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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香》
第一章 那些被率领的阳光们
你不知道危险将在哪一刻降临 你不知道伤心将在哪一刻到达
1
左左的长腿,游荡在三楼晒台上,他望着悠悠的窗子,窗帘紧闭得有些暧昧,他嘴角翘了一下,又一次想到死亡。是的,他已为死亡准备了很多道具,譬如绳子、藏刀、从学校实验室偷拿的氰化钠等,有时,他会藏在房间里摆弄这些东西,摆弄来摆弄去他就笑了,其实,凶器是无特定象征的,任何物品都有致命性,甚至养育万物的泥土,携裹美好的绸缎……
很奇怪,每当想到死亡,他的耳道、心里、脑海中就会响起一阵阵笑声,尖利清脆,那声音像婴儿在一间空旷而封闭的房间来回爬行、大笑,回音缭绕不绝。
N多死亡细节,是他为一个叫陈年的男人设计的,其实,如果换一个使他们相互认识的媒介,说不准,他们会成为朋友。
使他们认识的,偏偏是悠悠。
当然,左左认为悠悠使让他们相互认识并不是使他起了杀机的主要原因,而是,他看见了蔓延在陈年心中肮脏而卑下的毒,若他不下手,早晚有一天,爱令智昏的悠悠,就毁了,像一个虔诚的徇道者,心甘情愿地任由他毁自己了;他若不下手,她便永远无从看清,这样的徇道,是多么的可笑与不值得。
那么多人惧怕死亡,它是人生最大的惶恐吧?将一个人活的权利剥夺了;使他,再也不能享受美好的阳光嗅不到馥郁的花香不能拥有醉人的爱情;是对生者最残酷的惩罚,是眼睁睁地看着身体背叛了自己,却无力救赎。
左左摘下一片栀子花叶,咬在唇间,微微的苦涩沿着舌尖蔓延开来。
死亡是件多么富有诗意的事情。这样想着,他的眼里就涣散出了迷幻的凌乱,象看到了完美的梦,在面前摇曳,恍如画面。
他蓄谋了不是一天了,他的耳道里心里脑海99lib?里,总是响着一个孩子的笑,清脆,神秘,愈笑愈是冰冷。
他掌心里沁满了冰冷的汗水,他在夜里拼命地想,我为什么要杀死那个人呢?这一生,他是必要杀死一个人的,若陈年不曾存在,那个被杀死的,便将是自己了,他将,在对悠悠的痴爱中迷失自己,像风,在密封的盒子里找不到去路。
他问自己。
答不了,就坐在黑夜里失神,望着无边的黑暗,想象陈年被车撞死了,鲜血淋漓,他想象陈年在街头被混混们打死了,他倒在地上的样子很残酷……
他觉得冷。非常的寒冷,被风携裹着钻进了他的身体。这些纷纷闯进他脑海里的死亡场景,技术性过于匮乏,并不合他心意,太缺乏诗意了。
他希望任何事物都是优美的,哪怕是杀戮,这样,才符合他的性格他的审美。
天,总是那么快就亮了,亮亮的白天告诉他,他是个耽于梦幻匮于行动的胆怯男子,有很多幻想,只能停在那里,永远地是幻想。他很沮丧,他不想成为凶手,但是,他必须那样吧?他是那样喜欢自问的一个男子。
没事的时候,他坐在三楼的晒台上,望着关闭的窗帘,设计完美的谋杀情节,已成为了嗜好,像一个热爱航模的孩子仰望航模飞翔,每当一个设计完成,他就会在臆想里露出暖暖的笑容。
那窗帘的里面,便是一张巨大而柔软的床,它看上去那么阔大而柔软,像无边蓝天上悬着的云絮,只是,那云絮里演绎着悠悠与陈年的幸福却跌落着左左的痛苦。
许多次无意间的偷窥里,他恨不能,跳将起来,一把抓起那个伏在悠悠身上的畜生,扔将下楼,看着他肝脑涂地才叫快活。
可,他又是那么胆怯,长这么大了,他不仅从没动手打人也没骂过任何人,他是个安然善良的孩子,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没有人知道,爱,让他心里,驻满了杀机。
噢,对了,那个被他在臆想中谋杀了一万次的陈年,他高而帅,有着挺拔的鼻子,落拓锐利的脸型,自私地霸占着悠悠的心房。
左左想以爱情的名义搬进悠悠心房里去居住。
可,悠悠不许,她是爱陈年的,没有任何余地地拒绝了他,然后,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地匍匐着身体,爱着自私的陈年,有时,左左这样开脱倍受煎熬的良心:假若,陈年值得悠悠去爱,自己就会输得心甘情愿。
事实不是这样,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注定了他必要牺牲自己拯救悠悠,她已中了蛊,不会自己醒来。
左左也会恨恨想:人怎就这么贱呢?悠悠对陈年的爱,是那样的饮鸩止渴。左左望着胸口,他真的很想、很想,像《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一样,打开胸腔,让她看一眼,自己的爱是那么的真挚那么地热烈,为什么她要不屑?
赤裸的、白皙得略显羸弱的胸口,让他的心,一颤一颤地抖着疼,他用小指的指甲,在胸口反复地划,尖利的疼在皮肤上蔓延,很快,这疼就钻进了心里,皮肤上的疼,就感觉不到了,他的脸,在暗夜里,是那么地潮湿。
他不停地在黑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冲到城市的街上奔跑,他想奔跑到那个叫陈年的男人的眼前,将一柄冰冷而锋利的刀子,插进他的胸膛,然后,看着惊恐在他的眼里,随着生命特征的消失而散淡而去。
2
怎样才能完美地杀死陈年呢?这是左左的课题。
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实施的。21岁的大二学生左左,是这样暗暗下定决心的。
谁让陈年像一块巨石挡住了他爱情的去路?
天空有雾,昏黄的太阳挂在高高的柿子树稍,他想起了初见悠悠的那天,天空湛蓝,阳光明丽,他正在晒台上一荡一荡地晃悠着长腿,院子里的玉兰,花期将了,赭色的甬道上,躺着一层孤苦伶仃的落花,嫩绿的小芽儿正从枝条上钻出来,风竹们绿得蓬勃了,柿子树枝叶肥硕,伸展在空气中,他垂下目光时,看见一位女孩子正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慢慢拐过褐色的石条台阶,站在院里,仰起头,打量了一下院子,目光与左左的目光遭遇,然后,她粲然一笑:请问伊河先生的家是这里么?
整栋老楼都是左左家的,属祖上遗产,他的父亲——伊河,将一楼东侧几间留下自住,西侧和二楼一干房间全部出租,租金让他和婆娘不需上班就过上了小富既安的日子,而且显得非常之闲云野鹤。
左左呆呆地看着她,慢慢地张开嘴巴: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女孩子咯咯地笑了,她指了指左左的身后:我是这里的新房客,喏,就你身后的阁楼,伊先生说把它租给我了。
正当左左也璀璨一笑时,就听一声锐利的破空而来:他说租给你就租给你了啊?我不租!
左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说话的,是他的母亲李小兰,她时常坐在院子里的玉兰树下编织围巾。
左左仔细去看时,她已气势汹汹地立在了女孩面前,两手攥着织了大半的毛线围巾道:我是他老婆,我说不租给你就是不租给你。
女孩子一本九九藏书正经地看了她一眼,粲然一笑道:你是谁干我什么事?我又没问。说着,就拖着行李箱绕过了她,向老楼门口又前进了几步。
李小兰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紧追过来,将手里的围巾,劈头盖脸地就扔了过去,它太轻了,像一瓣落花,轻飘飘地落在了女孩的行李箱上。
象一条怪异的尾巴。
3
左左离开了晒台,沿着木质楼梯,飞快地向楼下旋转,惨淡的光线从北窗上惨淡地渗透进来,随着左左的脚步声,发出了只有保养很好的木质楼梯才会发出的呱呱响声。
左左感觉是自己飘落到女孩面前的,像一阵无根的风,心情愉悦时,他就真的会有脚下生风的感觉。
左左微笑着拉起女孩的行李箱:我爸爸出去下棋了,你可以到我房间等他。
李小兰站在劈手夺下行李箱,望着左左的眼睛:我说了,不租!
左左笑了一下,掰开她的手,拖长了声音叫了声妈,然后,低声说:您怎么那么喜欢不让别人称心如意?
李小兰张开了嘴巴,鲜红鲜红的唇,象两片拉长的布帛,那些声嘶力竭,终又是在左左似笑似嘲的微笑中,禁了声。
左左拉着行李箱走过赭石甬道,女孩忽然指了地上皱成一团的褐色纸张样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左左仰了一下头,指了指树上依旧残存不落的玉兰花说:是玉兰落花,一到春末,它们就像用脏的抹布落满了院子,扫也扫不净,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悠悠。女孩嘟起优美的唇哦了一声:玉兰花落怎么会是这样呢?她的眼稍里,滑过了一片失落的云朵。
悠悠……左左自言自语似地重复了一遍,又道:我叫伊左左。
悠悠的小鼻子皱了一下,算是回答。
左左心里,荡漾着春光明媚般的幸福,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尖叫,是悠悠,她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一只飕然钻进风竹丛中的老猫。
她的样子,让左左又爱又怜,想捉过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暖着,却又怕太显唐突,便忍住了,低低说:别怕,是楼后的傻子家养的猫。
甬道两侧是细细的风竹,每每风吹,便簌簌做响,如泣如诉,无风且是光线很好的中午,竹丛里便隐着相互嬉戏的猫们,它们体态肥硕,宝石样的眼球,在黑夜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左左和悠悠站在楼梯口等伊河回来,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地在悠悠身上起起落落,像雨后的蜻蜓。
悠悠大约感觉到了,却没甚反应,始终盯着浑浊的天空,左左想,天空有什么?值得她看得这样专注呢?他也仰头,只看见大片浑浊的云朵,像巨大的幕布,将整个天空遮蔽了。
显然,悠悠撇了他一眼,又撇一下唇,将目光收回,从背包里掏出口香糖,兀自吧唧吧唧地嚼,不时对着一只圆型小镜,用小指弹弹睫毛,她的小指指甲,是晶莹的幽蓝色,幽蓝色里,开着一朵水红色的米粒小花,小巧精致,那么翘那么弯的睫毛,将左左的心忽闪得痒痒的,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软软的东西,正无穷无尽地向外汹涌着奔流。
忽然,悠悠手里的镜子,落在地上,啪地碎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向着苍茫的天空散发着银子一样的光芒。
左左抬眼,就见傻子笑嘻嘻站在楼梯口一侧,满眼温暖地看着悠悠,透明的哈喇子顺着嘴角垂下来,像一道透明的冰凌,他的目光,在悠悠身上爬行,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正深情而缓慢地抚摩。
左左低声喝道:傻子,上一边站着去。
傻子没听见一样,依旧盯着悠悠笑个没完,没人知道傻子的真实岁数,好象他一直在壮年期,常常趴在老楼的围墙上,望着街心,每每有女子走过,他便笑得灿若春天,透明的哈喇子拉着长长的尾巴,坠落到街边,当然,恰好落到美女身上的时候也曾有过,为此,傻子还曾挨过一次暴打,那时,左左才七岁,放学回来,他看见傻子被一强壮男人压在身下,男人似盆大拳,风声雷动地落在傻子身上,傻子鼻青脸肿满嘴哀号,再然后,傻子干瘦干瘦的母亲擎着一把斧子从楼后冲了出来,她目露凶光,菲薄的唇间蹿出了世间最为恶毒的诅咒……
结局是茁壮的男子拉着他妖冶的女人落荒而逃。
傻子又往前凑了凑,左左几乎是呵斥道:傻子,你再往前走我就揍你了!
这时,就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拉过傻子,一个阴冷的声音道:打一个孩子是伤天害理的,会遭报应的。
是傻子的母亲,她边拉着傻子往老楼后走边低声絮叨,李小兰正有气无处撒,这些絮叨恰被她收在耳中,便跳脚道:我们伤天害理?我们伤天害理也没有厚着脸皮白住人家房子几十年!
埋头往前走的老太婆便站定了,望着他们,又定定地看了悠悠几眼,左左觉得,望见悠悠的刹那,她眼里游过了一片阴暗,像平静的天空,眨眼间乌云翻滚,然后,她开了口,声音,竟是那样的失魂落魄,她呆呆地望着悠悠说:是你啊,你来了啊?
口气是那样的熟稔,仿佛,她与悠悠相熟千年万世,因着时空被相互隔绝多年,而今,终于得以相遇。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多语,拉着傻子匆匆回楼后的小平房去了。
左左怔了一下,看着悠悠:你认识她?
悠悠摇摇头,一脸的莫名其妙,李小兰冷冷说:她身上是有巫气的,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她经常看见一个穿着紫色金丝绒旗袍的女人在深夜的玉兰树下哭,我看了一下你祖上留下的老照片,那个女人就是你曾祖父的外室,在你曾爷爷逃去台湾后的第四天,在玉兰树下吊死了。
李小兰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些,径直进楼去了,悠悠听得瞠目结舌,踟躇着不敢往里走,左左上了几步台阶,回首来笑:别听她的,我妈是不想租给你房子,才特意说这个吓唬你。
悠悠将信将疑:看上去你妈很讨厌我,为什么?
我妈不喜欢女人,特别是漂亮女孩。左左轻笑,而他的心,已是不安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楼后老太婆的眼里,装着很多他人所不能知的前尘后世,但,他不能让悠悠看出来。
悠悠笑了,很释然地。所有女人都是喜欢被恭维的,天使也不例外。
她跟着左左进楼了。
许多年后,左左还能记得,在他21岁的春天,悠悠就像一个橘色的精灵,率领着一身阳光,闯到他的面前,她仰着脸向他笑的样子,就像一瓣在糖水中浸泡了许久却剔透晶莹的橘子。
在他记忆里的悠悠,一直是橘色的,就像一抹悠长的橘色光芒,停立在午后的行李箱上,染成橘色的长发,像一片粼粼的水波纹,沿着她的肩,一路倾泻在腰间,她轻盈地立在院子里,让左左想到了很多美妙的词汇,譬如天使譬如剔透晶莹,这些抽象的词汇,因着她的到来而具象起来。
4
其实,左左知道,李小兰所说,是有历史渊源的,当年,这座楼院是曾爷爷买给宠爱的外室的,也确实是他抛下了外室去了台湾,外室从失望到无望,便自缢身亡了,由留在青岛的爷爷继承了房产,只是好景不长,解放后,老楼被充了公,由十几家居民割据,爷爷举家被驱赶到乡下老家,直到80年左右落实政策,老楼才算是物归原主,只是,楼依旧,人已非了,爷爷已在寒病交加中做古七八年。
美了的是伊河,正是青春无限好,加上一栋老楼的身价,在世俗世界,灯红酒绿的爱情,岂能不似激浪拍岸般地汹涌而至?说白了,人不过是食五谷杂粮的直立动物而已,芸芸众生,有几颗心能彻底脱了俗,所以,大多的爱,还是市侩的,伊河终是在纷纷若绕花蝶的美女丛中挑花了眼。
在蝴蝶群里穿行一辈子,娶回来的却是只蛾子,每每吵架,伊河便搬出这话,将李小兰刺激得跳将起来,几乎要将楼板顶塌。
尽管如此,伊河对李小兰却也并无弃意,宛如她已是旧年墙上的一壁陈画,虽是看倦了,但,尚无掀下来的必要了,因为,再去觅一画来补缺,也是件费周折的事,不如,由它张挂在那里,他该出门觅新画就去觅新画,反正,铁定了李小兰是没勇气揭竿而起的。
这栋百年老楼,给了她多少实惠,譬如她的虚荣,譬如她的衣她的食,哪一项不是赖老楼以生存呢?而老楼,是伊河的,她是多么地需要牢牢坐稳了伊太太的椅子,随后,她所想要的一切,才会到来。
左左推了一下门,门纹丝不动,被从里面关上了,左左便冲面上略有尴尬的悠悠道:其实,我妈很善良,就是有点任性。
伊河说那不是任性,是泼,女人么,一旦泼起来,作为女子应有的矜持,全都化为乌有了。
左左冲楼梯扬了扬脑袋,示意悠悠跟他走:反正我爸说把阁楼租给你,索性,我们去三楼的晒台上等他吧。
悠悠迟疑了一会,说算了。伸手来拉行李箱:我觉得你们这里怪怪的。
左左的脸,一下子红了,死死地扣紧了手指,不肯将行李箱还她:可是,你已经和我爸说好了。
夺不过行李箱,悠悠有些恼了,牙尖齿利地道:是说好了,但是,现在,我决定不租这栋阴气森森的破楼了,成吧?
左左说:你走了,我爸会误会我和妈妈的。
你爸误会你们干我屁事,再说了,就你妈那泼妇德行,还需要误会嘛,我看她是欠揍!
这句恶毒的话,显然惹恼了左左,他怔怔地看了悠悠一会,眼里,渐渐有了晶莹的透明,他一撒手,赌气似地将行李箱扔在地上:你有一颗和外貌不相称的心。
你索性说我恶毒不就得了?悠悠不以为然地说着,去拉倒在地上的行李箱,当拉起拉杆时,行李箱很宿命地碎了,腾地碎成了两片,如同两片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相互联络,女孩子的娇艳内衣,化妆品,杂志等,以肆无忌惮的姿势,铺展在走廊上。悠悠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去收拾,可那些收拢起来的东西,仿佛是受尽束缚之后终于得到了无限的自由空间,在散落的瞬间,它们的个体统统比从前膨胀了几倍,再也不是原来的低眉顺眼。
碎成了两片的行李箱,像夜色中的荡妇,两片之间,距离很远地摊开着……
悠悠终于放弃了收拾它们。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噙着泪水,恨恨道:这破楼里到处充满了魔气,自我进来,就没给我好颜色看。
左左扑哧就笑了,知道她终于妥协了,不会走了,尽管她心里充满了怨气。
5
悠悠坐在晒台上,春末的阳光铺洒过来,将整个晒台笼罩在橘色的光晕里,悠悠就像一道隐没其中的光束。
左左一趟又一趟地往上搬搬东西,行李箱碎了,他不得不一点点的往楼上拿,当他收拢最后几件外套时,他发现几件浅颜色外套上多了几个模糊不清的脚印,他便知,定是李小兰趁自己上楼时,将悠悠的外套狠狠跺了几脚,然后,又没事人一样躲回家去了。
左左用两片叠起的行李箱托着衣服站在那里,长.99lib.而幽暗的走廊,寂静无声,他在门上轻轻地踢了一下,就上楼去了。
他们就坐在晒台上,一直将黄昏坐得渐行渐近了,悠悠偶尔会点一根香烟,眯着眼睛看他,那种眼神,让他想到了一种食肉的小兽,在窥视着盘踞在眼前的食物。
他每看一眼悠悠,就觉得自己身体里活动着无数小小精灵,它们在他的心房、在他的骨骼上、在他的皮肤上舞蹈,轻盈而灵巧,它们柔软而透明的脚丫们,将他周身的神经踩踏得簌簌做痒。
那天,是左左最幸福的日子,无数朵幻想的花朵,在他心海里,一朵又一朵地连续泅开,仿佛一片无边而芳香的海洋。
人,什么时候是最幸福的呢?
是能看得见未来的日子吧?而未来是什么,其实就是幻想吧,只有幸福的人才会耽于幻想,它那样的美仑美奂,怎不令人入迷?
第二章 看似飞翔却是坠落
1
伊河是天黑透后回来的,他无声无息地走上台阶,白色的衣裤宽大而柔软地在晚风里舞蹈,像白色火焰,将夜色温暖地点燃了。
刚走到玉兰树下,就听他大声问:左左在家吗?
他喜欢用这句问话,以告诉李小兰自己回来了,可以开饭了。
回答他的是一只茶杯,从敞开着的窗子飞出,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脚边,啪地,就碎了,清脆的瓷器破碎声,零丁滚过甬道。
伊河骂了声神经病,用脚狠狠地踢碎瓷,碎瓷将柔软的小羊皮鞋划破了条口子,他抬起脚,望了一眼,仆仆地吹了口气,有点心疼,租阁楼给悠悠的事,他已忘了,更忘了已约好今天交接房租和钥匙。
这桩生意是房产中介所给搭的线,悠悠先前租的房子到期了,在房产中介所遇到了正在登记房产信息的伊河,一个有需一个有求,在中介所婆娘的碎嘴絮叨下,一拍既合。
伊河慢腾腾地进了家,餐桌上冷冷清清,一只苍蝇在明净的桌面上无聊地摩擦着翅膀,全然是无饭可吃的架势,见这态势,伊河就知,一场口水仗又免不了了。
喷溅口水的争吵是他所不屑的,他最爱,不动声色地扔出一句话,将李小兰噎个半死,就如他不动声色的用一句话,将一些女人的心撩动得如着了火。
见他进来,李小兰气咻咻地关了电视,腾地站到他面前: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把房子租给了那个小婊子?
她总是记不住,其实,这样的做态,对伊河是无用的,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女人的愚蠢,大抵都是这样的,譬如女人们习惯用一哭二闹三上吊挽留男人逃跑的心,在根本上从来就不会产生什么积极效果,可她们,依旧将这三招使用得乐此不疲。
伊河怠慢地抬了一下眼皮:因为她既年轻又漂亮。
流氓!李小兰顺手将一只茶杯扔过来,伊河一伸手,牢牢地接住了,杯里的水撒了出来,洒了他一身,他一下子就恼了,一扬手,将茶杯扔向李小兰,她一闪,正好砸在电视机上,啪啦一声,屏幕正中开了一个洞,可见伊河是使了些狠力的,见他真的怒了,李小兰便收声敛息,眼泪刷刷落,控诉道:我跟你了你22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就是看在我给你们伊家生了一个好儿子的份上你也不该这样待我……
伊河背着手往外走,嘴里不忘愤愤道:犯贱!!
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恨恨问:你把人赶走了?
我能赶走就好了,你的好儿子带着她在三楼晒台上等你呢!李小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伊河闻言,笑着说:到底是我儿子。
2
就这样,悠悠在阁楼住了下来,看得出,她对阁楼的状况,心满意足,在三楼,除了一个偌大空旷的的晒台,就是一个20多个平方的房间,房间对面,是卫生间,大约6个平方,墙上贴着古老的彩色瓷砖,显得典雅而静谧。
她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清扫房间,把卫生间冲洗得散发着清冽的山泉气息,她哼着爱情就像落叶看似飞翔却是坠落进进出出……
很好听的一首歌,不知为什么,左左听着听着眼睛就湿了,心里,生出了无边的绝望,就像,在没有光线的海底。
据悠悠说,她来自盛产猫耳朵面食的大西北,大学毕业,只是,那所大学太无名了,无名到许多人压根就不知它的存在,无名到有几家招聘单位愣是以为她的文凭是假的,那所所谓的大学是她编出来的,那纸文凭让她自感卑微,撞过几次挫伤自尊的南墙后,她便死也不肯去大公司招聘席上自寻其辱了,他们看她的目光,叵测多疑,他们询问的语气,端倪乖戾,像无形的刀,一点点剥削着她的自尊。后来,她选择在一家商场卖香水,卖各种各样的、各种档次以及颜色的香水,每当她从左左身边走过,就像一阵奇异的香风,轻轻然地,飘过了左左的面前,没有人形容得出那种香,左左曾在同学面前描述那种香,同学们纷纷嘲笑他犯了花痴,因为喜欢悠悠便在意识里将悠悠给完美化了魔幻化了。
左左也不辩解,一声不响地带他们去悠悠的商场,远远地看悠悠。
他们见过悠悠之后,便再沉默了。
是的,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美好的女子,她的眼神,像一缕袅袅升腾的奇异的迷香,能将人的心带跑,她看你的时候,让你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她的目光,尔后,捧过来,一点点吸入心肺,从没人能给予他们这种感觉,目光是有形的,美好到令人想拥有在怀的。
悠悠住进老楼的一周后,左左的心,就从幸福的云端跌落下来。
那天晚饭后,左左说有道化学题解不了,要去晒台上吹吹风,于是,李小兰就用鼻子笑,好象已将他整个地洞悉了。
左左假做没看在眼里,依旧抱着一本书去晒台了,才上了几个台阶,就听伊河说:上面没灯,你怎么看书?
我思考,不需要看书。左左头也不回地说。
伊河又道:书外的事,不要想罢,想多了,是对自己的惩罚。
左左愣了一下,伊河偶尔会说一些比较耐人斟酌的话。是的,想,是一种惩罚,特别是爱情的想。
他还是上了晒台,从地面传来虫子们的叫声,啾啾的,更显夜的静谧。
他低低地坐在晒台的角落里,闭上眼睛,悠悠就来了,像元神出窍,这样的游戏,他从小就爱玩,他那么迷恋幻象,幻象是他无穷尽的宝库,他想要什么,什么在幻象中出现,从小,他就是个乖孩子,那时,他绝望的母亲经常将他反锁在家里,彻夜地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寻找眠花卧柳的丈夫,他便搬一把椅子,放在窗下,踩上去,把着窗上的铁栏杆,一声不响地望着幽暗的院子,不哭也不闹,所以,长大后的左左,每每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他脑海里就会浮上一些这样的词汇:苔藓,阴郁,隧洞……
他的童年就像一条生满了苔藓的、终年不见阳光的长长隧道,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就会将双手交叉在一起,然后,他就感受到了冰冷,从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像冬天的雨水,这也是他喜欢坐在晒台上的原因之一,因为晒台上有无遮无拦的阳光,当阳光普照在身上,他就感觉自己像一只冬眠的动物,正在被阳光渐渐唤醒,僵硬的心房,在阳光的抚摩下一点点柔软起来,他是那样地钟爱阳光,感觉它们像一些透明而剔透的精灵,穿越了云层,穿越了衣服,在他的皮肤上,轻盈地舞蹈,将他心中的阴郁,一点点地,驱赶尽了……
他依着晒台的栅栏,陶醉地闭着眼睛,看悠悠款款而来,与他对面坐了,用她葱茏柔软的指,抚摩着他的额,他的唇,他微微地张开了嘴,整个世界都在幻化成一片橘色的温柔海洋……
左左沉浸在幻象世界里,幸福像喷薄的火焰,将他炙烤的周身温暖。
忽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当他要站起来去看时,却听到一些碎碎的人语,随着空气,升腾上来,是的,是悠悠,除悠悠之外,还有另一人声,是男声。她吊在一个男人的臂上,那样的娇弱,完全没了他初见时的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刁蛮之气。
左左起到一半的身体,像只受惊的刺猬,缩成一团,楼下那个与悠悠的声音掺和在一起的男声让他惶恐。
就像,他正看一副美丽图画,却突然被一道黑漆漆的幕布裹住了身体挡住了视线。
上楼来的脚步,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空洞的回声,仿佛,每一步,都践踏在他心上。
这样晚了,送悠悠回来的男人定然是悠悠所信赖的,这样晚了,能被允许进入一个单身女子闺房的男人,定然与她非一般关系……
听见悠悠拿钥匙开门时,左左抱住了脑袋,他将头深深地向腹部位置埋去,他那么害怕听到即将听到的一切。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听,哪怕越听越疼他也要听,爱情会让人爱上自虐,精神的,肉体的自虐。
随着悠悠的房门喀哒一声关上,他的整个美仑美奂的幻象世界,轰然地倒下了,狠狠地砸乱了他的思维。
他听见了悠悠的声音,像优美的蛇,从木格子窗的缝隙里钻出来:抱紧点……
然后,他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粗壮的喘息和坏笑声,房间里响起了咚咚的奔跑声,似乎是有人在跑有人在追,然后是砰砰的,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有人被捉住了却在撒着娇半推半就的挣扎声,有身体被扔到床上后发出的尖叫声……
声音,这些让左左终生难忘的声音,像一种恶毒的蛊,深深侵进了他的脑海,让他恨不能将记住了这种声音的脑组织挖出来扔掉。
悠悠似是哭泣似是呻吟的叫声,像绵延的河,流淌在夏天的夜里,在这个晚上,这种声音,成为了一种动力,促使他,突然地抓狂,突然地,生出了一片阴森的杀机,突然地,想将这个世界,掀翻了毁灭了。
黑暗中,他仰望着撒满了天空的星星们,它们毛茸茸的,眨着蓬松的眼睛,他的拳头死死的攥着,他的齿紧紧地咬着,可是,他的腿,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大片大片的眼泪漫过了他的脸。
无边的绝望让他丧失了支配肢体站立的动力。
后来,悠悠将面向晒台的那扇窗子打开了,他嗅到了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地,冲了过来,他望着悠悠,她裸的身体那么美,像西方油画上的少女,他看她那么清晰,像一幅镶嵌在窗子里的油画,她却看不见黑暗中的他。爱在他们之间,就是如此吧?
她就那么裸着,依在窗子上,抽烟,看着天空。
那时,左左还不知那个男人就叫陈年,他站在她的身后,双手象鱼一样在她光滑似缎的身上游走,很快,悠悠的眼神就迷离了,毛茸茸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柄优美的羽毛扇,宛如倒悬的弯月,她缓缓回过头去,倾情地看着他,缓缓地倾倒在他怀里,呼气若兰地说:陈年,我爱你,很爱。
那个被唤做陈年的男人就吻她,吻得她将烟从窗口扔出来,用漂亮的小手,无力地捶打他的背,很快,窗子就合上了,然后,左左又一次听到了让他绝望的声音,歌唱一样,从窗子缝隙里蜿蜒流出。
悠悠抽了一半的烟,猩红地躺在脚边,他看了一会,捡起来,嗅了一下,淡淡的香里,渗出丝丝的苦涩,他拧着眉,放到唇上,抽了一口,狠狠地,忽然地,他的胸口就剧烈地疼了起来,他拼命地忍住了汹涌在胸口的咳嗽,将火红的烟蒂,死死地按在胳膊上,他听到了一阵哧哧的焚烧皮肉声,在黑夜中,像电光火花迸发的刹那,一股皮肉的焦灼味道向四周空气迅速弥漫,他弯着腰,往楼下跑,冰凉冰凉的眼泪覆盖了他清瘦的脸。
他终于可以大声地咳嗽,终于可以大口地喘息,他气喘吁吁地直起腰,一字一顿地说:陈年,为什么悠悠可以那样爱你?
那一夜,夜晚的空气看见了这样一个年少男子,他清瘦如秋天的芦苇,有着修长得有些纤细的四肢,细长的眼睛,淡黄色的瞳孔里,张挂着一幅画,内容绝望迷茫,他太瘦了,瘦得面如弯月,瘦得让爱情都疼了起来,紧紧地抿着悲伤无限的唇。
3
很长一段时间,左左变得沉默,连走路时,都是低垂着头的,偶尔望一眼天空,像只疲倦却必须的鸟,在振翅前张望一眼无垠的天空。
除了周末,他不再回家,上课时,怔怔望着讲台上的教授,他态度严肃,嘴巴一张一合,左左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耳道里,回响着那夜的悠悠,她的声音,像哭又像是幸福。
去食堂吃饭,也是一个人,端着饭盒,孤零零的,像一棵生长在荒野上的小树,拥有着无尽的悲伤与苍凉。
夜晚,他去图书馆看书,或爬上高高的上铺,放下蚊帐,躲藏在里面的时光,让他觉得安全。偶尔,会有好事室友,贼头贼脑地爬上来,探进半张脸问:左左,有没有拿下你家楼上的美女?
左左懒懒地看着他们,不说话,问者无趣,就下去了。
如果爱上一个人,却爱不到,他(她)的名字,就会成为一种悲伤,一触就疼的悲伤。悠悠是左左的悲伤。
周末回家,遇见悠悠的时候并不很多,周末是她最忙的工作日,令左左奇怪的是,为什么周末的夜晚陈年从不陪她?
周末,是多少恋人倍加珍惜的黄金时光。
周末回来的悠悠,会在卫生间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湿漉漉的衣服挂在晒台上,像一串妖娆的花瓣。
当她洗完衣服回房间后,左左就会跑到晒台,在花色炫目的衣服间穿来穿去,穿得悠悠终于恼了,从窗子探出头,恶狠狠说:你不要在我衣服底下穿来穿去的好不好?你的头油会蹭到刚洗净的衣服上的。
她的眼里,全是憎恶。
左左的脸很红,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是站直了,傻傻地看着她,想笑,却讪讪的。
悠悠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就拿鼻子笑,好象看穿他所有心思,她的这种洞穿眼神让左左觉得自己很脏。他想把自己踹在地上,暴打一顿,为什么会引得悠悠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呢?
其实,他很想问一下悠悠,她和陈年是怎样认识的?爱陈年爱到了什么程度?还有,他很想告诉悠悠,陈年的眼神游弋,有种很不真诚的东西在飘荡。
可是,悠悠总在斥责完他之后,就砰地关上了窗子。
他只好望着紧闭的窗子,怔怔地,叹息。
4
那段时间的周末,总有很多同学来老楼找左左,他们站在石墙外,将手在嘴巴上笼成筒状喊:左左!左左!
李小兰请他们进去,他们死活不肯,明知左左不在家,他们依旧契而不舍地喊:左左左左!
鬼都看得出来他们不是来找左左的。
当然,左左也是明了的,所以,即便是在家,左左也会告诉李小兰,说他不在,因为知道,若让这拨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子进家,他们会得寸进尺地要求去看他们家三楼的晒台,甚至,还会提议在晒台上办一次费用AA制的月光烧烤,因为从晒台上,可以直接看到悠悠的房间,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悠悠。
这是左左读大二的春天,到处都是一片生机盎然,左左遭遇了悠悠,认定她就是上帝派送来给他爱的天使,她喜欢依在窗子上吸着一杯酸奶张望天空,喜欢用眼梢看人,这使得她看上去骄傲而挑剔,即使她生气地抿紧了嘴巴,晶莹丰润的唇依旧美好得让人想咬一口,他还想咬她微微上翘的小鼻子,反正,当想起悠悠,他的心,就生出了无边的绝望,绝望得令他想大哭一场。
很久很久以后,他终于懂了,这就是爱到极至的感觉,那个被爱者,是施爱者的全部世界,而他,却不能掌握,在绝望与希望间徘徊的患得患失,让人,易生灰飞烟灭的惶恐。
他在黑夜里喃喃自语说:悠悠,你的下巴为什么那么尖?尖得好象受了很多委屈,那个陈年,他的爱,多么的不够真诚,一定是他,让你受尽了委屈。
他想把她尖尖的下巴,捏在指间,然后,将她瓜子一样的小脸一点点托起来,让他温暖的呼吸,扑面而来地笼罩了她美好的面容。
可悠悠对他,不要说爱了,甚至是那样的鄙夷。
他想,这不是悠悠的错,是陈年,那个陈年用魔术一样的手段,遮蔽了她的心智。
每见一次悠悠,他的心就难受一次,就像,向着不可救赎的深渊,又滑进了一步,他想用躲避来规避这剜之疼,可是,见不到她,他又会觉得茫然,好象整个世界一片苍茫,而她的不曾存在使这个世界失去了方向。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被茫然淹死了,他想浮上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湿润的空气,于是,他就去商场,躲在粗壮的柱子背后,看她,充满了无限的柔情,看她看她不停。
悠悠将橘色的波浪长发塞进粉红色的小帽子里,面前和身后的柜台上摆着各色的瓶子,它们优美而剔透,像晶莹的有色水晶。他觉得站在其中的悠悠也是这些美仑美奂的水晶中的一员。
当有人在柜台前站定了,悠悠的脸上就会盛开了一朵美丽的太阳花,左左只觉得她像太阳花,因为他认为太阳花是他见过的最最美丽的花,小巧的花瓣被阳光普照得像一片透明的粉色空气。
他也试着在悠悠的柜台前站过一会,悠悠正埋头发短信,见有人过来,堆了满脸的笑抬头,就看见了左左,满脸的笑,缓缓地,就落了下去,像舞台上迟缓的落幕,她没好气地说:要买香水么?
左左腼腆地笑了笑,看上去有些拘谨,悠悠粲然地就笑了:你和你爸爸真象。
左左的脸曾的就红了,他太清楚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他的眼里,渐渐盈上了泪,可,他不想让悠悠看到他落泪了,这是多么不男人的事。
说真的,他竟是那样的看低自己的父亲,他的一生,就是在女人的裙子底下钻来转去,并以此为乐,左左觉得伊河的一生就像一条蚯蚓,无甚危害,却是龌龊。
左左有些负气地说:我来买东西的,正好路过这里的。
悠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左左故意慢吞吞往一楼超市走,过了一会,他拎着一包零食从超市出来,走到悠悠面前,朗声说:悠悠,再见。
特意将手里的方便袋弄得簌簌做响,悠悠当然是聪明的当然是解其意的,却也没有戳穿,只是笑了一下,左左走了很远了,悠悠忽然喊了一声:左左。
左左就停了脚,回头去看。
悠悠两手扶在柜台上,咬着唇,有点破釜沉舟的架势:左左,我比你大一岁。
左左满腔热望,他迟疑了一下,晃晃头说:我知道了。
悠悠又说:左左,有件事你不知道。
听了这话,左左忽然地就不想再听下去,有了逃跑的欲望,悠悠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追着他背影说:我男朋友很帅。
左左没应声,飞快地走,出了商场,外面烈阳似炙,他仰起头,很疼很疼的眼睛,被突然涌出的一股液体浸润了。
左左的第一场爱情,还没来得及开始,便失去了,他一边擦泪一边走,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拉着板车卖花的人,那人一个趔趄,好端端的一盆花,就从车上滚落下来,啪地碎了,随着这声暴碎,左左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在夏天的空气中快速蔓延开来。
左左怔怔地站下了,他看见了那株像小树一样的花,碧绿的叶子间有白色的小花宛如碎云浮天。
卖花人尚未来得及怪罪左左,左左已将散在地上的泥土拢了起来,头也不抬地说:拜托你给个花盆,这花我买了。
卖花人虎着的脸便松弛下来,递给他一个花盆,左左说多少钱。
卖花人看了看花又看了看他说:五十吧。
左左掏了一张钱给他,把花栽进花盆,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折回去问:这是什么花?
卖花人埋首匆匆往前赶:栀子。
左左抱着栀子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决定将栀子放在三楼晒台上。听见他的脚步声,李小兰探出头来问:儿子,你抱着什么?
左左说栀子。
李小兰嘟哝道:那花的香,太烈了,你放晒台吧。
左左说知道了,抱着花盆往晒台走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些笑声,缭绕在身边,他站定了,四处张望,很静,所有的房客都不在家,只有一楼隐约响着电视的声音,寂寞的李小兰和寂寞的电视机。
左左站定后,那些尖锐而隐约的笑,便遁没在空气里,像一缕将绝的烟雾,他兀自笑了一下,继续往楼上走,那些笑声,再一次,缭绕回来,在他周遭的空气里,缠绕升腾……
那么熟悉的笑,在他耳里响过多次了,他找不到出处。
5
夏天的黄昏分外的潮湿,沉郁的空气仿佛是一块蘸过水的海绵,湿哒哒的,随手就能拧出水来。左左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做什么好,这个晚上,他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一些他所不能看见的透明的精灵在进进出出,它们跳到他的胳膊上跳到他的脸上,他伸开无指,在空气中,他便仿佛看到了那些精灵的舞蹈,在他的指尖上,他被这种幻象迷住了,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款款穿过了黑夜,她柔软修长的指走过他的头顶,他周身的皮肤,像被微电流袭击,微微地跳荡着难以言状的幸福,他怔怔地坐在那里,想起小时候,当母亲出去找彻夜不归的父亲,这位女子,就会从窗子或是从墙里飘出,坐在他身边,用温柔的目光抚摩着他惊慌失措的脸庞,用轻柔的指,在他的身上,轻轻地拍打。
他去拉女子的手,想让她抱一抱,从她轻柔的指下讨一丝抚慰,伸出手去,触到的却是空的,如同,她只是飘荡在空气中的一束光影,并没实质的物质体态存在,他说你是谁?女子嫣然一笑,像一缕轻烟,在暗夜里,渐行渐远渐行渐模糊,左左追到下楼,路过父母的房间时,他听到..了压抑的咒骂和撕打,他知道,李小兰和伊河又打起来了。
李小兰是可怜的,她宁肯死都不肯让外人知道她的婚姻是不幸的,甚至,有时她会特意在众人面前扮演幸福,而伊河又是那样擅长于打击,像猎蛇高手,一出手便打中了蛇的七寸,将她的幸福表演,尴尬地腰斩掉了,对此,李小兰对他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她是那么热衷于人前扮演既拥有良夫又拥有厚实家底的幸福太太,可,伊河偏不让她遂愿,总是怎样令她难堪怎样来。
左左快步出了老楼,在院子里长长地吁了口气,女子的影子,如渐渐散去的烟气,在夜色中消匿了影象,左左呆呆坐在树下,想起了楼后傻子的母亲,她说每每夜深,就会有微微的哭泣声从玉兰树下传来,只要仔细看,就会看见一个影子,像从照片上剪下来的一样,悬挂在树上,在晚风中轻轻地荡来荡去,那女子的双手,像蝴蝶一样,在空气中柔软地伸展舞动。
左左觉得头皮紧了一下,他有些莫名的惶恐生出来,看了看手脚,觉得像梦游,他用一只脚踩另一只脚,很疼。
这时,他听到楼梯上响起了窃窃的笑语以及蹑手蹑脚的脚步,像是悠悠的声音,他的心,莫名地就疼了一下,飞快闪到树后,悠悠吊在一男人的臂上出来了,黑暗中,他无法看清那男子的面孔,但他知那必是陈年无疑,他走路的样子,挺拔而倜傥,比伊河高一个档次的风流倜傥,伊河的风流倜傥到了最后总要由金钱出面摆平结局,真正的情场高手,只要一个眼神女人就会为他们赴汤蹈火。
左左觉得,陈年就属此类,他忽然地感觉伤心,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悠悠就象一只被爱情点燃的蜡烛。
左左雪白的体恤出卖了他,悠悠低低厉喝了一声:谁?!
说着,就抱着男人的胳膊,几乎要藏到他腋窝里去。
左左闪出来,说我。
悠悠鄙夷地看着他:你监视我?
左左连连摇头,?99lib?我睡不着,到外面看看,不是有意要遇上你们的。
悠悠用鼻子哼了一声:谅你也不至于那么无聊。说着,挽着陈年就要下台阶。左左在身后跟了几步,说:悠悠,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悠悠和陈年都愣了一下,站住了,转身看他,悠悠忽突兀地就笑起来,掩着晶莹的小嘴巴说:你很关心他是不是我男朋友?
左左点了点头。
悠悠飞快地说:是的,就是!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比你帅!说着,就把男子拽到稍亮些的地方,左左直直地看着他,在惨白的月光下,陈年的倜傥显得很有风骨,轮廓锐利得像刀削过一样,左左咬了咬嘴唇,用一只脚踢着另一只脚尖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伊左左,您呢?
陈年看了看悠悠,有点不擅应付局面似地说:悠悠……
悠悠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拿目光里的刀子剜左左一下:你就那么关心我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左左粲然地笑了一下,说:不说我也知道,陈年是不是?
陈年的脸,腾地就变了,沉下去,像冰冷的水,悠悠有把抓过左左的胳膊:你什么意思?
左左感伤地说:没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但凡需要保密的,都是不够磊落的,好的爱情是需要阳光照射的。
悠悠斜着身子歪着头,好象随时有可能踢他一脚的架势,她在月光下摆出这样一副凛冽的姿态,让左左觉得好笑又心软,他闭上嘴,嘴角翘了翘,忽然觉得心出奇的冷静,像结冰的水。
陈年拽了拽悠悠,悠悠才不情愿地被他塞进怀里,两人勾肩搭背地下台阶去了,陈年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到,左左听到他在开车门时有些忧郁地说他忽然地觉得不安,不知为什么,好象有什么事要发生,好象有个人伏在耳边要跟他说什么。
悠悠就坏笑着说:是不是你老婆在家开煤气自杀了。
陈年说了声去,尔后,又低声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不许说这种恶毒的话。
夏夜的风把这些话都吹进了左左的耳朵,眼泪腾地就跳了出来,像两颗晶莹的精灵,陈年竟然是有老婆的,悠悠爱他爱得那样虔诚,却不过是个已婚男人的游戏,怪不得他不愿说自己的名字,怪不得悠悠也帮衬着他保密,原来,他们的爱情,见不得光。
潮湿的夏夜空气将一段很夸张的接吻声传到院子里,左左无力地依在树干上,无边的忧伤将他的心淹没了,像洪水吞噬了田地,美好的悠悠竟给人做了情人,那么,她爱他什么呢,爱他的倜傥还是他的金钱?
因为伊河的风流韵事到了最后大多是以钱来划上一个圆满句号的,左左对沾染了金钱的感情纠葛充满厌恶,他觉得,其实,那就是买卖关系,男人拿钱去买女人虚假的笑、买她藏在裙子里轻易不肯示人的一块隐秘之地,女人呢,则把爱情圣地标上价钱出卖掉了。
若将他们之间牵扯上感情,那就是对感情的亵渎,就像嫖客愣是把妓女周到的服务说成爱情一样可笑。
他冷冷地依在玉兰树上,漠然地看着悠悠慢慢走过来,显然,悠悠看见了他,她抹了一下眼角,站定了,也不说话,就是,看着高高玉兰树上的枝杈,星星和月亮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夜空一片暗暗的深蓝。
许久,左左淡淡说:他就是你男朋友。
悠悠喔了一声,低头踢一只破塑料袋:还帅吧?
再帅也是别人的老公。左左有些恶毒地说。
悠悠怔了一下,死死地盯着他:你偷听我们说话?
是你们主动让我听的,说话声音那么大。
悠悠叹了一口气,慢慢往楼里走,末了,又扭过头来说:我们之间是有爱情的,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不负责任的游戏。
左左笑了一下:他也这样认为吗?
悠悠轻轻说:左左,你看上去很善良,但是,你很恶毒。
左左说:纠正一下,是锐利和勇于面对现实,不是恶毒。
说完,他就风一样卷过悠悠的身边,回房间去了,他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闭眼前,他恨恨说了声,悠悠,我鄙视你。
暗夜的空气里传出一串细碎的笑声,象一群长了足的小虫子,毛刺刺地爬进了他的心间,他看见他的胸脯上坐满了透明的小精灵,他们就像一些水滴,有着柔软的身体,在他的胸口上嬉笑玩耍,他想去抚摩一下它们,可,眼皮沉沉地垂了下来,他的手,怎么都伸不出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举着透明的小手,疯狂地捶打着他的胸口,很快,他的胸口就涌上了一阵酸楚的疼,疼得他,蜷缩着身子,眼泪像逃跑的老鼠,飞快地钻进了他的头发。
第二天早晨,左左失魂落魄地坐在餐桌边,他看见李小兰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旗袍,他厌厌地看了一会,说:这件颜色太浅了,能透过料子看见你胸口的那道抓痕,换件深色的吧。
李小兰抿了抿嘴,掉下一颗很大的眼泪。她总是人前满面春风地陈述着我们家先生我们家先生,在转身人后时,那些春风还在她的脸上残存着尾声,她牙齿,已将无边的恨意,叼在齿间了。
她是那样的爱慕虚荣,而她的丈夫,却又是那样地喜欢让她视为颜面头等大事的婚姻破绽百出,她的婚姻就像一张在岁月的侵蚀里乏掉的鱼网,而她,总是疲于奔命地奔波在缝补漏洞的路上,总是,刚补好了这端,那端的漏洞就已现了端倪。
伊河在阳台上打太极拳,他的身材越来越臃肿了,穿上宽松而柔软的白衣白裤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白蛾,听见左左的话,他头也不回地说:一个管不住嘴巴的女人,天生就是讨打的料。
一只茶杯噌地就飞到了阳台上。
左左头也不抬地起身去学校了。
第三章 晒台上的优美栀子
1
期末试已考完,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学校里人心涣散,到处都是青春活力过剩无处消遣的青年男女,他们在学校的操场上、在阅览室里悄悄演绎着一场场早就预期了结局的爱情。
谁的青春不是惧怕寂寞的呢?
在校园里,遇到了几个熟人,左左蔫头蔫脑地晃荡到寝室,他宁肯呆在蒸笼似的寝室也不肯呆在家里,李小兰和伊河剑拔弩张的夫妻关系让他郁闷,伊河自封情圣的却实际只能算得上半个嫖客的嘴脸让他恶心,李小兰对别人隐私的虎视眈眈和自以为是的怀疑让他觉得可悲又可笑。
他掏出钥匙,开了半天,门纹丝未动,他以为拿错了钥匙,仔细一看,对呀,这时,他听到里面有人用不耐烦的声音说:谁呀?过一个小时再回来吧。
左左怔了一会,没答话,里面的人对外面站的是谁并不关心,他只所以说话不过是想传递给外面的人一个信息,现在,里面的人不希望被打扰,请他,过一个小时后再回来。
左左有些愤怒,几乎寝室里的每个人都曾这样对待过室友们,可他没有。
爱情,然后是美好的身体,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而在寝室里苟且,就像演出时预报的是美女表演,而观众却意外地看到了小丑。
左左狠狠地踢了寝室的门一下,然后飞快跑开,跑到楼梯口时,寝室的门开了,睡在他下铺的兄弟骂骂咧咧地探出头来。
左左顺着楼梯扶手滑下去,站在阳光里,开心地笑了,笑得觉得倦了,才忽然想起,自己无处可去,于是,便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向外晃悠,太阳将头皮晒得有些烫了,他顺手摸了一下头发才知,该理发了。
在学校门外张望了一会,看见有家新开张的美发店。店名很不错,风剪云。
头上的发,多么像柔软的云呀,而理发师轻柔的剪刀又是多么像温柔的风,在头上温柔地盘旋一会,发就理好了。
左左在理发店门口站着,上下打量店里,看样子是家正经靠理发谋利的店,不象有些店,虽然叫美发店,却连把理发剪都找不到,粉色的灯光暧昧地笼罩着一些穿着妖冶的女子,她们冲每一个进门的男人巧笑嫣然。
店主人是位三十上下岁的女子,她的眉毛修剪得像两道弯弯的柳叶,丹凤眼微微上吊,皮肤白而细腻,她歪着头看左左,一个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左左见她这样执着而灼热地望了自己,脸上微微烧了起来,声音哽在嗓子里说:我理发。
女子将一张椅子转了一圈道:那就坐下呀,你不能站在那里让我到门口给你理吧?
左左讪讪地就笑了,女人拍了拍洗头的椅子,示意他躺上去,左左顺从地躺下了,温热的水流在发上,女人温柔的手指像小鱼儿,在发间穿梭游弋,左左从没遭遇过这样温柔幸福的抚摩,他几乎要醉了,微闭着双眼,不敢看女子的脸,目光逗留在她的腰上,那么细,一动之下又显得那么软,仿佛他一只手便能轻轻地拢握在掌心里,她镂空的上衣里,露出一点点细腻的雪白肌肤,是那样的性感诱人,像极了日本艺妓一低头的颈后诱惑。
左左觉得胸口着火了,他吞咽了两下干燥的喉咙,这时,他的头被一条柔软的毛巾包住了,一个水滴般的声音说:好了。
后来的细节,他记不住了,只记得剪刀细碎地在耳边低声喀嚓着,温柔的舒适感让他昏昏欲睡。
他真的睡着了,当他醒来,天已黑透了。他踟躇地看着店主人,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没防碍你生意吧?
女店主笑了笑:刚开张,没有多少客人的,你是青岛大学的吧?
左左点了点头,女人就笑:我叫巧云,湖南人。
巧云用一次性水杯给左左倒了纯净水:以后常来,今天,我就不收你的理发费了,因为你是我第一个顾客。
左左就局促起来,生平,他不爱欠任何人的,要付钱,巧云不让,夺来让去的,十元钱就分家了,巧云看着落在地上的一半钱,说:如你真过意不去,就请我吃晚饭吧。
左左觉得这主意不错,反正,无论在哪里吃都比回家吃要心情舒畅得多,为什么要拒绝呢?
他们在旁边的一个烧烤摊子上要了烤牛腩和烤鱿鱼,又要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烤肉和烤海鲜,叫了两杯生啤。
啤酒很快就让他们热络起来,左左知道巧云32岁,被婚姻伤了,费尽周折才将婚姻扔掉,单身闯青岛已有几年光景,靠这些年的积蓄,开了风剪云。
酒精是种很容易就能冲垮心理防线的东西,巧云碰了碰左左的杯子:既然你家在本市,干嘛还住校呢?
左左告诉她家里的那栋老楼陈旧了,一进去就有窒息的感觉,巧云就用软软的指头点着他的脑袋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我是你,哪怕是家里人天天骂我我也要呆在家里,当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久了,对家,有种病态的依恋。
左左就笑着说:你怎么和我妈似的,无论我爸怎么气她她都要呆在家里,我很不明白她也很不明白你们女人,其实我妈很漂亮也很泼辣,如果离开我爸,肯定会过得比现在好,可她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地这样活呢?
巧云眨了眨眼睛:等你恋爱了,你就知道女人是种多么奇怪的动物了。
左左黯然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恋爱呢?
巧云笑他是个傻孩子,然后说:恋爱就像感冒,不闹几次就不叫人生。
那天晚上,他们说啊说啊,从烧烤摊说到理发店,又在理发店说到天亮,最后,巧云歪在店堂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就在那一夜,左左学会了抽烟。巧云把着他的手说: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吸的时候要打开胸腔。
巧云是不抽烟的,但,她知道香烟怎样抽才能让烟的主人看上去更优雅。
左左抽醉了,窝在椅子上睡了,他那么瘦,蜷缩在理发椅上,看上去他就像一只疲倦的小猴子,当晨曦撒到店里的黑白地板砖上,巧云醒了,她静静地看这个忧郁少年,觉得他心里,装满了海水一样蔚蓝的忧伤。
她用手指轻轻地拢了拢他落在额上的发,指却被他突兀地抓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她的指,赞叹般说:多么美的手指。然后,试探着用唇碰了碰手指,巧云笑了一下,说:左左你这个坏孩子。
左左就笑了,用孩子般的微笑,轻轻地,在巧云的手指尖上咬了一下。
巧云突然说:左左,你多大了?
左左说:21岁。
巧云别着脸看了看店外,轻声说:以后,你叫我巧云阿姨。
左左愣了一下,跳起来,做要打她的态势,巧云一闪,躲过了,两个人隔着椅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巧云就蹲了下去,许久,没站起来。
回家的路上,左左想了一下,巧云比他大11岁,无端地,就惆怅了一下。
对于男人来说,有种莫大的悲哀是遇上了可心的女子不能爱,反之,对于女人来说,亦是如此,所以,巧云才会笑得直 4e0d." >不起腰。
有时,一些放肆的笑声,其实是哭泣罢?左左这样想。
2
漫长而沉闷的暑假开始了,有时,左左会在楼梯口或院子里遇见悠悠,悠悠总是很胜利很快活地望着他笑,仿佛在告诉他,她是不需被悲悯的,尽管她爱的男人是别人的丈夫,但是,她照样很快乐。
有一天,他无意中上晒台,才忽然想起,很久没给栀子浇水了,没想到,它竟然益发生机盎然了,只是没有开花。
悠悠在家休息,她依在窗子上,咬着一只泡泡糖说:喏,你什么时候把这盆破花搬走?我总是梦见自己在黑夜里站在这花盆旁犯傻。
她穿水绿色吊带背心,露出整片整片的细腻胸脯,左左忽然觉得她很淫荡,依在那里的姿势,像故意引诱他,他垂下了头,说:如果你不喜欢这里,可以搬走的。
悠悠吹起了一个巨大的泡泡:你终于和你妈站到一个战壕里去了?可惜,晚了,我在这里已经住习惯了。
左左低着头不说话,高高的柿树上传来了一阵声嘶力竭的蝉鸣,许久,他听见悠悠伤感地问:左左,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左左看着树枝缝隙里的天,点了点头。
因为陈年?悠悠试探着问。
我觉得他把你弄脏了,你觉得他爱你吗?
他对我的爱没有你对我的爱干净也没有你对我的爱那么真诚,可是,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是拥有爱情的,这让我很绝望,离开他,我就像鱼离开了水。
可是,只有离开他老婆他才会有鱼离开水的感觉,所以他才不肯离婚娶你。
悠悠忽闪着眼睛看左左,低低地叫了声左左,然后说:左左,求求你了,你告诉我陈年是爱我的。
我不想撒谎。说着,左左就下楼去了,踩得楼梯咚咚直响,他想,爱情是不是就像一味蛊药呢?
下楼后,他去找巧云了,然后问她:爱情是不是一味蛊药呢?
巧云停下剪刀,碎碎的黑发,雪一样落在脚边,她说:可能是吧,真爱就是如蛊药。
那么你吃过这种蛊药么?左左认真地看住她的眼睛。
巧云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整个暑假里,他几乎天天来找巧云,她忙的时候,他就坐在一壁,静静地看着她手里的剪刀在各色的发上,上下翻飞,像只长着利齿的蝴蝶,很快,那发,就被她修剪得有款有型的了。
因为总是去,久了,就有顾客扬扬下巴指了左左问:这位是谁呀?
巧云就流利答道:我弟弟。
然后,所有人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意。
左左并不反感,巧云也不怎么抵触,偶尔有人把暧昧的影射说出了口,她才会巧笑嫣然地说:看你们,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我拿左左比亲弟弟还亲,我们之间干净得比纯净水都干净。
最初,左左在听到这些话时,会红半天脸,时间常了,大约也就喜欢了,在男女问题上,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强壮了许多。
巧云很信任他,有时,需要他帮着做点事时,会打电话给他,左左总在放下电话后一跃而起,跑到美发店,手脚利落地帮她将事情处理好,大多时候,巧云是带着欣慰的微笑,看他身手矫健地做事,或是拿一方柔软而香气四溢的手帕,一点点地粘掉他额上的汗水。
是的,不是擦,而是粘,象蜻蜓点水的轻柔似无。
她的冰箱里总有喝也喝不不完的、永不重复的冷饮,待左左坐下,就端来了,温和地说:降降温。
左左就拿过来,大口大口地吃,在巧云面前,他放松到了松弛,没有一点拘谨与羞涩,巧云也曾说过,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左左是最能给她安全感的男人,其实,有很多男人向她献殷勤,但,即使他们倒贴着钱来帮她做事,她都是不肯劳动他们的。
她意味深长地对左左说:有些人,你欠了他一滴汗就要还他一辈子血的。
左左就顽皮地说,你欠了我很多汗水了。
巧云就虎着脸道:就是欠了你一湖的汗水我都不怕。说着,她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傻弟弟,你有一颗干净得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心。
左左笑着,觉得她的指走过的地方迅速燃烧起来,他抓起了她的手,看着,久久,才说:姐姐,你雇个学徒工吧。
巧云就笑:生意还没红火到需要招学徒工的地步。
左左把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了贴:有了学徒工就不用你亲自给顾客洗头了,总是弄洗发水,你手上的皮肤会坏掉的。
巧云惆怅地看着他,将手抽回来,塞进牛仔裤口袋,转了个身,望着门外的细雨道:左左,你怎么那么年轻呢?
她的腰肢那么曼妙地呈现在左左的视线里,像一条优美的鱼,牛仔裤和小衫之间露着的一截皮肤,细腻若脂,左左呆呆地望了一会,试探着,伸展了手臂,围拢了她的腰,慢慢地用力,将她拽进怀里,将脸埋在她的腰上,喃喃说:姐姐。
巧云抱着臂,看门外,一动不动地看。
她的腰那么地软,软得像抽了骨,仿佛轻轻一揉就会团起来,再轻轻一伸,就会拉成无限长,左左的唇印在腰肢的皮肤上,他感觉到了巧云的颤栗,沿着唇,传递到他心里。
门外的天渐渐黑了下来,左左觉得自己的身体燃烧了起来,他像个发烧的孩子,要抱住一块冰一样紧紧搂住了巧云,情欲迸发地叫着姐姐,巧云像猛然醒来一样,猛地打了他的手一下,说:小屁孩,放开手。
说着,一抬手,将灯打开了,雪白的日光灯管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像针尖,将左左,腾地,就给扎醒了。
他坐在理发椅上,双手下垂,痴痴地望着巧云,脸上的绯红久久不能散去,他有些惭愧有些慌张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闯下了不被原谅的大祸,他就象个孩子,因为贪玩不小心摔脏了新换上的衣服,正惶恐着即将来临的、来自成人的苛责。
巧云的脸也是红的,她看了他一会,叹口气说:左左,你太小了,我不能毁了你,你该回家了。
那天晚上,左左是步行回家的,差不多十公里的路,他走到了深夜,那一路,他边走边落泪,他觉得自己被遗弃了,在悠悠的爱情世界里他落选了,在父母的关爱里,他被父母相互的敌视排挤着,在巧云那里,巧云小心翼翼地一跃,他就被遗落在了后方。
左左站在老楼的楼下,整栋楼都很静了,除了悠悠的窗子,其他窗子都像进入了梦乡的眼睛,只有那些习惯了在暗夜潜行的猫,飕飕地一跃而过,它们柔软而温暖的皮毛,温柔地蹭一下他的脚踝,他就蹲下来,仰着头,看高高的玉兰树,茂盛的树叶在夏夜里哗啦哗啦地响着,像有许多的人,在高声交谈。
他进了楼,在自家门口站了一会,觉得无趣,便顺着楼梯到晒台上去,他想到晒台上看那些蓬松得像雪绒花的星星们。
当他路过悠悠门口时,整个夜,静得令人惊悚了,过了一会,他听见陈年怯怯的声音说:我的心,怎么就这样慌乱呢?
然后悠悠就像娇滴滴的小狐狸说:莫不是你老婆正在门外偷听。
左左飞快走到晒台上,他不想让悠悠将自己当作窃听别人黑夜的下流之人。
他的栀子生长得无比茂盛,它们的叶子,象肥腴的手掌,像不甘被冷落的女人,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左左捏了捏它们,仰头去看星星时才忽然想起,刚下过一场毛毛细雨,天正阴着,晒台上到处湿哒哒的,散发着木料的腐朽气息。
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尖叫,是一声快活的尖叫,他愣了一下,往栀子的后面避了避,然后张望着寻找那声音的起源,他终于找到了声音的起源,是从悠悠的那扇半掩的窗里发出的,正值盛夏,而阁楼就住了悠悠自己,平时也基本不会有人上来,所以,她快活的叫声,有些放肆,叫声间隔得越来越短,很快,就连成了呢喃不清的一片,突然地,他听见悠悠娇娇地喘息着并呢喃着爸爸,我亲亲的小爸爸帅爸爸……然后是陈年呼唤着心肝宝贝的一声长啸……
一下子,左左就跌坐在晒台上,喉咙无比干渴,心几乎要跃出了胸腔。
周遭一片寂寥。
悠悠的房间,陷入了死往般的寂静。
这时,有人从里面拉开的窗帘,他听见陈年说:白天的太阳把阁楼晒透了,你这里太热了,要不,我给你装台空调吧。
不要。悠悠从背后揽着他的腰,一张柔媚的脸显得很娇弱,拒绝的神态却是坚决。
陈年点了一根香烟,袅袅地抽着,低了低眼稍问她:送你什么你都不要,为什么?
我只要你的爱情,我不会要你一针一线,我不会落下让别人说我贪图你钱财的口实。说完,悠悠在他腰上轻轻咬了一口。
陈年就笑她幼稚:是我要送你的,又不是你跟我讨的,就是正经恋爱,男人也要送女朋友礼物的呢。
悠悠愣了一会,突然地翻了脸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不算恋爱?
陈年无奈地看着她,拍拍她的脸:算,算我口误好不好。
悠悠破涕为笑说:这嘛,还像句人话。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了,从窗子可以看见悠悠一半的床,看得出,她的床是她房间里最奢华的一件摆设,柔软阔大,想必她太爱陈年,而床又是他们每次见面必须使用且使用频率最多又是最重要的物件,所以,买床时,她是下了本钱的。
悠悠还躺在床上,上半身逶迤在站在床边的陈年身上,她身上一丝未挂,从栀子的缝隙里,左左能看见她的整个身体,像一条蜿蜒的鱼,细腻,优美,平缓的小腹下的那片微微隆起的肌肤,还残留着冲撞过后的残红,粉粉地惹人爱怜,左左的眼睛看直了,在高中时,曾有同学弄来了裸照偷偷炫耀,那些纤毫毕露的女子隐秘之处,让他们心惊肉跳之后口干舌躁,为什么悠悠的与照片里的样子不同呢?
他飞快地想。
他想起来了,悠悠的隐秘处,是粉红色的、细腻的,没有体毛的。
左左慢慢地蹲下去,他在心里说不看了不看了不能再看了,可是,片刻之后,他又站了起来,他看见了她的脚踝,那么美,美得令人忍不住就想上去握一把,她的腰,细得让人想捧在手里,让她婀娜起舞,看着她乳上两粒樱桃似的乳头,左左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陈年哪里配得上悠悠呢,他微微松弛的皮肤简直是对悠悠的涂炭。
一阵夜风袭来,栀子的叶子簌簌响了起来,陈年拍拍悠悠的脸:关窗吧。
悠悠见他脸色不对,便问:关窗多热啊,刚下完雨,太闷了,你脸色怎么这样白?
陈年捏了捏额头:你不是说把那盆栀子弄走么,怎么还在?我看见它就会觉得世间万物都没意思,刚才,我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心慌。
悠悠说这样啊,又忿忿道:房东婆不让扔,因为这是她儿子的花,靠,你要敢动她儿子一下比动她的命还要更能激怒她,真不明白这个烂婆娘,整天关着门和她的色狼男人摔杯子摔交,一开门就扮恩爱夫妻,到底图什么呀。
图面子啊,难道你不知道么,所有女人都希望自己是被众人羡慕着,幸福就像她们手指上的钻石一样,能满足她们的虚荣感。
窗子沉闷地关上了,恍惚中,左左听到栀子丛中传出了一阵隐隐的笑声,咯咯的,清脆而满足。
左左低声谁呀?
无人答,他试探着将声音提高了一点,还是无人答,他四处看,觉得有只手正缓缓地走在他的头发里,他看到一个裙角,一闪,就遁没了。
他晃了晃脑袋,有颗细细的雨落在了额上。
他下了楼,站在院子里,忽然,听到楼后,好象有隐约的拍东西声,左左慢慢走过去,就见老太.99lib.婆正在把一些白色药片弄成粉末状,她的脚边摆着几只老鼠的尸体,其中一只的脚还在微微颤动,看得出,它们刚刚被她的猫们杀死不久。
老太婆头也不抬地说:看什么看?!我又不是给人下毒,我是在给猫搞计划生育。
左左慢慢走过去,蹲在她旁边,看她把粉末涂在老鼠身上,又把老鼠扔在一只搪瓷盆子里,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不能再让它们生孩子了,一只猫的命就是十几年呢,我在这里住不了十几年了。
左左想起了父亲的话,二十年前觉得楼后这一家人阳气不旺了,可,二十年过去了,院子里的一些竹子都死掉了,他们还健康地活着。傻子和他年迈的父母,从左左记事起就住在那里,这些年来,他们一家三口就像被时光漏斗漏掉了的三粒分子,岁月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傻子依旧是满脸青苍的胡须,两眼直直地看着每一个路过他面前的女子,他的母亲依旧是那个白发、精瘦,精神矍铄的老年女人,她有一双锐利寒冷的眼睛,看人时,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巫气,而傻子的父亲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他手里中总是握着扫把或是簸箕、再要不是一把小青菜,总之,他是忙碌而沉默的,除了偶尔呼唤一下老太婆养的那二十几只猫外,没人听见过他发出其他声音,有时,左左会想,这样的一家人,他们的屋子里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全家的夜,是怎样度过的呢?
左左觉得她给猫喂避孕药很可笑,就说:剥夺了猫做父母的权利,是很不猫道的。
老太婆看了看左左,忽然语重心长说:我知道你们家的人都讨厌我们,恨不能我们早死或者是搬走,你们好把这房子租出去赚钱,对不对?
傻子一家住的房子也是左左家的,这排小平房在设计上曾是老楼的锅炉房。落实政策后,傻子一家找不到地方搬,而且他们也不肯搬,伊河说反正楼后的房子又潮湿又暗终年见不着巴掌大的一片阳光,租不上价钱去,不如,就当做善事,让傻子一家住到自然消亡为止。
左左摇了摇头。
老太婆诡秘地笑了一下,脸的笑开成了一朵波斯菊:我知道你是个心底干净的好孩子,你离阁楼的那个狐狸精远一点。
左左就不快了,想起了悠悠来的那天,她莫名其妙地那句话,遂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会那么讨厌阁楼上的女孩子,你认识她吗?
老太婆认真地眨着寒气四射的眼睛:男人沾着她是要倒霉的,谁也逃不过……
说完,她转身,边往平房走边自语:没办法,她天生就是男人的灾星啊,我要睡觉了。
左左追了几步,问:刚才是不是你在楼下咯咯地笑……
平房的门,无声地关上了。
左左忽然头疼欲裂,他捶着门问:你真的看见过一位穿紫色旗袍的女子在玉兰树下哭泣吗?
一阵空旷的笑,响在他的脑海里,余音袅袅地环绕了一会,若烟似雾。
他听见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汽车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空旷的街道上逶迤远去,他知道,陈年走了,现在的悠悠,是不是幸福地蜷缩在柔软的大床上睡着了呢?
他忽然地想,敲开她的门,坐在她的身边,就是坐在她身边,看她睡觉,这样,他会很幸福的,像上帝想要照应被遗弃在寒冷中的婴儿,没任何目的性,这样的付出爱心,会使他觉得幸福。
那天,他在院子里站了一夜,最后,竟在台阶上睡着了,梦见了悠悠,她穿着轻柔的睡衣,站在一间他似曾相识的房间里,对着一盆摆在窗台上的栀子,如痴似醉地发呆,他还梦见了巧云,她勾着伊河的脖子撒娇说:你为什么不娶我你为什么不娶我?而他,就站在他们身边,他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喊着巧云姐姐,巧云和伊河竟如不曾耳闻一般地漠然着,如同他不曾存在。
早晨,左左在李小兰的惊叫声中醒来,他懵懂地看着大惊小怪的李小兰,然后站了起来,想拍拍坐了一夜的屁股,手却不听使唤了,雾气弄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衣服,脸上,还有梦里的泪,湿润包围了他的身体。
他抬脚往家走,李小兰又疼又惊地质问他昨晚去哪里了,为什么要睡在外面,说毕,几乎要哭了出来:左左,就连你爸爸出去鬼混我都给他留着门,何况你是我儿子,无论多晚回来我都会给你开门的。
左左有气无力地说:妈,我只是想在院子里坐一会,没想到就睡着了,让人听见了会惹人猜疑的。
果然,一听这话,李小兰就住了嘴,她的生平最怕就是招惹人对自己滋生不光彩的、不幸福的猜疑。
左左一头栽到床上,李小兰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弄姜汤给他喝。
睡眼朦胧里,左左喝了一碗姜汤,又睡了,李小兰就幸福了,其实,大多父母的幸福感不是儿女给什么,而是,儿女们还需要他们,这比什么都让他们快乐,如果左左想让李小兰高兴,他就会让李小兰帮他做这个忙那个,那时的李小兰,就会幸福得像一只不倒翁。
第四章 指间的风剪了心上的云
1
李小兰望着儿子甜蜜的睡相,心里满是壮志未酬的幸福感,她抚摩了一下他的额头,又摸摸他修长的手臂,这时,伊河也进来了,坐在她旁边,小声问:昨晚没回来睡觉?
李小兰点了点头,伊河面色凝重起来,他看看儿子又看看李小兰,冲外面努了努嘴巴,李小兰觉得奇怪,伊河从不这样小心翼翼与她讲话,也不会这样郑重其事,在他眼里,李小兰不过是借着姿色一步跨进了贵族家门的市井女人,满肚子的算计和市侩,上不了大台面,更没值得他人仰慕的气质。
李小兰低眉顺眼地跟着伊河到了客厅,伊河又折回去,将左左卧室的门关严了,才落座,拿起一根烟问李小兰:抽么?
李小兰觉得更是奇怪了,以往,若她从伊河的烟桶拿烟抽,他会嘲笑她是暴殄天物,就她的品位,也就抽个民工烟。
他没预兆没来由的尊重让李小兰忽然地感觉心酸,她负气地要令他内疚般地摇了摇手,从电视柜上拿了一支哈德门说:习惯了。
伊河翻了一下眼皮,心下暗自道:贱人!
嘴里却说:左左有女朋友了?
李小兰说不知道,她忽然想报复一下伊河,他们越来越老了,虽然左左对他们两个都算不上亲昵,但,对李小兰多少还是近一些的,伊河也渐渐老去了,不似以前,以前是他意气风发地挑剔女人,现在轮到女人挑剔他了,女人们望着他日益下垂的小肚腩,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挫伤了他傲气的心,渐觉男女之事不过如此,一辈子没正经上过班,只喜欢在女人圈里串,使他也没交几个能聊得上来的同性朋友,至于那些无论三冬六夏都在街边将一副扑克玩得全然忘记人间烟火的男人们,又是他不齿与之为伍的,一日一日的,无聊感竟渐渐厚重。想关心一下左左,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左左却不领情,对他爱搭不理。
李小兰吐了个烟圈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儿子来了?
伊河镇压着心里的愤怒,说:做爹的不关心自己儿子还能关心谁去?
关心你的那些骚女人呀,这谁不知道呀。李小兰索性要横耍到底:做丈夫的还应该关心老婆呢,怎就没见你关心过我?
伊河斜了斜眼:存心想吵架?我他妈的是看儿子不对头,关心一下他怎么了?
李小兰的嗓门高了八度:你是不是老了,女人们不待见你了,你才醒悟到你老了,需要人照顾了,于是想到我儿子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李小兰一开吵,鼻涕眼泪马上就出来帮忙,使得她原本周正的脸显得狰狞而肮脏了。
伊河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起身往外走,嘴里嘟哝着:就你,也配被人疼!
冲着他的背影,李小兰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过去,被伊河一闪躲过了,落在地板上,一股油漆被炙烤的气味在客厅里迅速蔓延开来,李小兰飞快地探过脚,将烟踩灭,心疼地拿手指擦了擦地板,又吹了吹。每年秋天,李小兰都会从装修市场外找几个在马路牙子上打游击要价便宜的油漆工,再令他们帮着扛回几桶地板漆,给老楼上上下下所有木质地带上一遍油漆,她可以不爱这栋老楼的主人,但她不能不热爱赖以生存的老楼。
伊河没再问李小兰也没有问左左,他自己将问题搞明白了,黄昏时,左左睡醒了,爬起来,洗了洗脸,吃了一片西瓜,发了一会呆就上街了,伊河像一条和善的游魂跟在他身后。
在巧云店里呆到晚上十一点,左左竟未发现不远处有束鹰一样的目光,盯着他和巧云,随着夜色的笼罩,那束鹰一样的目光逐渐融化,像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他和巧云。
2
因着昨天晚上,巧云有些尴尬,她知道这个青涩男子迷上了自己,整个晚上,她几乎都没有和他说话,但是,她能感觉到一束目光跟着自己的背影游来荡去,象一双手,在她的身上,怀着一种近乎于敬仰的温暖抚来摩去。她知道那颗少年的心,已蓄满迫待燃烧的干柴,只要她一个暧昧的眼神,一切一切就成了无可后退。
是的,她需要爱情,但不是来自一个21岁男孩的爱情,在她眼里,23岁前的男子,其爱情心智都可以用少年来称呼,她需要的爱,应是来自成熟的男人,每一颗女子的心,都需要呵护与宠爱,而不是,自己去宠爱呵护别人,她的青春已经不多了,不能浪费在指导一个少年感情成长上。
那天晚上的顾客,真多,她暗自庆幸,灵巧的指,象鸟儿在巢穴忙碌一样,飞翔在客人的头上。
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她伸了个懒腰,好象刚刚发现左左似的,惊异道:你还坐在这里啊?
左左笑了一下,心里一片荒凉,其实,他是知巧云的心思的,却不甘心,有人曾说,有多少爱,就是输在了不甘心上,譬如李小兰,知道自己漂亮,所以定要嫁个人人眼热的男人,被军人抛弃后,在同龄人纷纷选择宁嫁套好房子不肯嫁个好男人的大前提下,她嫁了躺在祖业上悠闲自在的资本家后裔伊河,即便这婚姻的实质,不过是枚糖衣炮弹,但,她还是不甘心将这糖衣彻底剥了,倔强的她,是不肯让那些想象中的幸灾乐祸发出果然的感叹的。
左左说:姐姐,你真忙。他不想被巧云赶走,也不想让巧云对他起了戒心,所以,主动叫巧云姐姐,他不想离开巧云,他说不清楚对巧云的感觉,不是爱,是一种迷恋,就像孩子迷恋一个游戏,他觉得,有个令人蠢蠢欲动的游戏藏在巧云身体里,只要他能找到开关,一切就会开始了。
但是,他知道这不是爱情,可,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呢?他想起了 href='2210/im'>《红楼梦》里的袭人和宝玉,袭人引导着宝玉初尝了云雨之事,而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却不是爱情,是暧昧的,亲昵的,温暖的,有点亲人的痕迹,像姐姐教弟弟怎样剥开一颗花生一样的简单。
对的,应该就是那种感觉,一种男人天性里的好奇与蠢蠢欲动使他时刻想着向巧云靠拢,睡在他心里的爱情,却是悠悠的。就像宝玉和袭人云雨,他的爱情,却是黛玉的。
巧云倒了一杯水,擎在手里,慢慢地喝着,说是啊,恐怕以后我都会很忙,忙起来了,我就顾不上和你说话了。
左左看着她的眼睛,气焰低敛地说:没事,我就是觉得心里堵的慌,来随便看看,我不会打扰你的。
他想,他已经把自己表达清楚了,他只是无聊,不会打扰她的生活。
巧云翘了翘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扬头看墙上的表:这么晚了,你再不回家就没末班车了。
左左也看了看表,说,我可以走回去。
巧云不相信似地问:走回去?十多站路呢。
我喜欢一个人走夜路,现在,城市的夜既不寂寞又不可怕,到处是人和车,有时,我都恍惚是走在白天里。
巧云顿了一会,突兀问:你有心事?
左左低着头,没说话,巧云看见他脚下的白色地砖湿了好大一片,就叹息道:谁惹你了?
左左没说话,好半天才突然抬起头,好象鼓了好大勇气才问: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巧云愣了一下,扑哧就笑了,她以为是因为自己一晚上都没搭理他,才这样,就哏哏地笑着道:什么呀,你只是需要一个同龄的女孩子和你一起在爱情的路上摔交,因为你们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呀。
不是的,没有人喜欢我。左左一直低着头,他的心,那么暗,所有光线都不能到达,末了,他站起来,慢慢往外走:我该回家了,你关门休息吧。
巧云依着门,对着他的背影张望了一会,摇了摇头,正要拉下卷帘门,就听旁边有人嗨了一声。
她说谁。
一个影子站在她面前,温和地说:我是左左的父亲,能和你谈谈吗?
巧云警觉了一下:你什么意思?说着,就要往下拉卷帘门,伊河一闪,就闪进店里了,他仰着头,四处打量,说:我绝对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左左最近有些低落。
巧云抵触地看着他:他情绪低落和我有什么干系?
伊河又笑:你别拿这样的目光看我,好象我们马上就要刀兵相见似的,你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我只是想从你这里知道一点他的心思。
巧云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以为你要指责我引诱良家少年呢。
伊河的心里,会意一笑,心里,大约已有了谱,他喜欢所有皮肤白皙的女子,特别是像巧云这样的女子,即便不说话,那双吊眼,都能把男人的魂魄钓走。
3
左左迷恋在巧云店里度过的那些肆无忌惮打开心灵的好时光,可,巧云语气与眼神里的堤防,还是,狠狠地挫伤了他脆弱的自尊。
整个暑假的后半部分,他没再去找过巧云,闲暇时间他就躺在床上看专业书,要么,就是画工程图,他学的是土木建筑,理想是在这座城市里留下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宏伟城堡,要设计得像十七世纪的童话城堡,富有浪漫色彩,有偌大的、鲜花满径的院子,城堡的墙壁上镶嵌着梦幻般美妙色彩的彩绘玻璃……每一个进出城堡的人,脸上都洋溢着春天般的笑容。
有时,他趴在窗户上看,看到悠悠出门上班了,他就跑到晒台上,一坐就是一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栀子的枝叶在风里舞蹈,摩挲着他的脸,有时,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他都在看着悠悠的窗子,暗红色的木格子窗将悠悠的世界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有时,窗外会晒着悠悠的内衣,娇艳的颜色,很乖巧的款式,他想象它们套在悠悠身上的模样,想象得自己面红心跳,悄悄地捂了脸,那时,他真的想把幻象中的悠悠拥进怀里。
但是,他从来没有去碰过那些潮湿的内衣,他想,那都是陈年碰过的,甚至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液他的指纹,这样想的时候,他的面目就狰狞起来。
他想,如果没有认识悠悠该多好,至少,他还拥有快乐。
可是,她闯进了他的生活,就像一块巨大的美丽布匹遮住了他的阳光。
暑假快结束时,悠悠和李小兰吵了一架,因为李小兰看不惯伊河在悠悠进出时谗着脸的样子,便故意找茬,多收她水费,悠悠自然不肯,虎视眈眈地看着李小兰:你为什么多收我三吨水费?
李小兰眼皮都不抬一下说:没办法,因为有人偷水。
谁偷水你找谁要去,我又没偷。
因为伊河,李小兰生平最恨第三者,她用鼻子冷笑了一下说:呀,连人都理直气壮地偷,偷点水又算得了什么?
悠悠被她噎得满脸通红,起伏着丰满的小胸脯,一时找不到话回击她。
李小兰撇撇菲薄的唇道:别看房东紧着讨好你,这可不是你赚他便宜的把柄,不信你试试,交房租时你少他一个子他都不干,漂亮年轻算什么?谁没年轻漂亮过,除了让男人多赚点便宜一分钱都不值。
悠悠忽然地就笑了,斜着漂亮的眼睛,挑着眉毛看李小兰:我终于明白你男人为什么宁肯花钱买春都不要你了。
李小兰冷不防被揭了软肋,将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悠悠:他就是出去花钱买春也不买你这样的。
悠悠道:恩,那是因为我不卖给他,我让他揣着钱惦记一辈子。
说毕,悠悠优雅地转了个身,进房去了:没本事把男人看严了就找别人撒气,你可笑不可笑。
说着,啪地关上门,依在门上,绷在脸上的笑容,才缓缓谢下来,连同两颗泪。
李小兰忽然觉得无趣,被悠悠晾在门外,像架上的鸭子下不来一样尴尬地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末了,抬起脚,想踹门,想了一下,又自语道:门是我的,踹坏了谁修?
里面的悠悠听了,扑哧一声就笑了,脸上还泪痕未干。
李小兰风风火火地下了楼,冲左左喊:我不能让一个道德败坏的第三者住在咱家楼上,儿子,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和你爸爸说说,让她搬走,我宁可不赚这份房租。
躺在床上看书的左左翻了个身,扔给她一个沉默的脊背。
李小兰就恨恨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爷俩不是都把她当成心头肉嘛?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们剜掉,左左,我的宝贝儿子,这世上有多少又干净又善良的女孩子你不喜欢,你偏偏拿热脸去贴狐狸精又冷又骚的屁股?
左左哗啦地翻了一页书,把书扣在脸上。
李小兰恨恨地打开了电视,故意把声音放得山响,左左跳起来,穿上衣服,出门去了。
正巧住二楼的裁缝下楼出门,李小兰便一把抓抓住了裁缝捏着皮尺的手:裁缝老板,你来评评理,你见过这么趾高气扬的房客么?怎么说我也是房东,她竟然当我不存在。
裁缝就温和地笑笑,说真的,李小兰不是个讨人喜欢的房东,房客们分明是付了房租住在这里的,她却偏偏喜欢摆出一副施恩于人的架势,好象他们住在这里,不是因为交了房租,而是因为李小兰的恩德。
李小兰又是那样的喜欢沾人小便宜,动辄让裁缝帮着修改一件经年不穿的旧外套,喜欢去一家房客开的茶店讨茶,每次都说回家试喝,若是好,以后就买这种了,可从未有人见她买过茶叶,还有,闲得极其无聊的她,又那么着迷于别人的隐私,喜欢研究裁缝给女人量尺寸的手到达女人乳房以及臀部时是不是故意磨蹭了,尔后故意说给裁缝娘子听,她还喜欢收声敛息地站在走廊里,偷听房门里的人说电话,然后加上自己的揣测到处宣扬,每每她被被揭了碎嘴的短,就会很无辜地看着人家说:谁告诉你是我说的?你去把他找来我和他对质。等人走了,她才气势汹汹地卡了纤细的腰,对着那人的背影啊呸一声说:装什么正经,谁不知那是你做的……
因为李小兰的醋劲和乖戾,老楼已许久没有单身女房客了,更甭说年轻漂亮的单身女房客,所以,李小兰的刁难,悠悠是注定了要遭受的。
老楼的房客们都在等着看热闹,现在是和平盛世,生活寡淡到嘴里都要生出鸟儿来了,看热闹式的围观,成了每个人心底渴望的刺激。
他们在等着李小兰和悠悠开战,而且,他们知道悠悠绝对不是盏省油的灯,看她走路的样子吧,仰着骄傲的头颅,小鼻孔几乎要冲着天了。
4
左左是开学后才知道巧云和伊河的秘密的,他进出学校都要路过巧云的小店,每一次路过,那些柔媚而温暖的记忆就会像毛茸茸的鸟儿在他的心头拱动,将他的心拱得痒痒的软软的。
但,他还是没有进巧云的店子,最多,在店外逗留片刻,他多么希望正在忙碌的巧云停下手里的活,伸个懒腰,望一望门外太阳时一下子看到了他。
可,巧云从来没有这样过,失望让他有些惆怅,他觉得,惟有巧云,才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她可以抿着嘴听他说各种各样的怪话,甚至,他可以和她谈悠悠,讨论悠悠的心态以及不负责任的陈年,总是他在说,巧云从不反驳他针对悠悠和陈年关系所发的断论,只有在她这里,他才能找到思绪倾泻的快感。
只有能肆无忌惮说出心里所想的日子,才是最美好的,那种美好,就是连看一眼天空的乌云,都觉得它们是透明的。
他很伤感,难道,就要这样和巧云从相知到陌路了么?
巧云还是从前的样子,依旧笑意盈盈,好象压根就不曾为与他的疏离而感伤过。
某个晚上,他从图书馆出来,路过巧云的店子,见卷帘门拉下来了,但没有全部拉合,还开着大约半米,他心情很好,想找个人说话,于是,在店门前站了下来,举着手,刚要敲门,忽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摇晃了一下头,再听,就听巧云说:你真的会娶我么?
然后就是一阵接吻才有的含混回答,尽管那些喔喔声很不真切,左左还是听出来了,这些声音来自伊河的喉咙,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好象身体皱成了一团,像一团肮脏的纸正在被人用脚碾来碾去。
左左就那么蹲在那里,觉得那么无助,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凭这意外伤害,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他听见巧云撒着娇说:放开人家,我先去把店门关了。
巧云是睡在店里的,左左忽然想起,最近,伊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躲闪,原来竟是这样。
他就那么蹲在那里,一动不动,门下射出的灯光,打在他白色的耐克鞋上,只要巧云锁门时向外一看,就会看见的。
是卷帘门,锁时,她必要弯腰的,届时,向外一扫,就能扫见被悲伤打倒在地的左左。
他想象,当她看见门外的鞋子,当她惊异地问一声谁,他的那个喜好在女人面前做英雄的父亲,一定会挺身而出,拉开门看个究竟,那时,门被拉上去,所有的灯光普照在他身上,他就像一个被适时推出的罪恶证人,用凛然而平静的眼神,望着他们,不言也不语地望着他们,一直,将他们望到崩溃。
想到这里,他轻轻笑了一下。
可是,巧云并没有发现这双暴露在门外的鞋子。
情欲激荡的巧云,利落地从里面关了门上了锁。
左左失望地看着黑洞洞的卷帘门,慢慢站起来,走了一会,站住了,从路边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奋力向卷帘门扔去。
夜有些静了,石头与铝板的撞击,分外响亮,很快,他听见伊河厉声喝问:谁?
卷帘门开了一条缝,很快,里面的人好象在为出来还是不出来而争执,推搡中,卷帘门稀哩哗啦响了一阵,最终,还是又合上了。
左左兀自就笑了一下,沿着路边,捡了一些石头装在口袋里,隔一会便扔一块,里面,死一样寂静。
破坏欲带来的报复性快感,很快,被寂静淹没了,左左无趣地回寝室,在床上呆坐一会,倒下,睡去了。
夜里,他又梦见了巧云,这一次,她勾着伊河的脖子央求道:你娶了人家嘛你娶了人家>嘛。他看见自己悄悄走过去,将巧云勾在伊河脖子上的手指一根根剥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自轻自贱?他不会娶你的。
巧云仿佛根本就看不见他的存在,只是,勾在伊河的颈上反复说你娶了人家嘛你娶了人家嘛……
左左就醒了,天已亮了,挂在窗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很有人,睡在梦里,他却,那么不情愿地醒了。
他垂头丧气地拎着饭盒去餐厅,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去上课了,整整一个上午,他的心,都在巧云的店子周围徘徊。
5
上午一放学,他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校门,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巧云门口,两手把着门框望着她笑时,巧云也笑了,好象,他们从未有过任何隔阂,如同昨晚他们还一起吃过一餐融洽的晚饭。
她正在打扫地上的头发,长短不一、色彩不同的头发,慢慢汇聚起来,像黑色的雪。她直起腰,看着他,脸上跑着温暖的春风:姐姐哪里得罪你了?好久不见你来了。
左左腼腆地笑了一下,在沙发上坐下:我不是很爱出门。
见巧云将头发茬子装进墙角的一只编制袋,遂问:据说,这些头发是被收去做酱油的,真的吗?
巧云笑笑说:你也知道这个啊,而且是做高档酱油,低档酱油还没用它们的资格呢。
左左捂着嘴巴,将细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再也不吃酱油了,恶心死了,你做理发,你肯定知道,有那么多人生头皮屑,还有的人头皮上生皮炎,这些头发简直就是一些疾病的种子……
你来,就是为了问问这些头发茬子是不是被拿去做酱油的?巧云睥睨着他,一抹成熟女子的风流,从眼角流淌而出。
左左无声地笑了笑,挪到理发椅上坐下来,又将两手撑在椅子扶手上,一本正经地看着她:我想和你说说话了,在家呆了一个暑假,嘴巴都快憋臭了,和我妈妈谈不来,和我爸爸没有共同话题。
他知道,现在的巧云,对伊河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而且很想知道伊河与李小兰的感情怎么样,所以,他特意说得漫不经心,象在街上晒太阳的老太太,无意中说被午饭的某道菜塞了牙。
巧云把袋子放回角落,有些担忧似地看着门外的马路,停了一会,才说:是啊,你们这些孩子,和父母都有代沟,而且还是鸿沟。
左左觉得话题进行的不顺畅,便说:你有烟吗?在家这段时间一直没抽,我妈看见了会骂我的,她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型,我见过她一晚上就抽掉一包哈德门,可她一见我抽烟就像见了鬼。
为什么?巧云拿了支烟递给他。
她觉得抽烟是不快乐的标志,不快乐的人就是不幸福的人,她喜欢我幸福,所以。左左看了一下,是南洋红双喜,心,就难受了一下,知道是伊河放在这里的。
巧云听了,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了:她怎么这么教条主义?
她的笑声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左左瞅着她,一动不动的,也许,她以为自己尚不知情:让我爸逼的,其实,如果我妈没嫁给我爸,她会是个很快乐的女人,她是个很容易有幸福感的女人,只要我爸对她好一点,我们家就会变成快乐天堂。
巧云屏住了呼吸:你爸对你妈不好?
烟迷了左左的眼睛,他低了一下头,用鼻子恩了一声。
巧云就问:为什么呀?
不是我妈的问题,我爸太花了,他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骗女人感情玩,而且,每一次都拖泥带水处理不利落。
那些女人逼着他离婚娶她们?巧云脸上已生出了一层薄薄的了寒意。
如果是那样,我还敬佩他呢,她们都跟他要钱,要他给买衣服买首饰买任何她们想要的东西,我爸爸不过是个吃房租度日的人,日子舒服,但没大钱,她们不信,就跟他闹,说他家里一定有祖上留下来的宝石首饰甚至美元什么的。
巧云喔了一声,坐在那里。
左左瞥了她一眼:我最瞧不上我爸爸的就是他为了勾搭女人到处说我妈不好,太不男人了,而且,他还会把过去的情史像抖搂抹布一样到处宣扬,说什么体态的女人什么味道,什么面相的女人最惹不得,为了对下一个新女人表示钟情,他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把前面的女人用嘴巴糟践得一钱不值,我觉得,一个尊重自己历史的国家是值得敬佩的,譬如德国,虽然经历了很不光彩的二战,但是人家醒悟了,而作为一个人,他应该尊重自己的过去,特别是走过的感情之路,他应该尊重每一个路过了自己人生的人,否则就是背叛就是无耻,譬如我爸爸,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所经历的每一个女人到最后都变成了让他引以为耻的人生污点?
你妈怎么能忍受他这样花心?巧云冷冷问。
左左对自己的演讲很满意,继续说:因为保住和我爸的婚姻她就可以不用上班,在家做人人羡慕的全职太太,你没经历过她生活你不会体味到她的心满意足,和她同龄的那拨姐妹还在濒临倒闭的纺织厂为几百元的月薪而奔波在流水线上,和她们相比,她是多么地养尊处优,在她们面前,她的虚荣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她常和我说,金无足金人无完人,所以,她也就不苛求什么了。
巧云说喔,她总是在说喔,她心里装满了话,可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向这个少年说起。
左左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落下来了,他拿手背粘了粘泪说:你知道吗,我爸爸为了向女人求欢,总是急于表达他的诚意,说他会给人家一个名分的,哈哈……那些女人,除了稀罕他口袋里的银子,哪个曾稀罕过他给什么名分?
这句话,巧云觉得像匕首,生生地,捅在了心窝上,天呐,他对所有女人都说这句话,别人谁也不曾当真过,她却,像得了什么金科玉律。
她强压着内心涌动的屈辱,不动声色地问:如果那些女人真的要名分,你爸爸给得了吗?
左左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角:他能给?我妈早就不是他老婆了,虽然讨厌我妈,但他是不会和我妈离婚的,离婚太麻烦,而且我妈又不是盏省油的灯,他怕折腾也怕我妈分他家产。
巧云心里,已是怒涛翻滚,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中午想吃什么?姐姐请你。
左左知道,巧云这样说,其实是下逐客令,他站起来,说和同学约好了一起吃饭,还是改天吧。
巧云没心思留他,嘴里说着好,那就改天,眼神已飘到了电话机上,左左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左左出了门,浅秋的阳光还有些余热,灼灼地打在肩上,他晃悠着高而瘦的身体,像一株活动的竹竿,在人行道上晃悠,他埋着头,嘴里嘟哝着左左你是个畜生。
这样说着,就轻轻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回想起他与巧云说伊河那些话,太恶毒了,哪里像儿子说父亲,就是仇家的相互诋毁,也不过如此。
可是,世间那么多女人,伊河为什么非要看上巧云呢?
巧云!他的牙齿缝隙里挤出这两个字,放在嘴里,狠命地积压,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他所想去热爱的人,都纷纷地来伤害他?他觉得他们都应该是亲人,像一片树林,相互之间有着万千牵连却也干净清爽。
他觉得,巧云和伊河两人,多少都有些龌龊。
第五章 你是盛开在心里的透明花瓣
1
下午,他便回了家,他想清楚地知道,中午的那一席话对父亲的新艳遇究竟有没有造成致命性的伤害。
伊河坐在客厅,握着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他眼睛对着电视,眼神却是空洞无物,偶尔会有愤怒的焦躁掠过。
路过他身边时,左左停顿了一下,伊河抬起眼皮说:怎么这么早回来?
左左笑着说下午没课了。
伊河便没再说什么,左左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坐在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遥控器,换了中央五套,正在播出NBA联赛,左左盯着屏幕看,伊河有些奇怪,左左几乎从不主动和他坐在一起,末了,左左好象有点口干,端起伊河的茶杯,拿眼睛询问他,意思是可不可以喝?伊河笑了一下,表示默许,然后,左左舔了舔唇上的水渍道:爸,能抽你支烟吗?
伊河怪异地看着他,冲烟桶里拿出一支,点上,又笑着塞进他嘴里,拍拍他的肩说:我儿子长大了。
左左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在心里暗自说:你儿子长大了,拜托你不要碰儿子喜欢的女人。
他惬意地抽着伊河的烟,眼角迷蒙着一丝甜蜜的笑意,心里,却冷若冰霜,是的,他觉得已报复了伊河,很快,他就将看见伊河试图掩藏起来的结局。
从外面回来的李小兰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方便袋,里面装着晚上的菜,李小兰的厨艺就像她的八卦技术一样精湛,大约这也是伊河不愿离婚的原因之一,偶尔,有朋友来做客,他会很是自得地炫耀说自己娶回来不单纯是老婆还是个特级厨师。
若是在李小兰心情不好,这句表扬会赚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讽刺:特级厨师还有特级厨师的薪水呢,我不仅是你免费厨师保姆还是随叫随到的免费妓女。
如果是私下里人不多,伊河就会捏捏她的大腿说:你要真有妓女那两下子就好了。
李小兰暴跳如雷。伊河就不急不慢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个世界性问题,不然,红灯区怎么能屡禁而不止?
李小兰探进头来,客厅的一幕让她奇怪,其意外程度,像看到了一只猫和一只老鼠正在同一餐桌上用餐。
当她看到左左嘴里叼着的烟时,尖叫了一声,像枚炮弹射进来一样,冲到左左面前,劈手将香烟夺了去,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冲伊河厉声道:我就知道,什么人和你在一起,都会被你带坏了。
伊河反感地说: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让我们清净一会?
李小兰恨恨指使左左去刷牙,又恨恨说: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现在就死了,你好把那些骚女人光明正大地带到家里鬼混,你放心,我还等着为你守节呢,不会死在你前面的。
无聊!伊河说着,站起身,进卧室,换上一件衬衣就出门去了,李小兰在后面追着喊: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回来。
伊河头也不回地说:想得倒美,你就做梦吧。
李小兰进了厨房,把堆在地上的菜袋子狠狠踢了几脚,从围裙里拿出一根烟点上,耷拉着眼皮说:左左,饿了就出去买点东西吃吧,我不想做饭。
左左没吭声,他知道伊河是故意摆出和她怄气的样子,因为今天晚上他要去见巧云,需要一个在外面呆很久的借口。
左左瓮声瓮气地说好的,妈你饿不饿?李小兰没好气地说气饱了。
左左躺在床上看了一会书,又在客厅站了一会,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电话机,顺手翻了一下来电显示,记录是空的,左左就笑了,肯定是巧云来过电话,而伊河为了不露出破绽便将来电记录删除了,这个电话没有单删的功能,一删就会删掉全部记录。
左左说:妈,我回学校去了啊。
李小兰坐在厨房的灶台上,一声不响地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就像天花板角落的那只蜘蛛,千辛万苦地织补着婚姻这张网,织来补去却只网住了自己。
2
左左乘上11路公共汽车,车上人不多,巨大的车厢像一个空荡荡的腹部,慢吞吞摇晃着,向学校所在的城市东部爬去。
车站就在学校门口,向南一看,就看到了巧云的店子,向北,是学校的图书馆,他还记得,为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巧云的店子,他总是坐在图书馆靠南窗的位子,直扑而进的阳光打在书上又折射进他眼里,常常将他的眼球刺得生疼。
天已黑透了,巧云店里人不多,左左不想去寝室也不想去巧云的店子,就到图书馆坐了一会,他没有借书,只是坐在靠南窗的桌子上,呆呆地望着巧云店子的方向,头渐渐疼了起来,他忽然地不明白,父亲和巧云好为什么会使他这样生气呢?他非常明确自己是不爱巧云的,只是想把脸埋在她胸前,让她用柔软而温暖的手抚摩他的头发,只想在心情抑郁的时候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把自己彻底打开,就像打开一道大门那样,毫无保留地晾晒一下自己,这一切,却因为父亲和她的情欲泛滥而毁掉了,为什么,那个人偏偏要是他的父亲呢?
其实,如果和巧云好的,是他父亲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他都不会太介意,最多只是心里微微酸一下,不会这样愤怒。
他和父亲之间有种很神秘地东西,神秘地阻隔在了他们之间,使得他们除了亲情之外永远不可能对同一个女人亲昵。
他又想起了悠悠,想起她环着陈年腰的样子,疼就锥心刺骨地来了,他想这就是爱,爱一个人就是会变得很忧伤,一碰触到有关她的一切,心就会没来由地疼了,爱上一个人就会情不自禁地去关心她出生的地方关心她的衣服关心她所在的行业甚至连每一个路过她身边的人都变得无比亲切起来。
在巧云面前,他是那样的放松舒适,所以,那不是爱,爱是用来痛的是用来患得患失的。
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提醒到闭馆时间了,左左怏怏往外走,不知觉地就出了学校,他在学校门口站了一会,看见巧云抱着胳膊站在店门旁,要不是她穿得比较素净面目比较冷漠,她站立的姿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傍门卖笑女子,不时,她很不情愿地回一下头,左左看见他的父亲,坐在店子最里面的一张理发椅上,满脸堆着笑,不停地跟巧云说着什么,偶尔,巧云会不耐烦地摆摆手,大约是算了的意思。
可能是巧云哭了,他看到伊河站过来,拿着一张面纸去擦她的脸,巧云一偏头,纸的去处便落空了,他讪讪地笑着,巧云忽然一转身,猛然将他推到门外,指着他的鼻子一副声厉言苛的样子,伊河用无辜的表情看着她,慢慢地往回逼近,巧云大抵在说类似让他离远点的话,伊河却笑嘻嘻地逼近了门口,一闪,又进去了,而且,这次,他不再说什么,而是直接伸手往下拉卷帘门,这时的左左,隐约听到巧云厉声道:你要干什么?我说了咱们分手了……
后面的话,被锁上的卷帘门切断了。
左左下意识地往前跑了两步,到了马路中间时停住了,慢慢地走到店子门口,侧耳听了一会,里面很静,他在临近卷帘门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是他隐约听到巧云哭着说:如果不是左左无意中说起,我差点就给你骗了,我还以为你多么情深意重……
就听伊河嬉皮笑脸说:他无意中说的?我不信,咳,我说巧云,即使我们努力活,人生也不过是三万多天,还是怎么快乐怎么来吧,别辜负了赐予我们世俗生活的上帝。
里面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响声,大约是有人跑有人追中碰倒了椅子,后来,椅子碰撞的声音,就哑了,像突然之间,整个世界像是都遁没了,一些喘息,在黑暗中渐渐逼来,那是身体向理智投降的欢呼声,一波又一波地在左左心中澎湃不休。
左左紧紧捂上了耳朵,那些响在他耳道里、响在他心里的声音,快要将他折磨疯了,终于,他一跃而起,飞一样跑到一边的巨大广告牌下,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广告牌冰凉的金属边框上,那些凉意,锐利地杀抵心里,将他内心的狂躁一点点地镇压下去。
他在路边树影里彷徨,在街边小店买了一包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一口气将自己抽得呕吐了,他蹲在路边干呕了一会,眼泪就下来了,他抹了抹眼泪,忽然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响声,还有伊河的声音,左左扭过头去,看见他正拍拍巧云的脸,声音甜蜜说道:巧云,我对你,是真心的,相信我。
巧云傍门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的蓬松乌黑的发乱了,在灯光下,像一些金属丝线,绒绒地扎进了夜的空气里。
左左忽然很难受,他想,巧云是受到了伤害的,她心地太纯良了,竟然相信了一个捻花高手信口开河的承诺,应该说,她被自己的纯良伤害了,她想有个成熟的温暖的男人爱着宠着,这个假想,被伊河成全了。
伊河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有几辆出租车在他身边慢了下来,他头也不抬地摆摆手,他埋着头走路的样子很惬意,就像一个盲流刚刚吃了一餐饱饭,正悠闲地剔着牙齿走在马路牙子上。
左左跟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像条影子。
人是有第六感官的吧,伊河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站定了,回头张望,然后,又自嘲地笑着晃晃脑袋,继续往前走。
左左站在树影里,正要迈步,就见伊河突兀地停住了,厉声大喝道:谁?!
左左呆在树影里不敢动,浓郁的黑色乌云,在天空缓慢地行走,将星星与月亮的光泽都给遮挡住了,左左有点惶恐,他不知道,万一被伊河发现了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场面?毕竟他们是父子。
想到这里,他将体恤脱下来,翻过来,蒙在头上,然后,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伊河显然看见了站在树影里的人,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胆怯终还是占了上风,左左往后退了两步。眼见敌人胆怯后退,伊河哈哈地大笑了两声,讥讽说:就你他妈的这胆子,也配跟踪我?告诉我,是别人让你这样干的,还是你自己有什么目的?
左左沉默着,热热的呼吸将体恤吹得一起一落,他继续往后退着,退到了树干上,他终于退无可退,伊河步步逼来,胜券在握的样子。
左左不说话,忽然攥紧了拳头,摆出一副你别过来的架势,伊河吃定了他不敢怎样,步步逼来,左左闭上眼睛,在心里悄悄说了声咳——!
他飞起一脚,踢在了伊河的下巴上,伊河捂着下巴尖叫了一声,挥舞着拳头就冲了上来,可,左左是校足球队的呀,他的脚法使得那样娴熟,每一脚都准确无误地踢中了他想要踢的地方,他踢了了伊河裤裆一脚,在心下说:为我妈踢的。又一脚踢在他嘴巴上,在心下说为巧云踢的。踢在他的眉眶上说为悠悠踢的,他看悠悠的样子好象已用目光将悠悠剥得一丝不挂……
伊河被踢得跪在地上,双手捂着头,也不讨饶,只在嘴里恨恨骂了声臭婊子。
左左停下来,冷漠地看着他,伊河惊恐地看着他,惟恐他再使更狠毒的招。
左左舔了舔嘴唇,转身走了,一晃一晃地,很从容。
他往寝室去了,他太知伊河,决计不会跟踪他,而且也不会猜到是谁打了他,因为他的花心,让许多男人自尊受挫、心灵受伤。总而言之,花心让他成了男人们的公敌。
回寝室楼,左左先洗了个澡,将刚才穿过的衣服,团了团,扔进了垃圾捅,尽管伊河从不记得儿子有什么衣服,他还是不想惹麻烦。
3
次日,是周末,左左没回家,在图书馆泡了半天,黄昏时,他在巧云的店子门口站了一会,巧云正在洗手,一扭头见他来了,连笑也没笑抽身离开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管护手油,细致地擦在手上,细致到连手掌上的每一条纹路都不肯放过,左左觉得无趣,或许,巧云也有这样的感觉,左左就对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他去了悠悠的商场,周末商场人很多,悠悠忙着为客人们介绍香水,左左就在一壁,远远地看着,看着悠悠鲜草莓样的唇在说话中渐渐干涩了,心微微地疼,他想,象悠悠这样的女子,生来就应是被男人宠爱着,不该受这么多辛苦。
看了半天,想涣散一下注意力,放松眼球,左左揉了揉眼,看别处,这时,他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挽着一柄优美的小手包,像他刚才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悠悠,她看得太专注了,以至于忘记了隐藏脸上的表情,牙齿咬着下唇的一角,将口红都咬残了,目露寒冷的凶光,像鹰瞄上了兔子。
左左的心,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他不再看悠悠,而是,望着这个专注望着悠悠的女人,应该说,如果把表情放松的话,她是个五官满标致的女子,眼睛不大,却很有韵味,像林忆莲吧,因为一直咬着唇,原本很好看的鼻子有点变形了。
人除了眼睛之外,还有感应的,只要保持警醒和安静,很容易就能准确感知到眼睛所不能看到的事物,而悠悠太忙了,身边人太多,所以,即便有两个人在专注地看着她,她都不曾感知过,而女子是静态的,她感觉到了有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她转过头,看着左左,用目光质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左左无谓地笑了一下,在心里,飞快地想,她是谁呢?是谁?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悠悠?
很快,他想起了陈年,就恍然了,因为男人,女人和女人更容易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左左反被动为主动:我女朋友很漂亮吧?
女人迟疑了一下:你女朋友?
左左冲悠悠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看你都看她半天了,猜你是不是也被她的美丽迷住了。
女人有些迷惑地看着左左:你是她男朋友?
左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来接她下班。
女子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自语般说道:是很漂亮,恭喜你。说毕,拉出要离开的架势,左左追上前一步:您贵姓?
女人瞥了他一眼:萍水相逢,相忘江湖,有必要么?
左左暖暖地笑着,摆了摆手,心里,冷汗已落。
女人的身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左左又看了悠悠一眼,恋恋地,回学校去了,他想,至少在眼下这段时间,陈年的妻子暂时不会找悠悠的麻烦了。
一路上,他回想着自己面不红心不跳地和假设的陈年的妻子撒谎悠悠是自己女朋友的场景,嘴角就浮上一了一丝惬意的笑。
左左一周没回家,期间,李小兰给他打过两次电话,都是家里做了好吃的,让他回去,他懒散地说算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人为吃一顿饭从城东跑到城西。
他去巧云的店子两次,第一次,是中午,没顾客,街上的秋蝉鼓噪的烦人,见他进来,巧云只是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时,空气啪地响一声,那是巧云嗑的瓜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瓜子香,左左坐在一张理发椅上,也看电视,不说话。
大约坐了半个多小时,店子里唯一听能到的声音依旧是秋蝉以及偶尔响一下的瓜子破碎声,左左就起身走了,也没和巧云打招呼,巧云也是,坐在那里,用眼角目送他离开,什么也没说。
第二次去,是黄昏,左左站在街上,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店里的顾客都走光了才进去,巧云正收拾晒干的毛巾,要放进消毒柜,见左左进来,眼睛忽闪了两下,拉开了消毒柜,把毛巾塞进去,左左站了一会,见巧云不声不响地忙自己的事,于是,便在理发椅上坐下来,瓮声瓮气地说:姐姐,给我理个发。
巧云打量了他一会,拿起剪刀,又放下了,指了指洗头盆,左左就去,乖顺地躺下来,当温热的水流滑过了头皮,他的眼角就湿了,大颗的眼泪,顺着鬓角滑进了发里。
巧云正在给他洗头的手,迟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速度。
巧云给他理得很仔细,末了,将他的椅子转得正对着镜子:这样可以了吧?
左左看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一个瘦得很清秀的,目含忧郁的男子,站在他身后的女子,面沉似水。
左左看着镜子里的巧云说:我做错了什么吗?
巧云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巧云抚摩了一下他新剪的发:你不懂,小孩子。
别叫我小孩子,我是男人了,懂很多男人应该懂的事情。
巧云苦笑了一下,点上一根烟,左左把烟从她手里拿下来,看了一眼,还是红杀喜,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拉开她拿烟的抽屉,果然,看见一桶抽了没几支的南洋红双喜烟,他拿出来,走到店门外,倒出来,用脚,狠狠碾烂,又折回店里,拿扫把和簸箕,扫进起来,倒进街边的垃圾箱,做这一切时,谁也没说话,他站在店中央,像个大男人似地,正色说:女人不应该抽烟。
巧云的脸,噌地就寒了下去:这是什么和什么呀,你凭什么管我!说着,泪就落了下来,她别过脸去擦泪,肩一动一动的。
左左把手放在她肩上: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我不许你学坏我不许你抽烟。
巧云就伏在他胸前,哭了,嘤嘤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再然后,渐渐号啕,左左听到了心碎,他默默地看着门口,拿起她的手:和你说招个学徒帮你给顾客洗头你不干,咳,我知道你拿我当小孩子,从不把我的话当真,可是,我真的已经是男人了,你一定要听男人对女人的警告,在男人眼里,女人的手和她的脸一样重要,还有,永远不要试图做某个已婚男人的女神,因为这是件辛苦而不讨巧的事情。
巧云抬起头,怔怔看了他一会,趴在他伸开的手上,很快,他掌心里,就满了温温的液体。
左左捧起她的脸,无限惆怅地说;巧云姐姐,好好爱自己。
4
那天夜里,伊河脱下衬衣,包在满是血的脸上,他是个注意保护颜面的人,不肯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所以,便也没打车,一路踉跄回家,失魂落魄地进院,上台阶,见卧室还有灯光,看了一下手机,是凌晨两点了。
走过窗下时闻到了淡淡的烟草气息,李小兰定是没睡,而且,在抽烟。
一个失眠在凌晨抽烟的女人,注定是离快乐很远的。
伊河在窗下站了一会,一丝浅浅的愧疚慢慢爬上心头,他认识李小兰时,她还是不抽烟的,那时,他是多么喜欢看这个女人坐在老楼前的台阶上舔着五分钱一根的冰棍等他回来的样子啊,恬淡而甜蜜,两条长长的辫子,象黑色的柔软溪流,从两肩倾泻而下,温柔地游荡着,可,后来,李小兰学会了抽烟,牙齿熏得微微发黄,一张开嘴巴,浓郁的香烟味就扑面而来。
他试探着劝她戒过烟,她听了,却乜斜着眼,冷冷道:你也把女人戒了吧。
他想了想,好象做不到,除了女人,他的人生哪还有什么乐趣?他喜欢看着女人向自己献媚的娇笑,让他很有成就感,他着迷将女人攥在怀里吻得她们窒息的样子,就象拥有了整个世界,他更迷恋将女人压在身下,看着她们如痴似醉的脸,那时,他就是威武的大将军,率领着身体统治并左右了身下的女人。这一生,他所有的成就感,都是女人给的。但凡男人,要么事业上有成就感,若是事业上无,就只好在女人堆里找了。他就属于后者,从小随父亲在乡下度日,他就曾一次次推敲,自己的理想不过是三餐可口的饭菜一张舒适的床,而三餐可口的饭菜与舒适的床不需要他自己赚,祖上早已留给他了,可以说,他的人生理想,在接过落实政策时政府给的老楼房产证时,就已完成了。
那时,他忽然地恐慌了,好象看到了人生尽头,看到尽头的人生,让他慌得像失去了未来,后来,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她一点都不漂亮,甚至,有点邪恶,但是,那却是值得他感激一生的女人,因为,在她怀里,他终于看见了人生,可以这样无限广袤而美好。
后来,他不得不离开她,开始在很多女人怀中流转,最初,他曾与每一个与他有干系的女子情意绵绵,后来就省了,因为他渐次觉得女人嘛,只要稍有些手段,只有口袋稍有点银子去满足她们对浪漫的想象,什么婚姻什么爱情,你想跟她们要什么都可以,谁说金钱是买不到爱情的?伊河坚信是能的。谁又能肯定那些披荆斩棘而来的真挚爱情,一旦遭遇困苦,它们不会变色呢?
爱情是需要浪漫的,但浪漫是需要资本的。
这样的事例,市面上一抓一把,老街街尾的茶楼里,盛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几桩不是与银子有染而起的变故呢。
所以,当李小兰鄙夷那些媚蜂浪蝶们看上的只是他口袋里的钱时,他就笑,若不是口袋里藏着几个钱,当年,她李小兰可会拿正眼瞧他?
他至今记得,当年,在纺织厂门口拦下李小兰的自行车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李小兰的样子就像被人拿粪水泼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眼里装了两挺机关枪,无数恶毒的斥责像子弹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伊河没急也没恼,这样的开场白在他泡女孩子生涯中出现无数次了,他充分相信老楼的魔力,只要把老楼一亮,那些愤怒的女孩子就跟吃了迷药一样乖顺地偎在他臂上,更有甚者,她们会主动投怀送抱,以求用既成事实成为老楼女主人。
可,他在李小兰面前遇了挫。
那栋被他用来做垂钓诱饵的老楼,李小兰压藏书网根就不去看,对他,更是嗤之以鼻,因为李小兰已有爱情了,那个时候,女人们都在哭着喊着抢着嫁军人。那人,是李小兰的邻居,李小兰15岁时爱上他,16岁让他吻了,在他即将离开青岛北上的那个夜晚,李小兰把女孩子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很多年后,李小兰回想起那个男人,依旧泪下潸然,她不恨他,一点都不,他是雕刻在她心上的一道最为优美的伤痕。
她等了他六年,他却选择了留在北京,那时,伊河已足足追了她一年,她的心,纹丝不动,这更让伊河认为遇到了另类,从没哪个女孩子拒绝得了透露着陈旧奢华气息的老楼,她李小兰就能,尽管伊河喜欢以老楼做诱饵垂钓女孩子,但,打心眼里,他希望娶的女子绝不是冲老楼来的,希望在嫁他的女人眼中,老楼的魅力抵不过主人的魅力。否则,对于他辉煌的情史而言,将是一个多么毁灭性的打击。
那女子的心,应该是干净的、倔强的、清高得有些凛冽的。
那时的李小兰,非常符合他的幻想。
遭遇女人实在是简单的事,但是,能遇上一个让他打心眼里想娶的女子,很难,他决定咬紧李小兰。
那时,他看李小兰,她是散发着微微的神圣光晕的,就如电影特技中的菩萨出场。
李小兰听说男友在北京另娶他人的当天,就推着自行车站在伊河面前:带我去看看你的老楼。
伊河以为听错了,他正在一间茶馆里打牌,玩一种叫斗地主的扑克牌游戏。他捻了手里的牌一下,望着李小兰:你说什么?
李小兰说:你不是追我么?带我去看看你的老楼吧。
伊河噢了一声,啪地扔了牌,从牌桌上一跃而过,那时的他,虽然身材无法用修长形容,但还是消瘦的,动作敏捷,让李小兰想到了一种动物——狐狸。
后来,李小兰就看到了传说中的院子,依山而建,赭色的石头院墙其实就是一道坚固的挡土墙,进院门就是赭色的石条台阶,一共20级,在中间拐了个九十度的弯,上去后是大约五米宽十米长的一个长方形小院子,院子中央的甬道两侧,是呼啦啦做响的风竹,再往上又是七级台阶,七级台阶后又是一片院子,没花草也没草坪,甬道的两侧有一白一红两棵玉兰树,那么高,树梢的花朵都开到尖尖的阁楼顶了,那些被岁月侵蚀得丢了鲜艳的红瓦,那些在院墙根下载种的松树,在五月的微风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使得整个院子显得阴森而空旷,阳光从茂密的枝叶缝隙里跌落在生满绿色青苔的地上,有黑色的甲板虫慢慢穿越了这光斑,李小兰望着老楼,没有喜也没有悲,她把自行车交给伊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过头来问:这里是你的?
伊河点头。
怎么会是你的?李小兰语气里多了质问。
我祖上留下来的。
李小兰哦了一声,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她托着尖尖的下巴的样子,那么的优美,像一个忧郁的天使,那时,伊河喜欢用天使来形容他所见的美好女子,李小兰忧伤地看着他,说:伊河,我想吃雪糕。
伊河就到外面买了一盒雪糕来,剥好了一支递给她,李小兰慢慢地吃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没有声音地落在她的指上、脚下的台阶上。
伊河说小兰,捉了她的手,李小兰的胸脯剧烈起伏,哀伤的哭泣拥挤在她心里,她说伊河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伊河一声不响地抱起她,打开门,穿过客厅进了卧室。
那天,他们什么都没做,除了接吻,直到结婚,李小兰充其量也就是让他吻,实质性的进展,是无的,这更加坚定了伊河关于李小兰是圣洁的想法。
新婚的夜里,他忽然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他竟然不是李小兰的第一个男人!那天夜里,他打开吊灯,小心翼翼地趴在床单上检查,李小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翻身去睡了,连睡衣也不肯起身来穿,将裸着的屁股摆在他面前,伊河看了一会,怔怔地坐在那儿,他拍了拍李小兰光洁的屁股:喂……
李小兰说干什么?
伊河的喉咙艰难地蠕动了两下:没什么,你以前……
李小兰..所问非所答地说以前哦,以前我以为你是个骗子,来看了老楼才知道你不是。
伊河在心里狠狠骂了声我操,点上一根烟,在床头垂头丧气地抽,他万万不曾想到,自己这情场老手竟然栽了,他不想要爱老楼胜于爱他的女人,却娶了这样的女人,他自诩是片叶不曾沾身的情场穿花蜂,要娶的那个,必须是个冰清玉洁以不至于让自己在深夜里想起来就堵心的女子,娶了的,却偏偏就是。
他觉得自己的婚姻简直就是李小兰耐着性子设下的陷阱,让他想跳出来都找不到借口。
等他鼓足勇气要离婚时,左左出生了,他憎恶李小兰,夜里,就狠狠地蹂躏她,她竟然快活地大叫,惊得他只好用枕巾堵上她的嘴,当他看见李小兰在身下如痴似醉的表情时才知道自己错了,这种惩罚,她是喜欢的。
他就更是愤恨,索性,将喷薄的激情都送给了外面的女人,长期的空旷让李小兰性情渐渐乖戾,她痛恨所有年轻漂亮的女子,怀疑所有恩爱夫妻在人后的真实内容……
回想他和李小兰的婚姻生活,离爱情很远,其实,他们不是相爱而是在相互破坏,能给对方制造一点不快就是自己的快乐。
5
伊河坐在老楼门口的台阶上,听着啾啾的虫鸣,完成了对青春岁月的回忆,突然地无限感慨,想到已过去的大半人生,他想,即便李小兰曾爱过别人,但后来,必然是爱过他的。
如果一个女人会因一个男人而改变了性情,那么,她必然是爱这个男人的。
她的乖戾,不过是一种病态,像人缺乏维生素C就会皮肤溃疡一样,当女人心里装满了对爱的热望,却只能收获冰冷的失落,她就患上了乖戾这病。
伊河叹息了一声,他望着院子,想起那个吊死在玉兰树上的祖上外室,其实,她完全可以将这栋房产卖掉,依旧过着体面的生活,可是,她却选择了死,那是因为爱走了,尽管她得到的爱,是那样的拿不上台面,说不出口。对于一个别无所托的女人,爱就是她整个的生命。
她死了,死于对爱的绝望,这样想着,他的眼睛就有了些发涩,揉了一下眼,看见一道影子,烟一样地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宛如舞蹈。
隐约的,还有呼气若兰的笑,不时,像风一样,拂过耳边。
他晃了晃头,觉得象梦幻。
可是,他依旧清晰地看见,那道影子,若白似紫,在老楼的树枝..上、在随风舞动的风竹叶片上,轻盈地起舞……那些似笑的声息,一阵阵地穿越了耳道进入他的心里……
伊河心下大骇,腾地站立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家,一头扎进卧室。
他突兀地闯进来,把李小兰吓坏了,她大声尖叫着从床上跌落下来,指间的烟也落在了床上,她一边往后退一边用哆嗦的手指指着他:你你……
伊河把包着头的衬衣掀下来,嗡嗡地说我。
一下子,李小兰就安静下来,她爬起来,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看着他,然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说:是谁搞的?用小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小声问:疼吗?
她扶着他往沙发上坐,尔后,一声不吭地去翻药箱。
伊河望着她微肥硕的屁股与依旧婀娜的腰,心里,有点难受。
其实,他倒希望被李小兰骂一顿,这样,就不会欠她的了,他习惯了她态度冰冷言语刻薄,让他觉得,所有背叛与荒唐都是顺理成章的。
李小兰用纱布蘸着温水一点点为他清理伤口,嘘着气问他,疼不疼?
伊河平静地说不疼,其实很疼,可是,这个夜晚,面对这个浑身上下都是市侩气息的女人,他.的心,忽然生出了无边柔情。
他忽然地,就再也不想让这个女人为绝望了。
他只是额头被鞋子擦伤了一点皮,大部分的血是从鼻子流出来的,李小兰给他清洗干净,在额上贴了一枚创可贴,正要起身,伊河突然抓住她手腕,李小兰看着他,他反常的举动让她很莫名其妙。
伊河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低声说小兰……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李小兰好象忽然顿悟到了伊河的心,在这个夜晚,对她,充盈着一腔柔情,她的心就酸了,乖乖地坐在他膝上,有泪慢慢地滑了下来……
伊河用力揽着她的腰,有些歉疚地说:小兰,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李小兰重重地点了点头,泪在脸上,像奔跑的河水。
6
大约是十天后,左左才回了家,进院,见伊河在玉兰树下捡落叶,他听见脚步声后,直起腰,擎着几片叶子说:左左。
左左只是笑了一下,也没叫他爸爸,和他擦肩而过。
进客厅时,听见李小兰在厨房里哧哧地炸东西,就探头看了一眼,李小兰兴奋地说:儿子,妈妈给你炸牡蛎吃哦。
左左站在李小兰身边,他惊异地发现,母亲头顶只及他肩的位置,曾几何时,他印象里的母亲和父亲,都是那样地高大而伟岸,现在,他竟然这样轻易地就能俯视他们。
他想让李小兰高兴一下,就从盘子里捏了一只炸好的牡蛎塞进嘴巴,边吧嗒嘴边说真好吃。
李小兰满脸幸福地转过头来:最近,你们父子俩是是不是约好了,打算用甜言蜜语蜜死我还是怎么了?
左左就惊异了一下,问:我爸爸会甜言蜜语?
李小兰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你不相信吧?连我都不相信,可这是真的。
左左想起了那晚的的跟踪与暴力,遂做好奇状问:是什么促使我爸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李小兰探出头去,看了看在院子里捡树叶的伊河,神秘兮兮地伏在左左耳上说:有天晚上,他在外面被人下了绊子,差点被人踢残了,从那以后,他晚上就再也不出去了,说人生苦短,要和我好好享受人生,还让我宽恕他以前的荒唐呢。
左左做困惑转大悟状:晓得了,对了,爸爸被人伤得重不重?怎不告诉我?
李小兰惊叫道:光顾和你说话了,牡蛎都炸糊了。说着,边手忙脚乱地捞牡蛎边说:他不让我告诉你,可能怕在你面前失了威风吧,伤得不重,就鼻子出了点血,躺两天就好了。
左左站在母亲身后,看她娴熟地将牡蛎一只只丢进沸腾的油里,过了一会,李小兰又贼眉贼眼地笑着说:说真的,我倒满感谢那个在黑夜里给他下绊子的人哩。
左左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出了厨房,在客厅站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就顺着楼梯上了晒台,这时,就听伊河在楼下喊:悠悠还没回来呢。
他以为伊河跟别人说话呢,往下一看,他竟仰着头看自己,不觉就尴尬了一下,一丝浅浅的嫌恶从心底里升上来。
结束了冷战的伊河与李小兰常常肉麻得令左左看不下眼去,特别是在饭桌上,两个年过半百的男女相互夹菜,这让他感觉多少有些滑稽。
所以,从大三到大四的这一年,左左回家吃饭时,从来都是埋着头的,有时,他会坐在巧云的店子里和她说,想不到,夫妻的恩爱也是令人尴尬的。
巧云就冷冷说:那不是恩爱,那是造作是表演。
左左冷丁就说:巧云姐姐,你恨我爸爸,是吗?
巧云就一下子愣住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左左说:你什么意思?我倒不明白了。
左左不曾想自己说漏嘴,低低说:我无意中看见过一次,是晚上。
巧云就沉默了,怒气冲冲地说:是的,我恨他。
左左说:巧云姐姐,求你了,别恨他,恨一个人是很消耗元气的,我不想你因为恨他而使自己不快乐。
巧云怔怔地看着左左,咬牙切齿说:想不到你竟这样有心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父亲在欺骗我,你却躲在一边看我出洋相?
巧云姐姐……左左千口莫辩。
是的,我和你爸爸好了,因为我在这座城市无亲无故因为你爸爸很懂得体贴女人,他说爱我会给我名分,我就把我能给他的都给了他。巧云冷冷睥睨着他,想起了那次左左坐在那里说伊河的样子,好象漫不经心,现在想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言语,其实都是姜太公钓鱼,是他太明了她和伊河之间的游戏性质,所以,要不动声色地提醒了她,让她亲自掀开了,将真相目睹在眼里。
巧云吸了一口冷气,看来,是自己错了,他不再是那个心底单纯的青涩少年了,至少,从他知道自己和伊河之间的关系时,就不再是了。
巧云倒也说不上该上恼他还是感谢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心里,有无数根冰冷的栅栏,纷纷立起。
后来,左左还是常常去巧云的店里坐,巧云不似以前的冷也不似曾经的热络,每每见左左来了,便热情地忙着倒水拿烟,好象是接待远道来的亲戚。
左左知道,她这样热情的客套,其实是一种距离,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亲密到无有秘密的关系了。
就这样,去巧云店子的意兴,也就阑珊了,随着毕业来了,他也就不再会乘着11路公共汽车从城市的西端摇晃到城市的东端去看她了,偶尔有事车过巧云的店门前,他总会长长地叹一口气,他23岁了,一个23岁还不能拥有一场爱情的男子,已学会了惆怅。
想起过往,他会长长地,长长地叹息一声,叹息完了,他就对自说:你长大了。
他的生命走向了一个男人的盛年,苍老正伺机逼来。
毕业后,他在家的时间就多了,至少,每个早晚,他经常看见悠悠挽着陈年的胳膊进来,她将小脸歪在陈年臂上的样子,让他难受,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转开视线。
他们上搂的脚步错落有致,左左的心里,落雪缤纷,越来越冷地,生了很多杀念,它们像奔跑的兽,在他心里,拥挤,喧嚣,想要找到一个出口。
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会飞快地打开电脑,飞快地玩杀人游戏,一直一直将自己玩得连思维的力气一并失去了,才冷汗淋漓地下线。
他像害怕魔鬼一样害怕杀意纵横时的自己,可,那些杀意的萌生,竟又是那样的不由自主,像一些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囤积在他心底,适时出现的陈年就是它们的春风它们的雨水,只要陈年一出现,他就失去了对它们的管束能力。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些奔腾的杀念累死了。还有那些清脆的笑声,响啊响啊,越来越频繁地响在耳道里,他快要崩溃了。
第六章 一楼幽梦
1
毕业后,左左去了一家房产公司,做土木工程设计,那时,城市里到处都是盖到半截的烂尾楼,房产市场远没现在热闹,甚至是萧条,左左的工作很..轻松,每天上班,就是在图纸上画一些永远不太有可能被实践的建筑,再要不,就是跟着总裁出去转转,看他指着一片滩涂牛皮说,一经他手,这里就将会是会琼楼玉阁。
毕业前对生活的那些热望,很快就被平淡淹没了,他终于明白,其实,更多人的一生,都是在做梦,一辈子都不曾醒过,就譬如伊河,他的梦想或许就是拥有一个女儿国,而且每一个窈窕女子都钟情于他,对其他男子连正眼都不肯给,她们的繁华似锦的人生都是属于他的。
做了一辈子繁花梦的伊河,最终还是被最令他瞧不上的李小兰收降了。
三年过去了,阁楼上的悠悠依旧幽会着她的情人陈年,不见有什么进展也不见有欲要结束的痕迹,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长,还是橘色的,在他面前,她骄傲依然。
有些夜晚,左左会坐在窗前,倾听从阁楼上跌落下来的笑声,它们甜蜜而诱人,在深夜里,像水晶风铃,被夜风摇曳成美妙的夜曲,他听得热泪盈框,是的,在心底里,他从不否认自己是那样地爱着悠悠,也是因为爱她,他那么愿意保护她,所以,在陈年的妻子面前冒充她的男友,他会在深夜的窗前一边流泪一边倾听一切来自她幸福的声音,原先曾有的强烈醋意,随着无望渐渐化做了温暾的祝福,他甚至不再想杀死陈年,那段时间,他的心,那么地干净,那些婴儿般清脆的笑声,已与他做别很久了。
每个夜晚,他都在祈祷陈年善待她的爱,祈祷她得到她想要的幸福,祈祷她每个早晨都在幸福的笑意中醒来,这一切,他不要说给她知道,因为他爱她,不需要她感动也不需要她感恩,只要她活得幸福而快乐,这就够了,她快乐就是他的幸福。
他觉得,只有这样,才配称地上是爱情,其实,爱一个人就是不停地给予给予,一直给予到自己再也没什么可以给了,亦不需回报。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种温暖的平和,在这平和的背后,他不再想杀死陈年却已将自己杀死了一万次。
2
变得甜蜜如意的婚姻并没改变李小兰对隐私猎奇的秉性,她依旧喜欢拖着一条长长的围巾在玉兰树下编织,喜欢倾听着来自房客们的任何声音,哪怕人家夫妻只是窃窃的拌了两句嘴,她也一定要上楼去做和事佬,因为,她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自打伊河收了心,几乎没有战争再发生了,风平浪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平静,怎就那么地令人苍茫呢?
这世上,有多少秘密在别人的眼皮下堂而皇之的进行着呢,譬如二楼那对在郊区做事的夫妻,有一天,他们夫妻进门不久,院子里就冲进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威武的样子,像愤怒的大将军,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李小兰就被震慑住了,她指着二楼的一扇窗子对身后的人说:那对?狗男女就在那扇窗子里。又对一个擎着相机的男子道:哥,进去后,不管怎样,不要怕难为情,进门就拍,能拍多少张就拍多少张,我就不信了,我不能便宜了这个白眼狼,没有老娘哪有他的今天?
李小兰惊诧地看着他们象一群扑向庄稼的蝗虫一样扑向楼梯,她干干地张着嘴巴,她想喊,又喊不出声,老半天,才大叫了一声:天爷呀,我这房子都一百多岁了,那些木头的门窗和楼梯经不起你们折腾了,你们给我弄坏了我跟你们没完!
没人搭理她的声音,很快,她就听见了门被踹开的声音,再然后是砸东西的声音里夹杂着棍子和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劈啪声还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
李小兰几乎是奋不顾身地冲到楼上,可是,她进不了门,胖女人率领的那些人堵住了门口,从人墙的缝隙里,她看到租房的那对男女赤身裸体地瘫痪在地板上,男人缩头乌龟一样抱着脑袋,裸着的女人歪在地板上,脸上已经被抓了好几道血痕,胖女人觉得不解恨,扑上去,张开她尖利的手指,在女人的脸上抠啊抠啊,仿佛在抠一条死鱼的眼睛,女人尖叫着拼命地往男人的身后躲闪,男人一个劲地往后缩,胖女人不依不绕,照相机的闪光灯还在不停地喀嚓,李小兰见女人满脸是泪无助的样子,忽然地心生悯意,她拿出以往吵架的嗓门,喝了一声:再打就出人命了,我已经打110了。
房间里马上就静了下来,胖女人举在半空的利爪愣在了那里,这时,就听一声怒吼:反正怎么都是死,我和你们拼了!就见那个裸着的男人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扫满脸的愧疚之色,顺手抄过一根落在地上的棍子就舞了起来,那些尚在愣的人,轰然就做了鸟兽散,胖女人磕磕绊绊bbr>?99lib.地追在后面喊:你们跑什么跑?难不成他偷女人还有理了,我们还要怕了他不成?
但是,没人听她的,纷乱而沉重的脚步,仆仆地跑过院子,消失在街上。
男人忽然扔了棍子,抱住女人,两人抱头痛哭,李小兰沉默地看了看,替他们把门掩上,走前,说:即便是我不赶你们,你们在这里也住不下去了,你们还上另找地方搬家吧,我还想过几天太平日子。说完,转身下楼去了,想这对男女,三年来,她竟真的将他们当了一对恩爱夫妻,却不曾想竟是一对野鸳鸯。
李小兰站在院子里,才见,地上落了许多衣服,都是二楼那对男女的,想必是那些人攒足了力气要羞辱他们,一进门就将他们的衣服从窗子扔了出去,让他们找不到衣服遮羞。
李小兰一件件地捡起来,放在二楼门口说:衣服在门口。
里面传出一声谢谢。李小兰淡然说:别谢我,我最讨厌偷情男女,不巧的是今天这胖女人下手也忒狠毒点了,怎么能动手毁女人的脸呢,女人的脸要是毁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李小兰悄悄下楼去了,接下来的两天,她有些沉默寡言,伊河和她说话,她就一愣一愣的,常常要将同一句话重复两遍她才能听明白,伊河说:你怎么了?
李小兰就说了二楼的事,伊河听了,就禁了声,大抵是想到了自己的曾经,荒唐不羁,可李小兰在人前给他留足了面子。
他只是淡淡说:别人的事情,尽量少管。
李小兰黯然说:我不想管任何人的事情,我只是在想,人怎么会这么恶毒呢?
伊河把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说:别想这些没意思的事了,你看,左左也上班了,咱也没什么心事了,出去旅游怎么样?
李小兰茫然问:去哪里呢?
伊河拍了拍脑袋说:九寨沟。
晚饭桌上,李小兰满面春风地说:左左,你爸要带我出去旅游。
左左正在用蟹甲挖蟹壳里肥硕的蟹黄,听了这话,就抬头看看伊河,伊河抿了一口西凤酒,将眯着的眼睛喀吧了几下,做贤夫状说:这些年你妈一心扑在这个家上,我还总是让她伤心,我要补偿她。
左左说好啊,父母感情步入良性发展渠道这让他心下微感欣慰,下班后他很少出门,常常跑到三楼晒台上看书,也不具体什么内容,只是打发无聊的时光,有时,当他很投入地读某本书,他觉得就像钻进了一条深邃的隧道,看不见外界的光亮,幽深纵长,他很喜欢那中感觉,像传说中的入境。
他在晒台的四角放了四只巨大的水缸,里面载上了葡萄,夏天一到,茂盛攀缘的葡萄就将晒台遮蔽正了一个若大的天然凉棚。
他还计划在葡萄架下摆几把椅子小几,拉上了一盏灯,这样,他就可以晚上在晒台看书了。
悠悠深为不满,她觉得左左做的这一切很有窥视的味道,就象将她置于一盏巨大的探照灯下,她的每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当左左安装好吊灯,并开始往晒台摆小几和椅子时,她的愤怒,终于爆发,与左左,吵了起来,左左讷讷着辩解说你想多了,我没其他意思,你还没搬进老楼的时候,我就喜欢晒台了。
这时的左左,已经少了些青涩,他24岁了,唇上的胡茬,已呈现出茁壮的青苍色。
悠悠拿白眼球刺探着他:什么我没搬来之前你就喜欢晒台了,我又没看见,我只知道我搬来后你才在晒台上栽了葡萄,现在又放了椅子挂了灯!你怎么解释?
悠悠理直气壮,仿佛她是房东,正斥责杂乱无章的房客。左左忽然地,就不想辩解了,他喜欢看悠悠发火的样子,因为发怒的她是美的,像一只优美而焦躁的小兽,让他很想将她捧在手心中,轻轻地摩挲着她优美的皮毛,让她一点点安静下来。
悠悠清脆的嗓门很快就把李小兰招上来了,她头上顶着满头的塑料卷发管,相互碰撞之下,发出细小而沉闷的砰砰声,开始,她并没完全上来,站在通往晒台的楼梯上,露出半个身子,虎视眈眈地望着悠悠道:你凭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和我儿子说话?
悠悠嘴巴里低低切了一声,尔后,轻蔑地说:因为他是你的儿子,因为他是伊河的儿子,所以,他只配我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李小兰勃然大怒,几乎是一跃跳上了晒台:你这个白送人操连钱都收不上来的小婊子,我和伊河怎么惹你了?你要将气撒到我儿子头上。
李小兰的暴怒像一股扑面而来的巨大气流,悠悠被顶得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悠悠忽闪几下睫毛,继续用蔑视的眼神激怒李小兰:你不觉得自己是青岛第一号泼妇,你看你的男人,我靠!他看女人时目光,他看女人的目光里藏着多少双恨不能当街扒光女人衣服的手!就凭你们两个的组合,能生出多么优秀的儿子?他在晒台上捣腾这些,不就是为了偷窥我么,难道我租了你家房子就要忍受你儿子变态的偷窥吗?
李小兰气急败坏,嘴唇微微有点哆嗦,指着悠悠的小鼻子,半天才说:就凭你?也配我儿子来偷窥你?你不是做梦吧?不是巴不得吧?你马上给我滚,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
悠悠不屑地切了一声,说: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让我搬我就搬啊,先回家问问你男人吧,我们是签了合同的。
说着,悠悠牛着婀娜的腰肢,婀娜如水中的蛇,回阁楼去了,李小兰一个箭步追过去,却被悠悠咚地关在了门外,她恨恨地冲着门啊呸了一声,又冲到晒台上,把悠悠晒的衣服三把两把扯下来,扔在脚下,跳来跳去地在上面碾,嘴里嘟哝着道:我踩死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婊子。
左左一把拉开她,把衣服捡起来,抖了抖,上面已清楚地印着几个脚印,乌乌的,很难看,他皱着眉头抖了两下,踟躇着去了卫生间,在洗手喷里吭哧吭哧地洗了起来,李小兰站在门外,恨得咬牙切齿道:冤家,你妈老了,活蹦乱跳的日子没几天了,你爹刚刚不犯昏了要让我过几天舒心日子,你怎么又跳出来了?
左左一声不吭地洗,洗净了,把衣服抖开,冲着阳光看了看,微笑了一下,挂在晾衣绳上,李小兰目光哀哀,像一条被吊起来的狗,知道死将至,又无力自我救赎,只是,用低唱的声调道:左左,你长这么大,连袜子我都没让你自己洗过。
左左搓着双手,说:妈,你下去吧,求你了,不要管我的事情。
这时,悠悠把冲晒台来的窗子打开了,她像迎接春光的少年,很抒情地探出大半个身子,仰着头,幸福地打量着正滴水的衣服,惬意地打了一个呼哨,像鸽子飞过天空,又响又亮。
当晚,李小兰就罢做晚饭并罢吃,以此要挟伊河,让悠悠搬出阁楼,伊河只是沉默不语。
李小兰没哭也没闹,只是不知从哪里又翻出一兜毛线,开始编织围巾,望着她宛如翻花的灵巧手指,左左想,已很久没有看见母亲编织围巾了,以往,每当她伤心亦或愤怒之后,她就会不言不语得编织围巾,仿佛,每一针,都是那么地生动,仿佛,每一针,都扎在她想要扎的地方,她的每一针,编织的都是愤怒仇恨伤心和泪水,那些五颜六色的围巾,其实都是伤痕,来自她内心的累累伤痕。
李小兰坐在沙发上,对面的两父子,眼神饥饿,她仿佛,视而不见,她不急躁地编织着围巾,仿佛在进行一场耐力大塞。
伊河打开电视,看了一会,从茶几下翻出一个泡芙,咬了一口,觉得不甚合口味,讪讪地塞回点心盒,呵呵笑着对李小兰道:这还不好说?今晚上我去告诉她,限她在我们从九寨沟回来之后就搬走。又目光闪烁地看着李小兰道:找房子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我们还是宽容一些,总不至于让一个女孩子搬到马路上去吧。
腾地,左左就慌了,他慌得都有点发愣了,不知该说点什么,只是用瞪得很大的眼睛看看李小兰又看看伊河,嘴唇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将书,啪地合上,起身回房间去了。
李小兰放下毛衣针,望着左左的背影,不无担忧地说:让她搬走不为别的,我看左左是迷上她了,你说,你愿意让儿子娶个婚前就和其他男人不三不四的女人吗?如果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端起只夜壶当宝往怀里揣。
伊河点了点头,说:是啊,得让她搬走。
虽然伊河曾一度对悠悠心生艳意,但大多男人的心思都是这样的:巴不得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任他偷,但,自己的女人,是万万给人偷不得的。若站在旁人立场上,随便悠悠怎样放浪不羁,他都会觉得无所谓,甚至他喜欢不羁的女人,因为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才会有机可乘,但,若让这样的女子做自己的儿媳妇,是万万行不通的。
所以,他决定,这一次,定要和李小兰站起一起,同仇敌忾地将悠悠赶出老楼。
是夜,伊河站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冲着阁楼的门远远地喊:悠悠小姐,我们家的房子要大修了,所以,请你务必在半个月内找新住所,虽然我们租期和约还没到,但我会退房租给你的,而且,多退一个月,你觉得这样可好?
悠悠的声音,慵懒地从门缝里爬出来:修房子是假,赶我走是真的吧?
伊河顿了一下,说:悠悠小姐,我们都是聪明人,还是不要把话说破了,免得大家尴尬。
悠悠哼了一声,阁楼里的灯就黑了。
伊河站了一会,正要转身往下走,腰上被人狠狠捅了一下,是李小兰,她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他,冷冷道:去,再说一遍,必须搬,耍赖是没用的。
伊河无奈,只好转了身,又冲阁楼的门喊:后天,我和太太去九寨沟旅游,希望等我们回来时你已找好新住所了。
说完,也不管李小兰怎么使眼色怎样拧他胳膊,径直就下楼去了,进了客厅才说:拜托你能不能有点教养,难道和人打交道一定要像你那样把人赶尽杀绝才叫痛快?
李小兰撅着嘴,嘟哝了一串只有她自己能听清的话,回卧室去了,风平浪静的日子来之不易,她自然要识趣一些,尽量不去重蹈覆辙。
夜里,她抱着伊河的一只手臂,把脸贴在上面,甜甜地睡去了,凌晨时,她突然醒了,她推了推身边的伊河:刚才是你在笑吗?
伊河翻了个身:你说什么鬼话,睡得好好的,我笑什么笑?
李小兰疑惑着自语说:难道是我做梦了?
她又躺下了,辗转着,难以入睡,寂静里,院子里的虫们在啾啾唱着,这些寂寥的、没有节奏的啾啾声,将夜,衬托得更是寂寥了,她翻了个身,在黑暗中忽闪着眼睛,除了黑魅魅的夜,她什么也不曾看得清,她想,真的是老了,都老得有幻听了,这样想着,兀自地就笑了一下,将脸,往伊河的臂上蹭了蹭,正要闭上眼,就听,一些细碎的笑,在周遭的空气中上下跳跃,夹杂着嘁嘁嚓嚓的声音,在空气中轻柔地穿梭,仿若人语,却又听不清楚,她再一次睁大了眼睛,这些声音,像流淌的河水,慢慢地,向着她的身边,席卷而来,仿佛,坐在她皮肤上的无数小小精灵,在用细而凉的手指,轻轻地拨弄她周身的毛发。
李小兰的手指深深地掐进伊河臂上的肌肉里,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就昏死过去,等她醒来,就见伊河和左左凑在面前,正关切地看着她,李小兰一把抓住了左左的手:昨天夜里,我听到一些嘁嘁嚓嚓的声音,像是说话,我又听不懂,它们围在床边,吓死我了。
伊河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是做梦吧,你就爱自己吓唬自己。
李小兰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她冲伊河尖叫道:我没做梦!
左左把李小兰的手塞到毛毯下面,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房子太老了,地板下面,都快成老鼠的宫殿了,夜里,我常常听见它们跑来跑去的声音,还有,它们吱吱的叫声,恍惚听来,很像人语,其实不是。
李小兰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看看儿子又看看伊河说:我说不是梦么,不过,我听着不像老鼠,老鼠是不会笑的,它们还在笑呢,笑得很轻,像风一样。
第二天早晨,李小兰边收拾饭桌边说这房子阴气太重,又絮叨听说湛山一带有位声名声响的阴阳大师,伊河不动声色地看着早报,不接她的茬,她只好照直兜出心思道:我们一起请那位大师来驱驱邪吧。
伊河把报纸一扔,用很让李小兰发毛的目光盯着她道:要请你去请吧,他若真敢来我就敢像赶一只流浪狗一样把他赶出去。
李小兰知道,伊河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江湖术士,他说到便能做到,便只好作罢。
下午,她借口出去门买菜,悄悄去拜访了阴阳大师,她进门时,阴阳大师正在喂养两条养在木盒里的蜈蚣,见李小兰来,也没抬头,只是说坐吧。
李小兰心里的不安,就提了起来,一直捏在嗓子眼的位置,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阴阳大师的背影,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敬仰与畏惧。
半天,不见大师搭理自己,李小兰心里的不安,被疯狂发酵,终于耐不住忐忑,怯声道:大师……我……
大师头也不回地说:回家吧,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李小兰用敬畏的声音道:大师,我的事,你已知了?
大师点了点头。
李小兰将信将疑地回家去了,一路上揣摩着大师的那句话,却揣摩不出清晰的就里,回家后,就问伊河: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什么意思?
伊河正在看电视,见她这样一本正经地问这样一句话,就笑了,便道:比方说,有些根本不存在的事,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凭着闲扯的神经给扯出点事来,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
李小兰心下大赦,欢天喜地地烧菜去了。
她不会知,当她出了大师的家门,大师老婆便问大师为甚不正经搭理李小兰,大师漠然道:她已七分是鬼只有三分是人了,与鬼说话,伤元气。
他老婆便不再问缘由,这样的事,太多,见惯不惊了。
虽然有大师那句话垫底,李小兰还是整整一夜没敢合眼,索性,她打开灯坐了起来,她抬起胳膊,觉得周身的毛发在飕飕地痒着,像被春天的暖风吹拂,有种细细暖暖的升腾感,就想,有无穷尽的气流正在从她的身体里渗出来,一丝丝地散发在黑暗的夜色中。
偶尔,她闭上眼睛,还会听见类似昨夜的笑声。
她没叫醒伊河,只是一味坐着,她想了很多,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前尘后世,心,一点点地就酸了,她闭上眼睛,任凭泪,滔滔地下来,这泪,她不知是悲是喜。
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要去旅行社报到,将去九寨沟,踏上幸福生活的开始。
3
早晨临出门前,李小兰特意跑上二楼,挨家敲门,告诉每一个人她将和丈夫出门旅行了,这些日子,请他们多多关照左左,因为左左这孩子在生活方面太笨了,笨到连包方便面都煮得一塌糊涂,如果谁家肯把左左请到家里吃顿晚饭,她和伊河将不胜感激。
大家都笑着应了,其实,每一个人都清楚,李小兰叮嘱大家照顾一下生活自理能力太差的儿子是假,炫耀将出门旅行才是真。
尽管李小兰几乎没有社交活动,但,通过晚报和电视等媒体,她也知道,只有家境优越的人才有资格动辄说出门旅行,也只有非常之恩爱的夫妻才会搭伴参团旅行。
据说,旅行团中所谓成双成对的情侣,大多是情人借参团旅行的机会幽会,真正的夫妻并不多。
李小兰敲完了二楼7户人家的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楼梯口,顺着楼梯间的窗子望下去,她看见了搂后平房的老太婆,她正和傻儿子埋葬一只死去的老猫,脸上并无悲情,相反,是一种超然的淡定,仿佛,那只猫终于受够了人世劫难,去了鲜花满径的天堂。
李小兰想了想,快步走下楼,转到后院,她蹲在老太婆的面前,看她,挖坑,把猫装进去,填土,把泥土拍平,老太婆这才抬眼看了看她:来告辞啊。
这个早晨,李小兰的心情分外平静,对眼前的这个世界,充满了温暖的悲悯之情,她微微地笑了一下:我们要出去旅行了。
老太婆站起来,她的腰已经弯了,呈钝角的姿势往房门那边走,站到房门前,才扶着门站住了,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去吧,早晚都要去的。
李小兰觉得莫名其妙,又不想和她过分计较,只觉得有些不祥,但,在这个心情很好的早晨,她不想和任何人吵架,于是,她站起来,看了看那几棵臭椿,说:二十年了,也不见它们长高。
也不待人答,就兀自起身,回家收拾行李了。
伊河见她什么都往旅行箱里塞,很不悦,把她装进行李箱的一些衣服啊什么的又拽出来:我们是出门旅游,不是搬家!带这..么多衣服干什么?又不是出去开茶话会,带那么多零食和香烟干什么?
李小兰气鼓鼓地甩手不管了,伊河一把拽过箱子,拽出一些东西,扔在沙发上,她觉得伊河有点反常,又说不上反常在哪,在这天早晨,他很暴躁,好象看什么都不顺眼,连看儿子的眼神都是厌厌的,还摔碎了一只他泡了四年才泡出茶珊的紫泥茶壶。
左左请了假,说是要去送他们,李小兰觉得儿子有点可笑又有点温暖,说:过一星期我们就回来了,再说,你最多送我们到旅行社,又不是送我们出国,送不送都一样。
左左温顺地笑了笑,坐在沙发里看着他们,满眼都是温柔,这天早晨,他的心里,忽然地充满了对父母的眷恋,没来由的心慌,只有看着他们时,心才会安宁下来。
甚至,他很冲动地想挽留他们,央求他们不要去了,可,他已是成年男人了,若真那样说了,有点太煽情,便恋恋地望着他们,将所有挽留借口积蓄在胸口,不放它们出来。
中午,他拎着行李箱送他们出门,走出院子门口,李小兰和伊河都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老楼,他们看见楼后的老夫妇牵着他们的傻儿子站在院墙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望着他们的方向,祥和地笑,他们干枯的手掌,在空气中温暖地摇晃。
李小兰忽然觉眼睛一热,转身拉了伊河的手,说:我怎么感觉那么难受的,像生离死别。
伊河就呸了一声,左左揽过李小兰的肩,让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4
在父母去了九寨沟的第四天的黄昏,下班后的左左 8d70." >走在香港西路上,忽然,他觉得心头一震,好象整个大地抖了一下,他惊异地停下了脚步,四处张望,马路上依旧车流不息,身边的人依旧是擦肩磨踵,他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瓦蓝瓦蓝的天上,有被夕照镀上了浅浅橘红色的云彩,正慢慢地游荡着着向西南方向飘去。
那天,蓝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往车站的方向晃悠,忽然,他听到了李小兰的声音,袅袅的,像一阵被风吹散的烟雾,在他的耳边飘来飘去。
李小兰在说:左左,我的左左……
左左就再一次站住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张望着,嘴里喃喃说:妈,妈妈……
没有人为他的声音停留,只偶尔,有人路过他身边时回头看他一眼,象是想知道,为什么他要像块石头一样?阻挡去往公交车站涌去的人流里。
左左茫然若失地在人群中站了一会,他的心,渐次地疼了起来,生生的,像是有刀在往下切它,他捂着胸口,慢慢蹲在地上,埋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滴下来,很快,又被往来的脚们给践踏得无有踪迹了。
那个黄昏,左左在熙来攘往的香港西路上蹲了好久,眼泪像渗漏的小溪,滴落下来,直到,下班高峰过过,人行道上的人,渐次地少了,零落着,像浅秋的落叶,左左才慢慢站了起来,他没有乘公交车,而是,慢慢地走了回去,等他走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那架古老的黑色电话机,响得象要跳起来,他坐在那里,话机旁边的沙发上还堆着临行前被伊河从旅行箱中拽出来的衣服和零食。
左左在那堆衣服上坐下来,他没有去接电话,只是看着它,随着响声微微地跳荡着,他打开一袋离自己最近的美国大杏仁,咬开了,吃,他一颗一颗地吃,电话那么响,响亮得让人绝望。
左左终于吃完那袋杏仁,他再一次地泪流满面,他觉得身体空掉了,被一双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手,给掏空了。
他接起了电话,他说:喂,我是伊左左。
那边就说:我是你父母参团的旅行社,有件事,我们需要你配合一下。
左左说:好吧,你们看着安排。
那边就说,他们已给他订了明天一早飞成都的机票,他的父母在那边出了点事,具体是什么事,他们也不是太了解,等到了再说。
左左哦了两声。
他放下电话,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黑魅魅的,仿佛灯光也穿不透,他听到了细高跟鞋敲击着甬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推开窗子,喊了声悠悠。
悠悠就站住了,她吊在陈年的臂上,仰着脸,看上去她心情很不错。
左左说:明天,我要去成都,我的父母凶多吉少。因为哀伤,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死水。
悠悠喔了一声,低声说:你去吧,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
左左摇了摇头,就关上了窗子。
细高根鞋踩到 木质的走廊里,咣咣地响着,在寂寥的夜里,像悠悠的幸福,虚假又夸张。
左左趴在窗台上抽了几支烟,看着窗外的高大玉兰,今夜,它们娇媚得像两个相互依偎的新娘子,枝叶在晚风中摇荡着着,宛如窃窃的私语,在轻唱。
很多年前,在青岛的某条街上,你就会看到这样一个少年,他撸起袖子,将修长的胳膊平平地展在空气中,他专注地望着胳膊的上方,嘴角有微微的笑,好象他的裸露的胳膊是一个偌大而精彩的舞台,上面,有你我所不能见的精彩,在他的胳膊上演出。
有人问左左为什么要这样,左左就淡淡地笑着说:看阳光在我皮肤上跳舞。
他们惊诧地看着他,间或,也会有人叹息着摇头走开,他们都说,左左是个不一样的孩子,他有足够的、他人所不能及的却让人惶恐的聪慧。
他是个沉默的孩子,他的眼里,有一个别人所不能参与的世界,他能听到院子里的那两棵高大玉兰树的私语,也能听草藏在风竹丛中的哭泣,更能听到精灵们在老楼的墙壁间穿梭嬉戏的声音。
他们惶惑地相传,老街上的老楼里,有个能通灵的孩子,也有人来找左左证实,左左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美好的天堂,难道,你们看不到自己天堂的样子么?
这句话,问得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左左清亮的目光让他们想到了婴儿的眼睛,世上所有婴儿的眼神都是清澈的,因为婴儿的心,因为婴儿们还没有机会目睹人世间的肮脏,后来,世间越来越多的肮脏涌到了婴儿们的面前,于是他们的眼神便越来越浑浊了,是不是,他们心里的天堂,就是在这时丢失的?他们心中的那座天堂,被世故,贪欲等等的欲望压塌了……
5
次日,左左就去了成都,与他一同前往成都的,简直是一个庞大的旅行团,他们,是这次参团人员的亲属,他们的表情,要么肃穆要么悲伤,旅行社前去处理事故的人没有和他们乘同一班飞机,大约是对这些人充满了提防吧,飞机飞到一半时,坐在前面的一个男人忽然站起来说:既然让我们去成都,肯定出的不是小事,不能这么轻易便宜了旅行社,他们毁了我们的生活。
群情很快激愤起来,丧失亲人的痛苦,让他们根本不需要谁去演说鼓动,犹如干草,需要的不过是一粒火星而已。
后来,有人捅了捅左左,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即使再闹,若是亲人已死,也只能是死了而已,闹腾的最终目的,不过是多要点抚恤金而已。
可,这样的钱,花得该有多么的黯然,像是把亲人的命,一张一张地散了出去。
到了最后,他们对亲人的眷恋,都折现在金钱上,左左心里很难受,所以,当那个人问他对这件事有什么见解时,左左只是轻轻地晃着头,什么也没说。
那人很愤怒,说:我们的生活被摧毁了,你还无动于衷!
左左就别着脸看舷窗外的白云,一大朵一大朵的,蓬松而骄傲地站立在瓦蓝的天上。
到成都后,他们很快被一辆中巴车从成都机场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县城,等到了县城,他们这拨人又被拆散开来,安排在一些相互距离很远的宾馆里。
从旅行社的人露面开始,人群中就响起了不绝于耳的指责与咒骂,那个前去鼓动左左的男子,几乎要跳起来打人,眼泪横流在他的脸上,他边指责旅行社的人边哭诉说,他和老婆靠贩卖蛤蜊起家,每天凌晨2点去海边收蛤蜊,风风雨雨地骑自行车往家驮,驮回来后也不得闲啊,要给蛤蜊分级要挑出里面的石子,夏天还好,冬天一到,干冷的风吹在湿淋淋的手上,像被小刀一下一下地割,他们日子刚过好点了,雇得起人帮他们分捡蛤蜊了,他和老婆商量要过一过城里人的舒服日子,像城里人那样出门旅游,不曾想……
这个被海风吹得面目粗糙可憎的男人几乎悲痛欲绝。
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谁也挤不出多余的温暖去抚慰他。他被悲伤打击得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歪歪地瘫软得中巴车椅子上,浩叹着说:我们整天盼望幸福啊,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个要人命的期望啊。
左左从中巴车上去来时,将手,在他肩头重重按了一下,以示大家相互保重。
旅行社的人将左左安排着住下,快晚上8点时,有人打电话让他下去吃饭,说是他在一楼的餐厅等他。
左左这才想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可他没吃饭的欲望,遂对电话里的人不饿,那人说不饿也下去吧,会有人带他去一个地方。
从到旅行社到飞机场到现在,左左没问任何一句关于父母怎样了的话。
他知道,问了也无谓,不会有人提前告诉他,反正是,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左左下楼,看见有个中年男子站在餐厅门口等他,老远,就伸着手,很是热情的说:您是伊河先生的公子吧?
左左轻飘飘地和他握了握手,说:伊左左。
那人说:旅行社销售部助理,廪生。
左左就说:你们把营销部改成销售部是对游客的极不尊重。
廪生愣了一下,不相信似地看着他,大约他不肯相信,就眼下的状态,左左居然会给旅行社提建议。
左左看着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人又不是商品,怎么可以叫销售部?
廪生连连点头说回去就跟总裁反应一下这件事。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就带着左左往宾馆外走。
廪生将他带到了一家医院门外,并没进医院大门,而是沿着医院灰白色的院墙,往西北方向走,走得很慢,像饭后无聊的散步,没有目的,只是随着目光所及之处游荡就是了,这是一条萧瑟的街,少有人语更无人踪,静得让人心生寒意,左左走了一会,站下,望着廪生的背影,又看了看天,有大朵的云,发乌的云,静态地悬在天空,月亮藏在月后,云的缝隙里,露着三三两两的闲星,像眼睛,李小兰的眼睛,它们忧伤地看着他。
左左愣愣地看了片刻,突然道:我们是去太平间?
廪生面带哀色地点点头说:对不起,我们都保存得很好,希望让家属们看最后一眼。
左左用左脚脚尖碰了碰右脚脚尖,踟躇了一会,将手塞进裤兜,转身便走了。
廪生追在身后,用忐忑的声音问:明天再来看?
左左低头疾走:不了,我不看了,你们帮我处理了吧。他忽然地就失去了看他们最后一眼的勇气,他觉得,生者对死者的眷恋,是残忍,是对死亡的亵渎,在这世上,有多少生要比死更需要勇气呢?
廪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直至追到酒店让他在一纸协议上签了字,才信了是真的,他竟不曾刁难他半分,与其他长哭短嚎地提种种要求的遇难旅客家属相比,他简直散淡得不可理喻,廪生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假做惋惜之色慰籍几句,一转身便欢天喜出门去了,酒店走廊有面巨大的镜子,将他的表情变换尽情出卖了,左左呆呆地望着镜子,渐渐的,似是有团雾气在镜子中温润开来,雾气里,李小兰的脸逐渐清晰,她一边把一片掉下的头皮奋力按回到头上一边哭泣着说:左左,你看,妈妈丑死了,你快帮我把这快头皮按回去……
左左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的秋天,比青岛的秋天安宁,在这个刹那,他的心,无比酸楚,泪水只是轻轻地湿了一下眼睛,没落。说:妈,你放心,我会让医生帮你做美容的。
第二天,左左找到廪生,他说:麻烦你们请人给我妈妈做一下美容手术,把她掉下来的那片头皮逢上,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把她被车窗玻璃撕开的颈动脉缝合一下,生前她是个爱美的人。
在廪生的瞠目结舌里,左左笑了笑:拜托了,我去买只旅行箱装他们的骨灰盒。
这年秋天,尹河和李小兰终于到达了左左的理想状态,他们和睦地偎依在一起,再也不会有背叛落泪和吵闹,所谓爱恨情仇,随着一缕青烟的升起而变得毫无意义。
李小兰和尹河在九寨勾旅行时,逢着雨后天晴,所有游客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正当他们贪婪地呼吸着清冽迷人的空气时,有团不明飞行物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着他们飞来,几乎是在刹那间,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由远而近,所有人都张大了惶恐而莫名的眼睛,随着不明飞行物的逼近,喀嚓声震耳欲溃,惶恐的尖叫冲出了每一个人的喉咙,司机被尖叫声搞懵了,手下一哆嗦,车身就轻飘飘地飞进了山谷。
其实,飞行物是雨后聚成一团飞行的蜻蜓,在飞行中,它们的翅膀会发出不绝于耳的喀嚓声。
这些奇妙的场景,是司机陈述的,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车子下坠的过程中,他探出身体拽住了山谷壁上的一棵小树,讲述这些时,他满脸懊恼的灰暗,为自己的生而感到无耻,因为他将那么多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的人送去了地狱。
第七章 轻盈地坐在玉兰树枝上
1
两天后,左左抱着伊河和李小兰的骨灰回到青岛,他没有将骨灰埋进墓地,而是将两个上好的檀香木骨灰盒放在茶几上,夜里,他就听见李小兰在客厅喊:儿子,这床又冷又硬,而且太小了。
左左就坐到沙发上,望着骨灰盒说:妈,人家都说,恩爱的夫妻只会嫌床大不会嫌床小。
他摸了摸盒子,说:妈你要乖一点,爸,你要真心疼爱妈妈,你们要相互照顾才是。
说完这话,左左就将两个骨灰盒抱起来,放在他们生前的床上。
公司给了左左半个月的假期,左左几乎没怎么出门,他呆在家里,有一次,悠悠从窗外路过,听到他在里面讲话,就踮起脚来看了一眼,见左左对那对骨灰盒喃喃自语,有来有去的,好象真的有人在说话,悠悠就尖叫了一声,顺着窗边,软软地就倒了下去,左左跳起来,看到了倒在窗外的悠悠,便跑出房去,抱着软绵绵的悠悠在原地转来转去,却不知该把她放在哪里才是好,只好坐在甬道上,让昏迷的悠悠坐在他腿上,掐她人中,她的上唇丰满柔嫩,弯弯的轮廓,像起伏的小波浪,他有些不忍用力,末了,只好闭着眼,将指上加了些力,就听悠悠长长地吁着气,覆盖下来的浓密睫毛,慢慢掀开了,她有些困惑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自己坐在左左怀里,惊恐地呀了一声,动作迅速若脱兔,一跃而起,如像见了鬼。
左左摊了摊手,说:你晕倒了,我不是想占你便宜。
悠悠往后退了一步:知道了。
说着,就拎起包,往楼上跑。
左左追了两步:对了,我想问你件事,你会搬走吗?
悠悠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说:我要搬的要搬的,我一想到楼下有人整天搂着两只骨灰盒自言自语就毛骨悚然,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住在这里了。
左左没说什么,低着头,进房间去了。
一楼很静,很久以前,伊河就在一楼西面重新开了一扇门,又在走廊中间垒了一堵墙,将一楼隔成了东西两个部分,隔壁以西的五间房子租出去了,整个东边的几间房子,留着自己家居住,两个卧室一间书房和客厅,很是宽敞,现在,家里少了两个人,更是显得分外空旷起来,空旷得连喘息都有了回音,夜里,左左和自己的回音说话,寂寞就远了。
寂寞这东西是很杀心的。
那天晚上的寂寞里,左左找了一把铁锨,悄悄地来到院子里,在两棵玉兰树下个挖了一个深深而细的坑,然后,他将李小兰的骨灰盒放在红玉兰树下的坑里,说道:妈,我知道你喜欢红色。
又将伊河的放在白玉兰树下的坑里道:爸,我知道你喜欢素雅干净,就在这里吧。
左左将坑填平踩实,再仔细地看了一遍,连自己都看不出痕迹了才回房间,他趴在客厅窗子上,就可以看到两个玉兰树底,这样顶好,虽然他从未主动亲近过父母,但,他知,自己是父母唯一牵挂和放不下的人了,就让他们长眠在玉兰树下吧,这样,他们就可以日日目睹他的进出、他的平安与否。
第二天早晨,左左站在院子里,将两腿微微分开,左右地晃悠着身体,好象在做一种新的保健操,几只叫不上名的小鸟,在树稍啾啾地歌唱,他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清冽的空气。
终于,他听到了悠悠下楼的脚步声,在老楼所有房客的脚步声中,他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悠悠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像她的人一样,清脆而倔强。
悠悠伸手遮了一下早晨的阳光,看得出,她心情不错,左左轻捷地跃到她面前,说:我已将我父母的骨灰葬了。
悠悠扫了他一眼,漠然说:这跟我有什么系。说完,闪身绕过他,往外走。
左左对着她摇曳的背影道:这样就吓不着你了,你也就不用搬走了。
悠悠没有停留,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左左听见了她的轻笑,在鼻子里。
2
次年春天,老楼的房客和路过老楼的人都仰起了头,一株玉兰树上开满了乳白色的花朵,像一方方洁白而干净的手帕系满了树枝,另一株玉兰红得娇艳欲滴,像撕碎的红霞。
老楼依旧,房客依旧,少了的,是那个在玉兰树下织毛线的女子,她和她的丈夫长眠于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除了左左,没人知道。
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偷窥阁楼上的悠悠了。左左想象每个夜晚,李小兰的灵魂会从玉兰树下升起,轻盈地飞起,盘旋,尔后,端坐在玉兰树的枝桠上窥视所有她欲知却不曾知的一切。
夜晚来临,玉兰树下会聚集了成群的野猫,它们在树下徘徊歌唱,像一群夜的精灵,整栋老楼的居民被彻夜的猫叫骚扰得不能入眠,他们将愤怒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楼后平房的傻子一家,他们指责傻子一家养猫取乐却侵害了他们的相临权,他们不反对傻子一家养猫,但他们要求傻子家管理好猫们,请不要让它们深夜聚集在楼下尖叫。
老太婆曾出来辩解说,半夜聚集在楼下的是野猫,因为老楼的阴气太重,野猫是喜欢聚阴的动物,而她养的猫长久与人为伍,身上徜徉着温暖的阳光气息,不喜夜间活动,一旦入夜,它们都乖顺地睡在家里。
她的辩解,让房客们嗤之以鼻。
老太婆便不再费神解释什么,每天中午和黄昏依旧敲着房前的一只瓷盆,呼唤她的猫们回家吃饭。
有好事的人买了小杂鱼,拌上了鼠毒强放在院子里,可,次日早晨,那些小杂鱼还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偶尔会有一两只猫飕飕地从小杂鱼旁边路过,它们象接到了危险通知一样,对这份天上掉下来的美食不屑一顾。
这年夏天,老楼里的房客不堪午夜猫叫的骚扰,渐次里,有人搬走了,老楼渐渐空旷下去,一间间闲置的房子,像空掉了的蜂巢。
这一年,整个老楼的夏天,都显得空阔而寂寥,慢慢的,秋季迟缓地走了过来,左左觉得自己像个迟暮的老人,缓慢地行走在秋天深处,蓦然的一抬头,就见着了冬天,它像一员迅猛的将军,率领着寒风冰雪们袭击了整座城市。
知道他家宽敞,时常有年轻同僚建议在他家搞聚会,左左搞了几次,这栋百年的老楼依旧能引起一阵阵真赞叹,特别是那些比较崇尚所谓贵胄出身与西式做派的人,来过老楼后,他们再看左左,就刮眼球了,特别是看到那座镶嵌在客厅墙壁上的正宗壁炉后,赞叹声更是不绝于耳,即便是城市东部那些新建的都市新贵们的别墅,也没有镶砌到这样考究的壁炉了。
左左知道那壁炉,已很多年没有用过了,至少自打他记事起,就不曾用过,里面塞满了李小兰不舍得扔的破破烂烂,他也懒得去收拾,但凡是李小兰夫妇用过的东西,自他们去世这一年来,他就没有碰过,一动那些东西,他就会想起人生无常这个词,腾然间,就觉得人生了无意义。
曾几何时,李小兰还在美孜孜地计划着安逸美好的晚年生活,可一转眼,她就和伊河变成了一掊沉默的灰尘,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变成和泥土没有任何不同的东西。
后来,左左就不搞聚会了,聚会一结束,家里一片狼籍,他坐在那里,面对着铺天盖地的凌乱,他会感觉到一种东西,正在悄悄地吞噬着他的身心,那种东西,应该叫做人生的寂寞与空旷吧。
这年圣诞,他收到了一个邮包,邮递员站在院子里,等他拿着身份证出来签收,发件人是本市的,那些有可能寄邮件给他的人,被他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下。
当他接过邮包,上面的地址很含混。
他捏了一下,邮包软软的,他的心,很快就柔软起来,想到了楼上的悠悠,心软得那样妩媚。
他小心地拆开了邮包,里面是一条灰白黑三色格子的羊毛围巾,围巾里还有一首小诗,打印在一张粉绿色的信笺上。
他轻声读着诗,就笑了。
轻轻地,我来了
带着春天的温暖
绕上你的颈
轻轻地,我的温暖
像一缕扯不断的丝线
缠绕在你的心间……
诗的后面,没落款,只有一个唇印,是涂了口红压在纸上的,左左望着那个唇印,心暖得不成体统,他拼命地bbr>.想,这个人,是不是悠悠呢?
他拼命地想拼命地排除了同学中有可能在今天寄给他邮包的女孩子们的名字。
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悠悠了,左左知道,这样认为,有些自欺欺人,但是,他愿意着样自欺一次,因为这样可以找到幸福。
这个周末是圣诞节,下午,他穿一件浅青色的休闲毛衣,将围巾工整地戴好,然后,站在镜子前,兀自地就笑了,镜子里的左左,非常地具有三十年代海派文化青年气息。
黄昏时,他戴着象征幸福的围巾,站在院子里,他想,悠悠快要下班了。北方的冬天是没有夜生活的,商场总是早早打烊,无处消遣的年轻人都猫在客厅恋爱,或是猫在床上交欢,所以,大多北方孩子,都是一颗在冬季受孕的种子,在来年秋天呱呱落草。
他想让悠悠看见,她的礼物,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温暖。
临近黄昏时,天空飘起了小雪,开始,只是绒绒若碎屑,冉冉无声地落在苍绿色的松树叶子上枯黄的风竹上赭色的甬道上,轻柔地亲上左左的脸庞粘上左左的睫毛带着沁人的心肺的冰凉吻上左左的唇。
夜幕缓缓地合拢上来,悠悠还没回来,老街上的传来了阵阵的狂欢乐声,那是老街的酒吧,里面塞满了无数颗年轻而狂热的心。
雪花渐渐长大,渐次的,大如花瓣,渐次的,大似破败的羽毛,从铅色的天空,缓缓地坠落。
左左依旧面带微笑地站在甬道上,他单薄的身上,一片雪白,连眉毛都成了白色,宛如极度瘦弱的圣诞老人。
回老楼的房客们就惊异地看着他,而后,关心地拍拍他的肩说:小伊,回房间吧,太冷了。
左左摇了摇头,说:不冷,我在看雪。
他穿得那么少,只有那件浅青色的毛衣,脖子上绕着被白雪覆盖了的围巾。
房客们都摇摇头回去了,雪夜那么静,静得只有簌簌的落雪声,在耳边响着。
站在雪中的左左想着悠悠,他眼前出现了幻像,他冲幻像中的悠悠微笑,甚至和他拥抱,他们拉着手,在皑皑的雪地上玩雪人,扔雪球,他们咯咯地笑声响彻在老楼的院子上空,这些美妙的幻像,让左左心里充盈着无边的暖意义,他笑,无声的、静谧的笑,和雪一起,飘飘地飞翔。
终于,悠悠回来了,远远的,左左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想迎上前去,脚却挪不动,像被冻在了地上,他想笑,嘴角是僵硬的,像木木的雕刻,他不仅无法指挥自己的嘴角更无法指挥自己的表情,他恨死了自己,他想把自己暴打一顿,可是,他很艰难才能将手指弯曲,甚至都不能攥成一个严密的拳头。
悠悠进了院子,吊在陈年的胳膊上,远远地,她看见立在雪中的左左,便和陈年逗笑说:你看,不知谁用雪做了个圣诞老人,可惜,做得太瘦了。
说着,她走过来,去摸左左的脸,两行热泪,滚滚地,从左左脸上滚落下来,沾在了悠悠温暖而柔软的指上,呀——!悠悠往后跳了一下,迟疑了一下,又抹了一下左左脸上的雪: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要自杀也不能选择冻死啊,多残忍,快回房间吧。
说着,悠悠举起手,把他身上的雪拍打下来,左左的眼泪,更是汹涌,他觉得,即便是冻死,也是值了,至少,雪让他看见了藏在悠悠心中的暖,给他的暖,像这个夜晚的雪花一样,铺天盖地地涌上了他心头。
陈年始终不动声色,他紧闭着唇,不动声色地看着左左,慢慢地,目光就低垂下去,然后,微有慌乱,眼神变成了雪地上觅食的麻雀,蹦蹦跳跳的,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长久地落脚。
悠悠抬起左左的胳膊晃了晃,看着他问:能活动吧?
左左动了一下,像木偶,很机械,但是,能动,他咧开嘴,笑了。
悠悠用鼻子恩了一声,说:能动就好,你回房间去吧。说着,就挎上陈年,上楼去了,左左想转身追她,可,他举步维艰,磕磕绊绊地移动一步,像关节锈住的木偶,甚至,他都能听见身体里响起了细微的关节破碎声,他想喊悠悠的名字,他的、可恶的嘴,竟不能成语,发出了奇怪的咕咕噜噜声,他磕磕绊绊地拍打着脖子上的围巾,他想在悠悠眼里看到会意的一笑,可是,悠悠只是淡漠地回头望了他一眼,说: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不出话,只能疯狂地拍打着脖子上的围巾,并用手胡乱扯着它,摆动。
悠悠看着他,眼里流露出莫名,陈年冷笑了一下,说:他是要告诉你他很喜欢你,可能和他脖子上的围巾有关系。
悠悠脸上的温暖,缓缓地就湮灭了,她说:莫名其妙。
她和陈年消失在楼梯拐角,左左站在漫天的雪里,傻了一样,眼泪刷刷地滚落,后来,他慢慢挪进房间,站在打开的空调下,他感觉到冰冻的身体正在融化,并发出了流水的声音,身体就像快要融化没了的冰,这种感觉让他欢快,他低着头,打量着身体,它还在,还是那么瘦,那么地令人沮丧,他觉得脖子上有些刺刺的感觉,便一把扯下围巾,扔在了沙发靠背上。
现在,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它究竟是来自谁的,只要不是来自悠悠的,就毫无意义。
夜里,脸和手脚痒得令他发狂,他被冻伤了,次日早晨,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两朵紫红的冻伤,手和脚上生了无数个硬硬的疙瘩,那都是冻疮。
他按了按脸,像一只冰冻得即将溃烂苹果。
上班时,他还是把那条围巾戴上了,确切地说,是围在脸上,他的生满冻疮的脸,太难看了,他遮住它,倒不是怕被人讥笑,而是,他不想一遍遍地向同僚们解释,他的手他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此后的一个月,在暖气充裕的写字楼里,他始终坚持戴手套操作电脑,用格子围巾裹住大半个脸,任凭同僚怎样逗笑都不肯取下来。
他不在乎别人说自己乖戾,只要,不需要他开口解释,就可。
可,他还是解释了。
一天,设计部唯一的女性林文静小姐站在他面前,她用盈盈若秋水的眼眸笼罩了他的脸,轻声细语道:伊先生……
左左从屏幕上抬起头,望着这个人中左上方生了一颗黑痣的妖娆女子,据说,但凡在嘴四周生痣的女子,个个都有大笔风流帐,林文静用行动向大家证明了这个传说,果然无错。
林文静嫣然地看着他,抿着羞涩的小嘴,面带酡色道:这条围巾,你喜欢么?
左左想,她为什么这样问呢?便望着她,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相关词汇,去答她的问。
林文静却等不及了,带着撒娇的姿态,边揭围巾边说:我跑了很多商场才选中这条围巾,觉得只有这条,才配得上你的气质。
左左大惊,尚还来不及说什么,林文静已捂着嘴,尖声惊叫并跳到一边,围巾黯然落在坚硬的瓷面地板上,左左怔怔地望着它,没有去捡。
林文静的惊叫,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唤了过来,她捂着嘴巴往后倒退,说: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呀。好象犯下了弥天大罪。
左左缓和了一下发木的眼神,弯腰捡起围巾,裹在脸上,像自言自语般地喃喃着道:是不小心冻伤的。
那些站起来的眼睛,带着疑惑与释然落回了天蓝色的隔断小方格子里,因为,看状态,左左是不肯解释这冻伤是怎样来的了。
左左用围巾裹上了脸,握着鼠标,继续在电脑上做设计图。
林文静眼里,装满等他读懂并进行回应的内容,左左不想去读除悠悠之外的任何女性,像婴儿独钟母乳。
那天回家后,他摘下围巾,顺手扔在沙发靠背上,再也没动过,因为也没人来,他也不怎么爱收拾家,很长一段时间,那条淡灰色的小格子羊毛围巾像怨妇一样,躺在沙发的靠背上,等待他的宠爱。
他想了想林文静的样子,很高很瘦,走路像在云里飘着,两条腿的根部粘在一起,见到异性总是低着头,往旁边一闪,象受惊吓的小鸟,每每不知就里的人盛赞林文静是淑女,就会惹起一阵哄笑,大家都知道,林文静的腿看上去夹得很紧,但是,让她在男人面前劈开大腿,动作得比体操运动员还要迅速,下床后,拉上内裤就夹着一肚子新鲜精液扮淑女。
左左想起,李小兰说走路一飘一飘的女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就笑了,然后很黯然,他坐在客厅落地镜子前,望着里面的左左,他的脸已基本康复了,被冻伤那块皮肤,看上去很光亮,光滑得像没毛孔的伤疤。
有人在院子里喊:伊左左!伊左左!声音委婉顿挫,想让被叫者听见又惟恐惊动了别人的样子。
左左垂着脑袋顿了一会,没想出是谁,反正,是女孩子的声音,他没应声,只是,径直起身开了门,然后,就看见了依玉兰树上的林文静。
她对左左笑笑说:我把钥匙锁在家里了。
左左哦了一声,脑袋里飞快滚过一个念头:把钥匙锁在家里,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林文静含着巧笑,摇摇曳曳地走到他面前:我回不了家了,可不可以在你这里借住一晚上?
左左局促地搓着手,低声说:不方便吧。
林文静就笑着推了推他胳膊:我知道你家有很多房间,有什么不方便的?她乜斜他的样子,妩媚极了,像出洞的女妖,倩然回眸,左左的心,就仆仆地跳了起来。
林文静见他愣了,就搡搡他胳膊,又哈了一下双手,做可怜巴巴样说:冻死了,我先进房间去了。
左左讪讪地跟着进去,倒像一误闯了别人家的孩子,林文静熟门熟路地把身体塞进沙发里,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与反感,在客厅站了一会,想让她出去,又找不到借口,只好打开父母住过的房间,不抬眼皮地说:今天晚上,你就睡这里吧。
然后,他就在客厅里看书,林文静进进出出地在他身边晃悠,好象有什么事要告诉他,左左就想,她是不是饿了呢,便抬起头问:没吃晚饭?
她羞涩地笑了笑,说:晚饭我在外面吃过了,我想洗澡,可以吗?
左左把她领到卫生间门口,又折回沙发上看书,水淅淅沥沥地在卫生间里响着,间或,有温润的而芳香的空气,从卫生间门上的百叶小窗钻出来,袅袅地在他身边缭绕。
一阵幽香停泊在左左面前,左左看到了她纤细的脚踝,还有麦粒色的皮肤,她整个的人,看上去就像一粒做成人形的麦粒。
洗完澡后的林文静,竟穿着左左的体恤,只盖到屁股下,左左一歪头,就能看见她圆圆的小屁股。
左左不敢继续看下去,就埋着头,做专心看书状。
她幽幽地说左左。
左左哎了一声,猛地站起来,又猛地合上书,说:很晚了,你睡吧。逃也似的跑回房,隔着门,用底气很足的声音说: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可是,她还是挤了进来,先是将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头,冲着他笑,然后像一条挤过狭窄缝隙的章鱼,慢慢地将整个身体探进来。
门的把手挂起了体恤的一角,她竟裸着身体。
左左呆呆地看着她,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林文静坐到身边,含着羞涩的笑,看他,忽然地,她伸出了粉色舌尖,在他脸上飞快舔了一下,左左听到一种奔腾的声音,在心里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他一把揽过林文静的细腰,将唇狠很地压了上去。
像要将她吃掉一样,疯狂地吻她,准确地说,他还不会接吻,是啃,他啃着她的唇她的脸沿着脖子啃上她的胸……
林文静的表现让他吃惊,那么瘦细的身体里竟蕴藏着那样多的能量,平时她是那样的羞涩文静,可,在床上,她叫得惊天动地,细瘦的身体像一条离了水的黄鳝,在左左的床上盘旋蜿蜒。
那一夜,左左太紧张了,林文静扭曲的身体让他害怕让他发抖,他望着林文静迷蒙的双眼,拼命想: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她很疼?
最初,他莽撞地合在林文静身上,找不到入口,冲冲撞撞地在她腿上一泻千里。
第二次,就从容了。
从那一夜开始,左左对女人有了石破天惊的认识。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容地傍着他的肩一起去公司上班,左左几乎羞得不敢抬头看人,仿佛世间所有人都知道昨天夜里的他做下了荒唐事。
当天,同僚们都就知道左左爱上了林文静,林文静是设计部的图纸输出员,工作很轻松,常一边打印图纸一边描眼线,曾有人看见设计部主管笑嘻嘻地摸她屁股,她不仅没反抗反而是同样是笑嘻嘻的,甚至有些迎合,所以,林文静的名声不是太好,但,也没有人排斥她,毕竟设计部是个男人的天下,本着物以稀为贵的原则,且又不是原则性问题,女人的风流,落在男人心里,大抵是可以得到宽恕的。
左左对她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据说,他是设计部唯一一个没吃林文静豆腐的人,知道左左和林文静的事之后,同僚们纷纷或明或暗地调侃他,大意义是别人不过吃吃豆腐而已,他居然一上手就把豆腐给连锅端了,以后,碍于左左的情面,大家就没豆腐吃了。
左左被调侃得面红如赤,半天,才吭哧出一句话:我没和她谈恋爱,她昨天把钥匙反锁在家里回不去了。
同僚们就更是意味深长地笑,又深知左左敏感,怕再说就把左左惹急了,纷纷收起话头,做事去了。
左左到了打印间,林文静正吃零食,左左端正地站到她对面,正色说:林小姐,我可不可以谈一下?
林文静看他,抿着嘴笑,尔后站起来,探头往外看了看,见没人过来,就折回来,在左左脸上飞快地舔了一下,左左登时就懵了,刚才聚集到胸口打算一吐为快的话,纷纷做了鸟兽散。
左左还是什么也没说,下班时,一个人急急地在人流中穿梭,凭直觉,他知道林文静跟在自己身后。
他不想再荒唐下去,边飞快地走边想怎样才能把林文静的跟踪破解掉,他知道不能让林文静跟进家门,她一进门,他就会失去了拒绝的能力,他想起了悠悠,悠悠每天都匆匆的穿越了他温暖的关注目光进出老楼,自从李小兰夫妇去世,再也没人找她的麻烦了,她在阁楼上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陈年依旧是悄悄来悄悄去,整栋老楼的人都知道悠悠爱着一个有妇之夫,但,那只是悠悠一个人的事,没人去干涉什么。
左左飞快地踏上了一辆公交车,他穿过拥挤的脑袋看着在车下沮丧着脸的林文静,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将她甩在了很远的后方,左左在心里长长地出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他觉得自己太凉薄,在扶手上,轻轻地碰了几下脑袋。
3
左左依着商场的圆柱,远远地看着悠悠,三年了,她还是老样子,只是,目光少了些灵动,看人时,显得略微有些懒散,看着悠悠强打精神招呼顾客的样子,左左的鼻子是酸酸的,他想,她不该受这么多苦的,如果她遇上的不是陈年,一切就不会是这样子,除了空想什么都给不了悠悠的陈年,是自私的,他正用爱的名义,将悠悠一点点地摧毁。
左左就那么站着,带着梦魅般的微笑,望着悠悠,看见她拿出手机,灵巧的拇指按了两下,就笑了,她仰脸,暖笑着,向左左这边张望,左左的心激荡了一下,以为她看见了自己,就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看上去庄重一些,和悠悠初识时相比,他已经能够将男人的庄重拿捏得恰到好处。
然而,悠悠的目光,像一条悠闲的鱼,滑过了他的身边,滑向了商场门口,他看到了正陪一位老妇人在珠宝柜台挑戒指的陈年,想必,老妇人是他母亲吧。
悠悠做了个飞吻,冲陈年,远远地扬了过去。
刹那间,左左愣了一下,努力地晃了晃头,就离开了,出了商场,他不知该去哪里,沿着人行道走得漫无目的,不经意间就走到了11路车总站,左左就想起了巧云,有点遥远又有点亲切,有一年多没有和她联络过了,她也没联络过他,不知,现在的巧云,怎样了呢?
他站在了车门下,用身体奋力地将前面的人挤进车内。
他像一只蚂蝗紧紧地贴着那人的身体,缩进了车内,车门艰难地喘息着,关上了。
左左闭着嘴巴,想象着车内空气被一张嘴里吐出又被另一张嘴吸进,在几十个人的体内周而复始地循环着,他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大半个黄昏过去了,总之,这个黄昏让他感觉有些失败,去看巧云,并不是因为巧云这个名字温暖了记忆,巧云就像一块竖立在他青春中的程碑,尽管没实质意义,但,等他很老很老了,若他打算温习业已失去的青春,必然会出现巧云这两个字,而且,还有铭刻在他记忆里的那截细腻而柔软的腰肢,曾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地温暖过他青涩的脸庞。
下了车,他站在学校门口,看学弟学妹们进出校园,不过两年时间,他的神态就已与他们相去甚远,他们脸上,有梦的翅膀在飞翔的痕迹。
他已将梦放弃了,不再想念那栋永远不会有地方也不会有机会盖起来的石头城堡,也不再幻想他会和悠悠在石头城堡里生一群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子。
或许,这一生,对悠悠,他都只能是观望的姿态,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沉沉地坠了下去,像一块冰,在空气中迅速坠落。
他叹了口气,马路对面的风剪云,依旧的小门脸,依旧是一只旋转不停的万花筒,连桌椅都是曾经的旧相识,岁月在风剪云店面上留下了痕迹,它明显地旧了,像一个女人,风韵正在迅速褪去。
巧云捏着一把瓜子,依在门上,懒散地嗑着,目光木然地扫过正在朝她走来的左左,并没认出他,这时的左左已变了样子,他不再理那种像港台明星式的参差头发,他的发,大约两寸长,工整地进行着三七分野,工作后,他习惯了一年四季穿衬衣、打领带,这使得他看上去既稳重又儒雅,他很少说话,经常用各种各样的笑表达自己的内心。
瓜子在巧云的嘴里熟练地分离成了皮与仁,左左站在她面前,忽然地,一阵微微的伤感就袭了上来,巧云一把撒了瓜子,攥住他的手,不相信似地说:左左?!
左左就用很西式的礼节拥抱了她,抱得很浅,伏在她肩头说: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巧云哽咽着点点头,拉着他进店,拖椅子让他坐,左左看着她笑,心情像邻家大哥意外地发现拖着两条黄毛细辫子的邻家妹妹被岁月催衰了,感慨无限。
青春从巧云脸上一泻千里。
巧云眼里含着泪,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看他,好久,才说:你变了。
左左笑了一下,说:是啊,你也变了。
巧云惆怅地抚摩了脸一下:我在飞快地变老。
没呢。左左底气不足地说。
半天,左左又问:这些年,你一直一个人?
巧云笑了笑:一个人过和两个人过有什么不同么?
左左说也是,然后,又是沉默,左左忽觉得来得有些唐突,就像一支无的放失的箭,不知该将话题往哪个方向引,老半天,才说:去年夏天,我父母去世了。
巧云愣了一下,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滑下来,她捂着脸,弯下腰去,她比以前微胖了一些,圆润的肩一抖一抖地,左左将手放在上面,就那么放着,看她无声地哭。
天黑透了,左左说:我经常怀念以前的好时光,特别是三年前,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烧烤,你教我抽烟,如果时光能停留在那里不动就好了。
巧云就猛地直起腰,擦了擦泪说:我们一起吃烧烤去,还在那家店子,还在那个位子。
话说到这里,左左已经意兴阑珊了,旧日时光,只有拿来在怀旧才是最美的,而女人总是一怀旧就想到了实践,这是最败兴的行径,美好旧时光一经实践,就会被崭新的时光搞得凌乱不堪。
男女对怀旧的态度,就像对身体的态度,一旦有了身体纠葛,女人总是想着怎样将这一幕经营成连续剧,对男人而言,艳遇不过是场露天电影。
看巧云热切的眼神,左左还是陪她去了,巧云拉着他的手,热情似火地对烧烤店老板娘说道:老板娘,你不记得了么?伊左左,我弟弟,以前常在你摊上吃烧烤,那个时候,他嘴唇上的胡子还是绒绒毛呢。
老板娘恍然大悟似的,用很夸张表情说:是嘛?我想起来了……
左左默默地找了一个位子坐下,看得出来, 8001." >老板娘什么都不曾记得,所谓恍然,不过是为讨好顾客的表演。
左左没怎么吃东西,倒是喝了几扎啤酒,巧云醉得抬不起头了,趴在桌子上,斜着眼睛看着他:左左,其实我顶恨你的,虽然你爸爸对我压根就没诚意,但是,他让我很开心,因为他让我感觉到自己被人在乎被人宠,你不会知道,对于女人来说,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妙。
左左看着她笑,酒让他红着脸眯着眼看她,看这个被岁月催老了的女人,他想到了悠悠,或许,陈年也给了她这样的感觉,所以,她才迷才爱,才不能舍弃。
烧烤店老板关门收摊了,左左架着巧云摇摇晃晃地回店里,她醉得像泥巴,瘫软在他胳膊上,嘴里嘟哝着家乡话,左左听不懂。
左左把她放在沙发上,推开店面和卧室相连的门,把她架进去,放在床上,她像棉花团,任他摆布,小衫被蹭开了扣子,一躺下,整个胸脯就露出来了,柔软而磅礴的乳,勉强藏在胸罩里面,像蠢蠢欲动的兔子,左左呆了一下,替她把扣子扣上,把枕头往下摆了摆,有盒东西从枕头下露了出来,盒子的图案是两只蝴蝶,他好奇地打开盒子看了一下,是安全套,就剩一只了。
看着那只保险套,左左的心脏,剧烈地疼了起来,他悄悄地把安全套塞回枕头下,去卫生间拿湿毛巾为她擦脸,又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就出去了。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鄙夷巧云,他只是,觉得,她那么地让他心疼。
左左关上卷帘门,却发现卷帘门从外面锁上后,他没法将钥匙递给巧云的,他站了一会,索性打开门,打算在沙发上睡一夜。
蚊子了真多,他几乎彻夜未眠,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
早晨,他迷糊着睡了,就觉得有双手,在发里,轻柔地穿行,他睁开眼,是巧云,她蹲在沙发旁,温暖地看着他,像一个小母亲在望着自己的婴儿。
左左一个骨碌爬起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喝醉了,我没法锁门,只好把人留下给你当门神了。
巧云眼里,有晶莹的泪光,飞快地闪了一下:这一夜,是我睡得最塌实最美好的夜晚。
他们一起吃了早饭,巧云不停地给他添热豆浆,仿佛经历了这一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改变,像真正的亲人了。
吃完饭,左左咬着嘴唇,直直地看着巧云,巧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就说:看什么看啊,不就是姐姐老了么。
左左用气声笑了一下:不是这个,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爱自己,这样,才会有人真的爱你。
巧云愣了一下,红着脸说:你是不是看到我枕头下的……了?
左左垂了垂眼皮,没否定。
巧云咬着唇,发了一会呆,才慢慢说:有个人追我,很久了,他经常过来,但是,我不能确定,我们会不会结婚。
左左看着她,不说话,心一刺一刺地疼:姐姐,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只希望他对你好一些,让你快乐。
他们又闷了一会,左左起身去上班:有事,你可以打电话找我。
4
左左看见了林文静,她抱着胳膊,站在写字楼入口处,扬着脸,用眼梢瞄着越走越近的左左,嘴角扬起了得意非凡的笑。
左左知道逃不掉,微微迟疑后,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做无所谓状说:林小姐早晨好啊。
林文静干脆利落地说不好。
左左装没听见,埋着头,随上班人流往楼里走,却被林文静从背后一把拽住了胳膊:伊左左,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左左大吃一惊,等他过头去看时,林文静已满脸明晃晃的泪。
林文静摇着他的手,眉眼低顺地看着他,小声说:昨晚,我在你家楼下等了一夜,打你手机,你也不接。
左左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急急地,想把胳膊抽出来,林文静不让他得逞,已有许多目光看了过来,左左不想在众人面前撕破了脸,只好说:昨晚,我去看一位朋友了,聊到太晚,就睡朋友家了。
林文静像所有爱撒娇的女子一样,认真而醋意地问左左: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也不事先告诉人家一声。
巨大的郁闷与不耐在左左的心里打斗不止,他灵机一动,暖笑着说:是女朋友,我们都认识三年了。
万没想到左左会这样回答,林文静愣愣地看着左左,左左趁机将胳膊抽了出来,在周围窃窃笑声里,逃也似地钻进了电梯。
当天,同僚们就晓得了平素里谨小慎微的伊左左先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玩脚踩两船的爱情游戏,被正牌女友林文静小姐揭穿,最后落得鸡飞蛋打,下场好不悲惨、好不快意人心。
左左懒得解释,随便别人说吧,总不能便宜都让自己一人占尽。
从那以后,林文静再也没和左左说过话,即便在公司走廊迎面相遇,也是垂一垂眼皮就过去了。
那天晚上林文静确实去了老楼,但,并不是楼下站了一夜,下班回来的悠悠问她是谁?找谁?她道是左左的女朋友,自然是找左左的。
那天,恰逢悠悠心情不错,不忍见她在楼下被蚊子围攻,就将她叫到阁楼上,林文静在老楼过了第二夜。
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左左对林文静更是深恶痛绝,愤而对和他陈述详情的悠悠说:什么和什么呀?她只是我同事,谁是她男朋友?!
悠悠坏笑着睥睨了他一眼:呦,你也会发火呀,倒也是,那女人心机太深了,你不是她对手。
这话让左左很受用,他笑了笑,对转身上楼的悠悠说:昨天黄昏,我去商场看过你。
悠悠回头笑了一下:谢谢。
我看见陈年了,好象是和他母亲在一起挑首饰。
悠悠顿了一会,正色说:是的,我知道,还有,我很爱他。
左左感伤地看着她:我知道你爱他,可是,他什么也不能给你,爱他你会受伤。
悠悠惨然一笑:你知道吗?真正的爱情就是一种宗教,我爱他不苛求什么回报,我所有的幸福就是陈年允许我扑下身子来爱他,给他我的全部。
可是,你会变老,怎么办呢?男人的爱情是很势利的。
爱到我不能爱为止。说完这句话,悠悠就上楼去了,楼梯回音,空洞而悠远。
左左打开门,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手碰到了林文静送的那条围巾,他拿起来,猛地扔到地上,用脚踩了几下。
又捡起来,丢到门外的垃圾桶里。
几天后,他看见楼后的老太婆在玉兰树下一针一线地缝衣服,觉得那东西眼熟,仔细一看,才知是自己扔的围巾,老妇人抬了抬眼皮说:扔了可惜,不如我给猫做几条过冬的马甲。
左左顺口道:我家有的是围巾,都是我妈织的,也没人戴,等我找了给你。
老太婆平淡说好啊。然后,树上有三两残存未落的树叶,像飞舞的蝴蝶落在了她的脚边,左左仰着头看树,自语道:奇怪,都快到来年春了,怎么还会有落叶呢?
是李小兰的眼泪,她舍不得那些围巾给猫穿。老妇人看看树梢说。
左左忽然想起,这棵便是红玉兰树,李小兰就睡在下面,他悚然了一下,看见那只卧在老妇人脚下的猫,背上的毛一根一根地站着,像刺猬。
第八章 做别的歌声
1
春末的院子里,植物一派生机昂然,竹子以及树下的潮湿泥土上生出了淡绿的青苔,左左正忙着打理晒台上的葡萄,葡萄开了几十串花,老远就能闻见涩涩酸酸的葡萄香,悠悠的窗帘关得很严实,偶尔有嬉笑声从缝隙里漏出来,像些小而带着利刃的石子,打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疼,他一边修剪葡萄一边说悠悠我爱你,我爱你所以我要你快乐……
这句话,像一道咒语,只有不停到重复着这句话,他才会,将汹涌在胸口的疼,镇压下去,他不想再疼了,只要心一疼,他的心里,就会澎湃起杀念,杀念一起,那些尖利如婴的笑,就会一波又一波地在他的耳道他的心里他的脑海里滚动,在这绵延不绝的笑声里,他就像一座堆积起来的泥土,正在洪水的冲击下,悄然坍塌。
这样喃喃说着,葡萄架渐渐然失了色,眼前模糊了起来,他往脸上抹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泪已将脸弄得湿漉漉的了,他往下看了一眼,看见了在院子里转悠的巧云。
他正要招呼巧云,忽然见一个女子心事重重地上了台阶,她的脸让左左感觉似曾相识,他拼命想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就听见阁楼的门,呼啦一声开了,陈年压抑着愤怒,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怎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事?
陈年的脚步渐次远去。
悠悠的哭声,从阁楼飘出来,猛然间,左左想起来了,刚进院的女子是陈年的妻子,曾在商场里有一面之缘。
左左什么也顾不上,从凳子上一跃而下,奔到阁楼门前,连门也不曾敲就闯进去,从里面把门关严了,悠悠惊诧地看着他,止了泪,厉声道:伊左左!你要干什么?
左左慌张道:我在晒台上看见陈年的老婆了,正往你这里来。
正说着,门就被敲响了,左左从门缝看了一眼,是陈年,他脸上的怒色已不见了,只有落魄和无奈,身后,站着他气势汹汹的妻。
左左对悠悠说:是陈年,开不开门?
悠悠从床上跳下来,她还穿着性感的丝绸睡衣,赤着脚,涂着豆蔻的脚趾象花瓣一样漂亮,闪烁着水晶光泽,她看也不看左左,就径直走到门前。
左左把着门,不让她开:是陈年和他老婆……
管他呢。悠悠摆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架势,劈手,就将门拉开了,陈年几乎不敢看她,这时,他妻子把他扒拉到一边,站过来,笑吟吟地对悠悠说: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让陈年跟你说一声,他爱的是我不是你。说着,她又看了看左左,很意外很惊讶的样子说:呀,你男朋友也在啊,我倒不明白了。又看看陈年:你也在,悠悠小姐是怎么处理好这个三角关系的……
悠悠美丽的眼睛越睁越圆,小胸脯剧烈起伏,突然,她冲陈年夫妇狠狠地啊呸了一声,拉着左左退回阁楼,咚地一声关上门。
悠悠拉着左左坐在床沿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口,就听陈年的妻子说:你说么,在家里,你是下过保证的。
门里门外,是那么地静,左左能听见他们在门外相互推搡中的衣服摩擦声,窗外的葡萄叶子,在阳光一下一闪一闪的,像无数柄水银镜子,晃得人心慌晃得人绝望。
许久,他听陈年说:悠悠,我们就此做别吧。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愈来愈远。
左左看了一眼悠悠,她像傻了一样,两眼呆滞,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落,他晃了晃她的肩,说悠悠,悠悠……
突然, 悠悠转过头,冲他倩然一笑,将胳膊勾在他的脖子上,柔情似水地说:说吧,说你爱我,左左,我觉得我要死掉了,我的心脏快停止跳动了,它正在一抽一抽地缩小,求你了,你说爱我。
眼泪就模糊了左左的眼,他环过她的腰,说:悠悠,你哭吧。
悠悠直直地看着他,忽然地,她张开了嘴吧,长长地、长长地嚎叫了一声,直到很远很远的后来,左左都觉得,悠悠的那声嚎叫,像一条悠长而绝望的山洞,没有止境地开裂在他的心里。
她嚎完那一声,爱情,就在她心里死掉了。
嚎完之后的悠悠,像一条僵硬的鱼,直直地躺在左左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杂念,好半天,悠悠伸手摸摸他的脸说:五年了……
左左喔了一声:你和陈年在一起五年了?
悠悠捂了他的嘴一下:别提他的名字,一提那两个字,我的心,就生生地疼了起来。
这时,巧云的声音,被上升的气流带上来,她在院子里低低呼唤着左左,左左对悠悠说,我姐。
悠悠没理会。
左左又说: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让她叫吧,叫一会她就走了。
左左的手机响了,还是巧云,他没接,等它不响了,便关了机,再过一会,院子里的巧云就走了。
左左抚摩着悠悠的胳膊,轻轻地拍打着,很快,她就睡了,像哭累了的孩子,眼角还挂着泪,偶尔,还会在梦里啜泣两声。
左左将脸贴在她的脸上,说:悠悠,我是爱你的,从看见你第一眼开始。
悠悠又啜泣了一下,他觉得心酸,就拿起她的手,将她的指,一根一根地吻过去,忽然,他觉得有只手钻进了他的腰带,他吃惊地看见,悠悠醒了,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他,一只手固执地沿着腰带往里摸,左左惊异地看着她,缓缓地,说:悠悠……
悠悠执着地看他,眼睛都不肯眨,她终于打开了他的腰带,又一点点拉开了拉链,左左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不知该怎样做,才好。
悠悠的脸上泛起了一片潮红,呼吸渐渐灼热,她坐起来,眯蒙着双眼将唇覆盖向左左,她灼热的气息,热辣辣地喷到左左脸上,左左的矜持便再也管不住身体。
悠悠像一朵被摘下的白玉兰花,张扬地盛开在床上,她美丽的额头和调皮的小鼻子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水,忽然,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大喊了一声:陈年,你再也不是我的唯一了!
左左瞪着红红的眼睛,大叫道:悠悠,忘记他,忘记..他,在这个世界上你只爱伊左左!
后来,每当他和悠悠做爱,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诉说着相同内容的话,大抵就是我是最爱悠悠的人或是我是悠悠最爱的人。
悠悠已不再说那句话,做爱的时候,她闭着眼睛,身体很冷,像出水的鱼,柔软,却没有温度,即使有了快感,也最多是身体痉挛一会。
她的沉默,像石头,重重地压在左左的心上。
他们常常像约好了一起玩某种游戏的老搭档一样,在夜晚,很默契地躺在同一张床上,做爱,很少说话,即使说,也是与爱情无关的,一次,做完爱,他们疲惫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星星,悠悠别过脸,看着他,说: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做爱吗?
左左深深地看着她,说:我很怕。
怕什么呢?
怕你说和我做爱不是爱我而是报复他,因为他曾那么迷恋你。
不对。
左左窃喜了一下,捏住了她的手指。悠悠无谓地笑笑:和你做爱,是因为我很爱他,但是我很绝望,我总觉得自己就要死掉了,只有和你做爱,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觉得自己像游魂野鬼,在这个世界上游荡。
左左心中,有冰冷的液体淅沥而下,悠悠是不爱他的,当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就想变成他心中的天使,并围绕着这一目的不停地制造谎言。
悠悠的坦白让他绝望。
绝望的夜里,他伏在电脑上,疯狂地制作动画,抽烟,迷上了品酒,品着品着人就醉过去?99lib.了,那些窃窃的笑,它们像一些小小的动物潜伏在塞满了灰尘的墙缝里,透明而无形,趁他醉眼朦胧时跑出来放肆,他站起来,趔趄着要去捉住它们,它们却轻巧地跑了,跑进了墙里,似要引导他穿楼板而上,穿过两层楼板的上方,睡着悠悠,她不肯到他床上来,每次,都是他去阁楼,做完爱,她赶他走,他想耍赖,装着已睡着了,可悠悠并不纵容他的小聪明,总是把他晃醒,将鞋子扔到床前,目光淡漠地说:你该下去睡觉了。
有一次,左左面带央求地揽着她的腰,说:悠悠……
悠悠拍了拍他的肩,说:哥们,别把性交搞得这么情意绵绵好不好?
这句话,让左左心中的温柔,腾地就跌了下去,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悠悠,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这句话,是美好若透明橘子的悠悠说出来的?
他黯然地把脚套进拖鞋里,下楼,即使这样,他依旧不能做到看低悠悠,她是那样一个各色的女子,在她眼里,和不爱的人做爱就是性交,非常单纯的性交,没有任何目的性和功利性,只是性交而已,它什么都不代表也什么都不能说明。所以,她会准时把房租拍在左左面前,面色凛冽说:如果你想看低我,就拒绝收它们。
左左爱她,尽管她说她一直在等陈年来找她,在等陈年允许她继续爱他。
她说这些时,窗外的玉兰枝叶发出了海涛般的汹涌声,一浪接一浪地扑在坚硬的礁石上那些被镇压了很久的杀念,在左左心里,跌宕起伏。
2
左左偶尔会买些礼物给悠悠,悠悠不要,即便是在他的千般央求下,悠悠收了,改天,他就会在阁楼的某个角落里发现它,悠悠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他们之间,绝对没有可能。
就象角落里的尘埃,注定了只能是尘埃却不是土壤一样。
所以,悠悠拒绝到左左房间过夜,左左问她为什么,悠悠就说:在感情上,睡觉的地方往往决定了一个人的立场。
她的坚守让左左很是黯然,亦不再说什么。
只要他和悠悠的生命还在,他就有机会等到她的爱。
左左等得夏天去了秋天来了,冬天深了春天浅了,悠悠依旧无动于衷,一年过去了,她已渐渐接受了陈年离她而去的事实,却坚定陈年依旧是爱她的,离开她,是老婆以死相胁下的无奈选择。
她心情好时,左左会反驳她:如果是这样,事后他为什么不向你解释一下呢?为什么不向你道歉呢?
悠悠瞪着他:这样更能证明他是爱我的,明知不能够却依旧给予希望就是最自私最残忍的温柔,你懂么?若他跟我又是道歉又是解释,只能让我更放不下他,更要继续等他的爱,或许,他希望我恨他并早些将他忘了,他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快乐,可是我做不到。
左左在心底里窃窃地笑:哦,原来他是为你的幸福着想,想让你快点忘记他开始新的生活呀。
悠悠就飕地坐起来,像只愤怒的小豹子,瞪着他道:你用不着讽刺我,就是我想开始新生活,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左左连连点头:我有自知之明。
悠悠用鼻子笑:相信我,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我。
然后,她就很是神往很是虔诚地给左左讲一个故事,有对老人,年轻时非常相爱,但他们的爱情不幸发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在颠沛流离中相互走散,等他们再次知道彼此消息时,已年过半百,各自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为了不伤害另外两个无辜的人,他们压抑着内心的爱,几十年后,老爷子的太太去世了,他一直等啊等啊,等到老太太的老头子也去世了,那时,他们已经80多岁了,但是,他们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个故事,悠悠给左左讲过无数次了,每一次讲完,她总是托着下巴,用叹息般的神往声调说: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多么幸福……
左左知道悠悠讲这个故事的寓意,他很想问:如果陈年比老婆先死呢?或者,你比陈年或陈年的老婆死得都早,又将怎样呢?
他忍住了,不问,只是,紧紧地将悠悠揽在怀里,那一刻,他那么渴望死去,变成一个有魔法的鬼魂,依附在陈年身上,让他决绝地离婚,娶回悠悠,只要她能开心,死又何惧?若她痛苦,自己生又何欢?
3
每每黄昏,左左便来到一家叫老橡树的咖啡店,临窗而坐,慢慢喝完一杯柠檬水,悠悠就下班了,她总是一边走一边把手包甩来甩去地东张西望,好象无聊到了极点的人在盼望故事发生,她的长发,在夕照中,像流淌的金子,眩人眼眸,偶尔,会有人与她打招呼,?99lib.她笑一下继续前行,然后,依在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上,懒散地望着车来的方向。
当她从公交车站消失,左左便跳将而起,飞快奔向街边,跳上公交车或是拦出租车,在悠悠刚换上拖鞋并开始往下脱职业套装时,他就已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门前。
悠悠总是瞥他一眼,继续嚼口香糖,任他从背后揽过来,任他温暖湿润的唇从颈后爬到唇上,大多时候,她一边嚼口香糖一边同他做爱,待他起身,她像皮毛光滑的小兽,滑离了他的身体,很快,卫生间里就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温润的沐浴液香味从门缝蜿蜒钻出。
有时,左左想把温存无限延长,随她进卫生间,可,当他看到那枚被粘在洗手盆边缘的口香糖时,心就抽了一下,或许,在悠悠眼里,他笃定是枚口香糖,可能随时被一吐在地,之后,无有任何留恋价值。
左左想说服悠悠答应他去商场门口接她,悠悠拒绝得严厉:万一他也来找我,与你碰上了,我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左左忍了心里的酸楚,做无辜状说:干嘛要洗清呢?
因为,我想让他知道,我有多么爱他,我一直不曾背叛过他。
可,你在撒谎。左左不死心。
所以说我是爱他的么,女人越爱一个男人就越要对他撒谎,因为她想做他眼里的天使。
房间很静,有水的滴答的声敲打着夜的寂寞,悠悠把睡衣从头上往下套,左左痴痴地看着她,幽幽叹息道:悠悠,我是爱你的。
刚洗完澡,皮肤潮湿,睡衣艰涩地搁浅在腋下,她裹在绵软的睡衣里,声音微恼: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不爱你,帮我往下拉拉睡衣!
她像一抹剔透的月光,立在红艳艳的地板上,这具美妙绝伦的身体里的那颗心,却不属于他的,他伸手,没替她拉睡衣,而是,将她揽在怀里,伏在她耳边,用哀求的声音说:悠悠,你爱我吧。
说话时呵出来的气流扑在悠悠的脖子上,她有些痒,哏哏笑着,挣出他怀抱,左左觉有种冷,从脚下一寸一寸地升上来,他愣了一会,刹那间,觉得心在一点点变硬,便一把扼住了她的腕,低低地问: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悠悠湿漉漉的脑袋从领口钻出来,睡衣扑簌一下就坠到脚面上,看上去她就像一只修长的蜻蜓:当你寂寞无聊,你喜欢做什么?
制作动画。
悠悠把长发塞进毛巾,像包裹起一束海藻:你就是我的动画,有点事做,我才没空闲想绝望的东西。
长长的睡衣拖在地板上,干净的,一尘不落的地板。她拉开了门:你该回自己房间了。
温柔的月光下,她眼里满是妖媚的笑,可,左左看到一束犀利的冷光,正从她满是讥笑的心底,扑面射来,直中他的命门。
从那一刻起,左左的心里的利器们,纷纷而突兀地竖立了起来。
他默默地下了楼,望着夜空,冷冷地说:陈年,你活不成了,悠悠不给你活路。
悠悠不会知道,她犯下了致命错误,她可以不爱左左,但不能伤害他,且是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在爱情面前的自尊。
次日,左左便疯狂地寻找一个叫陈年的男人,谁让他就是那个不屑于让悠悠扑下身子来爱的男人呢?
找到他,实在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悠悠不爱左左,很多事都不避讳他。
半年前,悠悠像个垂暮的老人一样狂热地喜欢上了怀旧,她的旧日美好,全是陈年,凉薄的陈年简直就是镶嵌在她青春岁月里的一颗璀璨钻石,时光弥合了这个男人留在她心上的伤痕,这个名字也不再让她疼了,每每说起陈年,她目光里就会流露出落难公主对昔日好时光回味无限般的贪婪,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左左,说:你知道吗,我再也不会像爱他那样爱上另一个男人。
她说这句话时,左左就那么无助地望着她,像溺水的婴儿,悠悠看不到他眼里的疼也看不到他心里的沉溺。
对过去的追忆严重损害了悠悠的神经,她开始失眠,失眠的夜里,拎着一瓶葡萄酒叼着一棵香烟敲他的门,进来后便坐在床前地板上,呓语般地倾诉与陈年的种种过往。
她哭着说:你知道吗?我和他在一起时,一想到他和老婆要睡在一张床上,我就会发疯,发疯的时候,我就用烟头烫自己。说着,她就把胳膊伸出来,露出手臂的一截,在上臂根部,有一圈整齐的烟花烙,像一圈玛瑙色的手链被推到了上臂,妥帖中透着忧伤。
左左就将她从地板上打捞进怀里,他抱着她,不知该怎样抚慰才能使她的心不疼了,他那么爱她,爱得心都在疼,可,他的疼,悠悠不稀罕,她稀罕陈年的凉薄。
说到陈年时她满眼深情,拒绝左左以任何亲昵的方式碰触她的皮肤,她说,回忆过去是对爱情最至高无上的忠诚,左左不合适宜的亲昵,是亵渎。
左左想,他要杀了陈年,一定。
左左想,他一直在等待悠悠的爱,把心都等荒了,他的心里,长满了荒草,只要看见悠悠,那些荒草,就开始在他的心里,摇晃着生满了毛刺的叶子,哗啦啦的哭泣。
4
左左决定,杀了陈年,坚决。
他坐在阁楼外的楼梯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黑魅魅走廊,掌心里有些冷冷地东西在不停地往下滴落,那是冷汗。他把手合在脸上,一阵沁心沁肺的冰凉,杀抵而来。
他狂热的心,不能降温,凉薄的陈年毁了悠悠,也等于是毁了他,只要陈年活着,悠悠爱陈年的心就不会死,而左左的爱,就必然是永无可能。
左左站起来,摇晃着往楼下走,他说:陈年,对不起,我爱悠悠,我没办法。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空气中的打了个转,又回来了,左左说:陈年,我恨你,如果不是你,现在,我就不必下楼去单裘冷被。
说这句话时,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走廊将回音送回来,可是,送回来的声音变调了,是个女声,他听到了隐约的啜泣,是李小兰的,她说:左左,我的孩子,左左……
左左晃了晃头,笑着说:我决定了,必须除掉那个混帐东西。
然后,他觉得耳朵被一个柔软的东西噙住了,一阵气流钻进去,那些气流发出的声音是:左左,给我搬家吧,别让我看着你就哭……
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他喃喃着说妈妈……
他一边流泪一边下了楼,坐在院子的台阶上,风把老楼的窗子吹得呀呀呻吟,李小兰的哭泣,隐隐响在耳边,左左说:妈妈你抱抱我吧,自从你走后,我就不知爱是什么滋味了……
一阵温柔的风,轻轻地绕着他身体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他听见李小兰说孩子你长大了。左左用手抚摩着风的边缘问妈妈你好吗?
一声叹息,在风中旋转,拖着长长的尾音,像一道远去的烟雾。
左左依在台阶旁的墙上,神志混沌着就迷糊过去,醒来时,怏怏起身,见玉兰树下坐着两只猫,它们眼里闪烁着骄傲的寒光,看见他,忽地露出笑意,那猫脸,恍若人面。
左左伸了伸手,它们却一跃,跳上墙不见了,它们卧过的地方,被刨了两个浅浅的坑。
左左说:妈,我知道了,改天我给你搬家。
一阵风,摇曳得甬道旁的风竹簌簌做响。
第九章 爱情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1
一周后,左左把父母的骨灰盒从树下挖了出来,埋进了墓地。
聚集在老楼院子里的野猫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左决定,刺杀陈年的行动,现在开始。
首先,他要找到陈年,这实在是件没有丝毫悬念的事,悠悠的怀旧让他把陈年的一切掌握得了如指掌。
开始几天,他站在陈年公司的写字楼下,点上一根烟,等陈年出来,每天下午六点钟,陈年会准时夹着公事包出现在写字楼外的停车场,他总是习惯性地看看两边,才坐进去,将车慢慢倒出来,慢慢驶出停车场,离写字楼大约30米左右突然加速。
左左就这么看着他,看了整整一周,关于怎样礼貌地接近陈年,又怎样迅速地将铜丝套在他颈上这个环节,左左在心中演习得炉火纯青。
看陈年时,他的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手指紧紧地捏着一条细细的钢丝,不,应该说是铜丝,为了得到这根铜丝,他特意去了很多家土产店。
在众多的谋杀方式中,他选择了金属丝,像意大利黑手党一样,握着一根闪烁着寒光的、坚韧的钢丝。
土产店只有发白发乌的铁丝,看上去,它们是那样的羸弱,在指间折了几个来回就断掉了,他垂头丧气地从土产店出,杀死陈年是件带着神圣色彩的事,是去往爱情的朝圣路上,用一根细而没有金属寒光的铁丝,实在太辱没这个行动。
他需要一根锃亮的、闪烁着美好的金属光泽的金属丝。
后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折回土产店,继续挑选金属丝,都引起土产店主的警觉了,他狐疑地看着他,眼里圈了无数个问号,死死地盯着他的手指看。
左左的手指,又细又长,象钢琴家的手,据说这样的手很有女人缘,可左左不信,他想要悠悠,悠悠却不屑于他。
土产店主终于失去了耐心,有些焦躁地问:你究竟要什么样的金属丝线?
左左眨了眨眼睛,看上去,他象刚睡醒,正在懵懂中,或是梦游,他捏了捏额头,歉意地笑着说:我想要一根看上去很漂亮的,闪烁着明亮金属光泽的金属线。
店主嘴里吐出一声干脆利落的笑,有点不屑。
左左又补充道:而且非常结实。
店主弯下肥硕的腰,从柜台下搬上一捆沉重的电缆,抽出电缆头,指着里面的铜丝说:你买电缆回去自己剥吧。
左左问道:它漂亮吗?结实吗?
店主剥出一小截给他看,果然,金光灿灿的铜丝闪烁着高贵的光泽,那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最高贵的金属光泽,橘红色光晕笼罩了整根铜丝,是的,这就是他想要的金属丝。
他心满意足地买了几米电缆,卷起来,拎回家去了,街上的空气,是那样的清爽,每一个路人的面目,都是那样地亲和。
然后,他坐在黑夜的地板上,将它们剪成一米左右长的三根,如果这三根铜丝都杀不掉陈年,他就收起杀念,事不过三,他迷信这条古训。
每看一眼陈年,他的手就会呼地出一层冷汗,每次离开停车场的路上,都会有人诧异地看着他,因为,他的牛仔裤兜下,湿漉漉的,一直湿到膝盖。
一个周的时间,他学会了从容地在关注的目光中不动声色地前行,他已初步具备了一个杀手的特质。
下班后的悠悠很累,左左坐在她门前,等她,他常常这样等她,提着买好的热饭热菜,尽管她从不领情,可,他还是喜欢这样做,只有这样做,他才会觉得时光过得很充实,充实的日子比较容易找到快乐。
那天晚上,他们将小餐桌搬到悠悠的大床上,悠悠的床垫中间,已经有两个微微凹下去的坑,那是陈年和左左合伙在悠悠床上留下的痕迹,一看到那凹坑左左就会无比愤怒,男人的团队精神,如果体现到床上,是最耻辱最龌龊的。
那两个凹坑是做爱时膝盖留在床上的,他们都很绅士,据说,绅士精神体现在床上就是,用肘和膝盖支撑自己的体重。
他提议买一张新床垫,将旧床垫扔掉,当他说完,发现阁楼里安静得出奇,他看见悠悠瞪着惊恐的圆眼睛看着他,仿佛正目睹杀人犯解肢一条鲜活的生命。
好半天,她才斩钉截铁说:你不喜欢这床可以不上,想换垫子,没门!
陈年躺过睡过的床垫就是悠悠的一叶幸福方舟,是无可替代的,左左就做了罢。
左左把装在袋子里的菜打开,码在盘子里,码得整齐而漂亮,再端到床上的小几上,他想,在这个晚上,如果悠悠说她会渐渐放弃对陈年的期待,他就收了杀心。
可是,悠悠再一次令他失望了。
悠悠拎过一瓶酒,倒了两杯,递给他,将两只杯沿零丁地碰了碰,无限伤感地望着他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左左心下有点发慌,他仓皇道:我记得你刚过完生日不久……
她晃头:是我失去陈年整整一年的忌日。
左左有点大赦又有些哀伤地问她:你有什么计划么?
悠悠答非所问道:左左,你说,爱情是不是一种信仰?
左左想了想说:好象是吧。
悠悠点点他的鼻子:爱情就是一种信仰,比如我对陈年,你对我,其实都已不再是单纯的爱情了,而是信仰,上天就是这样弄人,为什么我们变不成彼此的信仰呢?
左左说:是你不肯。
悠悠感伤地摇摇头:我想让你变成我的信仰,可是,我的心,不肯。她仰头,将酒干了:你不要枉费心思了,我能给你的,只能是伤害。
陈年能给你的,不也是伤害么?为什么你还在等?左左反驳,悠悠有些醉了,她歪歪地看着他,笑道:是啊,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没办法,喏,对了,今天晚上你不能碰我,我要保持伤感的纯洁度。
左左看着她,杀心,渐是坚硬。
2
白天的陈年看上去很阳光,身材和鼻子都像杨树一样挺拔,左左若无其事地走到他的身边,他想镇定从容一些,可是,他的嘴唇,却在发抖,他管不住它们,只好,紧紧地咬着唇,站到正在开车门的陈年身边,直直地看住了他。
陈年发现了他,准确地说应该是看到了他的影子,夕阳把左左的影子投到了车门上,陈年直起腰,眯着眼睛看左左,迟缓地笑了一下:我见过你,知道你是谁。
左左说:是的,我是悠悠的房东。
他友好地拍拍左左的肩:可是,听我太太说你他的男朋友,对吗?我很不明白,难道悠悠和我好的同时也在和你谈恋爱?
左左什么也没说,他又咬了一下上唇,眼睛往上翻了翻: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
陈年做沉思状:如果你要娶她,我祝福你,走,我请你喝茶。
就钻进了车里,左左踌躇了一会,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陈年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车辆,目光平淡而漠然,左左放在裤兜里的手,像捻佛珠一样捻着那根铜丝,有些冰冷的液体正慢慢地顺着指尖顺着掌心渗出来,他用眼梢紧张地看着陈年,喉咙很干,他感觉自己足以一口气喝完整桶纯净水。
他在心里,暗暗地丈量着怎样才能将铜丝准确无误地套在陈年脖子上,很快,他就发现,用铜丝杀人,选择坐副驾驶位置是个错误,意大利黑手党用钢丝杀人时,总是坐在被杀者的后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钢丝套上去了,手下一紧,被杀的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昏死过去。
左左忽然觉得很冷,牙齿开始打架,陈年扫了他一眼,说:你身体不舒服吗?
左左摇了摇头说:有点冷。
陈年很同情地看着他:可能是感冒了,看样子你体质不好,你太瘦了。
左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捏住铜丝的手松弛下来,身体就渐渐暖流回升了。
陈年说了几家茶楼的名字,说:我是这些地方的老主顾了,你想去哪?
左左想了想,忽然笑着说:前一阵,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茶楼,要不,还是去那家吧,我不是很喜欢在陌生的地方喝茶。
陈年说好,左左指挥着陈年在街上绕来绕去,将黄昏绕成了黑夜,陈年一次次问:怎么还没到,这家茶楼究竟在哪里?
其实,左左也不知道那家茶楼在哪,他以为用一个周时间就把自己修炼成了一个不动声色冷面杀手,事到临头,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克制不住心慌,克制不住恐惧,甚至他不知不知该怎么办,他想草草收场,却不知如何收,杀念像一只失去控制的雪橇,冲向山下,无人阻拦。
事后,左左想,若是稍有点警惕的人,或许早就醒悟了,会将他赶下车去,可是,陈年没有,左左想,陈年的麻痹大意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看不起伊左左,压根就瞧不上像他这样一个沉默消瘦的男子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白了,是根本不相信左左有足够杀死他的勇敢。
想到这里,左左就将自己的心,又往狠毒的路上逼进了一寸。
他痛恨每一个看低他的人,除了悠悠,他的自尊神圣而不可侵犯。
左左逼着自己镇定,街上的行人还很多,车子川流不息,他的心,在惶恐的挣扎中变得镇定而从容,他想,现在动手,太容易暴露,轻易就会被人捉了现形的谋杀,是蠢人行径,而他,是有智慧的,他要像阳光融化雪花一样,将陈年的痕迹干净利落地从这个世界消除掉。
所以,左左指了一家临近的茶楼,说:到了,今晚我请。
陈年说:谁请无所谓,都是小事。
他们要了二楼的个单间,像两个需要相互说服的生意人一样,在藤编茶几的两侧对面坐了,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印度香,陈年用手捂了一下鼻子,拿眼角看左左,无声地笑,左左知道,那是讥笑,在讥笑他的品味,而对于来自陈年的任何一种评价,左左已不在乎了,反正,他再也没有机将这种看法传播给其他人了。
这家茶楼,左左是第一次来,他下去要茶,要了最中档一些的茶,不要最好的也不要最不好的,因为这两者太极端,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就像一个人长相极丑或极漂亮都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样。
在这个夜晚,他不希望被任何人记住,最佳选择是:不给任何人留下特殊的印象。
左左没让茶艺小姐表演筛茶,因为不想让人看到他与陈年在一起,陈年气质不错,属于那种让女人看一眼后,就会在以后的日子偶尔拿出来回味一次的气质。
他们慢慢喝着茶,陈年总是看天花板上的那枚中国结,他用这个举止告诉左左:和他在一起,非常无趣,他只所以坚持坐在这里,是碍于面子。
后来,他笑了笑说:很奇怪,以前我看见你时,会有莫明的心慌与焦躁,可今天见了你,就没这种感觉了。说着,他抿了口茶,又自嘲说:可能那时和悠悠偷鸡摸狗地好着,有做贼心虚的感觉,总觉得别人都盯着自己的见不得人短处。
在悠悠心里,你们的爱情是神圣的。左左抬起眼皮,坚定地看了他一藏书网眼,有点谴责的味道。
陈年不置可否地笑笑,欲言又止地将辩解吞了回去。
左左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吃着松子,对陈年再言的话,便有了充耳不闻似的漠然。
陈年不时拿眼睛看着他,笑,又自我解脱般地说:我没有她说得那么卑鄙,到了我这年龄你就知道了,男人的很多事,都是情非得已。
她从没说过你卑鄙,她一直在等你。左左埋着头,心下,为悠悠,生生地就悲凉起来,她揣着一颗那样卑微的心等这个男人允许她继续匍匐在地去爱他,他却已在心里将她糟践成了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陈年抿着嘴巴看他:给她做说客来了?
左左摇了摇头,半天才说:你不知道她有多爱你。
陈年的目光渐渐黯然,叹了口气:咳,有些事是没办法的,我也不舍得放下她,她错就错在不该打电话约我太太出来摊牌,我被逼进死胡同了,如果在情人和太太之间必须选一个令之受伤,百分百的男人会选择令情人受伤,因为伤害了情人只负良心的责任就可了,相比于法律责任和现实纠纷,良心责任算得了什么?是掊会随风散尽的烟。
他们很晚才离开茶楼,也没太多话,也不甚看彼此,大多是抿茶,然后看着别处,谁也没有离开的理由,除了悠悠亦没可交流的内容。
左左觉得,在这里说悠悠是种亵渎。
所以,除了沉默,他们还是沉默。
3
夜空湛蓝,星星寥落,一个没有结果的夜,当陈年向左左道别时,左左忽然伏到车窗上:你能送我回去吗?
陈年沉吟了一下,打开了副驾驶旁的车门,左左说:我不喜欢坐这个位置。
说着,就将车门关上了,转到车的另一侧,自己拉开车门,坐在陈年的身后,说:谢谢你。
车子平缓地游进夜色,街道很静,街边的树木,像欲躲藏进夜的怀抱的人,林立两侧,静静屏住了呼吸。
偶尔,有流浪猫蹿过街心,还是谁也没话,左左用眼角看着他,第七次问:如果悠悠打算等你一辈子,你会怎么做?
他第七次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他:那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没关系。
一声悠长而冰冷的叹息滚过了左左的心底。
后来,左左想,哪怕陈年变换一下回答的话,他都会原谅他的寡情,他怎可这样自私?
他还记得当他把铜丝绕到陈年脖子上时,陈年还笑了一下,很简单,大约是嘲笑他模仿意大利黑手党模仿得很不到家,因为,他把铜丝绕在了他下巴上了。
金灿灿的铜丝绕在陈年下巴上的样子,使他看上去很可笑,左左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没实践过,生疏得很。
陈年将他的行径当成了一个愚人节式的恐怖玩笑而已,像他这样一个瘦弱而文静的男子,就是给他一条绳子求他杀人,怕是他都要吓得尿裤子。
陈年看着左左脸上懵懂而不知所措的表情,呵呵大笑起来,左左的脸,腾的就红了,他几乎是嚷了起来:你别笑我!你一笑,我的手会抖的。
陈年笑得更厉害了,他已踩了刹车,将车子平稳地停在了街边。
左左麻利地将铜丝往下一落,用脚踩着驾驶座的后背,死死地用了些力气。
陈年明白了,这不是个模仿游戏,他的脸越来越红,他的眼神复杂而绝望,死死地看着他,像在要一个答案,左左伏在他耳边说:如果你活着,悠悠就永远不会爱我,而你,又是这样的卑鄙自私,根本就不配拥有她的爱情。
陈年的嘴巴张得越来越开,舌头一点点探了出来,好象要极力去吻一个人的唇,他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响着,一股腐败气息,口腔喷出来,气势磅礴地包围了左左的面庞,左左努力将头别向一边,试图躲开他的口气,可是,这腐败的气息扩张的范围越来越大,令他无处躲藏,相形之下,他的手与脚上,便添了些力气,甚至,他听到了陈年颈骨的断裂声,碎碎的,像冬夜的雪花,在空气中隐隐地筚拨响着。
陈年恋恋地合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像一条蜿蜒的蛇,在驾驶座上抖了几抖就不动了,一股刺鼻的便气在车厢中弥漫来来,左左愣愣地看着铜丝,深深地勒进了陈年有些松弛的皮肤里,他的嘴大大地张开着,眼球外凸着,像两只被剥了皮的煮鸡蛋,被涂了些黑的红的颜色而已,左左一阵反胃,他跳下车,蹲在路边,开始疯狂地呕吐。
后来,他坐在马路边上,觉得身体空空荡荡的,刚才的呕吐好象将体内的五脏六腑全呕吐了出来。
有车子呼啸着从他身边疾驶而过,大约是午夜里将车停在那路边吐酒的司机很多,所以,便也无人停车下来看个究竟。
左左慢慢站起来,拉开车门,陈年保持着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动作,瞠目结舌地仰在驾驶座上,左左捅了捅他的身体,还有点温热,然后,他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在飞快地转过千万个去向。
将眼前的一切弃之而去?不成,或许不用到明天早晨,就会有人发现尸体而报案,有可能,他的杀手身份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最好的办法是让陈年消失。找不到尸体的案件,连定性都困难,就更不要奢谈什么侦破了。
想到这里,左左觉得臂上涌上了无穷尽的力量,将陈年从驾驶座掀到到副驾驶位子,并把他摆了一个看似睡着了的姿势,这样,即便遇到查车的,也可以马虎着搪塞过去。
那天夜里,左左驾着车跑遍了整个城市的边缘,随着黎明的到来,他的心一点点失去了从容,任何一个看似隐秘的角落都不能令他放心地安置下陈年正在变硬的身体,他驾着车子疯狂地跑啊跑啊,觉得身上披满了窥视的目光,无论用怎样的速度都不能逃出这些眼睛的包围。
他筋疲力尽地将陈年背进家,反锁了门,又将车子开到郊区,随便停放在路边,又用抹布将车上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处理完这一切,左左甚至还点了一支烟,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举起一只手,应着凌晨的白光看啊看啊,看得自己笑了起来,他忽然地觉得,自己,无论在体格还是人格上,都无比地壮大起来了,他没有罪恶感,反而有种难以言叙的成就感,他想,有一个叫伊左左的男子,他是英雄,是感情圣路上的清道夫。
他笑了,将烟咬在齿间笑,缭绕的烟雾熏得他眼泪都掉下来了,他慢慢地离开了,在离现场很远的地方,他用脚踢出一个小坑,将早就熄灭的烟蒂,埋了。
他没打车,而是沿着马路边缘走啊走啊,走到天都麻麻亮了,远远看见早班市郊车来了,他站在路边看了一眼,除了售票员和司机外,车上只有三五个人,虽然离弃车现场已有三四公里,但,左左还是没上车,车上人太少,中途上人容易被记住,他宁肯继续往前走。
等到第三辆市郊车驶来,车厢内已能看得出拥挤的模样,左左才跳上车去,陷落在拥挤的人群中,他忽然地感到了一阵莫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汹涌澎湃地在心头潮动。
他悄悄打开家门,依在门上,轻轻地笑了,他想,原来,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不仅所有人都不会相信看似文弱安静的左左,竟然是个手段不算拙劣的、思维慎密的杀手,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可是,他用事实证明了自己。
他顺着门,软软地坐下来,一直微笑着,想陈年的车,它被抛弃在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路口,很快,就会有专业偷车贼或不专业的偷车贼把它开走,因为,他把钥匙留在了车门上,但凡有些卑下贪欲的人,不会不动心。
卧在地板上的陈年看上去狰狞而败落,脸朝下趴在地板上,耷拉出来的舌头舔在多日未擦的地板上,裤子湿漉漉的,在被勒死的刹那间大小便失禁,将裤子弄得一团糟糕,完全失去了一个人的尊严,像一只死去的动物,被随意丢在地上,左左扯了扯他的名牌衬衫,笑了一下,兀自道:人死了,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天,渐次亮起,他还是一味地坐在陈年身边发呆,他越来越慌张,不知该怎样处理后来的一切,汗水湿透了他的头发他的衣服,并在地板上泅出了一片明晃晃的水泽,忽然,窗上响起了砰砰的撞击声,待他举目,眼前的景象令他失魂落魄,密密麻麻的苍蝇和一些不知名的飞虫,它们把身体当成子弹,撞向玻璃,将正要离开老楼去上班的房客们惊得失声惊叫。
悠悠就是这时来敲门的,她将陈旧而厚重的红松门敲得嘭嘭直响:左左,左左……
左左一跃而起,看着陈年的尸体,他像只没头苍蝇,在房间里撞来撞去,想把陈年拖起来,可死去的陈年像石头,又硬又僵,他把手插到陈年腋下,奋力将他的上半身拖离地板,他拖着石头一样的陈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试图找到一个绝密角落,将他安全地隐藏起来,却不能够。
敲门变成了砸门,悠悠高声喊:左左,你睡死了吗?
终于,左左为陈年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藏身之处,偌大的壁炉,可以睡下两个陈年。
他关上壁炉门,搬过几把椅子,有将衣架也立在那里,才酝酿了一下惺忪的声音对门外喊:我头疼,你有什么事么?
他从不会这样怠慢悠悠。
我梦见陈年来找我了。悠悠说。
左左心头一紧,他用手,捂了捂脸上因紧张而憔悴的肌肉,站了一会,才去开门。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整个走廊很安静,只有忘记关闭的夜灯还在寂寥而黄昏地亮着,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有些虚幻,他摸了摸脑袋,开始怀疑刚才的敲门声的真实性。
他折回来,关上门,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在窗外喷了一些杀虫剂,那些苍蝇和不知名的小飞虫下雨样劈劈啪啪地落下来,像一层黑褐色的雪,在地上铺了一层,出门上班时不小心踩上一脚,微小的暴裂声从脚下传来,仆仆的,像车撞西瓜。
整个一天,都恍惚得很,期间,他很想打电话问悠悠,假若陈年死了,她会怎样?
他这样想着,就走了神,中午,有同僚招呼他吃午饭,无意中看见他桌上的一张效果图时,惊异地叫了一声:你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张业已完成的效果图,为了使它效果更好,主体建筑旁的街道上,添了一些植物和人流,左左的效果图上,装饰性地走着三三两两的人,那些人脖子上,都戴着明晃晃的项圈,无论男女。
同僚就笑:效果图是需要装饰得漂亮一些,可,连图上的人的脖子都装饰到了,你也太下工夫了一点。
左左羞涩地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画废了。将效果图哗啦一下收起来,揉了揉,扔进废纸篓。
大家去餐厅吃午饭了,他走到敞开式的阳台上,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慢慢抽着,他望了望楼下,想,如果一跃而起,会是什么样子呢?在整个下坠过程中,他会不会像蝴蝶一样好看地飞翔呢?
他又想起了悠悠常哼的那支歌:爱情就像落叶,看似飞翔却是坠落……想着悠悠裸着美丽的身体坐在床沿哼着这支歌摇曳来摇曳去的样子,他的眼泪就滑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心,因为昨天晚上,他身边的这一切,随时就会失去的,就如他腰斩了陈年的人生一样,他的人生,也将被法律所腰斩。
他捂着脸,蹲在飘出式的阳台上,尽情地流泪,他是那么地惶恐那么地害怕,他害怕和别人说话,害怕每一个走到他身边的人。
这一切,似乎会变成让他来不及防备的强光,在每一个时刻,都可能射向他的心脏他的脑海,将他试图隐藏起来的罪恶,照射得通体透明,昭然若揭。
他在写字楼里走来走去,觉得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
他又想到了老楼以及躺在老楼壁炉里的陈年,会不会恰巧有贼进了他家并恰巧发现了陈年?楼后的猫会不会嗅到从壁炉向四周发散的尸气呢?
他更是坐卧不安起来,不停地走来走去,引起了同僚们的注意,他们纷纷问小伊你怎么了?
左左讷讷地望着他们,是呀,他怎么了呢?他拼命地想我怎么了,找不到回答。
他跑到楼梯上坐了下来,那里,是幽暗的,安宁的,所有进出写字楼的人都乘电梯,它是赋闲的,楼梯间的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悠闲的灰尘气息,他用力地抽了抽鼻子,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喷嚏声冲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又反弹回来,响声巨大而空洞。
这时,他收到了悠悠的短信:左左,我梦见陈年在不停地哭,后来,他就没了,再后来,我的梦里啊,一片馥郁的香气。
对左左,悠悠从不隐瞒她对陈年的思念和钟情,倒好象她与陈年是原配夫妻,和左左,只是偷欢而已。
左左不恼,是他的爱纵容了她。
左左回短信: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想他了?
悠悠没回短信。
下午,左左说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家了,没人怀疑他是在说谎,因为他的脸色,憔悴,蜡黄。
他像一阵阴郁的风,掠过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回家,院子安静,那曾风竹依旧在晚风里簌簌做响,玉兰树枝叶繁茂,他仰着头,吸了一下鼻子,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现在,他正站在梦的边缘。
进门后,他想,今天不去街角等悠悠了。
挂衬衣时,他看到了挡在壁炉前的椅子以及衣架,心沉了一下,坐在壁炉前,慢慢拉开壁炉,他看到了李小兰的脸,她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流泪,她拼命地擦,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左左伸手去替她擦泪,李小兰的脸,像水中的月,他伸手一碰,就在空气中荡漾着碎去了。
那个下午,左左点燃了壁炉,燃料是一些老家具,它们曾陪着他的先人们一起辉煌过也落魄过,左左给了它们一个最后的结局。
在一阵阵燃烧的红木香气里,那个看上去提拔而落拓的陈年,先是像猴子一样蜷起了身体,然后变成了一些碎干柴样的东西,最后,又化做了一掊灰尘,窗外,有无数的猫在走来走去,它们不时仰起头,短暂地叫一声,就收声敛息了。
左左在壁炉旁坐了一个下午,脑袋一片空白,他什么都不能想,也什么都想不起,黄昏,他拖着沉沉的腿上楼,搬下了那盆栀子,将栀子植株移出来,陈年的骨灰已冷透了,有些骨头碎屑,像嶙峋的瘦石,搀杂在骨灰中,左左一一捡出来,用锤子,细细敲成粉齑,才放心地放进花盆,再把栀子栽进去,培好土并洒上一点水,花盆看上去妥帖而湿润,好象很久很久以来,不曾有仍动过了。
他望着栀子,拍了拍手,就将栀子搬到了窗台上,他望着它说:陈年,我要你看着我是怎样把悠悠娶回来。
栀子静默得像一株人造植物。
做完这一切,左左的心,就回到了平静,陈年的肉身像生在他心脏上的恶性肿瘤,消灭掉了他,就回到了健99lib?康。
4
左左洗了澡,换了衣服,就上街去了,他依旧坐在老橡树的落地窗前,透过玻璃,看悠悠所在的商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渐渐少了,最后,他的悠悠拎着小手包一游游荡荡地出来了。
左左跳起来,在车流中飞快穿行,这个晚上,他特别想攥住悠悠的手,和她一起,大口呼吸海边的湿润空气。
可,到达街对面后,他却找不到悠悠了。
一阵巨大的失落将他淹没了,觉得有双手正慢慢向他攥来,他左逃右闪也逃不过它的笼罩,他惊恐地向街边招手,一辆出租车停下,左左跳上去,司机回首问:去哪?
左左说回家。
说完这两个字,他的心就更是惶恐了,司机笑了一下,又问:你家在哪里?
左左发了一会呆,说了巧云的地址。
那天晚上,他留在巧云的店里,巧云正在给客人理发,见他脸色张皇地进来,就停下手里的活问:左左你怎么了?
左左低着头,不说话,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地落在自己脚上,巧云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吸了口冷气说:左左,你发烧了。
说着,就丢下客人,拉他站起来,又将他塞到店面后的卧室:你先躺着,等我忙完了给你烧姜汤喝。
左左就晕晕忽忽地躺下了,他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枕头下什么都没有,他笑了一下,就睡着了,那么沉,睡得像掉进了无底的黑洞里。
巧云把他摇醒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坐在床沿上,把肩递过去,让左左依了,一口一口地喂他喝。
那天晚上,左左睡在巧云的床上,巧云像温柔的小母亲,搬一张小凳子摆在床边,她在床边坐了整整一夜,左左睡睡醒醒,醒来时他张开眼睛到处寻找巧云的手,只有握着这双手,他的心才觉得分外塌实,像婴儿睡在了母亲的怀抱。
天亮的时候,巧云趴在床沿上睡着了,醒来的左左感激地看着她,轻轻把她抱到床上,巧云醒了,见左左抱着自己,她挣扎了一下,惊叫道左左!
左左的脸,噌地红了,知是巧云误解了自己:姐姐,我想让你在床上睡。
巧云脸上的紧张,缓缓地松弛下来。
左左将巧云放在枕头上,就出门去了,他站在香港东路的西端,张望着这个城市,然后,去永和豆浆买了两根巨大的油条和豆浆,拎着往巧云的店子走,身边是匆匆往来的人,每个人都在奔向自己的方向自己的生活,是这样的凡俗,这样的热闹得让左左贪恋。
他像个预知了将要失去孩子又无力改变结局的母亲,在深情而悲怆地关注着孩子的一举一动,仿佛是贪恋着最后的美好,有无限的凄楚,隐约在心头。
回去时,巧云正要把卷帘门全部拉开,卷帘门年久失修,像头多病缠身的老牛,不听使唤了,一半拉得高一半拉得低,看上去,竟是那样的一派颓败景象。
左左说我来吧,猫腰钻了进去,把东西放好,对着门奋力一推,卷帘门没有开,而是脱轨了,它以一副彻底败坏地嘴脸,冷冽在早晨的空气里。
坏得彻底的卷帘门让左左和巧云都愣了一下,后来,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安慰对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说完,两人就笑了,一起吃了早饭,巧云收拾碗时说:左左,我要结婚了。
左左没觉得意外,只是笑着说:好啊,应该有个人照顾你。
在外面漂了这么多年,我想有个家了。
他们各自坐在一张椅子上,说着巧云的婚事,要娶她的,是位在大学里开自助干洗店的年轻人,来店里理发时认识的,也是外地人,自见过巧云,就三天两头来洗头发,他迷上了巧云的温柔娴良。
左左问:姐姐,你爱他吗?
巧云想了想,说:不知道,和他在一起,觉得心理特别塌实。
左左说:那就嫁给他吧,塌实感比爱的感觉更真实。
巧云说好吧,可,我总觉得离爱情很远。
左左就笑了,说傻姐姐,离爱情远点好,爱情是会杀人的。
说毕,抬脚就走了,边走边摆摆手示意再见,连头都没回。
时光会把一个人变得越来越害怕孤单,她常常害怕黑夜,害怕早晨,因为这些时候是静谧的,她总能在寂寥中听见自己孤单的心跳,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巧云巧云……
她希望有个人在黑夜里这样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有了声音,孤单就不在了。
第十章 爱情盟友
1
左左好几天没到阁楼找悠悠求欢了,而悠悠几乎从未主动过,他害怕自己会在不经意间问她:如果陈年死了,你会不会爱我?
那样的问,大抵会将他出卖了吧?何况悠悠又是那样的聪明。
他忍着,不去找悠悠,看足球赛直播打发夜晚,悠悠却突然闯了进来,她挥舞着一张报纸,泪流满面地冲到左左面前:他失踪了,有人在几百公里外的小城发现了他的车,因为被转卖了太多次都无从调查线索了,他肯定凶多吉少!
左左故做镇定道:没头没脑的,谁呀?
陈年。说着,悠悠就往左左的怀里钻,左左抚摩着她的肩,轻声安慰她:不会的,也许他藏在什么地方了。
他为什么要藏?现在,任何关于陈年的分析都能钓足她胃口。
也许是公司经营不善,他在躲债吧。
不可能,我知道,他的公司一直都是赢利的。
你一年没和他联络了,一年时间足够很多事物从容改变。
突然,悠悠挑衅般看着左左:为了随时知道他消息,我勾引了他的一个下属。
左左愣愣地,这世界怎么会这样呢?爱情让他像只掉进迷宫的兔子,东也奔西也跑,可怎的,就没有了尽头了?
他把悠悠死命地往怀里揽:悠悠,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你不能为了让我死心就制造这样残酷的谎言。
悠悠低低说了对不起。拖着那张报纸,慢慢上楼去了。
那段时间,悠悠萎靡得就像丢了魂,她积极地跑上跑下,跑到市刑警队询问案件进展,跑到报社问写关于陈年失踪新闻稿的记者,她无比想知道陈年的蛛丝马迹。
她什么也没得到。
她和陈年的妻子是在刑警队门口遇上的,两个女人用红肿如桃的眼睛相互对望,此时,失去同一个男人的悲怆,已缴获了她们目光中的利器,甚至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
她们站在初秋的阳光下,不知是谁先向前迈了一步,说了声嗨。
他们就开始了化敌为友的友谊。
她们不再计较过去,也不再计较陈年究竟倾注在谁身上的感情更多一些,她们只是知道,她们共同失去了最爱的某个男子,现在,需要她们抛弃前嫌,将失去的爱人找回来,其他,都是后话。
她们坐在茶馆里,在饭店里,甚至在悠悠从未去过的陈年的家里,热烈地交流寻找陈年的最近动向,她们把纷乱如麻的线索一一写在纸上,将这些线索铺在地上,然后,她们就像两个学者,逐条研究这些线索,说啊说啊,说得口干舍躁,连喝一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到最后,她们得出的结论,依然是混乱一片,什么都没找到。
悠悠失望地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陈年的妻子说我也该给孩子烧饭了。
悠悠就说:你比我幸福,没有了他你还有他的孩子,我真后悔,当初不该去打胎的。
这次,陈年的妻子并没有愤怒,甚至还带着理解的苦笑拍了拍她的手,转藏书网身走了。
那段日子,是左左觉得最可笑的时光,悠悠下班后就蜷缩在沙发上等电话或是拨电话,她的电话交流大多是和陈太太,她们在热烈地交流寻找陈年的线索,为了共同所爱的男人她们不仅前嫌冰释,而且还全然没了情敌的敌对姿态,反而像坚不可摧的亲密战友。
左左总是站在一壁,冷眼地看悠悠做着这一切,他的心,在刀尖火海里翻腾,有多少人在鄙夷爱情呢,有多少情场失意的人在诅咒爱情死了,可是,他看到了爱情,像一棵顽强的老树,蓬勃地生长爱悠悠心里。
那爱,不是他的。
2
最后一片法国梧桐从树下落了下来,一个周末的早晨,悠悠将自己裹在一张毛毯里站在他门前说:左左,今天早晨,我看到树上的柿子红了。
左左说你想吃吗?
悠悠用力地点了点头,她深深地看着他,就在这个早晨,左左发现悠悠眼睛里的那种剔透似玉的光芒没有了,后来,他再也没在悠悠眼里看到过那种光芒,他把毛毯里的悠悠抱到床上,一层层剥开了她,她竟是裸着的,她的胳膊上印满了紫色的牙印,左左捧起她的胳膊心酸地说:悠悠,你为什么要这样?
悠悠淡淡地说:这样我就可以忘记了心里的疼,夜里,我疼得睡不着。
左左就将她攥进怀里,恨不能将她勒进身体,那个早晨,他第一次为杀死陈年起了悔意。
悠悠望着他,说:左左,我快冷死了,你要我吧。
说着,她不声不响地替左左解开睡衣,晨曦从窗子钻进来,将整个房间照耀成了一片红彤彤的,充满了激扬的喜气,他们沉浸在这片红彤彤地光芒里无声无息地做爱,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激情,只有绝望,是的,左左知道,这并不是做爱,而是在用这种方式拯救陷向绝望的内心。
一滴一滴的眼泪,顺着悠悠的眼角滴下来,沾她的橘色长发上,像一串串透明的珍珠。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悠悠说:左左……
左左恩了一声,看她。
她平静地笑了笑:陈年再也回不来了。
有消息了?
我的直觉,这段时间我总梦见他在看着我笑,而我在你的怀里,他很阴险地看着我们,笑得让我恐怖。
左左心里,生出了一片细细的毛绒绒,他将悠悠揽进怀里,拍着她圆圆的小屁股说:傻丫头,不要把梦当真。
悠悠感激地笑了一下,看着他说:左左,我是不是比你大一岁来着?
左左答非所问: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是哥哥呢。
悠悠也说:是啊,我也这样感觉。
她表情平和,平和得充满了凡俗。
他们在床上躺够了,就去三楼的晒台,左左拿着钩子,悠悠挎着一只小筐子,他站在晒台东南角,左左将柿树枝勾过来,熟软软的柿子被一只只摘下来,悠悠接过去,放在筐子里,左左边摘柿子边想,这一幕是多么的优美多么温馨啊,他多么想,将这样的时光,永远继续下去,这是第一次,悠悠在他面前卸下了周身的盔甲,不再锋芒相向的悠悠像一只拔光了刺的小刺猬一样温柔,也失却了生动。
他们盘腿坐在阁楼地板上吃柿子,吃完了柿子他们开始做爱,在地板上。做完爱又继续吃柿子,悠悠说我们会死的。
左左楼着她:我愿意和你一起这样死去。
悠悠的手机响了很多次,她总是拿起来看看,又放下了,对左左说:我不接的。
左左顺口问:谁呀。
陈年的老婆。悠悠声音平和,略带疲惫,说完就关掉了手机。
左左怔怔地看着她,试探着问:你真的为了随时得到陈年的消息而和他的下属好过吗?
悠悠睥睨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你说呢?
左左就噎在了那里,转而,又说:我知道你是故意这样说让我难受的,我认为不可能。
悠悠不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笑。
左左知道,悠悠所说或许是真的,可是,他却想诱导悠悠说把不过是个谎言,他需要一个谎言,理直气壮地骗自己。
她不成全他。
3
在失望的守侯里,冬天就来了,窗台上的栀子依旧碧绿,它不仅没有落叶,反而生出了许多花骨朵,在一片苍黄的冬天里显得煞是可爱,尤其是悠悠,对那株栀子尤为喜爱,在深冬的夜里,她时常让左左环着她娇小的身体,她踩在左左脚上,一步一步地挪都栀子跟前,她闭上眼睛深情地嗅着:马上就要开花了,多香啊。
左左的心,就一抽一抽的,悠悠的表情让他想起了以往,那时的悠悠站在晒台上,看着正从台阶上走来的陈年,就是这样的表情。
他厌恶地拂了栀子叶一下,说:栀子其实是种粗鄙的花卉,它的香,太俗了。
碰到栀子叶子的手指毛刺刺地疼了一下,他惊异地发现,刚才拂过栀子的手指竟被蹭破了好大一块皮肤,红艳艳的鲜血快速渗了出来,悠悠惊叫了一声,说:左左,你手指怎么流血了?
左左有种被戏弄的愤怒,他不答悠悠的问,只是把她的脸转过来,深情款款地吻她,他的唇在悠悠的唇上,他的目光死死落在栀子上,他看见栀子的动了动,像被微风轻轻吹拂般抖个不停。
左左的手,轻轻地在悠悠腰上移动,他知道打开悠悠身体欲望的钥匙在那里,然后,他会让悠悠不能自抑地要他要他要个不停……
次日,他不动声色地把栀子搬到院子的一个隐蔽角落,只要一个夜晚,栀子叶就会落尽,严冬还有可能送了它的命。
下班后,左左发现栀子依旧精神抖擞地站在窗台上,悠悠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已有了左左的钥匙,如不是为了拿一些生活用品,她几乎不会阁楼了,阁楼上的一切,像发生在过去岁月中的故事一样,被厚厚的时光尘埃尘封了起来。
这个冬天,悠悠显示出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暮态,她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好象对一切都失去了好奇与兴趣,左左握着她的手,像握着一块冰,左左总是将她装进自己怀里,慢慢捂热了,再和她做爱,他卖力地做爱,让悠悠尖叫,有这样才能把浸泡着悠悠身体的寒气赶跑。
冬天的深处,栀子开满了白色的花,整栋老楼都弥漫着馥郁的香气,楼上和楼西的房客们纷纷来看稀罕。
只有楼后的那对老夫妇,与世无争地继续着平静的生活,他们的猫,穿着五颜六色的毛线马甲在院子里奔跑嬉戏,整整一年,没有小猫出生,没经历生育之苦的大猫精力特别旺盛,它们跳到窗台上,隔着玻璃,看里面的那株栀子,一眨也不眨的眼睛,在白天,像蓝宝石,在夜晚,像闪烁在窗外的鬼火,有几次,悠悠被吓得尖叫起来。
于是,左左就到楼后的平房里,和老太婆商量,夜里,能不能把猫关在房间里。
老太婆正在给猫端饭,她越来越老了,老得连端一碗猫食都费力了,看东西时一看就是半天,眼里的巫气愈是浓重。
半天,她的目光才从猫食上挪开,说:是不是猫眼吓着你老婆了?
左左说:我女朋友。
是你老婆,我能关住我的猫却关不住鬼魂的。她有气无力地说着,蹲在墙角边,将猫饭扣进盆子,又用碗轻轻地碰着盆沿,呼唤猫们回来吃饭。
听得她言,刹那间,左左傻了一样,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老太婆,她已不敲击猫饭盆了,碗还微微的擎着,状态倔强,如定要看到猫们过来才肯罢休。
左左跑回房间。
悠悠问:你怎么了?
左左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不出一句话,把悠悠紧紧抱在怀里,巨大的恐惧,像涨潮的水,无边无沿的没顶而来。
当天晚上,他就听到了傻子的哭叫,这些年来,没人听到过傻子开口说话,可是,在那个夜晚,人们清晰地听到了傻子哭喊着妈妈妈妈……
据说,傻子最少有四十岁了,他的傻,并不是先天性的,是婴儿时期的失误造就的,他来自南方的母亲喜欢把他放在竹制婴儿车里,推着他去买菜,或是在青石条铺成的老街上走来走去,随着每过一块石板,婴儿车就颠簸一下,一颠,他就咧开嘴,冲着母亲甜甜地笑,他年轻的母亲爱死了他干净无邪的笑,便频繁地推着他在老街上走来走去,她的爱将他毁了,据说婴儿车一颠一颠地穿过石板路时将他尚未成型的脑组织颠成了一锅糨糊,于是,他傻了,父母终生引以为疚,不肯要第二个孩子,发誓要把一生的爱,全给傻子。傻子一天天长大,长大的傻子会闯祸了,还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就辞了职,在家照顾着傻子的饮食起居,太阳很好的时候,牵着他的手在院墙内晒太阳,再要不就是领着他去街上买冷饮,体型硕大的傻子一任母亲牵着,在老街上来来去去,他的脸庞大而柔软,像刚蒸好的馒头,和那些五官拥挤在一起的先天性智障截然不同,他迟钝的目光,像爬行的蜗牛,缓慢地移动,渐渐的,傻子长胡须了,面庞的下半部分,由雪白细腻的馒头变成了在黑芝麻中滚过的糯米蒸糕,他母亲每天早晨都要蘸着肥皂水给傻子刮胡子,可一过中午,郁郁葱葱的胡须就再一次覆盖了大半张脸,再后来,傻子看见女人眼睛就直了……
街坊们便半是调侃地对老太婆说该给傻子娶房媳妇了。
老太婆觉得说这话的人,是心怀叵测的,无非是嘲笑她痴傻的儿子竟也向往男女之事,当时就跟人家翻了脸。
她从不认为儿子是傻的,他只是,在婴儿阶段就停止了智力发育的硕大婴儿而已。
她一次次向周围人解释儿子小时候是多么地聪明,他只是永远长不大而已,不是傻。
老太婆端着猫碗敲击着猫食盆时就死了,左左以为她在等猫们过来吃饭,其实,是她已经死了。
老楼内的房客们纷纷放弃了对这家人的避讳,裁缝为老太婆连夜赶了一套寿衣,还有人忙着帮搭灵堂,茶店老板询问枯坐在一旁的老爷子,有没有亲属要通知?他可以将手机免费送给他用。
老爷子拿过手机看了一会,又摇了摇头,把手机还给了茶店老板,自始至终,他只说了一句话:她说过,活着就一定要守住自尊。
老爷子的胡子动了动,站起来,牵着傻子坐在老太婆身边,她的眼睛还微微睁着,嘴也张着,象有什么话要说,老爷子把耳朵贴在老太婆的唇上,倾听了一会,慢悠悠地叹着气说:我知道了。
话音一落,老太婆的眼睛和嘴巴就合上了,瘪了的嘴角,好象微笑似的微微上翘,佝偻的身躯,因为死亡而松弛了,平坦坦地躺在灵床上。?99lib.
大家面面相觑地看着这一幕,眼神惶惑。
天快亮了,终于安排就绪,大家纷纷打着哈欠回老楼去了,左左告诉傻子:想吃东西,就到楼里去敲门。
傻子茫然地看着他,忽然张嘴,无比响亮地说了声:我饿!
左左这才发现,傻子已经老了,他浓密的胡茬里,有了许多参差的白,左左拍拍他的手: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回去给你拿吃的。
老爷子低声说:不用了,不过,我还是替他谢谢你了。然后,他伤感地看着傻子,说:我也老了,很快也会死的,我死了,你怎么办?变成没有尊严的乞丐?
左左也觉得有些凄惶,便埋着头,回老楼去了。
次日上午,大家发现傻子一家三口穿戴整齐,安详地拥挤在窄小的灵床上,有人试了一下傻子和他父亲的脉搏,无限感慨地说:他们都走了。
左左便想起了凌晨时老爷子的那段话,原来,他亦是已生去意,或许,他和老妇人早有约定,一旦夫妇中的一个去了,另一个便带上傻子一并跟着去了,因为他们不肯让没有生存能力的傻子单独承受人生凄凉。
在他们的人生词典里,爱就是:爱一个人,就让他活得有尊严。
街道出面,将傻子一家火化了埋在了公墓里,送葬那天,老街上的老人们,稀稀落落地站在街边,给这沉默的一家三口送别,冰冷的泪,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虽然傻子一家生前没有做过什么惹人关注的大事,但,他们的死,却赢来了一片敬重,如果不是爱,有谁能这般从容赴死,在于他们,死不是惩罚不是湮灭,而是超然度外,他们终于可以了无心事地携手而去了。
傻子一家去世后,大家再也没见过那些穿着漂亮马甲在院子里穿梭嬉戏的猫,平房空出来了,左左懒得去收拾,悠悠更是不闻不问,直到一周后的某个黄昏,左左看见两位老年妇女站在院子里,一边热络地说着什么一边东张西望,好象在等人,左左特意多看了她们两眼,她们就笑着交换了一下眼色,迎了上来:可把你等回来了,你是伊左左?
左左点点头。
我们是街道上半事处的,来好几次了,想到傻子家找户口簿去派出所注销,你是房东,应该有他家钥匙吧?
左左说:我没他家钥匙,好象他家门根本就没锁,你们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两个女人喔了一会,支吾着还是不肯前去,末了,其中一个说:说真的,我们有点胆小,你带我们进去可好?
左左想了想,边点了点头,带着她们,径直往楼后走,站在平房门口,他能感觉到一种阴森森的冷气,正从房门缝隙游弋出来,他呵了一口气,试着推了一下,吱呀一声门就开了,然后,他们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门里的地上,歪歪斜斜地卧了一片五眼六色的东西,那是老太婆的猫们,拥挤着卧在一起,它们的目光已经失去了灼灼的锐利寒气,懒懒地张开眼睛,看了一眼进门的人,就倦怠地合上了。
他们愣愣地站在门口,好半天,左左才用颤抖的手拉了一下门边的顶灯开关,强烈的光线刺激了猫的眼睛,它们陆续发出了微弱的叫声后就垂下头去了。
左左慢慢蹲下来,抚摩着它们灰跄跄的皮毛,它们的腹部几乎完全消失了,紧紧贴在脊椎上,左左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然后,他飞快地跑回家,端来了一盘红烧鱼放在猫们的眼前,那些猫只是轻蔑地扫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左左抱起一只猫,把它的嘴巴摁在鱼上,那只猫紧紧地闭着嘴巴,有虚弱的泪从它的眼角滑下来,左左说你吃啊你吃啊,以后我是你们的主人。
他轮番将那些猫抱起来,一只只地将它们的嘴巴摁在鱼上,所有的猫都都紧紧地闭着嘴巴,如同约好了同守一种信念。
当街道办事处的女人从抽屉拿出户口簿时,所有的猫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们瘦骨嶙峋的背上,毛发因愤怒而戒备地树立起来,吓得两个女人拿起户口簿就尖叫着冲了出去。
猫们追到门口便再也没有力气了,它们踉跄着,陆续倒下去,那天晚上,左左和悠悠并肩地坐在平房门口,看那些猫陆续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次日,他们从街道办事处打听到傻子家在公墓的位置,将那些猫,安葬在他们身边,他们终于,又可以构成一个完整的、仅属于他们的世界了。
第十一章 爱她是个N加一次的计划
1
一系列的变故让所有人变得愈来愈沉默,左左想,他应该做点什么,给无望的寒冷添一些喜气。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他早早起了床,去街上买了一束火红的玫瑰,拿出早就买好的戒指,他想向悠悠求婚,而且做好了被她拒绝N次而他要坚持求婚到N加1次的打算。
等他回到老楼,卧室里只剩了香水味,悠悠上班前是要洒香水的,她总是和窗台上的那株栀子一样,将家里的空气染香。
望着空荡荡的家,他兀自笑了一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悠悠的商场,他想,当着悠悠的同僚以及顾客的面,他单膝跪下求婚,才显得更有诚意,这是多么能满足女孩子虚荣心的场面呀。
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是不喜欢被求婚的,那一刻,她们是货真价实的女皇,掌握着对一个男人幸福的生杀大权。
商场里人很多,左左运了运气,向悠悠走去,他想,最坏的结局就是悠悠把玫瑰摔到他脸上。
他的预计出了错。
悠悠接过他呈上来的玫瑰,很乖巧地伸出了左手无名指,任他无比顺利地将戒指套了上去,她翘着兰花指看了看戒指,说:钻石挺大的。又抓过他手:待会,连结婚戒指一并买了吧。
左左呆呆地看着他,轻易就到手的幸福并没有让他快乐,反而,有些失落,他怔怔地看着悠悠:求婚的程序大约就这么多吧?
悠悠看着她,忽然吃吃地笑了:是啊,如果你想再多一道程序,我可以满足你。说着,她就将套在指上的戒指往下褪,左左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不要,我只是不相信幸福这么简单就来了。
悠悠淡淡地说:连栀子都能在冬天开花,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对了,我们早点登记结婚吧,忘记告诉你了,我怀孕两个多月了。
左左望着她,身心一下子涣散开来,这一刻的到来,轻易而随意,让他想起了米兰坤德拉的那本著名的小说 href='9481/im'>《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原来,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这样多的不能承受之轻,人,可以在生命之重下匍匐而行,却承受不起某种顺手一捻便是到来的幸福感。
他忽然觉得爱情就像一场马术表演,所有的意义都随着表演的结束而消逝。
左左想从悠悠眼里找到将为人妇的幸福感,却是徒劳,这应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可是,为什么,他们竟是这样平静?甚至,悠悠还特意跑到珠宝柜台那边,去和那些标价过万的钻戒比大小。
左左看着悠悠的背影,心在忽忽往下落,不知道它将落到哪里,只是觉得两侧生着冷冷的风,飞快地下坠。
他拿起柜台上的香水瓶子看,一只只的瓶子看完了,悠悠还在那里比较戒指,难道在悠悠眼里,那枚戒指的价值比他这个人更有意义吗?
他不敢多想了,走到悠悠身边,将她翘起来的兰花指攥在掌心,又塞进口袋,感伤地望着她的眼睛:悠悠,别这样。
悠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怎么了?我这样怎么了?
如果我能够,我愿意把世上最大的那颗钻石送给你,但是,你知道我不能,我只能送你这样一枚,我的爱,超过了它的价值,它只是个信物不代表爱情的重量。
悠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家碧玉样的,跟左左回到柜台,然后,她看着左左,说:你不会反悔吧?
左左说反悔什么?
悠悠凄然地笑了一下:娶我。如果你不反悔了,我想重新计划一下自己的人生。
左左紧紧地抱住了她,吻着她的头发说:悠悠,你这样说会让我心疼的,爱你,是我的理想。
悠悠也使劲点了点头,从左左的怀里挣出来,拉开柜台后面的橱子,掏出一只方便袋,往里塞东西,塞满了,一把塞进左左怀里,左左说: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悠悠正色道:以后,我再也不要站在这透明的怪物后面向每一个路过我的人陪笑脸了。
左左问:然后呢?
和你结婚。
说着,悠悠就推了推左左:你去商场休闲区等我,我很快就好。
悠悠脸上的兴奋很平实,左左忽然地觉得,她那么具有运筹帷幄的才干,只是一直没显露出来就是了,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是一瓣在糖水里泡久了的脆弱橘子呢?
很快,悠悠就来找他了,一脸终于翻身得解放的胜利颜色,把手插进左左的臂弯里:我们在外面吃饭庆祝一下吧?
左左带她去了广西路上的红房子,红的方砖红尖顶,很像安徒生童话里的森林城堡,他曾无数次幻想带悠悠到红房子吃烛光晚餐,在悠扬的小提琴声中,他优雅地向悠悠求婚,那时的悠悠,应该娇羞地低下头去,将无名指探到他面前。
可是,这一等就是四年,四年之后,百年的红房子已换了主人,亦不再经营西餐了,改营甲鱼汤,重新装修的红房子毫无格调可谈,像资深贵妇遭遇突兀破落,被下等妓院买去做了浓妆艳抹的卖笑女子。
左左想了一桩心愿。
坐定,叫了甲鱼汤,他面沉似水,悠悠对甲鱼无比憎恶,那天晚上,他们望着甲鱼汤,也很少说话,两个人眼里都是深深的忧伤,挥之不散。
定型的未来没让他们快乐,也没幸福感。
他们什么也没吃,空着没饥饿感的胃走回家,上台阶时,悠悠说你背我上去吧。
左左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弯下腰,蹲在那里,悠悠爬上来,伏在他的背上,说:据说谈恋爱的人,男人总要背女孩子一次的,可是,陈年不能背我,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在街上连手都没拉过。
左左默默地往上走,一直到了房间里,才将悠悠放下来,然后,他们就那么坐着,老楼有点嘈杂,一到晚上,各家各户的人都回来了,人声搀杂在炊香里,四处弥漫。
悠悠坐了一会,说:我们选个日子把婚礼办了吧。
左左说好啊,忽然地,他就觉得自己陷入了被动,埋着头,一下一下地挑弄指甲,忽然的,一只靠枕砸了过来,他看见了悠悠气咻咻的脸: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你后悔了?我告诉你,后悔也晚了,我已经辞职了没退路了,也告诉那些想看我出洋相的女人们说我要嫁给一个根本不需要我赚钱添补家用的男人了……如果你反悔了我就去死!
左左就笑,觉得过去的悠悠又回来了,悠悠一生气,就显得声动起来了。
他一把将悠悠拉进怀里:我等了你四年啊,怎么会反悔?
你不会算我的旧帐么?悠悠忐忑地看着他。
如果那样,我.99lib?等你做什么呢?我的理想就是爱你,真的。
2
婚礼是盛大的,参加婚礼的人很多,左左的嘴,笑到耳后去了,悠悠表情平淡,仿佛她不是新娘而是新娘的一个远方亲戚。
左左有些黯然,恍然间觉得,这场婚礼只是让他在法律意义上拥有了悠悠的身体,而悠悠的心,不知在哪里流浪。
巧云也来了,带着他的未婚夫,一个相貌挺拔而干净的男子,看到他第一眼起,左左的心就跳荡了一下,他和陈年的神采相貌竟是那样的相似,而且,当悠悠的目光与他相遇后,他明显地感觉到悠悠的手开始发抖,从那以后,他的新娘子就心神不宁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扭转了头,穿越了众人的脑袋去看那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时,左左是如此地憎恨巧云,他并不需要她像个母亲一样在婚宴上周旋打点,只要留在她未婚夫身边,就够了。
婚礼进行到中场时,热闹的场面,被一声尖叫刺破了,左左紧紧地握着悠悠的手,顺着尖叫声望去,就见陈太太抱着一盒精美的礼物,晕倒在婚宴大厅,左左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发现她刚好倒在巧云未婚夫的位置旁。
他拔开众人,掐了掐陈太太的人中,她悠悠醒来,眼神飘到巧云未婚夫脸上时,就定住了,像见了鬼,她抬起手,指着他,喃喃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巧云的未婚夫讷讷着不知所以然,悠悠站到他对面,静静地望着他,一直望到泪流满面:你是……
巧云笑盈盈地挽起了男子:我未婚夫张良。
悠悠喃喃着道太像了,太像了……
陈太太更是拉着张良的手,上下打量:是的,但是,你比他年轻多了。
说罢,她叹了口气,拉着悠悠的手,转到酒店的僻静角落,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塞进悠悠手里。
就当我替他赎罪了。她态度诚恳,眼神望了她,在等她打开来看。
悠悠浅笑了一下99lib?,把礼盒在手里翻转了几下,没开,只说:好的,坐下吃杯酒么?
陈太太摇着头说算了,悠悠就笑着对左左说:我们送送陈太太吧。说着就挽起左左,摆出送客的姿态,陈太太便有些尴尬地告辞了,还未出门,就听见砰的一声,拐过门廊时她用眼角扫了一下,见她千挑万选的礼物,被扔在地上,像个人见人厌的乞丐,被冷落在热闹的场面之外。
3
婚礼的下半场,悠悠很恍惚,左左能感觉到她心神不定,甚至也能清楚地看得出,张良已注意到了悠悠对自己的关注,他的目光,像京剧小生一样,不时的,从眼角游过来,直扑新娘子裸着的肩。
忽然地,左左就有了被再次推向绝境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的转来转去,试图用身体切断他们在空气中相互交流的目光,左左都能感觉到,他们已在心领神会的眼神里相互拥抱了接吻了甚至交欢了。
他死死地将悠悠的手攥在掌心里,却攥不住悠悠的心,她的心思,像元神出壳,已离开了肉身,和那个叫张良的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相欢嬉戏。
敬酒才刚开始,还有诸多程序需要例行。
左左的心,已冷得抖了,恨不能冲上前去,一把揪起张良的领子,提着他,像提一只赖皮狗,扔到酒店外面去,他的到来,他的行径,不仅亵渎了左左的婚礼也亵渎了巧云对他一腔深情的相许。
左左努力在脸上堆砌着虚浮的笑意,放下酒杯的瞬间,便攥紧了拳头,眉头拧在一起,他的额上,有冷冷的汗珠,细细的渗了出来。
巧云说左左你热吗?
那是初冬,正是穿羊毛衫的季节,初冬的风钻进羊毛衫的针织孔,冷风在皮肤上隆起了一曾毛刺刺的鸡皮疙瘩。
左左摇摇头,无处发泄的愤怒让他的牙齿有些发抖,他的新娘子的眼睛正拐过了三四个脑袋的阻拦,与张良的目光相互交错。
巧云摸了摸他额头:这么冷,左左你不舒服吗?
左左飞快地点点头,现场又出现了一片混乱,到处响着拖椅子的声音,很快,人们给左左让出了一条道,左左在众人的簇拥下往门口走去,这时,他听见有人说:新娘子,别发呆了,快去照顾你的新郎倌去。
悠悠才恋恋地,一步三挪地走到花车边上。
回老楼的路上,悠悠一直望着窗外,左左讨好地拉了拉她的手,她不动声色地抽回去,抱在胸前,自语说:有点冷呀。
左左说,我也是。
新婚的第一夜,他们各自躺在床的一角,挑选婚床时,悠悠特意要了一个最大的床,大得他们可以各睡一边,相互无有干涉。
左左的婚假休得毫无意义,每天早晨迟迟醒来,从各自的方向望着窗子,将窗上的晨曦望成了阳光后才懒懒地起来弄东西吃,有时,左左会抚摩着她日渐隆起的小腹问:答应嫁给我,是因为腹中的孩子还是因为陈年的失踪让你死心了?
悠悠用鼻孔笑了两声:两个原因选其一,你希望我选哪个?
你哪个都不选,就说因为你爱我。左左满眼希冀。
悠悠就笑着滚到一边去了,软软的大床像云絮,吞没了她,她就像隐藏在洁白云絮里的天使,张着单纯的眼睛,望着他笑,笑得眼泪都滚出来了。
左左的心,如同在被千刀万剐,每每这时,他就会嗅到浓郁的栀子花香,鬼魅般地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在一些夜里,他看见悠悠赤着脚站在栀子花前,俏丽的小鼻子凑在盛开的栀子花上,脸上荡漾着陶醉的表情,媚眼似飞,柔情万般,他颤声喊:悠悠。
悠悠不理不睬地继续嗅花香:这香味把我唤醒了……
一声悠长的叹息,像幸福的呻吟,在午夜里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悠悠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并没有即将做妈妈的喜悦,常常在镜子前一站就是半天,尔后,再痴痴地问:左左,我是不是很难看?
左左就圈着她的肩,和她一并站在镜子面前: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天使。
可是,为什么陈年不要我?悠悠回过头,哀哀地看着他。左左的心,如万箭蹿动。
4
在家赋闲的悠悠非常地具有商业才干,她建议让楼后的平房继续原来的使命,装一台小型锅炉,这样,整栋老楼的取暖问题就得到解决了。
左左不同意,说工程太浩大了,不想折腾,悠悠便不再和他商量,第二天就找人来设计老楼的供暖图纸,然后,借口老楼要装修,通知所有房客另行找房居住。
左左懒得操心,就由着她折腾了,只是,接下来的日子,总有老楼的房客在街头等着他下班回来,见着了他,如同见着了亲人,一把拉进街边的茶馆,声声句句全是对老楼的留恋和生活的艰难,左左听得心生悲凄,回家去和悠悠讲,被悠悠劈头一顿呵斥,他便任凭房客门怎么拉怎么拽,都不肯去茶馆里坐了。
走在路上,他想,生活就是一门妥协的艺术,人总要向一些东西妥协的,譬如,母亲向父亲的花心妥协,他向悠悠内心深处的爱情妥协,只有这样,生活才能安了。
这样想着,他就觉得自己老了,耳道里整天响着落叶的簌簌声。
两个月后,老楼陆续地空了,施工队伍进驻了老楼,老楼整天尘土弥漫,悠悠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又宽又硬的藏青色工作服,一刻也不松懈地盯着工人们忙上忙下,又趁这个时候,将老楼一些该换该修的木质楼梯和门窗修整了一番。
繁忙的老楼显示出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下班后的左左站在院子里,抽一根烟,微笑藏在细长的眼里,像个对生活充满了感恩的迟暮老人,神态祥和而满足。
那株栀子被搬到院子角落里,亦是生长得快活。
周末,他和悠悠正在三楼的晒台那里检查新换的晒台栏杆,冷丁里,悠悠飞快道:你就说我不在啊,随便说我去了哪里,反正别说我在家。说着,身子笨重的悠悠就像一阵轻烟,消失在楼梯口。
左左正纳闷,就听院子里有人喊他,是巧云,挽着张良站在院子里,仰头看他,他招.了招手:你们上来吧。
他终于明白,悠悠跑得这样快,是因看见了巧云他们,而她,穿得是那样的狼狈,看上去整个人都灰头土脸,一贯在形象上要好的她,便不想见他们了。
巧云和张良站在晒台上,张良抚摩着光秃秃的葡萄藤蔓说:夏天在葡萄架下浅斟一杯,想必是很有情调的。
左左满心厌恶,假做没听见,只是望着巧云暖笑,问她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巧云指了指张良,他一直想来拜访你们呢。
左左哦了一声,依旧没看张良,他拉着巧云的手一边往楼下走一边问她最近生意如何,忽然,就听身后的张良喊:怎么没见新娘子?
她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左左冷冷说,心想,拜访我们是假的,找机会与悠悠眉目传情是真吧。
他把蒙在沙发上的帆布扯开,让巧云坐,自己,却垂着手,站在那里,突然体味了什么叫坐卧不安,他担心,在晒台上的张良会不会无聊地挨个房间转,若是的话,他定会看见悠悠的。
左左不相信爱情是有续集的,以为那不过是杜撰的故事,专骗那些情窦初开的年少男女的。
他以为陈年死了,悠悠的爱情理想也就随之湮灭了,却不曾想突然之间冒出个张良,以爱情续集的嘴脸出现了。
巧云坐了片刻,就站起来,环顾了一下房间,说:我第一次来你家。
左左说:我爸爸虽然花心,但他不会把女人带回家。
巧云脸色刷地就跌了下去:左左……
左左歉意地笑了笑:如果你未婚夫是别人多好。
巧云纳闷:怎么说?
左左耸耸肩:没什么,只是我不喜欢他而已。
巧云理解性地笑了一下,说:他对我还满好的,他倒是满喜欢你。
左左面色凛冽地看着巧云:我不需要他喜欢,他喜欢的也不是我。
他一直央我带他到你家做客呢。
左左冷冰冰地环顾了房子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又赌气般地执拗说:他想见到的人并不是我。
巧云愣愣地看着他,左左负气地望着她,不甘示弱的样子。
巧云觉得没趣,兀自转来转去地看,暖气管道已经走好了,墙壁也恢复了原状,只是,因为打孔而飞得到处都是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收拾,到处都是灰蒙蒙,让老楼呈现出一片破败的景象。
她转到壁炉前,弯下腰去,说:这壁炉的工艺真漂亮。
左左就像心头被马蜂蛰了一下,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了她胳膊,拽到一边:巧云姐姐……
巧云就笑:不就看看你的壁炉么,难道壁炉里藏着旧时代的金条?说着,就要去拉炉门。
左左几乎用哀求的声音叫道:巧云姐姐。
巧云惊异地看着他,觉得莫名其妙,末了,终还是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算了。
怏怏往外走,站在走廊里大声喊张良,张良……
张良不应声,左左就噌地奔到二楼,张良和埋头讪讪傻笑的悠悠说话,他的锐利尖刻的悠悠,在张良目前,卸下了目光中所有的武器,张良也讪讪笑着。
左左一把拉过悠悠,头也不回地往三楼走,然后说:张良,巧云姐姐喊你走呢。
他拉着悠悠到了晒台上,悠悠低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忙了一上午,她脸上满是尘土,被眼泪一冲,湿哒哒的灰尘让她看上去像只花猴子。
左左依着崭新的木栅栏,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她一直在哭,一脸悔恨地哭。
左左想,她是不是后悔嫁给自己呢?他的心,沉甸甸地压在那里,动不了。
许久,他听见巧云在院子里喊:左左,我们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左左歪了外头,看见巧云挽着张良的胳膊,一副妻贤夫良的姿态望着他,向他摆手。左左用嘴角笑了笑,也摆了摆手,顺手,将烟蒂扔到了楼下。
他站到悠悠跟前,圈着她日见丰硕的腰身说:悠悠……
悠悠恼怒地推开了他:你口口声声爱我,可是,你看看我!难道爱老婆的男人忍心让老婆变成这副德行?
悠悠拽着身上灰仆仆的男式工装,又一把揪下头上的鸭舌帽,扔在地上,狠狠地拿脚踩:你让我这副德行见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怀孕让她像只愤怒的企鹅,笨拙中不失敏捷地咆哮着。
左左想说是你要重新收拾老楼的呀,我没让你做这一切呀,你的工装和鸭舌帽是从哪里搞到的我都不清楚呀?
可,他终还是将这些话憋在肚子里了,任何时候,真理总是站在悠悠那边,谁让他爱她呢,爱得那样地犯贱,他只是有些难受,他看着悠悠,眼睛空洞茫然,像三九雪天,轻飘而冷凝的雪花,在不停地落,他是明白的,悠悠的愤怒不是因为嫁了他、也不是因为他由着她做了很多粗糙繁杂的事情,而是,她在找借口发泄,因为刚才,她这副粗糙不堪的面目被张良看在了眼里。
这才是她心底里最真实的不能宽恕。
她对张良有种种暧昧的联想,有着无数种可能的未来,都蓬勃在心里,当女人心仪一个男子,就会想把最好的状态呈现在他面前。
望着悠悠,左左觉得爱情像匹烈马,将他驮到了一个新的战场,他又是多么地想解甲归田,享受平淡人生。
却不能,为什么美好只是梦幻呢?
第十二章 宝贝的眼神弄疼了我
1
老楼像素衣多年的寡妇,突然换上了艳妆,新漆的门窗呈现出一片朱红的喜气,衬托在绿树丛中,竟也是姿色动人,它不仅供暖设施齐备,悠悠还将北面一侧的背阴房间改成了厨房和卫生间,这样,每户房客就可以有自己单独的卫生间以及厨房了,她掰着指头和左左算:春夏秋三季,楼后的锅炉房可以租给附近的服装业户做仓库,而北面的背阴房间本来就租价低廉,南侧的向阳房间因配套设施不齐全而租价也上不去,这样一改造,虽然看起来是可以出租的房间少了,但是,因为生活配套设置齐全,租价完全可以翻上一倍。
左左满面虔诚地看着悠悠算帐。
悠悠说:你怎么不说话?
左左笑:我在听你说呀,在这方面,你比我更具有才干。
悠悠自得地笑了一下,又鄙夷道:以后,租给什么人房子,我说了算,不能像以前那样,菜市场上卖蛤蜊卖青菜的阿猫啊狗都能住进来。
现在,那些阿猫阿狗们倒是想住进来,就你开出来的房租,他们住得起么?
悠悠就自得笑。
过了些时日,陆续有人看房,悠悠挺着硕大的腹部领着他们上上下下,用目光里的小刀剔呀剔呀地挑剔着每一个房客。
慢慢的,老楼所有的窗子,都在黑夜来临后亮起来了,老房客中,只有裁缝和茶店老板搬回来了,其他房客回来看老楼,望着老楼崭新的姿态,连询问房租的勇气都没有,摇着头黯然离去了。
又是浅秋了,玉兰叶黄了,树上的柿子也微微地黄了,风过之处,到处响着落叶的簌簌声。
秋天的悠悠喜欢站在那棵柿子树下,仰着头,看柿子一天天地绚烂起来,她的肚子越来越沉重,有嘴甜的房客路过她身边时就会奉承道:老板娘,是不是怀了双胞胎呀。
悠悠便正色说:也许是吧。又追着人家走了几步:拜托,以后不要称我老板娘,叫我悠悠好了。
见别人不知所以地有些窘态,又笑着解释道:我不习惯这个称呼,觉得那三个字代表了险恶,奸诈和心计。
人家就笑笑,上楼去了。
在房客们眼里,悠悠是个让人无法评价的女子,她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现在还在笑着的她下一刻会是什么表情,所以,有什么事情,他们还是愿意和左左说,尽管左左总是一边听一边看天,永远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至少不必担心被抢白自尊。
柿子渐渐红透了,悠悠的儿子也快降生了,那个晚上,悠悠突然醒了,她一个骨碌坐起来,双手紧紧地抱着肚子,两眼迷蒙地望着客厅:左左!左左……
左左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按亮了台灯,说怎么了?
悠悠就说:我梦见陈年抱着那盆栀子来找我了,他说冷啊冷啊,样子可怜死了。
左左半天没说话,他觉得周身的血液,在这个瞬间,一下子凝固了。
悠悠挺着巨大的肚子爬来,艰难地套上拖鞋就往院子去,左左拉住她睡衣:你去哪里?
那棵栀子。悠悠简单地说:天冷了,该把它搬回来了。
左左这才想起,那棵栀子已在院子里呆了半年。
左左瑟瑟地坐在床上,不想动。
悠悠也不招呼他,径直就去了,再后来,他就听见了悠悠的惨叫,老楼所有的窗子,都被悠悠喊亮了。左左冲到院子里时,悠悠正坐在潮湿而冰冷的地上,显然,她搬栀子时被闪倒了,殷红殷红的鲜血顺着白色的睡衣下摆缓缓流淌,缓缓地渗进了青苔底下。
左左手足无措地看着悠悠,搓着手,急得落泪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茶店老板的老婆冲出来,嚷道:打120呀,还愣什么?
左左这才飞也似地奔回房间,找出手机,打了120。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悠悠抬到了院外,让左左赶快收拾些住院的必需用品,这些,悠悠早就备好了,左左拎起来就往外跑,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悠悠身边就听悠悠有气无力地说:你先把栀子搬回家。
左左斩钉截铁说不。
悠悠便寒了眼神说:你搬不搬?
左左一声不响地就进院去了,他站在栀子跟前,狠狠地踢了花盆一脚:我恨死你。
惨淡的上月光挂在天上,一阵凉风掠过,他听到了一些类似于喘息般的笑声,在栀子的枝叶间烁烁地响来。
他将栀子搬起来,挪了几步便扔下了。
在医院,他对刚刚从产房出来的悠悠说:我搬了。
悠悠意味深长地笑着,好象将他洞穿了。
2
悠悠为他生了一个儿子,8斤,当护士将儿子抱到左左面前的时候,他忽然地就眼晕了一下,他接过儿子,注视着这个浅粉色的小肉球,他极不情愿看见这个世界一样,紧紧闭着眼睛,不时傲慢地蠕动两下嘴唇。
在27岁的秋天,左左成为了一个婴儿的父亲,他有些激动,泪水在眼里旋转了几圈,又忍了回去。
忽然,儿子睁开了眼,他从未见过有哪个婴儿拥有这样的眼睛,目光寒冷若剑,直直刺向了他心房,尔后,他的儿子,像受了惊吓,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大哭不已,左左轻轻地晃着,可儿子越哭越凶,他有些恼了,冲儿子瞪了一下眼,可这一瞪,他分明看见儿子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痕迹,绕颈一周,就像一根浅粉色的项圈,他大惊失色,几乎是扔一般地将儿子放回了婴儿床,然后,他坐在一把折叠椅上,背对着悠悠和儿子,大口大口地呼吸。
悠悠不满地说:你的手太重了,以后不要碰我儿子了。
左左木木地坐在那里,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孩子的脖子有些异样,你看一看,是不是有一圈发红的痕迹?
悠悠疑惑道:不会吧?你把儿子抱给我。说着,就细细地去打量。
左左转过身,抱起儿子的刹那,儿子又突兀大哭起来,左左紧紧闭着眼睛,将孩子往悠悠怀里塞,悠悠觉得左左的样子很可笑,就揶揄说:你是在抱孩子,不是抱着一颗炸弹!
这句话,像颗炸弹落在了左左心里。
他的儿子,是一颗炸弹,他不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也不知会何时发作,一切都无从预知。
他坐在那里,手脚冰冷。
左左坐下来,望着窗外玻璃上的一只秋蝇说:是吧,孩子脖子上有一圈粉红色的勒痕。
过了一会,他就听见悠悠哏哏地笑个不停,她让左左把孩子抱走,因为她笑得创口都要绽开了,她说:所有比较胖的婴儿脖子上都会有一道或两道浅粉色的痕迹,那是因为皮肤堆积在一起不透空气,积了太多汗液,把娇嫩的皮肤腌红了而已。
3
生完孩子的悠悠好象一下子脱掉了臃肿的棉衣,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窈窕,眉目似狐,笑起来,嘴角叼着一丝嘲讽,依旧是橘红色的长发,时而像一朵蓬松的花缭绕在头上,时而像流动的橘色溪水沿肩流淌。
巧云来看望她时曾说:你带孩子,怎么会有时间打理这么长的头发?等你有时间到店里来吧,我给你修一个好看的头型。
悠悠斩钉截铁说了不,过了一会,又缓缓说好哦,我抽时间就去。
等巧云走了,悠悠就问左左,和巧云究竟是什么亲戚关系?
左左闷了一会,他忽然觉得无法向悠悠解释和巧云的关系,说情似姐弟肯定要招来嘲讽,说她是父亲的旧情人?悠悠的挖苦,会更尖刻。
于是,他就沉默,去书房,打开电脑。
悠悠就冷冷地笑了一下:我猜得着。
左左的心,抖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心烦意乱地把鼠标拍得啪啪做响。
冬天越来越深了,儿子一天一个模样,变得越来越好看,左左偶尔会趁儿子睡着时凑在婴儿床上看他,越看心抽得越紧,孩子入鬓的眉毛以及挺拔的鼻子,怎就那么像陈年呢。
有时,看着看着,正在沉睡的儿子会突然睁开了眼,望着他,璀璨地一笑,那一笑里,内容复杂,他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当他下围棋赢了少年宫的老师,也曾这样笑过。
左左就像烫着一样,闪开了。
很多个黑夜里,床的另一半,是空了的,悠悠站客厅的栀子花下抽烟,她是没有奶水的,喝了那么多鱼汤都没催下一滴奶,因为不用喂奶,生完儿子她就重新开始了烟民生涯,比起从前,抽得更是变本加厉。
她望着栀子,神情迷蒙而哀婉,像被深锁闺房的幽怨女子,有时,她也会对着栀子讲话,自言自语地说一个晚上。
左左曾想过很多办法消灭那株栀子,每一次都是未遂。
现在,这株栀子已因专在冬季开花而在本市声名大震,冬天一到,它的植株上就覆盖了一层密密的花蕊,整个老楼香气四溢,特别是夜里,香气诡异得令人亢奋,整个冬天里,老楼的女人们,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增加了供暖设施的老楼冬天,是那么暖,还有栀子花开,像春天一般,只有悠悠,在这香气里日益恍惚,她长长的发稍游荡在圆圆的小屁股上,眼睛整日恍如如梦游,夜里,对左左的求欢,不拒绝也不迎和,她总是瞪着很大的眼睛,看着正在身上忙碌的左左,仿佛,她是另一个人,正怔怔地看左左与一个叫悠悠的躯体激情不已。
左左就蔫了下去,觉得这床像舞台,而他,正是舞台上那个最卖力的演员。
这几年,青岛地产夜炙手可热,他也忙了起来,公司原先的烂尾楼也被重振旗鼓,设计部的人,整天这里跑那里蹿地看地皮,回来后就揣摩总裁的心思,画一张又一张的图纸,偶尔,左左还会想一下年少时的理想,他想垒一栋石头一样的房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子在里面生一群长不大的小孩。
这个理想,这一生,不能到达了。
有时,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悠悠,除了偶有倦怠之色,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99lib.,她就像一个漂亮的女巫,周围的一切在时光的打磨里碎去,惟独她,依旧翩姗若穿花蝴蝶。
在他21岁的春天,他坐在摇摇欲坠的晒台栅栏上看见了她,她的目光就像一盅爱情的蛊药,被他自己端起,饮下了,这一生,他便再也无力逃出去了。
有段时间,悠悠喜欢裸着身子站在他面前说:和没生儿子以前相比,我有变化吗?
左左细细地看,她腰肢依然柔软,皮肤白皙,连一条妊娠纹都没生,只有小腹,雪白雪白的,微微隆起,反而是更显她性感,他将脸贴上去,轻轻地摩挲着说:真美啊。
悠悠不信,说你哄我吧,那一刻,她是极没自信地,又站到镜子前,前前后后地转来转去,看啊看啊,看着看着,就怯怯说:你看,我的屁股是不是下坠了?
左左就抚摩了她的小屁股一把说:多么优美性感的小苹果。
悠悠打了他的手一下,这便是他们之间最为融洽和睦的时刻吧,这时的悠悠,是收敛了锋芒的。
左左并不喜欢。
悠悠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收敛了锋芒。
果然。
某天,他下班回来,有位中年女子抱着儿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走上前去问:您是哪位?
女子把儿子往一边避了一下说:我是新来的阿姨,你是谁?
左左指了指儿子:他爸。
阿姨用眼梢看着他,不相信似地抱着孩子躲开了。
左左匆匆进屋,见悠悠正对着镜子抚弄额上的一缕卷发,她将头发染了色,依旧是橘黄橘黄的,像弯弯的柔软水藻披在肩上,左左说:你去巧云那里了?
悠悠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梳了几下头发说:我总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
所以你请了一位阿姨?
恩。
怎么不和我商量?
又不是大事。
你是为了方便去见某人吧?左左目光咄咄。
悠悠倩然一笑:你太多疑了。说着,就站起来,一扭一扭地去卧室了,左左望着她的背影发呆,他想起来了,巧云见着伊河时,也是这样一扭一扭的,仿佛抽了骨的蛇。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春天来了栀子花败了,玉兰正在吐蕊。
那天晚上,悠悠想吃一种小时候吃过的冰糕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会,又瞥了瞥左左,拿起手包一摇一晃地出门去了。
左左站在窗前,一直目送到再也看不到她。
那天晚上,儿子特别开心。
那天晚上,左左觉得悠悠是去了冷饮厂,就是现场教工人制作她想吃的那种冰糕也不至于用这么长时间吧?
悠悠回来时,他已依在窗上睡着了,她捅了捅他的胳膊,说:上床去睡!
左左一把抱紧了她,说悠悠,那冰糕是不是很难买?
悠悠用鼻子喔了一声,然后说:难买死了,我转了很多地方。
以后我去给你买。
算了,我喜欢自己去买,我喜欢一家家找过去的过程。悠悠说着就脱下了裙子,左左看到了她后背的两侧,分别印着两个淡红色的手印,左左地心,就揪了起来,他张了张手,那五个手印,比他的要大一圈。
悠悠裸着身子进了浴室,见左左跟进来,她吃惊地厉声问:你进来做什么?
左左低低地说我帮你洗澡,说着,就将喷头拿下来,放在手臂上试了试水温,调合适了,才洒到悠悠头上,他像洗一个婴儿一样细细地洗着悠悠,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他知道,他不能问。
一问,他的心就碎了。
一问,他就恨不能将自己杀死。
悠悠小心地看着他,快洗完时才说:左左你怎么了?
左左说沐浴露滴到眼里了。
悠悠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摸摸他的脸说:左左,对不……
左左就飞快地掩上了她的嘴:别说那三个字。
悠悠愣愣地看着他,水哗哗地隔开了他们的目光,忽然,她一把夺过喷头,说:你真可笑……
4
儿子已经能驾着学步车到处跑了,左左非常想亲近儿子,可,一看到儿子他就会莫名地心慌,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锥心刺肺的疼。
偶尔的,他会在悠悠面前喃喃自语说:这孩子长得像谁呢?
悠悠撇撇着嘴巴,用不屑的冷眼扫他,她每看他一眼,都像一阵冷风袭来,将他从头到尾扫荡了。
悠悠的心不在家里,也不在儿子身上,有保姆照顾着孩子,她总有很多事情要出门去办,每一次回来,她就像换了一个人。
一天,吃中午饭时,林文静端着餐盘摇曳到左左面前坐下,拿眼稍扫着他说:伊先生,昨天我看见你太太了。
左左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饭。
你太太真漂亮。林文静继续拿眼稍扫他。
左左还是大口大口地吃饭。
我在商场遇见她的,她正在挑羊绒衫,不过,是给另一位男士挑的,我去和她打招呼,她费了好半天神都想不起我是谁,竟然跟我介绍说那位是她先生,笑死我了,那人又不是你。说完,林文静就捂着嘴巴,夸张地吃吃笑起来。
左左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汤说:吃饭时,笑不好会噎死人的。
说完,他端起餐盘走了,身后的林文静恨恨说:没见过戴绿帽子戴得这样安然的男人,贱坯!
正往前走的左左就停住了脚步,似乎是沉思了一会,又转回来,弯下腰,一本正经地对林文静说:当你爱上一个人时就会犯贱的,喔,对了,现在是否有男人肯向你犯贱了呢?
林文静含着一口米饭,脸越来越红,半天说不说一句话,泪眼一滚,就掉下来了,左左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说:没事,据说哭可以开胃。
林文静的筷子就冲着他后背扔了过来:你猥琐!下流!
整个餐厅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左左微微一笑,边走边自语似地说:一个这样猥琐下流的男人你都追着赶着要嫁他未遂。
身后响起了一阵窃笑。
下午,左左一声不响地画图纸,一张张纸上,错综地纠缠着一根根电线,主管看了,就笑着说:你这效果图特别哦。
地产公司家大业大,没人为他浪费了几张纸而吹胡子瞪眼。
他又画了几张,他画了一个男人,脖子上勒着一根电线,他的舌头是伸出来的,眼睛是凸出来的,很凛冽的景象,画完了,他看了看,将画纸放在碎纸机上,打碎了。
然后,他给巧云打了个电话:巧云姐姐,你最近好么?
巧云沉默了一会,说:你呢?
我不好。
我也不好。说完,巧云就收线了,他99lib.擎着话筒看了一会,觉得的头很疼,就请假回家了,阿姨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玩游戏,见左左回来,就说太太出门买东西去了。
左左埋着头,匆匆进楼,坐了一会,喝了一杯酒,拉开壁炉门,掏出一根铜丝,在手腕上,勒了勒,才放心地一圈一圈缠小了,放进口袋里。
他想给悠悠打电话,想了想,又放下了,他拿了一点钱,就上街了,乘车,到了郊区,在一家药店里,买了瓶安定药,他拿出几片,剩下的,都扔在路边了。
怕是留着,就成了暴露的线索。
他边走边说:人是不能太贪的。
车过巧云的店子时,他犹豫了一下,跳下了公交车,径直望巧云店里去,店面有些变了,左左这才想起,很久没来巧云的店了,巧云正低头坐在里面的角落里,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才端出一副招呼客人的笑脸,见是左左,没起身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左左拖了把椅子坐下,说抽支烟吧。
巧云说,抽。
两人对着抽了两支烟,左左突然订着她指间的烟问: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忘了。巧云淡淡地望着门外,眉头拧在一起,她不开心。
左左吹了吹吐出来的烟雾,语气寥落地道:张良呢?
不知道,在干洗店里忙着吧。
左左又问:忙什么呢?
洗衣服吧。
不对吧。
巧云就把烟冲他扔过来:不说这句话你会死啊?
恩,我会死。左左低着头,这样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说:姐姐,我不想这样……
巧云看着他,眼睛迅速湿润,她用手背蹭了几下脸上的泪:谁想这样?我想有个家,好好过日子。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什么实质性的话都没说,只有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然后,左左就走了。
左左的背影,在夕阳中萧条远去,她拨了张良手机,没人接,张良的手机时常处在无人接听状态,很久了。
有顾客进来,巧云也没收线,就将手机放在一边,将它设置在连续拨打上。
大约半个小时后,张良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他站在店门口冲巧云嚷:我正忙呢,你电话打个没完。
他还在继续絮叨,看得出他很愤怒。
巧云给顾客吹头发,嗡嗡的吹风机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末了,他狠狠地摔下一句话就走了,这一句,巧云听清了,他说:以后,你不要打电话给我了,我们不会结婚了。
巧云的心一抖,就蹲在地上哭了,吹风机在手里嗡嗡地响。
第十三章 醉了累了迷了哭了
1
第二天,巧云去了老楼,悠悠正在梳头发,那么长的头发,在阳光里起起落落,像飞扬的金子。
巧云托起她的头发,放在掌心里看了看说:你的头发该修了,下面都开叉了。
悠悠不说话,依然梳头,巧云从她手里拿过梳子:头发要这样梳……从右到左,你的头发这么长,最好用木梳或是牛角梳,用塑料梳子梳头会产生静电,容易使头发变枯。
悠悠垂着眼皮,将一只精美的银质发夹递给她,让纶在鬓角上,巧云纶好后,她伸手摸了摸才漫不经心说:这是张良送我的,他说也送过你,不过,没我这只做工考究,而且不是银子的。
巧云讷讷了一下,愤愤地伸了伸手,又在中途垂了下去。
悠悠回头望着他笑: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爱情吧,我原以为没有陈年了我就再也不会爱了,可我又遇到了张良,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再和爱情擦肩而过了。
巧云说:左左昨天去我店里了。
他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承认罢了,世间竟有这样懦弱的男人。悠悠鄙夷地说完这句话,就拿了把剪刀,修剪窗台上的栀子:冬天快来了,它就要开花了,我和张良结婚时,要带走这盆栀子。
她举着剪刀,栀子的小枝叶纷纷落下,巧云站在她身后,想,如果将剪刀劈手夺来,扎向她的胸口,将会是什么结局呢?
痴痴地想着,眼神就直了。
忽然,她听到了金属碰到木地板的声音,然后是悠悠的尖叫,她说:你看你看,哪里来的这么鲜血?
巧云一个激灵就醒过神来,悠悠抱着双肩蹲在那儿,剪刀尖朝下扎在地板上,朱红的长条地板上滴满了淅淅沥沥的液体,巧云用手指抹了一下,举起来看了看,是淡绿色的液体,不是红色的,就举到悠悠面前说:是绿色的,哪有有鲜血?
悠悠疑惑地摸了摸地上的液体,喃喃说:奇怪,刚才我嗅到一股很浓的血腥气,还有,我不过是修剪了一下小枝叶,它怎么会滴这么多体液呢?悠悠慢慢地仰起脸,看着巧云:莫不是有人想要我死?
那眼神便利刃般地扎在巧云脸上。
巧云的心,凛冽了一下,却不动声色将插在地板上的剪刀拔出来,说:不过是换一个同床共枕的人而已,犯不上要死要活的吧?
悠悠的目光就柔软下来:我知你在他的干洗店里投了资,我会督促他还你的。
巧云笑笑,站起来:在这世上,相比而言,金钱是最容易控制的东西,至少还可以有借有还,可是感情一旦交出去,就是要拿伤害来还的。
巧云离开老楼时,悠悠追出来:你来,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将爱情讨回去的?
巧云在院子里逗孩子玩了一会才答:不是的,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是不是你,尽管我早就猜到了。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路过一家药店时,进去买了点安定药,出药店后,走了很远才发现方向错了,又折回去,回到理发店时,天已经黑了,她打开衣橱,把张良的衣服,一件件地叠起来,又将他送自己的小玩意也码在一只盒子里,装进一口大行李箱。
她化了个淡妆,换了件比较性感的衣服,在镜子前看了看,满意地笑笑,像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给张良打了个电话:今天晚上,你能过来一下吗?
张良想了一会说:还有必要吗?
你的衣服还有一些其他东西,我帮你整理好了。
张良说好吧。
巧云就去街上买了一瓶华东意丝林,她喜欢这种酒,柔软糯甜,不知不觉中,人就醉了,她将买回来的小菜摆上,又将酒打开了,把安定药片磨成粉末装进瓶子里,又把店门半掩着,等张良。
晚上8点多,张良才来,见摆在桌上的饭菜,就垂着眼皮说我吃过饭了。
巧云拉来一把椅子,把卷帘门放下:就算我为你饯行。
张良笑了一下:这话说的。还是坐下了,巧云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张良思慎了一会,也仰头喝了,巧云把自己的酒也倒进张良杯里: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说着就倒了一杯可乐,张良也没说什么,捏着酒杯底座,转来转去,后来,一瓶意丝林就喝完了,酒精唤起了他对巧云曾经的感情,把她拉到腿上:我对你好,是真的。
巧云就哭了,安定药发挥了做用,很快,张良就睁不开眼了,他努力支撑着下坠的眼皮说:我醉了,你帮我叫辆出租车。
巧云倩然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张良终于不能支撑,趴在桌沿上,香甜地睡了,巧云迅速将行李箱拖进储藏间,又打了悠悠的手机,听声音,她似乎已在半梦半醒之间,巧云说:张良和你说他要娶你吗?
悠悠说是的。
巧云又说:他说已经和我分手了吗?
悠悠还是说是的。
巧云就笑了,尔后,幽幽叹息道:看来,男人的话,真的不能信。
悠悠一下子就警醒了:你什么意思?
他在我床上。说完,巧云就收了线,她藏好酒瓶,又换上了件睡衣,凸凸的胸半裸在外,又将张良剥得像条光光的醉鱼,卧在她床上。
巧云半依在床上,抱着一本杂志看得心猿意马。
很快,悠悠就会杀过来,不然,她就不是悠悠。
果然,不过半小时,她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她顿了顿嗓子,说:来了,你轻点,他在睡觉呢。
她开了门,悠悠连看她都不曾看一眼,像一阵冰冷的风,从她身边旋过,想愤怒的小兽,她站在床前,紧闭着唇,眼睛瞪得很大,看沉睡的张良,巧云亦是不语,从床边捡起杂志,翻得哗啦哗啦直响:现实往往比誓言更有杀伤力。
悠悠用鼻子笑了两声:他说过早就和你分手了,而且还跟我发过誓。说完,就直直地看着巧云,目光像两柄利剑,扑面刺向巧云的脸,声音突兀地就柔软下来:你打电话给我,就是让我来看看这一幕,让我死了心?
巧云摇了摇头: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我嫁的第一个男人有了别的女人,我爱的第一个男人早就娶了别的女人,要娶我的第一个男人遇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悠悠瞟了她一眼,坐在地板上,盘腿,从手包里拿出一柄手指长的刀子说:我给你准备的,但是,我忽然地就不想让你受伤了。
她挽上袖子,右手握着小刀,一刀一刀地在腕上刻着,鲜红的血珠,一粒粒地滚过雪白的肌肤,落在地上,巧云看傻了,夜那么静,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张良的呼吸伴随着液体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地从她心上一路踏过去。
悠悠面无表情,好象刻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块萝卜一块朽木。
巧云看得眼睛都直了,她大叫了一声,把沉睡的张良往下拖:我把他还给你了!
悠悠温暖地笑了一下,表情平和,像吃饱的孩子拒绝点心一样拒绝了巧云推过来的张良:我不要了,真的,我每一次遇到爱情就像虔诚的教徒遇见了上帝,可爱情遇见了我却像耶苏遇见了犹大。
巧云去夺悠悠的刀子,挣扎中,刀子将两个人弄得伤痕累累,望着满手的鲜血,巧云泪下滚滚,跑到储藏间门口,拖出行李箱,用力掼到悠悠面前:我骗了你,我让张良来拿他的东西,他喝的酒里有安定药。
悠悠冷丁地就抬起了头,看着巧云,又猛然地将刀子掷了过来,巧云一闪,刀子插在了墙板上,寒冷的刃泽一闪一闪地摇晃。
悠悠奋力将张良驮在背上,狠狠地在行李箱上跺了几脚:烂货!谁还要啊。
爱情会让女人力大无穷。
2
那天晚上,左左看了一会电视,觉得很是无趣,便看了看悠悠,他们已经很久没好好亲热了, 6bcf." >每一次求欢,悠悠总是那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甚至在整个过程中他都不敢看悠悠一眼,只要一看,就会看见悠悠冷静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或是别处,就像一个手里做着事情,心思早已飞远的冷静女人。她冰冷的眼神,将他所有的热情,都生生地扼杀在半路。每一次,他都想,他再也不会这样了,再也不会让她看低了,可是,过几天,他就会忍不住想让悠悠看低一次,很多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地拥有了这个美好似巫的女子,只有做爱,只有做爱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她是自己的。
他们的卧室很大,儿子的小床也设在了这里。
他依在门上看,悠悠偎在儿子床上,似睡非睡,每当她感觉到左左眼里的饥饿,就会做出很悃的样子,再要不就是说身体不舒服。
左左明白,这是一种排斥,他静静地看着她,有些哀伤,想,如果自己不主动,这天晚上,悠悠会真的弄假成真地睡在儿子床上。
他正琢磨着找借口将悠悠抱到大床上,悠悠像被烫了一样,腾地坐起来,从牛仔裤兜掏出手机,她从不把手机放在外面,而且从来都设置在震动状态,因为她是个有秘密的人,有不肯给丈夫知道的秘密。
其实,自从她辞职,和她保持联络的人已不多了,她是那样骄傲的女子,又因为她婚后所拥有的生活比以往的朋友优越了很多,使她原本就不是很多的朋友又失去了一些,因为,有些时候,优越感是会对友谊产生伤害的。
优越总是相对而言,总有一些自尊太脆弱。
悠悠将手机扣在耳上,只说了简短的三句话,就收了线,像一阵风,从他的身边匆匆掠过。
望着她消失在夜雾中,他失神地揉了揉脸,这个电话,一定是与张良有关的,不需证实。
他失眠了,合衣躺在床上,手忽然觉得很空荡,想捏住点什么东西,否则,他的心就会荒掉了,他跳起来,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当他转到客厅,转到壁炉前时,他一下子就定住了,冷汗涔涔地落下来。
他颤抖着手,打开炉门,看到了三根铜丝,其中一根,已拧成了一圈,有些发黑了,他拿起来,用手指顺了一遍,它便发出了金灿灿的光芒,他放在鼻下嗅了嗅,觉得有股令人恶心的油脂味道,像条戴了太久不曾洗过的围巾。
他将它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地绕成一团,扔进壁炉深处。
他拿起另一根铜丝,放在口袋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心就淡定了,他在客厅走来走去,不停地喃喃自语。
再后来,他站在窗前,对窗台上的栀子说:你很快就有伴了。
栀子静静地,静默。
左左又笑笑说:你们是战友,都是悠悠爱的男人。
说着,他就沿着墙缓缓地滑了下来,他觉得生活就像个无底洞,爱情就是个深渊,他在不可遏制地下滑下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滑到底。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这样难呢?仰起头,问那株栀子,栀子还是静默的,像是在用沉默表达某种蔑视,左左就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渗了出来,冷冷地,落在地板上。
天渐渐地亮了,悠悠满身疲惫地回来了,她躲躲藏藏地将手背在身后,在她一转身的刹那,左左还是看见了她手臂上的伤痕,一道道地纵横交错,他用目光追着她,用眼神里的心疼和疑惑询问她:怎么了?
可悠悠就像压根不曾看在眼里,像只没头苍蝇,在每个房间间进进出出,左左不知她要做什么,她眼神里有坚定和茫然,好象自己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却知自己必将要为某件事破釜沉舟了。
左左默默地看着她,不声不响地给儿子调奶粉,调好了塞进儿子手里,让他自己抱了喝,就去刮胡子了,他一边刮一边看悠悠,看上去,她那么累,两眼时而无神时而偏执,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心疼,本来,他想练习着去恨她去憎恶她的。
他是那样爱她,她却视他如鄙圾。
即便如此,他依旧恨不起来她,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了她的背叛才造就了她的痛苦。
他飞快地把胡子收拾利落,抱了抱她,说:累坏了吧。这句话让他觉得自己贱到了极点,无以复加地贱。
悠悠推开他:左左,你对我好是没用的,我知道自己很混帐。
她说这句话时,眼神像一柱僵尸,冰冷险恶,全身发抖。
左左把她抢在怀里:外面冷吗?天变凉了。说着,他推开了窗子:地上有落叶了。
悠悠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左左,你真的很爱我吗?
左左用力点了点头,可是,他的爱像水上的落叶,顺流而下,无根无基无所傍依。
爱一个人就希望一个人快乐是不是?悠悠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问。
左左定定地看着她,一阵钻心的疼袭上来,最令他恐慌的结局终于要到来了。
悠悠散开手,自语一样说:可是,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不会快乐。
左左急急地拎起公事包:你不要说了,我明白。说着,就往门外冲。
悠悠追到门外:其实,你什么都知道的,总有一天,我要嫁给张良的。
左左匆匆来到街上,他仰望着整个城市,它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每天早晨,所有人都离开了蜂巢去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每个黄昏,他们又纷纷回到这巢穴,可他的蜂巢,很快,就要毁掉了,他这只工蜂还在劳碌些什么呢?
脚步就缓了下来,他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家早点店里坐下来,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身体不舒服,请假了。
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转悠,不知这一天该怎样打发,买了包香烟塞进口袋,他的手触到了那根已被体温捂热了的铜丝,他的心,颤动了一下,像被冷水浇过了。
他慢慢走到花卉市场,买了一只蓝瓷花盆,又买了一株栀子,做成一单生意让店主喜得合不拢嘴,左左>怅然地看着他:为什么别人的快乐都来得这样简单呢?
左左非常嫉妒他,嫉妒得想和他打一架,于是,他说了几句找茬的话,可,因为卖掉了最后一株烂尾市的栀子让店主的心情很好,无论左左说什么难听挑剔的话,他都笑得弥勒佛样。
左左只好恨恨地抱着栀子离开了,拦了辆出租车,回老楼,花了一中午时间把栀子栽好,悠悠一直站在他身后,念经一样地说着同一句话:我知道,你什么都很清楚,可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手呢?
左左埋头干活不搭理她。
悠悠恼怒地逼进了一步,脚几乎贴在他下蹲的屁股上:我们也算夫妻一场,我不想闹到法院,如果你一周内不答应我,我们只好法庭上见了。
左左端奋力地端起花盆,摇摇晃晃地搬进了客厅,搓了搓手上的泥巴说:你看,我又买了一棵,两棵栀子在一起,就不寂寞了。
悠悠抱着胳膊,翻了一下白眼,她生气的样子,很美,左左笑吟吟看着她,一想到她将落入别人的怀抱,而自己,将像块被弃的抹布一样被她忘记,左左的心,就一滴一滴地碎了。
他说悠悠……
悠悠挑了一下眉毛:想通了?
你也知道我什么都清楚,你知道我为什么忍着万箭攒心的疼也不曾为难过你么?
悠悠冷冷地哼了一声,美丽的小鼻子冲天仰着。
我不想失去你,就这么简单。说完,左左就一件一件地往下脱衣服,脏衣服被扔在地板上,悠悠惊恐地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你这个疯子!现在是大白天,阿姨和孩子在院子里玩。
左左柔软地笑了笑,深情地看着她,悠悠又尖叫了一声,转身往院子跑,左左哈哈大笑着进了卫生间,他不过是想洗个澡而已。
洗完之后,他把脏衣服一一塞进洗衣机,然后,叫阿姨进来,把儿子从她怀里抱过来,递给她一个信封:阿姨,明天你就不要来了。
阿姨莫名地看着他:伊先生,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左左说:很好,但是,我认为由母亲亲自带孩子比较合理。
阿姨哎了一声,恋恋地走了,儿子在他怀里挣扎,像极力要逃出鱼网的鱼,左左将他贴到脸上,说:儿子,我是你爸爸。
儿子依旧挣扎,快要哭了,悠悠不在家,他脱衣服将她吓着了,她对他身体的抗拒,像抗拒瘟疫。
她从不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行踪,左左猜得出来,想必她正在自助洗衣房里,站在一排隆隆做响的洗衣机前,和张良打情骂俏。
儿子终于哭了,左左只好把他放在床上,他在床上不安地爬来爬去,左左的心忽然悬了起来,象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的心,在喉咙的最浅处,一跃一跃地跳动。
他冲儿子伸了伸手,将儿子抱下来,放在地板上,然后,他蹲在地上,注视着儿子,渐渐,有微风徐徐的感觉掠过了心田,有种毛茸茸的东西在心上悄然滋生,迅速成长,它们起起伏伏地舞蹈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的疼,无限裂开,他痛楚地捂住了头,闭上了眼睛。
很奇怪的感觉,当他闭上眼睛不看儿子时,这种感觉就没了,当他再去看儿子,那种痛就再一次浩浩荡荡地袭来了,无可阻挡。
整个下午,左左周而复始看儿子,闭眼低头,黄昏袭来,他已被这种疼折磨得瘫痪在地板上,他无助地看着儿子,无助地任由着疼,在身体里翻江倒海地折腾。
后来,他在儿子饥饿的哇哇大哭中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已是午夜了,他还躺在地板上,悠悠正安详地喂儿子吃米粉。
他坐起来,觉得头疼欲裂。
悠悠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保姆呢?
我辞了。
为什么?
因为你可以把儿子带得更好。
悠悠象识破了他的诡计似地冷笑一下:想用儿子把我栓在家里?
左左什么也没说,起身去了厨房,厨房里冷冷清清的,像很久不曾有人进来过,他煮了两只水蛋,吃了,把晒干的衣服拿回来。
儿子睡了,悠悠追着他的影子问:伊左左,你明明知道我不爱你,你明明知道我爱别人,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左左头也不会地答:你爱不爱我那是你的事,但是我爱你。说完,他转过身,扶了悠悠的双肩:你知道吗?当爱情到达最高境界,它就成了一种信仰。
是啊,左左一遍遍在心里想,爱悠悠就是他的信仰,就像虔诚的教徒对上帝的信仰,所有的信徒都在膜拜上帝,可,他们不去计较上帝是否真的曾垂青过自己。
那天晚上,左左孤独地躺在床上,他的悠悠睡在了客厅沙发上,凌晨时,左左听到了悠悠的一声尖叫,他腾地坐起来,听见悠悠大声说:张良,你脖子上的项圈难看死了,快摘下来吧……
他歪着头,往客厅看了看,沙发上的悠悠焦躁地翻腾着身子,闭着两眼,两手在空气中摸来摸去,她在做梦。
左左就依在床头上笑了,他想,很快,张良就要死了。
他下了床,赤着脚站到沙发前,看来,她已不做梦了,睡态安详,不时笑一下,哏哏的,大约,她还在梦里嘲笑张良颈上的项圈吧。
他蹲下来,轻轻抚摩着她的脸颊,托起她垂到地板上的橘色长发,托在掌上,看它们在青色的月光里飞速地滑下手掌,他看傻了,轻轻地将唇覆盖到她的脸上,慢慢地吻着,悠悠翻了一个身,勾住了他的脖子呢喃着叫他张良,他的心,就给喊醒了,他看到了无限的绝望,就那么铺天盖地地砸了过来,让他无法阻挡。
他把脸贴在她的胸脯上,说悠悠我那么爱你,悠悠你让我怎么办?然后,他轻轻然地将她的睡衣吊带往下抹了抹,他看到了那对让让他心醉神迷的小鸽子,在她的胸前,颤悠悠地诱惑着他,他将鸽子粉红色的小脑袋叼进嘴里,温柔地爱抚着,睡梦中的悠悠呢喃着打开了她的身体,他慢慢地起伏着,看着睡梦中心驰神往的悠悠,他的心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这样美好的夜,这样美好的一切,都将因张良的存在而将离他远去了,他仰起头,大朵的湿润在眼里泅开,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惊叫,然后,他的胯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身体就跌在了地板上,方才还心醉神迷的悠悠醒了,她飞快地掩上了衣服,几乎是暴怒地看着他,用一种恨不能将他叼在齿缝里咬碎的声音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下流!
左左坐在那里,屁股上有种生生的疼在蔓延,却比不上心里的疼,它飞快地扩散,在一个瞬间将他的心疼冷了疼硬了,他站了起来,穿戴整齐,将手插在裤兜里,他一旦捏到那根冰凉的铜丝,心就镇定从容了许多,很多时候,他觉得那根铜丝就是他最喜欢的魔术道具,可以轻易地将他所喜欢的一切,变将出来,令他惊喜。
他打亮了顶灯,点了一根烟,将右手,一直插在裤兜里,看着悠悠,她已经飞快的换上了牛仔裤,并扎上了腰带。
左左温暖地笑了一下,说了对不起。
悠悠将头扭向窗外,左左说家里是不是有点空气不好?说着,他就拉开了窗子,窗外风声如诉,左左奋力地把烟吐到外面,又被风扑了回来。
悠悠说了声无聊。就躺在沙发上继续睡了。
从那以后,悠悠再也没穿过裙子,连睡觉时,都是穿着牛仔裤的。
3
第二天,左左下班后去巧云的店子,进门时,她正在给一位女孩做头发,见他进来,也没说什么,继续往一些塑料发卷上涂抹烫发水,左左坐在沙发上,点了烟,慢慢坐着,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父母为什么都那么迷恋香烟,原来,抽烟可以打发寂寞的,有它,干燥而漫长的寂寞便生动起来。
左左抽到第三根烟时,巧云就抹完烫发水了,她把女孩子的头套进罩子一样的加热器里,人就闲了起来,她站了一会,默默地看着左左,又到洗头池子那里洗了足足十分钟的手,才拿起一本杂志坐了下来。
加热器哧哧地往外喷着热气,将女孩子熏得昏昏欲睡,看样子她不肯睡,努力地睁眼,环视了一圈对巧云说:你男朋友真逗,竟然能看烟圈看半个小时,他像位诗人。
巧云就拿眼角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左左就笑,说:我是她弟弟。
女孩子就笑了,说:你们姐弟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巧云就啪>地摔了杂志,冲左左道:你不回家看着你老婆出来瞎逛荡什么?
左左依旧是笑:我用孩子把她缠住了。
巧云叹了口气:其实,都没用,人家都郎情妾意了。
左左又点了一支烟:他真的不回来了?
巧云走到他跟前,劈手把烟夺下来,扔到一边:是的,他不回来了,你抽这么多烟干什么,要把自己毒死?
你是不是恨我?左左怯怯问。
是的,我挺恨你的,我想了想,我感情上的波澜好象都是你造成的,不知是我命不好呢还是你就是我的克星。巧云的眼睛红了,左左给她擦了擦泪,笑着说:悠悠永远是我老婆,你放心,她永远成不了张太太。
他看了一眼那位烫发的女孩,她的大半个脑袋笼罩在加热器里,已睡着了,脸沉沉地垂下来。
街上的路灯下,不时有人影匆匆掠过,左左呆呆地看了一会,说:姐姐,张良不仅配不上悠悠也配不上你。
说完就站了起来,将烟蒂扔在地上,死死地踩了一脚,走了。
巧云觉得那夜的左左特像一条游魂,脚下飘飘地,像醉了酒。
4
左左回家后,整栋老楼的房客们正在看新闻联播,间或,有嬉笑声从窗子里跌落下来,他仰头看一眼,晒台上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想了一下,晒台上的葡萄应该紫了,那棵将枝叶伸展到晒台上的柿树上应该挂满了浅黄色的小灯笼。一年前,他,就是站在那里,就是在这样的一情一景下与悠悠甜蜜和睦,不过一年的时光,岁月就再一次打劫了他的幸福。
家里黑着灯,他摸索着开了门,家里静得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
他打开灯,看见了一地的狼籍,都是儿子的玩具,看遍所有的房间,悠悠不在,儿子香甜地睡在了床上,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他看了一会,觉得无边的绝望再次袭击而来,他晃了晃儿子,儿子依旧睡得很沉,他的呼吸是那样的均匀,任凭他怎样摇晃,都是只微微睁了一下眼皮,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左左心下大骇,匆匆找过一条毛巾被裹上儿子,然后拉开抽屉拿钱,打算带儿子去医院,可,当他打开抽屉,他看到了一只小小的瓶子,他拿起来晃了一下,里面装满了小小的颗粒,细碎的响声,是那样熟悉,他想起了他曾扔在市郊的那只安定药片瓶子,他看了一眼,心就冷了。
是的,是安定。
他放下儿子,将安定倒在茶几上,一粒粒地摆来了去数,正好99颗,那一颗去了哪里了呢?他看了看熟睡的儿子,一度无可遏止的寒冷,将他的心包围了。
他把安定药瓶子放回原处,上床睡着了,如同,对这一切,他都不曾知晓,他的食指和拇指,紧紧地捏着一根细软的铜丝,它沾染了他的体温,不再那么冰冷了,他觉得,这根铜丝,已经沾染了一些人的灵气,比如他的阴冷细腻。
悠悠是半夜时分回家的,她蹑手蹑脚地进来,蹑手蹑脚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左左嗅到了一股男人的体味,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扩散出来,一阵阵地,向着他,扩散而来。
早晨,他站在沙发前,望着面朝沙发靠背的悠悠说:今天晚上,你不要出去了,我们谈一谈吧。
悠悠头也不回地问:谈什么?
我和你和张良之间的事,总要有个了结不是。
悠悠腾地坐起来,直直地看着他,有些逼视的味道,左左温和地笑了一下。
第十四章 你的爱再也回不来了
1
是日,左左在下班回来的路上买了一些小菜,又买了酒买了悠悠最爱喝的妙士乳,他轻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热情地和每一位老街坊打招呼,他都忘记了,有多长时间没这样笑过了。
悠悠果然在家,她穿着雪白的纯棉布衬衣,浅蓝色的牛仔裤,看上去,是那样的青春而干净,左左微笑着看她,拎着东西进了厨房,悠悠抱着孩子站在厨房门口,冷着脸,问道:你怎么想的?
左左边洗菜边说:我不想让这餐饭吃的伤感,饭后再说可以么?
悠悠冷冷地撇撇嘴,不声响地抱着儿子去院子里玩了。
一个小时后,那些蜷缩的方便袋中的小菜,便活色生香地摆在了餐桌上,左左打开了妙士乳,将早已研磨好的安定倒进去,摇晃了几下,放下,尔后,打量着饭桌就笑了。
他打开窗子,招呼院子里的母子回来吃饭。
悠悠安顿好儿子,看了一眼餐桌,扫了正在倒酒的左左一眼,过了一会,才拿起妙士乳,摇晃了一下,说:给我买的?
左左点点头,抿了一口酒:我知道你不喝酒。
悠悠在杯里倒满了妙士乳,和他碰了碰杯,她的语气忽然小心起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而我,对你……就请你原谅了吧。
左左翘了翘嘴角,用杯子抵了抵她的杯子沿。
菜,几乎没怎么吃,左左喝了几杯酒,觉得五脏六腑沸腾起来,他看着睡眼朦胧的悠悠说:这些日子你睡得太少了,今天晚上,你就先睡吧,等明天你再问一次张良,是否真的要娶你,若是,我便放了你去。
悠悠不肯相信似地看着他,说:真的?
左左点头:真的。
幸福就涌上了悠悠的脸庞,她疲惫地笑了一下,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左左给儿子喂了饭,他一边喂一边流眼泪,可是,他越是流泪心里越是寒冷,冷得他的手都发颤了。
儿子终于睡了,他将悠悠放在沙发上,让她保持了坐立的姿势,然后,他将手,伸进了她的牛仔裤兜,摸出了她的手机,他拿着这个小而坚硬的东西,坐在地板上,查看那些去电和来电记录以及短信往来。
他一边看一边用手指捻那根铜丝,在他的揉捻下,铜丝越来越柔软了,他齿缝里轻轻地迸出两个字:张良。
他找了一条短信,按了回复,慢慢地往上敲字:你到我家来,小心别让邻居看见,他今晚不回来。
发完短信,左左站了起来,他将门虚掩上,关了吊灯,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地灯,然后,给沉睡的悠悠换上了睡衣,让她,歪歪地躺在沙发上,摆出一个妩媚摇曳的姿势,他静静地站着,看了半天,然后听到清脆的破碎声,一直淅淅沥沥地响在心里,绵延不绝。
他将那根被他捏得柔软而温暖的铜丝掏出来,在空气中拽了拽,它发出了嘣嘣的响声,类似琴弦断裂,他将它放在悠悠唇上,轻轻地拉动了一下,又迅速地收进掌心里。
他悄悄潜伏在高大的沙发背后,黑暗中,他的眼睛是那样的亮,亮得都有了金属的质地与光泽,冷冷的,将黑暗刺穿了。
深夜,他听到了一阵有着猫般轻柔的脚步,渐渐向老楼逼来,有双手推开了虚掩的门,缓缓逼近了沙发,他听到一个深情的声音窃窃地叫着悠悠,然后,他嗅到了逼近而来的仇恨,他悄悄站起来,悄悄地站到这个正在伏身望着他美丽妻子的男人身后,他像在奋力拉开两扇门一样,张开了双臂,又猛然地往下一套,他看见前面的张良愣了一下,在他回头看的同时,他死死地收紧了铜丝,张良的眼睛越来越大,他的嘴巴艰难地张了张,左左看得出,他在喊悠悠的名字,他笑着说:悠悠睡了,她不要你了,让我像处理垃圾一样把你处理了就成。
悠悠睡得像死去一样沉,张良高高举起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散开,象即将飘散的蒲公英。
左左将铜丝在张良的颈后紧紧地打了个死结,颓然地,他就坐在了地板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像刚经历了一场暴雨,他低着头,大大地张着嘴巴,冰冷的汗水,沿着鼻尖滴落在地板上,在那么寂静的夜里,它们的响声,宛如凄绝的雨打芭蕉。
左左抬了抬疲惫的眼皮去望睡着的悠悠,她眼角缓缓湿润,忽然,豆大的泪珠,从她紧闭的眼里滚落,左左心下大骇,伸手把地灯按灭了,青青的月光,宛如鬼脸扑在朱红色的地板上,他伸脚,踢了张良两下,他仰面倒在那里,凸出的眼球,像是有冰冷的目光,直扑他心脏的方向,左左只是觉得冷,像站在冰天雪地里,而且,被人兜头浇了冷水。
他想站来来,可,他用不上力,他的肢体,不听意识的指挥,他在地板上躺了一会,脑袋和死去的张良挨得很近,他直直地看着他,他要一直看他,看到自己能战胜恐惧为止。
他终于可以蜷缩起腿,他终于可以抬起胳膊。
他坐起来,将窗帘关上,找了一把手电,照着张良,他已经死了,一张酱紫的脸,左左踢了踢他猪肝一样的脸:真难看,悠悠真是瞎了眼。说着,他就将双手插到他的腋下,拖着他,一点点挪向壁炉,那个晚上,老楼的房客被灼热的墙壁烫醒了,他们敲击着墙壁问:伊老板你在干什么?
左左从窗子探出头去,壁炉里有老鼠,我烧火驱逐它们。
然后,他坐在壁炉前,感受着熊熊的热量穿透了壁炉门直扑到脸上,太热了,他想站起来透口气时,脚踢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是张良的手机,摔倒时,它从口袋里滑了出来,左左翻看了一下里面的储存内容,一一地删了,想了一会,又将手机铃声改成了静音,放在了口袋里。
一阵砰砰的关窗之后,老楼又回到了寂静,筚拨燃烧的旧家具,将张良的身体一点点变成了灰烬,当左左把尚未完全冷却的灰烬倒进了栀子花盆时,悠悠从沙发上掉了下来,她喊了一声张良,就躺在地板上继续睡着了。
左左发了一会呆,将悠悠扶起来,换下睡衣,给她套上牛仔裤,又按照惯常的姿势将她放在沙发上,她眼角还挂着泪,使她看上去显得更是妩媚了,左左吻了她一下,拍拍她圆润的小屁股说:好好睡吧。
把栀子花搬到窗台上,他忽然地感觉到了一阵轻松,从未有过的惬意,一点点地陶醉了他。
他打着口哨,从地板上一跃而起,用吸尘器将壁炉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趴在地板上闻了一下,觉得有股咸咸的泪水味,于是,他又继续吹着口哨拖地板,当他抬眼看了看窗子,橘红色的晨曦将窗帘染成了一片绚烂,他笑了笑,拉开了窗帘,心满意足地看着干净而整洁的家,而他美好的悠悠正安详地睡在沙发上,很快,她就将睁开眼睛,与他一道迎接美好的生活。
左左去厨房做了悠悠最爱吃的醪糟蛋花,然后,摇摇她:悠悠,起来吃早饭了。
他美丽的小妻子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你怎么了?
左左往后站了站,上下打量自己:我还是老样子啊。
悠悠懒懒地坐起来,看着房间,说:怎么有些变样子了?
左左也说:是啊,我想通了,有些东西,该放手时就放手吧,否则,谁都不快乐,所以,我答应了你的要求,所以,我将家里的那些旧家具都烧了,我需要崭新的生活。
悠悠不相信似地看了看他:真的。
左左低下头,叹息了一声,便转身起去端早饭了,他们的儿子也醒了,左左端来早饭时,悠悠已给儿子穿好了衣服,她头也不回地说:还是把保姆请回来吧,儿子我给你留下。
早饭吃得沉默,悠悠边吃边偷眼看左左,左左就迎着她的目光,暖暖地笑:我只想让你快乐。
悠悠就埋下了头,左左冷眼收拾着饭桌,饭后的悠悠转身去了书房,左左知道,她定然是在给张良通风报信,他看着栀子,叵测一笑,自语道:你再也不能偷走我的爱情了。
左左去了卫生间,看见张良的手机上有几条未接电话以及几则信息,他翻了一下,全是悠悠的,她急着要张良知道左左终于肯放她走的喜信。
左左沉默地笑着,把手机塞回口袋,出门前,对她道:反正,我已应了你的,不会反悔了,你捱一天再走可好,我要上班,阿姨没回来,儿子怎么办?
悠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2
这一天,左左的心像飞在天上,他特意地将张良的手机放在办公桌抽屉里,又将抽屉开着一条小小的缝隙,只要他想,就可以看见,手机上不断地有来电显示,那个号码,来自悠悠,左左望着这个号码笑,后来,他觉得笑得累了,索性就趴在了桌子上,泪水竟就在一趴之间落了下来,他望着双脚,一双灰仆仆的鞋子,很久没擦过了,曾经他是一个多么酷爱干净的男子,可是,因为爱上了爱情,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却竟让他拥有了一个悲怆的人生。
下午,张良的手机不再响了,它耗尽了电池,左左将它装进公司的文件袋,想了想,又拿了出来,放在了口袋里。
他想了很多事情,忽然地就害怕起来,悠悠会不会报案呢?如果报案,手机就成了警方追查的第一线索,他的心,忽然地就毛了,觉得口袋里装着的不再是一只手机,而是一枚手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有好几次,他打算把手机扔掉,可,总觉得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甚至,惊慌让他恍惚觉得张良的灵魂,就藏匿在手机里,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指挥着这个将使他露出破绽的机器,冷丁跳到众人眼前。
整个下午,他脸色越来越是灰白,偶尔有细小的汗珠从鼻尖滴落下来,他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口袋里的手机,在公司的每个角落里转来转去。
他蹲在卫生间,将手机卡卸了出来,冲进了下水道,他不停地按着冲水马桶的抽水按钮,哗啦哗啦的冲水声让他的心下轻松了不少,就像千斤重担已卸下了一般。
下班后,他乘了辆离家越来越远的公交车,将手机丢在了座位上。
他站在街上,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终于,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关于张良的线索了,他登时就觉得自己干净了,像被用清水洗涤过的婴儿。
他跳上一辆返家的公交车,轻松地打着口哨吊在扶手上,车子急刹车时,他的肩碰了旁边一位女孩的肩,女孩很是高挑,像根优美的淡黄色芦苇,左左歉意地笑了笑,女孩子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可是,他分明看见女孩子转过身去的时候捂了一下鼻子,好象他身上有什么令人窒息的味道人在窃窃地私语,等她下去了,却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只有月光落在栀子叶子上,静静地,静静无语。
这些,没有边际的,寂寞的夜,她就站在栀子的面前,静静地想,那些过往的岁月,它们一点点地生动起来了,然后,泪水就悄悄地弥漫了上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站在栀子面前,她的回忆竟是那么地清晰,一幕幕似在眼前,所以,每当她被无边的寂寞包围,她就站在哪里,看着栀子,她的心,就热闹了起来。
只有沉浸在回忆里时,她才是快乐的,她想,自己已老了,据说,只有老了的人才会在回忆时露出欣慰的微笑。
她这样恬淡无谓地张望着生活,甚至,不再去理发店打理头发,它们不再像水灵灵的海藻而是像一把枯草,蓬松在她的肩上,渐渐的,她像厌倦一件旧衣一样厌倦了自己。
这样的生活,左左心满意足,平静安好里有他最钟意的悠悠,一切就没什么不可以。
第十五章 失落也是一种幸福
1
左左平静的生活,是被巧云打破的。
下班时,她一把拉住走向车站的左左,用坚决而镇定的眼神笼罩了他:你跟我来。
一看是她,左左就笑了,随她站在一边说:你怎么来了?
巧云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以为你离婚了。
本来是要离的。
可后来,悠悠忽然找不到张良了,你们就没离,是吗?
左左点点头,觉得心里有种东西,正在缓缓地坚硬起来,他掩饰住内心的警惕,用散淡的微笑笼罩了巧云:姐姐,我们好久没有吃烧烤了。
巧云用充满了质疑的眼睛看着他,他们慢慢地走,遇到一家烧烤店,便进去坐了,左左兀自要了些烤肉,又叫了啤酒,然后,趴在冰凉的玻璃桌面上,像个顽皮少年一样抬着眼睛看巧云。
烧烤店里客人不多,他们的烤肉很快就上来了,左左拿起一支,用餐巾纸擦了擦钢扦头上的木炭,递给巧云,巧云打量了一下,嗅了嗅,突兀说:你身上散发着一种和烤肉一样的味道。
刚端起生啤杯子的左左,冷丁地就呆在了那里,冰凉的啤酒沿着歪了的杯子缓缓地流到腿上。
巧云看了看他的裤子,说:吃吧,难道悠悠没说过吗?一见到你我就闻到你身上有股烤肉味,我还以为你中午刚吃过烤肉呢。
左左愣愣地望着那一盘烤肉,猛然站起来,一头扎向卫生间,然后,他扶着卫生间的墙,拼命地呕吐,当他虚脱地从卫生间出来时,巧云已经走了,桌上,有一行用啤酒写的字:张良死了,是谁谋杀了他?
左左用手指把那行字慢慢地抹掉了,去结帐时,老板说,刚才的女士已经结过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城市是这样的大,每一..条街道都四通八达,任他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虽然他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腹中,却觉得自己离这座城市很远了,像一抹游魂,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这让他的心下,无比凄凉。
回家时,悠悠已经睡了,他冷汗淋漓地站在栀子旁看了一会,然后奋力抱起来,分两次,扔在了街道旁的垃圾箱里。
然后,那一夜,他睡得特别香。
早晨醒来,却发现两棵栀子依然如故地站在窗台上迎风招展。
见他醒了,悠悠说:你把栀子搬出去扔掉的?
左左用鼻子恩了一声。
今天早晨,被邻居发现了又给搬回来了。
左左说:我越来越讨厌它们了。
留着吧,至少冬天还能开花,它们的香,比你的印度熏香和男用香水的混合味好多了。
左左迟疑了一下,抬起一只胳膊给她闻:我身上是有股烤肉味吗?
悠悠忽闪了一下鼻子,淡淡地说没有。
左左痛苦地说:为什么别人总说我身上有股烤肉味呢?说着,他就脱下了衣服,钻进卫生间,卫生间里就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他总是不停地清洗自己,不停地洗。
悠悠冷笑了一声,拾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说:神经质。
无论他洗得多么彻底,当他穿上衣服,他依旧能闻到那股浓郁的烤肉味,潜伏在他的皮肤深处,顺着毛孔一点点地往外蔓延。
左左觉得自己快要被洗死了。
那股烧烤味不仅令他觉得恐慌,更重要的,让他觉得肮脏,它的存在让他想到一层被炙烤化掉的死人油脂,均匀地涂抹在他的皮肤上,不知哪一天,他就要带着这种肮脏的气味死去。
2
每天夜里,左左的手机就会收到一条信息,是巧云发的,她说:张良死了,是谁杀死了他?
日日如此,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不动声色,威力无限。
每当左左收到这条短信,他的心,就惊得跳了起来,开始,他还是看短信的,看完马上就删除,后来,就干脆不看了,来了信息,直接删除。
夜里,他总是睡着睡着就醒了,冷丁地坐起来,直直地看着前方说:巧云姐姐……
偶尔,悠悠也会醒来,她的目光穿越了黑暗打在他的脸上,是一片讥讽的笑意。
左左给巧云打过电话,巧云一听是他的声音,便什么也不说,把电话扣掉了,他就去她店里,远远地看她,她不是在给顾客剪发就是在发呆,看见他,也不声响,要么,直直地看着他,要么,转了头,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得非常专注,仿佛根本不曾看到他站在门的一壁。
他进去,走到她面前,柔柔地叫她:姐姐。
巧云的眼皮动了两下,眼睛就湿了,也不看他,继续看电视,或是嗑瓜子,她的嘴唇,时不时失控地哆嗦两下。
左左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一直把你当我亲人。
巧云的泪就掉下来,她继续嗑瓜子,好半天才说:你也会让我变成死人,是吗?
左左的头埋在她膝上,哭了,他是那样的悲痛,肩一抽一抽地动着,大颗的眼泪泅湿了巧云的裤子,她摸了摸他消瘦的肩,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张良,但是,你知道他曾对我多好吗?
回家路上,他想,会不会让她变成死人呢?
他的心,像刀剜一样地疼,他想起了巧云送他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女人的直觉往往是毫不讲道理地准确无误。
3
沉默的冬天里,有几场雪覆盖了整座城市,窗台上的栀子花开得那样茂盛,将整栋老楼整条老街都染香了,左左徐徐走在溢满栀子花香的街上,想起了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去,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他是那样地看低过他们,他们令他是那样的恐惧,他不想循序渐进地踏上他们的老路,而他,终究有没有步上父母的老路呢?自己也恍惚了。
他走的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孔,深深的,飘起一丝热气,很快就湮灭在凛冽的风里。
他回到家里,看见他的悠悠正围着一条美丽的披肩看影碟,她已将长长的,橘色海藻一样的长发剪掉了,她不时拿起披肩的一角擦拭一下眼角,那些悲绝的爱情情节,总是弄湿她的眼睛。
左左看着她,突然觉得内心一片茫然,在这个美丽的女子的心里,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看影碟,他们的十一个月大的儿子已能独自跑来跑去了,他追着那辆遥控车,到处乱跑。
悠悠看的影碟?99lib.t>是《秋日传奇》,左左也曾喜欢过的电影,那沧桑的,壮美的场面与凄婉的情节,悠悠哭得泣不成声,左左将她的肩揽在怀里,他是多么地想,如所有恩爱夫妻一样,揽着心爱的妻子看影碟陪着她落泪,这实在是一件美好到了无与仑比的事情。
哭泣的悠悠突然说了一句话,她睁着大大的泪眼说:每一次看这电影我就会想起陈年。
所有的美好,都如梦幻一样,在左左的心里,轰然倒塌,他怔怔地看着悠悠,冷从脚下一路升了上来,他是这样地热爱这个女子,为了守住她的爱,他一次次地罪恶滔天,得到的,却依旧是辜负。
他缓缓地站起来,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已经很久不做电脑动画,手都有些生疏了。
绝望就像这场雪覆盖了整座城市一样覆盖了他的心。
那层冰冷的镇压,让他绝望了。
他握着鼠标,看着图案在屏幕上疯狂地行走,忽然地,心里涌上了无边的慌乱,慌乱得让他不知所以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他扔下鼠标,抽了几根烟,他听见客厅里的悠悠嘟哝了几声,听声音,好象是嫌他抽烟太呛,她打开了客厅的窗户。
自从找不到张良后,悠悠便不抽烟了,而且很乖戾地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抽烟,她说那是用二手烟荼毒她,若是有人敢在她儿子面前抽烟,她不仅是排斥,且是愤怒了,为此,她曾得罪了几位来家做客的朋友,事后,她向左左解释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健康和儿子,我要保护这一切不受伤害。
左左苦笑了一下,掐灭了手里的烟,向客厅走去,暖气太足,外面的空气太凉,他担心儿子会被冷风吹感冒了,打算将窗子关上,当他抬眼看了一眼窗子的时候,他的嘴巴大大地就张开了。
他看到了一只鸟,像拳头那么大的鸟,穿越了窗子停在一株栀子花上,它望着左左,静静地笑,那笑是冷的,冷得杀心。
他看到了那只鸟的脸,不,那不是一张鸟的脸,分明,是陈年的脸,生在了鸟的身上,左左跌跌撞撞地奔向他正在栀子花下玩耍的儿子,大喊了一声悠悠……
然后,他听见了悠悠凄厉地尖叫了一声,那只鸟,振翅远去,随着它起飞的刹那,那盆栀子,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无声地落在了他们儿子的头上,他们的儿子,无声地卧在了地板上。
缓缓流动的鲜红,将雪白的栀子花瓣染成了娇艳的红色。
他们的儿子,就这样没了,还没来得及说话,还没来得及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望着儿子小小的坟墓,左左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看儿子他心里就发慌,就会涌上了无边无际的疼,因为,这个孩子,将注定了是他的疼,他的出生,不是上帝赠于他们的幸福礼物,而是上帝用来惩罚他的疼,他总共11个月的生命,注定了只能是他的一段回忆,一段用来愧疚的记忆。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有来无往的罪恶。
所以,上帝让悠悠为他生了儿子,儿子便是上帝塞给他的惩罚,将像一柄犀利的冷刃,一生,都横在他的心上,只要记忆活着,他的心,就要承受着它冰冷剔过的疼。
因为,他会想念他,而想念是唤不回逝去的生命的,那些想念就化做了罚,一生一世。
4
后来,悠悠总是问他:左左,你说,那只鸟,真是陈年派来的杀手?
左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是的,若不然,一只拳头大小的鸟,怎会振翅之间,蹬落一只几十斤重的花盆?
悠悠偎在他的臂上,像一只无助的小鸟,她终于忘记了对一个叫陈年的男人的爱,她终于可以与他一同,仇恨,那个叫陈年的男人。
他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齐心协力地针对某件事过。
他们把那两盆栀子搬到院子里,踩成一堆绿色的泥巴,然后,在院子的角落里,深深地挖了个坑,深埋了。
令人奇怪的是,次年春天,正在院子里种太阳花的悠悠突然尖叫了一声,她指着墙角里的两株正在蓬勃生长的栀子花株,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
左左站在那里看了一会,默默地转了身,从壁炉里拿出了两根弯曲的铜丝,他一声不响地蹲了下来,将铜丝绕在栀子的根部,一圈一圈地绕着,悠悠看得莫名其妙:你这是做什么?
左左抬眼问:你还想再看到它们么?
悠悠摇了摇头,然后,继续种太阳花去了。
又过了几天,左左看见那两株栀子蔫在了阳光下,再也无了生的迹象。
他从壁炉里拿出最后一根铜丝,拼命地想,用它来做什么呢?他想不出,最后,他拿着他到首饰加工店,要求他们将它打成一只手镯。
加工首饰的小姑娘吃吃地笑着,说她见过打金子的也见过打银子的,就是没见过打铜首饰的。
左左淡漠地看着她,将铜丝一圈圈地绕在指上:你到底是给我打还是不给我打?
女孩忍着笑,摇了摇头。
左左失望地走在街上,他的手里捏着一根沾染了他体温的铜丝,它正变得越来越柔软,他想,该用它来做些什么呢?
他觉得裤兜有点湿了,他的手又在流汗了,他的心里,正一点一点地被寒冷渗透,他的唇,忍不住地有点哆嗦了。
他拼命地想,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他已不再为爱情伤神了。
忽然,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猛然看到,自己已上了公交车,他看了一下公交车的指示牌,就明白了一切,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踏上去找巧云的公交车的呢?
他想不透。
车就到了,他跳下车。
他的心,伤感极了,是的,他是个有着致命秘密的人,而和他一起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巧云,她是那样契而不舍地给他发着令他胆战心惊的短信,偶尔,他曾回过几次信息,有两次是求她不要这样折磨他了,她回了一个信息,说:没有任何一种罪恶会被轻易忘却。还有一次,他在短信里否定了她的猜测,他说他可以体谅他对张良难以忘怀的爱,但是,张良的失踪真的和他没关系。巧云回的信息是两个字:哼哼……
看着那个两字后面的省略号时,左左的心,就崩溃了,它流着冷汗,往身体的深处蜷缩蜷缩不已……
左左埋着头往前走,他想,秘密实在是种可怕的东西,当你知道了一个人的秘密你就成了他的敌人,而这个浮躁的世界却在疯狂地以挖掘别人的秘密为娱乐。
他是个有秘密的人,但每一个怀疑他有秘密或是洞穿了他秘密的人,都将成为他的下一个秘密,他不能这样轻易地就让别人把秘密揭穿了,否则,他的悠悠怎么办呢?自从儿子死后,她变得那样羸弱,几乎连门都不出,总是站在客厅的窗子前,两手把着窗上的铁栏杆,静静地望着院门,看见下班回来的左左拾阶而上,她的眼里,就会有跳跃着幸福的光芒,她已变成一个心思干净而胆怯的孩子,心甘情愿地让大人锁在家里,因为,只有家里才是最安全的。
看着她望着自己露出舒适的甜笑时,左左的心,就会荡漾起一片春风过湖般的幸福涟漪,他会快步拾阶而上,打开家门,然后牵着他的悠悠来到夕照满地的院子,看看他们春天种下的太阳花,看看高大的玉兰树上有没有蝴蝶在飞翔……
现在,他的悠悠就像一个小小的婴儿,需要他的打理需要他的呵护,所以,他的秘密不能公开,哪怕只在一个人面前公开,人,是种多么危险的动物。
连柔弱的巧云都懂得将一句话化做隐形的武器,不动声色逼到他心上,这世界,还有谁能让他信得过?
他必须动手了,否则,早晚有一天,巧云会用那句话,将他杀死的。
他踢踢打打地走到了巧云店子前,居然锁着门,黄昏都还没来得及到呢。
左左举手敲门,静静地等,里面没人应,那个黄昏,无边的忧伤和无奈,将他打倒了,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迷失在时光隧道里的失忆者,他艰难地回忆着那些与巧云在一起的静谧而美好的时光,大朵大朵的眼泪,就慢慢泅开在眼里了,他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像要挡住那些扑面而来的记忆,可是,他什么也挡不住,那些记忆,反而像被拦截了一下的洪水,越过堤坝之后,伴随着泪水,更是汹涌澎湃地扑面而来了。
他敲敲等等,巧云一直没有出来给他开门,后来,烤肉店的老板娘过来告诉他,巧云搬走很久了。
左左问:她去哪里了?
老板娘耸耸滚圆的肩说:不知道,她只说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回来了。
左左说了谢谢,心中忽然无限轻松,他有些欣喜若狂地奔跑在街道,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收废品的人身上,左左把他载满废纸空瓶子的自行车撞倒了,一干杂物,扑楞楞散了一地,左左帮他扶起车子,连声说对不起,收废品的人很没脾气地收拢落在地上的东西,左左也去帮他拾,却被他挡住了:你们城里人干净,这些东西太脏。
左左就愣了,他蹲在收废品的人面前,认真地问:大叔,你真的觉得我很干净吗?
收废品的人有点莫名地看着他,左左的目光很虔诚,像教徒在等待上帝的肯定,于是,收废品的人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兄弟,你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男人。
左左连声说谢谢谢谢,然后,坐在台阶上,哭了。
他哭了,这显然很出乎收废品人的意料,他像要尽快躲开一个醉鬼一样,飞快地收拢他的东西,可是,有几只塑料桶怎么也放不稳,它们总是放上去又落下来,落在马路上,空洞地响着,左左看了一会,追过去,默默地帮他捡起再一次落到马路上的塑料桶,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那根铜丝,将它们穿在一起,绑在单车后座上,再然后,他拍了拍再也不会落下来的塑料桶们说:好了,你走吧。
他坐在满街的月色里,擎着手机,想:应该对巧云说些什么呢?说些什么才能让她收起那柄隐形的刀子呢?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