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异邦客》 第一章 这是第二十三次卸下镣铐。 我坐在凸凹不平的石椅上,冰冷的温度透过战裙刺激着我的皮肤。我垂下一直撑在下巴的双手,让手臂回到我的视线里。虬结的肌肉上是一层粗糙的皮肤,手腕上的灼痕严重得看不清皮肤的纹理和血管。所以我清楚的知道在夏季的高温下,铁质手铐锢在手腕上的感觉。 “给他带上铁镣!”那些弱不禁风的懦夫总是会对我歇斯底里地尖叫,“把他的那双手给我死死地拷上!” 这双手。我将掌心冲向我,就好像它们本来就不属于我。没错,它们应该是属于战神的。我听到了脚步声,我知道是谁来了。 那个人走到牢门前,叮叮当当地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锁,推开门。他穿着铠甲,配着短剑。但是对我来说,杀他易如反掌。我把右手握成拳,凑到嘴唇上。这可是战神的手。 “还是老规矩?”看守问。 “对。”我站了起来。身上的护具大多是皮革的,只有右侧的肩甲稍微发出了金属的碰撞声。这提醒我,我不再是整装待发的战士了。 “好,东西都在竞技场里面了。能不能拿到就看你了。” “我从没失手。”我走出牢门。 “嘿!”看守拦住我,四下张望了一圈。我顺着他们目光扫视了四周。四下无人。 “嘿,”他凑过来,把一把小刀递到我面前,“我知道你的能耐,拿着它,抢你的矛!” 我看着他,他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掌握一切的骄傲。我熟悉这种眼神,因为我曾无数次在水面前与这种目光对视。 “我从没失手。”我侧开身子,想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他现在的神情就像挨了我一耳光。 “最好是这样,”他扳住我的肩膀,“我这次在你身上押了大价钱。” “你可以押别人。”我抖了一下肩膀,走向长廊。我不能再这样耽搁了,出去的太晚,会被人误认为是懦夫。 “这次不同于以往!”看守还在原地固执地喊道。 对我来说每次都不同以往,却又没什么不同。 长廊一如既往的安静幽暗,只有两旁的火炬幽幽的闪着忽明忽暗的橘光。我听得见鞋底擦着沙地的沙沙声,也听得见我走过火炬时火苗发出的呼呼声。不远处就是“出口”了。不再有火炬照明,阳光穿过隧道前厚重的牢门,向走廊里倾泻,却被分割成无数的小方块排列在石板地上。牢门还没开,时间来得及。我一边走一边伸出右手手指划过我一侧的墙面,这一段路程的墙面,是我来到这以后,唯一一面可以触碰到的带有温度的墙面。 我来到牢门前站定。闭上眼不必看也知道面前是一处格外辽阔的圆形角斗场,圆心处有一个兵器架。只是一直没有听到观众的喧哗,平日里,只要某个备受瞩目的角斗士出现在门口,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沉重的牢门随着齿轮的震动摩擦声开始向上缓缓抬起。我走进角斗场,这时候其他角斗士也会一同入场,或观察对手或享受高墙上观众的呼声。我只是闭上眼,享受片刻这不再是被分割成块的久违的温暖阳光。 为了下一次的这一刻——我不会死。 和他想象中一样,这次角斗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场过程不同而结果相同的杀戮。他捡起地上的一把变形了的匕首,抬头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角斗士拿着一把宽刃剑大吼着朝他冲了过来。 他直起身,看着那个角斗士竭尽所能地伸展手臂,把宽刃剑挥起一个银白色的弧线,向着他横砍过来。 他快步迎着那个角斗士,在剑挥过来的瞬间弯下腰,保持着速度冲到角斗士胳膊下,像一只蜜蜂一样准确迅速地把匕首向上刺入角斗士裸露的大臂。就在角斗士吃痛握不住剑柄的同时,他已经晃到角斗士身后,撩起脚后跟狠踢在角斗士腿弯。角斗士下意识地踉跄。他顺势用胳膊环住角斗士的脖子。两人背对着背。弓着腿的角斗士后脑被他结实的胳膊固定在他的肩膀上。 他一边给角斗士的喉咙施加压力,一边看着另一个站在角斗场内的角斗士。 另一个角斗士和他一样,看上去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局面:他正一手抓着一杆长矛,矛柄夹在腋下,矛头挑起一个奄奄一息的角斗士。 持着长矛的角斗士比他至少高出两个头,体格也异常庞大。角斗士注意到他正在看着自己,冲他狞笑一声,把自己挑起来的败将又狠狠顶在了角斗场的墙壁上。败者用仅存的力量惨叫着,鲜血顺着长矛流下来,像是一条蔓延的红线,从胜利者的长矛一直缠绕到手臂。 野兽的示威。 他不紧不慢地把匕首移到被他控制住的角斗士的脖子上,把刀刃搁在他的喉咙上。角斗士的喉结拼命地上下耸动着,仿佛在试图推开架在喉咙上的刀子。他迟疑了片刻。看着不远处用虐待来显示自己实力的高大角斗士,感受着肩膀上正无力挣扎着的角斗士。 我在做什么?和那个人一样感受毁灭生命的快感吗?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这个吗?二十三次自己做着和从前一样的事。仍然在不断杀戮,不同以往的只是杀戮的地点和杀戮的目的。 他抬头看了看耀眼的太阳。是啊,目的。他用匕首迅速割开敌人的喉咙。鲜血在他肩膀后对着天空四处喷溅,殷红了他的肩和背。他任由尸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就像卸下肩膀上扛着的麻袋。 高大的角斗士也丢下死了很久的角斗士,把满是鲜血的手往脸上一抹,留下满脸的血污,露出参差不齐牙齿,野兽一样朝着他笑。 “嘿,小个子,你是怎么活到这时候的?”角斗士走近一个四肢扭曲惨死在血泊里的尸体跟前,拾起一把巨大的战斧。看得出这也是角斗士的杰作。 “你看上去有点儿不一样,不像个角斗士,”角斗士用单手挥舞着双手斧,“你甚至不像这个国家的人。” 他看着角斗士,把匕首举到面前。 “嘿嘿嘿,小匕首和你的体型很搭!”角斗士大吼一声抡起巨斧朝他冲来。当他进入攻击范围的时候,一斧子砍了过来,直取他的脑袋。他灵巧地向后躲闪。斧头带起的风掠过他的脸。这个角斗士和刚刚的差距很大,这个高大的角斗士有着超出常人的力量,一斧不中,又能瞬间收力,回手再砍过去一斧子,接着又紧跟上来,横七下竖八下朝着对手猛砍过去。 也许这就是守卫说的与往日不同吧? 他暗自想道,一边脚下飞快地后撤,一边摇摆着身体躲开致命的斧击。这种个子高大的力大如牛角斗士并不是不常见,但是能把力量收放自如的角斗士还算是少见。 不过—— 野兽终究是野兽,以为有了力量和速度就能占上风。他周身一直被斧头掀起的阵风包裹着。还有自以为是的獠牙。 他突然停止后退,向后一步踏在石板上,用力一蹬,迎着抡来斧头。角斗士看到对手终于不再躲闪,这一斧不由得加了几分力,以为这一斧就可以要了对手的命。他却灵活地侧身躲开,靠近角斗士,闪进斧子劈不到的安全处。角斗士伸手去爪他的头,又被他侧头躲开。他躲开这一击,紧接着用匕首连续刺中角斗士没有皮革保护的胳膊,速度快得让角斗士难以反应。当角斗士终于反应过来,就开始向后撤退,试图拉开距离,发挥自己巨斧的优势。但是对手却像和自己困住了一样,紧随着他撤退的步伐,同时一次又一次用小小的匕首迅速猛戳他的胳膊和肩膀。 “啊呀!”角斗士怒吼一声,把巨斧在面前挥了一个巨大的弧线,希望暂时赶走这只拼命蛰刺的巨大黄蜂。他随着斧头弧线的方向翻滚,晃到角斗士背后,反手拿着匕首,飞快地刺向角斗士的两个腿弯处。 再次受伤的角斗士迈开步子拼命地向前狂奔,他现在脑海中已经没有了战意,只想赶紧逃离这个杀人蜂一样的敌人。他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拿着沾满血的变形匕首看着刚刚趾高气昂的角斗士狼狈地逃跑。 角斗士跑出一段距离后把巨斧收到胸前,双手持斧,进入防御的战架。角斗士现在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无数伤口正剧烈地疼痛,流出的不仅仅是血,还有战斗的勇气。受伤的胳膊和腿也已经让他几乎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能在数刀之后活下来并且跑出这么远,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素质超出常人,肌肉异常厚实,不至于轻易就被那把劣质的匕首伤到要害。 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个子男人。角斗士心里异常恐惧,自己生来就是角斗士,因为体格巨大,从来都是给别人带去压迫感和恐惧,只知道享受杀戮,从不知被杀的恐惧。角斗士不会再冲过去了,他感受到死亡的重压。 手持匕首的他看着已经如同困兽一般绝望的角斗士,丢下了匕首,踩住一根长矛,用脚一滚,矛柄转了起来,爬上他的脚背,轻轻一颠长矛飞到他面前,他伸手横握住长矛。刚刚他用匕首无法给角斗士致命攻击,角斗士的身体大部分都被铁甲保护着,本就变形的匕首只会卡在盔甲里,对手的个子又太高,跳起来攻击头部风险实在太大了。 现在他有了长矛。有了长矛,没有他杀不死的生命。 他拿着长矛,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对手。角斗士因为流血几乎成了一个红皮肤的人,腿弯处的刀伤更是让他迈不开步子。 他反手抓着长矛,把它举平到耳朵的位置,矛头对着角斗士。角斗士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眼中只有那根长矛,即将取自己性命的长矛,现在连如何挥斧都记不起来了。 他抡起胳膊,就像一根有力的鞭子,从肩膀到指尖,动作行云流水地流畅,却又异常有力,飞出的长矛比劲弓射出的箭矢还要迅速。速度快到角斗士还没觉得死亡近在咫尺就已经被长矛穿透。角斗士像被攻城锤撞飞一般顺着长矛的力量飞出数米后倒地。矛头穿透了厚实的身体和两层盔甲,扎在了地上。角斗士的尸体顺着矛杆向下滑着,最后躺在地上。 那根穿透角斗士身体的长矛柄上,有一段都是红色的血,那是角斗士身体划过的痕迹。 他环顾高高的观众席。今天观众席上的人很少,而且在这胜负已分的时刻没有往日的欢呼雷动,只有几个人在接头交谈。 的确有着不对劲。 他又看到那个看守站在他走出的铁门后,紧紧抓着栏杆,盯着角斗场里的自己。 到底怎么了? 他注意到看守看到了看着自己的他,一直伸手指着那根插在角斗士身上的长矛,急得跳脚却又不敢出声。示意他快点捡起长矛。 决斗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可是现场一片死寂,根本不像是角斗场。直到他听见有一道铁门随着铁链拉动慢慢提升的声音。 他把视线从急得开始摇门的看守上转移到提升的铁门那里,还没有人出来,但是已经听到一声声奇怪的声音,从狭长的走廊传来,清脆悦耳。是马蹄声。 是骑兵吗?角斗场上从来没有骑兵上阵。奴隶是不可以骑马的。他看着两边插着幽暗火炬的门洞,铁门已经升上去了,现在只等最后一个角斗士露面。终于在摇曳的火光中,最后一位角斗士的身影出现在门洞口。 是一个骑兵,手里拿着长矛。他看着那个模糊不定的剪影想。接着他看到骑兵做了一个刚才他做过的动作:矛头向前,举到耳朵平齐的位置,然后——投了过来!他险些没有反应过来,完全是等到矛头快要戳到自己的时候才凭着身体本能迅速闪身躲开。他没有好奇地去看那根长矛飞去哪里了,而是继续目不转睛的盯着骑兵的身影。刚刚飞来的长矛,力道和速度都非同寻常,这次万万不能大意。 终于,骑兵走进了角斗场,站在了阳光下。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来到这里将近两年来,他第一次有了紧张的情绪。 那根本不是一个骑兵,那是一个上半身是一个披甲戴盔的人,下半身却是四蹄着地四肢健硕的马的怪物。那怪物继续迈开四蹄走近他,在相隔几米远的时候停住了。 它们是一体的。他打量着来到面前的怪物。看得出,它比远远比骑兵有力、灵活、迅速。他不知不觉间第一次露出笑容,仰头看着这个正俯视着自己的高大怪物。 “我会杀了你,凡人!”怪物发出的声音像许多人异口同声发出的声音。 “我很怀疑,但是我很期待,”他迎着怪物人一样的目光,“期待死。” 这就是被藐视的感觉吗?他想。 第二章 喀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天能见到活着的半人马,更没想到能在角斗场上碰见这种“半神”。只是现在他没有时间去仔细打量面前这个难得一见的生物了,因为在角斗场上唯一的规则就是只能活一个,而且半人马已经撒开四蹄冲了过来。 喀斯来不及多想,迅速抄起地上的一面铁盾,还没来的及戴在胳膊上,就看到半人马借着速度,一记斧头正居高临下地扫了过来。喀斯赶紧双手举起铁盾挡下这一击,整个人却被余威掀翻,撑开的盾也抵在胸前。半人马因为惯性又跑出了一段距离。这给喀斯得以片刻的调整。 喀斯知道半人马是天生的骑兵,奔跑起来的力量和速度让人望而生畏。刚刚那一斧子震得他从指间一直麻到胳膊肘。他迅速把铁盾戴在胳膊上,半人马冲锋的力量十分巨大,如果这面铁盾被砍飞了,自己必死无疑。 半人马调整好角度,横着长柄斧,再一次朝喀斯发起冲锋。喀斯抬起胳膊,另一只手撑住盾里,找好角度力图挡下这一击。半人马的冲锋再一次被挡住了,代价是喀斯再次被这股力道扇得失去平衡向后栽倒。他赶快团身在地上滚了几圈,根据声音判断半人马又来了,找好这轮冲锋的方向,蹲姿举盾,又迎下一击斧击。 喀斯再次被扇倒,翻滚,举盾迎下紧接过来的冲锋。喀斯觉得自己像一个任凭摆布的球体,一次次只能疲于防守。死亡接近的频率有条不絮,接近的距离始终伴随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紧接着斧刃砍进铁盾的刺耳声再接着马蹄渐远声调整着。自己的半个身体已经震麻了,喘息声也开始急促了。 这家伙应该会累的吧? 喀斯又迎下一斧。小铁盾勉强隔开斧刃,保全他的身体。 我居然就用这面小铁盾来承受一只半人马的冲锋?他加上这小盾牌于持斧冲锋的半人马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 喀斯滚了一圈,再举盾时候发现半人马站在远处,斧子垂在石板地上。 它累了。喀斯想。该结束了。 喀斯看了一眼周围散落的武器,掂量着半人马的盔甲薄厚。 “嘿!”喀斯冲着休息中的半人马大喊,“我第一次见到半人马,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半人马把斧子提起来。 “听说你们力大无穷,是不是专门给诸神做家畜用?”激怒它喀斯,你已经有计划了,不用怕它。 “还有啊,你们怎么给自己钉马掌啊?对了,你们会不会做马掌啊!” “够了!闭嘴!凡人!”半人马用斧头指着他。 快成功了。喀斯小心翼翼地摘下戴在胳膊上的铁盾。 “啊,原来你会说话,我以为只会马叫!” “我要劈开你的嘴!”半人马抡起斧子发起最快的一次冲锋。 喀斯已经摘下凹痕累累的铁盾,强迫自己不要看着半人马杀意十足的脸和能砍飞自己头的斧子,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半人马的四蹄。这招只能用这一次,必须成功。马蹄的哒哒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就像我的心跳和我的机会啊! 喀斯大喊一声,用尽全力把铁盾像飞盘一样朝着半人马的腿掷去。因为距离太近,速度太快,半人马根本来不及用斧子撩开直取自己马腿的铁盾。 击中了!喀斯几乎听见了“当啷”的一声。 飞去的铁盾击中半人马的腿,那条腿立刻扭曲了,半人马随着惯性摔了出去。一瞬间喀斯也分不清自己听到的是人喊还是马嘶,只看到巨大的半人马已经四脚朝天狠狠摔倒在结实的石板地面上,人身马身翻滚出几步远,长柄斧更是磕得不知去向。 马匹一旦摔倒,自己很难站起来。体型巨大的半人马更是如此,更何况这一下难免会摔断它几根骨头。它已经没有刚刚那股盛气凌人的气魄,现在只剩用胳膊勉强支撑起人身的狼狈相。 喀斯快步朝它走去。还没结束呢,千万不要大意,任何和“神”扯上关系的都不能大意。喀斯半路抄起地上的一把钉锤,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武器。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喀斯冲到了半人马的面前,看着那张被鲜血糊住而无法分辨表情的脸。 “你们吃草吗?半神。” “啊——”半人马仰头冲着这个凡人怒吼,伸出胳膊想要抓住他。喀斯没有给它机会,抡起钉锤狠狠朝着它的头甩去。“碰”的一声金属闷响,半人马破碎的头盔被打到半空中,一边旋转一边扬出半人马的血,最后叮叮啷啷磕在石板地上。 喀斯拄着钉锤疲惫地坐下。高高的观众席上还是一片安静。从刚进角斗场的那一刻喀斯就发现这次角斗不同寻常。观众席上不但人少的可怜,而且一直鸦雀无声。喀斯算得上是角斗场上的常胜将军,不管是否角逐出赢家,那群贵人公子哥儿们都会疯狂的欢呼。可是到了现在喀斯甚至击杀了一只半人马,台上还是死气沉沉,只能看到几个坐得较近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很快,他们开始急匆匆地离家角斗场。 喀斯一瞬间觉得自己不是这场角斗比赛的胜利者,到像是某件商品,在供买家打量。这不太对劲。他看了看头被锤烂的半人马。这东西也不应该出现。很多人半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东西。 半神。呵——。力不如神,智不如人。突然他发觉自己右臂外侧疼痛难忍,看一眼发现那里多了两道伤口,正汩汩流血。想必是那畜生砍的吧。如果再挡几下的话,那铁盾势必要被劈开了。 差一点啊。 他再抬起头时看见几个佩剑的士兵正向他走来。不管今天还有多离谱的事会发生,这步骤还是必不可少的。喀斯站起来迎向他们;“我一直觉得你们用不着武装整齐的,哪个角斗士这个时候会蠢到拒绝治疗逃跑啊。” “公事公办,这次不去多忒涅斯那里。”领头的是一个喀斯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 “什么?那去哪里?” “闭嘴,你没资格问。”领头的说,语气不容置疑。 喀斯对这种态度见怪不怪了。作为角斗士他清楚自己的地位,从不会被胜利冲昏头脑,自己不过是一个奴隶,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清楚得很。即使让他和一个将军单挑,他也有可能取胜。但是决定一切的是地位,而不是本事。 领头的走在前面,喀斯跟着他,两边的士兵将喀斯夹在中间。这架势不像是去治疗,到像是去刑场。他回头看了一眼半人马庞大的尸体。 也许今天就是想让我死吧。 一行人离开角斗场,穿过一条又一条幽暗凉爽的长廊,来到一处院子里布满持矛士兵的院子。领头的停了下来,指着前面的大屋子,命令喀斯:“进去。” “你们不一起来?” “我不想忍受一群奴隶身上的恶臭。”他示意两边的士兵,“快让他滚进去!” 士兵立刻用矛柄顶着他的后背,强迫他自己进去。 喀斯看了一眼这间平平无奇的屋子的全貌。这里是自己将要丧命的地方吗?喀斯走近屋子。他不想窝窝囊囊死在这种地方,也不想所谓“轰轰烈烈的死在角斗场上”,他想活下来。 进了屋子里,他才打消这是一个“角斗士屠杀场”的念头。里面坐着两个浑身是血的角斗士,多忒涅斯医生正拿着药水围着他们团团转。也许是之前的诊室有什么变故用不了了吧,才临时换到这样一个地方。喀斯想。那院子里的士兵也能理解了,只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虽然角斗士的命贱,但是他们毕竟还是不少人的摇钱树。 多忒涅斯看见喀斯进来了,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在忙。 “我的伤不重。”喀斯抬手看了看小臂,“告诉我药和绷带在哪儿?” 多忒内斯指了指墙角用布盖着的地方,就转身又去忙了。 喀斯上了药,包扎好伤口。环视了一下这个临时的诊室。地方很宽敞,在中间有两张简易的吊床,多忒涅斯站在两个躺着的角斗士中间,忙左忙右。一边堆着治疗的工具,一边是给人临时休息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披着麻布的黑发男子。 喀斯走过去坐在他边上,男子看了他一眼,就又转过头去看多忒涅斯工作。喀斯发现他有着黑色的瞳孔和异国人的面孔。这个人是谁?也是角斗士吗?看上去不够魁梧,面孔看上去也太过于平静。而且——他看上去没有受伤。一场角斗下来,再强大的角斗士身上难免会挂彩,喀斯抛开手臂上的伤不谈,身上的新伤这次又多了好几条。 也许是他用麻布遮住了吧。喀斯猜测。 黑发男人注意到喀斯一直盯着他看,转过头说:“和你一样,我也是角斗士。” 喀斯被发现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哦,我知道,我知道。”角斗士之间很少见面,而且见面的地点大多是在角斗场内,见面也就意味着彼此永别。只有少数喀斯这样的常胜将,偶尔会在诊室看到其他的角斗士。他们都是或多或少受伤的冠军。 “我从来没见过你。”喀斯继续问,他总觉得这个人不是角斗士。他身上一点戾气都没有,黑色的瞳孔神色安静得像冬夜,正出神地看着多忒涅斯手中的药水。 “除了去角斗场,我很少出来。” “你不来治伤吗?” “我很少会受伤。” 喀斯更加深信这个男人不是角斗士,看样子应该是某位混迹于王宫贵族中的吟游诗人。在喀斯的印象里,只有吟游诗人会把故事说得像事实,因为他们说起谎来就和说真话一样。 “你不是城邦的人吧?”喀斯又问。虽然他不以角斗士的身份为荣,但是他绝不允许一个连剑都提不动的人冒充自己是角斗士。他要揭穿他。 异邦男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很远很远的地方。”异邦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之后似乎不打算再多透露什么。 喀斯这一刻确定了他就是一个从异邦来的吟游诗人,绝对不是什么角斗士。也许只是想看看真正角斗士的日常后,回自己的国度给自己作个颂扬自己战功的诗歌,在贵族小姐中放肆地炫耀一把吧。 如果你要打听角斗士的话,你一定会听过我的名字。喀斯瞥了一眼多忒涅斯。多忒涅斯一定会详细的告诉你的。 “很期待在角斗场上与你相遇。”喀斯把手搭在异邦人披着麻布的肩膀上,他想感受一下这个胆小厚脸皮吟游诗人的颤抖,“到时候我会挑你做我的对手。” 异邦人回过头,从下到上打量着喀斯,最后目光定格在他的眼睛上。喀斯被这对黑色的眸子盯得浑身不自在,即使那目光现在看上去涣散的像夜晚的一潭死水。喀斯不自觉地移开了手。 “你最好不要这样。”异邦人说,发出一声类似叹息又类似轻笑的声音,又别过头去。 喀斯张开嘴,尽量悄无声息的喘了一大口气,暗示自己并没有害怕什么,只是因为第一次撞上异国人眼睛有些不太适应罢了。他只是在装腔作势。喀斯打算继续问下去:“我叫喀斯。你呢?” 本以为异邦人听到自己常胜角斗士的名字会很震惊,不料他却没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在屋子里四处观察着。 喀斯强行忍住脾气,随着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游移,如果他忽略了这个问题,喀斯一定会再问一遍。这家伙一定不会透露姓名,他害怕在角斗场上被我挑中。两人的目光最后落到一个火盆上。火舌在烧成灰色的木材上不断向上扭曲舔舐。 “余烬。”异邦人说。 “你说什么?” “余烬,我的名字。”余烬看着火焰上方浮动的灰烬,笑着说。 第三章 哈斯特将军坐在角斗场的观众席上看着场内正在与半人马拼死搏杀的高大角斗士,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个问题:这群奴隶真的信得过吗? 他听说现在已经有四个角斗士在各自的角斗场上完成了取得冠军后击杀一只半人马的任务,甚至有一个人没有受伤。对于上级安排的这次试炼,哈斯特自己都觉得难以完成。看来那些从前他不屑一顾的坊间谣言并非空穴来风。很多角斗士的战斗水平甚至高于城邦将军。 但是角斗士终究是没有教养的奴隶,城邦军队中的将军和士兵才是尊贵的战士。怎么能把这两者相提并论! 哈斯特回过神来,看到高大的角斗士正用橡木盾卡住了半人马的矛头,用力一扭使得长矛从半人马手中脱落。 这不过是蛮力罢了。哈斯特轻轻哼了一声。 紧接着,高大的角斗士抡起战斧一跃而起,对着想要跑远拉开距离的半人马后背就是狠狠一斧。这一斧砍进了骨头里,高大的角斗士像饿狼一样紧紧“咬”住了它的背。只见他身子一沉,又像挂在半人马身上的巨大铁球,将半人马朝着自己的方向拉倒。原本野蛮凶残的半人马在绝对力量的优势面前被这个巨大的角斗士摧枯拉朽般拽倒在地。角斗士顺势从半人马的身上拔出斧头,抡起满是血肉的斧头横着劈下它的一条胳膊。半人马痛苦地嘶吼着,断肢鲜血喷涌。角斗士又抡斧过头顶,狠狠向下劈砍,一下又一下,没有收手的意思。 “啧啧啧,”坐在哈斯特将军旁边的男人难以置信地砸吧他的厚嘴唇,“这简直太野蛮了。” 哈斯特也觉得这一幕太过残忍。高大的角斗士仿佛正站在越来越大的血池里正对着一个喷着鲜血的活的喷泉一次次痛下杀手。“这在战场上很常见,希尔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以为只有角斗士才会这样野蛮。”希尔岑耷拉下他宽阔的嘴角。希尔岑和哈斯特不同,他并不是将军,他只是一个负责收集信息的学士。 “呃……”哈斯特摸了摸头顶那条细长的疤痕。那是在一次战争中留下的,因为这条伤痕周围再也长不出头发,哈斯特就索性把自己剪成了光头。这条扎眼的伤疤让他看上去更加威严凶猛。 “这个角斗士叫什么来着?”哈斯特岔开关于野蛮的话题。 “哦!我看看,”希尔岑从宽大的棕色学士服中抽出羊皮纸,“因为他是最有可能的,我事先做了记录。我看看啊——” 哈斯特把头凑过去,可惜他帮不上忙。他不认识字。 “戈多加纲。” “什么狗屎名字。”哈斯特站了起来,“在他把半人马砍成肉泥前,我们快过去吧。我可不想看到更恶心的半人马尸体了。” 两人沿着下去的路边走边继续交谈。 “这次任务已经够危险了,我们还要带着这种人?”矮个子的希尔岑有些跟不上哈斯特几乎一步大过一步的步伐,小跑着跟在后面。 “这不是你我的安排,相信城邦,服务城邦,这是我们的责任,我想这不用我教你。”哈斯特回答。 “可是这些人难道不会威胁到我们吗?他们杀了半人马。哦我的天呐,我好像听到戈多加纲剁碎骨头的声音了……”希尔岑喋喋不休地说。 “闭嘴吧希尔岑!”哈斯特回头瞪了他一眼,“我会亲自带领我的精锐部下一起完成这次任务。而且特忒涅斯也会和我们一起。” “啧啧啧,那我就放心了,他有远射神阿波罗的手。我听说他能射中飞舞的苍蝇。” “我用长剑也砍得到……”哈斯特在心底嘀咕。 两个人来到角斗场,冲着戈多加纲走去。这个有两米多高的壮汉终于停止了劈砍,正拄着斧子对着残缺不全的半人马尸体喘粗气。 “哦!他比从观众席那儿看上去高大多了!将军,我们要不要带点儿人?”希尔岑放慢了脚步。 “闭嘴,我戴了佩剑。” “可是他有斧子。我觉得我们还是……” “我说了闭嘴!” 哈斯特的怒骂让戈多加纲注意到了过来的这两个人,他站直了迎向他们。哈斯特也注意到戈多加纲远比在观众席远观看上去更可怖。他现在满身是血污,掺杂着不知多少人的血,身上遍布着横七竖八的深红色伤口。戈多加纲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哈斯特,声音洪亮低沉:“你们是谁?” 哈斯特尽量显得自然地把手掌搭在剑柄上,用指挥军队的口吻说:“我是哈斯特将军,现在代表城邦的最高权力。你应该觉得荣幸......” “我需要一个医生,而不是什么将军。”戈多加纲用沾血的手指在自己身上的伤口划着。 “不要打断我的话!”哈斯特说。 “我在流血——” “你这种体型的人应该有得是血。” “说到体型,”戈多加纲走近哈斯特,弯腰低头看着他,“你提醒了我。” 哈斯特在常人眼中是个英武高大的将军,但是在这个“巨人”面前,他感到了无比的压迫。哈斯特甚至闻得到戈多加纲身上浓浓的血腥味,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面杀气未熄。将军努力控制呼吸,原本搭在剑柄上的手现在紧紧捏着剑柄。 “是的,是的,是的!”哈斯特听到希尔岑在他身后说,“我们是来带你去接受治疗的。多忒涅斯医生临时换了诊室。我们这就带你去。” 哈斯特注意到戈多加纲用眼睛瞥了一下希尔岑,又回来注视着他,慢慢直起身:“我有得到医疗的权利。” “我现在代表着邦国最高权力。”哈斯特仍用镇定的口吻说。 “好了好了好了,”希尔岑终于走上前说,“戈多加纲你要感激哈斯特将军,是他要带你去接受治疗的。” 戈多加纲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笑着说:“谢谢你——将军。” “你应该感到荣幸。”哈斯特转过身走在最前面,希尔岑跟在他侧后方,戈多加纲在最后面慢悠悠地走着。 哈斯特尽量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舒了一口气。 “将军,你刚刚是疯了吗?”希尔岑凑过来嘀咕道。 “疯了的是他!”哈斯特瞪了希尔岑一眼,“我是邦国之剑!” “是是是,我知道你的勇武,我只是不希望在走出去之前我们自己人就发生矛盾。” “自己人?他不过是个奴隶。” 哈斯特一路领头,带着两个人来到了被士兵守卫的屋子。 一进屋,希尔岑学士就兴冲冲地迎向了多忒涅斯医生:“天呐,听说我们的队伍能有你的时候,我真是太高兴了。” “这也是我的荣幸。”多忒涅斯医生放下手中的药水说。 哈斯特没时间听他们闲聊,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人。这里聚集了太多的角斗士,这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床上躺着的两个角斗士已经坐起来一个了,看样子伤势不太严重,而且也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处理。看他的样子,结合之前希尔岑学士的描述,他应该是叫阿合特的角斗士,这次取胜有一半是因为侥幸。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一头棕色卷发的喀斯,听说这个人是角斗场上的常胜者,而且每一场角斗都十分具有观赏性。另一个是一个黑发黑眼、有着异邦面孔的角斗士。哈斯特没看过他的比赛,只是听说他场场都会取胜,而且在这次与半人马的对决中没有受任何伤。哈斯特没从他身上看出任何角斗士应有的气息。他把自己裹在长长的亚麻布里,披散着黑色的长发。 这家伙连名字都没有。 “戈多加纲,我就猜到你会来。”哈斯特听见多忒涅斯说。 “你是怎么猜到我今天又要被人放血了。”戈多加纲听上去蛮高兴。 “惨得都被半人马扎了个透心凉了。”没有适合戈多加纲的床,医生只好站着帮他清理包扎伤口。 “多——多忒涅斯,”那个叫喀斯的角斗士突然激动地说,“你说在这里的角斗,都杀死了一只半人马?” “喀斯,”多忒涅斯停下手上的工作叹了一口气说,“被杀死的更多。” “那东西很强。”戈多加纲点点头。 “我们为什么要和半人马角斗?” 喀斯想要刨根问底。哈斯特皱眉想。这可不太好。 “因为城邦想要——” “好了医生!”哈特斯打断多忒涅斯的话,“快点给那个角斗士的伤处理好,床上还躺着一个呢!我们可没时间闲聊!” “抱歉将军,他已经死了。他伤得实在是太重了。”多忒涅斯医生又叹了一口气。 “那就弄好现在的这几个,我们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出发。” “出发?去哪?”阿合特问。 “如果你不想再躺回那张床,”哈斯特盯着他说,“就给我闭嘴!” 阿合特不再说话了,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盯着哈斯特,室内的气氛就像此刻的空气一样沉闷。 “是这样,根据城邦的命令,你们将会离开城邦,外出执行一项任务——” “你也闭嘴学士!” “哦。” “我们只负责命令,不负责解释。”哈斯特说完,静静等着。手又搭在了佩剑上,时刻准备劈了下一个违背他意思的人。这群该死的奴隶很欠管教。 “我是不会离开角斗场的。”异邦人站了起来,来到哈斯特面前。站在哈斯特面前的他像一根插在宽刃双手剑旁边的一根瘦长的矛。 “呸!”哈斯特佩剑出鞘,动作快得如同闪电,从下到上斜劈了过去。 异邦人面不改色,任由这一剑一直划过脸庞。 佩剑悬在空中,原本披在异邦人身上的麻布被整整齐齐划开了一条口子,飘落到他脚边。哈斯特的脸扭成一团,伤疤在光秃秃的头顶上随着血管跳个不停。 “我是角斗士,我理应待在角斗场里。”异邦人平稳地说。 气氛凝固了片刻,哈斯特把高举的剑慢慢收回剑鞘,却没有言语。 “我想我的主人也不会同意的。”异邦人继续讲述。 “事实上,”希尔岑见哈斯特仍不言语,只好自己解释说,“你们的主人已经把你们卖给了城邦。其实你们原本就是城邦的财产——该死的商人手段。” “如果我仍不同意呢。” “那——”希尔岑瞟着哈斯特,见他似乎愣在原地了,“你会被城邦处死。” “看来我别无选择,”异邦人在哈斯特面前弯下腰,捡起被斩断的麻布,“我只有一个要求。” 异邦人站起来看着哈斯特,说:“我希望将军可以赐我一条上好的白色麻布,这个季节对我来说太热了。” “啊——” “你会得到的,”哈斯特打断希尔岑,“现在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异邦人顺从地点了点头,坐了回去。 “等你们处理好伤口,我会带你们去取你们的武装。你们可以选择你们擅长的一切。”哈斯特重新以领导者的口吻发号施令。 “随便挑?”哈斯特注意到戈多加纲正摩拳擦掌。 “随便。在这项任务中,我代表的是城邦最高的权力。”哈斯特高亢地甩下这句话,走出了屋子。 希尔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旁,右手掐着鼻梁,左手扶着剑柄。 “啧啧啧!哈斯特将军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希尔岑称赞道,“屋子里那一剑吓得我魂儿都飞了。” 哈斯特困惑地看着他。 希尔岑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仍在回忆刚刚那一幕:“我还以为你要杀了他,原来只是吓吓他!天啊,距离控制得太好了,刚好劈开了他的麻布。” “唔——是啊。”哈斯特从出门到现在一直在回忆刚刚希尔岑说的那一刻。 原来如此。在他们眼中是这样。哈斯特想,全然不顾希尔岑由衷的赞叹:“有你和特忒涅斯......” 只有哈斯特和异邦人知道真相。 哈斯特那一刻确实是要杀了异邦人。他出剑又快又准,势必劈开异邦人的胸腔。但是异邦人不但识破了这一剑,甚至像风中柔韧的树干一样,上身迅速向后摇摆,躲开这一剑后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原状。 这一切快到连哈斯特自己都无法相信。希尔岑甚至会产生“劈的就是麻布”的误解。那张沉静的异国面孔又出现在哈斯特脑海中。 他究竟是哪里来的什么人? “不亏是城邦之剑啊!”希尔岑的感叹终于拉回了哈斯特的思绪。 “除了你告诉我的那些,关于那个异邦人,你还知道什么?” “他叫‘余烬’。” “什么?” “他的名字。” “你之前怎么不知道。” “他刚刚给自己起的!” 什——么—— 第四章 余烬站在仓库的中央,环视着这个被哈斯特将军称为“兵械库”的地方。他原本以为在角斗场给角斗士提供的只是一些基础的简单兵器,种类少,制作的精良程度也一般。但是亲眼见证了城邦兵械库以后,他才发现这个国度中兵器的种类与自己的故土比起来真的是少之又少。 他没有挑选盔甲,这里的温度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于炎热了。铁甲容易吸热,皮革甲又妨碍排汗。在各种各样的兵器面前,他也没做停留,径直走向搁置着许多“矛”的置物架。余烬抽出一杆,随手挥了几下,又凑到眼前从矛柄打量着矛头,摇摇头又把长矛放了回去。不够直,韧性也不够。 等他终于挑好了一根长矛后又挑剔地看着矛头。 太小,也不够锋利。矛终究是矛。余烬叹了一口气,迅速终止即将开始的回忆,提着矛走到一袋用来投掷的短柄矛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提了起来。 不知道这次出去是为了什么事。这一切并不在计划之内。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做一辈子角斗士,最后和许多人一样毫无计划的死去。每次仅仅是为了沐浴片刻的阳光享受安静的自由而角斗。他感到手掌上传来那把匕首的颤动,那把被角斗士的喉结拼命推动的匕首—— “您真的要去吗?”一个少年的声音像水波一样回荡在余烬的脑海里。 “出来吧,这里没有其他人。” 在余烬的注视下,一个矮个子老头步履蹒跚地走出阴影,双手托着折的整整齐齐的亚麻布。一匹黑色,一匹白色。 “我说了这里没有其他人。”余烬看到老头以后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小心点儿吧。蒙过很多眼睛可不容易。”老头张口说,是和他年纪相匹配的音色,“我只能变成纺织作坊的老裁缝才能混进来。” “你都知道了?” “我只知道您要出去,去做什么我还没打听到,”老头无力地摇摇头,“但是我猜应该是邦国的秘密,所有准备都是暗中进行的。” “嗯——”余烬点点头走上前去取麻布。” “您真的要去?”老头退了一步,声音也抬高了许多。 “这是城邦的命令,我不得不听从。” “没有什么‘不得不’,只要您想走,这里没人拦得住您。”老头激动地说,“您没有必要把自己真的当做一个奴隶,您比他们这群——” “我会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余烬的语气突然冰冷至极。 “您不能去,去了您就会过上和从前一样的生活!您又会像过去一样被人利用!您不是想要过自己的生活吗!”老头语气越来越快,强迫着自己鼓起勇气说完想说的话。 “那现在和过去有区别吗?”余烬慢慢地说,“所谓的光和自由,只不过是给自己找杀戮的理由罢了。” “起码是为了自己!不再是为了别人!” “只要我还擅长拼杀,恐怕我这辈子就无法为我自己。” 余烬再次走过去靠近老头。他赶紧颤抖着呈上麻布:“我已经将它改成我们斗篷的样式。一面是黑色,一面是白色,您也好有个切换。” 余烬把白色面朝外,披上亚麻斗篷,下摆刚好遮住小腿:“好,你回去吧。” 老头像没有听见一样站在原地,看余烬背上短矛袋、提起长矛后,突然单膝跪地,低头抱拳:“那些东西根本不配称作兵器,请您让我一同前去。” 余烬看了他一眼,转身朝门走去:“我不能带你一起去。” “为什么?”老头再抬头时,已变成少年脸庞。 只是余烬头也不回:“你清楚为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当初就不应该同意让你和我一起来这异国他乡。 迷惑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鳞,你有你自己的路。” “可是真君让——” “这里没有真君!”余烬大怒,随后转身目光空洞地看着头都不敢抬的鳞,语气也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这里没有真君,只有你我。” 在约定地点,喀斯、戈多加纲和阿合特已经候在那里了,他们罩着皮甲,要害部位又覆一层铁甲。喀斯和阿合特都带着单手剑和铁盾,戈多加纲则找了一把和他体格相符的双刃巨斧,腰间还挂着几把投斧。 “你很喜欢亚麻布?”余烬裹着斗篷走过来后,喀斯问。 “嗯。将军他们还没来吗?”余烬并不反感喀斯,相反他觉得喀斯还蛮有趣。 “应该快了。”喀斯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说是在日落前出发,那可真要抓紧时间了。” “离开城邦的大路很多,也更好走,但是他们偏偏选了最偏僻的这条小路。这次出城恐怕没那么简单。”喀斯接着说,这次讲话对象明显不单单指余烬,而是在场的这四个角斗士,“我们恐怕会被当做替死鬼使唤,我希望我们能互帮互助。” 阿合特赶紧点头称是。他自知自己是侥幸活下来的,能不能继续走运真的要靠在场的这三位。哪个奴隶都知道城邦的将军靠不住。 “如果你们值得的话,我会考虑的。”戈多加纲摸着自己的新斧柄说。 “你呢?”喀斯冲还在沉默不语的余烬扬了扬下巴。 “我会帮你们的。”余烬回应。 喀斯听到这话扬了扬眉毛。 “哼——”戈多加纲更是冷笑一声,“你别给我添麻烦就好。” “不会的。”余烬仍不温不火地回应着戈多加纲的挑衅。 “兄弟们,他们来了!”阿合特立刻站直了身子。 余烬看到一小队人马正朝这里前进。为首的是哈斯特将军,正骑在一匹披着轻甲的骏马上,他自己也是全副武装,背上背着一把银闪闪的长剑。左后方是仍然穿着学士长袍的希尔岑,右后方是多忒涅斯医生。只有一人和哈斯特齐头并进。那是一个看上去更加年轻的将军,穿着一身轻便的银色链甲,身上挂着一张黑色的长弓,背上背着装满箭矢的箭筒。 再后面是一辆由五匹马一起拉动的马车。马车上是一个有些起了铁锈的巨大长方形铁箱,外面又被横七竖八地钉着铁条。两边被几个全副武装的骑兵团团围住。 “我敢和你打赌,那里面就是我们这次任务的关键。”喀斯凑过来对余烬说。 余烬点了点头。这里面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次任务也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任务。 “没想到这群奴隶蛮子穿上了邦国的装备以后看上去还有点人样了。”队伍靠近后,哈斯特对身边的年轻将军大声说,眼睛却在瞟着余烬。 这件“赐”给我的斗篷,成了他的耻辱吗?余烬想。 年轻的将军浅笑了一下,对哈斯特的话不予置评。 “这位是特忒涅斯将军,‘阿波罗之手’,城邦历史上最伟大的弓箭手。”哈斯特介绍说。特忒涅斯朝角斗士们轻轻点了点头。“如果你们想逃跑,不出十步远,特忒涅斯将军就能朝你们喉咙射上一箭!所以都给我老实点!” “十步以外他就那我们没辙了。”喀斯压低声音对角斗士同伴说。戈多加纲哈哈大笑。 哈斯特显然没听见喀斯的话:“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后面有给你们准备的马,我忘记提醒你们我在赶时间吗?” 角斗士们顺从地向队伍后走去。 “你们两两一边,跟在队伍的最外侧。对马好点!那是城邦的财产,比你们的命可值钱多了。” “你!傻大个!怎么还不过去!” “我不觉得有我能骑的马。你尊贵的马会被我压死。”戈多加纲冷笑着说。 “该死的奴隶。”哈斯特咒骂,“去马车上,用不着你帮车夫驾车。马车少了分毫我要你的脑袋!” “遵命,我的将军。”戈多加纲看也不看他就走向自己的位置。 路过马车时,余烬近距离简单打量了一下那个长方形铁箱。铁箱大到可以让一个成年男子蜷缩着腿躺在里面,铁皮看上去很厚实,而且密不透风。如果里面是什么人的话就闷死了,除非——余烬抬眼看了看铁箱的顶端。 那上面是通的。里面也许是某个见不得人的囚犯。 “你会骑马吗?”喀斯别扭地爬上马,“角斗士很少能骑马。” 余烬趁喀斯还在忙着费力地调整自己身体的时候,灵巧地翻身上马:“我也不是很熟练。” 两人驾马走在队伍的同一侧。余烬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有人。是鳞吗? “出发!”哈斯特命令。 第五章 几乎夜以继日的赶路让喀斯觉得自己的屁股被铁锤捶了成千上万下,每天下马休息时都疼得不得了。但是相比于阿合特,喀斯已经做得很不错了。阿合特如今连下马走路都显得十分异样。戈多加纲坐着马车,没受到什么影响。余烬还是保持着默不作声,这段马上的旅程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影响。 喀斯从心底里不相信余烬说他“不会骑马”的话,要不就是他把疼痛隐藏的太好,要不就是他精通马术。但是喀斯相信他确实是一个角斗士。他面对哈斯特将军拔剑时的镇静是常人装不出来的。在成为角斗士之前,他究竟是谁?他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为什么来城邦?好奇心曾一直驱使着他接近余烬。但是他的寡言少语让喀斯得不到什么信息。 现在好奇的事可不少了。喀斯想。 他们从离开城邦到现在已经走了五天了。角斗士一生很少有机会离开城邦,自然也不会熟悉城邦外的世界。但是喀斯通过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前进的方向。将军带的路曲曲折折,一路上刻意避开沿途的村落。所以这一路上他们只是远远地看到过一些袅袅升起的炊烟。每一匹马鞍的后面都挂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必须的水和干粮,这一路也许不需要在村庄增加补给。喀斯本想通过补给品的数量来粗略估计这趟行程大概需要多少天,但是后来发觉其他人比他们角斗士的补给数量多出不少,这也就无从估计了。 那个铁箱里面装着的应该是一个人。特忒涅斯将军会按时拿着食物和水爬到铁箱上面,用绳子从顶部顺下去。铁箱子并不是密不透风的,上面也许是一个铁栅栏一样的盖子。喀斯每次试着接近铁箱都会被哈斯特发现,招来一顿臭骂。他问过戈多加纲有没有听见箱子里面有什么声音,但是这个大块头对箱子里面有什么兴趣全无。他只是希望路上赶紧碰到什么敌人,好让他试试这把趁手的大斧子。 也许里面关着一名罪大恶极的囚犯。所以要费力地避开所有村庄,用上专门订制的铁牢,甚至要违背哈斯特的意愿挑出几名角斗士随行。想必他有不少的党羽流窜在外吧。但是要带囚犯去哪里呢?某个专门处死罪大恶极之人的刑场吗?这么危险的人物何不就地处死,以绝后患? 喀斯摇了摇头。这一路上没有什么好的旅伴,唯一让他不去注意屁股上的痛苦的,只有埋头苦想铁箱里到底是什么了。 “走快点,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要进入那片树林。”哈斯特下令,“晚餐就在马背上吃。” “是!”士兵们对他的命令永远是这般高调地服从。特忒涅斯将军从不发号施令,只会在这个时候,策马靠近铁箱,在喀斯羡慕的目光中一手拿着食物和水,一手抓着铁箱外的凸起,轻盈一跃从马上跳到铁箱上。把东西顺下去后,又轻盈地跳回马背上。 天黑以后,一行人如愿以偿的在森林里扎营生火。 扎营地是哈斯特将军挑选的。是一块巨岩周围的宽阔平地。载着铁箱的马车靠着岩石,粗实的绳子拴在凸起的石柱上。哈斯特、特忒涅斯、希尔岑和多忒涅斯的营火在靠近铁箱的中心位置。其余的士兵以他们为中心,几个人一个营火扇形状散开。马匹三三两两一组拴在附近的树上。 如哈斯特将军所愿,四个角斗士不在扇形里面,孤零零被挤出在外。 “他根本就没把我们当成一队。”阿合特气呼呼地坐在喀斯对面。 戈多加纲看都不看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借着橘黄的火焰,一心一意用自己的拇指摩挲着斧刃。 余烬把斗篷的黑色面冲外,坐在地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神地看着黑黝黝的树林深处。 “他都没把我们当人看吧。”喀斯用木棍戳了戳营火,看着点点火星飞舞起来。地上的枯枝败叶早就被他们清理干净了,裸露的土地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暖黄色。 “我们杀死了半人马,我们比那群士兵强多了。”阿合特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回头看着扇形里面的士兵,生怕自己的话被他们听见。 喀斯讥讽地笑了一声,既针对阿合特言行也针对他的想法。 “在这里,地位比实力更重要。”喀斯拿起一头烧焦了的木棍,朝地上一戳,折断了烧焦的部分,一手拿着完好的部分,一手拿着烧焦的部分。 “在邦国,人就像根木棍。你或者是这个,”他扬了扬完好的那根,又扬了扬烧焦的那根,“或者是这个。” “这是你给折断的,本来那是一根木棍。”阿合特咧嘴反驳道。 “好,那假如它是完整的,”喀斯丢掉烧焦的部分,拿着完好的部分在阿合特眼前晃了晃,然后把一段插进营火。 阿合特好奇地看着他,戈多加纲也停下手上的动作,隔着火苗盯过来,想知道喀斯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你看,”喀斯抽出木棒,又有一段被烧焦了,“即使你之前是一根好棍子,但是你一旦有这一段了。” “怎样。”阿合特看着喀斯把烧焦的那部分再次折断后,把完好的部分一股脑丢进营火。 “在他们眼里,你就只是这一段了。”喀斯晃了晃手中仅存的烧焦部分。 阿合特扭头看着营火,发现那段木棍早就被不断扭曲的火苗吞没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喀斯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迷惑的阿合特,又看了一眼重新开始欣赏自己斧头的戈多加纲,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决定今后不必和这些角斗士多说什么了。 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突然余烬站了起来,拔出了插在身边的长矛。 “怎么了?”阿合特手足无措。 戈多加纲横持着大斧站了起来,但是看得出,他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对着余烬对着的方向。喀斯也没看出任何异样,只好半蹲在地,用盾牌挡住自己的身体,担心余烬盯着的方向会飞来什么箭矢。 “嘿!你们!在干什么!”哈斯特将军远远地喊。 “狼来了。”余烬低声警告。 “是狼!”阿合特学着喀斯的样子拿着盾,冲将军喊。 “一派胡言!马会感觉不到有狼?”哈斯特大怒,“赶紧给我放下武器统统坐好!”话音刚落,马匹开始骚动不安,一边用蹄子刨地一边晃着头试图挣脱缰绳。 “戒备!”哈斯特下令。喀斯听见后面的拔剑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狼是不会攻击这么多人的,”喀斯说,“何况我们还有火。” “是狼,相信我。”余烬说,还是持矛站在最靠近树林的地方。 “普罗米修斯那套不管用了。”戈多加纲紧了紧两腮的肌肉。喀斯觉得他兴奋多于恐惧。 喀斯弓着腰岔开腿,密切注视着漆黑一团的树林,思考着狼扑过来应该怎样用盾牌挡住那畜生的扑咬,又怎样用剑割开它的喉咙。只是能见度有限,他看到的仍然是黑暗较浅处的树木。 不对,如果是狼,在马骚动的一刻,就应该扑过来了。那时候将军和士兵还没来得及拿出兵器,我们也没准备好,唯一准备好的就—— 喀斯看了看那个单手持矛、裹在黑斗篷下的瘦高身影。 喀斯先是听见了草木摩擦的窸窣声,之后看到荧光绿的眼睛在树干后面的黑影中亮起,慢慢逼近,直至火光照亮那畜生的鼻子,尖牙,和那张从交错的尖牙缝中流着龈水的嘴。 真的是狼。 喀斯把盾调整了一下方向。这不足为惧,喀斯在角斗场中也多次面临狼的尖牙利齿。对他而言,人更有优势,利刃比任何野兽的牙都要长且致命,而且盾牌可以抵挡它最擅长的扑咬,只需用盾挡住一次—— 喀斯的余光注意到从周围围上了更多的狼。有的暴露在火光中,有的只亮出莹绿色的眼睛。这数量远比一个狼群的数量要多。令人困惑的是他们并不攻击马匹,它们的眼中似乎没有这群惊慌失措的猎物,任凭这群束缚在树上的可怜马儿又是踢又是叫,狼也只是小心地避开他们,一点一点呈一个扇形收缩包围过来。 它们的目的不是狩猎。喀斯徒劳地调整着盾牌的方向,一边向后退却。他的盾挡不住这么多方向。就连戈多加纲也不再摩拳擦掌,被这紧缩的包围圈逼得慢慢后撤。阿合特则是紧紧跟在喀斯旁边,对着同一个方向举着盾牌。 唯独余烬仍站在原地,姿势也一动不动,任由狼群距他不足三步远的距离。直到两者近到触手可及的距离的时候,狼群停下了。士兵和将军利用巨石将马车包围起来,马车的马不安地原地踏着步。 双方对峙着。 马匹惊慌失措的蹄声就像喀斯慌乱的心跳,狠捶着胸口。别说见了,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说过这么多狼像这样包围一支小队。狼群迟迟没有发动攻击。在喀斯看来,余烬已经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必死的境地。有三只狼可以同时扑倒他,他没力气阻挡更没办法跳出狼的攻击范围。 双方仍对峙着。 喀斯紧张得想像马一样拼命嘶鸣。这群狼到底在干什么,迟迟不发动攻击,只是包围他们,让他们紧张得—— 喀斯突然意识到了:狼群的目的是要从心理上击溃他们吗?喀斯瞥了一眼身后的军队,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拿在手里的剑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抖动。看上去并不像骁勇善战的城邦战士,更像是一群被火焰围住的蚂蚁。喀斯的目光又落在围在中间的铁箱上。 “啊!”戈多加纲突然大吼一声,显然他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威胁的重压,举起斧子朝空中一轮。这一吼意味着开战。 余烬在前面突然横举长矛,向前凭空一推,面前的狼受到惊吓向后跳开了。余烬也向后一闪,举起长矛,直指前方。喀斯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余烬这样使矛。他矛头向前,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出矛,一下就戳进狼的脖颈,又迅速抽出来。在那匹狼的血还没喷出来之前,他已经一矛戳进另一只狼的脖颈。余烬脚下生风,一边躲避狼的扑咬,一边用长矛戳刺。手中的长矛在火光中速度快到扭曲、变形,精准刺穿每一匹狼的要害,干净利落,仿佛他手中不是一杆寻常的长矛,而是一条凶猛异常的毒蛇。 狼群扑了上来。出乎意料地穿过营火围成的防线。一匹狼一马当先冲着戈多加纲扑过来。戈多加纲不会余烬那般灵巧地闪避,而是迅速把大斧一挥,将半空中的狼凌空斩落,血雨淋溅了他一身。 “背靠背!”喀斯命令阿合特。阿合特立刻闪到他背后举盾。喀斯从未想到将与他并肩作战。狼群很快围住他们俩,喀斯感到阿合特的背紧紧顶了过来。喀斯没有时间数狼的数目了。一匹狼扑了过来,喀斯用力一挥盾牌,咣当扇中狼的头。在它头侧开的一瞬间,喀斯挥剑割开它的脖子。还没来得及调整好站姿,一匹狼又从旁侧冲过来,喀斯赶紧用盾格挡住,同时挥剑吓退另一匹预意扑上来的狼。被盾挡住的狼又俯身去咬喀斯的腿,喀斯向下挑剑,及时切开了狼嘴。 已经很勉强了。喀斯觉得自己眼睛跟不上狼的动作,手更跟不上自己的眼睛。 “退后!”仅靠他们两个背靠背,根本抵挡不住狼群的攻势。去士兵的阵型那里,城邦的士兵会为彼此提供掩护。戈多加纲退到喀斯这边。 这个大汉浑身血红,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狼血。他的勇武让他把不少狼劈成两半。但是这并没有吓退它们,反而让更多的同类去围攻他。戈多加纲实在无力招架四面八方扑来的狼。在他一拳锤翻一匹钩在他背上试图咬断他喉咙的狼以后,他把斧子挥成了旋风,跑来到喀斯这边寻求帮助。 “我们得退回去。”戈多加纲一脚蹬在冲过来的狼的面颊上,像蹬开一条狗一样蹬得它四脚朝天。 “退退退!”喀斯没来得及把手收回盾后,小臂被狼爪抓得鲜血淋漓,“余烬!退回来!” 他记得余烬站在阵型的最外面,恐怕现在已经被狼撕成碎片了。 “他根本不用退。”阿合特声音在颤抖,“我们快撤回去吧。” 喀斯向前面匆匆一瞥,看到余烬仍在第一线,身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狼。 他一个人就是一个阵型。 余烬挥矛朝四面八方扫出一个又一个凛冽的扇形,矛柄后幅度很小,前段和矛头却随着韧性大幅度摇摆着,接近的狼接二连三被划出数条血痕,更近者甚至被抽翻在地。围住他的狼集体后撤,伏地,预谋着一次共同出击。余烬收手的一刹那,狼集体冲了过来。 余烬双手握住矛柄的同一个部位,双脚岔开,以惊人的速度将长矛围着自己转动起来。一时间人和矛都在旋转,黑色的斗篷翻飞,在空中露出白色的底;木色矛柄转出的圈外是一圈矛头勾勒出的亮白曲线。刚刚扑上的狼被划伤,包围着他的狼被击退。 余烬像是一阵狂飙,席卷着沙土与火星,风卷残云般杀到喀斯他们面前。 收势,站定。 目瞪口呆的喀斯。 他还是人吗? 第六章 在狼群包围过来的时候,哈斯特将军早已拔剑在手,双手剑“曜星”的剑尖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让我出去,你们这群废物,”哈斯特将军被士兵围在里面,不得不吃力地挤出来,“盾牌向前,别让这群畜生靠近你们。保护住我的盲区,正面冲过来的——” 哈斯特将军掂了掂手中的双手剑:“就交给这把曜星了。” 群狼转眼间包围了那几个角斗士,继而突破了营火组成的防线,有的甚至从火焰上越过,直接包围了过来。 “诸神啊,这根本不可能!”他听见希尔岑学士在防线内尖叫。 你在扰乱军心吗?哈斯特将军暗暗骂道。他已经感受到这个小小的圈子里恐惧正在滋生。 “特忒涅斯,去铁箱顶,用你的弓箭支援薄弱部分!希尔岑,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城邦的士兵们,撑盾!”如果不用盾墙,他们支撑不了多久,敌人迅猛,唯一的战术就是防守消耗,随机应变。源源不断的狼从树林深处冲出,不再在角斗士那边停留,而是直取这里。 哈斯特将军瞪大了眼睛,这群畜生的目标是铁箱。 “保护马车!” 冲得最快的一批狼群陆陆续续被士兵们的盾墙格挡在外。从盾牌的缝隙中一把把利剑开始攻击。哈斯特将军没有盾牌,看准冲来的狼向前一刺。曜星的剑尖像一道流星,拖着暗红色的尾巴直刺过去。当暗红的剑尖接触狼的一瞬间,那匹狼瞬间燃烧起来,当剑身接触到它的时候,整匹狼已经变为灰烬,散落一地。 “城邦之剑!”希尔岑学士又开始大喊。士兵们也开始呐喊。 包围过来的狼群不再一拥而上,而是开始车轮战一样的轮番进攻,试图打乱组成盾墙的士兵的作战节奏。 这群畜生不可能这么聪明。哈斯特不断挥舞曜星,毫不费力的将围上来的狼斩成灰烬。这把剑挥舞起来轻盈如木棍,砍杀敌人如对风劈砍,对哈斯特将军而言,不管狼群采取何种战略,击退扑上来的狼简直易如反掌。曜星的光点在狼的灰烬中肆意飞舞。 但是士兵们就另当别论了。盾墙内的他们再找不出反击的时机,要不是因为疲于防备,小腿被抓咬的鲜血淋漓,要不就是试图出剑被咬住了手臂。 哈斯特将军听到特忒涅斯的弓弦响得越来越频繁。 “退退退!” 哈斯特将军看到有三个角斗士也开始后撤。 “我攻出去,你们快速把缺口填上。”哈斯特将军下令。他打算杀出去和角斗士们联合,攻破狼群压迫盾墙的攻势。 “哈斯特将军!”特忒涅斯将军站在铁箱上喊,“他们撤回去了。” 果然。狼群在后撤,开始退回到树林里。 它们在捕猎他们的马!拴在树上的马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没有逃跑的机会,惨叫着被数匹狼一同扑倒。在盾墙面前受挫的狼现在疯狂地撕扯马的血肉。刹那间,马的惨叫声响彻树林。 “将军!”有的士兵开始按奈不住了。 “原地待命!保持阵型!保护马车!”哈斯特下令。不能为了救马匹就葬送了士兵的性命,如果没有那块巨石,如果没有盾墙,后果不堪设想。人类站在火光中,任凭光影交际处的狼群屠杀他们的坐骑。 好在这场血腥的屠杀持续的不久。狼群又包围了过来,他们灰色的毛上血迹斑斑,有的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舔舐着自己刚刚浸没在血肉中的鼻子。我们逃不了了,这群畜生杀光了所有的马。 不——还不是所有。他回头看了一眼被围在盾墙中央的马车。可是有机会吗?到现在为止哈斯特将军都估计不出狼群的数量,看到的有多少,藏在黑暗中的又有多少? 所有人都在等狼群的再一次进攻,哈斯特将军已经能听到伤势过重的士兵在发出痛苦的**声。若不是平时训练有素,盾墙早就垮了。 突然狼群开始仰头长嚎,凄厉悠长的声音响彻树林。哈斯特将军惊愕于这狼群的数量,一瞬间走兽逃窜,飞鸟四散,叶子窣窣飘落,仿佛树木都在颤抖。人类自然被吓得汗毛倒竖,冷汗直流,但是仍没有丧失抵抗的能力,仍持着兵器等待进攻。 在狼嚎中,一匹毛色黝黑体格健壮的狼走出林中的阴影,来到火光中。一边行走一边变化。在哈斯特将军等人的目睹下,这匹狼在营火间兜着圈子,慢慢直立起来,身体也逐渐开始挺直,狼腿狼爪也开始显露出人的模样,形如披着狼皮的巨人。最后狼毛开始变化缩短,露出一身王公贵族才配穿着的华美长袍,紧接着狼头也变成带着王冠的人头。火光中的狼变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王。唯一与狼的共同点就是他身上的长袍脏乱如林中狼的毛皮。 阿尔卡迪亚国王——吕卡翁。这就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狼像队伍一样有序进攻。哈斯特听说过他。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要干什么,为什么攻击我们?为马车而来吗?他怎么会知道?哈斯特将军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铁箱。特忒涅斯将军在,不会有问题的。 吕卡翁踱着步来到那个叫余烬的角斗士身旁,围着他仔细打量。余烬提着矛一动不动。角斗场里是见不到这种怪物的。即使他几天前杀死了半人马,但是这种似人非人、似狼非狼的怪物会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闻起来与众不同。”吕卡翁用一种古老怪异的腔调慢悠悠地说。 余烬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跟随着吕卡翁。哈斯特将军看到,余烬的眼神仍是冷静而空洞,没有警惕没有恐惧,就像面对他的剑的时候一样。 “啊——不知道你尝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余烬仍沉默着。 “你不怕我?”吕卡翁自顾自说,“你看上去不是这里的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吕卡翁!”哈斯特将军持剑大步走来。 吕卡翁惊讶地回头:“你竟敢——” “阿尔卡迪亚最后的国王。”哈斯特将军将余烬挤出吕卡翁的视线。 “你竟敢直呼我名号!”吕卡翁眯着眼,鄙睨着闯入他眼帘的无名小卒。 “你为什么攻击我们!这是城邦的军队!” “我不会和无名小卒浪费口舌。”吕卡翁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我是哈斯特将军,城邦之剑,在这里代表城邦的最高权力。命令你带着你的狼群滚出我的视线!” “城邦,城邦,城邦,”吕卡翁摇头笑道,“我称王的时候你的城邦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多年的野兽生涯已经让吕卡翁忘记一个君主应有的姿态。那我也不必与你客气了。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城邦的学士们一直遗憾没能亲眼见证那个残暴的国王愚蠢的触犯宙斯后,宫殿被天火烧尽,在逃往深山的过程中变成一匹野狼!” “你这贱民!”吕卡翁凑近哈斯特将军。哈斯特死死盯着那双在人与狼之间剧烈变化的双眼。 “你已经——不是——国王——了!”哈斯特抑扬顿挫地说。 “我还有军队。”吕卡翁退后一步,用手环指着包围这里的狼群说。 “你的军队在我的剑下灰烬般破碎。” “啊——”吕卡翁低头看了看曜星的剑尖,“原来如此,我听说过你。”抬起头时充满鄙夷:“你把它当成自己的了?真无耻。” “哼,如果你还有廉耻心,就不会以多欺少。” “这是我的优势。”吕卡翁伸开双臂洋洋自得。哈斯特这时候完全有机会把他砍成灰烬。 “如果你还有点国王的荣誉的话,”哈斯特退后一步,双手握住曜星,“一对一,决定两军的胜负。”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你有那把剑!”吕卡翁指着曜星哑声尖叫。 “你能变成狼。” “嗯——”吕卡翁用鼻子发出一串令人费解的声音。 “怎么,阿尔卡迪亚的国王连城邦的将军都不敢面对吗?”哈斯特冷笑,“我的学士会记载这一点的。” “我会撕开你的喉咙的。”吕卡翁突然冲了过来。 哈斯特横剑拦腰一劈,吕卡翁纵身一跃,腾空化身成狼,从曜星上方跳过。哈斯特转身挥剑,吕卡翁已经灵巧地跳出圈外。吕卡翁比他想象中更加灵活,更重要的是,他有人的头脑。 哈斯特压低曜星,红色的剑尖对着吕卡翁,等待他的攻势。 狼的身影从曜星的空档窜了过来,躲闪开剑刺后又闪到背后变化成人形,伸手抓住了哈斯特正要回劈的手腕。哈斯特又紧跟一拳,被吕卡翁挡住。他把脸凑近哈斯特,在哈斯特的注视下,人类的脸长毛,变形,成了狼头。吕卡翁刚一张嘴,就被哈斯特戴着头盔的头狠狠地来了一记头槌。哈斯特猛蹬了他一脚。吕卡翁也以重拳回敬。 两个人刚拉开距离,狼形的吕卡翁又冲过来,哈斯特挥剑迎敌。吕卡翁在人和狼的形态中任意变换,不断地扑咬俯冲,围着哈斯特跳来跳去,试图靠近他。哈斯特将军手中的曜星总是能流星般迅速挥舞刺击,击退他的攻势。对于两人来说,一个破绽就是致命的。两人让观众们眼花缭乱的僵持着。曜星的重量轻上加轻,哈斯特将军每天都以持续挥舞一个清晨为训练量,体力完全不是问题。他只要保持这个攻势,跳来窜去的吕卡翁必将陷入劣势。 吕卡翁突然以狼头人身的形态重新扑了过来。哈斯特将军对着他的头挥剑横劈过去,吕卡翁没有躲闪,而是转过头去,用尖牙死死咬住了剑身。只要不接触到红色的剑尖,曜星与普通双手剑无异,不会将吕卡翁化成灰烬。 吕卡翁用白多黑少的狼眼斜视哈斯特将军,尖利的狼牙缝中流出的口水从剑身滴下。紧接着吕卡翁用两个手掌夹住了更靠近剑柄的剑身,松开了狼牙,整个人向哈斯特将军冲过去,同时张开血盆大口,直取他的脖颈。 对手终究不再是人类,力气大得出奇,哈斯特将军根本没有办法迅速抽出曜星,眼睁睁看着满嘴尖牙利齿直奔自己。不能把曜星给他。 哈斯特将军又用戴着头盔的头顶撞了过去。这次狼嘴咬住了头盔,用力一甩,头盔飞了出去。哈斯特将军头顶上明显的长疤显露了出来。 “你死定了!”吕卡翁重新仰头咬了过去。 “你做梦!”哈斯特腾出一只手,将戴着臂铠的拳头从吕卡翁的嘴里打了进去。臂铠保住了他的小臂不被撕开,但是仍被狼牙划得鲜血淋漓。吕卡翁没料到哈斯特有这种勇气。不过他现在一定可以把曜星夺走。就在吕卡翁决定回退把剑夺取的时候,猛然感到那只打进他嘴里的手狠狠拽住了他的舌头。他惊慌地看着眼前这个咬牙切齿的秃头,那道长至眉梢的疤痕在汗水火光的作用下似乎在闪闪发光。 哈斯特把吕卡翁的舌头用力向外拉扯,疼得他别说夺剑,连手都松开了,变成狼爪去抓哈斯特的头。哈斯特单手操控曜星,剑尖触到吕卡翁的脚后。 吕卡翁从脚向上开始逐步化成灰烬。 “你死定了。”哈斯特将军斜视着白多黑少的狼眼。 第七章 余烬走到自己死去的马旁边。这匹可怜的马儿已经被狼群撕开喉咙、开膛破肚了,内脏和鲜血在身下的草地上留下了泛着腥味的粘稠一滩。狼群杀死它,目的只是为了切断他们的后路。那个叫做吕卡翁的狼王是为了马车上的铁箱而来吗? “这还怎么带?”喀斯来到余烬附近看着自己同样惨死的马。 “带上吧,不然饿肚子。”余烬从马的尸体上解下拴在后面的袋子。不知道里面的补给品有没有粘上浓郁的血腥味。 “你们两个!还在那边愣着干嘛!快点带好东西准备出发!”哈斯特将军的吼声穿了过来。 喀斯皱眉耸鼻地解下袋子,看也不看就扛在了背后:“这家伙杀了吕卡翁以后更神气了。” 哈斯特将军用曜星挥散了吕卡翁的灰烬以后,狼群就慢慢散开了。他们违背自己捕猎的本性,听从狼王的召唤来这里做对生存毫无意义的战斗,不知造成多少狼族的数目锐减。 失去了战马,一行人只能步行在树林中穿梭,好在仍沿着之前的林中大路走,这种经年累月踩出的道路并不是很崎岖,不会给步行增加困难。多忒涅斯医生给受伤的士兵们做了简单的医疗包扎。伤兵很多,大多数是四肢被狼牙狼爪撕扯得皮开肉绽。即使在狼群撤离以后,希尔岑学士和哈斯特将军分别高喊“城邦之剑”和“城邦万岁”也没能拯救低落的士气。大家对于这次胜利有多侥幸都心照不宣。如果吕卡翁不同意与哈斯特决斗,选择率领狼群继续进攻军队的话,所有人都将与他们坐骑的下场无异。 四个角斗士跟在队伍的后面,哈斯特将军命令他们负责殿后。 “余烬,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喀斯又开始询问他这个问题。 余烬注意到阿合特也开始好奇这个问题,就连戈多加纲即使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也开始不由自主地瞄向这里。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在昨夜与狼群作战的时候仅凭一人之力不但可以杀出重围而且还能赶到他们面前帮他们解围。他们好奇的也许不是他的身世,而是他的能力。 “我擅于使矛,而且不断总结和练习。把每一招连贯起来,随机应变。” 虽然答非所问,但是戈多加纲点了点头,转移开注意力思考总结起自己的战斗经验。阿合特对战斗兴趣不高,也移开注意力。 只有喀斯仍在他身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很远的地方。”余烬只好喃喃补充一句。 “你那边,有神吗?” “唔——”余烬皱了一下眉,“有。” “真是到处都是这种渣滓。”喀斯从牙缝中低语。 “你讨厌神?” “没错,不是他们我也不会落得这幅模样。” “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喀斯困惑地看着余烬,没说话。 余烬笑了起来:“你原来是根不错的木棍吧。” 喀斯张着嘴恍然大悟,然后畅快地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喀斯收回大部分笑,“我以为你当时没在听。” 喀斯继续说:“如果没有诸神的话,我现在应该可以和那家伙一样吧。” “哈斯特将军?” “没错。我没有什么高贵的出身,但是你也看得出,我还算是懂得怎样战斗。我当了几年的士兵。当时城邦正在和邻国交战。这场战争是因为宙斯而起的——你不知道宙斯?” 余烬思索了一下,他一直在角斗场和地牢里,几乎没和人交谈过。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好吧,宙斯是众神之王,奥林匹斯十二主神的众神之神,叭叭叭——祭司的那一套我记不住了,总之是一长串他根本配不上的名号。” “最高阶的神。”余烬简短总结道。 “没错,”喀斯厌恶地撇撇嘴,“众多混蛋中最混的那个。” “邻国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只不过在奉命给那混蛋做雕像的时候因为石材不够而缩短了雕像的尺寸。宙斯说他们诋毁了他高大的形象。城邦在宙斯的命令下让我们出兵‘清缴’这群‘不敬者’。我当时在一位将军手下担任夫长。那个将军从没有因为我出身平民而看不起我。他很器重我,我也很尊敬他。在最后那场战斗中我们并肩作战,杀入宫殿。那时候我渐渐发觉这个所谓的国家其实穷困潦倒,兵力不足,装备简陋。仅凭我和将军二人就毫不费力杀到国王和王后面前。就在这时候,老混蛋宙斯出现了——” “神现身了?” “没错。别惊讶,我们的神当你有求于他们的时候他们从来不露面,当他们自己有需求的时候就会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余烬的眉头越来越紧。 “之后这个老混蛋的目的就暴露了,他要国王交出王后,只有这样才能赎罪。这时候我和将军都明白了我们这次出兵的目的,根本不是讨伐什么所谓的不敬者,只是为了宙斯的私欲。” 喀斯看了一眼绷着脸不说话的余烬,补充说:“王后是我至今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然后呢。”余烬冷冰冰地问,他的语气就像他的名字,背后暗藏火星。 “国王自然不会同意。我想宙斯早就和他谈过条件,始终碰壁才让城邦替他干这种脏活。王后也表示他对国王的爱至死不渝,还出言讽刺了宙斯。宙斯恼羞成怒,说‘那他就去死吧’,然后投出闪电劈死了国王。” “什么!”余烬又惊又怒。 “对。国王被烧成灰烬。王后开始哭泣、尖叫,咒骂宙斯和我俩。”喀斯停顿了片刻,“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将军挥剑冲了上去。他要杀了宙斯。结果可想而知,凡人根本不可能弑神。将军死了,死在我面前。我愣住了,我当时怕得要死,根本没有与神为敌的勇气。宙斯扛走了王后。那可怜的女人在和宙斯一同消失前还在哭喊着向我求救。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但是我连吼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 余烬注意到喀斯走路不再摆臂,像一个愤怒的孩子一样端着肩膀,僵直着胳膊。 “你已经尽力了。” “每次提到诸神,我都会想到这一幕,”喀斯又不再眨眼,目光不知凝在前面的何处,“宙斯在我面前杀了两个无辜的人。我的懦弱又让这两个勇敢的人白白牺牲。” “还有王后的哭喊,”喀斯僵硬地转头看着余烬,“我的大脑不愿再回忆那声音,可是耳畔总在响。几乎夜夜如此,夜夜如此。” “我们班师回朝,城邦上下都知道我们打了胜仗。但是在皇宫发生的事,只有我知道。我觐见了城邦的最高权力,我要揭示这场战争的真实目的。就这样,我和高高在上的祭司们展开了争论。他们说在我尚未来朝的时候,宙斯已经向他们下达神谕。说我被敌国的巫师蛊惑,杀死将军后妄图杀死宙斯,现在又企图把不敬者的思想带回城邦。” “你没有成功。” “对。”喀斯干笑一声,“城邦里地位决定一切,神的地位高于真相,祭司的地位高于我。这是一场高下立分的审判。之后遵循宙斯的旨意,我被剥夺自由人的身份,成为角斗士,在角斗场上直到战死,以此偿还我的‘罪孽’。” “哈斯特将军他们会对你不利吧?”余烬不曾松开眉头。 “不,被剥夺的不光有我的身份,还有关于我的一切,包括名字。” 余烬惊讶地瞪着他。 喀斯又干笑了一声:“我以为你只有一个表情。” 余烬沉郁地还了他一个笑。 喀斯不在说话,独自一人消化着多年以来即使通过拼命杀戮也无法稀释的痛苦与愤怒。 余烬在回忆自己在故国的那场战斗。那场让他放弃曾经的一切的战斗,也让他看清自己所效力的一切其实是最为丑陋与不堪。 我们虽身份不同。他看着喀斯陷入了罕见的沉默。但是你我的恨没有差别。 森林深处的大路依旧宽敞曲折,马车还能勉强前进。只是两边的树愈加高大茂密。现在抬头已经很难再看见太阳的方位。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他们已经来到了森林深处。昼夜不断的虫鸟声和树荫让众人渐渐迷失了方向感和时间感。哈斯特每天出发前都会派遣一名斥候爬到树上辨认太阳的方向,来确定走的方向是对的。其实穿过树林的大路很少,岔路更少,不太可能会迷路。但是大家都觉得在无法区分的树与路面前,方向感就和急湍中无法捉摸。 “我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啊。”阿合特每天都要抱怨一遍。只是剩下的这三个角斗士谁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余烬看的出一切都与铁箱里的人有关。他已经能够确定里面关押的是一个人。但是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这样秘密的护送呢? “我觉得吕卡翁是冲着箱子来的。”喀斯这几天不停在猜测。 “嗯。”余烬照常应了一句。 “会不会也是什么怪物,和吕卡翁认识,所以来劫车。” “有可能。” “不对啊,那哈斯特为什么冒险走森林啊?”喀斯自我否决,“还有这是要押送到哪里去啊?” 余烬不再回应。他不关心这次任务的细节,只关心这次任务的性质。 我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 从前的他一身鳞甲,看着漫山的大火,树木在噼啪中烧断,飞鸟野兽四处奔逃,却逃不出被活活烧死的命运。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黑烟和烧焦尸体的气味。一个天神正站在云端,起劲地挥舞着手中红色的朱雀旗,射出一道道明晃晃的火焰,焚烧山上蹦跳着的几个人影。那不是人。余烬告诉自己。那只是几只无辜的猴子。而我要在这里,将它们赶尽杀绝。身后高耸入云的玲珑宝塔正金光四射,里面也是数以千百计的猴子,正忍受着三味真火的焚烧。生死簿上除了名字,便要你们生不如死。 妖猴!他们是这么叫的。 余烬突然又觉得有人跟在身后。从离开城邦,这个人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除了余烬似乎从来没有人发现后面的“尾巴”。这个人不是鳞。 第八章 “希尔岑学士,按照我们的行进速度,现在应该到哪里了?”哈斯特将军并不看他,而是回头望了望筋疲力竭的士兵。从他们被吕卡翁的狼群袭击,他们已经步行了将近七天。几乎终日不见太阳,在千篇一律的绿色和参天巨树的阴影下,队伍虽然一直沿着计划所定的大路前行,却恍惚中有一种迷失方向的感觉。 “嗯——”希尔岑学士皱眉,踮脚看了看附近:“我们应该已经到了‘先行军的遗迹’了。” “准确的说,我们三天前就应该到了。”哈斯特将军瞪了他一眼。 “我觉得我们好像迷路了。”希尔岑学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是好像,是一定。” “这条路是早在城邦刚刚建立之前,就由城邦先行军们就开辟出的路啊。极其容易辨认,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出现过任何差错啊!”希尔岑一脸惊讶。 “我用不着你给我普及知识,”哈斯特将军叹了口气,“我祖父就是先行军的一员。这条以先行军命名的大路,我通过它来来回回穿过着片森林不下五次了。” “那怎么——” “你才是学士,”哈斯特将军瞪着他,“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希尔岑学士涨红了脸,“我在城邦学士院里对先行军大路知之甚少。” 哈斯特将军懊恼地闭上眼睛:“这片森林现在不太对劲。” 希尔岑紧张地打量着道路两旁,目光所及,由上到下只有野草和树木,连动物也看不到。这些植物看上去长势正好,却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阳光被重重叠叠地树叶一筛再筛,留给下面的就只有阴影,呈现出的绿色又深又暗,看上去像拙劣画家笔下的画。他们仿佛成了这片树林中唯一的生命。就连之前成群结队的狼现在也不见踪迹。 “吕卡翁——”希尔岑学士四下看了一圈,确保周围没有狼藏身的地方,“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虽然是狼王,但是阿尔卡迪亚宫殿的旧址离这里甚远——” “我想是有人让他过来的。”哈斯特将军下结论说。 “但是我想不到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希尔岑又停顿下来,瞥了一眼马车上的铁箱,“敢来劫它。” 哈斯特将军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希尔岑。 希尔岑缩回目光:“更何况城邦现在正如日中天,会有什么人会这样胆大包天,城邦——” “那就不是人干的,凡人也不可能命令吕卡翁。”哈斯特将军听上去有些暴躁。 “那——你是说——” “别在这吞吞吐吐的了!”哈斯特大怒,“我带你来是为了让你给我出谋划策的,学士院培养你也是为了让你为城邦服务的,而不是让你把你肚子里那该死的知识统统咽回去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希尔岑学士被吓得冷汗直流,“是诸神的命令。” “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哈斯特将军移开之前紧锁着他的目光,“你只是不敢说。” “不是不敢,我是不能对诸神不敬。”希尔岑学士低声说。 “诸神——”哈斯特将军冷笑,扬起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铁箱,“那就是诸神的烂摊子。” “你小点声将军。”希尔岑学士扳下哈斯特将军的手,“隔墙有耳。” “什么?” “如今我们不是迷路了,路——没有问题,”希尔岑学士凑近哈斯特将军耳边低语,“是树精。” 哈斯特将军疑惑地看着他,这时候的希尔岑终于有了学士的样子。 “他们又被称作森林女妖——” “又是怪物?”将军极其反感学士吞吞吐吐或慢条斯理。 “不——他们不是怪物,他们是一群身份较低的自然女神。他们居住在树木中,维持植物的生长并向人类传达神谕。” 哈斯特将军环视了周围的巨树,那粗壮的树干能装下一只熊。他明白了希尔岑学士低声细语的原因。 “我之前从未见过你说的森林女妖。”哈斯特将军的声音也降低了不少。 “我也没见过,都是学院教授的,”希尔岑学士咧嘴笑了笑,“将军,但是我肯定是他们在给森林做手脚。” “他们,”哈斯特将军眯起眼睛,“和吕卡翁的目的一样吧。” “依我之见,”希尔岑学士也眯起眼睛,“我看不见得。森林女妖虽然是神,但是没有任何战斗力,甚至不能像吕卡翁一样驱使野兽攻击。” “说下去。” “特忒涅斯将军之前在树上做过标记,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份标记,”希尔岑学士目光狡诈地盯着哈斯特将军,“我们并不是在原地兜圈子将军。森林女妖在把我们引向别处。我们也许永远也到不了‘先行军遗迹’。” “那我们该怎么办?掉头往回走?还是脱离先行军之路,在树林里穿?” “都没用,除非我们原地不动,否则必定会被森林女妖引向他们的目的。” “你是说饿死在这儿?”哈斯特将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希尔岑学士耸耸肩,说:“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将军。神的力量我们无法抗拒。” “哼——”哈斯特将军哼出了极其不耐烦的声音。 “除非他们现身,而你恰好有弑神的能力。”希尔岑学士望了望哈斯特将军背上的曜星。 哈斯特将军自然会意:“你有引他们出来的办法吗?” 学士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那你说的这些都是放屁!” “我们现在就按照这条路走,”希尔岑学士故意听不见哈斯特将军的咒骂,“也许给我们指明的是条近路。区区森林女妖怎么可能胆敢违背赫拉的命令。” “赫拉。”哈斯特将军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铁箱,“天后啊。” “是啊。”希尔岑学士低声应和着。 除了赫拉还有宙斯。 希尔岑学士想,但是和他的大多数想法一样,没有说出口。 士气持续的低落。这片森林给他们带来的迷惑和恐惧越来越强。大家冥冥之中发觉到森林中有一种异样,但是谁也没敢向哈斯特将军提问,他也没有做过什么解释。只是每个人都看出了哈斯特将军的不安,他不再用半个夜晚的时间赶路,而是一到夜晚就会准时停下来扎营休息。哨兵依旧由角斗士和士兵们轮流担任。他们仍保持着明确的界限。不靠近,不交谈。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余烬看值班的士兵开始打瞌睡,突然起身对正在值班的喀斯说。 喀斯一直以为他睡了,见他突然坐起来不禁吓了一跳,但是仍旧压低了声音:“干嘛去?你要逃跑吗?” “不,我一会就回来,”余烬将喀斯的行囊和自己的行囊放在一起,摘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上面,“我不会逃跑的。” 喀斯疑惑地看着余烬做的这个伪装,在幽暗的火光下真的像极了躺着熟睡的余烬。“你不打算告诉我?” 余烬挑出一根短矛,长度和佩剑无异。 “我会回来的,不会连累你。” 喀斯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余烬,仅凭他根本就不是余烬的对手。除非他叫醒他们。他望向沉睡中的城邦将士们,冷笑一声,看余烬消失在密林的黑暗深处。比起这些家伙,他更愿意相信余烬。这家伙虽然沉默,不与任何人分享他自己的经历,也从不解释他的行为,但是他似乎比他们都可靠。像狼群围过来那时候一样,他是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吗? 此刻余烬提着短矛在树林间穿行。这里树木之间的茂密程度让他偶尔不得不侧身挤过。夜色没有月光的稀释,浓得像故土的墨。但是一切都影响不了他前进的速度。他无声无息,脚下野草的窸窣声也被尽可能地减小,听上去仿佛只是风儿吹过。此刻他就像一只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狼。 就是这儿了。余烬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面前的参天巨树,上面是它向四面八方伸展的粗壮树枝。余烬一脚蹬在旁边的树干上,向斜上方跃起,又一脚蹬在这边的树的树干上,还是斜上方跃起。就这样余烬通过这两棵临近的树,左一脚右一脚的如一条迅速的闪电,轻盈地曲折向上,很快就稳稳落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端。余烬缓缓站直身子,树枝轻微的颤动着。 在这根树枝靠近树干的粗壮部分,有一个躺在那里的人影,绳子拦腰绑住自己,避免自己在休息中不慎从树上掉下去。就是这个人了。这个跟了一路的人,不是鳞。也该见见了。余烬缓步走了过去,就在靠近人影的一瞬间,那人猛一侧身,从树枝上掉了下去。余烬快步赶了上去,看到一圈绳子捆住树干,人影正顺着绳子的其余部分一同下垂。 余烬心底暗暗骂了自己的掉以轻心,一边从树枝上跳了下去。 人影随着绳子缓缓下降,即使是提前逃跑,却也不及余烬的直接跳下迅速。人影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收起绳子,就看到余烬飞落而下,在离地不足一米的地方牢牢抓住绳子,及时稳住了身体。 人影惊愕之余转身就逃,却不想一道黑影擦着耳边掠过,钉在眼前的树干上。短矛的杆微微颤抖着。人影只好停下,回头面对余烬。余烬注意到这个人也披着宽大的黑斗篷,甚至带着兜帽。分不清身形更看不清面容。 个子不高,斗篷下的轮廓也不是很粗壮,看样子不是战士,但是身手很灵活。余烬思索着。 “你是谁?我不想杀你。”余烬和人影保持着距离。 “可是我想。”人影用粗哑的男性嗓音说。斗篷下伸出一只手来,出鞘的匕首上泛起荧荧绿光,接着便冲上前来,抬腕便刺。动作迅猛,一气呵成,似要取余烬性命。 余烬错开后脚,顺势一侧身,这一刀戳了个空。 匕首上有一股草汁的味道。 人影快速地追击一直侧身躲闪的余烬,一次又一次冲着余烬又挥又刺。余烬后退着,背部顶到了一棵树。人影猛扑了上来,声音又变成了尖利的女声:“还往哪儿跑!”余烬一时困惑,没来得及挪脚,只好在匕首快要刺到脸的时候伸手抓住持着匕首刺来的手腕,改变了刺击的方向,同时借着这股力量,把匕首死死钉在身后的树干上。手腕很细,此人很瘦,却很有力。余烬分析。 人影想要再拔出匕首,却无济于事。趁着这片刻的停顿,余烬一把掀开人影的兜帽。只可惜人影反应极快,在兜帽被掀开的瞬间就放开匕首快速退了回去,闪到余烬看不清的距离后又戴好兜帽。 匆匆一瞥,余烬看到了人影的卷曲长发和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只是仍然无法分辨她的样貌。 “你是女人。”余烬慢慢靠近她。 “不要用我的声音,”人影发出余烬的声音,之后又变成清脆的女声,“来判断我的性别。” “不,”余烬尽力掩饰住自己的惊讶,“我看到了你的头发和眼睛。” “哦,”声音又变成沧桑的老妇人的声音,“你恐怕不能活着离开了。”说着抽出了一把佩剑。 这是一个可以自由改变声音的女人。余烬想。她究竟什么目的。余烬一边想一边躲闪她的攻击。人影明显不会用剑,只知道大开大合地劈砍着,比起刚刚用匕首时咄咄逼人的突刺,她挥起剑来更像是劈柴。密集的树木更是拖累了她挥剑的速度。 是个刺客吗?余烬一边继续思索,一边漫不经心地躲开她的剑。可是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呢? 余烬转到插着短矛的树干旁,迅速拔出短矛,转身把短矛当做剑一样挥舞,格挡下人影的几次进攻后,挥矛弹飞了已经筋疲力尽的人影的剑。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余烬用矛头指着气喘吁吁的人影。这喘息声分明是个女人,而且并不苍老。 “如果我不是怕被发现,你早就死了。”人影仍用老妇人的声音恨恨地说。 “你不是我的对手。”余烬看着被弹飞的剑又出人意料的飞回她的手中,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抬起短矛抽打人影持剑的手腕。人影惊叫一声,剑又落在下。余烬探出脚尖接住剑,把它挑到自己手中,挽了一个剑风凛凛的剑花后一把把剑死死钉在树上。 “我耐心快要耗尽了,”余烬冷冷地说,“告诉我一切,否则死。” 人影看了看插在树上的剑,和近在咫尺、用短矛指着自己的余烬,一直端着的肩膀慢慢放下了,用毫无情感的沉闷女声说:“我叫阿瑞娜,是个女巫。” 第九章 “这么说,你是城邦派来暗中支援我们的?”余烬消化着阿瑞娜刚刚说过的话。 “没错。”阿瑞娜现在用一种略微沙哑的嗓音说。那是一种因为长时间高声大喊,磨损了声带所导致的。 “哈斯特将军知道吗?”余烬将信将疑。 “哈斯特将军?他当然知道。任何人的小动作都不可能躲过他的眼睛,”阿瑞娜说,“他是城邦之剑。” 余烬对此很怀疑。哈斯特将军作战英勇,指挥得当,但是性格高傲。那是一种出身贵族而且有太多荣耀集于一身的高傲。而高傲会蒙蔽双眼。 余烬看不清兜帽下的那张脸,只能偶尔借助月光看到她眼眸一闪。碧眼。光凭这一点他无法判断她是否在说谎。 “我们被吕卡翁围困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出手相助。”余烬问。 “哈斯特将军可以解决的。” “当时我们寡不敌众——” “我看你以一当千。” 余烬皱了皱眉。 “我不能轻易暴露,即使是自己人也不行。我是女巫,不是战士。懂吗?” “那你能做什么?”余烬看她在奋力地拔那把插进树干的匕首。但是插得太深了,阿瑞娜懊恼地低吼了一声,转过头来说:“不要审问我。虽然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还是留点神秘感吧。” 余烬走过去把手按在匕首柄上,制止了她:“我感到这次行动很危险,神秘感会令我不安。” “是吗,”阿瑞娜冷笑一声,“那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呢?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异邦角斗士!关于你的过去,你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吗?我们可以当着哈斯特的面互相揭穿一下!” 余烬低头思忖了片刻,轻松拔出了匕首:“没必要,但是我会盯着你。” “我也是。”阿瑞娜不甘示弱,伸**过自己的匕首,“该死的角斗士。” 余烬恍惚看到有很多东西从上徐徐落下,伸手接住一片,发现是干枯打卷的树叶。他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这棵被阿瑞娜匕首扎过的树已经枯死了。余烬想到匕首的光和草汁的味道。 “是我萃取的毒液,”阿瑞娜也注意到了这棵树,“它死了,是我们的错。” 余烬听到她声音中流露出的惋惜。不,城邦是不会派这样的人暗中支援的。整个队伍中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容不下多愁善感的人。 “你现在有何高见?”余烬看她拔出佩剑收回斗篷。 “你们迷路了。”阿瑞娜说。 “迷路?” “对。按照原计划你们应该沿着先行军大路穿过森林,但是你们走得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先行军大路了。森林女妖有改变自然地貌的能力,他们改变了先行军大路的走向,你们最终会跟着他们的指引去另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森林女妖不肯说。” “你认识他们?” “拜托,”阿瑞娜笑了一声,露出难以察觉的得意,“我是女巫。森林女妖并不是什么高阶的神灵。和他们对话并非难事。” “我们究竟要去哪儿。”余烬喃喃自语。他越来越担心自己卷入的不再只是一场简单的护送任务。阿瑞娜那句“不是什么高阶的神灵”让他开始警惕。这次又与神有关吗? “到底还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角斗士。”阿瑞娜嘲笑道,她在为刚刚的失利挣足面子。 余烬冷漠地看向她。他不关心任何阴谋诡计,他要让一切重新变得简单:“带我去找森林女妖。” “你说什么?”阿瑞娜笑得更欢了,“他们无处不在,也许就在我们旁边的某颗树中。” “太好了。”余烬沉着脸走进阿瑞娜,阿瑞娜不由得后退一步。 “把你的毒匕首给我。” “你要干什么?”阿瑞娜又后退一步,“你不能随意伤害他们!” “我只是和他们谈个条件。” “没有用的,”阿瑞娜叹了口气,“你这样无非是在残害生命。他们也是被威胁的。” “那就消除威胁。告诉我是谁。” 阿瑞娜吃惊地看着他,犹豫片刻后仍说出了名字:“萨提尔。森林之神。” 余烬愣住了。 果然,又是神吗?“他要干什么?” “为了——” 话音未落,余烬背后不远的营地处腾起一片火光。这火光照亮了这片森林,余烬通过这明晃晃的火光,看清阿瑞娜兜帽下的碧眼和圆润的脸庞。余烬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不是女巫。 但是他根本来不及再考虑有关阿瑞娜的问题,赶紧回头看向营地的方向。那里正腾起高耸的火焰,烧及树冠,腾腾而上,直奔圆月。紧接着余烬听到哈斯特将军在大喊,城邦的士兵们在响应。 “这又是怎么了。”余烬回头问阿瑞娜。 阿瑞娜的眼中只有已近通天的、明晃晃的火焰柱,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 不是她干的。余烬丢下阿瑞娜朝着熊熊燃烧的营地跑去。见余烬开始行动,阿瑞娜终于醒过神来,跟在余烬身后。 即使耀眼的火焰照亮了这片森林,但是密密匝匝的树还是影响着余烬奔跑的速度。但是他的思路却畅通无阻。瞬间腾起的火焰,擎天一样的火焰柱,顷刻间就能将树木烧成灰烬。他知道这种火势。这种森林中瞬间爆发的、烧尽范围里所有生命的烈火。除了神,还有谁能做到!如记忆中烧山的烈火! 余烬咬牙切齿,发足狂奔。距离火焰柱越来越近了。他已经感受到周围的空气正变得炽热,火焰传递着温度,烘烤着他的皮肤。通过充血的眼睛,余烬看到周围的一切渐渐变成火红的颜色,无数火星在林间飞舞。从那通天的火焰柱上正零星掉下橘红的火苗,如吸血的水蛭一般附着巨树上,不断扩大自己的身体。树木在**,在折断,余烬听见无数女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是森林女妖吗? 地上的草丛也在剧烈的燃烧,将树干连成一片半米高的火海。余烬一跃而起,抓住一根粗壮的树枝,双臂用力向上拉。再一松手时,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他在空中寻找尚未燃烧的粗壮树枝,稳稳地落在上面,用力一蹬,奔着另一棵树跃去。余烬手脚并用,在燃烧的树木中灵活穿梭。 越来越近了。余烬感觉自己的血已经被这高温煮到沸腾。森林女妖刺耳悲惨的尖叫让余烬心烦意乱。当他最终看到那高近通天,宽如巨坑,向着四周喷发火球的火焰柱的时候,完全忘乎所以,用力蹬着树干借力。随着树干折断的声音,余烬如一支攻城巨弩一般射进火焰柱。 火焰柱的火焰就像一堵圆形的墙,余烬已经破墙而入。里面围成的圆形场地里,虽然看不见熊熊燃烧的明火,但是里面的高温已经达到了严重扭曲视线的程度。余烬看到在场地中央有一个趴在地上的生物。 阿瑞娜远没有余烬那般飞速,在树林间磕磕绊绊。森林女妖此起彼伏的求救声让她胆战心惊。因为悲伤和浓烟,眼泪正止不住地流,烟火中更难辨别方向。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这群煎熬中的神,只能一边跑一边强迫自己理清思路。 这是谁干的!不可能是萨提尔,他不会疯到为了完成任务而在自己的领地里放火。赫菲斯托斯?时隔数十年火神终于找上哈斯特了吗?当她终于避开一片又一片的火海,近距离目睹这巨大的擎天火焰柱时,被彻底震惊了,默默将手中的水袋系回腰间。这不是普通的火焰,它正像龙卷风一样旋转,火苗随着掀起的风四下翻飞,而且正朝着一个方向接二连三地射出巨大耀眼的火球。那里面有东西在操控,如果不制止他,就算引来一条河也无法扑灭它。 阿瑞娜急切地在脑海中寻找对策,思索着自己学过的所有咒语。她必须想办法进入火焰柱里面,阻止施法者。如果不阻止它的话,不知这森林中会有多少生灵惨遭涂炭。而且—— 阿瑞娜急切地寻找着,发现城邦的士兵们身处火海中,围着马车,正举着盾墙,阻挡着连续不断砸向他们的火球。面对这样的攻势,他们毫无办法,哈斯特被烟熏染的嗓子正声嘶力竭地高喊着。 阿瑞娜悲伤地看着马车上的铁箱。 在这样的高温下,你在铁箱中一定备受煎熬。可是我该怎么办啊!她跺跺脚,抽出佩剑,拔出匕首。咬紧下唇,死死盯着不断旋转的火焰柱。就在她决定冲进去的时候,火焰柱突然不再旋转得那么快,也不再频频向城邦士兵发射火球。 火焰柱逐渐变慢、变矮,刚刚向四周舔舐着的火舌也不再猎猎有声,而是渐渐减退。紧接着,仿佛火焰柱内有一股飓风,已经突破了火焰柱的束缚,向四面八方奔逃。火焰像被撞散的墙一样四散开来。火焰柱消失了。 阿瑞娜看到余烬正在与一只巨大的野兽搏斗。 余烬整个人趴在巨大的狮头上面,一手抓着雄狮的鬃毛,一手拿着一根已经烧成匕首长短的短矛猛刺野兽的头。那野兽的前半身是雄狮,后半身是山羊。雄狮的头疯狂地摇晃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露出的尖牙如同长长的匕首,一双羊蹄正暴躁地蹬着地面。它头上的人如它一样疯狂暴躁,死死抓着长长的鬃毛,在巨大的狮头上上下颠簸的同时,还不忘拼命刺击。一人一兽在火海中,怒吼着,以命相搏。雄狮的头不知道已经被刺出多少伤口,浓稠的鲜血将鬃毛黏成一条条,显得分外狼狈。余烬也好不到那里去,皮甲上甚至还带着尚未熄灭的火星。他身上有的地方被浓烟熏得黝黑,有的地方被火严重烧伤,露出成片的粉色伤痕。 野兽扬起蟒蛇的尾巴缠住余烬的身体,试图将他从自己的头上拉开。余烬整个人被提了起来,他不得不把短矛钉在狮子头上,双手并用拽住它的鬃毛。直到蛇尾猛然收紧,余烬闷哼一声卸了力气,被蛇尾甩到空中,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怪物并不打算给他喘息之机,径直扑了过来,张开大嘴要将余烬咬成两半。余烬两脚伸进它嘴中,两手握着它巨大的獠牙,整个人如一张弓,颤抖着勉强撑住野兽的咬合力。 阿瑞娜呆立在一旁。她震惊之余终于认出这头野兽的来历。它是众妖之祖祖堤丰之子喀迈拉。她从未想过这世界上有哪个凡人能与这种怪物搏斗。传说它的皮坚如铁甲,厚如城门。阿瑞娜的目光落到喀迈拉鲜血淋漓的头和还钉在上面的长矛。 那个人——余烬正紧绷着肌肉,盯着喀迈拉的血盆大口。 仅凭一根普通的短矛,险些将喀迈拉逼入绝境。如果他有这个。 阿瑞娜拿出了那把用毒汁合成淬炼过的匕首。也许可以杀他。 她高声念动咒语,匕首在手上腾空而起,穿过火海向着余烬飞去。 狮子的嘴越合越小,余烬渐渐无力支撑,突然一把熟悉的匕首飞到眼前。 荧绿色的光,草汁的味道。 余烬咬紧牙关用力把狮口再次撑大,腾出一只手来倒握匕首,狠狠刺进喀迈拉的上唇,迸溅出的鲜血如铁水般滚烫,烧尽了余烬胳膊上的每一寸皮肤,侵蚀着他的肌肉。 毒素迅速蔓延,喀迈拉放开余烬,欲意掉头。余烬不依不饶,扑上去用匕首猛扎进喀迈拉的头。喀迈拉痛苦地吼着,用力甩着满是血污的硕大狮头。匕首崩断了,刃没进它的皮肉。余烬被这力量甩出数米远,在被烧得焦黑的土地上翻过着,直到阿瑞娜截住他。 喀迈拉跌跌撞撞地逃跑,阻挡它前进的巨树或被拦腰撞断,或被连根拔起。绝望的惨叫随着隆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喀迈拉逃跑了。生死未卜,即使活着,它也无法忘记在先行军大路上,它败给一个人类的角斗士。 阿瑞娜拿出水袋,将水袋抛向空中,念动咒语,水袋应声破裂。片刻后,方圆几里开始降雨。我仅仅能做到这些。 阿瑞娜看着躺在自己身边、陷入昏迷中的余烬。余烬的四肢已经扭曲,肉眼可辨的骨折,不同程度的烧伤连成一片又一片。我救不了他。阿瑞娜绝望地望向四周,城邦的将士们已经不知逃往何处。目力所及,四周尽是大片大片的焦黑遗骸,正冒着黑烟。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阿瑞娜在心底默念,“他拯救了你们,你们必须帮助他!” 第十章 哈斯特将军带兵打仗已近十年,虽说早已经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从未败走得如此狼狈。 他只能手持曜星站在盾墙里,整个小队从上到下都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任凭火球携带着致命的高温撞击着盾牌,士兵们从上到下无一不在哀嚎,铁盾在烘烤之下急速升温,用来保命的铁盾此时正野兽般撕扯着士兵的胳膊。热浪一层接着一层,烧焦的味道和恐惧一样在小小的阵型内弥漫。用来拉马车的马更是惊慌失措。为了控制住马车,哈斯特将军不得不放走几匹马,剩下的两匹由那个叫戈多加纲的角斗士用尽全力控制着。 人喊马嘶,火烟密布,他们已经陷入绝境。 “打开一条缝!让我出去!”哈斯特将军在喊叫,烟熏火燎下他的嗓子听上去已经声嘶力竭。 “你疯了!那是喀迈拉!”希尔岑学士尖声高喊,“那就是个怪物!” “打开一条缝!”哈斯特将军不再理他。他已经厌烦学士着魔一般念叨着“喀迈拉”这三个字了。 “哈斯特将军!”希尔岑学士一把拽住他,“这次任务不能没有你!” “我们都快死在这里了!”哈斯特将军大声咆哮。 “将军!”特忒涅斯将军指着火焰柱喊,“火球停下了!火在熄灭!” 哈斯特将军向外看了一眼,立刻下令:“撤!快撤!保持队形!保护马车!”整个队伍掉头就跑。高温烈火的威胁已经蒸发了他们仅存的勇气和毅力。他们围着马车,沿着先行军大路撤退。哈斯特将军命特忒涅斯带队,他留在最后与角斗士们殿后。 好在喀迈拉一直没有追上来,火焰的光亮和高温远离象征着危险也正在慢慢远离。队伍却仍以逃命般的速度狂奔。 “怎么少了一个!”哈斯特将军在三个角斗士身边质问。 “他没来得及进到盾墙里!”那个叫喀斯的角斗士回答。 死在外面了吧。哈斯特将军想。那个角斗士让他印象深刻。异邦人躲开了哈斯特将军的剑,他的长矛在狼群中几乎不可阻挡,但是角斗士终究只是野蛮愚蠢的奴隶。哈斯特将军没有精力去关怀一个角斗士,他的士兵今夜已经不知道死伤了多少。 就这样一路逃亡,他们钻进了一个巨大的山洞。 哈斯特将军从来没有在先行军大路上遇到过山洞,更何况这洞口大得如同城邦中心的巨大拱门。疲于奔命中他们已经进到山洞里。人类寻求庇护所的本能让他们在担惊受怕之余更倾向于躲藏山洞,而非继续露宿野外。 身心俱疲的哈斯特靠着岩壁坐了下来,冰冷的岩石冰敷着被多处烫伤的皮肤。多忒涅斯医生又在士兵中忙得不可开交。营火也重新燃了起来。刚刚就是这跳动的暖黄色火焰,险些要了所有人的命。希尔岑学士**着坐在哈斯特将军身边。 “刚刚特忒涅斯将军去看了,他没事。”希尔岑说,“在那种铁笼子里居然还能没事。” “没事就好,”哈斯特将军强行打起精神,“他有什么意外,城邦就完了。” 希尔岑学士点点头,他满脸的烟灰,整个人和学士灰袍成了一个颜色。 “士兵的状态怎么样?”哈斯特将军摇了摇头,似要打起精神,又似要甩开耳中充斥着的士兵们此起彼伏的**。这都是我的错。我本可以减少损失。 “不太妙,”希尔岑学士叹了口气,“有将近半数的士兵没来得及躲开火焰柱和火球,当场就烧成灰烬了。在撤退过程中又有大部分士兵——” “直接告诉我人数。”哈斯特闭眼皱眉,等着希尔岑学士。 “嗯——”希尔岑学士清了清嗓子,“现在我们只剩九个士兵了,他们持盾的胳膊都已经被严重烫伤,多忒涅斯医生又没有足够的烫伤药——” 哈斯特将军已经听不进去希尔岑学士的话,紧紧咬着牙关,似乎想要吞下绝望和愤怒,脑海中只有通过士兵们的肩膀和盾墙看到的高耸火焰柱和飞来的火球。那刺得他眼泪直流的火焰。怪异的熊熊烈火永远是他的阴影。都是我的错。火焰平地腾起的一瞬间他应该是下令的人,而不是愣住时间最长的人。 “余烬也不见了。”希尔岑学士最后加了一句。 “谁?”哈斯特将军回过神来。 “余烬,那个角斗士。” “我现在没心情考虑奴隶的伤亡。”哈斯特将军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希尔岑学士可以走了,自己则疲惫地仰着头枕着岩壁。我搞砸了。 “将军——”希尔岑学士站起来后又坐了回来,“这不是你的错。” 哈斯特两眼睁开一条缝瞄着他。 “我知道你们家族和赫菲斯托斯之间的事,那一瞬间你以为是他——” “我说了,”哈斯特瞪着眼睛,“让你走。” “将军,我们——” “滚。” 希尔岑学士匆匆点了个头,去始终守着马车的特忒涅斯将军那边了。 哈斯特独自一人坐在洞的最里边,也是最黑暗无光的所在。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摘下背在身后的曜星,久久打量着华丽的剑鞘和银闪闪的剑柄。 祖父啊,你为我们家族留下的,究竟是荣耀还是诅咒。他摩挲着双手剑。邦国之剑。究竟是它,还是我。从父亲手中接过它,我就是新一任的邦国之剑。与生俱来的荣耀与责任,做最好的剑士,最好的将军。受最深的诅咒。 时间随着**声慢慢流逝。,天还没亮,洞口处是泛着蓝黑色的夜空。哈斯特将军尽量不去注意那些被烧伤折磨的无法休息的士兵,注视着马车上的铁箱。而你是城邦的诅咒,没有半点荣耀可言。 一块石子从洞顶掉了下来,“磕答”一声砸在曜星的剑柄上。哈斯特将军看看剑柄,看看石子,最后抬头看向洞顶。 一个,不,是一群。一群黑色的巨大的身影正沿着洞顶,从山洞深处,向这边爬来。 “戒备!”哈斯特猛地坐了起来,刚刚的疲惫一扫而空,拔剑退回队伍旁。他听到身后的士兵们缓缓站起,叮叮当当拿起自己的盾剑。他们已经不再整齐划一,骁勇善战了。哈斯特将军知道,每个人都在咬牙坚持,不让**从牙缝中溜出去。我不能在有半点失误了。 洞顶的黑影们沿着洞壁爬了下来。在火光中展现出它们骇人的形象。他们是一群巨大的黑色蜘蛛。暴露在火光中的几只,大小如同马车车轮一般,细长的八条腿粗如短矛,稀疏的黑毛根根毕现,长如手指,六只核桃大小的黑眼睛闪耀着诡异的光泽,钳子一般的嘴一开一合,似乎在下着最恶毒的诅咒。它们一只接着一只,地面上、洞壁上,营火拉长了它们的影子,黑压压的连成一片,排山倒海般向这里爬来,数以千计的腿在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细碎沙沙声。 “诸神啊——”在士兵的惊叹中,希尔岑学士的声音作为响亮。 向诸神祈祷吧。哈斯特将军恨恨地想。如今他的队伍已经在无力抵挡任何攻击了。他将“保护马车”的命令活生生咽下。 “保护自己!”哈斯特将军高喊,双手握住曜星的剑柄,用力扭转机关,“都给我退后!” 哈斯特将军猛然一个箭步离开队伍,冲上前去:“他妈的给我死!” 我不能再让士兵牺牲了。 哈斯特猛挥曜星,闪烁着红光的剑尖从剑身飞出,在蜘蛛群中飞快穿梭,划过空气的声音清脆悦耳,其速度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只在黑幕中留下一道道红色的轨迹。片刻间,山洞中遍布着巨型蜘蛛的那一侧已经如同织满了横七竖八的“红线”一般。俨如巨大的、错综复杂的红网。其实只有“一根红线”在四面洞壁上反复折回,从而让每一只蜘蛛肥大的身体都有一根红线贯穿。就在这片刻间,蜘蛛爬行的沙沙声停止了,一片安静。直到剑尖带着哨子一般的声音从山洞更深的黑暗处飞来,插回剑身。 暗红的剑尖上,还连接着这条红线。 哈斯特将军不知为何已经气喘吁吁,却哼笑了一声:“大获全胜。”再一次扭动剑柄的机关。所有蜘蛛瞬间无声燃烧,变成灰黑色的灰烬自红线上徐徐飘落。红线顷刻间消失,留下满山洞的灰烬。 在他身后,是呆若木鸡的众人。将军秒杀无数蜘蛛,拯救了所有人。 “城邦之剑!”希尔岑学士又率先高喊。 “城邦之剑!”众士兵举剑高呼,声音响彻山洞。 却不想这时哈斯特将军突然力竭,以剑撑地将将站住,全身上下正剧烈颤抖。希尔岑学士冲过去扶住哈斯特将军,哈斯特将军立刻瘫软在他身上。众士兵匆匆围上。 “医生!多忒涅斯医生!医生!”希尔岑学士扯着脖子喊。 “快退后!”回应的却是特忒涅斯将军。只见他又跳上铁箱,冲着山洞的黑暗处就是一箭。紧接着传来一声女人般刺耳的尖叫,急促恐怖的沙沙声再一次响起。只是这次格外巨大,可以称得上是隆隆声! “快退后!”特忒涅斯将军再次下令。希尔岑抄起哈斯特将军的腋下,一个士兵扛起他的腰。其他士兵持盾围住他们,形成盾墙,向后退去。这时候从黑暗处冲出了一只更加巨大的蜘蛛。 只有一只,却比他们的马车还要巨大。臃肿的腹部和向两边伸出的腿几乎占满了整个山洞的宽度,就连毛发都长如长矛。 阿拉克涅。希尔岑学士倒吸一口凉气。蜘蛛女妖。她并不像记述中所形容的那样上身为女人,下身为蜘蛛,而是全身都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只有头部,那个长满了毛的头上,没有普通蜘蛛的六眼与钳口,而是一张比门还要大的女人的脸。此时这张脸正张开不可思议的大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特忒涅斯的箭正插在她的脸上。 诸神啊。希尔岑被这巨大的恐惧和压迫感吓得两腿发软。从喀迈拉到阿拉克涅,到底还有谁啊? 阿拉克涅持续不断的尖叫着,抬起一条腿,狠狠踩了过去。一个士兵来不及躲闪,徒劳地举盾迎接这攻城锤一般的践踏。士兵伴随着血肉粉碎的声音被踩成肉酱,连一滴血都没有溅出来。 绝对力量面前,一个生命转瞬即逝。 “啊——”希尔岑学士再也忍无可忍,放生尖叫。恐惧和绝望已经在迅速蔓延。他和其他士兵一样清楚,这怪物无法阻挡,她必将杀死在场的所有人。 突然一把斧头飞转而来,带着骇人的疾风,砍进阿拉克涅的那条腿,银白的斧刃上留下血迹斑斑的绿色。戈多加纲怒吼着从侧面冲了出来,拔出巨大的双手斧,直奔阿拉克涅。 阿拉克涅的尖叫声再次提高,收回伤腿准备踏向冲向自己腹部的戈多加纲。就在这时,喀斯从另一面进攻。他已经丢下盾牌,双手持剑,用力砍向阿拉克涅的另一条腿。阿拉克涅应接不暇,赶紧撤回伤腿。再回神的时候,戈多加纲已经抡起巨斧,怒吼着劈砍她的腹部,绿血成股流下。 “不要怕!”喀斯冲着士兵高喊,“冲到她身下。” 就在士兵们面面相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阿合特略微颤抖地叫喊着冲到喀斯身边,与他并肩作战,轮番砍着阿拉克涅的腿,绿血四溅。 “杀!”特忒涅斯对着她的脸又放一箭。 “杀!”特忒涅斯将军再次下令。 “啊——”一个士兵鼓足勇气大吼一声冲了过去。士兵们有样学样,陆陆续续地吼叫、冲锋,奔着巨大恐怖的阿拉克涅冲过去。士兵与角斗士拼命地劈砍阿拉克涅的腿和腹部,它根本无法顾及这么多攻势,只能徒劳地挪动着腿和身体。特忒涅斯将军弦如马蹄般急促,尽数射进她的眼睛。 马车下只有希尔岑学士和多忒涅斯医生守在哈斯特将军身旁。希尔岑学士看着下盘遍布伤口,鲜血淋漓的阿拉克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巨大的怪物如今仅有痛苦尖叫的份儿。 人的力量。 希尔岑学士拼命咽了咽口水。 第十一章 近在咫尺的熊熊烈火掀起了热浪,一层一层轮番炙烤着他的皮肤。他不为所动,盯着云端上冲下来两道交织在一起的光,砸在山顶。转眼间碎石迸溅,沙土如云,整个山顶在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中被不断削平。 “还不快来助我!”真君的一声怒喝在脑海中炸裂,让他从光怪陆离的火与光中回过神来。起身向山顶奔去。真君的那条爱犬更是健步如飞,丝毫不怕火神降下的天火。 山顶之上。浓烟之中更是不见人影,只能见到一道蓝色的光和一道金色的光,时而横扫起刚劲的弧面,时而突刺起凛冽的直线。两道光的纠缠碰撞愈加剧烈迅捷,轻则尘土飞扬,重则飞沙走石。 蓝色的光是真君的三尖两刃刀。金色的是—— “妖猴!”怒喝声震耳欲聋。他环顾四周,天上地下,现在已经是布满重兵。金甲银刀,熠熠生辉,天罗地网,重重包围。 沙尘中的金光猛然就地卷起一股旋风,猛烈旋转犹如一股龙卷。蓝光多次进攻都被弹开。不消片刻,真君从满天尘沙中跳出。龙卷越起越大,转眼已卷入所有沙尘,收手时沙石俱下。里面正是身披金甲,手持神兵的—— “妖猴!快看!”天王向山下一指。 他与妖猴一同望过去。整座山已经一片火海,如同一座燃烧的通天篝火。被焚烧的大山,映满了他的瞳孔。 当时当他真正睁开眼,却正仰视着阿瑞娜的脸庞。 “你醒啦!”阿瑞娜扬起弯眉,看样子很惊喜,但紧接着又站起来走到一边,声音又冷漠下来,“森林女妖们救了你。” 余烬注意到她刚刚的音色又有变化,也许她从未用过真实的声音讲话。余烬一言不发,缓缓从地上坐起,发现自己身上的烧伤都已经康复,而且皮甲也是完好如初。森林女妖。余烬暗忖。余烬握了握拳,站起身,看样子身体恢复得很好。他环视了一圈焦林废土后抬头看了看已经升到正中央的太阳。就是耗时太久了。 “你不觉得惊讶?”阿瑞娜仍和余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是现在的阳光已经足够余烬看清她兜帽下鹅蛋般的脸颊和充满好奇的碧眼。她只是在徒劳地维持着自己的神秘感。余烬想。 “你指什么?”余烬反问。 “你的伤,”阿瑞娜摊掌细数,“烧伤,骨折,脏器破裂——” “他们是神,没什么好惊讶的。”余烬还在环视着周围。他们在附近吗? “你经常见到神?”阿瑞娜警惕地问。 余烬看着她,摇了摇头,说:“昨晚的火让我见怪不怪了。” 阿瑞娜迟疑地点点头:“你救了他们,我是说森林女妖。所以他们救了你。” “很高兴和他们扯平了。”余烬打断她,“我的同伴呢?” “跑了。在你和喀迈拉厮杀的时候。” 余烬没说什么,他心里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哈斯特将军做了个英明的决定。他以为他会头脑发热,和那个怪物决一死战。那也许会全军覆没。 余烬毫无目的地在这片焦土上兜了几圈,发现现场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武器了。他拍落粘在手上的灰,回头发现阿瑞娜正抱着肩膀看着自己。 “我沿着先行军大路继续走,会找到他们吧。”余烬问。 阿瑞雅显得有些惊讶:“你要去找他们?” 余烬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用脚扒开一堆灰烬,下面是一个烧得变形的矛头。这下有点麻烦了。余烬皱了皱眉头。 “你为什么不逃跑?”阿瑞娜放下手臂走过来,但仍保持着距离,“你现在完全可以逃啊!回去了你还是奴——还是角斗士,这一路上你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逃到哪里去?”余烬反问。 “任何地方都可以啊!”阿瑞娜觉得这个人木讷得不可理喻。 “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余烬喃喃道,声音低得如同自语,“我逃了大半个世界。” “你不是也要找他们吗?”余烬突然问。 “对,我必须跟紧他们。”阿瑞娜向下扯了扯兜帽。 “那就出发吧。” 余烬转身走了几步发现阿瑞娜并没有跟上来,转过身看着她。 阿瑞娜正站在原地,双目微闭,歪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声音。余烬耐心地等她重新睁开眼睛。 “森林女妖要过来见你。”阿瑞娜说。 “没必要,我想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了。”余烬皱眉,转身要走。 “她已经来了。” 余烬听到森林的一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初如风过树枝,后来声响大如树干摩擦,枝叶碰撞飘落,那边的树木渐渐分开一条路。一根巨大的树干向这边生长过来。来到这片焦土余烬才看清这并非一根树干,而是由多个树干扭曲缠绕,不断的盘枝错节构成的。这棵组合而成的树平行生长到余烬眼前,就开始向上弯曲,继续生长。余烬看到每一根树干在加粗,树皮的纹理也愈发明显。接着,在这些树的顶端,树枝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扭曲缠绕,甚至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树叶。最后,树枝盘绕出一个女人的上身,下身就是这从远处一路生长而来的众多树干,而树叶则密密匝匝拼成她的衣服,最后更加细嫩的树枝编制成她的头和面容。 “你好,”她的声音如同千万个不同声音的女子共同发声,“我们是这场灾难过后幸存下来的森林女妖,我们在这里向您表达最真挚的谢意。” “应该做的。”余烬仍看不出任何的惊讶,他一步未退,也未曾流露出惊叹之意,仿佛他曾无数次见过常人未曾见过的“神迹”。 阿瑞娜第一次看到森林女妖以群体的形象出现,惊叹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甚至忘记了呼吸。余烬正仰着头,站姿随意,语气甚至显露出不耐烦:“而且你也救了我的命。我们互不相欠。” 森林女妖挺直身体,向四周转了转身子,用一种余烬无法听懂的语言低声吟唱着什么,似乎在与一群无法看见的伙伴交流。余烬困惑地望向阿瑞娜,希望她能有所答复。却发现阿瑞娜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个森林女妖的合体。她绝对不是什么女巫,余烬摇摇头,暗自想到。 这时候,森林女妖们似乎已经结束了讨论,低头看着余烬,毫无感情地继续说:“我们注意到你失去了武器,在此我们愿意为你提供一根长矛。”一枝树枝伸了出来,柔软得像是章鱼的触手,末梢正卷着一根长长的、用粗布裹着的东西——长矛。森林女妖将它递到他面前。 余烬没有接过来,只是冷冷地说:“我不需要神的兵器。” “不。”森林女妖似乎并不意外,“这根长矛并不属于神,它是人马喀戎的遗物。” “半人马?” “不。”森林女妖再次否定,“他是人马,是克罗诺斯和欧菲拉的儿子,不是与云**后的产出的野蛮孽畜,而是森林的贤者,是人类的老师。” 余烬再次望着阿瑞娜。这次阿瑞娜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森林女妖所言。余烬伸出手接过这根长矛。出乎他的意料,整个长矛非常的轻,他几乎只能感受到粗布的重量。余烬抽出长矛,发现整个矛杆都还是原木的颜色,只是打磨得光滑笔直。除此之外看上去与城邦中的长矛无异。但是它轻得异常—— “这是喀戎用月桂女神的树枝做成的矛杆,只要拿在手中就会轻如羽毛。矛头则是喀戎亲手打造,同样的轻盈,却锋利异常。我们众姐妹相信只要你拥有它,就能为我们复仇。” 复仇。余烬打量长矛的目光收了回来,望着森林女妖冷笑一声。果然,神的“馈赠”往往伴随着代价。余烬将喀戎的长矛插在森林女妖面前,转身欲走。 森林女妖见状急忙解释:“我们希望您能帮我们除掉萨提尔。” 森林之神。余烬回过头。 “我想,阿瑞娜已经告诉你了。”森林女妖也望向阿瑞娜,阿瑞娜又点点头,“萨提尔命我等改变地貌,让你们远离先行军遗迹。我等地位卑微,不能违背森林之神的命令,但是他却引来了喀迈拉——” 森林女妖有一部分声音开始此起彼伏的哭泣,而另一部分则悲痛地继续讲话,听上去十分骇人:“他害死了我们众多姐妹。” “是你们神自己的问题,我昨晚救你们,不是可怜你们。”余烬的声音低沉冷漠,几乎压过了此起彼伏的哭泣,“请不要误会。” “可是我们救了你的命!”森林女妖不再有一人哭泣,异口同声地咆哮,“萨提尔知道了!他会杀了我们!而且他还会继续追杀你的朋友们!这里是他的地盘!” 神终究是神啊。余烬闭着眼,不去看那张几乎凑在自己面前的“树脸”。余烬拔出喀戎的长矛,重新用粗布包好。 “我这一切不是为了神,”余烬拿着矛看也不看森林女妖,径直走回瞪大双眼的阿瑞娜身边,“只是为了人。” 森林女妖长长舒了一口气,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放心。 “还有,”余烬转身说,命令的口气不容置疑“你们中必须有人轮流跟着我们。” “什么!”森林女妖尖声尖气。 “我不认识路,我需要你们为我更改路的走向,让我能到我想去的地方。”余烬又加了一句,“这不是请求。” “我们知道了。”森林女妖强忍怒意,慢慢向来时的路缩回去。 余烬看着那条来路重新闭合后,叹了口气。和神打交道让他十分疲惫。可他还是转头对阿瑞娜说:“我们走吧!” “等——等等,”阿瑞娜刚刚想要迈开仿佛生根已久的腿,却突然定住了,“去哪儿?” 余烬抬抬手中的喀戎之矛:“去找萨提尔。我们必须走出森林。” 阿瑞娜苦笑了一声,大踏步走了过来。余烬第一次被她靠得这么近,他甚至看清从她脖子旁露出的棕榈色卷发。阿瑞娜完全忘记了神秘感,凑近他说:“你真以为你能弑神?” 余烬不说话,盯着阿瑞娜的碧眼。 “啧,”阿瑞娜眨眨眼,说,“萨提尔是森林之神,你听清楚了吗?他是神。不是喀迈拉,不是半人马,也不是森林女妖这种低阶神。那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神。” 余烬还是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她,似乎再等她拿出一个真正合适的理由。 “你那根长矛可以说是凡人能做到的最好的长矛了,”阿瑞娜瞥了一眼喀戎之矛,“但是弑神,必须要有神力加持的兵器,否则杀不死他们。” 余烬了解到问题的所在,却仍旧不动声色:“没有办法吗?” “有。”阿瑞娜狡黠地看着余烬。 “什么?”余烬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曜星。” “哈斯特将军?” “对。”阿瑞娜脸颊抽搐了一下,难以掩盖的厌恶。 “为什么曜星能杀死神。”余烬察觉到了,但是仍三缄其口。阿瑞娜身上疑点很多,但是这些余烬不关心。在他眼里,这些都不是主要的。 “我也只是听说过有关于那把剑的传闻,”阿瑞娜说,接着又冷笑一声,“但是其实并不是传闻。” “那把剑你见过,除了剑尖,没什么特殊的地方。那个剑尖出自火神赫菲斯托斯之手。当年他的妻子阿芙洛狄忒与战神阿瑞斯私通,被赫菲斯托斯用‘黄金网’捉奸在床。赫菲斯托斯找来诸神,狠狠羞辱嘲笑了他们。之后阿芙洛狄忒就闭门不出。赫菲斯托斯心疼她,就用圣山的峦石和奥林匹斯圣火为她打造了一枚玫瑰花戒指。但是阿芙洛狄忒始终没有接受这枚戒指。心灰意冷的赫菲斯托斯带着戒指回到了自己凡间的储物间,终日沉湎于自己巧夺天工的物件。哈斯特的先祖,是赫菲斯托斯的老朋友。作为城邦的将军,他们常常一起讨论兵器的制造。直到哈斯特的先祖偷走了那枚戒指。” “他为什么要偷走它?”余烬不解,“作为一个将军,偷走一件武器不是最合理的吗?” “神兵要由神来挥动,凡人是达不到的。”阿瑞娜解释说,“他偷走了戒指,就再也没有回去。没人知道这枚戒指被他藏到了哪里,直到曜星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把剑在城邦的征战中屡立奇功,大显神威。后来哈斯特先祖被封为第一把‘邦国之剑’,这把曜星成了他们家族的传家宝,和那个名头一样,代代相传。” “他把戒指重新打造成了剑尖。”余烬说。 “没错,该死的小偷。背叛了自己的朋友,偷了人家最宝贵的宝物,却还引以为傲,沽名钓利。”阿瑞娜恨恨地说,“他们全家都是小人。卑鄙小人。” 最宝贵的宝物?阿芙洛狄忒不接受的礼物也能算作宝贵?余烬想,嘴上却说:“那是哈斯特将军先祖的过错,不是他的。” “哼——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阿瑞娜怒气未消。 她与将军有过节。“赫菲斯托斯没再来找自己的戒指吗?” “传言赫菲斯托斯正在打造一口用地狱的火铸成的棺材,把哈斯特一族的灵魂都装进去。” 听上去像是诸神会做的事。“造了三代人吗?” “这样不是更恐怖吗?”阿瑞娜瞪大了眼睛,“哈斯特家族的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赫菲斯托斯会来报仇。这阴影会追随他们祖祖辈辈的生生世世。”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