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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迷不悟》
引言
如果说昼夜的往复、四季的交替,是自然的规律,那么,人的生命肯定也有什么潜在的法则可循。这条法则是什么?人生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我的人生之路一定是平淡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大富大贵,也不曾想过要掉进社会的底层。虽然每天都有些风光人物光芒四射地从身旁掠过,让人羡慕和嫉妒,也有些残破的人生让我辛酸和无奈,我还是很现实地、知足地过着平凡而世俗的日子。藏书网.99lib.
然而,这似乎并不是每个人生都能够遵循的法则,天真的我或许对世间的事情理解的太简单了。当一切走过,一切经过,我才明白所有的未来永远都无法预测,所有的人生,最终都可能因为偶然的因素而偏离正常规道。这或许就是社会,这就是生命,这就是自然与人生的区别。我才知道,人,从普通的阶层升到上层难上加难,落到底层却是一不小心的事情。而我就是这样一个在偶然的机会里被难以察觉的力量碰触而落到了社会底层的一个女人。坐在监牢的木板床上,望着窗外的一方天空,我不禁自问:我应该怨恨命运?还是怨恨自己?
回首以往走过的道路,我几乎难以看清当初那个生性淡漠的女人是如何一步步走进这间屋门的,更看不清楚那个本性善良的女人是如何与监牢建立这种可怕的联系的。在滚滚红尘的弥漫中,在纷繁世事的喧嚣藏书网里,我觉得自己更像一颗微小的尘粒被看不见的力量扫进了拉圾坑。拨开混乱的脑海,整理这些年的生活碎片,我感到自己似乎越来越分不清,到底当初那个谨小慎微的女人是一场梦里主角,还是今日牢中观天的女人才是梦里过客。在我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中,这个陌生而抽象词语——监牢,突然成了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一部分,甚至成为现在生活的主体。我如何解释清楚?
我真.99lib?希望时间能够返回,让生活重新再来,那样的话,多少遗憾将得以弥补,多少过错可以改正,而我的人生,我确信将会变成另一个局面。既然,一切无法重来,那么让我循着生活的足迹,从那个让我最欣喜也最无奈的一年开始,在痛心的往事追忆中,寻找所谓生命的法则吧!如果,这能够算是一种悔过的话,但愿上天能够宽恕我!如果能够给你一点生活的启示,也可以算做我今生的一点安慰。
第一章
1
那应该是我生活中变化最大的一年。首先是我用近半年业余时间完成的 href='6271/im'>《普通女人》发表了,实现了我从少年时期便一直做着的一个所谓的文学梦,同时也改变了自己多年来没有任何成就感的心态;其次是丈夫从英国博士毕业归来,被聘入省里一项重大工程做总工,至此,我结束了三年单身妈妈的生活。这两件事在我生活中的影响之大,使我几乎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不单因为事业上的初步进展而欣喜若狂,作为女人,我也有了心理和生活上的依托。
这两件事情,不论从那个角度,都应该不折不扣是两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但是两件事情合在一起,却为我一直平和的生活带来了震动,但这种震动带来的并非令人喜悦的变化,而是可怕的震荡。或许这正应了那句古老的格言,“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当好事接二连三到来时,灾祸恐怕也就不远了。
在作品发表的最初日子里,我整天处于成功的激动和快乐中,虽然这种成功对于许多人来说微不足道,不堪一提。但对于从小到大一直平庸无奇的我来说,还真的应该是一个里程碑,因为自感渺小卑下的我第一次爬上了人生道路中的第一个小小山峰,尝到了成就的快乐。就在我做梦都能笑出声的日子里,我的生活却因为丈夫博士归来这第二件喜事遇到了麻烦。我有时想,我那部用第一人称描写一个因寂寞发生婚外情的女人遭遇离婚,是否预示了我的命运?这是不是一种宿命?就像那部作品里女主角所信奉的,我还真感到了一些疑惑。
那些日子,夫妻团聚的喜悦一点点随着日夜的更替平和下来,当我们逐渐习惯相互拥有的生活后,这团不祥的阴云便从未知的角落悄悄聚集,无声飘了过来。
最初的征兆发生在一个初秋的深夜。那时,我已经不再像丈夫初归时,每听到丈夫回家就满腔激情了。在经历了团聚初期的情感燃烧后,我与丈夫像两块燃烧后的木炭,虽然通体透红,却已经渐趋平静。夜半,我在睡梦中听见了丈夫进屋的声音,在半醒半梦中,我擎着一脸的幸福和浸漫身心的爱,一边等着丈夫上床,一边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沉静,并有一没浓烈的酒精味袭入鼻腔,在周围飘荡和游移,使半睡状态的我似乎飘浮在一池酒精上。我转动脑子竭力想挣脱这种半睡眠状态,试图睁开眼睛看一看丈夫。感觉告诉我,他没有躺在我的身旁,而是正站在床边注视着我。然而,我太困倦了,在眼睛只睁到一半,刚刚看见黑暗的时候,我又一次落下了沉重的眼皮,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做了一个五彩斑澜却又蕴含不祥的梦。我梦见自己赤脚飞奔在一片美丽的海滩上。头上有白云像大堆大堆的棉花在天空中飘游,脚下有柔软的沙滩在伸展,还有身旁大海潮湿的气息随着海浪一遍遍袭裹而来。我黑色的头发被海风吹成脑后一只黑色的海鸟,扑楞着翅膀追随飞翔。在前方有一架搁浅的海船挡住了路。我停下来,扭回头,顺着自己歪歪扭扭的脚印向后看时,竟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然后,我开始顺着脚印,迎着声音向回跑。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深深的脚印里竟藏有一本本装帧漂亮的书。我低头看去,书面竟写着 href='6271/im'>《普通女人》。哇!我大声地喊着,它出版了!我一面疯狂地喊着,一面兴高采烈地捡着。突然,一个巨大的海浪呼啸而来,我的身体一时间失去平衡,倒在了海里。等身旁的海水退去,我怀中的书,沙滩上我的脚印以及脚印里的书全部消失了,沙滩恢复了原来的平整和安静。我爬在那里一下子哭了起来。在哭声里,我再一次听到了叫我名字的声音。我醒了。
睁开眼睛的一霎那,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种模糊的灯光中。而脸前床头柜上摞起的厚厚报纸,以及版面上显眼的“普通女人”四个大字,使我晕头转向起来。我揉着惺松的眼睛向周围看去,一眼看见在台灯暗影里的丈夫以及他阴沉的脸。我一激凌,坐了起来。
丈夫在台灯罩下的黑影里说话了,他在张嘴的同时将手抬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张。他一边用报纸在我眼前晃着,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你的故事?
在黑夜的寂静中,报纸“哗啦”“哗啦”的声音,有如一只忽忽拉拉的扇子,吹起我脑中浓厚的睡意。我很意外,猜不透他想知道什么。关于这部作品,丈夫始终没有阅读过。一是因为他太忙了,一是因为他对这类故事没有兴趣。当他听我讲过故事梗概后,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我的小说。然而,在这个深更半夜,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我扭身将床头柜上的灯向亮处拧了拧,平静地说,当然是虚构的了,那不过是以第一人称撰写的小说而已。
为什么有些细节好像是我们的?
面对他对文学作品的狭义理解,我觉得很可笑,只好轻松地说,那是正常的,但那并不代表主人公所做的事都是作者做过的。也许许多人都可以从小说中寻找到他们的影子,甚至他们生活中的细节。我把他手中那份晃来晃去的报纸拿过来扔到一边,笑着说,你还受过良好教育呢,怎么不懂生活素材和艺术加工的区别呢?
他没有说话,刚才一脸的阴沉又掺进愈来愈多怀疑的神态。我不知道他是被说服了,还是被我的轻松姿态打动了。我趁热打铁地说,你为什么不看一遍呢?
真如我的劝解,夜里他一直在书房里看报纸。而我躺在宽大的床上却一直心神不宁。在意识渐渐变得飘飘渺渺时,我却意外想起了在沙滩上奔跑的梦。那夜,我一直担心的就是梦或许是一个预兆。最后,事实证明这个梦真的预示着我将来的坎坷,而搁浅的船应该是我的家庭,那些被淹没的书以及我的脚印,意味着我将告别刚刚开始的写作生涯,甚至许许多多的生活中本来拥有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因为一夜没睡好,当儿子大呼小叫要迟到时,我才醒来。打发他走后,我感觉脑子好沉好沉,我想再睡一会儿吧,才七点钟,然后就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等我从一个迷乱的梦中惊醒,已过了九点。我跳下床,冲进卫生间火急火燎地梳洗,在我跑来跑去的空当,才发现坐在书房里的丈夫还在纹丝不动地看报纸,像长在椅子上似的。我不禁冲到他的身边大声问着,于致,你为什么不叫我?
丈夫没有因我的生气而有所反应。他慢慢扭动宽厚的背,拧过转椅转过身来,瞪着无神的眼睛,像在说梦话一样慢腾腾地说,看来袁一林说的让我关心你是次要的,而别人提醒的,我离开你三年,你到底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才是我应该好好了解的事情。我觉得还应该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了……
什么未来?我火急火燎地打断了他,顺便接问了一句,然后来不及听他的回答便又从书房冲出,开始拿包,换鞋。在临出门时,我仍然没有忘记他刚才的话,冲回书房门口问道,于致,你在说什么未来啊?
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茫然地向我站着的门口望着,似乎没有看见我。他用自言自语的声调说,我在考虑我们是否该分开了。
分开?我又一次急匆匆地跑开,拉开门冲了出去。我一边向楼下跑着,一边从包里摸着钥匙。脑子里却在无意识重复着丈夫的那句话“是否该分开了”。如果说脑子的迟钝是因为刚才的匆忙,那么当我骑上自行车后,才发现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而这一发现,使我突然间心慌气短起来,我想起了夜里丈夫的反常,想起丈夫失神的表情,还想起丈夫曾经提到的别人的提醒等。然后我从车子上跳下来。我想是否该回家再问问于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推车转过方向逆着人流又急又慌往回返,几次差点撞了人,有一个老年男子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没有在意,只是满腹心事猛蹬着脚踏板。秋天的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斜射在人流上,地上被拉长的人和自行车的影子像一群巨蟒在疯狂飞舞。这种飞舞的画面恰似我纷乱的思绪,在清晨的秋风中被吹得支离破碎。当绿灯已灭,黄灯正在闪烁时,我猛蹬几下在红灯升起的时刻一头越过了脚下禁线。随着警察喝叫声,我停了下来,却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而这件事才是我今天早上害怕迟到而焦急的重要原因。那就是,昨天我已经主动请缨承担了带我的所长李子峰的母亲去看病的任务。为了能巴结李子峰,我几乎拐弯抹角托了几层关系才找到了我同学老婆的哥哥,他是一家医院的业务主刀。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赶回家去仅仅为了弄清楚刚才脑中的模糊概念实在已不是大问题。毕竟丈夫总在一起生活,而我主动巴结李子峰却是下了多大决心?何况这第一次呢?
其实,这种巴结奉迎之事一直是我天性中最痛恨,也是我最卑视的事情。但是,在多年的生活经历中,在我深深体会到了,所谓的骄傲、清高换来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后,我不得不抛开一向的自尊,向世俗和现实低下了高傲的头。特别是两个月前局里正式下达了机构改革文件后,我与常天丽的矛盾已经从鸡毛蒜皮小事的明争暗斗,上升到了激烈的竞争。文件规定,局里一部分科室将有一批老干部提前退休,一部分中青年干部将有望补缺。如果这部分科室包括研究所的话,那么,副所长黄老显然将被列入提前退休之列,而我便成了与常天丽最有竞争力的对手。在势力对比上,我与常天丽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势均力敌:常天丽早我两年评上副高,但在著作和论文等研究成果上几乎是空白;我的副高职称还没有评上,但在核心期刊上已发表过三篇论文,其中两篇获奖,弥补了我职称方面的劣势。
对于提职,之前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因为常天丽对这个职位所隐藏的极度欲望,以及为达目的,对我人前人后所进行的种种或明或暗的攻击,再加上我们之间长期以来的不和,使我终于无法平静地任事态自由发展了。就在一个星期前,我最后下定不争馒头争口气的决心,准备接受所面临的挑战。
为了争这口气,当然也是为了这个职位,我最首要的任务是丢弃多年来的清高,不惜代价在年底职称评定时晋上副高。只要这个目的达到,我将在竞争中占绝对优势。而为了晋上副高,我唯一的出路便是巴结所长李子峰。这就是我主动陪李子峰老娘看病的唯一原因。
想清楚眼下的问题后,我才注意绿灯早就亮了,对面的行人已经窜到了我的身后。我一着急也骑上自行车夹在向我驶来的人群中往前猛蹬。当我刚冲到警察岗附近时,我明白了我的错误。我要上班去!
我迅速急刹车停了下来,在警察目瞪口呆的眼神里拨转自行车方向,向回飞奔起来。在我最后跨上车子的同时,旁边似乎有警察正向我喝斥着走来,我早已顾不上这些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终于冲进单位大厅,跑上了四楼所在的研究所。然而,所长办公室的门早已上锁了。我坐在办公桌前沮丧万分,岂止是沮丧,我简直觉得这是老天在捉弄我:为什么偏偏就那么巧?为什么偏偏在我下定决心放弃清高时遇到这样的事情?难道这种巧合意味着我的希望又要泡汤?按条件和论文成果,三年前我就够了晋升副高的资格,结果是只会卖弄风骚的常天丽第一年便榜上有名,而我竟然在第二年,第三年后仍名落孙山。我一直愚蠢地认为,高级职称应该以研究成果和论文为主,一次次失败后,我才明白所有的结果都是人为的因素。在三次碰壁之后,在与常天丽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后,我终于告诉自己说,世俗一些吧,不妨也卑鄙一些。我又不是多么高尚的人,清高又不是我的终生标签,我干嘛非要自己束缚自己呢?让人沮丧的是,这初次出师便极为不利。看来,面对我的突然转变,老天都还没有转过弯来呢……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在这种熟悉的骄傲节奏中,我闻见了这个虚荣的女人——常天丽身上特有的香水味。我恨这个女人,恨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以及她身上整日飘散的香水味道。正如这个女人对我的痛恨。自从我的一篇论文获奖,被局长提名调到这个研究所,这个女人便像我身后的一只电子探测仪,整天瞪着一双挑剔的眼睛在伺机寻找茬子。
香水味像海边一股混杂着各种海藻植物的海浪,泛着墨绿的泡沫撩过我身边。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那两只水鸟般的尖细鞋跟叮叮走过,而丰厚性感的屁股在高跟鞋的颠动下也一颤一颤扭过去。然后,传来了她幸灾乐祸的声音:到底是所长关系广,他的同学帮他找了一个副院长。
我努力从脸上挤着坦然的笑容,以无所谓的神态说,我早上突然有事,没来得及通知所长。虽然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却在悄悄地打定主意,回头我要向所长解释一番,表示一下歉意,毕竟今年评职称还得指望所长呢。
那一天,所长一直没来上班,到最后我也没能解释成。我想明天或许后天吧,我一定要解释清楚,以免被更深误会。而那个晚上整整一夜,丈夫也没有睡在我的身边,他竟然在书房里睡了一夜。我想我也一定也要搞清楚丈夫到底怎么了。
2
一觉醒来已是黎明了,我发现身旁空空如也,就像前夜睡觉时一样,只是窗外的夜幕撕开了一条裂口,正有一束束光线从远方模模糊糊地照来。我急忙起身,穿着宽大的睡袍,走过幽暗、清凉的客厅,正好看见书房里一丝微弱的光亮从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丈夫正在桌上爬着。他睡着了!
我走进书房试图叫醒他,但是,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却让我大吃一惊:他的桌上竟坦着一张写有“协议书”的白纸。我不由得想起前一天早上于致曾经说过“考虑未来”“考虑分开”的话,心里竟恐惧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叫醒他,对着睡眼醒松的丈夫问,你在写什么协议?
他从转椅中缓慢地扭向我,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望了我一眼,便又扭回头沉默了。
窗外天空已经亮了,楼下晨练者们的说话和走动声随着一缕一缕凉爽的风从窗口飘进,忽轻忽重,丈夫头上有几绺翘着的头发也在微微抖动,我知道那是风的缘故。他仍然像一尊泥塑,背朝着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看什么,更不知道他准备做什么?
书房里也在一点点变亮,昏暗的台灯变得越来越微弱,在桌子与墙相挤的角落里越来越萎缩,似乎要被抽干一样。我站在他身后,盯着“协议书”几个字,感到宽大的睡袍里鼓满了冷气,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这一丝寒气再一次唤醒了我的意识,我决心在上班之前搞清楚丈夫到底是怎么了?我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肩膀,轻声地说,亲爱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像从梦中惊醒,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将我的手拿开,站了起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我说,我在想,我们分开是否会更好一些?
他用出奇平静的神态说出一句极其重要和可怕的话题,正是这两者极其不和谐的结合,我才真的不知所措了。我仰着头仔细盯着丈夫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看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发现他的眼睛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我最后不得不承认我所面临的现实:他是认真的!
我不由得大喊起来,为什么?
他不再看我,而是绕过我,向门口走去,他说,不要问为什么,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趿拉着拖鞋,一边不停地寻问,不,我就是要知道为什么?
他从书房里走出,没有像我想象的去卫生间,而是直接向过厅走去,然后拿起手提包,开始换鞋。在我准备问他为什么走这么早时,他已经拉开门,并且突然阻止住我刚刚张开的口。他说,你明白!
话音未落,门已经在他身后关上了。我站在过厅,望着关闭的门,一下子失控了。我突然恨起丈夫,恨起这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男人。我大声地冲着门喊着:臭架子,摆什么臭架子,不就是一个酸臭博士呀!你以为我是你的部下呀,你以为我不知道呀,我知道你那个破脑子在想什么。不就是嫌我写情感小说了,不就是嫌我用第一人称了。这只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你为什么那么笨,你简直是一个文盲,一个偏执狂……
我突然停下了自言自语,意识到丈夫的话语“你明白”一点没错。在内心深处其实我曾经担心过丈夫的反应。毕竟丈夫一去三年,我却在丈夫离开的日子里,写了一部“我”因为寂寞寻找婚外恋的小说。这正好应了所谓一些女作家喜欢写带有传记性的小说的说法。然而,毕竟没有人公开诉说过因为分居而来的寂寞,当然更没有人用第一人称把这种寂寞演绎成一篇“自己的”婚外恋故事。就这三年,当我生命中最后的青春光彩,悄然消失在一个个日清月明的相思中,消失在一眼又一眼遥远的眺望中,为了打发这漫长的寂寞和无尽的等待,我才在深夜难眠的时候,用一些文字来填充空寥的心和无所寄托的灵魂。如果说丈夫指责书中有我的影子,那并不牵强,我无所事事的空虚,难以打发的无聊,以及精神世界的荒芜,都是我在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中深深体验过的。但影子能够说明什么?什么都不能!因为这部作品不仅有我的影子,其实千千万万的女人都可以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就像作品发表的日子里,许多女人感觉自己就像其中主人公一样,生活平淡,工作枯燥,甚至还有的女人认为,自己就是作品中的主人公。然而,在许多人.99lib?可以理解的事情,放在性格上沉默寡言,思维科学严谨的丈夫来说,恐怕真得就变成一些难以预料的猜测了。
最初写这部作品时,我曾经担心用第一人称描写婚外恋的心理历程和婚变经过,可能引起一部分人的误会,特别是有可能引起周围某些居心不良的人的诋毁,甚至羞辱。事实上作品发表后,也的确有些读者向我打听这部小说是否带有传记的性质,我记得有位读者一接通我的电话,便以一副十分关心的语气问了我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问题,她说:你现在过得怎样了?很显然,她已经将我等同了书中的主人公。既然有人产生如此的误会,那么于致这个严谨、内向,不苟言笑的男人,有如此的误会恐怕也是难以避免了。
我曾经产生过一些疑虑,但是万没料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严重到发生婚变。是的,就是婚变,于致所说的分开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当“婚变”这个词突然闯进我的脑子,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不愿相信一个男人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放弃感情和家庭,但是我又真的把握不了这个男人。因为他是那种不做便罢,一旦决定便难以改变的人,这一点在多年的生活中我早已深深领教了。最后,我安慰自己说,过几天等丈夫慢慢平静下来,或许会放弃现在这种荒唐的想法的。毕竟我们结婚十几年,感情一直很好,还有聪明健康的儿子,他不会不顾这些的。
想通这些后,我终于从紧张情绪中稍稍松了一口气。送走孩子,我穿了一套新近才买的衣裙,仔细打扮了一番,决定中午去找丈夫谈谈,我要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的面前,希望以我的魅力打动他。但是,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以有应酬为借口,根本连见我都不见。而我的新衣不但没给我带来家庭方面的转机,反而引发了另一场争斗。
下午,科里的杨菴看见面貌一新的我,当着常天丽的面着实夸赞了一番,尽管常天丽将自己脸上的表情控制得恰到好处,我仍能看见她内心深处的不平和嫉妒。她有一种极度的虚荣,那就是谁都不能比她强,她还有一种可怕的阴险,那就是她恨你还能让你有一种与她亲如一家的感觉。尤其在这后一点上,我已经吃了许多亏。当杨菴和周铸文打听我的衣服价格时,我随即拿出几年前从常天丽处学来的伎俩,胡说道,是于致从广州买来的,一千多块。其实,我的衣服就是在本城买的,才三百块。
这是一个非常愚蠢又无聊至极的伎俩,一种小儿科般荒唐可笑的虚荣。在我与常天丽的交往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陷入到这种鸡毛蒜皮的争斗和虚荣里了。在与常日丽相处的最初日子里,她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怜惜”我“低下”的消费,或者当着众多同事的面“夸赞”我的“节俭”。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出于友好和善良,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种嘲笑和鄙视。每当我穿着普通百姓惯常穿的衣服或者用着不上档次的日用品时,她便大肆夸张地“怜惜”我的生活,“叹息”自己的奢藏书网侈。在她这种别有用心的宣扬中,当我几乎成为同事们口中廉价和低档消费品的近义词时,我可怜的自尊终于被刺激得觉悟了。我终于明白,与其说她是在责备自己奢侈,不如说是在嘲笑我的贫寒。好笑的是,有一次我竟在商场看见她买了一件很一般的内衣,但是,第二天,在办公室里,当我指着她低下的衣领前露出的花边内衣时,她竟长叹一声,“责备”她丈夫乱花钱,花四百元从南方买来这么简单一件内衣。我大吃一惊,在她洋洋得意的脸前,像往常一样,随着其他几个同事大肆“羡慕”了一番。第二天,我一高兴也穿上了同样的一件,然后告诉她,我丈夫也从南方花四百元买了一件。从此,我们便开始了这种心照不暄的游戏。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种精神,一种对这类小事极度热衷的争斗精神。这使我每每佩服她的耐心和苦心。数天后,我再一次从商场买回一套衣服,然后把三百元,说成七百元,真真正正像常天丽一样,大张旗鼓地“叹息”了一次自己的“奢侈”。对我经济情况以及消费习惯的了解,多疑的她当天中午便冒着酷暑到商场证实去了。下午,她带着得意的神态,当着办公室里的同事,说她看见我的衣服才四百元。我没有感到丢人,只是觉得好笑。自此,我便常常在买好衣服后,随便提高一下价钱,随便说一个牌子,然后在窃笑中,等着这个好斗的女人到商场一家家耐心地寻找和证实了。
这就是我们常常玩的游戏,我有时觉得我们几乎集中了小市民,尤其是市俗女人身上所有的虚荣、市侩以及心理的阴暗:恨别人比自己富,又嘲笑别人比自己穷。我本是一个生性淡漠的女人,一个因为生长在贫寒家庭而生活俭朴的女人,就是这种世俗的争斗以及由此而来的反复刺激,使我在痛恨这种无耻的虚荣和争斗过程中,不自觉地发展了自己的虚荣,最后,在某种阴暗心理一点点滋生的同时,脱离了当初的节俭习惯。在这个成长的过程中,常天丽就像一个诱惑力极强的巫师,引着我一天天陷入这个虚荣的泥潭难以自拔。我非常清楚,别人对我的夸赞,便是对常天丽最大的挑战。如果她不出来应战,不寻找什么事情伺机灭掉我,将是她心中最难容忍的失败。对她来说,没有比自己卑下贫寒的农村人超过自己更受不了的事情了。其实,据人透露,常天丽本人也出生于农村,在十岁左右,与母亲随父亲以农转非的形式来到城市。我想,当时的常天丽肯定也在相当长的时期里,遭受了城市人对她的岐视,或许正是这种岐视才使她在日后脱尽农村尘土后,尤其是嫁入所谓的“高干家庭”后,以一种更加阴暗的心理,把自己与农村远远脱离开来,以瞧不起农村人来掩盖自己出身的卑微。如果追究起来,几千年来的小农经济,使中国长期以来以农业人口占绝对优势。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新发展起来城市里,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称得上是城市人呢?俗话说,三代造就一个贵族,而我们的城市里能有几个三代造就出来的城市人呢?
在办公室里的欢声笑语过后,当我正在猜想常天丽会如何出击时,她终于像一条恶毒阴险的蛇,伸着柔软的腰肢,爬出了洞。她在办公桌关晃动着性感的身体,左右张望一下我们的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哎,看来那句话说得就是好,男人有钱便变坏,女人变坏便有钱。然后她扭过身问杨菴,你说对不对?杨菴说,没错。然后她又扭过头,用一副得意的神态看着我藏书网说,你说呢?
我知道她在耍什么花招了。虽然我不想与她纠缠下去,但是既然今天因我挑起了这个女人的战斗欲,看来我是无法逃脱了,除了奉陪下去,我别无选择。于是,我顺着她说,也许吧。
她突然神秘起来,向我们打了一个手势,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她低下了头,我看见她脖子里那根项莲在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闪出的若明若暗的光亮,我还闻见她拉开抽屉时从里边飘出来的一缕香气。等她再次抬头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摞报纸,“普通女人”四个黑体大字扎眼地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大吃一惊,那是我的小说连载。我坐在那里嗅着她身上散发的浓郁香味,看着那张擦得粉白的得意的脸,不知所措。我搞不清接下来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如何应付眼前发生的情况。起初写小说,只不过是无聊才试着写点东西充实自己,当我写起来后,才发现自己如此喜欢坐在家里编故事。只是这种东西一方面与我的工作格格不入,另一方面第一人称的感情故事容易引起误会,因此我采用了笔名。我相信一般人是不会那么狭隘的,稍微有点知识和修养的人也会正确对待书中的内容。可是面对一个正伺机找茬陷害我的阴毒女人,我真说不清楚她会如何攻击我。
杨菴和周铸文已经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张白脸上,她再次得意地举着报纸,听说这是咱们系统的女人写的,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杨菴和周铸文茫然地摇着头,齐声说不知道。
此时我已经心乱如麻,如坐针毡,不知道自己是该躲开这种议论还是应该听下去。周铸文走过来,将报纸拿了过去,这时,我一眼看见常天丽脸上展露的胜利表情。而她这种表情突然激醒了我。我告诉自己,我坐得正行得端,我怕什么,我非要看看你如何表演!
办公室里的人都被她吊起了胃口,常天丽兴奋的白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晕,她再次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眼睛定在周铸文和小杨的桌前,得意地说:
这个女人竟把自己找情人的无耻经过写了出来,情人还给了她一只钻戒……
我觉得血正往脸上涌,火气正在上窜,我有些忍无可忍了,几乎想过去照那张白脸搧两个耳光。我了解这个女人.。在平淡的日子里,她最最热衷的便是捕风捉影,传播闲话。在这种特殊时期,当我们之间的竞争日益白热化时,在她正大肆寻茬找我毛病的时候,我竟然用第一人称写了一部“我”的婚外恋故事,这岂不是给她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力的攻击武器。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这可真是自找苦吃。为了压抑自己的愤怒,我不停地告诫自己,忍,忍下去。这毕竟是单位,是一个有文化的场所,我是一个有文化的研究人员。在这种自我调整中,接下来周铸文的话给了我一丝安慰:常大姐,这是小说,是编的故事。
常天丽没有理睬周铸文,而是厚颜无耻地扭向我,摆出一副亲密和信任的态度对我说,总得有婚外恋的经历吧,否则怎能写出来呢?你说是吧?
我恨透了常天丽,这个咄咄逼人的狠毒女人,我想我总有一天要向这个女人算一笔帐。于是,我说,没错,常姐说得一点没错。比如金庸,肯定杀过人,比如琼瑶肯定现在还谈恋爱,比如写吸毒小说的作者肯定吸毒。而写这部小说的女人,我,肯定也搞婚外恋。
在我说前几句的时候,周铸文和杨菴都一起笑了起来,他们以为我在反驳常天丽,因此他们一面付和着我,一面驳斥常天丽说,是啊,不经历什么就写不出什么,如此看来,作家们所经历的岂不是太可怕了。然而,当他们听到我最后一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在瞬间都僵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再看了常天丽一眼,最后停在了我的脸上。走廊里有人在大声说话,我听出其中一人就是所长。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向所长解释看病那回事。于是我决定结束这场谈话。
我说,常姐,你最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吗?
看着常天丽满脸的骄傲和得意开始变得尴尬起来,我想,你也有难受的时间,你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今天我也让你尝尝被羞辱的滋味。我乘胜追击,不留情面地报复她对我的抵毁:今天我可以正式告诉你,我有婚外恋,这你满意了吧。不然我如何写得出,不然怎么满足你的阴暗心理呢?不然,你拿谁的阴私来过你的传播瘾呢?
在她气恼的表情里,我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昂首挺胸走了出来。站在走廊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已将与常天丽之间关系的最后面纱撕去了,几乎同时我也发现自己的两腿发软了。我说不清这种突如其来的两腿发软,是缘于害怕与常天丽的彻底决裂,还是因为刚才超常的激动。我无法想象办公屋里现在将是如何的一种景象,常天丽将会作何种姿态,我更无法想象接下来这个女人将会如何疯狂地抵毁我。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就应该坚持下去,我觉得自己没错。
走廊里安静极了,我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在难以遏制的激动情绪里,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涌上浪尖的海洋生物,几分钟后便从刚才胜利的峰头跌落下来。除了发泄时的淋漓体验外,便是满心的沮丧和灰头土脸的感觉,我甚至忘了自己走出来的目的。
楼梯上传来说话声了,我才想起是听见所长的声音才出来的,我是准备向所长解释前几天的事情的。然而,我已经因为刚才的冲突变得有些神智不清了,我不但忘了自己当初想好的解释,而且无法使情绪平和下来,好在所长办公室的门仍是锁着的。这使我有更多的时间,理一理自己的情绪……于是,带着一腔无奈,我快步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卫生间。我并没有上厕所的欲望,只是茫然地注视着镜子里那个不知所措的女人,不停洗手。
厕所里有人走了进来,我只好慢腾腾关了水龙头,走出来。就在我一面低头思虑着是否回办公室,继续与常天丽招架时,突然发现对面一个小个子男人正从楼梯处拐来。正是四十开外头顶已谢的所长。
据说,头顶早谢的男人一般都性欲亢进。这是我每次看见这个头顶,几乎下意识地想起的一个说法。至于它是否有科学根据,我倒是从来没有追究过。只不过这个说法总是影响我在看见他时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性欲亢进、而又在几年前失去老婆的男人如何解决自己的私人问题呢?对于这种不由自主的想法,我有时觉得自己内心有些无聊和肮脏,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尊敬这个有才学的所长。
我仍然没有从与常天丽的冲突中缓过神来,当我站在所长的面前时,我发现自己除了心慌气短,语无伦次外,沮丧的脸上竟挤不出一点儿讨好和奉迎的神态。好在走廊里光线暗淡,所长除了感觉到我的语句不通外,并没有注意到我丧气的神态。我说,昨天,我夜里有点急事,睡过了,耽误了……
所长以一贯沉静神态,打断了我的话,噢,不要紧,我想你肯定是有急事,正好有个同学介绍了另一所医院里的副院长……
他的下一句话还没有说出,眼睛已开始越过我的头顶向后看着什么,在我疑惑的片刻,我闻到了既熟悉又厌恶的香水味,随着香味,传来娇柔四溢的声音:所长,伯母怎么样了?要不要帮什么忙?
我本来还在想着已经措好的解释词句,准备再说几句的。但当这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时,我觉得身后似乎有一束强烈的激光,正照在后背和后脑上,使我有种被射穿的疼痛和难受。于是,我想,我要离开她,离她越远越好。然而,在我还没有行动的时候,这个女人再一次让我感到吃惊和自惭不如了。她走上两步,站在我旁边,与我左肩相并,甚至在与所长说话之前,突然扭过身对着我甜甜地微笑了一下,就像我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而她这一笑,顿时让满怀厌恶之情的我找不到北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笑脸,我感到自己表情僵硬尴尬、脑子糊里糊涂,虽然使足了劲,挤着脸部的肌肉,却仍然没有办法微笑出来。就在我对自己这种笨拙丢人表现感到无限失望时,常天丽潇洒地扭着丰厚的屁股与所长并肩进了所长的办公室。在他们进去的同时,常天丽随手将门轻轻地带了一下,只留下一丝缝隙证明屋里有人,也同时告诫没我的事儿了。
我慢慢走回办公室,沮丧地坐回桌前。周铸文已经出去了,只有小杨正在埋头读报。看见我进来,他向我举了举报纸,说,我正在拜读你的大作,开头就吸引了我,文笔不错。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挤了挤脸部的肌肉,然而,僵硬的脸仍然没有挤出什么笑容。杨菴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思了。除了对自己在所长面前的表现失望外,便是对常天丽诋毁我的猜测,以及在她的诋毁下,周铸文和杨菴将会如何看待我的预测。我相信她会以她那种三寸不烂之舌给我扣一盆子屎。不然的话,她不会以如此快的速度从我对她的嘲讽中转过态度,并变得心平下来的。我知道她这样的女人,在她将对仇人的气出够后,她会用另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态度对待仇人,从而使仇人感到惭愧,重新调整自己对她的看法和态度,然后在你不再提防她,不再恨她时,逮一个机会再将你整治得灰头土脸,这也是我与她多年相处得来的经验。
第二章
3
晚上,丈夫仍然像往常一样没回家吃饭,但让我不安的是竟然一夜未归。当夜里我再一次醒来,发现书房里也没有丈夫时,我才慌了。联想起白天与常天丽的冲突,我一下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既然常天丽能那样诋毁我,那么丈夫所面临的问题可能更严重、更尴尬。这也让我想起丈夫说过的别人的提醒,以及袁一林对他的建议。作为我的中学和大学同学,袁一林一度也是我的追求者,因此当年也算是丈夫的情敌。我不知道袁一林对丈夫说过什么,又是出于什么居心。我想我得找袁一林谈一谈,我要弄清楚他知道些什么。
儿子上学后,我梳洗穿戴整齐去了丈夫的单位。那是一个阴雨潮湿的秋日上午,我竭力做好的头发因为天气的潮湿而变得软踏踏的,尽管我收拾了将近半个小时,但是这个烦人的秋雨还是将我出门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化为乌有,这是我从丈夫工作的大里前厅那面巨大的镜子前清清楚楚地照见的。正是这一瞥,使我本来就晦暗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更加沮丧起来,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这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还不到上班的时间,因此,整座大楼似乎还在沉睡,我从静寂的电梯里出来一路直奔丈夫的办公室。果然不出所料,敲门声响了三遍后,门开了。
我在他意外的眼光注视下,侧身挤了进去,几乎在迈进的同时,我闻见了办公室里缭绕的烟味。习惯使我第一个反应便是把他所有的窗户都开得展藏书网展的,接着将他零乱的床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我坐下来,坐在他的床上,小心翼翼将眼睛转向办公桌后那副冷漠的脸。那是一张阴沉冰冷的脸,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似乎在告诉我,不用做任何努力,一切都无法挽回。不,我不相信,我在心里向那种表情做着最后挣扎般的抗议,我要挽回,挽回家庭和婚姻。我不相信一个家庭这么容易结束。
丈夫一句话都不愿说,仍然冷漠地坐着,屋内一片尴尬。有一阵风从大开的窗户飘来,夹着星星点点的雨气和尘土味,我觉得脑子顿时清醒过来。办公桌上有一两页纸被风吹起,一页落在了我的脚下,一页落在了桌前。我轻手轻脚地站起,一页一页拾起重新放在丈夫的桌上。顺势我绕到丈夫的椅子前,我想,或许无意中我伤害了他的自尊,我要争取他的原谅。
我蹲在他身前,将头靠在他的腿上,轻轻地说,请原谅,我没想到写小说会惹来麻烦。
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坚决地把我的头推到了一边,似乎在推一只讨厌的狗。我没有抬头,因为我不想看见他脸上厌恶的表情,那会使我丧失信心。在他的手松开时,我再一次厚着脸皮将头靠在了他的身侧,并用手搂住了他的腰。我说,那是故事,是虚构的故事,你不能像居心不良的常天丽那样也认定我做了什么。
他再一次将我的头和手推开,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对面,漠然的眼神里突然闪出一丝光亮,然后像夜里篝火旁一粒火星,一闪即失。在这粒火星飞灭的同时,他说话了,口气也比刚才的脸显得缓和了。
他说,我不相信你做了什么,关键是你引起了什么,你明白吗?
我不解地说,能引起什么?故事本来是写的,故事里本来有美有丑的,不是那么多的人在写吗?难道我就……
他打断了我,口气比刚才生硬多了,他说,他们愿意写什么都可以。你不可以。
我感到他的话即没道理,又太霸道,便准备用更强有力的道理说服他,但不等我张口,他将手向我的方向伸来,然后暗示我别张口。接着,他用更为不讲理的口气,蛮横地说,谁写是谁的事情,我没有资格说。既然你写了,那么,也就到头了。就这样简单!
说完这句话,他从我身边擦过,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便一脚迈出了门,在临消失的刹那,他头都未回,像扔一颗烂苹果一样向后甩出一句话,走时给我带上门!
看着他的背影从屋内走到屋外到消失,我只是站着,一动未动,因为我的脑子还在想着如何说服他,如何驳倒他。而当他突然间从我的眼前消失后,我才知道这种努力和思索都已不需要了。我沮丧地闻着从窗子里飘进来的清新凉爽的空气,看着办公桌上几张散乱的纸页在一个杯子下发出的微微抖动,而宽阔的办公台后边的那把黑色转椅像一只蹲着的黑色大猎狗正在怒目瞪视着我,似乎只要我一有什么不适举动便会窜上前咬我一口。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我才想起丈夫现在已经是政府部门赫赫有名的博士、学者,总工程师。这种种职务和荣誉光环以及天性中的骄傲,使他本性中的固执和刚愎自用已经发挥到了极致。
楼道里已有了动静,有来来往往的走路声和打招呼声不断传来。从丈夫临走时虚掩的门缝里,还有穿裙子的或者穿裤子的腿匆匆走过。就在我站在屋当中,心慌意乱地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时,突然在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后,一张年轻漂亮的女人脸,从门缝里伸进来,几乎同时,传来一声甜美的问候:你好!于总呢?
我在吃惊过后,瞪着漂亮的女人脸,慌乱地摇头。门重新关上后,我灰暗的心突然生出一种可怕的预测:于致是不是有了外遇?这个念头一闪现,我顿时感到了灾难般的恐惧。一分钟后,我缓过神来,一把关死了丈夫的屋门。我决定在他的办公室里寻找蛛丝马迹。
除了上锁的抽屉,我详细地一个个翻着,一页页地看着。偷窥的结果,不是寻到他的婚外情的痕迹,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地址含糊不清的信封。那是一张电脑打印的署名好心人的信件:
傻帽儿
你以为你老婆是作家呀,我提醒你还是小心一点儿。其实我没有多此一举告诉你的必要,只不过同为男人,无法视而不见。
好心人
我傻眼了,这是什么?诬告信?谁会这么害我呀!我拿信的手开始颤抖,胸腔里一股烈火也开始熊熊燃烧。如果当时我的手里有把刀子,如果写信的人就在眼前,我相信,我会一刀捅死他。尽管我最怕看见鲜血!
不知道如何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不知道怎样来到了街上。当雨水像细细的线条,从空中一条条浇在头上、身上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了。值得奇怪的,我竟然没有忘了骑车子。天灰蒙蒙一片,我带着燃烧的仇恨和对未来的恐惧,从一个街区穿行到另一个街区,不知道应该停在哪里。在茫茫的灰色雨雾中,那个简单的匿名信,像是一张恐怖的白脸,不停地在眼前飞舞、晃动。怪不得于致突然关心起我的作品,怪不得他坚决要求分开,怪不得他不听我的解释。对于这样一个骄傲自大、又刚愎自用的男人,这一封信足够成为他离婚的理由。
路还在车轮下延伸着,雨还在头顶上流淌着,愤怒和恐惧的潮水一遍遍随着雨水从头顶长泄而下,流过眉毛,流进眼睛,我终于感到眼睛因为雨水而带来的涩疼难受。于是,我停下车子,站在雨中,轻轻地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终于用手捂着咧开的嘴巴,无声地哭了起来。
还能说什么?还能挽回什么?对未来,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对于致,也失去了幻想。如果说当初的自信来源于自己内心无愧的话,那么今天那张诬告信却使我一下子被打蒙了。我深深了解我的丈夫,了解这个从不进行任何幻想,不作任何无用劳动的男人。对于他,过程永远是次要的,他只重视结果。因此,当行为带来这种结果后,这封信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根本不是他关注的东西。如此看来,这个写匿名信的人不但与bbr>我有着深仇大恨,而且也非常了解于致的脾气。
有人超过我在向我打招呼。我从刚才的哭泣中清醒过来,一眼发现打招呼的人旁边还有一张雪白的脸闪过。在潇潇雨雾中,那张白脸竟然同眼前一直飘浮着的匿名信重叠起来,白花花一片,慢慢从我模糊的泪眼前飘游:是常天丽!那个长期以来仇恨我的女人!
是她!我愤怒的心终于在混沌的状态中撕开了一条光亮。我相信是这个女人,她不但恨我,而且了解我的丈夫。信中虽然有意暴露自己是男性,我想,这只能证明她此地无银。在我们多年的相处中,她一直以绝对的优势,从各方面压倒我,包括她的美貌,她的高干家庭,她开着公司的丈夫等等,都是她炫耀的资本。特别是当于致出国前,因为单位效益不好,辞职回家专攻外语时,她一直借各种机会羞辱我,羞辱我卑贱的出身,丈夫的无能等,来满足她的优越和虚荣心理。然而,当于致取得博士资格归来,一夜之间成为市里最大的立交桥的总工程师后,我也有了炫耀的资本。我记得有一次她在炫耀自己的富有时,我顺嘴胡说道,于致在做完这个工程后,将受聘美国一家公司,年薪是十八万美元。当时,她的脸色几乎变成紫色。再加上我的论文发表和获奖,不但使她的优越感受到了挑战,而且成了她补上副所长职务的一大块绊脚石。因此,为了心理上的平衡,为了实现她的目的,我相信她会采取各种卑鄙手段,来发泄她的怒气。更何况多年的磨擦,我们之间早已积聚了太多的仇恨。
常天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楼里了,我停在单位门口望着楼门,竟发现自己不敢跨进大门了。我不害怕常天丽对我的打击,包括她对我平时的各种羞辱,各种攻击,但我受不了这样的毁灭性陷害,因为唯有于致、儿子和家庭才是我生活的最重要内容。
我怎么办?那一刻,我站在楼前,发现自己昨天那种富于挑战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自己从来不像今天这样不愿看见她,不愿面对她。在对婚姻前途的担忧中,对她的仇恨已经退到次要的地位。我感到最强烈的念头,就是躲开这个女人,躲开眼下的痛苦,躲开凶多吉少的将来。
雨越下越大,我重新调转车头,骑车离开了单位。虽然衣服湿透了,但我已经难以顾及了。我知道,害怕的事情是躲不掉的,所有该发生的事情没有有效的阻挡,终究是要来的。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我不知道,我没有一点主意……就这样,我漫无目的,再一次穿行在迷蒙的大雨中,任泪水雨水在脸上纵横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到了我家的路口,我没有下车,却又骑回了丈夫的单位,我仍然没有下车,因为我知道现在找他没有任何用处。于是我又继续骑车前行,遇到红灯便拐弯,遇到绿灯便直行。我感到越来越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哭泣,我只是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想着常天丽的狠毒,想着丈夫的冷漠,想起所长,想起袁一林。这时我才觉得我有了目标。我要到电脑城找袁一林。
一刻钟后,我头上滴嗒着雨水敲开了袁一林的办公室。袁一林衣冠楚楚地站在门里,平静的脸上瞬间夸张出一副惊鄂的神情,像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瞪着眼睛几乎五秒钟没有缓过神来,而手里的文件几乎同时正像一只巨大的鸡毛向身后飘去。我不知道是我的表情吓着了他,还是我湿淋淋的样子吓了他,也许二者兼有。我想在那种心情下,落汤鸡似的我也许真像一个失魂落魄、大难临头的女冤鬼。
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擦完头发和脸,再喝下一杯热茶,这时,我才看清了坐在沙发对过的袁一林棱角分明的脸。他脸上的坚毅和自信一如当年大学里的他,只是多了一分成熟,少了一分张狂。
在他满含关注的眼神里,我一时感到自己不知如何开头。我想从头解释,但又不知哪里是开头,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我们有了问题。
我的不知所云让他更是一头雾水,他伸出手轻轻触了触我的额头,我想他一定是认为我发烧说胡话了。接下来,他再次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我说,别着急,慢慢告诉我。
喝完第二杯热茶后,我感到身体暖和一些,心里也平静了好多。我说,于致不想要我了。
我觉得自己平静了许多,我觉得自己可以理智地与袁一林谈论我的问题了。但是当我第一次说出于致不想要我时,我发现自己的情绪突然间崩溃了,一时间泪水哗哗流出。不知是因为第一次明确地面对这个问题,并且自己清楚地说出这个问题,还是因为第一次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我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显然是被我吓了一跳。他声音紧张而急促地问道,为什么?
我抬起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晃动的高大的身影,我说,因为那部小说,还有人向他写匿名信诬告我。
他沉默了。在这种沉默里,我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小声抽泣。办公桌上漂亮的电脑主机里单调地嗡嗡叫着,饮水机又开始了循环加热,微小的电机声音与电脑声音混和起来,几乎难以分辨。我知道我在等待他的援助。
当饮水机的加热声音突然停下时,他终于皱着眉头说话了,我已预感到你们的问题了。在一个月前,于致曾经跟我说过,有人给他发信骂你,也骂他。我当时劝他别当回事,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麻烦。
他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的电脑,摇着 5934." >头说,于致学得是设计,思维极度精确,特别是他本性中的固执和自傲,使他很难理解文学艺术的东西。更何况他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如果他真的听到别人攻击的话,他的反应也是情理之中。他从电脑处收回眼神,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成竹在胸地说,这样吧,我去找他谈谈,不会有什么的。或许,过几天他自己也就会平静下来的。
在他的许诺和判断中,我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似乎也完成了某种任务。然后,我拒绝了他的邀请,像一个幽灵晃晃荡荡地走出他的大楼。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太阳透过刚洗过的天空,耀眼地照着大地,以及在地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半干的衣服和潮湿的情绪。我慢慢蹬着半旧的自行车穿行在人流中,像森林里一只受伤的动物有气无力地向前爬行。我知道接下来我必须去上班了,那怕晚一些,总比旷工要好。我还知道接下来我必须面对的是常天丽,虽然现在还搞不清她到底是不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
4
常天丽没有在办公室,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当家庭的矛盾在心头像一片阴影挥之不去时,我最想躲开的便是常天丽,特别是对她可能是匿名人的怀疑,更使我在无形中产生一种压力和恐惧。我有时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像一个可怕的女巫,随时都可以幻化成一缕无处不在的空气,挤进你的生活,你的家庭,甚至你的隐私……她有这样过人的能力,她还能如数家珍一样记着你说的每句话,你做的每件事,甚至细到你每件衣服的价钱,你几月几号吃的什么饭。我想,之所以在业务和学问上难以做出成绩,恐怕就是因为她几乎将所有精力都用在这种鸡毛蒜皮小事的争斗上了。我总是在她这种电脑般精确的记忆和随时的提醒和纠正中提心吊胆地工作和说话,我还得忍受她那种高干家庭的优越感、傲慢和对我们这群农村人的鄙视。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我有时真的难以搞懂!我想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女人,离得越远越好,总有一天我要证明她就是那个写匿名信的家伙,我还想总有一天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比她差。
周铸文已经看完报纸连载,他在桌子旁,歪过身子,无限钦佩地看着我说,蘋姐,真的不错,没想到你的写作天赋很好的,我觉得你其实更适合走创作的道路。
我能听出周铸文是出于真心,然而,此时此刻,对这本书的评价对我来说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重要了。如果说重要,不如说是一种恐惧,它对我来说几乎就像是一块害怕揭开的伤疤,不愿被人提起或者看见。面对周铸文的赞扬,我只是在面部用力挤出了一丝笑容,以表示我的感激。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所长交给我的资料,一边听着周铸文兴高采烈的谈论。其实我心里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礼貌地一边点着头一边不停地随声附和着。当他说起所长老娘住院,杨菴现在正在陪床时,我才明白了我目前应该做的事。
我停下手中的活,抬头问周铸文,我是不是该去看一看需要我帮什么吗?
周铸文眨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没有思索地答道,当然,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你不是还要评职称吗?
我很感激周铸文的提醒,也很佩服周铸文的机灵和世故。中午,我买了一大堆高档补养品,按着周铸文提供的地址,去了医院。
杨菴刚吃完饭,正守着病床上昏睡的老太太看晚报。我提着大堆东西一步迈进去,杨菴脸上的表情竟像看到外星人一样。我想,我历来的清高或许让他感到我今天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吧。我没有顾得上杨菴的神情,只是一味地想知道所长在哪里,不然我今天不是花冤枉钱了吗?
对面的床铺是空的,显然没有安排病号。我想一定是那个副院长照顾的结果。我一边走向那张床坐下来,一边打听着所长的行踪。原来所长与常天丽和所长的同学,以及副院长一起吃午饭去了。等我明白所长的去处时,我再一次为自己与常天丽的差别沮丧不堪起来,并且在心里不断责怪自己怎么就不能早来一步?可是,即使我早来了,我不会喝酒又不会应酬又能做什么呢?想到这里,我突然对自己以往的瞎清高讨厌透顶。就因为我这自命不凡的孤芳自赏,使自己像一只可怜又可卑的蜗牛一样,面临外界的一切只有逃避的能力。当然,更不能讨得所长的欢心,取得大家的认可,所以才在职称评定中落到这样的境地。有时分析自己,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不在乎功名利禄,只是功名利禄的追逐需要付出的东西太多,而这些东西正是我天性中最最难以舍弃的。因此,当固守这些东西的结果,使我失去的东西更多更多后,我才在良心的天平上为自己做了调整。我想,顺应历史和时代,顺应世俗和人情,像周围许多人一样,也许并没有错!
所长的老娘在点滴中昏睡,杨菴告诉我,他自己已经吃了饭了,老太太也稍微吃了些。看到我没有马上走的意思,他便问我是否吃饭了。我说还没有。我想我一定要等李子峰回来再走。我无精打采地翻看着杨菴递来的两张报纸,在四处弥漫过来的来苏水味和各种饭菜味中,灵敏地听着走廊里或重或轻的动静。这一刻,我真希望闻到常天丽身上可恶的香水味,因为这种味道意味着李子峰的到来,意味着我的投资可以被主人看到。
一个中午过去了,所长仍然没来,当然常天丽的香味也没有飘进来。我肚子已经开始咕噜叫了。正当我犹豫着是走还是留的时候,旁边杨菴的呼机响了。看过呼机的内容,他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问我能不能替他一会儿。
杨菴连奔带跑地离开了,我坐在老太太的床前不知应该做什么。其实,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伺候过病人,尤其是这样的老太太。因此,坐在那里我根本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老太太仍在安静地睡着,衰老松垂的脸上以皱纹刻记着生命的年轮,这使我不禁感叹起生命的残酷。她枯瘦的手裸在被子外边,几块白色胶布将针头隐藏了起来,输液瓶里还剩小半瓶黄色的液体,那一滴一滴缓缓流下来的药液不知到何时才能流完。不知为什么,或许太无所事事了,望着床上睡熟的老太太,我竟然想起了没有印象的妈妈,想起了独自呆在农村的年老父亲,眼睛在瞬间潮湿起来。
记事以来,我就不曾见过妈妈。由于她的过早去世,在脑子里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在儿时甚至在青春年少时,看见同学的妈妈,我曾经也许多遍幻想过妈妈的模样,并为此忧伤过。但是自从成人,自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几乎忘了自己也是妈妈生的。在我的意识里,只要提起亲情,提起父母,我脑子里全部的图像便是年老的父亲。谈论童年和成长,人们总是与妈妈温暖的怀抱联系起来,而我却是在父亲男性的硬壳保护下,不少毫分地长大的。是父亲给了我一切,是父亲无微不至的爱,填补了我缺少母爱的心灵。因此,父亲就是我的天空,我的妈妈。
老太太似乎有什么灵感似的,当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的脸,回忆农村的父亲时,她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像一根即将燃尽的烛火,在生命将熄之时,释放着最后的一点亮光。对生命的感叹,对年老父亲的回忆,使我本性中的善良和温柔一时间像股地下热泉,汨汨流出。我柔和地告诉老人:我是你儿子的部下,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给老人剥了一根香蕉,递到了她的嘴边。我还给她冲了一杯牛奶,准备喂给她。
然而,她似乎不需要这些,只是仍旧用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在我慢慢地将一勺牛奶从她的嘴边移开重新倒回杯子里时,我看见她满脸的皱纹里涌出了感激的表情。而在感激的表情背后,似乎还有一种什么难为情的神态正在竭力隐藏着。在接下来的疑惑里,女人特有的敏感使我明白了老人的问题,她要小便。
我没有嫌弃,也没有一点怕脏的情绪,在这个陌生的老太太面前,我很自然地给她递过去便盆,帮她撩起被子,虽然很笨拙但还是塞进了她的身下。这一系列的动作,我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反而似乎被一种什么类似神圣职责所支配,我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高尚的女人,并为此而感到自豪。
也许我的表现太出色了,就在那一刻,也许感动了上天。上天竟然奇迹般地把所长李子峰送了过来。那时,我正从老人身下端出便盆并准备倒出去。
李子峰站在门口,一眼看见我手里的便盆,竟愣在了原地。他身后刚刚走来的常天丽看到眼前的一幕,也惊呆了。在李子峰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同时,常天丽因为酒精而变得泛着红色的脸却出现了一丝尴尬。我想,他们一定没有想到我这一向自命清高的女人会如此巴结领导,会如此对待老人。李子峰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将便盆从我的手里抢过,迅速走了出去。
再次进来,他已经变得平静了,他亲热地递给我一条洁白的毛巾,催我去洗手。我从他的身边走过,闻见了他呼出的酒气和他的体味,以及常天丽身上的香水味。我从李子峰安静的眼睛前走过,在那短暂的路程里,我却感到了他平静的眼神后边一些陌生而温柔的东西,我为此感到满足和欣慰。当我刚走到门口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几乎在我准备跨出门的同时,杨菴一头冲了进来,差点与我撞个满怀。他顾不上向李子峰打招呼,而是向我不停地抱歉,蘋姐,你饿坏了吧,我忘了你没吃饭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忘了吃饭的事情,或许是饿过头的原因,我一点也没有觉得饿。我摇着头向杨菴表示着没有关系,然后走出门,走向卫生间。等我回来准备向李子峰和杨菴告别的时候,李子峰却意外地拿起我的包,告诉我他要带我去吃饭。
就在这一天,我与李子峰原先那种互相敬而远之、不相往来的关系改变了。我第一次与李子峰单独吃了一顿饭,而且吃了几乎两个小时。
那是一个阳光新丽、空气凉爽的下午,我在所长的再三邀请下,撇下常天丽,与文质彬彬的所长一起来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饭店。因为不到吃饭的时间,整个大堂除了三三两两的服务员便是我们俩。单独面对李子峰,我竟然感到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所有在办公室形成的印象几乎都改变了,甚至那闪闪发光的镜片后的一双眼睛也变得奕奕生辉了。我觉得在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戴着白色眼镜的风趣优雅的男人,一个平和近人的男人。当有了这一发现后,我感到自己内心一直绷紧的神经开始渐渐放松。我饿了!
菜到齐了,面对满桌子的佳肴,我极力控制着因为饥饿而来的迫不及待感,并竭力作出优雅的吃饭姿态。像有意解除我的思想负担似的,李子峰一反办公室的客气和礼让,为我夹起一大筷子菜放到我面前的碟子,并不停地催我多吃。然后,他开始不停地讲解这个菜能美容,那个菜能补钙,这个菜能补血,那个菜能“长个”,而且在他的提议下,我还喝了一口酒。就这样,在他制造的风趣气氛里,我的拘紧、客套以及彬彬有礼,慢慢被他的轻松所感染。我不但逐渐习惯了与他朋友式的谈话,而且还可以偶尔随着他的情绪说上几句俏皮话,这使我们的对话也几乎不再掺有上下级之间的色彩,变得像朋友一样平和、亲近。在我的胃里有足够食物 57ab." >垫底后,他一边将我们的吃饭速度控制了下来,一边将谈话内容延伸得越来越广泛,这使我们的关系变得也越来越溶洽。
李子峰说我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一个很有素质的女人,一个很善良的女人,一个很善解人意的女人。他还告诉我,他希望我能工作更积极些,更上进些,他说他希望我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的淋漓尽致。因为他愿意给我更好更多的机会,只要我努力。
我不是已经下定决心改变自己了吗?这难道不是很好的机会吗?在这种动机的驱使下,我感到脑子变得更加活跃,胆子更大,我再一次主动举杯与所长喝下一杯酒,乘着酒兴开始作无耻的表白和拍马。我说,我原来一直觉得所长很严肃,不易接近,现在看来我错了,其实所长你很有情调;我还说,我原来一向不愿巴结所长,不愿走近所长,现在看来是我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最后我还颇有诱惑地说,所长,从今往后,你要把我当作你自己人,不管你的私事还是工作,我都会努力做好的。
我不知道我是在巴结奉承李子峰还是在表白自己,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总之这一席话说完,李子峰那秃顶的头更光更亮了,我甚至都可以通过那个秃顶看见旁边壁灯照射下来的桔色光影。望着李子峰明亮的脑门,我突然想起一部小品里的一句话:平坦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于是我告诉李子峰,你真聪明,你是我工作后第一个佩服的男人。
我是很少夸赞人的,或许我的吝啬使李子峰听起来更感到真实可信。因为李子峰听到我的表述后竟然像一个孩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在灿烂的笑容里那明亮的脑门再一次在我的眼前辉映着四周射来的灯光。于是我又想起,这是一个性欲亢进的男人,没有女人,他怎么办?
到快吃完的时候,我们俩对这个饭店竟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依依不舍的感情,似乎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曾说清楚,有什么事不曾办完。如果说这天,除了我们的关系起了变化以外,还有什么痕迹留下的话,便是我走出大厅,迈下台阶时,因为酒精的缘故咧趄了一下所造成的一个后果,在后文我将会提到这个后果。那时,我因为看不清脚下台阶,一脚迈空差点摔倒在所长的身上。最后是被所长一手拦腰、一手扶肩扛住的。
整个晚上,我的心一直飞扬着畅快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冲淡了家庭问题所带来的恐惧和难过。一直到天将黎明,我在心里仍然不断重复着这个迟到的经验:没想到,巴结领导如此简单,奉承领导如此快乐。
第三章
5
与李子峰关系的改善,使我几天来沮丧的情绪暂时得到了缓解,就连夜里的梦都变得多姿多彩。在办公室再见常天丽的时候,我竟然也能像她一样一如既往地打招呼、聊天,甚至谈工作,似乎我也忘了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冲突。但是,就像她嫉妒我的聪明一样,我也在无时无刻地嫉妒着她的美丽。尤其在度过昨夜共进的晚餐后,我突然希望自己也能像常天丽那样美丽,那样娇媚,那样迷人,使李子峰不但能欣赏我的聪明,也能因为我的美丽而像喜欢常天丽那样喜欢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之于李子峰,我要的不仅仅是尊敬和欣赏,我还希望得到他的喜欢。也许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样的通病,她们不但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喜欢自己,甚至希望自己周围所有的人都能喜欢她。
清脆的电话铃声打断我的思绪,常天丽柔情的女音像一只新鲜诱人的草莓在办公室里散发着香味。有人说欣赏女人,不应该只是看,还应该听,凭心而论,这个可恶的女人在人听来也真如其人一样迷人可爱。她拿着电话没说几句话,便撂了。然后她扭身向我,从性感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话,所长叫你过去一下。
我站起身,特意挺了挺胸,第一次在与李子峰的关系上表现出一丝得意和骄傲。然后在对常天丽的嫉妒眼神和怨毒心情的猜想中走出了办公室。我终于开始走近领导了,我想,以我的聪明和才智,我有信心能够超过常天丽在李子峰心目中的地位,我还希望从此我能在工作上有所建树,有所进步,甚至希望在所长职位的竞争中战胜常天丽。我觉得心情无比的兴奋,于是脚下的高跟鞋也变得节奏明亮,轻快无比。
李子峰在他的办公桌后边抬起秃了大半截的头,有几缕盖在秃顶上的头发随着他头的抬动而波动了几下,那隐藏在几缕黑发下的闪亮头皮,在窗外的光线照耀下竟像几条银白小鱼跳了一跳,又隐没在几缕黑发中了。看着所长和蔼的眼神,我一时对自己的这一发现和比喻感到了一丝难为情。然而,李子峰根本没有注意我眼神和表情的变化,他只是认真地递过一份资料,示意我坐下来。
那是一份《燕南轻工史》编撰大纲。我不知道李子峰给我这东西的是什么意图,只好疑惑地望着他白色镜片后闪光的眼睛,希望从中找到答案。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正好射到他的镜片上,然后四散折射而出,其中一缕光线正好打到我的眼睛里,这使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李子峰微微笑了一笑,或许是笑我因为光线的刺激而眯起的眼睛,或许是笑我疑惑的神态。然后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看一看内容。
我再一次避开那缕光线,低下头仔细阅读起手中的材料。它共分了八章,每一章还详细列了小节,然后我一小节一小节地阅读下去。读完,我抬起头迎着那缕闪耀的光线说,我看完了。
李子峰的神态这时已变得认真而庄重,他紧盯着我的眼睛,用一种肯定的口气问我,能不能做?
我吃了一惊,再一次疑惑地盯进白色镜片后,问道,你的意思是……
独立完成它!
我吓了一跳。在突然来临的信任面前,我一时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多年来,我甚至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在事业上做出点成绩来,以不愧自己所谓的名牌大学毕业生的名声,不愧自己四年大学的优秀生的名誉。然而,这些年来,我像一株长在温室的花草,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孤芳自赏、清高自大。我以厌倦世俗的争斗为借口,逃避矛盾,逃避工作。我不仅从不主动参与工作,更不主动去领导面前表现自己。就像那顿晚餐上李子峰说的,人都有弱点,包括领导。你不主动去找他,他更不会主动去找你。这是常理,也是人共有的弱点。
我明白得太晚了,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其实,当那个夜晚我与李子峰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后,我才发现领导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只要你想结识他,想走近他,你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走近他。巴结领导也是正常现象,没有领导不喜欢巴结的。
然而,李子峰的信赖来临得太快了,我感觉自己几乎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低下头来仔细看着大纲,并在大脑里迅速搜寻我的能力和知识的储备情况。有一只小飞虫从我的身后飞来落到手中的材料上,我下意识地一掸,那只小飞虫便扑闪着细窄的透明翅膀轻轻飞走了。
两分钟后,我抬起头,感激地注视着李子峰,犹豫着说,我怕自己搞不好。但是,说完这一句,我要强的心又极为不甘,于是又说,让我试试,我觉得问题不是特别大。
李子峰笑了,嘴角两边的皱纹也在笑容里变得更深了,嘴巴几乎是被围在一个椭圆的圆圈里。他一定是看出我的担心和我的不甘,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他仍然咧着嘴角两条极深的皱纹说,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只是笨拙地向他讨好于笑笑。在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他不但聪明,还很细心,很体贴。在我走出门的时候,我心里还给他下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很懂得女人的男人。
找袁一林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所长给我任务的那个下午,我正猫在资料室寻找大纲所需要的资料,突然接到袁一林打来的电话。电话又是常天丽接听的。她不辞辛苦地隔着两个办公室来叫我,除了表示跟我关系非同一般外,我想她最大的目的就是对我的电话感到好奇。我从她的身旁跑过,撩过她身上浓厚的香水味,用高跟鞋尖锐的叮当声将那个迷人的肉体敲到身后。
我迅速接听着电话,我想在常天丽到来之前将电话解决掉。然而,在我刚与袁一林说了一两句,几乎还没有切入正题,涉及最重要的话题之前,常天丽这个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女人便迫不急待地进来了。她坐在椅子上,我眼睛的余光几乎都能看见她那两只白嫩的耳朵在努力竖着的样子。我心里恶毒地想,既然她愿意听别人的隐私,干脆让她的耳朵长成兔子耳朵算了。
袁一林说,他已找于致谈了。但是于致的态度很不好,他几乎不愿谈论这件事。他不希望袁一林介入,说这里没有袁一林的事。
面对这样的结果,我再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我听见自己恍惚的声音透着难以压抑的恐惧,仿佛在问袁一林,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说,那我怎么办呢?
离电话最近的周铸文一定听到了什么,因为聪明的周铸文这时已经拿了一份文件走到常天丽跟前与她交谈去了。在周铸文一头浓密的黑发衬托下,常天丽那头曲曲弯弯的棕褐色头发更像马屁股后边乱糟糟的尾巴,还有,与周铸文健康的肤色相比,常天丽白腻的皮肤像失血过多的病人脸。
袁一林还在安慰着我,他说,其实,你不必担心,过几天他或许会慢慢想开的……后边我已听不清袁一林在说什么了,因为我再次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那艘搁浅的船,想起了那张只写着“协议书”的白纸,还有在于致办公室里吹过的风,以及简单的匿名信,我感到异常恐惧。在常天丽低头与周铸文说话的空档,我觉得眼睛又开始潮湿起来。
电话不知何时已经挂了,里边传来嘟嘟的占线声音。周铸文已经从常天丽的桌前直起身,并准备扭身走开。于是,我迅速调整着自己,打起精神,在常天丽满含探究的眼睛注视下,我冲着话筒,强装出一副平静的声调说,那就这样吧,回头我去找他一下。然后我啪哒一声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墙壁上那只挂钟在自顾自地一圈圈永不停息地转着,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不问人间多少悲欢,甚至不管身边的人们如何争斗、如何升降,它总是一副恬静的心态迎接所有来来往往的人们。我真得搞不懂,它真是没有思想,还是因为我们根本不懂它。就像它永远也不会弄懂我们一样,如果它在自己世界里也与我们一样时,他是否也会像我现在一样想,这群人是否真得没有思想,还是因为我们不懂他们。
晚上直到十一点,于致仍然没有回家。因为是周五,儿子照例可以多看一会儿电视。大约夜里十点的时候,儿子看完他喜欢的节目,伸着懒腰从我的身边走过,突然说起了爸爸。他说,好几天不见爸爸了,爸爸不是出差去了吧?
儿子听到我解释“爸爸工作太忙”后,便打着呵欠睡去了。面对儿子,我的解释虽然表面显得又平静又轻松,但是晚上,我还是失眠了。
窗外有一轮圆月在空中缓缓滑行,穿过或薄或厚的云层,忽明忽暗地行驶着,透过窗子洒进屋里一片蒙蒙灰色,正像我黯淡的心情。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孤独的乘客,孤身一人置身于那场梦境中的船上。舵手走了,只有孤独的我留在搁浅的船上,无奈而伤感地望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水冲击着破损的船体。天海相连,浩淼无边,渺小的我如一只折掉双翅的水鸟,徒然对着充满凶险的茫茫大海长叹不止。
月亮仍在滑行着,像茫茫大海中一只美丽的灯塔,照着搁浅的船,以及船上孤独的我。当我想起灯塔这个词语时,我突然感觉那轮月亮美丽极了,而茫然的我在那一刻竟然因为他给予我的启示而感动起来。那个启示便是,我要用自己的努力争取到命运给我的一切,我要去找于致。
6
我从宿舍楼里奔出,在寂静的小街走过几个打烊的小饭店,驶入大街,路边一个正在营业的录相厅里还清晰地传出武打的声音,偶尔有一两个人正从里边探头探脑地往外瞧着什么。在月亮的照耀下,我骑着单车,像一个驾着小舟的航海者,向着灯塔指示的方向驶去。我知道在那个方向的尽头,有我深爱的丈夫,那个与我的生命紧密相联的男人。
我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地爱着他,或许从他向我求爱的那一刻,他便把我的灵魂攫走了。在大学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里,袁一林始终追随着我,而骄傲的于致在他阴郁的世界里,像一匹孤独的草原狼,保持着沉默。在同宿舍学生,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我会嫁给袁一林的情况下,我却在一个炎炎夏夜投进了这个男人的怀抱。
那是临毕业前的一个周五晚上,我从教室结束晚自习回来,刚走过旁边熟悉的小树林,突然被眼前一个身影叫住了。等那个身影走近,月光下我看见了于致棱角分明的脸。
他站在月光照耀下的树影里,摇摆的树叶在他脸上投下的片片阴影也正在飘摇,而在他明暗不定的脸上,仍是一片浓厚的忧郁和阴沉。他突然伸出手来,递给我一枚小小的浅色纽扣。我低下头,莫名其妙地仔细地辨认出来,那是一枚粉红色的纽扣。我的疑惑再一次加大,抬起头用眼睛询问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
他稳稳地站在我眼前,一任几个走过的学生用眼睛看着我们。他说,我希望能与你交朋友,恋爱意义上的朋友。
我目瞪口呆,几乎不能相信我的耳朵。等反应过来,我不得不再一次睁大眼睛仔细地审视对方,我想搞清楚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男生是不是在捉弄我,或者拿我开心。树影仍在他的脸上摇着,那里除了刚才的忧郁外,几乎是一副认真得无可辨驳的表情。
看见我的疑惑,他再一次严肃而认真地对我说,我希望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只是张口结舌地说,我有朋友。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突然抓住我的手,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表示反抗时,他突然拉着我往树林密处走去。在他的手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我体验到了人们所说的触电般的激动,那是我与袁一林从来没有的感觉。也许正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激动使我没有反应过来反抗,而是被动地跟在他的身后,别别扭扭地随着他魁梧的身体向前走过一颗又一颗光溜溜的树干。有一男一女从我们对面走来,迎着我们毫不害羞地搂抱着走过去。
在一颗大树下,他停了下来,然后将我的手松开。他站在离我三十公分的距离处,像一只猎豹,眼睛里一扫刚才的忧郁,闪着奇异的光,那束光穿过林间投下的阴影,直接射进我的身体和已经摇动的心。在那一刻,我的心里翻起了一种让我惊奇的波涛,我觉得我在掉进他为我设下的陷阱里。
他说,我不管你有没有恋人,我只知道我才是你最适合的恋人和未来的爱人,而你也是我未来最适合的恋人和爱人。他重新拉起我那只拿着纽扣的手,说,自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认定了你。从那时开始,我便远远地守护着我,所有才有了这枚纽扣。
我展开手,再一次疑惑地看着小小的纽扣。他告诉我,一次上课时我从他的身旁穿过桌椅板凳,噌掉了一枚纽扣。他说正好是我上衣第二粒纽扣。从那个缝隙里,他看见了我的身体。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誓要娶我,并为我奋斗。然后他给自己定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在大学毕业时考上研究生,第一个目标实现,便向我求爱。
他伸出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告诉我今天研究生通知正式下来了,所以他来实践自己的诺言,那个让他等了将近两年的诺言。他要我做作他的恋人。
那个晚上,我像做梦一样,接受了他给我的电影票,那是一部当时正在流行的爱情电影《爱的故事》。他要我在三天之内做出决定,如果答应做他的恋人,那么按照电影票的日期到电影院门口与他会合。我恍恍惚惚地记得自己与他临分手时问了一句,如果我不答应呢?
他已转过身,我清晰地听见从那个魁梧的背影处飘来的声音:不可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晚上,我也失眠了。到第三天黄昏的时间,也就是电影票上规定的时间,昏昏沉沉的我真的如他所说的“不可能”的预言,竟然在决定不去后,离电影开演只有十分钟时,疯狂地奔赴约会了。在电影院前的十字口,我看见站在夕阳里的小伙子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只是眼睛里多了一种燃烧的激情。那个时刻,我除了知道他是一个有才干,性格忧郁的男生,对他其实还不完全了解。虽然如此,我已经遏制不住自己要探索他的心。
就这样,袁一林被我扔到了半路上。他从愤怒到恼怒到仇恨,一直经过两年,才慢慢平息下来。然后在我们的孩子都出生甚至开始长大时,他开始原谅我们,并且开始像当年一样相处和来往了。
到现在分析起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与袁一林太熟悉了,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探索对方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几乎没有引起彼此激动的东西。而于致的沉默、忧郁甚至阴沉都给我留下许多遐想的空间。他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给我意想不到的收获、惊喜,甚至意想不到的恐惧、惊奇都染着浓厚的神秘色彩,这让我对他总是产生又惊又爱、又痛又喜的感觉。特别是,起初他那种为我奋斗的实际行动和压抑自己的努力,都彻底打动了我。
我曾经给办公室里一个已经调走的叫王霞女孩谈过我们的相恋,她当时就惊呼着,于致太酷了,如果我是你,我比你走得还远,当时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了。
也许女人天性里的浪漫成份,总是让她们不安分的心变得古怪和不可理解。袁一林曾经不只一次对我说,女人太不可理解了。
然而,我与于致是否真的合适,或者说我们组成的家庭是否真的幸福呢?我难以说清楚。于致那种独特的求爱方式,就像王霞说的,是不是真的很酷,经过多年的生活,我现在觉得也很难断言。因为于致的求爱其实并不是像我们所理解的那种天性的浪漫使然,而是一种像他所有的做事方式一样,只是其中一个表露。他天生就像一架高效益的机器,总是以最短的时间创造出最高的效益。他觉得我与袁一林以及所有的男女长时间拍拖、谈恋爱,泡电影院纯粹是浪费时间,他说他用他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谈好恋99lib?爱证明,他更符合时代精神。
也许正因为我对于致的了解,对他办事的熟悉,才使我对他今天的行为,对我们婚姻产生了深深的担忧。他总是等一切齐备之后,将结论不容置疑地和盘托出,到那时,一切都将无法改动。
深秋的夜风已变得有几分寒意,在暗淡下来的月光里,被昏昏欲睡的路灯照出了几缕模糊的影子。我记得有种洗发水叫风影,还有部作品里的女主角叫风影。我一直疑惑风是不是有影子。而今夜,看着周围几缕飘忽不定的影子,我突然觉得那就是风影,那种虚幻、迷蒙,似轻雾般游移的灯影中的轻灵东西便是风影。夜风不停地吹着,风影缓缓地飘游而去,只留下我笨拙的身影,承载着太多的人生负荷,在暗黄的土地上,摇来摆去。
丈夫的单位已到眼前,而我内心强烈的渴望也已经长满:我仍然爱我的丈夫!爱这个让我又惊又喜,又让我害怕的丈夫。尽管他骄傲,蛮横,甚至傲慢,尽管他大男子主义,但是就像当年我爱他的初衷,是因了他的自信和阴郁一样,我今天仍然深爱着他。因为他沉默的躯体里总是蕴藏着让我难以探索清楚的宝藏,他忧郁的神色里总是牵出我难以数清的挂念和女性的柔情。在他那种阴郁的沉默留下的空间里,我总是充满着浪漫的想象,并诱惑我无时无刻地想靠近他。
在于致办公大楼的门口,守夜的值班人员半信半疑地放我走了进去。我没有走进像铁笼子一样的电梯,而是缓缓地走上了昏暗的楼道,我想在那段时间我最需要的不是迅速见到他,而是用一段时间去缓解我复杂的情感和思绪。而弯弯曲曲的楼梯恰好在幽暗的光线中满足了我的需要。
终于站在了他的门口,我的双腿却因为心虚变得发软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不知道这个骄傲的男人会如何对待我。但是不管怎样,我知道我需要做的,也是唯一可做的便是委曲求全,只要他回来。
门开了,他毫无表情地站在门前看着我,像看一个讨厌的不速之客,而当我从他的身前绕过,走进去的时候,我感到在路上聚集的决心正随着他的冷漠一点点丢失在黑暗里。我们沉默着站在暗淡的室内,几乎与映在后边墙上的那两副模糊的影子一样,辩不清彼此的神情。
黑暗里的于致一如往日的阴沉,没有丝毫缓和,这让无助的我再次生出更多的怨恨。多少年来,他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总在关键的时刻抓住我的弱点,将我紧紧控制在他的手心里,像他的一只棋子按照他的方向或走或停。就像那个他向我初次表白爱情的夜里,我几乎没有把握自己的能力。面对他那些像巨大磁场一样的沉默空间,我自己有如一个铁块,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一次陷进去。然而,像当初我没有能力把握他一样,在多年生活后的今天,我仍然没有能力左右他。在他面前,在他骄傲的神态里,我从来没有能够把自己摆放在与他平等的地位上去。尽管由此在一些特殊场合或者在一些无助的时刻,我会由此怨恨这个男人,但这似乎使我更深地迷恋这个男人。
他从我的身前走开,又坐在了他办公桌后的黑色转椅上。他的大半个身子在阴影里半藏着,只有下巴处染上一些光亮,这让我对他产生一丝畏惧的同时,也产生了极强的陌生感,就像他向我第一次表白爱情的那个夜晚。
他冷冰冰地说,深更半夜,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面对他这样的问话,我感到非常委屈。那一刻,感觉中我更像一个可怜的流浪儿,等待着他的施舍和收容。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软化他的心,只有抬着可怜巴巴的祈求眼神等着他的善心发现,甚至希望他像过去我们偶尔争吵后一样,能突如其来地在愤怒之后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连同黑暗中映在身后墙上的巨大黑影一样纹丝不动。我在这个可怜的幻想破灭之后,感到委曲的情绪愈涨愈高。几天来聚集而起的恐惧、担忧以及委曲全部涌上脑海,我开始抽泣。
在我抽泣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都没有出声,他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作风:他从来不相信眼泪。就像在我们多年的.生活里,不管我如何伤心,我的眼泪从来都不曾打动过他一样。对于他,唯有一样,那就是道理、真理,才能打动他。时间在他的沉默中流逝着,我抽泣的声音也在等待的失望中滑走,当最后的一滴泪被我的手背抹去,我决定再主动一些,我要用我的温柔去化解这颗坚定的心,那怕它似冰似钢。
我挪动着脚步,模糊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在屋内的墙上、地上不停地变形、晃动,以至于那间幽暗的办公室在那一刻像飘浮在海浪中的一只船。我绕过写字台,没有声息地走近他身边。就在我伸手触到他的那一刻,他突然低下头从我的手下闪开。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只白色信封,递到了我那只伸过去扑空后但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手上。
黑暗中传来他飘忽的声音,其实你是一个挺坚强的女人,我希望你以后会更坚强。
我没有仔细分析他的话,全部心思只是在白色的信封上。我的心在抽搐,因为我猜想又是一个匿名信,不知是一封怎样造谣的信。我走到灯光明亮处,颤抖着打开它:
不是匿名信,而是一封离婚协议书,更可怕的是还有一纸离婚介绍信!
不!我感到刚刚梳理清楚的思绪一下子全乱了,我低哑着声音不停地喊着“不”“不”,然后捂住嘴巴哭了起来。
我不能想象没有了丈夫我将怎么过,家怎么算家。结婚这么多年,尽管周围的家庭不断解体,尽管离婚的男女越来越多,我从没想到这种噩运会有一天落到我的头上,当然更没有想过失去了丈夫我怎么生活。我的收入那么低,我怎么养活孩子呢?
为什么?为什么在乎外人的议论?为什么?难道就为一封匿名信就舍弃我和孩子?舍弃我们十几年的感情?舍弃我们的家?
如果仅仅是外人议论那就好了,你还是看看吧?他一面用低沉的嗓音说着,一面又扔过一个信封。
我以为又是一封匿名信,心里一颤,竟吓得忘了哭泣。但是,等我打开后,才发现那是一张照片:李子峰亲密地抱着我,我在羞涩地笑着。
有几秒种,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等我辨清照片上的背景后,我才注意到那是我与李子峰唯一一次吃饭的那个饭店。我顿时想起走出门后在台阶上所滑的一跤。
这是谁干的!我怒吼起来,谁?
于致似乎预料到了我的反应,他坐在黑影里没有任何动静,也没做任何表示。我已经被彻底击垮了,在最初的愤怒后,看着这张恐怖的照片,我已经不知所措了。尽管我是如此冤枉,但是面对这样的男人,我知道我的解释将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泪流满面地扑到他的面前,一面搂着他的腿,一面哭诉着,有人在陷害我,请你相信我,有人害我……尽管我知道眼泪很难打动他,但是,在这种关头,我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的别的办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面前不停地辩解和哭泣。我只希望我的解释能够打动他,我的软弱能唤起他的同情、他的爱,甚至他的理智。于是,我再一次断断续续地哭着说,你难道真得上别人的当啊!
我不想听辩解,这丝毫没有用处。黑暗中传来他冷漠而厌倦的声音。
我感觉得到他铁了心,绝望地说,你走了,我跟孩子怎么过呢?
他突然从我的身边站起来,脱开我的搂抱,我一下子失去重心,坐在了他的脚前。黑暗中,我模糊的泪眼只看见身边那两只黑色的大皮鞋在隐约闪光,像黑暗中两只大睁眼睛的黑猫在窥视着我。上边却传来他坚定、平静的声音:
你是一个挺要强的女人,我希望你面临困难仍然能自尊自强自立。如果孩子你养不起,我养。
我最后的精神随着他话语的沉落而彻底崩溃,只有凭着恐惧的本能,猛然站起身再一次抱住他的肩膀大哭起来,不,我不要自尊,不要自强,也不要自立,我只要你,要你和我的家。我闻见他身上熟悉的体味,还感觉到了他厚实的肩膀,当我一想起这个身体就要与我彻底断绝关系,或许那天会有另一个女人感觉他时,我感到肠子 90fd." >都要断了。
我一直等待奇迹发生,等着这个男人良心的发现,等待这个男人软弱的一刻。然而,等来的却是这个男人更为理智的行为。他伸出手扳住我的肩膀,将我满带泪水的脸面向他,然后我看见这个坚毅的男人脸上熟悉的忧郁和坚毅。他低沉而坚定地说,这是办公室,我希望你能理智一些,不远处可能还有人。
这个男人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要求我理智起来,要么是他太无情了,要么是他太愚了,不管哪样我都不愿意。但是,于致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我无法改变他。
一定是我咧着嘴哭泣的模样太丑陋了,也许是我的哭泣让他心烦了,我从泪眼中看见他阴暗的脸上涌现出越来越强的厌烦。他松开手,扭身走开。
你自己在这里尽情哭吧!
他想扔下我独自走开!当我明白他的意图时,我追了过去,一闪身冲在他的面前,将身体靠在了紧闭的门上,我想挡住出口,挡住他的出路,挡住他从我身旁离去。他没有停留,一步步跨到我身前。我们映在墙上的巨大身影交叠在一起,我们的身体衣服接触的声音也蟋蟋传来,我甚至嗅到了他身体上的气味,然而,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仍然像一台理智而冷漠的电脑,按照自己设计好的程序,冲我清晰地下了一道新指令:请你闪开,我讨厌你这样哭哭啼啼,我更讨厌你这么没有骨气。
像两个响亮的巴掌打在我脸上,他那两句恶狠狠的话让我一下子丧失了意识。然后,像个木偶一样,我看见他伸开手,将我从门上贴着的身体拉到一边,从那道门后消失了。
我糊里糊涂走出办公楼,来到了大街上。穿越在黑色的夜幕里,我几乎忘记了挽救家庭的计划,忘记了整个晚上与丈夫的对话,我脑子满满装着的是丈夫那两句讨厌的话,以及丈夫眼睛里极度厌恶的神色。我已经欲哭无泪了,我所有的恐惧、悲伤、怨恨都化成了绝望和愤怒,随着周围呜咽的秋风,愈刮愈烈,愈吹愈强,穿透柔弱的躯体,生长成强烈的自尊。在临近宿舍楼口的时候,我咬牙刹车停了下来,然后仰首对着头顶上的明月,给自己发下毒誓:于致,我再也不会在你面前流泪,我至死都不会求你!
第四章
7
一个礼拜后,我与于致办理了离婚手续。就像当初他追我那么容易到手一样,今天他解体这个家庭也这么容易。看来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在复杂的人世上,什么都是不可预料的。我曾经不相信家庭这样容易解体,袁一林是否也曾经不相信恋情那样容易结束?而事实是,这些的确就这样结束了。在我们拿到那个绿本时,我悲伤得肝肠寸断。我低着头,转过身,像躲避猎人的猎物,急匆匆穿过狭窄的走廊,奔向楼梯。于致在身后叫着我,但是我没有理睬,也不想理睬,我所有的想法就是让我离他远点,不要让他看见我的软弱和不争气的眼泪。我不顾一切,冲下楼梯,然后骑上自行车冲入车流。
太阳在头顶上照着,泪水在脸上流着,悲伤的我似乎已经看见未来灰暗和坎坷的命运,也许就像眼前这条狭窄的小路曲曲折折、坑坑洼洼。但是,走到这条路上,我已经没有选择。即使前方荆棘丛生,道路泥泞,我都得独自走下去,用自尊、自强和勇气走下去。前边有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慢慢骑着自行车,使我有种受阻的感觉。悲痛中,我开始心烦意乱地打铃,然后一使劲从他们两人中间冲了过去,就像我有什么急事紧着赶路似的。其实,前边既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人等我,甚至没有我可以停歇的地方。如果说,我一往直前地往前骑是为了迅速离开刚才那个结束婚姻的伤心地和那个让我痛恨的人,不如说仅仅是为了向前无目的地骑,似乎这种拼命的骑车和由此而来的紧张,才能让我无暇顾及心里的伤痛,那怕只是缓解一下。
有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停在我的前方,几乎挡住了自行车流。从车里走下的男子直奔我而来。从那个熟悉的身姿我已看清那是于致。他站我的面前,像以往那样神情自若地示意我坐上他的车,似乎刚才离异的一幕不存在似的。这让我佩服他冷静的同时,更让我怨恨这个铁石心肠的男子。我真想告诉他,就像那晚上他告诉我他讨厌我没有骨气一样,我讨厌他的虚伪,讨厌他的理智。于是,面对他的骄傲,我第一次违背了他:我强硬地把自行车从他的手里拉过,抬起胳膊用力擦干眼里正在流淌的泪水,然后在上车前的一秒钟,从包里掏出夜晚描了许多遍的誓言。上边写的是,于致,我至死不求你!
接下来,我倔强地将头向后一甩,高高地挺起胸脯,毫不犹豫地一步跨上自行车,在于致目瞪口呆的眼神里骑车走了。然而,就在我体验到在于致面前第一次胜利地把握自己而来的快乐时,我更悲伤地哭了。因为我知道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到今天我仍然不能否认,我爱这个男人,深深地爱这个让我难以把握的男人。就像当初他吸引我正是因为他的出奇不意一样,我们的整个生活直至离婚,他一直用这种方式征服着我,我没有办法停止对他这种性格行为方式的迷恋,也没有办法摆脱他这种性格给予我的伤害。我越是怨恨他的刚愎自用和骄傲自大,我感到自己爱他爱得越深。我想,如果他改变了这种性格,我是否还能像以往那样深深地爱他也许就成了问题。如此说来,那么他的离婚,他的蛮横霸道或许也正是让我仍然爱他的重要原因吧。或许也正是这点决定了我的命运的可悲。这不折不扣的宿命!
路在车下延伸着,像一条没有休止的传送带,带着我向不知的未来走下去。当市区的繁华和喧嚣慢慢被郊外的秋风吹散吹淡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我停下来,面对着这三条路,不知道应该选择那条走下去。然而,让我惭愧的是,习惯使我再一次下意识地扭转回头,我突然希望于致一直在跟着我,希望于致像往常一样在我遇到困难时能及时赶到帮助我。然而,望遍身后人的脸,里边却没有他。我突然想起,就在刚才,我用那个纸条上的誓言,已经把对于致的依赖彻底弃绝了。于是,我把车子转回,以坚强的姿态,咬着牙,忍着悲伤,骑上了车子。在坐上车子的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要依靠自己向于致证明:我能过得好!
8
于致只带走了五万元和自己的个人用品,从我的生活里退了出去,给我留下了房子、儿子以及房内的一切,还有另外五万元存款。我们十三年的家庭生活就这样结束在阳光灿烂的上午。
那天中午,我在那个三岔路口再次下定自强的决心,撑着虚幻的自信调头而回。我一边告诉自己我要独立生活,要生活得更好,以向于致证明我最后的诺言,一边在内心深处强抑着泛滥的恐惧和担忧。因为我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选择,没有退路,为了孩子,为了自尊,为了誓言,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咬着牙向前走。
为了证明给自己,证明给那个男人,为了这第一口气,也为了这个开端,那个中午我一下子吃下两包泡得又胀又软又烂的方便面,然后擦干嘴角出了楼门。我要去上班!
这个决定几乎是一个中午,我为自己寻找了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才做出的决定。有谁能相信,一个刚领了离婚证的女人能神态自若地去上班,去办公室里办公呢?
当我置身于深秋的阳光下时,我才知道,一个中午聚积起来,不,应该是几天以来聚积起来的冲天怨气和仇恨,和由此堆砌起来的勇气,是如何虚弱和不堪一击。在明亮的阳光里,尽管我努力挺直胸膛,但是我仍然感到那股勇气正随着秋阳,像蒸气般缓缓地从内心、从身体里向外蒸发散播,上班,对于我这个刚离婚的女人更是一个残酷的决定。我努力压抑着自己越来越强的回头渴望,但无法克制内心深处正在疯长着的极度无助和恐惧。当体内那种殚精竭虑聚集起的信心和自尊,像洒水车洒在路上的水,随着来往汽车的烘烤,阳光的蒸晒而慢慢消失在空气里时,我已经看到了我工作的大楼。那一刻,我突然下意识地从车上跳下来,停住了。我低头看着地下自己的影子,虚弱地问自己,我是不是害怕向前走了?
不,我不害怕!我极力做着否定,但是,当我告诉自己不害怕时,却又发现自己不敢再往前走,这使我又沮丧,对自己又失望。是啊,既然遇到了灾难,既然自己很悲伤,为什么还要强撑呢?为什么不能软弱一下呢?这个想法刚冒出,我感到脑子里迅速作了否定:不行,绝对不能垮!我不是已经向于致发誓了吗?我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自强了吗?为什么刚开始就不能坚持?……正在我一面犹豫,一面为自己寻找足够的理由准备前行时,常天丽熟悉的身影突然从前厅里一闪而出。不知为什么,当这个女人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我仅有的一点犹豫瞬时随着这个女人身后关闭的门消失掉了,我恨不得迅速掉头,马上逃离这个地方,消失在熟悉的人前,尤其是常天丽这样的宿敌眼前。然而,逃避已经来不及了,常天丽似乎已经猜到我刚刚经历的灾难,正以一副兴灾乐祸地样子向我笑着走来。
你一副恐惧的样子,站在那里怕什么?咱们的大楼里装炸弹啦?
常天丽的话提醒了我,如果说那一刻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想,我还真得最希望让恐怖分子扔几颗炸弹将眼前的一切毁灭掉,包括这个臭女人,让我心中所有的恐惧,以及我不得不强撑坚强所带来的心理上的痛苦统统烟消云散。然而,愿望毕竟只是愿望,等我缓过神来,眼前的大楼还安静的矗立在太阳下,兴奋的常天丽已经挺着高耸的胸脯走近了。我猛咽一口唾沫,将脸上僵硬的表情换成一副皱皱巴巴的哭笑。那个变换的过程是如此困难,就像拉开一幅轨道已经生锈的大幕一样又生又涩,而且磕磕绊绊。
炸弹我倒不怕,怕的是楼里有恶鬼。我从刚才的悲伤中稍稍透出一点气儿,释放着自己的毒气,我说,刚才看见门口好像有个带长尾巴的鬼影。
是吗?看来你是白日做恶梦了!常天丽心怀叵测地轻蔑笑了一下,从门口收发室拿走一封信,快速扭身回了办公楼。
既然一切都无法改变,退却只能是软弱的表现。在与常天丽的几句斗气中,我觉得离婚带来的悲伤正在被仇恨所代替:一定是这个女人的匿名信导致了于致的离婚念头,还有这个女人拍下的照片加速了于致离婚的行动。是啊,我今天的下场,也许是她多少日子来一直悄悄运作和等待的事情,面对我的离异,也许她在心里早已乐开了花。我岂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我的崩溃,不能!我不能!在谁面前我都可以哭泣,唯独在她面前不能。一个穿着蓝底白条校服的学生正背着书包从我身后走来,她一边高兴哼着一支熟悉的歌曲,一边顺手将喝空的酸奶纸盒扔开。一辆汽车飞速驶过,纸盒子便随着路上散落的枯叶一起滚动起来,正好落在我的脚下。我抬头望了望常天丽消失的大厅门前,然后低头一脚踢向纸盒子。在纸盒子飞旋着,有如一只飞鸟冲向远处的时候,我猛然推起车子,一脚迈进了单位大院。
如果说投入工作可以暂时忘却,那怕缓解因为家庭而来的痛苦的话,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的办公室或许永远都在提醒着另一种痛苦。而这一痛苦在今天这种心境中尤其显得难以忍受。因为办公室里又像往常一样正上演着一出我最最不愿看到,尤其是今天最不愿看到的场面:常天丽正在向周铸文、杨菴以及资料室的女孩瞿红抱怨她的新鞋子。其实,说抱怨不如说是炫耀,因为多年相处,我已深深理解这个女人的伎俩。她抱怨她丈夫乱花钱,她抱怨丈夫给她买的鞋子太贵了,简直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然后,周围几个同事开始赞叹和羡慕,在赞叹声中她便将自己假惺惺的叹息从她那香水包围的躯体里滑出,落了满屋子………我知道叹息之后的内容是,她还要将她丈夫的这个“缺点”归结到她婆家那个高贵的家族上。
多年来,我就了解她这种炫耀,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因为这几乎是我与她一起工作以来一道最熟悉的工作背景。在这种环境里,我对她的这种炫耀既充满着羡慕和向往,又燃烧着痛恨和嫉妒,因为她的炫耀总是带着一种高不可攀的优越,特别是带着一种对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人的鄙视。这种夸耀几乎每次都毫无例外地提醒着我卑微的出身,我家境的贫寒,甚至我的一般相貌。这使我在最初的自卑之后开始愤恨起来。每到这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以自己的势力.99lib.证明我比你不差。
然而,此时此刻,我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她愚蠢的嘴脸,听着她对婆家家族的夸耀,却是一副麻木的神态。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失败,不,我想这不应该叫失败,而是我或许生来就注定的低贱的命。我没有美丽的容貌,没有高贵的血统,没有万贯的家财,甚至连一个女人最起码应该具有的丈夫,我都没有了,而且就在今天上午,在这个灿烂的日子里,于致——我深爱的男人把我抛弃了。面对这样天壤之别的对比,我的清高,我的孤傲又是以怎样的苍白姿态在嘲笑我呢?我真想问一问,到底是谁在主宰着人生?谁在主宰着命运?我还想问一问,我为什么要生就一副比天高的心和比纸薄的命?
在这种对比和怨恨中,离婚所带来的痛楚和由此而来的泪水,再次像雾一样从眼睛深处弥漫而来,我感到多年来在常天丽面前武装起来的那层保护自己的硬壳,开始像一面老化的墙皮一片片往下剥落。常天丽似乎看见了这面墙皮的脆弱,她托着那只漂亮的鞋,就像抱着一把铲头誓将我这可怜的老墙全部剥掉一样,向我走来。她一边夸我的脚特别好看,也许更适合她的鞋,一边做让我试鞋状。那时候,我的泪水已经涌在眼眶,喉头已经哽咽,尽管我努力克制着,但是我没有办法阻止正在崩溃的悲伤。我一面寻找应付常天丽的办法,一面在心里怨着,老天,你夺去了我的丈夫还不够?为什么非要我遭受这样的折磨呢?
我忍着要流出的泪水,低着头做整理文件状,这是我与常天丽多年交往中第二次不敢迎面正视常天丽,第一次便是因我的小说而发生冲突后我们在所长面前的那次。当常天丽走到我跟前,再一次别有用心地责备于致不给我买漂亮鞋子,并让我试鞋时,我竟然一咬牙,吞着泪水咽下了涌上喉头的哭泣。我用力眨巴着泪水模糊的眼睛,低着头,用“欢快”的口气说,你省省吧,我的脚享受不起。然后,我拿起一直搜集的资料,无力地站起身子,像矮了半截一样,艰难穿过他们的欢声笑语,一步步移了出来。也就在跨出门的一刹那,我的泪水从眼睛里一咕噜流出了两串。
9
就这样,我超越了自己的软弱和畏惧,以自己生来便有的倔强支撑着一种信念使脱节的生活再次纳入到了秩序中。我勤奋地工作,以玩命的精神进行着《轻工史》的资料搜集和撰写工作,同时也以此压制着因为思念于致、痛恨于致所带来的痛苦。我知道只要这部书的成功,我的职称便不会成问题,这不但可以弥补婚姻给我带来的痛苦,甚至可以给我带来工作上的转机。以原先李子峰的态度,我的前途或许会更上一层楼,那么我也能自豪地向于致证明,我自己不但能独立生活,而且工作也能有所建树。当然,在常天丽面前,我更能扬眉吐气地说,背后的刀子没有扎死我,我还是我,甚至比原来的我还要坚强。
在这个美好的憧憬甚至有点狂妄的想法中,我的一反常态,尤其是拼命工作的状态自然引起了常天丽的反应。我几次撞见她偷偷翻动我办公桌上的资料,甚至几次拐弯抹角地想搞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了解她那种极强的嫉妒心,如果我在工作上做出新成就,将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就像当年我不时地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一样。她是那种极想出人头地,但又不愿学习和钻研的女人,除了热衷于炫耀自己、传播闲话,便是对别人优点的嫉妒。我想起有篇谈论中国麻将的文章说,麻将是中国文化中最能体现民族劣根性的一种文化。在这种游戏中,大家都处在一种防上家,顶下家,尤其是坚决阻止庄家赢牌的状态中。宁可自己不赢,坚决不能让别人,尤其不让庄家赢牌。我想,在常天丽的身上,我分明看见了这种麻将文化的精髓。在她眼里,谁如果那方面超过她,她可能连觉都会睡不踏实,不想办法取得心理平衡,我想她或许会气出病的。尽管我一直猜测那个匿名信和照片是她干的,但是没有证据,我没有任何办法。因此,为了争口气,我就是要针对她心理上的弱点——怕我在工作上做出成就,我越是要做出一点给她看一看。何况,失去了婚姻,我现在唯一的依赖只有工作了。
就在我拼命工作的时候,常天丽也在拼命工作,但是她的工作却是频繁地请客聚餐。她本来就是一个难以闲得住的女人,天生的精力充沛,使不学无术的她对聚会有着极度的热衷。而这种热衷,并不代表她聚餐的目的是盲目的。如果说聚餐仅仅是为了渲泄她充沛的精力,不如说是她实现自己各种目的的一个工具。通过聚会她可以炫耀自己,炫耀自己的美貌,自己的富有,特别是通过这种聚餐搜集各种小道消息。然后,再以极大的工作热忱,按照自己的需要和嗜好进行加工,最后再通过聚餐传播出去。对她多年的了解,我完全能够想象她拿着我的连载在这种聚餐会上,大张旗鼓、添油加醋大肆攻击我的样子。与其说她适合做一名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情报员,不如说更适合开一个隐私加工和传播电台。在我的单位里,甚至周围的圈子里,任何一个人如果想传播一个什么消息,只要通过一个渠道,便可以百分之百成功。那就是,只要对常天丽低下声音说自己发现了什么什么,便可大功告成。生活的平淡,工作的枯燥,使人们渴望各种生活调味品。而常天丽的广播电台便是这种调味品的制造者。有她的存在,无疑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在她的努力下,我已感到周围气氛的变化。我甚至还撞见常天丽与几个半老徐娘拿着我的连载以神秘的表情叽叽咕咕的场景。然而,我不在乎她的诋毁,在现在这种处境里,我在乎的只是我的课题。
一个初冬的黄昏,我仍在办公室里奋笔疾书撰写轻工史。周围寂静无声,唯有我的思绪像一股不竭泉水在笔下汨汨流淌,我觉得自己已经从最初的生涩进入一种越来越佳的写作状态。以此下去,我想在四个月之内,初稿便可拿出。
突然有一种细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扭回头看见门开了一条小缝,同时响起几下很轻的敲门声。门开处,穿着休闲风衣的李子峰正向我咧嘴微笑,而他那秃顶的脑门再一次首先吸引了我的视线,因为这应该是他身上最亮的视点。我迅速收回视线,站起身想表示点什么,但是李子峰正一面示意我别动,一面走了过来。他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面向着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只大档案袋。
他问我吃饭没有,我说没有。他又问我儿子怎么办?我说中午做了许多,儿子回家只需往微波炉里热热便可。然后,他站了起来,极其自然地说,我们干脆一块吃饭吧!
他突然的提议使我一瞬间想起了那张匿名照片,甚至那个匿名信,离婚的创伤一时间又开始在心头隐隐作痛。尽管我对这种吃饭充满了恐惧,尽管我极不情愿中断思路,但是我又没有办法拒绝他的提议,何况我的确已经感到饿了。于是我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我告诉自己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独自面对世界的女人了,我未来所需要的除了坚强,还是坚强。否则,我将无法立足于社会,无法承担起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想到这里,我平静地叠起手下厚厚的资料,有如叠起自己刚才升起的恐惧情绪。然后,我迈着镇定的步子,与李子峰像两个好朋友一样从门卫的眼皮底下走出,走过单位偶尔出来或者进去的熟人,光明正大地来到附近的一个小餐馆。
在那整个过程中,我几乎不愿想起自己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避嫌的单身女人。或许自从于致离开我,对命运的认同已经迫使我不得不像一个男人一样面对外面的整个世界,不得不像一个强者一样负担起家庭的生活。在对这种生活的适应和锻练中,原来所存的女性依赖心理,女性的软弱已经像那个离婚的上午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处。然而,这种压抑,这种被迫的隐藏是否会一如那个离婚的日子在未来的生活中一去不复返,我难以说清楚。特别是这个晚上,当我再一次更深地体会着李子峰这种细致入微的体贴和温情时,我更不敢确定自己是否会永远紧紧包裹着中性的套子,因为在那时,我发现自己极力伪装起来的平静和强硬其实是一种易碎的花瓶,只是保存的地方太牢靠才不易碎。我想只要有一只手,那怕是一阵风,只要吹到那个安静的角落,或许它就会在瞬间碎落。
他轻轻地为我挑起帘子,为我挪开椅子,在餐馆简陋的环境里,他自然地拿起餐巾纸帮我擦拭着杯子,然后把我的筷子外层的塑纸撕下。就那么一些细微的动作,我突然感到自己用两个月筑就的硬壳开始脱落,有一瞬间我觉得身体中女性特有的质地有一丝开始裸落出来。已经多久了,我几乎忘了被男人呵护的感觉,那怕只是一种照顾,我都感到生疏了。
他仍然以一个男人的方式,而不是一个领导的方式与我一起吃饭。在他轻声的话语中,他极其自然地说了一句,不论工作还是生活,只要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会帮助你。在我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但当我无意中抬起头看见他眼里露出的一丝怜惜时,我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因为我判定他已经知道了我离婚的事情。虽然这种事总是在保密的状态中,但是在中国这样集体主义观念特别强的环境里,有谁的离婚隐私能保密长久呢?我安静地坐着,盯着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感到身体里正有一种疼痛悄悄袭来——那是一种伤疤被人碰了的疼痛。
多亏那餐饭吃得很简单,才使我始终保持了要强和自尊,也多亏自己数天来对工作的投入,使我没有忘却自己最主要的任务。就在晚饭..将结束时,我才知道李子峰今夜的真正目的。他的一个课题需要最后的统稿和校对,而他明天就要出差,因此,他希望我能用最短的时间将这份稿件整理出来。
我满口应承下来,作为对他给我单独课题的一种回报。当天晚上我便一气儿校到夜里两点。我感到自己所有的工作激情都被他激活了,我以饱满的精神和最快的速度,在李子峰与常天丽出差的日子里将这份任务高质量地完成了。
然而,我真是太单纯了,甚至可以说太幼稚了。当我重新以更大的热情和更快的速度进展我的课题时,我感到了一种变化,那就是常天丽在办公室里的气焰明显嚣张起来,而且乐此不疲地开始给我制造各种麻烦。然而,那个课题几乎在当时成了我的全部精神支柱,我抱着完成它便会使我在常天丽面前高出一头的信念,将常天丽的各种挑衅置之一边。我一边想像着等我独立完成这一课题后,在她面前可以摆出的骄傲姿态,一面拼命地撰写着稿子。
一个月多后,我给所长校对的那本书的清样出来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那本书的版权页上,在所长大人的名字后边,是王风山,他是我们局里的一个办公室主任,除此之外还赫然印着常天丽的大名。
10
那是一个寒冬的午后,我从资料室昏头胀脑地回到办公室里喝水,一眼看见常天丽桌上有本整齐清新的书样。我一边藏书网喝着水一边踱过去看了一眼,然而,刚翻了一页,我便像被人当头给了一棒,糊涂了。周铸文从我手里拿起书瞧了一眼后,像扔一块拉圾一样扔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指着我的鼻子笑着说,你看你好像见鬼了一样,有什么可吃惊的,你以为所长是吃素的,你以为常天丽是喝风的。
我突然明白了常天丽的嚣张,明白了李子峰最近一段时间对我的明显疏远,因为在一个月前,在我一边玩儿命查找资料,撰写书稿,一边幻想着战胜常天丽的时候,常天丽已经用她的方式先期战胜了我。她不用玩儿命钻书,不用挑灯夜战,不用加班加点,甚至不用耗费一点脑子,便轻松地战胜了我。在那一刻,我再一次感到了社会的险恶和自己的失败。什么提职补缺,什么职称,还有什么出版,我还奋斗什么呢?常天丽仅仅用这轻松的一个名字便在我们的竞争中占了绝对优势。好在我们所里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因此,我安慰自己说,只要在所里改革之前撰完课题,评上职称,那么我还是有一线希望的。不到最后,不能轻易放弃,不见分晓,更不能轻言失败。
然而,这种受挫才刚刚开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才明白了这只是擅长明争暗斗的常天丽一个小小的胜利。而她对我的其他打击简直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在她逮住的一切机会里,不断向我射来一枚枚利箭,将我击得体无完肤。
常天丽对我最常用的打击,便是用我经济的拮据来羞辱我,她用一种恶毒的、得寸进尺的刻薄对我节衣缩食的生活不停地夸张、张扬、传播,几乎把我自己最后那点伪装出来的体面和虚荣全部剥掉。我感到一向清高、骄傲的脊梁,正在她的羞辱下变得弯曲和软弱,我真想永远离开这个工作环境,逃离这个恶劣透顶的场地。
自从与于致离婚后,我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在第一个月,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仍以自己惯有的生活方式消费,但是当月底订牛奶的小伙子敲开我家的门时,我发现只剩了一百元,而离发工资的日子还差七天。就这样,我只为儿子订了一瓶牛奶,而将我的那一瓶去掉了。到第二个月,儿子缴了两个特长班的费用共计200元;儿子每日的午饭以及车月票和零花钱共250元;我的化妆品用完了,买了一套便宜的化妆品,共100元;儿子冬衣都已小得穿不下了,买了一身花了150元。尽管我不停地算计,还是在离发工资的日子十天时,工资就花完了。我不得不从丈夫离婚时给儿子存的生活费里取钱。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护肤卡也到期了,一年一千多的费用,我不得不忍疼割爱没有再续。到此时,我已切身感到了生活的拮据和无可奈何。望着脚下已经掉漆的皮鞋,我只好在常天丽一次又一次看似关心实则嘲笑的口气中硬着头皮穿着。
虽然捉襟见肘的生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我仍然维持着最后的虚荣。我不愿在人前承认我过得很悲惨,我宁愿用一种改变生活习惯的方式来自欺欺人掩盖着我的困顿,虽然看来很可笑,也很可悲,我还是不愿给人又可怜又清贫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愚蠢的虚荣心,我也不愿意追究别人如何看待我的虚荣。在那种情景下,我似乎最害怕暴露的就是我离婚的处境,以及我生活的贫困。
对于我的弱点,常天丽比任何人都了解,甚至超过我自己,因为她有着与我一样的虚荣。这种相通的虚荣心使她在自己的心理基础上便能洞悉我的心思。那一天,我从资料室回来,刚进办公室,就被常天丽的大呼小叫吓了一跳。
她站在办公室中央,在周铸文和杨菴的注视下,突然以一副关切的神态,一面夸张地“啊呀”了一声,一面跳到了我跟前。她站在离我近得只有五公分的地方,我几乎看见她那发黄的眼球里变形的我的脸,然后,我的鼻腔便充满了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她用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伸向我的脸。
唉呀,你最近脸色越来越不好,你是不是很长时间不上美容院了?
面对她突然的发问和关切,我有点不知所措。惯性告诉我她又在琢磨羞辱我了。我停了片刻,试图从她的黄眼珠里看到些什么,而当我试图分析她的眼睛时,我发现她也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想此刻,我们的目的或许是相同的:我们都希望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自己想知道的内容。在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我慢慢收回眼睛,迈脚从她的身边绕过,在杨菴和周铸文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到我的办公桌前,然后在把资料夹放好后,才抬起脸,以一副淡然的姿态说,我最近没有时间。
她没有因为我的冷淡而有受挫的感觉,或许那种挑战的欲望正在鼓舞着她。她从刚才站立的地方转回身,厚着脸皮走到我的桌前,用手撑在桌角上,低头以焦急的口气说,那怎么行呢?这个岁数保养才是最重要的。你能有什么事忙到连这个都顾不上呢?何况一周才一次,就那么两小时都腾不出来?
她在说后两句话的候,转过身看着周铸文和杨菴,希望得到他们的附和,但是周铸文和杨菴像没有听我们的谈话似的,在低着头忙自己的事。常天丽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她再一次提高嗓门,冲着周铸文和杨菴说,周铸文和杨菴,你们说对不对?
周铸文和杨菴不约而同地以一副茫然的神态望着我们,似乎在说,什么对不对?
看见他们表示的关注,常天丽更加兴奋起来,她煞有介事地说,你们说有什么比中年女人保养自己更重要的事情呢?你们说对不对,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女性,是不是?
周铸文和杨菴一面点着头,一面说是是是。然后他们重新低下头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于致太不象话了,他竟然也不关心你的脸色……这个女人突然间冒出的恶意提醒,使我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我怎么能忘了于致呢?我如何忘了呢?在多日的压抑中,在人前我终于能够平静地工作后,这个女人总是在出其不意地提醒我的伤痛,揭开我的伤疤。使我在工作的间隙里,仍然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墙上的表已经指向十一点了,我想,快下班了,我要赶快离开这个恶毒的女人,因为从这个女人脸上的亢奋表情判断,接下来不知她还会有什么花招羞辱我。然而,就在我收拾桌子,准备起身时,常天丽突然再一次高兴地喊起来,周铸文,杨菴还有雨蘋,今天我请客。吃饭后,你们陪我们去做美容,如果还有时间陪我们去逛街,好不好?
我第一个将她的邀请拒绝了,接着周铸文也称自己有事,只有杨菴欢快地接受了。常天丽是那种极富战斗精神的女人,在她的心目中,没有比与人斗心眼,斗心智的事情更让她快乐了。她软硬兼施,以半撒娇半无赖的手段硬是将我拖上了她叫的出租车,然后周铸文在我上车后也怏怏地上了车。我坐在后车座上,心里充满着对常天丽的极度愤怒和对自己的失望:我总是在常天丽的面前被动挨打。我知道常天丽今天请饭并不是目的,她让我到美容院才是她真正的企图。要么我做不起美容,好让我在同事面前丢丑,要么我打肿脸充胖子让自己难受。我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给我留一点面子,留一点余地,她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落井下石。就在我不停地想着接下来如何应付常天丽的美容邀请时,我发现出租车停了,而且停在了我家宿舍楼下。等我看见常天丽那扭过头的白脸时,我突然间明白了常天丽的用意。
几乎同时,常天丽那欢快的声音穿过车内暖风的嗡嗡声,飘向耳朵,她说,快上去,拿你的美容卡吧。
我哪里还有美容卡,上个月我就买不起了,甚至在与于致决断的那天就决定了我的生活只能如此俭朴。因为我自己的工资几乎连我与儿子的正常开销都有些吃紧,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奢侈当然就再也不是我这样的女人享得起的了。但是,我知道这种状况永远只能是我的一个秘密,我最不能说给的人就是常天丽。
在常天丽再一次催我回家的声音落下时,我带着讽剌的口吻说,算了,我那家美容院怎配得上你这样的贵夫人呢?还是去你常去的那家吧!
我想我的回答一定是出乎常天丽的意料了,她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我想她刚才一定在预测着我拿不出美容卡时的尴尬,并为自己的阴谋得逞而得意。汽车重新开动了,常天丽也反应过来了。她没有扭头,冲着前方以欢快的口气说,这样吧,名族丽人新开了连锁店,正推出一项新产品,我们干脆去试试好不好?我没有 8868." >表示反对或者不反对,我在想着挨一会儿算一会儿,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有一点,那就是,我不能输在她的面前,不能让她当众看我的笑话,即使我花完今天上午刚发的工资,我也要争这一口气。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采用常天丽的一贯作风,在满面笑容的掩盖下出了一口恶气。因为我点的两个菜,常天丽多花了将近二百多元。然而,就在我暗自窃喜,感到寻到了一点心理平衡的感觉时,常天丽却只淡然地说了一句话,便重新让我有了一种失败的感觉。她说,不要紧,我老公能报销。
我没有在周铸文和杨菴面前丢脸,也没有让常天丽看成笑话,但是为了这份所谓的面子或者是虚伪或者是自尊,那天中午花去了工资的将近二分之一,其中做美容花了一百五十元,买鞋花了三百八十元。这个结果却使我那个月的生活几乎陷于食不裹腹的境地。尽管生活费已经少得可怜,但是当初那个不能因为失去丈夫让儿子生活水平下降的誓言,使我在保证儿子仍然能吃到新鲜果蔬的情况下,只好勒紧自己的裤腰带。从穿上那双漂亮皮鞋的当天,我便买了一颗我最讨厌的大白菜。然后,在那整个月的饭菜中,我都是在儿子吃完饭后,才吃我的那碗白菜就米饭,唯一调换口味的便是曾经吃过几斤稍贵于白菜的土豆。我不知道下岗工人的日子是不是也是这样艰难,但是在我吞咽那一片片难以下咽的没有油水的大白菜时,我感触最深的便是,有钱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月的噩运似乎还没有完,当我一天天数着日子等待着发薪日的到来时,儿子有一天下学突然说需要三十元钱,班里要开圣诞联欢会和庆祝元旦。我知道元旦来临时往往工资发在元旦以前。但是现在离元旦还有七天,而我的手里只有四十五元钱了。我一遍遍摸着那薄薄的几张纸,感到万分为难。取银行的存款,显然要损失利息,这对收入微薄,生活艰难的我来说,那点利息也是难得的。因为就我目前的状况来看,几乎看不到任何能改变目前处境的可能,更没有为儿子未来上大学存下钱的可能,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银行里的那五万元几乎是我能供得起儿子上大学的唯一支柱。因此在我还没有其他收入的情况下,我是不能动它的。
我一咬牙,在给了儿子三十元钱后,我竟用剩下的十五元钱一直支撑到元旦前一天发薪日。而那几天,鬼才知道我是怎样度过的。
第五章
11
我感觉身体状况随着生活的艰难,随着我撰写课题的进展日益变坏。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坚持下去,因此我仍旧在做好儿子爱吃的菜时,便把儿子叫来让他吃饭,我在他吃饭的当儿,用正在做另一个菜的假相等着儿子离开饭桌,而后端起一碗干巴巴的米饭,或者拿起那份馒头。如果偶尔被儿子发现我简单的饭菜,我便假借自己胃不好医生让我少吃带油食物而搪塞。因此,坐在狭小的餐桌边,我常常一面吞咽着清苦的饭,一面因为痛恨于致对我们的绝情而悲愤交加。为了改变这种心情,我只好在吃饭时候常常拿着我的书稿,一面吃饭一面思考接下来的思路,以转移自己因为生活艰难而来的悲伤。
我一直认为儿子是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孩子,因此,所有生活的变化以及由此而来的困顿我都不敢让儿子有所察觉。我希望他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在充满鲜花和爱的环境里生长,因为生活的富足而无忧无虑,因为成长的顺利而在成年后对童年充满美好的回忆。然而,当那一天我在厨房里正低头一面扒拉着米饭,一面改着稿件时,突然被身后一阵辍泣声打断了。
我吃惊地回过身,发现儿子正无限伤心地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竟然正流着一串串难过的泪水。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儿子或者考试没考好,或者是在学校受欺负了。但是当我起身走向他身边伸手想安慰他时,他突然以一种拒绝的神态躲开了我,然后站在饭厅的角落里用一种受伤的眼光一面哭泣一面看着我。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脾气与于致一模一样的儿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像我经常难以猜出于致在想什么一样。就在我试图搞清楚儿子伤心的原因时,他突然停下了哭泣,从我的身边冲过,端起我吃了一半的白饭说,你为什么只吃这些?
我恍然大悟,就像以往一样轻松地说,我不是说过吗,我的胃不能吃油,那怕是菜里的油。
撒谎!他突然大喊一声,将那只碗“哐”地放到了桌上,有几粒白莹莹的米从碗里跳出,轻轻落到桌上。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儿子bbr>99lib.挂满泪水的白嫩小脸。在印象里,儿子像他的爸爸一样,内向和好学。但与于致不同的是,他总是给人一种胆小、柔和的感觉,当然更没有如此对我说过话。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为什么?你不喝牛奶告诉我你的胃不适应了,你总吃大白菜告诉我你爱吃,你不吃菜还说是医生不让你吃。你一直在骗我,你是骗子。
儿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哭得更厉害了,泪水不断汹涌而出,滑过脸颊、下巴嘀嘀哒哒地往下落着,在客厅日光灯的照耀下,折射出不同的光泽,像一枚枚小小的五彩珍珠。我感到鼻子开始发酸,喉头哽咽,但是我仍然压抑着内心正在澎湃升起的悲伤。我说,怎么是骗你呢?妈妈这一阵子确实……
骗子!儿子一面哭着大声打断我的话。他那仍然带有奶味的童声像一只嘹亮的风笛穿过我的耳膜,扎进大脑神经,扎进泪腺,我感到几个月来堆砌起来的墙正在变得摇摇欲倒。儿子在不停的哭泣中断断续续地指责我,你不喝牛奶,不吃菜是因为你的生活出现了困难,是因为你和爸爸出现了问题。
我再一次被儿子的话所震惊,也被自己对儿子的忽视所震惊。我没有想到儿子的逻辑思维已经变得这么好,更没有想到儿子已经会通过自己的观察进行判断了。看着儿子难过的样子,我真得不忍心让幼小的他过早经历生活的坎坷。于是,我咬了咬牙,拼命忍住即将崩溃的情绪说:
儿子,妈妈没有骗你,我和爸爸挺好,没有什么问题。你爸爸确实去北京进修了。
在说到后两句话时,尤其是说到“爸爸”那个词语时,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忍着的泪水突然间像两颗沉重的石子儿从眼睛里滚出,使我一时间来不及阻挡和遮掩。我迅速转过身子,走向桌子的另一边,开始一页页翻阅桌上的稿件,想以此来镇定情绪。儿子仍然在辍泣着,像一只小猫悄然移到我的身边,抱住了我的胳膊。我听见他尖细的嗓音透过我软弱的脊背,在我的身体里刺痛着我的神经,他说,妈妈,我不要你那么艰难,我不要你那么苦……
不知是被儿子真挚的情感所打动,还是为自己多难的命运而难过,我终于再也无法平静下去,捂住嘴巴无声地哭了起来。我已经没有办法再隐瞒下去了,既然儿子总有一天会发现我们的处境,既然儿子已经开始面对现在的处境,那么,我还有什么必要隐瞒呢?灾难已经铸成,我们还得生活,而未来生活的关键就是挺过去,或许走过一劫,便有另一重天在前面等着。于是,在经过一阵揪心的哭泣后,我终于平静了下来。我转过身来,扶正儿子的脸,用一种不易察觉的口气镇定地说,儿子,妈妈不怕苦,也不觉得苦,只要是为了你,妈妈什么苦都能受。只要你好好上学,只要你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妈妈就是沿街乞讨都不怕。
得到我对家庭离异的确认,儿子似乎一下子崩溃了。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胳膊,似乎怕我会突然消失一样,含糊着声音,大哭起来。时间一秒一秒地流着,儿子脸上的泪水也一滴一滴地淌着,这两种毫不相干的东西,似乎正溶在一起,化作某种尖利的武器,戳向我的心。不管我的心多痛,我只能告诉自己说,生活本来就不是永远阳光灿烂的,世界也不会到处是鲜花的,既然人生本来就有残酷的一面,那么,过早地接受生活的磨难,也许并不一定是坏事。让他哭吧,如果哭能够释放悲伤,缓解痛苦,那么让他哭个够吧!
几分钟后,他的哭声终于变弱了,他一面不停地抹着涌出眼眶的泪水,一面摇着我的胳膊央求着说,妈妈,我不要你那么苦,你跟爸爸和好吧!
我低下头看着他浸满泪水的脸,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无奈中只好长叹一声,你太小了,还不懂大人的事情。
他突然松开我的胳膊,抬起一双斑斑泪眼冲我大声嚷了起来,你们为什么总是把我当成孩子?你们离婚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当我再一次重复着那句老话,你还小,怕你受到伤害时,他的情绪再一次高涨起来,像火药被突然点着一样。他小脸涨得痛红,激动地咆哮起来,我告诉你我已大了,我什么都懂。既然你们给了我这个家,那么,你们拆这个家的时候也就应该跟我商量。你们既然觉得告诉我都会伤害我,那为什么还这么做呢?这难道就不伤害我了吗?
不知道儿子是从电视里还是书本学来的台词,或者是自己那个奇怪的小脑袋里产生的语句,我竟然一时被儿子诤诤的辨理说得哑口无言。此时他已经不哭了,激动的情绪已经从悲伤转变成了愤怒,甚至仇恨。他站在我面前,像一个红眼的仇人向我大声地挑战,他说,我告诉你们,你们用对我最大的伤害来伤害我,我也会用对你们的最大的伤害去惩罚你们。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从今天我再也不好好上学了。
刚才因为提起婚姻,提起生活的艰难所引发的种种痛苦在一瞬间随着儿子话题的转移而消失了。对唯一的儿子所寄与的厚望被儿子这句报复的话一下子惊醒了,我心中几个月来的怨气和愁闷突然间转变成一种恼怒,我瞪着眼怒目相向的儿子,大声警告地吼了起来:
你再说一句!
儿子并没有因为我的愤怒而恐惧,反而像一个受伤的小豹子,扎煞着毛发,以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向我迎着,他用尖细的嗓音几乎超过我的声音嚷着,我就是要惩罚你们,我就是不好好上学。你们让我难受,我也不让你们好受!
迅速升腾的恼怒使我一步逼到儿子脸前,举着胳膊气势汹汹地吼叫着,你再说一遍!
儿子再一次涨红着小脸,挺着胸膛,以在电影中见过的那种誓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向我挑战着,他大声宣布,我就是不好好学习,只要你们不和好!
“啪”,我一个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脸上。等反应过来,儿子小脸上已经出现了红红的指印。我不知道幼小的儿子为什么对我们的离异抱着如此大的仇恨,在那一刻,我几乎忘了儿子小小的心灵所受的伤害,只是为他对我们这种自毁式的报复而愤怒得无以复加。在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容忍儿子的任何报复,可以容忍他背叛我对他的爱,可以容忍他长大后视我做路人……但是我唯一不能容忍的是他自暴自弃。
虽然如此,我还是为自己的巴掌后悔了,毕竟那是儿子的气话。>在我明白目前儿子幼小的心灵所承载的痛苦和伤害时,我为自己的巴掌而难过起来了。我冲过去伸出胳膊准备搂住儿子,然而,他那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射出的却是仇恨的光亮。他迅速从我身边跳开,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样的东西,扔到我面前,然后,像一只敏捷的兔子一跃而起,跑过过廊,拉开门跑了出去。
门在前面砰然关上了,我那只抓儿子扑了空的手碰到了冰凉的门上。已经多少年了,似乎从儿子正式步入学校后,我就再也没有伸手打过儿子,不管他如何淘气,也不管他犯什么样的错误,我都能理智地用讲道理的方式说服和管教他。儿子并不像一些独生子女一样被娇贯得蛮不讲理。他要强,上进,而且非常要面子,只要道理说通了,不管如何委曲,他都能接受。我想,一定是家庭的破裂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幼小的他还没有能力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才做出那种激烈的反应。
我打错儿子了,当我带着儿子的棉衣从家里奔出时,我一直在后悔刚才的行为。寒风像刀子一样在我的身上割着,这让我更担心只穿着件毛衣的儿子是否会冻病。我骑着车子第一个反应是围着宿舍楼转了一圈,然后围着宿舍所在的街区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儿子。望着黑沉沉的夜幕,我感到一片恐惧,不知道到哪里寻找儿子。我再一次扩大着搜寻范围,然而一圈下来仍然没有收获。这时,我突然希望儿子自己想通了回去了,就像原先有时赌气离家一样,往往在楼下转一圈便回去了。想到这里,我满怀希望地冲回家,打开门,但是,我再一次失望了。因为家里除了刚才我离家时换下的拖鞋在过廊里东一只西一只摆着外,其它没有什么变化。虽然如此,我仍然不死心地抱着棉衣从过廊走到儿子卧室,希望能有奇迹发现。然而,儿子屋里除了桌上摊开的作业外,没有踪影。
夜越来越深,儿子一直没有回来。在这期间,我翻出儿子的通迅录,拼命地打着所有的电话号码,但是没有人知道儿子的下落。我又翻出自己的电话号码,也没有找到儿子。已经两个小时了,我的心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变得焦躁不安。当我走到餐厅,准备再到厨房时,突然看见地上躺着一只白皮信封。我才想起那是儿子临出门前扔到我面前的。我迅速俯身拾起,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千元人民币!还有于致的一张字条:儿子,好好学习!争口气!
我一下子明白了儿子为什么突然猜出我们问题的原因,因为他觉得那个被我说成“在北京进修的”爸爸竟然回城不回家,而且让他捎钱,这都足以引起他的怀疑了。
一遍遍数着于致送给儿子的生活费,仿佛在抚摸于致棱角分明的脸,而那有限的几个熟悉的字竟然使我想起于致写字时那张宽大的手,我一下了哭了起来。我感到自己非常想念他,想念与他一起的生活。尽管他总是很忙,尽管他大丈夫主义,尽管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他家里的一个大件,比如冰箱,电脑等等,虽然有时有些失落,有些寂寞,但毕竟我还是有主心骨的,那种无可辨驳的安全感和依赖感使我感到踏实和安稳。而现在,我自己倒是再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了,但生活的艰辛已经使我几近垮掉了,我真得希望能够回到与于致在一起的日子,像儿子希望的一样,与他能够和好。
泪眼模糊中,我再一次注视着一张张解救我与儿子眼下困难的花花钞票,我的心突然抖了一下,我拿起儿子的棉衣,几近疯狂地冲了出去。
12
我在于致的办公室门口发现了儿子。
到现在我仍然想不通,那个晚上我打了那么多电话,不管是关系远的还是近的几乎都找遍了,唯独没想到找于致。这个对我们来说近到与我们曾经亲密无间,血脉相连的人,说远又远到让我怨恨得不愿想起的人,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是我对他的怨恨让我不愿意想起他?还是由于压抑对他的爱和思念让我不敢想起他?抑或是因为我撒谎骗儿子说他出去进修了,认为儿子不会去找他?甚至当我突然看见他留给儿子的痕迹时,我还没能立刻反应到儿子应该去找这个人了。
顶着寒风穿行在夜晚的街道,我感到自己是那么软弱。因为这条熟悉的街道是通往于致单位的,因为于致这个名字仍然深深地触动着我的心。我想起他第一天到这个单位上班时打给我的第一个电话,他说那是他做梦都盼望的一种工作和工作环境,我想起他第一次邀请我上他的办公室看他的办公条件……当然,我也想起那个晚上我像一个幽灵到他办公室试图与他和好时最后努力的情景……已经几个月了,我没有听到过他,没有看到过他,甚至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突然非常惦记他过得好不好?他是否还住办公室?他的衣服自己能不能洗干净?他能不能为自己做饭?……这一连串的问题折磨的我肝肠寸断,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爱他,而且很深很深。我不知道一会儿见到他,我应该与他如何说话,如何相处,我不知道他现在对我的怨恨和恼怒是否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因为儿子的受伤感到自责并因此产生一丝与我复婚的念头……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到了他的办公层。走出电梯门,在昏暗的廊灯里拐过弯,走到丁字口,当我瞄向位于拐角处于致的办公室时,我突然看见门前地下的小小黑影。我的心一瞬间加速了跳动,我飞奔过去。
廊灯因为脚步的震动而亮了,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见了蜷缩在于致办公室门前地上的儿子,像一只可怜的小狗,双手搂抱着双腿,已经睡着。看着儿子因为哭泣和抹泪而画就的大花猫似的脸,以及儿子身后那扇熟悉的门,我不觉也哭了起来。儿子醒了,似乎也忘记了临出家门时对我的痛恨,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扭回身看着于致办公室的门,似乎自言自语,似乎又是在问我,爸爸回来没有?等他看清那扇紧紧关闭的门时,他哇地一声哭了,含糊哭声中,他还在问着,妈妈,爸爸能在哪儿住啊?
我为儿子的问题更难过了,因为这岂是儿子关心的问题,我何尝不想知道他到底住到了哪里?在这深更半夜,我下意识地再一次扭回身看那扇紧闭的门,我多么希望现在奇迹出现:门突然打开,于致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回来时,儿子一反常态,坚决拒绝了我叫出租车的提议,裹着我给他带来的厚羽绒服坐在我的后车座上回了家。在儿子拒绝叫出租车的那一刻,我看见儿子那遗传了于致的忧郁眼睛里多了一种坚毅的神色,我知道儿子开始长大,我知道因为家庭的艰难,儿子开始过早地理解并接受生活的艰辛和无奈。
到达宿舍楼门口时,我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正在徘徊。我还没有来得及判断是谁,袁一林已经迫不急待地走到近前。他一边焦急地询问着怎么回事,询问着于致的下落,一边急匆匆地帮我推车子。不等我说明情况,儿子突然打断我,以极其冷淡的口气说,袁叔叔,谢谢你费心。我告诉你,我爸爸出差了,我刚才去同学家了。明白了,你就回去吧!我们挺好。
袁一林虽然已经习惯了儿子的不礼貌,但在这深更半夜里,好心跑来遭到这样的待遇,还是有些尴尬起来。我只好一边数落儿子,一边对袁一林说,实在对不起,劳你跑一趟。然后为了补偿儿子的无礼,我礼节性说了一句,上楼喝杯水吧?
不等袁一林说话,儿子又挑战似地说了一句,妈妈,太晚了吧?叔叔也该回去了?是不是?然后他扭回头盯着袁一林问道。
袁一林只好点着头说,是的,我该回去了,你们没事儿就好。说完,他低着头沉默了两秒种,然后又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们娘俩一眼,最后扭身走向路边的一辆汽车,钻了进去。一分钟后,那辆黑车便在一阵轻微的发动机声中与远处的黑夜溶在了一起。
袁一林最后投来的那个复杂眼神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多年来,对袁一林,我一直背负着强烈的愧疚感和难以抚平的良心债,这使我在与他的交往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讨好和曲意奉迎他,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稍稍缓解一下良心的不安。十几年前,我与他一同就读于同一所高中的同一个班级。我俩的成绩几乎都排在班里的前五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从讨论作业,研习难题,发展到彼此欣赏,彼此牵挂。这种结果直接导致了我们在报考大学志愿时,填写了同一所大学。就像老天的安排,我们在同一天收到了这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从这天起,我们的关系有了质的改变。因为我觉得那一纸通知书,就像袁一林形容的一样,无疑就是老天颁发给我们的恋爱通行证。于是,进入大学,我们同时也进入了恋爱季节。人们说恋爱的天空都是多彩的,那时候我发现我们的天空真得五彩缤纷,斑阑多姿。从高考的重压下解脱出来,我们像刚刚从阴郁的地下长出的两株小草,一下子发现生活的空间原来这么广阔,生活的乐趣原来可以这样多。我们从学校课堂、食堂到星期天的郊游,甚至影院、公园、湖边都留下了快乐的身影。或许,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快乐的一切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掉。然而,越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越是容易出其不意地发生。
就在我们自由自在地享受青春和生命赐予给我们的幸福的时候,于致有如上帝手里扔出的一颗石子,砸进了我们平静快乐的大学日子,我恋爱的小船在一夜之间改变了航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我以疯狂的激情,不顾一切背弃了相恋三年的袁一林,投进了于致的怀抱。
我能想像袁一林所面对的悲伤境地,但无法弥补自己对他的伤害。这种良心上的不安,使我在与他日后的相处中,始终无法坦然地面对他。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为他做点什么事情,或者帮他组织一个美满的家庭,以减轻自己良心上的不安。当几年后袁一林带着漂亮的女儿和妻子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时,我发现自己终于从多年的良心负担重压下轻松吐出了一口气。我们的关系,也随着他的前嫌尽释,随着他与我们正常交往的恢复而彻底正常了。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儿子似乎从小就对袁一林有着极强的敌意。如果追究这种敌意的源头,似乎并不是后天什么原因造成的。记得袁一林第一次见到我儿子时,他还不到二岁,袁一林兴奋地抱着儿子,却被他撒了一身尿。即使平常的日子,袁一林每次过来都给儿子带着小礼物或者小食品,儿子只要吃完食品,便会对他产生不恭。有时我想,是不是于致与袁一林当初因为我的缘故所结下的怨结,通过于致的血液传给了儿子?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原因可以解释了。至于今天夜里,儿子拒绝袁一林的激烈态度,我日后才想起,他一定意识到他的妈妈已成了一个单身女人,而他,作为儿子已经承担起“保护”妈妈,禁止其他男人对妈妈走近的任务了。
13
到腊月了,这在农村是准备春节食物的开始,也是农村最寒冷,尤其对老人来说最难度过的日子。对于家乡,我内心深处除了儿时快乐的童趣忆记,便是对贫穷刻骨铭心的体验了。其中让我体验最深刻的除了饥饿就是寒冷。因此自从来到城市,在发现还有这样温暖的冬天后,我就一直向往着有朝一天能让辛苦一生的父亲也来享受这种生活。在我与于致的生活越来越好时,我曾经在好几个冬天来临之前打电话让父亲来过冬,然而,每次老父亲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来成。不知是父亲天生没有享福的命,还是老天故意跟我过不去。当我失去于致,一时没有能力赡养老父亲时,却意外接到了父亲要来城里的电话。那是腊月初三,父亲突然打电话,说要来城里过冬,甚至过年,因此不准备买过年的食品了。
拿着话筒的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不仅没有更好的经济力量让父亲享受一下标准的城里人生活,而且我还顾忌与于致的事如何隐瞒。但是,既然年老的父亲终于下决心要来城里了,我知道不管如何艰难,我都要度过这一关,背负起这个对我来说有些沉重的负担。
父亲是一个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贫瘠的土地,从中获得的仅是温饱的生活。他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何精彩,也想象不到外面的生活如何富足,当他第一次进城,从炎炎烈日下走进我家开着空调的客厅里,竟大吃一惊地问我,世界上真有这样奇怪的东西,能让人像过秋天一样凉爽?甚至当他听说城里人每个月的消费几乎是他全年的消费时,他都叹息了好半晌。
父亲终于来了,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老式提包,蹒跚着从车箱里走了下来。当我在站台上一眼看见这个典型老农民熟悉的脸时,我的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记忆深处,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离家上学时,我是在火车的加速中,看着这个身影流泪离开的,只不过那时的父亲腰板挺直,脸颊红润;第二次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于致出国前,父亲从偏僻的农村穿着一身崭新但土得掉渣的衣服一脚跨进我家门坎的那一刻,而那个时候的父亲依然精神焕发,身体硬朗。然而,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却是满脸皱纹和佝偻腰背的衰弱老人。
他站在我对面,像我一样在笑,像我一样也泪花闪闪。松垂的眼皮下两滴沉重的泪水在不停地打着转,几乎看不清眼泪后边的眼睛,这使我搞不清是那两滴老泪浑浊的缘故,还是那两只衰老的眼睛变得浑浊的缘故。我拿起父亲沉甸甸的袋子,丝毫不顾忌行人奇怪的眼神,拉着父亲粗糙干硬的大手向外走去。记得在上大二时,我开始产生一种因为出身农村的自卑和虚荣,在工作后,尤其在常天丽的鄙视下,我曾经一度对自己的出身产生了怨恨,为此在几年前我就为父亲买过一身城市人的衣服,以备父亲来城时千万别再像那次来城时穿着了。看着父亲在那身又明显过时的衣服包裹下所暴露出的滑稽,我心里流淌的却是难以说清的疼痛。我明白父亲是如何费尽心机想打扮得城市化一些,以不给在城里的女儿丢人的心情,但这却使我倍感自责。
父亲安顿了下来,在与儿子的欢声笑语中,度过了第一天。当父亲问到于致的情况时,我与儿子统一的口径是,于致出去进修了,由于学习很忙,假期都可能回不来。父亲没起什么怀疑,而是安下心来准备在城里过一个享福的春节。他或许从来都没有想过他的独生女儿会成为一个离婚的女人,一个在他的传统保守思想里被认为是被休掉的女人。但是无论如何,我还不能让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父亲立即知道这回事,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比要他老命还残忍的事情。
当天晚上,我花掉七十元钱,为父亲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看着满桌飘香的菜肴,以及儿子的馋相,我心疼极了,因为我已经近半年没有与儿子吃过如此丰盛的饭了。父亲尽管很心疼我的破费,但显然以为女儿日子富足,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晚年的天伦之乐。
日子一天天在我的算计中熬着,为了不引起老父亲的怀疑,我的钱包也一天天在迅速地瘪下去,我不得不暗里紧缩开支,生活质量也开始逐渐下降。在我准备动用于致给儿子的生活费,以保证生活别降得太多的时候,突然又收到了保险公司的催费单据,这可真是雪上加霜,我只好把于致给儿子的最近三个月的生活费取出缴了上去。这样一来,我又落到了几个月前被常天丽逼迫买鞋时的困难境地。特别是,又到了儿子缴纳新学期的书费和假期补课费的时候了,这使我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终于迈进银行从离婚时所分的五万元存款中取出了一部分。
虽然如此,我还是尽可能从自己的牙缝里节省着生活费用,因为这对我已经习惯了。特别是,在没有其他收入的情况下,我知道那点存款以及现在的收入,对于未来的负担如何可怜。除了儿子的生活、教育各项开支,只父亲有可能遭遇的疾病一项,就可以将我彻底打垮。在对未来的这种担忧中,我只有咬牙勒紧裤腰带,强撑下去。因此,只要有可能,我总是先做两个好菜,让父亲与儿子边吃着,边做剩下的菜。当他们两人都基本吃完以后,我才就着最差的菜吃些主食,甚至只吃一些干巴巴的米饭,或者馒头。为了不引起老父亲的怀疑,我再一次像当初隐瞒儿子一样编出谎言,说自己的胃有一点毛病,不能吃带油的东西。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和心情,没有经历过生活困苦的人是想象不到的。因此那时我最喜欢听的一首歌便是满文军唱的《懂你》。特别是相配的MTV画面是我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九香》的片断镜头。只要我听到这首熟悉的旋律,便会迅速想起宋春丽饰演的母亲在孩子们上学后用舌头添碗里剩下的米粒充饥的情景。我觉得自己都快成为这样的一个母亲了。
困难的生活过起来总感到缓慢,而这种缓慢的日子还是一天天挨到了腊月十五。尽管我费尽心机地掩盖生活的困顿,最终还是被细心的老父亲感觉到了。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正在卧室里奋笔疾书写稿子,老父亲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他坐在我的身后沉默了好几分钟才说话。
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
正在埋头写作的我听见父亲出乎意料的低沉问话,不由得从书稿上抬起头,扭回身。这一看不要紧,我突然发现父亲衰老的脸颊上竟然正往下淌着两滴老泪,在台灯照耀下,正如两粒圆圆的豌豆在纵横交织的皱纹里缓缓蠕动。我一时晕头转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慌忙跑过去,因为我很少看见父亲流泪的样子,这使我在惊吓之余,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父亲没有理睬我的慌乱,他推开我为他擦泪的手,用自己的一只青筋暴突的手颤颤微微地一面擦着一面说,于致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父亲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但是没想到父亲察觉得这么快。因此听到父亲的突然提问时,我还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付,只是本能地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以一副平静的神态坚持着当初的谎言。我说,没怎么呀!于致进修去了。为了使父亲更确信我的谎言,我进一步有鼻子有眼地撒谎说,于致前几天还往单位打过电话呢,说过年也许会回来。
那他为什么不往家打电话?为什么不给他的儿子打电话?
我张开嘴准备分辨,却被父亲迅速截住了。这时他的低沉语气已经不全是悲哀了,而夹杂了一种气恼。他说,那为什么家里没有于致的衣服和用品,甚至你和小晨晨都不提于致。
我想起,自从于致离开,我便把于致不要的衣物和用品统统锁到了一个大箱子里,如果说我是舍不得扔掉的话,我想更确切地说,我总觉得有一天于致会重新回来,也许他会用得着他的旧衣物和用品,就像他真得去进修或者出差了一样,在内心深处,我是不愿承认他真得永远不回来的。特别是扔掉他的物品,对我来说,是失掉他本人后另一个痛苦。
不等我编谎掩盖,父亲又流出两行老泪,他一面不停地抹着泪水,一面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瞒爸爸了,你别忘了,你是爸爸从小带大的,从小到大你的一举一动,爸爸都能猜个大概。你只要告诉爸爸,于致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我意识到了父亲的误解,不但没有能够轻松地解释下去,却不知为什么像父亲一样流出两串泪水。父亲看见我的反应,自认为他判断准了,便更加难过地痛哭起来,苍老的声音满含压抑的痛苦,每吐出一个音节都像一滴沉重的眼泪,滴滴穿痛着我的心。我不停地告诫自己说,说出实情吧,以免父亲误会。但是我发现自己像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淹没了一样,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在我从哭泣中挣扎出来,盘算着向父亲说出实情时,儿子推门一脚跨了进来,看见屋内的情景,满脸的高兴一下子变成一脸的疑惑,那件蓝色毛衣上绣着小熊正憨态可掬地望着我们。我与父亲几乎同时停下哭泣,无声地擦去泪水。
屋内安静下来,我与父亲相互看了对方一眼,谁也没有找出接下来的话题。在过了大约两分钟后,儿子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突然挺了挺身子,迈着异常镇静的步子从门口走到我和父亲的中间。
他平静地说,姥爷,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知道的,其实,在你来的第二天我就想告诉你,也好让你早点面对这件事,只是妈妈不让。经过这么多天的生活和思考后,我已经习惯了与妈妈的生活,而且现在我也开始觉得爸爸与妈妈离婚并不是天塌下来的事情。我都能接受,姥爷你更能够面对,即使我们过得很清贫,我们照样可以快乐。
我大吃一惊,为儿子这番太过成熟的表白。我不禁仔细地观察起了儿子的表情。屋内的光线虽然不太亮,我还是清楚地发现儿子不管是在说这些话时,还是在说这些话以后,他的神态都平静如一池阳光下没有涟漪的春水,安静而堂皇地展示着自信和坚定,一如当年阴郁而骄傲的于致。窗外传来剌耳的汽车防盗声音,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心里一阵颤抖,似乎有一阵寒风正从身后顺着脊梁向上窜升,脖子顿时感到僵硬梗直。那是儿子吗?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吗?我问我自己。儿子又在向父亲说着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清了。从儿子倔强和刚毅的脸上,从儿子成熟和理智的言语上,我没有感到多少成长的喜悦,心头升起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恐惧和不安。
父亲惊鄂地瞪大了眼睛,泪痕斑驳的苍老面颊上像刚刚被一阵暴风雨吹打过,残留着纷杂潮湿的激动。或许几天来,父亲就一直在通过一星星一点点的痕迹试图寻找于致,寻找这个家庭已经发生的故事真相,但是他却做梦都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
第六章
14
父亲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更老了,当我第二天起床走到厨房准备做早饭时,一眼看到了站在灶前的父亲那满头苍白色的头发。我一直不相信一夜能愁出满头白发,但现在面对父亲那一头突然变白的颜色,我才真的理解了这句话。
父亲缓缓扭过身,我再次大吃一惊,因为父亲枯瘦的核桃皮般的脸颊上像被口腔内部某种力量吸住似的,显出两个模糊的黑坑。这也应该是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一夜之间,父亲经受了怎样的熬煎和痛苦,他是如何挨过这漫漫长夜,我想我已深深的体会到了。虽然我知道传统守旧的父亲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没有想到可怜的父亲面对发生在独生女儿身上的这件事,几乎就像一间日渐破损的老屋突遭暴雨侵袭一样,已经濒临崩塌了。
我用力平息着正在涌出的激动,把视线从父亲的脸上移到正在冒着乳白色气体的锅上。从接下来我看见的那锅在农村老家常吃的一种粥——玉米粥里,我一下子理解了父亲的坚强:他已从深深的痛苦中走出,决定与女儿共同度过眼下的清贫日子了。我走过去,拿起饭勺,用力翻搅泛着白沫的黄色稀粥,在成串的泪水洒向锅内的同时,把升到喉咙的哽咽声不断地一口口吞下去。我真希望父亲能够像我儿时做错事后一样,痛斥我一顿,以此舒解我在父亲这把年纪给他带来的不寻常打击和由此而来的心理上歉疚。然而,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用沉默和无奈,接受了现状,用苍老的躯体,将这难言的痛苦深深地掩藏起来。他甚至还试图努力摆出平静的姿态,自欺欺人地说:
早上总喝牛奶,喝烦了,我想玉米粥了。
我抬起泪眼,迅速瞅了一下父亲因为压抑和掩藏痛苦而显得扭曲和愚蠢的脸,然后“当啷”一声扔下饭勺,扭身冲出厨房,跑进卫生间,开开水笼头,在“哗哗”水声中呜呜哭了起来。
父亲没有选择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接受了他一直为之骄傲的独生女儿被人休掉的现实。我一直害怕父亲责怪我,问起我离婚的理由,但是父亲一直没有问。面对这样一个已成的定局,或许他感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或许再也不愿触动让人疼痛的伤疤。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做的更多的便是用日渐苍老的躯体承担起对我与儿子的呵护和照顾,像一头沉默而吃力的骆驼,执拗地、佝偻着瘦弱的脊背默默地抢过更多的家务。
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老父亲不知何时从我的书桌里找到了一份帐目,那是我刚离婚时,为更好地支配工资记载的两个月的详细收入和支出情况。因此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工资,知道每个月家庭的必须开支,以及其他有可能的消费。他像所有下岗家庭的老人一样,开始提着菜蓝子去买市场最便宜的菜,为一毛钱与小摊贩斤斤计较。我甚至亲眼看见可怜的父亲因为少出一毛钱而被小贩追讨的尴尬场面。但这并不是我最难过的事情,最让我痛心的是父亲为了不给我所谓的丢脸,曾经几次与我一起碰见熟人时悄悄躲开的情景。因为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为父亲购买时下城里老人穿的衣服,而父亲为了能节省更多的菜钱,固执地接过了买菜的任务,这使他藏书网不得不每天穿行于菜市场,而且为了买便宜的菜,他几乎每天早早起床赶早市,购买不用上交管理费的菜。
我常常在早上上班的路上,看见父亲提着菜蓝子的佝偻背影。每当这个时刻,我都会生出无限的内疚,并暗暗发誓要像当年考大学一样,拿出全部力量在工作上干出成就,以不负年老的父亲的操劳。
艰难的日子熬过了腊月,熬到了春节。于致也在节前到儿子的学校一边看儿子一边送来了生活费。这样,我们的春节虽然过得不算完整,但是在儿子、父亲的努力下,我们也过得其乐融融。每当看着这一老一小围着餐桌上那点寒酸的食物而兴高采烈地说笑时,我心里都不由得生出隐隐的疼痛。比起邻人同事,甚至比起我们的过去,我们这个春节,也是父亲唯一一次在城里与我们一起过年,却是我在城里生活后最寒酸的一个春节。这使我对父亲的内疚增加一层的同时,只好以更加发奋的努力,用撰写那个课题来安慰自己不安的良心。
在这种努力和奋争中,书稿在突飞猛进地增长,以此速度,我想在大约半个月内便能完成。为了心中的目标,为了年老的父亲和幼小的儿子,我决定彻底与自己的过去决裂,我要做一个强女人。为此,在春节的第二天,我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去给李子峰拜年,以加深与领导的关系。因为在三月份,也就是假期结束后,职称评定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书稿到时不能排上用场的话,只有靠李子峰的活动了。
我终于彻底撕毁了清高的形象,用儿子一个月的生活费给李子峰买了一条高级领带。去李子峰家送礼的那个夜晚,我几乎花了半个小时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甚至为了选衣服折腾了十几分钟。从多年的工作经验中,我深深体会到了外表形象对一个人成功所起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对于女人。因此我希望李子峰除了以一个领导对下属的欣赏外,还能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喜欢我。我化了淡妆,穿着于致陪我买的一套高档衣裙和一件黑色驼绒大衣,脖子里配一条乳白色羊绒围巾,在镜子前犹豫了好一会儿,直到信心涨满身心。
在儿子和父亲疑惑的眼神注视下,我提着装着领带的小礼包走出家门,走进年节气氛极为浓厚的夜里。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年轻恋人和学生模样的一群女孩,从身边悠闲地走过,还有一对年轻父母带着一个小孩在散步,偶尔有烟火窜向空中飞散开一朵朵巨型蘑菇状的彩色烟花,引得路人争相驻足观望。然而,穿行在这种喜庆的气氛中,我的心情没有丝毫的快乐和轻松,我不知道此次行动会让李子峰如何看待我,也不知道是否会产生预想的效果,但是无论如何,我想,我得去,还得尽可能地讨好他。
寒风浸透了身上薄薄的衣服,感觉中骨缝里都充满了冷气。为了漂亮,我几乎没穿保暖性能好的棉衣,甚至没穿一条厚毛裤。我一面发着抖,一面心烦意乱地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甚至考虑如果碰上同事如何处理。当我迈进空无一人的电梯,看着光亮的电梯壁上照出的模糊影子时,我突然觉得人生或许本来就像对面的影子,不过如梦一场。不是许多古人,甚至现代人都在慨叹人生如梦吗?既然如梦,为什么不真得是梦?既然如梦,还有没有必要认真?既然如梦,是不是过后也是一场空?既然如梦,我是否还需要这样拼争,这样挣扎?而今夜的送礼,是否转眼也是一场稍纵即逝的烟云?
我真想打道返回..,在电梯的指示灯已经显示要到的楼层时,我几乎要重新关上电梯下去了。但是,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无论如何是不甘心的,我听见她在拼命地阻止:不,不应该听任自己这样悲观,更不应该轻易放弃决定了的事情。谁知道人生?谁能猜测命运?既然已到了这一步,既然已经决定,既然已经买了,既然已经来了,我就应该坚持走下去。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得先有人的努力。既使人生如梦,在梦还没有做完时,只能做下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我终于克服了软弱和丧气,一面调整着脸上的表情,一面压抑着忐忑不安的心,敲开了李子峰家的门。
李子峰顶着一头的光辉,以一副先是惊奇,而后喜悦的表情迎接了我。这使我一直萦绕心头的烦愁随之缓解了,就连刚才的紧张也随同李子峰温和热情的招呼变得不知去向。我坐在松软的沙发上,不禁欣赏起李子峰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另一种情调——那是家庭里温和的丈夫和父亲式的情调。
李子峰来来回回走着,兴高采烈地端过各类零食和小吃,然而,这些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已被对面那个漂亮的吧台式的柜子吸引了。上面除了摆着各类稀奇古怪的工艺品外,其中一对童男童女式的毛绒娃娃,正以一副动人的憨态吸引着我。我忍不住走过去拿起来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并为李子峰这种书呆子式的男人有这样的玩具而惊奇不已。
其实,这并不是那晚最让我惊奇于李子峰的,接下来的另一幕才实实在在打动了我做为一个女性内心深处的柔情:在宽大的吧台旁边是一道类似于日本房间的推拉门,在李子峰从门后闪出的一刹那,从里边飘出来一种浓厚的菜香味。顺着门缝的开合,我望见里边方方正正的餐厅,以及餐桌上一屉刚刚包好的饺子。
李子峰的太太几年前便去世了,女儿也在去年随同姨妈去日本上大学了,李子峰的妈妈病好后又住在了他妹妹家里。他——独自一个男人自己包饺子?
我再一次被强烈的好奇心所驱使,穿过漂亮的推拉门走进去,这时,馅香味随着我的脚步的迈进更浓郁地飘进鼻腔,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制作饺子馅的人一定是个调馅高手。在餐桌后边还有一道半开的门,那一定是厨房了,因为当我走到餐桌跟前时,我闻见所有的香味都正在从那道狭窄的门缝里飘出。
李子峰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表情,开始下意识地搓手。他说,女儿年前回来了,她最喜欢吃他做的饺子,因此他几乎每隔两天都要包上几斤饺子冻到冰箱里,以备她随时想吃。
我感到心里的某个角落突然松动了一下,不知是敬佩还是感动。我从来没有想到,当然更不可能看到李子峰这慈父的一面,这使我觉得眼前这屉饺子与办公室里那个书生气十足的男人太不和谐了,也正是这种不和谐使我在心底对李子峰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我说不清这种情绪是爱怜,敬重,还是激动。在这种复杂情绪支配下,我迅速端起那屉饺子,拉开角落里冰箱的冷冻门,将它冻进去,然后,毫不犹豫地走进厨房,不容李子峰客套,强硬地把正在慌乱地阻止我的李子峰摁到旁边一把椅子上,开始麻利地洗手、挽袖子,包剩下的饺子。
或许我的行为有些唐突,当然也有可能引起李子峰的什么想法,但那时,我似乎已经不愿考虑这些东西。我只知道,女人的天性,传统的教育,使我不能容忍一个男人,一个像李子峰那样有知识的男人藏书网独自在家里做这种本是女人应该做的家务。不管李子峰如何看待我,反正这个晚上,我已经认定了我做得没错。在这种心理的支持下,我自然而然地坐在他的厨房里,飞快地包着剩下的饺子,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没有拘束。
我一会儿擀片,一会儿包饺子,在李子峰温情的夸赞声中愉快地与他聊天。想不起在谈到什么问题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鼻子有点发酸,因为我想起了于致,因为这种场面太像我与于致生活中多次出现的情景了——在我包饺子的时候,或者做饭的时候,如果于致有时间和兴致,他便会坐在厨房的餐椅上,一边看我做饭,一边与我聊天。这种回忆使我一下子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强烈挂念。李子峰仍在旁边兴奋地说着,我已经听不清他说什么了,我的脑子几乎被于致占满了。我不停地想着他是否会一个人吃饺子,他一个人如何过年,我还在想他是否会想起我们共同过年的情景,是否会因为想起我以往的好处而唤起他内心的柔情……我感到春节以来强烈压抑的感情突然像雪崩一样呼啸而下,将我一下子淹没了。
在我陷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悲伤而忘乎所以时,突然被李子峰的问话惊醒。他正以高昂的情绪问我,你说对不对?
我哪里知道他在问什么对不对,只好迅速转化情绪低头擀片儿。同时,忍着正在外涌的眼泪说,对!多亏我的长发从侧面垂下,挡住我的脸,才使脸上的表情没被发现。我将头转到另一边,用手拿起一把面粉,强撑轻松的口气说,所长,劳驾给我一杯水好不好?
李子峰像根弹簧弹起去了客厅,而我在转过脸的同时,已经有两滴眼泪啪哒啪哒落在了砧板上。等他端着水回来时,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
饺子终于包完了,我站起来收拾砧板等物,然后洗手。水哗哗地从手中流下,水声中传来李子峰模糊的打趣声音,早知道你今天来,我会多调些馅,让你……
我转过身,一眼看见李子峰若有所思的奇怪眼神。在那双不大的眼睛里,分明有些什么暖昧的东西刚刚出现过,虽然一闪即失,却触到了我内心敏感的区域。
重新回到客厅后,我拿出了领带。李子峰兴奋的脸上立即毫不隐瞒地显示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一面推辞着,一面不停地表示着对我这片心意的感谢。
就在这时,他女儿回来了。像一颗带露的荷花,她向我微微笑着,并且打量着我,打量着没来得及藏起的领带,然后,一语双关地夸赞说,阿姨,不错,不错,很适合我爸。我希望阿姨平时能多关心关心我爸。我爸最需要的是一个伴,你可惦记着啊!然后,扔给我们一个别有用心的眼神钻进了她的屋里,留下外面的我们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等反应过来,我们不约而同地以一副假装没有听懂的姿态来掩饰我们的尴尬神情。在这一点上,我发现聪明的李子峰所长智商竟然并不比我高明多少。
临走的时候,李子峰拿来一只装得鼓鼓的大塑料袋递给我,并解释说,是在板鸭厂做老板的弟弟年前送来的,多得他无法吃完,我帮着吃就是帮他的忙,不然会浪费掉的。
我还在推辞,他突然攥住我的手将袋子提绳递到我手里,然后不容置疑地将我的手合上。接着,我感到他攥着的手突然加大了力量,一改刚才的温和和随意,用少有的体贴口气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好好干,我会帮助和支持你的,你的职称今年也没问题。
最后,他再一次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放开了我。在客厅明亮的水晶灯照耀下,他眼睛里闪现着潮乎乎的光亮,像透过晨雾落下的一滴露珠。
15
假期结束前一天,父亲不顾儿子的哭闹和我的劝阻,固执地回老家了。当我看着老父亲蹒跚着双腿蹬上火车的刹那,我几乎再也无法往前挪动一步,我怕再走近一步,便会在大庭广众之前痛哭起来。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因为独生女儿的无能,只好孤身一人再回偏远的老家种两亩薄地,甚至还指望以此换些钱,来冬贴补我的家用。父亲在窗玻璃处弯着身子还在不停地嘱咐着,但我早已不知他说什么了,我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以防止父亲看到我的愁苦,让父亲放心回家。
火车载着满腹心事的父亲缓缓驶离了车站,我站在寒风中,看着远去的列车,终于让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了满脸。
上班第二周,也就是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后的第一个礼拜,职称的评定工作就已经着手报名了。就在我愉快地报了名,安心做着评上职称的美梦时,事情突然出现了变故。一天开会时,李子峰宣布说,下星期,也就是过三天他就要到党校接受培训,因为那天是星期五。时间是三个月。而更让我焦急的是,开会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李子峰了。到下午,我几乎每隔半个小时便往李子峰的办公室门口看一看,甚至坐在办公室里,我也伸长着耳朵听着走廊的动静,然而,一直到下午下班也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他。
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整个办公大楼在下班高峰的喧闹后变得沉寂下来。我坐在办公室里,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茫然盯着头顶上的日光灯,在它无声无息、死气沉沉的光线里体会着命运的不济和无助。时间随着窗外暮色的浓重而流逝着,我满怀的愁绪却随着这种流逝成长着,当夜色卷着如潮的恐慌一遍遍袭来时,我意识到目前必须找到李子峰,打探清楚他是否还能参加职称评定会,如果不能,他还能否帮助我。而明天便是周末了,他有可能去看护他的妈妈,找他既不方便也不容易,一旦他去培训后,更难找到他了。
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知道必须振作起来,独立面对世界,面对今天和未来的各种困难和问题。只有这样,我才能以自己的力量实现当初离开于致所许下的诺言,并在社会上站住脚,担负起抚养孩子以及日后赡养老人的重担。在这种自我鼓励下,我感到胸中有一种悲壮的力量正在生长,象儿子小时经常玩的水枪里的水,在推杆的压力下,迅速上升,“嗖”的一声冲出来,灌进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被生活的勇气胀满了。
大约七点的时候,我来到了李子峰家的门口。然而让我失望的是,无论如何摁门铃,都没有回应——李子峰根本不在家。站在这座宿舍楼下,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决定就这样等下去,非把职称的事搞定不可,因为我唯一指望就是他了,而且我知道只要他出面,职称肯定会十拿九稳。因此不管他如何忙,不管他今天是否愿意看到我,我甚至不管他是否还能够帮助我,我都得这么做。
我穿着一件黑色中长羊毛大衣,在瑟瑟寒风中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盯着宿舍楼前的动静和行人。身旁有一方冬青砌起的花园,里边有几株枝桠交叉的树木,横七树八地交错着,像山区农家后院里的一堆烧柴。我沿着靠墙的冬青悄无声息地来回徘徊着,不停地向对面张望。有一对恋人依偎着从前方走来,走到掩藏在黑暗中的花园处,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拥抱起来,还发出低低的笑声。我有些尴尬,只好从黑暗中移出身体,把这里唯一可以隐身的地方腾给了他们。
我暴露在宿舍楼前明亮的灯光里,浑身不自在,只好走向并排的另一座宿舍楼下,遥遥注视着这里的动静和来人。一辆辆公车、私车甚至出租车驶进驶出,我睁大着眼睛也没有看见李子峰,还有三三两两骑着自行车的人进进出出,仍然没有发现李子峰。十点过去了,我等待的决心也慢慢随着夜色的加深,随着来往行人的减少而消逝,对面亮着的窗子中有的开始熄灭。就在我决定是否回家的时候,又一辆出租车从拐角处驶进,我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看了一眼,然而,就在我看了一眼准备回返时,那个熟悉的秃顶,甚至秃顶上边微微发出的光亮,竟然奇迹般出现了。在寒冷的黑夜,我发现这个秃顶如此迷人,我恨不得上前在光亮处亲它一下。我一面向前走着,一面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差五分。
我不得不停了下来,几乎想找个角落躲开。因为车门开处,常天丽伸出的脑袋上模糊的白脸盘,以及脑袋顶上高高盘起的发髻正从车里露出来。我闪身走进身边一个单元口,然后听见常天丽的声音从远处模糊响起,你能上去吗?
我说过没问题,没问题……这是李子峰的声音。
一分钟后,出租车飞驰的嗡嗡声朦胧传来,像一只飞翔在夜空的黑鸟,滑着模糊的痕迹,神秘地离去。我从黑影中闪出,快步走到李子峰家楼前,看见电梯的标示正在向上运行,于是我摁下另一电梯,迅速进去。一分多钟后,我已走出电梯,正好看见站在自家门前正在开锁的李子峰。
我叫了一声所长,背对着我的李子峰突然停了一下手中的动作,将头扭了扭,然后不等全部回过身,便继续刚才的动作。几乎同时,他也说话了。只是一改往日的流利和温和,磕磕绊绊地说,你怎么——怎么——还——没走?
我一下子意识到他不但喝多了,而且把我当成常天丽了。我突发其想,恶作剧地干脆将错就错,顺着他的意识说了一句,不可以吗?
这时李子峰已经开了门,他仍然没有回头,而是一面进屋,一面嘻嘻笑着说,当然可以,只是深更半夜,你到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还能有你的好处?
李子峰因为没有发现我,所以仍然毫无戒备地用我从没有见过的油嘴滑舌的腔调说着,这让我不但吃惊于李子峰的另一面,还让我吃惊于他与常天丽的亲密关系。
这时,他已经进屋,踉跄着一头栽到客厅的沙发上了,然后,拍着沙发,眯着眼睛对我说,随——随便坐吧,要不坐——坐到我的身边来吧。
我没有坐,只是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然后走到客厅角落处的小沙发后边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开水,端了过来。我蹲在向下爬着的李子峰跟前,将水递到他手边。
他托住水杯,一边含含糊糊、不着边际地胡说着,一边不得不抬起了头,将上半身抬起喝水。等他把水杯伸过来,让我接住时,我想他一定是吓了一跳,因为他突然揉了揉眼睛,费力地坐直了身子,随后又揉了揉眼睛。等他看清我后,我觉得他的酒醒了许多。
他大睁着眼睛,问了一句,怎么是你?
我笑了起来。或许是李子峰刚才一系列的动作又滑稽又可爱的缘故,或许是他那副吃惊的表情在灯光下显得可笑的缘故,我蹲在他面前出声笑了起来。他直挺挺地坐着,身子比我高出一大截,在那件鼓鼓囊囊、皱皱巴巴的羽绒服的包裹里愣愣怔怔地看着我不停地笑。
我终于停了下来,将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坐进李子峰旁边的单人沙发,愉快地说,为什么不能是我?难道不可以吗?
李子峰清醒了,但是清醒后的李子峰分明显出了一些慌乱。他将两手交叉在一起,两腿紧紧并着,面部也在极力伪装出做作的沉静。虽然如此,我仍能从他那低沉下来的语调和话语中听出他的紧张和不安。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么晚了……没说完这一句,他似乎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他越解释越慌乱,而且在他看来似乎越解释越不妥,他停了停,似乎仍然没有找到更适合的话语。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别人能来,我难道就不能来?我以一种暖昧的神态继续打趣着李子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许我的话语,让他想起刚进门时把我当成常天丽所说的话,一时间有一丝尴尬飘过他的脸。显然他仍然没有从刚才的慌乱中缓过来,他将两腿重新调整了一下,晃了晃上身,不等坐稳,再次起身,突然将身上松软的羽绒服脱下来,扔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就在他脱下外套的同时,我感到眼前一亮,李子峰的里身竟然穿着一件深红色毛衫,从质地看来,价钱不菲。在我的印象里,李子峰历来是蓝色或者灰色的外表,因此当红色的李子峰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我再一次承认,李子峰不仅是那个儒雅的学者而且还是一个浪漫的男子。
等李子峰重新坐下后,屋内的气氛开始正常起来,李子峰也逐渐恢复常态。然而,当他扭过脸来,第一次用平静的神态正视我的脸时,我却在用欣赏的眼光盯着他的衣服。他有些不自在,红着脸低下头瞅着毛衫,用力往下拉了拉,毛衫顿时变了形。我不禁再次笑起来。
在与李子峰的所有交往中,他的领导地位,高深学问,以及他彬彬有礼的作派,使我在他的面前一直处于小心翼翼的被动地位,而今天,我发现渺小的我竟然因为他的酒醉失态,以及因为酒醉而发生的一点小小误会,无形中占据了主动地位。这种情形对我今夜所抱的目的是极为有利的。我想,我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完成今天的任务。
李子峰虽然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但是,我仍能从他迷迷蒙蒙,游移不定的眼神里,从他坐不正,站不稳的神态里感觉到酒精对他的作用。
他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极力表现着主人的热情,再一次问我,怎么来这么晚?
我喝了一口水,将杯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收回飘缈的思绪,以一副幽怨的神情低声说,我七点就来了,在你的楼下一直等了五个小时。
就像我希望的一样,他表现出吃惊的神情,以及吃惊过后不加掩饰的怜惜。在这两种复杂的情绪里,他突然声音抬高,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参加今晚的聚餐?
聚餐?我脱口而出,将这句话喷了出来。在我的感觉里,这两个字符更像被射落的小鸟,从一颗阴郁如一团黑雾的树上掉落下来,从中我嗅到了一种受伤的气息。然而,就在我带着极强的好奇心期待着李子峰接下来的答案时,他突然停下了刚才的话题,并且沉默下来,而红毛衫衬托下的红润脸颊一瞬间出现了不易察觉的难堪。
不知道是李子峰的沉默激起了我的怨恨,还是李子峰刚才的话题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感觉到阴谋的影子正在某处游移。而面对这种阴谋,我似乎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在李子峰接下来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寒喧中,我站起身走到吧台拿了一个半瓶的白酒和两个杯子走回来。
我不想弄清楚李子峰吃惊的表情下会如何想我,如何看待我。我没有犹豫,只是麻利地将杯子放在面前,打开瓶子,为两个杯子斟满了酒。在缭绕着浓厚酒香的寂静中,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李子峰因为掩饰尴尬所暴露出的愚蠢,以及我的居心叵测在我与李子峰之间所投下的相互猜忌的阴影,使我们更像一对儿各怀鬼胎的敌人。
我举起酒杯,展开一副灿烂的笑容,以轻松的口气,努力改善目前的气氛。我说,我单独为你送行,请你赏脸!我一咬牙将那杯又辣又呛的酒水灌了下去。然后,我忍着要呛出来的泪水,注视着对面李子峰的举动和表情变化。
我不得不承认,领导领导就是领导,我或许永远都无法赢他,不管是在智商或者是在情绪智商上。因为他已经轻松地从刚才的气氛中超脱出来,正洒脱地应付着因为充满欲望而显得沉重的我。酒瓶里的酒一点点在减少,萦绕在我与李子峰头顶上那层神秘和尴尬的气息开始越飘越远。当我在这种酒香中也开始感到一丝迷失的时候,我适时地抓住一个机会胡说了一句,因为我想搞清楚,今晚的聚餐到底是什么性质的饭局。我说,其实,我今晚之所以不参加聚餐是因为我以为是常天丽在请客呢。
不知道是李子峰因为我的话语放松了警惕,还是因为酒精而变得糊涂了,他几乎不加思索地说出了事情真相,他说,看来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该让常天丽来通知你,没想到你们的矛盾那么深。如果我早想到的话,应该让周铸文或者杨菴来通知你。
我真想说一句,常天丽根本就没有通知我!但是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取来茶几上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随着嗓子里往外升腾着辛辣和强烈的烧灼,我感到胸中一霎那聚积起对常天丽的强烈愤恨。我又一次安慰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报复这个坏女人!
夜已经很深了,在我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我不想走,李子峰也没有任何厌烦情绪。看来酒真不是坏东西,它不仅可以帮助忘掉烦恼,还可以在一些特定的场合帮助完成一些极其艰难的任务。怪不得中国各种应酬都需要酒来助兴呢?怪不得酒在中国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呢!就在今夜,在这个走投无路的深夜,我可以借助酒来掩盖自己深夜呆在一个单身男人家里的尴尬,还可以借助酒来探听自己应该或者是希望听到的东西。我能不感谢酒?
快十二点了,我又一次望了望客厅吧台角落处的豪华落地钟,在我犹豫着是否切入话题,搞定职称,然后结束这场游戏时,我发现李子峰仍然没有停下话题的意思,甚至以一种几乎不容打断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讲着我感兴趣的话题。这使我觉得他不是怕我不走,而是怕我走。
他告诉我应该与常天丽搞好关系,应该慢慢改掉自己倔强的性格,学会适应人,容忍人……他说了那么多,我们喝了那么多,我感到胃已经变成山涧里一潭正在升腾着气泡的温泉,一股股无色的气体随着酒精的蒸发从喉咙中冒出,我终于开始像许多粗俗的酒鬼一样,难以控制地打嗝儿。这让我尚存的一点理智感到又难为情又无可奈何。我搞不清楚李子峰已经到了什么状态,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边缘,那怕一小口都可能将胃胀开一条口子。就在我决定迅速结束这种游戏的时候,李子峰突然睁着一双兴奋无比的眼睛,出其不意地说出一句吓人一跳的话:
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我一下子咽下了刚刚酿上来的酒嗝儿,吃惊地抬起脸望着他,试图搞清楚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搞清楚他是要离开这个城市,还是这个工作,还是这个家。然而,我看不清楚,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他的表情、眼睛、甚至嘴巴,只有那个秃顶脑门在灯光的辉映下所闪出的亮光,像阳光下一蓬怒放着的鲜花,刺激着我渐已麻木的神经。我不得不强忍着打嗝儿张开嘴问道,你离开哪里?要到哪里去?
李子峰显然已经喝得忘乎所以了,他一改矜持和守口如瓶的作风,把自己还不曾定下来前途透露给了我。他说,培训完有可能到局里去,局长已经找我谈过话了。他还告诉我说,黄老也马上要退。虽然常天丽很有社会交际能力,也很有人缘,但他希望我能提上来,因为他最欣赏的人是我。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身体向后仰靠在了沙发背上,然后将眯缝着的眼睛睁开,盯在我的身上,似乎想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他用一种突然低沉下来的语调说,说句实话,几年来我对你的感觉一直是孤芳自赏,清高自大,既不懂世故又没有女人味。直到那天,我走进妈妈的病房,看见你手拿便盆时的神态时,我一下子被打动了,也就那么短的一瞬,我对你所有的感觉和认识全改变了。我见过许许多多伺候病人的人,唯有你脸上和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神情让我难以忘怀。就那一刻的感觉,足以让我看到你天性中别人难以相比的柔情和善良,以及你的真诚和爱心。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觉得你是我周围认识的女人中最真正的女人。
我吃惊地大睁眼睛!
但是你的弱点太明显了,尤其是你的社交能力,这几乎是你提职的致命弱点。在这一点上,与你形成鲜明对比的恰恰就是与你矛盾极深的常天丽。我不怀疑你的聪明,但是提职光靠聪明和善良远远不够。我不知道你是否考虑过你的前途,我也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上进,但是无论如何我既不忍心看见你的失败,更难于想象以后在常天丽的手下,你和她如何相处。
我早已惊鄂不止了,没想到今夜在酒瓶里能有如此多的收获。但是最让我想不到的是,李子峰竟然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条越来越模糊的提升道路。其实,那个时候,许多科室已经完成改革,该退的已退,该提的也已经提了,而我们所里仍然没有任何举动,这使我觉得当初那个机构改革文件的规定有可能不会涉及研究所了。毕竟那个文件所说的也只是一部分处室的试点。如此看来,我太大意了。
李子峰仍然在诚心诚意地分析着我的前途,而我却早在他的分析中变得沮丧不堪。我知道自己的弱点,正如李子峰所说,我最缺乏的,也是提职最需要的便是人际关系,如果我有常天丽的才能,我的副高岂止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我突然清醒了,明白了今夜我来找李子峰的主要目的。于是我告诉自己说,先让李子峰帮我把职称评上才是正理,就像当初所想的,有这个副高,提职也就容易了。
在大约一点左右的时候,我终于在李子峰对职称的许诺中,迈着像他刚回家时的脚步走向门口,李子峰已经走不成路了。因此,当我走到门口时,李子峰因为身体难以掌握平衡几乎是一溜小跑冲过来的。他歪歪斜斜,但仍然极力表现着自己的君子风度,他替我拉开门,伸出干瘦的手示意握手。
我站在半开着的门口,手被李子峰紧紧握着,在半明半暗中,李子峰背对着光线的阴暗脸上,只有一对异常闪亮的眼睛正冒着亮光。几乎有两分钟的时间,他既不说话,也不放开我,只是激动地注视着我,我看不清 4ed6." >他的眼睛里正在流泻的是什么样的情绪,我也说不清他正在想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正变得迟钝起来。我既无法判定李子峰的企图,也无法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只好像一颗笨重的木桩子,糊里糊涂地戳在原地,被动地接受着门后射来的灯光的照射,让自己的丑陋和愚蠢,以及满是疑惑和慌乱的脸全部暴露在李子峰眼皮底下。
在难受的沉默里,我仅存的理智终于挣脱了慌乱的精神枷琐,并大着胆子抬起了眼睛。我的目光越过眼前光亮的头顶,看着他身后漂亮的顶灯,轻声说:
我该走了!祝你做个好梦!
在我还没有说出“再见”时,李了峰突然打断我的话,虽然结结巴巴,但是很清晰地说,什么样的梦是好梦?有你的梦就是!
我吓了一跳,急急收回眼睛,盯在李子峰脸上,想看一看他是否在打趣,然而,李子峰一如刚才的激动和兴奋,只是深不可测的脸上增加了一丝迷蒙的成分。
他再一次收紧我的手,并腾出另一只手伸向我的肩膀,努力压着嗓音说,放心,我会帮助你的,不管哪方面我都会支持你。只要你努力。他停了一下,再次将迷蒙的眼睛定在我的脸上,说,明白吗,你得努力!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感觉他的手又在用力,而那只放在我肩上的手却往深处掐了几下,最后,他将我放开了。
第七章
16
李子峰走了,暂时的工作由五十开外的黄老代理。这个每天上下班像报时钟一样准时的老学究像一台出土的文物,在他的办公室里悄无声息地散发着古老而又沉静的气息。他既不到我们的办公室里指手划脚,也很少与我们聊天,甚至连遇见我们对他都是一种负担。多亏我们的工作在李子峰临走时作了明确分工,因此黄学究也乐得个逍遥,顶多在我们遇到问题时,给我们当一当顾问。我的《轻工史》初稿在假期刚刚结束时就已完成,并且已经李子峰的初审,现在正在按照所提意见作第二遍整理和修改。再加上职称的事已由李子峰满口应承,我感到前途在一点点儿变亮。离婚后灰暗的心情也开始像雨后天晴的阳光,以新的姿态清新和灿烂起来。在偶尔失眠的深夜,原来那种因为思念和怨恨于致而流泪的习惯有时也会被对未来的憧憬所代替。甚至我想象着有一天,成功后的我站在于致面前听他的忏悔,并看到他因为离开我们而悔恨的神情。
离婚的伤疤慢慢结痂,我开始以平常的心态对待事业和婚姻。然而,这个伤疤太脆弱了,或许极小的一点碰触就可能引来新的伤口,甚至流出新鲜血液。
这是一个倒春寒的季节。当人们刚刚脱下厚重的棉衣,准备换装的时候,一场西伯利亚的寒流从北极附近飞驰而下,穿过烟云浩荡的蒙古大草原,直袭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地。接下来一场大雪铺天盖地飘了个淋漓尽致。我不得不重新武装起来,裹上寒冬腊月才穿的羽绒服,那是一件红白相间的羽绒服,我裹在其中穿行在满天飞雪里,感觉像一只飞翔的鲜艳蝴蝶,虽然车轮下歪歪斜斜,但是因为这场浪漫的雪,以及身上颜色明亮的衣服,特别是这几种颜色的搭配所产生的视觉效果,使我的心情也随着飞雪而飘扬。穿过熟悉的街道,走过熟悉的警察岗,当拐弯快接近单位时,旁边有一个小伙子哼着崔健那首“让我到雪地里去撒欢儿”从我的身边骑过。然后,我就像得了传染病似的,在心里也开始不停地哼唱这首快乐的旋律。甚至到办公室后,在我清扫卫生的过程中,在整理文件过程中,甚至在改写稿子时,这首歌曲一直像缭绕在心头的鸽子,不停地上下翻飞和欢快的鸣叫,我想,如果我还年轻,我就能歌唱,如果老天下雪,我就能去撒欢。
伴着快乐的遐想,我在顺畅的思路中飞速进展着《轻工史》的修改,到上午下班的时候,稿子已接近终点,中午在单位吃了一包方便面,继续做修改工作。到下午上班的时候,稿子已经彻底大功告成。因此当办公室的人员到齐时,我一展多天来沉重的眉头,愉快地和周铸文、杨菴打趣和说笑着。而我的轻松和快乐又为我引来了一场新的灾祸。
我实在搞不清楚常天丽为什么如此狠毒,她甚至都不能容忍我快乐一下。当她看到我轻松的表情和办公桌上整齐的书稿后,她的心里生出了新的不平衡。然后我就听到了常天丽的声音,像一只苍蝇突然掉落在一盘无比精美的菜肴中,让人恶心与气恼。
她说,我昨天看见于致了。
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我突然听到于致这个名字,一瞬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藏书网。我不知道这个名字连同这个人已经在我的心里走出去了多远,或者在我的心里埋了多深,因为这些天来,在我为工作和生活疲于奔命的过程中,我已经成功地淡忘了这个名字,以及这个人给我带来的伤痛。尤其是在办公室的时候,我几乎以全部精力投入到课题撰写中。虽然在一些撰稿间歇,因为一些外来的因素偶然想起过他,想起他的自大、他的骄傲、甚至他的无礼,以及他那些让我迷恋和难以忘怀的优缺点,但是只要想起工作,想到前途,我便会将所有与于致有关的思绪收起,平静地接受眼前一切无法改变的现实。我自己曾经不止一次为自己的这种坚强和自尊而自豪,我甚至已经认为自己应该称为一个强者了。但是到今天,我才发现,我的所有坚强仍是那么脆弱,我自认为已经痊愈的伤疤还在仿真的表皮下发着炎。因为常天丽提起于致后,我心中的伤痛仿佛又回到了离婚的上午,我几乎看到自己骑着单车逃避于致时的孤独身影,再一次体会到了儿子和父亲知道我们离婚消息后,我所体验的彻骨疼痛。
不知道常天丽是否看到了我的情绪变化,但毫无疑问,常天丽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女人对我的处境没有丝毫怜悯。她坐在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办公桌后边,用一双满含希望的眼睛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寻找到她需要的什么隐私,以调剂她茶余饭后的生活。
我脑子反应太慢了,或者说是我对于致这个人太敏感了,我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在一瞬间猛然抬起头,几乎没有想到掩盖自己的渴望,那就是我非常想知道她看见于致在干什么?
她眼睛里出现了一抹得意的光亮,因为这个话题引起了我的关心,特别是牵出了我来不及掩藏的伤痛,她在桌子下面的两条折叠的腿开始有节奏地打点,那只着地的高跟鞋正像一面小锤敲鼓一样击打着地面,似乎在敲锣打鼓庆祝我的伤痛。她带着一丝神秘说,我可看见他与一个女孩在一起,好像在看一套家具哎。
听到这句话的一刻,我心里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绝望地呐喊了一声“不!”。难道他已经有女朋友,并且开始准备结婚了。不!我再一次在心里绝望地喊着。几乎同时,我像突然掉进了一口可怕的深井,除了眼前无边的黑暗,便是浑身透彻肌骨的冰凉。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绝望,什么是真正的恐惧。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天来我所有的自尊和自强,甚至离婚其实都只是为了于致那两句“讨厌”,在内心深处我给这场离婚定位的,或者说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只是一场冷战,我只是希望通过这冷战,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赢得丈夫,重新与他续上我们未了的缘份。我肯定就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我们的缘份仍然未尽,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这些,但是到今天,当我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如意算盘最终落空时,我被彻底击垮了。
我神情恍惚地看着斜对过的常天丽,她竟然在我极度难堪的脸色中笑了起来。但是接下来更让人出奇不意的是,她竟用一种天真的神情,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她说,你得小心看好了,于致可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呀!
我蒙里蒙懂,不知常天丽什么意思。我一直觉得单位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事情,尤其是常天丽。因此,当常天丽突然冒出这一句似乎并不知道我的婚变的话时,我一时间却变得有些晕头转向。几乎一分钟的时间,我的眼神停留在了常天丽红嘴上,希望从中看出什么来。我实在搞不清楚,常天丽提起于致是出于想刺痛我还是想嘲笑我,但是我确信常天丽的用意绝非善意,因为从许多迹象表明,周铸文和杨菴似乎都知道了我离婚的事情,又何况常天丽这个最擅长刺探别人隐私的女人呢?
在常天丽的笑声里,我感到自己的神经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然后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驱使下,我竟然从刚才陷入的绝望和恐惧中突然惊醒了。我觉得常天丽那张白粉涂抹过的脸,以及白脸上丰满红润的嘴唇简直像一朵有毒的花朵,我几乎想冲过去,将她摘下踩死。或许是出于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本能,或许是出于某种虚荣,我出乎自己的意料,面对她得意的神态,镇定地说,那是我表妹,她在准备结婚,因为她未婚夫从国外还没有回来,于致这几天正帮她买家具。
说完,我走了出去。我没有看见常天丽听到我那句胡说八道的话后的表情,也不愿看,或许是心虚而不敢看。
我从常天丽的眼皮底下走出办公室,竭力保持着平静的姿态,保持着自尊和最后的理智。在对常天丽的怨恨中,在因为虚荣而撒谎的羞愧中,特别是在知晓于致的情况而身心受挫的打击下,我走出了单位大楼,走出了大院,来到大街上。雪已停了,阳光正从遥远的天际暄闹着射来,辉映着白花花的世界。
我无法面对于致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另觅她人,更无法想象于致如何将十几年的感情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全部丢弃。到底是男人更容易忘怀的原因,还是于致太理智的个性,怎么可以在如此短时间里便有了新人?我相信那是于致的新女友,以于致的个性,他既不会在女人身上多费心思,也从不作无功的工作。他的拍拖很可能就是结婚的前奏。想到这里,我又一次体验着全部意图落空的痛苦。风在身边吹着,我脸上冰凉的泪水不停地向下滑着,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找一个地方,好好大哭一场。把几个月来所有的委屈、痛苦、无助全部哭出来。但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即使哭倒长城,孟姜女又改变了什么呢?
夕阳在泪眼中越烧越红,像天边一片片燃起的篝火,将正在退去的白日最后一次照亮。我骑着车子在这片最后的辉煌中从东城穿过市区来到西城,然后,在夕阳最后的一抹光亮中从西城奔回东城,当黑暗弥漫四周,覆盖了街上如潮的行人时,我在四起的街灯中停到了一座熟悉的大楼前。我停着车子,一脸迷茫地注视着楼前下班的人流。有几个似曾相识的脸庞说笑着从脸前走过,但是我想不起自己是否认识他们,直到其中一个小伙子突然站在我的眼前,大声叫着我嫂子时,我才注意到这座楼是于致的办公大楼,而那个小伙子曾是于致的属下!
我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我想看看于致。
人流慢慢变得断断续续,越来越少,最后安静了下来,像河水流尽后干涸的河床裸露着荒凉的安宁。我伫立在于致办公楼下面不远处的人行道边,像身旁一颗颗忧伤的树木,在严寒的黑夜里,把凄凉写了满脸。一小时过去了,于致仍然没有出来,两小时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看见于致。我感到饥饿极了,肚子里开始有一种隐隐的疼痛,然后变作一种扭结的疼痛,我知道胃病又开始犯了。但是,我说不清这个夜晚为什么那么想见于致,是想证实他有了女友?还是因为内心纯粹的思念?我顶着深冬的寒风从不到六点一直等到十一点都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那张让我怨恨让我难以忘怀的脸。
晚上,我又失眠了,我几乎整晚上都在想于致,想我们的初恋、婚姻,我们的快乐、烦恼,还有我们分离后我的生活我的思念,以及于致的境况。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难以压抑的烦躁和愁闷中度过的。窗外如银的雪景,美妙如画的树挂,都不能改善我的心境。黄昏终于来了,在它卷着呼啸的寒风匆匆淹没了雪白的大地后,我感到沉重的心正在疯狂起来。在难以抗拒的偏执中,我裹着那件鲜艳的羽绒服,骑车穿过冻得光滑如镜的马路,在几次糊里糊涂的摔跤之后,带着一种莫名的渴望又一次来到了于致的楼前。
所有的情景一如昨日,只是多了一些摔跤者。我站在他的楼前,再次像一颗风雪中的树桩,从五点半一直站到十点,然后一无所获地带着内心的失落回到我曾经与于致的家里。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否要疯了?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心慌意乱过,烦躁不堪过,在身体的每个角落,我都能感到难以言表的麻乱和痛楚,就像有成群的白蚁在疯狂地噬咬着,让我无法平静下来。
第三天,情况没有丝毫好转,于致在心里引起的波动一如大海深处滔天的巨浪,仍在持续不断地呼啸着。在这种持续的煎熬中,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一架破损不堪的机器,在超常的危险运转中,时刻都可能因某些偶然因素导致报废。而就在这一天的黄昏,天空又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我带着瑟缩的心,像一个没有知觉的影子再次飘进满天飞雪里。站在飞花迷离的雪雾中,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化作一片纯洁的雪花,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旋转,没有痛苦,没有思想,还可以在任何时刻选择任何地点做为自己的栖息地。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慢慢熔化,或蒸发进空气中,或渗透进大地里,留给大地和人们除了美好的回忆,便是来年的期待。
幻想越美丽,衬托着现实越残酷,当寒风越来越强劲地一遍遍穿透我的身体时,除了身体的僵冷,我还感到了脸上生硬的刺疼。我低头弓背,眯着茫然的眼睛,在雪天中向前走。在我无意识地停下车子,觉得自己到了目的地时,我发现自己又鬼使神差般来到了于致的楼前。
说不清是因为前两天的到来使我习惯于下班到这里等候,还是因为内心深处对于致的挂牵使然,反正只有站在那里,我才感到内心的烦躁稍稍平息一些。于是,在飞雪的街头,我又一次支好车子,竖起羽绒服的领子,开始了无望的等候。
下班的人流一点点变细,来往的人慢慢变稀,我披着一身的雪花,似乎正慢慢变成一个没有意识的笨乎乎的雪人,其至忘了自己在这里站着的目的。于致的办公大楼里仍然零零星星地有职员出来进去,但是我几乎忘了看他们的相貌,更忘了注意于致是否曾经出现过。或许对发现于致已经不抱幻想的原因,或许是站在这里仅仅为了平息内心的焦躁,因此当于致这个名字像一只夜间的飞虫不留痕迹地飞入我的耳朵,而于致像一个谜一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当时我正在迷茫地望着于致办公大院的大门,脑子昏昏然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一辆红色轿车闪着尾灯慢慢驶到门口停下。我感到里边走出的男子身影是那样的熟悉,但是我仅仅想到这里。男子在我漫不经心的注视下,在杂乱的飞雪中快速穿过大院,踏上台阶。这时,隐约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她叫出的字眼竟是:
于致,你的钥匙!
于致,我突然反应过来,那个从车中探出头的女人喊的是于致。我一下子怔住了。我不是在等于致吗?
我迅速扭过头,顺着女人的视线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让我难以忘怀的男人。他正穿行在雪雾中向着红车一溜小跑回来。我看见了他熟悉的脸,看见了他脸上熟悉的笑容,我甚至还看见了他脸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尽管雪花纷飞,尽管夜幕重重,我还是看清了他,不!应该是认清了他,那种认识不是靠眼睛认的,而是用心感觉的。十几年的感情,几个月来的思念,这一切足以让我感觉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管他如何变化,不管眼前有多少障碍,我都能感知他的一切。
然而,他不是向我跑来的,他的笑容也不是向我展开的。他甚至连注意到我的存在都没有。我站在他眼前已经完全成了局外人,一个与他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人。
他跑到我眼前不远处的轿车,又从我的眼皮底下跑开,然后又兴高采烈地从楼里跑出,坐进了那个年轻女人的车。当他们的车慢慢驶离院门,汇入街上的车流时,我不知那来的勇气也打了辆车跟踪了去。
车越驶越远,繁华的市区像一片濛濛白雾消失在了身后。当的费随着出租车计价器的跳动而增长时,我的心里开始滋生了一丝后悔,并开始一遍遍地责怪自己的行为:我这是干什么呢?于致已经是自由的人了,我跟踪他做什么呢?
车总算驶进了一个花园小区,我发现这个小区就是媒介经常宣传的一家高档小区。于致什么时候发了什么财?怎么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还有那辆红色骄车,也不知道是否是他的?
车门开了,于致与女人各提着一堆东西从车里钻了出来。其中几件大个包装的东西,我猜测一定是被罩或者床罩之类的东西,看来他们一定是在布置家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在胸中产生了强烈的怨恨。他们从楼下的对讲门进去几分钟后,四楼的西门窗户亮了。我走过去,摁响了四楼的对讲器。
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尽管很短促的一句话,我还是听出了声音里的年轻和欢快。她说,你找谁?
我老气横秋地答道,这是不是于致的家?
她仍然甜美地答道,是的。你是?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打断她的话语,再问道,你是她太太?
她甜甜地笑了,是啊!
我突然流泪了,这个消息的证实对我刺激太大了,因为自己破境重园的想法落空了。那一刻,面对着厚重无情的铁门我泪流了一脸。我忘了后来她的问话,也想不起自己如何回答,只记得于致的声音在门前小小的数字板里传来时,我逃开了。
17
夜里,我发起了高烧,身体像一片薄薄的叶子,浮在一池墨一般乌黑的水面上,飘飘摇摇,晃晃荡荡。我脑子一直在想如果我稍一动弹,压力不再平均,我或许会翻到水里,甚至沉下去淹死。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说,死就死吧,这样呆着太没有安全感了,今天不沉下去,也总有一天会掉下去……早上醒来后,我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杯牛奶和两片夹着鸡蛋的面包,旁边是儿子的留言条:妈妈,我上学去了,你太辛苦了,多睡会儿吧,早饭我给你做好了。
儿子又把牛奶留给了我!儿子过早的懂事,总让我想起《红灯记》李玉和的那句唱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从儿子知道了我们面临的困难,他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他的每一点点成熟,不但没有给我带来欣慰,却使我的负罪感一点点增长。我不知道我能否在儿子长大之前还给他儿时的快乐,更不知道此生我还能否补偿儿子童年应该得到的幸福。
看着儿子的留言条,我又想起了于致。由于儿子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模仿他父亲的言行,使我有时总疑惑于致并没有走远,或许这也是我对于致一直抱着暖昧心理的缘故之一,这不但使我在感觉上仍然认为于致是家庭的一员,而且在内心深处有意或者无意地觉得总有一天于致仍然会回这个家,就像出差回来后一样。或许正因为这样,我在突然获悉于致准备成家的消息后失魂落魄,在证实这一消息后变得精神崩溃。
我吃掉早餐,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照顾好自己,为了儿子,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别的指望了。然后,我从药箱里找出几片退烧药就着水吃了下去。
或许是药的作用,或许是隔着密实的窗帘,屋内光线太暗的缘故,或许是精神太累了,我的头刚挨着枕头,便开始昏昏欲睡。那种思绪飘飘,意识若即若离的感觉在一瞬间也变得如一只畅游的鸟儿,绕翔在屋内的上空。我真想就此睡去永不醒来,将一切负担,包括身体和精神的统统扔掉。我听见脑子深处说,让于致一边去吧!让职称一边去吧!让轻工史一边去吧!让所长的那个职位一边去吧!还有,让可恶的常天丽一边去吧!我要睡觉,踏踏实实地睡下去!
然而,我睡得并不踏实。我极力回避的所有东西,都随着眼前汹涌的海水在周围翻来卷去,常天丽的脸以及 9c9c." >鲜红的嘴唇,所长亮晶晶的头顶,我的职称申报表,我的书稿都在那墨一般的冷水中沉浮和旋转,就像一只没有边缘的巨大的洗衣机在飞速运行,将尘世那些散发着卑鄙气味的名利以及追逐名利的人一会儿托起,一会儿抛下,又一会儿浮上来。我身着那件鲜艳的羽绒服置身在这片臭味冲天的水域中,与常天丽们共同随着水流或起或伏。水越搅越黑,越转越冷,我那件松胀的羽绒服慢慢被水浸透,变得沉甸甸地,开始将我缓缓向水下拉去,我觉得自己正在被黑水吞没。雪仍在飘着,落在周围的海水上成为洁白的一层,我甚至隐约看见了那些翻腾的海浪在雪下起伏的轮廓,以及在茫茫雪层中我那可怜的像一只小黑点样的头。在我最后即将沉没下去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海岸上的一个黑影。他的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枚红色纽扣。
那是于致!我突然觉得有两滴圆圆的泪珠,掉出眼眶,就像那枚圆圆的纽扣。
然而,在看清于致的一刹那,我已经被巨大的力量吸了进去,那只黑色的小数点似的头像突然间溶化了一样消失在一片雪色中,剩下两滴红色的眼泪像那枚红色纽扣镶钳在雪层上,一如冬日盛开的梅花,凄楚而鲜艳。而即将淹没在黑暗冰冷寒水的我,在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亡时,最后发出了一声长啸:
于——致,救——我!
我被自己声嘶力竭的叫喊惊醒,在冷汗淋淋中,睁着泪眼四处张望,希望能看见于致。在寂静的屋内,我几乎还能听见自己那穿透海水,穿透长空的叫声仍在耳边缭绕。一时间我没有搞清楚我仍在梦中,还是刚才发生的事情本来就不是梦。
是电话铃声将我彻底唤到了现实,我伸出胳膊绕过牛奶空杯,接住电话,克制着由梦中情节而来的呜咽,发出一声沙哑的问候。
一声柔和的问好声传来,正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我几乎没有搞清楚是谁。当我听到话筒里欢快的声音报出的姓名“李子峰”时,我不得不迅速地调整着自己,并用最简短的话语回答着他的问话。
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职称已经在评委会上通过了。
我本来应该兴奋,应该快乐地向他道谢的,因为这是我等了将近三年的结果。但是我没有快乐,甚至没有一点情绪。我只是用力咽下喉咙深处酿出的酸涩说了一句没有表情的话,谢谢。
李子峰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仍然满怀兴奋地说着职称评定的事情。其实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对这些已满不在乎了,我只是机械地听着他的独白,我既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然后李子峰转变了话题,他说:
你怎么不上班?有什么事吗?
在无助中,突如其来的关切问候,像一把利镐,将我伪装起来的平静砸开了一个大洞,在我小心翼翼地说着,没事,只是……只是有点感冒的同时,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控制了。当最后两个字从口中跳出,“冒”字的口形还没有恢复的时候,敝闷已久的悲伤一下子穿过这个黑色洞口暴发而出。几乎同时,我听见自己悲怆的声音有如一支出镗的子弹,在划破房间寂静的同时,随着无形的电波不留痕迹地传到话筒另一端。
我听不清楚李子峰在说什么,我也不想弄清楚。我所有的感觉就是让一切见鬼去吧。既然已经哭起来,既然已经掩盖不住,那么索性哭个痛快吧。我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的艰难,哭自己的婚姻,哭自己的家庭,哭自己的痴情,哭自己多年在工作上的艰辛。我的哭声压倒了李子峰模糊的话语,像一团浸透了悲伤的朔风不停地呼号。
一个多小时后,李子峰坐在了我的床头。我已经想不起我是如何结束电话里的哭泣,如何挂掉电话,再次入睡的。我只是记得自己又一次像一团轻飘飘的棉花飘浮在黑冷的水中。当门上砰砰的响声传来时,我一直疑惑那是身下冰冷的寒水冒起汽泡的“咕嘟”声音。最后我终于在敲门声中清醒过来,在潮湿的感觉中,我发现身下的被褥好像被梦中涌来的黑水浸湿过一般。我撑着虚弱的身子为焦急的李子峰打开了门。
或许是足量的退烧药的缘故,在出了大量汗水以后,我感到身体轻松了许多,而崩溃的情绪似乎也随之得到了缓和。我喝下李子峰为我端来的一杯温开水,像一个无助的流浪者因为一点施舍而满怀感激。
中午,我在昏昏沉沉中又吃下李子峰给我做的一碗热腾腾的打卤面,然后吃下药又一次睡着了。而这一觉,我似乎又回到了早上那个梦里,我看见自己又挣扎在风浪中,有大片的雪花在空中不停地随风飘来,打在脸上,眼睛上。于致仍站在那个岸上冷漠地观望着,眼睁睁地注视着我从海水中起伏呼救。我听见自己又在绝望的边缘,向他大声呼救,于致,于致……
于致没有来,我却在李子峰的摇晃中醒过来。从李子峰肩头望过去,我几乎还能模糊地看见翻卷的黑水正像一股浓烟弥漫过来,而在那团团旋转着的黑雾以外,于致正像个神秘的幽灵悄悄隐去。
当于致的身影彻底从视线里消失后,我再一次体验着崩溃的感觉,并失控地大哭起来。不知道是李子峰将我搂进了怀里,还是我自己倒进了他的怀里。我听见自己悲切的哭声中,始终在无意识地重复着一句话:
于致,真的不要我了,于致真得不要我了,于致有了新太太了……
我已经搞不清楚这是梦还是现实,也忘了我与李子峰是否应该保持些距离,我所有的感觉就是彻头彻尾的绝望。
就在我哭得昏天暗地的时候,李子峰突然身向后仰,将我脱离开他的怀抱,然后用一只手紧紧掐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将我的头扳了起来。几乎同时,一声断喝从对面飞来:
你给我停下来!
我像被子弹击中一样,停下了哭泣,睁开了肿胀的泪眼。这时,我又看见了李子峰头顶上闪烁的微弱光亮,还看清了他清瘦的脸上眉骨之间密集的皱纹,以及下巴上黑乎乎的胡茬。
我愣怔着,已经将刚才没顶的感觉抛到了脑后,只是茫然坐等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李子峰再一次抓紧我的肩膀,一面摇晃着一面大声说:
这么多年,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清高的女人。没想到这样的一点小事,竟使你变得这样没有理智,没有尊严……
我悲伤极了,不是为刚才梦中的景象,也不是为于致模糊的身影,更不是为于致年轻的太太,而是因为李子峰刚才所谓的“尊严”和“骄傲”。我直挺挺地坐在李子峰旁边,丑陋地撇开大嘴,一任汹涌的泪水从红肿的眼眶弥漫而出,没有遮掩地从脸颊上长泻而下。是的,我哪里还有理智,还有尊严,我的最后那点尊严其实留在了离婚的上午,留在了送给于致的纸条上了。而那种结局恰恰决定了我以后生活的重心和内容。虽然此后,我忍着所有的痛苦和思念拼命工作,但是,我是以怎样的心态在生活和工作着呢?在内心包裹了bbr>数层的角落里,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悄悄隐藏的企图是:为了终有一天,向于致证明点什么!
但是,现在或者以后,我向谁证明呢?
李子峰再一次用更大的力量板起我的肩膀,这使我不得不再次面对他的脸。他的表情缓和了,眼睛开始流露出温柔的神态,似大片柔软的羽毛轻轻吹到我的脸上。他低叹一声,柔情地说:
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你要记着,你是一个有文化,有素养的女人,你能够独立,你能够自己生活得很好……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流着泪疯狂地摇头,表示自己的怀疑。
怎么不可以,你是一个有文化,有收入的女人。而且,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拥有更美好的爱。
我能吗?我的心突然被李子峰提出的新问题触动了一下。自从离开于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接受另外一个男人,更没想到过组织另外的家庭,这是因为在内心深处那个位置仍然给于致留着。
能!李子峰的嗓音越来越低沉、舒缓,我也因为与李子峰的对话,特别是新话题的转移,开始从崩溃的沮丧中脱离出来。看到我情绪好转,他用不知何时已经放到我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我说:
其实,你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你聪明真诚,善解人意,这使你具备了迷人的风度,在生活和工作中,我还发现你在关键时刻常常显得异常的坚强,只不过这一点潜力你挖掘得还不够。只要你愿意,这种执着足以让你独立起来。
对于李子峰的分析,我不能判定是否全对。但是,有些地方,我的确是认同的。比如聪明真诚,善解人意,我自认为还算可以,至于迷人不迷人我自己就无法下结论了。而他所说的“在关键时刻”的“坚强”潜力之说,令我想起与于致离婚时我咬着牙关的坚强,想起那个夜晚等李子峰等到十点半,在他家耽搁到一点的执着。如果说这种潜力挖掘得不够的话,其实想来,今生我做得所有坚强的事情也许就这两件,如此看来,我还真需要充分发挥这种潜力,以更好地适应以后的生活。
我脸上的泪水已被屋内滋滋的暖气..蒸干,脸上紧绷绷的,像粘上了一层胶,精神也稳定下来了,房里一时间覆盖着沉默的气氛。走廊里有人正在上楼,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当这种有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并且逐渐走到我的门前时,我们几乎同时清醒了,并且以高度的警惕竖着耳朵倾听着。我说不清我们为什么会变得紧张,也说不清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而当这种脚步声继续着有节奏的敲击越来越远时,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这一轻松不要紧,我们突然发现双方正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中:我正俯在李子峰的怀里,而他正用两手紧紧搂着我。
我感到双颊发烧,迅速收回身体。但是,当我仰身起来时,却发现李子峰手上力量更大了。接下来,从我的头上方,传来李子峰耳语般低柔的声音:
别动!
或许是习惯于他是领导,或许因为他正在向我表达某种我正在需要的安慰,我立即停下了起身的动作,像一只听话的动物乖乖俯身在他的怀里。他仍然穿着红色羊绒衫,并从这种暖红的色调里向外渗着类似书香的男人气味。这种气味,以及红色的气氛和柔软毛衫的触感在一瞬间勾起我内心深处对男性的一种渴望。已经很久了,我几乎忘记了与男人肌肤相亲的感觉,甚至男人的气息,男人的身体我都感到陌生了,更何况这样一个与于致完全不同的男人。我躺在他怀里,感觉自己的情绪似一叶飘萍正浮在一条湍流而下的河水中,向着不测的未来漂去。
在越来越快的心跳中,我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将他热乎乎潮乎乎的嘴唇贴在了我的额头上。那一刻,我所有的感觉是晕头转向,因为在我的逻辑中,应该有爱的表白才有亲吻。然而,他没有作任何表白,这使我一时间搞不清楚他是否真的爱我,。我一时想不清楚应该将脸扭过去以逃开他的吻,还是应该对他的吻有所反应。我像一架高速运转着的机器飞速在脑子里整理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在我糊里糊涂像一截木头任他搂抱不知如何反应的时候,终于听见脸颊旁热乎乎的气息里冒出的一句话:
我爱你!
他终于明明白白说出了一句表示我们关系的话语。这是一句带着压抑和渴望,又极富诱惑的话语,我似乎有很多年不曾听到这样的表白,也有很长时间不曾有过这样的冲动了,因此当这三个字像一串红色的音符带着神秘的触觉飘进耳朵时,我还是在一刹那变得僵硬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忘了于致?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爱上了他?反正当他继续低着头用他的嘴唇慢慢将我的脸翻转过来,并且将嘴唇贴在我的嘴上时,我有一刹那变得眩晕起来。
我被他搂在怀里,在他呼呼的喘息声中,在他暖热的身体气息中,感到自己正在向空中飘起,越飘越远,越远越轻。在恍恍惚惚的感觉中,我听见他满怀激情地说:
我要照顾你,要保护你,我要让你幸福,给你一个新家庭。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在这样的许诺里,我一下子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我想起我艰难的生活,想起对于致的绝望……当他激情的喃喃声再一次重复传来时,我一下子紧紧搂住了他。我知道只要有了他,我的物质生活会一如从前,只要有了他,我也将不再受常天丽的欺负,只要有了他,我也许会将于致慢慢忘记,从而不再受思念的折磨。就这样,在这特殊的时刻,我下定决心要爱上他,而接下来,我也确实觉得自己爱上了他。
剩下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他慢慢将我放平,开始揭开自己的领带,脱下自己的毛衫……而所有这些过程我几乎都是在一种眯着眼睛的沉醉中度过的。如果说那时的感觉是一种迷失的话,我想或许应该说是在溺水时暂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感动更确切些。
然而,当我从迷醉的状态中平静下来,像以往每次与于致做完爱后的习惯动作一样,闭着眼伸手摸向身旁正在退潮的男人时,却没有摸着如春草一样丰厚的头发,手下却是一片滑溜溜的头皮,又光又硬像一片不生杂草的青石板。在这一刻,我一下子清醒了,身上甚至突然长出一层鸡皮疙瘩,而那颗一直飘在天空的心也一下子掉了下来。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在乎这一点小小的缺陷?还是因为突然感到了他与于致的不同而导致的心里障碍?但是,不管怎样,我清楚地知道我需要这个男人,尤其是在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后,我更需要抓住这个男人,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因此,当他慢慢转过身重新搂抱住我后,我竭力做出一副灿烂的微笑迎接他,并且再次依偎在他的怀里,以此来躲避看见那颗头顶。
就这样,我的生命接受了第二个男人。
第八章
18
在那个下午,我还不能判断这个男人将在我以后的生活里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与他的关系是盲目的。这种想法除了使我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很功利的女人外,还使我对自己产生了一种鄙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与他发生肉体关系的时刻,我竟在一些意识的缝隙里,想到自己的事业应该因为拥有这个男人而变得更容易成功。甚至,在那个下午其余的时间,我在不停地为自己的粗率而自责时,还用这个借口作为自我安慰的理由。我告诉自己,我会因为有他更容易打败常天丽,我会因为有他更容易在社会上站住脚。
舍不得孩子套住狼,这是中国一句古老的谚语。那天,我是不是正在无意识地实践着这一真理,而这种实践是否就像人们所说的能得到回报,这只能在日后才有准确的结论。但是在那个下午,我还是真心相信了这一古老的真理。因为李子峰在收拾好行头,准备离开我家时,他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低下头,吻着我的脖子说,我爱你,我会帮助你的。我不但要尽快让你的书出版,而且我要将你提起来。
失去了于致,却得到了李子峰。这也算是我在痛苦的深渊里得到的一个最大安慰吧。至于那个午后的激情所给我的影响,比与于致分别的那个上午所给我的影响到底哪个更大,当时我也很难说清。
在初越雷池的日子里,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堕落了,一方面又不停地安慰自己说我是一个单身女人,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幸福。而于致,在我心目中的影子也随着这种新关系的成立被无意识的深藏起来。我感到自己在无形中对未来产生了更强的信心,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感觉。所以,当时我对李子峰的期待,就像李子峰对我的期待一样强烈,但是如果分析起来,李子峰对我的期待或许主要是情爱,也许只有情爱,而我的期待却更多的是功利性极强的东西,那就是他给我的承诺,比如出版,比如提职,甚至还有改变目前生活状况的婚姻。但是,在我们接下来的电话交往中,尽管他总是一往情深地诉说着思念和爱情,却越来越少提及婚姻,这使我敏感多疑的心有时产生一种怀疑。我怀疑他对我的情感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毕竟同一单位,又是上下级关系,这种婚恋会产生怎样的社会舆论很难预测。虽然如此,每当接到他的电话,他平稳的语调以及表达出的思念又让我打消这种念头。
日子就在这种半是怀疑半是期盼的等待中,迎来了李子峰培训的结束。那是星期四。其实早在十天之前,我就知道了这个确切日期。为了迎接这个日子,迎接这个男人,我早在一个星期前便改换了发型,将原来清水挂面似的头发烫成了时下流行的发式,并稍作漂染,然后在星期三穿上了几天前便选好的衣服,以便第二天继续穿,免得常天丽发现我突然换漂亮的衣服而猜疑。
一切准备停当,星期四早上,我一早起来便做了细致的打扮,然后穿着准备好的衣服,像一个出嫁的新娘,满怀激动和不安地出了门。天那么高,似乎更清澈了,太阳那么烤人,却显得热情四溢,就连街岗的警察脸上也似乎挂上了微笑。已有两个月不见李子峰了,我真希望自己能让他看到我的美丽。如果他真的爱我,如果他真的会娶我,我将会如何感激他呀!
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杨菴正背对着我双脚蹲在他的椅子上,盯着摊在桌上的一张报纸看着,而他头顶上破旧的空调也一如既往地嗡嗡叫着,像窗外的知了无休无止,吹着杨菴手里的报纸不停地抖动。我没有出声,悄然坐在桌前,像整个早上一样再次沉浸在连篇的浮想中,并在这种浮想中等待着。然而让我失望的是,一直等到十点多,李子峰也没有来,却等来了迟到的常天丽。
在常天丽踏进来的一刻,我感到心突然沉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因为常天丽太漂亮了,而这种漂亮每次都把我刚刚建立的自信打得七零八落。我不得不再次埋怨老天:你让我不漂亮不要紧,为什么非要让我生活在漂亮的女人身边呢?打从记事起,我就生活在漂亮女孩的阴影下,儿时邻家漂亮的女孩,中学时代漂亮的女同桌,大学时代同室有五个公认的漂亮女孩,以及工作后的常天丽。在这种环境里,我在成长的同时自然也伴着自卑的成长,所幸的是,邻家漂亮的女孩没考上中学,中学时漂亮的女同桌没考上大学,大学里的同舍漂亮女孩考试成绩一直不如我,而只有这个常天丽不同,因为她除了在书本研究上不如我外,其余似乎一切都比我强,更可恨的是她那种优越的感觉,以及对我智力的嫉妒和不平。我有时真想向她打开窗子说一句亮话:你什么都比我强还不行?我仅有的一点智力,你为什么都不能容忍?
有人说,容貌是女人的阶级。这真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我总在想,常天丽,你既然已经用自己的容貌将自己划到了“高贵”的阶层,为什么还不能容忍低层的我有一点喘息机会呢?
这个上午,在我仔细打扮一番,希望与她能平分秋色,那怕只借一点秋色的上午,她又迈着优越的步子,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她就那样简单地站在那里,甚至不用她惯常采取的媚态,便像一只耀眼的明星,占尽风光了。我沮丧地耷拉着头,开始在眼前几页文件上勾划起来。而我心里却一刻不停地想着,这个女人今天上午得病多好啊!
然而,常天丽太咄咄逼人了。在我低下头已经承认自己的失败后,她仍然不罢休地走了过来,并且放开声音,捡我最脆弱的地方下了手。她大呼小叫地张扬着说,呀!你们看,今天雨蘋多漂亮呀!
我一下子涨红了脸,因为常天丽的话中“今天”说得特别重,言下之意就是,我“今天”似乎特意漂亮了起来。我压抑着愤怒,抬起头,冲着她没有表情地说道,谢谢!
杨菴与周铸文已经将视线转了过来,我心虚地一时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猜不透常天丽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一个在业务上,在学习上那么笨的人,为什么会在人事上,在察言观色上,在与人争斗中会那么聪明,那么精明。我想,她已经明白我今天的意图,也只有她才是这个办公室里唯一一个猜透我为什么今天变漂亮的原因。然而,她却是一个最恨我,也是一个最狠毒的女人。当我涨红着脸羞愤交加,无可言对时,她再一次大张旗鼓地喊叫着,将我心中最后的一点秘密戳了一个洞:
你们看,雨蘋今天还化妆了呢,眼线画得还挺专业,真没想到你的化妆技术竟这么好!几乎都看不出来。
我的头已经大了,脑子出现了空白,唯有脸颊上感到一阵阵烧灼。然而,她不但没有放开我的意思,反而得寸进尺地向我进攻起来:
今天雨蘋有什么喜事吗?或者有什么约会吗?也许都不是,今天不是所长第一天上班吗?你是不是想让所长大吃一惊呀?
我恨透了常天丽,我不知道她是在暗示我她知道了什么,还是故意揭露我取悦李子峰的意图以羞辱我。我一边听着她嗲着嗓音高声说着去叫所长来验证一下,一边用仇恨的眼睛盯着常天丽扭动屁股走出去。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刻,我真想有一把手枪,冲着她的后脑打一枪,穿过脑浆,从两个眼睛和鼻子中间穿出;或者冲着她讨厌的屁股打一枪,让她变成女太监……然后告诉她,我就是在取悦所长。我还想告诉她,我已经跟所长睡觉了,我准备嫁给所长了,我今天的打扮难道不对吗?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坐在那里听任内心各种报复念头一个个闪着。
在一阵高跟鞋声的敲击中,这个恶毒心肠的妖精又出现在面前,她在周铸文和杨菴的注目中,在我的怒视下,仍然得意洋洋地表演着,并以一副无辜的神态说:
太遗憾了,所长不在,不然他一定会为雨蘋的美丽吃惊的。
我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低着嗓音,压着愤怒说,我真奇怪,你这种劲头是从那里来的?
她显然被我的突然还击搞得措手不及了,她微微张着鲜红的嘴,向我瞪视着: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什么劲头?
我感到心中刚才那块堵得结结实实的墙稍微透了一点儿气。我从她的身边猛然扭身向外走去,就在我要走出屋门的时候,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又重新走了回来,然后站在常天丽跟前,大声地说:
既然你这么好奇,看来我还真得满足你的刺探欲!你猜得没错,我今天确实有个约会,而且是一个重要的约会!所以我才打扮得这么漂亮。
常天丽像刚藏书网才的我一样变得脸红起来,最后,我心仍不甘地补充了一句说:
我交了男朋友,今天我要见他!
然后,我从愣怔着的常天丽的身边走了出来。但是,我没有回家,因为当我来到街口时,刚才因为常天丽的羞辱所聚集的仇恨使我产生另一个报仇的念头。我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给袁一林打了一个电话,要求他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到我的单位门口接我。挂掉电话,我一改刚才的灰头土脸,感觉自己像一个胜利者,扬眉吐气地回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气氛已变得死气沉沉,常天丽也从刚才亢奋的状态中消沉下来。我在等着常天丽刨根问底地追问,我甚至已经准备告诉他我的男朋友是一个开电脑公司的老板了。但是,她没有问,她甚至没对我做任何评论。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常天丽和杨菴、周铸文都开始收拾东西下班。我高声说道,今天中午我男朋友过来接我,我让他一起请我们吃饭,怎么样?
杨菴一听有饭局先高兴地大喊着,太好了!但是周铸文说去不了,常天丽也尴尬地笑着说有事。就这样,杨菴也失落地说,我自己也不好去当电灯泡了。
我随着大家一起下楼,一起走过院落。远远便看见袁一林的奥迪车正停在路旁。在我走过院落时,袁一林就像了解我的心思似的,摁了两声喇叭,从车里钻了出来。他站在车旁,高大的身材配着小轿车,成熟而有魅力。我听见杨菴一连声地叫着:哇塞,张姐,你男朋友很帅哎,很了不起哎!
我虚荣的心一时间在常天丽的丧气表情衬托下感到满足和兴奋,但是当我得意洋洋钻进袁一林为我打开的车门,在袁一林发动汽车的当儿,我一下子吓傻了:
我分明看见李子峰提着一个皮包,正站在收发室门口向我这里张望。
19
我在常天丽嫉妒的眼睛里,在李子峰的注视下,坐在袁一林旁边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驶了出去。在车拐弯的最后一刻,我甚至还扭身看见了常天丽那转向李子峰的身子,以及她指手划脚的动作。我知道她会告诉李子峰什么,我还知道她会如何添油加醋。在那一刻,我沮丧极了。我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倒霉的笨蛋:在我还来不及品味那点刚刚满足的虚荣和胜利的骄傲时,我却用自己搬起的石头狠狠砸了自己脚。此刻,坐在袁一林旁边,在车里熟悉的《男人百分百》的歌曲中,我不但体会不到一丝的喜悦和轻松,反而深切体验着从喜悦的顶峰跌落下来的痛苦和手足无措。
我既无心回答袁一林的提问,也无心继续接下来与袁一林的任何活动,甚至吃饭。在车驶近一个高级饭店的拐弯处,我感到自己如坐针毡,再也呆不下去了。在我的请求下,袁一林将车停了下来。然后在袁一林吃惊的表情里,在他糊里糊涂的一遍遍追问中,我没做什么解释,只是拉开了车门。
袁一林终于气恼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再一次重复着刚才的回答,我说,请你不要问那么多好不好?
我一定要问!袁一林的犟脾气也被我的回答激了起来,他几乎以命令的口气生硬地说道。
这不关你的事!说完这句话,我发现袁一林的脸红了,我有些后悔,因为这句话说得重了些。毕竟我莫名其妙地一个电话将袁一林召来,不到十分钟没有任何解释又莫名其妙地要离开,这对袁一林这样生意忙碌的私营老板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于是,我将语气缓和下来,轻轻说道,对不起,让我暂时保密好不好?何况这样的事你根本管不了的。
不知是我说的保密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还是我说他管不了的话激起了他的好强。他伸过粗壮的胳膊,将我旁边的车门拉上,然后也将口气缓和下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管不了呢?
我再次为他的刨根问底不耐烦起来,因为我仍然无法摆脱刚才那件事带来的沮丧,我觉得自己目前最想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躲起来,好好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但是袁一林这种不屈不挠的提问使我不但无法安静下来,而且使我沮丧的心更加焦躁。于是,在烦乱中,我刚刚缓和的语气又重新变得尖锐起来,我说:
我知道你管不了,是因为当初于致不要我,你就管不了!
他一下子呆住了,而我也因为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岂止是吓了一跳,当我轻松地吐出这句话,于致这个名字轻松地从口中溜出后,我才感到当初的悲痛一下子似变魔术般重又汹涌而来,站在于致新家门下听到他太太的声音时心中天塌地陷的感觉,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车里气氛沉默了,只有冷气的嗡嗡声还在一如既往地叫着,还有车前吊着的护身符似的古币也在转来转去。两分钟后,袁一林打破了沉默,声音暗淡地问道,告诉我你与于致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离了!我只简短地说了这两个字,而随着这两个沉重的字眼,我眼睛中两滴泪水也倐然滚落下来,沉重的就像两颗眼珠子,啪哒啪哒落在了腿上。然后,我一把拉开了车门,疯狂地冲进了滚滚热浪中。
下午我没有上班,因为我既不想见常天丽,也不想见李子峰。如果说是害怕见他们,不如说是在逃避自己应该面对的解释。虽然我知道解释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越早越好,因为我了解经过常天丽的的夸张,说不定会使李子峰产生什么样的误会。但是一想到站在李子峰面前解释那种情况下的误会,我便感到极其丢脸。我得说我的妆扮是为了他,我得告诉他常天丽对我的讽剌,还得说出我叫来袁一林的原因……那是怎样的无聊呀!我如何说得出口呢?
我从两点一直躺到五点,反复地想着是否打电话解释误会,但是几次拿起电话,我都没有打出去,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厚着脸皮解释这样无聊的东西。在这种翻来复去的思考中,我感到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黑暗的死胡同,不知接下来的路途如何行进。我多么希望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能接到李子峰的电话,听到他的盘问,这样我会知道他很在乎我,我还可以顺水推舟告诉他我的苦衷。然而,等来的却是袁一林的电话,他一反平时的快乐和利索,而是忧心忡忡地不停地问我的生活、工作,以及我的儿子。由于当时遭受的困扰,我已经暂时从于致的精神裹挟中挣脱出来了。我平静地告诉他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我过得很安稳。最后,他一再叮嘱我,有什么困难去找他。他还说,他会找于致算帐的。
晚上,我仍然在忐忑不安中反复思考着是否应该打电话,是否去找他一趟。到八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快被这个问题折磨疯了,我最后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打电话给他,一定要在今天将这件事解释清楚。我告诉自己说,连这样一点小事都搞不定,还如何做更大的事情。我终于拿起电话咬牙打通了李子峰家的电话。电话在响了长长的几声后,终于接通了。
我说,所长,我有点事。我还想告诉他,我想去他那里解释一下。但是不等我说完,李子峰就趁着我一句话停顿的间隙接过话茬挡住了我。他客气地说,我现在有客人。
我措手不及地听着再见声传来,然后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一时间感到有些失落。我一直在想着是否打电话给他,一直在练习着如何解释这个误会,甚至已经想好了第一句第二句的顺序,但是没想到电话接通后却是这样的结局。我一边悻悻地咽下已经准备好的话语,一边分析起李子峰的话。我实在无法搞清楚他是否真的有客人,这也使我更无法弄清楚他对我的态度。在这种怀疑下,我内心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去监视他的家,我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否有客人。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有客人,这说明我还有解释的机会。如果他没有客人,那么他是有意拒绝我解释。
我迅速穿好衣服,但是当我拉开门的刹那,我还是犹豫了。我觉得这种小人行为太可笑了,而且是一种没有任何效果的小人行为。如果他真得没有客人,我也得解释今天的行为,如果他有客人,我更得解释。想到这里,我又退了回来,并且决定明天无论如何将误会解释清楚。
第二天,我换下了前一天的衣服,并且将头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发辫。如果说我是为了不再引起常天丽的注意,不如说是为了避免那身衣服使我想起昨天的尴尬。我站在镜前看着那个普通得没有任何亮点的女人,再次将自卑的情绪翻搅得风起云涌。是啊,在常天丽面前,我拿什么去取悦男人?在常天丽面前,我拿什么去与常天丽竞争?
太阳仍旧像一只巨大的烧燃着的火盆,无休无尽地流泄着热浪,人群在这巨大的火流里被烤得蔫头蔫脑,我怀着一副沮丧的心情,耷拉着脑袋匆匆穿过办公大院,穿过长长的走廊,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羞于见人的窃贼。所幸的是,那天常天丽一反常态,没有对我进行任何攻击。这种情况并没能引起我的好奇,因为常天丽一向是一个难以琢磨的女人。让我奇怪的是李子峰对我的态度。我几次在办公室里看见他,甚至几次单独遇见他,他的一切举止一如往日一样,彬彬有礼,沉静如水,而与我的相处几乎看不出任何与往日不同的地方,就像我们俩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尽管我几次想寻找机会表示一下我们的特殊关系,但是每次都被他合情合理地阻挡了,这使我在佩服他的城府和定力的同时,几乎怀疑起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秘密的恋情。八个小时就这样在我的狐疑中悄然飞逝,我决定今夜一定要搞个清楚,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让误会变大,让到手的恋情轻易搁浅,当然更不能任我的身体付出付之东流。
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快要下班的时候,李子峰拿着几份文件来到我们办公室,并给了我们每人一份。我拿起自己的一份,在读完第一页翻过来时,意外发现第二页顶头上方写着一行铅笔小字:下班后过来。
20
下班后,我一直在考虑我是否应该换衣服,是否应该打扮一番。我既不满意当天所穿的衣服和妆扮,又为特意换一身妆扮感到害羞。最后我还是说服自己回家换了星期四那身漂亮衣服,并化了妆。然后在一种激情鼓舞下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李子峰家。
我一直以为李子峰误会了我,担心他相信了常天丽的胡说八道,但是当我惴惴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听见身后的门被轻轻带上后,我才明白,我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李子峰那只热乎乎的胳膊在绕过我的身体将门关上后,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腰。透过薄薄的衣裙,我几乎可以感>.99lib.觉到李子峰轻微抖动的手指肚的温热。在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时,李子峰低沉的声音夹杂在浓重的热流中,似一个海浪冲到脸前和耳边。他说,我想你,非常想你!
在两天来的担心中,以及在常天丽的打击带来的自卑下,听到如此的表白,我感到眼前像雨后突然出现一轮清新的太阳一般,明亮起来。我轻轻地伏在他的肩头,柔声细语地说,我也是。
屋内角落处那只乳白色的柜式空调正向外丝丝喷着凉气,那对儿可爱的毛绒娃娃正睁着两双好奇的眼睛盯着我们的相拥,而身后还有一缕缕酒香和菜香悄然飘来。我从李子峰的肩头抬起眼睛,一眼看见客厅茶几上准备好的红酒和精致小菜。在那一刻,我对李子峰的感激几乎一下子胀满心头,我在心里不停地发誓,要好好珍惜这段恋情,好好珍惜这个男人,好好经营未来的家。我从他的肩头抬起脸,看着温和柔情的李子峰,我想告诉他我刚才的所有念头。但是不等我开口,当我刚刚扭身面向他时,他眼睛突然一亮,随后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你真漂亮!
我急中生智,顺水推舟地说,就为了听你这漂亮俩字,我才在你上班第一天遭受了常天丽的一顿奚落,然后为了气常天丽,我才找了一个朋友冒充男友……
事情就这么简单,我只用了几句话便将一直荦绕在心头的误会解释清楚了。在我恢复了对李子峰信任的同时,李子峰也在我不经意的解释后,对我更增加了一层呵护。我们在迷醉的浪漫中,在红酒流溢出的神秘情调中,开始慢慢释放长期以来压抑和克制的对异性的饥饿。尽管酒精使我的意识一再变得飘忽不定,我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的欲望正随着心的飞扬蠢蠢欲动。我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知道我们将会干什么,就像站在河边湿了鞋子,我已经做好索性下到河里的准备。如果一切顺其自然,或许一切都将顺着我原定的思路走下去,包括生活,工作,甚至家庭,然而,命运有时真得会捉弄人,当你好不容易进入状态时,命运之神不知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只要稍稍一拨,便能将眼前的一切打得粉碎,不堪收拾。
我一直是在半眯着眼睛的陶醉中,被李子峰牵着手走向铺满鲜花的爱情小径的。但是,当这个激情的男人突然像电影电视中所有浪漫的男人,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时,我却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因为李子峰瘦小的个子,使坐在他腿上的我有如长在一个半截墙头上的一颗健壮的树,有一种高高耸立的感觉。我不但体会不到被男人环抱的的受宠感和安全感,就连他瘦窄的肩膀,都使我担心随时会把他压趴下。我高高地矗立在他的腿上,这使我几乎是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地看见了那个秃顶脑壳。那一刻,初次发生关系时所感觉到的光溜溜的头皮,特别是由此所泛起的不舒服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拼命压抑着这种感觉,但是眼前那个头顶却从光秃秃的中心向外四射着屋顶投来的光线,并且反射到我的眼里。醉眼朦胧中,我感到眼花缭乱,身上发紧。
我并没有喝到糊涂的地步,我知道自己不能嫌弃这一点小小的缺陷。像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已经没有资格,或者时间挑剔男人了,何况眼前是一个学识渊博、有一定地位的男人。我一边克制着自己不断升起的排斥感,一边拨开他搂抱着我的手,从他的腿上滑到沙发上,从而避开看到那个头顶。
然而,一切都不对劲了。我不得不再次埋怨命运,既然你已经把他给了我,为什么又在不停地做着把他从我身边拉开的努力。当我几乎成功地躺在他的怀里,向上仰望着那张被酒精和激情刺激的发红面颊,而慢慢忘却刚才的不快时,他却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弯下腰试图将我抱起来。
我没有拂开他冲动的情绪,因为我不知道那样做是否合试,所以只好全身心地配合着他的动作。然而,他太瘦弱了,他吭吭哧哧地将我抱起,然后歪歪扭扭,趔趔趄趄地走向卧室。这一系列举动不但没有将我浪漫的柔情刺激起来,反而将我刚刚找回的感觉吓得踪影全无。我不得不大睁着眼睛,在他难以控制的身体晃动中,紧张地防备着他突然摔倒的可能。在他把我放在床上的那一刻,在他的大声喘息里,我却一下子想起了于致,想起我被于致抱起时舒服、幸福和安全的感觉,想起在于致的怀里闭着眼睛体验男人雄壮气息的过程。
就这样,情绪急转直下,我感到自己因为想起于致,像突然间遭到击打一样,浑身疼痛起来。李子峰却在喘息过后,正在弯腰俯向我。我脑子急速转着,就在他的嘴几乎碰到我的唇时,我看见床对面墙上正有一幅美女出浴图。我急中生智轻轻地告诉他说,先洗个澡。
他像一个听话的孩童,在我脸上轻轻印了一个吻便心满意足地去洗澡了。我躺在那里望着墙上那副美丽的绘画,却再也无法找回恋爱的感觉。时间一秒一秒地随着墙上钟表的跳动而流逝着,我也在恐惧中无奈地等着接下来事情的恶化。我已经再次落到了于致的阴影里,并且无力自拨。我一直认为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故事后,尤其在接受了这个男人以后,自己已经开始脱离于致的影响。然而,现在我才知道再一次失败了。作为女人,过去的时光就像一页空白的纸,已经被强有力的于致涂上了他浓重的颜料,以后再想画什么图案,都不再是件容易的事了。
李子峰终于出来了。让我沮丧的是,他似乎了解我的心思,并且成心要与我作对,把我们刚建立的关系打碎,竟然只在腰间围了一块纯蓝色的浴巾。然后,我就看见了他那瘦弱单薄的肩膀和裸露着条条肋骨形状的胸脯,这与于致那宽大厚实的肩膀和男性的胸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望着他越来越近的身体,我感到内心的排斥感越来越强,像正咀嚼着一块酸涩无比的青杏,使我难以下咽又不敢吐出去。就在他张开细瘦的胳膊和单薄的肩膀准备搂抱我时,我不知那来的灵感,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一弯腰从他的胳膊下溜过,转到了他的身后。
我紧张而惶恐地只说了一句我也洗个澡,然后便逃也似地跑出卧室,一头扎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还留存着潮热的气息,以及夹杂在浴波清香中的说不清的人体味道。那种味道一如李子峰细瘦的身体,给我一种陌生和不舒服的感觉。在这种味道的包裹中,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李子峰瘦弱身体所搂抱一样,难受、窒息,而又无可奈何。就这样,我站在水笼头下,任哗哗的水流浇着身体,浇着复杂的情绪。其实,我实在搞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他的身体条件不好才难以接纳他,还是因为他与于致相差太多才难以接纳他,或者是所有的再婚女人在接纳另一个男人时都会面临这样的尴尬,也就是必须克服与前一个男人比较的心理。虽然如此,接下来我还是清楚地告诉自己必须努力,努力迎合他,为了以后的日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浴室的门上轻轻响了两声,李子峰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他告诉我门口放着一件浴衣。其实,我明白他给我浴衣的真正意图,他是在催我洗澡。而此时我已经通过迫使自己想他的渊博、他的体贴和温柔以及他即将升迁的地位……心理上开始慢慢趋于正常。我打开门,穿上门口放着的宽大浴袍,走出来,走进卧室。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男女之间一定是讲究缘份的。在这种生命的轮回中,我与李子峰的命运或许早就被上帝安排好了,我们像天空两颗不同的行星,各自有着自己的轨道,即使在注定的时间或地点会偶然相遇和交叉,但最终将是怎样的结果,已经不是我们自己所能决定的。这就是我的命运。那个夜晚,我从浴室出来,怀着刚刚树立起的信心,以及对床上这个男人的复杂情感,慢慢走过去。但是,在我还没走到他近前时,上帝突然抡来一棍,把我从对未来的幻想中再一次击醒,重新将我带回到自己那条坎坷的小路。
bbr>李子峰已经把身上仅有的那点遮羞被角撩开,正一丝不挂地斜躺在床上。我看见了什么?——一个正在衰老且枯瘦不堪的身体,像超市里买回的冻鸡,在经过解冻后显现的模样:松松垮垮的肉皮,皮下遴峋的瘦骨,以及鼓突出来的骨节……我那里见过这样的男人,这样皮包骨头,松皱不堪。我所见过的唯一男人——于致,是一个肌肉发达,身体强壮的男人。与于致多年的生活,男人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定格成与强壮、厚实和肌肉发达紧密联系的样子。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四十四岁的男人会与我心目中的男人形象相差如此遥远,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仅仅一个这样的肉体,便会使我的情绪一落千丈。
我恐惧地停在原地,不知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一定认为我是害羞了,便试图坐起,并把眼镜摘下,准备招呼我。他摘掉眼镜后裸露出来的眼睛似一双鼓突的鱼眼,灰白、浑浊,在松皱的眼皮下没有生气,却展露着羞耻的淫欲,而平时在办公室里,在交往中我所熟悉的文质彬彬的神态一下子踪影皆无。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个男人是如此陌生!
我想逃走!我要逃走!这是那一刻我心里唯一的想法。这个大胆的想法一时间如疾风占据了整个脑子。接下来我立刻用手环抱住肚子蹲在了地上,而脸上夸张着扭曲和痛苦,并大声呻吟起来。
他显然慌了起来,从床上跳下来,一面喊着怎么啦?
我在呻吟的间隙,低头蜷着身体。身下宽大无扣的衣袍正好被这种姿势分开了口,我看见自己光洁的腿若隐若现从里边透着健康的光泽,我还以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见了他苍白无光的皮肉上松垂的折皱。然后,我以痛苦的腔调哭丧着脸说:
胃病犯啦!
第九章
21
我拒绝了李子峰将我送医院的提议,在他的搀扶下从他的家里出来,独自坐上他给我打的车,回到了家里。
我已经顾不得分析这样做的后果了,我也无法顾及聪明的李子峰是否会相信我的行为了。我只知道那夜无法接纳他,无法接纳一个与于致完全不同的男人。虽然那个午后,我曾经与这个男人成功地走进了性爱的世界,虽然从那天开始,我觉得已经喜欢上这个博学的男人,但是到今天我才知.99lib.道真正的相爱需要了解的东西太多,真正的相互接纳需要熟悉的东西也太多了。现在回忆起那个午后,所有的过程简直就像是一场模糊的梦,我几乎想不起,我怎样与他搂抱到一起,怎样接受他的第一个吻,怎样与他的身体相溶在一起,甚至想不起我是否曾经看见过他的身体。或许那个时候因为生病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彻底失去于致被打击得晕头转向的缘故,我几乎不在乎身边那个男人是谁,只要随便一个能在那个时候拉我一把的男人,我或许就会投进他的怀抱。当然,还有一种或许,就是那还是冬天,一床厚重的被子将这个男人身体的缺陷,或者说将这个身体中与于致完全不同的东西全部掩盖在我的视线之外,我才能仅凭自己的感觉接纳他。但是,这个夜晚,当所有的背景都不存在的时候,当肉体毫无隐藏地暴露在眼前时,我还是一下子发现了于致在我心理上所造成的深远影响。
那天深夜,我在这种种思虑中失眠了。我几乎一夜都在想我们的关系,想我们的未来。当第一缕阳光悄然从沉重的窗帘透进时,我终于理智地做出了最后决定:我一定要再努力一次,因为我的书还没有出版,因为我不希望常天丽做我的上司。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面对李子峰,我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克制和掩藏的尴尬。我说不清是因为自己作贼心虚的缘故,还是他确实有了改变。我感到在他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的表情后边,有一种我难以读懂的东西若隐若现地生长出来。这种东西到底会长出什么果子,对我将会产生多大影响,我一直在不停地预测,但是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能猜准。在那段时间,我所有的努力只是竭尽所能地主动打电话给他,以暗示我对他的思念和保持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知道,唯有他是我改变工作,改善生活的希望。但是,就在我继续努力改善心境,准备再次接纳李子峰,从而等着他对我的许诺变成现实的时候,我的书,我的提职,提职后报复常天丽等一个个如意算盘却已经在一场场难以预料的阴谋中变得破碎不堪,像一场场春风摇动的月影,随着流风烟消云散了。
最初是从李子峰给我的电话越来越少开始的。我记不清我与他的电话联系是从我们关系发生质的变化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开始的,但是自从有了这个开始,我们的联系几乎达到五天平均有三个电话,而且细心的他总是选在儿子不在家的中午给我打来。我能感到他是真心的,但是真心到什么程度我又觉得难以把握。自从那个夜晚后,李子峰在连续两天的电话问候后,慢慢变得稀少起来,甚至十来天都接不到他的电话,我敏感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缝隙开始加大,同时我还嗅到了另一种危险临近的气息。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中午,我忽然接到李子峰的电话,他说已经为书稿出版的事情联系好了,并且要求我第二天带着修订稿到市郊一座贸易大楼附近等他,时间是下午三点钟。这个电话一下子又唤起了我对李子峰的信任和感激,我甚至为自己对他的误会自责了好一会儿。
这是一个阴郁的夏日午后。我着意修饰了一番,希望自己的外表能让李子峰喜欢。但是下午刮起了五六级大风,它不但将我的好心情吹得七零八落,而且将我费了好一番力气化好的妆也吹得乌七八糟。我穿着一件时尚的以白色为基调的裙子,优良的做工和典雅的款式,衬托得我顿时年轻和风雅起来,这一发现,让几个月来一直沉浸在灰暗心境的我,不由得增加了不少自信。
我没有骑自行车,因为大风会吹得我灰头土脸,我也没有打出租,因为我的工资使我只够维持起码的温饱和最后的一点点体面。我坐的是公共汽车,虽然需要倒车,但是我别无选择。挤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看着车外满街飞舞的灰尘和垃圾,我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文章——《拒绝贫穷的爱情》。作者在文章里自始至终表达了一个宁可不要爱情>..,决不要贫穷爱情的观点。是啊,贫穷怎么奢谈爱情?当有钱人在温馨的茶馆、酒吧、电影院制造出的情调里培养爱情时,穷人捂着可怜的钱袋子,一面谈论爱情一面算计着余下日子里的温饱,那种情景想来不仅滑稽可笑,而且可悲可怜!……说到底,爱情其实是一种奢侈品,一种富人才够轻松享用的精神食品。就像今天,当我倾其所有将自己修饰到最佳状态,却因为无钱享受高级交通工具,而变得风尘仆仆时,爱情又会打多少折扣呢?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在大风中贮立在指定地点,像一只浅色风标,在飞沙狂舞中翘首观望。街头行人稀少,偶有过往者都是匆匆的行色,更看不见像我这样着意打扮的女人傻站在风里。有大得惊人的雨滴夹杂在满天飞舞着的废旧塑纸和脏烂纸片中,从空中沉甸甸地落下,有的直线般砸落在头上,有的从斜里像一只乱撞的鸟冲向四肢。我一手捂着头发,一手挡着眼睛还在张望,但是飞沙漫天中没有李子峰到来的任何迹象。我既不敢躲起来,我怕或许那一会儿正好错过了所长,也不忍心回去,只好站在风雨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或许他正在路上驶过来。
雨点从最初没有节奏的噼呖啪啦声,慢慢加大加急,声音逐渐成为哗哗声。我终于一咬牙结束了这傻瓜似的等待,逃进了最近处一座大厦的屋檐下。透过身后干净的玻璃,我看见大厅墙上的钟表正指向四点五十分,那一刻,我擦着从头发上不断滴到脸上的雨水,低头看着自己已经淋湿并且粘在身上的衣服,觉得自己又可怜又丢人。
好在阵雨来得快去得快,大约半个小时后,暴雨急收,天气突然转晴,而这时,已经近五点半了。我从屋檐下重新走进清新的街道,再次满含期望地观望着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不得不承认,李子峰不会来了。我手提着被雨水冲过的小包,无精打彩地向着来路走着。我暂时不想乘车,因为在最后一刻,我仍然抱着一丝期望,希望他能在赴约的路上看见顺着来路走着的我。
我走了几乎一站地了,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半干了,但是仍然没有李子峰的踪迹。前边是一座刚刚峻工的大型建筑,巨大的广告牌上是一幅美丽的草原图。我猜想这座建筑一定是一个奶制品公司。在它旁边是一座豪华宾馆。就在我失望至极,并准备寻找车站坐车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似曾熟悉的人影正从这座宾馆里走出来,然后走到一辆车前坐进去开走了。
这是个似曾相识的车号。没错!是我们单位的车,而那个人是我们局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孙旭!
我脑中一下子有了答案:李子峰一定在这里开会,才把约会定到这么远的地方吧!然后我就给李子峰找到了没有赴约的理由:一定是会议临时没有开完,他才没有腾出时间赴约。
我为自己的发现而欢欣鼓舞起来,身体的劳累和精神的萎靡顿时也烟消云散,我迈开轻捷的步子,快速地走向宾馆,希望能证实这个判断,并且找到李子峰。但是当我迈进大厅,走向电梯间,等着电梯的时候,电梯门开了,一个漂亮的女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常天丽!
尽管我对这个女人一向存着极端的厌恶,但是在那一刻,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打算问一问会议的情况,顺便打听李子峰。但是当常天丽看见我后,我发现她白皙的脸颊一下子红了起来,特别是当我问她是不是开会时,她却支吾起来,而且一脸的尴尬。
她告诉我正在开会,然后又说,没有,接下来又说会已开完了。从她脸上的神态和结结巴巴的口气我似乎明白了我的处境:这是我最不应该出现的时间,我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事情。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就在我俩尴尬相向时,后边一位身穿天蓝色制服的服务小姐几乎是一溜小跑向我们走来。然后,她举起一个身份证样的东西冲着常天丽说,女士,你的那位朋友将证件掉在房间里了。
我与常天丽几乎同时下意识地望向那个证件,一眼看见那个照片正是我们的副局长。接下来,常天丽的脸红透了,像被人重重地掴了两巴掌。而我像一个偷看了别人隐私的小人,也不自在起来,似乎自己做了更见不得人的事。那时候我恨透了自己,因为我总是在关键时候,面临突然变化没有应变能力。我想向常天丽表白说自己不是故意到这里来的,也没有恶意,但是我听见自己拙嘴的解释越描越黑,我说,我就看见你了,别人都没有看着……
几乎在我的话刚出口时,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自己:
蠢猪!
22
这个倒霉的午后,我不但没有等到李子峰,反而遭遇到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情。尽管那并不能证明什么,更不能仅凭这些便肯定常天丽与孙旭副局长有什么事情,但是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和猜疑。在我对自己的无聊想法感到可耻和难为情的同时,这件尴尬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像一团乌黑的云笼罩在心头。但是,每当我仔细探究这件事情,这团乌云便又像水中映下的影子倏然消失。我了解常天丽,假如她与孙旭之间真有什么,那么她绝不会任我这出其不意的发现轻易结束。既然如此,她会采取什么措施整治我,那将是我难以预料的了。每想到这里,我便忧心忡忡、惴惴不安,我怕她,尤其怕她从暗中射来的毒箭,这种暗箭既无法预测,又无法预防。虽然我知道自己不会给她透露出去,但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向她做出这种保证,或者去告诉她我没有多想。那样的话,我就真得成了一头蠢猪。
我与李子峰的关系仍然不咸不淡地维持着,李子峰在向我解释了原因后,又恢复了我们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一边努力有意识地从身心上消除于致的影响,一边等着与李子峰再次相约的机会,等着李子峰再次帮我联系出版的事情。就在我一心一意地盘旋着这两件关乎我的生活和工作的大事时,我再次感到了周围的变化。首先是周铸文对我的态度。原先周铸文是办公室里与我关系最好的一个。所谓的最好并不是指我们的私人关系,而是我们的脾气和秉性极为相近。他不但与我一样不善与领导相处,而且与我一样清高和自傲,这使我们在一些事情的看法上,待人接物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但是,不知从那天起,周铸文突然不再愿意搭理我,即使偶尔接我的话茬往往又带着明显的讽刺和鄙视。然后我感到了杨菴对我态度的变化,甚至资料员瞿红、打字员陈楠等。我猜不透是我与李子峰的恋情让人发现了,还是其他的什么事让人误会了,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一时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当然更无法确定应该怎么做。
既然无法向别人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更无从解释了,因此,我只好用那句人人知道的名言安慰自己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吧!只要良心无愧就行。我与李子峰都是单身,我们有资格谈恋爱甚至结婚。我很功利地告诉自己说,我现在在乎的只有李子峰一人,在乎他对我的感觉和态度。
李子峰出差去了二百里之外的山野小镇开会。在周五的中午,他突然打电话问我,是否能安排好儿子,晚上去他那里相聚,共度周末。我别无选择,一口应承了下来。因为这是我验证自己长时间心理调整后是否能接受他的好机会,也是我唯一可以催他帮我联系出版的机会。放下电话我便坐车到了儿子的学校,并给儿子做了解释和安排,在儿子的允诺中,我搭上了去小城的长途汽车。
秋天的午后,天高云淡,不时有排列齐整的大雁像一队黑色的骑兵掠过头顶上空,消逝在南去的云层里。大地一片成熟的色彩,使昏昏欲睡的我感觉像滑行在一个熟悉的梦里,我想起了家乡年老的父亲,想起了在父亲的背上走过的无边无际的金黄岁月……我突然感到胸中一片疼痛和烦燥,因为我还想起了第一次拘谨而羞涩、惶恐而不安地坐在于致身边去他家乡时的情景,那也是这样的一个季节。然后,我发现自己的眼晴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潮湿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日子的努力,我还是没有成功地将于致彻底忘怀。
两个多小时后,我终于站在了燕凤山下的小镇车站。眼前一片清新如洗的风景,满山的秋景被乳白色的云雾笼罩着,使多天来的压抑和不快一下子溶化在这如画的风景里了。当我四处张望着辨别方向时,一眼看见站在一颗蓬松着满树深绿的大树下的李子峰。他正在微笑着注视我。
说不清是这山野的风景使心情变得浪漫了,还是离开城市使人身上的束缚消失了,我们几乎同时高高举起胳膊向对方大声招呼起来,然后像两个兴高彩烈的孩99lib?子,毫不遮掩地向对方跑去。
下午,我们穿行在绿树掩映的山间小道,爬了两座小小的山头,在山间小溪的阵阵流水声中没有顾忌地说笑着,尽情享受难得的悠闲和轻松。自从与于致离婚后,我觉得自己的全部生活内容除了痛苦,便是无尽的奔波,似乎已经忘记了生命本身应该享有的快乐和幸福。当暮色慢慢从空中随着飘行的白雾悄悄浸染满山树木时,我下决心,我要接受这个聪明博学的男人,开始新生活。
晚上,我们没有随会议吃饭,也没有回会议安排的房间。他带我来到了另外一座小型宾馆。我们到达的时候,已过了吃饭时间,因而装饰别具风味的餐厅里就餐者寥寥无几。李子峰要了三瓶啤酒,到八点半的时候,我们已经喝了二瓶。尽管我酒量有限,但是为了李子峰的好心情,为了浪漫的相聚,当然在我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我希望喝得越多,脑子越糊涂,那也许使我更容易接受他,以免再出麻烦。
也许出于害怕重现那个夜晚的情况,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在结帐时,我以明早也许用得着的借口特意又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罐饮料,然后提到了他事先订好的房间。那是一个很宽大的双人间,虽然硬件基本上一应俱全,但洁静程度还是比城市里的宾馆差了一点。但这种状况并没能对我产生多大的影响。因为我所有的心绪又从刚才的快乐转成了惶恐,我担心我的表现不能让李子峰满意,担心自己心理上的障碍使我又跌入那种尴尬中。
李子峰或许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或许是为了缓解突然进入这一狭小空间后我们之间出现的紧张气氛。他突然将我手中的啤酒拿了过来,然后倒了两杯酒说,我们再喝一杯好不好?
事情一时间按照我的愿望在继续发展着,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感到自己正从刚才的惶恐状态中摆脱出来,并在不知不觉中,依偎在了李子峰怀里。如果我们一直像这个下午和晚上一样躲避着敏感的问题,糊里糊涂地继续着我们的游戏,或许我会在这种交往中慢慢克服身心上的障碍,彻底爱上面前这个男人。但是,我们两个或许都不是那种容易糊涂的人,更不是那种容易迁就错误的人,这都是因为我们都有着聪明的大脑和对自己不容忽视的责任心。于是过去预感的一切在我们之间就这样来临了。
我斜靠在他的怀里,眯着眼睛沉醉在他温情的甜言蜜语中,恍惚间像回到了青春季节,依稀正在做着一个恋爱的梦。一串串情意绵绵的话语在我脸的上方漂浮着,像一朵朵芬芳的花朵正在开放。在这样的梦境里,他问了我一句所有恋人和情人都常挂在嘴边的话,他说,你爱我吗?
我没有犹豫,像往常一样,继续眯着眼睛不加思索地顺口答了一句,当然!
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满足的神情,而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说,睁大眼睛看着我,回答!
我从沉醉中一惊,顿时像惊梦一样睁大了眼睛。几乎同时,不知是从他刚才的声音中,还是从他现在的神情中,感觉到了异样和一种难以猜透的东西。我来不及思索,只好努力装出一副迷恋的样子,答道,我爱你!
但是,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原来那种难以克服的障碍突然间像一只被抛进来的巨石砸进了我的胸口,我一时感到心慌气短,不得不强作欢笑,掩盖着脸上的尴尬。
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是命运注定的事情,不管你如何努力,恐怕也难以改变。尽管我努力改善当时的状况,并一时成功地取悦了.他,还是没有制止住事情的恶化。接下来他突然站起身,再次重复了那个夜晚试图抱我进卧室的愚蠢动作。那个夜晚那种难受的感觉一下子清晰地重现了,我想起他瘦小的身材,想起他窄小的肩膀,想起他瘦骨嶙峋的肋条骨……我感到自己好像突然从热浪里掉进了冰河,几个小时以来培养起来的情爱一下子随着这种感觉丢失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找都无法找回。
我被他跌跌撞撞地放在床上,却沉浸在于致情结中难以自拔了。我听到脸的上方传来的喘息声音,他说,睁开眼睛,看着我,回答我,你真得爱我吗?
我睁开眼睛,注视着俯在身体上空那张清瘦的布满许多细小皱纹的脸,感到是那样陌生。我几乎忘了这个身体枯干瘦弱的男人便是当年曾让我钦佩和畏惧的领导,我甚至想不起我此次来会这个男人的目的,只感到身体里强大的排斥感像一阵激烈的旋风刮得我无法自持。当他突然将我拉直身子,再次面对他那从衬衣里露出的高突锁骨和旁边那两个深坑,以及蔫垂的皮肤时,我第一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冒出了一句让我后悔了好久的话。
我说,你会娶我吗?
形势突变,我刚才被动的局面一下子变成主动了。李子峰接连咽了两口唾沫,却没有回答出我的问话。房间里一下子沉默了,在四散飘移的酒精气味中,这种沉默显得更像一颗悄无声息的定时炸弹,似乎在孕育着一个可怕的后果。外边不知何时已经下雨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正在穿透窗户敲打着这种沉默,像炸弹的定时针在嘀嘀哒哒催着。我们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谁都不敢动弹一下,似乎稍微的活动会引爆这颗炸弹。
最后还是李子峰从沉默中挣脱了出来,他从床边走过,拿起沙发中间小桌上那杯没来得及喝的啤酒一古脑喝了,然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又喝了。我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不知接下来用什么词来缓解这种尴尬,也不知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
眼看桌上那瓶新开的啤酒越来越少,我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糟,越来越慌。当李子峰伸手拿起那只差不多只剩下一杯酒的瓶子,仰头准备对着瓶子喝时,我终于冲破自己的心理障碍,跳下床从李子峰手里夺下了瓶子。
我以为李子峰会向我大发脾气,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突然踉跄着冲出了屋门。在我还没有确定是出去寻找,还是等待他时,他突然又进来了。这一次,他竟然抱了四瓶啤酒。
他放下啤酒,站在房间中央空地上,瞪着一双因为酒精喝得太多而显得空洞的眼睛说,你也来喝酒吧,不然我们怎么办?
是啊,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睡觉,我又无处可去,在彼此明白了尴尬的关系后我怎么办?于是,像一只病愈的动物,我小心谨慎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耷拉着脑袋坐到了他的对面。
一瓶酒很快在沉默中喝光了,当他打开第二瓶酒后,我感到了剧烈的头痛,而且胃里开始了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我不得挡住他伸来的酒瓶,拒绝再喝下去。他一反常态地抬起头,一扫斯文神态,冲着我大声吼道,怎么啦?利用够啦?
面对他突然的发难,我大吃一惊。但是我没有胆怯,或许这就是酒精的作用。我大胆地迎着他的眼光,也高声说道:谁利用谁?
你利用我!
他迅速接过我的问题,然后不加思索地说道,你利用我评职称,利用我出书,还打算利用我提职,对不对?
不知为什么,当他揭穿我的目的后,我的眼睛里竟然蓄满了委曲的泪水。但是到底委曲在什么地方我似乎又难以找到。尽管这样,我还是为他的指责愤怒了起来,我针尖对麦芒,丝毫没有妥协的念头。我大声地应答着他的问题。
我说,是的,我利用你了。但是你更卑鄙,你凭借你的职权玩弄女性,你凭借我对你的工作上的需求对我过分要求……
或许是卑鄙这个词用得太过分了,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过苛刻了,他突然愤怒地将手中半杯酒泼向我。
你是个小人,一个十足的婊子。常天丽说得不错,你本来不是一个好女人,否则,于致怎么会扔了你,否则你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职称与上司睡觉……
我的脸上不停地嘀哒着酒水,有的流到了半张着的嘴里,有的正嘀到胸前的衣服上,眼睛因为酒精的刺激变得疼痛和模糊。我为他用的“婊子”词语而气得浑身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
他仍然疯狂地渲泄他的愤怒,瘦窄的脸上因为气愤而扭曲变形,因酒精刺激而发紫,像一只枯瘦的秋后茄子。他仍然大声嚷嚷着说,怪不得你现在开始嫌弃我了,因为你现在睡上了更大的官了,是不是?他能更快地帮你实现你的愿望,提职,晋升!是不是?
泪眼模糊中,我再次大吃一惊。当明白他的语意时,我顿时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我一下子冲到他的跟前,抓住了他瘦细的脖子上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我跟什么更大的官儿睡了?你今天跟我说清楚!
你比谁都清楚!他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是一个文化人,一个领导,他像无数没有文化的男女一样,表现着他那粗俗的一面。
我气得七窍生烟,将脸几乎逼到了他的鼻子跟前,我说,你给我找出证人来,否则的话我要告你!
他没有被吓住,而是用鄙视和嘲笑的口气说,难道非要我告诉你是谁看见你从宾馆与领导一前一后走出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想起了常天丽与孙旭副局长从郊区一座宾馆走出的那个下午,我甚至想起了常天丽尴尬的神态,我还想起了办公室里周铸文和杨菴对我态度的变化……一切都清楚了。原来世间真有恶人先告状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常天丽会恶毒到这种地步,卑劣到这种程度。这种事情都可以做出,那么匿名信和拍照的事情绝对是她干的。在这一刻,我坚信我的推理和判断。
看着对面李子峰因为我抓提他的领子而变得鼓鼓囊囊的衬衣,我想向他揭发常天丽的恶毒行径,却看到了一副嘲笑和得意的面容。我一下子被重新激怒了,迎着这副嘴脸,大声宣布说,我愿意跟谁睡,那是我自己的事,所幸的是你没有资格管我!
说完这句话,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拾起床旁边的小包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我冲过光线暗淡的长廊,磕磕绊绊地冲下楼梯,最后在大厅里几位闲聊的工作人员好奇的眼神中冲出了宾馆。夜已经深了,在这种山区小镇里,贫乏的夜生活使周围显得寂静而幽深,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的意识一下子被浇醒了。我刚才干了些什么呀?我几乎承认了李子峰那道听途说的诬陷,我该怎么办?
在大约走了二百米后,我渐渐说服了自己,我告诉自己说,我一定要说清楚,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听任诬陷。于是我迅速扭身返回,一溜小跑进了大厅,然后冲上了楼。
我终于又站在了这间屋里。当我站在正疯狂摔打东西的李子峰跟前时,眼前的一切已经像经过一场打劫一般,变成一片狼藉:刚才喝酒的空瓶子滚得满屋都是,而那瓶喝了一半的啤酒正在沙发的一个角落往下滴着酒水,地上湿了一大片,床上的被罩也被抛了满屋满地,一个枕头正歪歪扭扭地挤在卫生间的门口,还有一条枕巾搭在了电视柜上……
站在这样一副画面里,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忘了返回屋内的目的,只是惶惑地看着那瓶正在滴着啤酒的瓶子,判断着李子峰接下来的行动。李子峰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面向我注视了将近一分钟。他既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只是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我。面对这样的沉默,我感到了一种危险气氛,觉得红眼的李子峰是否会杀掉我。然而接下来李子峰恶毒的话语很快便使我打消了这种想法。他说:
你后悔了吗?回来找我睡觉来了吗?为了你的出版?
我的愤怒似乎使他更加得意,他得寸进尺,仍然一字一句加重语气说,你不看看你的样子,一个半老太太,还想用色相勾引人……
我已经顾不得愤怒了,只感到脸颊像着火一样被灼得生疼,眼泪也瞬间涌满眼眶,我羞愤交加,拼命忍住泪水,咬着牙在脑海中寻找着杀伤力更强的话语。
我忍着激愤的情绪低哑着嗓音缓缓地说,你错了,我回来不是找你睡觉的,我是来告诉你,我一跟你睡觉就恶心。我痛快淋漓地骂着他,像他羞辱我一样羞辱他。在我不留情面的残酷打击下,他最后那点自尊终于也被打得七零八落,瘦小的身体开始萎缩下来。我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感到胸口顿时轻松了下来。接下来我像他一样乘胜追击,继续向着他心里最脆弱的男性自尊扎过去。我说,你也不瞧瞧你那副德行,你值不值得我勾引你!
他的脸像被血涂红了,就连光亮的头顶都在这种血光中映得恐怖起来。我再次感到了危险的临近,我突然觉得他也许会杀掉我,人不知鬼不觉,将我抛尸山野喂了狼。但是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害怕,而是倔强地硬着脖子像迎接屠刀似的,等着这个男人的发威。
酒精再一次刺激着他的神经,尤其是我苛毒的语言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小有地位的领导,而是跟我一样像素质低下的市井小民开始了俗不可耐的疯狂对吵,甚至说出了与他的身份、学识极不相称的话语。他冲到我跟前,咬牙切齿地说,我这副德行是不强,但是你主动跟我睡的!你可真不要脸!你不是想提职?想出版吗?我告诉你,即使你跟更大的领导睡了,也没用!
我气愤至极,大声喊道,你无耻!
他显然已经醉得很厉害了,竟对我所骂的无耻没有什么激烈反应,而是随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我就无耻了,而且无耻到底!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你就别想露头!
他的脸就在我的鼻子跟前,我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啪”地打在了他的脸上。然后,我第二次飞奔着冲出了宾馆。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我站在幽静的夜空下,迎着一阵阵潮湿清新的山风强压着声音,呜呜地哭了近半个小时。当山中的雾气随着夜风绕过那排黑乎乎、密匝匝的树林飘然游移过来时,浑身感到冰凉的我终于认了命。我终于告诉自己说,一切都清楚了,也都结束了。是的,都结束了,就像当初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一样。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这种没有结果的结果如此快便来临了。其实,人生在许多时候是需要这样游戏,而不必太认真的,就像他对我多的是性爱的需要,我对他更多的是改善目前状况的需要一样,我们谁都没有指责谁的资格。至于我没有爱上他,与他不打算跟我结婚,也应该是同一级别上的游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卑劣也应该是平等的。但是,我们还是太认真了,或者说对对方都太苛刻了,在没有理智地捅破这层可怜的面纱后,赤裸裸地暴露着自己的伤痛,落个两败俱伤。如果说这是读书人的认真,不如说是读书人的愚蠢。当我扭身观看自己参演的这幕闹剧,并痛定思痛后,我不但感觉羞愧难当,而且懊悔不堪,我不但为当初与李子峰跨出的第一步而懊悔,特别为今晚的结局而痛悔不堪。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些日子我所有的努力全部因为这夜一点小小的不如意而泡汤了,我几个月以来苦熬出来的稿子,眼前面临的提职,甚至以后机构改革时的工作聘任都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难题。
但是,面对这样的结局,我已回天乏力,只有对着静静地矗立在星空暗夜下的那座宾馆,无奈地长叹一声,然后,走向五十米外另一家小宾馆。
第十章
23
夏去秋来,儿子因为考上了一所重点初中,一次就交纳了五千块钱的学费,这使我不得不再次动用了存款。于致虽然隔几个月给儿子送来生活费,但是那些费用都被贴补到家用了。生活的困顿,并不能阻止日子的流逝,秋天就在我的消沉中迅速逝去了。当冬天第一场雪飘起时,我想起了年老的父亲,并给千里之外的老家打了电话。电话中,从父亲剧烈的咳嗽声以及父亲衰弱的喘息,我隐约产生了一种不安。虽然父亲坚决否认自己有病,我还是感到了说不清的恐慌。最后,在我告诉父亲准备回家接他时,他才因为害怕浪费路费而赶到了城里。
父亲明显又老了许多,黑瘦的脸上被这一年的农耕刻下了更深的皱纹,像家乡秋收后刚刚犁过的土地,层层叠叠着说不清的辛酸和劳累。几十年过去了,小时候对父亲的印象与面前这个老人愈来愈判若两人了,那个常常拉着我的手有力地走在田间的壮年庄稼汉子,正在模糊成一个毫不相干的影子。像偶尔看过的一个农村题材电影里的主角,正慢慢从父亲这个角色中脱离出来,越走越远。我觉得只有眼前这个颤颤微微的老人才是我今生今世真正的父亲,一个历尽苦难和沧桑的农民父亲。
父亲站在客厅中央,没来得及洗手,便抖抖索索地脱下当年我给他买他的外套,从里边黑棉袄里掏出一个手绢,然后满脸兴奋地打开。
那是什么?
一千块,父亲兴高采烈地说,那是他两年来卖粮得来的。他还说,只今年一年就卖了六百多块。
一年是多少个日子,六百块又是多大的一个数目,父亲或许从来没有与城市的收入和生活比较过。我几乎能想象出为了这六百块,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是如何在炎炎烈日下躬身耕作的,我还能想象出一个贫穷的父亲为了离婚的女儿是如何省吃俭用的,那一刻,看着已经辨不清颜色的手绢,我突然感到了强烈的罪恶感,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特殊的日子。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也是一块打开的手绢,手绢里也放着一摞钱,但放着的是父亲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百块钱,以及父亲东借西凑来的一百块钱。父亲满面兴奋地笑着,他说,只要我有出息,花多少钱,他都会替我挣替我还的。他还说,只要我好好上学,以后便能挣好多钱,到时他也能跟我过好日子。然而,十七年过去了,我算有出息了吗?我虽然跻身成为城里人,过着城里人的日子,可年老的父亲除了在土里刨出的收成从过去的几十块增加到几百块以外,清苦日子有其他变化吗?
三十七岁,已是人到中年,我挣到一个月一千块钱,却不能给老父亲一个幸福安逸的晚年,而父亲一年背朝苍天,在黄土里一点儿一点儿刨出六百块钱,却要给我贴补家用,对于我这样的女儿来说,仅仅感到愧疚,其实远远不够,确切地说,那应该是一种痛心疾首的犯罪!然而,这还不是最让我心痛的,最使我疼痛的却是父亲一副兴奋的神态。对于他来说,他现在用一年的收成来帮我贴补家用,就像当初将我一点点儿养大成人一样理所当然,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老人,一个需要由我这样的女儿尽孝赡养的老人,他更忘了当初要来让他骄傲的女儿家里享福的念头。
不管我们如何艰难,不管父亲如何可怜,老天好像不愿再关照我们这对儿不幸的父女了。父亲刚刚安顿下来,我便发现父亲的咳嗽日益在加重,而他坚决拒绝去医院。为了省钱,他自己在一家小药店里买回了据他说最便宜的止咳药。当我看完说明,才发现之所以便宜,是因为这盒药只是两天的药量。虽然我给父亲买了足够的药,最终还是没有治好父亲的病。一周后,我终于采取强制措施,让父亲跟我一块来到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我与父亲同时傻了眼:父亲得了肺炎。
在困苦的生活里,生病无疑是最大的敌人。而命运偏偏就为我们安排了一场。就这样,父亲的一千块钱在家几乎还没有暖热,便所剩无几地交到了医院。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灾难,对父亲的影响太大了,几乎使他几天没有缓过精神来,我几次看见他低垂着头在床上发呆,就连说起话来也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是啊,那毕竟是他两年的收入!就这样简单地没有响声地消失了。没有经历过农村那种风雨里的艰苦劳作和太阳蒸烤下的耕种收割,是不会体会到那一千元的价值,更何况是在这样一种困难的背景下呢?
在父亲贴补家用的满心希望泡汤后,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悲伤的心,也没有办法让他快乐起来。我只好让儿子在他面前不停地讲笑话,或者拉着他出去散步。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必须改变现在的状况,尤其是物质生活,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享受晚年的幸福。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我必须工作上有起色或挣钱,或者通过婚姻这个形式。对于后者,我已经在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见过几个,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没成功。而前者,在我与李子峰的关系闹僵后,工作上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我已经不敢设想了。
不敢设想,并不能阻止事情的发展。不久,与李子峰彻底决裂所带来的后果很快明朗化了。入冬第二场落雪的日子,李子峰升任副局长的命令正式下达,然后便风风光光与整个研究所的同事在市内一个有名的风雪楼大餐了一顿,还到一家歌厅唱到了后半夜。而我在饭局开始大约半个小时后,便假托家里有事离开了酒店。
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后悔,自从那个小镇之夜后,每次见到李子峰,我心里都会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毕竟这是我生命中除了于致以外唯一一个与我有过亲密接触的男人,他给我身心打下的烙印虽然比起于致给我的影响差得很远,但还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失掉。而我是他的第几个女人,或者是否也给他的身心留下过什么痕迹,我就难说清了。因为当我再次见到他时,所有的机会都是在办公室,他像一个奇怪的魔术师,或者更像一个奇异的健忘者,对我的态度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我们之间过去曾有过的那段经历在他身上丝毫不曾留下任何影子。在我面前,他仅仅是原来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士,有素质有文化的领导,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的交往,包括欢乐、思念、猜忌、怨恨、指责、吵骂等,这使我有时不免对他产生深深的怀疑,怀疑那段不平常的过去是否真得曾经打动过他,或者他是否对我认真过。有时盯着这个枯瘦的身影和聪明的秃顶,我真的很奇怪,人怎么能够伪装得如此不动声色和如此高明呢?
李子峰搬到局长的办公层后,虽然一时没有什么举动,我还是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周铸文和杨菴,甚至隔壁的打字员,资料员都对我表示出疏远的态度,原来许多见面打招呼,关系不错的人也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后来我才听说,局里人们都知道我因为婚外恋被老公抛弃了,还传说着我为了提职竟然试图以色相勾引领导。但那时,我还蒙在鼓里,我抱着倔强的脾气,对自己说,你们不愿理我,我还不理你们呢?
周围工作环境的恶劣,人际关系的紧张,还不是我最艰难的时候。又过了一个星期,黄老正式退休,常天丽升迁副所长,正所长暂时不设的文件正式下达后,我才彻底被逼向了绝路。到这时我才明白,所有的阴谋其实都是为了今天这个结局做的铺垫,而我无辜地成了常天丽升迁路上一颗被踩碎的石子。既然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既然我已经彻底失败,那么,我的噩运也应该到此为止了。但是,事实证明这仅仅才是开始。
在常天丽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搬进了副所长办公室三天后,我的《燕南轻工史》突然奇迹般出版了。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来上班,一进屋,便看见我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本新书,封皮上醒目地印着“燕南轻工史”几个大字。我站在离办公桌一米之外的地方,竟然不敢挪动脚步,因为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事实。在我已经彻底绝望,认为没有结果的时候,它却突如其来地摆在了眼前,这对于我如果说是一种喜悦,不如说是一种惊恐。经过这一系列的风风雨雨,我已经深深体会了那句话: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更没有无缘无故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我一面怀着复杂的情绪走过去,一面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我的好奇和猜测还没有来得及释放时,我一下子被打得晕头转向。书的责任者一页,清清楚楚地排好了顺序:主编李子峰,副主编常天丽,编委(按姓氏笔划顺序)中,我被排到了第四位。整整半个小时,我坐在办公桌前昏昏蒙蒙。那是我花了多少精力和心血,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怎样的艰难情况下写出来的呀!那么多的人名竟然像一堆吸血的蚊虫突然间飞来,粘了上去,它们吃得可是我的血呀!我欲哭无泪,欲诉无门。那一刻,我最想干得一件事就是找一块板砖拍向李子峰的秃顶。
如果说这种不劳而获使他们有所心亏,从而也对我有所回报的话,也算是对我的一种安慰。但是,以后的情况却显示,这种没有廉耻的夺取不但没有让他们有一丝的歉疚,反而使他们更加变本加厉。因此,与以后的遭遇相比较,这种名誉的损失其实还不算是最糟的事情。毕竟这种损失还没有影响到我眼下的工资收入和紧密相联的家庭生活。算起来,当时最糟的是常天丽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后,我所面对的不利局面。
常天丽上任后不久,单位就接到了上级有关机构改革的文件。然后从上到下,单位里的人像着火一样四处乱蹿起来。据人们议论,这次改革将裁掉一部分干部,一些研究人员的聘任也将因为岗位的重新择定而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我面临的问题是,如果常天丽聘我副高的话,我就是副高,如果她不聘我,那么,我只能拿中级职称的工资。虽然工资相差并不是很多,但是对我艰难的生活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我惴惴不安,但又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噩运降临。因为对常天丽这样恶毒的女人,一个长期以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女人,我不但没有改善我们关系的可能,甚至连让她放过我的可能几乎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她堂而皇之地整治我的最佳时机了。半个月后,她终于摆着一副领导的姿态,手拿一支钢笔,煞有介事地来到她曾经呆过的办公室。当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极尽优雅而亲切叫着我的名字时,我就预感到了灾难的来临。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也无法判断接下来将是怎样的灾祸,只是机械地跟在她丰满的屁股后边,无奈地走进她的办公室内。屋里布置整洁有序,尤其是窗台上以及窗台下的几盆绿色植物给这个办公室增添了许多生机。有一株似乎叫什么巴西美人的植物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像一群婷婷少女正在迎着阳光舒展着美丽的腰身。我坐在常天丽的对过,看着常天丽一脸虚伪的笑容,虽厌恶之极,也只好无奈地装出一副巴结的笑脸。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更何况我现在这样的生活处境。
常天丽说话了。她用一副亲切的态度,说我如何聪明,如何勤奋,甚至夸我有一定的工作能力。我已经习惯了她这一套看似夸赞,实则心怀叵测的伎俩,我也清楚接下来可能要迎接一个意料不到的工作安排。那时,我心中猜测最多的便是她可能不聘我作副高。但万万没想到常天丽的恶毒再一次出乎我的预测。
她在说完这一堆看似夸赞的话后,一转话题说出了找我谈话的实质内容。
她说,你也算是咱们所的一个老人了,但是,这次机构改革,我们的名额只有七个。局里精减下的三个到了咱们这里,另外还有别的领导介绍来一个,这样的话,我们原来的人员再加上这几个,就超了两个。所以必须精减两个,等待上边安排。
我感到心开始向下沉,手心里开始出汗。我当时狠狠地想,如果常天丽现在裁减我,我将抱起那盆巴西美人砸死她!但是那一刻,我只能控制着对常天丽的憎恨情绪,等着她接下来的话题。她仍然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情绪变化,只是以优雅的语调说,几天来,我一直在争取多要两个名额,但是到目前为止看来已经不可能了。所以只好裁减两个。周铸文已经同意待岗了,资料员瞿红也已经自谋别的科室了。
我长出一口气,顿时为自己刚才对常天丽的憎恨感到一丝尴尬。看来常天丽还没狠毒到把我踢出去的程度。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或者说这口气松得太早了。这不但使我痛恨自己的脑子简单,而且不得不承认我是没有资格担任领导职务的,当然更没有实力与常天丽进行抗衡了。
常天丽没有理睬我的情绪起伏,只是自顾自地长篇大论说,你看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安排就有了变化。特别是资料员职位空了下来。那三个来的人物都是机关下来的,杨菴又是男的,因此资料员思来想去只好委曲你了……
我一下子蒙了,我去做资料保管员,那可是一个中学生做的工作,基本上就是擦擦架子,码码书,接待接待查找资料的人员。后边常天丽似乎还为我的大才小用表示了一些可惜的言辞,但是我根本没有听进脑子,只记得她说,那个岗位由于不能走研究系列的职称,它所包含的工作量和内容也决定了这一岗位的工资只能相当于单位初级职称的岗位。因此我的工资既不能聘为副高,甚至都..不能聘为中级……
等明白过来,我感到受到了可耻的愚弄和莫大的污辱,胸中刚刚平熄的对常天丽的憎恨之火顿时更加强劲地燃烧起来,并且越窜越高。我感到浑身燥热难耐,胸口敝胀,我甚至又想起刚才要拿起那盆花砸她的念头。我想,如果砸,就砸她那爬到今天职位上所依仗的那张脸。
常天丽还在表演着她的演员天赋,她夸张着一副无奈的神情,为我的不走运不停惋惜。当她恬不知耻地说自己因为不能给我更好的职位而心情不好受时,我再一次为她那丑恶的嘴脸激怒了。
我腾地站起身,竟然发现自己的腿在剧烈抖动。我竭力控制着身体,指着常天丽的鼻子丝毫不留情面地说,你可真狠毒!
她的脸顿时红了。但是她仍然保持着领导的风度,不温不火地说,你怎么这么说话!这可不像知识分子。
我气坏了,为她摆出的无耻的领导架子,以及她对我的指责。我继续发泄着刚才的怒火,接着她的话说,我不像知识分子并不要紧,总比像你这样不像人的人强百倍。
她终于恼羞成怒,咬着牙,厉声说着,你怎么骂人?
我已经情绪失控了,这个女人以往对我所有的恶毒行径都一齐涌向脑海。我颤抖着声音,忍着正在爆发的愤怒,大声指责说,我就是骂了,因为对于像你这样的恶鬼,骂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她已经沉不住气了,站了起来,开始露出女人的本相。她伸出长长的手臂,指着我,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这样没有修养?
我没有修养怎么了,我敢承认。你敢承认你的恶行吗?你造谣生事,传播闲话,写匿名信,私通领导,然后还倒打一耙,你公报私仇,还假装……
这时身后传来人们的议论声,我扭身才发现留着一条缝的门后有人影和说话声。不知道我的哪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关心,人们显然还在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我没有因为被围观而感到丢人,反而因为自己对常天丽的恶行曝光而痛快。像受到了鼓舞一样,我继续着对常天丽恶行的控诉,并准备将自己在郊区某宾馆碰上她与某位领导幽会的事情公之于众,但是当我刚刚张口时,常天丽猛然打断了我,我知道她已经害怕了。
她从桌后走出,走到门口处,将门关上。然后站在我面前,低下声音,恶狠狠地说道,算你狠,我告诉你,我可以聘你,也可以不聘你。
我没有被她的不聘恐吓所吓倒,因为那个职位对我来说不是一种岗位,而是一种耻辱。不等她话音落地,我便迅捷地给了她回答。
我大声地宣布着,希望门外的人们能够听到。我说,我还告诉你,我不稀罕那个职位,我拒绝接受你的聘任!
说完这句话,我昂首扭身,用高跟鞋当当敲击着常天丽的地板,拉开门,走进了光线幽暗的楼道。附近正有几个人在悄无声息地散开,其中杨菴的身影也一闪即失。
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从楼道里直接向着楼梯口走去。我仍然迈着有节奏的步伐,昂首挺胸,以一副不在乎的神态下着楼梯。几分钟后,我已经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街上。
街上徜徉着冰凉刺骨的气流,各色人等在这种寒流中更紧地缩着脖子,匆匆地过来过往。我抬眼看完人,却不知向那个方向走去。当我再次迈腿时,我突然发现双腿抖得更厉害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那种悲壮斗争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其实,刚才的事情,不管我如何做,结果都是惨不忍睹。因为常天丽为我设置的这个两难圈套,使我不管接受不接受那个工作,对我来说都将是一个难堪和痛苦的境地。我停下脚步,感到心慌气短,扭身看着身边这座熟悉的大楼,看着四楼那个摆满各式花草的窗口,似乎看见了常天丽得意的脸。
仇恨在我的胸腔里燃烧着,一个个恶毒的复仇计划在脑海里翻腾着,我想往她的窗口里扔一颗炸弹,我想杀掉这个恶毒的女人。
24
晚上,老父亲又煮了一锅玉米粥,除了给儿子做了一盘土豆炖肉外,就是准备与我一起吃的清炒白菜。寒酸的饭菜,以及儿子与父亲互让吃肉的景象,使我的胸口像堵了一堆厚厚的棉花,喘过不气来。我再一次发誓,我要迅速摆脱目前这种困境,寻找出路,为这一老一小努力工作,努力挣钱。我草草吃完饭,在一家小超市买了几十块钱的食品直奔局办公室主任王风山的家里。
自从与所长的关系闹僵后,我变得不再注重妆扮了。入冬以来,我一直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像一只鲜艳的七星瓢虫,圆圆滚滚、鼓鼓囊囊。我的困难生活已经使我无法讲究穿着,而我的心情也已使我无心修饰。拿着从同事处要来的地址,我咬紧牙关,冒着刺骨的寒风,穿过黑夜的街道,冒然闯进了办公室主任的家。
王风山瞠目地看着站在门外的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但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提着食品袋将主任家的门推得更大一些,从他的身边挤过去。
王风山是一个外表很和蔼的中年男子。他一边客气地请我坐下,一边给我端来一杯水。我顾不得寒喧,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境况,以及打算。在我说完后,他沉吟了大约一分钟才说话。他委婉地说我太不理智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最后他给我提供了一个方案。
他说,现在像你这样情况的人已有好几个,我建议你最好先找一找别的部门。据我所知,有几个处室,比如教育处、后勤处、技术处等人员还没定下来,你最好先去找他们的处长看一看能否接受你。如果实在不行,我这里再给你想办法。到那时,我只能为你们这些人统筹安排了。这样的话,可不一定合你的意。
我已经别无选择,只好万分感激地接受了主任的建议。第二天上午,我没有进我的办公室,而是根据王风山所说的几个处室,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窜着找那些处长谈话。一个上午过去后,我所有的希望全部泡汤了。没有一个处室能够接受我。因为他们的编制都已超编,之所以没定下人员,是因为不知道裁减谁。
从最后一个处室走出的时候,我感到身体似乎被最后抽空了。我只有强撑着愈来愈软的双腿,挤着满脸的哭笑与走廊过往的同事打着招呼。我天生不是一个开朗的女人,更不是一个面临困难能够处之泰然的女强人,我像所有的普通女人一样,喜欢依赖,害怕孤独,更怕独自面对复杂的世界。但是,老天似乎偏偏跟我过不去似的,当我失去唯一的精神依赖——于致后,又面临着失去生存的最后依赖——工作。尽管我已经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碰得头破血流,筋疲力尽,但是我仍然不能放弃,我还得继续像一个男人一样忍着伤痛再投入战斗,因为我的家里有一个年老的父亲,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中午,我在家里吃了父亲为我做的满满一碗面条后,再次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决定去找局里一把手,杨岗局长。
当初我进研究所,就是杨局长看中我的一篇论文将我调进的,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副局长。这么多年,虽然我多次想寻个机会去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但是,每次都被自己所谓的清高和虚荣所阻。时至今天,在我遭遇几乎下岗的时候,冒然地去找他将会让他产生怎样的想法,我也已经难以顾忌了。
我早早将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几年前于致出差时为我买的大衣,虽然有些过时,但是穿在身上,我发现自己仍然有着女人的魅力,有着知识女人的文雅,我希望我的外表像我当年的论文一样,受到局长的欣赏,这或许会为我的成功增添一份机会。
我仍然没有进办公室。因为我不愿看见常天丽,甚至不愿看见其他的人,更不愿再回忆那里的一切,还有就是那个地方已经不属于我。我忑忐不安地上楼,并决定直接走向三楼局长的办公层。楼道里静悄悄的,像那些局长的脸显示着权力的严肃和神秘。多少次我从楼梯走过这层的拐角,却从没有走进过楼道一步,更别提走进局长的办公室里了。当我刚走出几步,并在心里准备着要说的话时,突然看见前边某个房间的门正在打开,一道白色光线一瞬间从里边射出,楼道的地上顿时像被涂了一道银白的光,斜伸向前边墙根。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好,就这样吧,我们再商定一下!
我的天!我不禁心里叫道。那是李子峰!那个与我曾经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也是那个让我恨得曾经想杀掉的男人。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往回逃开,还是迎着他走去。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原地徘徊时,我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手拿一份文件,静静地看着我。在光线幽暗的楼道里,他苍白瘦窄的脸颊上掠过一阵吃惊的情绪,而光亮的头顶,又使我想起了我们相处时的各种情景——我们的初次越轨,再次相聚时的尴尬,以及最后的疯狂争吵和那本书的结果……我感到胸中正在燃烧的怨和仇再一次如汹涌大潮滔滔而来。在这股仇恨的激流冲击下,我大胆地将眼睛盯在他细眯的眼睛里,并挺了挺刚才因为胆怯而弯曲的腰脊,以高傲的姿态迈开步伐。
我刚刚迈了第一步,走到他的侧面,他突然说话了,语气柔和平静,一如往日的彬彬有礼。他说,你还从来没来过我的办公室呢,进来坐坐?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停下了步子,并转身将脸扭向了他。一霎那间,我看见那张脸上有一抹柔情和怜惜,甚至还有一丝痛楚夹杂其中。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我竟然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忘了刚才的怨怒,随在他的身后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在经过那场激烈的冲突和决裂后,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平静似水地与我和平相处,过去的一切,是否一如那个夜晚,只不过是他醉酒后的疯狂?而酒醒后,一切都已随着酒精的蒸发而飞逝?可是,那本书的结局呢?我不能不承认,那本书才应该是那场决裂的最直接的物证和后果。
我无法搞清楚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这并不重要,最可怕的是我无法搞清楚我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在与他有了如此痛心的交往后,我竟然还能在他轻松的一句话后,忘却刚刚燃起的仇恨之火,乖乖地跟在他的屁股之后,这到底是愚蠢还是弱智,或者是窝囊,我更难说清。就这样,我像一个可怜的傻瓜坐在他简单、整洁的办公室里,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愣愣地等着,但又不知道等待什么。
他说话了,在温和地寒喧了几句后,开始平静地解释起那本书的出版经过。他说,那是常天丽跑的出版社,而且常天丽与她的几个朋友共同参与编写了新增的几个章节,因此只好委曲我了。就这么简单,他平静的语气使我感到自己原来所有的委曲和愤怒几乎是不该有的。当他终于以一副遗憾的神态惋惜我没有被提起来时,我顿时被他伪装出来的虚伪所惊醒,甚至激怒。接下来我恢复了正常的智商,一改刚才的茫然和平静,出其不意地愤怒起来。
我说,你怎么这么虚伪,这一切还不是都是你盼望和努力的结果吗?这一切还不都是你操作的功劳吗?
他仍然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已经预料到我的反应,并且有备而来,因此,根本没有必要为我的愤怒而着慌。他只是稍带责备的口气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这样说话怎么啦?你们 8ba9." >让我下岗,还要我感激你们吗?我的声音不由得抬高了。
他似乎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了常态,他说,下岗?怎么回事?需要帮什么忙吗?
听到他作秀般的“帮忙”,我的愤怒更加飞涨起来,你帮什么?你已帮得不少了,帮我把书稿换成了别人的名字,帮我下了岗,还想帮我什么?
他明亮的头顶正在窗外的阳光照射下,反射着亮光。我大胆地盯着那束光亮,不等他说话,马上以压倒他的优势说,你歇歇吧,我不求你了,我今天过来是找局长的。
他一直平静的神态终于挂不住了,瘦窄的脸开始扭曲,食指与中指一直夹着的一只笔不耐烦地在桌上的一张报纸上敲来敲去,当我说完找局长后,他终于将手指一松,那支笔便“当啷”一声掉到了报纸上,金黄色的笔帽上有几缕耀眼的光线在眼前跳了几跳,静了下来。
几乎同时,他将身子向前倾了一下,压低声音,伸着脖子,以一副鄙视的神态盯着我说,你找局长还用来办公室吗?他把“你”字和“办公室”重重地念着,就像一根手指在戳向我的鼻子。我甚至能听到他肚子里隐藏下来的话:你找局长直接在床上说不就行了吗?我说不清这个神秘的男人是在吃局长的醋,还是因为我们以往的怨仇而发怒。
我再一次感到受了污辱,但是,在那种怒火冲天的情况下,我仍然像上一次他提到我跟领导约会一样,不但不知用什么口气解释和表白自己,而且由于仇恨竟然再一次顺着他的误会说,这种事,你似乎管不着吧,我愿意在哪里找他是我自己的事!
说完这句话,我用一副傲慢的神态与他的鄙视对视着,大约两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彼此用眼神和神态进行着心理上的较量,只有他身后暖气管道里的水偶尔哗啦哗啦响着,似乎在嘲笑人世间的可悲和可笑。
从李子峰办公室里走出后,我才发现这场较量竟几乎用尽了我的气力,除了浑身软绵绵的感觉,我发现自己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扑簌簌流下来。正在我一边抹泪一边犹豫着不知是向前还是返回时,杨岗局长正好从他的办公室里送人出来。
他们并肩向我这里走着,眼看就要走到我的身旁了。我却停在那里,一面犹豫着不知道是进还是退,一面下意识地悄悄抹泪。当杨岗局长和他的客人走过我的身边时,他们同时向我看来,而杨局长显然已认出了我,向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我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将眼睛看向局长,想挤出一点微笑,甚至打个招呼。但是就在我咧嘴的刹那,我不但没有笑出来,反而流出两串眼泪。
局长的一只脚正迈过我,他突然停了下来,扭过身,仔细看向我的脸。虽然我正在迅速地抹着脸上的眼泪,泪水还是疯狂地倾泄出来,我不得不迅速离开局长,快速向前走着。几分钟后,我发现杨局长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他稍稍弯着身子,居高临下地说,怎么啦?
我已经无法回答,因为局长的关心,使我敏感的神经因为负载强烈的感激而变得脆弱起来,只有难抑的泪水在回应着?局长的问候。他善解人意地不再问我,而是示意我进他的办公室。
这是我第二次进他的办公室,第一次是好多年前,他调我进研究所时打电话将我叫进他的办公室。不过那时他是副局长,而且那时的办公楼还是旧楼。时过境迁,他从副局长升到局长,旧楼改为新楼,而我仍然还是那个不争气的女人,除变老以外,不但没有做出什么成就,还落魄到下岗的境地。
他一进屋,就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然后走过去拉开抽屉,为我拿来几张面巾纸。其实我一直在拼命地平静自己,但是,当我接过面巾纸,看见白白净净的局长坐在对面,和善地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稳定情绪好谈话时,我发现自己悲伤的泪水又转化成了感激的泪水。我并不是忽视局长的威严,而是感动于我一直畏惧的领导竟是如此体贴和柔和。特别是在面临下岗的恐惧处境里,在刚刚遭遇了与李子峰的较量后,心力交猝、走投无路的我那怕受到一点恩惠,都会感激涕零,更别提他如此容易接近了。
我的情绪慢慢安静下来,然后,抬起因为流泪和擦抹而变得红肿的眼睛,看向对面的局长。他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脸上正浮出一副鼓励的神态。我心中一瞬间产生深深的敬意,还有难以说清的感觉。我觉得这个男人才是优秀的男人,虽然他已五十岁,但是,他仪表堂堂,神采翩翩。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李子峰,如果李子峰能像他这样,那怕别太枯瘦,我们的结局是否会好些呢?
他打断了我的走神,亲切地对我说,说说吧,有什么委曲?
我被裁减了。我已经能够平静地说出自己的问题了。
他吃了一惊,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竟然不由自主地向前挺了挺,然后,简短地说出了四个字:怎么回事?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竟在他的问话后,沉默了大约一分钟。我本想告诉他李子峰对我的书稿所做的手脚,告诉他常天丽如何与副局长约会却因为被我撞上,倒打一耙散布我与某位领导睡觉等等这一系列的阴谋的,但是当我出口时,我才发现面对一个如此敬畏的领导,即使我说出这些恶心的话题都会觉得自己恶心和小人。于是,我只好简单地将常天丽聘我做资料员,我拒聘的事说了一遍。
杨局长在我说完之后沉默了,他低头盯着桌上的一份文件,不知是在考虑我的事,还是因为我的拒聘而生气不想管我的事。我忐忑不安地揣摸着他的心思,后悔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之差:本来我是被逼拒聘的,但当我说出来后,我发现给人的印象是,自己是没事儿找事儿拒聘下岗的。
想到这里,我感到有些心慌,而局长还在沉默,这使我更觉得惶惶无措。我只好鼓励自己说,我要孤注一掷,我要把我该说的都说出来,顶多局长说我没有修养,但起码我让局长明白了常天丽和李子峰是怎样的人,以及我是怎样被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我咬了咬牙说,我并不想拒聘,只是常天丽欺人太甚……
局长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或许他不愿听我们之间鸡毛蒜皮的纠纷,或者他早已感觉到这些纠纷是一些什么性质的无聊东西,也许他不愿听到知识女性说出一些没有风度的话语。他直接接过我的话茬说: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我不由愣了一下,心想我能有什么打算。于是,我只好告诉局长我的处境:我已问了好几个处室,他们都人满为患,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皱了皱眉头说,既然如此,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就看你有没有勇气了?
听到前半句,我大喜过望,但整句话听完,我又感到心中紧张起来。
他说,看见刚才那个客人吗?他是咱们FASHION书店的承包人,今年到期,但他希望继续承包。我们考虑到机构改革将使一部分人从业务中脱离出来,因此想趁机收回。不知你有没有胆量进入这个领域?
承包书店?看见局长微微点头,我大吃一惊。其实我是属于那种按步就班之类的人,一直习惯于听从领导的安排而工作,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去搞经营,而且自己单挑。
局长没有理睬我的反应,或者他已经料到我的反应,因此他开始解释这项工作的具体情况。他说,书店的承包额是每年三万,如果是内部承包,我们打算适当降一降,一方面照顾内部职工,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的职工初次涉足这个行业,经验不足,先给一个锻炼机会。
我已经开始随着局长的话题,考虑自己是否能够迎接这个挑战了。我一面分析着自己的能力,一面仔细听着局里所给的优惠条件。他说,据领导班子的初步考虑,书店经营的承包额将降到二万。另外,单位将无息借款一到两万元给承包者,到年底连承包费一并还清。
这时,我想起袁一林多年前曾经经营过书店,我想起码他会给我助一臂之力。于是,我决定接下这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工作和挑战。
第十一章
25
半个月后,经过一番竞争,我终于打败了另两个对手,拿下了书店的承包权。根据杨局长的提示,在承包竞争时,除拿出了一套完整方案后,我还出其不意地将承包经营额提高了三千,其他两个对手一下子被打败了,然后知趣地退了出去。我知道在年底,既使我完不成二万三千的任务,杨局长也会说服其他几个领导,然后以书店的继续维持为理由,将承包费降为二万的。那些天,我对杨局长的感激几乎是无法表述的,我几次给他买来东西,他都拒绝了,从他的话中我已经隐约知道他对我家庭情况的了解,因此他一定是出于怜悯或者是同情才这样大力帮我的。
袁一林听说我的工作变化后,大吃一惊,他首先猛打了一通电话,呼来几个正在做图书生意的朋友,然后做东大肆宴请了一顿,以便我与他们认识。饭桌上,那些朋友还真得很侠义地拍胸发下全力帮我的誓言,而后,袁一林又为我传授了大量的生意经。从此,我便踩着从单位暂时借来的一个小三轮,穿行在刺骨的寒风中,开始了我坎坷的生意生涯。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据气象专家说,这几乎是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由于工作的巨大变化,初次出战的胜利,特别是杨局长对我的大力协助,我感到踌躇满志,因此穿着那件鼓鼓囊囊的衣服,不但外界的寒冷几乎对我没能产生任何影响,我甚至觉得内心总有一股热火般的劲头没有使出来。那时,我最大的希望便是,自己能够在新的领域里闯出一片新的天地,以“感谢”李子峰和常天丽对我的“栽培”。
万事开头难,这句话一点不假。虽然,心里蹩着的劲头一直膨胀着,特别是在挣钱欲望的鼓舞下精力倍增。但是在起初的日子,在生意上还是摸不着门道,这使我有时不免产生沮丧的念头。特别是在街上蹬着三轮车,总有一种落魄的伤感,尤其害怕碰到熟人。因为在我这个年龄,在许多朋友和同学都已开着自己的汽车呼风唤雨时,我却混来混去,竟然与一些刚进城的农民工一样蹬起了三轮车,特别是我还得像他们一样被一些路警呼来喊去,甚至罚款,这更使我感到丢脸和难以忍受。
因为骑着三轮车,我购进新书不能走大路,只好七拐八弯走一些偏僻小道,其中有一条必须经过的道路恰好离于致的办公大楼不远,每次路过时,我都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大楼窗户上零星摆出的盆花,以及窗口透出的明亮灯光。不知为什么每次走过那条路,我便有一种气短的感觉,总害怕他会发现我这副落魄的样子。但是当有一天,我终于骑着三轮迎着他驶过时,我却因为他的无视而哭了。
那是一个昏暗的午后,我像以往那样穿着旧羽绒服,头上戴着毛线编织的帽子,脖子里围着一条灰色围巾,脚下蹬着破三轮,行进在这条狭窄的小街上。在我的前边有一辆收废品的三轮,上边坐着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汉,还偶尔扯开嗓子吆喝两声。我禁不住想,街上人们会不会把我与这个老头相提并论呢?或者把我们认做一伙呢?就在我东张西望,寻找机会超越这个破车,以免被当成老者的同伴时,突然看见前边人行道上走着的于致。
自从去年冬天,在他的办公大楼下看见他与他的女人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一年时间过去了,我已经很少浪费心思想念他了。在我的感觉里,这个男人已经变成远方的风景,不管如何壮观,如何伟岸,那都是他自己世界里的骄傲了,与我的一切已经毫无关联。但是,当我以这样一副模样突如其来地与他相遇,并变得呼吸紧张、手足无措时,我才发现我的神经仍然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他抬起头向前方看时,我几乎想扔下车子跑开,但我既无力跑掉,也无力停下,只有机械地任脚下的轮子向前转动着,呆滞地等待事情的发展。
他依然风度翩翩,黑色皮衣里边打着领带,而那条领带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了。他一只胳膊夹着一个黑色皮包,两眼茫然地向前看,眼神正瞟过我身前躬身蹬车的老者,向我看来,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眼光穿过我的帽子后,所引起的轻微颤动。但是当我的车子慢慢与他接近,相交,彼此将背影留给对方时,我才明白过来,他根本没有发现我。我一下子意识到,我的变化一定太大了!在他的眼里,我像一个卖菜的下岗工人,还是像一个摆地摊农民都是次要的,关键的是我已根本不值得他看一眼。然后我像被狠狠击了一棍,一边晕头转向地蹬着车子,一边哭了起来。
有好几天,我的情绪处于低谷中,自从接下书店以来所有的干劲和热情像被抽空一样,我不禁又怀念起以往虽然清贫但还算体面的日子。于是,对常天丽和李子峰的仇恨再次使我将牙齿咬得咯嘣作响。我不停地发誓,我总有一天要向这两个人报仇,清算我的损失。
心情不管如何糟糕,日子总要过,生意总要做,否则,我不但会没有钱挣,不能养家,而且有可能债务累累,这就是做生意与挣工资最大的区别。就这样,我强打精神,几乎每天一次,或者隔天一次蹬着三轮去逛书市,或者了解书市行情,畅销书市场,或者买来新书。大约五天后的一个午后,我正穿着一件宽大的蓝色工作装,像一个卖菜师傅一样挽着袖子,从三轮车上扛下一箱沉甸甸的书,准备往屋里走时,突然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我的书店旁边。我没有在意,因为常有一些开车的官员或者学者光临书店。因此,我仍然搬着书箱,吃力地扭转身一步步走进小店。但是当我进屋卸下箱子,走出门准备搬动另一箱书时,突然看见从车上走出的人,正站在汽车的不远处,痴呆呆地看着我。
那是于致!
那个没良心的、无情无义的前夫!
我一时也愣在原地,任寒风肆虐的手揪扯我的头发,一会遮住我的左眼,一会遮住我的左脸颊,我的心在这种出其不意的相遇中,像突然被投进一片结冰的湖中,冰冷、疼痛而又彷徨无措。已经一年多了,自从离婚,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第一次主动跑来看我,就像当年他出其不意地找我谈恋爱一样,又给我极大的震惊。他总是这样沉默和理智,不到最后一刻,从不会情绪化地做出任何一件事。我恨他这种行事方式,但是也许正是这个缺点,使我到现在都对他难以释怀。如果说对他跑来看我心存感激的话,不如说我的痛恨更多一些。
我们就这样站着,隔着十五米的距离。像两个社会里的人,在互相做着衬托,展示着贫穷和富有。那是怎样悬殊的比较呀!他西装革履,开着骑车,而我蓬头垢面,天天蹬着三轮,他金屋藏娇,荣华富贵,而我在供养一老一少的生活中,艰难挣扎,这一系列的念头使我迅速从巨大的悲痛中缓过神来,一时间变得怒不可遏。
来看热闹了,怎么样?开心吧?我竭力压抑着委屈和羞耻的情绪,将寒风吹过脸颊旁的一缕头发恨恨地拉到耳朵后,愤怒地说。
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但是又怕起不到好作用。他已走过来,不但没有理睬我的愤怒,反而平静地说道。我非常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他就是这样bbr>一个人,从不做没有用处的事情,也从不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我已经眼眶潮湿起来,因为喉咙哽咽难以说出话,只得听他继续着平淡的话语:几天前的一个午后,我看见你骑着三轮过去后,我才意识到是你。我想,你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怎么会蹬三轮呢?我这几天一直在单位打听你,后来通过办公室才找到你。
我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仅仅因为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说出几句似乎关心我的话语我便感动起来。这使我在痛恨自己的同时,更痛恨这个让我变得如此软弱的男人。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前边两排只剩光秃秃枝桠的白杨树,正从高处向下散播着朦胧的夜色,远处有座巨幅的灯箱正通过一行行流动的字幕将变换的光线射过这群秃树。我脆弱的情绪因为这突然来临的夜色而变得惶恐不安,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希望他能与我多呆一会儿。
我太容易忘记自己的角色了,当我一心等待着面前这个曾经相爱过的男人能够邀我吃一顿晚饭,给我一点儿安慰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接通电话,我一听便知道是他太太的电话。因为他正在柔和地说着,我有点事,可能要晚点回来,他甚至还说,别等我吃饭了。
我像突然清醒过来一样,感到自己受到了可耻的欺骗和愚弄,其实我明白,是我自己不争气的情感愚弄了自己。我因为自己刚才丢人的念头和表现而变得气恼不堪,大声冲着刚刚关掉电话的于致喊道:
你没有必要来看我,我很好!
怎么啦?他一脸疑惑,为我突然暴发的愤怒而感到不可理喻。
我一边想象着他的太太,想象着他与太太的生活,一边疯狂地喊道,离我远点,别让我看见你!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希望我们能够谈谈,我觉得你需要帮助。
帮助?!我一边大声冷笑着重复这两个字,一边愤怒地高声叫着,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搞错没有?你忘了我们分手时我给你的誓言吗?
……于致没有说话。
记得没有?我说过的我就能做到,我永远不会求你,永远不需要你!我仍然在大声宣布着。店内有几个顾客已经走过来,站在旁边看着事态的发展,旁边有路人也正停下自行车,支着腿看起热闹来。
于致显然因为有人围观已经挂不住了,他站在我面前,声音突然变得像吹到脸上的寒风一样冰冷和刺痛,他举着一个巴掌一边对我摇着表示停止争论,一边说,好好好!我记住这句话。既然如此,我还是躲得远点吧,我希望你能过好一点!
好一点!他说好一点,我的泪水突然蜂涌而出,但是我一咬牙,忍住了。
他扭身向汽车走去。而我倔强地将吹到脸前的头发甩向肩后,然后冲破人们的围观,走到三轮旁边,一使劲将另一箱书搬出车子,扛上了肩头。就在我侧歪着头,迈着吃力而强硬的步伐,走向小店时,我听到身后汽车轻微的发动声,正随着两束车灯光亮的伸延传了过来。几乎同时,我感到崩紧的心一下子碎裂开来,成串的泪水从脸颊处滑落到前胸和地上。
26
第一个月,经过详细核算,书店基本没有亏本。这比预计的第一个月小亏不赚,第二个月小赚不亏,第三个月实现正常利润已经好得多。这种情况顿时使我的信心大增,再加上这一个月生意场的摸爬滚打,我感到自己确实学了不少经商知识。离开研究所后第一次站在蓝天下,轻松地出了一口气。我想,老天爷总算让我绝处逢生,给了我一条活路。就在我暂时忘却常天丽和李子峰们对我的伤害,踌躇满志,将全部精力投入新的工作,准备大干一番,积攒一些钱,以改善老父亲和儿子的生活的时候,我发现因为家庭破裂而过早成熟的儿子开始在我生活中引起另一种不安。
大年初十,吃过饺子,告别父亲与儿子,我便一头扎进了书店。因为年节,我放了小服务生的假,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儿子有时也趁学习空档儿来小店换换空气,看看新书。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店里一边守着寥寥的几位顾客,一边悠闲地看着一本畅销书。外边的阳光灿烂,从宽大的玻璃窗里照射进来,使小店似乎置身于一个光影朦胧的世界,我连同周围的柜台都被罩在又暖又亮的阳光中。
我正在看一本克服人生盲点的书,突然觉得店里的光影一阵摇荡,有一抹黑影映在了我的脸上,我本能地抬起头,发现袁一林正夹着一个黑皮包喜气洋洋地走进来。
他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面前,几乎挡住了射在我身上的所有光线。他说,我设计了一个促销活动,咱们论证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有一位顾客好奇扭身审视着我们,我只好以一副感激的表情,示意袁一林到书店门后办公桌旁。袁一林刚坐下,便迫不急待地说出了他昨夜失眠时想出的一个主意。
我有个朋友在电视台主持新书栏目。我们做做工作,一起策划一个作者——读者——书商的节目,邀请几个书店老板和文化界名人以及有品味的读者做一期栏目。
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但是不知道这种事情如何运作,而且是否需要出许多宣传费用。正当我就这些问题向袁一林咨询时,我的儿子突然出现了。
我和袁一林同时抬起头,看见了他。我的眼睛几乎没在他的脸上做什么停留,便又重新将眼睛移到袁一林的脸上,因为我正在期待着袁一林下面的解释。然而,袁一林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眼光却怔怔地停留在儿子的脸上。我不由得重新看了一眼儿子,这一看不要紧,我被儿子的表情吓了一跳:儿子正在冷冰冰地瞪着袁一林。
我急忙打着圆场说,晨晨,你怎么来了?
儿子没有把眼睛转向我,而是仍然看着袁一林,满带讽剌地说,袁叔叔能来我就不能来?
我听出儿子的怒气,不由得尴尬起来,也为袁一林的好心感到委曲,便说,袁叔叔帮我设计一个促销活动。
袁一林从尴尬中缓过神来,他伸出手一面和蔼地示意儿子近前来,一面说,你也来帮我们看一看这个计划怎么操作。
儿子像被袁一林的话说动一样,走了过来。他站在我们身边,弯下身子,对着我们面前那张计划书看了一会儿。袁一林再一次轻松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儿子稍稍直了直身子,歪过头低着嗓子冲着袁一林的脸说:
不怎么样!我只希望你以后离我们远点!
我和袁一林一下子愣住了。
袁一林临走时拍着儿子肩膀说,你还是个孩子,你无法想象你妈妈的艰辛。等你长大后,你会明白的。
那天中午,店里的顾客走光后,我与儿子发生了与于致离婚后的第二次剧烈的争吵。我实在想不透儿子为什么对袁一林有那么深的成见,多少年来,不论是我离婚前,还是离婚后,儿子似乎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袁一林。儿子不喜欢他也罢,讨厌也罢,但在他帮了我们那么多忙的时候儿子竟还要对他如此的态度,这是我不能容许的。更何况,袁一林对我的帮助一直是光明磊落,没有掺进半点其他成分,这使我更感激不已。于是,当儿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与我争吵时,我大声宣布说:
从今往后,我不允许你对袁叔叔无礼,更不允许你干涉大人的事情。
儿子并不畏惧我的愤怒,他也大声嚷着说,我也告诉你,从今往后,我只要看见袁一林接近我们,我就不会给他好脸色。
我几乎被他气得要哭了,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如此自以为是,难以管教。我火冒三丈冲向他的身边,抬起手臂,但是当我的手快接触到他的身体时,我一下子想起了儿子第一次知道我与于致离婚的晚上被我打过的一掌。面前这个过早失去父爱的孩子所承受的痛苦一时间使我眼圈开始发红,我心疼地把胳膊缩了回来,只是痛苦地质问道:晨晨,为什么?你告诉妈妈,为什么你那么恨他?
儿子眼圈也红了,不知道是感动于我缩回去的巴掌,还是因为我痛苦的神情。他从我身边迈开一步,站得离我远远的,似乎怕我的情绪会感染他似的,声音却低了下来。他说,妈妈,他是个有家的男人!
可是,我并没想跟他结婚呀!
妈妈,你怎么还不明白?儿子像恨铁不成钢一样,手拍着旁边的柜台说,袁心眉说,她的妈妈一直吃你的醋。
我大吃一惊。袁心眉是袁一林的女儿,她比晨晨小一岁,但是上同一年级。去年,两人考上了同一座初中,虽分在两个班,但经常见面,有时袁心眉也会随儿子到我家玩。看着儿子那副无地自容的样子,似乎我给他丢了多大的面子。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半信半疑地说,那怎么可能呢?袁叔叔与心眉的妈妈感情很好的。
儿子似乎为我的愚钝感到不可理解,终于露出一副孤注一掷的表情,悲壮地走过来说,袁心眉曾亲耳听到她爸爸妈妈吵架时,她爸爸说就是喜欢你。而且她的妈妈还发现袁叔叔到现在还保存着你们当年恋爱的东西。
我感到头迅速胀大了,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儿子还在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我只感到心中的困惑正在蔓延扩大,我已经搞不清楚面前的儿子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男人,他是不是已长大到或者成熟到插手大人的事情。
虽然如此,我仍然不能因为一个孩子不成熟的看法,特别是他生就而来的对袁一林的成见,就放弃我正在进行的计划。我是那样急于成功,急于求利,我知道没有袁一林的帮助和策划,我将很难在这个陌生的行当打开局面,更谈不上赚钱了。更何况,这次促销活动本来是袁一林策划,并出面组织的,因此为了以后的生计,我没有办法停止与袁一林的接触。虽然有时觉得对儿子过意不去,毕竟儿子不久就开学了,这使他几乎没有机会遇到我们。当然,为了不致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与袁一林的交往尽量变得少而精,我们往往以最短的时间,商谈和决定许多重要的事情,我们也尽量有意避开一些公共场所,或者选择一些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和时间。
经过充分的准备和一次次演练,我们的节目终于推出了,而且还相当成功,它所起到的宣传效果也出乎意料的好。我的书店一时还真的在一个小圈子里有了小名气,书的销售量也迅速增长起来。在这之后,我又听从袁一林的意见,搞了几次小小的打折、优惠和送礼活动,小店客流量再一次猛增起来,到第三个月末的时候,书店的利润已达三千余元。生意的顺利开展,特别是名声的扩大,使初涉商场的我一时间变得志满意得。每天收店后,清点钞票的快感更是冲昏了头脑,我几乎忘了当初的禁忌和儿子的警告。在第三个月末的那天,经过详细核算,当我发现赢利已达三千元时,心中的喜悦几乎像喷泉一样难以抑制。我迅速拿起电话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袁一林。
乐昏头的结果,就是古语所说的“乐极生悲”。那天,袁一林在接到电话后不到半个小时内,就开车跑了来。然后,我们没有任何犹豫和顾虑,直奔一家饭店,准备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以示庆祝。事情就这样在我的麻痹大意中发生了。当我们的车刚刚驶到饭店门前时,有一队热热闹闹的学生,似乎刚刚结束了什么活动,正从侧面走过。等人变得稀少时,我从车里钻出,在原地等着袁一林到停车场停车。这时突然有个女孩子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了袁一林的女儿——袁心眉。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快乐中,早已将儿子当初对我的叮嘱和有关袁一林家庭不和的事情忘在脑后。我是一向喜欢女孩的,对刘心眉的喜爱也是自小便有的。看着这个漂亮女孩,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邀请她一块吃饭。我说,眉眉,你爸爸去停车了,跟我们一块吃饭吧!
刘心眉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我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我又说了一句,阿姨今天做东……
“呸”,刘心眉突然面目扭曲,将上下嘴唇撮到一块,我看见中间露出的一点红红的舌头,恰似鲜红的樱桃若隐若现。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束温乎乎的东西已经带着轻微的刺痛喷到了我的脸上。我愣在原地,看着刘心眉的马尾辫像一只高高翘起的松鼠尾巴,一跳一跳地消失在人群里。这时,我才感觉到脸上有星星点点的水汽正在风里蒸发,有些地方开始发痒。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当我收回眼光满面羞惭地四处张望着,看有没有人注意我的处境时,我一下子看见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儿子正阴郁着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只是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脸上布满了羞耻、仇恨,还有一丝暖昧的怜惜。我下意识地用手向脸摸去,似乎要擦掉脸上的唾沫和羞辱似的,而心中刚刚涌上的羞耻感几乎被儿子复杂的表情和泪水吓得踪影皆无。曾经有过的与儿子的冲突,儿子所有的警告突然清晰地涌现脑海。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恐惧地等待着儿子接下来的反应。袁一林正在一无所知地倒车,后边的倒车灯正向我的方向不停地闪烁。等我再次将视线转向儿子,发现儿子的眼睛已经从我的身上移开,正阴郁地盯着袁一林的汽车。
有一对恋人从眼前走过,接下来又过来两三个学生,等我的眼前重新空下来时,我突然发现,儿子所站的地方已经换成了一个中年女人,显然是刚刚从饭店吃饭出来,正一手拿着餐巾纸捂着嘴,一手拿牙签做剔牙状。正当我惶恐地四处张望时,我突然发现儿子从一个街边的墙角阴影里“腾”地冲了出来,像一个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一样,向着袁一林的汽车冲了过去。只见他抬手而起,将一块砖头狠狠地投向了袁一林的汽车。
“蓬”、“哗啦”接连两声碎裂的声音,袁一林的轿车倒车镜被打碎了,那只刚才还在闪烁着的灯,瞬间只剩下一圈狼藉的碎玻璃渣样东西,粘在车灯周围。儿子扭身跑离汽车,跑过我。然后在我目瞪口呆的神态下,扔出一句像刚才的砖头一样有份量的话:
我恨你!
那一天,我第一次对儿子产生了难以说清的畏惧。晚上,出于这种畏惧,我竟然故意磨蹭到夜里十点半才回家,就像做错了什么事怕遭到惩罚一样。儿子已经睡了,轻微的鼾声洒落在安静的空气中,使我不禁回忆起所有过去的时光。摇车里儿子稚嫩的眼神,刚刚学步时儿子的勇敢,幼儿园里儿子的沉默,上小学时儿子的固执,还有现在正在睡着的儿子的偏执。我说不清这些东西是否是因为遗传了于致的基因,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于致身上最典型的东西。当我站在他的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正在长大的儿子时,我才吃惊地发现儿子嘴唇上方已长出了黑黢黢的胡子,脑门上甚至还长出了几颗青春痘,这一发现不要紧,我才知道自己对儿子太忽视了。仔细看来,儿子原来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也变得线条明朗起来,皮肤也不再是当初奶白的颜色,而是像正在成长的男人一样开始显出粗旷和雄性。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大学时代的于致,那个时候,他几乎就是儿子现在这个样子,甚至连性格都如出一辙。我不知道应该为自己的这个发现高兴还是难过。我知道面前的儿子已经不再是我心目中一直认为的那个小男孩了,我更不能忽视他的存在了。
在离开他的房间时,我不得不承认儿子已经在我的忽略中长大了,我不但不能忽视他的感觉和意见,而且已经到了尊重他的存在的时候了。为了长大的儿子,为了袁一林那个成长的女儿,我终于决定尽量减少与袁一林的接触,无论我们是如何清白,如何无辜。
第十二章
27
我已经不踩那个破三轮了,在做了那个电视节目后,我也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我尽量给人一种文化人的印象,就像我在电视上露面时所表现的一样。由于经济情况的好转,我的购书量变得多而次数少,因此,经常用出租车拉回来。就这样,我一心一意打理着自己的生意,几乎忘了单位里不愉快的往事。偶尔有同事光顾小店,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感到尴尬或者难为情,而是自然地介绍新书和新近的畅销书。我已经从精减的阴影中走出来,并开始喜欢上目前这种工作方式。
“五一”节快要到了,我又在准备一个新的促销活动。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我坐在桌前,正在做着详细的计划。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我抬起头,看见杨菴、周铸文和原来的资料员瞿红正高高兴兴地走了进来。说不清已经多久了,我已经很少记起他们,更不会料到他们能够走到一起,一块来看望我这个曾经多年的同事。
温暖的春风从门口吹来,不留痕迹地撩过他们的身体,唯有资料员的丝绸上衣,像春风中的一池清水波光粼粼地闪着,还有一阵强烈的酒气向我袭来。我才发现他们刚从酒桌上出来。面对这群昔日朝夕相处的同事,我激动得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词,便被周铸文和资料员瞿红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来不及向小店员交待什么,便被拉了出去。十分钟后,当我终于跟随他们走进一家酒店后,我才从他们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他们要继续喝酒,要庆祝。
我不知道要庆祝什么,只听见他们不停地说着什么内部参考,说着常天丽,我只得坐在那里从他们的片言只语中分析着已经发生的事情。一直到凉菜上齐,周铸文举起酒杯,才以压倒其他两人的声调,大声说出了这桌酒的庆祝内容:
张姐,我们的仇老天为我们报了。
我终于明白了,常天丽的丈夫因贪污受贿被抓,财产没收,常天丽因她的丈夫在外供养情人,也已经离婚。看来世间真有报应之说,没想到当初在我穷困潦倒时取笑我的常天丽也有这样的一天,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剌。
那一天,我们从下午五点一直喝到晚上九点,共喝掉三瓶白酒。我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像个酒鬼一样与大家共同放肆地大喊着、大笑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或许酒喝得太多了,大家突然叨出一件久远的事情,这件事情几乎将我的愤怒激发得淋漓尽致,我甚至想找到常天丽去拚命。当时在我旁边的瞿红一只手端着酒,用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大声地说:
张姐,你不能仅仅在后边看,你得行动,就像当年她对你的行动一样。
我举着酒杯与她一起一饮而尽,然后嗑嗑巴巴地附着她说:没错,我得行动!咱们这里边我是最苦大仇深的一个,我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当年她极尽能事地羞辱我,我不会忘记的。
大家还在大声说笑,我提高声音大声嚷嚷着说,你们暂停一下,帮我出出主意,我怎么行动呢?
你可真笨!瞿红突然低下头来,用嘴凑近我的耳朵,虽然看似悄悄说给我听,但是酒精使她几乎难以压抑自己因为激情饱满而洪亮的声音。她说:这还用人教你,就像当年她贴你大字报,说你为达某种目的以色相勾引某局长一样,也贴她一张……
她突然停下了刚才的话题,低头一边用脚用力蹬着什么,一边大声嚷嚷着:蹬我干嘛?蹬我干嘛?我的膝盖骨都被你踹断了……
其实,到此时,我还没有完全明白瞿红的话,只是在心里想起了我与李子峰那段悲剧性的恋情。当在座另外几个人都停下刚才的说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并等着我的反应时,我突然明白了瞿红的话。我想起看见常天丽与孙旭局长的那个下午后不久,我在单位被几乎所有的人莫名其妙地疏远了,甚至当时办公室里与我最投脾气的周铸文都对我表现了不尊重的情形,想起我找杨局长时,李子峰说过的“你找杨局长还用来办公室”的话……
我酒醒了,顿时感觉热血涌上脑门,胃里翻滚不停,我伸出长长的胳膊,一手抓起杨菴面前的酒瓶,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喝下两大口。在周铸文夺下酒瓶的同时,我感到自己已经嘶哑的喉咙里迸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啸,然后像森林里一只中箭的兽,突然从椅子里冲起,砰然倒地。伴随着倒地的过程,一束白花花的东西,从我的口腔喷出。几乎同时,我听见自己疯狂的叫声:×常天丽她妈!
那一夜,我是被谁送回来的,是如何上得楼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这一觉,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才醒来。当我清醒过来坐在床上想着常天丽的丈夫被双规时,我对老天充满了感激之情:看来老天有时还是公平的,它不可能让一个人总是倒霉,也不可能总让一个人走运。然而,这似乎并不能挡住我的愤怒,尽管老天已为我惩罚了她,我仍然为她对我的恶毒诬陷,以及由此给我产生的不良影响难以释怀:我撞见了她与局长的偷情,没有传播,而她却因为我看见她的隐私反而给我造谣,这可真如中国民间所说的“倒打一耙”、“先下手为强”,简直是卑劣至极,十恶不赦。怪不得李子峰三番五次地讥讽我睡上了比他更大的领导呢?
在我吃完父亲放在床头柜的油条和豆浆后,我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去看看常天丽,我也要像当年她明知我的困顿却要羞辱我一样那么做!
虽然这个决定对于常天丽有些残忍,虽然这个决定使我显得有些小人,但是我不想放弃,因为当年常天丽对我所做的太过分了。主意打定,我迅速打开衣柜,穿上做电视节目时买的那件衣服,然后打扮了一番,走出了门。
或许是仇已报,心情变好的缘故,我发现满街的行人都变得喜气洋洋。在前边开阔的广场,在一群来来往往的行人上空,正有花红柳绿的汽球,以及长短不一、横竖不同的各色条幅在天空中随着轻柔的春风荡来荡去,我在一阵阵喧天的锣鼓中不由自主停下了车子,向里边张望起来。原来这里正在举办着一个糖烟酒大型展销会。
骑车走过展销会,进入一条满是手机专卖店的街道,当我想到要去见常天丽时,我再次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买一款手机!
其实,自从经济情况好转以来,我一直在考虑买手机的事情。今天,在这个复仇的日子,会见常天丽这件事使我最后下了决心。我揣着包里准备进货的几千元货款,走进手机店,花两千元钱买下了很早之前就看中的一个小型超薄的浅蓝色手机。然后,迫不及待给袁一林打了一个电话。袁一林听见我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告诉他,半个小时后,打个电话给我,以试手机。
大约十点的时候,我远远路过我的书店,隔着窗玻璃看见里边一切正常,便没有停留,直奔我曾经工作了十几年的办公大院。
随着距离的一点点缩短,我的兴奋开始一点点褪色,当前边那两排久违的老槐树在阳光下蓬松着一树熟悉的绿色时,我感觉正有一股浓厚的伤感气息从那个院落,从去年那个下岗的日子,穿越时空的隧道弥漫而来。我不禁停下车子,站在大院门口,望向那幢安静的大楼。眼光朦胧中,我仍然看见了自己曾经办公的那个没有任何变化的窗口,看见了常天丽窗口上几盆花草中的鲜红的花朵……我突然感到眼眶开始潮湿。将近半年了,我清楚地记得我与常天丽发生冲突,拒绝她的聘任后,走出大楼的情景,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同样推着车子几乎站在同一个地方望着这个窗口的心情,我记得当时,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向常天丽的窗口扔一颗炸弹,炸碎这个女人,让她像一堆碎纸屑满天乱飞。
世事难料,命运多变,这或许就是我与常天丽生活轨迹变化的最好见证。当我从离婚、被精减的日子苦熬出来,生意日渐红火之时,常天丽却被苍天重重踢了一脚。如果说我的生活变故是从陆地掉到河里,几乎濒临淹死,然后落个落汤鸡的话,那么常天丽却是从天堂一跤跌进了地狱。我可以从水中挣扎着爬出,晒干羽毛,然后重新生活,而常天丽如果想重新跃进天堂,恐怕已经难上加难了。从这一点看来,常天丽所面临的心态调整,以及角色的适应将比我艰难得多。
我将车子停在原来的地方,在门卫奇怪的眼神中,带着一副伤感神态走了进去。我已经无法恢复一路上飞扬的神采,在心目中,如果说我是去看常天丽的笑话,不如说是去看看上帝制造的另一个悲剧角色更适合,我甚至还想从她的身上找一找当年我落魄时的影子。
人倒霉时,上帝是不会帮你的。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就像当年我穷得干吃白菜和馒头时,没有任何救星一样,常天丽在这样的一个时间里,也恰好正在她办公室。看来一路上怕她不在办公室的担心实在多余。
我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像当年我走出她的办公室一样,心高气傲,昂首挺胸,但衣着却比当时穿得好多了。有几秒种的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试着打招呼,只是相互对视着,用心理和神态彼此进行着悄无声息的较量。
我详细地审视着宽大的办公台后边的漂亮女人,不得不承认,常天丽到底就是常天丽,她不但比我想象得要坚强得多,而且表现得丝毫都没有一点落魄的痕迹。这使我复仇的心里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失望,甚至还为刚刚产生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而气恼起来。
我带着幸灾乐祸的腔调,挑衅地说:常所长,别来无恙乎?
有一丝尴尬的情绪滑过常天丽的白脸,虽然时间短暂得难以察觉,但就我与这个女人的交往和了解,我还是清楚地发觉了,并且在心里乐了起来。因为在命运给她的灾难中,这个即坚强又精明的女人所受到的重创还是像我一样无法全部吞咽下去,有一丝影子终于不可避免地留在了她的敌人——我的眼里。然而,在接下来的交锋中,我才发现,在灾难中,她比我高明的地方便是她那颗自我优越的心。
她以一副领导的架子,居高临下地说,雨蘋呀,听说你最近生意不错呀?
我讨厌她做作的领导架子,讨厌她在灾难中伪装得体面神态,这使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把话题转到她的家庭变故上。于是,我操着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说:
还不是拜你常所长之赐,我才有今天。然后,我冲破道德的束缚,丢弃最后的一点怜悯心,装出一副遗憾的神态说,不过,我听说,你最近过得可不是太好?
我?我以为常天丽会由晴转阴,没想到,她竟然微微笑了起来,然后轻松地将双手一摊说,你看我不是挺好吗?你一定听错了吧!
我乍听她的“听错”一词,以及看见她控制得极度适中的微笑,我还真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差点怀疑起周铸文和杨菴们的消息。但是,当她突然拿起电话准备打茬时,我还是反应过来她有点心虚了。我顿时兴奋起来,走近她身边,用手捏起她身上那套米黄色套裙的衣边,学着当初她在自我炫耀时,我一贯表现出来的羡慕语气说:
你的衣服可真漂亮,我猜至少得三千块吧?肯定是你先生从香港买来的!
出乎意料,她站了起来,像以往我所熟悉的一样,竟然在我身前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转动着黄色眼珠,颇为得意地说,你还真猜对了。然后,表情一转,又以一副半怨半嗔的样子开始重复以往的故事: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公的毛病,就会瞎花钱。
我吓一跳,再一次怀疑起小周和杨子他们的消息。就在我愣神的当儿,常天丽迅速拿起电话说,老黄过来拿你的文件。
她还是怕了。我终于感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在我准备采用更锐利的语言直接揭开她的伤疤时,老黄推门走了进来。她一面递给老黄文件,一面站起来,以一副遗憾的姿态说,欢迎你有时间来坐坐,我现在要出去一下,不能奉陪了。
我突然不知道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在我左右为难,不知道是厚着脸皮赖在她的屋里继续与她谈论她了不起的老公,还是当着老黄的面与她一面往外走一面揭露她时,我已经糊里糊涂地站在了她的门外。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锁上屋门,与老黄朝同一方向走去。我当时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没有让她在我面前撕下最后伪装的能力。但是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当常天丽刚刚扭开身准备迈步的时候,我的手机适时响了。然后,在常天丽旁边,我带着庸俗的炫耀口气,大声对着手机说,噢,知道了,我马上回店里!
28
与常天丽的交锋,再一次以我的失望而告终。我不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看到她的狼狈和落魄,反而被她轰了出来。那一天,我是不是像人们所说的市井小人,我根本不在意,我只是知道我曾经被这个可恶的女人奚落过,讥讽过,还被逼到了逐出研究所的地步。因此,一旦有报仇的机会,我为什么要放过?
三天后的下午,我花五十元钱从劳务市场雇了一个小伙计,将从常天丽的丈夫强健单位弄到的有关强健贪污受贿被捕的文件贴在了我们单位的大门口。
我能想象这张文件给单位造成的轰动,这种轰动不仅来自对常天丽家庭变故的反响,还有来自人们对贴这个文件的人的反应。我也能准确地想象到常天丽的家庭丑闻曝光对这个虚荣透顶的女人所带来的羞耻和打击。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这种举动是一种卑鄙的行为,但是从这种冒险的报复中所体验到的快感使我忘乎所以。虽然,我清楚地了解这种行为暴露的后果将是什么,但是,我并不想停下来。因为常天丽将当年与副局长约会的事情栽赃到我头上这件事,给我所带来的影响太坏了。我安慰自己说,我只当效仿了常天丽一次罢了,我还安慰自己说,我甚至比常天丽强,因为起码我没有像常天丽那样无中生有,进行诬陷。
我承认自己不是那种宽宏大量的人,也不是那种无比伟大的女人,我无法平静地吞咽当年那些难以容忍的屈辱和诬陷,以迎合自己的良心;我也无法以牺牲自己的心理平衡做代价,去换得高尚的声誉;生活的艰难已使我不得不泼辣起来,命运的多变使我也不得不学得厚黑起来,我只能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其他普通女人所具有的弱点,我也不可避免。我可以虚荣,可以报复,我还可以因为生活的捉弄而变得脸皮厚起来,心黑起来,因为我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当然,如果苍天有道,如果人人有德,如果经济允许,谁不愿意高尚地生活,清白地做人呢?
我没有打听这张小字报给单位所带来的震动,以及给常天丽所带来的后果,而是带着想象中的快乐,一头扎到了书店的经营中。几个月的书店经营,我已经结识了不少同行朋友,在我慢慢地摸清一些门道的同时,也从朋友处学来不少经营窍门。书店利润一直呈良好的上升态势,在这期间,为了追逐更丰厚的利润,我开始私下经营一些非法出版物或者盗版书。我觉得自己已经从最初那个幼稚的知识分子经商模式中成功地跳了出来,正在成长为一位富有经验的、典型的商人,而且是文化商人。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如果纯粹的商人学习文化,不但难度很大,而且成功率极低,但是如果文化人学习经商,不但容易,而且成功率也很高,特别是一旦学成商人,或许比纯粹商人的商业头脑还要商业化。
到第六个月的时候,书店利润已基本完成了当年上交利润额,也就是说,后期六个月的收入将全部成为我的当年收入,按当时的经营情况,保守说也将比我原来的工资多出一倍。随着经济情况的好转,我与父亲和儿子的生活也基本上达到了城市的中等水平,而我也开始适当为自己买一些时尚的衣服,并偶尔随生意的朋友出入一些高级的消费场藏书网所。我感到展示在自己前面的是一片越来越开阔的天空,在这里,我能以我的智慧,凭借我的能力,在男人的世界里,在名利的角斗场中,占有一席之地。我甚至觉得比当初跟随于致时,整天以家为中心的日子还充实。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已慢慢疏远了袁一林,对于致的感情也似乎越来越淡。生意场的生存竞争,对利润的疯狂追逐,以及生活的压力,已经使我女性的内心世界慢慢变得强硬起来,在一些个别的角落,也许正在注进一些特别的东西。这使我在一次偶然与于致相遇时,竟挑战似地向他暴露了在艰难挣扎中那颗正在扭曲的好强心理。人们总说,逆境可以成就人,但是,对于有些人,我觉得逆境会将人扭曲。现在想来,那些日子所承受的各种压力和磨难,已经将本来不堪重负的我压得开始走形了。
在一个星期日,我与几个书商朋友刚从一家集商场、餐饮与娱乐在一起的商厦出来,正好看见与太太正准备进去逛商场的于致。出其不意的相遇,使我在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但当我看清了那个美貌年轻的女人后,嫉妒的怒火使我一下子丧失了理智。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我的心目中还没有走远,这使我对自己除了失望,便是无比的气恼。我冲着我的朋友说了一声等等我,便挽起其中的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胳膊,跟在于致身后进了商场。
我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等待着机会。当他们逛到三楼的一个名牌男装柜台时,于致的太太再一次停下脚步,开始挑选一套标价一千五百元的男式西服。我看准时机,挽着小伙子的胳膊,迅速走上前,拿起一套标价二千八百元的西服,冲着服务员说,试一试?
服务员刚刚还忙着为他们服务,看到更贵的衣服有人问津,迅速转到我们身边,为小伙子拿了一套。小伙子试了试上衣,正好。然后,我冲着服务员说,我们要了,包起来吧。接着在于致和他太太的注视下,我从随身的皮包里哗啦拿出一沓钱,数都没数说,共三千块,不用找了。
我太激动了,忘了交钱的方式了,服务员喜形于色但又充满歉意地说,女士,我们是不能收钱的,我给你开票,你到交款台。我有些尴尬,但还是高昂着头,以一副大款的派头,迈着高傲的步子,故意蹭着他们的衣角绕过去,交了钱。其实,我清楚,不仅于致和他太太已经误会了我,连服务员都已经将我看成那种养小白脸的女人了。我不在意这些,甚至这就是我有意要达到的效果。我以一副傲慢的姿态来炫耀自己的堕落,以这种无耻的举动刺激于致的情绪。在于致扭曲的表情里,我挽着小伙子的胳膊以一副亲热的姿态走了出来,竟然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感和惬意。尽管我知道第二天还得厚着脸皮,看着服务员白眼来退衣服,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像一个缺乏文化素养的市井小人,以一副暴发户的姿态向于致暴露着我俗不可耐的嘴脸,虽然我已意识到这种可怜又可悲的炫耀,不但不会增加于致对我的好感,甚至还会破坏我原来的形象,但是我已失去控制,我只是恨他,恨他的太太,我要让他看见,他在娶了年轻太太的同时,我也有年轻的小伙子相陪。这一点对于于致显然已起到了作用,在离开的时候,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瞪在我身上的鄙视、厌恶和憎恨的眼光。
这总比他视我为路人更好,他有愤怒和憎恨的情绪说明他还没有完全忘记我。我这样安慰自己。
29
日子像东去的河水一天天流逝着,我的各种不幸有如河水上漂浮着的朽腐老叶缓缓消失在水的下游,在艳阳高照、鸟语花香的日子,连那种腐朽气息都几乎难以闻到。老父亲也已经习惯了城市封闭的生活。虽然物质生活已经改善了不少,但由于书店生意的忙碌,父亲差不多替我承担了全部的家务,以及照顾晨晨的任务。他总是在我还没有睡醒的时候,便悄悄起床,准备好早餐,并把晨晨送走。然后在我醒来时,满意地看着我吃完早点。每当这个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儿时虽然贫苦但很快乐的日子。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情景,每次在我醒来的时候,便能嗅到已经做好的饭菜香味,看到满是父爱的双眼。让我不安的是,时经三十年,当那双充满父爱的双眼已经衰老到浑浊不堪的地步,当那个睡懒觉的小姑娘已经长成年富力强的中年女人时,生活却再一次重复了当年的故事。虽然父亲从没有觉得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妥,但是我还是感到了心理上的压力和不安。
这种不安一直伴着我的生活,并成了我拚命工作和赚钱的动力,我幻想着有一天,我像我所结识的一些朋友一样能把生意的规模做得越来越大,挣更多的钱,为家庭雇上保姆,将年老的父亲从中解脱出来,过一个真正幸福的晚年。我已经在心里开始做一些初步的打算,比如,明年实现利润翻一番,然后将隔壁那个不景气的礼品鲜花店合并过来,如果情况好转,那么,后年便可以开成一家小有规模的书店超市。我甚至幻想着有一天能开上自己的汽车,到常天丽和李子峰跟前,到于致的家门前去转上一转。当然还有就是,要让父亲像当年一样为他的女儿骄傲。
人的命运是不是前世就已注定,或者是今生一出世便被冥冥中的神灵安排好,恐怕还没有人能够说清。就像人们面对自然和社会感到无能为力时,为了心理的依赖和安慰而信仰和依赖宗教一样,我从自己难以把握的命运中,似乎也看到了一种难以驾御的神秘力量,那就是我总在日子稍稍好过一点时,遭遇更大的不幸,这使我内心深处越来越觉得,一定有些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在控制着我们的命运和人生。
秋末冬初的一天早晨,我一面吃着早餐,一面盘算着当天的生意。父亲正站在餐桌前收拾该清洗的碗和盘子。我的眼睛无意识地瞟过父亲已经驼背的身影,我突然哆嗦了一下,因为我的眼光在撩过父亲的身影时,好像发现了一丝不正常的东西。我本能地收回眼光,正好看到父亲青灰般的脸上痛苦扭曲的神态,以及父亲突然像大虾一样弯曲下来的身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迅速地扔下手中的食物,跑到父亲身边。父亲已经缓缓地坐了下来,正拧着眉头,用手紧捂着胃,痛苦地呻吟了一下。我想一定是父亲得了急病,因此,我一边安慰着父亲,一边喊着去叫120。但是,就在我疯狂地乱喊乱叫,准备跑向客厅时,父亲却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
不用,不用,蘋蘋……他从胸腔里挤着几个简短的词语,像几个沉重的石块,滚落在耳旁。我一面喊叫,一面用力挣脱他的手,但是,父亲的力量竟然那么大,他的手像一把钳子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我的病,老毛病,吃不对付就这样,过一会儿就好。我突然想起我的胃病,于是,我只好告诉父亲说,我有胃药,我给你拿。
父亲听到我的话后,松了手,然后低垂着头,继续和巨大的疼痛抗争。我拿来药和水帮父亲喝下,父亲的胃疼慢慢缓解了。当我提议到医院看病时,父亲不加思索断然拒绝了。我想上次住院的经历对一生勤俭的父亲或许影响太大了。他不止一次念叨,在他的一生中,从未一次性花那多钱。对于一个从地里刨食的农村人来说,他也从没有一次性挣那么多钱。他说,他们的命不值那么多钱。更让他理解不了的是,在农村,生病也就花上几元,最多几十,很少超过一百。他觉得这里太可怕了,作为一个农村人,他说他没有资格在城市生病和看病。
对于父亲这番不成道理的道理,我在痛心之余,感到了作为一个农村人的悲哀。是的,在我踏进城市之前,我像父亲一样从没想到一个国家的同等公民竟然会有着两种极不相同的生活。我一直觉得我与城市里工人家的女儿一样,享有的权利和国家的福利也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是工农专政下国家的公民,这其中的“工”和“农”难道不是平等的吗?但是,当我来到城市后,我才发现,我比城市公民,那怕是煤矿工人,扫街工人的子女都更受岐视,因为我们是乡巴佬,我们没有见过世面,我们不讲卫生。而让我感慨最深的便是,我们生病需要自己拿钱,而城市人生病竟然可以免费取回大量的药物。我实在搞不懂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创造的价值比工人少?难道我们付出的劳动少?所幸的是,经过我的奋斗,我终于跻身到城市人的行列。于是,我拿来自己公费开回的各种药物,自豪地对父亲说:
爸爸,你有资格在城市看病,因为你的女儿已是城里人了。
父亲的病就这样被我忽略了,我像对待一个壮年人一样对待一个衰弱的老人,我不但没有强制父亲进行一个全面的检查,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偶然看见父亲再次捂着胃难受时,也听任父亲以家里的药物进行暂时治疗。每每想起这种粗心,我便对自己产生极深的憎恶。如果深刻剖析自己的内心,我说不清是不是还有一种恐惧,那就是,我怕父亲真会查出什么病,从而影响自己那时正在膨胀着的可怕私心和野心——我希望自己能够迅速积累起足够的资本,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大的可能扩大经营规模。
如果上天有眼的话,那么,我的这些私心以及野心或许就成了遭到报应的重要因素了。在我投入更大的精力和财力经营书店时,特别是在我刚刚卖掉一批盗版书,取得可观的利润,并将这些资金追加进新的非法经营的时候,我生命中又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到了。
那已经是发现父亲胃病一个多月后了,我像往常一样一觉睡到上午将近九点,并且做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在梦里,有一只很老的燕子从开着的窗口飞了进来,并且站在窗户最高的窗棱上向我恐惧地张望着。我想已经是冬天了,它怎么没有回南方呢?它一定饿坏了。我去厨房拿了些食物来喂它。不知是害怕还是已经饿得飞不动了,它站在那里仍然只是恐惧地注视着我。时间一点点过去,它的小脑袋开始耷拉下来,两只细长的腿也开始不自主地抖动。我突然意识到,它可能要饿死了,可能要掉下来了。于是,我迅速挺直身子,伸出两只手准备接住它。但是,当我直起身子时,有一声长长的鸣叫像针刺一样射向耳膜,然后是一声沉闷的落地声,伴着碰倒什么东西的哐当声。
我突然惊醒,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并下意识地寻找刚才传来声音的地方。我第一眼先瞟向窗户上,那里一切如旧,然后将头转到另一边,我吓醒了:
父亲正蜷曲着爬在门旁边,一把扫帚横斜在他的腿边,我的门已经敞开。
那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父亲会不会死了?像梦中那只衰老的燕子。当这个念头第一次在我脑中闪现,我突然感到自己身体发软。我疯狂地冲到父亲身边,大声地喊了起来。
到下午的时候,所有的忙乱都已经暂时过去。诊查、检验、办住院手续、领取东西等都已彻底办妥,而昏昏欲睡的父亲也已经打上了点滴。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开始坐在床旁发呆。这时,一个高大的男医生走进病房,以一副淡然的表情叫我出来。我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罪犯,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边思索着他脸上的表情所意味的检查结果,一边跟进他的医师办公室。
他坐在办公桌后,厚厚的镜片闪着一圈圈白光,我还在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出什么,但那里除了恬淡和平静以来,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东西了。或许死亡、疾病、悲伤、痛苦对他们来说太司空见惯了,这使他们已经练就了处之泰然的职业理智。记得哪个电影或者电视里说,医生不是上帝。在那一刻,我想说,医生是判官。
他拿起几份化验单,抬起脸向我看了一眼,我知道我一直等待的结果或许就要出来了。我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心,仰脸看着医生身后白色墙壁上的一幅医生值班表,悄然念着那一串名字,以转移自己的恐惧:肖云丽、王大伟、苑风……还有姓苑的,奇怪!
根据你父亲的病情,看来不是胃穿孔。他抬起头,平静地盯着我的脸。
我停下念着的名字,有些不相信似的,重复了一句,你说什么?
不是胃穿孔。
那是什么?我感觉身体僵硬起来,眼睛不由自主盯在了医生脸上。而他那张漠然的脸上仍然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表情和我希望看到的东西。自从看见父亲蜷曲在地上的瘦弱身躯,父亲苍白阴灰的脸色,以及紧紧闭着的眼睛和嘴巴那一刻,我就一直觉得父亲要死了,而且是因为我对父亲的忽视,耽误了父亲的及时治疗,才导致这一结果的。看来父亲真到了危险的关头!在那一刻,我从医生的排查结论后,突然得出这个一直不敢面对,也不敢承认的结论。
那是什么?我再一次将恐惧的目光从医生的脸上收回,颤抖着声音,小声问道:是什么病?
病理检查明天才能出来,医生仍然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我们取了胃粘膜正在做病理,结果得等到明天。
不祥和恐惧迅速从医生的身后弥漫而来,像一团浓重的烟雾,把我罩了起来。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仿效着眼前的医生,假装平静地说:你就说最坏的结果吧?
听到我直截了当的问话,他没有犹豫,像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迅速回答了我的问题:最坏的结果可能是癌症。因此,今天找你谈话,是给你打个招呼,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两天来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但当这种可能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时,我还是感到了窒息般的恐惧。
我一夜直没有睡。我守在父亲的身旁,一直睁眼看着窗外的星星从繁变稀,看着外边的天空由黑慢慢变亮。在窗口那轮苍白的月亮还没有消失在天际时,我像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游者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行走着,偶尔碰上几个晨练的老者往往会莫名其妙地看上我两眼。其实,我不知道我这么早出来目的是什么,我只是想这样走着,离医院越远越好,最好是走到天尽头,走到精疲力尽的时候,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父亲还像以往一样或者在农村老家,或者在我城市的家里正给儿子做早餐,而我还在单位,或者在书店忙碌,甚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回到我与那个该死的男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如果真能回到那个时候,我想我要重新安排我的生活,我决不能为了所谓的自尊,允许于致跟我离婚……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已经离医院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了。我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已经隐在高楼林立的医院方向,我想,现在不管医生多大的声音,我也不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了。
前方是一个早餐摊点,已有不少人正在就餐。我坐下来,像往常一样要了两根油条一碗馄饨,吃完后,竟发现自己更饿了。于是我一下子再要了四根油条,一碗馄饨,然后在老板娘疑惑的眼光中,在旁边两个男人的奇怪眼神中,再次一扫而光。我打着饭嗝,向老板娘要了一张餐巾纸,边擦嘴边在心里说,既然结果没有出来,那么就还有希望。
半小时后,我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医院,我觉得自己已有力气迎接可怕的宣判了。
第十三章
30
上午八点半的时候,医生开始查房。从那个高大医生的表情上,我仔细地寻找着迹象,但是看到的仍是一副平静如水的脸,丝毫没有什么可怕的征兆,我想如果胃癌结果真的已经出来,他肯定在说起父亲的病情时有所流露,起码在看我的表情时会有所变化,比如有一点遗憾,或者一点怜悯等。因此我再一次自我安慰说,看来没有什么大事。
我总是在一些恐惧的事情上为自己解压,但是,已成定局的事情不会因为你的任何举动而改变。当我在医生查完房,坐在医生的对面,等着医生将没有癌变的消息告诉我时,我才发现比起许多人来,我其实更脆弱。
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结果不会太坏,但还是发现自己正在难以自抑地颤抖。医生开始谈论父亲的病情,我又开始默默念诵医生后墙上长长的值班医生名单。如果说我是为了转移恐惧,不如说是为了逃避听见可怕的消息。其实,对于脆弱的人来说,你越是逃避什么,往往越难逃避什么。因为在你害怕和逃避它的时候,也是你明白它难以避免的时候。这使我在逃避医生那串平静的话语的时候,逃避掉的也仅是无关紧要的开场白,而真正害怕和躲避的宣判结果最终还是不折不扣地落进了耳朵。
他说,结果显示,你父亲的病是胃癌!
我停下了默念,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但我没有哭泣,也没有流泪,只是把眼光从墙上那串医生名单中收回,与医生平静地对看着。在临出门的刹那,我还努力作了一个告别手势,以显示自己面临危难的镇静和刚强。直到从医生的办公室走出来后,癌症的念头才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占据脑子,僵硬的脸也开始恢复应有的表情。走过拐角的时候,有个娃娃脸的小护士正推着一只装满输液瓶子以及各种药物的小车从我身旁走过。我差点撞到她的车上。她停下车子,望着我柔和地说,你没事吧?
我?我愣怔地望着她,脑子被癌症的念头占满了,恍惚地说,我没有得癌症,我能有什么事?
她像一阵风刮过我身边,我的眼泪到此时才因为这句回答被突然触动了。是啊,我没有得癌症,当然我没事,是父亲得了癌症,父亲有事了,父亲要死了……我突然难过极了,为父亲这辛劳的一生悲伤极了。前边已经是病房了,透过病房半开的门缝,我已经看见父亲腊黄憔悴的脸。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这个病危的老人的唯一依托,因此我无论如何不能跨下来。虽然我贫穷,但我不能丧失意志,尽管我没有把握,但我不能丧失希望,更不能垮掉精神。我停下脚步,抬起衣袖擦净眼泪,然后用力甩了甩头,似乎要把脑中的灾难念头摆脱掉似的,我告诉自己说,我要治好父亲。因为我已经为自己找好了理由和依托,那就是医生最后的一句话:有的癌症可以控制,甚至能活很长时间。
情绪平静下来,我努力将脸上的肌肉放松作下来,让表情轻松起来。一分钟后,我已经坐在父亲的身旁,向他咧着嘴露出了笑容,我说,没什么大事,胃上有个穿孔,需要做个小手术。
那得花多少钱呀?
刚刚调整好的情绪再次被父亲这出其不意的问话击溃了,我感到压抑的心正在绞结般疼痛。在这样的时刻,在医生几乎判了他死刑的时候,他不但没有追究自己的病情,甚至根本没有从我脸上看见任何灾难的痕迹,反而为这一笔费用难过和痛苦起来。我一直瞧不起那种要钱不要命的人,但是在这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父亲的伟大。对于一生节俭的父亲来说,在他面临金钱和生命选择的时刻,我想,可怜的父亲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生命,而将那一笔金钱留给他的女儿。
我在心里发誓,父亲,不管需要多少钱,我都要给你医好。
一个礼拜后,手术如期进行了。那是一个阴郁的冬天午后,天空低垂着,阴暗得像要流出灰黑的汁液似的,透过病房的窗户,可以看见天井院落里两颗裸露着衰败景色的老杨树,正在寒风中瑟瑟抖抖地摇荡满树的秃枝,似乎在彼此诉说着生命的凄凉。在父亲的车刚刚推出病房的时刻,隔壁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叫,几乎同时在我们身旁一下子涌出成群的医生和护士。在我们的车还没有拐过走廊时,身后便传来了哭嚎声。看来有人已经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正在亲人的哭叫中悄然走向另一个世界。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手术车上躺着的父亲眼里正有两滴浑浊的老泪涌出来。
手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个过程几乎可以将一个健壮的人逼疯。儿子虽然请了假来陪我,但不能减轻这种等待的痛苦。我们站在一个拥挤的等待室里,足量的暖气使狭小的屋内空气越来越污浊。一排座椅上的人几乎没有人能够自始至终坐下来的,个个心焦气燥,坐立不宁。我从等待室走到走廊,站在廊间的窗口,看灰白的天,看苍凉的树,看来来往往的人,再从走廊走回等待室,看等待室里焦急的人们,然后再走到紧闭着的手术室门口,瞪着手术室那三个大字出神。大约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有了动静。当大门敞开,有护士推着已做完手术的病人走出时,还有身穿浅蓝色手术衣的医生从中走出。然后有人向等待室喊着病人的名字,于是有的家属便急匆匆地从我们的身边走开。
时间在这种凝滞的气氛中悄然滑过,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坐在墙角椅子上的儿子似乎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已经停下了刚才不停地问话,像一个有沉重心事的男人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手术等待室的门再一次打开了,父亲的床号终于被叫了出来。我两步冲出屋门,冲向从手术室走出的医生,我要知道结果怎样。
是这样,我们打开腹腔发现,你父亲的癌已经扩散,呈糜烂状态,手术的危险性很大。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一时间感到晕头转向,医生的浅蓝色衣帽似乎正在变作一朵轻柔的云彩,忽东忽西地在脸前飘动。
他开始带有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请来了医院的老专家,但限于我们的技术和医疗设施,对于这样的手术实在没有把握……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突然就那样严重了?我不相信似地自言自语,似乎已经忘了面前的医生。我记起父亲为我们做早餐的样子,记起父亲每天为我开门的样子,还有父亲买菜讨价还价的样子。他怎么突然就病得要死了呢?正在我晕头转向地想着刚刚过去的一切时,一声尖厉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不——
身旁突然冲出一个红黑相间的身影,冲向医生。
那是儿子!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看见儿子正抱住医生的腰,号啕起来。他那件黑底带有两条红色带子状花纹的羽绒服,在身后鼓鼓囊囊,倒像一个装满了东西的旅游背包,并在他的哭声中发出悉悉嗦嗦的响声。
父亲被推了出来。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灰白苍老的脸上却是一副安详的样子。我不知道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父亲是否能感觉到我与儿子的哭泣,也搞不清可怜的父亲从这个房间里出来后,还能与我们共度多少时日。望着对我与儿子没有反应的父亲,我感到了生命的残酷和亲情的无奈。车轮在水磨石地板上轻快转动着,滑出有节奏的声音,也碾碎了我对生命的一片敬畏之情。
31
书店生意在父亲生病的时间里迅速滑坡,利润大幅度下降。在父亲手术以后,病情还没有突然恶化的情况下,我抽空儿回书店进了新书,并且及时将我的生意经验传授给了经过一年考验还算忠诚的小店服务生。为了更快地赚钱,我甚至把盗版书和非法出版物的出售情况也告诉了她,并答应给她新的利润提成,以保证书店利润的提高。
这一段时间,我还到单位办理了合同续签手续,上交了前一年的利润二万元,而当初单位借我的二万元,我以父亲突然生病为理由,请求延长时间,由于杨局长的出面,单位答应了。当杨局长通知我,单位已经批准时,我对杨局长的感激简直难以言表。当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便用信封装了一千块钱,来到了局长办公室。
办公楼里里外外的一切还如原来一样,就连楼道里散发的气味都没有改变,而我却已改变了那么多。我从一个文质彬彬的研究员,变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铜臭味的书商,而且是一个私下搞非法经营的书商。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改变是顺应了时代的发展,还是背离了我们做人的原则,但是不管哪一样,唯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摆在面前,那就是,我已经从当初的困境中逃脱出来,而且日子正在过得一天天好起来。我想,为了生存,为了父亲的晚年,为了儿子的成长,我可以舍弃当初一些做人的原则或者道德,我甚至可以为此原谅自己一次。回首自己走过的路途,我似乎别无选择。在我偶尔为自己的非法经营感到恐惧和自责的时候,我总能为自己找到一堆堂而皇之的理由:那就是,有多少官场成功者如常天丽辈,是通过正当途径上去的?有多少生意场幸运者是通过正当经营得来的?
到达杨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坐在杨局长的沙发上,在明亮的日光灯照射下,拿出了装有一千元钱的信封。尽管杨局长知道我的来意后一脸愠怒,最终我还是将它执意地塞在了杨局长的抽屉里。在感激杨局长能收下我的一片感激之情时,我再次产生了一丝难以说清的情绪,就像与李子峰的交往,有时让人难以捉摸一样。那时,我正把信封向留着一条缝隙的抽屉里塞时,他突然攥住我的手,以复杂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说,其实,你根本不用这样感谢我。
那我怎么感谢你?我停下动作,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我的疑问,并且一本正经地等着他的下半句话。不知是他觉得我的神态可笑,还是觉得我的提问可笑,他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就像上天的回答一样,正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从他的谈话中,我听出他太太不回家,让他自己吃饭。一切都那么自然,像导演事先安排好的情节,我顺水推舟地说,如果你肯屈就,我能否请你吃饭?以表达对你的感激。
就这样,为了这个巧合,他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正是这顿饭,我与杨局长的关系也变得随和起来。在喝了差不多有二两酒的时候,他以一副极好的兴致对我说:
实话给你说吧,我帮你是有原因和私心的。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题吓了一跳,只好挺直身子聚集汇神地等着接下来的答案。
看见我神情上的变化,他的脸上也露出真诚的的神态,他放下筷子,轻声说:第一次看见你的论文,我就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才。私下里,我曾经观察了你一些日子。你知道我最终发现了什么?
我抬起头,疑惑地猜测他发现了我的优点还是缺点。他举起杯子碰了碰我的杯子说,我发现了你傻乎乎的清高,愚蠢的孤芳自赏,以及致命的内向和自尊等等。
我被说得哑口无言,心服口服,只有屏神静气地继续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他说,你猜我为什么会帮你,就因为你的这些缺点,其实也是你的优点。
他长叹一声,好象在惋惜我目前的处境,然后低缓地说,很多年前,我就是这个样子。那时的你就像年轻时的我。我了解这种性格中悲剧性的东西,以及这种性格有可能给命运带来的消极因素。当年,是一个领导对我的一再栽培,才使我走上了正常发展的道路。因此,我一直想用我当年成长的启示给你机会。这就是我帮你的原因。
我长出一口气,看见他接下来的笑容里夹杂了其他说不清的情绪,更何况,99lib?你本来就是一个优秀而有魅力的女人。
我很感激杨局长的坦率,也为他赞扬的话感到难为情。
他没有理会我的情绪,只是继续表达他的意思:其实呢,领导都是普通人,因此不可避免地存有普通人的缺点,比如有自己的好恶。因此,在同等条件下,也愿意帮助自己喜欢的人……
不知是杨局长的话触动了我的哪根筋,我突然想起了李子峰,想起与李子峰交往。不知道接下来,我与杨局长之间是不是也会像我与李子峰一样重复那种可怕的故事。我一面对他的厚爱表示感激,一面思考着杨局长这一席话的意思。他的话如果说是诱惑我的一种方式,也未尝不可,如果说只是一种普通情绪的流露,也算是光明正大。他到底是表达一种怎样的情感,我实在无法说清。最后,当我到洗手间方便,对着洗手处的镜子仔细审视自己时,才松了一口气:这样一个半老徐娘,已经不是自作多情的年龄了。
临分手时,我们再次为那一千元钱做了一番推让,最后他还是被我的诚意感动而收下了。但是两天后,他打我的手机约我等在小店,然后乘车过来,匆匆忙忙送给我一条有着精美包装的羊绒围巾。
32
父亲的手术缝线拆掉后,我听从医生的建议,带着衰弱的父亲来到了四百里之外的省城。那时春节刚过,天气仍然寒天冻地,父亲因为刚做过手术,身体虚弱不堪,这使我在整个旅途中都提心吊胆,生怕父亲腹部那个还没有长结实的大刀口突然崩裂,更怕父亲胃里的肿瘤被车的颠簸颠破,致使癌细胞迅速扩散全身。
至于儿子,我曾提议让他去于致那里住,由于他看见过于致与他的太太,对于致产生了极强的敌意,因此断然拒绝了我的提议,并坚持说自己能照顾自己,他说可以吃速食方便面,可以吃盒饭等等。
我现在只能这样照顾一方了。从火车上下来,迎面的寒风像刀割一样吹到脸上,父亲不由自主地打着寒噤。虽然是正午时分,头顶上的太阳像一副挂在遥远天边的画,只有光辉,没有温暖。我背着沉重的旅行包,搀扶着脸色焦黄的老爹,夹杂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像逃难一样,感觉凄凉又孤独无助。父亲还在不放心地问着,医院在哪里?花费大不大?路怎么走?病能不能治好?……虽然我自始至终装出平静的神情,不停地安慰父亲。其实,对于这些问题,我又何尝不是存着同样的疑惑和担心呢?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看着陌生的人群,想起我们未卜的前途,我真怕自己坚持不到最后,先垮下来。
但是,我必须支撑。我告诉自己说,我不能倒下去,只要我在,父亲就有希望。只要我坚强地面对一切,我们的日子就有希望。于是,站在太阳下,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一股白色雾状的气体从脸前喷出,游移和消失后,我将背上的包重新调整一下,挺了挺胸,然后搀着父亲坚定地迈向一辆正在开来的出租车。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大约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在省城一家最有名气的肿瘤医院,我已经给父亲办好了住院手续。等一切安顿下来,我才坐在父亲的床边,仔细地观察起这家有名的医院。
病房外的天空正在暗淡下来,透过窗户还可以清晰看清这是一座环境美丽的医院。特别是对着窗户的院落中央有个小花园,虽然花已谢去,但许多不知名的绿色植物还一如既往地生机盎然。在小花园的前方,有一个回廊,回廊口处,有两株类似南国植物的树,像两个热情开朗的少女,在招手迎客。我不禁心情好起来,对着父亲说,爸爸,这一次你的病肯定能除根,你看你的床号是319号。
父亲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319怎么了?
我大声地向他解释着说,319号就是咱(3)——要(1)——就(9)——好(号)。
父亲终于从花费太贵的担心上转移过来,咧开大嘴,露出黄黑的牙,笑了起来。
一个星期后,父亲的手术正式进行。由于这里手术室在一楼,而且在等待室外的走廊不远处便是一个花园式的庭院。因此,这次手术的等待虽然同样让人焦急和恐惧,但是由于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中,我可以徘徊进小花园看一看冬日的花草,以减轻胸中的压力,因此,这第二次手术在心上留下的感觉,比第一次那种难以排解的绝望和恐惧要轻得多。
手术按预期的时间结束了。据医生说,结果基本上达到了预期目的,胃虽然被切除了五分之四,但是按现在的态势,只要术后按时进行化疗,前途还是比较乐观的。
我是多么得高兴呀!多少天来,对父亲生命的担心终于在此时可以松一口气了,我感觉眼眶正在变得潮湿起来,我几乎想上前给那个矮胖的中年医生磕头,感谢他救了我的父亲,感谢他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
但是,医生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理智,他几乎没有理睬我情绪的变化,而是一转话题说到了费用上。他说,你得准备足够的费用,因为从现在到化疗结束大致需要五到六个疗程,费用可能达到二到三万。
我刚刚转好的情绪瞬间随着这个可怕数字消失了。看着医生的脸,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医生的眼睛似乎正变成两只飞翔着的黑底白花娥子,在前方飞动。医生还在说着费用的情况,但是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只是清醒地意识到,我得坚强一些,不能在医生面前露出我的穷酸相,于是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甚至还想从浸透苦水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那种笑容到底挤出没有,或者硬挤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是无从知道的。我只记得,我苦涩地微笑后,便离开了医生。那是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脚下轻飘飘,头中一片空白,然后我就站在了父亲术后的观察室门外。
站在观察室门外,透过窗玻璃,正好看见麻醉中沉睡的父亲那花白的头顶。不知为什么,在可怜眼前这个没有知觉的老人时,我感到心里竟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怨恨:为什么你要生病?而且生这么大的病?这么高的医疗费,我怎么付?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父亲还在没有知觉地沉睡着,他也许永远都猜不到我现在的所思所想。正因为父亲的无助,我突然感到自己可恶极了。是啊,在风烛残年的时候,在父亲无法掌握自己生命的时候,我为自己对父亲的生死决定权而感到惭愧。我知道只要自己的一句话,父亲是死是活便定了。
像感觉到了我的恶毒念头,父亲的头突然抖动了一下,左侧 767d." >白发中间一块裸露的头皮也闪了一闪,这使我一下子因为刚才不善的念头流下了愧恨的泪水。我记得那块脱发的头皮,那是我十二岁时发生的故事。当时邻居小姑娘穿了一件带紫色蝴蝶的红条绒的小风衣,我羡慕极了,在父亲跟前哭闹了几次。于是父亲便在每天深夜离家到一个砖窑打工,一个月后,父亲打工结束了,他买回同样一件小风衣,头上却顶着一块耀眼的包扎纱布。纱布脱落后,那里再也没长出头发。对着这块小小的伤疤,我禁不住拷问自己的灵魂,我这是怎么了?我难道心疼那两三万元钱,不管父亲了?……
有医生正从隔离室向我站的玻璃处走来,我快速移动脚步,离开这个让我痛苦的屋子。我感到自己又心疼那笔费用,又可怜衰老的父亲,同时也为自己的命运难过。在我还来不及为父亲的病情可能好转而高兴时,我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投机冒险赚来的钱就这样一下子不属于自己了,甚至还不够父亲的医药费。
自从父亲生病以来,我去年挣来的两万多元钱已基本上花光了。除了平常维持我与父亲和儿子的生活费用外,有一部分作了再投入,还有一部分花在了第一次手术中。到这次手术,已经只剩二千多,因此这次预交的一万元中有八千元是银行存款。就是这一万元也似乎倒进了一个漏斗般的容器,随着医生手下病历的增厚,不停地流走。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经同病室室友的介绍,我用三百块钱雇来了一个专职照顾病人的老大爷后,我准备暂时离开父亲回家取钱。
那个老人几乎与父亲岁数相差无几。当他站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才知道比我不幸的人还有的是,而且就在我的身边。我已经事先从室友那里得知,他儿子进了监狱,儿媳跟人跑了,孙子需要抚养,才出来找这么一份工作养家的。但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衰老,他其实已经到了需要人照顾的年龄,生活的困苦却迫使他出来以照顾人来挣一份工资养家。看来,命运太不公平了,他让有些人富得金钱堆积如山,却让有些人穷得连饭都难以吃上。看着眼前的老者,我想起了一部外国电影里的一个故事情节:
有个孩子与父亲出游时看中一块带有一座平房和一个小树林的地方,孩子对父亲说,我想在这里搞一项什么实业。不苟言笑的父亲听了,不动声色地走进那座房子里,举起一个手指,对着正在吃饭的一家人说:
我出价一亿买下这块地方,我给你们两分钟收拾。
正在吃饭的一家人晕头转向。主人说,让我们商量一下。
孩子的父亲又举起第二个手指说,两个亿,你们走不走。
一家人听完这句话,一窝蜂起身跑了。
我记得当时羡慕极了。我总在想,什么时候也能遇上这样的父子,看中我的房子一下出个天价,我也暴富起来。然而,.99lib.处在这样的境地里,这样的梦只能让人更痛苦。我还得为父亲的病,为我们的生活去一点点挣钱,甚至为了支付这庞大的医疗费,去冒险,而面前这个老人还得为家里的小孙子出来伺候别人,挣一点点维持温饱的生活费。
就在我以一副疑惑和怜惜的表情看着老人时,老人也许是害怕得不到这份工作,突然拎起父亲的水壶转过身准备去打热水。我盯着他瘦弱的背影和身上已经磨出线头的破旧毛衣,说,那就拜托你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坐火车回了城。从站口出来,我低着头缩着脖子正在寒风中快步走着,突然听见一个响亮的嗓音喊着妈妈。风呼呼吹着,我根本没做任何考虑,仍然迅速穿过成群的宾馆拉客人员,走向前边广场。当儿子像个天外来客突然挡在我面前时,我被吓了一跳。夜空下,广场周围成排的路灯,将广场照得通明,四处射来的光线在儿子的脸上交织着,照着儿子被冻得发红的脸颊和脸中央已经成熟的鼻头。
儿子就那样站在我面前,孤独一人,在广场成群的人流中显得又单薄又可怜:脸瘦了一圈,颧骨都显了出来!
他一脸兴奋,不停地说着,他早就查过列车时刻表了,下学回家一看我还没回来,就知道我坐这次车。
我感到鼻子发酸。他仅仅十三岁,其实还是一个孩子,甚至还处于一个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竟然因为生活的磨难而过早承载了他不该承载的东西。当我想起他在夜深人静时,独自睡在空荡荡的房间,想起他在经过一天刻苦学习后,回家还得自己准备食物时,我感到欠儿子的太多了。
冬夜的气息四处流淌,我跟在兴奋的儿子身后到存车处取出了自行车。到儿子坚持带我,我才发现经过这一番磨难,他更加成熟了。坐在后车架上,与儿子一起披着浓重的夜色,从一个路灯的光辉进入另一个路灯的光辉,看脚下我们的身影从长变短,从前边游移到脚下,从脚下再移到身后,拉长,模糊……这种情景使我想起小时候常常见到的一个场面:
差不多每到麦收过后,便有一只脏兮兮的黑底白花小狗欢蹦着跑向我们的村子,后边跟来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用一根长棍牵着盲眼的父亲。然后他们一起停在村子中央拉开场子开始乞讨:父亲拉一个破旧的二胡之类的乐器,小姑娘便放开喉咙一段接一段唱戏,在收到一些米面后,重新牵着背着米面的父亲离开村子。那时,我比小姑娘还小,我常常与她的小狗一样,或者跑在他们的身前或者跟在她们的身后,走好长时间,特别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常用脚捕捉他们忽长忽短的影子,然后在村外的一颗歪脖子树下,望着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越来越远的月光里……
二十分钟后,我跟在儿子的身后进了家门。家里很乱,但有儿子临时所做的清扫痕迹:沙发上零乱的东西堆到一块了,地板中央被擦得干干净净,但四个角落却满是灰尘,卧室里儿子的小床上被子也叠得歪歪扭扭,儿子的书桌除了写字的一块地方,也几乎满了,阳台上晒了许多衣服,我知道那是可怜的儿子在我回来之前做的……
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兴奋的儿子,我实在无法想象在这些日子里儿子是如何一天天度过的。然而,他完好地站在我面前,除了脸瘦了一些外,似乎并没有受了委曲的感觉。他甚至以一副自豪地神气说,妈妈,我做了一件大事!
我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能做什么大事。
我治了于致和那个臭女人一次!儿子的话一出口,吓我一跳。我只好以一副愠怒的神态对儿子说,不许直呼爸爸的名字。
不料倔强的儿子眼睛一瞪,却说,我不叫他的名字,但是我也绝不叫他爸爸。谁让他那么快就娶别的女人了。
我大吃一惊,儿子对于致的态度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改变,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其实,离婚这么长时间以来,每次提起于致,儿子都是保持着往日的崇敬以及对他的思念感情,即使偶尔露出一些怨恨的情绪,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敌意。看来于致再婚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就像我最初听见他有女友,很快结婚时对我的触动一样,我几乎也是大病一场。对我与儿子来说,离婚似乎还不意味着彻底失去于致,于致的再婚才彻底宣告我们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希望破灭了。在我准备说服他不要怨恨爸爸时,他快步跑到他的小屋,然后拿出一摞钱。
妈妈,前些天我遇见他和那个女人,便向他提起今年的生活费,他一次给了我五千。为了气那个女人,我告诉他学杂费越来越多。他只好答应我再给我三千元。然后,我特意到他家,当着那个女人的面,取剩下的三千块钱。那个女人的脸色很不好 770b." >看。我猜想他们也许会吵架呢?
儿子已把八千块钱放在我前面的茶几上了,我有些心酸,说不清是因为儿子对于致态度的转变,还是因为儿子用这种方法弄来了这么多我钱。房间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儿子显然因为我的低落情绪而消沉下来。
妈妈,我……儿子抬高了声音,仍然竭力想提高我的兴致,局促不安地说,妈妈,我们有钱给姥爷治病了。
钱对我虽然很重要,但我发现自己更重的是面子,尤其是在于致面前的面子。于是结结巴巴地说,他……我不愿意提于致的名字,只好再次改口说,你爸爸知道不知道你姥爷生病的事?
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们过得不好。儿子低垂着眼睛,看着脚下说。
我长出一口气,是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尊呢?而为了这种自尊,我真得难以说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还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有时我有些疑惑,这能不能算成一种自强,比如,我与李子峰的感情纠葛,与常天丽的明争暗斗,书店生意的私下交易等等,但是如果这不算是自强的一条正确道路,那我应该怎样做?我又能如何养活我与儿子,如何赡养年老的父亲?
那个夜里,坐在熟睡的儿子床前,我整整端详了他半个小时。在最后离开他的小屋时,我再一次发下誓言,我要补偿儿子因为我的无能所遭受的磨难,我要挣更多的钱,为父亲治病。既然我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顺着命运之神所指的方向,向前奔波。不管前途是凶是吉,我已经别无选择,是刀山或者火海,我都得跳进去。
第十四章
33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书店。经过十几天的别离,重新站在书店里,内心深处有一种异样的力量在生长着,仿佛经过一场生死的较量,正在蜕壳重生,我感到迅速赚钱致富的念头像一座已经活动的火山终于喷发了。那灸热、滚烫的岩浆像一簇簇高压火弹,带着刺眼的火光冲向天空,接下来像失控的流星雨般再落回山项,然后轰轰然、震天动地、浩浩荡荡,一泄千里,冲击着我的整个神经和心智。我决定,广开财源,增加投入,加大赚钱力度,以最短的时间挣出父亲的治疗费。小服务员也已经早早到了,我一面听着这些天来的经营情况汇报,一面翻看着这些天的经营帐本。我发现,在这段时间里,我的营业情况不但没有下降,反而有上涨的趋势。特别是那批盗版书在服务生费尽心机的推销中,已经销去大半。这不禁使我对服务生的能力刮目相看。
旁边的鲜花店换主人了。当我清理完帐目,站在书店门口回头详细看着沐浴在阳光中的小店时,服务生突然说了一句。我不禁转过身,向隔壁望去,这才发现,小小的鲜花店的门楣上“彬彬”两字已经改为“勿忘”两字,而屋内原来那个淑女模样的女孩已经被一个时尚的小姑娘所取代。我突然有些伤感,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兼并这个小屋的念头,想起曾经有过的扩大规模的念头,但现在父亲的一场病,使这些念头像刚刚破土的幼苗,在突遭不测的踩踏之后,已经彻底夭折。到今天,站在这块土地上,我心中所有的想法,便是以冒险为代价,迅速挣钱,迅速摆脱目前的困境。
想到这里,我迅速给经营非法和盗版书的一个朋友打过去电话。巧的是,他那里刚到一批非常有销路的货,这是一批国家明令禁止的古代艳情小说,我曾经在其他朋友处大致看过一些,据我判断,销路肯定没问题。因此我没作什么犹豫,迅速提款,一下子买进了一万多元的书。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bbr>.可以从中大赚一笔。
这一次,我已经彻底相信服务生了,为了把她的利益与我的利益拴得更紧,我把给她的提成再次增加。我甚至许诺,如果经营情况良好的话,我有可能扩大规模,招聘专职服务员,让她做专职经理。精明的服务生像我一样情绪亢奋,跃跃欲试,或许也是第一次尝到了成就的滋味,她对目前这批生意充满了自信。她说,凭她对书店回头客的了解,推销这批书用不了多长时间,更何况,现在她已经有几个固定的朋友,正在业余时间私下帮她推销类似的书。她还说,甚至杨哥和瞿红也对这种生意很热心。
我突然吓一跳,杨哥就是杨菴,瞿红是那个资料员。
看到我的表情变化,服务生笑着说,张姐,你放心,他们也都愿意赚钱的。
我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毕竟杨菴是同一单位的,我总怕有一天,会传到仇人常天丽的耳朵,果真如此的话,我的生意将面临什么样的结果,那将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服务生还是很自信地说服我,张姐,你就放心吧,他们都那么聪明,怎么会砸掉生意呢,那对他们也是个损失呢?对不对?
我没有深究,或许是赚钱的念头太迫切了,一时间利令智昏吧,我决定把全部信任给了服务生,准备利用她的精明,再狠赚一笔,把儿子上大学的储备金补上。
书店在服务生有条有理的安排下,继续着正常的工作,特别是那笔生意,也开始在偶然的机会里,私下运转起来,一切都按着原有的秩序进展着。有时歇下来时,我会坐在书店门旁小转椅后,闭上眼睛休息,那时我眼前出现最多的场面,便是一沓沓红红绿绿的的钞票。我有时觉得自己越来越商业化了,甚至正在修练成所谓的满身散发着铜臭味的商人。但转过来再想,便安慰自己说,管它呢,比起那些投机钻营、坑蒙拐骗的商人,我这点伎俩或者说买卖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小虫一只,根本不足挂齿。
就在我疯狂地做着金钱梦,准备对生意再稍做观察便到省城医院交钱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对我来说很坏的消息:杨局长被双规了。
这个消息也是从杨菴来取货时带来的。当他以一副神秘的口气说出这样一个令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消息时,我不但吓了一跳,而且感到了一种难以说清的忧伤。毕竟是杨局长最初帮助了我,在我危难的时候又伸手救助了我。更何况,自从送给杨局长一千元钱,并接受了他的羊绒围巾后,我们关系明显拉近了,这使我在某种程度上把他当成了保护人。而这个结局,使我不禁产生了唇亡齿寒的感觉。
孙旭局长暂时代理一把手的职权,这是杨菴继第一个可怕的消息后,告诉我的第二个更加可怕的消息。之所以可怕,是因为这个局长就是当年与常天丽在郊区宾馆相会被我差点遇上的那个局长。我不知道这样的两个消息将会对我的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冥冥中我已感觉到我的未来可能更加凶险,更藏书网加坎坷。
在我一直琢磨如何去看看杨局长,或者去表达一下我对他的关心的时候,我的家里又出了麻烦。那是一个午后,我突然接到了父亲的主治医师从省城打来的电话:
你爸爸从昨天就开始绝食,而且拒绝治疗!
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父亲不但发现了自己的真正病情,而且知道了对我们家庭,尤其是对于勤俭的父亲来说那个天字号的费用。我顿时吓糊涂了,像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一样,晕头转向地四处乱窜起来。
我首先不顾一切打车跑到儿子学校,慌乱地与儿子做了简短的交待,然后又冲回书店,向服务生做了说明,再就是冲回家拿上从银行取来的最后两万元存款,以及一些衣服,然后,顾不得去坐火车,而是火烧火燎地坐上了直奔省城的大巴。
黄昏时分,大巴满载一路风尘到达了省城,我像一只灰色的大鸟,一头扎进了省城正在升起的黑色大雾中。眼前的一切都在周围游移,包括行人、车辆、大楼、招牌都像失去自身位置的大小不一的碎片,正在风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移动,我在这些碎片中穿行,飞奔,像在穿越儿时的一个梦境。那时也是这样的天色,也是这样的风声,还有大风卷起的庭院中纷落的枯叶、烂纸以及秋后玉米桔叶子的声音。就在那个夜里,我站在厢房的门后,掀开门帘的一角,偷偷窥视着在正屋里出出进进的人,据说爷爷在那里死去。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经历亲人死亡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的每一点迹象就像一幅不朽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刻了下来。于是,黑夜,风声,以及风卷起的碎叶状的东西和来来往往的亲人,便成了我脑海中死人的征兆。当我藏书网在这样的夜风中,小心揣着这样的心情,看见医院里廊前那两株南国植物时,我突然恐惧起来:父亲是否也会像当年的爷爷在这样的一个夜中被命运之神招走呢。
我悄无声息地站在父亲的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衰弱的老人。雇来的老者已经知趣地悄悄走了出去。屋里只有一团浓厚的沉默像雾般散播开来,还有父亲床头柜上饭盒里的菜香正随着这股沉默四处飘散。我仍然站在床前,不知道是坐下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父亲也仍然一动未动,像一具正在风干的尸体,在单薄的白色被子下显示着瘦长的轮廓。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着,空气一缕一缕地移动着,从父亲黑瘦、灰暗的脸颊上,我仿佛看见了命运之神的手正在游动和张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看见有一滴泪像雨后天花板缝隙中渗出的雨水,正从父亲紧闭的眼睛里慢慢泛出,越积越大,然后汪成一摊无色的水,在父亲布满皱纹的面颊上移动起来。哦,父亲没有睡,也没有沉默,他在哭泣!但我知道,他不是为他的生命而哭,而是为我的命运哭泣。
越来越大的风声从什么地方吹来,在我与父亲的周围卷起飘游的碎雾,还有乳白色烟雾般的叶子正从身前盘旋飞起,我眼前便有成群的生物热热闹闹地飞翔起来。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脚步,甩了甩头,想躲开这眼前的一切,但是我发现脚下正有一股随风而来的寒气透过脚心,顺着我的腿部、脊柱直射大脑和灵魂,一时间身体也开始摇晃起来。我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对父亲说,你不要哭,我们的生活会很好的。但是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听见自己嘶哑的喉咙里冲出悲痛欲绝的呼叫!
爸爸!我一下子跪在了父亲的跟前。
父亲睁开了眼睛,昏黄的眼睛里汪着一摊老泪,顺着眼角向枕边缓缓滴淌。他似乎没有看我,在泪水模糊的眼睛深处,有两滴看不清的亮光正盯在屋顶天花板的某个角落,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正有一双命运的眼睛在指示着他,或者在观察着我们。我用力摇着父亲的身体,摇着父亲的肩膀,不停地叫着,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父亲仍然不作任何解释,其实我也没想得到父亲的回答,因为这个原因我比父亲还要清楚得多。我一面哭泣一面自言自语地安慰父亲说,爸爸,我们有钱,我现在能挣好多钱了。我突然想起我的背包里面的两万元钱。于是,我迅速抹去父亲脸上的老泪,将背包拉到父亲的被子上,然后掏出那两摞厚厚的人民币,向父亲举着说,你看!你看!
父亲的老泪流得更多了,我也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我心疼极了,我心疼那仅存的两万元钱,那是与于致离婚时分得的准备为儿子上大学的存款,也是目前家里仅剩的一点存款了。我跪在父亲床前,望着这两沓即将不再属于我们的钱,感到了骨头碎伤、心脏破裂般的疼痛。我想起人们在鄙视吝啬时,经常用“钱串在肋条上的”来形容。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折不扣就是这样的人。对于我来说,此时此刻,这两万元钱岂止是串在我的肋条上,而是串在我的心脏上,串在父亲的灵魂上的。当这两万元钱被取出放在眼前时,对命运深深的担忧,对未来的没有把握,失去于致后那种安全感的缺乏再一次没顶而来。
我本来不想哭的,我甚至在医院的走廊里想好说服父亲的方法了,我也已经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好了,不知为什么,在实实在在地看见这两万元钱后,心疼的感觉突然将我的全盘计划打乱了,对未来的绝望再一次将我打得昏头昏脑。我泪水滂沱,任满腔对命运不公的悲愤像火山一样向外喷发着。但是,在所有心疼的哭声中,我还听见自己微弱的安慰声音在喃喃着,爸,我有钱,我们有钱,我们治得起你的病。
父亲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苍老如一个千年的幽灵,颤颤微微,散发着森森寒气。他说,女儿,你父亲的命不值那么多钱了。
不,你不能这样说,我要给你治好病,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要你像一个城市的老人享受晚年。说到这里,我想起自己的生意,想起自己刚刚买进的那批书,我还想起自己蒸蒸日上的生意。我感到我的情绪慢慢从那两万元钱上转移过来。
父亲还在老泪纵横,他固执地按着自己的生活原则,循着一个农民的思维意识说着,你的妈妈死时一共花了七十多元钱,你爷爷仅仅花了五十多元钱,现在即使富裕了,咱们村里生病花钱最多的也不超过五千元钱,我怎么能花那么多钱呢?
可是,我还在试图说服父亲。可是,那时我们没有钱,现在我们有钱了。
不!父亲一口否定了我的解释。他将昏花的老眼盯在我脸上,带着哭腔坚定地说,蘋蘋,你的父亲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的命不值那么多钱,因为我一辈子都没有挣到那么多钱。
这是怎样的逻辑呢?没有挣够那么多钱就不能花那么多钱吗?或者说,如何衡量一个农民一生的价值呢?我自己不但说不清楚,也已经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说服父亲了。看着父亲黑瘦面颊上的斑斑泪迹,我再一次为父亲骨子里生就的农民自卑意识痛苦起来。其实,岂止是父亲,我何尝不是在内心深处为自己的农民出身而自卑呢?我们祖祖辈辈都生长在与现代文明相离很远的环境里,被所谓的户口严格固定在土地上,不管多么有才华,有理想,有抱负,你都只能把它们扎在深厚的泥土里。人们常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其实,对于一个可怜的农民来说,你能飞到那里,能跃到那里呢?吴天明先生曾经拍过一部电影叫《苍生》,男主人公高加林出身农民,偶然的一个机会,走后门进城当了一个记者后,虽然工作非常突出,却由于是农民户口,最终被重新逐回农村。这就是可怜的农民,而户口就像古代流放犯脸上刺下的字,永远都无法抹去农民的痕迹,也无法与城市的市民平等起来。
多年前,曾经有过一场关于大学生与农民的生命哪个更有价值的讨论遍及全国。一个大学生因为救一个老农民而牺牲了自己。一位著名作家评论此事,怀疑大学生这么做值不值得?问题即出,立刻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是啊,一个花费国家大量钱财培养起来的大学生牺牲自己救一个农民到底值不值得?
最后的结论没有统一起来,也没有定论,但不管怎样,农民的命到底值不值钱,只有现实社会才能告诉我们。就像父亲说的,妈妈与爷爷死时花的钱一共加起来还不到二百块,我们村里最富的人生病花钱也不超过五千,而我们局一位退休局长据说一年在医院里共花掉医药费六十万元,常天丽的婆婆曾经因为一场肝病在医院里花掉八万元,就连李子峰那当工人的母亲,生病也在医院里花掉两万元。当然这都是公费医疗,他们在花掉这些钱的时候,没有一个家庭会因为花费巨资而愁眉苦脸,当然更不可能为此倾家荡产,更没有一个病人会因为这笔巨款而放弃治疗。这到底是命运的不公?还是生命价值的不同呢?
我不是一个纯正的城市人,也不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也正因为我这样的身份,使我在农民父亲的病榻前,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和心理的极度失衡。是的,如果我只是农民,如果我一直在农村,如果我不了解人类文明的进展程度,更不知道医学的发达水准,那么,我就不会因为这笔巨款而痛苦,更不会因为治不起父亲的病而遭受这种选择的痛苦。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在大家对生命价值的同一种轻视态度里,我会理所当然地,像当年父亲无奈地看着妈妈去世,看着爷爷去世一样,任父亲病残的生命垂危直至死亡,任生命或者化作一缕轻烟彻底消失,或者化作灵魂再度转世。但是,现在我不能,在我已经了解了医学文明发展程度后,我不能坐视父亲的生命之灯自己熄灭,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尽我所能治救他。否则,我的后半生将会在难以诉说的自责和不安中度过。
夜渐深了,我与固执的父亲终于暂时达成了协议。我答应他先交五千元,他答应我先做化疗,当病情稍一稳定,我们花完五千元就回家自己养病。
34
父亲说,贫贱由命,富贵在天,我在上学时一直不信。父亲说,自己这辈子穷,或者是因为上辈子没有积善才使今生遭受惩罚,或者是因为上辈子子孙没有在自己前世的坟前多烧纸钱的缘故,我一直觉得特别可笑。父亲还说,这辈子我的命苦,也许是前世做下过什么孽,或者是今世触犯过那一尊神,我已经有些半信半疑。有时想来,我实在搞不清楚,本性善良的我,怎么会在这日益文明发达的社会里,走上一条如此坎坷不平的小路。我在大学时代曾经是班里的佼佼者,在工作后,在周围职员中,也算是一个智商比较高的文化人。而现在,我成了什么?一个利欲熏心的庸俗商人,一个干着非法勾当的奸商。这所有的变化,从哪里开始,又将到才能哪里停下?这所有的改变,是命中注定的道路?还是我自愿堕落的结果?这最后的结局,是由命运为我负责,还是该我自己负责?
我已经没有能力思考这样的问题了,在走上这条薄冰铺就的道路后,我已经无法寻回原来的一切了。不管未来如何,不管结局谁来负责,我只有循着这条路走下去。好在父亲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于是,在空闲的时候,我开始到省城的一些书店了解一些书市行情,继续行走在这条充满危险气息的道路上。
一个傍晚,我离开父亲的病榻,准备到医院旁边不远的一家小书屋去看一看。夜色很好,在遥远的夜空里,有一弯清新的月儿悄然而行,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过月儿了,我沉重的心境一时间变得轻松起来。街上人来人往,不远处一家装潢极其精美的音像店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艺术大字“音乐时光”,里边正流泻着时下流行的乐曲《神之灯》。对于音乐,我一个出身农家的女人,懂得很少,为了做一个彻底的城市人,为了脱掉出生带来的农民特质,我竭尽所能地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听音乐、听歌剧,以附庸风。因此,当这种音乐刚刚流行时,我曾经买回光盘学着欣赏一些。记得一个失眠的深夜,于致出差在外,我曾经在耳边轻轻地放过这些音乐,不知为什么,我躺在床上竟然感觉到,地板上站着一个白纱飘飘的女人,我甚至都能听到风吹过她的衣裙摩擦的声音,还有她的长发在脑后飞动时打在衣裙上的声音……极致的浪漫和飘逸的美丽,像一丝丝美妙的甘泉从那个神秘角落随风飘进心田。但是,当音乐缓缓静下来,我准备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突然间陷进了恐惧的状态,浑身竟长出一层鸡皮疙瘩。就在第二天一早,于致打电话说他病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愿听那盘音乐了。
我站在音像店门口,再一次聆听着这首熟悉的音乐,发现那个夜晚的感觉又像一个无影的幽灵瞬间钻进了灵魂深处,裹着大衣的我再次感到了恐惧和不祥。我不知道明天一早,是不是也会有什么坏消息传到耳边。
有一对情侣正从身旁走过,我也迈动脚步从这家音像店走开。月儿还挂在遥远的天边,像站在遥远黑幕里的一个柔情少女。在月光少女多情的目光中,我感到刚才产生的感觉像汽车的尾气正随着脚下的步子消失在走过的柏油路上。
像汽车的尾气总是升入高处一样,在刚刚走出二百米后,我突然发现刚刚消失的恐惧已经从脚下转到了头顶,像一朵无影的阴云,在头顶逡巡。我不由得想起南宋大词人李清照的词里“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词句。看来不仅忧愁可以如此,恐惧也可以。我将步子迈得更大了,似乎要逃开这种感觉一样。我走过一家卖美术用品的小店,又走过一家乐器店,在路过一家发廊时,无意中看见大开着门的屋里,正有一部电视在播放本省新闻,画面上熟悉的中年男人字正腔圆地说着“为了加大执法力度,彻底治理文化市场,公安、文化等执法部门最近联合起来,进行了一次……”画面上似乎闪过一个熟悉的街景,我没有在意,只是走了过去。我一面继续向前走着,一面想着那个画面是哪里,我在哪里见过等。当我反应过来那更像是我的书店所在街面时.t>,我匆忙扭身冲了回来。有两个妆扮妖冶的理发妹正站在发屋门口向外张望,其中一个还在向嘻笑着的男人说再见和再来。我绕过她的胳膊,从她们两个中间的缝隙看过去,发现这条新闻已经过去了。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安,我梦见了《神之灯》,梦见了曾经感觉到的身穿白纱的女人,还梦见于致打电话说,他病了。天亮后,我醒来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便是,我要搞清楚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由于出来时走得匆忙,我没有带手机充电器,因此手机早就没有电了。我只好跑到街上公用电话处往店里打电话。从八点一直打到九点,几乎每隔十分钟打一次,却一直没人接。太阳越升越高了,我站在电话亭前,在满街阳光里感到头顶上的那团阴影正像一团炮弹爆炸后的磨菇云朵迅速扩散开来,罩住了灿烂的阳光,我的心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我决定回一趟家。
然而,从街上回来,刚走进父亲的病房,我一眼就看见了儿子。他正站在父亲的床前与父亲说话。我顿时明白:真出事了!
儿子看见我并没有像上次回家时一样表示出过分的高兴,他仍然用刚才与姥爷说话的神态看着我,但是我已经从他阴暗的脸上看出了隐藏的恐惧。
父亲或许是被病魔折磨得迟钝了,他似乎没有发觉什么,只是一味沉浸在看见外孙的喜悦中。但是,我却因为对灾难的各种猜测而变得惶恐不安,四肢麻木,浑身似乎开始虚脱。最后,我终于寻找一个机会,将儿子叫了出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搞清楚了事实的真相。
书店被封了!
我在热水房站着,头一下子大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尽管我猜测生意可能出事了,但在没有彻底搞清楚以前,我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是侥幸心理,我希望那只不过是自己的多疑或者敏感。可现在,一切都证实了,对我来说,摆在面前的已不仅仅是小沟小坎,而是一个几乎可以将我吞没的深井,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在那口深井里,我所有的精神支柱和心理依托将会如何被淹没。打水的人来来往往,泪流满面的儿子压抑着哭声,绝望地说,都完了,都完了。其实,我那时也真想与儿子一样哭喊,都完了,都完了。但是,我知道在儿子面前,我必须保持镇静,才能给恐惧中的儿子增加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和依靠感。
从小长大,我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即使在工作后,与常天丽发生了一些矛盾纠葛,我仍然认为自己不失为一个善良正直的公职人员。因此,这种从没有因为违规或者违法而遭受处分或者处理的经历,使我面临这样的灾难,几乎被吓破了胆。不管即将到来的惩罚如何严重,我与儿子都很清楚,我们没有办法逃避。既然在劫难逃,只有挺身出来应对。
当天晚上,安排好父亲与伺候父亲的老者,我与儿子便在暮色中悄悄回了家。从公共汽车下来,走向宿舍楼所在的街道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传出的警车鸣叫声和正在驶近的声音,初次考验了我与儿子的勇气。那时,儿子一下子恐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声音哆嗦地说,妈,警车!
那一刻,我像儿子一样恐惧,身体似乎一下子被电击了一下,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拉起儿子的手拼命逃跑。或许是太害怕了反而身体反应不灵敏了,我竟然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有些无动于衷,这种情况正好给了惊慌的儿子的一个安慰,也使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恢复了理智。
警车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没有停留,我却有将近十钞钟迈不动脚步。
到家时间不长,我就接到了单位保卫科打来的电话,让我明天一定到公安局去说明情况,并接受处理。保卫科长用居高临下的腔调,以严厉的命令口吻,这让我想起影视剧中狱警对待被监管人员的神态。原来犯罪这么容易,我竟然一不小心也掉进了这个行列。其实,从知道出事起,我一直在做着接受各种惩罚的心理准备,但直到放下保卫科长的电话后,我才彻底清醒了我现在的处境,以及我在人们心目中形象的变化。
我坐在沙发上,晕头转向不知应该做些什么来挽回,各种恐惧的念头像一群被掀掉老窝后的马蜂在脑中狂飞乱舞。是啊,明天,我将如何面对吓人的警察?我是否能够承受得了警察的审讯?我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以后我将如何面对同事、朋友、熟人?……当夜晚的寂静逐渐穿越厚重的黑幕渗进家里,渗进我的身体,儿子屋里偶尔传来梦中的呓语时,我在纷乱的思绪中,终于寻找出一个头绪,那就是我必须寻求帮助。
我第一个想到了于致,同时也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于致时,我手挽着年轻小伙子,于致所表现出的憎恨表情。尽管我拿电话的手有些发软,心里很虚,我还是咬牙拨通了他的手.99lib?机,然而,紧接着,我便在一个毫无表情的声音“你拨叫的电话已关机”中失望地挂掉了。
第二个我想起了袁一林。这个由于儿子的偏执被我有意疏远的男人虽然接通了我的电话,却正在遥远的南国处理一宗生意纠纷。我想或许他的麻烦并不比我小,因此我在他的追问中,只是轻松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事,只是问候一下,然后也挂掉了。几乎同时,我想起一句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烤化的油脂瘫成一堆。
在将近午夜的时候,我打出了最后一个电话,那是打给书店服务员的。她在听到我的声音时哭了起来。我想,经历过这场暴雨般的袭击,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也应该是一场永世难忘的噩梦了罢。虽然握在手里的仅仅是一根纤细的电话线,但我还是清晰地感觉到她崩溃的情绪和挣钱梦破灭后的绝望。她像儿子一样也重复着那句话,都完了,都完了。我对不起你,我都交待了……
都完了!是的,我在心里重复这句话早已经不是七遍八遍了,几乎在看见儿子的同时,我就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说都完了。我的书店生意,父亲治病的费用,我与儿子生活的依托,甚至我的未来……会在这场噩梦之后遭受什么样的结局,都将是一个凶多吉少的答案。我不知道我的命为什么那么苦?运气怎么就那么差?我周围那么多人都在做着非法的买卖,为什么单单我就撞到了枪口上?夜已经很深了,我绝望的情绪一点点增强,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感觉中像一只被猎人射中的狼,孤独而痛苦,欲逃不能,欲死也不成,只有无奈地等着猎人的宰割。我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是什么,是牢狱还是罚款,但是不管那一种,对我都将是致命的打击和惩罚。如果是牢狱,那么,我的名誉,我的未来,我儿子的未来,甚至父亲的生命都将面临生死的考验;如果是罚款,那么,在我这样的经济状况和父亲的身体状况下,这种惩罚无疑将会宣判父亲的死刑。
我多么希望明天不要来临,就这样永远停留在黑暗中,那怕我的生活再也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光明,看不见变化,只要可怕的明天不要到来。我在黑暗中向着苍天祈祷说,让时间,让宇宙,让所有的一切都停顿下来吧!紧接着,在黑暗中,我又气恼地骂着自己说,我他妈是个大傻瓜!
第十五章
35
明天还是来了,一如既往,没有因为我的恐惧而稍作一点停留。当窗子上第一缕金黄的光线透过窗帘将一缕光明传进屋内时,整夜失眠的我不但没有因此而感激太阳的尽职尽责,反而因它的过早到来而惊惧起来。对于即将到来的审讯,或者叫做接受处理,这一缕阳光更像一个嘲笑的声音,将我沮丧甚到绝望的心情衬托得更加灰暗。我想,在这样的日子,如果是阴雨连绵或者飞雪连天,或许会让我的心情有所安慰吧。因为灿烂的阳光让我感到自己人性中那点丑陋的东西正在全部暴露,作为商人所做下的非法勾当也正被人一览无余。
早上吃过早饭,没有死心的我将电话打到了于致的单位,这也是我与于致离婚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结果使我不得不彻底死了心:于致到欧州考察去了。如果说这是巧合,我更愿相信这是老天的意旨:它在惩罚我,它在将我逼向绝处。我绝望地瘫坐在沙发上,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可以求援的对象。但是一无所获。平时我的交往面太狭窄,不但没有什么知心朋友,连可以求助的亲戚都没有。
快九点的时候,我带着因为失眠而灰暗的脸色,以及恐惧和绝望的神情迈出了家门。这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就像与于致离婚的那天一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摊上最倒霉的事情?看来我的命运天生就见不得阳光!楼角处正有几个老人在阳光下做锻练,还有一辆黑色汽车正迎面驶来,等我看清车号时,我才发现那是邻居的汽车。那一刻,我万分羞愧,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如何躲开他,或者逃开他,我想如果那里有一个地缝,我也许会如人们常常嘲笑的一样,迅速钻进去让自己消失掉。汽车一点点驶向我,我几乎可以看见车窗后熟悉的脸上展开的笑容,我紧张的心还在寻找着恐惧的出口。在汽车快驶近我身旁的时候,我突然将手中攥着的钥匙扔到了脚下,并且迅速弯腰将脸朝向地上,等我站直身子,脸向前看时,汽车已经在我身旁开过,只留一股飞起的尘埃夹杂着一缕汽油味在空气中散播。
走过楼角,我匆匆绕过几个晨练的老太太。如果说老天还能给绝望中的我一点生存希望的话,那么,为我提供货源的张志有打来的电话,可算作是绝境中唯一的救命信号。那是我的手机刚刚打开后,第一个接到的电话。他说,只要我不咬他,他会帮我应付接下来的情况。他还告诉我他原来的呼机已经停机,那是一个假身份证办理的,我可以将那个呼号提供给公安部门,其余的就说一概不知。
像溺水中接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紧紧地攀住了。我没有坐公共汽车,只是顺着行人道走在一排秃枝光桠交错的杨树下。太阳像一个无所不在的巨大神灵,从头顶上穿过枝桠交错的空间,流泻着无尽的寒冷、衰败和荒凉。我从脚下一个粗笔写意的图画迈向另一副涂鸦式的图案,真希望就这样永远走下去。当太阳消失,图案消失,我也像图案里固定的一笔消失,从此什么都不再记起。然而,那怎么可能呢?一刻钟后,脚下的路开始分岔,我不得不走向另一条没有大树遮荫的小路,因为这里通向那个难以预料的未来。当标着公安局的牌子突然跃入眼帘时,一直压抑着的恐惧迅速像一条蜿蜒穿行的蛇一头扎进身体,开始上下窜动。
我停在门口,竭力调整着恐惧的情绪,以便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调整的结果,我发现自己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双腿和嘴唇都开始打颤。
有人在耳边说话,我像一个正在做梦的人迟钝地辨认着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从哪里发出?在我还没有判断清楚的时候,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羽绒服,戴着一只大白口罩的人站到了我的面前!
晨晨!
我像突然惊了梦,瞪视着眼前似乎从天而降的儿子,然后环顾着周围,以及那个可怕的牌子,不知道应该说句什么话。儿子一动未动,用充满沉重和关注的双眼审视着我。接下来,他突然伸出手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放到我的手心,透过口罩含糊地说:
妈,这是你几年前给我买的玉菩萨,他会保佑你没事儿的。
有两滴大大的泪水冲破我的眼眶,滚到脸颊。不知是这两滴泪水把我的绝望冲跑了,还是儿子的出现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我感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开始柔软起来。我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终于作出了一副轻松的姿态:
儿子,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大事。
五分钟后,我在儿子关注的眼神护送下,强装镇静地走进了公安局。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几经周折后,我被带进一间宽大的屋子里,从两个正在接受审问的人身旁走过,被带到一个桌旁,在两个严厉的警官面前,接受例行的审问。
在起初的恐惧的过后,既没有遇到严厉的呵斥,也不曾遭受到想象中的拷问。特别是当看到如此多的人,与自己一样正在接受各种各样的审问后,我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轻松下来了。坐在桌旁,望着尘世中这类曾被自己视为人渣的人竟与自己毫无二致,并与自己为伍时,感到这世界真是滑稽极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在灵魂里很清白,很正直,尽管做过一些违背良心甚至道德的事情,但骨子里,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堕落,因为那些事情,是生活让我别无选择。而现在,在多年的自负和清高后,我竟然也成了人渣,成了一个受人指责的小丑,这岂止是可笑,简直荒唐透顶。从一个具有副高职称的研究员,到一个小书商,转眼间又成了一个贩黄犯,这个过程是经过了怎样的时间,怎样的事件,在这个小桌旁,我几乎难以想清楚。人生或许就是一场戏,而我不过从一个角色转变成另一个角色而已,等最后戏罢,幕落,一切才能真正变得清楚起来。
中午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我终于在厚厚的一摞调查笔录上签名并按下了手印。大约十分钟后,我被带到另一间屋子,站在一个更加威严的警官面前。他手里拿着我的材料,眼睛没有生气地注视着我的脸,用一副淡然的口气,说:你贩黄的数额可真不少,如果严加追究的话,你都够得上追究刑事责任了。
我……他不带感情色彩的一语一出口,顿时让一直如梦如幻的我清醒过来,初进派出所时的恐惧一下子重又攫住我的心。我抬起头,绝望地看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恐吓的痕迹。但是,没有!他平静如水,似乎在念法律条文,不带感情色彩。他还在看着我!他说的是真的!
突然间,我吓得晕头转向。几秒钟后,我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嗓音正在恐惧地喊着:不——不能!我不能。我什么惩罚都可以接受,就是不可以进牢狱。我有儿子,有父亲。我的儿子不会接受这样的妈妈,我不能给儿子丢人,我生病的父亲也受不了这种打击,他会丧命的……
你给我闭嘴!在我绝望的乞求中,对面的警察突然发出一句严厉的呵斥,像飞冲而来的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我禁不住全身一个激凌,将嗓子里正在飞出的后半句截了下来。
你听好,现在就看你表现了。如果你能帮我们抓住制黄贩,认罪态度好,我们可以针对你的家庭情况做适当的宽大处理。
我彻底软瘫了下来,可以说,到那时,我才真正认识到面临的可怕后果。接下来,我的全部表现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讨好似地认真聆听着对面警察的训话:
这几天,你最好不要乱走,随时等候我们的调查和传讯。
下午,我再一次被叫到公安局接受审问和调查。在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踏着黄昏的暮色,眼前城市的繁华正如一片支离破碎的烂玻璃渣,泛着各色各样的光泽和气味,唏里哗啦地不断向四处冲泄和流淌。从表面上看来,那场面既热闹张扬,又华丽迷人。然而,当没有防备和警惕的人置身于这样的世界里时,那怕一个小小的硬角或许就会将他美好的印象全部打破,此时,他付出的或许已经是血的代价了。我从这样的世界走过,虽然学会了自我保护,甚至学会了以牙还牙,但最终还是落到了如此失败的境地。这到底是我自作自受?还是命运给我安排的劫难?
风不知何时越刮越大了,满树的枝桠在风中的呜咽声也越来越响了。我缩紧脖子,用力裹住被风鼓起的大衣,像一头孤独的灰白色的绵羊,迎风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过一家三星级酒店时,在门口出出进进的食客中,似乎有一张曾经相识的面孔一闪而过。但是,风大太了,不断有或大或小的沙尘迎风而来,我几乎无法睁大眼睛去辨认一个人或者一个场景。当我步行经过一个巨大的停车场,走进回家的熟悉街道时,我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正有双眼睛在背后死死盯着我。我越走越快,身后隐约的脚步声也随着耳旁的风声越来越近,甚至还能听到隐约的喘气声。我紧张异常,一个又一个恐怖的暗杀电影画面,从脑中飞到眼前的夜幕里,与眼下的黑夜、风声以及身后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混合起来,使我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恐怖电影里。我判定,供货商一定是怕我暴露他,准备杀人灭口了。这个想法一冒出,我顿时感到心慌气短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我恐惧得几乎要跑起来。我想,如果我的判断是真的话,那么,我一定要想办法稳住对方,特别是我要让他在杀我之前明白,他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我今天没有出卖他,以后也不会。
迎面正好走来一对儿正在说笑的母女。就在我与她们越走越近时,我壮大胆子猛地扭转身子,向后看去。
“啊——”就在我刚刚转过身子,还未曾站稳时,一只飞鸟般的东西突然迎着我的脑门,擦着头顶冲了过去。我惊魂未定地转身看去,发现一枚已经枯干的落叶,正被深冬的风鼓荡着四处飘荡。我长吁一口气,发现那对母女正在惊鄂地瞪视着我,从我身边快步走过。接着,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与那对母女恰好打个照面,正缩着肩向我走来。
惨白的路灯在不远处照着,风卷起的尘沙向四处翻卷和弥漫。我睁大眼睛,眼前仍然模糊一片,只有头顶上的光枝秃桠,伴着持续的尖厉哨声,晃落一堆粗细不均、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在眼前张牙舞爪。
我怎么办?那一刻,我突然想跑开,跑离这个沙尘中的可怕男子。
然而,我的脚似乎钉在了地上,根本挪动不了。只有被鼓胀的心脏像一只重锤激烈地敲击着,我在无助地等待着黑衣人临近。
一步,一步,又一步,还剩下两步,我几乎看见了他冷漠的脸,正在树枝投下的阴影晃荡下不停地阴阳.99lib.变幻,甚至还看见了他嘴角牵着的一丝肌肉的抽搐。他在说话,他在对我说话:
不用怕。我是张志有的朋友。他托我给你一个条子。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与我错过了身子。在经过我身边时,他轻轻噌了我的衣角一下,我感到手里被他塞进了一张纸。他说,回家再看。
他走了,走到前边的一个拐弯处,一转弯便不见了,像刚才那枚被风卷起的叶子,从黑暗中突然出现,又从黑暗中突然消失。
十分钟后,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儿子听到我的开门声早已把里门拉开了。
我轻轻地拍着一脸恐惧神色的儿子肩膀,装出一副轻松的姿态说,没有大事,很快就会处理清楚的。然后冲进了卫生间。
谢雨蘋:蘋蘋
别害怕。我们正在想办法帮你。我们已为你垫付两千元钱了。估计全部事情需要花费五千元钱,希望你迅速筹足,过一个小时,还是我那个朋友,在附近“明子酒馆”街角处等你。你放心,我们虽是黑道上的人,但还是讲信用的。
我站在卫生间再次无声地哭了。不仅为突如其来的援救而激动,还为即将付出辛辛苦苦、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老父亲的救命钱而难过。看着镜子里那个灰头土脸的中年女人,我感到了命运的残酷和无奈。我真想寻到命运之神,问一问,为什么如此惩罚我?为什么不给我一条生路?如果真如父亲所说,是我前世做下过什么罪孽,或者今世触犯过哪尊神,我可以接受处罚。但是,为什么偏要给我那么多的角色呢?让我连选择解脱的权利都没有?
我越想越难过,泪水顺着布满灰尘的脸颊向下不停地流淌着,门外已经传来儿子的敲门声。
我停下哭泣,然后拧开水龙头,将一脸的泪水和痛苦洗净。我知道,在这样的困境里,儿子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我必须为他稚嫩的心灵撑起一片平和的空间,挡住外面风雨的侵袭。
我打开门,努力装出平静的神情。或许是我的故作姿态相对于正在成熟的儿子太过于虚假,儿子没有为我装出来的平静所打动,他只是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问着,妈妈,今天他们怎么对待你的,训斥你吗?骂你吗?我们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儿子用了这样一个含糊的句子。是的,一个怎么样?包括了“罚款、拘留、劳教、判刑”等各种情况,这些是儿子不敢说出的词,也是我害怕听到的词。我们都藏书网避免这样可怕的字眼,以免给自己给对方心灵造成可怕的打击。当然,我也从儿子这个“怎么样”的问话中,看出了他对结果的担心。为了安慰年幼的儿子,我轻声告诉他,一个朋友正在帮着打通关系,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罚点款罢了。
儿子半信半疑回屋做作业了。一个小时后,我从为父亲交化疗费剩下的一万多元里拿出五千元钱,摸黑悄悄溜出了宿舍楼。我知道,现在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张志有了,不管他是骗我还是帮我,也不管最后结果他会帮成什么样,我都必须试试。毕竟张志有现在几乎与我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如果他眼看着我掉进去,未必不是他的一个后患。从这方面来说,他帮我其实也是帮他自己。
36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成了公安局的常客。天天随叫随到,需要按手印的材料也越来越厚,情节越来越细,我却始终咬着牙没有说出张志有的任何情况,尽管有一个警官对我的交待半信半疑,并用立功宽大来诱导我。与此同时,张志有在暗中的活动也正在发生作用,个别警官在对我的审问中,越来越漫不经心,而且懒于斤斤计较。后来我接到的传讯开始变少,从最初的一天两次,到一天一次,后来两、三天一次,甚至几天都没有声息。有一天,终于接到了从张志有方面传来的消息:事情马上就有结论了。
那天,我正在家里盘算着剩下的钱,准备给父亲的主治医生打电话,问一问化疗情况,以及是否该交下一阶段的费用了。在我准备拿电话时,电话突然像警报似的震响了。当张志有兴冲冲的声音响过后,我知道一直期待也一直害怕的时刻快要到了。面对这个消息,我觉得自己除了恐惧外,似乎并没有多少的欣喜,尽管我一直在盼望着这种日子的迅速结束。
我以低沉的声音,带着难以遏止的颤抖,似乎怕大声会招来什么不祥的灾祸般问道:会是什么结果呢?
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据内线朋友说,罚款是难以避免的。
罚多少呢?我一听到钱,心已经变得很沉重,因为钱对于我和我的家庭,几乎是命根子。
不会很多,你放心。我们曾经捞过好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大致不超过一万吧!不过你多准备些没有害处。
一万,还不是很多?我的心里又绝望了。
三天后,我最后一次接到了通知,被叫了过去。看来张志有说的情况非常准确,我的问题终于有了了断。我被通知没收非法收入三千元钱,罚款五千元钱。至于营业执照,暂不取消,由单位对我做好批评教育,再准经营。
我不得不在被限日期里,将准备为父亲治病的钱交了上去。就这样,上次进省城带去为父亲治病的一笔钱,除了已交五千元和给张志有活动费外,剩下的几乎全被罚没了。我几乎是拚命压抑着手的抖索,将钱递过去的。当那笔钱最后脱离我的控制,被收进对面女人的抽屉后,看着眼前被换成的薄薄收据,我真想对着那几个冷漠的警察说,你们拿去的是一个女人的血汗钱,一个老人的救命钱,一个孩子上学的学费!
提心吊胆的日子结束了。经过两手空空,失魂落魄的经历后,我再一次下定决心,重振当年书店经营的威风,在哪里跌倒,还要在哪里爬起来!
休息几天后,我决定迅速使书店重新开张。然而,具体的行动还没有开始,我却接到了单位的电话。我被通知第二天上午一上班到单位三产部。
三产部是个什么部门,我.99lib.还真没有听说过。这个部门是什么时间成立,什么人负责,工作内容涉及到我的书店还是涉及到我的关系等等,我更搞不清楚。看来在我离开的日子,单位里的情况在无时无刻地变化着。
我是不想在这段时间里到单位去的,尤其是怕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我能想象到我的书店出事带给个别同事的谈资,特别是常天丽、李子峰们。我想,这件事也许会让他们在某个夜晚到某个酒店去庆祝一番,就像当年我们得到常天丽的丈夫出事的消息一样。一想及此,我便感到心里的羞耻正在膨胀成强烈的自尊,这使我在走进那所熟悉的院落时,不得不深掩着内心的尴尬和虚弱,以一副见过大风大浪大世面的姿态,厚着脸皮,主动与每个相识的人打招呼。我告诉自己说,我不会因此倒下去,更不会因此自感丢人。我在心里不停地安慰着自己:去他妈的,不就卖了几本破黄书吗?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如果说,这种强撑脸面是我还算坚强的心所能承受的话,那么接下来听到的消息却一下子把我的脊梁彻底打弯了。我坐在三产部主任——一个因为处室合并,曾经失去职务的女人面前时,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她或许注意到了我的疑惑,因此我刚一坐稳,她便给我做了介绍。原来,为了管理新开发的一些创收项目,局里专门成立了三产开发部,我的关系一个月前被放到了她的部门。看来,这是局里专门为她失去职务而设的部门吧!
我一直在琢磨被召来的原因。我认为最大的可能便是,让我还清当初书店开张所贷单位的钱,所以大多时间,我一直在考虑如何让对方再宽限我一些日子,因为刚刚经历的被罚款这件事,单位是清楚的。然而,接下来,她递给我的一份文件,才证明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那份文件的标题用的是二号粗黑:
关于谢雨蘋违法经营书店的处理通知
因谢雨蘋在承包书店期间,经营出现严重违法问题,给单位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经局委会讨论,现将谢雨蘋的书店经营权收回,交局里另做处理……
对于谢雨蘋的工作,局委会决定将不再安排。本着对其生活负责的态度,单位将在半年之内按下岗职工有关文件规定,给予每月生活费补助400元……
我的脑子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有几分钟我没有缓过神来,只是愣愣地注视着这份薄薄的文件。在文件的右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折角,折角上有一滴稍微发黄的水渍,似乎某个人在这里掉过一滴泪似的。这让我突然想起丈夫在英国读博士期间,我给他写信时偶尔因思念而流到信纸上的泪水……因为它们非常相似。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脸和眼睛,我觉得自己还不曾哭泣,因此这一点污渍肯定也不是我的眼泪。不知是这个摸眼睛的动作牵动了泪腺,还是那个污渍让我想起了丈夫出国期间自己的孤独,抑或是因为醒过神来明白了这份文件将给我以后的日子带来的后果,我突然难以自制地哭了。
不!我不能下岗!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
有人敲门进来了,他站在屋内犹豫不决,似乎在考虑该出去还是继续留下。我无法停下哭泣,我想,我连最后的生活依靠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尊严可顾呢?我想,即使全单位的人都知道我在三产部哭泣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了工作,为什么不能哭呢?尽管没有人可怜我,尽管我的哭声也不会为我挽回什么。
大约两分钟后,那个人打了声招呼先走了。在他关上门的刹那,我听到了对面所谓的主任的安慰:
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是这个决定是局委会定下的。我只不过是在执行。如果你有什么困难,还得找局领导。
找局领导,找谁呀?对这个提议,我不但没有感到有一丝的安慰,反倒因为“局领导”这个词更绝望了。因为现任一把手已经换成了与常天丽有密切关系的孙局长。另一个局长李子峰,在山镇彻底决裂之后,也基本上成了仇敌,而其余的局长,我几乎是仅仅认识而已。谁会帮我呢?
我没用多长时间便控制住了眼泪,然后擦净脸上的泪迹,走了出来。我没有去找任何一个领导,因为我觉得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甚至怀疑这个结果,也许是常天丽在一把手身上,甚至在李子峰身上进行了充分运作的结果。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那么,我的下岗命运更是不可改变的了。走过楼梯,穿过大院,忍着彻头彻尾的绝望和羞耻,匆匆避开一个个相识的面孔,恨不得变做头顶上的飞虫,脚下的蚂蚁,在人们的视线注意不到的情况下逃离这里。我再也无力顾及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了。我像一个被彻底打败的落水狗,夹着尾巴,满腹伤心地离开了这个我工作了十几年的地方。
三天后,我从小书店被盘点得来的二万五千元估价中,获得了五千元现金。继写作、研究工作结束后,我的从商生涯也寿终正寝了。
37
冬日的寒冷正在退去的时候,我心里的冬天却重新跌回到严酷的冰天雪地中。在下岗的打击中,经过整整一个星期的泪水浸泡,我死灰般的心几乎濒临停止。然而,这似乎还不是最糟的事情。在我刚刚从偶尔的窗外风景中,感觉到一缕春天的气息时,一场持续几天的高烧突如其来,再次将我仅剩的一点生气摧残得细若游丝。
日子在这种半睡半醒、半梦半幻的感觉中滑行着。在模糊的意识里,我身体的疼痛似乎来自遥远的击打,幽荡的灵魂更像一只迷失在街头的灰鸟,每天流落在一群群各色人等相互倾轧的梦中。我看见李子峰蔑视的眼神,看见常天丽嘲笑的鲜红嘴角,还看见父亲焦黄的脸色和儿子瘦弱的肩头,甚至还看见了于致和他的新太太……四天后,我终于带着对生活的责任,从死神的手下逃了回来。
当我从病床bbr>上爬起,摇摇摆摆地走到户外时,突然发现一座楼前的台阶上,几株茂盛的迎春正展开着黄得耀眼的花朵,像灿烂的星星悄无声息地与我对望着,似乎知道我满心的伤楚和痛苦。在儿子的陪伴下,我默默地穿过前面狭窄的马路,跨过脚下一颗颗刚刚种上的月季,走到那几簇花跟前,嗅着清新的香气,轻声说:已是春天了!
是春天了,儿子也轻声地附和着我说。
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与儿子几乎同时说出这一句话,我伸手搂住儿子的肩膀,与儿子一起流着眼泪笑了。几年前,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时,曾经因为一场病耽误了将近一个月的学习,然后参加的奥林匹克考试也理所当然考砸了。春天刚来时,儿子的病慢慢好了。我带着儿子第一次迈进花园,瞅着刚刚吐蕊的初春景色,与儿子共同背诵这首诗,以鼓励儿子的学习。今天,面对似曾相识的景色,我却与儿子换了角色。值得安慰的是,我发现儿子嘴角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坚毅。我告诉自己说:儿子终于长大了,他已经坚强起来。
第二天,儿子恢复了正常的学习,我则去了省城,开始继续看护父亲的治疗。
在我生病期间,儿子已经到省城为父亲交了下期的化疗费。经过进一步化疗,父亲的病情明显好转起来。这或许就是这个春天给予我的一点补偿吧!尽管我努力地说笑,但是,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后,我还是无法自如地面对年老的父亲。最让我不安的是,那笔治疗费正像一块诱人的蛋糕,每天以惊人的速度被大块儿大块儿地吃掉。我知道,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需要工作,需要挣钱。因此,到省城第二天,我便离开医院来到了一家人才市场,我希望在就业机会更多的省城能够找到一份收入较高、又体面的工作。这样,我便可以离开那座让我伤心的城市,远离那些让我厌恶的人群。
置身于嘈杂的人群中,我满怀希望地从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没有发现一个可以应聘的工作。所有体面的工作几乎都将年龄限制在了三十五岁以下,即使没有限在三十五岁以下的工作,不是什么总经理、便是什么总工、会计师们,我不但没有经验,而且没有专长。除此之外,便是各种各样的营销员:医药营销、化妆品营销、保健品营销、保险营销等等。到中午的时候,我不得不带着沮丧的心情,穿过一群群愁眉不展的人,黯然离去。但是,我不能死心,我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耐心和毅力。我想起《谁动了我的奶酪》,想起书里的小老鼠,小矮人唧唧。于是我告诉自己,我要像他们一样,坚信在某个地方,正有一大堆新鲜的奶酪等着我。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下,当天下午,第二天一天,我怀着不断堆砌的自信,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一个个人才市场里,然而到第二天傍黑的时候,我再一次失望了。
我记得唧唧也失望了好多次,他在一次次失望后也一直在鼓励自己。就这样,第三天,我再一次为自己打足气儿,开始穿梭奔行在一个个拥挤的人才市场。正像中国的俗语说的“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雀儿”,当我再一次经历着沮丧和绝望的挣扎时,一张集招聘和求职各种信息在一起的报纸里,有一个条目引起了我的注意。上写:
因业务发展需要,现招聘具有新闻采写经验的人员数名。要求大学本科学历以上,有相关经验,具有一定开拓能力……落款是某某商报。我不禁兴奋起来,因为这个工作即没有限制岁数,也没有限制男女,更没有提户口条件,特别是对我胃口。因此当下我便兴奋地按照报名地址循图找了去。
坐上拥挤的公共汽车,尽管没有坐位,我还是难以抑制兴奋的心。在一路的穿行中,我不停地想象着接下来我将要面对的应聘。对于别的职位我不敢完全确信自己的能力,对于这样与写作有关的职业,我还是充满了信心的。我甚至想象着自己成为这座美丽城市中的一个市民的情形了。
半个小时后,我站在了招聘人员的面前。经过一系列的风雨洗礼,我发现自己从多次的人生变故中获得的唯一收获竟是:面对陌生人和挑战变得沉着和自如了。在招聘人员尖锐的审视中,我平静地将自己来省城前就已准备好的简历、毕业证、获奖论文,以及发表的一些作品递了过去。
显然,我的资料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抬起头问我:
你既然有写作的底子和才能,为什么不继续写作?
我……我感到他问了一个让我为难的问题。经过稍作思考,我以一种平和的姿态,只好实话实说:
写作的收入太少了,稿费还不够我与孩子的生活费。说到这里,我想起自己所关注的待遇,顺口问道:
能不能告诉我这里的具体工作和日后的待遇。
是这样,中年男子诚恳地说道,我们商报准备在成立十周年之际,也就是六个月后,出一期特刊,基本上将全省各地的商家或者企业全部集齐,来一个大检阅。因此,我们需要大量的采写人员。
我的心开始下沉。因为这个工作,从实质上其实就是一种广告业务工作。或许我的工作经历和写作水平也比较对他们的胃口,那个中年男子看出我的沮丧后,似乎有些不忍似的,以劝慰的口 6c14." >气说:
这个工作说白了就是一种广告工作,一种针对企业的广告。你原来不是在工业局吗?应该接触过一些企业吧?这对你来说还是比较合适的。再说我们所给的条件非常优厚。除了300元的底薪外,我们还将给业务员百分之三十五的提成。按一个企业三万元钱的价格,你每采写一个企业将会得到一万多元的收益,如果你采写两个企业,你一年的工资基本就挣出来了。当然,这包括你把业务变成文字。如果你不能写作,将被扣除五百元,聘人写作。
如此算来,在我还没有找到其他稳定的工作之前,这应该是一个可以选择的职业。特别是工作人员最后一句话对我有更大的吸引力,使我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说,如果在这期间你的工作业绩突出,有可能被正式聘入我们报社。
就这样,我暂时接受了这一工作,并在一周后正式报道上班了。父亲又一个化疗疗程也结束了,至此我的所有积蓄也所剩无几了。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只好请医生给父亲做了一个检查,因为如果继续化疗,我的积蓄或许将在我挣新的收入前就会用光,因此我需要留存一些钱维持我们的基本生活。所幸的是,老天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总算给了我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检查结果显示癌细胞基本消失,父亲暂时可以出院用口服药维持治疗。
谢天谢地!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几乎脱口而出,然后飞也似地冲进了父亲的病房。
第三天是星期六,我与父亲终于披着满身的春光踏入了家门。儿子站在我们面前,在经过最初的惊奇后,突然惊呼一声跳过来搂住了姥爷。我看见祖孙俩的眼睛里同时盈满了泪水。
第十六章
38
家又恢复了原来的天伦之乐,我却进入了一个新的工作领域。我没有再回省城,因为商报从报社与我本身的利益出发,为我定下了开拓我所在城市业务的方向。这样我不仅可以省下在省城的开支,而且还可以照顾家,特别是可以利用在这里的熟人关系,更快地开展业务。
对我来说,尽管这是一项非常艰巨和陌生的工作,但面对丰厚的利润,我还是对这一新挑战充满了激情。第二天,我怀着新希望一早扎进了图书馆,并用整整一天的时间将全城大部分企业和商家资料记录了下来。当天晚上,经过慎重筛选,我初定了其中几家准备作为第一批开拓对象,我甚至还列出了一个有可能帮助我的熟人名单,希望能够帮我进行初步的牵线和搭桥。其中,袁一林被列在了名单之首,因为凭他广泛的社会关系,他肯定能够帮助我打开局面。
在我还没有联系袁一林时,袁一林却先将电话打了过来。在儿子拿起电话的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我希望那是袁一林。接下来,儿子冷漠的声音立刻证明了我的猜测。我欣喜地走到电话旁,准备将电话接过来,但是,儿子却在说了一句“她没在”后,将电话挂了。
我站在儿子的身后,看着儿子扭过来的脸,不禁恼怒起来:为什么这么做?
儿子绕过我,瘦削的双肩耸了耸,用背影说了一句我讨厌他,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关闭的房门以及门上小普拉蒂尼的照片,然后回身拿起电话。
十五分钟后,我在楼下上了袁一林的车。袁一林什么都没说,而是急速驶离了我的宿舍楼,似乎怕儿子追赶似的。几分钟后,车穿过一条宽广的马路,在一片闪烁的霓虹灯海里,停在了一座已经关门的银行大楼前。袁一林奕奕闪光的两眼,正紧盯在我的脸上。他焦急的地说:
我从南方回来 540e." >后,去你的书店找你,发现已经换人了。打你的手机,已停机,往你家打电话,晨晨却一直拒绝跟我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愿回忆那段恐惧而伤心的往事了。我克制着满腹的痛楚,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书店被查封了,我下岗了。虽然我竭力做出一副平和的神态,但这两句话说完,我发现自己悲伤的情绪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泄出来。自从书店出事,我遭遇下岗,除了儿子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人给过我真正的安慰,甚至没有人给我真正的关心。因此当袁一林第一次表示了关心和焦急时,我还是被感动了。广场前有一辆黑色奥迪车缓缓经过,两只炽白的灯像两只巨大的眼睛好奇地探进了我们车内。我迅速擦掉眼泪,听见他说,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让什么人搞的?
这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心里暗下决定,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的背后原因。
晚上近十一点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里。刚一进门,竟发现儿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分明是在等我。从他脸上阴沉的神态判断,我们有可能为袁一林再次发生矛盾了。
妈妈,你跟袁一林在一起,是不是?
我并不想直接回答他,只是想告诉他我的困难,以取得他对我与袁一林暂时来往的谅解。
儿子你不了解,我现在的工作需要熟人,需要广泛的社会关系……我刚说了一半,他突然打断我的话说,妈妈,我知道你的困难,但是没有他,我相信你照样能做好的。
也许吧,但是这个开头,我需要指点和建议,毕竟他见多识广。然后,我走到儿子身边,蹲到他的身前,盯着他恼羞成怒的眼睛,安慰他说:你难道不了解妈妈吗?妈妈这么大岁数了,能怎么样呢?
妈妈,儿子极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大声嚷嚷着说,可袁一林不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你找他帮忙,正好给了他机会,你知不知道?既然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非要给人留下把柄呢?为什么非要给人借口呢?你难道想了解他女儿如何说你吗?你想知道他太太是如何骂你的吗?你非得让我在同学面前无地自容才行啊?……
儿子突然停下了指责,眼睛惶恐地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我身后。顺着儿子目光,我扭过身,一眼看见只穿了一身秋衣秋裤的父亲,站在客厅与卧房的接口处,正默默地看着我们。客厅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照在父亲衰老的脸上,在满脸的皱纹里我读懂了隐藏着的伤楚和酸涩。
争论嗄然而止。不知道是儿子的激烈抗议起了作用,还是老父亲满脸的哀伤打动了我的心,我下决心不再因此伤害儿子正在成长的男性虚荣和自尊,也不再让病中的父亲为我的事情再有一点担心。
几天后,我已经在计划的几个商家开始了初步接触和周旋。在匆忙的奔波和对利益的极度渴望中,下岗的灰色心理慢慢被忙碌的脚步甩在远处。在日益变暖的春风中,弃掉那副沉重的心理负担后,我觉得自己更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时刻等待和盼望着丰厚的利润像麦收季节金黄的麦粒随收割机的轰鸣滚滚而来。这样,我便可以用事实和金钱向那些嘲笑我的人们证明,下岗不但没有毁灭我,反而造就了我的新生。
就像最美的风光总是在山的最高处一样,要获得如此高的利润回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经过了多次与多家企业的交涉和周旋后,我发现挣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就像望着没有尽头的高山,对遥远的景观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样,在无尽感叹的同时,发现那成堆的金钱越飘越远。半个月后,第一批划定的商家已有三家明确拒绝了我的游说,另两家也几乎以模糊的口气一面拖延一面婉拒。到此时,只剩下一家较为有名的饮料厂取得了些微进展。而这种进展却是我在对宣传科科长进行了多次宴请,并保证让利情况的许诺下,暂时取得的。我们约定,只要事成,我将提给那位科长三千元钱,作为交换条件,科长将帮我攻下主管宣传的老总。
事情原来这样复杂,怪不得提成会这么高。在经历这些日子的奔波后,我才明白要想拿到这高额的收益,必须攀登常人所没有勇气攀爬的山,这就是所谓高风险与高利益同在的道理。车钱、饭钱每天不停地往里搭着,自尊和虚荣随时随地损害着,而充满了诱惑的提成仍然如夏日高悬的太阳,虽光亮刺眼,却遥不可及,甚至看都无法看清楚。对金钱的渴望,对初战告捷的期待,使我焦渴的心一天天在狂燥和不安起来。初次上阵,我就像早春一颗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苗,如果没有阳光的照射和雨露的滋润,便有可能迅速夭折。我一天天脆弱而无奈地等待着事情的进展,一天天沮丧而可怜地数着仅剩的积蓄。终于在一个礼拜五的下午,我接到了宣传科科长打来的电话。
他告诉我,晚上在花园酒店,已经约好了张副总,要我务必提前赶到,务必在晚上陪他喝好酒。只要他高兴了,事情也就成了。
在听到他的约定后,我几乎感激得不知所措了,事情总算进入了关键环节,只要这一着儿棋走好,那大几千块钱的收入马上就可以落进腰包,父亲每个月需要的昂贵药物,便也可以迅速取回家。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几乎感觉到手指数钱的快感正如一注强劲的热流通过神经传输到了全身,在即将面临的成功挑战面前,我感到自己已经像一只上满发条的闹钟,正在迅速跳动着的机械声中,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正是一个春意渐浓,花香袭人的黄昏。大朵大朵的白云,随着落日的西下,掠过天空,还有丝丝缕缕的春风正从半开着的窗子无声飘来。怀揣着飞扬的心,我站在镜子前,一遍遍试穿衣服,改变发型。经过一个小时的刻意修饰后,我才心满意足的迈出家门。
夜幕已落,城市如一个美丽的女郎,以无形的魅力在所有空间散发着迷人的光辉。我在出租车里,尽情享受着春夜的带给人的浪漫和温情,想像着即将来临的挑战和成功。一个小时后,我已经走进那座名符其实的花园酒店,开始了自己营销生涯第一轮最关键的交量。我是志在必得!我坚信今战必胜!
这已是第四次与张副总打交道了。这个年已五旬的商场老手,不但有一副精明的头脑,还有一张能搅善变的口才。第一次我以记者的身份冒然闯进他的办公室,他只用了简短的五句话便回答了采访,而我几乎没有时间述说自己真正的打算,便发现自己已经从他的屋里走了出来。第二次进他的办公室,他在礼貌地听了我的打算后,仅仅用七句话,我再次“心悦诚服”地结束了采访。而第三次,是我出钱,让一个曾经在工作上有过来往的朋友出面,请这个老家伙吃了一次便饭。因为我的这个朋友与这个老总有不错的交情。这一次,我与张总总算有了较深的认识,关系也增进了不少。这第四次,在我将自己事先拟好的词背得滚瓜烂熟,准备首先出击时,我发现那位精明的张总几句玩笑话,我的开场白便告作废了。
他说,今天只喝酒,与酒无关的事情不谈。
我苦笑着,一口咽下手里的酒。
三杯酒下肚,对面的张副总已经放松了神经,而我已经发热的脸也在泛起微红。我突然想笑:人,可以聪明,可以精明,可以超聪明,超精明,但只要有一样,就容易多了。那就是,只要有弱点。就像宣传科长所说的,看来只要让这位老总喝好酒,我们的成功便容易多了。毕竟,我们的成功对于他并不是坏事,对于他的企业也不是坏事。所以,聪明的老总,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也不妨醉一场,轻松一次,在给自己快乐的同时,也给别人以帮助,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酒越喝越多,气氛越来越热烈,不知何时我们开始互讲笑话,偶尔也讲一些半荤半素的段子,这使酒桌上的空气变得随意起来。也多亏我这半老徐娘,既不需要装腔作势,也不需要扭怩作态,只当没有听懂,或者理解不了,便可让他们更加高兴和放松。第二瓶酒也越来越少,我感到脸热得要燃烧起来。我终于逮着一个空子,离开坐位,晃晃悠悠来到了卫生间。接下来,我却被镜子里的面貌着实吓了一跳:往日苍白的脸已经像染上了满脸胭脂一样,显得健康丰满,别具成熟的风情。只有情绪里难以掩藏的成功欲望,使我显得愚蠢起来。当门口一个男士突然走进来,向镜子里的我看去时。我只好低下头用手掬起一捧清水,轻轻泼在脸上。
一阵透亮的清新传遍全身,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正变得潮湿起来。我抬起头再次看镜子。发现那个男子正站在我的身旁。宣传科长递给我一包药物:是不是快坚持不住了?把它喝了吧!护肝解酒。
重新落座,张副总也在酒精的作用下,表现出豪爽、大度的风范。在两瓶酒见底后,他终于擎着他的半杯酒,满脸笑意地对我交了底:
其实,你第一脚迈进我的办公室,我就猜出了你的目的。接待像你这样拉赞助的人员,我几乎是家常便饭。不过,你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今年我们的效益的确不错,而你的宣传对我们的企业也是个比较好的展示方式。我才没有完全拒绝你……
他的豪爽是我始料不及的。尽管我一面纠正着他所说的“赞助”应为“宣传”,我还是为他的真诚而欣慰。九点左右,我们终于结束了这场对我来说已经难以承受的酒餐。在他们“女士优先”的示意下,我轻飘飘地迈出雅室,虽然做尽努力,但已经无法保持优雅的走路姿态了。
事情进展得极为圆满,我快乐的心已经难以把持自己了。与副总并肩走过装修华丽的长廊,我用充满激情的声调,不断向他尽情展示我愈来愈高超的拍马水平。
如果这是一个好的开端,那么,我的财运或许就会像一座快乐列车,载着我飞驶而入一片盛满金钱的美丽花园。但是,命运似乎永远不会让你一眼看穿,它总在一个个出奇不意的角落,给你抛出一个个离奇的绊子。如果你的定力好,如果你的防卫能力强,如果你面对出奇不意的突变事件,能够理智应付,从容处理,你或许将会避免人生道路上的许多灾祸。而我却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因为内心深处积压的情感太重,因为心灵刻下的阴影太多,我无法理智面对心中的情结,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
我与副总仍然肩并肩地快乐下着楼梯,宣传科长和司机跟在我们的身后。我几乎不知道他们在后边说什么,也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我所有的心思全在张总身上,在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辉煌创业史的激动中,作出一副可怜又可耻的敬仰媚态。就在我竭尽心力,表示对他的魄力极为佩服和赞赏时,我突然看见楼下大厅散坐中稀稀落落的食客里,有个熟悉的面孔正盯着我。我的脚下突然绊了一下,我与于致正好相向而视!
39
我忘了自己如何走出大厅,只记得张总浑厚的男中音一直在说着他当年的辉煌创业史,而自己也一直兴奋地给这个“大恩人”戴着诸如“聪明”、“勇敢”、“有魄力”的帽子,还记得于致旁边坐着一个已经怀孕的漂亮女人,他们旁边有个年轻姑娘正在指手划脚地高谈着什么……
风吹起我的风衣向后飘着,吹起我的头发在脑后飞扬着,吹上我的面颊,吹上我裸露的脖子。我感到有只强有力的大手正从风里悄然长出,伸进我张开的衣领,揪住我的心。当司机的车开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脸上竟然有了冰凉的泪水。
于致的女人已经怀孕了!
他们有了孩子!晨晨已不再是他唯一的孩子了。当这个念头突然钻进脑子,我为儿子顿时生出了无限的嫉妒,也为自己的失落生出了极度的仇恨。不知那来的力量,使我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坚强。我一手擦去落的泪水,扭过身,瞪着眼前的副总和科长说:
我请吃夜宵,继续喝酒,怎么样?
忘了宣传科长说了句什么话,只记得副总借着酒劲,胳膊向前一冲,兴奋地转过脸,在风里大声地说:好!
等我们坐回大厅的时候,我发现科长没有跟在我们身后。最终的结果是,在于致正对面,隔着一个方形桌子,我与副总的餐桌与他们的bbr>.99lib.桌子像两张摆开的擂台,正在我极度膨胀着的仇恨中燃起狼烟。
我与于致正好面面相向!
服务员,拿好酒!高度酒!我觉得自己正在仇恨的燃烧中失去理智,像武打画面中一些女侠一样,以一副豪爽的姿态,玩世不恭地向于致表达内心的愤怒。于致还在给他的太太不厌其烦地夹着各种菜肴,这使我忍无可忍。我甚至伤心地想起当年怀孕时,清贫的于致为了给我补养身体,用减少自己的购书经费为我买回营养品时的体贴和呵护。我以为经过如此多的沧桑,我会慢慢将这个男人给我留下的烙印磨平,就像时光能够剥蚀所有的印记一样。然而,到今天,我发现心里的印记一如既往存在着。我不得不承认,即使经过几年,十年甚至几十年,这个在我生命里刻下痕迹的男人或许将永远不灭。既然如此,让我如何忍受这种刺激。我不能忍受,我告诉自己,我要报复他,用自己的方式报复!
接下来,在他面前,我借着酒精的力量,开始一反常态地尽情展露无耻的风骚和妖媚。我拿出一副偶尔在影视里看见的风骚女人的表情,边抛媚眼,边骚首弄姿地给张总讲了一个笑话:
几个男人喝完酒后,去歌厅找小姐。一位副处长问自己所叫的小姐说,你是不是处女?小姐说,干我们这行的都不愿承认自己不是处女,但说自己是处女别人又都不相信。副处长很奇怪,便问,那你们怎么回答呢?小姐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一般都说自己是副处……
张副总一口酒喷了出来,毫不遮拦地咧着大嘴笑起来。在这个不素不荤的笑话挑逗下,张总的情绪迅速高涨,他目光炯炯,神采飞扬,要给我猜一个谜:
女巨人和男巨人谈恋爱,打三种食品。
我猜来猜去,一直猜不出。他忍不住向我提示说:两种是大家常用的早餐食品,一种是主食,一种是饮品。另一种是小孩经常掺在牛奶中喝的。
我猜出来了,在我说出牛奶、蛋糕和高乐高这三种食品的同时,我明白了这其中的含意,脸也顿时红到了脖根处。
尽管我一直在想办法气于致,但是这个谜语所蕴含的意义还是我让有些难为情。为了转移话题,又使张总暂时不扫兴,我便用充满诱惑的眼神看着他,大声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回家吗?
他笑了起来,总不是因为喜欢上我了吧?
我……我略停顿了一下,抛了一个风骚的眼神,以退为进地说:我那敢呀?你是老总,我只不过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谁这样说你了?那是没有素质。我可不这么认为。他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觉得你这样的女人是最成熟,也最有魅力的时期。
哎,我假装愁苦地长叹一声,大声说,可惜你不是我老公,也不是我的情人。我不知道于致是否听到我的话,我只看见他向我瞟来的厌恶眼神。
他忽然笑了起来,那只是过去……
我打断他的话茬,将脑后的头发撩了撩,摆出一副媚态说,未来未必,对不对?
没错!只要我们努力,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情,就像今天你的工作任务。对不对?
我正要继续打情骂俏,进一步煽动对面的老家伙,突然看见于致正在扭身向服务员打招呼。我意识到,他们要走了。我坐在那里,一时间忘了对面的张总。我在迅速转动脑子,寻找什么样的办法。我不知道我是想跟他打一架,还是想跟他作什么较量,只是任自己疯狂的情绪像流水一样,四处流散。接下来,我迅速从包里取出二百元钱,高高举起,冲着服务员叫道,服务员,我们要结帐。
服务员绕过于致的桌,先到了我的桌前,我不顾对面副总的神情,利索地结了帐。在我们站起来,穿好外套后,我突然走到张总跟前,挽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以一副亲密的样子走过于致的桌。这时,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于致正瞪着我发愣。
我轻轻将身子半依在张总的身边,然后说,我还不想回家,你陪我好不好?
当然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张总马上表示对我的爱惜,你说咱们到哪里去?
我想跟你下棋,下到天亮!我眯着微醉的眼睛说。
太好了,我们去楼上茶室……
这时,我们已经离开于致的桌子,走向楼梯处。大厅的灯光在楼梯处慢慢变暗,我愤怒的情绪和报复的心理,也因为得不到于致的反应而恼恨和沮丧起来。他可以生气,可以痛骂我,唯独他的淡漠,说明他已视我为路人。这使我的仇恨凭空又增添了难以言表的绝望。虽然酒精使意识变得混乱,但我还是为于致的不配合而出现的冷场,感到不知所措起来。
张总没有追究我情绪的变化和怪异的行动,我想精明的他或许是因为喝多了的缘故难以辨别,或许是把我当成了那种因为孤独而饥不择食的女人,当然,也许把我当成为达目的,不惜献身的女人了。他仍然侥有幸致地说着一个黄色段子:
山东有个老光棍,而且是名符其实的老光棍,临终时,亲属问他还有什么遗憾。没想到他长叹一声,说出了一个国际著名戏剧家的名字。你知道是哪个?
这个话题还真让我暂时从刚才的情绪里跳了出来。我连续说出几个戏剧家的名字,易卜生、大仲马、小仲马、曹禺等,当我最后依照他所谓的朱丽叶是其戏剧主人公的提示时,我说出了“莎士比亚”。
他阴阴地笑了起来,而我在明白话意而感到极其丢人的同时,听见从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怒吼:“娼——妇!”
几乎同时,一个男人窜将上来,正好将我们堵在楼道的转弯处。在我们还没有分辨清楚眼前的男人是谁时,我已听到两声“劈啪”的脆响,打在了我们两个的脸颊上。
于致正扭曲着愤怒的脸,站在眼前。他终于出场了!我突然想笑。
有一丝粘稠的东西从我的鼻腔中流出,我用手擦了一下,看见满手鲜血。张总正在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黄色笑话中走出来。我张开口,突然发现腮帮子似乎错位了一样,已经难以对齐。我再次张了一下嘴,火辣辣疼痛的面颊一侧的上下槽牙仍然对不上。我想我的脸一定歪了。这使我一下子想起因为中风而变得口眼歪邪的病人,想起那副可笑的怪模样,真的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他再次向我冲来,举起宽厚的手掌,向我另一个面颊劈来。我没有退缩,而是大睁着双眼,挺起胸膛,凝视着那只曾经抚摸过我的脸、我的身体、甚至我的灵魂的大手,一面大笑着迎上我的脸。一秒钟后,伴随着头晕转向的一百八十度旋转,我的左脸颊也像刚刚浸了辣椒水一样,烧痛起来。
我终于哭了。带着满脸的泪水,我想起没有他的日子里,我的苦难,我的挣扎,我的屈辱,我的自尊……我想起他却在这些日子里,心安理得地呵护着另一个漂亮女人的情景。我一下子清醒了,我之所以以自己的堕落来报复他,说明我仍然不能放下他,而他之所以不能容忍我的堕落,说明他还在乎我。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感到满腔的愤怒正像疾风旋转着冲出身体,冲出喉咙。随着这种疯狂的怒气,我像一只正被屠宰的猪拚命嚎叫着,向他冲去。多少个日子,我把对他的思念藏在心里,把对他的仇恨压在心底,我从没有向他释放过我的情绪,诉说过我的艰难,更没有发泄过我的愤怒。而今夜,当他再次举着拳头冲过来时,我几乎抱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向他冲过去……
两股疾风在一个不通风的角落相遇,形成一圈圈飞速而恐怖的旋风,两股汹涌而来的暗流在水下相撞,便成一股强劲的漩涡。我们两个怀着对彼此复杂情感的仇敌,在这样的黑夜里,却是以怎样的胶着和扭曲状态在撕打?
我们撕打了多长时间,我说不清,我是被谁拉开的,我也没有看清。甚至这场撕打是如何结束的,我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当我头发散乱地站在幽暗的楼梯里,擦着满脸的血水,停下嚎叫时,看见了周遭围观的人群或惊奇、或高兴、或冷漠、或鄙视的脸。我还记得当几个保安将于致连拉带拖地扭走时,满脸是血的于致是如何向我投来憎恨的眼神的。
那一夜,我在迷乱的状态里,与张总再次去了酒吧。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再次喝酒的,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记得最后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个男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睡在一个陌生的床上。夜半的时候,我似乎听见窗外有隐约的雨声时重时轻地传来,我枕着雨声,似乎飘在一块快要掉下来的云朵上。那片云正在变得越来越稀薄,飘过一块不见人烟的黑色荒原,飘过一片翻着浪花的大海,然后飘进一片高耸的树林。这时,我恐惧地看见密密的树梢已经划破身下的云层,正在将我栖身的那片云朵像切菜一样划碎,一小片一小片碎乱的云块,像树林纷纷的落叶,在高空四散飘游开来。最后,带着满心的绝望,我跌落在一层厚厚的落叶上。
有一点红色在落叶缝隙里闪出一道微弱而夺目的光线,我拨开落叶,看见当初于致给我的那枚红色纽扣正如一粒红色宝石无声地躺在叶子下。在我捡起它时,竟发现于致不知什么时间正站在身前……他无声地用宽大肥厚的手掌,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眼睛和嘴唇……我流着满脸的泪水,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于致,于致,于致……
风起了,满地枯干的落叶如飘起的落花,在旋转、飞扬。我感到好冷好冷,一边大量大量地抓着飘飞的落叶往身上盖,一边透过纷乱的落叶间隙,看着于致伤楚的脸和脸上正在流淌着的泪水。我说,于致,你也流泪了,你在心疼我,对吗?你还爱着我,对吗?你爱着我,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意抓住一片飘到他脸前的落叶,举到我脸前,轻轻盖在我的脸上。在我的脸被盖上的一瞬间,我才发现那枚叶子是如此的大,甚至将我的脸盖得严严实实。最后,我听见头上传来他微弱的话语,他说,我是爱你的,是的……
掀开那枚叶子,眼前除了纷纷飞舞的落叶外,已经没bbr>99lib?了他的踪迹。
40
我在一种奇怪的声响中醒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豪华的睡房里。眼前垂着一副质地很厚的墨绿色的窗帘,有轻微的暖风正从某个角落微微吹着,使低垂的窗帘看起来像一副轻起涟漪的湖面,正在幽暗的房间里缓缓流动。正在我疑惑地看着这一池平静的深绿色湖水,努力思索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是梦是真时,突然有一声响亮的鼾声从身边毫无顾忌地直冲而来,我才明白刚才我就是被这种声音吵醒的。我又惊又吓,惊惶地转过头,顿时吓呆了:我的背后,正有一个胖胖的男人俯身在松软的床上,惊天动地打着呼噜。他的上半身半裸着,又白又胖的后背像屠宰案板上厚厚的带皮猪肉,泛着青白的光。
我彻底清醒了,并迅速将手伸进被子摸向自己的身体。当我的手最后停留在光溜溜的腿上时,我已经得出了结论:
衣服穿得太少了!
啊!我不由得恐惧地叫了起来,我想起了一切,想起于致,于致怀孕的太太,想起张总黄色的笑话,想起我与于致的撕打……我还想起了与于致缠绵的梦……
不,那不是做梦。只不过梦里的人不是于致,而是这个白胖的男人。当我明白深夜里发生的一幕是一件真真切切的事情后,我感到了无与伦比的羞耻,并在这种极度羞耻中愤怒起来。我瞪着身边这个可耻的男人,几乎想杀掉他。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突然翻过身,将白胖的脸转向我。我看见他细小的眼睛眨了几下却没有醒过来,只是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呼噜,回到了梦里。随着那声呼噜的落音,我几乎来不及细想,两手掐住了他肥厚的脖子。
我咬牙切齿地向他吼叫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一个良家妇女,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女人,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憋醒了,肥胖的身子因为呼吸困难而四处扭动起来。在我再次用力时,却在他挣扎下被掀翻在床上了。
臭女人!他一只手突然揪住了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抡起来煽在了我脸上。然后我听见他暴雷般的怒吼穿破幽暗的房间在上空炸响:你还有脸问,你不看看你那副德行。像你这样的女人,你不诱惑我,我连动你的欲望都没有,你明白吗?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从床上拉起,拉到他脸前,低沉着嗓音,恶狠狠地说: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忍着极大的痛苦,大声反抗着:我恨你,恨你们所有的男人!听到我的反抗,他加大力量揪我的头发,但我没有服软,反而大睁着眼睛与他对视。我看见他松垂的眼皮下暴突的小鱼眼睛里,血丝缕缕,像刚刚剥开皮的死鸟,狰狞恐怖。
我拚命用手护着头发,挣扎着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然而,他不但没有放松,却将他半裸的身子一下子骑在了我身上,立时那小山似的满是赘肉和深沟的白森森的身体丑陋地堆在了我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幕不但使我极度恶心,而且使我的仇恨像一颗拉响的炸弹迅速爆炸和升级。我觉得自己像一头发疯的母豹,一边疯狂地咒骂,一边将响亮的耳光同时砸向他的脸上和身上。
他掉了下来,被我出奇不意的疯狂踢打,踹到了床下。我随手拉起一块单子似的东西,遮掩着自己,冲出卧室,冲进了卫生间。
我像被抽空一样,一下子跪在整面玻璃墙的前面,大声哭了起来。我太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我,一个正在奔向不惑之年的女人,一个正在成长的儿子的母亲,竟然像一些风尘女子一样为一点可怜的利益去出卖肉体和灵魂。这让我如何向儿子交待,如何向传统的父亲交待,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镜子里的女人正在老去,泪水浸透的眼睛,仍然没有挡住眼角若隐若现的细纹,甚至肉体上的光泽也正在黯然失色,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恶毒地问着自己,我都干了些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我活得怎么这样下贱?为什么要这样下贱?
我恨死自己了,我真希望这个肮脏的身体能够迅速随着我的咒骂消失掉。然而,希望只是希望,那个身体仍然在镜子里无所顾忌地展示着羞耻和堕落。我气极败坏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打向自己的头,自己的脸,自己的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眼泪终于耗干了。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我终于慢慢站起身来,走了出来。在最后离开那面镜子的时候,我扭身发现一缕头发正粘在玻璃下面的墙上,像无意中画出的一笔黑色线条,不协调地爬在洁净的玻璃墙下。
张总已经离开了,卧室里刚才零乱的景象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在怎样的一副心境下离开的。当我伤楚地找到衣服穿好时,我看见在我睡觉的一侧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
如果伤害了你,这是一千块钱,我希望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我再次愤怒起来,一千块钱,这是我给自己卖的价钱?也是我卖掉自己的证明?我一把撕烂纸条,撕烂薄薄的几张纸币,然后抛向空中,拿起包冲出房间。
我已经没有自尊了,我不得不承认,已经堕落的女人是谈不上什么廉耻心的,而因为贫穷所失去的尊严也是难以捡回的。当我冲下楼梯,奔向大厅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再次面临的困难:我第一批计划中唯一可能成功的希望,再次像一只美丽的肥皂泡,虽然坚持的时间长些,却仍然没有避免破灭的噩运。而用这笔钱购买父亲下月药的希望,也在这一瞬间变成水里一个大大的圆月了。当这个念头突然跳进脑海,我顿时停下飞奔的脚步,然后扭身回头,咬牙叫上服务小姐重开了那个房间。
房间里仍是幽深的寂静,墨绿色的湖面似乎还轻荡着刚才的风波。我蹲在柔软的地毯上,从各个角落一张张捡拾着那些让我痛恨、让我着迷、让我难以舍弃,却又让我无可奈何的纸币碎片。当最后半张百元纸片儿,被我从沙发缝隙里弯腰收起后,我蹲在沙发前开始细心地将它们一张张对好,码齐,再次数了一遍,整整十张。我告诉自己说,一千元钱,这是我卖身的价钱。
然后,我看见泪水噼呖啪啦掉在了那摞皱皱巴巴的钱币上边,其中有两滴泪水还来回滚动了几下,最后才溶在了一起。我站起身,轻轻地将钱倾斜,这摊泪水便无声无息地滑落到墨绿色的地毯里了,而吸进水的那片墨绿色的地毯一下子变得更黑更绿,透着光泽,几秒钟后,只剩一摊黑色的污渍,更像一摊油污。
第十七章
41
第一批计划随着这个可怕的恶梦结束了,虽然在这批计划的奔波中,因车钱饭钱花去了将近八百元,但最后得来的羞耻的一千元钱,总算使我有所盈余,再加上单位发放的四百元生活补贴,使我能够暂时维持父亲的药费和我们全家的生活费。我慢慢从这次羞耻的经历中调整过来,并在努力淡忘这次重创的过程中,开始着手新的开拓。
天气已经渐渐转暖,春天的气息带着勃勃生机,吹遍了整个大地,所有的生命因此变得容易和美丽起来。日子虽然艰难了一些,所幸的是父亲的健康状况在一点点好起来。在这样的情景下,当我沐浴在明丽的阳光中,开始恢复最初的自信和自强的时候,却发现那场恶梦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它不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模糊和消失,反而成长我生命中一个永难消失的恐怖记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发现自己陷入了离婚以来最可怕的一个困境。
我怀孕了!
一个三十大几的单身下岗女人,竟然在这样恶劣的生活环境中怀孕了。当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在医院做完检查后,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个夜晚,因为报复于致,因为诱惑张总,我得到了老天给我的严厉惩罚和报应!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再一次体验着对生活无可言表的绝望。路人都在忙忙碌碌从身边过来过去,我真想问一问他们,你们的生活有多少快乐?有多少苦难?有多少烦恼?还有多少幸福?我还想问一问他们,如果活着仅仅为了一口活命的饭,如果活着连一口活命的饭都需要付出尊严,活着是否还有必要?
路边的两排杨树已经长出新绿叶子,杨花不知什么时候飞满了天空,像冬雪一样铺天盖地四散飞舞。旁边有一所美丽的校园,面对马路的校园中央有一座正在喷水的小花池,那里星星点点散布着红的、黄的、紫色的花朵,似乎在向我炫耀生命的美丽和生活的快乐。我停了下来,远望着美丽的花池,我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稚嫩的生命和生命里应该享有的鲜花,还想起了父亲,以及父亲最后的生命里应该享有的平和和安宁。
我伸手撩起额前的一绺头发,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告诉自己说,不管我的生活是否仅仅是为了这一口饭,我都有价值活下去,因为在我的尊严后边,有两个生命需要我的支撑和奔波。
傍晚,我终于打通了张总的电话。我哑着嗓子告诉他说,既然老天没有给予我们结束的权力,那么,你也就没有权力结束已经开始的一切。
我穿着宽大的风衣,站在那条穿过城区的小河边,冷漠地看着河水渐渐变暗。不知何时栽上的几颗垂柳正在风中轻摇着渐已浓绿的柳枝,偶尔有轻柔的枝条晃到脸前,似乎是生命之神的手在探索我冷漠的心。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任晚风吹起我的衣衫,任过往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眼神。如果说我的内心像我的表情一样冷漠和沉静的话,那并不是实事,因为我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在内心深处,除了那个小生命的交涉外,还有一种既可怜又可怕的希冀,正像眼前正在成长的黄昏,随着夜幕的降临迅速蔓延。那就是我付出了诸多心血和精力的宣传一定要让它变成实事,我要得到那笔我应该得到的收入。
我说不清这么做是否有要挟之意,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让他兑现他曾经答应的宣传。因为那既不损害他个人的形象或者利益,对他的公司也不会产生什么坏影响,相反,这对他的公司树立良好形象有很好的意义。
天完全黑了下来,行人开始变得稀少,我的羞耻心却在黑夜里因为欲望变得蠢蠢欲动。有辆黑色轿车由远而近向我驶来,停在不远的地方。那个胖胖的男人,终于笨头笨脚地从车里钻出,像一只庞大笨重的黑色狗熊,向我挪近。
怎么可能呢?他站在我对面,第一句话便直奔主题,向我表示了他的怀疑。
借着旁边的路灯,我看见他细小的眼睛里那抹难以隐藏的厌烦。我咬了咬牙,以一副冰冷的口气说:如果你不相信,那么我就生下来,做完科学鉴定再说。
你在要挟我?他突然气恼起来,身子逼到我跟前,伸手抓住了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低沉地吼了起来。
我也控制着怒火,仍然冷静地与他对视着说,如果你非要认为这是要挟,那我无话可说!
他突然松开我的手,站直身子,向后倒退了一步,然后沉默了下来。他身后的水面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闪着神秘的光亮,向深处看去,是黑不见底的沉默世界,像对面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一样,不知里边还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春风仍在漫无边际地吹着,穿过模糊的垂柳缝隙,掠过我们的身体,然后像一只无形的网浮过小河水面,向远处飘去。
他终于说话了,声音里的恼怒似乎已经随刚才的风刮到了河的对面。他说,那个夜晚,虽然我趁你酒醉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但是这并不能说是我个人的责任。你那个晚上的表现,就像一个轻浮的女人,我以为你像我接触过的有些女人一样,为达目的不惜牺牲自己的贞操。等第二天我看见你激烈的反应后,我才发..现我们错了。所以,我给你留下一千元钱,以表示我的痛悔。至于那个宣传,我想,只要你再来,我会给你订立合同的,你却没有来,我更觉得你不是一个坏女人。
我仇恨的心有些缓和,也许他对我的肯定满足了我可怜的自尊和虚荣。但是我还没有适应这种肯定,他竟然一转话题,让我再次愤怒起来。他说,真没想到,我又错了。其实你不过像我认识的许多女人一样,擅长演戏、撒谎,甚至敲诈。我告诉你,你是我遇到的第四个欺骗我怀上我孩子的女人。第一个,我给了她一笔钱,第二个,我分文不给,第三个,我分文不给,你第四个,我更不会给。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感觉,我想笑,太可笑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像那些小姑娘一样玩这种愚蠢的游戏。如果你告诉我你需要钱,我会因为过错毫不犹豫地给你,如果要挟,对不起,我决不奉陪。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对我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杀手锏,毫不在意。在这时,形势急转之下,我从主动的位置一下子变得被动不堪,接下来,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或者说什么,只好激动地站在他面前,张口结舌。
他没有停下激烈的言辞,仍然穷追不舍,向我做着最后的宣判:你可以生下来,我不会阻止,但是你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文钱。我恨你们这种愚蠢的敲诈和自作聪明的表演。
我仍然不知所措地傻站着,只有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思索着,我怎能生下来呢?我怎能挺着大肚子去招摇呢?我是一个单身女人呀!我怎么挺着大肚子去挣钱呢?我还有老人和孩子呀!
他还在不留任何余地地向我示威,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张某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从我们创业,到今日的成就,那一步脚印不是踏着血雨腥风走过来的。我劝你还是收起这儿科的小把戏,因为这对我毫无作用!
说完,他突然转身向汽车的方向走去。伴随着他的转身,我感到正有一股凉爽的风从他身后的水面刮来,带着些许潮湿的气体扑向脸颊。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我的打算已经彻底泡汤。然后,我一下子如离弦之箭扑了上去。
他来不及躲闪,被我重重地撞倒在地。我抬起头发现他的头边已是小河的河岸了。周围寂静无声,也无人走动,在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我要把他推下去!
我不知道他是否从我的眼睛和神情里读出了疯狂和绝望,他竟然迅速将笨重的身体利索地弹了起来,在我下一个拚命的动作之前,一下子抓住了我高高踢过去的腿。
我一只脚站立着,摇摇晃晃,用力挣扎着。他只轻蔑哼了一声,将我的腿猛地一送,我便硬梆梆地坐在了地上。他再一次扭身想顺着河沿向另一个方向离开我,我已经被他的不屑、轻视,特别是他对我所谓敲诈的诬蔑所激怒,仅有的一点理智早随着他那大段的示威而丧失殆尽。当愤怒的眼泪突然间掉进嘴巴时,我再一次积蓄起所有的力量,以迅猛的速度,奋力冲向他。然而,他在我到达他的身边时,突然闪身而过,我收脚不及,一头扎进了河里。
42
黑暗,无边无际,深不见底,像一只没有出口的黑色洞穴将我罩了进去。我晕头转向,说不清是眼睛无法看见,还是水下就是这样的恐怖。耳边那些春天和夜晚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徐徐的春风拨动柳梢声,小河水面偶尔掠过的涟漪声没有了,代之而起是的一种沉闷的嗡嗡声,似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海潮声在某处水面下汹涌滚动着。除了极度的恐惧,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正被无数细针扎进去,扎进每一个毛孔,每一个骨节,甚至毛发,疼痛难忍。我舞动着四肢,拚命寻找着可以依托的东西,然而,触到的一切都是这样柔软,似有似无,亦真亦幻,所有的东西抓进手里,最终发现都是空无。当最后的我在水里无助地哭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我要死了。而那一刻,我竟想起有部作品里的一句话:鱼在水里流泪,只有鱼知道。我不禁问我自己,我在水里流泪,是否有人知道?
多少时间以来,尽管苦难重重,我一直不想死去,不,应该是我不能死去,因为理智告诉我,我没有死去的理由,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但是,今天,我所面临的已不是我选择死或者不死的事情,而是死亡在选择我或者不选择我的事情。我想,或许在我死以后,命运将给我的父亲与儿子另外的安排。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船到岸前自然直”的道理。世间一切没有命运解决不了的,就像我今天走向死亡后,儿子与父亲最终也会被命运之神安排他们的归宿一样。
我终于在起初的手足无措、大喊救命后,平静了下来。我想开了,在命运允许我解脱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还要流连这苦难的人生?难道仅仅是为了履行那些无尽无休的义务?不,我告诉自己,让我用最后一口气为自己活一把吧!让我在这最后的一分钟里自私一把吧!父亲,儿子,来生,我再赎我今生的罪孽!
咕嘟嘟的水带着气泡没有阻止地灌进去,我的意识也随着这嘟嘟的声音四散流去。当我想起人死后瞳孔要散开时,我觉得意识也正浸在水面上随着一圈圈的涟漪扩散远去,而身体在意识流走后,已经越来越轻,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在柔软的水中上下漂浮和游移。我想,最终她是被水腐掉,还是被水中的生物吃掉,那已经是我无能为力的了。但不管如何,我终于要走了,我解脱了。我告诉自己说,从此一切将彻底了断,一切将从头开始。我在意识最后消散的时刻,再一次交待自己说,如果上天真的有灵,如果人真得还有来生,那么,我将在上天面前好好咨询一下我的来生,我再也不过这样的人生……
然而,我没有解脱,或许冥冥中的神灵仍然无法安排父亲和儿子的生活,因此,当纷杂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慢慢唤醒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那片黑暗冰冷的河水,正躺在一家医院的救护室里。
孩子已经流了。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似乎在嫌弃我似的。她说,从水里救你上来时,你就在流血,现在正在高烧,你需要住院观察治疗。刚才你的朋友给你交了两千元押金,走了。他说去叫你的家人。
我明白医生冷淡的缘因,她肯定把我当成与人偷情而怀孕的女人了。其实,即使医生误解我在偷情,那与事实又有多大区别呢?不管怎样,我这次怀孕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见得了阳光的事情。
张总走了,幸运的是他最终看清了我怀孕的事实。我想,他所说的要去找我的家人,也不过是一个离开的托词。我知道,我们这一次应该彻底结束了。可笑的是,这结果又以金钱的形式作为结束,只不过比上次多“挣”了一千元钱。可是,不这样结束,又能怎样呢?萍水相逢,无缘无故,除了钱,我还能要求他什么?他能给我什么?
他说去叫我的家人,他认识我家的什么人呢?我的家人谁又能来呢?我能让谁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呢?想到这里,我迅速看了看表,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我只好给父亲打了电话,撒谎出差到外地,不能回家。
夜已经深了,病房外越来越安静,除了输液瓶里间歇冒出的气体声,似乎一切都已睡着了。我躺在病床上,大睁着双眼,回忆着夜里发生的冲突,以及可怕的水中经历。我以为从此将从苦难中解脱,以为一切会从头再来,但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还是我,命还是命,命里的一切苦难还在那里摆着。看来结束苦难的人生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然生命又选择了我,那么,我就没有理由放弃履行自己的职责,更没有理由放弃生命,虽然充满艰辛,但是我必须走下去。我睁着已经模糊的双眼,告诉自己说,我要继续撑下去。
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我终于拨通了袁一林的电话,我已经顾不得儿子对我与他交往的反对了。因为我需要他的帮助,我需要迅速恢复身体,重新挑起命运赋予我的沉重使命。
一个小时后,袁一林风风火火冲进了我的病房,他一边焦急地问我的病情,一边从不同的纸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食品、梳洗用品、衣服,甚至还细心地为我买来了卫生用品。从被救进医院,我就赤条条地穿着病号服,而所用的卫生用品也是医生暂时给我的。我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从少年时期就深爱着我的男人,心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我实在想不透,当初我到底中了什么邪,竟然只因于致的一粒纽扣和几句疯狂的话语,就放弃了他。
我慢慢吃着他为我买来的食品,恍然觉得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光。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的气氛,我躺在病床,他也曾带着大包小包食品坐在我的床头,一包一包打开给我挑。我一点点想着,真想看清那个已经模糊的少年的脸,但是,时间太久远了,我几乎看不清他年轻的眼睛和青春的脸。我突然吃不下去了,因为喉咙正在被某种硬硬的东西堵塞。我看见少年的袁一林沿着那条林荫道路,向我跑来的神情;我还看见他在我回家的路上送了一程又一程不忍离别的神情。我还看见我与他诀别时,绝望的眼睛里闪出的泪花……
他一直在询问我的病情,当我脸上因为回忆而流出伤感的泪水时,他沉默了下来。像曾经记得的那样,他柔情地伸出宽大的手掌,开始帮我轻轻地擦拭泪水。已经多久了,十几年了,我几乎忘了他曾经怎样一心一意地呵护我、爱我……我都忘了。我只记得于致,我只有于致。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我在苦难的谷底孤苦挣扎时,我最后能够依托的人,到头来的竟然是他,我曾经背弃和伤害过的人。
或许我持续的哭泣吓着了他,使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停下安慰我的试图,一脸惶恐地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一个猜测接一个猜测地问着,我却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地摇着头。他终于不耐烦了,一伸手扳住我的肩头,大声嚷了起来:你倒是痛快地说啊,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再也不忍看他被焦急折磨的样子,只好怀着一副羞耻的心情,低声说:
我怀孕了!
当我说出这个难以启齿的真相时,我仍然只能用无声的泪水掩盖我所有的窘迫和伤痛。除了极端的羞耻外,我感到内心的孤独和恐惧正像雨后的夏草疯长起来。我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待我,从此将怎样对待我。我害怕这个最后的,也是现在唯一可以依托的朋友从此唾弃我、远离我。不等我再想下去,这个雄壮的男人,猛然间跳了起来,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怒目圆睁。
他是谁?他刚刚站起身,又突然低下头再次扳起我的肩头,将我拉了起来,大声质问道,他是谁?他在哪?我无话可说,只有惶恐地摇着头。我不知道这种表示让他觉得我是不告诉他,还是在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仍然不屈不挠地摇着我,他是谁,告诉我他现在在哪?
输液管下半截突然变成了红色,鲜红的血液正缓缓地顺着细细的塑料管向上升着。我大叫一声,失去了知觉。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含糊过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袁一林正垂着头在我的床前凝视着脚下。
43
三天后,烧退去了。经检查,我身体情况也基本正常了。医生告诉我,过一两天,再巩固一下便可以回家。那是一个阴雨菲菲的天气,我坐在紧邻窗口的床上,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出神地看着院落里葱葱郁郁的花草和树木。一切都显得干净、清新,在这场初春的小雨中,所有的生命都在这柔软洗涤下,展示着的勃勃生机和和诱人的翠绿,而我腹中那个刚刚萌芽的小生命却在疯狂的夜晚,经历了一场恐怖挣扎后过早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病房内另一个年轻女病号在男友的陪同下,出去做检查去了。袁一林在旁边费力地切着一只巨大的菠萝。自从上次冲动地质问后,袁一林知趣地再也不打听我怀孕的事情了。他细心地照顾着我的所有生活细节,天天为我准备大量的营养品。偶尔出去处理生意的事情,他也是快去快回。到晚上,在我的劝说下,往往很晚才离开,一大早往往又迅速赶来。这让我感动不已。我有时真的奇怪这个男人强壮的躯体里是怎样一颗柔情的心,而他对我的精心照顾到底是出于他对我的怜悯,还是出于对我的感情,我实在有些糊涂。我真的不敢想象,经过十几年的磨砺,当初的那份感情还能存续下来,甚至不曾藏书网减少。
他还在笨手笨脚地一块一块切着菠萝,我有些不忍,便从他的手里接过刀和饭盒,开始细致地切成一片一片。经过几天的休养,特别是袁一林的细心呵护,我觉得自己已经从那夜噩梦般的经历中慢慢走了出来,那场水下的死亡阴影像一块浸在水中的灰色布料,正在不断褪色和变淡。我知道我人生中的又一场劫难应该到此画上句号了。虽然如此,我仍然不能安下心来,因为对于以后的生活,对于越来越重的生活负担,我既没有信心承担起来,更难以预料未来是否还会有新的不测,特别是与袁一林的交往,无形中我总有一种难以驱走的心理压力。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到此为止?我不知道眼下除了袁一林,我还能依靠谁渡过难关?
走廊里人来人往,透过病房门上透明的玻璃窗口,总能看见各类男男女女匆匆而过的侧影。就在我快要削完菠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屋里似乎有道黑影在周围晃了一晃,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观望,一眼看见门口玻璃上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正贴在上边。
我拿刀的手一哆嗦,顿时有一滴鲜红的血点掉落到了菠萝片上,有几片菠萝也被慢慢染成的红色。在我瞪着这几片红色的血菠萝,疑惑这盒菠萝是否还能吃时,袁一林已经抓起我的手,含到了他嘴里。而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
袁一林愤怒的妻子梁凤葶一步跨到病床前的空地中央,她的身后是被她拖进来的一个少年,我儿子!
屋内的一切突然静止了,就像摄像机停下的镜头,而我的手指还留在袁一林的嘴里。窗玻璃上滴嘀嗒嗒的雨声,已变得急速和有力起来,雨终于下大了。我清醒过来,惶恐地把手收了回来。
瞧瞧吧!于晨,这是你妈妈,那是我丈夫,他们在干什么?
我试图下床,但是我发99lib?现已经没有力量挪动身体了,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瘦削的脸颊由白变红,由红变黄,然后成为扭曲的青灰色。袁一林已经站到了屋中央,他正向我儿子走去。
梁凤葶还在说着,于晨,你知道你妈妈得了什么病?她在做流产!
一声响亮的耳光,伴着尖细的嚎叫像一枚银针扎进心脏,我觉得自己的心里正有一柱喷泉式的鲜血窜升出来。几乎同时,我看见梁凤葶正捂着脸向我冲来。
我已经顾不得这个女人的言行了,我的全部心思都凝聚在了儿子身上。在这件丢脸的事情被出乎意料地揭穿后,我已经被来自儿子方面的恐惧深深攫住了。我在迅速地思索这件事情对儿子的影响,甚至打击。我害怕儿子从此将瞧不起我,我怀疑儿子是否还会认我。
或许袁一林的耳光更加激怒了这个女人的缘故,她已经彻底失去理智,迅速跳到我的跟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开始疯狂地摇晃着我,并大声喊着:
偷人丈夫,偷人养汉,一个单身女人做流产,简直是不要脸!不要脸透顶!
啊——我听到自己大叫着,恐惧地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她并没有停下手里和嘴里的动作,她一边不停地疯狂摇晃着我,一边不停地大喊着“不要脸”、“不要脸”。我已经开始羞耻地哭泣,虽然耳边的声音已经减弱,但那个“不要脸”的声音却似乎在增大,就像一阵阵警笛的声音,以尖锐的狂叫刺激着神经,不要脸,不要脸……
前边传来什么倒地的声音,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看见梁凤葶正在地上斜着身子丑陋地哭泣和大叫。袁一林一下子将她提了起来,低吼道,你给我闭嘴,否则我现在就到法院起诉离婚!
她疯狂的叫骂从高变低,慢慢停了下来,刚才的跋扈像被针刺穿的皮球,也软了。儿子还在悲愤而沉默地站着,像一只等待发射的火箭,我几乎能感到里边蕴藏的能量。我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于致的儿子,那个样子几乎是于致的翻版。
袁一林转身走到晨晨身边,将手放到他肩上,低沉地说,晨晨,对不起,你妈妈是生病了,但不像她说的那样。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的对峙,我突然非常担心,我几乎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我不知道这个沉默而有主见的儿子会作何反应。
袁一林看见晨晨没作激烈的反应,想进一步缓和气氛。但是,当他刚刚再次张口,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时,晨晨突然伸出一拳打在了袁一林胸上,袁一林没有防备,踉跄着退到了墙边。晨晨紧跟一步,走上来,脸逼到袁一林的脸前,咬牙切齿地说:
我警告你,袁一林,以后少掺和我家的事情,否则,我绝不客气!
我们都被晨晨这成人般的表现吓了一跳。我直起身,想到他跟前说点什么,他却突然转向我走了过来,按住正要起身的我说:
你告诉我,她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面对儿子的问题,没有心理准备的我一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在慌乱的心神后,我只觉得有一股强烈的仇恨正从胸中升起,我恨透了梁凤葶,这个疯女人,是她把我的儿子拉进这样残酷的现实里,是她在我最丢人,最无助的时候,将最不应该看见这件事的人——我的儿子扯了进来。我发誓,我总有一天要雪耻,要向这个女人讨回我做人的尊严,讨回我做一个母亲的尊严。
你回答我!儿子仍然一脸冷漠,连“妈妈”这一称呼都不愿叫,只是严肃地逼问着我。
外面的雨声还在急速地敲着窗玻璃,我的心里也开始急速寻找合适的回答。我告诉自己说,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子知道。因为这已经不是一个诚实不诚实的问题,而是我的隐私是否需要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的问题了。我想这个原因,足以给我撒谎的理由。于是,我竭力作出一副委曲样子说:
她在胡说八道。
儿子信了,虽然面无表情。不管他是真的相信还是假装相信,我想,他最愿听到,或者最愿意相信的就是这样的答案。其实,人,这种感情动物本来是很脆弱的,有些东西,是需要掩耳盗铃的,骗骗自己,也骗骗别人,于己于人都没有坏处。
既然如此,我也送你一句话,我们的路,我们自己能走。我希望你像所有的下岗女工一样,自尊,自爱,自强。
说完这几句话,他连看我们都没看,一脸冰霜地扭身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用背影最后扔下一句话:
否则,我宁可没有妈妈!
44
第二天下午,袁一林已经帮我办好出院手续。在收拾完东西后,我打开手机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今天就回家了。我知道儿子是不会告诉他我的真实情况的。果不其然,当父亲听说我要回家时,还高兴地嘱咐我,在车上要注意小偷,下车时注意把包拿全了等等。
挂掉电话,我注意到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三点四十分。手机还有一杆电池,我想,干脆开着手机吧,反正晚上就可以充电了。万一第二批计划中,有信息返馈回来,找不到我咋办呢?
我刚刚穿上那天晚上掉进水里时穿的宽大风衣,手机竟有了电话。我一激凌,难道真的有厂家对我的游说有了兴趣?
我激动地拿出电话,当我看清号码的时候,不由得大惊失色。袁一林正站在我的身边,手提两个满满的纸袋,疑惑地看着我。我犹豫地看着电话显示屏上那一串讨厌的阿拉伯数字,不知道该接还是不接。
你怎么啦?袁一林走过来问了我一句,怎么不接电话?是谁的?
我,我……在袁一林提醒下,我发现自己的失态,只好一咬牙,摁下OK健。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传了过来:
对不起!我一直在打你的电话。我是张彻,我想去看看你!
我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不知道是难过,还是痛恨。我一直以为我们彻底结束了,结束在那个疯狂的夜晚,和那两千块钱的臭味上。谁想到,在那个联系我们两人的生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失去踪影的时候,他竟然像一个魔鬼出现了。我压抑着厌恶的情绪,冷漠地说,对不起,我马上要出院,你不用来了。
可是,我已经来了,就在楼下。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结巴。
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过来,或者还有什么必要见面,只好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带来了企业的资料和当初你给我的那份合同。我已经在上面签了字。只要你给我单位的帐号,我很快就可以将钱汇过去,我知道你需要工作,需要钱……
就这样,我们又见面了。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一个经不住金钱诱惑的女人,我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没有志气,没有自尊。在经历了一波又波生活的磨难后,我只知道我所有的困难,几乎都是因为贫穷而来。正如有句话说的,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在这两年的生活经验中,我深深体验到的是,没有金钱,我就没有安全感,没有金钱,我甚至连做人的起码虚荣和尊严都难以维持。因此,我见他,拿回我应该得到的那部分钱,不但应该,而且合理。更何况,那是我付出许多心血和精力,甚至尊严所得。我并不是为金钱不惜出卖尊严的人,但是,为了父亲的生命与儿子的生活,我却不能仅仅为了所谓的尊严而不去赚钱。这就是我与堕落的区别。
我走下楼去,走出大厅,一眼看见站在台阶下一个角落里的他。让我怵目惊心的是,他竟然怀抱着一束美丽的鲜花!
我愣在那里,站在袁一林的身边,木然地看着他腆着圆圆的肚子快步走来。有一缕清淡的花香,正随着他怀里那束鲜花的颤动,无声无息地扑面而来。
他递过鲜花,发现我身边站着的袁一林阴沉的脸后,表情更加尴尬了。他为难地看着我,又看看袁一林,张开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我缓过神来,扭头对着铁青着脸的袁一林说,你先发动车去吧!
袁一林迟疑了几秒钟,突然将鲜花从我手里抢来,两步走到旁边的拉圾桶,随手扔了进去。一支乳白色的花瓣正从那大张着嘴的拉圾桶里,委屈地伸出洁净的头。袁一林却连看一眼都没有,只是迈着大步向停车场走去。不知为什么,那片花瓣让我的心里很痛惜。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一只垃圾桶的花,即使已算不上花,但起码也是颗曾经骄傲的草,虽然心里洁净,却已经染上了污秽。
张彻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手忙脚乱地从腋下的包里,拿出一摞用蓝色夹子夹着的资料,还有那份我所熟悉的合同书。
五分钟后,我坐回到袁一林的车里。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沉默着中的袁一林。从他一脸的冰霜中,我知道我们之间接下来有可能发生什么。车在加速,穿过院落,穿过来往的行人道,没有驶进宽大的快车道,反而拐弯驶进了一个正在施工的一个大型工地前。那里有一张巨大的漂亮展牌,逼真地描画着小区未来的美丽景色,也掩盖着背后正在施工的杂乱无章的场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嗄然停下。
车内紧张的气氛迅速升级,我转动脑筋,思索着接下来的应付对策。
他就是那个男人?袁一林发话了,眼睛仍然望着前方,低沉的声音中,似乎正蕴藏着一团烈焰,随时有可能将我们的周围的一切,包括我们燃成灰烬。
我不知如何作答,低着头,没有吱声。
说啊?他是不是那家伙?
我感到身体里的羞耻正如夏日的暴雨顷盆而至,带着有力的冲击,打得我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作答。
或许他对我的沉默感到了愤怒,他突然将脸扭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吼叫着,说啊,他来干什么?恭祝你出院?
我被他扳得直直的,不得不注视着他喷着怒火的眼睛。我想解释,但又不知如何解释清楚。或许是心慌意乱的原因,我竟然将手里那摞材料和合同书一下子掉在了脚下。而那份合同书正好掉在最显眼的地方,上面“合同”两个大字像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坦然地大睁着。
他一下子放开了我,迅速捡起合同书,翻看了两眼。我本想抢过来的,可是,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抢夺的胆量和能力了。一分钟后,他恶狠狠地将那几页纸团成一个白色的球,向我猛掷过来,然后再次揪住我的衣领,圆睁着双眼,喝问着:
仅仅为了这个,就出卖自己?是不是?
我张口结舌,不知作如何辩解。他的提醒,像一把尖锐的钥匙,迅速将我记忆里有关那些事情的大门打开了。几乎同时,那两个疯狂的夜晚里发生的所有事件,一下子被记忆唤至眼前:和于致在楼上的撕打,和张彻在河边的冲突,水下绝望的恐惧……我再一次陷入无边无际的耻辱和恐惧中。
他还在疯狂地揪扯着我。有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好奇地走过我们的车前,伸长着脖子向车里看,我像刚刚清醒过来一样,全力摇晃着身子,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然后,一边深深地隐藏起耻辱,一边冷漠地说:
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你没有权力过问!
我捡起那个白色纸,麻利地打开车门,钻了出来。
第十八章
45
几天后,我终于从商报领到了第一份收入,一共七千元整。扣除前期投资,包括第一批计划实施过程中的各类车钱、饭钱大约八百元,以及给那位宣传科长的回扣三千元,我将净赚三千多元。看着这厚厚的一摞钱,内心的快乐早已将那些羞耻的经历从脑海中逼得无影无踪。甚至在回家的整个路程中,我都难以使自己平静下来。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经历那么多灾难后,还能够以这样的速度挣钱。如果照此下去,那么我的年收入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这是不是所谓的见钱眼开,或者是被钱冲昏了头脑,我已经很难分辨。因为那个时候,我几乎忘记,也许是不愿想起,为了这笔收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我整个脑子幻想的便是,我可以给父亲买回下个月的药,为儿子改善一下生活,还有为自己买一套好点的化妆品……
车已经驶入市区,从车窗里吹进的风已带有熟悉的气味。我隔着包再一次悄悄摸着多次逼得我走投无路的金钱,感到难以自抑的兴奋。再有几十分钟就到家了,回家我先要把这一摞钱放到父亲的手里,让他数一数我一个月的工资,我要让他高兴高兴,我相信,人的心情好了,病也会好得快。然而,当我刚刚从车上下来,走出出站口时,一眼看见从对面走来的袁一林。他衣冠楚楚,正与一位漂亮女士和一位男子一路说笑着走来。
想转身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他正在扭身向那位女士交待什么,接下来,他在与那位男子握手后,向我走来。
既然无法避开,我只好以一副平静的姿态迎着他走去。他站在我身前,浓重的酒气像一股热辣辣的喷泉,直剌我的鼻腔。他沉默地看了我足有两秒钟,突然问了一句,领工资去了?那份合同的报酬?
他说话的尾音向上挑着,分明透露出不满和嘲讽藏书网。我只好沉默着。两分钟后,他不再与我对峙,只说了一句,我送你回家吧!
我本来要拒绝的,但是当他突然神情激动,伸出手要抓我时,我才感到此时,在大厅广众下,最好顺从这个喝了酒的男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执。他在保证一定小心后,我跟随他坐在了他的车里。
车在马路上飞跑着,我刚才的好心情因为他的出现全部消失了。当眼前出现一座座高层的住宅楼时,我发现我们正驶入一片青草满地、环境幽雅的花园式小区。我不由得大声喊起来,错了,你走错路了。
他没有理睬我的叫喊,而是像一个熟门熟路的司机,顺着一座座漂亮的高楼,穿过一片片花草满地的庭园,停在一座楼前。
他拉开车门,粗鲁地说,这是我的新家,我有事找你谈谈。
你的新家?我脱口而出,几乎同时,想起了他的太太。这时我的感觉就是迅速离开这里,以免遇到那个女人。就像了解我的心思似的,他抓住我的手说,这是我个人的家,你不用怕她。
虽然如此,我还是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贼一样惶恐、警觉地进了他的屋子。那是一座漂亮的三居室房子。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将整个花园里的景色一览无余,两个窗边摆放的几盆清翠的绿色植物,与窗外的景色溶为一体,使人晃若置身于一片绿色的生命环绕中。我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整个身心全部沉浸在对这套房子的赞羡之中。我一面好奇地再次证实着他刚才所谓的独居的话语,一面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观赏。
几分钟后,我一面由衷赞叹着,一面坐在了客厅宽大的沙发里了。并大声讯问着,这套房子只少得需要四五十万吧?
他没有像我那样欣喜,而是情绪低落地点了点头。这使我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告诉我,你今天领取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死死缠着这个问题不放,我更难以猜透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我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你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些呢?这是我个人的事情。
他变得暴躁起来,瞪着眼睛说,我就是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情,你懂不懂?
我也有点不高兴,我不喜欢他借酒耍横。于是小声嘟囔着,为什么不是我个人的事情。我自己挣自己的钱,自己养活自己的家,跟别的任何人有关系吗?
你说什么?他走过一步,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话语。
我声音略微大了一些,底气却更不足了。因为他给我的多次帮助,使我一直觉得欠他很多。我只好委曲地说,我挣自己的钱养自己的家,与别人有关系吗?
有!他竟然理直气壮地大声向我这样宣布。
太奇怪了!面对他毫无理由的愤怒,我终于气恼起来。袁一林今天怎么了,酒后怎么变得这样不讲道理,没有逻辑。既然如此,我跟他这样糊里糊涂地纠缠有什么结果呢?于是,我不再想理睬他,站起身,准备告辞回家。
我刚说出走的意思,没想到他竟然一下子挡在了我面前,眼睛里充满了仇恨。他说,告诉我你从那个混蛋那里挣了多少钱。
我气得不再说话,只是提着装有七千块钱的包迅速从他身旁挤过去。在我挤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拉住了我的皮包带子,并开始用力抻。出于害怕把包抢坏,我只好松开了带子。因为那是我唯一可以出门用的包。
看来他真的失去理智了,他在拿过我的包后,竟然出乎我的意料,一下子拉开拉莲,将那七千块钱拿了出来。
他举着那摞钱,脸几乎涨成了紫色。然后开始大声责骂我,为了这一点点的钱,你竟然出卖自己。你今天还有脸去花这肮脏的钱。
我感到极为难堪,为他不留情面的揭露,也为我可怜的自尊和羞耻心。他没有因为我的羞耻而停下指责,而是继续疯狂地喊着,你如果卖,为什么不卖给我,我会给你最高的价钱,为了买你,我会付出我所有的财富,所有的,你明白吗?
我被他的奚落和羞辱气得羞愤交加,无地自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为自己的名誉奋争,还是应该离开这个已经丧失理智的家伙。在我还没有做出决定时,他竟然一手举着那摞钱,用另一手揪住我的前襟,然后拉着我横过长长的客厅,向卫生间走去。
我被揪到了卫生间门口,只好无奈地站在豪华的卫生器具前,悲伤地看着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他松开我的衣服,站在便池跟前,扭身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谢雨蘋,我让你看看那个混蛋的钱是什么!说完,他竟然啪哒一声将那摞钱扔到了便池里。
啊——我惊呼一声,像被烫着了一样,一步跳了过来,然后在他拧开水箱之前,不加思索地一弯腰将手伸进便池。几乎同时,我听见哗的一声,水箱开了。
那摞钱在我的手里不停地往下淌着水滴,我低头看着便池里正在急速旋转的水流,流了一脸泪水。我哭我的爱钱如命,我哭我的没有廉耻,我还哭我最后的可怜自尊,我哭的最痛心的是,把我逼迫成这副丢人德性的命运。在那一刻,我真得说不清可怜的自尊重要,还是这笔钱重要,我更不知道在这二者只能选其一的情况下,我应该选哪一个。或许我已经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在那笔钱眼看着将化为无有时,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已经难以挡住我对钱的渴望了。因为它将是我今后一段生活的全部依托,是父亲进行药物化疗的仅有支撑。没有它,父亲或许死亡,没有它,我与儿子就无法生活下去。比起父亲的生命,比起儿子的生活,我可怜的尊严算什么呢?
或许是我这种没有廉耻的爱钱如命行为激怒了他,他瞪着我手中那摞湿淋淋的钱,突然发疯地向我冲来。随着他巴掌的举落,我的手被他重重地砸了下去,那摞钱便像一块湿湿的泥巴块“啪哒”一声掉到了地上。我盯钱的眼睛几乎变绿了,我再一次迅速弯腰想把它抢过来。但是,当我的手刚刚伸过去的时候,他穿着皮托鞋的脚已经踩了上去。
面临那笔钱的毁灭,我最后的一点羞耻心再次被对金钱的欲望潮水所淹灭。我低着头,拚命瞪着那双棕色的大鞋,在热血沸腾的一腔仇恨里,开始用手搬动那只大脚。然而,努力的结果不但没有推动,反而看见那笔钱在他的大脚的又踩又拧下,已经有越来越多湿泥样的纸屑从下边挤出,粘在地上。我终于忍无可忍,愤怒起来,为那笔钱的命运,为我自己即将面临的绝境,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疯狂地将身子抬起来,狠狠撞向他的腰。
他还在狠命地踩着那点儿钱,正因为这样,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落在了另一只脚上。为了挽救那笔钱,我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聚在了肩上,然后,我嚎叫一声,一下子将他掀翻了。
他重重地坐在了地上,在倒下的同时,他舞动的胳膊碰坏了一只漂亮的牙杯架,一只玻璃杯突然摔碎在池边,然后,我看见头靠身后墙壁的袁一林脖子里一缕鲜血悄无声息流下来。
我低头注视着地上的袁一林,不知是因那缕鲜血而害怕,还是因为挽救了那笔钱而激动,竟然大声哭了起来。袁一林在用手摸脖子后边的伤口,我却扭身在看已经被严重磨损的钱。然后,我一面哭着一面快速走到那笔钱跟前,伸手拿起,不顾它正滴落的水滴和磨损的纸屑,一把装进了衣袋。在袁一林吃惊的眼神中,我一脚迈过他的腿,从卫生间冲了出来。
我要迅速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疯狂的男人!
46
我快步迈过宽大的客厅,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向终点冲刺一样,奔向门口,并一把拉开里门。然而,接下来那道深灰色的防盗门却难住了我。我扭动一个扭,打不开,再扭另一个,仍然打不开。正在我急得满头大汗时,我的手突然被袁一林伸过来的一只手抓住了。
他用力扭转我的胳膊,我感到疼痛难忍,只好随着他的扭动转过身来,面向他。那是一张惨白的脸,脸上深嵌的眼睛正在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脖子后边除了因为他的涂抹而留下一片模糊的血印外,仍有血穿过血印向下缓缓流着,染红了肩膀处的衬衣。我惶恐地注视着那滩血,不知道伤口到底有多大,更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我被他扭着胳膊,随着他的走动,一步一趋地跟着他。
我们来到了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里,正映着天空一团团白色的云朵。他突然低头,用眼睛逼视着我,问道,那笔钱对你那么重要?
我,……我不知用什么样的措词回答更好,只是忍着羞惭的眼泪,结结巴巴地说,我得生活,得给父亲治病,还有……我突然想起宣传科长的那笔提成,顿时感到理直气壮起来,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说道,那里还有别人的三千块。
把它全部扔了,我给你双倍的钱?他的眼睛里不仅有愤怒也掺入了痛楚,我想,他当时一定在可怜我,可怜我从便池里捞钱,也许还有别的企图。但是,他让我扔掉这笔钱,似乎在嘲笑我的嗜钱如命,严重刺痛着我因为贫穷而自卑的心,以及我可怜的尊严。我心里的羞耻终于被刺激得碎落开来,变成一腔滴血的愤怒: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扔掉这笔钱?为什么接受你的钱?只是因为你认为这笔钱肮脏吗?不,我告诉你,你错了。在我来看,这笔钱就是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它和你们富人手中的任何一笔钱都没有区别,我可以用它维持我的温饱生活,我可以用它救我父亲的命,我可以用它供养我儿子上学。我甚至可以为我自己正在衰老的脸买点可怜的化妆品,好维持我在人前那点可怜的面子,……
我呜呜地哭了起来,为自己在这艰难的日子里还存有的一点点可怜虚荣,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记着的可怜面子。他的脖子里还在渗血,眼睛也像充了血一样,红丝满布。窗外湛蓝的天空里洁白的云彩还在飘,像赶潮的浪花,不停地游动和变幻。我收回眼光,看着这个自大的男人,感到极度的痛恨,我恨他逼我说出自己艰难的生活,恨他逼我说出最后的一点虚荣秘密,恨他要我毁掉那笔钱的财大气粗的样子,恨他嫌弃那笔钱的肮脏。我流着泪水,直视着他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可笑,特丢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为那点可怜的小钱,竟然出卖自己,还特别无耻?不!我大声地宣布着,我既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肮脏,我凭自己的劳动,自己的智慧,甚至自己的血汗,自己的尊严得来的。因此,我有权力捍卫我的收入,我也有权力支配自己的收入。
他的脸已经从刚才的愤怒扭曲变成了极深的痛楚,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我的手。但是,我的痛苦情绪已经像失控的机器,冲破束缚,在没有轨道的空间里,不计后果地疯狂旋转:
你凭什么让我扔掉这笔钱?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难道只是因为你有钱,你就可以无视我的自尊?难道只是因为你有钱,你就可以随意蔑视别人辛辛苦苦的劳动?你可以视钱为粪土,视钱为废纸,因为你不缺钱,但你没有权力要求我也像你那样。
我越说越气,几年来艰难的日子里所遭受的痛苦,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对一切的愤恨,全部聚集心头。我想起自己为了与于致赌气,所遭受的相思之苦;为了职称,出书,甚至为了与常天丽的争斗,迎合那个秃顶男人所遭受的耻辱和折磨;为了书店生意,起早贪黑所付出的艰辛;为了这笔收入,所付出的身心磨难……我几乎难以自制,为过去的苦难岁月,以及正在面临的艰难生活,不禁将一腔腔愤恨变作尖锐的词句,刺向这个瞧不起我的男人。如果说我是在指责袁一林,不如说,我在控诉自己的命运。
我只是一个穷光蛋,一个将一文钱掰成一百瓣儿都不够花的女人,一个下岗的女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女人,我需要钱。我没有福份有一个养我的丈夫,一个替我养家的丈夫。我是谁,像我这样的女人,凭什么去清高,凭什么去骄傲,凭什么去扔掉那笔钱。你知道我的日子如何过吗?你知道吗?
不知何时,我已经转守为攻了,我一边疯狂地哭诉着多少天来积压在心里的苦楚,一边疯狂地推搡着面前这个让我丢尽脸面的男人:你知道我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吗?你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以便你以后随时来嘲笑我。
我已经孤注一掷了,我一手揪住他的衣领,看见那条血线已经停下了流淌,而身侧那摊鲜血却随着我所抓的衣领,转到了眼前。我扭曲着脸,咬牙切齿地说,我一个月才四百元生活费,而且这笔生活费也即将被停发,你明白吗?可我父亲每个月就需要几百元的药费维持,我儿子每年的学费就得好几千元,还有,我告诉你……
我停了一停,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说,你还想知道吗?那么,你看看我这张衰老的脸,在你们的太太享受那些高级美容院的服务时,我却连瓶起码的擦脸油都买不起。你过来闻一闻,你闻到过这种味道吗?这是花七元钱买来的面霜。你嘲笑我吧,也许你的太太连擦脚都不屑于用它!
我泪流不止,这种穷富的对比使我更加痛恨眼前这个男人: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彻底些,如果你想更清楚地看看我的落魄,那么,让我成全你!那就是,我现在恨不得自己马上到了更年期,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省下每月买卫生用品的钱,好给家里买两斤鸡蛋贴补一下。
我哭得淋漓尽致,我觉得这是我离婚以来,特别是下岗以来,所有艰难和痛苦的最痛快发泄。让一切见鬼去吧!我想,我本来过得很苦很苦,为什么还要强装笑脸呢?为什么还要假装坚强呢?既然面前这个男人如此瞧不起我,那么就让他彻底瞧不起吧!
你现在高兴了?痛快了?你知道了我所有的痛苦,知道了我所有丢人和羞耻的地方,你尽可以嘲笑我去吧!我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你尽可以离我远些,如果你觉得我肮脏和丢人的话。免得我弄脏了你!……
噢,他突然低吼一声,不知何时低下的头突然间抬了起来,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伴着低声的哭嚎,他一把抱住了我的头,然后传来了低沉、厚重的男人哭声和含糊的话语: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为什么?我可怜的蘋蘋,我怎么会嘲笑你呢?怎么会呢?你知道我如何爱你,如何爱惜你吗?从年轻到现在,几十年间,我对你的爱从没有停止过,也没有减少过一分一毫,即使当初你甩掉我的时候,我的爱都没有停歇过一天。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允许,我随时都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知道吗?像当年一样!我怎么能嘲笑你呢?怎么能呢?
我的哭声加剧了,也许是一口气释放积怨后的痛快让我激动不已,也许是被他的怜惜和他对我的一腔感情所打动,我竟然热泪流了一串又一串,将他的衬衣前襟湿了一大片。我的头陷在他宽大温暖的胸前和胳膊环绕中间,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他雄健的心跳。这种温暖和安全的感觉使疲惫的我一时间感到神智迷乱,我真想有这样一个宽厚的胸膛让我靠一靠,休息一下,我也真希望有这样一个爱惜我的男人,给我一个幸福和安全的家,让我流浪的心和疲惫的灵魂安栖在平静的港湾里。但是,我哪里有这样的命!首先是于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抛弃了我,再是李子峰在最初的诺言后,也放弃了践诺,剩下还有哪个男人能够给我什么?即使眼前这个男人想给我,我们又能怎样呢?
他仍然在断断续续地泣诉着,但是已经将我的头捧了起来。我的脸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感觉着他体温传递过来的温暖气息。仰头看着那双装满伤痛和怜惜的眼睛,仿佛已经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光。那时,也是这样的一双充满爱情的眼睛,但却是一张少年的脸和一副年轻的神情。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命运再给我一次重生,我是否会不失时机地珍惜他,拥有他?
他的头低了下来,半闭的99lib?眼睛里,有两滴丰满的眼泪正如两颗熟透而落的果实,从睫毛的阴影下闪耀而过,落在我脸颊上,然后混着我的眼泪浸入我的嘴角。我听见他喃喃的低泣声,像窗外正在飘着的云朵,柔软而模糊:别拒绝我,别远离我,让我给你幸福,让我给你一切。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像从胸膛的某个角落穿过厚厚的身体传来,让我给你婚姻,给你爱,你知道我等了十几年,渴望了十几年……他的嘴轻轻地触到我干燥的唇上,像轻轻的抚摸,将我久渴的唇慢慢启开,也将我久渴的感情世界打开。我已经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此人何人,只知道在苦难的日子里,这几句真诚的充满感情的话语是如何打动着我强撑起来的心。我是多么期盼一双有力的手在我的头顶撑起一片蓝天,期盼一双有力的肩膀帮我挑起沉重的生活负担,还有一张柔软的唇给我心灵的抚慰!
如果说我是出于对他所谓婚姻和爱情的许诺而感动,不如说是因为他所表达的十几年来对我不懈的感情在深深打动着我。十几年前,当我见异思迁地绝情抛弃他后,他不但没有彻底与我绝交,反而一如既往地深爱着我,关心着我,甚至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当我人老珠黄陷于困境时,他竟然还能像十几年前初恋时一样,试图给我婚姻和爱情。人们总在感叹真爱难觅,感叹世间没有持久的爱情,难道这还不足于让人们感动吗?难道这还不足于令我誓死相报吗?依在他的温暖怀里,我只觉得除了对他满腔的愧疚外,便是深深的感激,和由此而来的发自内心的爱的响应。是的,我为什么不能爱他,在我欠了他十几年后,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在我辜负了他对我深深的爱恋之后。
我们就这样疯狂地走入了一个情爱的世界,一切都在燃烧,都在幻觉之中。虽然在理智的最后一刻,我在心内深处大声问着,老天告诉我,我是否可以以这种方式还我欠他的感情债?是否可以这种方式表示我对他深深的感激?是否可以以这种方式回报他对我的爱?还有,我是否可以从此将我们当初的爱接续起来?
47
我们在疯狂的激情中,吮吸着彼此的眼泪,完成了年轻时都没有做过的一件事,做爱!看来男女之间总是以这种方式表达他们情感所达到的最高境界,我们也不能免俗。在与他的剧烈交合中,我已经忘了于致在内心深处所留下的伤疤,也忘了与李子峰曾经有过的失败,我只是全心全意地在品尝他咸涩的眼泪时,感受着从来没有过的体验。那是一种痛苦的快乐,一种近似希冀着被穿透,被揉碎的痛楚和快乐。我从来没有想到,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在这种疯狂的争吵后,我们会发生这样的激情,而且是一件令我们从此难以释怀的事情。这是不是上帝给我们安排的再一次机会,我想这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又寻回了原来的一切感觉。
他已经睡了,或许是因为猛烈的争吵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或许是暂时的满足使他一时放松了下来。他在我许诺的好好相爱后,终于睡了。
窗帘在两侧静静地垂着,窗外的云朵仍然在轻轻飘移,远处那条绿色的小径也如一条浅绿色的丝带向我昭示着遥远的过去。我轻轻起身下床,坐在窗根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正在衰老的女人,再次回忆起一些久远的往事。我仿佛又看见大学里那么多的午后,那个在窗下仰脸喊我的青年,仿佛看见初春郊游时,走在山间小径上的那对青年男女的身影。在绿色的山风里,仿佛正有一只轻灵的彩蝶,飞越时光的长河,循着生命的轨迹,悄然扣响我的心扉。
我好像答应过你
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像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在灯下
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忆起了一些没能
实现的诺言一些
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
少年的你是不是
还在等我
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
这是我在年轻时读过的席慕容的一首诗。我记得当时读完这首诗后,曾经陷在这首诗的意境里,伤感了好一段时间。而今天,当我坐在镜前,看着正在衰老的容颜,梳理我“初白”的头发时,我突然想起了这首曾经深深打动过我的《山路》,并发现自己已用漫长的半生重复了这首诗的故事。那个痴情的少年,从十八岁恋到三十八岁,痴心不改,而少女却在一个春日的午后许下诺言后,不负责任地嫁人离去,留下少年的他仍然在原来的地方,等着那个约会,等着那个已经老去的女子……看来世间持久的爱情真的存在,而我却在嫁人的关键时刻,放走了它。记得席慕容在谈到这首诗时说,“少年的事也许是很淡的,但年轻时伤了一个人的心,却是不可弥补的。”可是,现在,当这个曾经的少年不计前嫌,重给我机会,让我弥补时,我是否还能够弥补得上呢?
袁一林睡得很不安稳,我想他是不是一如席慕容那首诗中所说的,正在少年时的路上,焦急的向来路张望着,傻等着那个已经嫁人的女子……我忧伤地慢慢踱回床上,坐在他的身边,仔细观察这个令我感动不已的男人。我不得不承认,岁月已经将当初那个少年的稚嫩带走了,只有嘴角的坚毅和黑浓的睫毛,以及少年时的痴心,再次翻江倒海般掀起我十几年来沉睡的情感。我轻轻抚着他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缓缓抚摸着他脖子里已经凝血的伤口,再次泪湿眼眶。我暗暗发誓,如果他愿意要我,我会给他一切,如果我能给他的生活添一些色彩,我将不惜付出。
临分别的时候,当我与袁一林重新梳理干净,衣貌整齐地面面相立时,他突然激动地拉着我,并肩站在红木衣柜镶嵌的大镜子前,满怀深情地说,蘋蘋,你知道这间房子是怎么回事吗?
我疑惑地看着镜里子这个成熟的男人,不知道这个问题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看见车站那个男人吗?这是他的房子,他刚买上房子准备结婚,女朋友就跟人跑了。他一气之下也就出国了。然后我就>?买下了。
他拉着我的手,继续对着镜子里满脸疑惑的女人说,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与你的。
我要跟你结婚,圆我们年轻时的梦!
我吓了一跳,仔细地看着镜中的男人和女人,想搞清楚是我听错了?或者是这个男人糊涂了?男人正向女人扭过身去,笔直的西服,轻轻蹭着女人的风衣。他理智而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心理准备,但是我早已在等着求婚的日子了。自从在医院的那个下午冲突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如何解决我们所面临的困难。我爱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办法停止对你的爱,正是这个原因,我无法让我的家庭生活变得幸福,我知道这对梁凤葶很不公平。也是这个原因,在你离婚的时候,我没有进行有效的阻止,因为我内心深处一直自私地希望和等待着你们分手。如果你怨我,我希望你看在我爱你的份上,原谅我。事到如今,我想,已到了彻底解脱的时候。如果你还能接受我,让我照顾你吧。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任何折磨,不让你受欺负……
美梦成真!我有点喜极而泣。因为期盼婚姻改变艰难的生活,期盼一个男人帮我挑起生活重担,已是我等了许久的事情了。自从于致有了太太,我对于致的幻想便彻底幻灭了。以后,有多少个日子里,我做梦都希望有这样的一个男人,能够给我这样的一个许诺和结果。但是,唯一遇到的李子峰不但没有践诺,反而重重地伤害了我。从此,寄托在男人身上的希望几乎已经越来越渺茫了。我更没有想到,袁一林,这个最初的恋人,还能够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甘愿挑起我这个沉重的生活负担。那一刻,我说不清是因为感动于袁一林真诚而流泪,还是为自己苦难的日子即将有个结束而激动,抑或是当初梁凤葶当着于晨让我丢尽脸面时发下的雪耻誓言将要实现而兴奋。
真没有想到,当初一时气愤发下的誓言,竟然像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然间就轻易落在了嘴里。我几乎能够想象到那个女人知道我与袁一林打算结婚的消息后,会出现的绝望神情。我知道她是如何害怕离婚,害怕失去这个男人。因为在医院里,我清晰地看见了袁一林要挟与她离婚时,她表现出来的恐惧。
我已经不哭了,为自己即将可以实现的一个报复而高兴,还为自己即将结束的苦难生活而兴奋。我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依托了。
站在袁一林身旁,我无法遏止自己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也无法阻挡内心因为实现报复梁凤葶而来的快感。当我想起梁凤葶或许从此跌入可怕的深渊时,我突然为自己内心这种不高尚的念头而羞耻起来。我这是在做什么?我这不是在抢梁凤葶的丈夫吗?我这不是在抢刘心眉的爸爸吗?人们会怎样看我?儿子怎么看我?还有,当儿子发现他的妈妈夺去了他同学的父亲后,他会不会遭受同学们的耻笑呢?
不行!想起儿子和他的家庭,我像被兜头浇了一盆清水一样惊醒过来。回忆这半天的整个过程,就像做了两场美梦。当我寻回理智,审视着自己的行为,以及即将带来的恶果后,我一下子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意识到一个夺人所爱的第三者面对得将是怎样的环境。这种情感最后不管成功与否,我都无法面对儿子,无法面对袁一林的家庭。其实说来,对袁一林个人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公平的结局。
想清楚未来可能面临的结局,我扭过身子,将后背朝向袁一林,闭上眼睛,诀绝地说,我不能这么做!我没有资格,我不配!
别这么贬低自己,袁一林转到我面前,瞅着我的眼睛说,我会难过的。
我觉得内心深处的善良像一眼泉水正在汨汨涌出,我一脸高尚地说,我不能夺人所爱!我不能拆散你的家庭!
袁一林沉默了,一分钟后他将手抚在了我的肩膀上。他说,你放心吧,你没有拆散什么。这么多年,我们的家庭生活一直是在争吵中度过的,尤其是近几年,自从你离了婚,梁凤葶似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防备你我的身上。女儿已经厌烦了我们的争吵和冷战,她已经表示过,宁可忍受我们离婚,也不愿忍受这样无休无止的家庭战争。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儿子对我bbr>与袁一林交往的强烈反抗。尽管如此,我仍然怀疑,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是否能够组成一个新的家庭,我更怀疑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的家庭是否会真得幸福。还有,我们如何向我们的孩子解释,如何在孩子们面前树立我们的尊严?
第十九章
48
与袁一林的商谈不了了之,我既没有答应与他结婚,也没有拒绝与他的交往,特别是接受他的帮助。因为当天下午,他便向我要来商报的电话,坚决替我辞了职,理由是我根本不具备那种营销的能力。面对一个曾经被自己伤害过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还能够如此一往情深的爱着你,关心着你,你如何拒绝呢?除了对他深深的感激,我想,我能够给他的,便是爱的补偿了。
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高尚还是可耻,在营销领域经过一次重创后,我确实对自己的市场开拓能力失去了信心。当职业和收入再一次面临危机的时候,我不得不听从袁一林的意见,在他的一个软件分店里,担任了一个经理职务,并拿上了一份不菲的薪水。面对陌生的行业和丰厚的薪水,虽然有时感到尴尬,但出于生活的无奈,以及由此而来的对金钱的需要,尤其是对没有收入的恐惧,我还是难以暂时拒绝这份职业。
日子得过且过,我在苟安的生活中,与袁一林保持着秘密的暖昧关系。对于我们的未来,我们已经约好,要寻找一个万全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搞得鸡飞狗跳。尽管我非常希望迅速嫁给这个既有经济实力,又真心爱我的男人,但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提起与他的婚姻,我的心里便会产生极度的不安,就像头顶上一直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一样,随时都可能被一剑刺中。
这或许就是民间所说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处在危险境地里的动物,或者抵御能力差的动物,对危险的感应总是特别灵敏。我或许正因为这种婚外情的危险境地,对危险的感觉也变得更加敏感。在一个礼拜一的晚上,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儿子与父亲都已经睡了。当我也准备睡觉时,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是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婚外恋情露馅了。之后,我脑子紧张地转动着,寻找着应付她的话语。
梁凤葶似乎刚刚受到什么刺激,她在接通我的电话后,第一句话便是,谢雨蘋,我恨你,恨透了你,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去迎战。她一面疯狂哭着,一面大声责骂着,你这个狐狸精,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也是女人,你也有孩子,你既然知道一个单身女人艰难,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娘俩置于这样的境地?
我脑子已经乱成粥了,不知是她的提示,使我想起自己做为一个单身女人曾经有过的苦难,还是她的提示使我想象到了她们娘俩未来的生活。我清楚地记得最初失去自己心爱的男人后痛彻心肺的感觉,我当然也能想象到这个爱着丈夫的女人,将会面临怎样的痛苦。好在我已经熬过来了,而她却要代替我熬这样的日子。我是不是有点不道德?是不是太自私了?是的,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孩子,我……
到底怎么了?我突然想起与袁一林曾经的约定。我记得我们相约,不在短期内做任何举动的。为什么今夜会成了这个样子。电话里女人还在疯狂地哭泣,不过已经从刚才的怒骂变成了哀求:
求求你,放过我们的家庭吧,我的女儿不能没有爸爸,我也不能没有一林。我真得爱他!面临家庭解体的危险,她显然已经崩溃了,她几乎在语无伦次地哀求我,你已经单独生活那么长时间了,你有能力自己生活,可我没有,我不能没有他,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我拿着电话,已经被电话另一端这个无助的女人的哭声憾动了。虽然她曾无情地伤害过我,伤害过我的儿子,但是,当她如此恐惧地求我放过袁一林,放过他们的家庭时,我还是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为这个女人的委屈所感动了。她爱她的丈夫,尽管这个丈夫一直在伤害她,尽管这个丈夫一直想抛弃她。但是,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她仍然不能停止对他的爱,也不想停止她的爱,她甚至不惜向另一个仇恨的女人求告,这到底是一个女人的伟大?还是一个女人的悲哀?到底是一个母亲的高尚?还是一个妻子的自私?在那一时刻,我真得难以分辨清楚,我只知道在她的哀痛中,作为一个女人,我已经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彻底投降了。
我忍着同病相怜的情绪,以一副平静的姿态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梁凤葶听见我平静和善良的问话,一时间暂停了哭泣,她只说了一句,袁一林要跟我离婚,就又哭了起来。
如果平时,我想我会为这个消息而暗自兴奋的,但是,今夜,在另一个如我当年一样正在遭受灭顶之灾的女人面前,我似乎因为自己与她同是女人而站在了一起,并且因为对这同一种灾难的切身体验而变得高尚起来。我说,你放心,我会劝袁一林回到你们家的,另外,我又半是决心,半是自欺欺人地说,我还请你放心,我不会拆散你的家庭的。
她这一次是真的停下了哭泣,以一种掺杂着怀疑的感激语气,颤颤抖抖地问我:你说的是真的?你会劝他回家,是吗?
我坚定地说,是!
她似乎更不相信了,再一次颤抖着声音说,你刚才说你不会拆散我们的家庭?是吗?
我仍然毫不犹豫地说,是!
那……她突然又带了哭腔,声音也低了下来,似乎害怕把刚才我的许诺吓跑似的,说:那你,告诉他这些话,好不好?就现在。
好!我悲壮地说!
半个小时后,在我打电话实践了对梁凤葶的承诺半个小时后,袁一林愤怒地开着车跑到了我家宿舍楼下。我不得不悄悄地溜出屋门,飞奔着冲下楼梯。宿舍院静悄悄的,偶尔吹来初夏的暖风,掠过院落里一簇簇葱葱郁郁的花草树木,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扑上面庞。路灯似乎已经睡着,从半闭着的眼睛里闪出昏黄的光线,随着夏风轻轻摇曳着一缕缕夜的气息。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做出这个高尚的决定而自豪。一缕风轻轻吹来,我的一侧衣角突然像一只蝴蝶柔软的翅膀,忽闪了几下,我伸手抚平被风吹起的衣角,向着袁一林正在等候着的车走去。
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车驶出宿舍院,刚刚进入静寂而宽阔的马路,袁一林便愤怒地吼起来。
我能说什么,我说梁凤葶的求告,说她对他的爱,或者说我的高尚。我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想告诉他,不要甩掉一个爱你的女人,那太残忍了。
不,你不明白!他斩钉截铁地大声说,你以为我不甩掉她,对她就不残忍了吗?你错了!
夜在无尽无休地伸展着,像一团巨大的黑雾,将我们的车,以及周围几个厌厌欲睡的路灯紧紧围裹起来。我坐在车里,感到外边这团巨大的黑雾就是罩在我们头上的命运,不管我们如何飞跑,如何挣扎,都永远无法逃脱出去。即使有白天,到头来,黑夜仍会交替而来,最终我们都无法摆脱。袁一林已经不再说话,他只是阴沉着脸,飞速开着车狂跑。我想,不管你跑到哪里,我们未来的命运,都不是我们自己做得了主的,你跑吧,等你跑累了,一切还是遵照命运所安排的回到原来的样子。十几分钟后,袁一林终于停了下来,我发现我们又停在了那幢新房前。
想回身已经来不及了,我已被袁一林拖出来,向着幽静的楼道走去。其实,自从初次在这间屋子里发展了我们的关系,到今夜为止,我们这已是第四次来这里了,不过这一次却似乎与第一次来时的状态更为想象。我们既不是来幽会,也不是来居住,但心里装着的是某种难以说清的复杂情绪。我想,既然事已至此,说说明白,做个了断或许对大家更有好处。
几分钟后,我已经被袁一林紧攥着手,拖进了宽大的书房里。他一边走到写字台后边,一边弯腰从一只抽屉里拿出一只大大的信封,扔到了我的眼前。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猜不透里边有什么东西关系着今夜我们的谈话。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墙上乳白色的石英钟兀自嘀嗒着。我伸出手,拿起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
原来是一沓已经发黄,破损不堪的黑白照片!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照片都是我们上大学时一起拍摄的。
我抬起头,想从袁一林的脸上寻找这些照片的涵义,但是袁一林沉默的脸上仍然挂着厚厚的阴郁和恼怒,从中什么都看不出。我只好再次低头,看着这些曾经撕裂过,又粘起来的照片,琢磨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故事。
其实,我并不想给你看这些照片。因为这些照片除了证明我们曾经爱过以外,便只能是我没出息的见证了。袁一林终于抬起头说话了,眼睛里的泪水已经积成一潭,这不禁吓了我一跳。在我的心目中,这个男人一向是乐观和刚毅的,他不但很少流过眼泪,甚至连烦愁似乎都很少有。
在你绝情地决定跟于致时,我一气之下将这些照片全部撕碎了。但是第二天,我便从拉圾筐里将它们又翻了出来。因为,失去你让我心痛至极,而扔掉你的照片使我似乎又再次经历着失去你的痛苦。就这样,我又将它们翻了回来,我觉得那怕看一看你的影子,都会感到有一丝安慰。
你看我多没有出息,我没有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去恨你,反而更加思恋你。我甚至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还在翻看这些破损的照片。就因为这些照片,我的妻子曾经跟我吵了多少次,可我始终没有办法扔掉它……
但凡对你的爱有一点点儿减少,我都会扔掉他……
我终于随着他眼睛里掉落的一大滴泪水而感动得眼圈湿了。那些照片看来不只是撕过一次,而是至少有两次或者三次,因为破裂的纹路除了撕开的痕迹,还有剪过的痕迹,我能猜想这个男人是在怎样的情态下与他的妻子争夺这些照片的,我也能想象出这个男人如何在独自一人时,伤痛地粘贴这些照片的。我低着头,羞惭而难过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张张黑白照片上的男女,似乎看见了青少年时期一幕幕欢乐的场景。在逝去的时光里,那些场面就像窗外遥远的星辰,模糊而忧伤地在远处伸展和招手,我甚至感到已经消逝的年少时的情爱也正像窗外铺天盖地的春天气息汹涌而来……然而,就像席慕容那首诗说的,我曾经答应过你,要一起走上那面山坡……
可是,如今在灯下,当我面对过去那个少年沧桑的脸时,我如何解释,如何补偿这些岁月里的等候。我为眼前这个男人的爱情命运而伤感不已,更为他对我的这份情思伤痛满怀。在惨白的灯下,面对眼前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难解的初恋情结,我终于再次冲破内心深处道德的束缚,毫不犹豫地撕去刚刚唤醒的理智,张开胳臂,一把将面前这个痴情的男人搂在了怀里。
让一切见鬼去吧,我少年时的爱人,除了爱你,我已经一无所长,除了爱你,我没有选择。让所有的一切惩罚都落在我的肩上吧:道德的诅咒,良心的遣责,社会的舆论,还有一切灾难!我不怕。
我愿做你的情人,我愿给你我的一切。我不要名份,不要婚姻,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需要我的爱,我会随时给你,毫不保留地给你!
49
本来要与袁一林彻底断绝关系的,当我面对他以往岁月里的情感沧桑时,我再一次被感动了。像我这样一个岁数的女人,除了一副衰老的面孔和经济的负担,我还能给人什么呢?在经历生活的磨励和婚姻的破灭后,这个男人还能如此一往情深地爱我。我想,如果这不是伟大的爱情,那么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爱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再次残忍地辜负这个男人,还有什么理由再次绝情地放弃他!即使我答应过还他妻子一个完整的家,但是,那对他,对我都将是怎样的不公平啊!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中,最后,我只好痛苦地给自己定了位:除了袁一林本人,我再也不要袁一林给我许下的婚姻了。
我只做作他的情人!
一个中年女人,一个正在长大的儿子的母亲,竟然在这样岁数决定做一个情人,这不但荒唐,而且让人觉得无耻。但是,在那种情景下,我被这迟来的激情搞得晕头转向,心智迷乱,我根本不想顾忌社会和道德的约束。作为一个女人,一个被深爱着的女人,我已经别无选择。与其再一次伤害和辜负这个男人,不如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罚。就这样,那晚上,我以性命和尊严起誓,只作袁一林的秘密情人,别无他求。我既然不能实践对梁凤葶许下的诺言,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起码能给她一个表面完整的家庭。而袁一林在最初的痛定思痛后,也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为了我们家庭的安稳,为了我们各自的孩子,也为了我们最后那点可怜的面子,袁一林还答应了与妻子的暂时和好。
其实,在那种环境里,作为他的情人,除了内心深处的自卑外,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耻。因为从那以后,我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就像自己的付出获得的报酬一样,我慢慢习惯了袁一林对我各种名目的赠与。有时,我也怀疑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否真得全部出于对袁一林的感激和爱惜,是否除此之外,下意识里还有对袁一林经济方面的需求。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不愿意追究这样的问题的。我情愿稀里糊涂地、快快乐乐地做着袁一林的女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的工作和生活渐趋稳定下来。自从被常天丽逐出研究所后,一直伴随着的不安感觉,慢慢随经济情况的好转而消失了。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父亲的病经过坚持不歇的口服药物化疗,越来越趋稳定,儿子在经过医院的那次冲突后,虽然一度与我的关系紧张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逐渐和睦起来。我与袁一林始终在极秘密的状态下,维持着亲密关系。除了偶尔产生的羞耻外,我与袁一林似乎焕发了第二次青春,我们简直像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每天渴望和思念着对方。我有时真的奇怪,于致曾经那么深地打动过我,而且失去他时,也曾经为他那么深地痛苦过。而现在,在袁一林温暖的抚慰和灼热的爱情燃烧下,于致在我的心目中不但变得遥远,甚至开始看不清楚。我一直认为于致在自己心灵上刻下的痕迹太深了,深到永远无法抹去,无法接受别的男人。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炽热的爱情可以熔化一切,就像当初于致霸道的爱夺去我对袁一林的爱一样,它也可以熔化于致烙在我心灵上的印迹。
我并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女人,除了本性的善良外,我有时甚至比许多女人更具备好强、好胜的心理。一旦从困境里挣扎出来,我便开始在温饱之余想起以往的经历,尤其是几乎置我于死地的销售非法出版物的败露。因为那件事情对我生活的影响和打击,几乎摧毁了我对生活的最后信心,如果没有对父亲和儿子的责任,我真说不清,当时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因此,尽管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对此事我仍然无法释怀,甚至在更多的闲暇时间里,我开始寻找各种线索和机会,查寻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供货商的判断和提供的线索得知,这件事是由人举报而败露,这正好说明公安部门为什么对书店的贩黄事实,甚至对我们的藏书地点了如指掌。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的举报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调查了当初小服务员的经营情况后,我开始怀疑,这个举报人不但是我们的顾客,甚至有可能做过我们的推销员。事情就这样搁浅在这里了,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杨菴,这个结才有了一缕解开的曙光。
那一天,我正在店里低头盘货,服务员正在接待偶尔进来的三两个顾客。由于街对面便是一座商业办公大楼,我们店几乎将楼里一大部分商业公司的应用软件和硬件以及电脑维护全部承包了下来,生意很兴隆。我不用做很多的市场开拓,只要维持原来的经营项目和规模,便有很可观的利润了。
店里正在放着一首音乐,声音不大,非常优美,就像门口吹来的秋风,轻柔而惬意。有一个穿西服的小伙子从门外进来,我没有抬头,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瞧了一个轮廓,然而这一瞧不要紧,我感到心里一震,这个人是谁?我抬起头,一眼看见杨菴正西装革履地走进来。
我们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并惊讶地打着招呼。原来,工业局正在对面商业楼旁边的大厦举行一次会议,他来为会议买一些办公用品,还有李子峰吩咐的一盒磁盘。据他说,会议再有三天就结束了……对工业局——我过去单位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此时我没有任何兴趣,我所有的精神全部集中在我的书店被封事件上了。两分钟后,我将杨菴拉进了旁边的小办公室。作为当时书店里的一个临时推销员,我想也许他能为我提供一点线索。
提起当时的事情,杨菴表示出一副痛惜的样子,但有些作做的惋惜,却让我捕捉到了倏忽而过一丝尴尬痕迹。我突然预料到,杨菴肯定有一点线索,或者知道什么。于是,我开始回忆当时的境况,当时的挣扎,当时的恐惧……就这样,眼泪轻而易举地流了出来。不知道是我的眼泪起到了作用,还是杨菴的良心发现了,他终于在沉默了几分钟后,一反常态,开始激动地向我诉说:
蘋姐,我对不起你,我一直想找你,但又怕你不原谅。
我抬起眼睛,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为什么?
那件事,我一直怀疑是我惹的祸……
我更加疑惑地看着对面杨菴的脸,急切地寻找着真实答案。
杨菴低下头,黯淡的眼神瞄向脚下光亮的地板,似乎在向我忏悔。有一次,我在下班时间看那套书,被常天丽看见了。她当时就问我是不是从你那里买的,尽管我没有承认,但我觉得她已猜着了。后来我发现,一个跟我一块推销书的朋友,竟然与常天丽鬼鬼祟祟地约会,我当时没有多想什么,后来你的书店出事,我才联系到这件事上。事情发生后,我曾经为这事特意找过这个朋友,从他的表情猜测,我想他很可能与这事有关。
………
我已经明白了,这个天大的灾祸原来仍是这个心狠手毒的女人一手策划的。当我再一次意识到我与常天丽的仇恨又添一层时,我沉静的表面下已经开始燃起熊熊怒火,那种疯狂的烈焰简直蕴含着烧尽整个躯体,整个世界的能量。如果常天丽就在眼前,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口吃掉她……一刀杀死她,太便宜她!
在遭受了这样的陷害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决定,再次举起复仇之剑,向常天丽寻回一个平衡。
不久,机会就来了,我气愤难平的心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四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刚刚准备闭店,突然看见李子峰与常天丽一左一右从一个出租车里出来,快步走向对面的宾馆大厦。
尽管天已很黑了,但街道两旁闪烁的路灯,还是柔和地照清了常天丽的白脸、红唇和李子峰微亮的秃顶和脑后稀少的头发。我吩咐了一下店员,不加犹豫地尾随而去。按那天杨菴所说,会议已经结束了,而这个李子峰竟然与常天丽在夜晚双双进来,看来一定是不正当 7684." >的勾当。
街道上的人络绎不绝,我穿过人群,穿过如流的车辆,一溜小跑冲进这座豪华的宾馆,正好看见他们两人随着电梯的打开,齐肩迈进电梯间。我返回街上,用手机将电话打入宾馆前台,讯问工业局的会议是否结束,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再以李子峰朋友的身份,讯问以李子峰的名义登记的房间号码。我说,我是李子峰的朋友,忘了他的房间号。
一分钟后,我将1235房间号码记在了脑海,然后兴奋地回到了店里。我坐在办公桌前,兴奋地思考着即将到来的好戏:今夜我也要像常天丽一样策划一台漂亮的舞台剧,我也要让她身败名裂!
三分钟后,我打通了我的原先供货商张志有的手机,告诉了举报我们的仇人,以及今夜我的打算。我请求他采用他的关系,动用警方,替我们报仇。十分钟后,他将电话打了回来,同意了我的计划,并说已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的警方朋友。
晚上,时间过得慢如蜗牛,我连饭都没有舍得吃,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宾馆的出口,生怕漏掉他们的影子。我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在半夜,来个突然袭击,将他们双双抓获。到夜里十二点以后,事态发展果真按照我所希望的在进行,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没有从宾馆出来。我感觉心脏正随着走向公用电话亭而猛烈撞击着胸腔。
实施计划的时刻到了。
风大了,有几片纸屑夹着塑料袋在前面不远处随风飞起,伴着哗啦的声响,其中一片纸竟然翻卷着飞向旁边昏黄的路灯,在撞到电杆后,又翻飞着向地面飘落。我收回眼光,低头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似乎刚刚经过了蒸烤,浑身燥热。IC电话亭已经到了眼前,我心怀鬼胎地站在它巨大的阴影中,心慌意乱地拨着110的电话,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似乎要飞起来似的。在听到对方的接应后,我压抑着满腔的激情,清晰地告诉对方:
在某某大厦1235房间有人在卖淫嫖娼。
在得到110干警准备查证的许诺后,我感到自己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然后,我又拨通了工业局保卫科值班室的电话,告诉值班员通报保卫科长,在某某大厦1235房间,工业局工作人员由于违法乱纪,已被公安部门抓住,请单位派人来处理。
回到小店,我在黑暗中通过窗玻璃,瞪大眼睛注视着宾馆门口的动静和来往行人,兴奋地等着事态的进展。多亏我的小店采用的不是全封闭卷帘门,而是网格状的保安门,这种安排似乎正是为我今天的行动准备的。看来今天发生的一切真是事事如意,我要详细品尝这一道美味大餐,亲眼看见这两个狗男女如何耷拉着脑袋被警察带走的场面。
时间像轻盈的水汽一点点蒸发在黑夜里,店前路上的安静更像一片宁静的天空,偶尔驶过的车辆有如一只闪着寒光的刀,轻松地便将黑夜划了一道口子,只不过黑夜的愈合能力太强了,几乎不到几秒钟便不留任何痕迹地将裂口缝合了。我眼巴巴地盯着前面平静的广场,期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当眼睛变得酸疼时,终于有一辆警车停在了宾馆门前。但是让我失望的是,里边走出的两个刑警,并不像电影中见到的抓歹徒那样,表现得火急火燎,紧张利索,而是像两个游闲的客人,散漫地走进大厅。我真得很想跟进去,看看接下来这两个男女面对警察如何解释他们的行为。碍于还有本单位的人即将到来,我只好耐住性子。
大约十分钟后,工业局保卫科长和一个干事的身影,也进入了视线。他们是骑着一辆摩托车来的。我甚至还能看见保卫科长被风吹起的头发正竖立在脑门前,剧烈摇动的样子。
该进去的都进去了,我无法看见里边正在发生的情景,是怎样的令人激动。只好凭着猜测想象李子峰与常天丽这对狗男女,被当场抓奸在床时的尴尬场面藏书网……店里的音响正在悄悄播放着我刚放进去的小夜曲,我带着耳机,在轻柔的乐声中,体验着幸福的感觉。斗争是残酷的,胜利却是醉人的,尤其是经历过激烈的斗争而取得的胜利更是如醉如仙。
十分钟过去了,斜对面的大厅前仍然悄无动静,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异常。我猜测,时间越长,说明场面越复杂,一想到那两个狗男女面对保卫科长时的样子,更让我兴奋难耐。或许,过不了几天,研究所女所长与副局长夜半被捉的消息将会传遍全局,这多剌激!在乏味生活里泡久了的人们,是多么渴望这样的调料啊!
大约半个小时后,大厅前终于有人影走了出来。是那两个警察!只是没有押着那对狗男女,这让我既遗憾,又愤慨。我恨不得冲过去,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两分钟后,保卫科长与科员也像两条黑乎乎的影子,爬上黑色摩托车,继那辆风驰电掣般消失的警车后,也呼啸一声狂窜而去。
我目瞪口呆,不停地思索着这件事情所遇到的各种情况:是不是他们没住一个房间?是不是其中一个走了,我没有看藏书网见?是不是警察不管?……一个又一个问号在脑海中纷飞着,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乱飞乱撞,让我难以理清思绪。在又等了两个小时后,我终于怀着满腹的狐疑和失望,睡着了。
50
第二天上午,我便从张志有那里得到了准确消息:他们的确是同居一室,但至多算是通奸或者是谈恋爱的行为,不属于法律范畴。而且单位很快去了人,不但证明二人都是单身,还证明二人所说的正在谈恋爱确属实情。对于此类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警察一般不便插手,因为搞不好会遭起诉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为此兴奋了好长时间。我没有打听单位里的反应,但仅凭想象,我能猜测到这两个人在单位里将很难堪。如果比较当初常天丽贴我小字报,给我造谣时的情况,那么,他们的处境其实还不如我当时的情景。毕竟,我是被蒙在鼓里,不但自己没做过,不用心虚,而且也没有人敢告诉我,也不必面对丢人的局面。现在却不同,他们被人当场抓奸,心虚和羞耻想必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心理影响。
我继续顺利地经营着生意,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策划的这场不出面的战争而骄傲。我没有细想自己为这场胜利所播下的种子,是否会继续发芽、成长,甚至结果。其实,我与常天丽从开始便不停地为对方种下各种仇恨的种子,然后不停地收获各种苦涩的果实。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便是恰如其分的描绘。在这种连环伤害中,我们像两个行走在悬空的铁链上的人,身不由己地从一环走向另一环,只要一方放弃迈向下一环,便有可能从这个悬空的铁链上掉下去。
一天,我刚刚从送货小车里搬完货物,站在店门口与送货司机招呼再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问候:
哟!这么长时间不见,原来发大财了!
我还没有回头,身上便随着这个声音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脖后梗处甚至能感到一股袭人的凉气正从声音发出的地方直吹而来。我一咬牙,扭身回头一眼盯在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身上。
这可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常天丽穿着一件湖蓝色的休闲风衣,脖子里松松地系着一条柔软的纯白色丝巾,这两种颜色鲜明的对比效果,就像一片蔚蓝的天空里飘着一团洁白的云,其风情和风度仍然像当年一样尽情炫耀着一个女性的优越和高贵。看着太阳下正眯着妖媚的眼睛,一如当年正在盛开的花朵一样的常天丽,我感到骨子里极度的仇恨再一次排山倒海般奔腾而至。我恨她的虚伪,恨她的狠毒,恨她在仇恨的心情下还能保持的做作神态!太阳从身后照过来,将我的影子照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我低头无意中发现我的头影正在她脚前二十厘米处,像一只圆形的球。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似的,常天丽突然随着我的视线抬起腿,一脚踩到了我影子的头上。
我心中一紧,头好像被真得踩着似的,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疼痛瞬间在脑中跳了几跳,接下来我便意识到举报嫖娼的事情被这个精明的女人掌握了。想到这里,我感到立即紧张起来,像一只已经上好子弹的枪,随时准备着出击。
哎呀!前一阵子,听说你的书店出事了,凭我对你的了解,以为你会垮掉呢。没想到,这么短时间,你竟能东山再起,经营了这么大规模的一家公司,还挺现代。
我恨不得冲上前去,打她两个耳光。这就是我与这个女人的区别。在我恨一个人,或者不喜欢一个人时,无论如何不会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我甚至连说话都不愿跟他说。而她,不管她多么恨,多么讨厌,她都能将自己的表情伪装得一丝不露。这就是表演的艺术,而且精湛至极。我有时真纳闷,她有这么好的表演素质为什么不去当演员?
我强压怒火,仍然掩饰不住脸上的厌恶,只好阴阳怪气地讽剌说:对于我没有垮掉,你是不是有些失望?对于我今天的成绩,当然了,如果你认为我今天这个样子叫做成绩的话,是不是也有些意外呢?不过,不管如何,我还是应该感谢你老的成全。不是你将我下岗,我哪能去卖书?不是你成全,我哪能开店。我几乎说出了我开店全依赖她伙同别人举报的事情。
她的脸丝毫没有因为我的讽剌而恼怒,仍然伪装出笑眯眯的样子说,怎么可能失望呢?对你今天的成绩,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看来下岗对于有些人并不一定是坏事,是不是?
我一秒钟都不愿再看见这副虚伪的嘴脸,只想迅速结束这场谈话,结束这场不期而然的相遇。我一面绕过她的身体,在她那种讨厌的香水味里向店门口走去,一面表示着再见的意思: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要工作了……
看来她还有其他的目的,因为她不但没有走开,反而跟着我向店里走来。我只好扭身站在店门口中央,表示我不想请她进来的意思,一面说,你有事吗?
她只好停在我面前,我们面面相觑。在这种对峙中,从彼此的眼神里,我们无声释放着对对方的仇恨。
一分钟后,常天丽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默,她重新浮出一脸的微笑说,是这样,我要与李子峰结婚了。今天我正在购买结婚的东西,没想到遇见你,也算是一种缘份吧!我大吃一惊,真没想到,这件事的结果,反而成全了这对狗男女,使这对狗男女最后下定了结婚的决心。对于她所说的“遇见”,我想事情未必这么巧吧!既然我们旧仇又添新恨,那么,接下来,她将会施展什么手段?我们还将以怎样的方式较量?我已经难以预料。有一点值得肯定的是,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是一张请柬,希望作为老同事,老朋友,你也能来捧场。
呸!老朋友?亏你说的出口!我在心里疯狂地怒骂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在这样的深仇大恨后,她竟然还能用上“朋友”这样的词!可真是修练到家了。我接过大红请柬,看着两个仇恨的名字,以及醒目的日子,十二月十八日,直觉得牙齿咯崩作响。
我相信,李子峰也会希望看到你的。他也很想你!
说完这句话,她自我感觉良好地扭着丰满的屁股,迎着太阳走了。我不知道她是借李子峰暗示她知道我曾经与李子峰的关系,还是借李子峰来羞辱我当年的婚姻之梦,或者是否暗示她与李子峰两人共同等着与我的较量呢。
我将视线从她扭动的屁股上收回,一伸手将大红请柬扔到了地上,然后一脚踏了上去,我真希望这张请柬就是这对狗男女,那样的话我便能一脚踩死他们,“像碾死臭虫”一样,那多舒服。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呢?竟然还能在这种丢人的事件后,大肆宣扬结婚的消息。真是无耻到家!
第二十章
51
秋去冬来,在时间的流逝中,心理上的不安被慢慢冲淡了。我想,或许是常天丽快结婚了,顾不上实施报复,或者因为快结婚了,不愿再找麻烦。总之,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准备着的激烈战斗并没有到来。我与袁一林的约会,在最初颤颤惊惊地停止了一个月后,也恢复了交往。只是我们变得更保密,更细心,当然相约的次数也减了又减。相约次数的减少,就像海上憋久的狂风,将我们彼此的激情鼓荡得像一副胀满的帆,而头顶上由常天丽暗示的那把寻仇利剑,更为我们的约会添加了难以言表的刺激。从对方的身上,我们都重新找回了感情的支点和激情的源泉。
就像饭是人们活着的一种依托一样,做好的饭,人享用了,便能活着。做爱也一样。做了爱,人享用了,便能相爱。我不知道这个词语是从英语里的dolove中意译而来,还是中国古代便有这样的说法。单单从我与袁一林的交往中,我已经真切体验到了这一词语在形容夫妻房事上的确切和逼真。从我们彼此认同我们这种非夫妻的关系起,已经将良心和道德上的不安和内疚深深地掩藏在了内心深处。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我们之间真正的爱情上,以及因为不能结合而带来的精神牺牲上,这不但使我们因为背叛家庭而内疚的心取得了心理上的平衡,而且使我们能够为彼此名分上的牺牲而自豪。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关系不但不应该遭到道德的遣责,反而应该带有崇高的性质。
白天的日子越来越短,往往到下午五点半左右,太阳便从西天的尽头一头扎进了山里。或许是黑夜的变长,再加上防备常天丽的恐惧越来越淡,我与袁一林的约会开始增多起来。在夜幕掩饰下,我们往往以应酬或者出差为由,有时仅仅相聚两三个小时,以诉相思之情,有时在那座房里过夜。
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整个夜空和大地因为这场雪变得亮堂起来,如潮的行人缩着脖子,往来穿梭在迷眼的雪雾中,那种景象就像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在大约七点的时候,我已经乘坐出租车到达了那座房子。我自信很安全,自己不但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在打车时,都没有看到周围任何可疑的人。
我刚刚将身上的大衣和口罩摘掉,门上的锁响了。袁一林提着几个打包好的饭盒走到了客厅中央。都说现在许多有钱的男人有外室,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但无论是什么样的角色,我都认了。我爱他,爱他对我的一往情深,爱他对我这个半老徐娘的珍爱,还爱他对我的怜惜……中国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到这样的境地,我岂是只为他“容”,我几乎都有为他死的决心了。
屋里放着一首美丽的音乐,那是电影《男欢女爱》的主题曲《when a man loves a woman》。其实,在我们第二次约会时,我们就共同欣赏过这部经典影片。片中讲了一个男人深爱着自己酗酒的爱人,而这个女人虽然也深爱着丈夫和家庭,由于难以自制的酗酒,使她无法给男人一个完整的爱情和家庭。在矛盾的爱和生活中,他们在爱的痛苦中纠缠、绞结……这首歌由著名歌星迈克尔?鲍顿演唱,他用饱满的感情和令人心碎的忧伤,唱出了一个爱着的男人内心的无奈和对爱人声嘶力竭的呼唤。我不知道是否是这部电影或者这首歌曲引起了袁一林的感情共鸣,或者唱出了他对少年时期伤害他的女人的无奈的爱,他总是在许多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这首歌曲,忘情地回忆着已经遥远的年少岁月。然后,我们会在这首歌曲忧伤的旋律中,跳舞、拥抱和相爱。
这是一个富有激情的美丽夜晚。窗外雪花飘飘,屋内情意浓浓。我们像两个畅游在爱河的少男少女,从对方的身体里,对方的灵魂里,彼此吸收爱的汁液,相互体验着爱的极致境界。我一直认为疯狂的爱是属于青春的人们的,从来没有料到的是,在走过青春的岁月后,一个年老色衰,身心正在憔悴的女人还能焕发如此鲜亮的激情;更没有想到,在经历了生活的一次次磨难后,饱经沧桑的心也能生出这样疯狂的爱。至到此时,我盯着袁一林那张因爱而神采四溢的脸,真想大声祷告,感谢上苍!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等我洗完澡后,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这时,袁一林却刚进卫生间洗澡。我穿着宽松的棉质睡衣,一边心满意足地听着音响里柔和的轻音乐,一边整理湿漉漉的头发。这时门厅突然传来急促的铃声。
我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处在危险境地里的动物,屏息静气,警觉地嗅着周围的各种异常动静。第二遍门铃声响过后,我开始悄悄挪动脚步,走到门口,然后通过猫眼往外望着,正好看见一男一女变形的脸和身体。
我没有说话,门铃又响了起来。然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对不起,屋里有人吗?我们是查煤气管道的。这里的煤气管道有泄露现象。我们急需查找。
我没有预料得到的是这样一个回答!对于煤气的危险,几乎人人皆知。正因为这样的道理,我把心中刚刚产生的疑惑,一下子全部抛诸脑后了。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将所有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门外人所说的煤气上,并一把拉开了防盗门。
我手抓着门把手,顿时傻了眼,像旁边冰冷的门,失去了意识和知觉!
门前站着袁一林的妻子梁凤葶,她的脸几乎碰着了我的脸。而她的身后,有两条黑色身影一闪消失在了楼梯拐弯处。
等缓过神来,我首先感到的是梁凤葶身上逼人的冷气。她像一个从冰窟钻出的冰人,浑身散发着沁人的寒气。还有她的手,像冰块一样,正在我的脖子中央,紧攥着我的衣领。
我是被揪着睡衣推进来的,而且被凶猛地推倒在了客厅中央的地上。我横躺着身体,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两条腿正从卷起的睡衣下摆里露出来,在客厅暖色调的光线里,显得健康和洁静。音响里正好开始播放《when a man loves woman》,嘶哑的男声一如我所熟悉的样子,正在声嘶力竭的唱着“when a man loves woman……”。我还没有来得及对梁凤葶做出任何反应,脑子仍然沉浸在蒙蒙然状态里,竭力思考着那对查煤气管道的男女怎么会变成了袁一林的妻子,思考着袁一林的妻子如何会知道这个地方。
当我身上的疼痛终于唤醒神智时,袁一林的妻子正抬起她那双高跟的小皮靴向我一脚一脚踢来。我看见自己白底小蓝花的睡衣上已经蹭满了黄乎乎的泥巴,还有我裸着的腿上也已经被踢得面目全非。我终于哭了,不是为了身上的疼痛,而是为了梁凤葶的辱骂:
偷人养汉!不要脸!不要脸!
这么大岁数的老妓女,我还是第一个见着!
……
也许是她的痛骂触到了我的心痛处或者伤疤处的缘故,我突然感到非常羞耻和无助,觉得自己已全然没有了反驳的力量。我真得搞不清楚,我这是不是在抢别人的丈夫?我这样做是不是不要脸?我是不是一个老妓女?在这些问题随着梁凤葶的辱骂不断涌进脑海时,我只有流着屈辱的泪水,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的灵魂。
梁凤葶没有因为我的流泪哭泣和不作反抗,而停下嘴里的辱骂和脚下的踢打。在我的感觉里,她更像一只拼命的母兽,似乎将身体里复仇的力量全部聚集到了这一刻,聚集到了她的脚上。她拼命向我踢着,从一只脚增加成两只脚,身体几乎跳了起来。在高高的鞋跟和尖尖的鞋头踢打下,我躺在地上,像她脚下的一滩烂泥,被踩踏得无力还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音响里那首歌曲正要播完的时候,袁一林终于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出现在我模糊的泪眼面前。
我被拉了起来,就像刚刚从淤泥里爬出来似的,黄泥印子东一块西一块像一片片秋后的枯叶沾满了全身。我仍然在哭着,又委屈,又羞耻,又充满着无奈。当我被袁一林从梁凤葶身边拉开,站在客厅一侧时,梁凤葶开始像一只饿虎扑向袁一林。
你个黑心的王八蛋,我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住在那座旧房子里。你竟然给这样一个老妓女买房子。你金屋藏娇,也还罢了,可你藏了个什么东西,我替你丢人……
她一面大声喊着,一面疯狂地挥舞四肢,逼得袁一林不停地向后退。即使如此,我仍能看见他的脸上,脖子上及胸部和腿部,挨到的他妻子的拳脚。不知道为什么袁一林也不进行反抗,是否面对自己的妻子也感到了歉意和内疚。当袁一林的妻子将袁一林一步步逼到客厅的侧角时,终于碰到了一只放在支架上的盆栽绿色植物。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袁一林与那盆高大的植物带着支架一起扑通通、哗啦啦摔到了地上。
我惊呼了一声,瞪着发直的眼睛,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场面。梁凤葶在稍微惊恐了片刻后,又恢复了刚才的怒火。她突然扭身冲向那几个盆栽植物,一盆一盆地摔了个稀烂。然后她一边踹着地上的烂土、瓦片,以及袁一林伸到她跟前的腿,一边高骂着:
一对狗男女,我让你们偷情,让你们通奸……
两分钟后,袁一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胳膊上还沾着大片的黄土。他没有顾忌这些,只是瞪着眼睛,迎着他妻子的踢打,一步步向她走去。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到了疼痛,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妻子尖细的鞋跟像鸡啄米一样,在他的腿上疯狂点击。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突然伸出一只胳膊,夹住了他妻子的脖子。他妻子仍然在高骂着,下边的两脚还在踢打着,但是很快就被憋得喘不过气来。等我发现梁凤葶的脚变得力量减弱,徒劳的挣扎也越来越无力时,我突然明白了袁一林失控的行为。
要出人命的!
我下意识里大喊一声,狂奔着冲向袁一林,然后梁凤葶从他的胳膊里掉了出来。
我以为她会害怕的,她却没有。她站在我与袁一林的对面,一面大声咳嗽着,一面流着泪高骂着:
你有种,今天就杀了我!
她突然弯腰低头,一伸手,变戏法似的从高筒小棉鞋里拉出一把亮闪闪的刀子。
怎么样?今天就拼个你死我活!
战争升级了,我一下子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尽管在许多媒体上,看见过婚外恋造成的众多悲剧,但从来没有想到,今天我也成了其中一例。面对亮闪闪的刀子,袁一林不但没有恐惧的表现,甚至更加愤怒了。
不,我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我要阻止。我发疯般挡住正在迎着刀子向前一步步逼近的袁一林,然后冲到梁凤葶跟前,想把刀子夺下来。但是,还没到我伸手的时候,梁凤葶竟然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几乎同时,将那把寒气逼人的刀子抵到了我的脖子上。
一股冰冷的疼痛感顿时从脖子传向大脑,我发现自己的腿竟然不自主地开始哆嗦。我从来不曾害怕过死亡,但是刀子割破肉体的感觉,皮肤上冒出鲜血后的疼痛,却是我从小就畏惧的。这使我在他们面前,无法掩盖与生俱来的缺陷和软弱。
袁一林,你给我跪下,否则,我先从她的脸上开刀,然后再杀了她。
我被她的喊声吓糊涂了,袁一林也从刚才愤怒的顶峰,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困境。他突然挺直僵硬的身子,带一脸扭曲的表情,呆呆地注视着我,几乎有十几秒钟,他似乎都没有缓过神来。
这个女人真是太毒了,我突然觉得,袁一林真得应该跟她离婚,我早就应该把他的丈夫夺到手里。
一分钟后,袁一林忍着羞辱和恼怒,为我跪下了。他直挺挺地跪在我们面前,像被锯后的木桩子。看着他痛楚的表情和跪着的姿势,我痛心的眼泪如大把大把的豆子从脸颊上垂落,滚到寒光闪闪的刀片上,然后再顺着刀身滑下去。
哈——哈——哈,梁凤葶突然放声大笑,那种碜人的笑声,像厉鬼的嚎叫振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袁一林,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下跪的日子。你还记得我给你下跪的情景呢?当初,为了我们的家,我求你,哀告你,我给你下跪,都没有换回你的心。今天,你竟然为这样的一个女人下跪。我恨透了你!
袁一林,你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其实,你不下跪,我不但不会杀这个脏我手的女人,也许还会原谅你今天的一切,因为这证明你还有救,我们的家庭也还有救。但是,你下跪了,为这个女人下跪了,而这一跪却正好宣判了这个女人的死刑。因为这已证明你已经走得太远太远。既藏书网然如此,我根本没有必要再挽回什么,你更别指望我会成全你。
袁一林的脸更白了。我知道,梁凤葶已经是孤注一掷,准备最后行动了。看来这个女人真得疯了。
52
做袁一林秘密情人的日子里,虽然总有一种不安的心理,也曾无数遍预测过可能的结果,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但从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下场。冰凉的刀子已经开始向脖子的皮肤上用力,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从刀刃处传来的尖锐疼痛,似乎脖子里已经流血。我不敢挣扎,也不敢喊叫,只有恐惧地、眼巴巴地看着袁一林的反应,希望他能够用什么办法将我救下来。
小凤,袁一林突然叫起了他妻子的小名,这是我多年前,大概是他们结婚初几年吧,曾经听到过的称呼。我想袁一林一定是害怕了,他知道他愤怒的妻子在这一刻会做出任何疯狂的举动,因此,他想用这种称呼,唤起她当年的柔情。
小凤,你不要这样做,如果我伤害了你,我今天请你原谅,我只希望你别办傻事。
梁凤葶突然哭了,因为疯狂和愤怒而变得铁青的脸上竟然流出成串成串的泪水,看来袁一林的话起到了作用。袁一林趁热打铁,慢慢站了起来,一面向她的妻子走去,一面轻声地说:
小凤,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伤害了你。我也知道你很委曲。如果说你今天做出这种同归于尽的傻事,是因为我对你的伤害造成的话,那么我已经理解了你的痛苦。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这么绝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凤,请你再给我一个重新考虑我们关系的机会,好不好?那怕只是延缓一下你的行为,好不好?
梁凤葶哭得更厉害了,她拿刀的手开始剧烈哆嗦,锋利的刀刃也在我的脖子里大幅度地颤动。
小凤,放了她,你这样做不但不能给我机会,也不能给你自己机会,何况她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坏……
你给我停下,否则我马上割断她的喉咙。当袁一林眼看走到我们面前时,梁凤葶像从梦中突然惊醒一样,向袁一林大声吼叫起来。几乎同时,我感到脖子里尖锐的疼痛再次袭遍全身。
你这个臭男人,你又在欺骗我,你不过为了让我放掉这个老女人。我恨你,恨你为了她不惜屈尊求我,恨你为了她耍这种小花招,我恨你。如果失去她,你会难过一辈子,我就要让你难过一辈子……
我感到已经无望了,只好把满是恐惧的眼睛从袁一林的脸上挪开,慢慢闭上。
不知道时间是否还在走着,其实,时间本来是无始无终的,当然更不会行走,之所以认为它在走,只不过是人类自己给它定下了刻度。袁一林还在挣扎着,我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我想,既然已经逃脱不掉,那么就让它来吧!
眼前已经有灰黑色的片片鳞状东西在飞舞,成群成堆,在不同的角度和地方闪着灰黑色的光亮。我想,这或许就是阴阳两界的交界处。就像黑夜有星星和月亮作为相伴景色一样,这种灰黑色的飞行物或许就是这一界的自然衍生物。穿过这条纷乱的通道,是否就会看见另一个世界。我记得人们说,在这条路上有一座奈何桥,在奈何桥喝上一杯奈何水,便会彻底忘记前世一切恩怨,脱胎成另一个世界里的鬼。我还记得,喝奈何水时要……
有一声粗重的吼叫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眼前所有的一切瞬间消失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我不但没有死去,架在脖子上的刀子也没有了。除了袁一林和她的妻子,眼前还站着气喘嘘嘘的父亲和一脸惨白的儿子!
父亲正用苍老的手扭着梁凤葶的手腕,清瘦的额头上暴出的几条青筋正像紫黑色的蚯蚓,弯弯曲曲地爬伏着。
刀子静静地躺在父亲的脚前!在客厅灯光的照映下,唯有闪闪的寒光一如水面上映射的阳光,还在轻轻跳跃着!
今夜发生的一切犹如做梦一般,查煤气管道的敲门,梁凤葶的突然到来,父亲与儿子的及时相救,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梁凤葶的到来是因为那两个查煤气管道的诓骗,那么父亲与儿子又是如何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突然掉到眼前呢?
我扭头向门口看着,才想起,当初我是被梁凤葶推搡进客厅的,当时身后的门根本就没有被关上。当我刚刚明白这个问题时,突然听见梁凤葶疯狂的干嚎声:
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都来帮着这个老妓女卖肉来了?是不是?看一看吧!你们自豪去吧。她突然一指我的父亲,你的女儿,然后再指我的儿子说,你的妈妈,她用自己屁股给你们挣来了一座漂亮的房子,多么高的价钱……
啊——啊——整个晚上以来,对她的打骂一直没有还击的我,终于在父亲与儿子的面前因为无地自容而激怒起来。我流着羞辱的泪水,一面疯狂地大喊着,一面用尽全身的力气低头向她撞去。这一刻,我真想与她同归于尽,让她的臭嘴和她仇恨的灵魂,随着我羞耻的身心一块消失在我的亲人面前,再也听不到狠毒的痛骂和羞辱。
她没有迎着我的撞击与我硬碰,而是机灵的闪躲开来,在我冲过她身边的同时,一抬脚踢向我猛力前冲的后腰。我以全身力气运足的冲力,再加上她脚上的力量,使扑空的我一下子刹车不住,向前冲去。只听扑嗵一声,我摔了下去。
就在我爬在地上的同时,一声凄厉的呼叫从身后传来,后边已乱成了一团。尽管眼前火星乱冒,我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拨开眼前飞舞着的金星,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重又瘫倒在刚刚离开的地上:
完了!
儿子手拿沾满鲜血的刀子,被父亲紧紧抱着,梁凤葶在敞开着的大衣里,正手捂着被鲜血染红的前衫,痛苦而恐惧地呻吟着。
刀子上有鲜红的血液正往下滴嗒着,梁凤葶毛衫下的鲜血也在大片往外渗着!
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鼻子里流下来,我抹了一下,发现自己也满手鲜血。或许是手上的鲜血一下子提醒了我,我不由得激凌了一下。我听见在袁一林拨打120电话,报告地址的同时,梁凤葶也正一面捂着肚子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只不过她汇报的是有杀人案件正在发生……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在向110报案!
不——在意识到这一情况的同时,我浑身充满了力量,竟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向梁凤葶冲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替儿子顶罪,我不能由此毁掉儿子的前程。
我已经顾不得任何羞耻了,也顾不上什么尊严了。如果老天能够还给儿子平安的生活,我宁愿以任何方式接受任何人的处罚,包括面前这个仇恨的女人。我因为懊悔而泪流满面,像一个十足的罪犯,以满腔的忏悔之情一头跪到了梁凤葶的面前:
请你饶恕我儿子,我愿接受你任何的惩罚,我愿让你杀死,让你剁死,我愿为此去蹲大牢,请你千万放过我的儿子……
呸!她捂着肚子,从歪曲的嘴角挤出几句话,你忘了我求你放过我的丈夫和家庭的事了吗?可你是怎么做的。老天总算有眼,让你也有求我的时候。我告诉你,办不到!
十来分钟后,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匆匆赶到,在她刚刚被抬到担架上时,穿警服的警察也冲进了屋里。她满意地看着我的脸,在被抬过我的身旁时,轻声说了一句:
你夺去了我心爱的男人,老天也给我一个报复的机会,这真是报应。
两不相欠!这是她被抬出门时,向我笑着说的一句话。
53
如果说当初于致的离去,给我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那么今天儿子的被拘却使我尝到了地陷般的绝望和痛苦。当于致狠心抛下我们,并组织了新家庭后,我几乎将后半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到了儿子身上。尽管日子很艰难,但我有希望。而今天,这从天而降的大祸,偏偏降到了儿子的头上。无论最后的处理结果如何,这件事情对儿子的心灵,以及以后的生活道路,无疑将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我已经明显感到了儿子的变化,当我第二天带着东西看望儿子时,他已经对我产生了极大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他不但拒绝跟我说话,甚至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自始至终,他表现得就像一只仇恨的小兽,斜着眼睛,绷着正在成熟的脸,望向墙壁的一角。我真希望自己突然间变成那一角墙壁,那怕变成墙壁上的一个污点,好让儿子看见我忏悔的脸和疼痛的心。儿子最后走了,跟着那个警察,一步步消失在长廊尽头,只留下瘦弱孤单的背影像一条长长的带子,将我的眼睛牵得越来越远,将我的眼泪也越牵越多。
我一直傻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在等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刚才那个警察竟然从长廊深处走来,就像我在等他似的。他走到我跟前,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
于晨要见他爸爸!
啊!于致,是啊,我为什么没有想到于致呢?尽管袁一林正在为晨晨拼命奔跑,可毕竟晨晨是于致的儿子啊!我怎么告诉于致?我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说我第三者插足?说我被当场抓奸?其实,我并不是没有想到于致,正是这些原因使我根本不敢想起于致。现在儿子提出要见他的爸爸,要么是对我极度的失望和痛恨,要么是因为身在难处内心升起的对亲生父亲的依赖。尽管于致已经再婚,尽管儿子偶尔也表现出对于致的痛恨,但是天生的血缘关系,永远无法割断于晨与于致之间的亲情。我能体验到一个男孩在身陷困境时,在对母亲极度的失望后,对父亲的有力之手的渴盼。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正午了。我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终于咬着牙打通了于致的电话。我嗫嚅着什么真情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说,在派出所旁边的文印店门外,我有儿子的事情等着他。
半个小时后,于致已经开车停在了我站的路旁。看着多日未见的于致,除了万分的羞愧,对他往日的怨恨早已经被自己眼下所闯的祸吓得踪影皆无了。
发生了什么事?于致站在我脸前,似乎已经忘了那个夜晚在一家酒店楼梯里,与我大打出手的事情。
我……我抬眼看见他焦急的眼睛,像触电一样,迅速低下头,因为我仍然不知道如何解释眼下的事情。
说呀!孩子病了?看见我吞吞吐吐,他已经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派出所的牌子,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似的,一下子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肩膀,一边疯狂地摇晃着说,说呀,到底怎么了?孩子呢?
我……我突然哭了起来,迎着对面刮来的寒风,流了一脸泪水。我知道,不管我如何羞耻,如何懊悔,我都必须面对于致,面对眼下的局面。于是我咬了咬牙,用手擦去脸上冰凉的泪水,说,我对不起你……
我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失控地呜呜哭出了声音。虽然有来往的行人不停地向我看来,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只觉得面对于致,自己肮脏的灵魂和肉体十恶不赦,罪不可恕。在含混不清的哭声里,我断断续续说出了那个对于致来说简直是灾难性的消息:孩子被拘留了……
最初的几秒钟,于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不停地审视着我的脸。几秒钟后,他发疯似地大叫一声,松开了抓我肩膀的手,然后倒退了一大步,在一米之外,瞪着恐怖的眼睛,大喊着:为什么?我不相信!
面对于致的激烈反应,我哭得更凶了。我想,如果于致要杀我,我会情愿把脑袋伸给他,以惩罚我的罪孽。我站在冷风里,以一副痛悔的神态,痛苦流涕地说,我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你们,我插足别人的家庭,我是第三者……
啪!于致突然冲到我的面前,伸手打了我一耳光。我捂着被打疼的脸,泪流满面地看着于致愤怒的眼睛。路上有行人正向我们靠近,似乎要停下来看热闹。我早已经将羞耻置之度外了,像我这样一个因为插足别人家庭,而差点搭上儿子前途的女人,还有什么计较羞耻的呢?
啪!啪!于致的怒火还在向上升腾,他伸出两手,左右开弓地扇向我的脸颊。周围已经有五六个人停了下来,好奇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于致一向非常重面子,但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了。
我用手抹着嘴角流出的鲜血,无动于衷地等着于致的再次暴打。有个老人正一面指手划脚地向我们走来,一面做制止状。不等老人走到跟前,他突然抬脚向我恶狠狠的踢了一下。伴随着腿上钻心的疼痛,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摔到在地上。
于致一扭身,向派出所的门口走去。
我慢慢爬了起来,一面忍着腿上的疼痛,一面擦着脸上混合着鲜血的眼泪。当我看见周围一圈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冷漠,有的好奇地看着我时,我伤痛的心突然愤怒起来了。我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大喊着:
有什么好看的,一群王八蛋。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开始指责我。面对此情此景,我甚至都想拿颗手榴弹与这群好事的家伙同归于尽。我疯狂地从肩上摘下皮包,然后一面转着圈,一面用力抡着包,砸向人群,嘴里还不停地大骂着:
让你们看,让你们看热闹,我让你们这群王八蛋看个够……
通过于致与袁一林疯狂的奔波和说情送礼,再加上梁凤葶的伤口并不太严重,终于使事情很快解决了。第二天,儿子便被接了出来。让我失望的是,儿子坚决拒绝与我一起生活。于致也不断向我警告,如果我不同意把儿子的监护权转给他,他将要起诉到法庭,以法律的手段夺回儿子。
事已至此,我不仅感到自己没脸面对儿子,而且感觉已经没有做他母亲的资格。一个礼拜后,我与于致正式办理了儿子监护权的变更手续。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阳光灿烂,一如与于致离婚的那个上午,只是因为季节的不同,照在身上的阳光也有了极大的差异。不论多大差异,心理上的伤痛却是一样的。除了阳光的差异外,就是我们彼此之间关系的变化:那一次,于致在我的身后跟了好长时间,而这一次,我们刚刚走到马路上,于致便头也不回地向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在我默然地面对儿子冷漠的脸,同意儿子的决定后,在我最后下定决心同意把儿子让给于致后,我的眼泪已经全部咽进了肚里。
站在阳光下,抬头盯着刺眼的红日,竟想不起应该去何处去,应该做些什么。今生剩下的一点可怜希望以及后半生的唯一寄托,从手里丢掉后,我还能去哪呢?我还需要做什么呢?面对眼前这不得不咽的苦果,我只能告诉自己说,自作自受!
中午的时候,我坐在一个街摊上,夹在一群叽叽喳喳的民工堆里,像他们一样,大声要了一大碗面条和一瓶半斤装白酒。在他们奇怪的眼神里,听着他们低低的嘲笑声,吃喝了下去。之后,又在他们指指戳戳下,一边擦着嘴,一边打着酒嗝儿,以一副无所谓的神态穿过人群,顺着脚下这条街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走。
腿轻飘飘的,身体轻飘飘的,意识也轻飘飘的,只有身体中间的胃像一只大大的口袋,因为装了太多的东西,变得沉甸甸的。我想起了“平衡”这一词语,感到自己好像为自己找到了理由。是啊,自然界需要平衡,社会需要平衡,人更需要平衡,不但需要身体上的平衡,还需要心理上的各种平衡。就像今天,精神上丢了支柱,便用填塞身体来取得心理上的平衡;身体轻了,腿轻了的时候,如果再没有一个沉甸甸的肚子向下坠着,岂不是要被空气飘起来了?
走到一个路口,我发现一个鼻子被冻得通红的警察正站在岗上。我觉得他的鼻子有点像什么?但是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到底像什么?等到了下个路口,发现这个岗的警察的鼻子也被冻得通红,我终于想起了大学同舍的同学私下里给班里红鼻子男生起的外号——红皮蒜。对!这两个警察的鼻子就像那个同学的鼻子一样红,也是红皮蒜。像有了新发现一样,我突然感到心情变好了。其实,到底红皮蒜是否是这个样子,我还真的说不清楚。只是这一比较,使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那只倒挂的蒜头,也只能算是半头蒜,而且只有三瓣。然后,站在路口中央,我不顾一切掏出包里的小镜子,直到看见小镜子的中央,也端端正正倒挂着一头三瓣的红皮蒜后,就哈哈大笑起来了。
有一辆黑色小车在我身后不停地摁着喇叭,在那辆小车后,还有一溜各种颜色的小车,几乎排成了一个长阵。我仍然低着头对着镜子,一面数着蒜瓣,一面捂着肚子,不停地笑。
红鼻子警察走了过来,他一面向我喊着,一面指示我快离开路中央。
我干嘛要离开呢?我一面笑着,一面大声地回答警察,我真想告诉他,他的鼻子是一头红皮三瓣蒜。
警察走到我面前,怒气冲冲地向我喊着让路让路。
6211." >我干 561b." >嘛让路?在许多国家都是汽车给行人让路,为什么我要给他们让路?我就不让路!
他开始伸手拉我,我不但没有恼怒起来,反而因为他那个红鼻子的靠近,又想起了红皮蒜的形容,又笑了起来。
疯子!把那个疯子拉开!汽车里有人露出头在大声地喊着。
你才是疯子呢!听到别人喊我疯子,我愤怒地摆脱开警察的手,向着喊我的汽车冲去。不知道怎么挣扎的,也想不清楚如何与他们打斗的,最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马路牙子上了。而那溜小车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花色大蟒蛇,从我的眼前蜿蜒而去,与黑油油的马路一块消失在遥远的视线之外。
太阳慢慢暗淡下来,马路上的行人从开始的由少变多,随着太阳的消失,又从多变少。这时我的影子已经从阳光照耀下的影子,变成路灯下模糊的影子。
黑夜降临了,我是不是该离开这里了。我抬起眼睛再次盯向警察岗,正好看见那个警察也正无聊地把眼睛盯着我。说不清有几个小时了,我就像这个警察的替补队员,一直坐在场外的冷板凳上,似乎在等着上场。多么可笑,我竟然陪着这个警察值了一个下午的班!
他一定是要下班了,因为他正在斜穿马路,向我的方向走来。在朦胧的路灯下,我仰头看着站在我身边的警察,发现他的鼻子已经不红了。我想,肯定我的鼻子也不红了。想到这里,我又为我俩那两个红皮蒜鼻子笑了起来。
嗨!他向我招呼了一声,该回家了!
我已经没有家了。我笑着说。
为什么?他低下头,一副关心的样子。
你管我为什么?我突然翻脸,一句话噎得他上不来气儿。
你……他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
滚开,离我远点!我莫名其妙地烦燥起来,向他大喊着。
他耸了耸肩,转身走了。几乎同时,我听见从他的脖子处隐约飘来一句模糊的话语:
看样子也不像疯子,奇怪!
你才是疯子!我狠狠盯着他的背影,一面冲他喊叫,一边看着他走向我身旁不远的摩托车。在他骑上摩托车离开的刹那,我清清楚楚地发现,警察穿着的黑色皮裤已经斑斑驳驳掉了一些漆,使他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好像一只正在褪毛的黑色猎狗。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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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几点了。只记得当我最后走完那段漫长的路程时,许多饭馆、甚至酒店、网吧、酒吧等,都已经停止了营业,还记得走过我家幽暗的楼梯时,隐约听见有女人的哭声。我想,一定是与丈夫吵架了,或者发现丈夫有情人了,也许是被情人甩掉了……等打开自己的家门,屋子里竟是死人般的寂静,似乎没有一点活人气息。我从来没有想到,儿子从我名下的消失,会使我家的屋子也产生这样死气沉沉的效果。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轻松地照进没有合上窗帘的屋内。看着明亮、跳跃的光线,我感觉胃里一阵极强的翻滚,我才想起,自从昨天中午,吃了一碗牛肉面后,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二十个小时了,我还没有吃任何东西。我从床上坐起,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像往常一样直奔厨房,我知道那里肯定有父亲准备好的早餐。
然而,厨房里一点热气都没有,不但没有早餐,连父亲的影子都没有。怎么回事儿?父亲是在睡觉?还是去买早点没回来?我失望地从冰箱里找到了一块不知什么时间的面包,一面充饥,一面向客厅走去。透过客厅前端的长廊,我突然发现了异样:里门大开着,我昨夜换下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在两个门中间横躺着。自从父亲来后,我经常在深夜回家,顾不上将鞋子收回鞋架。第二天早上,穿鞋时总会发现,父亲早已将我的鞋摆好在鞋架上了。然而,今天父亲什么都没有管。我站在过廊处,望着那双鞋,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兆。接下来,我一面紧张地高声喊着,一面向父亲与儿子共同的卧室跑去:
爸,爸,你在吗?
推开父亲与儿子的卧室,我一眼看见,屋里除了两张整齐的床铺和儿子的写字台和书柜外,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父亲呢?我一面茫然地四下张望,一面自言自语。自从发生那夜的冲突后,由于儿子的被拘,我几乎将精力全部放在对儿子的关注上了。我不但没有关心过父亲遭遇这场冲突后心理上承受的压力,而且也没有注意过父亲在外表和神情上的变化。我多么粗心!一个传统的农民,在发现心爱的女儿这种不良的行为后,他将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我怎么就没有考虑过呢?
我又一次紧张起来,从眼下的情况看来,似乎父亲整个晚上就不曾在家里。这种想法使我顿时想起昨天深夜所感到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息。那么,父亲夜里会上哪去呢?我心里一下子不安起来。
父亲不会出事的!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在儿子的屋里开始寻找蛛丝马迹,我希望从中发现父亲的去向。当我掀开父亲的枕头时,看见一大张布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出现在面前:
蘋蘋,在爸爸心目中,你一直是一个上进、要强的孩子,也是让爸爸这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你离婚了,爸爸也不相信是你的错。但是,那夜的情景,爸爸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不管怎样,爸爸还是爱你的。爸爸只好把你的错误归结到我的生病上,我想,肯定是为了给我治病,你才走这条道路的。
孩子,你知道不知道,爸爸的老命已经不值钱了。比起你的名.声来,爸爸宁可不要这条贫贱的命。今天,我把我这个拖累从你的生活中带走了。爸爸临走嘱咐你一句话,你要记住:
我们贫穷,但是我们的志气不能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让人戳咱脊梁骨啊!
遗书,这是我在看这张纸时脑中得出的第一个结论。不,这不是,当我清醒有可能面临的结局后,我突然怕极了。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不是遗书,顶多只能算是一个留言条,他怎么能出事呢?可是接下来,我发现皱皱巴巴的纸上是斑斑点点的泪迹。盯着那些泪迹,父亲佝偻着背,一面写留言条,一面流下一串又一串浑浊老泪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不,我僵硬地伸开手,似乎要将这副景象从眼前推开。然后告诉自己说,这就是留言条,不是遗书。当那些泪迹再一次晃在我的眼前时,我又不得不告诉自己说,这种留言与遗书在这个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有区别。我仍然在为自己寻找安慰,我自己辩解着说,遗书是人死时写的,留言条是出门时写的。父亲写的只是后者。他肯定是回家了,他又要以种地来还原农民的本色了。我了解他,作为一个女儿,我深深了解父亲对土地的依恋。我强装着镇静,从父亲的屋里走回我的床头,然后拿起电话,开始拨老家邻居的电话。我要证明给自己看,父亲回老家种地去了。
电话接通了,邻居说要去看一看父亲是否已经回家,我就那样坐在电话旁等着。电话里嗡嗡响着,我的心脏咚咚跳着。尽管我已经很脆弱,但我坚信,父亲在家里也许正打扫多日不住的屋子呢。
几分钟后,电话那端突然传来尖声的嚎叫,父亲的身体已经冰凉!父亲喝了敌敌畏!
我一直沉默地听着电话里的号啕,似乎那个女人的号啕与我毫无关系。那是一个差不多三十多岁的女人,我每次回家,她都很热情。我不相信,她为什么大声哭我的父亲,我不相信。我听见自己对着电话大声喊了起来:你骗人!
不!蘋蘋,你的父亲都已僵硬了。
爸——爸——两秒钟后,我终于再也无法自欺下去了,我感到身体里正有一股凶猛的液体从四面八方聚结起来,像高压水柱般直冲胸腔,热辣辣、冒着火焰,顺着喉咙,猛窜上来。我张大嘴巴,在喊出爸爸的同时,一口红得耀眼的液体,像一股飞溅着红星的火焰,从口腔直喷而出,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炮筒里吐着的炮火。
瞬间,床头柜的白色电话,我的床上和前边白墙上,已经染上斑斑点点的血液!还有手里拿着的留言条也成了一张血纸,只留下几个不规则的白角,似乎在有意提示着它曾经是白色的!
我一直以为吐完鲜血,就要死了。但是,当我从那摊恐怖的鲜血中缓过神来,卷起血红的留言条放到衣袋里时,我发现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仍然奇迹般、强劲地向上伸展着。
第二天黎明时分,我终于踏上了我曾经生长了十八年的土地。寒冷的风在空旷的原野肆虐着,发出呜呜的声音,有如一声声或尖厉或低沉的口哨,在远处、近处,在头顶上空或者在周围脚下掠过。头顶上还有星斗时隐时现,一弯苍白的月儿就像儿子小时画出来的,高高挂着,却没有光亮。我裹紧大衣,一面吃力地向前走,一面四处张望和回忆着。因为这实在太熟悉了,包括这场面、这情景,以及这痛苦而麻木的心境。但是,到底曾经有过多少回?到底是在梦中有过,还是在过去曾经有过,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我想,如果在梦中有过,显然今天的情景就是今生注定的一劫了。
终于走到了村口,熟悉的村子一如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仍然显现着它原有的轮廓,散发着熟悉的气息。我已经清清楚楚看见那颗歪歪扭扭的老槐树了。就是它,在我中学住校的年月,每个礼拜六的傍晚,它陪着老父亲的身影在那里眺望和等待。而今天,我走近它,看着它,却再也不能看见树下那个像它一样佝偻的老人了。当我摸着这颗记载着我生命里最原始亲情的老槐树时,我突然感觉它似乎就是我衰老的父亲。它的沉默,它的无奈,它沧桑而瘦弱的秃枝衰干,还有它苍凉的声音,以及在寒风里迎着我伸出的手臂,原本就是我曾经的父亲,我甚至都能听到,正立在树影里父亲那苍老的灵魂里发出的哭泣。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但是当我仰首看见树下那簇白花花丧礼用的纸花时,我终于随着它哗啦啦的声音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爸——
老槐树在呜呜地叫着,纸花在哗哗响着,还有严冬的风在呼啸,我相信每一种声音里都有父亲灵魂里的哭声。他是被我气死的呀,我相信他死不瞑目,我还相信他也在等着我,我相信他能听见我的叫声。于是,搂着那颗黑褐色老槐树粗大的树干,我拼命地叫着,爸——爸——爸——
有人向我走来,有人在劝我,有人安慰我说,父亲比村子里许多老人都幸福,他有骄傲的女儿,他享受过城市的生活,他接受过先进的治疗……
有人说,人人都有这样的一天……
不,我在心里大声叫喊着,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尽管他在城里生活过,尽管他接受过先进的治疗,接受过现代文明,但是他不比你们幸福。你们知道他死时心里有多绝望,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被善良的村民搀进了那个老屋,那个光线幽暗的老屋,曾经给过我多少童年的欢乐,还有那张破旧的桌子,曾经记载过我多少儿时的梦想,还有那个破旧的床……
那是父亲在静静地躺着,我一头冲到床前,对着那个影子般单薄的尸体,深深跪了下去。
人的生命原来这样易碎,当我看着床头父亲喝空的敌敌畏空瓶,以及父亲紧闭着的眼睛和嘴巴时,我才真正体验了人生如梦的感觉。看来,死亡真的很简单,只要那么一瓶水,然后换上一身新袄新裤,只要双眼一闭,两腿一蹬,便张开双手将尘世的一切都抛下了。我盯着父亲深陷的两眼,腊黄的脸颊,以及苍白的头发,还有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突然悟出了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如果不要欢乐,还谈什么烦恼,如果不要幸福,还谈什么苦难,如果死亡能解决一切,还要什么活着。父亲,你可是找到了解脱的办法,达到了人生最高的境界,可是留给活着的人将是什么呢?
父亲,你想过没有?你想过这样的解脱给女儿留下的是什么吗?我宁愿你拿出笤帚痛打我一顿,甚至拿出菜刀砍我几刀,以泄你胸中的怒气,也不愿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你的女儿。你这种惩罚不但太重,而且太不近人情。
跪在父亲床前的一刻,我突然对父亲的死亡和逃脱产生了极大的怨恨。当初我失去于致,在最痛苦和困难的时候,父亲你突然间从乡下要到城里享福,接下来再以大病一场将我置于极度的困苦之中,为你的病我几乎走投无路,甚至铤而走险。到今天,当我继失去于致,最后失去我人生的唯一寄托,而面临人生的第二次苦难时,你又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把我推入难以挽回的苦难深渊……父亲,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你的女儿啊!你为什么不能与我共同度过这一关?你难道没有想一想,没有了儿子,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可活的吗?
我跪在床前,把头靠在父亲的胸前,任突然冒出的怨恨泪水肆意流淌。然而,我是善良的,我怎能痛恨父亲出于为我甩掉包袱的良苦用心呢?当我感觉到胸中升起的对父亲的怨恨时,我体验更深的是因为怨恨父亲而带来的肝肠寸断的心疼。父亲,请原谅我对你的恨!
第二天,便是出殡的日子,我也不清楚这是谁定的。当我被人七手八脚套上一身白衣白裤,头上被勒上一条白色的带子,推出屋门后,我才发现,屋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白色。天是白的,地是白的,人也是白色的,所有的白色都在飞舞,雪在飞,人的白色衣衫在飞,头上的白色孝带在飞,空中的白色纸钱在飞,还有一个个白色的纸花在飞。这是一个古老的葬礼仪式,说不清在这里已经流传了多少年。我参加过妈妈的葬礼,只是忘了所有情景,我参加过爷爷的、奶奶的葬礼,记忆里也难找痕迹了。只有今天,这个天、地、人浑然一体的白色葬礼,才是世间真正的葬礼。父亲,我深信这是上天帮我设计的,我深信这是上天为你安排的最隆重的葬礼。
北风在狂呼乱舞,雪花被风吹得飘来荡去,像片片带刺的白色花瓣,不停地在人的脸上刮来刮去。经过最初的刺痛后,我的脸像熟悉了这种削割似的,竟然因此缓解了心中的疼痛。我坐在一辆咚咚作响的农用机动车上,呆呆地看着旁边女人们莫名其妙的嚎哭。头上的白色孝带还在飞扬着,时常飘飞到肩侧甚至脸旁,像海军脑后的带子。透过纷乱的雪花,我看见葬礼队伍前边那群白衣白帽的男人,手举糊满白色纸花的孝棍,在雪中停停走走。我从来没有想到,父亲的葬礼会出现这么多的送行人。
满天的雪片大肆飞舞,那些圆形方孔的白色纸钱也夹杂其中不停地旋转和飘落,其中最大的一颗纸钱突然从几片包围的雪片和纸钱中冲出,飞速飘向高处,然后像一只白色的鸽子,颤抖着翅膀,随着白色的人流,向前忽高忽低地滑行。我突然泪流满面,因为我觉得这肯定是父亲,是父亲的灵魂在穿行。爸爸,爸爸,我在心里大声呼唤着,爸爸,请你捡拾这些钱吧!我们贫穷了一辈子,我们为钱奔波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让你清贫地走了。我对着空中看不见的幽魂,哭泣着说,爸,希望你在那个世界里,有充足的钱过日子。
记得小时候曾经跟着爸爸去给妈妈上坟,每次爸爸都燃烧大量的纸钱。他说,只有给妈妈烧许多的纸钱,投胎后的妈妈才会富有,才不会像今生一样因为治不起病过早死去。因此,他不止一次嘱咐过我,在他过世后,让我记得给他多烧些纸钱,让他来生也不再过穷日子。
葬礼的队伍终于停在了已挖好的墓前。我被人从车上拉下,站在一个黄色土坑前,茫然地寻找着什么。我不知道那个土坑怎么那么小,怎么能装下父亲虽然枯瘦但仍然汉子般走过一生的躯体呢?有人跳了下去,有人送下去一个红色小盒子。
不——那怎么能是父亲呢?谁让你们把他给烧了呢?
没有人说话,只有掺着白雪的黄土被疯狂地铲进去。我直盯盯地瞪着狭小的盒子,眼看着它一点点消失在白雪黄土中。当最后那点红色即将消失时,我突然觉得冰冷的躯体里,又一次孕育着一股火热的泉水,带着势如破竹的力量,雄不可挡地从胸腔直冲喉咙,然后,我再一次尖叫着,喷出一口火焰般的鲜血。那时,我又想起了炮筒里的炮火。
掩盖父亲骨灰盒的最后一锹黄土有一部分变成了深褐色,而我身前厚厚的白雪也洒上了鲜红的斑点,这种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顿时将葬礼衬托得更加悲壮,而星星点点的红雪,像揉碎在雪地上的一粒粒花瓣,成为父亲葬礼上最美丽、最夸耀的景色。
55
十几天后,我终于在乡亲们的关照下恢复了元气。然后在那颗古老的大树下,挥泪告别了质朴的人们和荒凉的土地,以及那颗沉默如父亲般的老树。尽管这片土地孕育了我,养育了我,但是,在经历了城市文明的洗礼后,在浸染了先进文化的熏陶后,我再也无法适应原来的闭塞生活,即使在那种文明已经重重伤害了我的情况下,我仍然无法遏制奔赴城市的欲望。我惭愧自己已经不属于这片土地,我惭愧无法改变这一切。因为这片贫脊的土地既载不动我沉重的生活经历,也无法平抚我身心的创伤,更无法熄灭我灵魂中的渴望。一天后,我终于再次踏入这座给我无限伤痛的城市。
我已经找回城市女人所具有的优越感,恢复了一个文化女性多年修练而成的沉静外表。但是,不管我的外表如何改变,气质如何改变,我骨子里乡下女人所具备的自卑和自尊,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可以承认失败,但决不甘于失败。当我站在纷乱的街头,看着这熟悉、又充满陷阱的城市时,我一下子明白了今天返回的目的:我要理清纠缠于心头的谜底,那个使我家破人亡的谜底。
三十分钟后,我已经回到了充满死一般气息的家。我坐在床头,手拿结有血斑的白色电话,盯着已经凉干的斑斑血迹,开始了解谜的艰难过程。或许正是这些红色的东西,才使在接连的灾难面前已经麻木和愚钝的大脑,迅速焕发出异常的亢奋,而且思维极其清晰。我首先打通了袁一林的电话。我没有理睬袁一林的关心,只是让他弄清楚他太太如何找到那个地方的。然后,我又打通了于致的电话,我已经顾不上于致的鄙夷和讥讽,只是央求他帮我问清儿子是如何找到那里的。因为我坚信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我相信其中一定有可怕的故事。
到晚上为止,所有的疑惑都开始浮出水面。梁凤葶之所以能找到那个地方,是因为有所谓的“好心人”向她密告地址,她才雇人敲开门的;而父亲与儿子竟是有人假托我的名义,雇车接他们去那座房子见亲戚的。几天来,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比起这样的新仇,什么样的旧恨还能够占据心头?什么匿名信,什么照片,在这里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这一劫,足够把我推向一个新的舞台。那就是复仇的舞台。
有的门,迈进去容易,往往走出来很难,就像到了迷宫一样。落得一无所有的我,到如今,早已是不想出来了。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既然连生活的唯一寄托和希望都没有了,还奢谈什么生活,还怕什么失去。就这样,我像吃了迷魂药般,从第二天开始,便恍恍惚惚往来穿梭于一些药剂商店、农药种子商店以及郊区集贸市场。似乎只有这种农药、酸液、鼠药等的采购才能稍稍平息天天疯长着的仇恨。
这是个上午,我又一次揣着刚刚买好的一小瓶敌杀死从一家商店走出来。风虽然很冷,但内心燃烧的复仇念头,使我没有任何感觉。我一面离开这家商店,一面思考着到哪里能够买到硫酸,因为这才是几天来我最渴望买到的东西。我最希望看到的结局是,一阵嗞嗞啦啦的声音,伴着白烟冒过之后,这个骄傲的女人一瞬间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丑八怪。从此,让她再也不敢出门,不敢见人,不敢张扬,不敢夸耀。让她的婚姻,她的仕途,还有她所希望的一切,随着那股烧焦的皮肉味消失吧!
正当我入神地想象着自己的复仇计划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四下张望,竟然发现瞿红和杨 83f4." >菴还有两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正从一个街道走来。
蘋姐,你是不是也来参加婚礼?
我大吃一惊,原来,今天正是常天丽和李子峰结婚的日子,而婚宴就在旁边那座酒店。看来天下有缘人总是容易聚首,冤家更易碰头。这不是上天安排给我的机会,还是什么?我抬头看着斜对过那座气派的酒店,看着站在厅前穿红色旗袍的女人,以及这个女人优雅的姿态,不禁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说,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
我随着人流,走向举行婚礼的大厅前,走近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这个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女人。尽管老天一直关照她,关照她的容貌,关照她的仕途,关照她的生活,我还是从她浓艳的新娘妆下看见了岁月的足迹。在自然规律面前,虽然天生有美有丑,有高贵有贫贱,有幸运还有不幸,但最终所有的人还得在自然面前低下头。即使她的名字叫常天丽,也不可能永久美丽。因为在这大喜的日子,我清晰地发现她那为之骄傲的面容,也隐隐暴露着衰老的痕迹。
她还在灿烂地笑着,极尽能事地表现着自己的妩媚。当她的眼睛无意中与我的眼睛相对而视时,我突然看见她灿烂的脸上划过一道阴影,就像如银的水面偶然被某个飞虫轻轻碰触而出现的一丝波动一样,接下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迅速恢复了以往的面容。
哎呀!她早早伸出戴着红色丝网手套的手,以一副亲热的姿态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没想到你来得还挺早。看来真不枉朋友一场!
当然,要不怎么能称得上多年的老朋友呢?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我又在心里说,今天不报家破人亡之仇,我还真枉做你的朋友!多么可笑和可耻,我们都用了“朋友”这个词,我甚至像常天丽一样,也能一脸灿烂、轻松地对仇人说出“朋友”这个词,我发现自己终于在风雨的磨练中修成了“正果”。
我一分礼钱都没交,当门口旁边那两位收份子的人面向我时,我说,我会在酒席上直接交给新人的。
我在人们异样的眼光中走进了婚宴。
婚礼在隆重的气氛中开始了,我终于看见了喜气洋洋地站在高高的新娘旁边的瘦弱矮小的新郎官。司仪在说着什么,我丝毫不感兴趣,我从座位上故意高高地站起身,绕过三个人走向对面的瞿红,将嘴抵到她的耳边说,你看这个婚姻像不像小马拉大车的架式。
瞿红忍俊不禁,捂着嘴与我一起吃吃笑了起来。几乎同时,我扭身看见李子峰像被人压缩了一下,身体变得更瘦小了。
酒宴正式开始,浓郁的酒香顿时飘满整个大厅。我怀揣着敌杀死,也随着人们的高涨情绪在疯狂喝酒。有人说“酒壮菘人胆”,看来一点不错。尽管我不菘,但酒喝下去,我自感内心的悲壮气概,随着血液里酒精的增多不断膨胀。
新人一桌桌在敬酒,酒桌的热闹气氛不断升温。李子峰举着酒杯走在常天丽的前面,但他瘦小的身影丝毫掩盖不住常天丽的任何光彩。特别是常天丽那身大红的旗袍,把周围的空气都染得发红了,这使得在她红色光彩笼罩下穿着黑色西服的李子峰,越发显得瘦小枯干,萎缩难看。我急速地转动着的脑筋,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他们来到了我所在的桌子边。当满桌子人都站起来祝酒时,我再一次离开座位,走到新人面前,以压倒众人的声音说,我今天说一个笑话,给大家祝祝酒兴,怎么样?
大家还真停下了刚才的说闹,支着耳朵等我下边的话。
我猛地喝了一口酒,冲着新娘说,今天是大喜日子,不管我说什么笑话,你们可不能恼啊!
李子峰的脸变得发阴了,常天丽却在一脸的灿烂笑容中,稍微露出一丝胆怯,只是笑着说,我看免了吧,我倒希望你多喝几杯喜酒。
喝酒那不用说,笑话也要说,对不对,要不怎么能热闹呢?我兴奋地掀动着大家的情绪。
对对对,不明真相的人们纷纷符合。
李子峰在轻拉常天丽的衣角,他一定是想避开我。我想,既然今天来了,就不会轻易地让他们避开。于是,我一步挡在了他们的面前。
常天丽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但是她仍然忍着最后的恼怒,高兴地说,如果你要说笑话,先喝一大杯开口酒。随即把一个盛饮料用的玻璃杯放到我面前,想以此吓退我。
为了让大家高兴,我豁出去了。我毫不犹豫,麻利地举起酒瓶将杯子注满。接着,在大家吃惊的眼神里,我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放下杯子,眼前已经变得缭乱一片,那对不相称的新人——大洋马一样的常天丽和秃尾巴猴子般的李子峰,正像马戏场上一对儿小丑,在眼前跳跃。于是,趁着头脑清醒,我说,我现在可以说了,对不对?
听到大家兴奋的附和声,我手舞足蹈地跨到新人身边,把他们并排紧靠一起,然后面向大家,大声说:
你们说,他们像什么?不等大家反应,我接着说,我觉得不像夫妻,像小马拉大车,你们说是不是?然后,转向瘦小的李子峰说,小心你拉不动,累吐血。
人们都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笑话”,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我没有停留,再一次出乎人们的意料,大声说:
说得再贴切些,甚至更像马戏场上的秃猴骑洋马。然后,我再转向瘦小的黑影说,小心被大洋马掀下来。
除了几声吃吃的笑,全桌一片沉默。不管多么沉默,多么尴尬,我也不管别人如何嘲笑我,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我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也为自己的彻底堕落而骄傲。我想起似乎王朔说过的一句话“我是流氓,我怕谁”。是啊,我现在一无所有,我怕谁?
我被拉到了桌子旁的拐角,等我站定身子,才发现对面除了大红马以外,没有别人了。我瞪着这张鲜艳的脸,嘴巴不利索地说,要做什么?我们可是朋友。
常天丽突然揪住我的衣领,将鼻子几乎抵到了我的脸前,我想,我只要一张口便能咬掉那个肉乎乎的东西,让她后半生变成刘兰芳的评书 href='4719/im'>《岳飞传》里的哈米赤。
姓谢的,我警告你别太过分。你帮我成全了这样的婚姻,我帮你卸掉负担,我们是两不相欠。我希望你自重。
我自重,我要什么自重。我感到脚下有点站立不稳,于是一面调整着身体的平衡,一面思索着下手的机会。当常天丽准备扭身走开时,我一伸手,从衣袋里抽出敌杀死,对准对面常天丽的脸,用力喷去。
一秒种后,除了常天丽从鲜红的嘴唇里发出的一声尖叫外,我发现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生。敌杀死的封口还没有打开呢!接下来,在纷乱的人群中,我糊里糊涂地被簇拥着推搡出了大厅,推到了大街上。然后,对着严寒的冷风,将刚才吃喝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在了旁边的树坑里。
就是她,那个没随喜酒份子的女人!
真丢人,喝喜酒不随礼,还喝个烂醉。德行!
这个时候,在我的复仇计划一下子落空的时候,在我的怒气无处可泄的时候,竟然有人在身后骂我,这可真对了我的胃口。我带着一口酸臭酒气,猛地扭过身来,冲着那两个西装革履的小子,将嘴中剩余的东西一口喷出:呸!
那两个家伙的黑色西服上和脸上立刻挂起了星星点点的食物剩渣,分布不均地散落着。然后,迎着高空飞射而下的寒阳,以及酒店前方一群看热闹的人群,我定定地站在那里,准备接下来的一场恶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出现一阵噪动外,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在那两个小子悻悻走开后,我也迈着趔趄的脚步,神情恍惚地离开了这个婚礼。
56
该来的总还会来的,今天没来,明天或许就会来。白天没来,晚上也许就会来。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东西,谁也不能逃过。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根本无法停止对这对狗男女洞房情景的想象。这不但折磨得我无法入眠,而且在一点点重燃我仇恨的怒火。在我众叛亲离、家破人亡的时候,他们竟然在洞房花烛下,纵情欢乐,男欢女爱。这不是天大的讽剌,便是天大的炫耀。
我要让你们的欢乐付出血的代价。我突然坐起来,对着墙上那滩凝结的血斑发下重重的誓言。
夜已经很深了,我提着从家里找出的一个空油桶,顶着寒风,走出宿舍院,打上了一辆出租车。一切都失去了理智,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已经发动的机车,由于失去刹闸功能,已经无法停止接下来的行动。黑夜在车窗外飞奔,却没有尽头,风在车窗外吹,却没有声音,唯有在宿命齿轮上轮回的我,已被上帝安排好最后的结果。
出租车带我来到了最近的一个加油站,我在司机疑惑而恐惧的眼神里,买了一桶油回到了车上。然后,我将李子峰家的住址告诉了司机。
家属院的值班门卫早已经睡了,我顺利地从半掩着的门走了进去。我怕什么,什么都不怕。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挡住我的道路,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我的行动。几分钟后,我在李子峰家的楼下,顺利地乘上电梯,到达了他家门口。
一切都是这么顺利,似乎这是老天给我安排的行动。是啊!这本来就是上天为我安排的命运。或许在我认识常天丽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今天的下场,或许在我嫁给于致的时候,就已经排定了今天的生存内容。更早的话,或许我考上大学,成为一个城市人的时候,便已经被安排了今天的结果。如果再往前追溯的话,或许我出生的时候,便已经定下了今天的结局。当然,或许前世我做下的什么罪孽,已经注定了我今生的命运……
汽油开始以细细的水柱灌向门缝,同时也以浓烈的挥发程度,在周围弥漫。我相信那个夜晚,在这个墨黑的楼道门前,我更像一只凶猛的黑狗,静静地蹲在门前伺机等着猎物的出现。油桶里的油在迅速下降,手里的重量也在逐渐变轻,当油桶最后被我倒过来也流不出液体时,我最后退到了楼下台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团点着,向上扔去……
四十分钟后,我已经站在了于致的新家楼下。仰首看着曾经见过一面的窗口,看见的竟是一方黑色幕布,然后我伸出左手的中指,疯狂地摁响了那个号码。
终于有人回应了,却是一个愤怒的叫骂。在那样的夜晚,以那样的方式叫门,换来怎样的叫骂,我都不会在意。但是,当我准备答话的时候,却发现叫骂的人即不是于致,也不是儿子,而是另外一个年轻的声音。
我突然感到晕头转向起来,是冷风再一次吹醒了我。不,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不管面对什么,我都要坚持到最后。于是,我央求他告诉我,这里住的是不是于致一家子。
不,不是。
你是谁?
管不着!
我再一次被激怒了,一伸手拼命摁住了门铃,门铃长时间的叫响了。门里又在大声叫骂,我便以这种摁门铃的方式与他对峙。终于有女人的声音在男声后边,柔和地响起:
原来那一家刚刚将房子买给我们。听说他们搬走了,也许是别的城市。
……
搬走了,也许是别的城市……我停下了摁门铃的手,思索着这个结果对我眼下的意义。这么说,我今夜,在入牢之前无法见我的儿子了……
如果说,之前我所有的力量来源于我的仇恨的话,那么,对儿子的思念便是我力量尽处最后的结。当我明白今夜最后的失败后,我感到身体突然像耗尽了最后一滴精力,瘫在了紧闭着的门前。看着这道冰凉的铁门,觉得这才是我最害怕的下场:儿子,对我关闭了最后的门。
有一只蚊子似的黑色昆虫向我飞来,翅膀不停地嗡嗡着。它轻轻地碰触我的额头,似乎在唤醒我的神智。我不想动。有两只黑色小昆虫飞来,在碰我,有三只,四只,五只,瞬间,铺天盖地,一下子涌出了无数只蚊子。纷乱的嗡嗡声混杂一起,几乎将我淹没掉。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附满了蚊子,它们都在疯狂地吸吮着我的血液,就像被扔进了非洲某部落的食人蚁坑一样,我觉得不久将要被他们啃成一堆白骨。
我开始挣扎,我告诉自己说,我要见到儿子,我要寻找儿子,我要逃跑!
我终于摇摇晃晃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恍恍惚惚看见门上有一滩黑乎乎的东西在向下缓缓流着。
那是鲜血。
我抹干嘴角,抹干门上的血迹,然后在恍恍然离开了我生命里寄于深厚希望的最后一站。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个乌七八糟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诊所里的病床上。遗憾的是,我身边坐着的是两个警察。然后我知道了我的罪行:蓄意纵火。只可惜那两个狗男女没有受伤。
我终于承认,我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看来这场漫长的争斗最终结束了,而我破亡的家,空无一人的房子已经变做一只大大的句号,将这场争斗截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在这条曲曲折折的斗争道路上,我像一个不善长跑的运动员,歪歪扭扭,磕磕绊绊,虽倾尽了全力,最终还是栽倒在路沟。就像每一次与常天丽的较量,最终失败的都是我一样,看来在常天丽面前,我注定就是一个失败者。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争下去呢?我想我真得该休息了,我太累了。回忆自己从农村到城市,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到一个研究人员,又沦落成一个阶下囚,我经历得太多太多,得到的东西虽然不少,失去的却更多更多。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呢?如果当初不要这些,今天哪里还会为失去而痛苦呢?
尾声
我的案子终于要宣判了。其实,对于未来,我的心已如一潭死水。在碰到儿子向我关闭的最后那道冷冰冰的门后,我已经将.人生的荣辱和得失彻底看淡了。什么爱情、婚姻,什么金钱、名誉,什么恩怨、仇恨都已成了过眼烟云。还有未曾破解的匿名信和照片,就让它作为生活的一个谜语随着生活之水流逝吧,因为生活中本来就有许多永远也解不开的谜。更何况解开不解开,对现在的我来说,已无任何必要。于致是不是会来听我的宣判,我已经毫不在乎,看见我的丑陋和下场,他是遗憾惋惜,还是无动于衷,我也不会追究;而..常天丽与李子峰们对我的可悲下场,是欢呼还是庆祝,我也已无所谓;与袁一林的将来,是离是合,还是不了了之,我连想都不愿想。让他走吧,当他几次痛心疾首地在会见室翘首盼望时,我都淡漠地告诉狱警说,让他走吧!
一切都结束了,除了儿子,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的?除了牢狱,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补救我的?有人便有纷争,有人生便有得失。如此看来,是人就需要不停地斗争,活着就得接受得失的考验。bbr>.至于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中那些打打争争,起起落落,到底是好是坏,是罪孽还是无辜,我更无法评价自己。经历了,过去了,是非曲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来生。
来生我绝对不这样过。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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