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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女人》
自序
一直认为书本里、影视里描写的那些美丽动人、刻骨铭心的情感故事都属于美女.99lib.的。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我从来没有想到,也没有奢望过自己的生命里会出现如此的奇迹。如果说幻想,或许不应该否认,但是,那也只能是青春季节做过的美梦之一。当青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慢慢褪色时,那种美梦便像一缕遥远的炊烟随风飘散得了无痕迹,就像所有的普通女人一样,我觉得自己已经安静而无奈地开始了一种日复一日的重复。
如果我内心深处真的认同这种平淡的生活,如果我的心真的像表面一样安静,如果……我或许会终其一生以家为中心,直至生命的尽头。然而,99lib?我喜爱做梦,也喜欢浪漫,在那个恬静的外表下,我还有着一颗易感和多情的心,尽管我不美丽,也不再年轻,但我.99lib.知道在那压抑和无聊的缝隙里,一直生长着的是怎样的狂躁、不安,以及难以平息的渴望……当“浪漫”、“激情”如澎湃的潮水般渐渐退去后,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我真正渴望的。
引子
不知多少天没有见过阳光了,也不知多少天没有见过人了,我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冬眠晏鼠无助而衰弱地等待着春天的来临。世界似乎已经远离,所有发生的事情也像一场美丽繁华的梦境,遥远而模糊。我曾经温暖的家庭,我曾经鲜活的生命,我曾经痴情的丈夫,我曾经热恋的情人,我曾经热心的朋友……都正在慢慢地从我的生活中走开,越离越远,只留下一些伤痛的回忆和无尽的感伤在身体里、在灵魂里不断地折磨着我。
我睁开迷蒙的眼睛,竭力回忆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但是混沌的脑子根本记不清我是如何结束电脑前的工作,如何睡到这个小小的柔软沙发上的。我只记得我告诉人我准备旅游去,我还记得我将电话线扯断了。我记得起初曾有过白天和黑夜的轮回,有过一日三餐的重复,后来似乎只剩下了敲击电脑了。我还记得当我敲完最后一个字,完成自己那段不平常的经历回顾后心里那种痛楚而快乐的感觉:我突然感到世界仍是美丽的,在这美丽的世界里我曾经活过了,曾经经历了,我已知足!
然后记起得似乎就只有睡觉和做梦了。我慢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我看见那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电话线懒懒地爬在沙发对面的扶手上,像一条已经死去的蛇无声无息地耷向墙缝里,似乎在提醒我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消失。
是的,一切都将消失,随同我的身体、灵魂,一同消失在时间和记忆的长河里,只留下电脑里的那段文字。或许在某个偶然的机会里,能向世人证明我这个生命曾经存在过,曾经生活过,曾经深爱过,也曾经放弃过。然而,我的生命或许并没有走到尽头。当我又一次昏昏睡睡、晕晕沉沉的时候,我的门上终于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而且越敲越响。接着我听见了女儿的喊声,尖细的嗓音从紧紧关闭的两重门外传来,像一支飞来的利箭,射开了我的思念之门,我那个正行走在遥远的死亡路途上的灵魂在一霎那间变得脆弱不堪,而那颗柔软的心怦然碎裂开来,眼泪瞬间漂泊而下。我向来路扭身回头,感到自己非常想答应一声,然而,我已久未说话了,当我运动嗓子时,突然发现我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门开了,我看见了丈夫,确切地说应该是前夫了。他像一只扑食的饿虎冲了进来,裹带着呼呼的凉风像涨潮的海水汹涌而至。顿时一阵袭人的寒意将我淹没在寒冷中。女儿从丈夫的身后挤了出来,像一只焦急的小兔子三两下跳到了我的跟前。后边还跟着谁我已看不清了。因为当我最后一次试图努力起身时,我又一次昏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斜倚在前夫温暖的胸怀里,与女儿和弟弟正在驶往医院的汽车里。前夫熟悉的气味从身体的每个角落散发出来,在我的身体周围弥漫逡巡,形成一道厚厚的温热的保护墙。耳边是他心脏沉闷的咚咚跳动声,脖子里也被他的鼻息吹得痒痒的,我突然体验到一种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安全感、受宠感。我不禁热泪盈眶,悔恨交加。昏昏沉沉中,汽车的行驶声音在我的脑海中被幻化成电脑主机发出的嗡嗡声,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又一次像一组组清晰的镜头在眼前活动起来。
如果追究生活的变化,那应该从去年春季一个百无聊赖的周末夜晚说起。丈夫出差已经十几天了,女儿被婆婆接了过去。长期以来安于家庭淡于事业的我,像只静默的蜗牛在自己的天地里悄然无声地生活着。虽然在一些失眠的黑夜或者一些寂寞的时光里,也曾偶尔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伤感过、落寞过,然而,其结果似乎也只有无奈地空叹一声,然后继续着单调的重复和没有波澜的日子。就像这个周末,当电视里的频道被我转烂也没有可看的节目,当在床上翻来复去难以入眠的时候,我再一次经历着这种难耐的空虚和愁怅。我不禁再一次自问着:生活是否真的仅仅如此?我是否也应该像我周围的家庭妇女一样安静地重复着这种无聊和单调?如果真的如此的话,如我一样的家庭妇女是否真的幸福?没有答案!没有人告诉我!只有眼前的黑暗无边无际延伸着,还有寂寞长夜漫漫无期伸长着。就连外面的世界在夜幕掩盖下也呈现出一片静寂,如同冬季来临时满园的桐树,凋零得一派凄清。我空寂而困惑的心在这片荒凉的黑暗中变得愁怅和伤感,似一只孤独的笼中鸟在无期的牢笼生活中无奈地守望。当孤独的我在黑暗里的床上被那种浓雾般的困惑折磨得痛苦不堪时,我感到内心深处正在升起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渴望,一种交流的渴望。这种渴望渐渐地似一列由远而近飞驰而来的列车,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驶近,并不断冲击和震荡着我的心。
我被这种燥动折磨得烦燥不堪,犹如一只饥饿的困兽面临外面诱惑时的徒劳挣扎。我终于从床上下到了地上。我迈动脚步,像死刑犯拖着沉重的锁链,踢踢踏踏,机械而呆滞。我漫无目的地从卧室走向客厅,又从客厅走向书房,然后就看到了角落里那台多日不用的电脑。几乎瞬间也想起了热闹的聊天室。直到这时,我突然感到内心那种焦燥和不安开始平息下来,并逐渐升起一种兴奋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突然看到绿洲的沙漠中长途跋涉的行者,竟然在长夜的煎熬中为这个发现而变得激动起来。
或许真的有所谓的缘份,不然“千里缘份一线牵”为什么会如此长久地流传下来?那夜,我像一个夜游神在夜半过后突然闯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并为自己起了个“今夜无眠”的名字。当我从右栏里寻找着自己喜欢的名字时,我突然吃了一惊:我看到另一个名字“无眠今夜”!
或许这种不谋而合的心情和名字一下子吸引了我,我几乎毫不犹豫地点中了他。然后这偶然的一点,便成了我生活的转折点。
他说他刚刚完成一篇论文,已经两天两夜没有说过一句话了,他说他因为兴奋无法睡眠。我告诉他,我已是一天一夜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我说我因为烦燥而无眠。我们就这样开头了。然后他问我的名字是否是因他的名字而起,当我说明后,我们都为彼此的不谋而合与相遇而好奇,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当我们再聊下去时,竟然发现他是我所学专业的一个教授。同一个专业,使我们有许多共同认识的老师和专家,以及许多共同的话题。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我不断为他的博学所折服,为他的敏捷思维所感叹。在不知不觉的闲聊中,东方开始渐渐发白,第一缕阳光从粉色窗帘后悄然而至:我们聊了将近四个小时!
我已经很累了,但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滋味。我不知道是离开还是继续,于是,我说,我看见我的窗上已有了阳光。他敏捷地反应说,你是不是很累了?我很不情愿但还是如实说了句是的。我一面担心地说着再见,一面担心他下面的话。他终于如我所期盼的,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否保持联系。
我们交换了信箱。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感到内心深处增添了一种难以言状的牵挂。这种牵挂像一架报时的钟表不停地在心头某个角落嘀嗒着,并不时提醒我分别已几个小时以及该看信箱了。我一直奇怪这种感觉。因为网络,尤其是网上聊天室,我虽然来得不多,但从许多媒体也知道一些故事或者说游戏规则。因而我一直不相信网上会有真正的朋友或者恋人,更不想为网上人或者事去劳心费神。然而,这一次我似乎全然忘了。如果让我分析原因的话,或许是我们相遇太巧,或许是他表现太出色,或许是我们交谈太愉快,更重要的或许是我太无聊,总之那一个空虚的白天我无法放下这件事。理智上,我虽然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会如此快写信给我,但我还是无法抵挡这份诱惑。中午时分,我终于抱着侥幸的心理看了信箱。结果是我大失所望。于是我再一次承认网上的东西只是游戏,并且怀疑他或许下网后早就将我忘之脑后了,就像我从来没有在乎过网上的人一样。
然而,奇怪的是我仍然不能忘怀昨夜的相遇,我的心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牵扯着,并在潜意识里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渴望和幻想,冥冥中我觉得总会有些什么故事发生,在我与他之间,至少不会如此结束。
当黄昏来临的时候,我感到那种渴望正在迎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而悄然生长着。当窗外全部黑下来时,我感到自己已被胀满。我终于打开了信箱。里边真的有他的信!
无眠:
你好!很高兴与你相遇、相识。中午醒来,我第一个渴望便是写信给你,希望我们能保持联系,因为感觉中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或许将来我们会在学业、工作上甚至生活上成为更好的朋友。
我的电话是53486987。如果八点之前你能看到我的信,请八点给我电话,否则,明晚八点我等你电话。
万事如意
我的名字司马啸
离八点还差两小时,我感到自己有一种急不可耐的心情。我想倾诉,我觉得他就是我一直希望的那个倾诉对像,我迅速给他写了信。
司马教授:
你好!
与你的相遇已经不是用高兴两字就能形容我的心情了,而与你的相识也不是仅仅用荣幸两字就能概括我的兴奋了。多少年来,当丈夫在事业的忙碌里变得像一个家庭中的匆匆过客,当孩子慢慢长大不再需要我那么多的精力时,我一下子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自己制造的陷阱里——我没了寄托!我的事业已经荒废,我的理想已经越飘越远。每当我遥望未来的几十年生活道路时,我便有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这漫漫长路,我如何走过?
日落月升,倦鸟归巢。而我的世界仍在重复着寂静和无奈。抬头望着远去的夕阳,想问问远方的学者你是否正在埋头苦读?埋头苦读的学者你是否有一些无奈的时候,无奈时的学者你是否能记起昨夜的无眠?
我的电话是138012458568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封信里诉说这样的一种情绪,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信尾表达如此一种若隐若现的情感,我更不知道他看完这封信他会如何看待我。但在那个时候,我几乎是一气呵成,没有犹豫就写完这封信并发了出去。
整八点,我们通了电话。如果说前一天的网上聊天主要是他的知识吸引我的话,那么这真真切切的声音却在瞬间打动了我。我的脑海里随着他的抑扬顿挫、温情如水的声音和语调迅速地在主观上形成了一个印象,那是一个年轻时在梦里曾经令我神往过多少遍的那种迷人的男士。我觉得这似乎就是几年来冥冥中我一直在希求在期盼的一种感觉,至于那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感觉,我搞不清楚,我也不想弄懂,我只知道我希望结识他,希望与他交往下去,与他谈话,与他知心。我对电话里的那个似乎早就熟悉,早就等待着的声音没有任何提防和介备,我对他敞开心扉,无所不谈。我告诉他我的无聊的生活,没有前途的工作,甚至我的无所寄托的心态。而他也像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一样,向我毫无保留地诉说他的奋斗,他的苦恼,他的寄托,他的无奈。我们彼此都产生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第二天夜里,当我想给他写信时,我看见了他在前夜,也就是我们通完电话后的深夜写给我的信:
云:
你好!
不可遏制地想写信给你,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或许是被你的状态所打动的缘故吧。多少年来,我与你一样似乎一直在寻找一种什么东西,但那是什么,我一直搞不懂。我事业上虽然有所建树,但我的生活似乎与你一样枯燥和单调。我不知道我拼命工作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成功是否只是为了成功,正像你致力家庭安逸是否仅仅为了家庭一样?当我们的初衷(我为我的事业,你为你的家庭)得以实现,我们在得到满足的同时,面临的却是一种困惑,由此看来,我们是相通的。
夜已很深,不知道遥远的你是否仍然像我一样孤独?不知孤独的你是否仍然像我一样无眠?不知无眠的你是否能够想得起与你一样困惑的我?
窗外有流星飞过,让它给你捎去我的祝福!
司马啸
坐在电脑前,一阵阵凉爽的风吹过我的头发,吹过我的衣衫,吹过脸颊,我感到内心某个角落里最软弱的地方似乎被他轻轻拨动了。我抬起头,蓦然看见窗外真的有一枚流星悄然划过天际,落入黑沉沉的夜空。我想,那一定是他说的那颗流星。我被触动了,有两滴泪水轻轻滑落下来。
第一章
1
我的故事从此开头了,我的生活道路也开始有了分岔。我发现自己正在一步步地陷入一个充满诱惑的网里,并在不知不觉中迷失方向。他为我沉闷的生活和工作状态而叹气,为我的知识和时间的荒废而可惜。在一次认真地分析后,他给我提出了一些改变这种状况的建议,其中一个就是继续学业。当他这个建议提出后,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上他的研究生。他听后很爽快地答应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句起初随意说出的话成了我与他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借口。对工作环境的不满,使我在他的鼓励下真的萌生了上学的念头,而且随着我们交往的进一步发展,这种念头不断增强。但我知道上学对我来说是很不现实的,因为我自从大学毕业后便改行进了商业系统,目前的这个工作既不需要高学历,更不需要高深知识,况且如果学成回来,不知道原单位是否还能为我留有这份工作。另外孩子的问题怎么解决?各种问题虽然摆在眼前,但我无法克制自己这种念头。我知道,想考研除了改变现状这个动机外,在心里某个角落还另有难以告人的原因,那就是我在一天天地迷上他,被他吸引。
在这种日渐日深的交往中,我感到我对他的迷恋正在一步步地滑向危险的境地。虽然在一些理智和清醒的时刻,我不止一次告诫自己,并为这种情感而自责。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克制这种牵挂和思念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在一天天地离不开他。而他的状态似乎也不亚于我。我们不停地打电话,上网交流,写EMAIL。他的信像他的学术论文,文笔简洁,感情真实,有条有理,而我的信总是抑止不住许多对他的崇拜和敬仰,以及因为思念和压抑而带来的一些伤感和无奈。如果说那时我能打动他的话,我想,一定是我的信件。因为他每次读完我的信都会情不自禁地打电话给我,激动地述说他的感觉。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非常想你!
拿着电话的我一时竟呆在那里。几秒种后,当我反应过来时,我竟然激动万分,因为我觉得自己对这句话的期待太久了。如果说这句话是一个起点的话,那么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也许是我们的关系发生质的飞跃的里程碑。
那是一个阴郁飞雪的下午,在办公室,我与长期以来因为偏听偏信而将我搁置一边不予采用的领导大吵一架,一气之下我嚷嚷着辞职并提前下班跑回了家。晚上,当宽厚的丈夫劝慰我并说我太不理智时,我的任性和暴燥又一次一发而不可收拾。我冲丈夫咆哮起来,然后将自己的一腔愤怒撒向了他。我发疯似地向温文尔雅的他喊着,你倒是理智,因为那不是你的事。丈夫坐在电脑前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仍然喊着,我把你们都伺候好了,却被认为只顾家庭不顾工作,他宁可搞不成也不用我,我凭什么去巴结他……我恨你们,都恨……
我语无伦次地大喊着,声嘶力竭。我想也许这应该是这些日子所有的空虚和无聊的总暴发吧。
丈夫终于忍无可忍,提起大衣,然后很冷静地说了一句,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吧!然后就打开门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使我愣在了原地。一时间我竟忘记了恼怒。我下意识地扭过头望向墙壁上的镜子。这一看不要紧,我吓呆了。我看见对面镜子里站着的简直是一个市井街头正在大声吵骂的女人: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面露凶相,呲牙咧嘴……整个下午和晚上积蓄起来的满腔愤怒一下子被眼前的这种形象吓得无踪无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和极度的自卑。我站在那里感到自己所有的信心在瞬间消失了,全部精神也崩溃了。
正当我下意识地离开镜子,像逃避一个粗鄙、丑陋、不可理喻的泼妇一样,沮丧不堪、茫然不知所措时,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轻轻地用亲切、柔和的声音问候着。不知怎么,我突然大张旗鼓地哭了起来。镜子里那个丑陋的女人不断在眼前跳跃着,使我第一次对前途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和恐惧。我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地向他bbr>.99lib?诉说着我对自己的失望。我告诉他我工作上一事无成,生活上一塌糊涂,我说我丑陋不堪、粗鄙庸俗,我说我没有修养,没有知识,我是一个泼妇,我是一个……
我不断地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泪流满面地痛骂着自己,数落着自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感觉到自己哭得累了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话筒那边正在播放着一首美丽的轻音乐。我不由得停下了哭泣,我听清楚了,那是一首萨克斯吹奏的《此情可待》。音乐如泣如诉,伤感动人,在音乐快结束的时候,传来了他朦朦胧胧的声音,像晨雾中一袭飘摇的白色纱巾,让人感动而迷恋: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一个至柔至性的女人,我的感觉没错。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我打消自卑,反而再一次唤醒我刚才那种全面的崩溃的感觉。我再一次泪流满面地说着,你不了解我,我是一个人见人烦的丑八怪、黄脸婆、窝囊废……
不,你是一个有才情的女人,一个招人喜爱的女人,我在爱着你!
拿着话筒的我在一瞬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我不得不绞尽脑汁试图搞清楚他刚才的话意。然而,那种沮丧的情绪早已使我的自信烟消云散,这使我无法相信刚才自己听到的,于是我停下刚才的思路,集中全部精力向他询问着:你说什么?我爱你!我想见你!话筒传来他清晰、果断的声音。
我想我一定不是一个安分的好女人,不是一个内心深处遵守传统美德的贤妻良母。因为当我听到他的表白后,我竟然完全忘记了丈夫和家庭,忘记了一个妻子和母亲应该具有的品行和责任,甚至忘了刚才那种极度的惶恐和自卑,而只是一任内心的思念和情感迅速膨胀、升腾。我泪流满面地回应着他的激情,并说出一句连我自己都意外的话:我早就爱上你了!
事情就这样改变了,速度之快让我以后每次想起都感到难为情。但是当时我真得就那样迫不及.99lib.待地表示了对他的爱,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和感到羞耻。
从那时起,我们的关系迅速地发生了质的飞跃,他一遍遍地嘱咐我加强英语的学习,做好考研的准备,又一遍遍地诉说对我的思念之情。
多年来平淡的生活一下子如巨石抛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花,在这种迟到的新鲜情感的撞击下,我被打得晕头转向。我感到自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整天处于一种难耐的激情和渴望里,无法平静和安稳。我天天盼着他的电话,盼着他的声音。那是一种轻柔时如水如雾、坚硬时如铁如钢的声音。我第一次疯狂地迷上了一个男人,难以遏制地爱上了一个男人。它与对丈夫的爱完全不同,新鲜、激动、难以自已,这种情感让我不停地因思念而焦灼,因渴望而烦燥。我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接下来,我们费尽心机地不断寻找见面的理由和机会,最后,我们都觉得已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我必须见你,你如果不来,我一定要去找你。他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很深的夜里打电话告诉了我他的决定。他说,只是见面,别无所求。他还说,他能够把握住自己的情感。他的声调一改往日那种明快的色彩,而是低沉中显得暗哑,从中我已感到那种因为思念而带来的痛苦。
然而,在定好他来的日子后,他又临时接受了任务。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告诉我,你必须来,我不能等了。你就当是你来联系上学事宜不就得了?何况你本来就是如此的。
在这种疲惫的折磨中,我终于崩溃了,我决定以联系求学为由去见他。丈夫虽然不愿意我上学,但也没做什么阻拦。或许我对工作现状的不满和牢骚,让他也感到无能为力,或许他认为我根本不可能考上,因此,当我提出考研时,他在思索几分钟后,便同意了。而且在我提出去联系考研事宜时,他甚至说可以顺便帮我买票。这让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罪不可赦。但这种罪恶感并没有阻碍我的行动。我想要么我是个坏女人,要么是个疯女人。
到现在我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车票拿到手后那几天的疯狂,我还清清楚楚地体验着另一种欲望随着日子的临近在身体里膨胀的过程。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内心的隐密角落里竟然隐藏着如此如此多肮脏的念头和幻想。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好妻子。然而,我知道自己那时的心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虽然我也曾一遍遍地为此而愧疚而痛苦,但我无法停下那种渴望。
相约的日子就在这种痛苦的渴望和愧疚中一天一天走近了。我清楚地记得从相识到相聚一共一个月零二天。在这三十二天里,我们一共打过十五个长途电话,大约二百分钟,写过三十五封信。因此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我是应该痛恨我自己还是应该痛恨该死的网络和电话,痛恨它们对我平静生活的改变;抑或应该感谢它们给予我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2
我被送进了医院,在迷迷糊糊中接受各项身体的检查,然后在点点滴滴着的液体里开始了昏昏沉沉的睡眠。昏睡的日子一点一点地在悄无声息中滑过,我的精神状态在治疗中开始慢慢恢复,清醒的时候日渐见多。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我内疚地看着前夫出出进进忙碌的身影,在如梦般的感觉中接受着前夫的喂水喂饭甚至擦洗的伺候。在医院的第三个晚上,当半梦半醒的我听到前夫在呓语中咕哝着“云云,别走……”时,我终于彻底清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爬在我床边的前夫那张熟悉的脸和脸上疲惫的表情,我看见他眉心挤成一堆的几条深深的皱纹和皱纹里隐藏着的痛苦,还有他那白色衬衣的领子上隐隐出现的一条油垢。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脸。
窗外夜色如墨,屋内灯影朦胧。他咕咕哝哝的声音又一次在寂静的屋内响起,在窗头小灯的照耀里有如阴郁天空里一团团易逝的云朵,飘散而不定。我在下意识里将刚刚伸出去的手收回,竖起耳朵,注视着他紧皱着的眉头和一半被埋在被角里的嘴巴,辨别着他的呓语。他说出的却是,“云云……我爱你……爱你!”
当这两声含糊不清的呓语从黑暗中软踏踏地跌进耳朵时,我感到衰弱的心脏一瞬间似乎停顿了。当心脏再次恢复跳动时,我已觉出眼眶中有两滴饱满的泪水正在涌出。我哭了:为自己的不贞,也为丈夫的痴情。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婚外情感。因为,从一开始,我即不是因为缺乏丈夫的爱,也不是因为自己不爱丈夫而寻找婚外情感的,即使在以后发生的整个的婚外感情中,我也没有停止过对丈夫的爱。虽然在结婚初期,我曾一度对丈夫有许许多多的不满;虽然在近几年,当丈夫的事业越来越忙,当孩子慢慢长大,我发现事业已经难以追回而感到无所追求无所寄托的空虚时刻,特别是在一些因孤独而难以入眠的夜里,我常常会升起另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失落和莫名的烦愁,但是,我仍然不曾想过要寻找一份新的感情。因为从一开始,丈夫对我的爱就深深地打动了我。接下来,恋爱和婚后的日子里,虽然我仍然任性,仍然暴戾,但丈夫对我的宽容和宠爱终于彻底征服了我那颗不羁的心,使我对他产生无尽感激和怜爱的同时,真得觉得他才是我一生一世的依靠和爱人。
他对我的爱产生在一次爬山过程中。他说,在山上,当他从一个巨石后边走出时,他一眼看见了穿着白色长裙的我正站在眼前。他说那一瞬间的感觉使他一下子被击中了,或许应该是中魔了。因为他说从此他再也放不下我了。这么多年来,每次提起那一刻的感觉,他都会激情满怀。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每当我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自己时,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着迷。我想肯定是那一刻的激动将他支撑了这么多年。不然单凭我的任性,他早就应该离我而去了。可是那一刻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如西方人说的是丘比特之箭将他射中了?我搞不清楚,而他自己也说不清。
起初我是很惭愧的。因为我只是感动于他的真情才与他恋爱结婚的。我真的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也不觉得我爱他。之所以恋爱结婚是因为习俗因为社会因为生理需要,特别是因为感激于他对我深深的爱。要么是当时我不理解爱情,要么就是我情窦未开,反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不知道疼爱他的,甚至对他的缺点倍加挑剔。我不喜欢他的拘礼,不喜欢他的周全,不喜欢他的发型,甚至有时他的衣服,也让我不愿与他走近。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折磨他。
记得在结婚时间不长的一个下午,天很热,我与丈夫行走在一条繁华的马路上。在丽人如云的街上,没有出众外表的我实在普通得难以让人发现。当我也为街上美女如此众多而心酸时,迎面正好走来一对男女,女孩很漂亮。我发现了丈夫盯着那个女孩的眼神,我恼怒之下大发脾气。可怜的丈夫百般讨好,但我仍不依不饶。为了惩罚他,我恶做剧地要他为我买一支粉白两色的冰淇淋,其实这种冰糕我自己都不曾见过,我只不过想难为他。丈夫跑了好几家冰糕摊都没有。看着晒得满脸通红的丈夫,我丝毫不妥协。最后,当精疲力尽的丈夫终于满脸兴奋,毫无怨言,举着一支粉白两色的冰糕跑来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太刻薄了。毕竟这个男人深爱着自己啊!虽然这种愧意很快被自己在丈夫的宠爱下形成的任性所冲淡,但这件事偶尔涌上心头,那种内疚之情还是强烈地触动着我还算善良的心。每当生出一些离开他的想法时,他那一往情深的样子常常使我难以割舍这份真情。是啊!有什么能比找一个死心踏地爱自己的丈夫更好呢。
然而,结婚第一年,我的任性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些加剧。或许是丈夫的宠爱,再加上我本人的个性的原因,我对丈夫越来越有恃无恐,我那颗不懂爱情的心经常变得任性、刁钻、蛮不讲理,甚至冷酷得不顾及丈夫的面子。丈夫曾经为此伤心地望着我困惑不堪:你在人前那么文静,怎么就对我如此刻薄呢?我有时也想这个问题。在所有外人眼里,我都是一个淑女,一个安静、娴淑、文温尔雅、小鸟依人一样的女人。但或许我并不如此,我知道我骨子里是一个既不安分,也不高尚的女人。
尽管如此,如果要我对自己的婚姻打分的话,我想应该是打九十分以上的。因为我刁蛮刻薄地对待丈夫的日子并不长,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彻底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种不和谐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开始死心踏地爱上了丈夫。
那是丈夫出差到一个海边的城市,由于工作不忙我便随同去了。那时,我正在学游泳上瘾,但丈夫在海水里超过半个小时就会冷得发抖。任性的我竟然毫无理由地与他大吵了一通,一边嚷着要离开他,一边起身独自跑了。丈夫为了寻找我,发疯似地跳上一辆开向火车站的公共汽车。然而当他掏钱买票时,才发现钱包丢了。但为了寻找我,他忍气吞声地听着售票小姐的唠叨和数落,屈辱地接受着车上各种眼光。下车后,火急火燎的他围着火车站跑了好几圈,打听车次后才确信我没走。当他重新坐车往回赶时,没有一文钱的他再一次忍受着售票员的各种恶毒话语和羞辱。如果不是最后有位老者替他付了票钱,他说他会上去揍扁那个女人。
其实,我跑到火车站后就后悔了,因为我觉得自己也的确过分了。当我在火车站准备返回宾馆时,正好与满脸焦急的丈夫走了一个碰头,我分明看见正在狂奔的丈夫让汗水浸得像一只落汤鸡,我也清楚听见他跑过去时那如牛般喘息的声音。当他跑过我身边时,竟然因为心慌着急没有发现我。望着丈夫那冲过去的单薄的背影,女人的母性在我身上苏醒了。那一刻,对丈夫深深的爱一下子在我的心里滋生,成长起来,并深深地扎下了根。
回来后,丈夫像一头笼中愤怒的狮子,大发脾气怒斥着,“你是个无情的女人,我无法感化你,无法换回你的心。”那时,我不仅不再暴躁,反而懊悔得无以表达,并为自己几年来的任性和对丈夫的伤害而痛心疾首。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丈夫,那种深厚的爱日益变得像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树,根越扎越深,爱越长越多。我发誓要一生好好爱他,补偿他,伺候他。我努力作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认为今生有这一个男人足矣,毕竟惟有丈夫才是自己惟一的依靠。尽管丈夫越来越忙,尽管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孤独,但我知道以事业为立身之本的男人需要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他付出,为家庭付出,因此我仍然任劳任怨地忍受着孤独和无聊,我仍然一往情深地爱着那个为我为家庭拼命奋斗的丈夫。所以当从电视上,从周围看到一些婚外恋时,我一直对此,特别是对那种女人怀着无比的憎恨和鄙视。但是,世事真的难以预料,就在我对她们的责备中,我自己竟然也走进了这一行列。
我深爱着丈夫,但又疯狂地爱上了别人!我是一个坏女人!不折不扣!我没有理由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有借口为自己开脱!
3
起程的那个早上,几乎整夜失眠的我因为在黎明前不胜疲惫而睡着,最终是在丈夫的叫声中醒来的。对我一片痴心和全副信任的丈夫一直认为我此次出门是为了联系求学的事情。他或许做梦都想不到,我的出行还有一件事,也许应该算是最主要的一件事——见我的网上情人。看着丈夫温情的双眼以及丈夫对我完全信任的神态,内疚几乎使我终止旅行。我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像逃似的离开了家。我知道我在逃避丈夫,逃避良心。
打上车坐进去,严严地关上车窗,丈夫那站在半开着的门口不放心的神态仍让愧疚的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流出来。我再一次咒骂着自己的卑劣和不忠:在人们都忙于上班的时候,我却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溜出去,去干一件又愚蠢又荒唐的事情。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之所以记得阳光灿烂是因为那天早上惟一记着的是路上骑着单车的姑娘们露出的捂了一冬的白白的小腿。那些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着迷人光泽的小腿似开在清晨的艳丽的花朵,让人浮想联翩。我也穿了一件刚过膝的黑色毛裙,上身着一件紧身红色毛衫。外套一件中长风衣。白白的小腿也露在外边。我背着自己平时的挎包,外提一个购物袋,里边装着一条长裤,一套内衣。这就是我的全部行装。
当我走进车站,随着拥挤的人流一步一步向检票口挪近的时候,我再一次感到有一丝羞愧和懊悔正在内心深处隐隐生长。这种情绪使我将手伸向包里找票时,我竟然希望自己将票丢了,或者是忘带了,那样我便可以被迫放弃这一行动,那怕只是暂时的。然而,当站在售票员面前的我因为在包里第一个袋子里没有发现车票后,我却又一下子变得极其失望和难过,我的手竟然因此开始发抖。我再翻第二个袋子,也没有。我的心也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我沮丧不堪,几乎要哭了。但当我翻到第三个袋子时,我终于看见了那张四四方方的粉色的车票,正躺在那个隐秘的角落里,像一枚被风吹落的树叶。这时我的眼眶竟然真的潮湿起来。这使我最终认为我仍然是想去赴约,想去见他。于是我觉得这或许是天意,是命中注定的缘份。在这种自我安慰下,我登上了列车。
列车在一片纷乱的糟杂声中带着羞愧的我开始了我的疯狂之旅。但是,我仍是有些心虚。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怎样将头靠在角落里,以逃避对面那对大学生模样的恋人向我投来的好奇的目光。我半闭着眼睛,在火车的哐当声以及车厢里人们的吵闹声中中,在面包、香肠以及什么泡菜味、女人们的香水味、男人们的体味,甚至厕所偶尔开闭时飘来的骚臭味中,昏昏沉沉地浮想联翩。然而,我的心无法安静下来,因为在偶尔的睁眼闭眼中,我仍然能感到那对恋人的眼光,这使我本来就绷得很紧的神经更加紧张。说我是做贼心虚也罢,说我因为新的激情难以自已也好,如果说二者兼而有之也许更为贴切。总之,我无法平静下来。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春夜发情的老猫,因为兴奋、紧张、甚至还有羞愧而倍感清醒,我甚至觉得自己那时的精神状态完全可以与临考状态相比,那种对即将来临的挑战的期待,那种对自己有违良心的行为的批判,使我那颗不安的心在整个旅行中焦躁得像一只火烧眉毛的耗子不停地上下乱跳。
当我再一次满怀激情地想像着即将来临的约会时,我还嗅到有一种掺杂着潮湿的野草味的老槐树花的香味直冲鼻腔。我睁开眼睛,记得那对恋人正从食品袋里的一个软包装里拉出的一块块灰糊糊的东西。我是不喜欢那种味道的,说确切点应该是受不了那种味道的。似乎从记事儿起,我就不能闻那种味,尤其是老槐树味。记得当我怀孕时,每当走过离家不远的一条生长着两排密密的老槐树的街道时,那种味道都会刺激得我大肆呕吐。
整个旅途过程,我最迫切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闭上眼睛睡觉,好好养神,使前夜由于缺眠的脸色缓和一些。我记得在匀速前进的火车有节奏的哐当声中我的听觉渐欲麻木,而越来越污浊的空气却使我越来越感到窒息。就在这种半睡半醒的时候,我却被对面传来的“扑哧”声,以及几乎同时传来的无忧无虑的笑声惊醒。然后我看见了女孩手里拿着的开口的可乐,和男孩一脸的深红浅红的,正在嘀嗒嘀嗒流着的可乐液汁。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轻松了下来。我感到自己很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年轻,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快乐。我第一次抬起眼睛,正面看着滑稽的男孩,微微地笑了一笑。这种神经的放松似乎是记忆中那几天来惟一的一次。对面的男孩咧开嘴冲我歉意地笑着,并对吵醒我表示着对不起。女孩也好奇的与我开始搭讪。当他们知道我已经工作十来年,孩子已经上小学时,他俩竟然大睁着眼睛说我根本不像三十多岁的人。
不管他们的判断能力如何,从他们的神情中我看出他们说得是真心话。这不免让多天来在才华横溢的学者面前一直感到自卑的我感到些许安慰。我记得司马啸曾一次次问我长什么样,还曾多次请求我寄给他照片。我说,你希望我什么样?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说说吧!我求你了。在他的央求下,我只好说,我是个丑八怪,你还见我吗?他仍说见。后来,他说做梦梦见我了,看见我很漂亮,大眼睛,长头发。我说我不漂亮,没有大眼睛,怎么办?他说长得白就行。我说不白怎么办?他说只要不胖就行。我说不瘦怎么办?他说只要不笨就行。我说很笨怎么办?他说只要善良就行。我说我有时很刁蛮怎么办?他急了,说下网我告诉你。我刚下网,他的电话就过来了。那南方普通话音更浓了,因为他一着急,普通话就说不好。他说,只要你是个女人,只要是你,我就能从你身上找到我喜欢的优点,更何况,我喜欢的是你的内在,而不是外表,即是你的外表真如你所说的一无长处,这都不会改变你给我的感觉。这句话最后打消了我因自卑而羞于见他的最后一点顾虑,鼓起我面对他的勇气。
那天十一点半的时候,司马啸打来了电话。他问我饿了没有,准备吃什么?他还说让他去接站吧。我又一次将他接站的要求拒绝了,因为我知道坐火车很狼狈。或许是他的提醒,我开始感到肌肠漉漉,因为早上我一点饭都没能吃下。在餐车服务员过来时,我只好买了一盒泡面。吃完饭,我终于有了一点困意。我想一定是胃里消化食物需要氧分,大脑缺氧造成的。我再一次俯在中间的小桌上,将姿势调整好,希望能入睡。
这一次,我的脑子终于不胜困倦,开始变得沉甸甸的,并越来越沉,耳边的糟杂声以及火车的哐当声逐渐远离,越来越分辨不清。我觉得自己变成了裹在一团棉絮中的虫子,艰难地、拚命地往外爬着,挣着。然而越挣,好像缠在身上的棉丝越厚,我像滚雪球似的在不断变大、膨胀,而里边的空气却越来越稀薄。我意识到我要窒息而死了。这时我似乎看到了父亲,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想那一定是他的灵魂。我看见了他的灵魂里那双给我印象最深的忧郁的眼睛。他就这样看着我,一句话不说。然后,我好像又看到了母亲。母亲的脸贴在一个窗户上,愤怒地喊着。我不知道她在喊什么。最后,母亲好像拿起什么东西从窗户里扔了过来,扔到了我的身上。我吓了一身冷汗。原来我做梦了。
我清醒过来,抬起头,看见对面的两个学生又一次在笑着向我道歉。原来,他们从行李架上拿东西时,将一袋饼干之类的东西掉在了我背上。本来缺乏睡眠的我突然被搅醒,一时间内心产生了极大不满,因为能睡着对我来说太不容易了。
当我再一次闭上眼睛休息时,脑海里却一直闪现着刚才那个梦的影子。那是一个从记事以来就经常做的梦:玻璃窗上母亲那张愤怒的脸,以及父亲那副忧郁的眼睛已经像一副不朽的画面刻在脑海深处。我不知道这个反复出现的梦在我生活里是一个什么样的预兆,我也搞不清这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知道我在恐惧和忧愁时便会做这个梦。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和母亲似乎并不是幸福的夫妻。父亲出生在一个小镇上的黑五类家庭,十三岁时便被迫辍学在家。在那个文化贫乏的年代,生性懦弱、多愁善感、敏感多情的父亲因为辍学却关在屋子里读了许许多多的在破四旧中幸免于难的旧文学作品。他的聪明博学与才情吸引了镇上许多美丽的少女,然而,他只能娶其中一个为妻。但是婚后的父亲与其他的女孩似乎并没有彻底断绝往来,他一次又一次惹起绯闻,甚至曾一度与一个女人私奔,差点毁掉了几个人的生活。回来后的父亲却因此大病一场,精神恍惚成疾,他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然后,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他在精神崩溃中自杀 800c." >而去,那时我才十一岁。我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是在父亲的暴怒、阴郁、敏感多疑以及恐怖的沉默中度过的。
在我知道精神的疾病能遗传后,我一直害怕自己也会精神异常。但是让我沮丧的是,我已经无可选择地具有了父亲的一些性格。我的忧郁,我的任性,我的暴戾甚至我的敏感都随着我的成长而成长。特别是在十三岁时,初次来潮的经历使我觉得自己的脆弱简直与父亲如出一辙。
那是八十年代初,对性与生殖还处于讳莫如深的时期。当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流血时,我吓坏了。我看见下课后我坐的凳子上有一滩黑红的血渍,鲜明夺目地夸张地在那儿招摇着。我几乎同时瘫坐了下来,在后来一直到放学将近三个小时内我竟然再也不敢动弹。整整三个小时,我一直在脑子里搜寻这是怎么回事儿。最后我终于想起有个小伙伴曾经告诉我说,她在学校里看见最漂亮的那个坏知青女人屁股流血,扔了许多血纸。小伙伴还告诉我她是一个坏女人,经常与坏男人睡觉。然后,我就不知所措了。我怀疑我也是坏女人,我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卑而无助。放学后,我最后一个悄悄地将所有坏女人的证据进行了清洗。我不停地换内裤,不停地洗内裤。
我第一次逃了学。当我独自一人躺在庄稼地里摸着被血浸湿的裤子,无助而羞耻地望着蓝天时,我曾经几次下决心自杀。当然,我并没有自杀成功,因为我没有找到更适合的自杀的方式。然而,这件事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直到上大学期间我偶然看到精神疾病遗传后,我才感到父亲生命里的这些弱点正在我的身体里一点点成长并孕育成熟。
当火车的哐当声均匀地振动着耳膜时,闭着眼睛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原因:我不但遗传了父亲的脆弱和敏感,而且还遗传了父亲的多情和浪漫,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深爱丈夫的同时,爱上另一个男人。
第二章
4
走出车站,那对亲密的恋人说完再见便消失在人流中了。我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在一片混沌和茫然的意识里,在各色各样的人群里,感觉像一个飘忽的梦游者。眼前的一切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灰蒙蒙的天空、纷乱的人群、冷漠的面孔……我想,如果今生梦中我没有来过,必定是前世在这儿住过。或许正是这样,我才与司马啸曾经相识或者相爱过,才在今天续上了这份未了的缘份。然而,直至那时,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学者仍然抽象得只是一种温柔和果敢的声音,那张后来寄来的照片其实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留下什么深的印象,因为所有的接触,所有的心动都是因那个声音而来。
他在哪儿?他怎么样?他会对我怎么样?在那一刻,站在出站口的我因为诸如此类的问题,心底突然生出无比的忧伤和恐惧。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和渴望。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不管他怎样,不管他对我怎样,即使荒唐,也就荒唐一次吧。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力量,使我如此失去理智,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无法抵挡住这种诱惑,更无法抗拒见他的念头。我那时惟一的想法就是,如果因此我便成了一个淫荡的女人,我认了;如果因此证明我本来就是一个坏女人,我也认了。我所有的感觉就是:他不是坏人,他是命运补偿给我的年轻时不曾遇到的爱情。
我的手机响了,我知道肯定是司马啸99lib?打来的。他再一次希望能来接我并安排我的住宿。但我再一次拒绝了。其实在来之前,他一直要求为我预订宾馆,并负担我的费用。但是我不想如此,因为那样会让我感到屈辱和没有自尊。最后,在司机的引领下,我住进了一家中档宾馆。在这整个过程里,他不停地打电话,几乎五分钟就一次,一遍遍地问我到了什么地方。这种频繁的问讯让我感到眼前这个学者竟然也有一丝孩子般的沉不住气,就像买了一件新衣服,急着试穿似的焦渴难耐。
当我走进房间,看见那两张干净、整齐、柔软的床时,我的心里一下子波动了起来。我的脑海里顿时升起一种对新异性——我的学者的渴望。到此时,我不得不再一次承认我的确是一个不安分、不守妇道的女人。这让我再一次为自己品行不端而羞愧。但是,这种羞愧仍然没有阻止我接下来的行为。我一面自责,一面用既来之则安之自我安慰着,并开始洗涤旅途的疲劳。
我终于收拾停当,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拨通了他的号码。然而,就在最后的一霎那,我突然感觉内心真的害怕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令自己颤栗的问题——真做情人?记得有一次谈到见面时,他激动地说,我想你都快想疯了,我要你做我实实在在的永久的情人。从网上到电话,到起程,我好像一直在做梦。而到这时,我才切切实实地感到我真的要见他了,我真的也许就要成为一个情人了。想到这里,一种惶恐使我变得坐立不安,激动异常。刚才在火车上母亲的脸贴在窗玻璃上的梦又浮现在眼前,我下意识地迅速将手机又重新合上了。
5
我沮丧地躺在床上,反复想着是否见他。我感到自己像小学时学的一则寓言故事《叶公好龙》里的叶公。我天天盼着见他,想他,当我真得要见他时,我突然退缩了。司马啸的电话很快打来了,面对他的电话我第一次在心中升起一种犹豫,犹豫着不敢接听电话。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固执地响着,我似乎听到司马啸焦急的声音在问,你怎么了,不接电话?到底在哪?在我的犹豫中,电话终于不响了。而我的眼睛却已变得潮湿了。我知道我想见他。
一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起来。我知道只要它再响下去,我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只要我接了电话,我就无法说服自己不见他了。于是我告诉我自己,最后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最后再考虑一下。
直到那个时刻,司马啸对我除了电子邮件、手机和家里电话外,还几乎不知道与我联系的其他方法。他不知道我的真名实姓,不知道我的真实单位,甚至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突然感到自己对他有点不公平,因为他已经将他的所有情况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难道我就这样从他身边走过,连让他知道我是谁都不让吗?原先的所有的决心和理由都那儿去了?我不是想上学吗?如果不见他,怎么谈上学的事?何况他还说,他只是想见见我,他能把握住。我终于找到见他的理由了,终于为自己与男人约会找到了借口。我又一次感到自己不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坏女人,而且是那种“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虚伪透顶的女人。最后,我终于横下心来,抛下耻辱的情绪,摁了OK键。
你怎么了,怎么关了电话。他的声音充满焦虑,但仍然柔情万分,你是后悔了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嗫嚅着,但我已明明白白地感到自己已无法抵挡这即将来临的一切了。或许我的吞吞吐吐让他觉得我很傻,他笑了。
你刚才差点吓死我,你知道,只要你关了电话,我就无法找到你了,可别再干这种残忍的事了。他在问清我的地址后,便像拍电报似得只简单地说了几个字:等着我,半个小时。
对于见面的方式,其实我们早就讨论了好几次了。我曾经半开玩笑地建议,像诗里说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说那容易认错人,后来犹豫了一下,又说挺浪漫,不错。于是他说他穿件黑风衣。然后问我有什么标志让他认。我说,你只要站在约定的地点,你只要穿着你的黑风衣,你只要不停地四处张望着,在张望中只要你看见一个圆圆胖胖的中年女人向你微笑,那就是我。他听后哈哈大笑不止。但是现在离黄昏还有三个小时,我们似乎谁也没有再提起有关这种浪漫的见面方式,只是一味地希望迅速相见。当然我现在的心情也顾不上浪漫了。
门终于轻轻扣响了,我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儿。当我准备站起身开门时,我竟然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变得虚弱不堪,似乎已没有力量站起来了。
门上又轻轻响了两声。我竭力甩了甩头,似乎可把这份虚弱摆脱似的,然后我猛地站了起来,顿时感到心里平静了很多。就在我将门刚刚开到一半的时候,一个高大、英俊、穿着黑风衣的男人一脚迈了进来,几乎撞在站在门边的我的身上。在我惊讶的同时,还感觉到他带来的一阵风,使我觉得他好像是跑进来一样,就连黑风衣的衣角还飘得老高。他胳膊下夹个黑色公文包,一只手迅速地伸向我。我觉得自己几乎傻了,因为我脑海中对他的印象并不是这个样子,因此当英俊的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时,先前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突然间好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尴尬的陌生感。
我拘谨地躲在一边,下意识地把手藏在了身后,并现出一种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我听见了那个熟悉柔和的声音,握握手好吗?也就是这句话,这种让我魂牵梦萦的声音,使我瞬间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几乎同时,我感到自己那只可怜的小手刚从身后伸出便被他那只温暖的大手整个攥住了。
我抬起脸,看见了他温柔的眼睛。
他说:你好漂亮,你怎么能说你是一个圆圆胖胖的中年女人呢?你怎么这样欺骗我呢?你要受罚。
虽然他一直采用一种轻松的话语打趣着,但内向的我仍然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克服这种拘谨。我站在他面前,竟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脸开始发红、发烧。正在我为自己的表现感到难为情时,他敏锐的感觉已经得出这种结论了。他微微笑着说,你简直像一个小姑娘,你看你像不像。他一把抓起我的手,拉着我走进房间妆台的镜子前,对着镜子说,你瞧你脸都红了。我抬起头,看到墙上镜子里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拥着一个瘦小的女人。他们一高一低对比鲜明地站在眼前。我仔细瞄向黑衣人,看见了他楞角分明的脸,黑黑的眉毛,带笑的嘴唇,以及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当我的眼睛停留在他深情的双眼时,我突然读出了他眼睛深处的一种喷薄即出的欲望。这种欲望顿时像一束飞驰的光柱从我的眼睛直击心脏,我感到自己在一瞬间似被电击一般僵硬起来,而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却在潮水高涨。在这种情绪里,我变得慌恐不堪。我迅速挣脱了他的手,踉跄地快步走向窗边,像一只怯生生的小鹿扭过身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因为这时他已放下皮包,脱下风衣,舒适地坐在沙发上,用一种锐利的目光大着胆子看我的脸和我的身体。我强作镇静,迎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但还是止不住内心的胆颤和羞怯。我看见眼前坐着一个衣冠楚楚、整整齐齐打着领带的男人,衬衣领子硬硬地在脖子下支着。
我喜欢这样的男人,我心里下意识地想着。这一瞬间,我心里开始变得稍稍轻松下来。
然而,这种轻松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当我的眼睛向下移时,我一下子看见了他的裤口——男人裤子上最隐秘的那个缝隙。那个裤口正在鼓鼓囊囊地扎眼地硬硬地支在他的身体中央。而让我懊恼的是,我的眼睛在几秒钟内竟然没有移开!而那时,我的脑子在瞬间想的是,他是不是勃起了?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肮脏念头时,一下子脸红了,内心猛然升起一种对自己的极度痛恨。那个时刻,我真恨不得煽自己两个耳光!难道我真的这样淫荡,竟然这么迫不及待地看男人的那个角落。这突如其来的眼光和念头以及由此带来的沮丧和懊悔,顿时唤起了我内心对自己的深深失望和因为放荡而产生的自卑,满心羞愧的我感到双颊正在燃烧起来。我再一次感到难以自抑的紧张和心虚,站在那里一时间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傻瓜似的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我的眼光,是否注意到了我的情绪的变化。我只是听见他在说,我带了好茶,为我倒杯水好吗?
于是,我像一个机械娃娃似的,没有意识地抬起脚走向他。此时,我感到自己脚下轻飘飘,晃悠悠,像踩在棉花上的一个没有意识的小丑,东倒西歪,磕磕绊绊。更可笑的是,我端起茶杯的手,也开始没出息地哆嗦,而这种状态,却让他看个正着!
一定是我的紧张神态激起了他的柔情和怜惜,而我的胆怯或许正好鼓起了他的勇气。他轻轻地将茶杯帮我放下,突然站起来,将我抱住了。我的整个身体一下子都被圈在了他宽大的身体里,我听到他不停地用近乎耳语般的柔情呢喃着,我的小宝贝,你是不是害怕我?你让我心疼死了。
在那个时刻,在他的温柔的安慰里,我感到自己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开始剧烈地颤抖。而每个细小的震颤都将身体某个角落里一直压抑着的那种羞耻的情欲摇得蠢蠢欲动。在他那种带有一丝清香的体味的裹挟下,迷迷糊糊的我不得不竭尽全力一遍遍做着将体内那股温热的潜流截回去的努力。在理智与疯狂激情的较量中,我终于调整好精神状态,并从他的怀里逃了出来,强做镇静地坐在了他旁边的沙发上。
在接下来的几秒种,我感觉自己的心理也在趋于正常。于是,我想我们应该聊点什么了。当我产生这一想法时,我一下子感到屋里的空气变得寂静,甚至有些尴尬了。
最终,还是司马啸打破沉默说话了,他说,你是不是成了哑巴?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然愣在了那里。
他哈哈笑了起来,他说你知道吗,到现在为止,你始终还没说一句话呢。
我恍然大悟。我是属于那种沉默寡言的女人。当没人说话时,我往往显得更沉默,而当情绪调动起来后,我的伶牙俐齿往往又吓人一跳。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我真不知道如何解释我的状态。虽然我平时怕生,但在熟人面前尤其是在丈夫面前,我一向是振振有辞的。即使今天与司马啸算是第一次见面,但在网上电话上早已彼此相熟,并且应对如流。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我会笨拙到连句话都说不了。
他问我中午吃得什么,我说泡面。
我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他怜爱地笑了起来,伸过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傻丫头。我对他的这种称呼很不以为然,第一次壮着胆子正面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中年妇人。这一次我觉得自己平静了许多。可你看看你的神情,拘谨害羞得就像一个小姑娘。他仍然饶有趣味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在我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一下子拉住我的手将我拽了起来,说,夫人,我请你跳支舞,可以吗?
还未等我说话,他的另一支手已经搂住了我的腰,顿时他的热乎乎的手的热量透过薄薄的毛衫一下子传到了我的腰上。我觉得脸上又开始发烧。他硬拉着我转了一圈,大笑起来,一边说,瞧你吓得身体都僵硬了。然后,他猝不及防地将嘴对着我耳朵悄声说了一句: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你让我惊喜不已!因为我没有想到你如此漂亮!
他嘴中呼出的热乎乎的气息一下子喷在我的耳朵及周围脸颊和脖子上,我顿时感到身体里似乎正源源不断地涌出一种热潮,并从皮肤的每个毛孔向外渗出,心再次飘摇起来。
我抬起头,看见了他含情脉脉的眼神。这时,我才真切感到他立在我身边是如此高大,我的头好像才到他的胸前。我看见他正俯身下来,眼里柔情一片。我慌乱地不知怎么应付,下意识地开始扭动身体,当他把嘴唇低到我的脸边时,我不知所措地把头转了过去。于是他将他的唇轻轻地放到了我的耳轮上,他一边轻吻着,一边轻轻说着,你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小女人,小妇人……
我扭动着,挣扎着,心里不断地警告自己要理智,要淑女,但是在这种理智与情欲的挣扎中,我感到身体里正有一股不可抵挡的激情迅速生长着,膨胀着,攀缘着,上升着,这种力量最终以迅猛的气势冲出了身体,冲跨了理智。我原本浪漫的心瞬间像一颗充满了气的气球飘摇直上。我迫不及待地将脸转了过来,他如疾风一样迅速地将我的嘴唇堵住了。那么高大的躯体里,他的舌头却似他的声音一样柔情似水,温热,湿软,滑腻,他慢慢将我的双唇轻轻撑开,柔软地吸吮着我的唇和舌,从轻柔到温柔,到钢柔,到钢硬,他疯狂地将我整个吸住了。我好像整个身体都溶化在了他的吻中,变成一股灼热的液体,肆意地流淌在他的身体中,我甚至都能听到流淌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他急速的喘息和嘶哑的呻吟中越来越响,我感到我在颤栗,我在窒息。
我颤抖地说,你将我化掉吧!
我疯狂地说,让我死在你的吻里吧!
时间好像停滞了,我眼前一片白色。只有砰砰的心跳声激烈地、强壮地响在周围,像一群奔驰的动物跑过身前,壮观而又让人恐惧。我望见了追来的猎豹,我看见它们吐着血红的舌头,我还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身上的斑点,看到他们跑步时划出的漂亮孤线。我耳边是他们发出的吼叫声,它们因兴奋而雄壮,我突然看到玻璃上有张脸,在我还来不及辨清模样时,已经传来玻璃碎裂的尖厉声音,并伴着一声恐怖的尖叫。猎豹一定冲碎了玻璃,我想,他们冲进来了。我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
我将司马啸猛然间推开了。他歪着身子斜在床上,气喘嘘嘘,眼睛大睁,脸上因困惑而尴尬、痛苦而扭曲。
当我坐直身子看到司马啸的表情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我尴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有点……我好像……,我……。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解释我刚才的行为,更无法解释自己刚才的幻觉。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一阵难堪的沉默在我俩之间弥漫着,这种沉默让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司马啸打破了僵局。他走过来,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是我不好,我应该再给你一点时间的。我又感动又难过,语无伦次地坚持着,是我不好,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不好……
他笑了起来,一边说不争执这些了,一边像绅士似的将我的风衣递了过来。他说,你肯定饿了。现在我要做的是为你接风,为你压惊。然后,他突然弯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好不好?我的心一瞬间又被扰得颤栗起来。
6
在那个黄昏,大约六点的时候,我穿着白色风衣,他穿着黑色风衣,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寂静的楼道里空无一人,走在墨绿色的地毯上,悄然无声,当然也没有服务员的监视。我不禁感叹起宾馆管理者的高超之处了。转过拐角,是灯光幽暗的楼梯。司马啸伸出他的胳膊,示意我挎上他,然后他一边说着这里安静,一边带着我向下走去。我在他的膊胳弯里感到别别扭扭、跌跌撞撞。因为他太高了,使我总有一种要被他提起来的感觉。特别是每到转弯时,我便觉得自己像个围着他歪歪倒倒转着的陀螺。
在下到二楼转弯时,传来正在上楼的男人的说话声。我不自觉地将胳膊抽了出来。紧接着,上来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当我们迎着他们走去时,他们将脸抬了起来。天本来已经暗了下来,楼道里光线更暗。在我第一眼望过去时,我根本没有看清他们的面目。然而,当我们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我看见其中的一个男子用一种奇异的眼神连盯了我两眼。我突然心中一悸,这张脸好像在那里见过。我不禁回过头又望了一下,使我惊奇的是,那个男人也正在扭着头看我,他的白白的脸在黑暗中突了出来,因为他比旁边的男子白多了。我迅速在记忆里搜索着,但脑子里却一片茫然,实在不知道是否曾经见过这个人。就在我扭头并且思想时,我脚下踉跄了一下,司马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道,这个人好像在那里见过。司马啸好奇地扭过身看了我一眼,然后怀疑地说是吗。可我实在想不起来,也许是面貌相似吧。我说,因为我经常认错人。
司马啸打车带我到了一家很气派的饭店。车刚停稳,穿着漂亮制服的英俊服务生便礼貌地上来为我打开了车门。走进大厅,便感到迎面而来的那种华贵和高雅。这让多年来安于家庭和沉闷工作的我竟有些胆怯和心虚起来。说句老实话,自从结婚,特别是有了孩子,我似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有档次的宴会。对于这样的高级酒店,也只是在忙忙碌碌的路过中在外面偶尔看上一眼,而内心里从来不曾想过要进去消费的念头。我想,之所以上网聊天,或许是这么多年来枯燥生活的一种自我调整吧。然而,没想到的是,在网上我竟然如此快地寻到一个情人,并很快地从网上走到了真实的生活里。
看着旁边衣冠楚楚、一派绅士风度的司马啸,我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种虚荣感。这也在无形中增加了我的自信心。我慢慢放松精神,挽着司马啸的胳膊,努力迈着优雅的步子,愉快地欣赏着酒店里的装潢。我看见在自动扶梯对面有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台子,被鲜红的地毯夸耀着一种高贵和豪华,周围鲜花簇簇,花丛中坐着一个着晚礼服的女子,正优雅地在一台明亮的钢琴上,弹出缠绵、悠长、温柔的音乐。在这美丽的音乐中,我被司马啸挽着上了二楼。然后,在彬彬有礼的服务生引领下进了一个情侣间。他要了红酒,以及各种精致的菜肴。
我们对面而座,这时我才好好地看清了他。像他说的一样,他眼睛确实不大,但非常温柔,是令女人动心的那种温柔。鼻子高高,嘴巴也大大的,还有嘴巴周围那刮得发青的胡茬,使他显出一种洁净和雄性,就连头发已经变得稀疏的头顶都透露着一种成熟和儒雅。他一定属于那种精力旺盛型的男人,因为他的举止敏捷、利索,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男人。我喜爱这样的男人。
他为我俩同时倒上了红酒,递给我一杯,他自己端着一杯,说,为我们相聚干杯。他很优雅地喝着。在他温柔的鼓励下,我也尝了尝。我感到有一种苦味、甜味、辣味甚至还有一丝酸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并慢慢地渗透进心里、情绪里,于是一种美妙和畅快的情绪开始在浑身萦绕开来。在头顶上以及四周温柔的灯光里,在各色晶莹的灯罩流苏的辉映里,眼前的红酒似乎正在变作一部制造激情和浪漫的魔幻水,将平凡普通和不再年轻的我慢慢幻化成一个多情美丽的女人。我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青春时代,因为年轻而富有,又像电视剧里那些美丽的女人一样,经历着感天动地的爱情。
做一个美丽的女人真好!当我从幻想中慢慢回来,我心中不由得再一次羡慕起漂亮的女人,并为自己享有如此的激情而感到一丝惭愧和不安。是的,只有美丽的女人才配有如此美好的爱情。如果人有来生,如果上天让我在智慧、美丽和财富中选择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美丽。我记得曾经不止一个女作家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才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其实生活中有多少女人不止拥有惊人的美丽,还同时拥有超人的智慧甚至财富,而有些女人,比如像我,不但没有美貌,没有财富,连智慧也很牵强。因此,在为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命运不济而感叹的同时,总免不了埋怨上天的不公平。
虽然如此,我现在还是要感谢上天给我的这段意想不到的情感,或许这段情感对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来说,来得太突然,太奢侈,或许结局会很残酷,很不幸,但我仍然充满感激。
这餐饭吃得很愉快,在司马啸制造的轻松环境里,在这种浪漫的情调和氛围里,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喜欢眼前的这个聪明、快乐、博学、成熟的男人了。整个饭店的环境,轻快的音乐,司马啸的幽默,使我忘却了一直烦扰我的羞愧和自责。我们开始恢复先前那种在网上和电话里的那种默契和流畅的交流,并自如地谈论我们共同认识的老师和专家,谈论我们的专业,后来还相互讲了许多笑话。
他说,一位妇人家的电视坏了,便请了一个维修工来家修理。电视刚修好,她听到丈夫回家开门的声音,便急忙对修电视机的人说,对不起,我的丈夫回来了,他是一个爱吃醋的男人,你最好先藏起来,然后再趁他不注意时溜掉。修电视的人不得已,只好藏在放电视机的桌子下面。丈夫进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起电视来,电视里正在转播着足球赛。丈夫看得津津有味,而藏在桌子下面的那个修理工却觉得又闷又热,又窝火。终于,他忍耐不住了,从电视机下面钻了出来,并从夫妻俩面前走过,打开门扬长而去。丈夫看着这个人走出去,大惑不解看看电视机,再看看他的妻子,他问道,亲爱的,我怎么没看见裁判把这家伙给罚下场,你看见了吗?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口茶呛得我咳嗽起来,我只好扭侧过身。我看见他站起来,伸出长长的手臂拍着我的背。等我平静下来,他的手从我背上移了下来,抓住了我的手。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柔情地说,还做不做我的情人?我一惊,猛然抬起头。或许是酒精的缘故,或许是饭店灯光的缘故,我看见司马啸的眼睛迷迷离离,朦朦胧胧。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深情地说,我爱你,真的爱你,比在网上更爱你。
在他迷离的眼神里,在他温柔的抚摸里,我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正在慢慢伸进我的躯体,越来越紧地攥住了我的心。我被眼前这个男子的表情、眼神、举止深深迷住了。甚至他温热、潮湿的手也在不断地向我传送着一种神秘而令人心醉的柔情。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妙、浪漫,包括他搭在椅背上的黑风衣,周围的柔和的灯光,都让我感到自己好像在一个美丽的梦里。所有尘世上的烦忧都已远离而去,惟有我与心爱的男人在相爱着,在一个美丽的风景里相互欣赏着。我平生第一次有一种像童话王国里的幸福女人的感觉。我望着对面的男人,心里一浪高过一浪如水的柔情澎湃而起,眼睛里却已蓄满幸福的泪水,我轻声告诉他,我也是。
7
在相依相偎里,我们离开了饭店。在打车回宾馆的整个路程里,他都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好像怕我丢了似的。上楼时,他不再要求走楼梯,而是拉着我直接进了电梯。刚进电梯,他就一下子将我吻住了。他不断地喃喃着,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不吻你……我惊恐地张望着电梯的行进楼层标识,不断的挣扎着。然而,他似乎不顾一切,在电梯到达的一霎那,我终于逃出他的怀抱。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大步流星地冲向房间,以最快速度打开了房门。当我刚到达门口时,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紧接着门在我的身后嘭地关上了。我听见他在说,宝贝,请原谅,我不能不爱你,我不能不要你。他抱着我走过门廊,绕过沙发,然后,他突然转了一圈,我一下子感到头晕目眩,整个房间顿时在我的脑子里失去了平衡。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禁不住叫了出来。最后我被他抱着一起重重滚到了床上。
他不断地悄声叫着我小女人,小妇人,小宝贝,温柔的声音里有一种嘶哑的味道,似乎是甜蜜的可乐里的一缕苦味,让人情绪高涨,回味无穷。他不断地亲着我的眼睛、脸颊、脖子,激情在他的身上燃烧着、喷射着,火热的情欲在吞噬着我的心我的身体。但我的理智似乎还在苦苦地撑着最后一道防线,而这道防线的存在,我想主要还是归功于经过电梯间的时候,那种恐惧让我找回的。我不断告戒自己:我不能这样淫荡,我不能第一次见他就给他,这样不但对不起我自己,也会给他坏印象的。然而,我做尽努力,我的内心却无法抵抗他的诱惑,无法抵抗自己的感情。这让我痛恨自己,因为我总是面对诱惑感到无能为力。
在他的如潮水一样的感情的冲激下,我对他的防御,对他的拒绝越来越显得苍白无力,简直不堪一击。我在他身下不断挣扎着,但那种挣扎使他更亢奋。而这种亢奋使我那柔弱的心,渴望的心不断向往着他的身体,他的拥抱。在他的那充满男人魅力的气息的裹挟里,在他那强有力的热吻中,我终于在他的身下被他征服了。我最后想的是,荒唐也就荒唐一次吧,也算效仿新潮女性一次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意识也不知去了哪里。但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它正飘在一片桃花林的上空,并不间断地伸手采摘着最漂亮的花朵。在桃园深处,还有一个小男孩好像在逃命似的奔跑。我想,那是不是前世的司马啸。于是我说我们快逃走吧……
当我看到了司马啸时,我知道自己刚才又在走神了。我看见他正躺在我旁边,一边眯着眼睛望着我,一边擦着我的眼睛,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是泪水满脸了。看到我睁开眼睛后,他轻轻地吻了我的唇。然后我听见他用沙哑的嗓音,无限伤情地说,你走后,让我怎么办呢?你走后让我怎么办呢?
窗外月色如水,星星稀稀落落,屋内却在这片如水的月光中笼罩着一种忧伤的安静,像退潮后的海滩,在湿漉漉的潮气中裸露和漫延着空寂和凄美的平和。听着他伤感的提问,我不禁心里也在重复着说,我离开你后我怎么办呢?让我如何放得下这份情呢?我伸出手,缓缓地摸着他硬硬的胡茬和粗大的喉结,心里刚涌出的那种幸福感,一瞬间也被一种难以言状的伤感所代替,我变得哽咽起来。
他突然翻身坐起,将我抱到他的怀里。然后,他动情地捧起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说,但愿我们年年有今日,但愿生生世世能相爱。让我们约定,他伸手指着窗外的月儿说,你看,让她为我们作证,好不好?
我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儿,用力点着头。
他说,不管将来如何,不管你我在哪里,每年的今天,让我们至少彼此打一个电话。否则,在第二天,我会设法去找你,如果我没去,你在第三天设法来找我,好不好?
他的多情和浪漫再一次让我激动万分,我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情和刻骨铭心。那个夜晚,在他的怀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几乎是浪费掉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晚上,我坚持让他走了,虽然他一再要求留下来陪我。因为我不愿意他夜不归宿。因为他有儿子。我知道作为一个学者,他的生活应该有规律。
在大约十一点的时候,丈夫打来了电话,他问我没什么事吧。我说没有。然后他突然生气地问我,刚才打电话怎么不接。我这才想起,当时司马啸抱我进屋时,电话曾经响起,但司马啸就顺手从我手里拿过包在经过卫生间时把包放到里边了。我只好撒了谎。丈夫于是很关心地嘱咐说,小心点,别太马虎了。在准备挂断时,他又不放心地说,别关手机,不然我会不放心的。
挂断丈夫的电话,才开始感到自己藏书网的罪孽深重。窗外稀疏的星斗仍在旁若无人地或明或暗,我看见西移的月儿正在从一片乌云后悄悄向外闪出,一时间我突然觉得那浩瀚的星空里,似乎正有无数只眼睛在满含责备地望着我。我感到一种极度的恐惧正在悄悄地从身体里滋生和成长出来:上天会惩罚我的。
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做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如此的思想一定让人觉得很荒唐。其实,整个小学中学大学教育,我已经毫不怀疑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了。但是工作后,当善良、刻苦、敬业的我一连多次遭受单位不公平待遇后,对世事、对命运感到难以捉摸的我不知不觉中对自己多年的信仰产生了动摇。然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那是在单位福利分房时,欺软怕硬的领导竟连表面的文章都不做,给没有背景和老实巴交的人(包括我)安排得最差。在一次旅行时,我听从朋友的劝告,在神前诚心诚意地许了一个愿。我说让这些坏蛋遭报应吧。回来不久,那位领导在盖房时的贪污事发,真的被免职起诉了。或许这不过是一个巧合,但我宁愿相信那是神灵对他的惩罚。
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愧疚开始迅速滋生,像一眼源源不断喷出来的泉水,冲激着我的灵魂。我冲进卫生间,站在淋浴喷头下,任悔恨随着浴水肆意流淌。
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如果让时间重来,我想我一定还会如此选择。整个夜晚,我都是在失眠与恶梦中徘徊。小时候就一直缠绕我的梦境不断强化地出现。我一直无法解释这个经常在我心情不好时出现的梦境。在藏书网
梦里,我总能看见玻璃窗外边母亲愤怒的脸,我总能听到纷乱的声厮力竭的吵闹声,还能听到哭声。最后索性开了灯不再睡了。一直黎明将临,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整个失眠甚至睡眠过程中,脑子几乎一直在缠绕着一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那就是:我本不是这样的女人,一个淫荡的女人。然后我又很快地否定着自己:或许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一个淫荡的女人。
第三章
8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电话铃声中醒来的。我知道那是司马啸打来的,因为响得是房间电话。他的声音仍是如此柔情,这种柔情每次都让我的心深深感动。他轻轻地怕吓着我似的问着,怎么样,休息好了吗?我说还行。然后他说一会儿来我办公室里吧,我带你咨询考研的事。
放下电话,才清醒过来。这时,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二难境地:如果我上他的研究生,昨晚我已为了上学出卖了肉体,我是一个多么无耻的女人;如果我不是为了上学,那我昨晚就是纯粹为了淫欲,那么我应该算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不管哪一样都使我不折不扣地成了一个坏女人。
我悔恨交加,并对自己鄙视至极。是啊,我如何面对他。是学生?还是朋友?想像着坐在办公室里的他,面对属下和学生时,他会将我摆在哪个位置呢?而我如果真成了他的学生,我又如何与他相处呢?我左右为难,本来上学的念头就不是特别强,于是原先上学所面临的困难,以及今天所面临的问题使我开始考虑放弃。当这种想法越来越明朗后,我竟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现在才真正认识到之所以来这里,考研只不过是理智与潜意识中堂而皇之的理由而已,而真正的目的是见他。想到这里,又一次感到自己的龌龊和羞耻,真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两个嘴巴。
决心已下,便决定打道回府。时间还不到九点,我便穿戴整齐到餐厅吃饭。餐厅里冷冷清清,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正在安静地用餐。我随便夹了几片面包火腿,端了一杯牛奶,坐到了一个桌子旁。
我边吃着面包,边思索着回去的事。这时我眼睛的余光感到旁边有人在盯着我。我扭过头看过去,发现远处靠墙的桌子边坐着一位白净的男子,正在匆忙地将眼光从我的身上移开。但当我扭过头来继续吃我的饭时,我又感觉他将眼光盯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禁感到诧异:我不仅不年轻而且不漂亮,他看我做什么。疑惑中,我不由得低下头仔细地看了看衣服,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似乎也没有什么。在这种疑惑中,我突然怀疑他是否是我隔壁房间的客人,并且在昨夜听到了我的隐私。因为房间隔音很差,我一直能清楚地听到邻房里的各种动静。想到这里,感到脸上一阵阵发起烧来,便低下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正当我忐忑不安地以最快速度对付盘子里的食物时,发现他竟然无声无息地端着他的食品站到了我的身边。他彬彬有礼,用犹豫的口气说,我能坐这里吗?面对他的突兀,虽然我内心深处是极大的不情愿,但却无法拒绝他的礼貌,于是我表情僵硬地说,随便吧。
他坐了下来,端起盘子里的那杯牛奶喝了一口,说,我好像见过你?
我想这种伎俩电视电影上演得太多了,于是我面无表情地说,是吗?
他又问我是不是江苏人,我说不是。
他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我感觉我错怪了他,便态度缓和地向他微微笑了一下。看到我态度好了,他便又说了一句,太像了,你与我的一个朋友太像了。然后他好奇地说,你是哪里人,我说燕城人。
这时我已吃完,便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得走了。这时,他也站了起来,说,我也吃完了,我跟你一起走。我不好拒绝,便与他并肩走出餐厅。
从餐厅到电梯有一段长长的光线幽暗的过道,在走过这段长廊时,他说着一些礼貌寒喧的话,他的语调和声音使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走过楼梯时,我停下来扭过头对他说,我就在楼上住,不用电梯的。
这时,我发现在幽暗的光线里的这张脸真得在哪里见过。于是,下意识里便连看了几眼。看见我吃惊的眼神,他藏书网站在哪里好奇地问怎么了。我说我好像也有一种见过你的感觉。他笑了起来,这一笑,让我觉得似乎更熟悉了。
他说,昨天在楼道里我就觉得见过你。
噢,这时我才想起他是昨晚在楼道里见过的那个男人,也想起昨晚相遇时我也的确有种曾经相识的感觉。于是我问你是哪里人,他.说江苏人,不过在燕城天江等地做生意,或许在燕城见过你呢,或许在燕城我们打过交道或者在街上吵过架呢,也未曾可知。他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笑着说那可真说不准。然后我们互道再见,各自回了房间。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已经退房走出了宾馆大门。
站在耀眼的太阳下,我感到一种羞愧和心虚,似乎内心那些肮脏的思想以及昨夜那种丢人的行为正在被明亮的太阳窥视着。感觉中好像是一个小偷偷了东西后似的害怕阳光,害怕见人。街外行人或漫不经心,或匆匆忙忙。有两个小姐状的女人正在迎着我向宾馆门口走来,她们一边神神秘秘地悄声笑着,一面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心虚的我在走向她们时竟感到心跳加速起来:是不是她们把我当成她们的同类了?这让我痛恨起这个宾馆了,因为当走进来时我还是一个正经、纯洁、清白的女人,而当迈出这个宾馆时,那个清白的妇人已经变成一个搞婚外恋的女人。
我一面迅速地离开门口,向马路边走过去,一边向停在旁边的一辆出租车招手。这时从一辆正在发动的黑色轿车里钻出一男子,像个老熟人似地一边向我打招呼一边走来。我看过去,原来是刚才认识的那个男人。他站在我的面前,轻松地问去哪儿。当他听我说要回燕城时,竟然笑了起来,看来我们真是缘份不浅,我正好也去燕城,你不用坐火车了。
我开始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是拒绝还是顺从。当他看出我的犹豫后,便打趣着说有什么好犹豫的,还怕我不成,都这么大人了,还能拐卖你不成。
我不由得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顺口说:也是,都这么老的女人了,卖恐怕也卖不出?说完,我俩同声大笑起来。
在车上,知道他叫王真强,是做药品生意的。在燕城、天江以及江苏老家常常跑来跑去。天江这家宾馆有他长年的包房。他问起我在楼道里的朋友,我只好撒谎说,是一个朋友,帮我联系进修考研的事。他似乎对昨天晚上碰上的我的朋友很感兴趣,总是拐弯抹角地打听我的朋友的情况,比如他是大学教师吗?与我怎么相识的等。我有点不高兴回答这些问题,便哼哼哈哈起来,心里滋生一丝后悔:坐他的车干嘛?他凭什么打听我的隐私?看着他抹了过多者喱水的头发硬硬黑黑的,整整齐齐的两边分着,还有从他身上似乎还飘来若有若无的香味,白白腻腻的小脸,便有些后悔自己搭陌生人的车。
车驶上高速公路,窗外单调的风景使我感到自己犹如坐在一台游戏机前玩开车游戏。只有车窗外一颗颗高高的电线杆子像田野巨人般从远处游到眼前又消逝在身后,我的脑子在这种不变的重复里变得昏昏欲睡,这让我觉得自己几乎正在做一个荒唐而又莫名其妙的梦。
这时,手机响了,我一下子从迷迷糊糊的意识里清醒过来。司马啸在电话里说,你怎么还没来?当他听说我已在返回的路上时,吃惊?地说,怎么回事?考研的事怎么办,我已经帮你问清手续如何办了。最后他很失望地说,我给你寄去材料好了,你认真填写吧,争取成功。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动情地说,我会想你的……正在这时,手机突然断了。等我再打,发现手机欠费了。
前边的王真强似乎一直在注意着我的通话,所以当我沮丧地将手机放回包里时,他已猜出我的问题了,便伸过他的手机说,用我的吧。我说算了,没什么事了。但我的心里由于司马啸最后的一句话已经是心乱如麻了。我闭了眼睛,眼前的一切一下子被司马啸占据了。昨夜汹涌而起的那种情感再一次如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袭来,我感到我在不可遏制地想念他,想他的声音,他的气息, 4ed6." >他的笑容,他的举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翻卷着昨夜的每个情景、每个细节……
这时车厢里响起了著名歌手唱的《此情可待》,歌手用沙哑的声音,以一副声嘶力竭的状态将爱情演绎的心痛异常,我不禁心神一震。我睁开眼睛看见王真强也全身心的沉浸在音乐中。他也喜欢这首歌曲,像我与我的学者一样。难道,难道我们与他也有什么缘份?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湖面偶尔划过的一缕光线,在瞬间的跳跃后便虚幻得无处可寻。
9
回到家已是中午了。推开家门,一切如旧。客厅里茶几上有女儿抱来抱去的小狗正瞪着一双黑黑的眼睛迎着我,地上女儿的小拖鞋一只扣着一只仰着,而丈夫的大拖鞋整整齐齐地躺在小拖鞋的旁边,就好像是他们俩站在面前向我挤眉弄眼。面对自己的家,以及所有眼前熟悉的东西,站在客厅中央的我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刚刚从一场激情美丽的梦境醒来。而醒来的我才发现,在这片早已习惯的亲情里,我是如何羞愧和痛悔,以致于我竟然不敢正眼看对面墙上那副婚纱照中的丈夫。当我避开照片逃进卧室后,看见床上两个丰满硕大的枕头好像在向我示威似的,夸大而耀眼地突出着枕巾上两片大大的绿树叶,像一双正在审视我的大大的忧伤的眼睛。顿时,一股森然凉气像冬天窗子里突进的寒风从脊背上直冒上来,我发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窗外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大楼上,一片安静和谐,有两只黑色的鸟倏然飞过,留下一两声模糊的鸣叫。我站了起来,心虚的感觉再一次促使我奔到窗前,将窗帘拉上了,因为面对阳光我感到心愧。在暗黑的屋子里,我感到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了,像空中突爆的气球一下子瘫软到床上。我闻到了丈夫的带有一丝淡淡咸味的体味,丈夫用的洗发水的淡淡香味,甚至丈夫的似杨树开花时流溢出的某种甜蜜的精液味。我抱着丈夫的枕头温暖而心疼,无助而惶恐。可怜的意识在枕头的一滩湿润中,在脑子上方的一片混沌中不断挣扎,不停奔流,最后升起来,越飘越远,我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奇怪而恐怖的梦。梦见我走在一个山间小路上,天已黄昏,小路窄窄,两旁的荆棘树丛不断地划着我的腿。从两旁的低矮的树林里,从远处高大浓密的树林里,从山中阴影般黑黝黝的幽暗里不断传来不知名的虫鸣声、怪异的鸟叫声、可怖的兽吼声。我毛骨悚然地走着,脚下虽然越来越快,但腿越来越软弱无力。我无望地张望着,突然看到不远处高坡上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穿黑风衣的高大的人影。那是司马啸!像见到救星似的,我不禁哭了起来。我看到他的黑风衣被风吹得像春天的硕大的风筝,鼓鼓囊囊,摇摆着、飞舞着。他伸出手示意我飞起来。于是我壮着胆子像游泳的姿势一样跳起来,伸展四肢,却发现自己真的飞到了空中。司马啸在我飞到他跟前时自己也飞了起来,并将我揽到他的宽大的风衣里。风衣像一只黑色的翅膀忽忽生风。我们撩过两座山顶,当到第三座山前时,我突然看到一只黑洞,里边有黑色的小动物飞进飞出。当我们离山洞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发现自己被一种什么力量吸住了。我拚命地搂着司马啸,司马啸也拚命地拉着我,但最终我还是被吸了进去。那是一个蝙蝠洞。里边成千成万只蝙蝠在细声细气,尖锐可怕地叫着。在我还没有找到躲藏角落时,身边已被围了成群的蝙蝠。我感到他们滑滑腻腻的翅膀和身体,感到他们臭哄哄的气味……我拚命地挣扎,全身一阵奇痒,胳膊下疼痛钻心,突然看到身上流出了鲜红的血,那是蝙蝠在咬我,我会被他们吃光的。我看到血从一个洞中沽沽地流出来,还有咕嘟嘟的响声。接着,从血洞里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头,越长越大,最后我发现那是一只大大的翅膀。我正在变成一只蝙蝠。我啊——啊——啊——拚命大叫起来。我醒了,看到自己的胳膊还停在空中,甚至还感到隐隐地疼着,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但是我想它一定是一个预兆,而且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也许我的生活将从此出现坎坷,也许人品将从此发生变化。
女儿的说话声猛然在耳边响起,我已看到女儿的红扑扑的小脸了。原来不知什么候丈夫与女儿已经回来了。我这一觉竟睡了三个小时。
丈夫也过来了,并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我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不能让丈夫怀疑,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波动。
我急忙坐起来,说没事,做了一个恶梦。丈夫担心地说,你手机欠费停机,急死我了,我准备去给你交费呢。然后,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晚很晚才能到呢。于是我告诉他我正好碰上了一个便车。当他听说我并不认识开车人时,他担心地告戒我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我不禁想起搭车时王真强的想法,便笑了起来,说,你看你老婆还有姿色让人产生非礼的念头吗?他说当然有了,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我心里不禁想道,他还没有从那时着魔的心境里走出来呢。
吃过晚饭,我强装着轻松的心情坐在女儿与丈夫的身边,看着一个儿童卡通片发呆。粗心的丈夫似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只是一味地逗弄着正入迷看电视的女儿。他兴高彩烈地用两个拧着的手指向女儿的头上敲了一个响指,全神贯注于电视的女儿则是轻微抖动了一下头没顾得上理睬。接着丈夫又伸手向女儿的肉乎乎的小脸蛋拧了一把,或许这一拧让女儿感觉到了疼痛,或者因为丈夫的骚扰激怒了她,女儿便哇哇大叫起来。一旁的丈夫竟然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咧着大嘴嘿嘿笑着。当女儿刚刚止住叫声,又入迷于电视时,他又伸过手去,揪了女儿的小辫子一把。女儿这次扭过头,突然大吼一声,冲了过来,然后将小拳头捣蒜似地捣在了他的胸脯上,丈夫仍然咧着大嘴哈哈笑着。
在情绪不好时,我一向是讨厌丈夫这种恶作剧的,但今天,在一种难以鸣状的情绪里,父女俩的行动,却似一针强心剂似的注入到我愁烦的情绪里,使我感到这才是一种天伦之乐:我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丈夫温情宽厚,女儿聪明漂亮。夫复何求?想到这里,我感到这种天伦之乐染上了一种悲伤的色彩。
丈夫从女儿的小拳头下脱开身,在地上转了一圈,走到我身边,突然低下头凑到我的耳朵边,于是一种毛茸茸的感觉使我耳朵开始发痒,然后一股热热的气流又在耳边擦过,我浑身不禁抽搐了一下,然后在这酥痒暖热的气流里出现一种声浪,并曲曲弯弯地钻进耳朵:今晚上,我可熬不住了。
看着丈夫的无忧无虑的脸,看着丈夫温暖如春的情绪,我突然感到丈夫像一个可怜的傻瓜。下意识里这种感觉刚冒出,我便一下子像被人击了一拳似的蒙了,呆住了,我被自己这种想法以及可怕的背叛行为惊呆了。如果事情发生以来我所有的内疚与忏悔都是真诚的话,那也只能算是为自己作为一个坏女人,一个背叛自己的人生信条而做的忏悔,至于事情对丈夫的严重性和伤害性,其实到今天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和意识到。这种伤害是如此严重,如此可怕,如此不可饶恕,我感到自己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快九点的时候,丈夫去洗澡了。我坐在那里心痛地望着丈夫无辜的背影,感到心在碎裂开来,锯齿般的痛苦不断扭曲着我的脸,我的神态,我的意识。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上苍啊,如果你要惩罚,就惩罚我这个罪人吧!
这时电视里已经换了一个长长的似乎永远也播不完的电视剧,漂亮的女主角与男主角要死要活地爱着,我向来是讨厌这种假惺惺的爱情戏的。但今天我也被女主角的爱情命运吸引了。里边有一首萨克斯管吹奏的音乐贯穿全剧,名字叫《天堂之约》。这首乐曲似乎在写一对被死亡即将隔绝的情人,在死神面前茫然无助地睁着充满依恋、悲伤、痛苦的眼睛相约天堂,也像雨后草地上的一座新坟前站着的一位憔悴男人,无奈地等着将来的天堂之约。我第一次被爱情电视剧所吸引,流了一脸的泪水。
一直沉醉在这部长剧中的小女儿听到我的擦鼻啼眼泪的声音,好奇地扭过头,忽闪着为电视情节而充满忧伤的眼睛说,妈妈你哭了?
是的,我知道我已无法控制情绪,我不知道是为自己的爱情道路而哭泣,还是为自己与丈夫的爱情命运而哭泣。女儿小小的辫子歪歪扭扭地向上翘着,那是丈夫?笨拙的杰作。我的泪水又一次因心疼丈夫与女儿汹涌而来:他们没有我怎么办?
丈夫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穿着我为他新买的睡衣,身上散发着熟悉的香皂味,若隐若无。他脉脉含情地说,你也去洗澡吧,会减轻坐车疲劳的。然后对女儿说,该睡觉了,不然早上起不了床的。
女儿这时转过头来,大声嚷嚷着,我今天要跟妈妈睡。我知道一定是前一天晚上没见着我,一直与我没有分开的女儿是因为想我才这样做的。我一下子好像解脱似的,担心地看着丈夫的反应。而丈夫也正扭过头看我的反应。我心中胆怯,但仍然竭力避开丈夫的眼睛答应了女儿。
女儿大声喊着,耶——丈夫无奈地走到另一间屋,他一定很失望。但我知道今天晚上这种安排对我来说应该是一种最好的结局。在经历过如此的一夜情后,我无法面对他,更无法接受他。我需要时间,需要调整。夜在女儿的梦呓中越来越深,我躲在黑暗中,像躲在树叶里的昆虫一样,四肢绻缩着,但意识却恐惧地、灵敏地感觉着所有的动静。一切都是如此荒唐,没有秩序,没有来由,没有因果,惟有一种感觉支配着敏感的心。黑夜的声音在孤独中鸣叫着,黑夜的眼睛在伤痛中大睁着,黑夜的呼吸在幽怨中轻吹着,黑夜的灵魂却在空中游荡着。我胆怯地走到灵魂的脚下,想问问,我是谁,我是妻子,还是情人?要下地狱,还是上天堂?
10
我的手机停机了,只好抽时间赶快交了手机费。走出交费中心,街上所有的一切纷乱而无序。人头缵动,车来车往,路边的巨大的广告牌上年轻女郎性感地裸露着胸前的乳沟,夸张而暖昧地将圆圆的屁股蹶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款别致的手机,让人联想无限。路边穿着破烂的孩童跟着行人不断央求着,其中一个小孩被跟急了的行人大声斥责着。还有一群收购旧手机的人盲目地向行人兜售着,远处有成群的年轻学生一边走着一边旁若无人哈哈大笑着。在城市白天的吵闹中,在正午的阳光里,或忙碌或闲散的人群像大风中吹乱的尘埃,乱飞乱舞。这或许就是大都市的现代化、多元化、商业化、个性化。没有相识的面孔,没有温情的招呼,就连微笑都是商业性、职业性的。
我站立在街头,就像空气里的一粒尘埃,不知哪是生命的终结,哪是灵魂的归宿。一对年龄极不相称的男女相拥着走了过来,女人着一袭素色衣裙,纯洁如水,淡雅的像一朵百合,而男人粗黑,强壮,肚子挺得圆圆的,像一颗老槐树,是的,就像小时候老家门前那颗奇形怪状的老树。这一定不是夫妻,我心里想着。当这对男女走过时,女孩用手轻轻的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然后轻盈地走了过去。接下来,我突然感到自己胆量也变大了,好像那女孩撩起刘海时顺便将一块胆量装在了我的躯体里。于是,我第一次腰杆挺直地站在街上了,迎着亮亮的阳光,迎着或驻足或来往的各色人等。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了没有人认得我,没有人知道我一天前曾经与丈夫以外的一个男人睡了。接着我拿起手机,就站在大街上,决定迅速地给我的情人打个电话。因为从汽车上没有讲完的电话到现在一天多了,没有消息。长长的振铃却没有人接听,我失望地挂了。
在回来的路上,又一次一次拨着他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惧,尽管我们交往了那么多,尽管我是如此爱他,但当我们在发生了一夜情之后,突然联系不到他时,敏感多疑的个性使我一时间变得惶恐不安,各种推测像走马灯似在脑海里闪现着:难道他不是司马啸?难道他是骗子?我为什么不去他的办公室看看呢?我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地与他上床呢?……我迅速冲回家,要看看信箱,看有没有他的留言。当打开信箱后,我看见信箱里静静地躺着他的二封新邮件。心慌气短的我终于长吸了一口气,并为自己对他产生的不信任而感到自责。
第一封
我的爱,你在哪里?我的爱,别不理我!给我机会,给我电话,给我时间和你约会。
第二封
我的爱,你在哪里?快让我听到你好吗?从昨夜分别,到现在我一直在思念你,寻找你,我也一直在不安地等待着你的判决。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表现是失望了,还是因为我的行为生气了。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是不是昨夜我伤害你了,是不是昨夜我太粗率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请你原谅,不管你如何惩罚我都可以,千万不要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多少年来,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不管是做学问,还是生活,我一直对自己的理智和情绪很自信,甚至在见到你的前一分钟,我都相信自己能抵得住情感的诱惑,我也毫不怀疑自己能理智地对待我们的情感。然而,直到昨夜,我发现我其实像所有的普通男女一样在面对激情时难以自制。我不得不相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再一次请您原谅我的鲁莽。
给我电话,让我听到你!
他的表白一瞬间打动了我,我感到那种如潮的激情又在迅速膨胀着,我脑中所有的意识都是:我爱他,爱他,永不停竭!我迅速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
我爱你,爱你到天荒地老,爱你到天久地长。如果这世界有一天能毁灭,惟有我对你的爱永存!
晚上丈夫像大多时候一样没有回家吃晚饭。饭后,我便沉浸在前一晚看过的电视连续剧中。女儿看到我也热衷于此片,情绪高涨起来,不住地像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向我主动讲着剧中情节。我从女儿嘴里知道这部电视剧的名字叫 href='2573/im'>《你的生命如此多情》。或许是剧情触动了我的敏感的神经,或许是情人的不幸命运引起了我的共鸣,我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入进去,就像磁铁与铁屑似的,整个情绪随着剧情而波荡,或愁或忧,或喜或悲。当片尾曲唱着“遇见了你,这怎能让我不相信这是宿命;遇见了你,我知道这份情我无力抗拒……”被剧情引起共鸣的我一下子感到眼眶潮湿起来,因为它说出了我的全部感受,说出了一个女人面对一份对自己来说有些奢侈,有些无常的感情所面临的无奈。
整个曲子如泣如诉,幽怨缠绵。我像突然掉进水里的一块海绵,迅速吸足了水分,沉甸甸、水淋淋的,似乎每个毛孔都向外渗着泪水,渗着悲伤。看来我并不是惟一为情所痛的女人,不然导演怎么能演绎出如此的剧情;一定有些什么感情是人类自身所不能左右的,不然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相信宿命;一定有些什么故事是人类自己所不能选择的,不然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痴男怨女。不期然的生命中总有一些难以预料的情节,是我们这些俗人所不能跨越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情节,生活才会变得丰富多彩,魅力四射;或许正是因为生活中的偶然,才使生活更加精彩。
在剧情的感染里,我丰富的感情再一次重复和发展着父亲的多情和浪漫,我觉得这部电视剧的片尾曲似乎是为我们的爱情而写,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我的想法。在这种无法抗拒的冲动里,多情的心再一次使我走进书房,打开信箱。我看见了他刚发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
思念你,思念你的一切!我现在才真切体会到思念的痛苦,我想我或许会因为思念而迅速地老去甚至死去,如果那样的话,我将如何见到你。我想看见你!再给我机会!
像水淋淋的海绵被人挤了一下子,我的心一时间因为爱而变得沉重潮湿。我迅速敲击着键盘:我也想你,刻骨铭心!“遇见了你,怎能让我不相信这是宿命;遇见了你,我知道这份情我无力抗拒……”我想我无法抗拒你,让我们相约,在相聚中燃烧……
我的情绪如同一只狂奔的野狼,在相思的原野上跳跃。我跑过茫茫草原,跳过丛丛荆棘,冲过密密山森,飞过片片险滩,我感觉身体里的思念随着这种疯狂的飞驰在奔流、激荡、释放和飞扬,我在激情和幸福中飘然发狂。
我坐在电脑前,沉浸在这种激动和倾诉中。当我正忘乎所以地准备诉说我的情感和思念时,突然有一种味道悄然飘进鼻腔,那是一种酒精的味道。接下来一种意外的感觉在脑海里连跳几下,然后像闪电般传遍全身,我只感到背上有一种芒刺在扎进,尖锐的疼痛隐约传来。我顿时停下了手的动作,恐惧地扭过头。
丈夫不知何时已经进来,正弯曲着身子站在我的背后,头几乎挨着我的头。
你在写什么?一头雾水的丈夫瞪着红红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问,写情书?
我坐在那里,向后扭着身子,在一阵阵刺鼻酒气的冲袭下,张口结舌,只呆头呆脑地注视着丈夫松松跨跨、歪歪扭扭的领带以及敞着领口的衬衣下露出的因为酒精刺激而变得红红的皮肤。
我傻了!
是啊,我在干什么?我如何回答?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便听见丈夫硬着舌头在念着:遇-见-了-你-怎-能-让-我-不-相-信-这-是……
我猛然醒悟过来,看见屏幕上打开的信箱,以及我正在写信的WORD窗口。于是长出一口气:老天有眼,今天正好选择在WORD里写信。心里有了底后,我迅速站起来,将丈夫拉到旁边的沙发坐下。
我发现丈夫喝了许多酒,走路都有些不稳。我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慌乱状态,一边竭力转移着丈夫的注意力,一边装出一副关心的神态说,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丈夫并没有随着我的话题而忘了刚才的事情,他仍然红着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拨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往起站,并一遍遍地揉着红红的眼睛,试图伸过头望向屏幕,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你在写情书吗?给谁?
我的心在迅速地向下沉着,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必须保持镇静,也知道在丈夫这种状态下,我能够骗过他。我再次将他的身子按在沙发上,然后迅速拿来一杯水,送到他嘴边,并以一副轻松无辜的神态,告诉丈夫说,我想写篇文章在网上发表,其中包括女儿正在看着的电视剧里的歌词,很优美的。
我重新坐在电脑前,用身体将丈夫的视线挡住,然后迅速地点击信箱里的信件回复,并以附件的形式将写了一半的信发出,一边继续卑鄙地撒着弥天大谎。我说,要不我给你念念歌词,我相信你也会喜欢的。
我一边念着刚才丈夫念过的歌词,一边无耻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在酒精的作用下,丈夫的思维明显变得迟钝了。
他再一次站起身来,晃了两晃,不等站稳便开始往外走。还一边嘟囔着酸、酸、酸,一边说着只要不是搞那种愚蠢的网恋就行。然后摇着头走出了书房。
当我回过神来,看见屏幕上显示出“你的信件已发送成功”的提示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吓出一身冷汗。夜渐深,女儿已在她的小屋里睡着了。不知何时窗外已起风了,楼下法桐宽大的树叶不停地将哗哗啦啦的摇曳声从窗口传进来,声音混重纷杂。铝合金的窗框也开始没有节奏地胡乱撞击,哐哐当当敲击着耳膜,并不断送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风,尘沙汹涌而入,一股尘土的味道大肆弥漫开来,充满屋子的每个角落,并越来越强地剌激着我的鼻腔,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我不知道接下来,我将如何面对丈夫。
粗心的丈夫从卫生间出来就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躺在我的身旁,柔情地吻着我的脸颊。我在丈夫的臂弯里收紧了身体,刚才丈夫那种信任的状态和我那种无耻的行为使我感到倍受折磨。我蜷曲着像一只生活在黑井里的可怜的青蛙或者什么小动物。我感觉自己肮脏而丑陋,渺小而萎缩,在人们不注意的时间里,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毫无羞耻地干着丢人的勾当。屋里夜色深深,我慢慢地从耻辱的黑井里向上拚力爬着,从生满光溜溜霉苔的疤痕累累的井壁上一遍遍爬着、滑落着,带着羞耻,带着卑缩,带着忏悔和满身心的疲惫,终于露出了丑陋的头。我知道我必须迎接丈夫的激情和爱欲。
我已不配这颗爱我的心,不配这个爱我的人。然而粗心的丈夫却一往情深地激情满怀地吻着我的唇我的脸颊我的脖子。我竭力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讨好着丈夫,这种欺骗让我更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我想起《农夫和蛇》的故事,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万恶的蛇,躺在农夫的怀里,假装死去,其实正在伤害着农夫。或许在冥冥中有上苍,有神灵正在睁眼看着我恶毒的行径,如果惩罚就惩罚我这颗肮脏的灵魂吧。
丈夫慢慢睡着了,胳膊仍然紧紧地搂着那已经不再清白的身体。在丈夫的均匀呼吸中,良心的遣责使我又一次感到痛苦万分,难以入眠。整个夜晚,我在痛悔和无力自拔中挣扎,觉得自己像一只快要疯掉的困兽,在黑夜的枷琐里欲逃无路,欲战无敌。我知道其实自己就是自己的敌人,我无法战胜自己。
第四章
11
有爱的女人是幸福的,然而,我的爱是生长在幸福的车轮下,虽激情满怀,却被碾得遍体磷伤,然而,又没有丝毫悔改。因为这种浪漫的爱,那个春日在我眼里也像一位花枝招展的少妇,每个毛孔似乎都散发着甜甜的花香,浑身流露着丰满而成熟的激情,使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狂燥和不安分中。所有的媒体都被旅行社用各种美丽的招牌狂轰乱炸,情侣游、风情游、山野游、生态游等让人们心旌神摇,不断计算着袋子里的钱。是的,“五一”七天长假对于劳累了几个月的城里人来说确是一个难得放松的好时机。但是对旅游从来不曾感过兴趣的我,由于新的激情更是对此无动于衷了。在人们议论如何出游,如何度假时,我却像一个纯情少女般天天猫在屋里写情书表达情感,打长途电话诉思念之情。一封封情诗EMAIL寄出去,又一次次后悔,因为每次寄出去后,我才清醒自己已过了写情诗的年龄了。然而每当激情澎湃而至,我却又难以自制。
当整个城市随着“五一”节的来临越来越洋溢在一 79cd." >种节日的气氛里的时候,我的心里开始莫名其妙地滋生着一种不安,冥冥中,嗅到有一种危险的气息正在逼近。这种气息就像春天的花香时时裹在周围,而且越来越浓,挥之不去。单位里同事都已做好了各种度假的安排,丈夫也与女儿兴高彩烈地议论着出游。而我心里的不安却使我对此索然寡味,并且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丈夫与女儿出游的计划。丈夫在对我的失望中,驾不住女儿的哭闹,决定了出游。于是我便有长达四天的独处时间。我买了足够的食品,希望自己躲在楼上房间里做自己喜爱的梦,也就是这四天,我的命运里的祸端随着我的不安降临了。
“五一”早上九点整,丈夫带着因兴奋而叽叽喳喳的女儿背挎旅行包出游去了。我坐在安静下来的屋子里,却是满怀愧疚。这种愧疚起初缘于送走他们关门扭身时一脚踩着了女儿的小拖鞋。当我低下头,看见女儿歪歪扭扭的小鞋,以及旁边丈夫的大拖鞋时,我的心里突然间波动了一下。我知道女儿多么想与我一起去,我也知道我拒绝她的目的其实就一个,那就是我怕出游时不能与情人联系。
看着门口那两双拖鞋,我感到心里越来越不安,毕竟女儿出生以来第一次单独随父亲出门。于是,抓起电话,开始喋喋不休地叮嘱丈夫不要让女儿在旅馆里的浴盆里洗澡,晚上不要让女儿光屁股睡觉,不要让女儿坐在便池上……丈夫终于不耐烦地急了,既然如此不放心,为什么不来?然后是嘀嘀的忙音。
放下电话,沮丧地从客厅走进厨房,试图清理餐桌,但眼前的一切却加重了我的伤感情绪。女儿喝奶用的小杯,及丈夫的奶杯都在厨房餐桌上静静地放着,面包渣与鸡蛋皮胡乱撒在杯子周围,一片狼籍。眼睛里满是不快的丈夫和睁着一双央求的眼睛一遍遍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的女儿不禁浮在眼前。在这片背景里,对自己深深的失望以及伴随这种失望而来的懊悔像蛇一样开始在身体里扭曲、上下反腾。
房间里一片寂静,寂静都有些让人不适。我慢慢地从餐厅走到卧室,从卧室走到客厅,走到女儿卧室,整个房间里充斥的是我的拖鞋的踢哒声,这种声音懒懒散散、松松跨跨像夏日午后阳光曝晒下的拉着重物老牛车的蹄声,苍凉而无奈。突然我发现自己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想什么。窗外有两行大雁飞过,传来几声模糊的鸣叫。无形中给茫然的我增添了几分压力和忧伤。
我将厚重的红窗帘缓缓拉上,于是,所有灿烂的阳光、和煦的春风以及节日的喜庆都抛在了外边。屋内立时成为一片红色的海洋,幽深、温暖,还有一股难以捉摸的浪慢气息。我在红色的海中像一个游荡的幽灵,没有归宿,没有寄托,没有方向,一任感性的思维随着海的风向四处漂泊。或许在某个黎明在某个黄昏在某个正午我会沉下去,抑或浮上来,等命运等上苍等机遇等宿命吧。
我习惯地打开电脑,打开信箱,司马啸的一封信映入眼帘。我不禁感动起来。
司马啸除了诉说他的一片思念之情,还说他要为一次学术讨论会赶写一篇论文,并且问我“五一”怎么过。
我怎么过?把孩子老公扔一边,自己独自品尝爱情吗?品尝孤独吗?有什么意义呢?我突然感到自己又在干一件荒唐至极的事情,一件对于小女孩也许是很浪漫,但对于一个中年女人无疑荒唐可笑的事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因此也不知道如何回复他的信件。
无聊中,我从电脑前站了起来,斜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穿着白色睡裙的我的样子。在幽暗的屋子里那袭白色的睡裙似一副素描,影影绰绰,虚虚实实,像一个白色的幽灵,又像空荡荡的一袭白衣正在轻轻飘扬,飞舞,旋转,我大睁着眼睛,走上前辩认着,那是一个瘦瘦的、弱不禁风的女人,一个显然不是青春年少的女人,一脸的沧桑、敏感、忧郁、悲伤、寂寞、无聊……那是我吗?一个似乎并不幸福的女人?
我颓废的躺在床上,瞪着空空的天花板。电话响了,懒得去接,然而它固执地响着,一声接一声。我终于不耐烦地拿起听筒,听到妈妈在问我是否回家看看,我说不去,还有点事。我懒得告诉她丈夫与女儿出游的事,不然得解释半天为什么我没有随去。挂断电话,我又一次躺在床上,任凭思绪或飞扬或睡眠。
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我没好气地接过电话,原来是司马啸。我兴奋异常,呼吸几乎都困难了。在他耳语般温柔的声音里,我表现得好像一个刚会说话的幼儿,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然而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一定告诉他这个“五一”只有我自己了。因为我听见他兴奋地说,我们可以相聚一次,怎么样?我听见他焦急的讯问着,期待着。我好像答应说好吧,我还记得他说,我尽快安排去你那里。
放下电话,我才彻底清醒刚才对话的意思——我们就在一分钟甚至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决定了再一次的约会。那一刻似乎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使我不得不极力回忆刚才谈话的细节,回忆他的声音,才确信刚才的电话真真切切,毋须置疑。
挂断电话,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要为自己买身漂亮衣服。于是,我梳洗干净,穿戴整齐便冲出了屋门。
节日的楼道暗幽、寂静,一如我的房间,只有我噔噔的高跟鞋声敲击着空气和墙壁。冲过楼梯的转弯处,窗户里射出的一缕光线似乎因为我的飞跑而受惊,无数粒微小的尘埃上下翻飞、舒卷,我的头在尘埃中一冲而过,但鼻子似乎已吸进了无数尘土颗粒,一时间喷嚏连连,然后有一束亮亮的光线闪电般掠过,我感到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冲出楼门,一片白得耀眼的世界展现在眼前,我发现世界如此灿烂,节日如此繁华,我就像一只冬眠了一季刚爬出地洞的地鼠般充满惊喜、好奇、惶惑以及感动。从来不曾注意过的对面墙根处,竟悄然生长着几颗绿绿的野草,旁若无人地在阳光里显眼地俏立着。细细窄窄的叶片上一层细细的、茸茸的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迷人的洁净的白光,像几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学生。
骑着单车像条鱼游在如流的人群里,心情变得开朗、明快、灿烂如美丽的阳光。我感到自己是?99lib.一个幸福的女人,一个有人爱,也爱着的女人。现在我才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女为悦己者容了。
细细想来,我似乎从来不曾因为丈夫去刻意地修饰过自己,更不曾为丈夫去专门买过什么衣服。因为在我心里从开始就形成了这样的一种思维定势:不管我什么样,丈夫都会一往情深地爱我,不管我如何不修饰,丈夫都不会嫌弃我。然而,对于司马啸,我似乎始终都有一种难以自抑的激情。平生第一次在乎一个男人,在乎他对我的感觉,在乎他对我的评价,在乎他对我的感情,我心中不能抑制自己对他的迎合,对他的讨好,甚至巴结。
在人群中,我随着一股巨大的人流被推进商场,被涌到楼上,我从一条埋头游着的鱼一变而为漂浮在一架架琳琅服装海洋中的一只水鸟,东张西望,目不暇接。在售衣小姐的殷勤声中,我终于选择好衣服。当走过各种各样漂亮的内衣柜台时,一套肉粉色的真丝内衣美丽、含蓄但又不失浪漫地打动了我激情满怀的心。
打量这套内衣的时候,我不得不竭力遮掩突然间产生的害羞的心理,我竟然在下意识里开始想象司马啸看见我穿着这种内衣的眼神,于是一种偷情的激动瞬间染红了双颊。然而几乎同时,我也为自己的这种无耻想象和激动而内疚起来。没有人注意我的情绪变化,但我仍然怀着一种心虚的感觉,买好衣服迅速离开了内衣货架区。当穿过商场男装柜台时,一位广告上的男模特使我想起我的情人,我想他穿上男模特这件衬衣也一定漂亮。于是我倾其所带,用几乎我一个月的工资为司马啸买了一件衬衣和领带。
12
晚上我又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已买好票,下午二点就能到。我的心情随着他的声音激动到极点。我不停地想象着第二天的相聚情景,想象着我的情人的激情和身体。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便处于一种兴奋与激动中,我看到自己脸色红润,精神焕发。我知道主要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由于先备了安眠药,睡得比较安稳的缘故。
红色的窗帘仍然密密低垂着,屋子里开着暖洋洋的台灯,整个外部世界被隔得远远的。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婚礼的新娘幸福而不安。站在镜前,我一遍遍地试穿着新买的衣裙,试着新买的内衣,一遍遍改变着发型,也一遍遍幻想着见面的情景。
在不耐烦的等待中,我不停地注视墙上的钟表,希望那两条像死去的黑乎乎虫子般的指针快点爬快点爬,但时间似乎静止了。激动和等待的焦灼快将我的情绪越胀越紧,当那两条该死的指针终于爬到十二点时,我竟然生出一种感动。
谢天谢地!上午终于结束了,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这一轻松不要紧,肚子好似一个饿鬼闻到饭香似的迫不及待地张开大嘴和黑洞洞的胃,并毫不害羞地发出一阵阵的咕噜声,然后是一阵紧似一阵的不适的收缩。我突然想起从早上以来我还没有吃任何东西。我一溜小跑拖着拖鞋啪哒啪哒地跑向厨房,拿出各种食品,有火腿,三明治,牛奶,然后又啪哒啪哒一溜小跑回到卧室的床上,像一个流浪汉似的盘腿坐在床上大口地吃喝起来。在这阵风卷残云的过程中,我那扁扁如叶的肚子逐渐丰满起来。我吃饱了。
躺在那堆包装纸的旁边,我迷上眼睛,再次无奈地等着时间老人蹒跚地一步一步地迈向二点。如果时间是一位小孩多好,因为小孩是不会慢慢走的,总是蹦蹦跳跳急猴似的。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自己这种愚蠢的想法笑了起来。电话响了,在寂静的屋里使每个角落、每个东西都震颤着,包括因长时间期待而变得得脆弱的心。我一激凌坐了起来,跳到电话旁边,一定是司马啸,他的火车可能提前了,或许他时间没说准。
我拿起电话,声音颤颤微微地“喂”了一声,电话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我不禁大失所望,声音立马变得冷硬起来,你找谁?
他说,找你。
我的大脑迅速地在记忆中搜索,但仍没有丝毫信息。对面说话了,他说你忘了我了?从天江与你一块回来的。我恍然大悟。他问是否还记得他的名字,我张口结舌,实在想不起来了。其实,从燕城回来后差不多第三天或者第四天,我曾接到过他的一个电话,只是问好,简短几句就挂了。从那以后,我几乎再也没有想起过他。
他在电话里客气地说他这两天处理完公司的事,“五一”不忙了,想找人聊聊,就想起我了。我只好歉意地告诉他今天我还真有点事,希望改日再聊。他很礼貌地客气了几句,道完再见便挂了。
时间终于到了一点钟,我再也躺不下去了,钟表嘀嘀哒哒的声音似乎是他的脚步声,正从楼梯上走来。我被这种声音搞得烦燥不堪,我想总得找点什么事打发这段时间,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打开电视,吃一包零食。正当我吃兴正浓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吓了我一大跳:我还没梳洗化妆。我像一只看见猎人的兔子般,一跃而起,冲向卫生间。我用了十五分钟时间冲了一个澡,然后,开始化妆。我看见镜子里我的脸色因着急而发白,但眼睛闪闪发光,很年轻的神情。我感到一丝安慰。于是淡淡画了眼影,抹了口红,配上刚买的肉粉色的内衣。
我重新站在穿衣镜前,舒展身姿,一个身材窈窕,面貌清秀的年轻少妇似出水芙蓉般光洁、清新、成熟、浪漫而迷人。我不禁为自己对自己的夸赞而害羞起来。但愿司马啸也能如此评价我。
镜子里映出对面墙上的表已经指向差一刻二点,我急忙穿上新买的衣裙。那是一件以白色为基调掺杂两条粉色的套头短袖毛衫和一条黑色过膝的中长薄毛裙,然后穿上一双小巧的半高筒黑色皮鞋,自认为给人一副高雅、得体的感觉。
时间在自我欣赏中悄悄溜走了。我注意到已经二点整了,我也已经全部收拾齐整。
我坐在电话旁,等电话的铃声。钟表声嘀嘀哒哒,嘀嘀哒哒,越来越响,我的心也随着这种节奏咕咚咕咚地跳着,这种动静使我感觉到自己好像长了内外两颗心脏,它们同时强有力地击打着我的紧绷而脆弱的神经。当我注视电话的当儿,眼睛的余光分明看到自己左胸前的毛衫也随着钟表声在起伏,像怀揣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似的。
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是不是电话没放好,我拿起电话听了听,电话好好的。又过了十分钟,仍然没有电话。我突然害怕起来,到底怎么了?他临时改变注意了?车晚点了?我想打电话给他,但他没有手机,他认为手机使一个人失去自由。因此我没有办法与他联系,这使我想起当我到天江后关掉手机的情景。我不禁苦笑起来。
电话终于在我的期盼中到来了,那一瞬间的感觉竟让我觉得好像盼了一个世纪似的,我几乎听到了身体里那个心脏的跳动声超出了外边那个心脏。他柔和而平静地告诉我他的宾馆和房间号码,然后说别让他等得时间太久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沙哑、颤抖,我说,等着我,我很快的。
最后照了照镜子,提上包,冲出屋门。当我像旋风似得冲到三楼时,才想起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已答应陪他一个晚上,那么第二天早上我不能没有梳洗化妆品用啊。于是又火急火燎像一只屁股着火的猴子般冲回房间,装上洗涤用品和化妆用品,最后又不忘站在镜子前照了一下,重新梳了梳头才冲出房间。
13
走出楼门,我才意识到自己这半天来的精神失态。我重新调整好自己的神情,恢复了以往的仪态——从从容容,斯斯文文。这让我觉得自己又虚伪又无耻。我自卑于自己骨子里是一个极坏的女人,但让我更瞧不起自己是我竟然在人前装出一副斯文的淑女样。在那一刻,我认为其实这种女人还不如一个表面上就很放荡的女人,因为她敢于表里一致。这种想法让我对自己再一次产生极度的鄙视和不屑。
对面一位男同事与几个朋友正从外面走回来,见了我便笑嘻嘻地说,这么漂亮,约会啊?我心中一沉一惊。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腼腆地笑了笑。
来到路边,我顺利地打到一辆出租车,当我告诉司机宾馆名字时,年轻司机很开朗地说着,那是一座很有名的在本市属于排到前几名的宾馆,很宰人的,不过很豪华,等那天我有钱了也去过把瘾。
司机一边说着,一边向我这里瞄着,这让心虚的我开始害怕司机把我误认为是小姐之类的人物。我仔细地看向车前的返光镜,我看到里边映出我清清爽爽的样子,像一位有知识有气质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绝没有风尘女人身上给人的沧桑感觉。我再一次感到我确实不丑,只不过平时太不在意打扮了。
司机一定是平时没有人说话闷得慌,在有人当听众时,他便不放过机会地不断诉说路况秩序的不好,抱怨着交警的无端罚款,以及生意的难做。他的头每说完一件倒霉的事便在我前面摇着,似乎要摇走这些倒霉的事情似的。前边的对话机里不断吵吵嚷嚷着,好像那里碰到什么事端了。他嘟嘟囔囔着说,一定是哪个哥们儿又出什么事了。
在宾馆门口,我在司机的大姐走好声中下了车。面对这座高高的大楼,做贼心虚的感觉使我直犯嘀咕:会不会有人盘问我?会不会有人把我当成小姐?虽然常识告诉我这种星级宾馆往往对客人是极其礼貌而且是尽量免于盘查的,但当我走进大厅,走过保安人员和前台时,还是不免心里直犯嘀咕并且胆颤心惊。我壮着胆子,强制自己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过去。走进电梯,发现就我一人,不由得长嘘一口气。对着电梯里的镜子又重新审视着自己,再一次自我感觉不错。这种自信鼓舞着我,使我开始变得自如了。
走出电梯,一脚踏上一条铺着红色地毯的长廊,幽暗的顶灯发出安详而温暖的光亮,照在红毯和粉壁上,照在我的身上,一种红色的神秘和浪漫便弥漫周围。在这种安谧和幽静的气氛里,我感到自己像走在一条通向梦幻世界的美丽小径。
我终于站在了他虚掩着的房间门口了。在敲门的一霎那,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要吓唬吓唬这个学者,看看他的心里素质如何。这个恶作剧的想法一下子吸引了我。于是,我静静地站在离门一米远的地方,打通了他的房间电话,我悄声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去了。当我说完这句话后,我听到他刚才还柔和而安静的声音突然低沉而急促,他嗓子喑哑着极其失望地说着,为什么?你怎么了?他的失望的声调一下子打动了我的柔情,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玩笑。我不顾一切地推开了房门。我看到他正手拿电话停在半空中。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有回过神来。在将近十秒钟的时间里,他保持着这种姿态,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然后他突然惊呼一声将电话扔到了床上,迅捷地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你这个小妖精,小魔女,小女人,小妇人,小姑娘,小丫头……他一连串地狂呼着,抱着我不停地转着。我在他的怀里被转了一圈又一圈,整个房间在眼前飞速地转动着,翻转着。墙上的镜子像飞旋在山间的河流上下翻飞,不断映着各种景象,床在竖起来,天花板上的顶灯在倒过来。沙发在我眼前翻滚着,床头灯也卷了几个跟头……我的脑子在他的激情浪潮冲击下变得浑沌一片,似秋天有雾的早晨,白茫茫一片。只感到体内不断流淌着一股激流,这股激流似大海深处的一种被神秘的力量鼓动着暗流,越涌越高,越流越急,不断冲向海面,最后似一股喷泉破海而出,冲出几米高。我大声呻吟起来。
司马啸终于将我放在床上了,天花板在我的眼睛里的旋转速度..
慢慢减弱了。最后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我看见天花板上的顶灯静静地在司马啸身体的上空垂挂着,闪着晶莹的光芒。对面墙上湖蓝色的窗帘厚厚地低垂着,将午后强烈的阳光密密地遮在外面,使室内沉浸在一种清凉而朦胧的似海底般的世界里。
司马啸正俯在我的身上,气喘嘘嘘,眼里亮亮的。我听到他在喃喃着以后再也不许这样残忍了,小女人?我眼眶湿润,用力点着头。他轻轻地吻着我的额头继续说着,没想到这么温柔的小妇人能开如此歹毒的玩笑,你吓我一跳,知道吗?我在他柔情的目光注视下,感到幸福无比。我不断重复着对不起,我以后再不这么做了。
他轻轻地将我拥入怀里,然后慢慢倒在床上。我双手绕着他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胸上,我分明听到他的心脏似一面沉重的鼓在咚咚地响着,伴着他身上一种诱人的男人的气息,使我的心跳开始纷乱。
他突然坐起来,将我抱起,面对面放在他的腿上,然后他用宽大温厚的手捧起我的脸,久久地、深情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要把他的眼睛镶嵌进我的眼睛里。
他说,你一定是个小妖精,不然怎么会让我做出如此荒唐的事,你竟然让我——一个很理智很严肃的学者,一个多年来处变不惊的半大老头从数百里之外跑来仅仅为了与你约会。在他的耳语里,在他的温柔的抚摸里,我的心里充盈着无比的幸福和愉快。在他面前,在他的宠爱下,我觉得自己似一个娇小少女,欢快而浪漫。我用手搓着他粗硬的胡茬,调皮地说道,你一定是一个大魔鬼,不然怎么能让我——一个如此传统,如此矜持的女人,为了一个半大老头放弃所有的人生原则,在一个美好的假期里放弃所有的天伦之乐,而从家里逃出来仅仅为了与你相见。
他一边咧开大大的嘴巴,露着白白的牙齿大笑,一边再次将我抱起把我抛在床上,然后他一下子仰身向后躺在了我的身旁。他惬意地伸展四肢,声音响亮地说道:人生原来可以活得如此精彩,爱情原来也可以演绎如此浪漫!
他顺口说出的两句话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不仅百感交激:多年来一成不变的工作、无尽的家务、伺候孩子丈夫……似乎是我生活的惟一内容。不管外边的世界如何变化,我的生活却毫无改变,不管外边的世界如何精彩,而我的生命里仍是空泛一片。尽管多少次为电视里、书本中甚至周围凤毛麟角的辉煌生命而喝彩而激动,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亲历一番情感的辉煌。在那一刻,我真的感谢上天,感谢命运让我拥有这段不平凡的经历,那怕似流星划过长空一样短暂。
14
晚上,我们到楼下的餐厅用餐。当服务员把我们领向落地玻璃窗的旁边时,我突然注意到不远处似乎有一张熟面孔,我再次看去,那是我的老同学梁丽的丈夫。然而与他在一起的并不是梁丽,而是另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有一刻钟竟不知道应该继续向前走还是应该避开。因为他们的举动使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在司马啸的疑惑中,我清醒过来,然后,我急中生智,说我不喜欢在玻璃窗处。于是司马啸与不太高兴的服务员跟在急匆匆的我的后边走向另外一个角落。
在那个角落里,我不时注视着他们的举动。当他们终于吃完饭相拥着向出口走去时,我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竟鬼使神差地从桌旁站起来,快步跟了上去。那时我心里膨胀着的念头?就是,我要警告他别太过分!我跟过去,当我走到楼梯口时,梁丽的丈夫已经搂着女人的腰转了过去。在他们的背影消失的那一刻,当我准备加大速度奔跑时,我突感到自己正在犯着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有什么资格?我现在正在做什么?这种想法一冒出,我一下子变得心慌气短起来,感觉像一只掉进水里的狗,没有资格关注别人上不上岸。
我沮丧的走回来,在司马啸好奇的眼神里默然无语地吃起来。他一面大口大口的吃着面前的饭菜,一面关心地问着我看见了谁。在吞下一口热乎乎、软乎乎的日本豆腐后,我怀着无比的愤怒和不平说,我好友的丈夫和一个女人。接下来,我再次表示着我的不满,我说,一对狗男女。
当我骂出这句话后,我一下子惊呆了,对面的司马啸也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他笑了,他拿起一块餐巾纸一面擦着脸,一面看着我说,我们呢?也是狗男女?我愣愣地停下来,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他夹起一筷子长长的菜心,张开大嘴吞了进去,鼓动着腮帮子开始咀嚼。在我的一片惊慌里,他那粗大的喉结上下咕噜着咽了下去。
他放下筷子,眯着眼睛望着我说,怎么啦?吓坏了?没想到自己也入了这一行列?
我仍然不知所措。在我的理智里,甚至在本能里,我是痛恨背叛,痛恨欺骗的。然而,我不能不承认,我已经是其中之一了。
你不觉得我们很幸福吗?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很美丽的境界吗?司马啸已觉察出我的心理变化,他伸过手轻轻地攥了我的手一下,顿时他手上暖热的感觉像一股气流充进了我的身体,我觉得心里热了起来。
我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无法否认这种深入骨髓的爱情所带来的幸福和愉悦,也无法否认这是一种至美的境界。但是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里,我觉得这种幸福正在负载着一种越来越沉重的枷锁,并正在一点点扎进肉体,虽然快乐却也在滴着血。
结帐完毕,司马啸伸过长长的手臂拍着我正在翻转着饮料杯的手说,我们安排什么节目?我说不知道,因为我的确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他说我们去喝茶?还是散步?我仍说听他的。
他说,那好吧,我们走走。
我随着他走进春季的夜里,走进红红绿绿的霓红灯织就的一副色彩斑澜的幕布里。
春浓如酒,月淡如水,我似一只轻快而欢乐的蝴蝶在幕布的深色基调里飞舞着。司马啸揽着我的腰,像拥着一颗大萝卜似的不断用力不均地拨弄着我。我在他的身旁仍然磕磕拌拌,像一只可爱的卡通动物般,跳跳走走,踉踉跄跄。因为他的个子太高,而且步子迈得也太大了。
当他注意到我因为他的步子大个子高而忙累得不亦乐乎时,他停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好像已不会慢步了。他说,这么多年来,总是忙,写文章,出国留学,教授学生……他说现在才发现享受生活是如此快乐。然而,他的笨拙的散步,他的磕磕拌拌的相拥,仍然让我幸福的忘乎所以。
当我们大致走出二百米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眼睛亮亮地注视着我说,我们去郊外好不好?
我一头雾水,不知他去郊外是什么意思?这大夜晚去郊外做什么?
不等我明白过来,他迅速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走出便道。然后在我的疑惑中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我听见他告诉司机说,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一直到郊外。
车子慢慢驶入车流,加大马力,在街道两旁美丽的霓虹灯里像一条平稳的鱼向前滑行着。我在学者的胳膊弯里听着车内轻快的音乐,感到像做梦一般。尽管对学者到郊外的想法仍然有些迷蒙,尽管对面前的学者还有许多不了解,但我仍然希望这是一个永远不要醒来的梦,不管我的学者把我带到哪里,不管我的学者要我做什么,甚至不管前途如何坎坷,只要我的学者可以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汽车慢慢驶出繁华的市区,那种都市夜晚特有的梦幻色彩和斑澜的灯光正在一点点褪色和淡化,当街道两旁逐渐只剩下间隔相等的路灯光亮时,窗玻璃的缝隙里吹来的凉爽的风中便有了郊外的味道。我的一直被学者紧紧攥着的手已经被汗浸得潮湿起来,而我的易感的心在学者默不作声的含情的注视里,随着这种奇妙的旅行正在变得飘然飞扬。
车速不断加快,路上的车辆也在逐渐减少,路两旁变得稀稀落落的建筑物像一只只巨大的黑色蝙蝠在眼前向后飞去。学者终于在一个前方出现交叉路口的地方让司机停了下来。
司马啸先走了下来,然后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搂着我的腰将我从车内接下。在那一刻,当我站在一片黑暗里,看着出租车转过弯,像一只黑色的大猎狗逃窜而去时,我突然感到了一丝恐惧。我紧紧抓着学者的手,像怕被丢下一样。
学者笑了起来,看来你真是名符其实的一个小女人,一个需要呵护、需要保护的小女人。你知道我多喜欢这种感觉。我抬起头,看见我的学者那副闪光的眼镜后边的眼睛正在一往情深的望着我,我感动地再一次拥紧他,然后在他的牵引下走向麦田。
脚下正是一片浓绿丰厚的麦地,一垄垄齐齐整整地向远处伸着,然后连成一片,像一幅浪漫而柔软的巨幅地毯铺就着我们的浪漫故事。
像知道在一个深夜会有一对情人来这里谈情说爱似的,在离路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有处灰白的东西从黑乎乎的麦地里突显出来,当我们走过去的时候,发现那是一处废弃的旱井,旁边是一个池子。我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当我像我的学者一样准备坐在他身旁的池边上时,他突然伸出两手将我半抱到他的腿上。
夜空有一弯月儿正在云彩中穿行,一会儿隐了去,一会儿露出来。我在司马啸的腿上感到一丝羞怯和别扭。当他把我的身子扭过去面对他时,我脸上被他鼻腔里呼出的温热的气息撩拨得身心荡漾。
想没想过嫁给我?司马啸紧紧搂着我的腰,将嘴几乎贴到了我的耳边,充满激情地问了我这样的一个问题。
我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从开始到现在,尽管我对他的爱日益深厚,尽管在分别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思念他,但我似乎真得不曾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是我仍然深爱丈夫的缘故,还是觉得我与司马啸的距离,其中包括地域上或者社会地位上的距离太大的缘故,抑或是由于道德约束的缘故,反正在我的脑子里似乎不曾想过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只好如实地回答他说,没有想过。
司马啸身体向后一仰,眼睛直直地望着我,问道,为什么,对我哪里不满?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好简短地说道,因为我们都是有家的人,所以我们没有资格谈婚论嫁,所以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太复杂的问题。
他微微笑了笑,将我更紧地搂了搂,然后,他沉默了下来。我想肯定是我的话触到了我们内心的最痛处,触到了我们良心最脆弱的地方,还有我们这种关系最忌讳的地方。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一直在躲避甚至逃避面对着的正是这样的问题:我们岂止是没有资格谈婚论嫁的,我们甚至连谈情说爱的资格都已经没有了,就像今天这样,我们已经违背了道德,背叛了家庭和爱人,甚至违背了做人原则。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爱不能展示在春天的阳光下,我们的相约不能享受繁华都市的浪漫风情。我们只能避开人群,避开阳光,避开一些让我们良心和道德有可能难以承受的东西,悄悄地在人际稀少的地方享受我们的情感。尽管这也是一种情调,尽管这也是一种浪漫,但它却是浸染着浓厚的伤感,负载着的是沉重的良心遣责。
微风仍然在轻柔地吹着,从我背后腰间上衣的缝隙里柔情地滑动着,像司马啸温暖的手,而清水一样的月光也在悄无声息地从高空中流泄下来,在我们的周围幻化着一种忧伤的浪漫。我嗅着麦苗和泥土的芳香,在司马啸一时的沉默里也变得有些伤情。
他终于说话了,声调变得忧伤暗淡。其实,在情窦刚开时,我就曾有过这样的一个梦想:在新婚的日子,我能从婚礼的殿堂上,抱着我娇小迷人的新娘走过红红的长毯,走到我们的婚床……在以后日子里,她像一只可爱的小鸟,伴在我的左右。
他慢慢抬起头,望着远处深不可测的蒙蒙灰夜流露出一丝忧郁,还有一种神往,似乎那里有他的梦一般,他像沉醉在其中一样,继续说着:我回家后,她能像一阵风一样轻柔地来到身边送来一个吻;我出门时,她能依恋地拥抱我。我成功时,她能为我庆祝,我失败时,她能安慰我鼓励我。在平淡的日子里,她能给我浪漫和激情,在庸俗的家务中,她能让我脱身安心工作。我知道这个梦永远只能是梦,因为它太不实际了。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我的生活里有这样的成份,那怕只有这个梦的一丝一毫的影子。
他再次沉默了下来,将眼光收回来,像对自己或者是对命运表示不满似的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的婚姻吗?
我已被眼前和周围的情绪所感染,如梦游者一样摇着头。从相识到现在,他很少提及他的婚姻和他的妻子,我只知道他妻子在国外,他们长期分居。
就像人们所说,命运真的喜欢捉弄人。他轻轻地将凉凉的脸贴在我的脸上,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婚姻和妻子。那时,我似乎忘了我的梦,或者也许是自己认为那只能算是梦的缘故吧,我当时像许多男女一样,很现实地注重对方的身高,容貌,学历,能力,我现在想来我那时就像一个公司经理选择自己的女秘书一样,选了一个以上各方面条件都很到位的女人。然而,她太能干了,她太要强了,她也确实聪明极了。她需要事业的成功,她甚至以我的每一次成功变做她的压力而不是喜悦,她不断地与我竞赛,我论文获奖,她也要拼命写,我出国讲学,她便拼命攻读托福;于是孩子常是没人管,家没有人收拾。我出国后,她也扔下孩子出国了。她甚至比我走得更远:我回来了,她却留在了国外。
他无可奈何地再次叹了口气,你看这就是我的婚姻生活,简直像学术战场一样,我们的家庭生活几乎一直是在较量,而我的妻子,我想叫竞争对手的话应该更合适。至于我们的奋斗,似乎不是像别的家庭一样是为了日子过得更好,而仅仅是为了奋斗,为了成功。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惋惜或者说是遗憾。我是见过女强人的,她们本身所具有的不服输的毅力和不停的进取心让我曾经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自认不是那种人,也不具备那种人的素质,因此对于事业我一向是不太计较的。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我仍是那种传统的女人。我觉得我的天职是照顾家,而男人的天职才是做好事业。也许正因为如此,当家务耗不了我那些剩余的精力时,我才发现了没有寄托的空虚,也因此才有了今天的相遇。直到遇见你,我的梦才被唤醒。他突然抱起我站了起来,然后就地转了一圈,我一下子变得晕头转向,不禁惊吓出了声。他将我缓缓放在地上,然后捧起我的脸,深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第一次彻夜长聊,我从你的字里句间感受到了你的温柔和善解人意。你的第一封信,让我感受到了你的浪漫才情和忧郁气质,你的声音,再一次展示出你柔情似水和柔弱迷人,而第一次相见,我彻底迷上了你。
我已感动得眼睛潮湿起来,我真得没想到他会如此欣赏我,如此看重我。我一直认为自己太普通了,太平凡了,所以在如今这种美女吃香,女强人遍地的社会里,我有时会自卑得不爱交际甚至不爱出门,然而,我的学者今天的这席话简直让我受宠若惊。我只有在心里暗暗发誓,好好爱他,好好珍惜他,以不愧他的一片情。他轻柔地吻了我一下,声音也轻得像耳边的一阵风,说道,你就是我梦中一直在寻找的那种女人。知道吗?所以我才喜欢抱着你……
是的,这让我想起我们的相聚。几乎每次他都要抱我,抱我转圈,抱我上床,抱我进卫生间,甚至抱着我看电视。
他再次抱起我,坐在刚才的池边上。然后,他脱下他的外套,一起将我俩裹上。我在他的外套里,与他的身体紧紧相拥,顿时感到热热乎乎,我的眼泪几乎再次涌出。
他露出一副向往的神情,越过我的脸,看向我的后边,似乎他的梦还在那里。他说,看见你,我的梦似乎可以继续做了,所以那天晚上,也就是相聚的那天夜里,当我离开你后,我一直在幻想着,你这个小女人能够支持我将事业做得更成功一些,你还能给我生一群孩子,让我的孩子们延续我们的生命和梦想甚至事业……潮湿的风从我们的脸颊处滑过,麦田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刷刷声音,我的泪水终于随着他的梦的展开慢慢滑落在风里了,然而却消失得没有踪迹。我知道,那是梦的泪!
第五章
15
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因为我们打车花费了一段时间。在打不着车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俩像两个年轻的学生一样,在路上对着月亮大声唱着《莫斯郊外的晚上》,刚才那些伤感的情绪完全被这种心身的放松和快乐所淹没。
坐电梯的时候,里面有一位小姐模样的女子浓妆艳抹,依偎着一位大腹便便的男子似乎刚吃宵夜回来。小姐身上的浓烈的香气似一阵阵旋风翻卷冲来,直顶我患有鼻炎的鼻子,我不禁连打两个喷嚏,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站在了司马啸前边,司马啸顺势拥住了我。大腹便便的男子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在小姐头上低头嗅了一嗅,小姐也一脸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将眼睛移向旁边,对面镜子里正好映出司马啸怔怔的眼神,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对男女。
回到房间,我开着玩笑说,你是不是很羡慕那个男子。他瞪大眼睛,一副不解的样子,为什么?我说他很风流啊!他哈哈大笑:谁更风流?是我!他在羡慕我!他在嫉妒我!他一伸手将我抱了起来,然后说,看看他风流还是我风流!然后将我放在床上,迅速地一面解着我的衣服,一面吻着露出的肌肤。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在肤肌上慢慢荡漾开来,伴着他硬硬的胡子还有一种扎疼在隐隐地跳跃着。他柔软的手在我的衣服上显得笨拙而慌张,他不断地催促着,快点告诉我如何解开你的裙子,快点告诉我如何打开你的胸衣……
这个学者的笨拙以及似童男般可爱的神情使我对他的爱怜不断复加。我的母性在体内开始变得活跃,我丢弃所有的害羞帮着将我们的衣服褪尽了。
在充满月光的屋子里,我们像神话中两条光溜溜的美人鱼发着圣洁的光泽。他轻轻地抱起我走向卫生间,我听见我的心与他的心在一起咕咚咕咚地跳着,沉闷而有力。
司马啸搂着我一起站在喷头下,温热的水流似一根银白的柱子从上落下,落在我们相贴的胸上,似轻轻的电击,让人舒服而激动。然后在我们的身体上被击成若干股小小的闪着白光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泻下。整个卫生间很快地弥漫了一层雾气,对面的镜子在瞬间也似蒙上了一层白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司马啸慢慢在水流中将头低下来,带着飞流而下的水柱吻向我的嘴唇。一种不曾有的颤栗似乎在水流的冲击下冲进了我的身体,我大声呻吟起来。司马啸仍在不停地吻着我,从嘴唇到脖子到胸到腹,不停地吸着我身上的水珠。我感觉自己要死了,我的腿因激动而哆嗦着,整个身体也似乎受了电击似的激烈地颤抖着。当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支撑自己时,司马啸突然抱住我,一起躺了下去。池水顿时被溅出许多,流了一地。
我在司马啸的疯狂拥抱下,感到浴盆里的池水在不停地晃荡着,并在我们的身上涌来涌去。激动使我全身处于一种颤栗中,感觉好像坐在一只不断摇摆的船上,行驶在风浪颠簸的大海上。涨潮的声音呼啸着卷着厚重的雾气不断在耳边吼叫着,一浪高过一浪似乎有着无尽的力量。
我竭尽全力地划着小船,身心充满着靠岸的欲望。海水无边无际,越远越深,与天连成一片。恍惚中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巨大的生物在沉浮着,它美丽的体形在它跳跃而起时在空中潇洒地画着完美的弧线。潮水在巨浪的飞奔中涌到船里了,我尝到了海水的咸咸的腥味。我还看见那条巨大的鱼正在靠近我的船。我拚命地划着,用尽平生力量,然而我仍然看见那条大鱼冲了过来,我甚至在恍惚中看见了他张开的99lib?
大嘴。也就在这一霎那,我看到了岸。我使出平生力气,飞了起来,就在大鱼闭嘴的一霎那,我跳到了岸上。然后意识一片空白,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清醒过来时,司马啸正将我抱离浴盆。在他的臂弯里,我轻轻辍泣着。噢!我的学者!我爱你!我爱你!
16
与情人过夜的那天早上,我是在一片灿烂的阳光里醒来的。当我揉着惺忪的双眼明白自己睡在宾馆时,才发现窗帘已经被拉在两边,窗户也大开着。白色的真丝纱帘轻飘飘地在风中舞着,一缕一缕柔和的甜腻腻的晨风便随之吹拂过脸颊和头发,浑身一阵惬意。卫生间里传来刮胡子的电动剃须刀声。我不禁脸色开始发烧。我想起夜里我们从浴室出来并肩躺在床上,司马啸问我感觉怎样时我说的话,我说,我好像晕过去了,是不是好长时间?司马啸大笑起来,并且拧着我的鼻子说,小可怜虫。
司马啸只穿件内裤走了出来,身体白白的,在早晨清新的阳光里,泛着健康的光泽。我突然发现他的胸部中央部位竟然还稀疏地长着几根黑毛,似光秃秃的平地上冒出的几根乱草似的,使他儒雅的气质里平添了几分雄壮和野性。他笑嘻嘻地走到我跟前,将脸贴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着,我的小情人还是个小懒人,竟在我醒来一小时后才睡醒。伴着他的声音一股清香和爽凉的气味不断在我的身边弥漫着,并有细细的一小股曲曲弯弯地钻向鼻腔,立时一种剌痒开始在鼻腔产生,我吸了几下,喷嚏没有打出来。司马啸吓得也急忙直起腰来。看到我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怪不得这个可爱的小女人不擦香水呢!
这时,他突然拿出自己的领带,说,让我们做个游戏。不容我的提问,他一下子将领带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的眼前一瞬间黑了下来,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他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着,宝贝,伸出你的手。我顺从地伸出两只手,然后感觉到他为我戴上了一枚戒指。当他将领带从我的眼睛上除去后,我的眼睛从模糊中先看到一道白白的强光。当再次看过去时,我看清了我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漂亮的钻石戒指,正在中指上耀眼夺目地闪着美丽的光亮,回映着窗外的灿烂的阳光。
这时,我也想起我为他买的礼物,于是拿了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最终在我坚持下还是穿上了。非常合适,非常帅。我满意地看着我打扮出来的情人,幸福而自豪。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分别了,因为他晚上之前要赶回去。我从车站走出来,看着纷杂的人群,心里却似快乐的小鸟,走起路来竟然感到有飞起来的感觉。迎面一个小女孩头发蓬乱着,上衣一个衣襟长一个短,让人感到滑稽而难过,她怯怯地将手伸向我,眼睛里流露着满是畏惧和自卑,我掏出五块钱递到她的手里,换回她满是感激的眼神。
半小时后,我已站在了家门口。当我打开家门时,我一下子愣住了:满客厅里都是烟雾,烟雾中的沙发上端端正正坐着面无表情的丈夫,嘴里正向外吐着白白的烟雾,而前面茶几上烟灰缸里已满是烟头。他可是已经戒烟好几年了。
仅仅一霎间,我刚才还一直无比快乐的心情被吓得踪影全无,我似一只突然被冻僵了的尸体,没有语言,没有思想,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我听到他低哑着的嗓子里挤出的几个字似冒出的火星一般喷了过来,干什么去了?
我心虚地不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也只好含糊地说着与朋友在一块。
什么时候去的?与什么朋友在一块?他的眼睛充满血丝,像从鱼肚子剥出的还带着血丝的鱼瞟。我急忙躲避开来,将眼睛挪向对面墙上的婚纱照上,我看到那里的我在甜甜地笑着。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我搞不清他知道了什么。于是我只好愚蠢地像所有做贼心虚的傻瓜似的顾左右而言他,孩子呢?因为我一直没有听到孩子的动静。
这一问不要紧,他的情绪竟然激动得更厉害了,他从沙发上“噌”地站了起来,然后在屋子里像一只被激怒的大猩猩般窜来窜去,嗓子骤然间提高了八度,他大喊着:你还有脸提孩子,你到底上哪去了?你配做一个母亲吗?
在他的激动的喊声中,我终于听明白了:昨天傍晚他们就回来了,因为孩子病了。他一直给我打电话,找遍了同学和亲戚家,手机却一直关着。而且我还明白了昨天夜里当我在郊外与情人共度浪漫黄昏时,孩子正在输液。
事情糟了,而且糟得一塌糊涂。当我冲向卧室看见睡熟的孩子因发烧而红红的小脸时,我一下子似沉在水底的一块石头,觉得自己都沉重得不堪扶起。脑子里迅速闪出一丝可怕的念头:我做下的孽遭到了报应。孩子因他的喊叫被惊醒了,大大的眼睛因生病而显得无精打彩,空洞洞的,一副茫然的样子。当她看到面前的我时,竟一翻身半坐起来,搂着我的腰,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小小的鼻子一耸一耸的,泪水现成地流得嘀嘀哒哒,脑后的小辫子拧得乱七八糟,乱蓬蓬的,而且因为哭泣不断抖动着。在女儿的哭声中,我竟然想起火车站那个小女孩。我不禁鼻子发酸,眼睛里一时泪水盈眶,为自己的不守妇道而懊悔。
下午又带着孩子输了一次液,到晚上孩子明显好转了,烧也退了。小姑娘便像一只快乐的小猫似的开始欢快地在屋里蹦来蹦去,嘴里不断地嚼着泡泡糖,含含糊糊地讲着旅途的见闻,讲见到的景观,不时嘴里冒出一只大大的白色的泡泡,于是跑到我或者丈夫身边炫耀着,然后让泡泡变软,再重新吃到嘴里,咕叽咕叽地嚼着,并含糊地嚼着。而丈夫阴沉的脸始终没有见晴。
晚上孩子看完电视,准备睡觉时,她不知什么原因跑到了书房,并在里边喊了起来:爸爸,你还没关电脑呢?
这句话最初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当女儿的喊声再起时,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使我迅速想起了“五一”节来临时的那种不安。几乎同时,我心里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
我怀着一种忑忐不安的心进去准备关电脑,当我刚移动了一下键盘后,屏幕再次亮起。我吓傻了:屏幕上是我的信箱,里边显示的是收件箱里有二十封信。
丈夫已经破译了我的信箱密码!他已看了我的信!
我的这个信箱是由丈夫设置的,我只是在认识司马啸后改了一下密码。而密码只是从女儿的生日换成了我的生日!我怎么如此粗心!但惟一庆幸的是,这个信箱里的信只是我与司马啸相识后的前二十封信。在第二十封信后,也就是我与我的情人在相聚的几天前,我在学者的一再提醒下才重新设置了新信箱,而以后那些感情炽热以及谈论分别后的思念的信却是在新信箱里。但是虽然如此,那二十封信足以让我的丈夫洞悉我们的感情和隐私了。
我知道我是在劫难逃了,我知道孩子睡着后,会有一场暴风雨来临。
夜渐深沉,小姑娘终于进入了梦乡。屋内那层厚厚的乌云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压得我几乎窒息,我觉得自己像坐在针毡上一样,浑身刺疼,心情慌乱。我不停地在调动所有的脑细胞寻找搪塞的藏书网借口,寻找开脱理由,寻找脱身之计。最后我发现自己没有想到任何好的计策和理由。我想自认倒霉呢,还是承认网恋呢。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我只能承认网恋,只能坦白至此,而且一口咬定。
看着坐在沙发上一直拼命抽烟的丈夫,我心慌气短。像所有做错事后又想抵赖的人一样,我愚蠢地决定,我还是先避开他吧,能躲一会儿算一会儿吧。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走过丈夫的身边,像害怕惊醒一头睡熟的狮子一样小心翼翼。我准备先洗个澡,以此拖延时间。
当我将水龙头打开,将头洗完后,才发现我的洁面奶在包里还没拿出来,我只好裹着一条浴巾走进客厅。
我一面从包里摸着洗面奶,并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在沙发上拼命抽烟的丈夫,然后颤颤惊惊地从丈夫眼前溜过。
真如人们所说的,越是怕什么越会有什么。当我竭尽所能不出声地从丈夫身边走过时,偏偏就发生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我下意识地将手在包里摸洁面奶,包却因为盛东西太多随着我的手滑出了一样东西,那样东西由于太轻也没有什么颜色几乎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当它从我的手背旁滑出并且引起我的注意时已经晚了,因为它轻飘飘地正好落在了丈夫的跟前:那是一只避孕套!
17
丈夫看清脚前的东西后,愣在了哪里,而我几乎同时吓傻了!
那是我在赴约前特意从家里随手装了一盒中的一只,因为这几天是我的危险期,而我知道我的学者情人是不会顾及到这种事情的。我记得早上化妆时就发现那只盒子已经开口,并且有的散落了出来。那肯定是前一天用时,拿出一只后由于匆忙忘了合口。在片刻的惊吓后,我的大脑立即进入了紧急动员状态,我想我一定要闯过这一关,不管撒什么谎都在所不惜。
我的脑子还没有恢复清醒,面前的丈夫突然咆哮着站了起来,敏捷得似一条暴怒的野兽。他一下子揪住我,圆睁着双眼问道:与什么样的朋友在一起需要带这种用具?你的网友吧?
我觉得我的脸正在变得腊黄,但我仍然强撑着自己进行辩解。因为我知道我必须走过这一关,不然一切就都完了。我心惊胆战,又卑鄙无耻地撒谎说,那是单位发的计生用品,我一直忘了放在家里了。至于你看见信箱里的信,我的确有个网友,但是我们也只是限于网上……
丈夫打断我的不堪一击的解释,狰狞着面孔大吼着,单位就发一只?你们信中谈的相聚也只限于网上吗?我虚弱地继续撒着谎,避孕套都在包里呢,盒子可能坏了。而对于丈夫的第二个问题,我仍然在强嘴辩解着,我说,我们的相聚……只是……我无法说下去了,我不知道在下文里如何继续圆这个谎,我只好硬着头皮,像一个无赖再一次愚蠢地胡说八道着,我们所说的相聚就是网上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简直心虚得不敢让丈夫听见了。
你的脸皮可真够厚,可惜你的水平太低了。丈夫在我面前挥舞着胳膊,脸色铁青,大声怒吼着。然后他突如其来伸过长长的胳膊将开着口的包从我的手里夺了下来。接下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将包摔了出去。大张着口的黑色皮包从我面前一闪而过,像一只黑色蝙蝠从眼前飞过,然后“啪啦”一下砸在了客厅的墙上,又迅速地翻转掉到地上。而就在这一过程中,包里鼓鼓囊囊的东西,洁面乳、面霜、粉盒、口红等叽哩咕噜地滚了出来,当当啷啷地四处滚动着,还有几只避孕套不起眼地夹杂其中。
他一面疯狂地喊着,骗子,婊子,一面恶狠狠地在我的面前来回窜着,愤怒地踢着眼前脚下的每一样碰着的东西,当他一脚踢向地上的皮包时,新的危险又出现了。皮包再次腾空而起,在掉落的过程中,又从中摔落出几样东西,其中一个四方的很精致的锻面小盒子在地上翻转了几下后正好停在了我与丈夫的眼前。我们同时注意到它,我看见对面眼睛血红的丈夫突然停下了正在活动的脚和愤怒的嘴巴。而我又一次吓呆了。
我怎么忘了它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谎叫我怎么说?
还未从惊魂的信箱和避孕套事件中缓过来,又面临这样的大祸。一时间我感到头晕转向,难以支撑。我只记得丈夫在那一刻停下了动作,记得他似乎忘记了避孕套的事情,还记得他全神心关注那个盒子的神情。然后记得的就是我清醒过来时的第一反应,那就是本能地、迅速地弯下身子去抢它。我想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或许在最后一刻我还想挽回什么。但就在我伸手接近它时,丈夫却一把将它抢了过去。
整个客厅的空气似乎凝结住了,被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一片可怕的沉默和安静中。他的手因激动因愤怒或者因恐惧在不停地哆嗦着,好像手捧着的是一只潘多拉盒子,担心打开它时,所有恶魔将冲出来。
望着丈夫扭曲的脸,和手中那只漂亮的盒子,我的心脏在狂乱地跳着,好像秋后寒风中树梢上的一只几近掉落的叶子,随时随刻都会随风而逝。
时间在一秒一秒中过去,丈夫似杀人杀红了眼似的,脸和脖子也像染上红颜料般通红可怖。他将那只精致的小盒子在手里转动了两圈,寻找着打开的暗扭。当他的手指按下盖子时,我突然觉得虚弱得不能再站立了,我已经听到我那奔到嗓子眼里的心脏的跳动了,它好像是一只拉满的弓,只要稍微再用一点儿力或许就会崩断。
我闭上了眼睛。
“啪”的一声巨响,一种火辣辣的疼痛钻心般传到我的脑神经,然后,眼前一片混沌,我感到黑暗中正有无数色彩斑澜的飞行物冲来,红的绿的紫的黄的白的蓝的绿的似蝴蝶似蜜蜂似蝙蝠似电脑屏幕保护的飞行windows似狂风中的叶子,从远及近源源不断地冲到眼前,我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吸进去,并在黑色的混沌中迎着这些飞行物向前冲着,没有尽头没有停止没有时间也没有变化,脑门上脸上头上不断碰触着这些迎面而来的轻盈的飞行物,头上脸上开始有些疼痛。我越飞越黑,越陷越深,那是一个无底的黑洞,那或许是宇宙没有产生前的那个黑洞。我想。终有一天这个洞会爆炸会产生宇宙的,那时我也将爆炸成碎片,或许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而变成某个星球的。
就在我的混混沌沌中,我听见又是“啪”的一声,脸上那种尖锐的疼痛一下子将我激醒了。我竭力睁开眼睛,眼前闪有几束美丽耀眼的光线,顺着这几条光线的聚合点,我看到了打开的那只漂亮的盒子,看到了丈夫两个手指捏着的一条粉色纸片,以及旁边丈夫充血的眼睛和扭曲的脸。
丈夫伸着长长的手臂又一次轮了过来,我本能地双手捂住了头,迅速地蹲了下来,躲过了这第三次打击。愤怒的丈夫将那个盒子用力砸向我,盒子飞旋着冲到我的胸前,落在了我的腿上,然后滚落在脚前的地上。有两秒钟或者更长时间,丈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蹲在原地,双手仍然抱着头,傻呆呆地等着事态的发展。然而,没有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畏畏缩缩地将头从两条胳膊里抬了起来。我看到了一张绝望、悲伤的脸。然后,在我恐惧的目光里,丈夫坚定地扭过身去,恶狠狠地将那张粉色纸片揉了几揉向我猛地投来。
他冲进了卧室。
我蹲在客厅中央的地上,惊魂未定。而那只镶着钻石的白得耀眼的戒指像个无辜的美丽少女无端受欺负似的不发一言,但是,尽管如此,那颗玲珑的钻石在光线暗淡的客厅里仍以美丽炫目、晶莹剔透的光亮占尽风光,在它旁边那团揉皱了的粉色小纸条,那是我的情人的留言,几个遒劲有力的小楷写着:给我永远的爱人,啸。
真得没有想到,该来得这么快就来了。一切都不用解释了,更不用再撒谎,不用再掩盖了。我颓唐地坐在客厅的地上,内心升起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夜已很深了,四周一片寂静,房间里滔天的巨浪似乎也平静下来,然而,我知道这种平静里正在酝酿着巨大的海潮。
卧室里异常安静,这种安静让我更加恐惧。在经历了刚才的事故后,我像一副战后被丢弃的盔甲瘫在一个随随便便的角落,浑身已经虚脱。墙上的钟表仍在无情无义地自我走着,已经一点钟了。
卧室里突然有了响动,我听到丈夫的拖鞋在地板上来回走动的声音,沉重而郁闷,然后是噼哩啪啦的声音,最后我听到拉拉链的声音。我不知道丈夫在做什么,但一种不详的预兆已经将我彻底击跨了。
丈夫终于走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只旅行包,似一只受伤的狼,眼里和脸上写满了悲伤和绝望。我顿时蒙了,当我明白他准备离开我和女儿时,所有的自尊心、羞耻心在瞬间全部被深深的悔恨和极度的恐惧所代替。我不顾一切站起来,并冲了过去,发疯似地抱住了丈夫的腿,泪流满面。
他缓慢地掰开我的双手,然后挣脱我的身体,继续向前走着。当他拉开家门时,我不知那来的勇气又一次扑上去搂住了他的后背。我第一次感到一种因为失去他而产生的恐惧。我可怜巴巴地阻挡着他,祈求着,不顾羞耻,不顾尊严。
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我觉得我爱他,我爱我的丈夫,我爱这个男人,还因为我深深地伤害了这个爱我的男人。在他面前我无论多么没有尊严都是罪有应得。我用力抱着他,然而我像抱着一根粗粗的木桩丝毫没有他的响应。我满脸泪水地抽泣着。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没有声音,没有行动。
我爱你,别走!我爱你,爱这个家,我是一时糊涂,请你原谅我。我不知羞耻地诉说着,请你原谅我吧!我感到我抱着的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我想他终于有了反应,于是我继续不断地祈求着,我们还有孩子,还有十几年的感情……
这时,我觉得怀里的这个树桩开始轻轻的颤抖,然而只有那么短,甚至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突然挺了挺胸,挣脱了我。他拉开了门,不等我再次伸出手,连头都没有回就冲了出去。一阵蹬蹬的脚步声越去越远,渐渐没有了声息。
我的身体一瞬间似一堆剔光了骨头的肉随着他的脚步声的远去瘫在了地上,没有了丝毫的生息,甚至连眼泪都不曾有。而脑子空白一片,意识似乎已经随着那扇门的开闭从身体里飞出了房间,落在某个角落里死了。
第六章
18
丈夫从发现那枚戒指打了我耳光到离家始终不曾说一句话,也不曾再看我一眼,带着深深的伤口走了。第二天一天一夜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不停地往他的办公室打电话,没有人接,打他的手机他也不接,后来索性关了。
他会上哪儿去?晚上他在哪儿住?
我不断猜测着,我想他不会回婆婆家的。但最终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在犹豫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拨通了婆婆家的电话。
在几声长长的铃声后,传来婆婆略带方言的普通话声。婆婆一听到我的声音高兴极了,还不等我说话,便不停地问哪天来?孩子呢?并满怀热情地说她已经准备了好多吃的就等我们回去呢,还为小孙女准备了冰激凌蛋筒栗子核桃彩笛卷……
从婆婆的话中,我明白了丈夫没有去那儿。
旁边的女儿正好走来,大声嚷着,谁?是爸爸吗?
婆婆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说着,快让小宝接电话。女儿接过电话,细声细气地问着你是谁,然后高兴地大声喊了起来。一定是听到奶奶准备了那么多的好吃东西了,我想。然后她便毫不犹豫地与奶奶私自订下了明天去奶奶家的时间。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我就在女儿迫不及待的催促下带着她奔婆婆家了。女儿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不间歇地高声唱着,引得路人纷纷向我们注视。有一个手拿螺旋式冰糕的白白胖胖的小女孩,留着童花头,黄黄软软的头发在阳光中闪着亮亮的光泽,并在春风的吹动下倒向一边,露出白白的头皮。她坐在妈妈的车后小座里一直拧着身子看着女儿,一脸向往的表情,手里的冰糕都化得滴了自己一身,但似毫没有察觉。直到她的妈妈载着她拐了弯。但是在最后消失的一刻,我还看见那个小女孩正在执着地、用力扭转身向我们这里张望着。
在婆婆家,女儿跟在婆婆的身后颠颠地跑了三趟运来了大量食品,茶几上除水果外,挤满了女儿的食品。女儿像一只饥饿的小猫看到满盘子鱼般开心地坐在地上去对付那堆食品了。婆婆在打发好女儿后,才注意到他的儿子没来,便失望地问着。我多了一个心眼,说,他要加班,不知中午能不能来吃饭。我知道这样下来,婆婆一定会打电话给丈夫的,那样的话,丈夫不会不接的。我想知道他到底在哪。婆婆不出所料拿起了电话,我听见婆婆不停地嘱咐着丈夫回来吃饭,而最终看到婆婆失望的样子,我知道丈夫拒绝了。我的心也变得沉重而沮丧起来。
挂断电话,婆婆一边不满地摇着头发着牢骚,一边自言自语:也真是的,大过节的还加班,领导也太不人道了。
中午饭丰盛极了,公公仍是沉默寡言、不声不响地吃着,女儿已经被零食撑饱了,满屋子嘣着跳着唱着。婆婆像一只精力旺盛的鸭子,两腿迈着外八字,手里端着精挑了各种菜的盘子,嘴里不停地叨叨着各种菜的营养,追着小姑娘,试图让她再吃点菜,吃点鱼,吃点肉。我没有任何胃口,只扒了几口,便托有事回家。女儿在婆婆的坚持下留下了,当然小姑娘看着满茶几没有吃完的食品,也不想走。
落寞的我,似一只霜打了的茄子,没精打彩地走出了婆家的门。
正午的阳光美丽而灿烂,将我灰暗的心衬托得更沮丧。我骑着车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然后就稀里糊涂地与人撞了车。当我明白我撞了人时,我看到我眼前的地上正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一面撅着大屁股往起爬,一面高声大骂着,你他妈没长眼呀,往那里骑呀!而她旁边还有一辆倒地的自行车,其中一个轮子正在转着。
我像刚惊梦了似的,从车上爬了下来。
那个女人过来了,站在我的面前仍在大声嚷着,你有病呀,你看不见这是直行道啊?
我站在她面前,仍然心灰意懒,不愿意说一句话,只一味听着她的怒骂。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哑巴了?在她一连串的责骂和质问下,我终于用低低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让我说什么?
她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说,你不知说什么,对不对,看来你是没有受过家教,那么让我告诉你,你起码应该说一声对不起。
于是,我再一次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在我们身边已经围了几个看热闹的人,一个小姑娘站在胖女人身后,正捂着嘴巴盯着她的大屁股笑。我一边愣愣怔怔地听着她的数落,一边好奇地想着小姑娘为什么笑,接下来我也笑了,而且大笑起来。因为当那个女人试图扭身搬起她的自行车时,我突然看见她的屁股上粘了一块烤熟的烂红薯,就像噌了一堆屎。
那个时刻,在遭受情感困挠连哭泣都还来不及的日子,我竟然能大笑特笑起来,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胖女人在我的笑声里变得恼羞成怒,当她发现裤子上的污渍时,她再一次爆发了。她突然冲上来,揪住我的衣服,让我赔她的裤子。
我不知道这场争执是如何结束的,因为当那个胖女人揪着我不放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脸,那是我的中学好友梁丽。她帮我劝走了那个妇女后,我才发现路旁就是梁丽家所住的宿舍楼,而我也意识到在这半天的瞎逛中其实我是来找她的。
坐在她洁净整齐的家里,眼前的一切像往常一样再一次唤醒我的羞愧和自卑。她在家务上的勤快,对丈夫的柔情,对孩子的耐心等,就连她家那两块与洗脸毛巾一样干净的抹布都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坐在那儿,突然想起几天前在酒店看见她的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的事情。在那一刻,我一下子忘了我的问题。我不知道是告诉她还是提醒她,我只好问了一句,你幸福吗?
她对我的问题有些吃惊,但还是没有犹豫说出了她的答案,她说,当然。
我想她一定蒙在鼓里,我只好把话题引向她的丈夫,想提醒她一下。我说,他怎么不在?他还像最初一样爱你吗?
哦,他挺忙,很少在家。但是他很爱我们,爱这个家。梁丽这一副知足的样子更让我感到悲哀和难过。我想,让她生活在美梦中吧,还是不要惊扰她的好。
梁丽切了一盘菠萝,端了过来,菠萝切得很是好看,一片片大小相等,各插一支牙签。我插起一片菠萝,慢慢品着它的酸味,也品着梁丽的贤慧。当梁丽突然问起我的丈夫时,一时间我又想起自己的婚姻危机,想起因为寂寞难耐而发生的婚外情,情绪一时间一落千丈,不禁垂头丧气起来。在这种沮丧和痛苦的思索里,我非常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寂寞,如果她也寂寞,她是如何调整自己的。于是,我再次出乎她的意料,问了她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说,你,寂寞吗?我是说有时。
她的脸上在一瞬间闪现出一丝惶惑,模糊得就像遥远的天际转瞬即逝的流星。然后她说,即使有,也必须耐得住。
我再一次被她柔弱外表下的决心深深打动,然后,带着对她深深的钦佩和敬意,以及对她婚姻前途的担心离开了。
是啊!现实生活中有多少婚姻平淡如一杯白开水,为什么我就不能将这杯白开水喝下去呢?当激情慢慢从婚姻消藏书网失,当中年的丈夫在事业上开始突飞猛进而难以顾及妻子的情感,当作为妻子的我们因为孩子和家庭把重点从事业转向生活时,我们如何面对这块寂寞下来的精神世界?到此时,我觉得我的同学说得真对,即使有,也必须耐得住。
或许因为我们是女人,或许是因为不必面对我们的丈夫所面对的世界。在丈夫面对家庭以外所有的烦恼和困难时,我们是需要也应该为了丈夫而守得住这块情感的土地。可是,我没有做到。
19
在下午快三点的时候,我像个梦游者一样回到了家。推开家门,我一眼看到了对面墙上的变化:我们的结婚照被反过来挂着。
我一下子意识到丈夫回来了。我顾不上换鞋子,冲到了卧室,然而除了零乱的衣物摊在床上,说明他来过外,没有他的影子。我又跑向书房,没有他。我又发疯似地跑向厨房卫生间,然而他不在。
我站在客厅里,无望地寻找着他的影子,我看见他的拖鞋平静地放在原来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认,他已走了,怀着对我刻骨的恨,他甚至连见我都不愿意。泪水顺着我的脸颊似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我蹲在客厅的中央感到茫然无助,只有眼前闪现着丈夫手提箱子最后走出家门时那张受伤的脸,那双绝望的眼睛,那颤抖的后背,以及他走出家门时最后一霎那的背影——使我无奈而伤痛。我的心像扎了把刀子,肝肠寸断。
泪眼模糊中,我看见茶几上有一张白纸,压着一个杯子。
我睁大眼睛,抹着泪水,才看清那是一张信纸。那一定是丈夫留了什么话,我迫不及待地走过去,伸出手。但一种可怕的想法或者预兆突然闯进脑子——那是不是离婚协议书。这种想法使我吓得浑身不由哆嗦起来,我伸出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我还是走了过去,我拿起它,丈夫熟悉的笔迹像丈夫善良的脸庞一样晃在了眼前:
云:
我本不想写这封信,但还是没有忍得住。我很伤心,为我们今生不该有的缘。当冥冥中不可逆转地爱上你时,我就知道我可能已经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但我不想退却,既使前面是万丈悬崖,只要有你,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当恋爱婚姻中出现的种种不合一次次给我警告时,我仍然没有任何退却的爱你。爱你,我无怨无悔,无可选择,无可后悔。
人们都说婚姻有磨合期,当你慢慢开始爱我时,我以为我所有的爱或许是感动了上苍,或许是感动了你。我为自己的幸福而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太短暂了,在我还来不及忘却那些相爱的不和谐音符而全身心的体会这种快乐时,你却似一只刚飞进来的蝴蝶般又迷上了另外的景色。
我不怨你,只怨我们今生缘份已了;我也不恨你,只恨我今生无福有你到老。
不要强迫我面对你,我怕自己没有力量承受这种痛苦。不要找我,让我调整好自己。
协议书我已签了字。别太难过了,好好走过这一坎。
马力
我头晕目眩,已经不能自持。那两张薄薄的纸慢慢从手中滑落下来,在空中翩翩的翻飞了几下然后各奔东西,晃晃悠悠地一张落在了沙发角落里,一张落在门边。而我自己似乎也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纸,软软地坐在了客厅中央的地上,然后就泪流满面地呜呜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觉得泪水已像流干的河水慢慢干涸见底,声音变得嘶哑如破旧的牛车发出的吱呀,脑袋开始昏昏沉沉起来。而眼前那两页静静的白纸似乎一点点变作两把锋利的刀子落在了心上,并开始缓缓地切割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恍惚中我的身体似切开的肉片正在一片片地剥落着,悄无声息地流了一地血,在血的红光上方,映红了的灵魂像花朵似的正在一瓣一瓣凋零着,还慢慢悠悠地在空中不断飘着,最后也散落一地。我的心和身便沉在一种深切的痛苦里。
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在地上坐着的我感到浑身的酸疼越来越强,我这才意识到在这里保持着一个坐姿已经长达三个小时了。
那夜,几乎一夜未眠,尽管我知道丈夫不会在深夜回来,尽管我知道我对丈夫的伤害已使他心灰意冷,但我仍然整夜地企盼着奇迹的发生。我期望善良的丈夫因为对我的怜悯而回心转意,我期望善良的丈夫因为爱难以舍弃而重回,我期望善良的丈夫因为感念对孩子的爱而放弃离婚……
我就这样一直屏心静气地听着屋里屋外的动静,我听到半夜楼道里的曾经两度响起的脚步声都是进了别人的家,我听到半夜里邻居家走路的声音,我听到楼上冲水的声音。在黎明将近的时候,我曾经听见有翅膀的小小生物在夜空中飞翔的声音。我为它是苍蝇抑或是坟子还想了好长时间。我烦燥不堪,浮想连翩。最后竟是那个小生物轻缓、悠长似夏夜抒情小曲的飞翔声音,使我那烦燥的心慢慢变得平缓下来了。我还记得那个小生物飞着飞着突然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那种轻快的滑翔声音瞬间变成了挣扎的哀叫声。我记得这种哀叫声由急到慢,由大到小,最后慢慢停下了。当过了一秒种或者两秒种也许是一分钟后,似乎这种叫声又起,一阵一阵直到停息,我记得我断定它是落在了蜘蛛网上。
我终于睡着了,最后记着的是黑夜在渐渐发白,还有小生物在蜘蛛网上能活多久,丈夫什么时间能回来。
20
又一天过去了,我在一个糟杂的恶梦中醒来。茫然地看着满屋子的幽暗和灰色,竟然感到也似梦境一般。刚才梦里的景象似乎并未走远,如同一副破旧的录象带上放出的片子,模糊而真切地又晃在脑中。我看见丈夫从车上被一个巫婆式的售票员赶了下来,我拚命地冲向那个巫婆打了她。我想这次终于替丈夫报了仇。然而当我刚下车,我看见成群的人冲了过来,把我送进了监狱。我看见泪流满面的丈夫给我送饭。有一个穿黑风衣的男子默默地站在远处,向我这里张望着……
梦有时是一种预兆,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躺在黑暗里望着灰白色的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
房间里仍然是一片死亡般的寂静,似黄昏中一片杂草丛生的墓地般可怖。蜷缩在床上的我也似一个卑微的尸体,除了脑子还有零星的活动外,一切都处于停止状态。
隔着窗帘透过晦暗的天气,隐约有雷声传来,怪不得房间如此暗呢?已经九点了,但我没有丝毫的力气,也想不到有什么事等着我做。孩子不在,丈夫不在,丈夫也许再也不回来了,我起床做什么。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着,然而,我不想吃,不想做,不想动。因为我实在搞不清我吃饱饭能做什么,吃饭是为什么?为活着吗?为谁活着呢?为自己吗?自己有什么意思?为女儿吗?女儿需要我吗?为丈夫吗?丈夫已经不要我了。想到这里,悲哀像一团越来越浓的雾开始袭上心头,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是啊,活着做什么?为什么要活着?我一遍遍地想着这些问题,但想来想去,始终没有答案。丈夫的影子又在雾中出现了,他和善宽厚的脸越来越清晰,然而他受伤的眼睛再一次告诉我他是如何伤心。走吧,我想也许他是对的。这么多年来,我对他的伤害足以让他离开我了,又何况现在这种奇耻大辱呢?
一件压在心头多年,不敢轻易提起的羞耻更加深了我对丈夫的愧疚的心。
那是刚结婚时间不长的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又为一点小事不屈不挠地与丈夫闹着。无可奈何的他一气之下将我锁在了屋里,因为他怕我像往常一样跑了。那天晚上,一贯任性的我似一只笼子里的老虎般,拚命地撞着门,最后门终于开了。当满肚子火的我冲出楼门,准备离开时,我看见一楼一个半开着的门里有人打牌,其中有丈夫的声音。
我一脸愤怒地站在了那间屋门口,屋内几个人同时脸扭过来看见了我。丈夫迅速地跑了出来,然后就拉着我往回走。然而被宠坏了的我挣扎着,当我扭不过他时,我便伸出手冲着丈夫打了过去,偏偏就打在了丈夫的脸上,不巧的是,偏偏这时正好有熟人走来,看个正着。我与丈夫当时都一下子愣住了。
我哭着跑回了娘家。我想丈夫一定会跟我离婚的,因为我让他丢了脸。然而,两天后,他仍然来了,他来接我回去。
他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我爱你,这种爱使我还能容忍你的巴掌。不过,他说,如果哪一天我实在架不住你的残忍时,我或许也会退却的。
难道这退却真的来了?是的,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种背叛和欺骗?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伤害他的。自从结婚以后,尤其是那次海边归来,我真得开始用心去爱他、疼他了,而且从那以后再也不曾想过要离开他。十年来的婚姻和相濡以沫,已使我越来越深深地感到,惟有丈夫才是我最好的选择。因为他爱我,宠我,能包容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缺点。但是我真的搞不懂,我为什么会爱别的男人,而且同样真心,同样真情。
我睁眼环视着四周,感觉自己像一只迷茫的羔羊,徘徊无助。我不知道我与丈夫是不是缘份真得尽了,是不是应该尽了。罪恶的我是应该放开丈夫,还是应该找回丈夫?我更不知道我应该是妻子还是情人?
脑子里的问题越来越多,像一个个金属枷锁将我的脖子围了一圈又一圈,使我越来越感到透不过气,我艰难地呼吸着,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动物,恐惧而悲伤。我竭尽力气抬起几近死亡的眼睛,不知向谁请教。
窗外下起雨来了,噼哩啪啦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显得沉闷、单调和苍凉。我躺在床上,只有一遍遍地虔诚地祈求着:丈夫,如果你觉得要惩罚我就惩罚我吧,我心甘情愿接受我的罪孽应得的惩罚!老天,你觉得我需要承担罪过你就给我吧,我甘愿承担所有我应该承担的罪过,包括疾病,甚至死亡,只要能赎回我的罪孽,只要我的丈夫、女儿和亲人能平安一生。
中午十二点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仍不急不慢地在窗外的世界里敲击着一切东西,屋内的我又开始重复每天的午觉习惯。虽然胃里没有食物可消化,但生物钟仍然不断提示着午觉时间的到来。眼皮开始变得沉重起来,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天空昏暗一片,透过厚厚的窗帘只艰难地送来些微光亮,真是睡觉的好时光。
我闭上了眼睛。
电话突然响了,我睁开眼睛,看着黑糊糊的房间。谁会来电话,是丈夫吗?我突然想起,他要离婚,不会是他的,他只是在等着我的签字。我拿起电话懒懒地喂了一声。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
你又忘了我了?做什么呢?睡觉?才十二点,你已吃饭了吗?
我终于听清楚了对面的人是王真强。我有些厌烦地说着,吃饭干什么?不吃饭就不能睡觉吗?
他可能也听出我的情绪了,然后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仍然厌烦地说,没有不舒服。
他竟然高兴地笑了,那好,你又没有吃饭,又没有不舒服,那就出来一起吃饭吧。我去接你,在你上次回家时下车的那个路口。然后就是嘀嘀的忙音。
我气极了,谁答应你了?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说完就挂断了。我的拧脾气又上来了。不去!我带着一股气又重新闭上眼睛,然而,刚才那种睡意被这个电话搅得不剩一丝。这个人太奇怪了,我只坐他一次车好像欠了他似的,我们难道这样就算朋友了吗?我实在搞不清楚,我是否应该答应他的相邀。家庭和感情的纠葛已经使我焦头烂额了,我已经没有能力弄清楚我与他是否算是朋友。我重新又闭上眼睛,我想我还是睡觉吧!只有在梦中,才感到一丝安静。
窗外的雨好像停了,因为已经没有雨声了。肚子已经不是在叫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阵痉挛般的疼痛。细想起来,昨天从婆家回来我还一直没有吃东西呢。我想或许我该喝口水了,因为喉咙里越来越干,难受极了。
正要爬起来,又是一阵电话声,我知道准是王真强。这一次他的声音变得温柔了,他说,对不起,我是不是有点太自作主张了。本来一肚子火的我听到他的道歉变的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说对不起,我不想去。他说为什么?如果情绪不好,就不要一个人闷着。何况还没吃饭呢?他侃侃而谈,如此诚恳,我实在不好再拒绝他的邀请了。
别让人等的时间太长了,我从床上虚弱地爬了起来,然后跳下床,突然眼前一黑,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根风中虚弱的 82a6." >芦苇似的左右摇摆不能站定,胃里一阵疼痛,身上不禁冷汗淋漓。我只好坐回到床沿上藏书网。顿时脑袋里似乎装着多只苍蝇一样,嗡嗡响了起来,眼前天旋地转。哦,我真得不应该出门。
一分钟后,我终于站了起来。腿与脚似乎成了别人的,我迈着轻飘飘的步子,晃晃悠悠的走过客厅,走到了卫生间。
镜子前的我一脸色灰白,忧郁的眼睛一片茫然和无助。我不停用清水洗着这些苍白的颜色和忧郁的神情,然后用许多粉遮盖它的寂寞。我穿上一套黑色西装,更显得落寞和悲凉,惟有里边的一件红色衬衣能使我显出一点年轻与活力。
21
王真强带着我来到一家川菜馆的小雅间。房间墙壁用粉色的墙纸装饰得浪漫热情,顶灯柔和温馨,漂亮的小姐面带微笑殷勤地走来走去。我置身于如此一个温暖的环境里,心情却丝毫没有改观。
我坐在那里,浑身虚弱,心事重重,僵硬的表情也似冬天结冰的水面没有丝毫生气。王真强却情绪高涨,不断逗着服务小姐,不停地说着笑话,还不停地问我吃的喝的东西。我一直随便随便地说着,对我来说,吃不吃饭一个样,吃什么饭也没什么区别。
王真强喝了一口啤酒,一边用餐巾纸擦着嘴上的泡沫,一边说,你有心事?
我极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但我想那种样子一定比哭还难看,因为脸上的肌肉好像刚抹上面膜似紧皱皱的难以调整。
他看着我的表情笑了起来,好了,不用装了,喝点啤酒心情可能会改变一些。
他拿起一只空杯,熟练地倒得满满的,白得发黄的泡沫咕咕嘟嘟地冒着白色水汽,好像水开了似的,瓶子下面不断有美丽透明的微小颗粒星星点点地向上散发着。我突然有喝酒的欲望,因为人们都说酒能解忧。
在他的鼓励下,我在扭捏一番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虽然苦不堪言,但那种冰凉的感觉使我烦燥的心情好像因凉爽而平静了许多。于是在王真强的邀请下,我便又喝了两口。看来酒真是好东西,我觉得好多了。王真强像一个体贴的大哥哥,一面不断为我夹着各种菜,一面介绍着菜的营养,并不停地说着笑话。我的情绪开始变得好起来,行动也自如起来,胃口大开,因为我确实饿了。
我大口吃着王真强为我夹着的菜,已经慢慢将婚姻的烦忧暂时藏了起来。王真强一面用一只大大的勺子舀了乌鸡汤放在我眼前的碗里。一面说,你看你脸色苍白,好像大病不愈,该好好补补身体了。
他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竟让我眼睛有点湿润。我抬起眼睛,感激地看着他。突然,那次在楼道里遇见他时的感觉又出现了,因为他眼睛或者是脸上真得有些什么东西是我熟悉的,是什么东西,我说不清。但我想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
在王真强的劝说下,我又喝了一杯酒,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心也开始飞扬,只有脑子还清醒地劝说自己别喝多了,让人笑话。但眼睛已经开始变得晃悠起来。我努力看清对面王真强的脸,想看清到底什么东西有些熟悉,但眼睛总是定不下来。于是我夹起一块鸡肉一面嚼着,一面含糊地自言自语着,真奇怪,我怎么越来越好像在哪见过你!
真的,你也有这种感觉?他变调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抬起眼睛,使劲瞪着眼睛想努力看清他,我看见对面王真强正夹着一筷子什么东西停在嘴巴边。
他慢慢将筷子夹着的东西放在嘴里,我看见他的脸开始蠕动起来,然后,他说,或许我们在网上见过呢?你上网聊天吗?他突然问我。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一下子将我炸醒了,这使我在瞬间想起了我的感情困扰,几天来所有的痛悔和懊恼顿时又充斥满脑。我一时感到心慌气短。
我愣了片刻,声音很微小地说有时。我看见他又夹了一筷子菜,然后一边嚼着一边高兴地说,那我们干脆就彼此当做是网友吧。因为我们互相什么都不知道。他很随意的说出来这句话却像一把利箭扎进我的心脏。我痛得一阵哆嗦,不由得大喊一声:不——行!决不可能!
这种突然说出来的话,我自己都没料到。接下来,我猛得站了起来,像一只疯狗似的从椅子后边挤了出来,冲向门边。旁边的一把椅子被我带倒了,我自己也咧咀了一下,但我连停都没停继续踉跄地往前冲。然而,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冒,我摔倒了。
是王真强把我扶起来了。我听见他焦急的声音,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如果追根的话应该缘于我的婚姻正是因为网友而陷于崩溃。我总是如此情绪化,对于临时发生的事情以及感情上的东西不能理智对待,更不能控制,或许这?正是我致命的弱点。而我的婚外恋或许也正是如此情绪化的必然结果。一种似洪水决堤般的痛苦不断袭上心头,我感到自己又不能自制了。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然后轰然冲塌了堤岸汹涌而出,我抑制不住伤心,爬在桌上哭了起来。
我不停地哭着,头枕在一只胳膊上,另一只手不断地从旁边拿着一张张餐巾纸擦着鼻涕和眼泪,然后将揉成团团的纸巾扔到旁边,而对面的王真强干脆从旁边的角柜里取出厚厚的一摞,放在我的手边。我心里很清楚当着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哭泣既不礼貌又给人缺乏涵养的感觉,但我已无法管那么多了。我只是一味地尽情地渲泄着眼泪,似乎要把自己在良心和感情上欠丈夫的都哭出来似的。
我一定哭了很长时间,因为我都觉得在桌上爬得脖子和胳膊都疼了。除了我的啜泣声,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走廊里偶尔传来走动和说话声。我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但是另一种疼痛好像是眼泪的派生物似的,紧接而来。我感到头痛异常。我想一定是哭得时间长了,或者是酒精的缘故。
我仰头抬起眼睛,看见脸旁边已经推起似小山一般的纸巾。对面的王真强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脸上一片沉重,似乎沉浸在一个遥远的有些悲伤的梦里。当他看见我坐直身子时,他像刚刚从梦中醒来似的,将眼睛移到我的脸上,然后幽幽地说,说说吧!或许我能帮助你,即使不能,起码说出来会好受些。
我感到羞愧和难过,犹豫着。这种丑事怎么能说呢?到现在为止,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做,难道真的结束婚姻?丈夫一直在等着我的签字,面都不见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同我讲。也许我真的需要有人商量呢?但这个人不能是父母、亲人朋友更不能同学同事。我想起他说的我与他和网友差不多。或许请教请教他不会有什么危害的。
一脸微笑的服务员又进来问需要什么?我红肿着眼睛自觉丢人,便将脸扭向一边。王真强便让服务员将饭菜收拾干净,吩咐服务员送来茶水就别管了。服务员顺从地开始叮叮当当地收拾桌上的饭碗和盘子,进进出出,终于桌上只剩下茶水了,然后服务员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我突然想起几点了,我看了看表发现已经二点了。是不是该走了?
王真强笑着说,我与这里的老板是朋友,我们可以在这儿聊天的。
走廊里也已经安静下来,隐隐约约传来大厅里播放的轻柔舒缓的音乐,似乎是一首邓丽君的歌曲。
王真强慢慢啜了一口茶,盯着我的眼睛,小心翼翼问道,是婚姻和感情方面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心酸异常。
说说吧!
我仍然不知道说还是不说,因为这实在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我只好端起一杯茶边喝边思忖着。当我脑子在努力思索着的时候,那种头痛的感觉开始加强,甚至都能感到疼痛着的头盖在蹦蹦地跳跃着。这种头痛却让意识变得清醒起来,我想我是真的太激动了,对不太熟悉的人说自己的丑事,让人怎么看我?让他说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搞婚外恋的女人?
我有点庆幸自己还没有说出来,便迅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说我得走了,我感到头痛。
当我准备迈动步子时,又感到一阵眼黑,我这是怎么了。我平静了一下,使劲摇了摇头,然后向王真强看去,但是眼睛好像有一层雾似的,他的脸在我的眼里显得模模糊糊。我一边说着对不起,我想我是累了;一边迈动轻飘飘的腿,向外走去。
我听到王真强在我的身后说着我送你。我说不用不用了,我打车吧。然而他还是走了出来,去发动车了。我站在饭店门口,看着眼前过往行人的忙碌繁乱,心里却是一片空虚:以后这街上行人中将没有为我忙碌的人了,我心里一阵抽搐,鼻子发酸。那是你自作自受!
在王真强的车里,我差点睡着。
心情不好时,给我打电话。我从他的车上下来时,他伸出头平静地说。我愿做你的朋友,记着!
第七章
22
“五一”长假已结束两天了,人们的情绪还沉浸在节日气氛里。同事不停地唠叨着出游见闻、趣事以及哪家饭店好哪家饭店哪种菜好,絮叨着孩子如何淘气,如何玩得开心,丈夫如何勇敢,如何负重等。我沉默的情绪使几个女同事不断好奇地向我注视着和观察着。
终于熬到下班了,同事们像离弦之箭冲出了办公室。耳边顿时平静如不惊的水面。我已经犹豫两天了,几次拨丈夫的电话,都没敢拨出去。我想今天我一定要找到他,与他见见。我希望他能原谅我,我仍然不想失去他,因为我觉得我在深深地爱着他。
拨完号,对面传来占线的嘀嘀忙音,他还在。我突然心里嘭嘭跳了起来,拿电话的手也不自然地开始发软。放下电话,我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然后又按了重拨键,电话一声长长的铃声,然后间断一下又是长长的铃声,通了。接着话筒传来熟悉的声音,当他刚刚“喂”了一声,我竟然眼睛潮湿起来,喉头开始哽咽。
又传来丈夫的声音,请说话。
我嗫嚅着,是我。
什么事,签了字了吗?
丈夫的声调一下子似突然降温后结了冰似的,一股冰冷直浸肌肤与骨胳,顿时使我有一种掉入井底的感觉。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像一只井底丑陋的赖蛤蟆,自卑、畏缩。原先在丈夫面前的任性和刁蛮早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得踪影全无。我怯怯地说,你能不能回来一次。
没有必要,他的声音冷得让人害怕,我希望你能早日签字。然后是嘀嘀的忙音。
看来丈夫真是铁了心了。我坐在桌前感到心灰意冷,百无聊赖。午后的阳光仍然妩媚亮丽,有几束光线从窗口的玻璃上反射进来,恰恰照在桌上的玻璃板上,明晃晃的玻璃板又将它折射到了对面的墙上。由于玻璃板下所压的各种各样的纸片以及照片的缘故,使那折射的影子显得斑剥而模糊,像阳光下树叶筛出的影子。偶尔伏案低头时,那束强烈的光线便从我的脸上跃过,眼前一片耀眼的光芒,似置身于一片光的海洋。
我知道该回家了,但是回家做什么呢?丈夫不在,孩子仍然在奶奶家不愿回来。我突然很想念孩子,便决定打个电话给婆婆想接她回来。当我刚提出接孩子时,婆婆神秘地小声说,让孩子再住几天吧,也让老头子有点事做,不然他天天不出门……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便挂了电话。公公身体不大好,医生多次叮嘱多活动,但老头子就是不听,婆婆这次可是给内向的公公找了一件接孩子的任务,我不由得为婆婆的诡计苦笑起来。
可是我怎么办呢?我仍然不愿回家。因为那里除了寂寞便是无望的等待。我搜遍脑子找不到可去的地方,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朋友。只有在脑子深处,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我知道有一个人一直被我收藏,被我惦记着。那是司马啸,我的情人。几天来,我的所有意识和所有理智都使我不敢想他,不敢找他,甚至不敢打开电脑看他的信。但我知道我每时每刻都没有停止对他的思念,即使怀着对丈夫的歉疚和对这份感情的悔恨,仍然止不住想念他,想念他的一切。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待在办公室了,我迅速收拾好东西,走出屋门,好像害怕自己的隐私被办公室偷窥似的。
家里仍然一副纷乱景象。自从丈夫离开家后,好像家不再成为家似的,使我再也没有心情整理了。地上那两张丈夫的留言和协议仍然东一张西一张静静躺着,我突然想起一样东西,一样我几天来一直不敢想不敢看不敢摸的东西——戒指。我的眼睛不由得四处张望着,那天晚上所有的景象依稀似一场模糊的梦境,使我忆不起最后我将它丢到了哪里。只记得丈夫砸向我,只记得那枚美丽的戒指的耀眼的光芒,以及粉色纸团上小楷字:给我永远的爱人,啸。
我觉得有泪水盈在眼眶里,因为痛悔自己对丈夫的背叛,但又抑制不住对司马啸的一片柔情。
我不停地寻找着,终于在茶几的下层,我看见那枚精致的小盒子无声无息地挤在两个茶杯的中间,像一个被惩罚的孩子般受尽委曲。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打开,那枚小小的戒指仍然无辜地释放着他的光芒,像一个漂亮的被人藏起来的见不得阳光的情人在她的空间里仍然美艳妖人,那个揉得皱皱的粉色纸团倒似儿时递过的纸条,让人产生无尽的联想。翻开它,重新读起那行小楷字,一种对司马啸的思念之情使我感觉柔肠寸断。我拿起这枚小小戒指,脑子一直在犹豫着是否戴上它,但是最终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这双手从嫁给丈夫那一刻起就只能戴丈夫送的戒指了。除非丈夫不再要我,除非……
我不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在背叛丈夫。我还爱着他,他也在深深爱着我,即使现在我残忍地伤害了他,我相信。
我慢慢收起那枚戒指,就像收起自己这段伤情故事一样,将她藏了起来,藏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或许哪一天,丈夫确实从我的生活中远离的时候我会重新拿起它。我想,我粗心的学者也许永远不会想到送我这枚戒指会让我产生如何的痛苦,而戴在我的手上又会让我产生如何的自卑。我的粗心的学者啊!我不禁唏嘘感叹道:你现在怎样了?你是否会因为没有我的消息而着急?你是否在等着我的信件?
我习惯地走到电脑前,手伸向开关,但是心里却在犹豫着。我知道一旦打开信箱,我将不能控制自己,我对他的激情将又会重燃,如果……上苍如何再把丈夫还给我呢?我不能失去他,这么多年来,惟有他是我依赖的人,而他也是我最最放心不下的人。如果没有我,不知他会不会过好?我要唤回他,我要接受惩罚,赎清我的罪过。
尽管我一遍遍地在良心的遣责中悔过着,尽管我一遍遍地祈求着赎罪,但我仍然感到内心深处正在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特别是面对那台笨头笨脑的电脑,我几乎难以控制自己伸出的手。或许对丈夫无望的等待和企盼使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无能为力,这种无奈更加深了那种孤独的痛苦,而这种深切的孤独和对婚姻前途的担心却又使我越来越压抑不住自己对司马啸的思念。就在我坐在电脑前在这种矛盾的痛苦中挣扎的时候,电话响了,我犹如从梦中醒来一般,急急冲过去。我想或许是丈夫回心转意了,但事实马上就否定了这种想法。电话里传来司马啸柔情的声音。当我刚听出是他时,我脑中生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心有灵犀”。这让我再一次感到我们是有缘份的,并为这种迟来的孽缘而泪水盈眶。
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听到他焦急的话语:我已完成论文了,我很想你。你怎么啦?我写了好几封信,你为什么不回信?手机也总关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很想你,我总觉得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一连串儿说了一堆话,我不知道回答哪个问题,只有忍住哭腔,简短地说着,没事,只是有点忙。我听到他说没事就好。最后他挂断的时候说,别忘了给我回信啊。
一直压抑着的渴望终于崩溃了,我不顾一切奔到电脑旁将它打开。在电脑启动程序的运行中,我竟然有一种遇见亲的人感觉。我坐在那里,泪水盈眶,听着那久违的熟悉拨号声,似乎又回到了当初与他相遇,与他自由交流的那些日子,当初的那些欢乐,那些敬仰以及那些思念都随着那叮叮咚咚的网络连接声音飘浮过来,而且越来越清晰。当那个神奇而又该死的网络终于展示在我的眼前时,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膨胀:我要看他的信,我要给他回信,我要感觉到他,我不要他在等我的信里受到煎熬。信箱里有他的信:
夜半人静,我好想你!想你在我的床上,想你在我的床上做一个美丽的梦,想你美丽的梦中有我,想你!爱你的人又是想你!想你在水中,想你在火中,想你在孤独中,想你在愁苦中,想你在恐惧中,想你在颤栗中。想你的气息,你的声音,你的一切一切。给我回信,告诉我你也想我!
想你的人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一千遍,想你一万遍,想你千万遍,想你亿万遍!给我回信,告诉我你也想我!
想你的人
我哭了,泪水一串串嘀哒在键盘上,溅起成群的小小的水珠。我为他在论文撰写中想念我而心疼,我为他在半夜三更因思念而给我写信而感动,我为他在如此的成就高峰里牵挂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而委曲。他那么出众,有学识,有地位,有金钱,还有堂堂相貌,一切女人喜欢和崇拜的东西在他身上都完.美无缺地应有尽有,他凭这些尽可以拥有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他竟对我——一个不太年轻又不漂亮的女人如此在意。于是心中原本存有的那份深厚的感情又加上了无尽的感激,这种混和的激情鼓舞着我,使我意乱情迷,使我至疯至狂。我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回信,我要告诉他,我想他想他,与他一样!
我想你!想你千遍万遍!日里想你,夜里想你,风里想你,雨里想你,睁眼想你,闭眼想你。想你的泪水流成河,窗外的风可以作证;想你的思绪酿成灾,天空的星星可以作证。如果你问我想你的痛苦有多深,我可上天入地,为你找来上帝作证。
如果时间重来一千遍,我仍然无怨无悔!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可以重新回到冥界,我将愿意跪在上苍的面前,那怕一千年一万年,那怕错过许多精彩的人生,那怕受尽所有的孤独和寂寞,只要他让我与你早日相遇,只要他让我化作一个美丽的女人,只为来生能与你结下尘缘,只为能让我无愧拥有你。
我为自己对情人的一片真挚的感情哭得泪流满面,像阳光下一堆溶化的雪人般,满身是泪,虚弱不堪。当我将信发出去后,当情绪慢慢平静,理智重又寻回,我知道我又错了,错得没有廉耻,没有道德,没有品格。我悔恨难当,但我知道自己面对这种疯狂的激情,我没有能力控制我自己,更没有能力约束自己的感情。我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女人,因为我同时爱着两个男人,并且我对他们都有着一份真诚的爱和情。
23
从网上下来,对自己极度失望的感觉将我彻底打倒。我仰身躺在宽大的床上,茫然无措,心灰意冷。我知道我又一次在感情上背叛了丈夫和婚姻,这一次正是在我盼望丈夫回心转意的时候,在我等待丈夫原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无药可救。
电话声又在寂静而黑暗的屋里响起,原来我一直没有开灯。我擦着眼泪,急忙将灯打开,接了电话。是王真强。
他说,准是你一个人,而且还没吃饭。
我很奇怪他的自信。
他说,我就在你家楼下,我看见你家一直关着灯呢。
他说他很担心我的情绪,明天要离开燕城,今晚想与我一起聊聊。我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答应。他说别一人闷着了,走吧。我都在你家楼下了。我感到自己在此时此刻真得希望有人与我说说话,此时此刻我也真得有点害怕孤独。但我又一次犹豫了。他好像猜到我心思似的,笑了起来,又怕我非礼你?这让我想起坐他车时的那句话,我不由得心情轻松下来。在扭怩和稍加推辞一番后,便答应了。
走出楼门,看见王真强的车停在我的单元门口。他一副绅士风度,看见我走出来,已经将一个车门打开了。当我钻向车里的时候,正有几个同事走来,他们好奇地向我这里注视着。我有点做贼心虚,佯装着没有看见低头坐在车里,任同事看着王真强漂亮的小车将我带离他们的视线。王真强在返光镜里瞧着我说,想去哪里吃饭?我仍然说随便。因为我实在对饭店没有什么研究也没有什么要求。
穿流在一片灯的海洋,整个城市在星星点点的各种固定的变换的霓虹灯以及各种流动的车灯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片繁华和纷杂,反衬着落寞的我更凄楚可怜。王真强的车最后停在一家市内小有名气的饭店门口。我们在一声欢迎光临中走进宽敞明亮的饭店大厅。他轻车熟路地带着我跟随服务小姐进了一个小包间。
短暂 7684." >的交往,我发现王真强是一个极聪明的男人,他能恰到好处地应付各种情况,能恰如其分地与人结交,并能让人的情绪跟随着他的调动,这一点我是越来越佩服。他要了两扎啤酒,在他的影响下,虽然有些扭捏,我还是喝去了将近一半,而且感觉很好。没想到,我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喝酒。这让我在内心再一次产生了一种自卑。因为我一向认为喝酒抽烟的女人十个有八个不是好东西。于是我不由得想,看来我的偏见并不是偏见。我就是证明。我在骨子里不折不扣是一个坏女人,原因之一是喜欢喝酒,原因之二我还有情人。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装出一副淑女状,不再喝酒了。他不再强求说,吃完饭,我领你去一个地方放松放松。
或许是我喝了酒的缘故,我竟大胆地跟着他走进了一家酒吧。我对酒吧所有的认识都来源于文学以及电视作品。我一直认为那是一种不适合我们这些中年女性而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酒吧内灯光.迷迷离离,朦朦胧胧,浸透着某种神秘的欲望、大胆的想象,以及各种不安的骚动。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我刚才畏惧的心理开始变化,因为这里的灯光似乎没必要害怕有人会认出你,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自如地与王真强坐在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王真强要了啤酒、饮料和果盘。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对面的王真强变得不真实起来。我不知道我在王真强的眼里是否也是如此。所有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似一个朦胧的梦境。头顶上吊着水晶灯,在昏暗的光线下,水晶玻璃闪出的光亮似黑暗的天空里的繁星点点,辉映着墙壁上幽暗的红红绿绿的彩灯,交织出一副五彩斑澜的虚幻世界。我拒绝了王真强要我喝饮料的要求,坐在那里,在王真强半虚半实的声音里,喝着泛着彩色泡沫的啤酒,我自己越来越产生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我觉得灵魂或者是意识吧,似一只轻灵的蝴蝶开始游离于我的身体,慢慢升上空中,我看到她轻轻地在空中各种灯光交织的世界里游闲地徜徉着。
或许我本来就是一只蝴蝶吧。我想起庄子的梦蝶故事,我说。
黑暗中的王真强一怔,明白过来后,便笑了起来,或许吧。于是,我望着彩色光线中彩色蝴蝶般的灵魂说,如果我不是一只蝴蝶,或许就是一只蜜蜂,一只鸟,一只兽,一个外星人,一粒尘,一粒沙等,我在沉睡中,在梦里,我才变成如此的一个叫做人的生物。这个梦或许就要醒了,或许还要做下去,但只要是我醒后,这个梦就不值一提了,像无数个睡眠中的梦一样。我会仍然是蝴蝶或蜜蜂或鸟或兽或外星人或尘或沙。既然如此,今生做什么,今生活多久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我端起酒杯,说喝酒吧,为梦干杯!昏暗中的王真强说好,喝吧,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他伸出酒杯,黑暗中顿时传来叮当一声,很舒服的声音,然后我们几乎同时咕咚咕咚地喝干了。他又倒满酒杯,说,为蝴蝶干杯吧!为不真实的世界喝酒吧,梦里的世界本来就是不真实的,因此没有必要追究什么对与错,也没有必要对自己对他人问一个为什么了,对不对?我觉得他说得太好了,于是随着他咕咚咕咚地喝干了。
对面王真强的声音飘飘幽幽的,似从一个遥远的角落传来。我望过去,王真强的脸掩藏在一片昏暗中,只有眼睛翼翼闪着两点光芒。我突然又产生了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在楼道里相遇时一样——我又觉得我见过他,或者在梦里,在前生,在什么地方。我不禁脱口而出,我肯定见过你。
我看见对面的王真强笑了起来,他的两排白白的牙齿在黑暗中发出美丽干净的光泽,在哪儿?在梦里?不,在我还没做梦时候,在我是一个蝴蝶的时候。我脑子感到特别的清醒,继续边想像着边说着。等我醒来,一只蝴蝶醒来时,我会发现你是我同班的蝴蝶或者同事蝴蝶或兄弟姐妹蝴蝶,也许是我的父母蝴蝶。
我再一次举起酒杯说,为我们醒来后的蝴蝶干杯吧。我看来是疯了,我就想喝酒,那种飘逸的感觉让我着迷。我又咕咚咕咚喝干了。
既然我是一只蝴蝶,既然我会醒来,说不定哪天会醒来,或许一会儿就醒来呢。我干嘛要追究那么多呢?我做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梦里做的事,醒来都是空的,对不对?就算我有个情人又怎么啦?就算丈夫要离婚又怎么啦?反正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对不对?
昏暗里我已看不清王真强的表情了,或许他已化成一只蝴蝶醒来了呢?我觉得脑中有一种冲动,一种止不住的冲动。我不管对方你是谁,是王真强也好,是蝴蝶也好,是我前生或者梦里见过的人也好,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又会怎么样呢?对面伸过一只拿着餐巾纸的手来,我无意识地接过来,这时我才感觉到有泪水已流到嘴里,咸咸的。还有的从下巴上流了下去。但那又怎样呢?我哭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一个坏女人又怎样了呢?我喝酒,找情人,今天又泡酒吧。我爱两个男人,我是一个奇怪的女人,我是一个可恶的女人,对不对?你是不是也讨厌我了,你是不是?你说,你如果讨厌马上就离开我。我不需要任何假惺惺的言语和陪伴。
我说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他说,没有,没有。我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眼睛和他的神情,但我什么都看不清。我伸出手指向昏暗中的王真强,似乎要用手感觉到他的心似的。我仍然说着,你骗人,你不敢说实话,你虚伪,这样的女人你竟然说不讨厌?那你是不是也是坏人?只有坏人才同情坏人。
我又端起酒杯,然而当我将嘴对准酒杯喝时,才发现里边已经没有酒了。我说酒呢?我听见对方说,喝点茶吧,你已喝不少了。
我非常生气,人们总自以为是地认为别人喝多了。其实只有喝酒的人才知道多不多。我脑子极清醒地说着,你看见我胡说八道了吗,你看到我晕倒了吗,你看到我打架骂人了吗?没有,我脑子比你还有条理,比你还清醒。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情绪不好吗?今天我不过是喝点酒壮壮胆告诉你罢了,你就认为是我喝多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喝多了。说到这里,我突然又想起庄子一句话,便说汝非鱼,焉知鱼之乐乎。汝非我,焉知我之醉乎?我为自己的幽默大笑起来。对面的王真强丝毫没有领会,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片沉默。我仍然大笑着,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顺着面颊似决堤的河水倾泄着。我看见有服务员走来,弯腰在王真强的身边,两人说着什么,我仍然笑着,管他们呢。服务员扭着屁股走了,一转眼扭着胯又来了,端来两杯茶。王真强不断地劝我喝一口茶。但我看见对面王真强杯子里还有啤酒,我伸过胳膊将他的杯子提了过来,并大口地喝了下去。
或许我咽的太急了点,啤酒没有按事先的道路进入胃里而是呛进了气管。我一下子感到气管壁上似乎有无数只小毛爪在刺痒着,一时难受的上不来气,像要窒息似的,便大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加大力度地冲了出来,我一边接着对面王真强递来的餐巾纸,一边不停的擦着。胃里一阵翻滚,我觉得要吐了。我像一只疯狂的猴子般,弯着腰从椅子后面往外猛挤,当椅子在我的身体旁边晃晃荡荡要倒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头重脚轻似的也在往前栽。
王真强冲了过来扶着我,扶正了椅子。他拽着我一溜小跑,把我推进了卫生间。我跌跌撞撞从两个女人中间冲过去,一头扎到洗手池边。洁净的洗手池在我的眼前晃着,水笼头粗粗的急急的水流不断冲着我胃里倒出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我感到鼻腔和嘴巴里充满了酒味、食物因胃酸而腐蚀的酸臭味。胃里不停地翻滚,像有一只长长的手或者是一个长柄勺子在一下一下往外掏似的,搅得胃里一片疼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只长柄勺子终于将胃里掏空了。我用清水开始洗脸、洗口,一种清爽的感觉慢慢从脸上浸到心里。我慢慢仰起头,看见一副狼狈的面容,惨白、悲伤、自卑和绝望横七竖八地写在脸上,眼睛里除了泪花点点就是一片空茫。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我想我真是自作自受。洗手间的门又被撞开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也捂着嘴冲了进来,我急忙闪开了身子。她整个上身俯在洗手池上,长长的头发披在脸两旁,将脸全部挡上了。她不停地咯咯着从胃里向外一咕噜一咕噜地酿着各种杂物,并伴随着难听的声音,像一只正在打鸣的公鸡似的。我刚才肯定也是这样子的。我想。看来这里聚集了一批各种各样的痛苦,我并不是惟一。
我慢慢地走出卫生间,看见王真强高高的身影还站在附近。我很感激地走过去,他一副沉静的神态,说好点没有?我点点头,随着他走回座位。
当再次面对他时,我竟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我感到很难为情,便低着头说对不起,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坏女人?他说,没有,真的。他的声音轻柔舒缓,似正在播放的一首轻音乐。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这种复杂性在某种意义上就体现在人的感情上。因此不管什么样的感情,我们都应该理解。其实像你这样的情况在现实社会中已经很普遍了,没有必要过分自责,关键是要处理得当。
可是,可是……我抬起头,看清了他的眼神,他一脸真诚。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事情糟糕透了。我又想起丈夫绝望的眼神,泪水瞬间蓄满眼眶了。
人的感情总是在一些时候会出现一些偏离,比如遇到优秀的人会产生新的激情等。但是如果事情像你这样闹到离婚的地步时,你就需要冷静一下考虑婚姻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丈夫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以及你与丈夫的感情,是否值得你舍弃。其实,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下决心舍弃一方。但一般情况下,人们都是更看重婚姻的。除非情人与你能有结果。他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说着。
我们不会有结果。我已经泣不成声了。因为我知道我和司马啸的感情纯粹是情人,而且不管如何发展我们都不会有结果。这一点我觉得我与司马啸都深信不疑,即使他有一个梦,即使他希望那个梦里有像我一样的女人,我相信他也仅仅认为这只能是个梦。
我含着眼泪,哭泣着说着,我不知道如何放弃这段感情,我很爱他,而且深深地爱着。我也很爱丈夫,我更不能失去他。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的羞耻感使我自卑的心紧缩成一团,脸上越来越烧,我真希望地下有缝隙能让我迅速消失掉。
但你现在必须作出决定,要丈夫还是要情人。如果你还要丈夫的话,你必须作出努力。听我的,既然这份感情已经伤害了你很在乎的家庭和婚姻,那么就放弃他吧。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因为放弃他就是伤害他,我恐怕办不到。你或许不会体会到,我每想到与他诀别,我觉得心都快裂了。我一边说着,肝肠寸断。我的学者啊,你一定正在埋头写论文,或者正在给我写信,但你怎么知道无情的我正在准备与你诀别呢。想到他一往情深的样子,我的泪水又汹涌而出。
但你必须试试,必须放弃。这种伤痛让时间来治愈吧。
可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丈夫是否会回心转意?是否能原谅我?
也让时间来治愈你给他的伤害吧!
我被他说服了。我抬起挂满泪水的脸,看见对面的王真强模模糊糊的脸,以及模模糊糊的轮廓。让我试试吧!我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第八章
24
王真强将我送到单元门口,当他要扶我上楼时,被我坚决地谢绝了。我歪歪扭扭地爬着楼梯,脚下飘飘悠悠,好像走在一堆棉花上,而眼睛更是模模糊糊,似乎楼道所有的一切都变化了,让我无法定准我已经上到几楼。我不得不几次停下来,一次次揉着模糊的眼睛,并调整着歪歪扭扭的步态。
终于站到了家门前,我看见门上那颗大大的福字,耀眼地向我注视着。那是春节前夕我与丈夫一起贴上去的。我顿时又泪眼朦胧了,不由得心里呼唤道:丈夫,你在哪里啊?我想你!
推开屋门,一切如旧,只是没有丝毫人气。在空落落的屋内,瘦小的我躺在宽大的床上显得渺小而可卑,而寂寥的心更像一片不毛之地,荒凉而孤独。
有电话响起,这么晚了,谁呢?我懒懒接起,一个急促的男声响起:你一晚上哪了?是弟弟。我想可能出事了,我的脑子一激凌:怎么了?是妈妈出事了?
妈病了。找你找不到,打姐夫的手机,他说他不在本地。急死我了。
我迅速地爬起,穿好衣服,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的现金装在包里,我已顾不得脚下的步伐了,我一路踉跄着狂奔下楼,几次差点摔倒,最后冲了出来,我打到了一辆车。
医院里,母亲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吸着氧气。弟弟与弟媳愁眉哭脸地守在一旁。看见我,弟弟两步就窜了过来。你上哪去了,吓死我了。
妈妈上厕所时晕倒了,医生说是心肌梗塞,多亏发现及时,医治及时,不然就麻烦了。弟弟像机关枪似的不停地说着。突然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也瞪大了,姐你喝酒了,你脸色苍白,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同时将手伸向我的脑门,摸了摸。
我为弟弟的关心而感动得心里一阵发热,便说没事,与朋友有个聚会。
夜越来越深,弟媳回家照看孩子了,弟弟俯在妈妈的床边开始打盹。坐在母亲身旁的我现在倒开始越发清醒。望着她衰老的脸,一种内疚使我易感的心又一次波动起来。自从春节回过母亲那里,已经几个月没有去看她了,眼前的母亲明显又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偶尔几根或者一缕黑发夹杂其间,倒更显出一种苍老和悲凉。额前的皱纹似刀刻一般,即使睡着也深深地向人显示着衰老和无奈。嘴角松松垮垮地下垂着,一副老太太的姿态。我不禁眼睛潮湿,为母亲一生孤苦而操劳的命运。
有凉爽的风从窗口吹进,我下意识地为母亲掖了掖被。母亲放在被子上边的手半握着,在睡梦中轻微动了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见那双瘦骨嶙峋的手,青筋暴突,似条条蚯蚓在爬动,我又一次为自己对母亲的疏忽而惭愧难当。
第二天,我在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里将电话打到了丈夫单位。我知道他没出差。他之所以告诉弟弟他不在本地,我猜他准是看到弟弟的电话认为我的娘家要找他做工作。电话打通,我的猜测果然没错。他仍然一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我怯怯地说,别挂,我有事跟你说。
由于害怕他突然挂掉电话,我急忙接着说,妈妈病了,但她并不知道我们的事。你来一趟好吗?电话对面的他仍是一片沉默,我心虚发慌地不敢说一句话,只有无奈地、默默等着他的表态。经过一分钟或许二分钟的时间,电话中终于传来他的声音,好吧!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来了。我正坐在床上与妈妈聊天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我背对着门,看见妈妈盯着门口突然变得满面笑容,我知道有人来了。我扭过头,他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头发虽然有梳过的痕迹,但还是掩盖不住纷乱,就像生病的小孩似的,给人感觉头发总是向起翘着。脸色憔悴、惨白,眼睛里满是忧郁,两手提满大大小小的各种食品盒。他的脸上正在努力往外挤着笑容,于是脑门上的皱纹便毫无保留地突了出来,就连嘴角边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两条若隐若现的皱纹。他瘦了,还变老了。当他走到妈妈的床边时,我分明看见他的鬓边也出现了几根闪着亮光的白发,刺眼地竖着。我不禁心头颤栗起来。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在乎他,多么心疼他。他的每条皱纹都牵扯着我的心,他的每根白发也都连着我的神经。
妈妈高兴地拉着他的手,东问西问。我知道妈妈一向是很喜欢他的女婿的,甚至超过喜欢我。
你怎么照顾他的?当我正沉浸在端详丈夫的悲伤里的时候,妈妈突然扭过头冲我责问起来。你看他怎么这么憔悴,好像刚生了场大病似,给人感觉好像没有人照顾的样子。妈妈一脸愠怒,又像每次我们夫妻吵架后,对我的惯常责备似的:你都三十多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不能再任性给他气受了,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疼丈夫了,知道吗?
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着,我扭过头,走到窗边,一边假装看院子里的风景,一边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妈妈,我知道了。其实,我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我一边调整着情绪,一边把头伸向窗外,当缩回头时,很自然地抚了抚头发,趁机擦干了泪水。我慢慢扭过头,我看见丈夫的眼圈也已经红了。
弟弟弟媳风风火火地来了。看见姐夫,弟弟也兴奋起来。丈夫也赶快解释,昨天在郊县不能回来,对不起。弟弟也看出姐夫的憔悴了,到底是一家人,他们都关心着他。
弟弟扭过头说着,姐,你该给姐夫补一补了,你看他成什么样子了,好像刚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又转头疑惑地对姐夫说,你身体没事吗?听到丈夫说没事,他长嘘一口气,然后说工作别太辛苦了。
我们在弟弟两口子和妈妈的催促下,离开了病房。走下楼梯,转过身,弟弟的声音便消失在身后了。丈夫立刻像躲避瘟神似的迅速走了几步,与我拉开了距离。我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走路时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的熟悉的神态,不禁心酸起来。
医院里仍是熙熙攘攘,各个角落里都充斥着无尽的来苏水味,一缕缕被行人搅得支离破碎,并在我们的身体周围不停地飘散着,游移着,聚合着,分流着。我与丈夫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夹杂在送饭探视的来来往往的家属队伍中走出医院大门。丈夫径直推上车子,似乎忘了我。我急忙跑过去,脸红气短地站在他面前,眼睛却不敢正视他的脸,而是绕过他的头看着远方的天边,那里正有一轮红红的太阳拖着余光往天际隐去。
我说,我们能不能谈谈。
他的眼睛也没有看我,想必他与我一样不愿看见对方眼睛里的东西。他一脸茫然地望着远方,说没有这个必要吧,只希望你早做决定,早签字。
声音未落,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时,他就骑上车走了,向着太阳红红的光线骑过去了。于是从天空射下来的红彤彤的光线被他的身影搅起一片晃荡,美丽的晚霞在眼前无声地摇着。一条细长的影子投过来,在我眼前的地面上晃动着,越来越长>.99lib?,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地面上。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两滴泪水无声无息,悄悄地流了下来。
25
时间一天天过去,母亲的病已基本稳定了。在母亲的要求下,晚上我不再陪床。我几乎每天晚上十点左右离开病房,回家睡觉。从医院到家里这段路程骑车大约需要二十分钟,中间经过一条灯红酒绿的街道,被人们戏称“红灯区”。这里吃有饭店、嚎有歌厅、洗有浴池、还有茶馆、酒吧以及各种名目的休闲娱乐场地。整条街道在白天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每到华灯初上,这条街道的美丽与浮华便淋沥尽致地展现在夜的眼前。各种红绿招牌在黑夜的衬托下尽现无边的诱惑和大胆的卖弄。门口的灯光迷迷朦朦,如梦如幻,将门后世界的神秘感一点一点、遮遮掩掩地慢慢流泄出来。偶尔从中走出的女子个个妖冶美艳,风骚四溢。每到夜幕降临,便陆续有小轿车从四面八方驶来,停在一家家彩色灯光下,从中钻出一个个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老或壮的喷着酒气或打着酒嗝儿的男人。
我总是好奇地穿过这一片美丽的街道,在偶尔传来的妖冶女子的挑逗性的声音里以及男人们的粗声粗气的笑声里匆匆奔过,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驻足在这片灯红酒绿的世界,更想不到自己会与哪家发生点什么关系。但是人生或许就是因为一些偶然,一些意外,一些自己从来不曾想到的事件而突然改变。
我就是在这样的偶然中改变了当时的困境。那晚春风仍然很温柔,这片街道仍然很美丽,一切都没有什么预兆,像无数个夜晚一样。我骑着单车,也像往常一样穿行在这条神秘的街道上,我的眼睛仍然下意识地向路两旁好奇地张望着,路两边的风景在我的眼前向后退着,一个一个充满欲望的门灯也似移动的星星被甩在身后。当我脑子正在昏昏然,被周围熟视的景色麻木时,前边一群高声嚷着的男男女女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我越骑越近时,才看清是发生了争吵,不,确切地说,是在打架。因为我听到外围有女人的尖叫,不停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我一向是一个好奇的女人,我突然想停下来看看。但当我看见那里除了男人便是妆扮美艳的女人时,我犹豫着只是慢了下来,最后我仍然跳了下来。
我走了过去,挤到跟前踮着脚尖向里看去。我一眼看见有两人正在踢向地下躺着的男人。当沉闷的踢打声响起时,地上的男人也发出一声呻吟。我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那种声音是如此熟悉!
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我疯狂地挤了过去,人群因我而晃动起来。我拼命地用手用身体拨着拥挤的人群,并且向前冲着,我要看一看被打的人。当我冲到最里边,我看见了地上那个因为疼痛而四肢蜷缩的男子,他的脸朝向斜下方,并且因为周围的人群而隐藏在黑影中。当旁边又有人用脚踢来时,地上的男子也随之滚到我的脚前,并再次呻吟起来。这一次我不但听清楚了,而且看清楚了:是我的丈夫!那被我伤害后多日不见的丈夫!
他现在就在我的脚下,就在眼前,却满脸血污。当我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迹,疑惑他受伤的部位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抬起脚又向丈夫踢去。我突然感到自己浑身血液沸腾,我像一只愤怒而凶猛的老虎,大叫一声扑向了那个人。那人猝不及防,咧咀了一下。然后,我返过身,疯了似的一下子护在了丈夫的身上……
我的出现使大家突然安静下来。有人出来劝慰了,那两人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桔色灯光照着丈夫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半睁着的眼睛里,暗淡无光,脸上血污模糊一片,就连脖子里,胳膊上都血迹斑斑,搞不清到底是那里有伤口。衬衣被撕破了,肩膀上露出一个洞,像一只恐怖的眼睛注视着人群。从里边裸露出一块惨白的皮肤,在灯光下一片灰暗。当我正无助地不知如何是好时,我看见丈夫突然激动起来,血污的脸一下子变得更加扭曲,刚才还暗淡无神的眼睛大睁着:臭女人,滚开!接着一巴掌抡到我的脸上。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怔在了原地。等我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时,一瞬间我像一只被挤空的皮球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火辣辣的疼痛在脸上蔓延开来,我感觉嘴里有热乎乎、咸乎乎的东西流出来。我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我看到那是黑红的血液。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后边门里有凄美的音乐轻轻飘来,那是一支忧伤得让人落泪的曲子《丹顶鹤》,歌手用细细的浸着泪水的嗓音,激情满怀地诉说着一个美丽的丹顶99lib.鹤的故事,我听见最好那句歌词“轻轻地飞过……”好像真的有一只伤心的丹顶鹤正在我的头顶飞过,甚至还能感觉到它飞过时飘过一阵轻风。我的泪水随着这拖长的绵绵的尾音从脸颊上滑落着,然后,随着歌声的消失,我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在远处夜的上空有流星突然飞过,拖着一条长长的美丽的尾巴消失在星群中。我想,或许就是那只丹顶鹤。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轻灵的丹顶鹤,随着那流星飞翔而去,当然最好也能带走我那受伤的丈夫一起离开这尘世的烦扰,尽管他现在还恨着我。
有漂亮的女人走来,有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看见她那温柔善良的眼睛看着我,我听见她说,带他到医院包扎一下吧。一只包递到我的手上,那开得过低的领口正松松的垂下来,露出美丽的乳沟。我低头认出那是丈夫的包。又有一个男人走来,架起了丈夫。我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人已散了不少,旁边一辆出租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这里。我想是刚才那个姑娘叫的吧。我脑子清醒过来,我意识到这才是应该做的。
丈夫仍在挣扎着,不肯过来。我在他的骂声中,在众人的帮助下,终于将他摁了进去。在人们或疑惑或关注的眼光里,车子驶进快车道,飞速驶向附近的一家医院。接下来的整个过程,丈夫像一只受伤后的狼,沉默、阴郁而凶险。他不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在我的张罗下忍气吞声地听从我的安排。
当他在包扎室里接受医生的诊治时,我坐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感到昏昏沉沉,像飘荡在一个白色的梦中。我看见穿白衣服的男男女女在我面前急匆匆地来往,我看见铺着白单子的活动床走了又来,我还看见两堵白白的墙在身边不停晃悠……我坐在那里,竟做了一个梦。
丈夫出来了,嘴唇角上方缝了两针,手背上也包着白白的纱布。洗净的脸上有几处青紫,使丈夫的脸显得滑稽而恐怖。大夫仍在坚持着让检查一下,但丈夫一片沉默地向外走着,没有任何表情。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街上一片冷清,就连出租车都少得可怜。丈夫站在我的前面,像一座浮雕,没有语言,没有行动,只有衣服背后破损的布片在风中摇摇摆摆,让我感觉我们像战争后的残兵,正在凄凉、忧伤、无奈地寻找着回家的路。我推着自己的车子,站在他身后,不知道如何打破这沉默。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说点什么,让他回家去。远远的有车驶来,我看清那是一辆出租车。便对着丈夫的背影悄声地说,回家吧!丈夫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我想他已经默认了。
车停在我们身旁,司机将我的车子装在了后备箱里。
我与丈夫并肩坐在了后排。
十分钟后,进了家。推开屋门,隐隐约约有一股潮湿的霉气不知从那个角落飘来。客厅对面墙上的结婚照仍然反挂着,使我的心不禁紧张起来。当我从卫生间出来时,丈夫已经安静地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我轻轻走过去,似乎怕惊动他似的。当离床有一米多远时,我停了下来,不知是否应该走到他跟前。
他眼睛微闭,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在灯光下感觉花花绿绿,嘴巴肿得高高的,头发乱蓬蓬,一副丑陋和落魄的样子。当我看向他的身体时,我才注意到这身衣服是我今年情人节时,花了近一个月的工资买给他的。更让我伤心的是,当我认真观察这身揉得皱皱的衣服时,我才发现裤子的大腿处也撕开了一条口子,里边露出青青的碰伤的皮肤。
我心里一阵难受。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什么或者召示着什么。记得情人节前夕,媒体欢天喜地地将西方的这一节日炒得热火朝天,给我们平淡如死水一潭的日子注入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话题。一个晚上丈夫从报纸上抬起头开玩笑地说,今年情人节我要让你收到一支玫瑰,让你体验一下情人节的滋味。我也开玩笑地说,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其实我一直认为我们的话只不过是随便一说而已。但那天中午刚回家,当我听到敲门声,以为是丈夫下班回家时,打开门却意外地收到了一个陌生小伙子送来的一支鲜艳的玫瑰。在那张美丽的塑纸里,还带着打着蝴蝶结的缎带,以及丈夫的祝福和情话。小伙子的脚步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我仍然坐在沙发上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中。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的鲜花,而且还是一支玫瑰。我这才想起丈夫的话,同时也想起自己的许诺。于是我带上我的工资打车冲到商场,在人头攒动、商品琳琅的货架前,我想起丈夫曾经站在皮尔卡丹服装前,为一件衬衣而感叹的情景,我记得丈夫脱口而出的赞叹:这么贵,真是一分钱一分货,真是不错。于是我决定就买它,并配了一条西裤,几乎花去我一个月的工资。
丈夫在情人节收到的礼物——衣裤虽然新的折痕还依旧清晰,但已无可奈何地被暴力揉得皱皱巴巴,两个破损的洞肆无忌惮地招摇着,看来这真是上苍的旨意——爱已破碎。我突然想起那支玫瑰——我的情人节礼物。我迅速扭过头向梳妆台望过去,但那支玫瑰踪影全无。我想起最初我是将她插到一个花瓶里放到梳妆台上了,记得那时每次梳妆,我都会看着她的色彩激动一番,后来似乎是女儿也许是丈夫曾经说过她死了,再后来好像我将她移到了什么地方。我在屋里搜寻着,但一无所获。当我在书房里四处找寻时,我发现了她:在电脑桌的抽屉里边,一个角落里,悄无声息的她被裹在一块粉色手绢里。
当我轻轻打开手绢时,在我眼前的已是一支皱巴巴的枯干似树叶般的东西。我泪水滂沱地将她捧到手里,为她的短暂的命运,为她短暂的爱情而哭泣。但我还是震惊了,因为有一缕飘飘缈缈的香味正从我的鼻尖飘过——她仍然有着生命!
两个多月,对于一支玫瑰时间已经算是长了,但她仍然还有一丝香气;两个多月,对于一对生活了十年的夫妻似乎是太短了,但就这两个月竟然能将一切都改变。天知道仅仅在情人节后的两个多月里,当玫瑰的香味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当情人节的礼物还透着新鲜的时候,当丈夫的衬衣裤子上折叠的痕迹还依旧清清楚楚的时候,生活就发生了如此的改变。先是我在网上偶遇相投的网友,然后突飞猛进发展成情人,然后背叛丈夫,然后面临离婚。那对第一次在情人节互送礼物的妻子和丈夫突然成了敌人,生活真是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结婚十年,没有在乎过情人节,没有在乎过情人节的礼物,过得却一帆风顺。但当第十一年,一个偶然的玩笑使他们互送了情人节礼物后,夫妻关系却到了危险地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当我刚刚还与丈夫恩爱的时候,却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不知心理学家、婚姻学者或者社会学家是否能解释清楚。丈夫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在灯光下暴露着滑稽的脸。我走过去,将他的鞋脱了下来。慢慢帮他脱着衣服。他睁开了眼睛,似乎很痛苦地脱着衬衣和裤子。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他痛苦的原因:他身上皮肤许多地方青一块紫一块,似一只大花毯子般。我悄悄擦掉泪水,去卫生间端来一盆水,为他清洗。我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丫头伺候主人。我慢慢地从他的脖子擦起,向下缓缓地移动着。
他的胸下有一块胎记,红褐色,圆圆的,与他身上的青紫混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胸口大致在心脏处有一大一小两只猴子,相隔只有两公分左右。他曾说大的是我,小的是女儿,因为我与女儿都是属猴的。他说妻子女儿都长在他的心里边,妻女有任何病灾疼痛他的心脏最先知道;他的胳膊上有一块疤痕,那是我怀孕时他为了给我炸鱼烫伤的;他的膝盖下有一块疤,那是他十三岁时被狗咬伤的。他的脚脖处还有几个抓痕,那是去年女儿养的小猫抓的……我突然感觉鼻子酸的厉害,眼泪已经啪哒啪哒地流了出来,落在他的身上,轻轻转动着,在灯下闪着美丽的光亮,像早晨叶片上一粒粒滚动的小小的露珠。在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和相濡以沫里,这个熟悉的身躯丝丝毫毫都已深深地连结在了我的身体里,它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斑点,也都连着我的心和神经。你叫我怎舍得他?如何放得下他?在多年的同难共苦中,那个身躯几乎已成了我自己的身体。
我感觉到他坐了起来,我的泪水却在加速地淌着,加速地啪哒啪哒地落着,我仍然低着头,仍然擦着他身上的尘土。
他将手伸了过来,手上的纱布白得耀眼,他用笨拙的大手擦向我的眼睛。我的眼泪流得更快更多了,我开始啜泣起来。他的手从我的眼前慢慢抬高到我的头上,他在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从头上滑下,滑到背上,滑到腰里。他开始慢慢用力将我搂过去,我终于呜呜痛哭着倒在了他的怀里。
那天晚上,我睡在他的旁边,却做了一个恶梦。我梦见自己睡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男子进来与我做爱。当我正在疑惑那是不是丈夫的时候,我听见窗户上有啪啪的拍打声,然后我就看见在床的上方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窗户外边还有一张脸,五官被愤怒挤得变了形。然后,那个男子光着身子跑了,我看见父亲拿着把菜刀疯狂地追去了,而我一丝不挂地被人围着,被人指点着……
26
第二天早上,丈夫醒来便一副愁眉苦脸状。
我听见他在打电话请假,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我实在不能去了,你知道但凡有一点余地我都会去的。这对我是一个挑战,我比你更想赢得它!……几乎十分钟的时间,他一直歉意地解释着。从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听明白了,这次意外,使他失去了一次极好的谈判机会。因为这次面对的是一个美国客商。丈夫的公司是搞贸易的,丈夫原准备两天后飞往广州谈一笔大生意。公司老总对这笔生意也几乎是寄希望于丈夫。一方面丈夫在谈判方面一向是机智多谋,另一方面丈夫曾经在公司驻美国办事处工作过两年,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很难过,这归根结蒂是我的错,没有我的外遇,丈夫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滋事生非,没有这件事,他自然也就不会失去今天这个机会了。我自责地给丈夫端来早餐,然后坐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他吃饭的姿态。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平静地看他的吃相了,坐在他的面前,我竟然感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似乎他坐在我的面前吃我做的早餐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一手拿着面包片,像往常一样准备张大嘴时,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嘴上还缝着针呢!于是他只好微微地咬了一口,平时我熟悉的那个面包片上的大大的半圆没有出现,当然那个凹字也没有出现,只是在面包角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然后牛奶也只好用吸管吸着。这么多年来,丈夫第一次像一个谈恋爱的少女般轻声地、秀气地吃着饭。但脸上的青紫却与这种秀气的吃相呈现出一种矛盾,让我心疼不已。
“手机丢了”,他突然停下咀嚼,从嘴里的面包和牛奶缝隙中挤出一句话。我一愣,真的?他点点了头。那只手机刚换了五个月,是他用自己年终的奖金——四千块钱买的。我很心疼,因为我一个月才能挣回一千块钱。我想,这也许就是老天对我不珍惜婚姻和家庭的惩罚吧。一时间生病的母亲也浮上脑海,看来老天虽然让我保住了婚姻,但我的罪孽所遭受的报应却落在了我的亲人身上了。
我决定在家陪丈夫一天,但当我刚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竟然感到有些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丈夫,不知道丈夫会如何反应。我坐在床边,因这个想法而犹豫不定。
你不上班去吗?已经八点半了。丈夫已经吃完了早餐,口气虽然冷冰但还是隐含了一丝关怀。这种关怀鼓舞着我壮起胆子抬头迎向丈夫的目光,但我说出的话声音还是小得似蚊子,我颤颤惊惊地说,我今天想陪你,行吗?丈夫的眼睛里在一瞬间显出一片熟悉的柔情,但这片柔情就像黑夜里一道闪电只是轻轻一闪便很快消失在眼眸的深处了。他沉默了。我的心随着他的沉默变得忐忑不安,不由得低下头来。
他终于用淡谈的神情和口气说话了,随你吧。
尽管他神情淡漠,尽管他仍是一副严肃和矜持的样子,但他没有拒绝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的心情立刻随着外面的灿烂阳光而变得明亮起来,有小鸟声在窗外叽叽喳喳,感觉好长时间没有鸟鸣声了,这种声音唤起许多儿时的回忆。记忆中,小时候窗外是两颗枝桠相连的大枣树,每天早上几乎都是在一片鸟鸣声中醒来,在枣子成熟的初秋季节,经常在欢快藏书网的小鸟与诱人的大枣树下用一支长长的竹杆打枣,于是成群的鸟便一轰而起,然后就是噼哩啪拉的大枣从季节中落下,我们摸着被砸过的头顶,仰首看着载着浓绿的树叶在风中飘荡,在院落里洒落一串串欢快的笑声……那种感觉真好。
我望向窗外,鸟们不知在上边飞着还是在下边,偶尔有鸟的身影划过玻璃窗,闪出一条灰灰的痕迹。邻居家有桌椅移动的声音刺耳地传来。我想该收拾屋子了,自从丈夫离家以来,我似乎就再也没有收拾房间。这时我才注意到梳妆台上一层土,各种化妆品摆得满桌。镜子灰蒙蒙一片,看进去像隔着一层纱似的。就连地面上也已经因为有一层尘土出现了模糊的脚印。我将围裙扎在睡裙外,开始了扫除。
丈夫慢慢踱到客厅,嘴上的纱布在脸上很扎眼,使得脸上的青紫黯然失色不少。他走过去,将音响打开了,立刻满屋子环绕起一首忧伤而美丽的音乐,那是贝蒂·希金斯演唱的《卡萨布兰卡》。在忧伤的音乐声中,我刚才稍稍明亮的心情复又变得沉重起来。
当最后把拖布放好,把垃圾倒走后,我摘下围裙,从卫生间走出来。我一眼看见跪在茶几前的地毯上的丈夫的侧影,他双手支在茶几上,正满脸忧伤地盯着电视画面,沉浸在 href='1490/im'>《阿甘正传》的音乐里。画面上是呆头呆脑的阿甘身后跟着一个可爱的男孩,那个男孩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然后我看见阿甘站在一座绿色坟前忧伤的样子。我扭过头去,丈夫的脸上正有两滴晶莹的泪水在没有声息地向下滑着,像两滴酸性腐蚀液滴在我的心上,让我疼痛难忍。已经好多年了,我几乎忘记了他流泪的样子了。然而,今天,他跪在那里像一个伤心欲绝的孩子般无助而无奈。他一定是爱我的,他一定是想原谅我的,但是他的心是怎样受着伤呢。他因为爱我而痛苦,他因为恨我也痛苦。
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他。我轻轻跪在他的身旁,抱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那颗受伤的心,只好一遍遍地哑着嗓子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感到了他身体的颤抖,感到了他强壮的身体里那压抑着的巨大悲痛。在这种巨大的悲痛里,我能想像出丈夫在承受着怎样的痛和怎样的爱。
他终于慢慢停止了哭泣,扭过脸来,用双手将我的脸捧起,一双充满爱怜和怨恨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然后移到我的眼睛里。他肿胀的嘴慢慢哆嗦着,沙哑的声音像从飞沙满天的风里飘来:我仍然爱你,我仍然不能放弃你,你是我今生今世的冤家。他一下搂住我,将嘴唇吻到我的嘴上。我迎着他的吻,迎着他决堤般的泪水抱住了他。
从那一刻起,我心里揪得紧紧的,我在内疚中不停发着毒誓:如果今生我再做不到忠实于你,就让上苍用雷电劈死我吧!
他慢慢地解着我的裙扣,我已感到他的吃力了,因为他在呻吟。于是我轻轻地帮着他脱去他的睡衣,然后脱去我自己的。他满身的青紫又一次醒目地提示着我他如何地在乎我。我泪流满面地吻着他的胸,他的脸,他的心脏上的两颗痣。他像一颗充了气的气球开始慢慢膨胀,慢慢地强硬地散发出一股男性的力量和气息,然后一颗雄壮的男性心脏在身体里开始越来越大声地咕咚咕咚跳着,像一只小小的鼓槌击打我的身体。当他慢慢地进入我的身体时,我们俩几乎同时呻吟起来。我知道我们渴望彼此的爱,彼此的激情。
他轻轻地柔情似水地拥抱着我,我感激万分地迎合着他。我们在美丽的音乐声中,在惠特尼·休斯顿的忧伤得令人心醉神秘的《我将永远爱你》的歌声里做爱,浪漫心碎,激情满怀。我们像一对美丽的金鱼,从一个山间小溪慢慢逆流而上,身旁山花烂熳,有成群美丽的蝴蝶在花丛间飞来飞去,浓浓的花香在凉爽的山风中一阵阵在身体上流淌着。我们就在这样心醉中体验着逆流而上的欣喜,我们奋力扇动着我们小小的翅膀,张大嘴将水吞进来又吐出去,我们游过一个山头又游过一个山头,转过一道山梁又转过一道山梁,这种搏击让我们辛苦而快乐。然而,世间的事总是十有八九不如意,当我们眼看高峰在即时,却发生了意外。丈夫突然喘息声加大,像一只中箭的兽突然将微闭着的眼睛睁大了,满含痛苦与怨恨,他大声呻吟着从我的身体里滑了出来,沮丧地气喘嘘嘘地躺在我的旁边。
我不行,对不起。丈夫终于说话了,声音低得几乎是从肚子的某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他眼睛空茫一片,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翻着白白的肚皮,没有生气,没有表情。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什么了,一定是想起我的身体上别人的痕迹了。我脑中一片惭愧,我想起王真强说的他需要时间来治愈他的创伤。于是我柔情地移过身体,对着他耳朵说,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让我等你吧,不管多长!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第九章
27
母亲终于出院了,我与丈夫、弟弟带着装有梳洗用品、食品、药品以及饭盒餐具等大大小小的包走出医院。已经是初夏了,街上女孩们已经换上了薄薄的纱裙,脖子,大腿,甚至裸脚上一个个粉白粉白的脚趾都性感得让人眼馋。妈妈像刚从牢里出来似的,也兴奋异常,看着满街漂亮的女孩子感叹不已,如今的女孩们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漂亮衣服、化妆品应有尽有。然后妈妈突然扭过身来冲着我,你也该收拾一下自己了,你看你都有皱纹了。
弟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姐姐,我正好有两张美容卡,我给了你,现在让姐夫做东请客做为交换,恭祝妈妈出院,好不好?
丈夫在一旁哈哈乐着,其实我是很怕让陌生人摸自己的身体的,所以我一向不愿做美容,甚至连理发都不愿意。在三十岁之前,我一直是长发披肩,几乎是不进理发屋的。但年过三十似乎长发已不合年龄,便剪短了。但每个月一次的理发每次都让我后悔一番的。或许是弟弟与丈夫的极力劝说,或许是妈妈开始的一句话,使我动了心。我接过了弟弟的美容卡。
一小时后,弟媳从幼儿园里接了孩子,又从学校将我的女儿接了过来。女儿自从“五一”到奶奶家一直还没回来过,看见我们,小姑娘高兴的乐颠颠的,不断地搂着我的脖子撒娇,还破天荒地伸过小脸让爸爸用胡子扎一下脸蛋。然后就与弟弟的小女儿跑到姥姥面前开始缠着讲故事。
在弟弟吃海鲜的提议下,大家在丈夫的带领下来到一家颇有名气的海鲜城。饭店内外熙熙攘攘,尽管这家饭店有名的宰人,但人们仍是趋之若鹜。看来来这里吃什么已经是次要的,而文化与环境已经是人们最主要的目的了。
走进大厅,两排大小不一的美丽的玻璃缸首先将我们的视线吸引住了,里边游着各色各样的海洋动物以及五彩缤纷的海洋植物。两个小女孩便大呼小叫着停留在这排景观前流连不走了。我们选了一个僻静的雅间,走进去,顿感一片凉爽,原来冷气已嘶嘶开着了。服务生穿着一身海蓝套裙轻飘飘走进来,似乎带来一缕海洋的气息。弟弟兴高彩烈地点着菜,什么墨斗鱼,什么霸鱼、螃蟹等,我一向对菜名是记不住的,只要好吃即可。所以既不关心也不参与。一心只听着弟媳传授美容化妆知识。
菜开始一个个上了,弟弟与丈夫像两个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似的一杯杯喝得痛快淋漓。不一会儿丈夫的脸、脖子就开始发红,而弟弟的话也越来越稠,并且开始张牙舞爪。两个小姑娘对菜似乎并不感兴趣,每个只喝了一大杯果汁,就跑出去看鱼了。妈妈在一旁像一个满足于天伦之乐的老太太,一会儿笑咪咪地出去看看两个小女孩,一会儿又乐颠颠地回来为每个人夹着菜。一切都如此美好,一个美满的家庭。在我记忆里,似乎好久没有看见妈妈如此开心了,也似乎好久没有如此在一起快乐吃饭了。
然而事情似乎太美好了,当大家都在凉爽的冷气里享受着精致的海鲜时,不期然的事情又一次像一个莽撞的孩童一头撞了进来。服务员端上了一盆甲鱼汤。两个小姑娘这时正好从外边进来,一个便大喊起来,小乌龟,小乌龟。另一个却说,这是甲鱼。于是她们开始争吵。丈夫突然厌烦起来,脸色血红地嚷着,吵什么,出去出去。两个小姑娘没有任何畏惧地仍然吵着,并要老太太评理。这时弟弟红着眼睛,大着舌头,说:你们谁都没错,我告诉你们,乌龟就是甲鱼,甲鱼就是乌龟,它们还有个名字叫王八,你们知道王八吗。两个小姑娘一听王八,便哇哇大叫,王八是骂人的,王八是骂人的。女儿突然神气地高举两条胳膊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后以压倒其他一切声音的气势卖弄着从电视或者小朋友处听来的知识:王八就是戴绿帽子的人。弟弟的小女儿也紧跟着欢呼着,喝王八汤喽,喝王八汤喽……
滚——丈夫突然疯了似的大声喊了起来,他伸出长长的手臂像一个长臂猿似的一下子端起了那盆甲鱼汤,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对面的墙上。
“哐当”,伴随着锐利的碎裂声,然后是掉在地板上的刺耳的唏哩哗啦声,漂着菜花绿叶的汤水从空中洒向墙上,从墙上一道粗一道浅地流到地下,然后漫延开来,形成一道道油汪汪的支流。有几片或绿或黑或黄的海菜样的东西横七竖八、散散乱乱、不知趣地仍粘在墙上,似乎在向丈夫叫板。只有那只无辜的乌龟翻着肚皮,无辜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副滑稽憨厚样。
丈夫满脸发紫,红着眼睛怒吼着,喝王八汤吧!
孩子们吓呆了,妈妈与弟妹也吓呆了。弟弟也酒醒了一半,像惊了梦般地四处张望着,不知发生了什藏书网么事。屋内一时沉默得像夜半的墓地般吓人。丈夫仍然保持着站立的姿态,胸口猛烈起伏着,红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像两只红色的铜铃,嘴唇上的伤疤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越发明显了。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我突然想起了弟弟点菜时,好像那个甲鱼汤曾经就让丈夫的脸上肌肉不明不白地跳了几下的情景。我怎么会如此粗心呢?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饭吃得不欢而散,气生得莫名其妙。这是妈妈最后的话。孩子们早已忘了刚才丈夫的脾气了。在分手的时候,女儿缠着要回弟妹的家,要跟姥姥听故事去,要与弟弟的小女儿睡一个小床去。在母亲的坚持与女儿的吵闹下,我只好同意了。
弟弟一家挤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了,剩下阴郁的丈夫和我。当我独自面对丈夫的一脸伤痛时,我突然害怕极了。我想或许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等着我吧,如果你还要惩罚我,丈夫,我认了。在丈夫可怕的沉默里,在丈夫可怕的神态里,我像一只胆小的老鼠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家。丈夫仍然没有说话,坐在沙发上像一尊泥塑。于是我慑手慑脚进了卫生间,我一面慢慢地冲澡,一面思索着对策。然而脑子却空空洞洞的,没有内容。我也搞不清我到底磨噌了多长时间。当我从卫生间出来时,丈夫面前的茶几上已经喝空一瓶啤酒了,另一瓶也已经喝了将近一半。我心里一阵内疚和疼痛,急忙走过去,将他的酒杯拿走。
我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别喝了,好吗?
他扭过脸,一下子扳起我的头。我不得不正视丈夫那双红得似乎要流血的眼睛,我看见灯光下丈夫的眼睛里似乎正在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而嘴唇上的伤疤在这团烈火的映照下醒目地暴露着一种沧桑和野性。
他咬着牙,冲着我斩盯截铁地说,不——好!嘴中的唾液几乎喷了我一脸,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我不由得鼻腔一阵刺痒,哈哧两声,但是对丈夫的恐惧却使胆怯的我一时间竟将喷嚏憋了回去。然而,我的不知所措和一副惊慌的样子不但没有平息他的怒气,却将他激怒了。
他突然将我向前边用力猛推,像推开一条令人厌恶的狗。然后,他面孔狰狞,咬牙切齿地怒吼着:你总是对不起,对不起,难道一声对不起就将一切一笔勾销了?你这个臭女人!你让我成了一个王八,一个乌龟,一个戴绿帽子的人。我走到哪里那顶绿帽子都在提示着我,在笑话着我,你知道吗?你是个婊子!……
你的钻戒呢?你卖了一个好价钱,你真伟大。真该庆贺你!他再一次用鄙夷、愤怒的口气在我的面前喊着,你真让我自豪,让我骄傲,让我光荣,让我……
他越说越气,语言越来越苛薄,像一个愤怒的机关枪,不断向外喷射着杀伤力很强的火焰。我无助地站在他的面前,站在这片火焰中,像一个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婴儿,任其烧灼,任其毁灭,只有眼泪不断地一遍遍地冲洗着痛苦和耻辱。
你说话呀!他又一次移到我的眼前,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忘了你结婚时的刁蛮了吗?你忘了你无端的发脾气了吗?你忘了你在我的同事面前打我耳光了吗?你说呀,你的厉害劲呢……
我感觉心里一块硬硬的东西在堵着,胸口越来越胀,嗓子越来越难受,像有东西要胀破喉咙似的。
我终于大哭起来,然后我扭转身准备离开他的身边。然而他却仍然不留情面地将手挡在我的身前,并凶狠地揪住我的浴衣。就在我的挣扎里,就在他的强拉硬扯中,我的浴衣被他扯掉了,但我也从中挣脱了出来。他手上攥着那袭白色浴衣,用一双可怕的眼睛看着赤身裸体的我,然后他扔掉那件浴衣,疯狂地将我抱了起来。
我被他扔到了床上,一丝不挂,泪水滂沱。他跪在我的身旁,低着一副狰狞的面孔看着我一面大笑着:好一个美丽的身体,但却是一个放荡的身体。他在疯狂地笑声里疯狂地脱去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像一只凶狠的狼一样扑到我的身上,撕扯着我,咬噬着我,摇晃着我,撞击着我。
他仍然在不停地说着:你这个婊子,你这个臭女人,你让别人干你。今天我要干死你!我要杀了你!我的身体在他的没有理智的摧残中撕裂般疼痛,深深的屈辱已经将我的精神彻底击跨。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具没有尊严、没有灵魂、没有意识的尸体,躺在那里,只是理所应当地承受着一种就像圣经上所说的原罪,就像人类的先祖夏娃偷尝禁果后应该得到的惩罚一样,我无可选择地承受着因背叛爱人所应得的下场。
丈夫在极度的愤怒和激动里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同时大声地骂着,我真想杀死你。肮脏的女人,你滚得越远越好。然后他突然抽搐了几下不动了,几乎同时也放开了我的脖子,然后像一只笨拙的狗熊似的从我的身上翻落一旁,接着入睡了。我听见他在入睡的最后一霎那从鼻腔里哼出一句话是,脏女人。
28
丈夫睡了,睡得沉沉的。被酒精刺激得血红的脸像冒着血光一样让我不寒而栗,那条伤疤在黑黑的胡茬中也裸露着鲜红的痕迹,嘴角和鼻子都斜到了一边,随着呼吸声不断喷出浓浓的酒气。我摸着自己的脖子,脑子里充满着丈夫临睡时说得那句话,脏女人,脏女人。
屈辱开始在整个身体里漫延,像一种催化剂似的开始激活已经僵硬的身体和灵魂里的所有细胞。我终于活了过来,像一个尸体还魂似的,慢慢坐了起来,慢慢流了一脸泪,慢慢开始了伤心的哭泣。
灯光明亮地照着房间的一切,寂静一片,惟有我呜呜的哭声沉闷而压抑地从床上向四周弥漫。我看见我的胳膊上有大大小小的青紫,我看见胸部有两个圈状模模糊糊渗着血的牙印,我这才感觉到身上的疼痛。这种疼痛像一只小小的狮子在啃一只血淋淋的小动物般,也在一点一点啃噬着我的心。我觉得我的心或许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它啃吃光的。在这种钻心的疼痛中,一阵阵憋闷向胸腔袭来,我感到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但在这块石头下,有一粒幼小的种子在倔强地生长着——我想冲出去。这种渴望越来越强烈,难以自制。我终于逃出了家门。
夜的黑幕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将世界罩得严严实实,惟有城市的霓虹灯与天际的星星在黑幕里忽明忽暗,走在朦胧着一层薄雾般的街道上的我,似罩在一个宠大的蜘蛛网里的小虫,面对凶多吉少的前途伤痛满怀,却又无路可逃。我不知道在这半夜深更我应该去哪儿?我应该做什么?
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急驶的汽车来来往往,再就是或许是上下夜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我像一个夜游的人,抑或更像一个被遗弃的或者失恋的女人,在夜半的人行道郁郁独行。过往行人总是在路过我的身边时瞟来好奇的眼光,就连出租车也总是到我的身边时慢了下来。我一定很特别,在这样深的夜里,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当又一辆出租车在我身边慢下来时,我终于毫无理由地坐了进去。
去哪儿呢?司机问我,我也问自己?于是我说送我随便到一家酒吧吧!我要喝酒!我突然想喝酒了。
在一个昏暗的酒吧,有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在或明或暗的灯光里,在或忧或乐的音乐里说着一些或痛苦或快乐的故事。仍是一片繁华,一片歌舞升平,丝毫没夜深的迹象。我选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就着伤心的泪喝着苦涩的啤酒。旁边不远处有两男一女似乎在注意我,而且好像还在议论我,我突然感到自己——一个中年女人夜半时分坐在一个昏暗的酒吧里独自喝酒是否有点让人感到新奇?
在那个桌上偶尔瞟来的目光里,我觉得内心深处的自卑一阵阵袭来。是的,在深夜,男人可以一人在外喝酒,女人如此就不正常;男人们四处留情,是风流倜傥,女人钟情于另一个男人,却要背负着放荡的骂名;女人,像我一般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了?当青春已逝时,生命会不可避免地暗淡,当激情不在时,生活必是简单的重复;当孩子都像长成的鸟飞离时,事业却已经荒废。一个中年女人生活的闪光点在哪里呢?
或许,我应该投身于事业,像许多忙于工作的女人一样将自己充实起来。然而,当最初的我把自己的生活重点全部放在老公与孩子身上时,或许就注定了我今天的悲哀。中年的我不止一次曾经试图改变工作现状。然而,我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无法改变我在工作中的角色;要么我离开这个工作,重新开拓新的领域。但是,这太难了,似乎也已太晚了,毕竟女人中有几个能成功呢。其实,当我望向周围的女人时,我知道有许许多多的中年女人像我一样苦恼和无奈,而她们只不过更坚守道德的准则,甘于寂寞并且安于家庭罢了,像我的好友梁丽一样。想到这里,我不得再一次承认对她们的佩服和敬重。
至于我的空虚,以及我的因空虚而遭遇的婚外情或许并不是什么问题,对于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女性,或许还认为我这样的痛苦自责只不过是一种可笑的无病呻吟呢。然而,我生长于六七十年代,我所受的教育是一种传统的带有明显儒家文化色彩的教育,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来说,更看重的是社会赋于我的角色,我是母亲,是妻子,是女儿,还是公职人员,我所做一切都不能违背这些角色对我的要求,即使在价值观念、伦理观念急剧改变的时代,我们在内心深处仍难以认同那种诸如随便的性行为。我们仍然视贞操如名誉,视夫妻忠诚如生命。
我坐在那个角落里,在连连灌下两杯啤酒后,开始感到酒精慢慢从胃里渗向身体的每个角落,我沮丧的情绪便在这种酒精的弥漫中开始改变,刚才那种自卑和胆怯也慢慢从脑子里飞散而去。我发现那些诸如社会赋于我的角色和约束像一根松动的锁链开始慢慢随着酒精的腐蚀不知不觉地松落下来。于是,当那个桌上的眼光再次瞟来时,我狠狠地回瞪了一眼。
然而,我的反应不但没有吓倒对方,反而出现了意外结局。正当我为自己的大胆而高兴,再次喝下一大口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其中的一个男人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然后扭过身向我的方向走来。本性胆小的我一瞬间产生了一丝恐慌,不知他过来有什么企图。
他绕过一根直径近一米的圆形立柱,立柱上一簇红色的灯光从他的脸上一晃而过,隐隐照出他脸上的一抹得意和挑衅。而这种挑衅却一下子激起我心中整晚上聚积起来的怨恨,我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气喝干,然后挑战似地直视他的目光,等他到来,准备迎战!
他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举了举杯子说,你好!
我彻底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他,虽然身材魁梧却长着一张稚嫩的脸,而他张嘴吐出的声调更说明他其实不过是一个孩子,顶多二十岁。我绷紧的神经在这张故作成熟的脸面前一下子松驰了下来:满腔愤怒准备迎战的对象竟是一个难以称上对手的孩子。我突然想笑。
他坐了下来,伸过酒杯碰了碰我的酒瓶说,干?!
他的言行再一次让我感到好奇。这是一个我极少接触的新一代男孩,他们成长过程中的文化和社会背景以及.接受的教育使他们与我们成为两种不同的人,虽然我们只差十多岁,然而,我们对社会,对家庭,婚姻,爱情甚至对自己都有着极为不同的理解和认识。这种意想不到的接触使我暂时忘却了刚才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对这个男孩的好奇使我接受了他的提议,我拿起酒瓶给自己的空杯倒上酒,然后端起杯子,也说了声干!我们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重新相视。我看见对面的男孩突然笑了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他炫耀地举着空杯得意地说,我赢了那俩傻×!
我目瞪口呆,一时为他突然冒出的脏话不知所措。对于骂人,我一向是落后于时代的。记得人人用国骂“×××”时,我只是用可恶。当燕城体育场里响起一片片整整齐齐的“傻×”声时,我只是在我的小圈子里用“×××”。
我回过神来,他已给我再次倒了酒,并得意洋洋地夸夸其谈地说他们打的赌……我突然间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并为眼前这个男孩的粗俗抑或应该是新潮而感到厌恶至极。这时他并没有注意我的情绪,只是自信地说,你是不是也失恋了?得,这就叫不成熟!现在哪里还兴这个!他又装出一副老练和沧桑的样子,不知天高地厚地用那只空着的手指点着我说,你看,咱就从来不失恋。今夜跟我们玩吧,我教你怎么教训那个男人……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感到喝下的酒精正在从每个毛孔里向外冒着,携带着刚才忘却的痛苦和怨恨堵在了心口。而他仍然在兴奋地胡说八道,其实失恋有什么,你千万不能让自己难过,你千万不要太傻……在他下一个字还没出口的霎那,我举起刚满上的酒杯,在他的满脸得意里,在他准备再次碰杯的举动里,猛然将一杯酒泼向了他的脸。他本以为我会与他碰杯的,在我出乎意料的举动里,他举着杯停下了嘴巴,然后瞪着一双好奇和吃惊的眼睛,任满脸的酒水向下滴淌着。他在大约看了我半分钟后,平静地站了起来,然后冒出一句“傻×神经病”,带着满脸仍在滴哒的酒水走了。
他的潇洒和最后那一句“傻×神经病”再一次激怒了我,我横冲直撞地跟着他走过去,在我经过那根圆柱子时,柱上的彩灯从我的眼前连闪几下,我差点摔倒,我竭力保持着平衡,咧咧咀咀地走到他的桌边,在他的伙伴不知所以然的兴奋眼光里,冲着他怒不可遏地大声骂了一句:你个傻×!
然后,我歪歪扭扭地冲出酒吧,站到了街上。有凉丝丝的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星星雨点,我就那样站在街上迎着星雨夜风没有遮掩地哭了起来。
雨慢慢下大了,在路灯的照耀下,像一缕缕金线从空中坠下,又像夏日阳光照耀中槐树下吊起无数只吊死鬼的丝丝缕缕的长线。我漫无目的地在雨中逛着,哭泣着,我走过一座娱乐城,走过一座大型商场,然后拐过街角,走向另一条街。细细密密的雨点随风飘在我的脸上,与我脸上的泪水混合交流,我开始感到越来越冷。在我迷迷糊糊地像梦游一样走过一个大型停车场,并下意识地绕过一个画有一个巨型酒瓶的广告牌子后,我突然停下来了,停在了一个IC电话前。这时,我内心深处的那个目的开始明朗:我要打电话给他!
当我发现自己的这种渴望时,我已经难以自制了。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是否已经睡下,但我不想管那么多。因为我喝多了,人们是原谅酒醉的人的。我脑子里想起这个理由。
电话铃震了一次、二次、三次,然后有人接了。喂,是一个浑厚的男音。我叫了一声,司马老师。对方突然大喊起来,半夜三更乱打电话,你有病啊。
我愣在了那里,怎么回事?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是司马啸讨厌我了吗?我靠在电话柱子上,望着前面那个朦胧着一层雾影的路灯使劲回忆着刚才那个声音,我是不是打错了?最后我终于确信是自己拨错了。
在那个晚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富于挑衅,富于战斗的精神。我为刚才的电话遭遇而气愤难平,便再一次拿起听筒,摁了重拨键,一阵快速的拨号声音响过之后,听筒那边再一次传来刚才的声音,我不等他问话,张口先狠狠地骂起来,你骂我神经病,我骂你狗杂种!傻×!接下来,我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干了坏事一样,迅速地挂了电话。当昏暗里我那飘飘忽忽的骂声刚落时,我挂着满脸的泪水竟然笑出了声,为我自己刚学会的这句话,也为自己的报复精神和堕落。我想,在这深更半夜一个孤单的女人站在街上大笑一定很恐怖,因为我分明看见从远处驶来的一辆出租车速度慢了下来,他肯定是想拉我的。但当那个从车窗里伸出头的司机看清我的神态后,竟然迅速地将头缩了回去,然后一踩油门,车竟然在我的笑声里高速窜跑了。
我慢慢止住了笑声,然而泪水却流得更凶猛了。接下来,我发现自己竟然不再虚弱。我的心里在说,不就是打一个电话吗?有什么了不起?我重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认真地拨叫那个至死都忘不了的号码,铃声又在震响,一次二次三次,也是三次,有人接了。声音传来了,那是司马啸。我想礼貌地说一声你好,打搅了。但我发现自己在听到他的那一刻依旧变得脆弱不堪了。在他的声音里,我所有的行动就是流泪和哭泣。对面的他慌神了,怎么了,不要哭。他像哄小孩似的,不断地说着,别哭别哭,怎么了,怎么了?在他的不断的问讯下,我终于哭着说出一句我事先并不想说的话,没事儿的,就是想你!还没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便感到自己无法控制声音了,我呜呜哭了起来,就站在街上。
对面一阵沉默,在这沉默里我哭得一蹋糊涂。终于我的声音弱了下来,我听见他的话了。他说,你的手机一直不开,我无法与你联系,往你家里打过电话,写信,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有什么事儿,或者是后悔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在哪儿。当他听我说在街头时,他大吃一惊,并不安地问着,发生什么事了?我仍然说着没事,因为我的哭声让我无法连续说话,另外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事情。他不安地催着我回家去,好好保重自己,他还说他会抽时间来看我。临挂电话时,他再一次让我写信给他。我点着头,我知道他看不见,但我还是拚命点着头。
电话挂断了,我站在那里仍然盯着那个冰凉生硬的家伙泪流满面,如梦如痴。我突然想起一部科幻片《蝇人》,那部影片里一个科学家发明了一个传输活人的机器。于是我再次盯着眼前这个硬梆梆的亭子,希望它就是那部机器,这样我就可以通过拨叫司马啸的电话把自己传输到他的房间,甚至他的床上……那怕我被传成苍蝇,我也愿意,只要现在能让我看见他,能感觉到他。
有一束光线照了过来,还有轻微的汽车行驶声传进耳朵。我从遐想中猛然惊醒,看见一辆出租车已停在路边,司机正将头伸出来对着我。像约好似的,我在司机的盼望下坐进了他的车。我本来是要回家的,回到那个让我爱恋让我无奈的丈夫身边的。但是当司机问我地址时,我的思路突然转了弯,到嘴边的家的地址突然变了,我听见自己告诉司机说,找一个网吧!
我不知道今晚的骂人,打电话给司马啸,然后到网吧等是不是真如人们所说的,喝酒后自制力会变差。但是那时我只是一门心思地记着司马啸说的给他写信那句话。我似乎已经忘了当初在心里发下的不与司马啸联系的毒誓,即使记得,我想,在那个时刻,我早已顾不得以后的死活了。
司机带着我转了很大一个圈子才找到一家网吧。我像一个梦游人一样在网吧老板有些疑惑的目光里腿脚轻飘飘地走了进去。我上网打开信箱,我看见有四封未读的邮件。我的眼里又开始潮湿。我一封一封地打开,一封一封地读着,泪水也一串一串地流着。最后一封使我几乎不能自已。
云云
我真得爱你,真得想你!
写信给你,我是多么伤痛。因为我无法找到你,无法看到你,更无法触到你。在一场激情四射的相聚后,在一场刻骨铭心的相爱后,你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此时的感觉中,你就像一只雾中花,一轮水中月,一个朦胧的传说,虚幻而迷人。我有时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我,是否真有一个燕城,燕城是否真的有你,而你是否真的曾经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是否真的还在你的那片土地上关爱着我!
你上哪儿去了,不要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更不要消失得那么快。亲爱的,快回信吧,那怕只一个字,让我知道你还好,让我知道你没忘记我,让我知道你还爱着我!
我已经忘记了一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膨胀。我要告诉他我没忘记他,我要告诉他我不但仍然爱着他,而且强烈地爱着他。让毒誓,让婚姻,让一切一切现在阻挡我思念他的东西统统靠边站吧!
亲爱的,我想这样称呼你我知道我是一个很软弱的女人,但直到遇到你,我才发现:我岂止是软弱,在你面前我简直是不堪一击。你以及你的一切,我根本无法拒绝,也无法忘怀,更无法割舍。一个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因爱你而痛苦无眠,因想你而泪流满面。虽然面对社会,面对良心,我一次次试图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重新找回理智和自我。然而所有的决心和决定只要碰上你,..便被你轻轻的一声问候击得粉碎。你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或者像一个有魔力的催眠师,一次次使失去意志、失去自我的我,幽灵般随着你迈向一个有着致命诱惑的世界。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缘份使然。我不知道我应该是感谢上帝还是应该感谢你,感谢让我遇见你;我也不知道是应该痛恨命运还是痛恨自己,痛恨让我这么晚遇见你。我不愿从这场梦中醒过来,我也不愿再次摆脱命运给我的这一切。不管未来命运如何惩罚,我都将不再拒绝,不管将来灾难多大,我都将无怨无悔!爱你!永无休止!
第十章
29
医院的病房沉重的像一间牢房,虽然洁静却到处漂荡着一种死气,而周围的气氛阴郁如窗外的天空,压抑而沉闷。在这种沉重的环境里,我卑微的生命第一次引起那么多人的重视,亲人、朋友,甚至领导同事。在大家一遍又一遍的寒喧和安慰里,我感到世间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人没有忘记我,或许应该说也惟有这时我才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对此,我不知道应该感到欣慰还是更觉得凄凉。
前夫看到我的情况大为好转后,便开始恢复了上班。偶尔他会带来女儿在我的床前一块玩耍。每每此时,当年那曾经有过的家庭幸福,曾经体验的天伦之乐便恍如昨日,历历在目,我负载过多的良心便会在这种如梦般的亲情里产生深深的自责。而当他们的身影和笑声一旦从房间里消失,从眼前飘走,脑子里便会在瞬间重又被那种痛苦的回忆所占据,从而使我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似乎刚才的笑声和欢乐以及曾经拥有的家庭和幸福已经是前生前世。而我自己便会在这种糊里糊涂意识里,感到躺在病床上的那个昏昏沉沉的我更像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是的,像我这样的女人,一个像我这样没有自制力,又没有廉耻的女人,真得不如死去好。我真得这样认为。
到现在我仍然难以解释清楚,那个夜晚,我是如何在那一瞬间下决心要重新接受司马啸的。但是当我迈出网吧,当我从出租车走下,走过我熟悉的楼道,看见我的门上那个大大的福字时,我才清醒过来。我也想起了我曾经发过的如果我与司马啸联系让雷电劈死的毒誓。就从那时起,我对自己的痛恨使我每遇阴郁天气便希望雷电能劈死我以惩罚我的罪孽。但是,那个春末夏初,甚至整个夏季,虽然有过多次风雨,多次雷电,我始终没有遭到报应。
窗外天空又一次阴暗下来,使我再一次想起自己的毒誓。当女儿的笑声还在耳边回响着,丈夫忧郁而宽厚的脸仍在脑中浮现着的时刻,我感到了一种疲倦和一种沉重的睡意。正当我在发下的毒誓和浓重的睡意间徘徊和挣扎时,我隐隐约约听见一种有节奏的声音传过来,朦胧中我的意识触角一下子变得灵敏了。这种节奏声不紧不慢地、时有时无地、时远时近地在耳边轻轻震荡着,我想那或许是灵魂的脚步,或者应该是上帝的脚步吧。我想,他们终于来惩罚我来了。
我用力集中我的智力想弄清楚它在哪里。它或许在屋内、在房顶,或许在窗台上、在墙上,在某个角落里正在徘徊,正在思索吧。我想,如果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我做的孽我别无选择。我在心里充满虔诚地祈求着,让我看见你吧,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我用力睁开疲惫的眼睛,像怕惊扰正在咬钩的鱼似的,连眼球都轻轻地转动,我从天花板上看到对面的墙上,从墙上看到旁边的地上,再看到斜对着门上,再看到窗台上,然而似乎眼前一切如旧,看不到任何迹象。我突然感到自己有些好笑,我是凡人,怎么能看见它呢?我重新闭上了眼睛,这时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终于又在耳边响起。我终于听明白了,那是床头柜上的小钟表。一丝失望便如严冬的冷气幽怨无声地浸入肉体,渗入心脾。我不禁难以自控地哆嗦了一下。看来仍然没有神灵来惩罚我!
那个夏季就在我的痛悔和惴惴不安中突然降临了。两场风刮过,燥热的天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周围的一切顿时陷入一种杂乱无序的状态中。丈夫自从那次对我的暴虐后,一度变得愧疚不安过,特别是当第二天,他看到我身上的伤痕时,曾经抚着我的伤疤满怀内疚地眼圈发红。我也曾为那个晚上给司马啸的电话,尤其是我写得那封情真意切的信后悔了好一段时间。但当理智重新找回,一切步入秩序,我再次下决心忘却这一切,结束这一切。我开始强制自己忘却司马啸,强制自己不再想起司马啸。我想或许他会从我的怠慢中忘了我。
在我的努力下,丈夫的伤口真得像王真强所说的似乎在慢慢愈合。但是有一点却加重了我的担心,因为丈夫似乎变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了。这一点连婆婆与妈妈都感觉到了。我想或许人经历了沧桑都会显得老成罢。这一次的打击对像丈夫这样的男人也许的确有点过于残酷。
一切都似乎回到了原来的秩序中。丈夫又一心扑在了工作上,并在最近一次生意的成功中得到老板奖励的二千元红包,丈夫便用这笔奖金为我与女儿各买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女儿期末考试又得了全班第二名,还拿回了奖状。全家人为此又出去庆祝了一番。重新得来的这美好而温馨的生活,不由得使我倍感珍惜。我除了上班便是每天按时回家做家务,伺候孩子老公。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单调,我又在自己的家——单位的两点一线上,像一个沉年老织布机上的一把梭子,没有任何偏离地沿着自己的轨道循环往返。虽然看不见何时是尽头,但在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后,我已经学会强制自己甘于寂寞和安于现状了。尽管外面的生活精彩纷呈,尽管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我却像往日一样,以一副蜗牛的恬静姿态蜗居于我的小圈子里。
司马啸似乎感到了我的冷淡,再也没有打过电话给我,当然我的手机再也没开过,而他又很知趣地不打家里的电话。在这种没有联系的状况下,我的学者似乎在一步步的远离我,而那场恋爱就像清晨来临时天空的星星模糊起来。只是在一些丈夫应酬忙碌而不在家的夜晚,在孩子沉睡梦里咿呀的深夜,或者在一些落雨而有风的时候,我会在脑子的深处忆起一些司马啸的事情,想起他的柔情的声音和气息,那根最脆弱的神经便会被重重地拨动,心里便会因痛苦而掀起一些滔天海浪,奔流出一些因思念而伤感、因失去而疼痛的泪水。但我知道我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他,失去了今生惟一一次让我惊心动魄、魂牵梦绕的爱情。
又是一个平凡得没有任何特殊迹象的日子。我坐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同事们都出去逛街了。桌上那几张报纸上值得看的新闻被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就连那不值得看的内容我也几乎看遍了。一双迷茫的眼睛便不知投向哪里,脑子昏昏然似处于一种睡眠状态。这时窗外树梢的蝉声不知何时闯入双耳,高亢、嘹亮,既没有停顿,又没有高低。就像有一根金属线一头拴在蝉身,一头串进我的耳朵般,滋滋啦啦,刺激得耳朵又痒又痛,心里又烦又燥。我一直奇怪这种动物怎么会如此神奇,没有间歇地、不知疲倦地叫着呢?就像我办公桌前电脑主机里机器的声音。我突然就感慨起来:当我忙着的时候,我是听不到蝉声的,但当我百无聊赖时,便会有外界的东西闯来。我想是否我的婚外情也是如此?是否它也只是我心里空虚时寻到的一种精神刺激?就这样,我又想起了我那短暂如昙花一现的婚外恋情,眼眶便不由得潮湿起来。当我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这种相思时,我迅速地像往常一样将这种情感拼命压抑起来,然后,起身走在窗前寻找一种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以调整好自己的思绪。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我走回桌前,懒懒地接电话。当电话里的声音响起时,我没有准备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因为那个电话里的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非常熟悉——那是司马啸的声音!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声音的。我迅速地回忆着我是否告诉过他我办公室的电话,但我最终还是确信了我没有。
他迫不及待地说,我现在就在你的城市。原来,他是放假后去海边休假回来,临时决定绕道来看我的。他兴高采烈地说,没想到你的电话很好找的,你的人也很好找的,我一直害怕会联系不到你的。
他一往情深地说,看来我们就是有缘人。
手拿话筒的我一瞬间感到意识里一片空白,像做梦一般,不知怎么回事儿。嘴里便结结巴巴:你……你是说你来了,我……我怎么办呢?我做什么呢?
他哈哈笑了起来,我吓着你了吗?你什么不用做,你就打车过来吧,让我先请你吃饭。
他说完宾馆名字和房间号便挂了。我站在原地足足两三分钟,不知所措。我再一次看看电话,回忆刚才所有的谈话和情景,当我确信是他来了的时候,我的腿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开始哆嗦起来。我脑子的第一反应是,我要回家换漂亮的衣服,我要回家打扮得漂漂亮亮。于是我迅速地拿起自己的东西,锁上办公室的门冲了出来。冲到二楼时,正好与领导走个碰头,他阴着脸冲我冷漠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他一定是嫌我下班早了。我根本顾不上这些,我只是一个念头地往家冲。
当我冲到五楼的家里时,我已经气喘嘘嘘。母亲与女儿不在家,他们一定是出去了。自从女儿放假后,我便让母亲住了过来。我冲进卫生间迅速地洗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化着妆,最后在左挑右选中穿上了一套白底点缀隐约可见小蓝花的套裙。在这件套裙里我显得年轻、素雅、洁净,一副淑女状。
然而,我还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当我拿起包,最后向屋子望了一眼时,我突然看见了客厅里重新挂好的婚纱照——上边的丈夫正微笑地看着我。我一下子想起了丈夫。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不能再随便见司马啸了。我不知道这次赴约结果会如何?刚刚苦心换回的家将再次面临什么?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发过誓的,我记得我发誓不见司马啸的。怎么办?这些问题的出现一下子使我感觉头大了起来。望着丈夫的照片,刚才那种赴约的劲头一下子像触礁的船搁浅了。我只觉得心慌意乱,浑身无力,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能动弹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只要见了他,我肯定会失去理智的。可是,我怎能忍心让他失望啊!他在等着我呢,或许还很心急呢!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仍然没有主意,我的心随着时间的飞逝越来越烦燥不安,我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站起,坐下,站起,又坐下。我到底怎么办,怎么办?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站在门边。妈妈带着女儿开门后第一眼就注意到我这副出门的打扮,便劈头问道,你要出门?
面对妈妈的提问,我不知所措地结巴起来,然后出乎意料地说,是的。于是在没有搞清怎么回事的时候,我真得从妈妈与门的夹缝里挤了出去。门在我的身后砰然关上了。我站在门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我已经出来了。既然如此,我就去看看司马啸,或许不会有什么,我总不能让他连见我都不见吧!于是我一路自我安慰着,一路替自己寻找着理由,打车到了他住的宾馆。
当他给我打开门的时候,我一眼看到那双柔情得让我心碎的眼睛,几个月来一直压抑着的感情瞬间便膨胀起来,然后泪水似决堤一般倾泄而出。他一把抱住我,将我整个抱了起来。我听见他的呢喃声,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像一只可怜的小狗在他的怀里蜷缩着,尽情渲泄着我的思念的泪水,渲泄着我的难言的痛苦。一切都处于疯狂而无理智的世界里,我的泪水,他的欲望,我的颤栗,他的呻吟。他的吻一遍一遍印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耳朵上,他的手从缓慢的抚摸到焦急的搜索,我被他的激情燃烧得不能自已,整个身体似乎都灌满了情欲。我们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服,互相寻找着对方的衣扣,像两只扭打着的狮子般气喘嘘嘘,一边发出可怕的嘶咬声,一边纠缠着绞拧在一起……世界在眼前变得越来越狭小,心也变得越来越简单,我们似乎走进了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无需责任,无需义务的世界。一切都是如此简单,只有原始的我们,和我们的原始的性欲。就像伊甸园里只有亚当和夏娃一样,我们尽情享受着我们的两人世界的快乐和痛苦。
有两束光线从窗帘缝隙射来,白白的有些耀眼地照在司马啸喘息未定的身上。他伸过手来,摸着我的脸,柔情四溢地说,你这个女人,怎能让人放得下?
30
已过了中午饭时间,我们重新穿戴整齐走出房间。长长的走廊里静无一人,司马啸于是大胆地伸出手臂搂住了我的腰。
他低头轻轻地说,你让我心疼,你知不知道。我抬起眼睛,看到他眼里一片爱怜。他说,你的腰太细了,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一会儿要多吃点。
电梯里也只有我俩,我感到很幸运。或许是做贼心虚的感觉,我仍然怕撞见人。尤其是这座宾馆是一座集娱乐、餐饮、商住于一体的大型商厦。据我所知,我周围的朋友、同事、亲戚,甚至我丈夫和他的朋友、客户都喜欢来这里,这无疑更让我提心吊胆。但是,既然他住在了这里,我也只好抱着侥幸的心理祈求上天保佑了。
从电梯出来,楼道里仍然幽幽暗暗,从美丽的壁灯和顶灯上发出的光线朦朦胧胧似罩在一层雾中。远远地走来几个人,但所幸的是在碰面之前,我们已拐进了去餐厅的楼道。我心里不禁想道,看来今天比较幸运,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然而我还是庆幸得太早了。当我们刚走进餐厅时,我就发现餐厅里仍然是熙熙攘攘,就餐者似乎比就餐时间少不了多少。有忧伤的音乐声传来,我辨认着这首熟悉的曲子。那是一首黑人女歌星惠特尼的《我永远爱着你》的音乐。优美、伤情,震憾心灵。走在司马啸的身边的我正在专心欣赏着这首美丽的乐曲时,我眼角右边余光突然感到在不远处一桌人里有一张熟悉的脸。
我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再一次瞟过去,确是熟人,是王真强。于是急忙转到司马啸的前边,走向一个靠柱子的坐位,那个柱子正好挡住从那个方向射来的光线。
又是那句话:越怕什么,越是有什么。在我们的菜刚上来时,那边的桌席便散了。他.99lib.们离席向外走时,由于角度的变化,他很可能看到我。我四处张望着,寻找脱身之计。我看见卫生间的标志正好在我们的身后不远的过道边。我迅速站起,将一个背影留给大厅。我想如果他看过来,也绝对认不出是我的。但我的算计仍然是错了。当我刚从卫生间走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卫生间门口不远处的王真强。他头发油光,一脸暧昧的笑容,很明显他是在等我。他走近我身边,一股难闻的酒气横冲而来,我下意识地用手将鼻子挡了挡。
你的情人?他露着白白的牙齿说着,几乎同时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我感到有些羞愧与恼火,便冷淡地说,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他哈哈笑了起来,很宽容地说,好吧,与我无关。但与你的家庭有关,你别忘了。
我无可奈何地说,对不起,我得过去了。
他不停地打着隔儿,断断续续地说,我也过去一下,我想认识一下你的朋友。
在我还没来得及阻止时,他竟然走在我的前头了。我不知道他是喝多了,还是故意的。因为这与他平时的一副绅士风度大相径庭。这简直让我有点莫名其妙。我迅速地走到他的前边,给司马啸一副我带他引见的样子。
司马啸也大吃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王真强一面不停地打着嗝儿一面自我介绍着,我与她是老乡,很熟悉的。司马啸也自我介绍了一下。当王真强听说他是老师时,兴奋地说着,你带研究生吗?我有个政府部门的朋友一直想上名牌学校的研究生,你给辅导一下,好不好?那天我带他去拜访你……
王真强像一个没有眼色的小孩般,自顾自兴高彩烈地呱呱不停说着,还自作主张又向服务小姐要了两瓶啤酒。对面的司马啸一副不急不火的样子,很有涵养地听着王真强的东拉西扯。开始我觉得王真强只不过是好奇地要看一下我的情人而已,顶多会象征性地寒喧一下便会离开,但两杯酒下去,他仍不停地劝酒,不停地说话,还偶尔说几个笑话,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我觉得越来越别扭,心里有一股无名之火也开始窜升,我几次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希望他能感觉到他已经不受欢迎了,但他似乎没有任何察觉,也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于是我迅速地低着头开始猛吃,当我吃饱时,我一边擦着嘴,一边用眼睛只对着司马啸说,吃得怎么样了,我们离开吧。
我们站了起来,有服务生拿着账单过来,司马啸刚拿出夹子,王真强便强硬地说着,你是我老乡的老师,这顿饭我请了。他拿出他的一张烫金的卡片,说他只要记帐就可以的,他每年在这里饭费和房费是很多的。一直文温尔雅的学者终于脸露愠色了,王真强总算还有点清醒,怏怏地说,那好,一会儿我做东打球儿去。
球,我没有打,但司马啸实在架不住这个王真强的狂轰乱炸,被他带去了。我想这或许就是生意人的风度——当他要结交谁时,会施尽各种手段的。我窝了一肚子气,但又不好发作,我分明看到分别时司马啸眼里流露出的依恋,但我实在不能再与王真强纠缠下去,我想我或许会对他会发火的。如果那样,我会让司马啸失望的。
走到街上,一下子如进了烤箱,浑身如火烤般,毛孔迅速张开,一瞬间便出了一身汗。直到这时,我的头脑才正常起来,对司马啸的激情开始像潮水般退去。也直到这时,才想起了丈夫,想起了自己的誓言。站在街头太阳的烧烤下,我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可救药。我对自己的行为已经无话可说,只有祈求上天能再一次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一次羞惭地告戒自己,只要这次能保住秘密,让我赢得丈夫,我甘愿接受惩罚,再也不与司马啸联系和接近了。
正是上班的高峰,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都急匆匆地在太阳下拚命蹬着自行车,个个挥汗如雨。附近街上十字口的钟表已指向近三点,该去上班了。但我真不想去。到这一刻我想的还是我应该与司马啸在一起的,并因此而恨王真强。
就在我站在街头犹豫着是否上班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梁丽。她正茫然地站在一家商场门口看过往行人。我穿过马路,绕过商场前那壮观的自行车阵,一面高喊着她的名字来到她身边。然而,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竟然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听见我!
我再一次高声叫着,她终于像惊了梦一样回过神来看见了我。我好奇于她的神态,劈头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呢?然而,她的回答竟恍惚如刚才她的神态,她说,我?我干什么呢?
她扭过脸看着我,足足有二分钟没有说话。有两个年轻男女从我与她的中间穿了过去,女孩的长头发随着风飘到了我的脸上,我一时间感到脸颊处发痒。当我再次面对梁丽时,我吓坏了,因为我发现她的眼睛里竟然蓄满了泪水。
我吃惊地问道,你怎么啦?
她没有说话,代替说话的是眼里的泪水流了出来,并且越流越多,成串成串,不停地流淌着,然后她开始用手捂着脸哭泣。我慌乱不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有过往的行人开始注意到我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人也纷纷回过头注视我们。我把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等着她止住哭声。
她终于说话了,她说,她看见丈夫给一个女人买衣服,她看见丈夫搂着那个女人的腰,她还看见丈夫与那个女人一块打车走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话。
我明白了,她的梦终于醒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因为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这种鬼门关,只有让当事者自己去闯吧。因为我已深深地体验到了。
那天天黑的时候,我把她送回了家。临走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告诉我说,她要好好考虑考虑,她相信能处理好。于是,我放心地走了。
司马啸走后第三天,给我发了一封信,不是电子信件,而是一只公文似的牛皮信封装着的信。因为我已告诉他信箱已经用不了了。我拿着他的信,激动万分。我一面剪着封口,一面猜测着信的内容,不知什么原因,第一次从邮局收他的信,我的心里竟然滋生着一种莫名的伤感和不祥。
办公室里的人们正聊得热闹,我拿着他的信只好偷偷地躲在卫生间里悄悄读着。
云:
心情很糟,不知说些什么。世间的事总是难以预料,在命运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感到无能为力。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命运抑或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棋子,我们的路也早已于前生注定。
如果今生命中注定如此,我已无话可说,只想最后问一句,来生还能否遇见你?
珍重!
啸于零点四十分
双脚跨着马桶,闻着厕所里的臭味,听着旁边两个女人的对话,我几乎伤心欲绝。我知 9053." >道这一定是他的决别语言。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从眼睛不断涌出。尽管多少天来,我挣扎在丈夫与情人之间,每当我看见丈夫与女儿时,我多少次下决心要了断这段对我来说有点奢侈的感情,但当了断真的明明白白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时,我突然感到一种透彻心肺的疼痛。我知道我不能挽回什么,也不应该再留恋什么,不然所有的决定又都会前功尽弃。在下班后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我睁着一双模糊的泪眼,给他写了最后的一封信,也是第一封用纸写就的信,以回答他的问题。
心很痛,不能再说什么。世间的事或许本来就如此。
如果苍天有眼,我在来生的路口等你,如果命运允许,我在来世你成长的路上等你!
第十一章
31
夏日已近尾声了,凉爽的风在早晨会毫不吝啬地吹过窗外那片葱茏的密密的小树林,吹进屋内,送进阵阵带有花香的清新气味。站在窗前看去,那片稠密的绿色似一池碧水在灿烂的阳光下泛着绿油油的光芒。我总是从一些迷迷离离的梦中醒来,梦见司马啸梦见丈夫梦见妈妈在玻璃上的喊叫,有时还会梦见王真强,醒来总是生出一种无以排解的愁怅,于是,常常地、无奈地站在窗前望那片绿色,望那纷纷扬扬在风中飘飞的绿色的光线。那个伤情故事的细节在这种反反复复的梦里也慢慢开始淡化,似夏日的热浪正在一点点消失,一天天远离。司马啸几乎成了脑海深处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遥远的梦,使我在一些百无聊赖的白天和孤寂的夜晚也辨不清楚。
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感谢命运还是应该憎恨命运。之所以感谢是因为是它让我的生命里拥有两个男人,两个让我爱着也爱着我的男人,从而让我体验到了人生中情感至真至纯的快乐和幸福;之所以憎恨是因为它让我遇上他们却无法让我拥有他们两个,使我在无可奈何中承担着伤害他们每一人的透彻心肺的痛苦和无助。
丈夫仍然在大多时候沉默着,除了与女儿打闹,没有丝毫起色。我想或许是一种成熟吧,毕竟都快四十了。我对他表现出来的宽容除了感激外,还增加了一种心碎的疼爱。我知道我伤了他,我想今生我都会用我全部的生命去补偿他、爱他、疼他的,我也愿意用我的生命甚至一切作代价来承担他生命中的疾病和灾难。
一个平常的星期六早晨。妈妈与女儿又像往常一样边散步边去买早点了。沉睡的丈夫在床上恬静地做着自己的梦,表情似一个天真的孩童。我又站在窗前茫然地望着窗下那片清新的绿色,一阵阵清爽、惬意的凉风吹来,从脸上、脖子里悄然穿过,掀起已经垂过耳际的头发。我突然想起司马啸曾经用手逆着我短发的发茬抚来抚去地说,你梳短发很俏丽,真不知道你留长发什么样子。我当时就说,我为你留一次长发吧。我摸着自己垂过耳际的头发,不由得扭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丈夫,心生歉疚。丈夫,请原谅我。
门上有开锁的声音,妈妈与女儿回来了。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油条的香味,我马上感到肚子饿了。女儿兴奋地跑来,手里提着一只鼓鼓的塑料袋,小脸红扑扑的,操着又细又尖又亮的声音喊着,妈妈爸爸,你们看,你们看,看我买什么了。
我低下头来,看着女儿手里提着的装了半袋子清水的塑料袋,其中有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鱼类动物飘着。妈妈急忙拿着一个小盆子过来,一面忙着,一面说着:快倒出来,不然会漏一屋子水,也会让鱼憋得慌的。
袋子空了,几只小动物在盆里经过几下挣扎便游稳了。当我看清里边小动物的模样时,不由得大惊失色——里边有两只黑色的小乌龟,像两块黑色石头稳稳地爬在水底。已经晚了,睡梦正鼾的丈夫已被兴高彩烈的小姑娘拉了起来,他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移过来。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了,心惊胆战地等着他的反应。
他低着头,使劲看着盆里的小动物,脸无表情。女儿不停地叽叽喳喳地说着:这是小金鱼,与安徒生的海的女儿里的小金鱼一个样子,这是热带地图鱼……是我最喜欢的,还有小乌龟,姥姥说,能避邪……
丈夫脸色开始发白,神情已彻底清醒了。然而,他却没有行动,也没有言语。
我心里的石头开始慢慢放下,长嘘了一口气。毕竟时间都过了好几个月了,不管多么沉痛的记忆,都会随着时间而淡化的。我准备站起来,准备端起小盆子。但当我伸过手,还没有触到时,丈夫却一把端了起来。我已听到他的呼吸声了,他端着它,没有走向客厅,卫生间,而是走向窗口,然后用力拉开铝合金窗子,只听窗子吱拉一声,那只小盆子像一只飞鸟般从他手里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传来几声模糊的泼水声和盆子碰在什么上边的声音。这一切快得像闪电,只有几秒种的时间,让人来不及做任何事。除了丈夫,我们都傻了。
哇——女儿终于反应过来,她张大圆圆的小嘴,像刚才盆中她买来的小金鱼喝水时的圆圆的嘴巴似的,不停地一声接一声地伤心地大哭着,泪水似一串串晶莹的珠子叽里咕噜地从脸上滚落。丈夫仍然没说一句话,他在女儿的哭声中,像一架机器人似的,面无表情,只两三下就穿戴整齐了,然后似一阵风瞬间卷了出去。他走了。
女儿在妈妈的一遍遍的好言相哄,并在明天早上再去买的许诺中慢慢停下了哭泣,抽抽嗒嗒地,踏着小拖鞋在啪哒啪哒的声音中,去厨房吃油条了。当我转过身,准备走向厨房时,我突然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妈妈正用一种不安和困惑的眼神看我,我知道她一定是有所怀疑了。
我急忙抽身而走,但妈妈这次以严历的口气不容置疑地喊住我: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你一定要说清楚。我是无法说清楚的,我根本也无法说出口。我含糊地转移着妈妈的注意力,一边说着我饿了,快吃饭吧,我一会也有点事儿,一边从妈妈身边挤进厨房。
女儿似乎已忘了刚才的小乌龟小金鱼,小腮帮子鼓得高高的,正专心地对付手里的一根粗粗的油条,手上、嘴边与小脸蛋上的许多地方都是油光光的。我急忙拿起一根油条一边在豆浆里泡着一边猛吃着,我已感到妈妈的眼神像针刺般在我的脸上扎来扎去了。于是在两分钟内,那根油条与眼前的一杯豆浆已进了肚子。
不等妈妈说话,我冲进卫生间,将水龙头哗哗地拧到最大,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然后在妈妈跟来跟去,几次张口愈问中,逃了出来。
外面阴沉沉的,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天气转得真快,记得早上从窗子望出去时,还风和日丽的,才不过一顿早饭,就大相径庭。风开始变大,打在脸上已是扎疼的感觉。街上人们都在调整着神态。行人加快了步伐,骑自行车的人也都弓起腰加力蹬着车,惟有汽车族们似乎不必着慌。这让我想起开着汽车的王真强。
自从上次他打断我与司马啸后,他曾经两次打电话给我,但每次都是妈妈接的,他似乎很怕妈妈。他解释说,怕妈妈误会。我说妈妈不至于那么狭隘的。但从那以后他几乎不再给我打电话了。但单位电话他从来没问我要过,我也不想给他。
有雨点夹在风里不断地打在脸上、头上、身上,一瞬间街上雨伞像变魔术般遍地长出,像一朵朵五彩的蘑菇,骑自行车的人披着被风雨鼓得满满的雨披来来往往。四周望去,像我这样没有雨具却在郁郁独行的人已经廖廖无几了。于是,我像大家一样开始张望着寻找避雨的地方。在一座商厦沿下,站满了男人,女人们一定是进去逛了。我想。
于是我也走了过去。
雨大了,风却变小了。街上顿.99lib?t>时一片水雾蒙蒙,惟有闪着银光的无数条雨柱似一副美丽的水帘向无边无际的世界延伸着。潮湿的水汽细细密密地从水帘的缝隙中随着风轻轻飘向脸颊,像无数片温柔而湿润的羽毛在轻轻擦过。
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茫然地四处张望着,除了雾蒙蒙的世界,便是周围一副副镶钳着或漠然或空洞的眼睛的或胖或瘦的脸。我的身体随着眼睛整整转了一个圈,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脸。一定是错觉。我不由得给自己下了结论。但是几秒种后,又一次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又一次疑惑地张望起来,这次我看清了,在雨中刚停下的一辆汽车,旁边有一个黑衣人正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向我这里冲来。那是王真强。
32
我们进了一家装饰很高雅的茶馆,在一个小小的温馨的房间里有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桌子,四张同样风格的椅子。我们对坐两边,守着一壶清茶,看蓝花细瓷杯里的白色的若隐若现的热气袅袅缕缕的升起,然后在空中慢无目的地四散。于是一种宜人的清香便弥漫整个室内,浸入心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情绪也开始变得好起来。
王真强额前一缕头发湿湿地耷在脑门上,显出一副调皮和率真。他微微笑着,露着白白的牙齿说:看来真是天下无处不相逢啊,怎么这么巧就碰上你了呢?我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你,想与你联系呢!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与情人约会碰上他,第三次与情人约会也碰上他,今天又碰上他,不禁好奇地笑着说,看来你真是无处不在。
他突然收起那副玩笑的神态,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家里还好吧?
我心里顿时一沉,像掉在井里似的,感到浑身冰凉,不由得想起丈夫早上的行为。我知道就像王真强说的,丈夫需要时间淡化。因为他爱我爱的深,所以需要的时间要更长些。于是,我神情暗淡地说,还好,他已原谅我了。我低下头,感到万分难堪。
王真强似乎受了我的情绪的感染,他声音低沉、缓慢地说:对不起,我一直想向你说这句话。我吃惊地抬起头,不知他从何说起。
窗外的雨仍在哗哗地下着,在窗玻璃上形成无数条或粗或细的没有明显轨道的涓涓溪流,给人斑斑驳驳的感觉。王真强啜了一口茶,喉结像一只可怕的骨节撑在薄薄的皮下,随着喝茶的动作上下咕噜着滚动着,像要撑破皮肤冲出来似的。有一片若隐若现的红色慢慢涌上他白白的脸颊。他翕动着薄薄的嘴唇,但没有说出任何话。
看着他害羞的表情,我更是一副好奇。我想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个生意场上打磨得脸皮厚厚的男人羞于出口呢?我再一次表示着我的好奇和困惑:到底怎么回事?
他又啜了一口茶,喉结又一次要冲出来似的咕噜着。他说话了,但眼睛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杯子里的水,似乎要沉到水里似的,以往那种伶牙俐齿被结结巴巴所代替:上次我……上次我没有喝多,我……我是有意夹在你们中间的……他将眼睛从杯子的水里拔出,迅速地冲着我的眼睛扫了一眼,然后又重新沉到水里了:对不起!他再一次说道,声音越来越小。
一向能说能侃、没有畏惧的王真强突然呈现出的这种可笑的表情使我一下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早知道你是故意的,当时我恨透你了。我为眼前这个像干了坏事准备接受惩罚的孩子般的男人的神态逗得乐不可支。
我一面笑着一面说:如果那天我再与你们呆下去,我恐怕会对你发脾气的。他在我的笑声中,脸上的表情开始轻松下来,然而就只有那么短短的几秒种,他又变得心事重重了。他偷偷溜了我一眼,嗫嚅着说,我还没说完呢!
他说,他在与司马啸一起吃晚饭时,巧妙地提到了我,提到我的婚姻和家庭。他说他告诉了司马啸我的婚姻现状,告诉了他我与丈夫的问题,他还告诉他说我已下决心做个贤妻良母了……
我的脑子开始大了起来,刚才变得明亮的情绪一下子被冲得踪影全无。怪不得司马啸走后便给我写了一封诀别的信呢?原来是王真强在做怪!尽管我一直希望能了断这段感情以挽救我的婚姻,但从内心深处,我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因此当我知道这个了断的快速到来缘于王真强时,我在心里瞬间对他产生了无比的愤怒。当这种恼怒的情绪在我的身体里开始燃烧时,我感到对面王真强的白白的脸在眼前越来越像一个戏里大奸臣的白脸,脸上那两个白多黑少的眼睛简直像两粒卫生球般可恶。当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是因为不愿意看到我为这种感情痛苦时,我终于忍无可忍了,一肚子的气像找到了出口似的一下子冲了出来:
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背后与他谈我,谈我的事?我告诉你我的心事,是信任你,是认为你能保守秘密……我越说越气,越说越狠,像一个市井泼妇,撒泼般地大声嚷嚷着,许多苛毒的话像自来水似的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王真强脸涨得通红,他几次张口要辩解,但每次刚开口便被我更愤怒地噎了回去。当他再一次分辩着是为了我和我的家庭时,我噌地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泼口大骂:呸,为了我,为了我的家,鬼才相信。
对面的王真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一个做错事的可怜的孩子,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我越说越气,多少天来一直憋在心里的怨恨突然间好像被激活了似的,一下子化成一串串恶毒的语言劈头盖脸地洒向王真强:我恨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的多管闲事,讨厌你的自以为是,讨厌你像一个老娘们儿似的在背后议论我的隐私,我的家庭,我的婚姻。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没有,除了有几个臭钱……
我搞不清我当时为什么如此怒不可遏,我想,一定是因为王真强将司马啸从我身边彻底赶走的原因,使我在瞬间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仇恨,这再一次证明我在内心深处并不想与司马啸彻底了断,我仍然还在深深地爱着他。
或许是我的最后几句话激怒了他,或许是我骂得实在太过分,对面一直沉默着的王真强终于站了起来,我看见他的脸上那种羞愧的表情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愤怒,他伸出白白的手指向我,指着我的鼻子:你……你……
我瞪着眼睛仍然恶毒地骂着他,我怎么了,我就是讨厌你,讨厌你这个传播别人隐私的家伙……
“啪”,王真强那只白白的手突然在我的脸前收了回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桌上一只白底蓝花瓷杯砸了出去,一道白蓝相间的直线眨眼间划过脸前,飞向我的身后,接着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碎声,然后是唏哩哗啦的碎碴落地声。我闪身躲过那只杯子的时候,我已经吓呆了,我一下子停在那里不动了。对面的王真强似乎也被自己的行动吓呆了,我们像两只斗架的公鸡,站立在桌子两旁,互相对峙着。然而,此时眼睛里除了惊恐以外已经没有愤怒了。
一片可怕的沉默在狭小的屋内弥漫着,越来越浓,惟有雨声还一如既往地哗哗响着,给这种沉默添上一种湿淋淋的沉重。王真强身后的窗玻璃上的雨水仍然流成粗粗细细的条条块块,在中间斜上方,有一股雨水越流越宽,滩成一片,我盯着这滩模糊得没有边缘的雨水,感到越来越像一张人脸。在上方甚至感觉似乎还有一双流泪的双眼,它的泪水,与雨水混合起来。那是妈妈。我突然想起那个梦境。我使劲摇着头,像要摆脱意识里那个恶梦似的,再次睁大眼睛望向窗子,那里除了雨水模糊地流满窗子外,没有任何人脸的迹象。对面王真强的脸上从惊恐慢慢变成一副忧伤的表情,他站在那里,就那样忧伤地望着我,像一只受伤的动物。我又一次感到这双眼睛似乎在那个梦里见过,是那样熟悉又那样令我伤感。我为自己刚才的恶毒语言感到懊悔不堪,我也突然理解了王真强所说的他是为了我和我的家庭的一片苦心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望着受伤的王真强的眼睛,一种异常的心痛突然涌上心头,脚下开始变得软弱不堪,我发现自己已没有力量站在那里了。我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旅者,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愿意听我的倾诉?为什么在我孤独的时候陪我?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管我?我一面哭着一面不停地咕咕哝哝地说着,我知道我很软弱,我很坏,我既不是好妻子,也对不起情人,更对不起朋友。情人已经失去了,丈夫仍然恨着我,我又得罪了你。
有一只柔软的手抚到我的肩膀上,并轻轻的拍了几下,我抬起泪水模糊的脸,难过地说:你们干脆都别理我了,让我一人孤独吧,让我一人自生自灭吧……
王真强仍然轻拍着我,声音低哑地说:如果你的家庭仍然使你很痛苦,你的丈夫仍然不能原谅你,你或许可以考虑与司马啸的婚事。我一下子愣在那儿了,连刚才持续的哭泣都忘了。
看到我的困惑和惊奇,王真强低沉地说:司马啸的妻子已经向他提出离婚了,他很痛苦。因为他不想出国,她也不想回国。半月前,我才见过他。他刚生了一场病,心情很不好。
听到司马啸的情况,我心如刀绞,泪水顺着面颊再一次疯狂地倾泄而下。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有人照顾你没有?有人给你送饭没有?有人陪床没有?我的让我放心不下的学者,你现在怎么样了呢?王真强继续低哑着说,他问过你的情况。但我告诉他你很好。因为从我的分析来看,你们是不可能有未来的,因此晚断不如早断,因为你的丈夫已经发现了。你目前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帮助丈夫忘却伤痛,在这方面你最好少出差错,也不应该出差错,否则前功尽弃。
我知道王真强是对的,我也知道即使司马啸离了婚,即使我也离了婚,我们未必就能结婚。因为我们面临的困难太多了,孩子,工作,以及生活习俗等。即使冲破阻碍我们结了婚,我想我们也不一定会幸福。毕竟我们了解得太少,现在这种魂牵梦绕的情人关系似乎也正是因为这种距离的存在,正是因为我们相互知之太少,才使我们展示给对方的都是闪光的东西,才使我们相互迷恋。我再一次为自己的无礼而懊悔,声音低低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待你。他的脸上出现一种无奈和忧郁的笑,突出的喉结又咕噜地上下滚动起来,他说,不用客气,我们是朋友。
我眼里一热,又一次流出两滴泪水,不禁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报答你呢?
他仍然忧郁地苦笑着,没什么,我已说了,我们是朋友。
33
下午快四点的时候,王真强才把我送了回来。雨已经停了,整个世界一片清新和洁净,楼前几颗小树擎着一树的翠绿在凉爽的风中轻轻摇曳着,惟有树下掉落的几片或黄或绿微微卷着的叶子让人感到一丝秋雨的伤情。墙根下那几株小草经过一个夏天已经长得长长的,膨膨松松在墙根处形成一道独立的风景。
当我刚从王真强的车里露出头时,我突然听见女儿的尖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扭过头,发现女儿正在汽车后远远地向我跑来,更远处跟着正在蹒跚着的妈妈衰老的身影。
女儿穿着一身粉红衣裙,小小的身体像一个旋转着的小风车从远到近旋来,头上的两只小辫子在奔跑中似两只快乐的小松鼠上下跳着。她气喘嘘嘘,但不停地快乐地喊着妈妈,妈妈。然后一头扎在我的怀里。
王真强脸上一副爱怜的表情,赞叹着好可爱的小姑娘。
女儿听到夸奖,不等我说话,便快乐地扭过身叫着,伯伯好!
王真强听到女儿的问候竟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像变魔术般从车里的什么地方猛然抽出一个雪白的毛绒绒的小狗,送给你!
女儿一把抱过小狗,兴奋地左看右看,小嘴还不忘说着谢谢伯伯。
妈妈蹒跚着走来了,我说,我妈妈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王真强似乎有些不情愿,一边说着以后吧,以后吧,一边坐了进去,并准备发动汽车。然而,妈妈还是在他还没有发动起汽车时已看清了他。
妈妈一脸冰霜地站在车前,对着我严肃地说,你的朋友?我点了点头,说他叫王真强。
妈妈好像认识这个王真强似的,脸上一片吃惊,王真强?
我点着头,准备介绍他的工作。然而妈妈突然不再理我扭转身走到车窗跟前了。她冷冷地很不友好地说:你是王真强?
这时王真强打开车门钻了出来,他在妈妈面前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露出一副很小心很畏惧的样子。我不由得心里笑话起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过一般朋友,至于吓成这样?
王真强一边拘谨地叫着伯母,一边准备重新坐回车里。看来妈妈真是误会了,自从早上丈夫无端发脾气后妈妈已经怀疑我了,妈妈一定是把王真强当成怀疑对象了。
我急忙走到妈妈身边,打着圆场说:妈,他给我许多帮助呢。
妈妈根本不听我的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真强生硬地说:看来我们一家得谢谢你了?
王真强在一边不自然地嘿嘿笑着,不客气。然后,他慌慌张张像逃避什么似地说,伯母,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汽车在我们的注视下,在嗡嗡的发动机声与汽车和路面的摩擦声中,像一条夹着尾巴的毛色光亮的大黑狗转了一个弯,直驶而去,在拐过楼道头的弯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妈妈扭过身来,我看见她刚才脸上的冰霜正在被重重心事所代替。
我跟在妈妈的身后,慢慢上着楼,生怕妈妈再次像早上那样审讯我,便小心翼翼地迅速寻找话题以转移妈妈的注意力。我不停地问妈妈上哪去了?雨淋了没有?中午吃什么饭了?然而妈妈仍是一副沉默和忧伤的神态,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惟有女儿毫不知觉还沉浸在她得到小狗的兴奋中,不停地唱着,念叨着,尖细地声音在静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一进屋,我便一头扎进书房里,我想躲开妈妈。但是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我知道是妈妈进来了。我装出一副忙着读书的样子,没有回头。但我分明听到妈妈轻微的叹息声,感到妈妈盯在我背上像针扎一样刺痛的眼光。我仍然低着头,哗啦哗啦翻着书,并用笔不停地在书页上装模作样地做着记号。这种哗啦的书声在寂静的屋内越发显得单调、沉闷和慌张,使屋内沉默的气氛增添了一种紧张和不安。
母亲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暗哑,像一架破旧的机器不堪使用:告诉我,你怎么碰上他的?
妈,你怎么了?我们是普通朋友,他没有坏心。我装出一副轻松的姿态,从书上抬起头,望向妈妈。妈妈脸上一副沉重、凄楚和悲伤的表情,似乎天要塌下来。她忧伤地站在门的旁边,像一只秋风中的叶子,衰老而憔悴。我不禁心酸起来,再一次爱怜地望着妈妈,我看见妈妈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一种极其苍老的神态从额上的皱纹里开始一点点往外渗着,在脸上漫延徘徊起来,两鬓白发丝丝缕缕,干巴巴硬生生已没有光泽。我不由得站起来,扶着妈妈坐了下来:妈妈,我们真的很简单,他没有什么企图。
妈妈越来越严肃,沉默的脸像一潭死水灰暗而幽深无底,只有横七竖八的皱纹里似乎隐藏着无尽无休的伤痛,并开始流泄出来。她终于说话了,似乎经过一场激烈的心理较量,疲惫地说:答应我,再也不要见他了。不管你与他有没有什么。你应该明白,马力和家对你是最重要的。你不应该伤他。当妈妈提到丈夫时,我与妈妈一下子同时沉默下来,谁也不再说什么。
夜已深了,丈夫仍然没有回来。我在辗转反侧中极不安稳地睡着了,却在一个悲伤的梦里醒来。在梦里,我好像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司马啸,他瘦得厉害,眼窝塌陷,胡子黑黑杂杂布满嘴周围,就连头上好像都有了白发。我禁不住爬在他的床边心疼地哭了起来……最后却被一伙人蛮横地推了出去,推出了医院。我屈辱地站在医院附近一块长满杂草的地里哭泣着,寒冷的风吹着我的头发和脸颊,吹起我的衣角。就在这哭声里,我醒了。
屋内没有动静,一片幽暗,只有窗纱将外面的月色筛了进来,使屋内隐隐约约镀上了一层银灰色。透过纱帘和玻璃,看不见星星,只有一弯半圆的月亮孤独地挂在窗外的天空,周围罩着一圈模糊的氤氲,使月儿似乎藏在一片云雾中。
我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有滴泪轻轻滑落下来。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司马啸瘦削的脸清清楚楚地在脑海里显现出来。我突然非常想念他,担心他。白天王真强的话又一次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他刚病了一场,心情很糟。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看看他,想知道他怎么样……当这个想法涌上来时,我感到自己已经不可遏制这种想法了。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台灯,已经十二点半了,不知他睡了没有。然而,那种一冲动起来就难以自控的性格缺陷再一次使我不顾一切地拨通了他的电话。我的心随着电话的铃声揪得一阵紧似一阵,我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电话铃声终于终断了,响起一声沙哑的声音“喂”,这一声久违了的声音像一颗尖利的箭顺着电波穿进了我的心脏,伴随着这种绞痛我的眼泪也决堤而出。对面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两句:哪位?你是哪位?我的嗓子里像堵着一块棉花,憋得生疼。我张开口,几次翕动着嘴唇但都没有说出声,但当我终于感到嗓子通了,能说话时,我突然想起我曾发下的毒誓和决心,以及我的婚姻,我们的了断。然后,我犹豫了。
他又一次重复地问着,请说话!
声调一如既往地礼貌而有涵养,透着那种让我着迷的温柔。我仍然没能说出话,只有一串串泪水滑出眼睛,淌过脸颊,从嘴角慢慢滴下来。就在我慌乱地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时候,我横下心来突然将电话挂掉了。
我坐在寂静的屋子里,坐在一片幽暗里,静静地流着泪。台灯幽幽暗暗地发着微弱的光,将我模糊的侧影照在旁边的墙上。我后悔极了,怎么不说话呢?可是我该说什么呢?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忆着他的声音,回忆着他仅有的几句话。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与他联系了,我知道面对他我自己没有能力抗拒他,抗拒他的爱,抗拒我对他的爱。当丈夫还没有摆脱伤痛,当丈夫在为我的背叛生气时,我更不能再一次背叛他了。于是我复又躺下,闭上眼睛。
然而,一切似乎都没有理智了。我无法入睡,无法说服自己不想他。我的耳边一直是他的声音,眼前是他的身影。我感到自己正一点点地陷在一种因思念而痛苦的深渊里,无力自拔。在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里,在这种苦苦的挣扎里,那种灵与肉的痛苦不断在我的身体里绞扭着,曲回着,震荡着,并且不断成长,终于似春天的幼芽般突出地面,当它发现外面是自由自在的世界后,这种生长的力量迅速膨胀起来,然后似一股强有力的喷泉喷射而出。于是这种痛苦便喷洒到了整个房间,使周围一切染上了痛苦和忧郁。
我的泪水在奔流,相思在泛滥。我睁着无神的眼睛,无意识地拿起枕边的随身听,堵在耳边,当摁下开关时,竟然是惠特尼·休斯顿正在凄楚、伤痛地唱着《我将永远爱你》。这盘磁带整整一面都是这个歌声,这是我在一个大型光盘店里发现的。这首美丽的歌曲让我想起我们最后的相聚,想起我们在餐厅里就餐时惠特尼也是正唱着这首歌,我想起他第一次表示对我的爱时从电话里给我放的《此情可待》,我还想起我们在郊外时他说的他的梦——我的泪水一次一次随着我的回忆汹涌而出。
I will Always Love You
歌词大意:假如要我留下,我只会是你的拌脚石,因而我要离你远去,但我知道无论做什么我都会想起你,我将永远爱着你。亲爱的,我只带走甜美而又辛酸的记忆,说声再见,不要哭泣,我们双方都知道,我不是你的所要。我将永远爱着你。
惠特尼仍在肝肠寸断地唱着,在这种情绪的强烈感染下,感到自己突然间产生了极大的力量,我疯狂地想,我一定要表示点什么,我一定要给他点什么。我哭着为自己寻找着各种借口,寻找着各种心理安慰:我只是打个电话,作为一般朋友也可以问候的;他病了,作为一般朋友,我关心一下也不过分,等等。
我终于觉得心安理得了,我终于为自己开脱好了。我再一次重新拿起电话,忍着一触即发的眼泪,重新拨完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号码。
我听见他突然说了一声:云,是你吗?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面对他那熟悉的声音,我再一次感到自己激动地无法说话,然而,我想我一定要表达出来,我一定要让他知道点什么。于是,在将要崩溃的一霎那,我突然将耳机对准话筒,那里在反复播着惠特尼的《我将永远爱你》。
到现在我都没能明白,我当时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么做的。我坐在床上,手拿耳机和话筒,却丑陋地咧着嘴,流着满脸的泪水想像着他听到惠特尼的《我将永远爱你》时的神情和心情。
惠特尼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了,对面话筒一时沉默下来,只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大约十几秒种后,他终于说话了,声音暗哑低沉,充满悲哀,像遥远的天际掠过的孤雁的哀鸣:云,我想你,你知道我是如何想你吗?
我不断抹着眼角流下的泪水,哽咽着,我仍然没有说话。当他再次暗哑着请求我说话,说他想听见我时,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就在我张口要说什么时,我突然狠下心来,再一次流着满脸的泪水挂掉了电话。然而就在一两秒种后,电话铃响了。我知道那是他。于是我又一次狠心将电话拿起,重新挂掉,并将电话撂在一边。
那一夜,我一直睁眼看着月亮从窗口向西移去,一直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然后,我又看着第一缕晨曦从窗口出现。我一夜未睡!
第十二章
34
秋意凉了,许多伤痛回忆也随之而去,只留下些微的伤感气息。那个没有对话的电话所引发的悲伤也慢慢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化,在亲情的感染中,这种出轨的情感再一次被淹没到心底深处,而丈夫似乎也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神态,只是偶尔在一些不经意的场合和时间里会流露出一些沧桑和沉默。一切都过去了,我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看来惟有时间是最强有力的武器,一切伤痛在它的面前都会被消磨得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我竭尽全力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也竭尽全力讨着丈夫的欢心。我平生第一次开始为了取悦丈夫打扮自己,在这种嗜好中我爱上了逛商场,并不断地为自己买来各种衣服。以此使自己在丈夫面前保持着新鲜感。丈夫似乎真的被我感染或者是感动了,他像出事前一样又开始热烈地爱我和呵护我了。这使我对丈夫更增加了无尽的感激。
我再一次觉得女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一个中年女人,一个在年轻时只顾孩子和丈夫,而将学业和事业基本荒废的女人,到此时,无可选择地只能一心一意地爱丈夫孩子和家庭了。或许正是在这种心境下,才会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倍感生活的枯燥和平淡。而正是这种百无聊赖的土壤或许最宜滋生一些对婚姻不利的东西。当激情已过,当理智回复,回想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爱,虽然有时觉得自己很荒唐,但是我仍然坦率地承认自己很真诚、很付出,到现在我仍然不能否认,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深藏着那个影子,并且还在深深地爱着他。但是,我知道我的生活已经再也不可能改变,而且再也不能改变,尤其是当我艰难地寻找回原来的婚姻和爱情的时候。
然而,这种快乐和幸福在经过一场风雨后是否还能真得像从前一样平静和长久,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觉得丈夫除了一些成熟外,仍然还是原来的那个丈夫,那个对我一往情深的丈夫。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使我对自己的这种感觉产生了动摇和怀疑,以致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这种不安和恐惧是否真的预示着什么,当时我无法说清楚。但是几个月后,当一切都明了时,我才知道人们所说的第六感觉真的存在,并且有时是很准确的。
那件事情发生在那年深秋的一个星期天。当我又一次准备出去逛商场时,看见哼着小曲打领带的丈夫心情颇好,便随口说了句陪我去买件衣服吧。没想到平时最烦逛商场的他竟很痛快地答应了。
在丈夫的陪同下,我的心情像明媚的太阳一片灿烂。挽着丈夫的胳膊的我,满面春风像一个恋爱中少女般神采飞扬。
在商场里,丈夫陪着我在琳琅货99lib?架里穿梭的耐心,让我再次感到幸福无比。我觉得自己整个身心洋溢着一种满足和快乐。然而,就在这时,我的快乐心境被丈夫的一个电话扰乱了,并在内心深处留下了一道浓重的阴影。
当时,我正在试穿一件中长风衣,并等着丈夫的意见。在我的注视下,丈夫刚刚“喂”了一声,便像突然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向外迈了一大步,然后以有点强硬或者说有些烦乱的口气说,不行,我在商场呢。很显然,他想迅速结束这个电话。直觉告诉我,这个电话好像与平时不一样。于是,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猜疑。终于忍不住,我装出一副随便的神情问了一声谁来的。
丈夫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一个客户,现在想谈谈合作的事。
那就电话里谈吗。因为我经常见丈夫在电话里与客户长时间谈业务的。
他说让我回单位。
那你就先回去吧。因为逛商场时,丈夫往往是巴不得有电话甚至工作的上的事借以脱身而逃。而这次的反常让我感觉更不对劲了。
谈话到此为止,但女人特有的敏感开始在我心里翻腾起来。我想或许,过一会儿就会忘记的。但是这个电话,我不但不能彻底忘怀,而且令我的心绪不宁、烦燥不堪。各种猜测和念头不断在脑子里像电影境头般过着。正当我魂不守舍地胡思乱想时,售货小姐突然站在我面前问,可以吗?
我恍然醒来,对面售货小姐正抿着红红的嘴唇看我。这一发现不要紧,我突然又想起几天前另一件事:一天中午吃完饭,丈夫躺在床上,穿着我为他新买的衬衫,那是我花了一多半工资买的。
看着压得皱皱的衬衫,我心疼地说:你换了衣服再睡不行吗?
这时我突然看见浅灰色的衣服上,在丈夫的肩膀靠下三寸左右的地方是一块红。我脱口而出:这是什么?什么时候蹭的?丈夫一怔,一脸的疑惑。
好像口红。我反复观察了大约一分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我看也像,丈夫也开玩笑地说,然后接着说:一定昨天盖章时蹭的印泥。
虽然有时我也爱吃点小醋,但那次的确没当回事,如果那真是女人口红的话,或许是丈夫那轻松的态度让我没有产生任何怀疑,那么,看来丈夫在做假时有时也很了不起的。当时印象中只是记得自己对口红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接下去便毫不怀疑地相信了丈夫的话。
这一回忆不要紧,我突然感觉自己心里发沉,两腿竟然有些发软。我的脑子迅速地整理当时的所有情景:口红呈不规则的扁形,中间还有二道斜斜的空白呈不规则交叉状。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个细节,那就是印泥蹭到身上应该是蹭到袖口上,或者身体外侧,而那块口红却在胳膊上部的里侧。然而如果是印章经过旁边的胳膊时也会蹭上去的。不对,那块口红是在右胳膊上的。按常理说,一般用右胳膊拿印章的……我想来想去,越来越理不出头绪,这让我感到头疼难忍。我无奈地揉着双颊,然后告诫自己:或许是与小姐逢场做戏呢。
商场人头攒动,一片嘈杂,我的好心情一下子被那个电话和口红的回忆搅得烦乱不堪。当服务员再次满怀希望地望问我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兴致了。我匆匆搁下衣服,逃离了。
在灰暗下来的情绪里,走在阳光下,走在婀娜多姿的丽人中,我原有的自卑更加重了:看来青春对于女人真是太重要了。旁边的丈夫兴致仍然不错,嘴里不停说着各种笑话,并对走过我们身旁的各类美女评头品足。我歇力装出一副兴奋的样子迎和着他。对面又一个美丽女郎娉娉婷婷走来,丰满的胸脯包在紧身毛衫里,随着走路的节奏轻轻地柔软地跳动着。我迅速调开眼睛,然而,我还是看见那女人的眼睛了,她那双黑亮美丽的眼睛正盯在丈夫的脸上。我扭过头,发现丈夫也正一副失神的样子,眼睛像被对面的女人的胸脯吸住了似的。一种酸酸的醋意从内心升起,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不禁落在了丈夫的身后。丈夫在我前面脚步轻快地走着,一手插在西裤袋里,一手潇洒地甩着,似毫不曾注意我情绪的变化。我突然发现丈夫在人群中很显眼,很有魅力。这种魅力在接下来的相处中,我更是深信不疑了。
当我们路过一家装潢考究的韩国餐馆时,丈夫兴高彩烈地要请我吃韩国菜。虽然我的心情很不好,但为了丈夫的一片心意,我仍然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答应了。
那个饭店用中英文两种语言,写着两个漂亮的牌子:牵手。走进里边,我发现与外面的店面一样显得既高雅又有情调。桔红的木地板,桔红的墙壁,桔红的灯光,以及轻柔的音乐似乎也散发着桔红的韵味,使整个店内洋溢着柔和温馨的色调。踩在地板上,一种惬意和舒适随着咯吱的声音从脚上传遍全身。着桔红服装的服务小姐微笑着把我们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一只大大的红腊烛被点燃,火苗跳跃着,照着小姐的桔红服装,对面的丈夫似乎也成了桔红色。
丈夫面带微笑与服务小姐逗着嘴,我这才发现丈夫原来如此讨女人的欢心,因为我分明看到先后两个小姐用充满爱慕的眼光与丈夫打趣。
怎么搞的,我原来为什么没有发现丈夫的这些魅力。当我们恋爱时,我总是注意他的缺点,当我爱他时,只知道他是我的丈夫,只知道他与我的命运密切相联。我似乎从没有注意他的魅力,也从没有站在情人恋人的角度去试图欣赏他。如此看来我太粗心了,或者说我对丈夫太不关注了。
丈夫在对面的座位上,轻轻地向我解释着各道菜,以及各种小点心。他的额头光洁明亮,在烛光中闪着若隐若显的光泽,眉毛又黑又浓,鼻头高高隆起,嘴唇厚厚的,在酒精的作用下紫红丰满,没有一丝皱纹,典型的性感。他坐在哪里一举一动都是如此洒脱,又不失文雅。
我失神地望着丈夫,不禁一阵困惑:这是我的丈夫吗?当我一遍遍地告知,面前这个男人就是丈夫时,我突然感到心里正在升起一种翻江倒海般地疼痛:我有如此出色的丈夫,我为什么不懂得去欣赏他,为什么还去爱别的男人,我怎么回事儿?
丈夫似毫没有察觉我的内心活动,仍然从性感的嘴唇里不断吐着轻柔的话语。在我的遐想中,我觉得他的眼睛开始变得迷离和朦胧,在烛光里显得生动异常。他慢慢伸出手,压在我的手上,轻柔而温情地说:我一如既往地爱你!知道吗?
我的心猛烈抖动起来,像恋爱时他第一次吻我的感觉。我感到眼睛开始湿润,有泪水在眼眶里开始打转。是的,已经有多长时间了,这种激情对于我们来说似乎已是前世的事情,遥远得想都想不起来了。我恍惚觉得,自从有了孩子,我们几乎就没有单独在外面吃过饭,更没有在这种情调的环境里坐过。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症结所在,或许这也是我背叛婚姻的症结所在。我需要激情,婚姻也需要激情!
丈夫轻轻地递来一块散发着茉莉香气的餐巾纸,用他那大而有力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他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记着,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永远爱你!
丈夫的眼睛里深情一片,但那里似乎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陌生的东西,一丝让我迷惑的东西,我搞不清楚那些是什么,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于是,刚才在商场里产生的那种隐隐的不安又加重了,在心里像一粒种子扎了根,开始慢慢发芽,成长,再也无法挥去。
35
日子一天天在忙碌中在不知不觉中平静地过着,对丈夫的怀疑如同深秋的气温遇北风则低遇南风则高,而笼罩在心头的不安却使我对未来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我第一次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开始认真审视我的丈夫,而这一审视的结果却使我一下子对自己、对自己是否还能赢得丈夫的感情产生了极大的不自信。这是因为与丈夫相处的每天,每刻,我都可以从丈夫的身上发现新的优点和长处,而所有这些都在一点一滴地打击着我的自信。我现在才深切地认识到,自己对丈夫的所有认识一直还停留在当初恋爱的水平。当经过十年的工作磨练和社会的摔打,丈夫早已从原来那个单纯的小伙子成长为一个成熟、有能力、有魅力的优秀男人。
随着这种认识的加强,我感到了一种压力。 8fd9." >这种压力使我也对自己产生一种怨恨,怨恨自己对丈夫的忽视,对婚姻感情更新的忽视。我也开始相信书本中所说的婚姻也像有生命的动植物一样需要浇灌和呵护的理论。当我明白这些以后,我不再像原先那样忽视和拒绝丈夫的邀请,而是像恋人一样在丈夫有时间的时候挽着丈夫的胳膊出入饭店、酒吧,甚至偶尔与丈夫和他的朋友们一块唱歌跳舞。在这些过程中,我再一次深深感到丈夫的风趣、情调和魅力。于是,我知道我只有使自己做得更好,才能永远拥有丈夫以及他的爱。
丈夫的生日快到了,我满怀希望地准备给他一个惊喜。我悄悄与女儿商量着,到饭店庆祝。我们甚至准备将他糊里糊涂地拉到饭店,让服务生推着蛋糕车来告诉他。女儿为此跃跃欲试,按捺不住。在女儿的催促下,我提前好几天就在一家极有品味的饭店预订了生日宴,并做了布署。
丈夫仍然忙忙碌碌,早出晚归,甚至为了赶计划或者报告彻夜加班。他经常忘了自己生日。我想这次看他的工作劲头一准儿还得忘了。这正是我所期待的,也是女儿盼望的。女儿几次瞪着圆圆的眼睛,想像着爸爸看见蛋糕突然出现在眼前时的神色,她一次又一次憧憬着,爸爸过生日的情景。
那天早上,女儿第一个醒来,她轻轻跑来,把我拉起,神秘兮兮地冲我笑着。并把胖胖的手指放到嘴上不断发出嘘声,怕让丈夫知道,或者怕丈夫突然想起生日。
丈夫像一个无知的孩童仍沉湎在梦乡,发出轻轻的鼾声。我被女儿拉到她的屋里,并被再三警告别说漏了嘴。
我想女儿一定整天都沉浸在这种 6fc0." >激动里,因为我整个上午和下午也几乎一直被这种新鲜的情绪鼓舞着,并不断想像着当晚生日的各种情景。几天来,所有的设想都几乎过遍了脑子,惟有一种没有预测到。那就是,当我下班接上女儿然后找他时,却不能找到他——单位没有,手机打不通。女儿急得声音越来越尖,都快哭了。
我与女儿就在丈夫的办公大楼下面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听到丈夫的声音。女儿在旁边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然而,丈夫说有事不能与我们吃饭了。
女儿一定是从我的表情里,从电话微弱的声音里感到事情的变化了。女儿接过电话,急切地问:为什么?我们都替你订好生日餐了!我听到女儿的声音已经在哭了,眼泪也从长长睫毛下滚了出来。
街上人来人往,丈夫单位的男男女女也不断地下班,好奇地看着我们娘俩,从我们身边走过。女儿满脸泪水,一脸委曲,并不停地抽抽噎噎哭着。我又沮丧,又失落。与女儿只好打车到酒店退了饭,而把蛋糕买了回来。女儿仍然不开心,坐在沙发上连看动画片也提不起兴致,小脸一片冰霜。当我提议去麦当劳时,才稍稍缓和。
麦当劳热闹异常,女儿在麦当劳制作的欢快温暖情调里迅速忘却了刚才的不快,像只无忧的小鸟大口吞食着冰激凌,薯条。
我坐在女儿对面,也从刚才的落寞中解脱出来,被女儿所感染,开始愉快地大吃。
人的生命其实是由许多次偶然组成的,或许正是这些偶然会使人的生命规迹发生重大改变。就在这个夜晚,这个有满天星星的美丽夜晚,我的生命再一次被偶然撞了腰,而这一撞使我的人生道路也开始出现新的改变。
我与女儿吃完饭,兴高彩烈地走了出来。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女儿突然跳起来,伸着手喊起来:爸爸!
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我望过去,正看见大约数十米处丈夫的侧影——在美丽的夜色里,风流倜傥的丈夫正与一个窈窕的女郎相依相偎着。
当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女儿却开始跑离我。然而几乎同时,我看见他们亲密搂抱着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里,然后出租车迅速地转过弯驶进快车道,汇入湍急的车流。只剩下两只尾灯像两只大大的眼睛向我嘲笑地闪着,很快便消失在远处的夜幕中。
事情太突然,我几乎晕头转向。我站在麦当劳门前竭力转动脑子,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然而脑子似乎僵硬了,空白一片。丈夫不是说有客户要谈生意吗?那么这个女人是他的客户吗?他们似乎非常亲密呀!我不停地想着刚才看见的一幕,不断分析着丈夫给我们的解释,判断着丈夫今天的所说所做。但是,当我最后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恐惧使我最终不得不放弃各种猜测。我告诉自己,丈夫仍然爱着我,我们的婚姻不会出现问题。
女儿从前方的车流里走回来,脸上是一副恐惧的神情。我听见女儿在小心翼翼地安慰我说,爸爸旁边的那个女人肯定不是好女人,那个女人比你还老还难看,我爸爸不喜欢她的……我可怜的女儿,我知道她不愿承认自己看到的事实,我知道她那可怜的小脑袋里的想法。
我在女儿的喋喋不休的自我安慰也是对我的安慰里像梦游者回到了家里。那夜丈夫整夜没有回来,快十二点时,他打电话说他要加班赶材料,还很歉意地谢谢我和女儿准备的生日宴。我突然感到他熟悉的声音里有许多陌生的东西若隐若现,这种又模糊又遥远的感觉像一缕轻烟慢慢地从电话那端吹来,然后浸入脑中,围绕在身边,一直憋着的泪水此时似决堤般倾泄而出……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一种悲哀和恐惧中度过,我不得不理智地承认,我的婚姻遇到了更大的挑战。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情况,更不知道如何挽回。我所有的想法就是,这或许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只有在宿命中等着老天降临给我的一切灾难。
该来的总会来,是火山也好,是地震也罢。从我遇上司马啸那天起,或许命中就注定我的道路会沿着一条荆棘道路曲折前行。
事情发生在丈夫生日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上午,丈夫一觉睡到十点钟,然后起来打开音响,就进了卫生间。我站在窗前,又一次忧郁地观望着那片灰秃秃的小树林。整片树林再没了往日的生机,像一片干涸的河床,裸露着凄惨和落寞。一个老人正盘腿坐在满是落叶的林间地上,佝偻的后背正对着我的视线,那种苍老和孤独与整片树林的情调溶为一体,恍惚间怀疑那孤独的老人或许就如林间的光枝秃树般一同从地上、从季节中长出来,那本是造物主的安排。
就在这时,丈夫手机响了。他仍在卫生间,我习惯地拿起来准备送给丈夫,因为怕耽误他的生意。客厅里的音响声音很大。然而,我还是听到手机里的女人声音了,就在摁了OK键并一路小跑进卫生间的时候。当那个女人的声音刚传进耳边时,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我觉得这是那个夜里看见的女人。接下来,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停了下来,站在卫生间门口,第一次不顾羞耻地偷听了丈夫的电话。
丈夫的声音伴着哗哗的水声,挤过我偷窥的门缝清晰传来:当然忘不了啦,晚上六点,我记着呢!傻丫头。
他竟然亲昵地叫她傻丫头,看来一定是那夜碰上的那个女人,我的心开始变得狂燥,甚至愤怒起来。丈夫湿漉漉地从卫生间出来,浑身散发出一副清新快乐的气息,我已经明白这几个月来他的快乐的原因,加班的原因,以及不再与我计较的原因。丈夫生日那个夜晚的那种巨大的悲苦再一次突然袭来,几乎使我不能自已。而刚才那个女人年轻甜美的声音不断在我的耳边回响着,那夜那个窈窕的身影随着声音也不断地在眼前闪现着。我痛心地发现,那个女人与丈夫竟然更相配,一个是英俊潇洒,一个是窈窕淑女。而我,我下意识地走到镜子前,我看见一个愁眉苦脸的不再年轻的脸,一个皱纹若隐若现,青春已逝的女人……
丈夫哼着歌曲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漫不经心地对着镜子理着自己额前的一缕缕湿湿的头发,一副轻松悠然的姿态。他的帅气和英气却再一次反衬出我的衰老和老气横秋,这使我在后悔自己懂得欣赏他太晚的同时,却奇怪地激发了我胸中的一种怨气和憎恨。就在这一霎那,我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今晚我要跟踪他!
当我做了这个决定后,我的还算善良的心开始变得焦燥不堪。对我来说,这种不光明正大的行为使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耻小人,这使我几乎一整天都在这种卑鄙的决定中感到耻辱和羞愧。丈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影子,一阵阵激起我的怜惜、痛楚,以及怨恨,使满心羞愧的我无法平静地面对他,甚至不敢正视他。
窗外夜色渐浓,我的心因为这个决定变得越来越紧张,就像战争要开始似的,我几乎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了。我反复地一会儿放弃这个想法,一会儿又重新下决心实施这个决定。快到五点的时候,良知使我几乎放弃了这一决定。
丈夫开始打领带,他仍然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告bbr>诉我要去与客户谈生意。他的这种自然的态度,这种没有任何愧意的表情,使我胸中的憎恨突然添上厚厚的一层:原来他撒谎的水平如此之高。于是,就在这一刻,我又一次反复了,我再次决定跟踪他。
36
丈夫像一只敏捷的猎豹,打开门就没影了。就像冲进森林寻找猎物一样,一定是满怀激情和焦急的心态。这种想法使我再次愤怒起来。我提起手袋,穿上黑色长大衣,也闪身尾随了出去。
走廊里丈夫的脚步声几乎消失,于是我轻手轻脚快步地下着楼,大衣的衣角随着跑步带来的风以及双腿的交替迈动,不断掀起,垂到脖子处的头发在脑后也有节奏的跳跃着,使头皮有一种轻柔的按摩的舒服感。
我冲出楼门,一阵寒气迎面袭来,我不禁感到鼻腔剌痒,急忙用手捂着嘴,避免打出喷嚏。丈夫的的身影已经快到路口了,他正在迅速地向前冲着,并扬着手做打车的动作。我几乎一遛小跑,就在丈夫钻进车的一霎那,我到了路口,正好看见那辆车的车号。然后,我也很顺利地打上车。虽然觉得很丢人,但还是告诉了司机跟着那辆车走。
已是寒冬,街上如流的行人都穿得厚厚的,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急促地前行,就像秋风吹来,卷跑了满地厚厚的叶子。华灯初上,坐在出租车里的我突然似做梦一般,因为这种跟踪经历,这种场景,似曾相识。或许曾经发生在梦里,或许发生在前世。两行车灯曲曲弯弯在眼前连成两条美丽耀眼的光线,在黑夜里长长地向前伸着,伸到夜的尽头,忧郁地消失在不可知的地方。车走走停停,在红灯闪亮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前边相隔两辆车的丈夫的那辆车,还隐隐约约能看见他的背影。这时一个词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闪在脑海里。我突然感到前边的丈夫像一只笨拙的螳螂,当他喜滋滋正在做着自己的美梦时,万没想到后边正有一双仇恨的眼睛盯在他的背上。这个可笑的词语并没有引起我丝毫的快感,反而使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歉疚心理,再一次盯着丈夫的背影,我的心猛抽了起来,眼里竟然有些潮湿起来。不知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心,还是为丈夫的多舛的爱情道路而难过。
丈夫的汽车突然拐到右行道,我正纳闷,看见前行的车慢了下来,然后驶出了快行道,在一座标有汽车公司的大楼前停了下来。我们的车也驶了出来,停在不远处。我疑惑地望着前方。突然从那座大楼旁边的一座小楼里跑出来一位兴高彩烈的姑娘。她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随着她的步子夸张地飘飞着,飞扬得像一只翩翩的黑色蝴蝶,在色彩变换的霓虹灯里忽上忽下,牵扯着我的神经不堪一击。是的,那是青春的魔鬼变化所成。
丈夫的车子早已打开车门,像一张大嘴将女孩吸了进去。我黯然地收回眼神,看见司机的眼睛在返光镜里像两只受惊的兔子般从我的脸上迅速移开了。我张开嘴,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继续跟着吧。
车子继续在如水的车流里前行,司机打开了音响,周华健声情并茂唱着《让我欢喜让我忧》:“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让我甘愿为你付出我所有。”我想起丈夫曾经把这首歌带回家,给我听的情景。他还动情地说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他甘愿为我付出所有。想到这里,在幽暗的车子里,我不禁动情地流泪了:丈夫为我付出这一切真得是否值得,为我这样一个女人,为一个开始不爱他,后来又爱别的男人的女人?即然不值得,为什么他不能爱别的女人呢?想到这里,我开始怀疑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了。
车子出了市,沿着一条两旁有高大树木的大道向前疾驶。路灯越来越稀少,远处是黑黝黝的夜幕。那神秘的夜幕深处似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我似的,使我越来越不自在。我不停地思索着是否还要继续我的跟踪。然而就在我的犹豫不定中,前方出现了一片灿烂灯火。一只巨大的灯牌竖在前方不远处,上边赫然映着霓虹大字——温泉度假村。
前边的车子停了下来,丈夫与女孩搂抱着从车里出来了,似乎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我的车此时也驶了进来。司机慢慢停下车,扭过头,以询问的表情看着我。我突然感到身心疲惫,已经是欲哭无泪了。
我来干什么?证明了又会怎样?是我背叛在前呀!我的心沉重得一点点往下落着,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我轻轻地甩了甩头,似乎要甩去诸多的无奈和眼泪似的。然后我准备告诉司机回去。
然而,我的话还没出口,我突然看见丈夫与那个女孩从大厅里慌张地跑了出来,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们俩一左一右地站在了我们的车前。
女孩冲在司机的窗口,喊着看到刚才的车号没有,包掉车里了。而可怜的丈夫却一把拉开了我的车门,也慌张地喊着:看到刚才的……
丈夫的嘴没有抿上,睁着大大的眼睛愣在了那里。而我也像一只吓昏头的鸡,竖着毛发在原地不能动弹了。
丈夫的脸一霎时由白变红再变绿,脸上从吃惊到羞惭到尴尬到愤怒,这所有的表情变换也就是几秒种完成的。然后他像一头愤怒的豹子,圆睁双眼,咆哮一声:你跟踪我!
一切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手足无措地望着暴怒的丈夫,像正在偷看了别人的日记却被人逮个正着,感到一阵羞耻和惭愧。
丈夫仍然暴怒着,一手揪住了我的衣领,将我一把提了出来。他仍然揪着我的衣领,疯狂地摇着我:你这个无耻的女人,你跟踪我!
我在丈夫的辱骂中痛苦万分、泪流满面。然而,当丈夫又一次骂我是个无耻的女人时,我的屈辱突然间以一种愤怒暴发了。我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打向丈夫。我的手被丈夫攥住了,他用极大的力气攥着我的手,我疼得泪水哗哗流下。而他扭着我的手,低下头,将脸逼到我的脸前,我感觉鼻子都快挨着他的鼻子了。他呼出重重的气息像一股股冷风吹到我脸上。
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说着:你可看见了,这个女孩就是我爱的女孩。你不是不爱我吗?这次你自由了。你明白了吗?
周围开始有人聚过来,丈夫突然松开我的手,将我推了一把,然后扭过去,拉起那个女孩钻进刚才我坐的那辆车。我不顾手的疼痛,像刚清醒过来似的疯狂地扒着车喊着,你是个王八蛋,王八蛋。旁边有人将我拖开,汽车像一阵风似的转眼驶进远处两排霓虹灯里了。我像一个疯女人,甩开拉我手的人拚命地跟着车子跑着,喊着,最终摔倒在路的中央。然而,我没有停留,我像一个狂热的赛跑运动员,迅速爬了起来准备追赶,可是不知何时我的一只鞋子已经掉了鞋跟,当我再次迈步时,我又一次摔倒了。我抬起头,看见那辆红色轿车已经从两排灯光里消失了,消失得无踪无影。我爬在地上,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助和渺小,像一只可怜小虫。我不顾一切爬在那里呜呜哭了起来。
第十三章
37
我到家的时候快一点了。当我打开卧室的门后,看见丈夫正坐在床上抽烟。我感到满腔的愤怒,顿时火气上冲。然而,整个路上我一直劝自己理智的想法冒了出来。我冲进卫生间将脸洗了一遍,我想我还是要挽回丈夫的,我不能失去他,失去这个苦心经营的家。
我再一次走回卧室,站在他的对面,试图用一种平和的口气与他谈话。然而,在我还没有调整好平和的神态和语气,还没有吐出第一句话时,他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面无表情地连看我都不看,就说,你说怎么办吧?
我一再压抑的怒火因为他的挑衅神态和他那冷冰冰的简短话语而变得又要爆发。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克制住,否则,我的家庭将不堪设想。我再次将胸中疯狂的怒气压住,然后我想按照在路上劝解自己时反复练习的那句话一样说,我们重新开始,就像上次一样。然而我听见自己低哑地说了另外一句话:你说呢?
离婚!他很轻松地说了出来。
我怔住了。当我明白过来时,我那一直压抑着的熊熊烈火终于如炮筒里射出的炮火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喷射出来,我恼羞成怒,发疯地喊着,凭什么?你做错了,为什么不认错,还要一错再错。
丈夫也愤怒地从床上站了起来,他狠狠地将正在燃烧的烟扔到地上,然后一脚踩上去,边瞪着我,边狠劲地拧了几下,然后走到了我的眼前。我看见他的眼睛充血,里边除了愤怒似乎还有一种受伤的悲哀在汹涌着。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是那种低沉里似乎蕴藏着一团炸药随时都可能爆炸般地可怖。他说:我现在告诉你凭什么?就凭恋爱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就凭结婚后你就没有真正爱过我,就凭你背叛我,就凭你甚至新婚初夜连处女的血都不曾有过。
我一下子蒙了,如果前边他的指责我还可容忍的话,那么,最后一句却使我突然感到莫大的污辱。在我们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时,我真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曾流血。但我坚信自己是清白的。因为在他之前,我几乎没有让别的男人拉过手。他的指责,使我再一次感受到撕心裂肺般的悲痛,我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伸出手指狠狠地指向他,但愤怒和悲痛已使我的嘴哆嗦得说不成话。
他并不关心我的屈辱和反应,继续说着,如果说我错了,那是我从头就错了,我一直认为,我可以用我的爱感化你。因为我知道我的爱有多深有多厚。但你是石头,不管我的爱如何深,都不能捂化你。我宁愿相信你的处女之夜是因为其它外力的原因造成,也愿意掩耳盗铃地相信你的清白。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愿意相信你。但事实上我错了,从开始我就错了,我仍然一错再错一直错到今天。所以如果你想清楚了,我们就离婚。如果你不想离,我也不勉强。我们都有各自的情人,已经拉平了。你以后随便找他吧!
他那么简单的几句就把我们的婚姻全部否定了,把我处女的清白,把我对他的爱也否定了。我从愤怒到悲痛,又从悲痛到愤怒,最后当他说让我找我的情人时,我再也难以忍受。我觉得胸中那股憋得鼓鼓的气已经将我撑破了,所有的语言,甚至叫骂都难以表达我的愤怒和仇恨。我一瞬间头猛地变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想杀死他。在这种极度的暴力念头下,我像离弦之箭,向他冲了过去,几乎同时我伸出双手揪住了他的头发。愤怒使我不断发出嗷嗷的叫声,并声嘶力竭地喊着,你凭什么这么污辱我,凭什么否定我的清白?
他猛然挣脱了我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你能证明你的清白吗?即使能证明婚前的清白,那么,你真的清白吗,你的那枚戒指呢?你的永远爱你的男人呢?
他的嘲笑像一把钢刀插在我的心上,使我痛苦不堪。我又一次疯了似的向他扑过去,完全丧失了理智,并再一次伸出手打向他。然而我又被他像铁夹夹住似的再也动弹不了了。我扭动着被他控制着的身子,感到胸中的那口恶气似乎也被他缚住似的,难以发泄。我拼命地挣扎着,抬着腿不停地踢着,嘴里还不停地恶狠狠地骂着他王八蛋。当他再一次哈哈大笑着骂我臭女人时,我突然张开嘴咬向他的肩膀。在那个时刻我深切体验了咬人的感觉。我紧咬着他的一块肉,牙齿似乎不用我的意识便无法控制似地以一种惯性咬了下去,而且越咬越舒服,这种快感迅速通过牙齿传向神经。我感到嘴里有一种咸咸的味道,接着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当他的惨叫声又一次响起时,我陡然间害怕了,并松开嘴。然后,我看见他的肩膀衬衣上出现了一滩鲜血,并且正在弥漫扩大。我感到了一阵眩晕,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似的不知所措了。
就在这愣神的当儿,丈夫疯了似的举起双手左右开弓打向我的脸,一瞬间我感到头晕眼花,在两个脸颊火辣辣疼痛的同时,一只耳朵嗡嗡鸣叫起来。
丈夫大喊着,臭女人,瞧你那泼妇样,当初看上你,真是瞎了眼,找你的情人吧。我不相信他会爱你这个泼妇,我更不相信他现在还会爱你。
有热乎乎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我感到鼻子下边痒痒的。我下意识用手抹了一下,我看见了被鲜血染红的手正可怕地伸在眼前,然后有血滴到了地上。我吓蒙了,不知道是鼻子在流血还是嘴巴在流血,也许是脸在流血,那么,我会不会破相?在这种极度的恐惧和悲痛里,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心里在说,让斯文,让形象,让舆论见鬼去吧。然后我大叫一声,再一次以不顾一切之势用头撞了过去。在电视里,在生活里,我多次嘲笑和鄙视那些没有文化的女人采用的伎俩——比如撞头,上吊,撕打等。没想到,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我在这样的时刻也不顾形象和面子而采用了同样的愤怒方式。如果说我没有教养的话,不如应该说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因为作为女性不管如何解放,不管如何与男性平等,她本身所具有的身体和心理条件,决定了她在面临争斗和人身挑战时的弱者形象,因此在她们处于劣势情况下,所采取的手段和方式超出理智控制范围,那并不足为过。而我自己在那一刻的表现,也正是我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原始或者本性的表现吧。我不知道是否所有高层次的文化女性都能在一些愤怒和受伤时刻,能好好把握和克制自己,如果真的如此,我只能对她们顶礼膜拜了。
丈夫用手抓住了我,并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你与乡村的泼妇有什么两样?我不相信那个爱你的人会是什么人物!
他对司马啸的贬低再次激怒了我,因为在我的心中司马啸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我声嘶力竭,满怀愤怒和恶毒地指着他喊,我不许你污辱他,你不配。
或许我的这句话也深深伤了他,他再一次疯了似的打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滚吧,臭婊子,既然他好,你有本事去找他呀,看他要不要你?
我咬牙切齿,也一字一顿地说,他就是比你强,强一百倍,我就是爱他。
丈夫疯了似的一脚踹来,滚,不要脸的婊子,找他去吧!
我只感到我的腹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在我来不及捂住腹部的情况下,我随着他的巨大的脚力高声呻吟着一个咧咀摔倒在地上。
一切变得疯狂无序,我以一副丑陋的姿态躺在他的脚前。在那声突发的惨叫后,疼痛、愤怒和羞恼使我再一次燃起熊熊的仇恨之火,我竭力想站起与他撕打,但是我发现强烈的愤怒和疼痛已经使我浑身哆嗦,动弹不得。于是在片刻的挣扎后,我像一只面临屠宰的猪,做着最后的嚎叫,我声嘶力竭,大声地、不断喊着我爱他,爱他,我就是爱他,我就是要去找他……
丈夫也像杀红了眼睛的屠夫,在我的疯狂喊声里,再一次将他的脚抬了起来,然后我的身上便感觉到了左一处右一处剧烈地疼痛。而在这整个过程里,我还听到他低沉的似一阵阵沉闷的雷声般的辱骂。我觉得我浑身疼痛极了,我想或许快要死了。然而,只要有一丝意识,我还是倔强地、不屈不挠地反抗着,我听见自己尖厉的声音从胸腔中穿过长长的喉道,破空而至:我爱他,我要跟他睡觉!
我看见丈夫突然停了下来。然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却吓住了我。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聚集起所有的力量抬起了脚。就在那一刻,我脑中所有的意识便是我可能会在丈夫的这一脚下死去的,因为以我的判断,他的脚抬起的程度是照着我的头而来的。或许求生的本能在那一瞬给我身体里注射进了力量,我竟然在丈夫那聚集了巨大力量的脚来临之前,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戏剧化的结果出现了,丈夫由于用力过猛,并且脚落了空,而在我站起的同时却摔倒了。
我看着地上丈夫那滑稽的姿态疯狂地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我恶毒地盯着他血红的眼睛说,你输了,你根本不用我打,你便被你自己打倒了。
我的这句话再一次激怒丈夫,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然后像一堵墙堵在我的眼前,我甚至听见了他胸中沉闷的雷声。这雷声在我的脸前迅速炸开,像一团烈焰烧灼着我。他说,臭婊子,烂货,你根本没有资格谈论输赢。
我的头发被他用力向前揪着,我感觉头上似有万把银针在不停地扎进去,我不得不掂起脚跟随着他的力量龇牙咧嘴地向前倾着身子。但是我的倔强和任性使我在面临如此的危险时刻丝毫没有服输的念头,我仍然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并且接着他的话茬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婊子,我就是烂货,我愿意!
他突然加大力量向上揪起我的头发,然后胳膊一甩用力把我向旁边的墙上撞去。我的身体随着头皮的剧烈疼痛一个咧咀碰到了墙上。随着一声沉闷的碰撞声,我感到脑中一阵眩晕。紧接着,我听见丈夫的低嚎闷雷般传来:找他去吧,看他会不会要个烂货!
当我从墙边回过身来,止住笑声,听着丈夫嘴里不停的烂货烂货的污辱时,我再一次体验着深入骨髓的仇恨。在那一刻,我看见眼前的丈夫,头发蓬乱,脸色铁青,领带已歪在一边,衬衣的一个角在撕打中已经从裤子里出来。丈夫这种神态和情况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唤起我的母性的怜爱,反而激起我心中一时的快感,我想,你与我一样痛苦不堪,我还要让你更痛苦!我要惩罚你对我的不公平,我要报复!然后我听见自己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现在就去找他,让你看一看他要不要我!
我迅速扭转身体蹬蹬蹬地走出卧室,以极快的速度穿上刚才的大衣,拿起背包,然后我又迈着骄傲的步伐走回房间,以一种低沉而自豪的声调向他示威似地叫道:我-要-找-他99lib?-睡-觉-去!
丈夫在那一刻肯定有些手足无措,我想虽然他一遍遍地喊着让我去找我的情人,但是他一定不曾想我会真的去。所以在我真的行动后,他竟然站在那里有几十秒钟没有反应。当我穿着大衣疯狂地走向门边时,我听到身后传来的激烈的砰砰啪啪声,伴随着丈夫一连串的滚蛋和臭婊子的辱骂,我感到有乱七八糟的硬硬的东西砸在我后背、后脑、腿上、脚跟上。但我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我扭头冲了出去。
我拚命往下跑着,高跟鞋在静寂的走廊那硬硬的水泥地上敲出急促的声响。走廊里似乎有耗子,当我从三楼转弯过来时,我看见脚下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滋遛窜了过去。我的腿随着猛烈的心跳软了一下,差点摔倒,然后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角落的纸箱里似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定了定神,才发现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了,泪水流了满脸,正在不停地向地上嘀嗒着。听着角落里耗子的声音,我突然咧开嘴哭了起来。我一定丑极了。
我蹲在楼道里,浑身疼痛,但内心深处那种极度的倔强再一次鼓舞着我。我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输。于是我忍着疼痛和恐惧猛然间站了起来。我对自己说,我什么都不怕,然后抬起脚冲着那只耗子出没的箱子用力踹了两脚。
38
从楼里出来,一股逼人的寒气袭来,似乎侵入了骨髓,而被丈夫打得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时间如万把钢刀插身,我不禁哆嗦起来,两腿像刚生过一场大病般软弱无力,又颤抖不停。然而,我仍然凭着一腔愤怒向前吃力地走着。我在心里不停地骂着丈夫,骂他的背叛,骂他的狠心,骂他的蛮不讲理。当他发现我有了情人时,他是如此怒不可遏;而当我发现他有了情人时,他似乎仍占在有理的一面,这几乎让我搞不清到底是他的婚外情错了,还是我的跟踪错了。晚上在度假宾馆的一幕又像一副疯狂的活动画面出现在眼前,我看见丈夫揪着我的衣领像揪着一只令人讨厌的狗一样将我拎出车里的情景,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当丈夫发现我的避孕套发现那枚戒指后那种疯狂的愤怒。这种比较使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委曲极了,感到自己做为一个女人委曲极了。同样的婚外情,为什么我们的遭遇就不同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男女性别不同吗?
昏黄的路灯像夜的眼睛迷迷蒙蒙,散发着惺忪无力的神情,走在这凛冽的寒冬中,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没有来得及飞向南方的小麻雀,在冰天冻地中,苟延残喘着,无处躲藏。而街上彻骨的寒气一如既往地流淌着,像一股股冰水穿过厚厚的衣服,渗进皮肤的毛孔,透进心脏,透进骨髓,并开始一点点地淋在身体里那股高涨的气焰上。与此同时,灵魂深处的一丝清醒和意识开始慢慢恢复。我缩着头,在静寂的街道上瑟瑟抖抖,艰难地向不知的未来走着。当天际的黑暗不断从远处弥漫过来,渗透到身边的霓虹灯,渗透到我的身体和灵魂的时候,我感到内心深处那种疯狂的报复决心,像泡在水里的一块肥皂开始一点一点地剥蚀掉。而脑海里却开始想起丈夫的种种好处,想起丈夫当年对我的宠爱,对我的宽容。而对丈夫的婚外情,我也开始为他解脱,我告诉自己是我背叛在先,丈夫或许才会因此惩罚我。
正在这时,我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才想起手机还是几天前才重新启用的。谁会打来呢?我想肯定是丈夫,因为别人还不知道呢。我突然非常希望他能回心转意挽留我,只要他口气稍微缓和一些,那怕不说出挽留的话,我或许就会主动放弃我的报复,主动回家,然后原谅他,重新接受他。
我接通电话,传来丈夫仍然愤怒的声音:婊子,我告诉你,今天你跨出这个门,就再也别想回头。
当他的“婊子”两字传到我耳边时,刚才所有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而正在消失掉的报复决心却在一霎那像一颗正在急剧分裂的细胞迅速膨胀起来。我的失望、愤怒,或许还有对前途的恐惧使我的眼泪一时间不争气地再一次决堤而出,我骄傲的心使我像一颗风雨中倔强的小树,迎着暴雨仍然拚命地向上竖着自己的自尊和自强。
我咬紧哆嗦着牙关告诉他:我决不回头!决——不!
一辆出租车慢慢驶过来,司机从开着的玻璃窗里伸出头望着我。于是我没有再想什么,坚定地坐了进去,然后让司机拉我进了火车站。
售票口只有几个人漫不经心地等着买票。我站在最后,悲伤的眼泪仍然不停地流泄着,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正在干一件可怕的事,一件报复丈夫的事情,一件自暴自弃的事情。我知道所有的结果,但我不能停止这么做,我自尊的心使我不能停下来。我不知道司马啸是否还在爱着我,我更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能接受我。但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要找他去。
我的神情一定很吓人,因为当轮到我买票时,冷冰冰的售票小姐连续看了我两眼,然后神情突然缓和了下来,从刚才还生硬的口气一改而成柔和的声调,问我买那次车那个时间。我说我要去天江,不管哪次车,不管有座没有,越快越好。最后她卖给我一张过路车票,不到半小时就可以上车。
我拿着票,像一个夜游魂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周围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一副漠然的表情,或者匆匆忙忙走过或者在各个角落里东倒西歪着,使我有一种冷森森的感觉。马上该进站了,当我站在检票的行列中时,心里却在生长着一团硬硬的东西,并开始堵在那里使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知道那是我自尊的缝隙里惟一的一点理智,它一再希望丈夫能理智下来,能给我一个台阶,挽留一下我。这点可怜的理智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膨胀,终于战胜了自尊。我拿出手机,在最后一刻,我再一次做着挽回我们的家庭的试图。我一遍遍拨着家里的号码,但又一遍遍地放弃。当快走到检票员身边时,我终于摁了OK键,接通了,丈夫的声音传过来了,他低哑着嗓子喂了一声,我感到自己虚弱不堪,怯怯地张开口,但话未说出已泪流满面,我说,我在火车站呢,我……
我想说的是我想回家。当我还没有说出下半句时,他突然大声吼叫起来:滚,臭婊子,滚到你情人的怀里吧!然后是嘀嘀的忙音。
检票小姐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我左手拿着的票已被她剪了。那一刻,我再一次对丈夫的铁石心肠感到难以理解,感到怒不可遏。我心里一遍遍地对丈夫喊着,本来是你错了,本来是你错了,你为什么用你的错误惩罚我们的家庭,惩罚我呢?我一面流着无助伤心的泪水一面机械地随着稀稀落落的人流走进去。我前面的人在奔跑着,后面的人也在一个个地超过我。我一定是最后一个,因为当我到火车前时,火车外几乎没有人走动了,只有一位好心的乘务员在向我喊着,快点快点。
昏昏沉沉地走进车厢,一股暖气迎面而来,又夹杂着混浊的烟味食品味体味以及偶尔飘来的丝丝缕缕的香水味,使我本来憋闷的胸口更感到窒息。在昏暗的灯光下,迷迷蒙蒙的人们东倒西歪。还好,在一个低着头打盹的中年男人旁边有一个空座。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车开了,我的心上似乎牵着一根长长的线,随着车子的走动牵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疼,我知道那一头是牵在家,牵在丈夫的身上的。心疼的感觉随着车子的加速在加剧,早知如此,何必……然而我始终不能摆脱自己这种弱点,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弱点。这些念头使我仍然痛哭流涕,难以自制。
旁边的几个人都在昏昏欲睡,没有注意我。我拚命压抑着自己,希望自己能慢慢平静下来。火车仍在加速前进,那种心疼的感觉已经到极限了,我知道这条线随时随地都会绷开的。对面有位旅客走来,他一连看了我两眼,使我感到难堪极了。我低下头,心中加剧的疼痛仍在慢慢散发、放射,浸入到身体的每个细胞。头开始隐隐作疼,似乎有一只钻刀在里边不停地钻着,我觉得自己或许会疯掉的,会在火车车厢里乱跑乱叫,像路口街头经常见的那个披散着头发的女疯子。
我想起精神错乱的父亲,突然感到自己的精神也正处于一种崩溃的边缘。这种想法刚刚冒出,一种巨大的恐惧便像一只钳子紧紧咬住了我。我知道我必须想办法平静下来。我翻开包,希望能发现一两粒安眠药。自从丈夫的生日后,失眠的毛病又不停地缠绕着我,所以我经常需要买一些安眠药。我焦急地翻着包,但是那种小小的纸袋一个都不曾有,我又一次在包底用手摸着,竟然发现散在包底的几粒小药片。我欣喜异常,跑到自来水管处吞了下去。
或许药力发生了作用,因为当我重新坐回的时候,我已经感到心静了许多。我把头仰在后背上,轻轻闭上眼睛,我感到心里那根线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有火车有节奏的声音在心头振颤着,这种震动像一首古老的摇篮曲,使欲裂的头痛也慢慢缓和了。当车厢里昏暗的灯在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云彩时,司马啸的脸开始慢慢从中浮现出来,他柔情的眼睛飘浮在厚重的云端心碎地盯着我,我甚至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正像一阵风从云际轻拂而来,还有他的呢喃,他的气息。他慢慢清晰起来,并开始飘向我,越飘越近,我几乎感觉到了他柔软有力的唇。我们相聚在一个温暖的春季,到处能看见盛开的鲜花,那里有一个花园,有万紫千红,有生机盎然,还有妈妈牵着我的手。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生睁着恐惧的眼睛在墙角处偷偷注视着父亲母亲,注视着我……我睡着了,在梦里我反复问着的一个问题就是,那个男孩是不是幼年的司马啸?
在旁边的那位中年男人下车时我被惊醒了,我发现天江站到了。好险!我迅速穿过拥挤的过道,不到五秒种便赶在上车的人前下了车。
39
冬日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苍白得像一副久病的老人的脸,厌厌的,无精打彩,漫不经心地注视着红尘中来来往往的凡人。我像初次来天江时一样,又一次茫然地站在广场中心,不知前途如何。我要见他吗?他还爱我吗?他看到我会如何……
一个个未知的念头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往外冒着,将我脆弱的心搅得烦恼不堪。但是最关键的是他在不在单位?这个念头一出现,我这才真的慌了。
我迅速地拿出手机,想看看他在不在。我背诵着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已经好几个月了,虽然在许多个孤独的夜晚,在许多个因思念而流泪的时刻,我一遍遍地背诵过这串数字,但始终不曾拨过。当我摁起这串数字时,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拨完号,我觉得都快听到心跳了。我的手指在OK键上边不停地犹豫着,另一指手竟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似乎是怕心跳出来似的。然后摁下OK键。我屏住呼吸听着手机的动静,在瞬间的停留后,传来了嘟嘟的忙音。我半是失望半是高兴地关掉了手机。失望的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高兴也是因为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是他在办公室。我长出一口气,觉得轻松了下来。
已经九点钟了,我在街口犹豫不定。电话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妈妈很是焦急的样子,担心地问我,你在哪儿,你千万别干傻事儿。
原来姨妈从老家过来了,想看看我们。妈妈往家里打电话,正在气头上的丈夫告诉妈妈说:你女儿找她的情人去了。
妈妈伤感地说,我早感到你们之间有什么事了。但是,女儿,你记着,一个女人一生有一个爱自己的丈夫是最大的幸福,你千万不能不知足啊。妈妈的声音里已带有一种哭腔,这种颤抖的声音像一颗细小的针尖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突然想哭,想爬在妈妈怀里大声地哭。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我是怎么回事,我更不知道我应该到哪里去,是不是该去看看司马啸。
妈妈的电话挂断了,但妈妈的声音却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着,似乎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着的雪球,越转越大。我觉得自己开始从昨天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丈夫以往的所有柔情蜜意开始不断涌现。对丈夫的痛恨又一次慢慢减弱下来,最后只剩下了一些悔恨和歉疚。是啊,一个女人有一个爱自己的丈夫应该是最大的幸福了。可是我——就像妈妈说的是不是不知足呢?我突然发现自己愚蠢极了,我也发现自己正在慢慢丧失着去看司马啸的勇气。
尽管如此,我仍然矛盾极了。我已来到他的城市,如果让我仅仅这样便回去,我感到太难过了。站在这里,站在这片给我刻骨铭心的爱情的土地上,初次相聚的情景早已使我心乱如麻,激动不已,我几乎难以克制自己对他的思念和渴望。我想去看看他,想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如果究其原因,我想,归根结底我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淑女,一个忠贞的好女人。我站在街头,再一次不停地为自己寻找借口,寻找心理解脱的方法。当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四处溜达时,无意中看到对面一个漂亮的花店,我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灵感。我为自己寻找了一个一举两得的方法。我决定去看看他,只看他一眼,而且不让他认出我。
我去花店买了九枝玫瑰,然后让售货小姐打了一个漂亮的礼盒。最后到美容店化了一下妆,买了一只茶色太阳镜和一个大白口罩。一切收拾停当,我打上车去了他的学校。
一切都恍如梦中,我觉得自己如一个不真实的影子,在恍恍惚惚的感觉里,走进了他所在的校园,加入到穿梭往来的年轻学生的队伍中。在校园里那条洁净宽阔的主干道上,我看见旁边那两排高大笔直的梧桐树像巨人般耸立着,没有绿叶,没有生机,像我那凄凉的心。我迈着飘飘忽忽的脚步在两排巨人的注视下一直走下去,我不知道他的楼在哪个方位,也不愿意问路。就这样,我凭着直觉从主干道的一个拐弯处拐过去,走上一条两旁栽有冬青的柏油路,然后顺着它我一直走到了一个花园,鬼使神差般我走进去,在一条鹅卵石的小道上,从凋零的月季、迎春,以及不知名的各种花草中穿行着。然后我发现自己又走了出来,走上另一条不知名的道路。就这样,我迷迷糊糊地走着,对身边的来来往往的学生视若不见,只是自顾自梦游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甚至忘记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当我突然间望见我的学者曾经告诉过我的他的楼名“文苑”时,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我站在那里使劲想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然后我像被人击了一拳似的突然间从梦中惊醒了:我到了!站在这座干净整洁的白色楼前,我慌乱的心开始猛烈跳动,我突然感到极度虚弱,似乎不知道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我一遍遍为自己鼓着勇气,又一遍遍泄气。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用力抖了抖头发,扶了扶眼镜,仰首对着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一种冰冷清新的冬日气息从鼻腔穿过长长的气管进入肺部,进入脑部,我感到浑身一震。然后我把肩上的包重新调整了一下,将手里的玫瑰盒倒换到另一只手里,一咬牙迈了进去。
厅中间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我下意识地望了过去。那里边站在着一个气质淡雅如水,面貌清新如月的女人。我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垂在肩上,随意地向上反卷着一个个小小的浪花,端庄中显出一丝活泼和俏丽。长长的黑大衣垂到了小腿,细细的腰身柔软而风情无限。特别是脸部那只茶色眼镜使我突然感到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当我打量自己时,从旁边的楼道里突然走出一男一女两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看来,于是在一种慌乱中我突然勇气倍增,然后迎着他们向楼梯走去。然而,我的勇气只是表面的,只是为了保持表面的平静和不让人对我这个陌生人产生好奇而已。当我走上二楼,我的腿已经开始随着疯狂的心跳变得不争气地发软了。我不得不再次停下来调整自己的步态和神态。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做着深呼吸,再次做出平静的姿态迈动步子,因为又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了。
我装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继续上着楼。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我突然感到心脏停止了:我听出后边说话人里其中一个是司马啸的声音,那个我想了千遍忆了万遍的声音!
在那一刻,我感到脑子空白一片,眼前似一场梦境虚幻不清,耳边传来的他的说话声也像秋日清晨飘来的团团的白雾柔缓游过。我的脚轻飘飘地机械地一阶一阶地迈着,步子越来越慢。我看见那个熟悉的高高瘦瘦的背影从我的身旁超过,我感到他带来的一阵风掀起了我耳后的头发,我还听见他们对话中的一句话,不,应该是一句话中的一个词语“盛唐时期”。然后,我的泪水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抬起泪眼,我又看见他头顶上的头发在他转过楼梯时随着走路的节奏跳动了几下,我还看见他长长的胳膊下夹着的黑色讲义夹里露出的白白的纸边,我看见他的长腿迈动时,裤管下皮鞋闪出的亮光……他在我的泪眼注视里毫无知觉地消失在转过去的楼道里。
不知何时我已停下了脚步,我只是站在楼梯中间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流泪。那一刻钟我的理智似乎被催眠了,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想起接下来我是如何走到他消失的地方,再走向他所在四楼的办公室。我只记得我的耳边一直响着那惟一清晰的一声“盛唐时期”。当我清醒过来时,我发现我已经站在四楼卫生间的门口。然后,我走进了卫生间。
我拿出包里的镜子重新将泪水冲洗过的脸收拾了一下,然后戴上口罩,竭力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出来。走廊里虽然光线不强,但由于浅粉色的地砖以及洁白的墙壁,使它显出一种柔和清新的气氛。对面走来一位中年女士,不施脂粉的脸上一副详和,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浓浓的书卷气,她轻盈地走过,一阵淡淡的凉气悄然飘过。看来这里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都是如此优雅而高贵。
422,420,418,下一个门就是他的房间了。我激动地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门虚掩着,没有一丝声音。我盯着门里透过的那丝光亮,再一次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里边是他吗?我是来了吗?我下意识地晃了晃头,才彻底清醒过来。我再一次按住狂跳的心,准备敲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然后是书页的翻动声。我知道那是他。一瞬间眼泪涌上眼眶,喉咙哽咽。我想哭!旁边有说话声传来,不知谁的门正在打开送客人。如果有人看到我站在那里,说不定以为我在偷听呢?我急忙擦了擦眼睛,来不及犹豫敲响了门。
40
请进!
里边传来了他的声音,那种我令我心碎令我魂牵梦萦的声音。我拚命地压抑着自己的眼泪,才不至于哭出来。我觉得自己的腿沉重得像一块千斤的石头,难以抬起。里边又传来一声请进。
我进来了,站在门边,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他。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衫,打着整齐的领带,略微秃顶的脑袋正从几份材料上抬起来,向我看着,眼睛温柔和善。突然,他站了起来,好像有什么特殊感觉似的,他吃惊地说,你……
我没有移动,只是努力压抑着高涨的激情,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态张开嘴,但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向我迈开一步,说,你……
我不知那来的灵感,终于张开嘴说出一句话,还不忘带了一点家乡的口音,以便不让他认出我。我说,司马教授,你好,我是李岩老师的学生,替他稍东西给你。
他的脸上出现一丝失望,然后迅速平静下来,说,噢,你好,请坐。然后他自嘲地微笑着说,对不起,我差点认错人。然而,此时,我的镜片后的眼睛里已有泪水渗出。从模糊的泪眼中,透过暗色的镜片,我还是看清了,他比上一次见面时老了,两鬓上有几根白发醒目的夹杂在黑发中,像夜空中几颗闪亮的星星般扎眼。他也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挺拔了,但他的风度举止以及一切仍然让我心醉神迷,而这些变化只不过让我产生更深的爱怜和不安罢了。
我站在沙发旁边,但并没有坐下,以表示自己不能停留。然后,趁他转身走回他的椅子的当儿,迅速地调整了自己。
我告诉他我还有事,东西你收好。我壮着胆子,走过去,走向他的身边。那短短的几步对我来说,似乎是一条巨大的鸿沟,我必须拼着全身力气,跳过去。我感到自己的心异常虚弱,似乎已经被抽成一块小小的可怜的干茄子。我的手在轻轻地颤着,那个礼盒上扎着的美丽的蝴蝶结似要展翅欲飞似的,在剧烈抖着。我想,如果我是一个蝴蝶多好,那样,在我想他的时候,我会随时从窗口飞来,来看他。
他伸出手来了,身体前倾着,高高的身材仍像一棵高大的树一样将我的视线截在跟前。我看到他胸前白衬衣硬硬的领子下那根蓝色领带正对着我,上边有颗颗星星状的暗色小花,忧伤地像碎在夜里的眼泪。
我递过那只包有玫瑰的礼品盒。无意间我的手触到了他的手,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从手指传过,然后通过毛细血管,通过神经传遍了全身。我觉得自己在发抖,像秋天枝头的树叶,弱不禁风地等待着宿命。他站在我身边,柔和而平静的眼神几乎使我崩溃,我似乎已闻到他身体的气味,听到他的气息了。
我竭尽力气装出一副平静的神态,只有镜片后的眼睛里正在无限地喷射着怜爱和心疼。我知道我必须以最少的话,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一切。于是我在心里狠了狠,坚定地说,我还有事,再见。说完,我迅速地转过身,泪水已经再也无法控制了,它像一股喷泉飞流而出,我听到他在背后正客气地说着谢谢,谢谢。
我已不能再说话了,.99lib.因为我觉得我快要哭出来了。我一步步吃力地迈着向外走,似乎戴着一副沉的铁锁链,这使我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力量,每走一步都感到那条铁链正在一点点钳在肉里,然后那种疼痛便像一种放射状的细菌,不断地浸到身体的每块肌肉,每个细胞,然后蔓延到脑中,于是疼痛后的脑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他的视线,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下了楼,更想不清楚什么时间扯下了那只令人窒息的口罩。当我走出楼下大厅,当一股寒风迎面而来时,一种冰冷如刀割般的寒冷在脸上刮过,原来我脸上全是泪水。我才知道我又一次从他身边走开了。
学生们从身边不断走过,而伤痛的我却是一片茫然。我站在马路上,下意识地抬起头寻找那个窗口。所有的窗口都一模一样地紧紧地闭着,像一张张冷漠的脸,在冬日的寒阳里从不同角度折射着来自太阳的光线。哪一个窗口是他的呢?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又在漫出眼眶。
有一种什么声音似乎传来,有一种隐约的碰撞声遥遥传来。就在我疑惑而四处张望的时候,我看到四楼处有一个窗口正在叮当作响地打开,然后我看见一张模糊而熟悉的脸伸出窗外正在张望。那是司马啸!我一下子蒙了。他像个奇迹,像一个梦幻,像一个童话,出现在我眼睛的上空。我看到他正向我伸出胳膊,正焦急地比划着。等我擦清楚眼睛再一次向上张望时,窗口里已不见他的踪影。只有寒阳中的窗玻璃在泛着刺眼的光芒,而那没来得及关上的窗子却像一只动物张大了的嘴,说明他的确曾出现在哪里。
我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他一定是出来找我了。我的心里顿时涌出无限的企盼、幸福和安慰,然而几乎一瞬间这种感觉便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我是不能见他的!否则过去和刚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东流。我怎么办?
我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明白我必须躲开这里,躲开司马啸的视线。当我紧张地张望时,路对面一棵棵绿得发青的松柏树伸着密密的枝桠像一团团绿雾吸引了我。我像一只躲避猎人的小动物仓促间冲过去,隐匿在它的后边了。几乎同时一股内疚也充斥在我的脑海,我觉得自己又荒唐又可笑又残忍。
司马啸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从树的缝隙里,我看见他只穿着刚才的毛衣,连外套都没顾得穿。他站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正在焦急的张望。大约一分钟后,他突然扭过身大步流星地向着校门口奔去。
我在树的后边望着他匆匆的背影,伤心欲绝。我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来见他?为什么这样见他?我不知道我这样会给他的心里留下什么。他会怎样想我。
十分钟后,我看到我的学者从刚才的路上走了回来。他似乎满身疲惫,步履艰难,高高的个子在来来往往的学生中非常引人注目。他走到楼门前,突然停下来,又一次四处张望着,我似乎看到了他脸上的失望和伤感。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走了进去,身影在玻璃门后消失了。
我从树后走了出来,站在马路上又一次望向他的窗口。那个窗口仍然没有动静,洞开着大嘴。我知道这张大嘴已经将司马啸从我的生命里彻底吞噬了。然而,我不想走。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想在他周围,那怕只感觉他,感觉那个有他的窗口。
在斜对面有一片小树林,里面散乱地摆放着几张石凳,显示着冬日的空茫和寥落,地上偶尔被风卷起的黄叶似乎也正在诉说着凄凉和落寞。我满身疲惫,沮丧不堪,萎萎缩缩地坐在那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隐去,有细细的雪粒飘来,打在周围的树上、石桌上和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飘到脸上,竟像一粒粒冰凉的小石子,砸得隐隐作疼。路上的五彩雨伞越来越多,使洁静的校园有一种眼花瞭乱的感觉。
雪越落越急,雪花也越飘越大,一片一片在眼前飞舞着,旋转着,挣扎着,闪着美丽洁白的光泽。当它们最后不得不认命落在黄色的土地上时,那到底是飞舞着的生命的终结还是生命的归宿呢?抑或是生命的新生呢?
我的身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花,黑色羊绒大衣像长了一层白毛。我像一只孤独的泥塑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只冰凉的石凳上,已经开始引起有些人的好奇。我突然难过起来,一时间又感觉自己像只被遗弃的可怜的狗,在落雪的日子仍然孤独地漂泊在冰天雪地里。司马啸的窗子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当我有了这一发现后,我开始感到了彻骨寒冷,上齿与下齿不断相碰,身体也哆嗦起来。
手碗上的表已指向十一点四十分,快下班了。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冻得僵硬的四肢似乎已经麻木,难以走动。我伸出冰凉的手开始拍打头上和身上的雪花,一片片白色的雪花从头上和身上悠然落下,悄然隐入地上薄薄的雪层里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司马啸办公的那座楼,里边已经有三三两两地人员下班了。透过满眼飞花,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从遥远的地方袭来,不知眼前是梦境还是意识中的胡思乱想。如果是梦,那就不要醒来吧,起码让我再看他一眼才醒来吧。
司马啸出来了,掖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高高瘦瘦的身体已经明显微倾了。我不由得心酸起来。他独自一人穿越在飞舞着的雪花里,像一匹瘦瘦的骆驼正在经过长途的跋涉,给人一种疲惫和沧桑感。我从小树林走出,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像幽怨的魂灵,满眼泪水,尾随着他。
校园里并没有因为飞雪而寂寞,反而因初雪而浪漫起来。道路两旁的冬青和松柏已经是银装素裹。年轻学子们的欢快说笑在旁边不停地传来,与我孤独的心境和表情形成极大反差。司马啸已经拐弯了,他向宿舍楼的方向走了。当我到达他拐弯的地方时,我停了下来。对我来说,那已是我的禁地了。我站在一棵青松旁,与翠绿的青松一起,头顶轻盈的雪花,透过迷人眼睛的雪片凝视着他的背影。白白的雪雾中,他高高的身影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一片白色中,消失在我的泪眼里。
第十四章
41
我是在一阵吵闹声中惊醒的。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人一边愤怒地大声嚷着,一边把王真强从他的司机座上拉出来。她头上和身上已积了一层白白的雪,显然已在雪地呆好长时间了。王真强像一只小鸡般被揪着脖领子,踉踉跄跄地站在了雪地上。
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你从小就毁了她,现在又来毁她的家。你这是自己找上门来,自己找教训的。“啪”“啪”两记耳光随着那个中年女人挥舞的手穿过迷蒙的雪雾传来,我看见那个女人头上身上的雪片正在随着剧烈的身体动作散落下来,一团团似棉花般四处散落,然后飘飘洒洒与天空飞落下来的雪花溶合在一起。一瞬间我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四处张望,看到在车外另一侧一副吃惊表情的妈妈正愣在那里。
王真强终于站直了身子,妈妈也跑了过来,拚命地拉着那个女人。当那个女人气喘嘘嘘地被妈妈拉到车前方时,车灯照亮了她的脸。我认清了,那是姨妈。那个脾气与我一样任性的女人。
我早在这儿等了,我料定他今天会来的。她仍然在大声地嚷着,今天不能放过这个狗……她突然停了下来,张口结舌地盯着从车上走下来的我。紧接着,姨妈冲了过来,抱住我嚷嚷了起来,苦命的孩子,你难道都忘了过去的事,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为什么还与他来往?
我忘了什么?他怎么啦?我疑惑地睁大眼睛望着妈妈,望着王真强。妈妈又一次被吓得不知所措了。王真强突然冲过来对着姨妈恶狠狠举着拳头说,你这个混帐女人!
妈妈也正在拼命地跺着脚,瞪着姨妈。然而姨妈却视而不见地被王真强的拳头再一次激怒了。她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突然放开我,转过身子,跳起来抓住了王真强的头发,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没送你进监狱便宜了你,没想到今天你还有胆量来欺负小云……
姨妈仍然在高声嚷着,王真强与妈妈也在她的周围晃着。一片嘈杂。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王真强的笑容,王真强偶尔的忧伤,王真强白白的肤色……我突然看到了那个午后的玻璃窗上妈妈的脸,父亲追着的那个男孩……
我听到自己大叫一声,然后疯狂地扭转身跑了。我想跑离周围的一切,跑离父亲母亲跑离那个小男孩,跑开无边的黑夜,跑开眼前飞舞着的白雪。在这种飞速的奔跑中,我的脑中慢慢变成一片混沌,眼前黑的夜与白的雪也开始旋转起来,变成两条黑白分明的高速运转的线条,一种眼花缭乱的图案越转越大,像一股巨大的旋风滚雪球般瞬间罩住了周围的一切,罩住了无助而恐惧的我。
我仍然没命地跑着,似乎要逃开这个黑白线条组成的魔图。然而,我跑着跑着,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张细小的纸片被卷了起来,在黑白线条的图案里像一个小小的墨点,没有固定位子。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我恐惧地高声叫着,声音穿过黑白图案里各种各样的线条和空白,穿过翻卷着的尘沙和杂物消失在看不见的世界里。我感到那个巨大的旋风正在高速旋转着、飞越着、呼啸着卷起地上、空中,以及周围的一切纸张、垃圾、空杯,还有像我这样轻飘的灵魂,最后冲向一个黑黑的洞穴。就像记忆里一个童话中的妖怪变化成一股气体钻进那个瓶子里一样,旋风带着像一粒沙尘的我被吸了进去。我死了,正在进入坟墓。这是我在被卷进洞口一霎那的想法。然后我觉得有一滴泪正在从眼眶里流出,随着呼啸的风声碎落在黑暗里了。
洞穴黑不见底,我随着旋风被洞口压缩成一缕高硬度高速度的物体,裹夹在呼呼的风中向前冲着。如果说是洞穴不如说是一口深井,或许是地球的一个干枯的泉眼。我在这个幽深黑暗的深井里加速下落着。我的眼睛竭力大睁着,但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刺耳的空气摩擦声,以及身体下落引起的头发根根倒竖,使我感到我的下落速度有多可怕。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落了多深,我似乎被一种轻飘飘的东西接住了。当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时,我已被水淹没了……
醒来后,我看到自己已躺在一个明媚的花园里。新草青青,绿树浓浓,满眼野花像星星点缀在绿叶丛中。我揉着双眼,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气息,然后我站起来,穿着妈妈刚缝好的红裙子,像一只快乐的蝴蝶飞在一片片小草绿树间。在不远处那座刚盖好的红砖房旁边,赫然膨松着一棵硕大的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像一团浓浓绿雾镶钳在蓝天脚下。我记起那是我经常攀爬的地方,它像一位老爷爷般经常驮起我,驮起我的梦想、儿歌和游戏。我飞跑过去,树下闪出我的儿时伙伴——一位白净的小男孩,晨哥,我叫他董永。
那是奶奶经常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 href='/article/2111.htm'>《天仙配》里的人物,然后我把这个名字给了他。那棵老槐树便成了我们的证婚人。我们是在那棵苍老的槐树下拜完天地,在它粗粗壮壮、弯弯曲曲的枝桠上完成藏书网我们的婚礼的。小董永说,今天他要完成最后一项婚礼程序——进洞房。我咯咯地笑着,被他背了起来。然后遵循着他的要求闭上双眼。一种槐花的香味浓烈地飘进鼻腔,周围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声。我仍然咯咯地笑着,在他的背上感到一种旋转和晕晕的快乐。当我被放下时,我睁开眼睛,看到我被放在那座新落成的红砖房里一架旧床上。我仍然被要求闭上眼睛,我感到嘴上有毛茸茸的东西噌来,我被痒得又大声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我感到我的裙子被掀了起来,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硬硬地杵向我的下身。我好奇地坐了起来,他告诉我说新娘子都要这样入洞房的。我听话地重新躺了下来。
我又闻见了槐花的香味,似乎是从硬硬的凉凉的床下散发出来,伴着他呼出的重重的气息,像夏日午后湿热的风喷在脸上。当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又一次传来时,我咯咯的笑声被撕裂般疼痛引起的大叫声所代替。然后我听到一群麻雀扑楞楞一轰而起,飞跑了,一缕浓香的槐花味扑鼻而来。
他搂我在他的怀里,给我唱一首美丽忧伤的歌,我听不清歌词唱得是什么,只记得一阵阵槐花的香味从周围弥漫过,似乎是那首歌的旋律。突然,我看到玻璃窗上有一张熟悉的脸,正大张着嘴,愤怒地嚷着。然后我听到一声刺耳的咯吱声,玻璃飞成的碎片四散开来,乱纷纷地闪着不同的光线落在不同的地方。在我与小晨哥的胸前落下一片尖尖的正折射着各种彩色光线的玻璃。
爸爸冲了进来,小晨哥扔下我跑了。当妈妈拉起我时,我看到粗糙的床板上有一滩殷红的鲜血,边缘处已经凝结成红黑色,正狰狞地对望着我。
我“哇”地一声哭了,鼻腔边的槐花香味似乎更浓了。
42
我又一次醒来,儿时稚嫩的哭声正在耳边慢慢隐去,像一缕炊烟悄然地散落开来,只留下一种恶梦般的感觉在心中久久徘徊。睁开艰涩的双眼,我发现躺在一间光线柔和设置简朴的房间。房里散发着的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气息使我立刻感到了妈妈的存在。哦!这是妈妈的房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房间某个角落响着,我循声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了妈妈的背影,那个衰老的背影正在佝偻着微微颤抖,浓密的头发已经花白,像秋日早晨落下的一层霜。
她在哭泣!是她那颤抖的上衣下摆正在轻轻地摇着窗根下那棵青翠欲滴的盆花。
妈妈!我轻轻地叫着,泪水决堤而下。妈妈扭过身子,一双红红的眼睛疲惫不堪,似一匹老态龙钟的正徘徊在老病交加边缘的老马,周身散发着悲哀、苍凉、绝望、无奈和无助。从窗口斜照而来的一束光线在纱帘的筛选下,变幻成一条斑斑点点的图案映在妈妈身旁的墙上。当妈妈走过时,那条图案便在瞬间以另一种流动的姿态从墙上跳到妈妈的身上,然后又跳了回去,恢复了原状。妈妈也从一闪而过的光亮里重新落在幽暗里。只有眼睛里那被照亮了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被那条光线拉了一把似的倏然飘落下来,顺着苍老的面颊纵横流进或深或浅的皱纹里,然后幻化成一种潮湿的悲哀,凝结在妈妈苍老的面容里。
我知道了,我记起来了。我流着眼泪被妈妈搂在她柔软温暖的怀里,像一个无助的婴儿贪婪地吸着妈妈身上熟悉的气味。有滴滴嗒嗒的泪水不断地落在我的脸颊上,痒酥酥地与我脸上的泪水汇合一起,流向耳边,流向嘴角。我听到妈妈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就像涩涩的水道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似的,憋在里边的那股强劲的洪流不停地发出沉重流淌声。
当我抬起泪脸,艰难地吐出“我在童年时就已不再是处女”的问题时,妈妈那一直压抑着的痛苦终于喷射而出了。我看见她那苍老的头用力垂了一下,额前那缕干硬的白发连抖几下,然后突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长啸,穿过屋内沉重潮湿的气息,撞向硬硬的墙壁,然后复又弹回,像一股潮水般汹涌着、澎湃着、呼啸着在我与妈妈的四周激荡着。妈妈大哭起来。我在她的怀里被她剧烈的颤抖颠波着,像行驶在大海上的风雨飘摇里的一叶小舟。
妈妈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响着,缠绕着,碰撞着,将各种悲哀越来越浓地充进房间的每个空气分子中。在这浓重的悲哀里,我终于也敞开我那苦痛的心灵,大放悲声。
两天后,我冲破妈妈的劝阻,回到了自己的家。
家里一片狼藉,保持着那天晚上我们那场冲突的痕迹。门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横七竖八的拖鞋,女儿的玩具狗,丈夫的T恤衫,我的胸衣,一个皮包,两本卷着页的书,以及三张VCD光盘……那是我冲出门时,丈夫扔向我的东西。客厅墙上仍然挂着我与丈夫的婚纱照。温情的丈夫正在宽厚地向我微笑着。我用手摸着丈夫的脸颊、嘴唇以及眼睛,泪流满面。
是的,我从头就对不起丈夫,我给丈夫的是一个不完整的身体,一个不完整的爱情,一个不完整的心和不完整的婚姻。是的,丈夫不论如何都不过分。我不配他的纯真的爱情,不配他的呵护,不配他的信任,不配他的一切。一切都该结束了,不该拥有的,还是还给命运吧!
我又一次把照片翻过来挂在墙上,那白白的墙上立刻像开了一扇窗子似的,然后有一缕缕忧伤而孤独的气息不断从那里吹来,将屋内一丝的暖气悄无声息地逼出去。站在客厅中央的我开始感到阵阵的寒气袭来,脸上的泪水似已冻结。我知道这次翻过去的照片将再也不会翻回来了,就像这个空白的框子一样展示给人的永远只能是空白了。
电话响了,在寂静、哀伤的空气里像一道飞逝而过的闪电,将我的意识猛然照亮。我犹豫着是否接听,因为我真得想一个人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去、将来。然而,电话固执地坚定地在屋内响着,一声接一声刺耳的震铃使我脆弱的心越抽越紧,屋内所有的东西似乎也因为这种震铃而摇动,就连冷凝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断裂开来。我拿起听筒,发出一声滋滋拉拉拖泥带水的沙哑的问候。然而回应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令人心碎的声音——司马啸!我的学者!一种疼痛的颤栗通过小小的一根线一瞬间传遍全身,就像一根小小的自来水管通过高压喷着的巨大的水柱突然袭来,一时间将我击的头晕转向,握听筒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我觉得自己羸弱不堪,简直要虚脱一般。
电话那端是司马啸温柔的声音,轻柔如飘舞的丝绸滑过脸庞,缓缓落在身上,将我慢慢绕住。我的心脏乃至全身在这种温柔的缠裹下变得渴望、焦盼和激动,意识纷乱如麻,语句结结巴巴。我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不停地问着,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我反复地语无伦次地说着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一直过了几分钟后,我狂跳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才听见他的话。
他说,我真得无法克制,我想听见你。知道吗?那天你为什么突然遛走?你知道我多伤心!我往你单位打过电话,都说你请假了。往你家打过电话也没找到你。你怎么了?难道我们的缘份真的已尽?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暗哑起来,有一种伤痛的叹息通过电话隐隐传来,轻若游丝,却牵出我一串又一串因思念而痛苦的泪水。一片沉默从电话里传来,似一团沉重的雾在悄悄地蔓延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电话那端飘来的似耳语般缓缓的但又艰涩的话语,他……他对你还好吗?
他很轻的一句问话像一颗炸雷将我憋了许久的怨愤一下子轰了出来,炸成了四处飞散的碎片。我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向外喷射着怨恨、后悔、痛苦、无奈、绝望等各种情绪。我竭力捂着嘴,扭过头去无声地哭着、渲泄着。墙上那个翻转过去的镜框正对着我模糊的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丈夫那受伤的眼睛正从那里幽怨地望着我。我终于压抑住哭声,努力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还好。
司马啸一时间沉默下来,电话里又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说,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向你表达我的内疚。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伤害了你的婚姻。如果他仍不能原谅你。我会给你一切,幸福、婚姻、责任,如果你愿意。我用真诚的爱向你保证!
99lib.他的话语带着沉甸甸的伤感,像耕耘在我的耳膜和心上的一把犁铧,不停地犁出长长的深深的沟壑,犁铧经过的地方,不停地翻卷着鲜艳的、血淋淋的思念和痛楚,这种痛楚不停地上升起来,将虚弱的我彻底击跨。我终于再也无法忍住满腔的思念和痛苦,呜——呜大哭了起来。
我的哭声从胸腔里从灵魂里撕心裂肺地发出,使对面的学者越来越手足无措。我听到他焦急的语无伦次的劝慰。然而我只是一味地哭着,对面司马啸的声音慢慢像烟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当最后传来嘀嘀的声音时,我才知道对面的司马啸已经走了。
谁愿忍受一个整天艾艾凄凄的女人的哭声呢?那是我挂上电话后突然想起的,几乎同时,所有难以形容的自卑和悔恨的情绪也充满在脑中。
然而,我的这种想法很快被证实是一个错误。四个小时后,当我正在迷迷糊糊的睡梦里游荡时,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艰难地睁开一双肿胀的眼睛,伸手摸向听筒。里边传来糟杂一片,然而那模模糊糊的声音,还是让人大吃一惊,并把我彻底惊醒。司马啸已来到我的城市!
43
一个小时后,我像做梦般已经坐在一家优雅的茶室了。对面的司马啸笼罩在一片桔红色的灯光里,这团桔红色在他周围轻轻荡漾着,飘飘渺渺、隐隐约约,使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越来越强。我又一次感觉这只是一场梦境,一场转眼即逝的梦。
他轻轻地伸出手来,示意我把手给他,我犹豫地看着他。他温和而柔情的眼睛再一次让我生起无限的迷恋和激情。当我终于把冰凉的手放在了他宽大温暖的手心里,我感到自己那种如潮的激情开始从身体的每个细胞渗出来。他慢慢地收紧手,将我的手攥了起来,并把另一只宽大的手也轻轻地绕了过来,缓缓地以一种柔和节奏拍着。随着这种拍打的节奏,奇迹发生了。我感到有一种温暖和平静的感觉从他的手里流出来,蜿蜒着绕在我的身边,慢慢浸入我的身体、意识甚至灵魂。我的眼睛开始迷离朦胧起来,一种昏昏欲睡的情绪越来越强地在身体里升起。似乎经过跋山涉水后第一次看见柔软舒适的床一样,心头那种入梦的渴望像潮水般开始一遍遍袭来,意识也开始变得若即若离,我不由得喃喃道,我好想睡!
司马啸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仍然攥着我的手,弯着腰身,像一只猫轻手轻脚绕到了我的身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揽过我的腰说,来吧,那就睡一会儿!于是,我像被使了催眠术似的真的靠在他的胸膛前闭上了眼睛。也许渺小的身体真的是太累了,也许是生命真的无法再承受了,靠在那个宽厚的胸堂上,我真的感到好安全好轻松。过去那种惊心动魄的激情似乎经历了什么灾难和打击一样突然全部死亡99lib?了,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心平气和。桔红色的光线透过闭着的眼皮仍悄悄地在眼睛边流淌,耳边静寂如水,只有司马啸胸中嘭嘭的心脏跳动声,有力而节奏地摇着我昏昏的意识,我真的在他轻柔的鼻息声中睡着了。
到现在我仍然搞不清我为什么会在那种情况下睡着,如果说身体太虚弱的话,不如说应该是情感太虚弱了,或者应该是灵魂太疲惫了。总之我睡着了,连一个梦都没做。然而,更奇怪的事还是后头。当我醒来一眼看到充满爱怜的司马啸时,当我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时,我竟满怀喜悦地向他微笑了。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笑过了。所以当我向他微笑时,竟感到脸部肌肉有一阵缰硬和拉痛,尽管如此,我感觉我的笑容仍是一片灿烂。
我的手还在他的温暖的手里,已经被他攥得潮湿起来。我慢慢坐直了身子,重新打量旁边的司马啸。似乎到现在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司马啸的确是来到我的城市,我的身旁了。
他低着头,我看见了他眼睛深处瞳孔里的我的脸。他的情绪随着我的微笑也高涨起来。他说,你吓坏我了,突然来,突然走,我几乎没认出你来。然后千呼万唤却没有踪影。好容易找到,却号啕大哭。我真担心你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面对司马啸,就会忘却所面临有关婚姻和丈夫的烦恼。我情绪似乎真的轻松了下来,我站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说,你看我现在挺好的。没有事儿!
真的?我这次来是有目的的。他的声音微弱下来,似乎有一丝失望,但很快这种失望似乎被一种羞耻所掩盖。我困惑地望着他的眼睛,想搞清楚他的目的。接着他以一种耳语般的声音很难为情地说,我以为他不要你了。
一时间那种压抑起来的伤感复又弥漫开来,将刚才的轻松气氛掩盖了。他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准备向你求婚,你知道吗?
我平静的心突然间掀起巨波大浪,面对他的表白,我一时间感到手足无措。自从他说过他的梦后,虽然多少次我希望过,憧憬过,但从没有奢望过。即使设想离婚也不曾想过真会有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天。我不知道如何表示我的感动和震撼,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只是愣愣地望着桔红色灯光里的他的真诚的眼睛,足足有二十秒种,空气似乎静止了。他又一次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会给你一切,包括婚姻、责任、幸福和爱情。只要你点一下头。你明白吗?
我仍然愣愣地听着他的话,像做梦一般,只有茶香从桔黄色的灯光里慢慢分离出来,游向我的身边。我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从司马啸的手里抽了出来。我听到自己极微弱地说着,我们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可能呢?我们相处的时间几乎才几天,你其实根本不了解我。
不,你错了。司马啸温柔而坚定地说,你知道有的人相处一辈子都不会结婚,有的人或许只见一次就能相爱。爱与时间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然而,我还是不能同意他。我想,他太善良了,他一定是把我痛苦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了,所以他想用传统的方式给我名份,给我婚姻。可是,我非常了解我自己,我知道自己缺点太多了,我知道我的任性,我的倔强,我的暴戾,我的耐不住寂寞,我的不贞,我的放荡,我更知道这些缺点使我难以配上他给我的婚姻。我还知道,就我们而言,婚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应该是最最不适宜的。我真的无法想像,当我们面对柴米油盐,当我们为孩子,为家务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时,我们的刻骨铭心的爱会持续多久。如果从这种意义上说,爱情的坟墓无疑就是婚姻。我不想将它埋葬到世俗中去,也不想过早地埋葬它。如果说我拒绝与他的婚姻是缘于这种理由的话,不如说得明白些,应该缘于我对失败的恐惧。我宁愿为此痛苦地爱,痛苦地思念,终生到老。因为只有这样,这份爱才会永远不会掺进杂质,只有这样,它才会最完美,最持久。
当我一点点地为我们的未来想明白时,我的心开始慢慢平静下来,我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为了这份美好的爱情,为了这份刻骨铭心的思念,也为了他心目中对我的爱。是让他解脱,让他重新寻找自己生活的时候了。高潮时谢幕,才能保持那份永久的美丽!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在以后日子里,每当他工作或者生活,每当他累了、闲了或者快乐了,当他偶尔想起我时,才会一直存有那份美好的爱和思念。
杯子里的水都已凉了,我重新添了热水。然后,我轻轻地嗅着悠悠的茶香,以压抑心中深深的伤痛,然后作出一种平静的姿态告诉他,丈夫已经原谅我了,我们基本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我想我会做个贤妻良母的。司马啸的脸上一瞬间突然涌现出一种羞愧和忧伤的表情。他低下头,眼睛怔怔地盯着正袅袅升着茶香的水杯,似乎想从水中寻找什么。然后他抬起迷蒙的眼睛,幽幽地着说,难道……难道我们的缘份真的尽了?
我觉得眼泪正在抑制不住地向外溢出,我只好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悄悄地将眼泪轻轻抹去。外面的黑夜无边无际,只有那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给神秘的黑夜托出一片色彩和生命的痕迹。我突然感到自己太渺小了,生命面对的各种超自然的力量太强大了。一定是有些什么是我们所不能左右自己的,一定是有些什么注定是生命中不该有的。
当我的泪水再一次因感叹生命的渺小而滑落时,我感到了那只温厚的手轻轻滑过我的泪水浸湿的脸颊,我的流泪的眼睛,然后插进我的头发。我感到我的头发正在被他轻轻的捧起,然后我感到他将自己的脸贴了上来,深深的呼吸声在我的头发里沉重地湍流着,透过密密的缝隙,轻轻地触摸着我的皮肤。他在喃喃着,你是我生命里让我最动情的女人,也是我一生中将再也不会忘记的女人。我的脖后面不停吹来他的气息,然后有几滴温温的东西落在我的脖颈中,我知道他也哭了。
44
走出茶室,路过前台的时候,突然在幽暗的光线里有一张似乎熟悉的脸,但是没等我想起是谁,我们已经迈出了茶馆。
已经九点多了,西伯利亚的寒流正强劲地涌来,打在脸上似鞭子抽着。我仍然在想那张脸,但搜遍脑子也没能想起。然而,心里却涌起了一种不祥或者说不安的感觉。我跟在他的身旁,被风一吹几乎全身颤抖起来。我突然非常希望他能伸出手拥住我。我想或许那样,我会完全改变主意的。但是他没有。
在出租车里,我们并肩沉默着,他用两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今夜一别真将成永诀了。于是一时间过去所有的刻骨铭心的相聚全部涌上了脑海:初次相聚他那黑风衣掀起的衣角,在楼梯里踉踉跄跄的行走,在电梯里他的热吻;第二次相聚时他温暖的前胸;第三次见他时他鬓角的白发……所有的镜头像车窗外飞驰着的街灯从远处飘到眼前,当刚刚清晰地现出它的全景和面貌时,便被新的镜头所代替。我无声地流着泪水,任离别的痛苦慢慢啃噬着肌肤和心脏。我好想靠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然而,他的学者气的沉默,他的学者气的伤感,就连他的痛苦都是如此斯文。我只有咬着牙悄然地独自吞咽下别离的痛楚。
火车站里,我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从买票,到候车检票,我们几乎一直处于沉默中。我们一步步地迈向检票口,我走在他的斜后方,手被他攥得越来越紧,我知道那个最后时刻即将到来了,我真想告诉他留下来,今夜!
在我们被人流涌着快走到检票口时,他突然拉着我转过身向回走去,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幽暗中我望向他的脸,我看见他非常地激动起来,呼吸声变得粗细不均。在后边一个暗影里,他停了下来。微微弯着身子,低首望着我的眼睛,忧伤但坚定地说道:看着我。
我再一次仔细地看向他,那是一张清瘦而棱角分明的脸,学究气十足的表情里满是忧郁,像秋风扫过后的大地满是苍凉。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时,我才发现里面除了丝丝痛苦还有闪闪的泪光。我不由得热泪盈眶,低下头去。
抬起头看着我!他声音暗哑,但很坚定,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我顺从地抬起泪眼,看见他的脸上除了伤痛还有一种诀别的悲壮。
他紧盯着我的眼睛问道,还记着我们初次相聚时的那句诺言?
他的这句问话一下子让我想起我们的初次相聚,想起那个月色如水的晚上,一时间一种巨大的悲苦淹没了我,我一面拼命点着头,一面不顾别人的眼光,捂着脸压抑地哭起来。然后我听见他低哑着嗓音说,不管未来如何,在四月五号那天我们至少都要通一次电话来彼此联系,否则的话,第二天我去找你,如果第二天我没找你,你第三天要来找我。记着吗..?
我泪水滂沱,再一次点头表示自己记着。
记住这句诺言,记住我!这是他最后转过身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从检票小姐的身旁走了过去,高高瘦瘦的身影在苍白而冷峻的日光灯里,在模模糊糊的夜气里,似乎正变成一个越来越不真实的梦。当他走过护栏,拐过弯,他突然转过身,透过那段痛苦的距离,穿过那段白白的灯光,我的心已感觉到他模糊的脸上的伤痛。周围的乘客都已匆匆离去,只有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孤身一人。泪眼朦胧中,我们对望着,巨大的悲伤随着目光的相互交叉在我们之间来回传递着,奔流着。
学者啊,我不由得心里念道,燕子南飞还飞回,西伯利亚的寒流走后还重来,而我们何时还能相聚?
当广播里一个女人软哝哝地说着,列车已停止检票时,我的学者终于转过身去了。留在我眼里的是他那牵走我的心的背影。
我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他最后转身时停留的那个地方,傻傻地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梦醒来,他还会站在那儿。当又一拨进站检票的人群熙熙攘攘地拥挤着冲向那里时,我才意识到已不可能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梦游者刚刚醒来似的,慢慢地转过身子,准备回去。
我茫然扭过身去,一脚踩在紧挨着我站着一个男人的脚上,而头部几乎撞到他的胸脯上。我慌乱地连说着对不起,然而对面的人背着灯光却无动于衷,没有声音也没有移动。在我望向他的脸之前,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莫名恐惧。就在我来不及思考这种恐惧的缘由时,我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丈夫正在异样的看着我!
我似乎一下蒙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然而,丈夫几乎在二三分钟之内就那样看着我,嘴唇紧闭。我颤颤惊惊地解读着丈夫眼睛里、脸上的情绪,那里除了愤怒、绝望、痛苦以外,还有越来越强的鄙视和冷漠,像根根芒剌正在扎在我的身上。
我羞愧交加,痛苦而无奈地等着丈夫的惩罚。几分钟后,丈夫突然转过身,大踏步走向出口。在他临走出出口时,他又一次转过身,望着一直愣在原地的我,瞟过一个憎恶的眼神,然后轻蔑的转过身去,在我恐惧的的眼神里消失了。
就像大梦初醒,我突然意识到该结束的都真的彻底结束了,包括婚姻和婚外情,在同一个夜里,几乎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这样结束了。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终结,也没想到都选择在这同一个夜里。
我已经没有泪水了,但虚弱的身体几乎支持不住了。一定是老天的安排,在我们婚姻的最后时刻,让曾经如此执着地爱着我的丈夫终于看到了他应该也是最不应该看到的人和事,然后没有任何遗憾,没有任何愧疚,没有任何留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去结束这段婚姻生活。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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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快到了,我一直请着长假,没有上班。丈夫从火车站那次相遇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女儿也一直住在奶奶家。这一段日子,几乎从早到晚都是我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影子,甚至连电话都不曾有一个,似乎大家约好把我忘记似的。家——像一个寂寞的坟墓,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活力,没有色彩,就连惟一的生命——我似乎也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现在才深深地感到,这么多年来,在遇见司马啸之前,惟一能证明我的生命存在的其实只有孩子与丈夫,而我的全部生活内容其实也就是这些。而丈夫与孩子的生活内容却不仅仅是我。当他们离开我后,可以照样生活,照样快乐,照样沿着他们的生命轨迹前行。而我,一旦失去他们,我还有什么?我天天躺在床上,与躺在坟墓里又有什么区别?或者当我真的躺在坟墓里的时候,会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世界上又少了一人,会有多少人能想起我呢?我这一次才真正体会到我的生活多么贫乏和凄凉,没有朋友,没有事业,没有寄托,没有理想,没有希望,没有激情。这才是真正的孤独,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
每当天空第一缕阳光照在窗口,我知道天亮了,每当最后一缕阳光离开我的窗口,我知道天黑了。日出日落,梦里梦回,已没有任何需要我做的,或者我需要做的,惟一的等待是丈夫的消息,那个最后的宣判。这种等待,像一种死刑犯在等待枪决的时间,绝望而不安,惶恐而无助。在凄凄冬日的黄昏里,在雪花飘飞的晨光里,在夜半惊梦的时刻,在午后醒来的时刻,都变成一种在水与火里的煎熬和血与火里的挣扎。在这种挣扎里,我变得敏感和多疑,削瘦和虚弱。每当楼道里有脚步声传来,我都会像一只惊觉的森林里的弱小动物嗅听攻击者一样竖着耳杂聆听,疑心丈夫回来摊牌离婚。多少次,我把送牛奶的人误认为他,或者把邻居误认为他,然而每次都是虚惊一场。
在这种心惊肉跳的等待里,我脆弱的神经终于崩溃了。那是一个阴郁的早上,我在卫生间方便后,竟然失去知觉,在长达十五分钟的昏睡后才醒转过来。那是头上的水笼头里不断流下的冰凉的水将我激醒的。模糊中只记得好像掉进一个冰窟,当我爬上来时,我一直在拚命擦着身上冰凉的水……我慢慢站起,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虚弱,眼前一片片黑暗汹涌而来,脑中茫然一片,我不得不重新蹲下,任眼前的黑暗翻天覆地,任耳边的鸣叫响声震天。那一天,我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恐惧:万一我死去,万一我就那样一直昏下去,谁会知道?当多少天后,当丈夫通知我离婚时,当他看到我已腐烂的尸体时……这种可怕的想法几乎把我击垮,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等待了,我要找他,我要告诉他不要再这样彼此折磨,我已承受不了。
我终于打通了他的电话,一任他冰冷的声音刺痛着我。我咬紧牙关,结结巴巴地说,我想与你谈一次,或者如果你愿意就做个了断。电话里的他沉默着,我不能看见他的表情,因而在他的沉默里更感到不安和惶恐。我说,别这样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想见你一次,只想谈谈我们的事情。他仍然沉默着,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好吧。
下午六点后,我一直盯着表,耳朵却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每个动静,每串脚?99lib.步声,都会令我的心狂跳一番,不知何时丈夫在我的心里变成如此一种让我恐惧让我不安,又让我期待让我无奈的人。从六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左右,周围邻居家的门一遍响过一遍,所有的该下班的都回来了,惟有我的丈夫仍然迟迟不曾露面。我几乎忘了吃饭,一直处于等他的紧张中。八点差五分的时候,我终于听到走廊里再度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我再一次冲向客厅的门旁,倾听着。是丈夫的脚步声,虽然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却还留有原来的力量和节奏。脚步声停在门外,有一瞬间显得犹豫和退缩。就在我准备拉门的时候,门上同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我的手在一瞬间感到慌张起来,转动两次才打开门。
打开门,我们第一眼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的眼睛,而这相对的一视,却让我们双方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和尴尬,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羞怯和伤痛。然后,我们像两只受惊的耗子般迅速地躲开了对方。我倒退着,紧张地示意他进来。他进到屋里,站在灯下,像一个走错门的孩子般不知所措。
当他终于坐在沙发上,抬起头望着我时,我再一次深深的意识到,我是如何伤害了一个温和而柔情的好丈夫、好男人。他削瘦了许多,我用好几年使他刚刚丰满的身材,又快降回到结婚前后那段时间的样子了。他的额上皱纹又明显增多了,原来那种孩子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沧桑和坎坷。我心里酸楚不堪,眼睛变得潮湿起来,喉头哽咽,竟把一下午想好的话全部忘光了。
在这种沉默里,有一种忧伤的让人心碎的东西正在悄悄生长,像一棵破土的幼苗,无声无息地散发着浓浓的气息。他终于打破这种忧郁,说话了,你气色很不好,病了吗?
我的眼泪随着他一句关心的问候突然涌出,我只有用力摇着头以压抑自己的情绪,然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事儿。
他突然望向旁边的墙上,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现在已被翻了过来。我的心又一次紧张起来,并在恐惧中注视着他的表情。在一瞬间他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一种痛苦的记忆涌向他的脸上,接着他平静下来,转过头,用一种冷漠的口吻说道,说说你的打算吧!
在他的突然变得冷漠的眼神里,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像一只沉在水里的船,凄凉和绝望。我慌乱地抬起头,一瞬间竟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没有说出话。或许我的神态打动了他,或许我的难看的脸色让他心软了,他长叹一声,将放在腿上的手翻过来看了一看,似乎要寻找什么似的,接着重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一次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恢复了原来的宽厚。他将一只手伸到我的额前,但是,就在触到额头时突然又缩了回去,说,你真得没生病?
他的宽容和叹息像一股强劲的风吹得我脆弱的心飘飘荡荡,眼泪摇摇欲坠。我感到喉头哽咽,鼻子发酸,再一次使劲摇着头,然而心里却哆嗦起来:他仍然如此厚待我,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伤害后。相对于纯情的他,我简直有点十恶不赦了:我从开始就给他一个破碎的身子,然后使他蒙羞,我从身体到灵魂都欺骗了他,背叛了他,欺骗和背叛了一个对我痴情和忠贞的男人和丈夫。我还有什么脸面再面对他,我还有什么资格配得上这份挚着的爱。
我站起身,两眼含泪,将背影面向他。我知道是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了,是我给他自由的时候了,也是我自己惩罚自己的时候了。我再一次扭过头望着我的丈夫,他忠厚的眼睛和脸,他的关心和无奈,他的受伤和痛楚,他的执着和善良,更坚定了我的决心。丈夫啊,我知道你的善良使你放不下我,我知道你的纯情使你仍然爱着我,但是我已经不配享有你了。或许在经历分离的痛苦后,你会找到一份配上你,使你幸福的爱情。我狠狠咽下一口唾液,将眼泪硬是忍了回去。然后我强作平静地将视线越过他,看着他后边白白的墙壁,有气无力地说,分手吧!
他怔住了,眼睛里一时间露出一种困惑,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跳了起来。刚才那种关怀和柔和的表情也一下子消失了,他睁大的眼睛里正在流溢出深深的伤痛,他说,为什么?声音低得几乎像从某个遥远的角落传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关心这个为什么,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为什么,我只是伤感地扭过头去,揪心地为他的痴情所难过。屋内一片死一样的沉默,我几乎可以听到眼泪流出面颊掉落地面的声音,甚至听到眼泪摔落地面后粉碎的声音。透过浓浓的沉默,背后丈夫的呼吸声慢慢传来,越来越重,像某个角落里传来的雷声,沉闷、压抑,我突然预感到在这种沉默里正在酝酿着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我感到痛楚的心正在沉落,掉进一个无尽的黑洞中去。
这场暴风雨终于来了。丈夫的喘息声突然停了,在我还没判断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一阵唏哩哗啦茶杯等东西摔地的声音伴随着丈夫的身影冲到了我的面前,他突然抓着我的衣领,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终于要嫁他了是吗?他的鼻腔和嘴巴呼呼地向我脸上喷着热气,好吧,我成全你!婊子!
我委曲地望着他的一脸愤怒,眼泪成串成串流着。我能解释什么,我的丈夫!面对你,我除了惭愧,便是痛悔。你为什么如此痴情,为什么?我已不配你,让我走吧!我心里一遍遍念叨着这些,然而,我不能说给他。
我终于大哭起来,我哭着说,让我走吧!
滚!滚到他的怀里!他疯狂地喊着,从我的身边跳了起来,然后,在客厅里像一只困兽来回咚咚地走着,不停地狂叫着,滚吧,婊子,走吧!无耻的女人,没有良心的女人。我他妈混蛋!我一次次等着你回心转意,一次次原谅你,到今天我还一直以为你会忏悔。
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瞪着愤怒的眼睛,双手砸着自己的头,大喊着,我真他妈傻,为一个婊子。
泪眼模糊中,我看见他突然停下来,伸出胳膊,从墙上摘下那幅结婚照,“啪”地摔了下去,破碎的尖锐声音使我虚弱的心几乎蹦断。疯狂中,他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野兽用脚不断地踩着照片,一分钟后,那只镜框和照片成了客厅里一堆烂玻璃渣子。我忍着心疼,缓缓地走过去,蹲下身用手在那堆镜片上摸索着,抚摸着在玻璃渣子下支离破碎却仍然无知地笑着的我和他,而泪水却嘀哒嘀哒地不停落在上边。那种晶莹美丽的光泽,与碎玻璃的光线相互辉映着,让人伤心欲绝。
就在我专心地对着那堆碎玻璃哭泣时,他突然弯下身子,用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揪了起来。他愤怒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边拼命摇着我,一边一字一句咬着牙说,你知道可惜吗?对你来说,一点都不!因为你马上就可以换一张新娘照了。
在他发疯似的摇晃中,我感到自己像一支在风中无力控制平衡的芦苇,没有知觉,软弱不堪,随风只能不停地摇摆,而细弱的脖子似乎更是不能支撑在丈夫的摇晃下而晃来晃去的脑袋。我觉得自己正在像一堆烂泥瘫软下来,而意识却像秋日的炊烟正在越飘越远。在飘渺的雾蔼里,悲哀的我竟然想起了王真强车里放着的一只小老虎。那只小老虎的脖子与脑袋用一根细细的轴子相连,所以小老虎的脖子上的脑袋总是不停地摇摆着。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自己肯定很滑稽。而丈夫的发红的瞪圆的眼睛在我的脸前像飘在雾里似的,黑白已经不太分明,不知是正在生气还是在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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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天后清醒过来的。我躺在一家洁净的医院里,正在输着点滴。
临床坐着一位小姑娘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当她看见我向她微笑时,她也露着白白的牙齿向我笑了。然后回过神来冲着床上正在输液的女人小声地说,妈妈,阿姨醒了。女人扭脸向我,笑了一笑。我也回报一笑算是打招呼。
已经是早晨了,窗外的阳光明亮地照在玻璃上,在屋内投进一束束清新、耀眼的光,从小姑娘的身边,掠过我的床,一直伸展到旁边的输液瓶上,于是瓶里的液体也变得透明而洁净,并不断地从瓶底升起数不清的粒粒点点,像夜空的星星明亮而美丽。光线穿过瓶子射到身后的墙上,那块光斑便不断地闪动着,流淌着。丈夫正在我的床边趴着熟睡,脸上是一片疲惫和由疲惫而带来的灰暗,特别是紧皱着的额头上的深深的皱纹不断地触动着我软弱的心。我想起那场冲突,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面对醒来的他。
走廊里开始热闹起来,因为上班时间到了,送早饭的也来来往往。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干净整齐,带着一股清晨的清新,提着保温桶走了过来。那种清新一瞬间在来苏水的味道里搅起一阵小小的漩涡。我不禁吸动鼻子希望能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小姑娘大呼小叫着跑了过去。
丈夫醒了,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当我们的眼睛相对时,我们都感到一阵不知所措。他站起身来说,我去买点吃的。然后满含怜爱和内疚地问,你想吃什么?
丈夫在我的随便什么都行的回答中出去了。我注视着他趴过的位置,那里的单子皱皱巴巴,还留下几根头发弯弯曲曲、横七竖八地醒目地躺在那里,其中一根苍白的头发夹杂其中,我不禁感到鼻子发酸。旁边那三口人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将病房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忧郁和愁闷气氛驱赶得无影无踪,整个房间在阳光的照耀下温馨和暖。我突然意识到,我本该有这样一个美满的家庭的,因为我本来拥有一个宽厚纯情丈夫,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然而,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命中注定,我本来就配不上丈夫,于是我应该将丈夫还给那个配得上他的女人。
当我想起要将丈夫还给那个命里配得上他的女人时,命运真的伸出手来准备将我的丈夫送给他应该得到的女人了。或许命运之神已经对丈夫的遭遇感到难以平息,或许命运之神已经无法容忍我这个坏女人再重新浪费丈夫的生命了。电话响了,那是丈夫的手机,一定是丈夫睡着时将手机放在我的枕边的。
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打断了旁边一家三口的谈笑,他们不约而同的扭过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我望着丈夫的手机不知道是接听还是任其响着。大约响过六七声后,电话停了。我长出一口气,重新躺了下来。
旁边的三口人已经吃完饭,当那个丈夫正在收拾残局时,电话又重新响起,我再一次犹豫着是否接听,万一是丈夫的工作上的事情呢?于是我拿起电话,我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电话号码。没有等我想清楚是谁的电话,我便接通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她在听到我后,突然停顿下来,这种突然的沉默使我猛然感觉到,她一定是丈夫的那个女友。几乎同时,我想起了这个电话号码,那是跟踪丈夫前的那一个电话,也就是那次我偷听丈夫电话时,我死记硬背下来的。在突如其来的她面前,我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不知是说点什么还是沉默,不知是等待还是关掉手机。对方一定也与我一样不知所措。
时间在这种尴尬中一秒一秒地走着,我突然有一种想法:这是不是命运给我的机会,给我还报丈夫的机会呢?在这一时刻我的脑子里猛然想到,一定是站在窗外的上帝,或者是命运之神真的来了。这种想法使我的心一下子剧烈跳动起来,然后我听见自己说,我是他爱人,我能不能见见你,我想与你谈谈。我听到我的声音微弱不堪,颤颤抖抖。在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后,对方终于传来了说话声,好吧!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一分钟后,我们定好了时间和地点,她告诉我一个约会的地址。时间是第二天晚上八点。
电话挂断后,我像做了一场梦,回到现实竟然发现自己刚才的行为很大胆很勇敢。旁边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只有女人正在闭目养神。窗外的阳光已经稍移一些,有一部分已照在我的半个肩膀了。丈夫回来了,带来了面包牛奶和火腿。当他一样一样地把食品送到我手里时,我再一次感到他的善良和宽厚,这种感觉再一次让我感到,我真的应该让他享有他自己应该有的女人。
第二天,我就从医院回家了,因为从医生嘴里知道我的病并不严重,只是营养不良,精神过分受到剌激所致。晚上,虽然紧张不安,我还是故作平静地按照丈夫女友说的地址赴约了。当我到达这个地方时,我才意识到这竟是我与司马啸分手时的那个茶馆。当我有了这个发现后,我感到心里正在升起一种隐隐的不安。
丈夫的女友正站在一个茶室门口等我,亭亭玉立像一支出水鲜荷。而飘飘的长发在冬日的寒风中飞扬着一种优美的神韵。她优雅的走上前来,寒喧着。我一直紧张的心情竟然在她的温柔举止里变得放松下来。
我跟在她的后边,一边观察着她的美好的身姿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谈话。当我从她迷人的举止里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走进的正是我与司马啸分手时呆过的那个房间。一时间司马啸的身影、气息、声音都充斥在眼前,身前。我坐在那里一定傻极了。
当她催我喝茶时,我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我们的周围已经是茶香袅袅了。我回过神来,看见灯光下的她简直是美艳动人。哦,这才是丈夫应该拥有的女人:漂亮迷人,优雅新潮。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柔和地望着我说,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怔住了,不知她在暗示什么。她轻轻地眠嘴笑了起来,说道,对不起,我们其实没有什么隐瞒的。之所以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告诉你,我了解你们的一切,包括你丈夫在这里的所有活动,包括你在这里仅有的一次消费。
我越发地摸不着头脑,脑子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我嗫嚅着说,我的消费……
她说,是的。我是这里的老板。
天哪,世界这么小!怪不得那次临走时,我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怪不得那次我一直有一种不安呢。我的羞耻感一下子冒了出来,一瞬间变得慌乱起来,没想到我们的谈话竟然以此作为开头。
她仍然轻轻地说着,世界真是太小了,或许应该说有缘人容易聚头吧。因为这间屋除了是你曾经消费过的地方,还是你丈夫每次酒后喝茶的地点!
在我的惊愕中,她像一支美丽的花朵静静地开在我的面前,翕动着花瓣样的嘴唇不动声色地说着,那次你来这里,当你刚走进大厅时,在款台旁边坐在我身边的你的丈夫就看个正着。不是我拦着,恐怕当时就打起来了,然而,最终他还是跟了去。她平静地望了我几秒钟,然后带着一丝羞愧说,很抱歉我最后没有拦住。
我不得不再次承认,真是老天有眼,让我撞在他的枪口上!
我已经彻底败在了她的面前。其实,在见她之前,在自己心里,我早已甘愿失败了,因为我已不配拥有丈夫的那份爱。如果说我见她是因为内心深处存有的某种敌意的话是不对的,我想我的主要的目的确切地说应该是为了丈夫的未来的爱情和婚姻做一个调查。在经历了背叛悔恨以及在清楚了自身曾经所受到的那种羞耻的玷污后,我真的已经无脸再面对丈夫,虽然他也同样背叛了我,但我仍然不能心安理得地享有他的爱。或许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背叛是我造成的,所以我无法责怪他;而另一个深层的原因也许是真正的原因。那就是,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认为男人可以在某些时候发生一些桃色事件,而女人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不知道这种观念是社会给予我的,还是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使然。虽然我知道在男女平等这样的社会里,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但我无法说服自己。
当我明确了我的目的后,我终于摆脱了那种失败的羞愧。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以平静自己的心理和表情。然后,我说,你爱他吗?
她一惊,柔和的脸上掠过一丝害羞和尴尬,然后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前的茶杯。我提起茶壶为她添加上新茶水,就在我重新落坐的时候,她抬起头轻轻说,谢谢!然后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以一种坚定的口气,吐出三个字,我爱他!
这是我意料中的,所以我没作任何表态,而是一味故作平静地望着她。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安静得几乎能听见茶水冒出气体的声音。她声音低了下来,幽幽地说,我知道我这样说伤害了你,但是如果上天有灵,如果这间屋子有知,它们都会原谅我,也原谅他的。
我困惑地望着那张美艳的脸,灯光照射下,那张美丽的桃花面容似乎正在罩上一层晕白色的薄薄轻雾,开始变得若即若离,朦朦胧胧。她说话了,你告诉我你还爱他吗?声音似乎从那团轻雾后边飘来,飘飘渺渺,随时都可能被冲得散去。
我整理着思绪和意识,然后望过去,极力想看清对面的女人,然而徒劳,她仍然像一朵雾中花,向我展示的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美丽。我只好望着那团模糊的美丽影子说,我仍然爱他!
对面传来轻微的笑声,如果不注意她那咧开的红红的嘴唇,一定会认为是一声短短的叹息。我突然有一种被嘲笑的感觉:爱他还能背叛他!背叛了他还说爱他!
他也仍然深爱着你,比最初没有少丝毫!她声音变大了。但是你知道,既然你们彼此爱着,为什么无法再生活下去吗?
我摇着头,似乎知道为什么,但又说不清楚。她的声音突然像一个长者带着权威和成熟的思考,她说,因为他爱的深,所以他受伤也深。就像自己心爱的东西被碰破一个角后,那种失去心爱的完美的痛苦会使他只要看到自己那件心爱的东西便会心痛一样。婚姻有时因爱而结合,但有时也会因爱而分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听她继续说着,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他值得我爱。其实到现在我还说不上他爱我。但是我爱他,这就够了。就像他当初爱你,而你并不爱他一样。但是我深信,他是我值得爱的人,我也深信他不会辜负我的爱的,我会唤起他的爱情。他与你不一样,你辜负了他,我相信他不会负我……
我突然奇怪于她对婚姻与爱情知识的丰富,便对眼前这个漂亮女人更加好奇,我不由地想,这个女人很奇怪。然而,嘴却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话,你让我很吃惊!
她显然也很吃惊。她在一瞬间困惑地看着我,然后似乎在犹豫什么事情,但很快地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白白的牙齿咬了咬红红的下嘴唇,然后很低调地说道,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事情。
她又一次轻轻啜了一口茶,低声说道,我在燕城一所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公司,曾经与你丈夫打过一次交道,但那一次,我们只是泛泛之交,彼此没有留下什么深的印象。后来,因为与老板关系闹僵,便辞职下海,开了这个茶社。
她轻轻地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移动着脚步,走到惟一的窗口前。她的美好的背影镶钳在墨一般黑的窗口里,像一幅似曾相识的画。而她的声音从那张画像里轻轻传来,像一首配画的诗。我突然想起曾经发给司马啸的一个电子贺卡:那是一幅以思念为主题的贺卡,里边是一个孤独的女子站在夜幕里,望着沉沉的黑夜和遥远的天空发呆。只有那头长长的黑发被风吹起,纷乱地飘来飘去,随着这种无声无息地飘动,有丝丝缕缕的音乐响起。我不由得又想起我的学者,泪水又一次悄悄溢上眼眶。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念叨起来,我的学者,你好吗?
然后,你丈夫有一天突然来了。她轻轻的话语打断我的思绪。我们的第二次相见一下子距离拉近了。然后他经常与客人来这里喝茶。我们成了好朋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第三者,而你的丈夫也从来没有任何与我有什么特殊关系的想法。我们像一对同性朋友一样互相欣赏和帮助。直到有一天的深夜,你的丈夫酩酊大醉着冲进来,然后大哭在我的面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如此伤心地大哭,我一直不喜欢软弱的男人,尤其是讨厌流泪的男人。然而,那一次,我发现自己对你的丈夫不仅没有任何恶感,反而是另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当他带着眼泪睡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他满脸的泪痕,以及他满脸的痛楚。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突然转过身,望着我。我收回飘渺的思绪,惊奇地发现她美丽的脸庞上已是泪光莹莹。她的嗓音开始变得暗哑,且已带了哭声。
我发现我的内心深处也在不断生起一种难以克制的心痛。她一边压抑着哭泣,一边低低地说道,然后,第二天早上,当满脸痛楚的他带着一副憔悴离开我,离开茶社时,他那孤独的背影竟然将我的心彻底攫走了。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爱上他了。
说完这一句,她的抽泣声突然变大。她站在窗前,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星空,遥远而神迷。她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晶莹的泪水不停地从手指缝里,从下巴处滴落,而那柔软的身体如同风中一棵纤细的竹子,不停地抖动。
我坐在那里重新凝视着那个哭泣的女人,内心深处不断涌起一种很亲的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因为她与我爱着同一个男人。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旁。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安慰她些什么,便下意识地伸出手,然而,我发现自己不知道应该接触她身体的那个部位。我沮丧地将手重新放下,傻傻站在她的身旁,不知所措地听任她呜呜地哭泣。
静寂的屋内悄无声息,只有她难过的哭声不断地向四周散播着,慢慢淹过缕缕飘动的茶香,覆成厚厚的一层伤感气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这种气氛。
到此时,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反感。我不知道我是在感谢她爱我的爱人,还是怜惜她那一片真诚的爱情。我相信她这种感觉,因为我已深深地体验到了爱的刻骨铭心,爱的无奈和爱的痛楚。
就在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转向我,神情激动地将捂着眼睛的手伸向我,并抓住了我的手。她泪痕满脸、满眼是泪、嘴唇哆嗦着说,大姐,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是我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爱。我爱他!你相信吗?一生一世,无怨无悔!她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几乎号啕起来,看着我说,只要你允许!只要你允许!大姐!
我的手被她的指甲深深地掐了进去,一阵疼痛从手指传输进大脑,歉疚的心却感到一阵解脱。然而心里却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我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或者再做什么,甚至再证明什么。只有一种极深极强的孤独在心底升起,在我迈出她的茶社时,我终于意识到,那是失去所爱,失去爱人的孤独。
在我悄悄离去的时候,她还站在那间温暖的小间里哭泣,我将那封临来时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我坐位的桌前。我想,这或许是避免我与丈夫再重新见面从而引起重新彼此伤害的更好方式,或许也是最最荒唐最最可笑的一种方式。
47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丈夫按照我约的时间准时赴我们办理离婚的约。我们像一对参加葬礼者,沉默寡言,悲哀难过,而且彼此彬彬有礼。当我们沉默着走出办事处的大门后,我们甚至彼此不敢看对方一眼。
前方即是分手之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声再见,是不是还应该说些什么保重之类的话。旁边的他似乎也正在犹豫着。不太繁华的小街上有人正在注意我们,有一对中年女人甚至正向我们指指点点。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样愁眉苦脸地站在这种地方早已告诉人们,我们是一对离婚的男女。
我迅速地扭过身去,将背影面向他,然后极快地说了一句,再见!声音小得几乎像一只苍蝇。就在我迈开腿的同时,我发觉我已经是满脸泪水了。我机械地向前走着,然而在我刚迈出一步时,便听见丈夫的声音从后边响起,等等。然后,我感到他站在了我的身旁。我仍然面向前,不敢扭回头看他一眼。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沙哑痛楚,像一支离群的燕子的哀鸣,好好照顾自己,记着,不管何时,我都还是你的亲人!
别忘了!停顿一分钟后,他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然而已带哽咽。接着身后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沉重、缓慢、闷声闷气地敲击着水泥马路,在冬日寒风的一阵阵吹送下,越来越模糊不清。我的心随着那种越敲越远,越离越轻的脚步声却在加速度地跳动。我真想扭过头来,再看一眼我的爱人,最后看一眼那个痴心爱我,但被我深深地伤害了的男人,哪怕是背影。但是虚弱的我只是听任那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远离,因为我自己已没有任何活动的力量了。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已僵化成冬日的一棵落了叶的几乎没有生命力的树。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多么爱他和想他!我才发现我爱他的深度和程度是多么多么地深!
48
马上要过春节了,我仍然呆在家里,过着离婚后日子,不愿与任何人打交道。我觉得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简单极了。善良的丈夫最终把孩子的监护权给了我,然而却用心良苦地让女儿仍在婆婆家住着,以使我能好好调整自己。
我成了一个单身女人!在结婚十多年以后。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突然感到生活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活着其实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然后,我就变成了一具僵尸。从早上到夜晚,从夜间到清晨,从醒到睡,从睡到醒,我都是一成不变地躺在窗帘密闭的屋子里,睡觉、发呆,发呆、睡觉。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情感,没有理智,没有好梦,没有恶梦,没有天,没有地,我像死人一样平静和安心。
具有讽剌意义的是,在我离婚后那段心如死灰、孤苦无依的日子里,我接的第一个电话却是一个与我一样悲伤的人告诉了一个和我的遭遇一样悲伤的消息。那是中国习俗的扫房日,腊月二十四。之所以知道那天是扫房日,是二十四,是因为那个悲伤的人打来电话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是扫房日,你打扫房间了吗?这一句话,想必你能猜得到是谁打来的电话了。
是我的好友梁丽。她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打扫房子没有。bbr>..我说我不用打扫了,因为没有必要,何况我根本不爱干这个。她低沉着说,她今年也破例不打扫了,这还是她结婚十二年以来第一次偷懒。
然后,她哭了。她说,她昨天离婚了。我仍然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她,我只好说,别哭了,别哭了,我早就离婚了,比你还早呢。当我说完这句话后,我觉得自己滑稽极了。就像当年我们上大学时,家境贫寒的我在归校的路上将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丢了,那是我一个学期的费用。当我坐在宿舍不停地流泪难过时,梁丽来了。她知道我的情景后,用一种极其沮丧的声调安慰我说,别哭了,我比你丢得还多,我丢了二百二十块钱,还丢了妈妈刚给我买来的还未曾戴过的手表,那也是我全学期的费用。然后我就不哭了,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是最倒霉的人。
梁丽真的不哭了。我想她一定告诉自己她也不是惟一倒霉的人,她一定告诉自己有人倒霉比她还早。梁丽的电话挂断了,我也得到了安慰。就像当年丢钱的事一样,我也因为得到了她离婚的消息而感到安慰。岂止是安慰,甚至应该说是安心。如果像梁丽那样的贤妻良母都不能保住婚姻的话,那么像我这样的女人丢掉婚姻那更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么,我还有什么难过或者悲痛的缘由呢?
然后,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突然觉得自己想通了。我告诉自己说,生活或许就是这样,人本身或许就是这样的。不是有句话叫“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吗?那么生命中遭遇一次悲或者离那岂不是生命中的正常现象吗?但是,一条生命的或来或走,总得有点什么东西留下吧,或者说,总得证明自己曾经活过吧。于是,我便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走了下来,然后就坐在了电脑前。我开始回忆,开始整理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碎片,然后将我的爱情和激情、眼泪和悔恨、婚姻和感情全部抒发出来,变成文字。如果问我写给谁,或者写下来为什么的话,我想我仍然只能告诉你,我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或许就为了这一证明,我才将日夜轮回,黑白交替忘置脑后,将那些无处可说,无处可诉,无处可怨,无处可悔的经历、感情统统发泄出来,以减轻不堪一击的心的负担。
当我回忆起王真强时,我一直认为王真强在我生活中的来来去去,像上天派来的一个具有恶魔和天使双重性的人物,他使我蒙羞,使我耻辱,又给我关怀,给我极度的女性自卑。我也一直认为,从此这个人物会为自己的两度过错而永远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然而,我的估计错了。就在这一天,离春节或许只有两天的时候,我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防盗门上突然响起了叩门声。我执着地坚守着不开门,然而,那叩门声也执着地响着,似乎在与我进行较量。终于,我打开了门,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他就是王真强最后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代言人。他客气地亲手交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然后,让我打上收据,便急 5fd9." >忙走了。他一边将收据收起来,一边拉开门说,他的老板——王真强在楼下等着他呢。他说他们马上离开华北,动身到南方去。
门关上后,我坐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包裹,不知道里边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小包裹硬硬的,方方的,被包在一个白丝绸的方巾里。我慢慢打开它,发现里边还有一层白白的丝绸方巾,当这一层被揭开后,掉出一封白封皮的信,然后还有一层白丝绸方巾。我来不及打开剩下的白方巾,只是将信打开,里边是手写的信:
不知如何称呼你,暂且称你为小妹吧。
其实我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你了,或许在多年之前,我就已没有做人的资格了。然而今天,我终于在经过多天的思想斗争后来了,最后一次出现在你的面前。不管我说的或者做的对不对,希望你最后听完。我保证从此永远消失,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或周围。
如果说多年前我对你犯下了罪行的话,那么从我一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时,就后悔了。多年来,这种罪恶感时时陪伴着我,折磨着我。初上大学,当我刚刚明白了男人、女人与社会时,那种感觉几乎使我崩溃。我发誓要寻找你、补偿你。然而,我一遍遍地回到我们童年时生活的地方,但我都没有找到你。我从十八岁找你找到二十八岁,我被你的姑妈骂完,被你的姨妈骂,我一遍遍地碰壁、撞墙,更不要说认错过多少人了,最后我终于失望了,我觉得我这辈子的债是还不了了。然而,当我死心踏地经营我的生意和生活时,我在不经意中遇见了你。那就是天江那一次。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多年来并没有淡化,当我第一眼在楼梯上看见你时,我的心突然迅速跳动起来。接着就证明那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寻找到的小女孩。从那时起,我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来补偿你,我也一直在寻找各种理由保护你,怕你再一次受到伤害。然而,愚蠢的我的这种愿望换来的却是适得其反的结果。我又一次深深的伤害了你,你的家庭,你的妈妈,甚至毁掉了你的前途。我感到自己已经十恶不赦,我真得再也不知道如何向你恕罪了。惟有一条路,那就是让我离你远远的,永远不再打扰你。
惟有一个要求,让我帮助你一次吧,以减轻我的良心负担。我记得你说过你一直想当一个作家,想有一部变成铅字的的书。前者我无法帮助你,但后者你可以给我机会,我知道善良的你会成全我的。里边是三万元,用它出本书吧,我知道这无法恕清我的罪过,也无法买回你的所失,但是我的心是真诚的。请接受!
王真强
于2000.3.2
王真强就这样消失了,留下三万元钱。他像他的手机号突然成了空号一样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尾声
病房的夜一片寂静,只有液管里药液轻微的嘀哒在空气里有节奏地振动着,以及液瓶里偶尔冒出的气体泡泡不时地打破这种节奏。我嗅着浓烈的来苏水气味,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我生平第一次成了生活的主角,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痛苦而感到心灰意懒后,我甚至感到这种种的热闹,种种的温情,以及种种的善意记挂都更像一颗虚幻的水中月亮。或许在某个时辰到来的时刻,我便会在一片孤独中再次惊醒,然后再凄凉地度日。已经许多天了,我仍然不能清楚我自己的病情。今夜的寂静,今夜身体状况的好转,使我突然有更大的精力回忆这些天的情况,也使我第一次强烈地想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样的病。每个人都说希望我早日康复,每个人都希望我早日上班,但我问起病情,每人都只说是营养不良,精神抑郁,只需要调养就可。可是每次在半醒半睡中我都会听到人们的小声的嘀咕,尽管我听不清内容,但敏感多疑的我分明觉得那是在议论我的病情,然而,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丈夫,对了,是前夫,他在我的床头又一次趴着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均匀有序地在我的耳边吹响着。窗外月儿如水,星光稀稀落落,我突然觉得内心的某个角落被深深地触动了一下,接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飘浮起来:这个夜我在哪里见过?然后,我想起了司马啸。哦,我的学者,你现在可好?有细细的风从窗外吹来,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个夜像极了那个夜晚,那个与司马啸初次相聚的夜晚。我脑子突然惊呆了,因为我想起一件事。我迅速地看向我的手表,今天是4月6号,是那个相聚的日子的第二天,千真万确。学者呀,记得你曾说过,让我们每年有今日!记得你曾说过,不管将来如何,每年的4月5日都要联系,如果你不给我电话,藏书网
第二天我将去设法找你。现在已是第二天的夜里十一点了,我的学者,你在哪里,你还记着这句话否?
我的脑子不停地胡思乱想着,时间毫不怜惜我的脆弱。指针终于走向十二点,随着那最后的一跳,我觉得我的心像一张拉满的弓在霎那间崩断了,疲惫的我绝望地躺了下来,盯着幽暗的天花板,感觉心如死灰一般。脑子里再次升起一种可怕的想法:活着有什么可留恋的!
没有我,一切照常有序地转动,天不塌,地不陷,丈夫有爱,女儿有家,学者还有他的事业和新女人。我又一次被这种可怕的念头所缠绕。我想,如果追究根底的话,我想,一定是父亲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我终于决定选择父亲结束生命的方式。
水果刀在我的手里冰凉冷硬,我不由得一阵寒栗。我闭上眼睛,手在被子里开始哆嗦。我藏书网在犹豫中、恐惧中,一遍一遍地用水果刀在动脉附近游移着,水果刀那种冰凉已经使我有一种未切先疼的感觉。我睁着恐怖的眼睛,咬紧牙关,终于狠命扎了下去……
窗外起风了,萧萧瑟瑟,月影在摇曳的树叶里斜进窗口,像一幅移动的风景画,或者正 5728." >在放映着的一个风景片,然而看去却极尽凄凉、神秘和恐怖。我的疼痛已经随着移动的风景消失了,只有窗外那种神秘正在一点点地渗进意识和灵魂。我看见风景画里终于有了人影,从远及近,从小到大,慢慢从婆娑树影后,从玻璃后,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男子,是父亲!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眼睛,一如我童年时的记忆,忧郁、凄楚。当他伸出双手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竭力挣扎着起身,然而,我的身体像一副没有知觉的尸体。当我再一次迎着父亲的双臂向上抬起自己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轻飘飘、没有丝毫重量,正慢慢从我的身体上分离出来,我在惊吓之余,突然意识到,我已死去,那正是人们所说的灵魂。
父亲终于拥抱了我。我哭着趴在他的肩头,感到一种温暖和安全。当我最后一次扭身向床上望去时,我看见那个静静的肉体丝毫没有知觉地躺在那里。惟有红红的血液不断从那个肉体里流出,并在被子下悄然涌动着,我似乎看见了从那鲜红的液体上正在冒着的腾腾热气。一股股泛着白白的、红红的光不断从一些小小的缝隙里挤出来,四散飘移。在丈夫对面的床侧,有殷红的血正在悄悄地顺着床脚向下流淌,在地上已经汪起一滩。哦,丈夫,对不起,我走了,下世让我报答你!这是我最后说给他的,不知他能否听到。
我的灵魂随着bbr>.父亲在窗口在院落在家里逗留着,我亲眼看见丈夫、医生像疯了一样的忙碌,我看见他红肿的眼睛和糟乱的头发,我看见妈妈衰老的脸,听见女儿尖细的哭声,哦,女儿长大了。
我被安放在了殡仪馆陵墓区,我是不能进娘家的坟墓的。当众人散去,当一切归于寂静后,我突然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第一天,我似乎是在恐惧中度过;第二天我似乎是寒冷中度过;第三天,我几乎是在崩溃中度过;第四天,当我再一次游弋在黑暗中无处可去时,我突然看到我的墓前站着的一个黑黑的高大的人影……
我的身体在他的摇晃中变得破碎不堪,我觉得自己像一棵秋风中的树,像一片片掉落的叶子。最后在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树干。
他再一次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吼一声,你给我回来,听见没有!
我第一次脑子清醒地感觉到,他让我回来。我一瞬间产生一种回来的欲望,我想他,我想回来!于是我拚命地睁开眼睛,我看见了雪白的病房。
我从恶梦中醒来!
丈夫站在床边亲切地看着我!
我还活着!窗外满是阳光!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