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投降》 第一章 进剿大明山马匪的战斗已经打了五天,依然没有攻下来。 团长孙发看着不断从山上抬下来的伤兵和尸体,嘴喊叫着,手脚舞来动去,像愤怒的教练,恨不能亲自赤膊上阵。 团参谋郭小东看着急疯了的团长,递过水壶。“团长,这不是办法。”他等孙发喝了一口水后说。 孙发瞪着参谋:“什么是办法?你说。” 郭小东摇摇头,像一个只知道答案错了却没法纠正的学生。 孙发把水壶扔给参谋,说了一句:“去数一数,还有多少人。” 孙发坐在团部门口卷烟、抽烟。一个被抬过面前的伤兵突然从担架上支起脑袋,臭了一句:“会不会打仗呀你?” 要在刚才,孙发非火了不可,但现在他只能忍气吞声。他把烟塞进伤兵嘴里,让他狠狠抽了一口。伤兵吐出一口浓烟,瞪着团长,又想臭骂,像不过瘾似的。抬担架的藏书网民兵赶紧把人抬走。 孙发屁股又往石头上一坐,感觉从未有过的窝.99lib.囊。他从十七岁参军打仗,打了十年,从东北打到西南,纵横五千里,从士兵当到团长,砍过日本鬼的头,还亲手俘获过国民党集团军中将副司令。自从过长江以来,他还没打过败仗。可是现在,最多只有三百人把守的大明山却久攻不下。马一文,马一文!孙发心里狠狠地咒着这个名字。 “团长,团长!” 孙发听见参谋叫他。他看见参谋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像看到什么喜讯似的激动。 郭小东:“我有办法了!” 马一武坐在一辆吉普车上,被送到139团团部。 他站在孙发面前,孙发看着他。 孙发首先盯着袈在马一武鼻梁上的一副眼镜,像盯着两个洞眼的井盖似的。他想像井盖里边的窟窿能出来什么东西,管什么用。在军队里,他其实最看不起的就是戴眼镜的人,这些人跟娘们一样,就是娘们。写字,演戏,鼓吹,这些都是他们该干和能干的活。他们要是上战场,准吓得屁滚尿流。 但现在他不能小看马一武,他得重视他。团参谋郭小东从报纸副刊上发现了这个人,准确地说看见了这个人的名字,他像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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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寻宝图似的向团长宣扬,说这个人一定能用,因为他已查明,这个人是大明山匪首马一文的弟弟,现在在军政治部,当文化教员。 “知道调你来干什么.99lib.吗?”孙发说。 马一武摇头。 孙发指引马一武看着窗外抬过的伤兵和尸体,说:“都是你哥干的。” 马一武敏感地看着团长,那眼睛里的意思是:我哥是我哥,我是我,我哥做的事,为什么要跟我说? 孙发这时盯着马一武撇在左胸衣袋里的一杆笔,他把笔抽了出来,交给马一武,说:“你给马一文写一封信,劝他投降。” 马一武看着笔,不吭声。 孙发说:“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挺动人的,就是有很多字我不认得。” 第二章 马一文看着弟弟马一武的亲笔信,边看边笑,最后笑出声来。他的笑声回肠荡气,连洞外的人都听得见。 马一文的老父、老母愣愣地看着大笑不止的马一文,正藏书网在和四岁的儿子玩耍的宋逸琴,也和儿子一起,住手看着马一文。他们想弄明白,连月来愁眉不展的一家之主,怎么突然间有了笑声? 马一文说:“一武的信,我给你们念念呵。” 马一文清了清嗓子,侧重地念道:“亲爱的大哥,……他是写亲爱的,又删掉了。大哥,全国已经解放了,蒋介石跑去了台湾,继续与人民为敌是没有出路的,只有放下器,弃暗投明,才是生路。……投降吧,大哥。爸爸妈妈现在在家,被照顾得很好,等我有空一定回去看望他们,相信他们也一定和我一样,希望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我现在就在山下……” “一武!”正在听信的老母亲突然一叫,往洞外跑。她踢着一块石头,追她的人来不及伸手,她倒在了洞里。 安葬好母亲的马一文走回山洞,看见坐在巨石上搂着儿子朝山外凝望的宋逸琴。他爬到巨石上,也像妻儿一样凝望。 马一文:“一武在信里没有提到你。” 宋逸琴不作声。 “他不关心他大嫂,”马一文说,“他也不关心他侄儿,因为他不知道,他有个侄儿,都四岁了。” 在山脚踱步了两天的孙发终于等到一封从山上下来的信。信的内容很短,像电报似的—— 我投降。马一文。 但是送信人的话却有一箩筐,他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容不得对方插话。 送信人是马一文的二把手,也姓孙,叫孙达华。国民党军183师副师长,这从他出示的胸牌与解放军掌握的资料对照,得到证实。孙达华既是信使,也是谈判的代表。 孙达华反复强调说,183师余部分两次投降,待第一批投降人员确定受到优待后,留后人员全部投降。 “第一批投降人员,我作领队。”孙达华说。言外之意,马一文不在第一批投降的人员里。 即或如此,孙发觉得已是有所进展,毕竟国民党对共产党隔阂太深,毕竟马一文是一个匪首,他对共产党的诚信心存疑虑,是不难理解的。 孙发一面把马一文匪将分两次投降的情况迅速上报,一面妥善安顿马一文的来使孙达华。他请孙达华共进晚餐。两个目前虽然还在不同阵营的人,因为同一个姓氏,交谈得较为平易。 “孙团长今年贵庚?”四十大几的孙达华说。 “二十七。” 孙达华啧啧惊叹,“想不到孙团长这么小就当了团长。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才是个排长哩。看来当共产党就是比当国民党有出息。”他说,手上的筷子夹着一块大肉,忘了往嘴里放。 孙发连忙纠正:“哎,我们共产党人革命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对。”孙达华说。 孙发说:“你吃肉。” “哦对,”孙达华把肉放进嘴里,过了两下牙齿,吞了下去。 “好久没吃上肉了吧?” “对,”孙达华说,“孙团长是哪人?” “东北,黑龙江。” 孙达华眼睛一翻,“那我们可是老乡。” 孙发看了看孙达华,“听你的口音怎么不像?” 孙达华说:“祖籍东北。在南方长大。” “哦,”孙发点点头,“跟马一文干了多久啦?” 孙达华想了想,说:“不长,四九年整编的时候,才在一起。” “对马一文多少也是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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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孙达华说,“师座……不不,马一文是个谨慎的人。从投降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来。” 孙发盯着孙达华:“你肯定他是真投降吗?” 孙达华把饭碗一放,“肯定,”他说,“他原来是有.99lib.些想不开,以为不打也是死,打嘛兴许……后来看了你们送上来一封信……” 孙发这才觉得餐桌上应该还有一个人。 马一武被叫到团长面前,立正敬礼。他虽然从军部下来,但是论职别,他比团长小。即或不比团长小,马一武心里也会觉得卑微,因为他对领兵打仗的军官总是十分敬畏。在军部里,他九九藏书每天不知要给多少人敬礼,那些进进出出军部的人,有谁不是冲锋陷阵过来的战将或英雄?敬礼是马一武的爱好。他每次站在讲台上,上课下课,他都要敬礼,因为听他讲授的那些学员,都是一线的指挥官。他们有的进来的时候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是从军报上却经常看到他们的战绩。在这样的人面前,马一武岂敢以老师自居?尽管他们也都叫他老师。越叫他老师他越是恭敬。就是对待饭堂里的炊事员,马一武也是彬彬有礼,说不定给他分菜的那一位就是用扁担抡倒过三个日本兵的老英雄呢。 团长孙发回敬一个礼后,请马一武坐。马一武不坐,他说他已经吃了。孙发说坐,吃不吃由你。马一武坐。饭桌上有一双没有人动的筷子,马一武也没去动它。 马一武从立正到坐下,孙达华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像傻了一样。 孙发看孙达华的眼色不对劲,说:“认识?” 孙达华想摇头又不摇头。 孙发说:“马一武,马一文的……” “啪!”孙达华未等孙发说完,煽了自己一巴掌,眼眸活泛起来,像开了窍似的。“我就纳闷,怎么那么像呢?”他说,又看着马一武,“像,太像了!” 孙发看着马一武:“是双胞胎吗?” 马一武说:“我比我哥,小四岁。” 第三章 马一文首批来降的队伍不到一个排,他们从山口向山边的解放军走过来,双手把枪举过头顶。 孙发看着放下的十几条枪,问领队来降的孙达华:“就这些?” 孙达华说:“还有,后面还有。” 孙发看着表,等了二十分钟,还不见山口有人露头,他看着孙达华。 孙达华说:“可能是走不动了,都是一些伤员和老兵。” 孙发说:“你怎么不早说?走,看看去。” 团参谋郭小东拉了拉团长,示意不要进山,以防有诈。孙发领会参谋的意思,但是没有理睬,他召唤了两个班的人,带上担架和卫生员,跟着孙达华往山口走去。 郭小东往团长前面一拦:“要去我去。” 孙发看着郭小东:“一起去。” 郭小东跟着团长走了几步,又跑回来,扯上了马一武。 孙发站立在山口,从望远镜里望见对面的山坳,坐立着五六个老弱病残的匪兵,他们把枪当成拐棍,在山影中如石塑一般。他招呼队伍继续前进。 停留在山坳的匪兵看见解放军,把枪放下,摞在一起,像柴堆一样。他们退后站着,离枪远远的,等着解放军过来。 解放军摆开担架,把看上去残的病的先往上放。卫生员打开药箱,蹲下进行诊视。团参谋转来转去,警惕地看着四周。 孙发顺着参谋的指引,望见山谷中还有一拨人。他利用望远镜,清楚地看见七个缺胳膊断腿的匪兵,瘫倒在谷底喘息。看上去他们伤痛难忍,是彻底地爬不上来了。 孙发二话不说,带头下山谷里去。团参谋郭小东赶紧挟着孙达华,跟随下去。他拔出手枪,枪口在孙达华脑袋后晃动。两个班的战士,只留了几个在山坳看守.99lib.,都跟了下去。 郭小东回头看了看,见马一武就在身后。他朝马一武笑了笑。 孙发一行下到谷底,山坳上响起了枪声。 三个解放军像三根原木从山坳滚下来,成了尸体。 孙发意识中了圈套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七个歪倒在地的匪兵,一听见枪响,缺胳膊断腿的地方全长出胳膊和腿来,像猴子似的翻到石头后,抽出石缝里的枪支,对准解放军。 四面山坡同时还冒出一百多人枪,像铁箍似的将不到两个班的解放军团团围住。 郭小东用手枪枪口抵着孙达华的脑门,这是唯一有可能虎口脱险的机会。 孙达华笑了笑,看上去比解放军还临危不惧。“我数到三,你还不开枪,有人也会朝我、你开枪,”他说,“因为第一,我不怕死,第二,马一文不怕我死。我们死了,后面的人都跟着死。我现在开始数,一,二——” 郭小东把枪口从孙达华脑门挪开,一匪兵紧接着把枪给缴了。 孙达华看着郭小东,食指和拇指伸直,对着自己脑门,说:“你不该用枪抵着我的脑门,你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他食指拇指一转,指向马一武,“你应该用枪抵他的脑门,那才对。马一文决不会让他死,因为他是马一文的弟弟。” 郭小东看着马一武,走了过去。他摘下马一武的眼镜,瞪着马一武的眼睛。马一武眼眶凹陷,视觉模糊一片。 “叮当!”马一武听到一声脆响,是金属架和玻璃破裂的声音,然后他听到团长孙发喝道:“郭小东,你捣什么乱?” 马一武重新看见东西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山洞里。有一个人过来把蒙住他眼睛的布带揭开,还把眼镜给他戴上。他的眼镜并没有成为碎片,只是裂了两个口子,像两道伤疤。镜片的裂缝使他的视线受些妨碍,但仍然能看清人。 他看见哥哥马一文就在眼前,眼镜无疑是他给戴上的。 马一文看着马一武,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他的眼睛情意绵绵,露着兄长的柔肠。 马一武也看着哥哥。两兄弟互相看着,都不说话。 马一文忽然闪身,魁梧的躯体像一道门一样豁开,使马一武看见了老态龙钟的父亲、窈窕静默的宋逸琴,以及未见过面的侄儿。 马一武狠狠吃了一惊,因为父亲就在眼前,使他信中关于父母在老家的谎言不攻自破。他感到脸热,像被打了耳光似的。 马一文笑了笑,用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我带你去看妈。” 马一武想不到他的妈妈已经躺在了坟墓里。他跪在妈妈跟前,其实永远都不能看见妈妈了,因为他不能扒开坟墓的泥土和石头。泥土和石头都是新的,一棵草都没有长。只藏书网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坟墓出出进进,像进攻和凯旋的军团,登上坟前的祭品,把饭粒像巨石一样撬下,然后成群结队地搬运着,带进坟墓里,送给母亲。 马一文说:“你的信中有一句真话,就是这句话害死了妈。” 马一武一怔,想了想,想不出真话是哪一句。他抬头愣愣地望着哥哥。 “你不能不说你就在山下吗?”马一文说。 这个时候,泪水从马一武的眼睛流了出来,像从漏洞中滴落的雨。他连连给母亲磕头,飘洒的泪水弄湿了他的镜片。 马一武在哥哥的拉扯下站了起来,像个傻子似的走在山路上。两个匪兵护着他,怕?99lib?他一脚踩空掉下陡坡。马一文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一眼弟弟。他有五年见不着弟弟了,不仅见不着,连音讯也没有。但是弟弟参加共军他是知道的,连白崇禧都知道。有一次白崇禧宴请桂军团以上军官,敬酒来到马一文这桌,和全桌的人干杯后,突然盯着马一文,说:“你老弟有你这块头吗?”马一文一愣,摇摇头。白崇禧说:“我们的队伍支支兵强马壮,为什么就是打不过共产党?”马一文慌忙说:“我和共产党势不两立!”白崇禧见马一文着急,笑了笑,过来拍了拍他壮实的肩膀,像是鞭策,又像是抚慰,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马一文诚惶诚恐了些时日,直到被提拔当了师长,才觉得白崇禧并不在乎他有个当共党的弟弟。他由此对白崇禧很是感激,惟白崇禧之命是从,尽管此时的小诸葛已被老蒋从国防部长降为华中“剿总”总司令。或许正因为如此,白崇禧才对嫡系的桂军军官更加信赖,大张旗鼓地提携重用。马一文的183师听从白崇禧调谴,从武汉到长沙,从衡阳到桂林,一路南撤,都是留后担当抵挡的任务。白崇禧逃到海南岛了,他还在桂中一带顽强抵抗着,像一头困兽。最后不得已退进深山老林,凭借狭关险隘,盘踞固守。 “一武,”马一文停步叫唤弟弟,指引着周围嵯峨险峻的峰峦,“你看看,要削破这些山头,得打多少炮弹?打多少年?” 马一武不看,也不吭声,他超过哥哥,走在前面。马一文跟着弟弟,冲着弟弟的后脑勺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储藏了多少粮食!” 马一武停下来,回头瞪着哥哥,说:“你把孙团长关在什么地方?” 孙发被绑在粮食上,就关在储藏粮食的山洞里。其他俘虏跟他一样,每人都和一个一百多斤的米袋捆在一起,双手反剪,屁股着地,两脚前伸,并用麻绳系紧,这样多重的束缚要脱离简直比登天还难,除非马一文同意释放。 但马一武释放孙团长等人的要求得不到哥哥的答应,他先是和谈,而后是警告,再后面则变成了求饶,但哥哥始终没有松口。 马一武努力无效,要求哥哥把自己绑起来,和孙团长们关在一起。马一文看着弟弟,笑了笑,说:“我还没有毒辣到大义灭亲那一步。” 马一武一屁股坐下,靠着一袋粮食,一副禁闭自己的架势。马一文蹲下来,说道:“你不想做叛徒,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成为叛徒,因为你已经做过一次叛徒。现在看来我们家出了你这个叛逆,还是一种福分,因为只有你能活命。” 马一武说:“哥,你只要投降,一样能活。”马一文笑笑,摇摇头。马一武说:“真的,不信你问孙团长,他可以保证。”他朝孙发看去,“孙团长,你说呢?” 孙发狠狠地瞪着马一文,因为他中了圈套和埋伏,还在恼羞成怒。“只怕现在投降,已经晚了。” 马一文站起,到孙发跟前,蹲下撩了撩他脚腕上的绳扣,说:“我压根就没打算过投降。你以为把我弟弟弄来.99lib.t>,写一封信,就能把我打动?共产党里聪明人不是很多吗,怎么让你这样的小毛头来和我斗智斗勇?和我斗,你还嫩点。”孙发不甘示弱,说:“你厉害,把队伍拉出去决战呀?别躲在山里做缩头乌龟!”马一文哈哈大笑,说:“你说我是缩头乌龟,那么毛泽东当年在井冈山算什么?你这不是骂贵党的领袖吗你?”孙发说:“跟我们毛主席比,你也配?”马一文说:“我不配,可是我现在的处境跟你们当年毛泽东一样,我在效仿毛委员搞根据地,等待蒋总统反攻大陆,和我会师。”孙发一听,也像马一文哈哈大笑,说:“就凭你百把条枪?还有这几斤粮食?做梦吧你!”马一文打开一袋粮食,抓了一把,掌开在孙发眼前:“好好看看,这是种子。”他空着的一只手指着洞里的火把,“那是火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吗?”孙发连续被马一文奚落,感觉好像龙遇浅水遭虾戏一般窝囊透了,他朝马一文啐了一口唾沫,算是回答。 马一文居然也不生气,把种子放回米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被污秽的脸,然后转头走往洞口。两个匪兵拉起马一武,像狮子衔一头鹿似的,也往洞口走。马一武拼命挣扎。 “马一文,我操你老妈!” 一声斗胆的叫骂,像一记巨雷震彻山洞,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连扭动着的马一武也镇静下来,寻视着骂娘的人。 马一文先是被叫骂喝停,然后回转身首,凭着对声音的感应,准确地走到骂娘的人面前。他弯下腰,盯着郭小东的嘴。 郭小东的嘴悠然静默,像便后的肛门。 “你是不是我爹?”马一文说。 郭小东:“你没爹。” “也就是说你不是我爹,”马一文说,“那为什么要操我老妈?”他眼睛一红,便开始发润,“我妈已经死了,你还不放过她么?”他拔出手枪,抵着郭小东的脑袋,“你摔了我弟弟的眼镜,我放过你。但你操我妈,”他看了一眼马一武,“操我们妈,我只好让你死在我前面。”马一文拉了拉枪栓,让子弹上膛。 “大哥!”马一武喊叫,奋力挣开挟持他的匪兵冲过来,插在马一文和郭小东中间,挡着让哥哥开不了枪。“我跟你走,”他说。 马一文收起手枪,转身往洞口走,马一武果然乖乖跟着。马一文突然回头,目光跳过马一武,手向郭小东一指:“记住,你的命是我弟给留下的。” 马一武跟着哥哥出了山洞,往另一个洞走去。大明山到底有多少个洞?马一武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现在要去的山洞,空阔而有暖温,它像一个家,因为那里住着他的父亲、侄子,住着如今是他嫂子的宋逸琴,当然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横刀夺去的哥哥也会住在那里。他们像抛在荒野的鸡雏,都让他楸心。 第四章 这顿家宴真是其乐融融而又苦不堪言,对马一武来说就像是一次修炼,一方面他体会着亲人团聚的幸福,另一方面又忍受着道义分裂的痛苦。面对久别的家人,面对骨肉和手足,他别无选择,也无法抗拒。当父亲慈爱甚至央求的目光向马一武
九九藏书
投来,执拗不从的他冰心软化,在饭桌边坐下。两兄弟一左一右,以父亲为中心,或者说因为父亲的存在,欢笑地干杯。 宋逸琴坐在丈夫旁边,规矩或本分地端碗夹菜,不苟言笑。她着意照看着身边的儿子,马一武现在已知道他叫马小文。五个人围着一个用木箱充当的饭桌,形式上是六个人,因为饭桌摆着一副空碗筷,那是为母亲虚设的。 饭桌虽然简陋,但饭菜却很丰盛,新鲜狸扣、腊虎肉、龙凤汤、马蜂蛹,这些上等山珍集合在桌面上,像未见识的新书,对马一武不无诱惑。在父亲、哥哥的鼓动、引导下,马一武尝试着这些美味。 但马小文却对这些野味不感兴趣,山林美食对四岁的小孩已俨然是家常便饭。他紧闭着嘴,对母亲
送到嘴边的食物拒绝纳入。偶尔被母亲塞进一口,他就含着,不下咽。这种拒食的方式使母亲无从着手,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宋逸琴终于发火了,她把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搁,吼了儿子一句,紧接着把儿子从凳子拽下,打了他一下屁股。 马小文呲牙裂嘴迅速哭了起来,其实从妈妈搁碗筷的时候他就为哭做好了准备。他的哭声很大,几乎是他声音的极限,而且哭一声变两声,因为声波打到山洞的石壁上,反弹回来,又形成一次哭声。一劳多得的马小文之所以不怕挨打地制造哭泣,无非是想引起叔叔对他的注意。 叔叔果然重视他了,在宋逸琴对他屁股第二次打击的时候,马一武把侄子拉了过来,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马小文立即就不哭了。他安坐在叔叔的膝盖上,像一尊小佛。父亲、母亲、爷爷的眼睛都看着他,又互相相觑。他们想不到这个小佛爷对初次见面的叔叔竟是如此的亲和!就是看见好玩具也不会那么快就喜欢上的。但叔叔显然不是玩具,他肯定比玩具好玩。 叔叔的手指动作起来,在油灯光照下做动物的造型。灯光把造型映射到洞壁上,形成很大的影象,让童蒙的侄子,看得口水直流。 “那是什么?”叔叔指着洞壁上的影象说。 “狗。”侄子说。 “那又是什么?”叔叔变了手型以后说。 “狗。” “几只狗?” “两只狗。” “两只狗在做什么?” “打架。” “打架好不好?” “不好。” 洞壁上的影象继续变动,变成一只鸟。那只鸟只忽闪一下,就不见了。侄子望着空无一物的洞壁,又望着叔叔。 叔叔说:“现在,你先吃饭。”他把宋逸琴搁在桌上的饭碗端过来,舀了一匙肉丝到侄子嘴边,“吃饱了饭,叔叔给你讲故事。” 侄子张开嘴巴,接受叔叔的喂食。那碗在母亲手上小半天不见减少的饭肉,在叔叔手上一会就空了。 宋逸琴看了一眼小叔子,埋头吃起了饭菜。偶尔,她夹一块肉给公公,还夹一块给丈夫,就是不夹给小叔子。看上去她对小叔子的出现和存在无动于衷,仿佛这个离开五年的男人,和她不曾有过铭心刻骨的爱恋似的。 这样看问题过于简单,但对保持家庭的和睦是有好处的。马一文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他大大咧咧地给弟弟夹肉,为他斟酒并同他干杯。他发现弟弟的酒量竟然跟他不相上下,半斤对八两。看来要把弟弟灌醉,是相当困难的,除非他与之同醉。 但父亲不一样,他很快就醉了。马一武记得父亲是不喝酒的,他只对烟土感兴趣。父亲这辈子吸过的烟土,肯定比他吃过的米饭还多,那已经不叫兴趣了。马一武刚才进洞时,父亲就躺在竹床上,抱着烟枪,像哺乳期的孩子依赖母亲一样吸吮着奶头似的烟嘴。如果不是看见归来的小儿子,父亲是肯定不会离开那杆烟枪的。他显得比看见烟土还兴奋,还意外地喝了酒。一碗米酒对两兄弟不算什么,但对父亲却严重超量了。 父亲像散了架的独轮车,被马一武捧回了床上。给盖上被子的时候,父亲朝里挪了挪,还下意识地抻了抻,抻出一半的被子来,马一武开始以为那是迷糊的反应,后来才突然明白那是对母亲习惯的动作。床上空出的那一半位置,是母亲平时睡的地方! 马一武顿时哀伤无比,心灵剧痛远甚于在母亲的坟墓前。他坐在床边,又躺下来,轻轻地掀着被子盖上,与父亲同眠。被子和床上依然留.99lib.存着母亲的气息,和父亲的气息混合在一块,让马一武呼吸。现在这床被子这张床,又加入了儿子的气息,被父亲呼吸着。或许长眠地下的母亲,如果有灵的话,也感受到了儿子的体温? 是的,马一武觉得母亲回来了。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了母亲。她白衣白发,像一朵云飘然而至。她从衣袖里掏出一只仙桃,递给他。他接过桃子就往外跑。他跑去宋逸琴的闺房、她读书的学校、他和她接吻过的地方,但都见不到宋逸琴。她到哪里去了呢?马一武站在秋风中想这个问题。他手上的仙桃仙气扑鼻,却没有给他答案。 宋逸琴其实就在附近,在床上,此时马一文正在干她,而且干得非常起劲,从床铺的震动和宋逸琴的吟叫可以感觉得到。那声音响彻山洞,使在十步之遥的马一武如雷轰顶。马一文为什么要这么干?在这个时候,在弟弟重现的当晚,疯狂地干着自己的女人,还生怕弟弟听不见,究竟想表达什么? 马一武被声音刺激睁开眼睛,母亲不见了,手上的仙桃也没有了,他明白母亲再现不过是个幻觉。而哥哥在虐待嫂子,占有弟弟过去的恋人,却是活生生的存在! 马一武至今仍不怀疑,宋逸琴是被马一文强占为妻的,也就是说他强奸了她,然后失去贞操的她只能嫁给夺去她贞操的人。这是离真实最近的推理,此外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因为马武相信宋逸琴爱的人是他。 现在爱他的人正在被她不爱的人干着,并且是那么合法合理。她现在是他的嫂子,就这么简单。 第五章 山洞里静了下来,但马一武的疼痛却未停止。他离开父亲的床,要到洞外去。山洞口守着四个匪兵,两个抱着枪已经睡着了,剩下的两个看见马师长的弟弟,很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还给他递了支烟。 马一武坐在洞口抽烟,在清冷的月光下,听着山里的兽叫和鸟鸣。这绝对是个禽兽的世界,生活在这里的动物成千上万,像种族杂居的部落的子民,在险象环生的境地中求存。现在是它们最清醒的时候,因为是在夜里,它们的行动可以比白天更活跃和自由,它们的声音可以不受限制和压抑。尤其是那些弱小的动物,这是它们张扬个性的时刻,因为有了夜幕的掩护,它们的生命可以躲过强敌的追杀,获得短暂的和平和安宁。它们在强敌看不见摸不着的巢穴、沟壑中觅食、求偶和寻欢,像人类社会渴望幸福追求欢乐的民族。它们也有各自的俱乐部和夜总会。 马一武聆听着山野禽兽的声音,他把它理解是一种欢叫,因为这个时候没有危险,至少是能危害它们的敌人在这个时候削弱了危害它们的能力。比如凶猛的老虎,它现在就对这些及时行乐的小动物无能为力。再比如他的哥哥马一文,他和他的军队对周围弱势群体在黑暗中的歌唱和舞蹈也束手无策,尽管他们侵占了它们的家园。 动物们欢叫着,把最高亢的声音或最轻快的节奏从四周灌入马一武的耳朵。它们本能的声音已经把他脑子里导致他痛苦的声音给完全覆盖。他不再想宋逸琴。 哥哥马一文来到马一武的身后。他把一件军衣披到弟弟的背上。 马一武一激棱,这件军衣令他发抖。他站了起来,把军衣掀开,还给哥哥。 马一文扯掉衣服上的军衔,又把衣服披到弟弟身上。 马一武没有再拒绝哥哥给他带来的温暖,他让没有了国民党军队标识的衣服留在身上。马一文趁机把衣服抻了抻,以使它和弟弟的身子贴得紧一些。 之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两兄弟都等对方先开口,但谁也没有得逞。 一只水壶递到马一武面前,是哥哥递给他的。马一武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发现是酒。他把水壶还给哥哥。哥哥喝了一口后,又递给弟弟。一壶酒像一根接力棒一样在兄弟间传来传去,直至剩下最后一滴。 这个时候,兄弟俩才有了对话,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那已经不再重要。借着酒劲,两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并且变得滔滔不绝。 “你救不了我。”哥哥说。 “我能救你。” “你又不是老蒋,也不是小诸葛。” “蒋家王朝已经覆灭了,知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韩战已经打响,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 “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书呆子。” “你聪明,就赶快投降。” “我不投降。” “为什么?” “因为我聪明。” “哥,我求你,为了阿爸、小文。” “你不说为了……宋逸琴?” “为了嫂子。” “嫂子。好,嫂子可以跟你走,阿爸也可以跟你走,只要他们愿意。” “不,我要全家一起,你,还有小文。” “小文是我儿子。” “你自私。” “我现在就大方一回,让宋逸琴跟你走。我把她还给你。” “……” 马一武掀掉衣服,突然朝哥哥一拳打去。拳头打在哥哥脸上的同时,也被哥哥抓住。马一武奋力挣扭,哥哥突然松手,马一武倏地倒退,像一辆失控的车仰翻在地。 马一武站起来,看见哥哥手里有支手枪,在月光99lib.下晃动。这时突然从暗处闪出一个人影,急切地按住哥哥的手,要把枪夺下。她婀娜的身子扑在哥哥的身上,像一条主动攻击的蟒蛇。 马一文掰开宋逸琴,掉转枪口的朝向,枪柄朝外。他把枪递给马一武。 马一武拿着枪,惶惑地看着哥哥。 “打死我。”马一文说。见马一武反应不大,他又强调说:“我现在是共产党的死对头,也是你的敌人。别把我当兄弟,开枪吧。” 马一武把枪端平,对准马一文。马一文笑道:“这就对了,再把扳机一扣,你就是大义灭亲的英雄了。” 马一武触摸扳机的食指纹丝不动。 马一文看着宋逸琴,说:“他或许会听你的,鼓励他。” 宋逸琴咬着牙,不让心给蹦出来。 马一文走上前,近到枪口抵住自己的胸膛。他把胸膛的枪连弟弟的手提了上来。弟弟手一松,手枪像一挂肉垂下,被哥哥握住,拎在手里。 “你又失去了一次成功的机会,”马一文说,“该下手的时候你不下手99lib?,”他看看宋逸琴,再看马一武,“这就是她最终不能成为你的女人,而只能成为你嫂子的原因。可我和你正好相反。” 马一武哼了一下,像是表示破解真相或看透哥哥的伎俩。 马一文挥手一枪,只见洞口其中一支火把应声熄灭。 马一文看着吃惊的弟弟,朝刚射出子弹的枪口吹了一口气,说:“别不信你哥哥,我有比你更真实的时候。” 山冲忽然静寂下来,因为突发的枪声已经扩散开去,让99lib?每一只欢叫的动物感到了恐怖。 第六章 ?99lib.从山洞里被带出来一个人,解了捆绑,头脸却被罩住,由匪兵牵引着。洞外阳光明媚,那个人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依然感到一种刺激。他仿佛预感到什么,回头朝洞里猛喊:“永别了,同志们!打倒土匪!” 口号传到另一个山洞,正在伺候父亲的马一武闻声而出,望见一个解放军被押走在山道上。他认不出那个人是谁,因为那个人的脸被蒙住。但是他心里断定,那个人是被拉出去枪杀的。 马一武如脱兔向那个人跑去,但没有十步,就被数个匪兵拉住,直到那个人远去,才被放开。 马一武赶往关人的山洞。看见哥哥马一文还站在洞外,仿佛在等着他过来。但马一武撇开哥哥,径直进洞里去。 他发现被关押的解放军官兵里,没有了郭小东。 马一武立刻到了洞外,冲着哥哥的项背,叫道:“你不能杀俘虏!” 马一文转过身,对怒目圆睁的弟弟笑了笑,说:“你最好回老头子的身边去,可别让他再撞墙罗。” 马一武一听,还真着急。他赶忙往来时的洞穴去,照看父亲。抽光了烟土的老头子此时烟瘾难耐,像患了肺痨的人咳嗽不止,四肢抽筋,口吐白沫。开始的时候,他还可以使劲吸着烟枪的烟烬,压压瘾。后来烟烬吸没了,甚至烟垢也舔光了。空洞的烟枪像一支被擦得锃亮却没有了弹药的武器,被父亲拿来自残。烟枪很快被儿子没收,藏了起来。父亲便去撞墙。看着宋逸琴为头破血流的父亲包扎,两兄弟心急如焚。哥哥跑里跑外,不知忙活什么。而弟弟马一武,除了与父亲寸步不离,也茫然无助。 现在,马一武又守在父亲身边。他揉搓着父亲的腿手,还掐他的人中、太阳穴。这些行为是他刚才不在的时候宋逸琴做的。他现在把她替下。有人替换的宋逸琴转而去照管儿子马小文。 马小文正在专心致志练习手影,他稚嫩的手摆来扭去,凭着记忆模仿叔叔的动作,指望摆弄出一个动物来。他不明白,没有灯光的照射,洞壁上是不可能出现影象的。心有不甘的马小文屡败屡试,非要成功不可。可这时候母亲过来了,让他罢手,因为她要为他洗澡。 玩得痴迷的马小文哪肯洗澡?他踢打哭闹,迫使母亲放开他。对儿子无计可施的宋逸琴忍不住看了一眼马一武,而这一眼正好和马一武的眼光碰上。他走过来,从她怀里抱过马小文,像接过一个包袱一样。 马一武没有哄劝侄子洗澡,而陪他继续玩耍。他拿过一盏马灯,叫侄子把手放到灯前,然后再手把手教他。 洞壁上终于出现了动物的影象,先是鸭子,继而是兔子、猫鼠,还有牛马,它们形态活泼,栩栩如生,再加上叔叔逼真的配音,把一个好学的马小文带进了奇妙的乐园。 叔侄俩娱乐的时候,宋逸琴就在一旁看着,脸上不时有会心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是马一武数年才得一见,所以他觉得很珍贵。他和侄子一起连续不断地摆弄出各种动画,因为只有这样,宋逸琴的笑容才能得以延长。 马一文兴冲冲走进洞来。他给父亲带来了烟土。 空洞的烟枪又有了补充,馥郁的烟雾被父亲深深地吸入体内,.99lib?t>在肺腑熏染了一圈后,再从鼻孔里流泻出来。它们如云蒸霞蔚,托着俗尘的父亲,飘飘欲仙。 如释重负的马一武有些感动地看着哥哥,为了他不知从何弄来的烟土。 马一文看着弟弟,笑了笑。他指着烟土的包装。 马一武注意到包装烟土的是解放军的报纸,他非常熟悉的《战斗报》。 “你放了郭小东?”恍然觉悟的马一武说,“你没杀他?” 马一文掂了掂大概有半斤的烟土,说:“一个参谋,也就换这么多。要是换成你,会值几两?” 马一武没有回答,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分量。 第七章 在马小文的心目中,恐怕没有比叔叔更了不起的人了。他比爸爸更了不起,真的。爸爸除了打枪打得准以外,其他都不如叔叔。叔叔会演手影、讲故事、唱歌,还会画画。会画画是马小文最崇拜叔叔的地方,也是他和叔叔有共同天赋之处。他没有画画的经验,当然也谈不上画技,但是他表现出来的绘画天赋,已经让叔叔惊讶。 马小文正在用篝火的灰烬,画山和山上的夕阳。因为没有颜料,他所画的太阳是黑的。又因为没有纸张,他的杰作只能留在扁平的石头上。惟一的一张纸,刚才已经被叔叔拿来画日薄西山的速写了,而叔叔的自来水笔是不可能让他去碰石头的,所以他只有使用灰烬,在石头上作画,准确地说对叔叔的速写进行临摹,在叔叔撒手让他自己玩的时候。 在路边呆坐半天的马一武回顾侄儿的时候,马小文的作品就要完成了。他满手漆黑,像戴了一副黑手套似的。他的脸上还脏兮兮的,看上去像个小小丑。感觉渎职的马一武紧张快速走过去,箍着侄儿准备责骂的时候,他看到了石头上的画。 一身肮脏的马小文惶恐地看着叔叔,等着挨打。 “叔叔不打你,”马一武说,“叫你爸爸来。” 马小文摇摇头。 “别怕,叫你爸爸来。他也不会打你,有叔叔在。” 马小文转头向着山洞,两手做成喇叭状,喊:“爸!爸——” 马一文闻声出了山洞,宋逸琴也跟着出来。他们快步来到儿子面前,严厉的态势迫使马小文躲进叔叔的怀里。 马一武示意哥哥看石头上的画。 马一文看着用灰烬画的画,再看儿子黑溜溜的手,他的面目由惊讶变成平和,又由平和而兴奋。他张开手,让儿子到他身边来。儿子犹犹豫豫过来,被父亲一把揽过,高高地举上头顶,像陀螺一样旋转。 转够了的父子停下来。马一文定了定有些晕旋的眼睛,准备把天才的儿子,交给孕育天才的女人。 宋逸琴却是一脸的哀伤,眼睛里蓄满泪水。她接过儿子,看着他手上的木灰,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她揉搓儿子的手,让木灰到自己的手上来。她的手在渐渐地变黑。现在,黑污的手不是一双,而是两双了,因为儿子的手怎么揩也揩不干净。 宋逸琴将儿子黑灰的手举到丈夫的眼皮底下,“看,看吧,”她说,“你儿子就用这种东西画画!” 马一文左右移动,看着他的俘虏。他正在心里盘算,要放了多少人,才好交换到他所需的画笔、颜料和纸张。两个?太少。三个?还少。四个?不吉利。干脆,那就六个吧,六六大顺。他用手点了六个人,匪兵们便去把六个人解开,由孙达华统领带出山洞。 山洞里在押的人所剩无几,不到一个班。团长孙发看着被带出去的六个人,不明白马一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是什么缘故致使他接连放人? 马一文到糊涂疑惑的孙发前,说:“我干脆告诉你吧,为了我儿子。他是个天才,知道不?我放了你的六个人,因为我儿子要画画。我用你的六个人,换我儿子画画用的纸、笔和颜料,合不合算?合算,是吧?” 孙发鼻孔里发出一个声音:“哼。” 马一文说:“你‘哼’什么‘哼’?我这种人不该有天才的儿子是吧?好,就算我儿子不是天才,他也是我的儿子。我儿子是老大,为了儿子我不在乎放多少人。”他点了支烟抽,“哦,还有,上次带出去的那个参谋,我没杀他,我用他给我爸换了半斤烟土。” “为了你家人,你就应该投降。”孙发说。 “好笑,”马一文说,“我为什么要投降?我并没有打败仗。现在打败仗的是你,而且你还做了我的俘虏。” “你是个小人,我只是上小人的当。” “兵不厌诈,三十六计你学没学过?有哪个猎人捕获猎物之前会告诉猎物陷阱和机关设在什么地方?你说。” 孙发无话,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一样。他只能干瞪眼,任由这个暂时无法消灭的匪首侮辱或戏弄他和他的士兵。 画笔、颜料和纸张换回来了,摆在天才画童马小文的面前,它们像崭新的武器,等着马小文去掌握、使用和操练。 但马小文却不敢碰这些东西,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对这九九藏书些东西感到畏惧,难道说使用鸟枪的人会对换炮不感兴趣吗? “这是笔,这是纸,”马一文对儿子指点说,“这些都是你的,拿来画呀?” 马小文一动不动,木木的像个傻儿。 “画呀,儿子,”马一文鼓励说,
“画什么都行,怎么画都行。”他指指身旁的弹药箱,“就画这只箱子好不好?”见儿子没反应,他拔出手枪,退掉子弹,“那就画枪?”他把枪支在弹药箱上,又把纸和颜料摊开,把笔塞进儿子手里。 儿子迟迟没有动笔。他望着叔叔,目光充满敬畏和羞涩。原来他并不是对画画的东西没有兴趣,而只是不敢在丹青高手的叔叔面前献丑。 马一武摸了摸侄儿的头,对大人们说:“我们出去吧。” 山洞里除了懒得走动的爷爷,只剩下马小文了。而爷爷是不看孙子作画的,除了烟土,是没有让他着迷的事物了的。所以马小文作起画来,是毫无顾忌、独立自由。 第八章 山洞外的马一文、宋逸琴和马一武却显得不那么自在,他们言行拘束,并且神思不定。马一文给了弟弟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支,却在身上找不到火柴。卫兵找了一盒火柴送过来,给两兄弟点燃烟后,把火柴交给马一文。马一文把火柴放进裤子口袋,一摸一愣,又把火柴掏出来,但不是一盒,而是两盒! 马一文尴尬地对弟弟笑了笑,给了他一盒火柴。马一武抽出一根火柴划燃,发觉嘴上的烟已经着火。他显得比哥哥还难堪。 而两兄弟这么大的糊涂,宋逸琴却没有觉察。她只顾看鞋,不时用鞋底磨搓脚下的石子。披肩的毛发因为低头向前垂直,将脸面掩盖。兄弟俩吐出的烟雾顺风飘到她的身上,又从她身上散开。毫无疑问她是能闻到香烟的味道的,她只消往后一站,99lib.烟雾就从她身边过去了。但是她没有移动,任由两个男人的烟味吸入她的肺腑。 兄弟俩一支接一支抽烟,直到烟盒空了。马一文看看洞,看看弟弟,见弟弟眨眼,说:“那进去吧。” 一幢漂亮的红房子跃然纸上,房子前面是一条平坦的大路,两旁是宽阔的土地——这是马小文的作品,画于1950年秋桂西深山的某个洞里。 为什么要画房子?这是大人给小孩的问题。 “我不要住山洞,”马小文说,“山洞是老虎住的,是猴子住的,我不要住老虎和猴子的家。” 大人们一听,都心头一震。宋逸琴一把搂过儿子,寒战的身像筛糠一样连拖儿子抖动不止。 马一文看着妻儿,又看那寄托着儿子理想的画,他把画提起,卷成一个圆筒,握在身后走来走去。原先放在弹药箱上意给儿子描摹用的手枪不断地跳入他的眼帘,但他就是不去抓它。他手无寸铁,心里却在谋划一次夺取东巴县城的偷袭。藏书网 偷袭获得了成功,这从匪兵们欢欣雀跃、为所欲为的举动看得出来。东巴县城落入了马一文手里。 马小文骑在父亲肩上,好奇地看着街道两旁的房屋。愿意做马的父亲护着他的两条小腿,乐呵呵的声音也像马嘶一样嘹亮。他们的身后跟着宋逸琴,她手里拎着儿子的棉衣,这件棉衣是到山下的时候脱的,因为山下的气候要比山上温暖许多。在她的后面是被两个人抬着的轿子,说是担架也未尝不可,因为那是由竹板绑扎而成。担架上坐着满面喜色的马老头,他本来应该是躺着的,因为听说县城到了,便迫不及待地坐起来。马一武走在担.99lib.架的后面,他恐怕是这行人中心情最沉重和复杂的人,因为他既不是胜利者,而又算不上是一名俘虏。他是胜者的敌人,但敌首又是他的哥哥。他本应是一名俘虏,却得到其他俘虏不可能得到的优待。其他被俘的解放军随同被押解下山,像奴隶一样被绳子栓成一串。他们的身份以及与敌人的关系是那么纯粹和分明,马一武很羡慕他们这一点。他其实很愿意和他们一样,跟他们绑在一起,但是又无法做到。他能做到的是一路上给他们水喝,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喝他的水。他们不仅不喝水,还朝他吐唾沫,这使马一武非常痛苦。别人是趾高气扬进入县城,即或是被俘的解放军也昂首挺胸,不失尊严和气节。惟有马一武是垂头丧气,步履沉重。 一座朱门大宅兀立眼前,它比马小文描绘的红房子更细腻和气派。马一文问儿子漂不漂亮九九藏书?儿子说漂亮。马一文说喜不喜欢?儿子说喜欢。 “好哩,那我们就住这罗。”马一文说,他把儿子放下来。 “这是我们的家吗?”儿子说。 “是,”马一文说,“我说是就是。”他牵着儿子进门。进门后先是一个庭院,院内有古树,还有水井。马小文没见过水井,父亲一撒手,他就向那水井跑去。他趴在井沿上,头伸进井口,脚尖点地。宋逸琴见状惊叫一声“小文!”马小文受吓,重心朝上,两脚离地。眼看身子就要往井里坠,马一武一个箭步过去,抓住侄儿的腿,将他拖拉上来,搂在胸前。 宋逸琴长舒一口气。 马一文也看见了转眼工夫发生的这一切。他走过来,将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上,算是感谢。 第九章 东巴县城的易手像是一幕戏剧,之所以像一幕戏剧是因为政权的变化快而且精彩。这一点东巴的市民看得很清楚,他们就像观众一样目睹着东巴政权舞台上变幻莫测的表演。你看,国民党杀回来了,共产党县长的屁股没坐稳,连命也难保。现在坐在县长位置上的人是国民党的一名老党员,瘦骨嶙峋,一看是个鸦片佬。但他现在非常精神,频频地发号施令,是权力使他如此兴奋,原来让他着迷的东西并非只有鸦片。知底的人知道他的权力是跟儿子要的,他要过过当县长的瘾。身为桂西反共救国军司令的儿子马一文满足了父亲的愿望,他武装压阵,为六十岁才走仕途的父亲保驾护航。 但威风的日子也只有三天,东巴县城再度易手。靠偷袭成功的马司令面对合围反击的解放军,不得不作出撤回山里的决定。他下令杀掉对共产党赤胆忠心而无足轻重的干部,比如局长以下的科员,并尽可能带走所能收罗到的补给,比如棉粮、油料以及新招募的兵丁,这些物和人与因职务重要而没有被杀的共产党干部一道,成为马一文此次偷袭的重要收获,运送进山。 在撤退的混乱中,马一武不见了。他像成了精似的转眼没了影,平日里看管他的匪兵惊惶失措地跑到马一文面前,手里抖着马一武的一件外套,像蛇蜕下的皮壳似的。 “他说他要拉屎,还把外衣脱下交给我。我想他是你的兄弟,就没好意思跟进去。我在茅房外等着,该出来的时候他不出来,我才进去,一看,人没了。茅房后面的栅栏被扒开了一个口。”匪兵低沉而有条理地讲述着,似乎想推脱罪责。 马一文只抽着烟,一声不吭。那支烟被他猛吸着,火头一截一截地冒进,很快逼近了他的手指。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还踏上一只脚,将烟头蹂碎。 失职的匪兵抖如筛糠。在场的人也都觉得他必死无疑。 然而马一文扭身就走了。 他推开卧房的门。三天以来他和妻子、儿子睡觉的地方,现在只有儿子在床上熟睡着。儿子的脸上还有着一个唇印,毫无疑问是母亲留给他的祝福。 马一文仰头对着屋子的棚顶,眼睛却闭着。他大口的呼气,像不祥的预感得到证实似的。 一行匆匆的脚步进了卧房后嘎然停止。 马一文掉头,看见了神色坚毅的宋逸琴。他盯着她,等她解释着什么。 宋逸琴向他走过来,眼睛却不看着他。她的心目中只有儿子。她绕开丈夫坐在床上,望着熟睡中的儿子,用手轻轻地擦拭留在他脸上的唇印。 在撤离县城的队伍里,宋逸琴坚持背着儿子,不让人替换她。她头也不回.99lib.的走着,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死心塌地。 一个人影溜进了队伍,跟在被押送的人员后头。有人认得他是马司令的弟弟,报告了马司令。 马一文骑着马过来,在弟弟身边下马。 两兄弟互相看着,没有说话。 马一文绷紧的脸忽然笑了笑,把马绳和马鞭交给弟弟,然后摸了摸马的屁股,说:“它可以和你一起跑,它没人性。” 马一武不吭声,忽然羞恼地扬鞭一甩。 马一文迅速将手拿开,马屁股却遭了殃,腾地翘起。然后马撒开腿乱跑。 马一文看着跑动的马哈哈大笑。99lib.这时候接到报告,老爷子又跑回去了,死活不肯进山! 马老爷子赖在衙门里,像屁股铆了钉似的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这是县长的宝座,身为一县之长怎么能轻易离开自己的岗位呢?这县长才坐了几天呀?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位子上!他对别人和儿子都这么说。 马一文看着固执的父亲,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把他弄走?当然强迫是一种办法,但这是不得已的办法,马一文还不想如此下作地对待父亲。 “爸,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马一文哄劝道,“我们还会杀回来的,到时候别说是县长,就是专员我也让你有得当。” 父亲没有心动。 “你不走,那我也只好不走。”马一文说。他扯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腿,做出一副要陪父亲同生死的架势。 县城内外枪声如织,而两父子从容镇定,像较量中的两名棋手似的。马一文不时看一眼父亲,指望他体谅儿子的孝心,让出一步。但父亲的脸色庄重严明,像棋圣一样,看不到一点错乱。 枪声愈来愈近,子弹飕飕地飞过屋顶,把瓦片打穿。马一文坐不住了,跑到门外看了看,只见门外的马和一个卫兵已被打死。他赶忙回到父亲前,转身蹲下,两手向后,“来,我背你!”他说。 父亲没有响应。 “爸,我背你还不成吗?”马一文又说。他感觉身后还是毫无动静,
转身定睛一看,愕住了。 父亲口鼻出血,已气绝身亡。他是咬舌抑或是吞毒自尽的。 马一文双膝跪地,大喊:“爸——” “爸——” 藏书网马小文大喊他的父亲,两手卷成喇叭的形状,开口向着洞内。他巴望在洞内深居简出的父亲听到他的叫声后,能快速地到洞口来,看他浑身湿淋淋的样子。 第十章 马小文的身后站着叔叔马一武,他同样湿淋淋的,绿色的画夹在他腋窝掖着,画盒在他手里拎着,这两样东西像是宝贝,比他身边的侄子更得到呵护。 他们是在野外写生的时候遇到风雨的。 娘娘坳像一把躺椅,横亘在大明山腹地。四岁的画童马小文站在巨石之上,正在描摹坳口上一棵比他大二百岁的榕树。他的身边还有他的叔叔,在担当他的指导。他们的教学十分的认真,精神很专注,以至于风雨来临的时候,猝不及防。 马一武在雨点中跳下巨石,先从石头上拿下画夹,又拿下画盒,再轻轻地托下侄儿。他把画夹盖在侄儿的头上,当雨伞遮挡飘落的雨滴。但侄儿推掉了画夹,因为画夹里夹着他的作品。他不能让他的作品受损,而宁可自己遭受雨淋。 在遇到风雨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寻找避雨的地方,这是每个人最基本的反应,而且在有大人和小孩的时候,大人责无旁贷。 马一武看着周围,没有发现可以躲雨的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马一武只能和侄儿冒雨返回一山之隔的居住的洞穴了。 他们是回到了洞穴。 一身雨水的马小文在喊叫父亲之后,出来的却是母亲宋逸琴。她看到儿子浑身竟是湿淋淋的,不禁瞪着他身后的叔叔马一武。你怎么让他湿成这个样子?宋逸琴的眼光透露着这样的怨艾。 “我……我们没有地方躲雨。”马一武吞吐地说,听起来不够诚实。 但宋逸琴没有深究,转而去打理儿子。儿子笑吟吟地对着母亲,第一次被雨淋湿的体验似乎使他感到很刺激和快乐。 宋逸琴二话不说,把儿子连拖带抱到洞内,剥掉他身上的衣服,扯过一床被子将儿子包上。 马一武没有立即更换衣服,而是取了毛巾先擦拭濡湿的眼镜。他的眼镜已经换了一副新的,是在县城的时候哥哥马一文找了眼镜店的人来给配上的。哥哥送了弟弟一副眼镜,而弟弟则制作一个画夹送给了侄儿。我送你眼镜,你教我儿子画画。兄弟之间投桃报李,似乎各不相欠。 马一武擦干净眼镜后将之戴上,这才看清楚了坐在一边一声不吭的哥哥马一文。 马一文仰着脸,呆滞的眼睛之上是洞顶脑体倒挂的上千只蝙蝠。它们自人类侵占它们的巢穴以来有些散乱,但总体还能与人相安无事,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入侵者还没有饥饿到以它们为食的缘故。现在正在直勾勾盯着它们的这个人,眼睛里充满着悔恨和悲伤,因为他还没有从失去父亲以及城池的苦痛与落魄中摆脱出来。六天之前,为了满足儿子住上房子的愿望,他偷袭了县城,让家人过上了几天温暖舒服的日子,但却因此令儿子失去99lib.了父亲,孙子再也见不到了爷爷—— 当他失魂落魄般逃回了洞穴,儿子第一句话就问:“爷爷呢?” “爷爷还在山下。” “为什么爷爷可以在山下?我住在山上?” “爷爷要在山下当县长。” “我要跟爷爷当县长,我要下山,我不要住在山上!”儿子闹道。他是在睡梦中被背回山上的,醒来的时候发现房子不见了,能让踢球的操场也没有了,只有阴森的石洞和嵯峨的群山重现在眼前。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啦? 马一文说:“你要画画,明白不?首先要画山,还要画树,对不对?山下没有山,也没有那么多树,怎么画呀?所以,你要把山画好罗,把树画好罗,才能下山,对不对?” 马小文看着叔叔,似乎只有叔叔的解答才是正确的。 马一武哽咽着点头,他的眼睛溢着泪水。 “叔叔,你为什么哭呀?”马小文说。他看叔叔,见叔叔不答应,便去看别人。他发现妈妈在哭,爸爸也哭了。 马小文见很多人都在哭,也哭了。 “我不下山了,我要好好画画。”马小文边揩眼睛边说。他以为大人们哭是因为他的缘故,他以为大人们为了他画画才又回到山上来。 大人们果真不哭了,还真是为了乖巧的孩子。 幼小的马小文在启蒙的时候感觉到了世故,还感觉到有些光荣,甚至还有了人生的责任感和紧迫感。 他拉扯叔叔的手,要叔叔带他出去学画画。叔叔牵着他的手,路不平的时候就抱着他,或者背着。 他们来到雄峰巨树前,然后作画。每天都是这样。 叔侄俩的绘画教学不过只有三天。他们遇到了风雨。 马一武看着一声不吭的哥哥,在想他是因为还在悲伤而不吭呢?还是因为恼怒而不吭?毕竟他们还都在为父亲戴孝,毕竟让侄儿淋成那个样子总是不该的。 “我们没有地方躲雨。”马一武对哥哥说。这句话再说一遍的时候已经很沉着了。 马一武站着不动,似乎在等着哥哥对这件事情有个态度。 几件干衣服扔给了马一武,是哥哥扔过来的。衣服是哥哥的衣服,但不是军装,是便服。 马一武看着衣服,看看哥哥,有些感动。他去暗处换衣服。 马一武换好衣服出来,看见哥哥和宋逸琴已经在欣赏他们儿子的作品了。 今天的画面是一棵树,准确地说只有半棵,因为这棵树只看见树干,而没有树枝和树叶。做父母的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为了救护这幅未完成的画,画画的人被淋成了落汤鸡。或许因为没有树枝和树叶,这棵树看上去反而更有张力,这对会刺绣的宋逸琴来说不难懂得它的妙处。她越看越喜欢,亲了亲怀抱中的儿子。 “来,让爸也亲一口。”马一文说。他伸过头去,一嘴亲在儿子脸上。胡子把儿子扎得直叫。 马一文就乐了。这几天来,人们是第一次看见他笑。 马一文的好心情很短暂,不过几个小时,另一件揪心的事情将他再次推入难过甚至绝望的境地。 他的儿子病了。 马小文是在半夜的时候被发现发烧的。宋逸琴像往常一样,半夜要叫马小文起来撒尿一次,不然他准尿床。她拍了拍儿子,但这一次儿子怎么弄也弄不醒。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感觉烫得厉害。她赶忙把丈夫叫醒。 马一文也摸了儿子的额头,认为没什么大不了,伤风感冒罢了,煮碗姜汤给他喝就是了,出出汗会好。 姜汤喝下去了,等到天亮也不见出汗。烧不仅不退,而且更加升高。 马一文这才急了,得用别的什么药才行。可是,这次搜罗上山的物品什么都有,却偏偏没有药!虽然山上遍地都是草药,可是谁认得哪种草是治哪种病呢?他的军队里没有郎中。 “我们……被关的人里,有一个卫生员。”马一武提醒哥哥。看上去他也和哥哥一样焦急,却又比哥哥多一门心思。 马一文一听,立即叫人去把卫生员带来。 卫生员来了。他的手还被绑着。马一文一看这还了得,打了押送的匪兵一人一耳光,亲自为卫生员松绑。“我儿子病了,给治一治,呵。”马一文很客气对他说。 卫生员不吭声,站着不动。 “治好了,我放你走。”马一文又说。 卫生员还是不吭声,也不动。 “治不好,我也放你走。你只管治,呵?”马一文说,他拍了拍卫生员的肩,“当然你会治好我儿子的。他只是被雨淋了,受寒发烧。” 卫生员嘴唇动了一下,却不出声。马一文以为他说了什么,是自己没听见。 “你说什么?”马一文把头一倾,让耳朵离卫生员更近,“再说一遍。” 卫生员摇摇头,表示没说什么。 “你肯定想说什么,”马一文说,“你说,想说什么,只管说,大胆说。” 卫生员正眼看了看马一文,像有了胆气似的。他果然开口说话了: “我不给土匪治病。” “土匪?”马一文一愣,“你搞错了,不是我病,是我儿子病了。” “我也不给土匪儿子治病。”卫生员说。 “我儿子是土匪吗?”马一文这次不是一愣,而是一愕,“说我是土匪,那没关系,国民党共产党都是这么叫对方的嘛,彼此彼此。可我儿子不是土匪,他才四岁半。” 卫生员闭着嘴,不再与马一文说话。 马一文没了办法,自由的诱惑都不能打动一个被俘的卫生员,难道能用刀逼他吗?他是宁死不依呀! 马一文把目光转向弟弟马一武,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管怎么说,弟弟都有必要说服这名卫生员治病救人,因为儿子马小文病成这样,跟马一武有关系,他要负很大的责任。 马一武站到卫生员的面前,看着这位不知名的战友,说:“同志,……” 卫生员“呸”啐了马一武一口。 马一武:“同志……” 卫生员:“谁和你是同志?你这个叛徒!” “我不是叛徒。” “内奸!” “我不是。” “对,你不是,”卫生员说,嘴角挂着嘲笑,他看着马一文,再看马一武,“你和匪首是亲兄弟。一模一样。” “我们是兄弟,可我们不一样,”马一武说,“我是解放军,和你一样。” 卫生员一听,扬拳朝马一武就打。马一武既不躲避,也不还手。马一文在一旁看着,没有干涉。也许弟弟该受些惩罚,也许卫生员打够了,会改变看法。 一个女人扑面出来,跪在卫生员跟前。 宋逸琴不停地磕头,一磕一句“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卫生员在反复的求助声中逐渐看清了女人的脸庞。他被她的美艳惊诧住了。同时这名女人舍身忘我的母性,一下子使他心慈手软。 卫生员朝女人扑过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张床。床上覆盖着被子,被子上还有大衣。他能想象得到被子下有一个小孩,正在被病魔侵袭,危在旦夕,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的话。 马小文患的是肺炎,这是卫生员在检查后做出的诊断。这诊断让马一文、宋逸琴夫妇大惊失色,因为这是可致命的病。但这诊断无疑又是准确的,因为卫生员有根有据的分析让人不得不信。 “他的两肺湿性咯音很重,呼吸时鼻翼煽动,点头呼吸,持续发热,咳嗽、咳痰,这都是肺炎的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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症状,”卫生员说,似乎为了证明什么或引起重视,“我有个弟弟,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 “后来呢?”马一文说。 “很小的时候就……”卫生员省略地说,但理智的人都知道被省略的是什么词。 宋逸琴闻听“哇”就哭了起来。 “那时候是因为没有药,”卫生员说,“现在有一种药,不过……” “什么药?”着急的马一文打断道。宋逸琴也屏住不哭聆听。 “西林油,”卫生员说,“国外的。” 马一文一听,有些泄气,“中药没有么?草药成不成?” 卫生员摇摇头,“不行,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是西林油,非西林油不可。” 马一文头大了。山上没有西林油,天上更不会掉下西林油,这他很清楚。难道说老蒋或者小诸葛会神圣到从台湾派一架飞机把西林油空投给他吗?不可能的。要得到这种救命的药,只能下山去找。具体地说只能通过共产党才能搞到这种药,因为除了他现在占据并且已被封锁的这块弹丸之地,没有一块地是属于他控制的了。 拿人跟共产党交换,马一文决定。他也只能这么决定,因为他的手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和共产党讨价还价的东西,除了被关在山上的二十几个共产党人。他要用这些人跟共产党做交易,换取足以救他儿子性命的药品。他认为这并不很难,因为他已两次成功地用俘虏实际就是人质,交换到了他父亲所需要的烟土和儿子的绘画用具。 “你!”马一文指着他的副师长现在是桂西反共救国军副司令的孙达华,“马上!去跟共军谈,他们给药,我们放人!” 孙达华领命像忠实的猎狗紧急出动。他带着十名人质,这只是全部人质的一小半。他打算先把这一小半带上,放在最靠近山下的关隘上。只要共军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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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拿到药,立即放人。就是先放人也行,放了这一小半,只要拿到药,病人脱险,再放余下的最后十几名人质。这是临行时马司令交代的条件,也是底线。 第十一章 重峦叠嶂的山像一架机器,尖硬繁杂的石块像无数的齿轮,蜿蜒崎岖的路像丈量不尽的链条,而活动在它们之上的一行人,就像是制造或输送出去的产品,而且大都非常贵重。这些宝贵财富的出行,就是为了换取或救治一个也同样宝贵的四岁半的生命。 这个世道总是有太多的意外。 共产党不答应拿人换药。也就是说对一个穷途末路、困兽犹斗的匪首,他已经没有谈条件的资格。马一文.99lib.要么主动放人,欢迎;要么无条件投降,优待——共产党如是说。 但是共产党答应救人,而且救人不讲条件。 孙达华如实向马一文汇报。他指着跟他上山的两名新人,说:“这是共军派来救小文的两名医生。” 马一文看着两名医生,冲动地上去握他们,但没握上。他的手太急了,最主要的是两名医生不愿碰他。 但是他们却愿意碰他的儿子。这两名共产党的医生现在正在用手用心地和他的儿子接触——量他儿子的血压,把他儿子的心脉。然后把那救命的药剂,注入他儿子的身体里。 三个时辰之后,他的儿子苏醒了,还叫了他的妻子一声“妈妈”。他的儿子得救了! 熟悉、注意马一文的人又一次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对旁人而言,能看见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含泪是不容易的,就像铁树开花那么难得一见。 当然感动流泪的不仅马一文一人,还有宋逸琴。她是跪着哭的,把两名受感恩的医生弄得无地自容,借口透透气出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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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一文令人做了一桌好饭菜,请两名医生进食。 两名医生拒绝了,他们不需要报答。 马一文便差他的副师长孙达华将他们送下山。 觉的人注意到,被送走的共产党人这次没蒙住眼睛。 还有,那个还关押不少共产党人的山洞,岗哨也撤了。 一夜无事。 这一夜,马一文是怎么过的,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不知道他躲去了哪里。弟弟马一文想找哥哥说说话,聊一聊,但是没找到。或许他也没有用心去找,因为在侄子淋雨导致肺炎这.99lib.件事情上,他总感到有些心虚。真的找不到地方躲雨吗?他怕哥哥这么问他,虽然侄子的病已经没有危险了。 在洞外徘徊到半夜的马一武走进洞里,蹑手蹑脚的,不想惊动宋逸琴和侄儿。他摸到自己的床,这张床曾睡着他的父母,但他们先后都死了。他们都是因为儿子死的,一个因为二儿子一封真假参半的书信突遭横祸,一个因为大儿子得意轻浮的封官求荣寻死。哥哥害了父亲,而我害了母亲!马一武这么想。他趴在床上,嘤嘤哭了起来。 宋逸琴来到马一武身旁,手里拎着马灯。软弱的光亮照出她清白的脸和小叔子抽搐的双肩。 “你谁也没害。”宋逸琴说。 马一武转过身,坐起来,看着宋逸琴。 “难过的不是你。”宋逸琴说。 马一武一愣。 “我死了就不难过了。”宋逸琴又说。 马一武不说话,因为他怔住了。 “五年前我就死了。” 马一武眨了眨眼,像是回过神来,但还来不及说话。 “你就当我五年前就死了,是吗?” 马一武:“没有!” “你为什么不要我?” “那天你为什么不跟我走?我们本可以一起逃走的。” “你来是为了救你的哥哥。” “没有,不是!” “你能救你的哥哥。” “是的,还有你,小文。” “你救不了我,”宋逸琴说,她扭起马灯的灯罩,吹了吹,火苗在飘摇,“我也不要你救。” 马一武:“跟我讲当年的事,好吗?” 马灯忽然灭了。 “逸琴,你听我讲,”马一武在黑暗中说,“我不想听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了。我现在只想让你知道,逸琴,”他伸出手,想握住她再说,但是没有碰到。 马一武的手横着伸动,像瞎子摸东西一样,但是仍然没有触摸到他想抓住的人。 宋逸琴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马一武想变成一只猫。 第十二章 山洞外群声鼎沸,把天亮时才昏昏欲睡的马一武闹了起来。他看见哥哥马一文正在把怀抱里的孩子递给宋逸琴,然后扭头出了山洞。 马一文随后也到了洞外,只见无数的匪兵纷纷扔下枪支,争先恐后地往山外的方向跑。他拦住一个跑过身边的匪兵问,他认识这是哥哥的卫兵。这个卫兵说:“回家。”马一武愣了。卫兵又说:“不打了就回家罗!”马一武说:“不打了吗?是吗?”卫兵倒愣了:“你哥哥下的命令你不懂吗?”马一武点头说:“哦,是投降吗?”卫兵说:“是,可弟兄们都等不及了,趁早回家,只要不带枪,就不怕挨枪子。先回家再说。”马一武还想问什么,可卫兵不再理他,疾走几步后开跑,像兔子一.99lib.t>样快。 马一武将目光延长,在纷乱的人群中寻找他的哥哥马一文。他看见哥哥背对着他,在冬天的阳光里对他的副手孙达华吩咐着什么。他想走过去,跟哥哥要个说明。 “叔叔!”侄子马小文在身后叫他。 马一武转过身。侄子马小文笑吟吟的,抱着画夹。宋逸琴站在一旁,拎着包袱。马一武蹲下抱起侄子,说:“跟我去见你爸爸。”他抱着侄子转身,手往人群里一指。但是人群里却没有了马一文的影子。 一队人从不远处的另一个山洞里走了出来,马一武自然能看出那是孙发团长和其他被关押的战友们,他们现在正被释放或即将获得自由。马一武高兴地抱着侄子向他们迎过去。 但是这些被囚禁了十数天的解放军官兵们没有一个人对马一武报以热情,他们冷冷地对待他。有的人还想揍他,被孙发按住。 “看这些天他哥哥把他养得细皮嫩肉的,经得起揍么?”孙发说,“把他揍扁了,还耗咱人民的药呢。” “孙团长,……”马一武说,还想说什么,又止住,或许他明白现在还不是说什么的时候。 孙发看了看马一武怀里的小孩九九藏书,还摸了摸马小文的脸,说:“这姓马的祖宗三代没有一个长得不像的,只是这小的大了别他妈的头上长角屁股有尾,狐狸鬼怪的。” “叔叔,什么是鬼怪呀?” 马一武等孙发他们走开以后,说:“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马小文说:“和别人不一样是好还是坏呀?” “画画,和别人不一样就是好。” 马小文说:“那我长大了要和别人不一样。” 宋逸琴这时走到近前,她听到儿子的话,说:“小文从小就得和别人不一样。”她从马一武怀里接过孩子,放在地上,“小文从现在起得自己走,懂吗?” 马小文点点.99lib.头,像是懂了。 冗长的人流落后地走着三个人,他们在坎坷的山路边走边回头望。绵延起伏的山麓已像干涸的河床一般空虚和平静,但这三个人都希望并且相信山麓间还存在一个人,他们希望这个人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几乎是一步一回头,但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一声干脆的枪响打破了山麓的寂静。一群白鸟从树林腾空乱飞,显示着枪响的出处,把三个人的心和目光揪去了那里。 “爸爸!”马小文冲着鸟飞起的地方喊。 宋逸琴、马一武噤若寒蝉。 “是爸爸打枪!”马小文说。 “你爸爸……”马99lib?一武不知该告诉侄子什么。 “爸爸在打谁呀?” “打他自己。”宋逸琴说。 “爸爸为什么要打自己?” “因为你爸爸……”马一武说,“他想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 第十三章 四十一年过去了。人到中年的旅美画家马小文脑海里依然回荡着童年听到的那声枪响。趁着回祖籍桂林举办画展的时机,他重返大明山,那个启蒙他绘画和最后听到枪响的地方,祭奠父亲马一文的亡灵。他找到父亲的坟墓,并且给父亲跪下,因为父亲是因为他而结束与共产党军队的战争的。他后来知道,共产党军队为了救活他这个匪首的儿子,奉献出了仅有的一支西林油!九九藏书并且,他们本来是决定某日向大明山发起总攻的,或许就是他奄奄一息的当天,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做了必胜的准备——大明山外集结着两个师的兵力,像打网一样已将国民党军队183师残余圈在其中。但当共产党军队得知一个无辜的小孩需要救治的时候,他们暂停了进攻——父亲知道这一切,他的军队最藏书网终向共产党投降,因为共产党救活了他的儿子。那次差点要了他儿子性命的疾病成为他决定投降的关键因素。虽然他自己没有投降,把命输给了自己,但他的决定却挽救了更多人的生命和幸福。或许应该感谢那场风雨,是的,必须感谢。 马小文又来到风雨前作画的地方,找到了那块巨石。从巨石上看那棵古树,它现在应该二百五十岁了。那场过了四十一年的风雨,它应该是最客观的证人。它看到了什么? 马小文想象着风雨来临,然后跳下巨石,看着四周,蓦然发现.99lib.有一个洞就在不到三十步远的地方!可为什么叔叔说没有地方躲雨呢?他是存心要让我淋出病来!马小文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我淋出病来以后父亲就只能用关押的共产党人去换药么?叔叔在使用计谋迫使父亲放人和投降,而不惜以我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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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 对,只能是这种解释,因为叔叔知道,父亲爱我。 马小文想到这里,长存在心里几十年的悬疑终于破解。他跑到那个洞里,幻想着四十一年前如果他躲在这里,不被雨淋,也就不会有那场病,那么他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命若琴弦哪!马小文感叹道,并不禁感念起三十年前就成为他继父的叔叔马一武。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