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凯旋在子夜》 第一集 别时容易见时难。久别重逢常带着偶然性。其实呢,偶然里又藏着必然。人们为了那些有重要意义的重逢,彼此期待着,寻找着,靠拢着——山不转水转,可不就重见了么?“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说的正是这层意思。且说,一九八四年五月六日晨四时许,童川检查了防御阵地回到隐蔽部,就将通信员小黄摇醒了。小黄迷迷瞪瞪坐起来,睡眼被电筒的光照得发花,移目向隐蔽部外面望去,黑漆漆、混沌沌的夜色凝重得很。副营长不耐烦再等,高大的身躯已经塞出隐蔽部,沿蛇形交通壕先行了。小黄只好不乐意地跑步跟上。唉,急什么呢?抢镜头?赴约会?夜袭?都不是。自从部队用血的代价占领1075高地,转入防御之后,阵地简直成了“旅游”胜地了。不知从哪儿冒出了成群打伙的记者、作家,电视台的、电影厂的……缕缕行行上阵地。这些人生性喜欢乱跑,营里必得有人接送,既做“警卫”,又做“看守”。和平时期的局部战争,就这样儿。后方的文艺、新闻界人士巴不得都来凑热闹。昨儿傍晚,童川撂了电话,对小黄说: “明早五点出发,下山接人。” “什么人?” “诗人,女的。注意着装。” “女的?”小黄的眼睛打了个闪。 “是个女神。是军长批准她上来的,没事儿找事儿!不过,此人敢到阵地上闻闻血腥味儿,也算是女中的人杰了。” 听不出副营长对这件“新闻”的褒贬,肯定与否定兼而有之。小黄的眼睛闪闪烁烁,鄙夷地说俏皮话: “副营长,把阵地前边那敌人的死尸扒出来,让她瞧瞧,不吓死就给她请功!哈哈,管保脑袋里的诗也吓跑了。” “废什么话?记住,早晨五点。” 五点就五点。 可是才四点多钟就把小黄给轰起来了。 猜不透他要做什么。这位体魄健壮的副营长,少言寡语却常有惊人之举。他是本团惟一的一位坐过一年半监牢的干部。也许是监禁生活把他的脸拉长了,使那张长而粗糙的脸极少表情。他有时会长时间地沉默,那也是远离尘世生活过的人才有的沉默。因此乍看上去有点儿让人害怕。他“玩瘾”极大,据说一小在北京少年体校呆过,在北大荒“兵团”的时候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是斗蛐蛐,打鸟儿,逮黄鼠狼这些嗜好都在监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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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掉了。惟有拳击(他自备两副拳击手套)、足球、健美、举杠铃和单杠这些爱好如影随形,他今生今世怕丢不开了。他订的杂志五花八门,《武林》、《足球世界》、《北京体育》,还有几种“文摘”。没事儿喜欢抄录些格言、警句之类的。他训练部队从不心软,长长的铁面无笑。就说两年前国庆节团里搞小阅兵吧,他当时还是个连长。瞧他的连队一过来,就十分显眼。齐刷刷一个方阵,练成不可拆散的整体。横排纵队全如有尺卡着。一列列战士好像电钮操纵似的,将一排脚尖刷地放出去,又收回来。一排排戴白手套的手机械地上上下下,如织布机在运动。手脚生风,发出节奏鲜明的“呜呜”的响声。最精彩的是,没人歪头斜眸去瞟着右侧排头兵,间隔距离也不差分毫。只是战士们身体显得僵硬,军衣后面虽汗已湿透,却有个“T”形的干爽处,阅兵一毕,少壮派团长杨勇侠——当时的参谋长,把童川留下了。 “童连长,请把腰带解下来。” 是,解腰带。 “脱军衣。” 是,脱军衣。 “向后转!” 噢,秘密在后背——他自己和每个兵一样儿,裤带后面全插着个“T”形木尺!木尺已将衬衣两肩磨破。如果让童川脱个赤条条,可见他腰的凹处被木尺顶出一块青紫。 “阁下治军倒有些歪点子!” 他眉毛动动,算是笑了。 他不无得意。 转眼间,童川已经在足球场上了。他作为前锋、队长、满场飞。像个孩子似的斤斤计较“一城”得失。板着脸争强赌胜,竟然为一次判罚点球同客队争吵起来。 成熟?孩子气?似乎兼而有之。 有一回,童川大出“风头”。新年联欢会上,他原报节目是体育表演,等到出场却令人一震——他,率领赤膊赤腿七条汉子,浑身涂满了凡士林油,在灯光球场表演了“健美比赛”。左侧、右侧,腿腱、臂肌,油光光的“块儿”蓄满了力,照亮了全团官兵的眼。 杨勇侠乐呵呵对老政委道:“真有时代感!不错。” 有时候童川也不能说不“老成”。他对自己的经历讳莫如深。的独身生活似水泼不透,针插不进。杨勇侠几次为童川张罗婚姻大事,均遭失败。 童川从来避讳谈女人,可是谁能禁止在枯燥的制式生活里谈谈老婆、恋爱史呢?别人兴高采烈聊起这些,插科打诨,他就毫99lib?无表情地躲到角落去了。 清高? 抑或是心里有隐痛? 他这人是个“谜”。 在德高望重的老团首长退下去,杨勇侠升任团长,成了“主官儿”之后,才把连长童川调到三营任副营长。这时,部队已进入临战状态了。 小黄问过:“副营长,你写遗书了吗?” “我只有一句遗言——埋我的时候,挖个大点儿的坑——拜托你了,小黄。” “你怎么不写?” “没处可寄。” 对了,他是个孤儿。有个后娘,早断绝关系了。 从来不必请假探家,部队就是家。 为什么不结婚呢? 小黄猜不出,也不敢问。 可是,一副领章虽然紧紧地锁住了童川感情的闸门,使那张并不英俊的、显得过长的脸上少有生动的表情,但他的情感却在大幅度的行动中得到传导。进攻战的时候,他只说了两句话:“穿插到位立即跟着自己的炮弹向上冲,别等!”“伤亡不到三分之二,不向团里报伤亡。”他自己一直跟着突击连,开进,穿插,身先士卒。他那张长脸被硝烟熏得黑如假面,白多黑少的两目是那么严峻、坚忍、威武。攻占阵地之后,他从一个越军中尉的尸体上搜到一个硬皮儿的笔记本,扉页画着一个长头发女人和一个小孩。那中尉是战斗到最后,自己把子弹射入胸膛的。浸血的画中,女人和孩子成“∧”字形靠着,仿佛一离开就会摔倒。旁边还写着诗,是参差不齐的长短句。童川将那笔记本慢慢地合拢,竟然重新袋入死者的衣袋里,冷静地对战士们说,“埋了。”他反常的动作使一位刚上来的宣传干事吃惊,这硬皮儿笔记本,这画,这诗,是难得的战利品。既可在展览会上用,也可留做战争纪念哪!可是……“埋了,”童川重复着不可抗拒的命令。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的内心世界却是异常复杂、丰富,他的感情也跌宕起伏——可是你看不出来,甚至猜不出来。 好大的雾啊! 这是个黑色的时辰。亚热带丛林黑沉沉,连雾也像扯不开、解不脱的又黑又湿的棉花套子。大山仿佛依旧在吐丝作茧。雾一层一层叠起来,变得沉重,就向阵地上飘坠,落在衣上脸上成了粘粘渍渍的雨点儿。在山雾里行走,人的脸不觉会套在蜘蛛网里,手只好乱抓一气。交通壕以外,到处是弹坑,到处布着雷,雾里是否有越军的特工队潜伏在咫尺? 神秘,深邃,危机四伏。 童川钢盔上的荧光在雾里难辨,时隐时现,转瞬即逝。 “谁?!”随着问话,枪哗地发出金属声。 “要问口令!” “啊——口令?” “北京。回令?” “你是——童副营长?” “回令!” “云南。” “谁带班?” “我。” 猫耳洞里影影绰绰是个罩着手电在看书的人。手电灭了,那人侧身而出。这是步校毕业不久的“学生官”——代理排长林小林。这位小白脸儿,是烈士的弟弟,聪慧敏锐,大大咧咧,似乎生来便只会当官儿不会当兵。他操一口京腔,一听便知是童川的“老乡”。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一点也不怕副营长凶煞的吼叫。 童川:“你懂得什么叫战场纪律吗?” ?99lib?林小林:“您指的是哪一款儿?” “懂不懂?” “懂。” “你干什么去了?” “看看书——我困了,看看书。” “什么书?” “《拿破仑一世传》。” “您真了不起!带着‘拿破仑’上了阵地。可你连个代理排长也不称职,带岗都不会。我看你应该挂职下放当战士了。” 小林低了头。 童川一转脸:“小黄,走。” 小林似想挽回点面子,缓解一下气氛:“童副营长,下山哪?带两包云烟来过过瘾,抽一根赚一根儿。” 童川没再理会。这位和“拿破仑”一块儿上了阵地的林小林,他的哥哥曾是童川的战友,一九七九年牺牲在战场的。所以小林他总有点儿感情上的特殊化。没办法。 小林站到位置上去了。 跳出交通壕之后,山坡朝我们背后方向溜下来了。进攻时踏出的小路虽显明得多,可凭遮掩着的电筒光只能照出方寸之地,小黄跑得绊绊磕磕,气喘吁吁,满腹怨气。被炮火摧折的针叶树,阔叶树,横七竖八地躺着,脚下弹坑深浅不同,心和脚板一起浮上坠下,真不踏实。 急什么呀?赶什么呀? 雾渐渐变成乳白色了,山峦影影绰绰现出轮廓。 走在“S”形公路上了,披着伪装网的军车疾驰而下,缓缓而上,搅着漫天的尘阵。 听到山凹处瀑布跌落的哗哗声了。 童川回头望了通信员小黄一眼,不急赶路了。他迅速卸了武器,脱衣,只剩个三角裤衩遮羞,钻到了瀑布底下。他任那凉意袭人的瀑布从头淋下来,仰首大口地吞咽着清凉的水。真棒啊,妈的!他叫着,浑身的毛孔紧缩了一下,立即又在他大手的搓动下发热,张开了,他恣意享受,嚯嚯嚯嚯喊叫,在瀑布底下跳来跳去。小黄也脱了衣服一头扎到水下来。虽然进攻战之后在阵地上才一周,可人在猫耳洞里快捂发霉了,冷水浴能不让人振奋?可是,叱咤声忽然停下了,童川缓慢地搓动着发达的胸肌,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 他透过透明的水雾向外定定地望着,瀑布跌落之后顺公路边儿拐去,公路下面是一条深沟,那芭蕉叶掩映的深沟里,若隐若现的是一顶顶野战救护所草绿色的军帐。 他在期待什么? 偏偏那长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第二集 五时整,护士长江曼拎着一塑料桶带血的绷带和敷料,从山沟里爬上来,向哗哗作响的瀑布处走去。连日来,她的洁癖和精神都受到了挑战。她自以为是经历过坎坷,也见惯了脓血的,不想战场上的情景使她心灵颤抖,几乎撑持不住了。进攻战那日,整个曼坪大山都过了火,浴了血。敌人尸休横陈。可我们也送下了成百成百的伤员。抬担架的民工、战地救护组的人,没有一个人的裤脚不是血红的;野战救护所军帐前摆满了伤员,没有一副担架是绿的,没有任何伤员的绷带是白的。野战救护所的任务是前接后送,可是为了避免伤员失血过多,为了救生,急茬儿的手术出人意料地多。她站在野战手术灯下,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机械地执行执刀医生简短的医嘱和命令——止血钳,镊子,弯嘴钳,手术刀……从手术医生们白大褂的缝隙中,她看到的是伤员胸口涌着气泡的血在咕嘟咕嘟冒;看到的是血肉模糊的半截腿里伸出的断骨和沾满了战场上的硝烟、泥土的外溢的肠子。她足足在手术灯下站了十三四个小时,换下来,走进伤员的帐篷,还没做事,一向老练稳重的所长就带点绝望意味地嚷道:“要输血!血!血!血没有了。” 老所长空空的两手张开,扬起来,沉下去。 担架上,是个腹部贯通伤的伤员,子弹从他的肋部斜穿出来,浑身缠满了渗血的绷带。 所长:“他们应该给我们输血车,给冰箱!我需要血……江护士长,赶紧想办法抽血,输给他——还有救。我没想到要展开这么多手术啊!” 是呵是呵,谁估计到这战争的残酷性和野战救护所的任务改变了呢?担架队民工的胳膊伸过来了,伤员也从床上伸出胳膊来了。一条条尚存的、无力的胳膊、一张张脸上失血的嘴唇都在颤动。 “抽我的……” “等什么?护士!” “你他妈是吃白饭的?!快点过来,抽!” 江曼异常地冷静。 她叫了四个民工,加上她自己,五个人,都是B型血,抽五百毫升。经过快速地交叉配血,不凝聚,不溶血,五个人的血注入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伤员的体内。 她躺倒了。 军帐外面还在传来隐隐的炮声,担架队还在往下送伤员,手术与病房兼用的帐篷里依然是简短的医嘱——止血钳,止血钳,止血钳!江曼应该睡一会儿,可是闭了眼便是血,血,血!她好像是随着那炮声,飘起来,坠落下去,坠落下去……她醒了,心扑通跳,出了一身冷汗。闭一闭眼——怎么,又在坠落,坠落。这回是坠落到无边无沿的深渊里了,黑沉沉的,她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同那黑沉沉的深渊融成了一体,整个人都化了…… 怎么了?是身体受不住?还是精神撑不住? 起来。 她爬起来,摇摇晃晃,可是终于撑住了。 所长:“江曼,你还行吗?” “您这是说什么?” “你马上去后边取血,行不行?” “车呢?” “派好了。你可以在车上瞌睡一会儿。我知道你刚抽了血……可是人手不够。你是护士长。” “您真啰嗦。” 她说着,向帐篷外走去。 所长追上来,交给她一张“报告”:“记住,要冰箱。” “是。” 这会儿用得着她的锋芒了。她乘车闯过炮火封锁的公路,取了两瓶血,一千毫升,用湿手巾包着。又把这一千毫升血带到了军区后勤“前指”首长办公室。她要冰箱,要首长瞧瞧:血取多了过期作废。少了不能挽救伤员生命,这鲜红的血怎么能在隐蔽部保存在四到八度之间?她送上“报告”,嘴就没停。她甚至不客气地请刚从前边回来的首长再到野战救护所体验一下。首长说:“我要是能变个冰箱,我就去。我说了——一定给。”“什么时候?”“听我的电话。”她大获全胜。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同时也有一些难于启齿的担忧困惑着她。三十岁的女护士长很自尊,别人很难捕捉到她内心隐蔽的信息。她在野战救护所奔忙,换药、打针、缠绷带,还要配合手术、麻醉、交叉配血,给伤员喂水喂饭,洗脸,洗脚……进攻战之后,伤员减少,她偶尔得睡,却又有成群打伙的“小人儿”闯入梦境,重复以往,演绎未来,只是不为人知。一俟有了床铺,她那三十岁独身女人的洁癖就又占了上风,铺上一尘不染的白罩单,叠得方方整整的被子旁边放一个塑料袋,备有梳子、镜子、珍珠..霜之类。酒精味的军帐里会混合着化妆品的味道;这不足为奇。只是没有机会洗澡,也无法提这个非分的要求。 她的睡眠突然少起来了,心里总像揣着事儿,是担心什么人?她从未说过。可是,尽管忙到半夜,每日早晨还是很早就醒了。听得年轻护士们细声细气地打呼噜,别提有多嫉妒了。 睡不成,起来吧,起吧。 找点事儿做,洗洗绷带、敷料…… 每个早晨,天一放亮她就从山沟里爬上来,到瀑布边洗洗涮涮。 又听到砰然作响的水声了,又看到瀑布了。 隐隐约约,水帘里有两个赤膊赤腿的男人在洗浴。上了三十岁的护士长大姐无须忌讳,甚至可以用母亲似的慈爱目光瞅着年轻的兵,笑骂、呵斥他们躲开。她没有那样做,只是默默地背了身,回避,耐心地等着男同胞“自觉”。 “童副营长——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童副营长?童川! 哗哗。哗哗。哗哗。 水声激荡,她听不到那童川说什么,猜也猜不透。她的眼睛亮亮地打了一个闪,瞬间就忧郁了。仿佛童川这个名字烨然照亮了她的心,又迅速在她的胸膛里塞满了苦甜相杂的、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微微仄了一下头,在琢磨是否转回身去。可是她终于还是走了,走得很慢,很慢,又要走,又希望被发现。她半仰着头,做作地表现出女性的自尊,耳廓却专注地偏向了瀑布。 她想,她盼望——他会叫她别走。 “老兵!” 果然,遵命于营指挥员的耳语,通信员披上军衣,用长裤遮着下体,急不择词地用南方部队里习惯的尊称叫着。 “老兵,副营长请你等一等。可是——别回头。” 真像是吆喝“俘虏”。 很快,随着一声“江护士长”的召唤,她触电似的转回身来。 童川和江曼的目光相碰了,似乎迸发出了金属的撞击声,有火花一闪。 副营长的目光直射江曼,在搜寻久违的什么——哦,还那么清秀,可终于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不如以前轻灵。脸呢?褪尽了红润,有点苍白,圆下颏变尖了。仿佛被心事坠下的眼角略略下垂,眼圈儿是一圈青色的晕。他注意到那眼角在轻轻地打颤。 她也望着他——不是,不是从前那个人了。肩宽了,脸也长了,上唇的茸毛已经变成参差的硬胡茬。一号军衣,对的,是一号。她的目光绕着钢盔下童川的脸绕了一圈,看不出特殊的表情,便把目光停在他刚锁紧的领钩上,又向下滑了一点儿。 该找个由头说话了。 “护士长,你好。” “你好。” “我听刚回去的伤员说,你每天早晨都到这里洗绷带。” “每天。是。” “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人是有忘性的,这不奇怪。” “不是忘了,是因为好久不见了。咱们见面,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么说——您轮回转世了?” “如果能转世轮回——一切都不 4e00." >一样了,得用上一辈子的全部经验教训,安排下辈子生活,好好活一回。” “这辈子也没完哪!您前途无限。” “别挖苦人。谁知道我还有没有时间?马克思的‘请帖’也许早成批印好了。” 童川说得很轻松,完全是一句预言似的玩笑。江曼想——他同从前有什么不同呢?对,军人的无畏。还有,即便开了句玩笑,他自己也不笑,仅仅是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这人磨练得更内向了。一副领章紧紧地锁住了他感情的闸门。 “你下阵地做什么?” “接一个来采访的人。我想没准儿能碰到你。” “真巧。” “是很巧。” “偶然并不是必然。” “对,护士长,不是必然。” “童副营长,没什么事儿吧?” 童川摇摇头。 是的,没事儿。童川似乎只是想从护士长这儿找到八年前那个江曼。那个总是爱眼泪汪汪的江曼,那个被他称为“泪做的骨肉”的江曼,那个任性、使起小性儿不计后果的江曼,那个喜欢 href='2116/im'>《简·爱》,喜欢 href='351/im'>《复活》,也喜欢把诗偷偷念出声儿来的江曼到哪里去了?那时候,哦,是了——她不知从哪儿弄来顶旧军帽扣在头上,上面缀着直径两寸的红像章。高高扬起的圆下颏老是在等待什么,还有一双时阴时晴的眼睛,两腮边洒脱地甩动的两个小刷子啊…… 江曼却在寻求解脱,移开目光望瀑布。流水哗哗地从高处跌下来,飞溅在石头上。浪花迸放,消逝;消逝,迸放,……她苦笑了一下:她和他的缘分儿似乎是和水分不开了,水呵,水! 第三集 森林小火车的押运员刚把皮管子接在水龙头上,又被水冲开,水滋在他臃肿的棉袄、棉裤和脸上,他骂了声“妈拉个巴子”,在自来水龙头下面的冰上又重重地滑了一跤。 江曼险些笑出声来。 “干吗?忍着点儿。” 童川忙按低了江曼的头。这两个北大荒建设兵团的北京知青,匍匐在森林小火车满载的原木凹处,心惊胆战地瞧那押运员从冰上爬起来,摆弄水管子,不知那人在想什么“妖讹子”。正是一九七六年的冬天。白桦树最后几片干黄的叶子,也像累乏了的小鸟扎挣着,飘落下来。漫天皆白。林海里虽偶尔能寻到一片片针叶林的绿色,那颜色是那么阴沉、忧郁、深邃、孤独和古老,像墓群周围的点缀。几只觅食的乌鸦,绕着童川和江曼头顶“哇哇”地叫着,叫得惊心而凄凉。连一百米之外的破木屋和两辆破拖拉机也都陷在雪里,仿佛正在下葬,惟有森林小火车站几间黄白相间的房子提醒人们——这个冰天雪窖的世界还有一些生气,仅此而已。 心气儿不同了,瞧什么都晦气。 童川用肩膀把她举到了森林小火车的原木堆上。从决策到扒车,一日之内两人谁也没讲话,仿佛心里在暗暗叫着劲。 “要不,我不走了。咱们下去吧?” “废什么话?” 江曼瘪瘪嘴,又松了抽动的唇。 “童川,我有点害怕……” 童川没吭气,他也有点紧张。 谁知道那森林小火车押运员要干什么? 押运员吃力地拖动胶皮水管,像是拖动一条冻僵了的蛇。他把水管拖到距小火车四五米远的地方,放下。回去重新打开水龙头,又踅回来提起了水管子,搞得很慢,很拖沓,仿佛故意折磨人的神经。 原木堆里两双恐慌的眼睛,盯紧着一点点抬高的皮管子。 江曼的手痉挛着,暗暗去找童川的手,又怯生生缩了回去。 天哪!押运员真是损透了!他竟要往原木上浇水。只要原木被冻住,任小火车像摇煤球一样在森林铁路上颠簸,也不会颠落,更不必担心有人会扒车或偷木头,水龙头滋出水来,顷刻间瞄准了原木直射。水花迸溅,原木马上就要变成一座冰山了。童川和江曼被击蒙了,抱头收缩着,浑身打抖。再忍一会儿?也许——不,不,那“高压水枪”的射击竟成了押车人的发泄和玩闹,丝毫没有停止和间歇的意思。刺骨的冰水射击到两个兵团战士的背上,流进脖子里,一点点浸湿着棉衣棉裤。要不了多久,森林小火车就要成为他们的“棺木”了! 江曼绝望地自语:“好了,这回可好了……” “再忍一会儿……” 童川用手死死地按住江曼的肩膀,他的主意是不易改变的。他一定要送江曼走,回北京。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像真正的男子汉。兵团战士们都在动摇,都在开掘回城的路。有人舍脸,有人破财,也有人舍了身……前天,他们最要好的战友齐小燕走了。她来北大荒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离北大荒时还是一把泪一把鼻涕。她向来为一种热情的驱使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她身无分文却走遍了天津、石家庄、武汉、九江、井冈山……数千里行程;她曾经毅然同“走资派”的父亲决裂,离家流浪;曾经甘心冒着同“走资派”老子划不清界限的罪名,步行一百八十里到干校去看“走资派”父亲。七年前她写血书,宣誓,拼死拼活来到祖国的“北极”,屯垦戍边,认定这里是人生的归宿,宁愿在此“雪葬”。现在呢,她在北京用了半年时间闯过一道道关卡,使尽外交手段往回奔。她来取行李了,还准备了高粱酒、香肠、几个小菜举行告别“宴会”。她凄凉地请求江曼:“曼姐,你别骂我,我先走一步了……”她真挚地要求童川:“童川,你们别憋着了,把你们之间的窗户纸儿捅破了吧!两个人在一块儿,变蝴蝶儿也甘心。我可把曼姐交给你了。你答应我,别欺侮她……”小燕哭了,哭得那么可怜见儿,她需要理解。她生就一副招惹是非的脸盘儿和身条儿,她的脸盆儿是变幻无穷的动人的系列剧。她的凤眼被长而弯的睫毛遮着,每一眨动,都似一个童话。这位娇小玲珑的姑娘,幼稚像八岁孩子,成熟像八十岁老人……她喝醉了,狂热而来,狂醉而去,将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北京醒来,重新开始……童川和江曼把小燕扶上拖拉机,看那战友在漠漠雪烟中无影无踪,两人默默立了好久。 江曼问:“我们怎么办?” 童川:“什么‘我们’?你可以走,我没处可去。” “我也可以留下。” “别开‘国际玩笑’。你总是一任性就不计后果,跟我留下?你的眼泪会淹了北大荒,藏书网我担待不起。” 江曼真差一点儿就哭呐!她是泪做的骨肉,往往在流眼泪的时候就决定了一些人生关键时刻的关键选择。她等的不是这话。她只要童川一个有情有意的眼神儿,她便情愿留在北大荒,一辈子,直至两个人一块儿“雪葬”。可是,童川这人就这么别扭! 爱情是个怪物,偏偏在别扭、不理解之中显示魅力。江曼尽可能去理解童川——是的,童川两岁时没娘,四岁时有了后妈,可“会飞”的父亲才过了“蜜月”就同歼击机一起坠落在山上了。童川随后妈又走了一家儿,虽然他凭飞行员的抚恤金,在部队寄宿学校长大,可也吃够了后妈的白眼儿。他十六岁同后娘决裂,来到北大荒自食其力,成为真正的“扎根树”。江曼知道提到返城,童川就会引起一连串不愉快的联想。他无处可投奔,至少目前,江曼的家里也不可不明不白地容他待业。 那天,他们看到路上的雪被车和人践踏过,榨出水又冻成了冰…… 任性的江曼嘴硬,两个小刷子倔倔地轮转了半圈,道:“那好,我回北京。” “你回去吧,江曼,回去!我带你扒上森林小火车,又快,又能省点钱,给你爸看病抓药。” “这就用不着您操心了。” 童川再也没言语。两个人再也没说什么。童川怎么能忍心强扭着把江曼留在北大荒?一场为期十载的空前的大“浩劫”之后,一切在重新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回去,拼死拼活回去,寻找学习机会,寻找生活的位置,重圆破碎的家,侍奉那经历了劫难已经年老力衰、浑身创痕的父母,没错儿!他们好像过早断奶的孩子,也需要寻找母爱。更何况江曼的父亲病得不省人事,母亲也是土埋脖颈了呢!童川不能让江曼为自己做出“牺牲”。 他们在冰水的猛烈射击中,忍耐着。江曼的脸上冰水与泪永横流。她颤抖着,心想,准是要死了,死在一块倒也干净!可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么!童川这个“木头”,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忍耐到了极限,童川说:“起来吧!” 江曼没动。 “起来呀!”这人总是这么粗暴! 他们迎着冰水的射击,摇摇晃晃从原木堆上站起来了。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尽管他们高高地立在森林小火车的原木堆上,背景是乱云飞渡的天空,他们一点儿也显不出英雄气概,只是抖成一团。 押车人“啊呀”一声扔了水管,惊呆了。 “哎呀呀呀,妈拉个巴子,找死啊!”粗鲁的押车人满嘴不干净,边骂边跳脚:“荒草甸子哪儿不能谈恋爱?偏钻到木头堆里,找死啊,找死!嗯?” 小站上,一站长、扳道工、等车的、送人的,全被他嚷出来,瞧热闹。 童川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拖着江曼,从押运员搭上的跳板上颤巍巍下来。 押运员来扶一把江曼,被童川无声地搡了个趔趄。他那双眼睛恶狠狠的,像要拼命。 人们吃了一惊——这些知青,“蝗祸”,什么都干得出来。看热闹的人哑然了,乖乖地让出一条路,瞧着这一对浑身结成冰甲的青年咔咔啦啦走过。人们发现江曼的手里还提着个小木笼子,里面有一只被淋得湿漉漉的小松鼠在窜跳,好奇地瞪着眼睛,打抖。有人试探着说声“烤烤火吧”,童川眼珠也没转一下。与其说他是搀扶,不如说是拖俘虏似的拖着江曼,从小车站月台上昂首而过。这段路对他来说,漫长极了。他像是赴刑场英勇就义,挺直了腰板。江曼整个儿萎了,垮了,听凭童川拖“死狗”,羞得抬不起头来。 男的把女的拖到了小火车站一百米外的一座废板房里。 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板房中央有一堆灰烬,几块燃剩下的劈柴和松明子。 童川燃着了火,眼里跳动着火苗。 “烤烤棉衣吧。” 江曼反而胆怯地向屋角缩了缩。 “烤烤棉衣,听着没有?烤烤吧。” 童川望了望蜷缩成一团的江曼,转身要走掉,回避。 江曼颤抖着:“你可别走……” 童川理也没理,一身冰甲哗啦响着,拉开了破板门。老北风呼地卷入一团冰屑残雪。门哗地一声闸住,童川把那风雪带走了。江曼瞅瞅火苗,瞅瞅闸严了的门,心里既空落又害怕,忙叫了声:“童川!” 外面北风的呼啸声中,有树杈被撅断的声音。 江曼跑了出去,扑面的冷风使她缩紧了脖子。这冻死牛、冻死马、冻死人的鬼天气里,童川好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他既是在攀折松枝做柴烧,又是在怄气。他向那碗口粗的松树狠踹一脚,又踹一脚,喉咙里发出嗡嗡声。踢够了,直勾勾站在那儿,任树上的雪挂簌簌落在他的皮帽子上、脸上、肩上、脖子里。忽然他看到江曼已在身边,忙掩饰地呵呵手,去撅折松枝。 他想撅断的——到底是什么? 江曼心一颤,眼圈红红的:“你进来。” 童川无动于衷。 “你进来你进来你进来!” 江曼用力往板房里拉那一动不动的“冰坨”。童川看到了她可怜巴巴的眼睛,心里一阵负疚:“等等,江曼,你得烤烤棉衣。这样子半路会冻死的。下一趟小火车,咱们和押车人好好讲讲,一定能捎上你,让你走。进去,快进去烤烤。” “干脆把我们都冻死吧。别别扭扭活着,有什么意思?” 童川无可奈何摇摇头,只好抱些松枝,拉开了板房的门: “江曼,快烤烤吧。呆会儿。好送你颠儿车。” 江曼忽地转了身:“木头。” 什么木头? “木头,白痴,笨蛋!你还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不走了不走了不走了!” 江曼发疯似的叫着,不走了——把旅行包哗地扯开,拽出准备带回北京的黄豆口袋;不走了——黄豆一下子跳入火里乱蹦乱跳。她那柔弱之躯,她那任性的小孩子脾气,一旦神经被拨动,就会爆发出巨大的反弹力。只有二十岁的姑娘才会这样儿,为了殉情,甭说旅行包里的木耳、蘑菇、金针菜,连那可爱的小松鼠,连她心爱的“简·爱”,“玛丝洛娃”,连她自己也敢投入火里,化成灰烬。 “干什么江曼?你疯了?” 童川抱住姑娘双肩,姑娘扭头不看他,忍着泪。 “别这样,你别这样。放心,你能走。回去了——你慢慢想主意,找路子。办回北京有希望的。这儿的事甭管,有我呢。你在北京呆着,用不着回来了。” 江曼终于哭了,用头去狠狠撞击童川的胸口,仿佛要撞开紧闭的“门”。撞一阵,不知是谁主动,两人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贴紧了。江曼的眼泪诉说了一切。两颗心碰撞到一起,眼泪便是少男少女结合的“黏合剂”。他们为这一刹那的无声的“倾诉”,彼此长时期接近过,帮助过,试探过,也别扭过。这是他们在人生道路上互相寻找的结果。童川热血奔涌,太阳穴突突跳,他管不住自己,热烈、坚决、近似粗暴地吻了江曼。至于日后将要为这爱,为这吻付出怎样的代价,全然不顾了,全忘了。 两人的脚下,是一摊化冰的水。 他们好久才平静下来,坐在火堆旁边,身上冒着热气。 火苗儿用橙红的色彩勾勒出板房的温暖气氛,松脂的香味弥漫开来,火里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欢快的声音。 松鼠睁圆眼睛东瞧瞧,西看看。 童川手里拈着一枚小小的松针,突然感到内疚,感到自己欺负了身边的姑娘,默默不语。 江曼:“喂,你想什么呢?” 童川摇摇头。 江曼:“说呀,咱们准想的是一回事儿——我让你说,说呀。说。” 那人还是摇头。 “人家说两个人好,用心说话就成了。你想的就是这个松针,是吧?我记得,你对我说——您教导我说——很久很久以前,几亿年以前松树一定是阔叶树,它是在造山运动和地壳变迁中把嫩根磨练成盘根,把嫩皮变成苍劲的皱巴巴的皮……你想的就是这个。” “……” “你说,你想的就是这个。松针。” “这些傻话——你忘了吧。” “我没忘,还告诉小燕来着。你说——针叶是阔叶变的。” “忘了吧!——还是,忘了好。” 不不,怎么能忘呢?爱情所凭借的信物,青年人生活所凭借的支撑,有时候是纯情的,是非理性的。而且,这是永远要珍藏在心里的。江曼就记得这么牢,这么久。可是,不知为什么,童川把手中那束小小的油嫩的针叶扔到火里了。这人就是别扭!江曼在这会儿话特别多,像开闸的水,女性的感情高潮点要持续下去。而这位男子汉却好像是后悔了,一言不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江曼永远也忘不了那森林小火车站,忘不了存在于冰雪肆虐的天地间的——热烘烘的、安静的小板房。她喜欢在回忆里生活。这个傍晚,以及回到连队后的一夜,她都在回味——回味童川的吻觉得甜津津,有滋味。她原谅童川没有更早地爆发出热情,谁叫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在后娘的白眼里长大呢?她要体贴他,为他做出惊人的牺牲:留在北大荒。她觉得自己这便是殉情,够浪漫,也够伟大。当然,有时想到小燕,想到北京,嘴里也有苦味。苦味转瞬即逝——逝去的将变为可爱,她信奉这句诗。 童川为什么在归途一言不发呢? 童川为什么回到兵团之后又变了,不理她了呢? ——童川套了车,准备去团部拉东西。江曼举着棉手套跑 6765." >来,童川瞧她一眼,忙吆喝骡子跑起来,扬起一阵阵雪烟; ——晚上,江曼去敲童川宿舍的门,可是那灯,忽地灭了; ——童川正同老兵团战士一起破冰取鱼,江曼走来,他撂了网,胶皮靴子从冰水里拔出来,背朝着江曼,走远了; ——童川背着借来的猎枪,在白雪皑皑的山坳里兀立,江曼踩着他的脚窝追上来,童川又要躲避。 “你站住!” 站住了,两人拉开了距离。 白毛风在他们之间回旋,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你别走。你把话挑明了,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到底欠你什么?” “是我……欠下你的了。你别理我了,你应该——回北京。” “回就回!回就回!”毕竟是小孩儿性,江曼嚷着,跌跌撞撞下了山…… 江曼并没想一个人回北京,这回没由着性儿闹。可是,童川却不见了。两天之后,童川给她打来了电话: “江曼!你猜我在哪儿?” “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你甭理我呀!” “那好——我放电话了?” “放吧!喂,快说你在哪儿?” “我听说征兵的来了,追到了县里。人家要收摊儿了,我死乞白赖地要求——成了。这回好了,北京军区!解放军万岁!你要是愿意……也许还得等几年。我的行李你给带回北京去吧,我在这儿盯着,死活不能让别人顶了。这两天就要到地区集中。咱们到北京见面儿。” 江曼差点高兴得晕过去,声音有点打战,哎哎哎地答应:“等着等着,我去送你!在北京见面儿——当然!哎!你随便到哪儿,可要来信哪!我家搬了——光说搬了,搬哪儿我也不知道。信寄到胡同口小副食店转——对,对。我要你一星期来一封信——你说:一星期一封。我给你信封和邮票,省得你忘了……喂喂,这电话怎么了?呜呜响……等着,我一定去送你,非送不可!” 童川入伍那天,她紧赶慢赶,顺着天桥阶梯跑上去。可是,载着子弟兵的火车启动了。 江曼呆呆地立在天桥上,倚栏而望。火车头吐出了团团的白烟。烟雾弥漫开来,遮住了天桥,遮住了她的泪眼和扬起的手臂。 她绝望地把十个信封和十张邮票,向天桥下面抛了去。 信封和邮票被白烟吞噬了。列车驶出月台,白烟渐稀,渐散。江曼孤零零地被弃在天桥上,那信封和邮票,像是奄奄一息的小蝴蝶,在冬日的寒风和烟尘里旋转,飘落;飘落,旋转…… 第四集 江曼送童川当兵的时候晚了一步;童川现在见到江曼,整整又过了八年。 两个人在阵地下面站着。人可以瞬间回忆起往事,却无法在往事里重新生活一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变了,全变了。 童川:“早听说你在医院了。” 江曼:“是吗?” “我没病没灾儿,也就没去医院。” “没来倒好。” “听说——你干得挺不错。” “不过是前接后送伤员,没什么。” “身体还好吧。” “凑合。”她又去望那瀑布,“水凉吧?” “凉点儿醒脑。” “护士们都说这是忘忧河。” “希腊神话里的列达河?喝了能忘忧?我不信会有忘忧的河……你们挺爱瞎说。” “瞎说的话——有 65f6." >时也记忆很深。” “是。..” “是吗?” “啊……不过记忆总要选择它感兴趣的。” 江曼好像被往事的记忆触动了一下,?99lib?又平静了。 “听说你——胃不大好,胃溃疡?” “不碍事。” “又抽烟了?” “打完仗再忌吧。” “我还以为你受伤了呢。” “腿上擦破点皮,留个纪念。” 奇怪,江曼好像什么都知道。可这并没有什么特殊意味。她有嘴,可以打听,有心无心地打听一下何妨?阵地下边的野战救护所就这样,医生、护士都要向下来的伤员打听自己熟识的人,问问死生,问问是伤?还是四肢健全?也许她还知道童川他们的穿插路线,到位时间,冲上“1075”主峰的时刻;知道他们营打得艰苦,勇猛,聪明——可惜到了阵地之后,立刻转入防御,缴获不多,很多战利品被别的营缴了。 江曼:“有空儿,什么时候再下来,把你们攻占1075高地的经过给护士们讲讲。” “我可以写信给你们。白天在战壕里窝着,睡不着,写信倒可以排除寂寞。” 他很率直。 话说得多淡哪!写信——也不过是为了解闷儿,有一搭无一搭。 “好。”她说。 “好。”他说。 “好吧。”她说。 “好,就这样。”他说。 就这样?——淡而无味。 两人交臂而过。他去执行接人的任务,她去洗绷带。这不过是偶然的一遇。双方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事儿,没有任何情感的流露,也没有什么“火力侦察”。见了就见了,别了就别了,谁都保持着阵地上的严峻和军人的矜持。不同的是,江曼的眼里流露 51fa." >出淡淡的哀惋,童川毫无表情地表现出率直,无所谓,他们都抑制自己不回头。江曼在水边佝偻着,默默地搓、洗……等到她回一下头的时候,只见蜿蜒的公路上,远处落下了几发敌人的炮弹,尘土冲天而起,已经看不见那一号军衣了。bbr> 第五集 童川和小黄向山下疾走,一路上军车不断驶来驰去,尘灰里总有硝烟味儿,炮弹不时会拖着尖厉刺耳的啸音飞过,不碍,只要那炮弹不落在眼皮底下,他们早已习惯了。安静下来,反而让人心焦。童川的脚下很有弹力,很轻快——小黄因此可以判断出副营长的心绪很佳,但并不指望他能泄露点什么秘密。童川没有再说一句话。平日,团队驻地离江曼所在的野战医院百里之遥。战争给了童川与江曼重逢的机会,可又禁止他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稍事留恋,不许他回忆以往,预测未来,争取现在。他已经很满足了,终于又同江曼见了一面。这是他战前和战中属于个人的独一无二的愿望。他不知道这个愿望为什么会使他烧膛,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拗不过自己——也许,他得承认,他还有一根十分脆弱的神经。但是,这次见面,完全是他预想的那样子——很自然,很随便,淡淡地——连手都没有一握。他不能在江曼面前表示更多的情感。倘若牺牲了,他想,这样,也就不会给江曼留下更多的痛苦、惋惜和遗憾了。 他为自己能压抑了感情高兴; 他也为能见到了江曼高兴。 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感情不是在脸上,也不只在轻灵的脚上。他的手痛痛快快地从衣兜里摸出了两根几乎揉烂了的云烟,递给了小黄一支。 小黄狡黠地叼着烟笑。 童川吸烟的样子也很陶醉。 然而,战地上没有一个早晨是完整的,人也很难有一个笑容是完整的。越军的炮击起初似乎是为了麻痹人,散漫地向山上擂了一通。突然那隆隆声就近了。在他们走过曼温河桥约四十米远的时候,一发炮弹落在童川和小黄旁边的曼温河岸上。童川甚至来不及判断炮弹飞来的方向,就感到气浪的推动,脸皮一阵干燥、灼热,机灵的小黄推倒了他。幸亏炮弹是落在河边的陡坡上。只有一些沙石土块落到了他们身上,砸在钢盔上。 敌人的轰炸目标是连接“Z”形公路的曼温河索桥,但不知差了几个密位,炮弹全射在距索桥三、四十米处。圆柱形的烟尘中,锯齿状的弹片成扇状四射。硝烟把公路切断了。有一辆披着伪装网的卡车,满载修工事用的工字钢,却从烟雾中像扭秧歌似的冲过来,在弹坑累累的公路上跳跃着,颠动着。驾驶台前的玻璃已经粉碎,驾驶室的铁皮上凿出了几个洞,门缝里渗出了紫红的、黏糊糊的血浆,滴滴答答洒在黑褐色的地上,又被烟尘遮去。 童川从沙土硝烟中抬起头,看见了这几乎失控的军车,惊叫了一声。更使他震惊和担心的是:这辆“扭秧歌”的军车后面还有一长串军车跟着,穿过硝烟,奔向曼温桥。 炮弹继续向公路倾泻。 前面那辆军车,驶近曼温河桥的时候,撞在了河边的一棵桉树上,保险杠撞弯了,车头变了型,车灯粉碎。司机楼里却无声无息。 后面的军车全刹住了。 有一辆北京吉普滑溜溜从后面钻过来,顶在撞毁的卡车后面。 童川和小黄掉头向出事地点跑去。 一长串军车的车门依次打开,人们跑向撞毁的车前。有人从弹痕累累的驾驶楼里抱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汽车兵。那人是头部中了弹片,满脸是血,军衣染得一片紫红。他的战友失声地叫着“班长!”呜咽着,掏出急救包,止血、包扎。童川过去摸摸伤员的手,已经凉了,硬了。 “没用了……把烈士放下,快回车里去。” 没有人动作,只有人木然地继续包扎。 童川拉了那抱着烈士的战士一把,那战士粗鲁地把他的手臂打开:“你滚!……” 童川板了脸吼道:“抬走!” 人声嘈杂,危险显而易见。“赶紧抬吧!”“快点!”“没听见打炮吗?”“让开让开……” 烈士被抬走了。 刚才抱住烈士哭泣的司机追上去,被童川拉住了,那人满脸是泪,眼睛血红: “干什么?你干什么啊你?” “废什么话?开车!疏散!” 不知是什么意思,脸上毫无表情的副营长把手枪往胸前一带,弄出了惊心的一响。 司机这才醒悟了,回首向硝烟弥漫的公路后边望了望,流着泪,跑回自己的车前,钻入驾驶楼,把车门狠狠地一摔,闸住了悲痛。 童川站在摇摇晃晃的索桥前头,俨然是一个调整哨。由于撞毁的卡车翻躺着,桥面又窄,感情冲动的司机很可能出事。童川指挥着载工字钢的军车小心地避开障碍,擦着桥栏上路。正在这个时候,一辆救护车从上面冲下来了,驶上了索桥。 童川成一个“大”字拦住了救护车。 司机从窗子里探出了头。 童川:“退回去!倒车!” 司机回头望望那摇摇晃晃的索桥,面有难色。 救护车的侧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军人探出头来。 江曼?!是江曼。所长让她去领血,因为急需,顶着炮击出来了。 都说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可在这一个早晨,童川和江曼竟是两度相逢。但是他只扫了一眼那白大褂,目光便直视救护车司机:“磨蹭什么?倒车!” 江曼:“你干什么?我是去取血的!” “倒车!” “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 “倒。” 童川的轻蔑,很令江曼恼火。 炮弹飞翔的啸音又从天上划过。江曼跳下车来,这回她看清了,也听到了——越军正在轰炸公路,面前阻滞了一列长长的车队。 司机往回倒车了。 江曼想回车上去。 童川一把拖住了她,很粗暴。 小黄跑到桥上,引导救护车退了回去,退到了河对岸凹处。 童川指挥载着钢材的卡车尽量慢些稳些驶过桥去。 一辆,二辆,三辆…… 江曼等得心焦:“我是取血的!误了事儿——请你上军事法庭!” “军事法庭?我早去过了——这你知道。” 江曼身心一颤,她失言了。为什么要戳痛人家心上的疤呢?好像是成心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是,她发现童川似乎并不介意,连头也没回,指挥桥东的车队疏散开,驰过桥去,又招手让桥西的救护车以及刚刚憋住的几辆大车小车开过来。 越军的炮击停歇了。 童川:“走吧。快点。” 江曼:“您简直像个不可一世的‘将军’。” “可以这么理解——快走吧,不然,我可要先到军事法庭等你了,那儿——对我不陌生。” 三十岁独身女人的情感简直不可思议,何况又是个女军人?即使是难得与久已钟情的人重逢,即使这在战地上的重逢很可能成为最后一晤,她也小心谨慎地支付自己的情感。她可能用最冷的话语表达最炽烈的情绪;可能用带刺的蒺藜代替美丽的玫瑰;也可能以漫不经心来掩盖自己久受煎熬的爱恋。平时尚且难猜大龄独身女人的心境,战场上更不用说了,因为有比个人悲欢更bbr>为重要的东西,有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的东西,灌注于军人的灵魂之中。然而人到底是个活物,心灵对外界信息的处理不尽相同。江曼虽然夹枪带棒地讽刺了童川一下,对童川的“傲”与“冷”颇有些不满,可是,共同的冒险,共“享”硝烟,毕竟是伟大的感受。今日两度相逢,一次是淡淡地谈了几句没意思的话;一次是像陌路人,说两句话还都带着刺儿。尽管如此,她并不怪童川,特别是童川临了可着嗓子喊了一句:“小心哪!”她的心立刻软化了。她把脸贴着救护车后窗,向烟尘里的童川扬了扬手。 救护车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冲过去了。 第六集 救护车从曼坪县穿街而过。电冰箱已经争取到了,血放在里面。江曼手扶着冰箱的边角,扭脸儿向县城小街望去——仅仅距离战场几十公里,县城竟然如此繁荣。这真是一场特殊的战争啊!后方好像并不大在意,人们想的全是另一回事儿,想的是经济、开放、改革和生活。满街是个体商贩,卖成衣的,卖小锅米线和多味瓜子的,卖蜡染工艺品的……喊声此起彼伏。真不巧,电影院又涌出了人的潮水。司机急得骂娘也不顶事,救护车的喇叭声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满街是人,人的海,人的潮,人的粥,一双双脚搅动着,杂沓,纷乱…… 纷乱,杂沓…… 七年前。对,是七年前,春节前三天。江曼随着旅客们杂沓的脚步,走出北京站口,再也没回北大荒。她把童川的行李也托运回来了,拖着一个行李,背着一个行李,用根绳斜在肩上背着松鼠笼子,一盆火似的奔家,迎接她的是什么呀!她家住的洋火杆胡同一个小院儿,已经付之一炬了!两间房烧掉了一间半,只剩一堆瓦砾。满院 5b50." >子横斜着烧焦的破门窗、旧房檩。遍地死灰焦土。露了天儿的屋里残壁乌黑99lib?t>。苍老的母亲正佝偻着腰拣拾破劈柴、半头砖。一边收拾破烂儿,嘴一边翕动着,不停地自说自听。老人仿佛被大火烤干了心血,脸起皱干涩,鬓边多了一绺刺眼的白发。江曼叫声“妈”,老人扬起混沌的眼,半天才琢磨过味儿来。 “噢,是小曼哪!” “妈吔——这是怎么了?” 老人摇摇头,痴呆呆地立着。 “您倒是言语呀,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完了,一把火全完了。毁了他自个儿,也毁了这个家。……我就说——没事儿,江青他们那四个‘玩意儿’倒了,解放了,没事儿。不成,他不听,他就是不信。他两天明白三天糊涂,犯了疯病儿,东拣点废报纸,西拣点旧书本,沤火呀,你不让他往炉子里沤,他就划洋火也要烧那破纸。我就说,你烧吧烧吧,把黑材料烧了就没事儿了,就不挨抓不挨打了,别搁在心里是块病……不能强拗着那老头子呀,拦他他就敢捂着通红的炉盖,手烧得滋滋冒油也不撒开……我就说早晚有一天把房子沤着了完事。整天提心吊胆看着老头子,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啊!可不嘛,完了,烧了,一把火,房子没了就没了,人也烧了……没了。” 母亲定定地瞧着地上烧得只剩个碎片,只剩一双眼睛的老伴的遗像,不知是说给老伴儿?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江曼听。江曼从玻璃碴儿中拾起那一角焦糊的照片,心都要碎了。老父亲只剩得慈眉善目了!她记得,小时晚儿她睡下了,父亲常常两手撑着炕沿儿瞧上她半小时,只要睁眼就能看到那慈眉善目;她记得,小时晚儿父亲让她骑在脖子上,带她逛厂甸儿,逛西单,到曲艺厅去听京韵大鼓;听相声,回来,老人絮絮叨叨重复那三国赤壁、黛玉葬花、林冲踏雪,嘶哑地唱给她听。她也记着,父亲宠她、爱她,开了支总把新角票儿塞给她——窸窣响的新票儿只准她买书。她也忘不了,父亲能写一手好字,能打一手好算盘,能背几十首古诗、曲子词,可胆子小得怕棚上落灰……父亲是银行的小职员,从不高声说话,只知勤谨做事,好生抚育儿女。巴望儿女都能念大学,将来比自己强。“文革”初期他仅仅因为慌慌张张喊反了一句口号,被揪斗,吓出了精神病。江曼到北大荒兵团去的时候,父亲略见好转,不料又被清理阶级队伍的风潮吓得犯了病。这老人!这位宠惯得江曼爱哭、任性,在不自觉中用中国民间传统说唱为江曼启蒙,由着性儿让江曼买书、看书,要星星不给月亮儿的慈善的父亲哪,晚景竟是这样惨!竟是至死也没烧完自己的“黑材料”,竟是一把火自焚而亡!江曼怎能不伤心动情呢?火灾发生在新年前夕,母亲在信里没告诉她,只说是搬家了,信寄到胡同口小副食店转交。江曼告诉童川的也就是这个地址。她哪儿知道家里一场大火,家破人亡?! 母女俩坐在废墟上,形影相吊。 江曼:“妈,您怎么写信不告诉我?” 母亲:“告诉你有什么用?什么人什么命,我就说我活该命不好,活该我活受。甭让你出门在外揪着心了……” 是的,疼爱儿女的老母亲一切都让自己活受了。她现在住的哪是什么房?防震棚!低洼的空场儿里,邻居帮忙用油毡、旧木料和苇箔搭了一间棚子。从火里拣出来的锅碗瓢勺凑合着用。凶信儿,不但瞒着江曼,连在太原钢厂的儿子儿媳也没告诉。 江曼就回到这么个破家来了。 每日她在低矮的油毡苇箔小棚子里“沤”。忙早饭,忙午饭,忙晚饭,蒸大馅团子,熬萝卜汤,合面,扒葱拍蒜……一身的葱花爆锅味儿。十年浩劫是七六年十月结束的,在她家却远远没煞尾。一场大火,家破人亡,留在母女心上的是隐痛。北京没有事儿给江曼做,兵团和插队的青年还在向北京倒灌。江曼只好在家待着,在小防震棚里每日和老母亲碰头撞脸的。老母亲疼她、爱她,一篓一篓的废话全塞给她一个人。老母亲自来是家庭妇女,能动能做,可现在,才是五十多岁的人,经这场火,佝腰驼背像七老八十,整日凭唠叨活着。老人既可怜,又可气。她琢磨着江曼和童川“准有事儿”,想那童川从北大荒当兵,日后复员还得回到北大荒去。她害怕闺女将来还得回那儿去受苦。她越疼女儿,越瞧着童川那行李碍眼。每逢扫地她把行李从防震棚墙角塞到床底下去,任性的江曼又把行李从床底下掏出来,搬上床。母女俩就这么暗里犟着劲。江曼始终没接到童川的信。她得空就往胡同口小副食店跑,问有没有信来,有时还截着邮递员的自行车打听。她发现,老娘跑副食店儿的腿儿也勤了,似乎是在同她摽着劲,争着什么,可一问信的事儿,老太太就没好脸儿: “我吃饱了撑的?秘起你的信干什么?我瞧你是着魔了!我可是跟你说,你要是打算日后和姓童的回北大荒,趁早儿甭要这个家,立马儿你就给我走人。”吼一阵,忽然哑然抽泣,抽泣一阵,又自说自语:“没有狠心的妈,可有狠心的女儿!我这是怎么了?说话也不顺人家的耳,怎么那一把火不把我也烧死呢?省得碍眼哪!唉唉……” 江曼没法儿和老娘拌嘴——瞧老人那样儿就够心酸的了。她只有躲出去,散梦游魂地在街头踯躅。老母亲渐渐地反守为攻了,给她张罗对象儿了。转瞬几个月过去,九月里,母亲又好言相劝:“小曼哪,后半晌,前院刘大妈领个人来串门儿,你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成不成?” “成。我给你们腾地方儿。” “敢?!人往高处走,甭坐坡溜。” “什么叫坐坡溜?” “瞧你那死羊眼!……” 好事的大妈领了个男的来,江曼真就一走了之。为这事儿,娘俩一个礼拜谁也没理谁。江曼在家里闲得心上长草,憋得口舌生疮。母亲在火卷房檩的时候也没忘给江曼拾出那些书来,她从前是能整日整日在中外著名小说里同主人公一块儿生活的。可现在书也瞧不进去,铅字在眼里乱跳,捧着书会想到童川——她相信会有信来,等着,盼着,熬着。有一天,母亲从副食店回来,放了酱油瓶,醋瓶,痛痛快快地把一封信扔给江曼,信已经撕了口儿。 “瞧瞧吧,来了。有‘喜事’儿!” “你干吗拆我的信哪?!妈!” 江曼很生气。可她的愤怒都在捏到信的一霎间雪释冰消了。此刻,仿佛世界上一切烦恼都消退了,低矮的防震棚也一下子明亮起来。她的心被那信封上的字迹烨然照亮。她觉得捻动信封,抽开信纸的手感分外激动愉快,可又很不安。她的心抖得好厉害呀,差一点儿就当着母亲的面儿落泪了。她瞥了一眼信皮儿,上面却只有收信人的地址:“西城区洋火杆胡同副食店,江老太太转——江曼收。”寄信人的地址呢?童川在何处?没有写。天老爷!千万别出什么事儿!江曼闭了眼祷祝着,赶紧又睁开眼读信—— 江曼: 我已经给你寄过三封信了。从前我一直等着你回音,现在不必了,不需要了。我什么也不需要了。我托看管我的人把信寄给你,这将是最后一封信。 我现在是罪人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打死了一个人,打伤了两个。我将被判刑,将被送去劳改,然后将戴罪被处理回北大荒……我原以为当了兵,就是找到了归宿。不对,生命没完,就谈不到归宿。我的归宿将在哪儿?刑满释放犯的北大荒劳改农场?大概是吧。 还记得我寄给你的信里说的话吧?我设想过咱们的重逢——在圆明园静悄悄的小树林里,那儿应该有荷塘,有鸟儿,有月亮,我们野餐……这全是梦话了。我也告诉过你,我在新兵连大出风头,玩单杠,玩双杠,组织足球队……我在训练中也露尽了脸。我在北大荒就偷偷地用兵团警卫排的冲锋枪打过猎,打靶轻易就混了个优秀。我在欢乐中已经开始酿自己的苦酒了。我从小就是野性,上学时正赶上动乱年月,没收没管,跟着高年级同学“造反”,野跑。在北大荒我偷马骑,扒火车……全干过。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新兵下连之后,瞧见冲锋枪我手就痒了。我在连队新结识个炊事班姓姚的老乡,他藏着冲锋枪子弹。我们俩说好了,钻个空子上山打鸟儿,我想干的事,没人拦得住。这天,连队助民劳动,我就说肚子疼。等人一走,我把冲锋枪偷上了山。三月,塞外的山上到处是残雪,林子里阔叶树光秃秃的,针叶林显得分外肃穆。太阳也..懒得往林子里探头。山上没有别的人,连人的脚印也没有。只有麻雀、乌鸦乱飞,真是打猎的好环境啊!这个“世界”上就我和小姚,还有一支冲锋枪。没有连长,没有班长,没有任何纪律约束。我喜欢这样儿,我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兵,好像自个儿还是“红卫兵”,还是兵团战士什么的。我大显身手,随着“砰、砰”的点射,看到麻雀像树叶儿一样从树上落下来,瞧着乌鸦在天上翻几个跟头,笔直坠落,别提我有多狂了。我哈哈狂笑,震得树上的雪挂也簌簌往下落,落进我的脖颈里。 我们“战果辉煌”。把麻雀、乌鸦,还有一只鸽子带回去,收拾了,放在炊事班锅里用油一炸,吃得满嘴流油——我哪儿想到是在嚼苦果啊!冲锋枪的枪膛里还有一发子弹没退出来,我忘了。 晚上,在灯光球场看电影儿。 电影儿开映之前等得让人焦心。电影放映机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放映员急得一头汗。电影场三面阶梯似的看台上全是人,全是老百姓,人声嘈杂极了。小孩子用手电在银幕上乱照乱晃,增添了混乱。我们遵命坐在小凳上,扎了腰带。抱着枪,好像成心给老百姓表演、示范。小凳的行距排距也像用尺子量过,人直挺挺戳在凳子上,正襟危坐,戴着值星红袖章的参谋长四处监视着执行纪律的情况。肃静和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可是肃静里也有不肃静,我抱着枪,回味着白天的猎鸟,回味着油炸鸟儿的滋滋声,手指快活地在瓦蓝的冲锋枪管和枪机上划动,发出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金属的声音。 一束光照亮了长方形的银幕,这是要开演的预兆。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银幕上去。吵嚷的人在这会儿闭了嘴巴,盯着银幕,等待着…… “砰!” 一声枪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我只感到枪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我的手指还留在冰凉的扳机上。打鸟剩下的那发罪恶的子弹飞出去了,没听到子弹划走的哨音,不知它钻到了何处。全场震惊,一时间死寂死寂的,一点声bbr>音也没有,我的心也仿佛停止跳动,血也凝固了,我傻了。 “血!” 有人失声高喊。完了!有一个人倒在血泊里,有两个人受了轻伤。电影场里大乱,人们那手电的光,全都向我射过来,我的眼睛被晃得发花,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伤的人被抬出去抢救,我被架出了电影场。 我被宣布行政看管,扯下了领章帽徽,蹲在小房子里。窗外听得见队列行走的刷刷声,听得见“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可我……我干了什么事啊!我把头嗵嗵地撞墙,泪如雨下。我谁也不怨,什么“无政府主义思想”,什么“无组织无纪律”,都太轻了。我是罪人,我当时就想死,死了干净,以命偿命……两个战士轮流看管我,连长指导员来看过我,我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睡。我终于明白了,如果自杀,只能给部队再添污垢,只能是错上加错,可是这样儿活着有什么意思? 一声枪响好像才使我从延续了十几年的精神状态里醒过来。醒来也晚了。我已经戴上手铐,四月二日宣布逮捕。你接到信的时候——九月初就要判刑了。我研究了刑法——过失杀人罪,我要给判五年。五年哪!出狱之后这个污点还要背一辈子。我不能毁了你,分手吧!我到哪儿去服刑、坐牢,出狱后的去向,我都不准备告诉你。 忘掉我这个罪人吧!忘掉,永远忘掉! 我希望有个赎罪的机会,如果打仗,我愿意请求去堵枪眼、趟地雷,我惟一的愿望是战死! 也许,我会有一个赎罪的合适的死的机遇的!不知你回到北京后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战死,烈士的坟墓,就是我要寻找的归宿。 永远再见,再见了…… 江曼读着信,无声地哭。哭得头晕。她没想到,盼信,盼信,盼来的竟是这么个凶信。她想,童川这会儿没准儿已经戴着手铐,被推入监狱的铁门了。可是他原来的部队在哪儿?他被关着的监狱在哪儿?这封信上说先来过三封信,那信在哪儿? “妈,童川的地址在哪儿?还有三封信呢?” 老太太木然,没有表情,没有回答。 “您就想自己合适!您毁了两个人哪!” 江曼发狂似的吼叫,老太太依旧不为所动。她在想自个儿的事,她在想,老头子一把火就给烧了,活着总是个伴儿,现在人没了,没了。女儿呢,又着了魔似的恋着那个“杀人犯”,这可怎么好?她毕竟心疼女儿,怕江曼窝囊出病来。 “小曼哪,往宽里想。千万别窝屈出病来。想哭就撒开了哭吧……甭想不开,童川这孩子倒也懂理,是个知情知理的好孩子啊。人可不就得自罪自受哇?人,能拿得起,放得下才成,别窝屈着,啊?” “您要是还让我活着,就别说了。” “你可别一条道跑到黑!” “我等着他,等着,等着!” 老人愣忡忡立着。她想自己是把闺女惯坏了,任性,认死理儿。她呜噜呜噜自说自听: “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啊?……我们家祖坟上长了什么蒿子?老头子疯疯癫癫放火,死丫头又死活跟上个‘杀人犯’……” 老泪从她那呆滞的,满是皱皮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江曼不愿再听,冲出了地震棚。 “小曼,哪儿去?你回来,哪儿去?” 江曼跑回大火焚毁的小院,找这个无人处,呆呆地坐在废墟上,像失魂落魄的“空心菜”。母亲颤巍巍追过来。 “家去。小曼,惯得你!怎么这么任性?” “您把童川先来的三封信给我成不成?” “没有了,烧了!” 老太太风似的一卷,倔倔地走了。她的确是“秘”着童川的信,可她必得“秘”到底,必得绝了江曼的念兴。她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犯人家属,她当过,她知道那要受什么罪过。 一会儿,江曼回来了,无泪也无声。她把火中幸存的樟木箱子打开,翻找童川的信。她一点好气儿也没有,发疯似的往箱子外面摔破东烂西。樟脑味儿的旧衣旧裤,还有老太太为自己死后入殓准备的“装裹”,扔满了防震棚,惊得笼中的松鼠也瑟瑟打抖。可是,信,无影无踪。难道信果然是烧了,真让狠心的母亲给烧了?! 第七集 落叶了。 江曼在都市西郊的香山小树林里呆坐着。 黄的叶,红里透褐的叶,在深秋的风里挣扎着,悄没声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又滑下来。她把两脚插在落叶里,已默默拾些叶子,盖住脚,埋住腿腕,一味地向上堆。 这是干什么?给自己造“黄叶冢”? 她喜欢念诗,不会做。要是能做诗,她一定写写她和这黄叶。她觉得现在自己就是一片黄叶,不知飘到哪儿去。童川也是一片黄叶,不知落在了哪儿。真是黄叶飘零似的迷茫啊!可是秋天的黄叶毕竟绿过。她默默把黄叶儿放在嘴里一嚼,叶脉里还保留一点点儿甜的汁液。你呢?她自问,你绿过吗?甜过吗? 成团成堆的叶子从她的头上落下来了。 抬头看看,是小燕走过来了。小燕仿佛知道她想埋了自己,郁郁地来帮忙了……瞧瞧齐小燕,江曼更想大哭一场。人家身手不凡,已经作为第一批凭考试录取的大学生,迈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殿堂了。她找小燕想主意,齐小燕也想不出办法,只好拉她到这里来——说是找个地方使劲儿哭一场,痛快痛快。小燕多幸运哪!风采翩翩。她柔软的秀发如瀑布垂肩,头上斜扣雪青毛线帽,仿法兰西帽子的样式。身上穿着黑亮而柔软的羊皮短大衣,大翻领儿处飘逸出一角火红的乔其纱围巾。脚底下是紫红的半高跟皮靴。在满山黄叶的映衬下,显得那张惹人注目的脸蛋,那么白净,那么透明,那么青春焕发。一双精灵灵的丹凤眼在扇形长睫下活脱脱地转动。身挑儿曲线迷人,简直是出色的时装模特儿!她的情绪时阴时晴,易感染别人也易受别人感染。现在她那副晦气相和江曼差不了多少。 她把一片片叶子往江曼头上扔: “我先帮着埋葬你,你再帮着埋葬我。” “该埋的就我一个,倒霉的就我一个。” 齐小燕眼角一红,没说什么,无言地挨着江曼坐下,两人靠在一起。 两个人的脚全伸到黄叶堆里。 黄叶转了向似的,在凄凄厉厉的秋风里打旋儿。 “我该怎么办啊……”说着,问着,在这寂寥无人的黄叶林里,江曼毫无顾忌地哭开了,哭得呜呜的,双肩直抖。小燕先是眼圈一红,无声垂泪,随之也呜呜地哭起来。 好像黄叶堆里展开了哭鼻子比赛。 她们各人哭各人的,谁也顾不了谁。 哭一阵,江曼说:“得了,我不拐带你了……我不哭了。” “我想哭!没哭够!哭哭痛快。呜呜……”小燕的哭声像吹哨似的,惨极了。 “得了——全怨我。” “谁都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不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有的是。” 你还有什么不幸呢?报社副总编的女儿,父亲落实政策了,家是家,人像人,又考中了北京大学。难道她想起了在北大荒累死累活的情景?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那么,她想起了在告别北大荒的时候,喝着酒,有个伙伴问她:“你办回北京用了什么秘密武器?”小燕她叭地摔了酒碗:“你他妈再胡诌,姐们儿不客气!”——她毕竟现世现报,出了气呀! 哭什么?哭什么? “我为了回北京付出了什么代价啊……呜呜……” 小燕在痛苦中透露的这一句话,使江曼的心猛地一沉。是呵。也许她……那太可怕了。小燕和她全这样儿,为了一种狂热,为了追求一种朦胧的东西,甚至不顾一切。 “到底怎么了!” “别问……曼姐你别问。你别问你就别问……”小燕旋即就忍了泪,好像是怕在感情冲动时露了底。她心里的伤疤不愿被人看见,擦了泪:“不哭了,够了,今天挺痛快。” “从今往后咱们谁也别哭了。你更不应该——你是这一代人里最幸运的了。” “幸运?呵呵,幸运!只有幸运的人才知道自己的不幸,不幸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幸运……” “行了?” “行了。” “我不该拉你上这儿来,惹得你……” “是我自己周期性感情低潮,没事儿……现在完事。” “完事了?” “嗯,完事了。” 沉默。 落叶,叶落;叶落,落叶…… “小曼姐,我太自私了……不过,说真的,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你们会更好的。我还记着童川说过‘阔叶能变针叶’那句话。尽管可能是非理性的,可我相信。你能找到他,找到了,探监,送饭,送寒衣……你想着他,他准也想着你。这就是幸运啊!这一点就比我强——我是注定要当个现代‘尼姑’了。” “我上哪儿找他呢?” “反正找得着。” “找不着!” “找得着。” 两个兵团战友,刚才一块儿哭鼻子,现在又在争论。江曼奇怪,齐小燕哪儿来的自信呢?她觉得齐小燕比自己强,自己已经完全陷入迷惘、失望和痛苦中不能自拔了。从前的江曼丢了,现在好像换了个人儿。从前那个一往无前的小燕却藏了痛苦,依然如故。小燕忽然又想了个点子:“走吧,我想了个主意,上军区司令部去问问,撞撞运气。世界上的大门全是撞开的。” 说走就走,雪青色的毛线帽,大红乔其纱围巾在黄叶之间穿行。这小燕!唱起歌儿来了。唱的是风行世界的意大利拿波里歌曲《我的太阳》:“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爽朗……”她的歌声非哭非笑,纯粹是一种发泄,一种掩饰。她大声地、毫无音乐感地吼着,踉踉跄跄向山下跑,搅动得黄叶飘转。她的神态和她的歌声极不协调。怎么能说是“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就“晴朗”了呢?阴云,在她和她的脸上并未散尽! 两小时后,她们来到军区大院门口。那军事指挥机关高墙深院,岗哨荷枪实弹,令人望而生畏。传达室围着男男女女。人们要进院门,必经此关卡,必得往里通了电话,准进,才能开出入证。小燕在人群中只一立,便吸引了传达的目光,他忙一阵,用眼皮把别人夹到一边去,挑出了小燕:“你找谁?”“我们打听一个人。”“他在哪个部?住几号楼?”她们答不上来了。江曼忙道:“是这么回事儿。他是去年年底当兵的,叫童川。我们知道他在北京军区的部队。想找这个人。”“北京军区可大了,他在哪个军?哪个师?哪个团?没法儿找,我这里只管大院。”话赶话儿,逼到这份儿上,江曼才挤出不愿公布的实情:“他是犯人……”这话没落,传达的目光刷地雪亮,从上到下打量江曼和小燕,仿佛要找出她们和犯人的联系、共同点。那冷漠的不信任的目光使江曼打了个冷战。听见传达说:“我没法找。” “妈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呀?” “您都是好心——别唠叨了,让我看会儿书成不成?” “好心你当驴肝肺?小曼哪,我能跟你一辈子?早晚不是一把火烧了,走‘烟囱胡同’?就是他没出事儿,我也瞧着他没爹没娘的没收没管儿,瞧瞧,让我说中了不是?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甭横竖不入耳。” “烦死了!” “烦死也得说。说,说!哪有不出嫁的姑娘?七老八十了,也得老家儿养活你?” “得了得了,我的妈妈吔!您上大街拽个男的来,把我给出去完事。” “没人跟你闲打牙, 95f9." >闹着玩儿。赶明儿刘大妈给带个人来,姑奶奶,等你个话儿。” “带来,带,带!给我找个吃饭的地方,您就甭养活我了……” “把你养活大了!养活二十好几了!现如今说这话亏不亏心哪?亏不亏心哪?甭跟我治气。看看,行便行,不行就算,也没牛不喝水强按头,你自由哇。我说你看不看?” “不用看——我没意见!” 老母亲在防震棚外用蒲扇把炉子打得啪啪响,一团一团的煤烟仿佛就是从她那气鼓鼓的腮里腾卷而出的。江曼本来在小棚子里复习早已荒疏的功课,既是在书本里寻找寄托,也是想有机会考个中专技校什么的,找个事儿做。可她一刻也得不到安静,母亲心里整日整夜只绕着这一件事,吵得她神不守舍。她仰天撂倒在床上。用课本盖了脸,眼泪从书脊下边淌了出来。她刚才的话是认真的,是任性的,是向母亲“挑战”,也是无可奈何的抉择。秋去春来,从童川来信算起七个月过去了,已经又是春天了,童川依旧音信杳然。她无路可走,也无法可想。她给军区司令部写过信打听童川下落,信如石沉大海;她找兵团的伙伴打听过,无人得到过童川的信儿。小燕也是一筹莫展,而且功课很紧,不好麻烦人家。江曼她至今没有得到工作,整日在小棚子里窝屈着,吃着爸爸的抚恤金和哥哥寄来的赡养费,实在是难以张嘴,没脸下咽。最难以忍受的是老母亲唠唠叨叨的车轱辘话,天天逼她就范。她顶不住了,再不想主意换个环境,就要憋疯了。江曼一小任性,脾性上来不计后果。她现在,跟童川赌气,跟母亲赌气,也跟自己赌气。既然重见童川无望,横竖找个对象,免得看母亲的脸子,免得在痛苦的等待中熬煎。她并没往远里想想——想想这种抉择之后漫长的精神痛苦。她还是个阅世不深的姑娘,她受不住心窝内外的重重压力了。邻居大妈无可指摘,人家饭没吃你一口,茶没喝你一盅,只是看着江家困难来帮一把。应该抱怨的是命运。 第二日后半晌,邻居大妈带了个人来。 是个军人,挺拘谨的。进门紧张得险些把矮棚子撞翻了。江曼并没像一般男女青年“相看”那样儿,用挑剔的眼光去看那军人。只淡淡地一瞥,便垂了头。那人的身量与童川相仿,也是高大结实。下巴刮得乌青,眼睛挺小挺亮。按常规——介绍人“搭桥”简介:“这位是林连长,林大林。她就是江曼。”说罢拉了一把江母。江母正盯着林大林,恨不能用眼皮把人家五脏六腑撕开看看:“让他们自己谈谈吧……”两个老太太便准备回避。 江曼却叫道:“妈,伯母,你们都别走。” 小棚子里几乎挤得身挨身的三个人全愣了,不知什么意思。 江曼:“我的情况,想必伯母已经向林同志讲了——我就这一堆一块儿,林同志也看了,表个态吧。” 邻居大妈“哎呀”一声道:“哪有这样儿的?” “我就这样儿。” “姑娘,这可不是买苹果梨。挑到手了,还可以换,扔了也不可惜。总得掂量掂量合得来合不来。江曼你也该思忖思忖才是。” “我没意见。”江曼几乎无声地说。 赌气?! 跟谁赌气? 江母已经气得发抖了,可是骂不得,打不得,发作不得。 军人不但不再拘束了,反而望着江曼,忍不住一笑。他对江曼惊人而又反常的爽直,觉得有趣、好笑。 邻居大妈生怕军人给江曼下不来台,又怕江曼是在治气,不知如何是好,瞅见林大林笑了,也就“顺坡溜”,半开玩笑道:“那好,大林——你摇头不算点头算吧。” 江母忙打圆场:“喝碗茶吧。我们江曼是直性子,袖子里藏通条——不打弯儿。知道的是她爽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二百五’呢。您别在意——林同志。” 林大林摇摇头:“小江,我是军人,也喜欢直来直去。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总不能太轻率了。” 轻率?是,轻率!江曼想,既然不能爱己所爱,既然不是童川,还有什么好挑拣的呢?她对生活完全失望了,不由眼圈一红。大林是个敏感的人,他看到了江曼的情绪变化,道: “我知道你现在生活很困难,可也不必要自暴自弃。你去过兵团,我插过队,虽然才几个月,可也算是都从那时候过来的。” 噢,是个通情理的人。 江曼:“是人都比我强,我是无业游民。” “这不是你愿意的,是社会造成的。” 唔,他善于理解人。 大林:“你要是愿意,我们处一处,彼此了解了解。” “你要没意见,就定下来。我等您赏碗饭呢。” 大林忽然警惕地盯着江曼:“干吗这么急?要是我的性情不好——合不来呢?” “我对生活毫无奢望。” “小江,你别这样。别管我们的事成不成,我都要尽心帮助你,咱们一起想想?99lib.办法嘛……” 江母先自感动得连连点头,邻居大妈悄悄把她拉出了小棚子,嘁嘁嚓嚓说私房话儿。剩下两个年青人,气氛不那么严肃了。大林:“晚上咱们看场电影好吗?” “随你。” “要不,去看球?” “随你。” 大林苦笑着摇头,一种带着胆汁苦味的同情,泛上他的心头。 无言。 林大林一眼看见小棚子上挂着松鼠笼子,小松鼠跳来跳去,便用手去托笼子逗弄小生灵。 江曼:“别动。” “……?!” “你别动!” “你别动,我自己来。”二十天之后,江曼又一次重复这段话,接过大林手中的松鼠笼子,像是怕惊扰了她的小东西。大林瞅着松鼠,解不开这个谜。老母亲正在归弄锅碗瓢勺,嘴里不停地叨咕:“阿弥陀佛!大林,可亏了你们爷儿仨了!二十来天就把房子翻修得了。我就像说这居家过日子,孤儿寡母的可真不成!亏了你们爷仨了。阿弥陀佛!” 搬家了!阿弥陀佛。 林大林是个好人,林家都是好人。 瞧瞧那大林,从防震棚里背出樟木箱子,人几乎弓成了“O”形,一路洒着汗。全凭他们父子三人不辞辛苦,使大火烧过的废墟上,重新矗立起两间房。大林的父亲林海孟和小儿子小林正在那“新房”做煞尾工作,油漆门窗。林海孟是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老兵,抗美援朝归来,穿上了钢背心。他文化低,职务也不高,正营职转业,当了个区土产经理部的书记。为人古板、本分。“文革”中,靠边站,上干校,也受了不少的磨难。大林很像父亲,既孝也顺。小林却完全不同,高中毕业,在科学院数学所学操>?纵计算机。这小白脸儿,喇叭裤,全身的新鲜味儿。一边舞弄油漆刷子一边吹口哨,惹得林海孟直瞪他。父子三人,披星戴月二十天,将房撑持起来。江曼满怀感激。江母更是念“阿弥陀佛”,一边收拾破东烂西,一边对林海孟说:“您瞧,我可怎么谢谢你们爷仨的大恩大德呀?” 小林嚷嚷说:“您请我们到‘老莫’去撮一顿吧?” 林海孟憨厚地笑,悄言道:“您别听小子胡说,您这话见外了——我们是亲家了。” 正在往屋檐上挂松鼠笼子的江曼,手一抖,险些失落了小松鼠。 紧忙的两辈人都是热汗淋漓。 江曼却感到背脊发冷。 林家很喜欢江曼,喜欢她的沉默、文静、勤快。她到林家去过几回,抓到什么活干什么活,洗洗涮涮,切和面,不惜力。至于江曼的升学或工作问题,林海孟正在筹划。房子已经盖起来了,这自然是江曼和大林关系史上矗起的“里程碑”。林大林支付了艰辛的劳动和满腔热情,渴望得到的是江曼的爱。江曼究竟给了他多少爱呢?她试图全心去爱大林,自从她和他见了面儿,母亲便把童川的行李藏了起来,藏到了“阴山”背后。可北大荒带来的小松鼠似乎作为见证还活着,瞧着她的所作所为。睹物思人哪,是的。她究竟为什么忘不掉那正在服刑的犯人,说不清楚。爱情不是语言,也不是文字,是一种感情的密码儿,是心灵信息在无言中的沟通,不见时的传递。她尽量给大林以柔顺,尽量随和。可是在与大林独处的时候,她会觉得眼前这位严谨的军人那脸模糊起来,而另一个人——童川却清晰地出现了。她在梦里和童川在一块儿,有一个早起,大林早早儿来看她,她缩在被窝里正朦朦胧胧做梦,大林对老人说:“江曼没起,我先走了。”这话竟然掺入梦里了!江曼喊了一声“童川你别走!”幸好大林没有听见。大林这个人哪,人是人才,德有德行,走是走相,立有立姿。完全合乎军事教范,也是许多姑娘心目中所谓理想的爱人。他不粗鲁,可也会感情冲动。有一日,大林翻修房子累了一整日。为江曼付出劳动,是他的幸福,使他激动,也使他联想。他相信每垒一层砖,他和她的感情也会夯实、增厚。在漆黑的门洞儿,江曼感激地递上毛巾把儿,大林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不容抗拒地把江曼扯到怀里。江曼感到那热烘烘的胸脯贴过来了,那汗淋淋的嘴巴也张着,慢慢地逼近了。她的潜意识使她扭了头,在这一霎间,她透过大林的肩膀望到的是挂在正在翻修房子上的灯晕,那灯晕在她眼里奇异地变得成了木板房的篝火,随之,北大荒、森林小火车站……闯入她的心间,她又看到童川了!森林小火车站的冰水浇头,也没有这一霎心寒。她发抖地推开大林:“别,别这样,现在不……” 大林撒手了,呼吸声很粗。 她呆呆地站着。 “江曼,你在想什么?说呀!你对我怎么看?” 不不,童川从来不这样说。不这样问。童川说过“干吗把话说得那么白?没说出口的话,你是它的主人;说出口的话,你是仆人……” “你到底对我怎么看?” “干吗非得那样儿……你生气了?” “……” “大林,答应我——管你叫‘哥哥’吧。” “什么意思?保持距离?好吧。” 大林的小眼睛放出?99lib.气愤的光来,定定地看了江曼一眼,转身而去,又上房干活去了。他气度是有点小。再有气度的人也受不了如此尴尬的境地。 好人哪!大林为这个话题惆怅了很久。他宁愿把这看做是江曼生活态度严肃,女性的羞涩。真是这样,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林大林这人为人正直,严谨,吃穿都有节制。他在家里也绝对按部队时间起床,生物钟从未错乱。他要依自己的原则训练和培养军人的妻子,因为是军人,结了婚每年也只能唱一次“天河配”。短暂时间的接触他就尽力支付,也乞望收获。可是,他有能力带好一个排,一个连,甚至一个营,他却无法猜透江曼这个“谜”。这在他也是爱的魅力所在。他要求更多的是感情上的东西,希望自己能完全了解江曼,要求忠贞不渝,同时也有点爱“吃醋”。那一回看电影,林大林发现江曼邻座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就一定要同江曼换位置。面对这个有点“醋”味儿的男人,江曼几次想坦白,又咽回了舌尖的话。 越这样儿,江曼就越发感到负疚,既负疚于眼前这个人,又负疚于杳无音信那个人。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无论对大林,还是对童川,她都是不贞的人。她陷入了极度痛苦与矛盾之中。大林在江曼搬家后的第二天,探亲假就到了期,准备回昆明部队去了。江曼去送他。两人来在都市繁华的西四,一○二无轨车站。在电车停靠,江曼将被上车的人拥上去的当儿,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随即她看到了身穿大红连衣裙的小燕在招手。她犹豫了一下,浑身像被火烤了一样难受,霎间,她踩上车门挡板的腿又收回来了,不由地缩到人后去。 大林也只得退后:“你怎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等着下一班汽车,心里暗道——你这个倒霉蛋,你这个悲剧人物!你这不是活受罪吗?你既然怕人询问,干吗要……你变成见不得阳光的蝙蝠了! “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你不说我就不走了。” “干吗逼我?” “什么叫逼你?” “大林——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做你的奴隶,做你的老妈子,还不成吗?可你总不能不允许我有自己的过去……” “什么过去?” “好吧,你不走就别走,审吧,我向你坦白。” “不不……算了。你动这么大的气,真是莫名其妙。” 林大林想问个究竟,突然又害怕问了。他似乎感觉到他将问出最不愿听到的事。他 7684." >的气度会受不住。 悲剧?是。悲剧。 当然,生活也不尽是痛苦。林大林走后不久小林来告诉江曼,几所医院联合办护士训练班,父亲已给她报上了名。考试是两个月之后的事,迫在眉睫。江曼咬了咬牙,起早贪晚,足不出户,熬得双目充血,衣带皆宽,复习荒疏的功课。当她看到榜上自己的名字时,似乎霎时又返回了童年,噢地叫起来,鸟儿似的飞回家。 “妈,妈!‘范进’中举了!中喽——!” “什么范进?你跟谁‘犯劲’?” “我考上了!” “阿弥陀佛!我的妈吔!”老娘喜得惊叫。 “有一个落榜的,问我——你爸爸是哪个部门的?准是个带纱帽翅儿的。” 老太太道:“你就说——掏茅房的。” “我说——‘地下工作者’,给天堂看大门儿。人家不信。以为我是走了什么‘后门’,哪儿的事呀!” 老母亲正色道:“咱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大林的爸爸给报了名,你能上榜?咱们得记着人家,别对不起人家。” 是,又欠下了林家的情。 甭管怎么说,江曼凭自己的努力,总算找到了着落。只是感情仍在纷纷扰扰之中痛苦。她将去护训班学习一年半,这是主要的。别的呢?随遇而安吧——她想。 第八集 军人的恋爱,序幕拉得再长,动人的“戏”也很短。服役期间他们在制式生活中无暇他顾,短暂的休假也常常被部队电报催回。他们的婚姻往往得经人搭桥,男女双方介绍相识了,军人还没来得及显示自己感情的深沉、细腻,便进入结婚的实施阶段了。林大林算是受到特殊照顾他,春四月探家,秋八月回京为转业干部联系工作(因为他举家在京,人熟地熟),两度相见,他觉得江曼是称心的伴侣。起初他只是充满了对江曼的同情。同情与爱情是“姊妹”,感情不觉就在发生变化。特别是八月归来,江曼有了事做,不再那样儿忧郁了,回家来足不出户,啃书本。大林喜欢她“本分”,这样“本分”使他服役也踏实。还有,江曼里里外外操持家务,显然是贤妻良母型。她不是张狂的人,却是要强的好姑娘。她是很任性的——一见面就要定下同大林的事儿,正说明了这一点。可她久而久之似乎感情上“木”了,显不出那任性来了。大林说看戏,说散步,说在家聊聊,她全回答“随你”、“随你”、“随你”。其实,这“随和”之中恰恰藏着股倔劲儿,说明她无可奈何。就连大林提出领结婚证,江曼也没驳回,可也没表示热情。倒是江母乐癫癫地接茬道:“办吧,办吧,我从烟囱里走出去以前,就差这点儿心病了。”领结婚证那日,江曼郁郁不乐,大林却喜气洋洋,换了一身新军装。 江曼说:“这回,什么事儿都了啦……” 林大林:“你不高兴吗?” “说实话,我没不高兴,好像是去办一件非办不可的什么事儿。” “你要是反悔,还来得及。我不勉强你。” “你真敏感。” “是过敏?” “大林,我们——太早了……” “我都二十八了。我是哥哥,我结了婚,小林才好考虑——我这么想,有点儿封建意识吧?我以后就为弟弟张罗了。不过,你要是嫌早——” “早点完事也好。完了,就完了。” “干吗老说完了?你到底对我怎么看?” “你是好人,你像个哥哥。真的,像个知道疼人的哥哥。” 哥哥? 好在印象还不坏。不过这称呼里隐伏着危机,感情危机。 结婚证领了。领证的时候,江曼不痛快,大林因为她不痛快,也高兴不起来。 订婚照也拍了——拍得挺别扭,大林不知在想什么,严肃得像在部队晚点名;江曼在笑,那算什么笑?嘴角生硬地翘起,脸颊紧绷绷的,一副苦相。 准备结婚了。 新房布置好了,江家尽其能,林家尽其力。新房按江曼喜欢的颜色,灯罩、床罩、窗帘,全是普蓝、靛青、孔雀蓝,弄得像冷饮店。总得有点喜气呀,老娘拗着将枕套、缎子被一色要红的,粉红的、桃红的。红蓝相间,很不协调。新房有点儿发潮,有股霉味,再加上窗帘总是遮着,使江曼觉得那里有股阴气儿,平时上锁,她不愿进去。只等一九七九年的元旦大喜完姻。 小松鼠也被江曼送给邻居的小孩子了。 童川的行李被老母亲压了箱底儿。 吉日渐近,江曼的心里也渐沉重。 可她决心要做贤妻良母,决不能负了大林,除了管不住梦里魂魄,白日尽量多找事儿做,不让自己闲着,不让思想长草。 一年的日历,只剩最后两张了。 几场好雪,北京裹了银。老北京盼望这么个平和的好年,好图个吉利儿。有的人家新年就贴起了大红对子,人们不嫌年节多。漫街是售卖食品的大棚。小孩子爱的鞭炮到处都有。年轻人多穿的是朱红、印度红,湖蓝、墨绿的滑雪衫、腈纶衫,涌向东,涌向西。就连小孩子嘴边的糖葫芦也显得那么红那么亮。真个是红妆素裹呢。飕飕飀飀的风儿,也透着脆快。彼时,赶年赶节举行婚礼的人家极多。也许是十年“文革”的紧缩干巴日子把人挤兑腻歪了,婚礼莫不铺张,借此机会赛赛喜气儿!就是两家住在一条胡同,住隔壁儿,也要弄几辆披红挂彩的“上海”“丰田”小轿车兜兜风。省俭的人呐,哪怕是被称为“土八路”的干部家庭,也总得做个“脸儿”,摆几桌席,宴请亲朋好友,所谓“夸喜”。大林与江曼的婚礼已由两边老家儿周密研究决定:不奢侈,不寒酸,不大手大脚,可也不能栽了面儿。糖果,瓜子儿,过滤嘴儿香烟早已在新房等待宾客;鸡、鱼、肘子、小肚儿、在厨房撂着,也只待上桌面儿。不准备几桌酒席,江母不应允:临了临了,就独生女儿这一桩婚事了,不能让婆家、娘家人嘴上没油!只有小轿车一项,死说活说才免去。婚礼说定了由老太太操持,林父拿出三百元,结婚典礼就在江家举行,这意味着江老太太得个“倒插门儿女婿”,白拣个当兵的“儿子。”老人忙得欢天喜地,脚底下也显得轻快。看看离元旦还有两日,林大林尚未返京,估摸连队有事情脱不开身。但既然没来信通知婚礼推迟,想必就该来了。老人一上午就在里屋外屋转圈儿,生怕有什么疏忽闪失,该准备的没准备。一过晌午,心静下来,戴上花镜,赶早剪大红“喜”字儿。 江曼却没吃午饭,打中午便缩在被窝里不愿起来。仰面躺着,两眼直勾勾望着棚上轻飘飘的灰挂。 …… “江曼——!” 一声唤,送进门来个喜盈盈的妙人儿。齐小燕来了。她的打扮儿总是出奇制胜——西洋红的滑雪衫、牛仔裤、紫红皮靴。她人和声音一块儿推进了门,闪闪烁烁的明眸使蓬荜生辉: “曼姐!快起来,好消息!” 江曼躺在那儿像“挺尸”。 “怎么了?病了?我带来的消息准能治病。快快,掀你的‘老营’了?快起来,你瞧瞧我的手指头,为你拨电话都拨出黑圈儿了!想让你过个快快乐乐的新年,然后一切重新开始。我钻到总参打长途电话——给你找到了那个‘失踪的人’?” 失踪的人? 江曼一震,腾地坐起来,又直勾勾撂倒了。 怎么了? 小燕看看江曼,拾头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手中的双红纸,在剪子的利刃下渐渐有了模样儿——是个红“喜”字? 老太太:“什么人哪?燕呀,你别瞎张罗了,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听大妈的,也该找个人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不出阁的?” “大妈,您说什么?” “你曼姐后天结婚。” 小燕惊呆了。 江曼一下子用被子蒙上脸。 小燕连连摇头。她一直惦挂着江曼的事,费事劳神,耽误功课,托了同学的父亲,同学的父亲又托自己的战友,终于打听到了童川的下落。小燕迫不及待地找到总参一个熟人,与童川通了电话。她告诉童川:江曼还在爱他,等他!她让童川快来信,一定要在新年前返京,让江曼大惊大喜,把过去留在旧年,让一切在新年开始,今天她接到了童川的信,说同时也给江曼寄了信,明日便到北京来。天哪!她设想着那重逢的场面该如何动人。她自己先激动得想跳,想唱,想笑,想哭了。可是,她怀里揣着的一盆火,兜头被泼上了冷水。 她可不饶人: “江曼,你起来,我在外面等你!” 剪刀咔嚓咔嚓在响,好像剪的不是大红纸,而是小燕和江曼两个姑娘的心,要把她们的心剪碎,剪成老太太想求的样子。 江曼激动了,激动得手伸不进袖子里去。 小燕一阵风似的刮入院子里。 江曼爬起来,出来,推开新房的门。新房没生火,阴冷阴冷的,窗上全是神秘的霜花。小燕气呼呼地跟进,巡视四周,从床头柜上拿起大林与江曼的订婚照,鄙夷地看了看,又放回去: “此人大概是收入可观,前途无量,也许还有个原子反应堆似的老爹吧?我说那天我在电车上喊你,你怎么不理睬呢?是这样——您另择佳偶,有了理想的丈夫了!您怎么不给个信儿,让我瞻仰一下您爱人的丰采呢?我好借借您的光儿——噢。用不着老同学了,把老同学全扔一边了。” 齐小?99lib.燕的话像马蜂似的蜇人心。她夹枪带棒,连讽刺带挖苦,话里搀着一阵阵冷笑,一阵阵苦笑。江曼的脸是木然的,眼睛定定地瞅着墙角,像是临刑的犯人,硬着头皮任“宰割”。她的内心异常痛苦,小燕的斥责虽是意料之中,可江曼有些受不住了,眼圈红着。 “我恭喜您了!”小燕转身欲走。 “小燕!……” “怎么?” “你骂我我也不怪你,谁让我是个凡夫俗子呢;我受不住了啊!……” .99lib.“……” 江曼这一声叹息里藏有多少痛苦,小燕听得出。她的心略有所动,凭窗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人哪,人!……其实我也没权利说人。我还不是看破红尘却又坠入红尘?!我完全是自作多情!江曼,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也不是成心恶心你。完全怨我自作多情!看错了人!我托人打听到童川出了监牢,和他通了电话。我以为人总能变得更好,不会忘记爱过的人。我错了,错了!今天我收到童川的信,知道他给你也写了信,您早把那信扔到火里烧了吧?” 江曼完全被一个“信”字儿击中了,她的眼前一阵雪亮,又一阵昏暗:“信?没有,没有哇!” “您真会演戏。不管怎么说,您必须回个信,他明天——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来北京,您自己去把人家打发了吧!我没脸见他,我不忍心让他感情再进监狱!童川也是,干吗那么痴心?干吗那么认真?自作自受!” 这会儿,任凭骂,任凭打,江曼都不会感到疼。她的心里只萦回着一个愿望:立即看到童川的信,哪怕是小燕把她钉到“耻辱”柱上。 江曼跑出了新房,直奔小副食店。 小燕一惊,怕她是受不住自己一番话的刺激,追出来。 江母在门口懵懵懂懂拦阻女儿,没拦住,拉住小燕:“你们这是怎么了?……小燕,叫她回来。说话就是出嫁的人了,疯疯癫癫像什么?小燕啊,去,咹?赶明儿来吃喜酒。” “大妈,我真不明白,您干吗老是成心毁自己的亲生女儿?!” 林大林自昆明返京,在家打个站儿,就准备到江曼家来。弟弟小林陪着,他对哥哥拍了胸脯:“哥,结婚宴会我给你露一手,川菜师傅我请,我还要给你们上一个红烩牛肉。中西合璧,瞧好吧。你跟我去瞧瞧准备得怎么样。”两人来到洋火杆胡同口,大林想,总不可空着手儿见岳母娘,便去装个点心匣子。江家是胡同的老住户,特别是出了疯老头与一场火灾的事,人们都关心江家的命运。林大林的出现无疑为人们注目,一条胡同几乎没人不同这可敬的军人打招呼。胡同口副食店里的老售货员更是热情非常,装毕点心匣子,问长问短,忽想到有封信寄到店里托转交江曼,自然便请大林带回家去。大林是个细心人,出门后边走边端详这信。这信可厚实得蹊跷:捏鼓捏鼓——里面夹带着东西。瞧瞧又是给江曼的,便不由得往别处去想了,心里不是滋味。他已经是法律承认的江曼的丈夫了,江曼的一切他都应该也有权了解。他忍不住要拆开看个究竟,但又怕伤了江曼的自尊心。掂量再三,还是要拆,但须拆得不露痕迹。好在这信粘得不很严紧,开了封口,抽出信,大林且走且瞧,不瞧则已,一瞧他的脸勃然变色—— 曼: 齐小燕在电话里说了一番我梦到过的话。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说你对我一如既往,你找过我,为我用泪洗面,这在我人生的欠债单上又欠了一笔无法偿还的感情债!你知道我没有亲人。只有你一个人是至亲至爱的人。当我入狱的时候,我想我将失去你,我曾经自私地后悔从前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不能大胆去爱呢?一年半的监狱生活,使我再也不会流泪了。泪腺在进监狱的刹那间,被铁门切断了。可是小燕说到你,我流泪了。我走出了监狱,你会发现我已经变了——我的语言退化了。说话少了,心里的蕴藏会更丰富。心还是那颗心!请放心,我再也不会放弃我所爱的,我要见到你——立刻!述说我对你的思念和爱情,我绝不能再失掉你,绝不!不!我向连队请假了,将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乘快车自张家口返京。这是我当兵后的第三个新年。我们就以全新的姿态见面了! 曼…… 曼!曼!他称呼得多甜腻?!妈的!还是个劳改释放犯。还要在新年回来。信里还掉出一个小小的松针,这是信物!是那个不贞的未婚妻与劳改犯定情的信物!大林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折了信,怒冲冲向胡同里走,忽然觉得不对,不想再去江家,又返回了身。他把刚刚买的点心匣子狠狠地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弄得小林摸不到头脑,忙抢过信,只看几行便气得骂咧子,问哥怎么办?林大林哪里答得出?刹那间往事涌上心头,江曼对他的态度,说过的话,这才琢磨出味儿来。他恨自己以“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傻笨呆苶,竟迷迷瞪瞪领了结婚证。现在部队里也是满城风雨了,谁不知道林大林回京结婚?丢人现眼,这才是最可怕的。他军人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嘲弄——而且那人还是个劳改释放犯! 后天就是他和她举行婚礼的日子。 他当然不能同江曼结婚。可是他也不愿意大闹,那只会使他的形象受到更大的损害,使他从此不好再走这条胡同。依着小林,抽江曼一顿再说,既解气,也能挽回男子汉的声誉,他不能那么鲁莽,他想,抽了江曼再说,那巴掌同时也等于抽在自己脸上。他心里乱极了,吼叫着不许小林说话。 年根儿底下,满街筒子是人。仿佛满街的人都同他碰碰撞撞,他急不得,恼不得,骂不得。他似乎感到人们都察觉了什么,都在注视着他——他想自己一定很失态,很狼狈,很晦气。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在十字街口立住了。 “小林,你告诉江家……就说我没回来,新年结不成婚了。推迟一个礼拜,稳住她们。” “以后怎么办?” “你让我想想!” “那——信你可得收好。” “带给她。” “什么什么?对这号人咬住可不能撒嘴!哥,心慈面软受祸害。你拿好了信,至少找几个朋友去她家里好好寒碜寒碜她。” “把信带给她。” “我不管。” “别让人家说咱们没气度!” 气度?气度小的人往往更注意“气度”二字。 气度值几个钱一斤? 精明的小林心里忽生一计,接过了信,与哥哥分道扬镳了。他钻入路旁邮局,把那信重新粘好。可是,大林在盛怒之下,却忘记将信里的那个松针交还了。 小林向江曼的家走去,在大门口,差点与跑出来的江曼撞了头。往日他不叫“姐姐”不开口,今日冷冷地从头到脚扫了江曼一眼,说声“喂,你的信,”就再也不屑一顾。他瞅着江母却翘起了嘴角,那样子显然在憋坏: “大妈,您老准备得怎么样了?” “全齐。” “您可别抠门儿,这可是大事儿。我哥哥来电报了,十二月三十一日准到,误不了后天的婚礼。您最好再买几斤大对虾,别拿毛菜填和人,让人家笑话。您要是没钱可说一声儿。” “有钱,有钱。这会儿不花钱什么时候花?” “我给您请仨一级厨师,北京饭店水平,您可得给人家红纸包。按规矩,别少于十块钱。” “十块,十块。你大妈是明白人。” “得嘞!结婚这天咱们好好凑份子热闹热闹。准备掏钱吧——老太太。” 老太太?! 这个称呼从小林嘴里出来,真扎耳朵。大概年轻人又把“礼貌”扔在酒壶里了。江母瘪瘪嘴,没吭气。 新房传来了哭声。 胡同里是小孩子在放二踢脚,乒——乓!一惊一乍。 童川的信掘开了江曼感情的闸门,她压抑着的感情像火山熔浆一般喷射出来,到眼角冷却成泪。童川的信好长啊,长得使江曼感到是随着他艰难地生活了一回。他犯了“过失杀人”罪,认罪态度好,从轻判处一年半徒刑。军籍还保留着。他一直在寻找个能够赎罪的“死”的机会。劳改犯在大同挖煤,他打眼儿、放炮,选最险的活干。有一回井下冒顶,巷道的支撑木咔嚓咔嚓响,顷刻间便会是山崩地裂,巷道便成了死巷。人们全逃之夭夭,他却慢吞吞地把电溜子上的煤清入煤圈。他终于被释放了。服过刑的犯人忐忑不安地回到连队,正是老兵退役工作开始的时候。他想留在连队,可不能不准备被复员处理回到北大荒去。师保卫科来电话命令连队处理他走。连长曾经因为他犯罪受连累,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他想,连长不会留他这个“祸事精”,他是必走无疑了。人们担心他再出乱子,再给部队的声誉带来影响。那日,老兵集合了,团保卫干事也专程赶到。连长宣布复员老兵名单,童川等待着第二次“宣判”。可复员名单里没有他!也许是遗漏了?他不敢往好处想。团保卫干事问连长:“怎么没有童川?”“我们研究了,他不走。”“那天给你们打来的电话,听明白没有?”“明白。”“为什么不让他走?”“连队党支部的决定。”“再出了事谁负责?谁担保?”连长拍着胸脯:“我担保!”指导员拍着胸脯:“我担保!”多好的部队啊!童川称他的连队是“再生之地”。他又戴上领章帽徽了,冷透的心在战友的怀中暖热了。江曼读着信,仿佛看到童川在烈日下列队,马蜂在他眼前打转,在他衣领子上爬,他一动不动,江曼也仿佛看到正泻肚的童川,隐瞒着自己的病痛,背负三十公斤重的装备在夜行军,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摇摇晃晃像风里的小草。他的头碰在前边战士的背包上,脸撞在山路的岩石上,昂起来,爬起来,走,走,走……只有至爱的人才会有这种息息相通的感受。江曼满嘴苦涩,读到秋雨行军那段时,脊背阵阵发冷,直打寒战。童川受了多少苦啊,他称自己是七十年代的“苦行僧”。而小燕传达给他的江曼的“爱”,对他来讲又是怎样的“福音”!以为他那是一种全新的——精神生活的开始。他似乎早已不会哭,却哭了。他战栗地说出“我再也不会放弃我所爱的”这样的话,他满怀热望地要“立刻”见到江曼——童川啊童川,他第一次这样毫不掩饰、毫无忌讳地表达自己的爱情,却是在这样的时候!他的信,是一个在牢里关过,在生活的监狱里炼过,在失去恋人音信之后的人,对生活迫不及待地渴望,才发出这炙热的呼号。还有那个“松针”,信里说寄了一枚松针,松针在哪儿?也许是童川在颤抖的激动之中忘记装入信封了……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江曼已经在法律上属于林大林了。她泪如雨下,悔之莫及,她绝望地喃喃自语,错,错,错,莫,莫,莫…… 天色昏黑了,新房里没有开灯,蓝灯罩,蓝窗帘,蓝床单,发出蓝幽幽的死冷的光,红的缎子被又是那样刺眼。江曼的抽泣,使阴冷的房间更增添了不吉的阴晦。老太太急得要来啰嗦,小燕倒插了门,老人只好在外面跺脚。痛苦的表情是最真实的。江曼痛不欲生,深深地触动了女大学生的心。她劝,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一时心软,也陪着垂泪。 “别哭了,曼姐。你有你的难处,我能想象。咱们这些人,为狂热付出代价,为痛苦也付出代价!唉,好像咱们是早熟的啊,可有时候成熟像活过了八十岁的老人,有时候又幼稚得像不懂事的孩子……,别哭了。咱们往后不幼稚了,啊?!曼姐!咱们想想怎么办吧!” “没办法怎么办……” “童川明天下午就来,后天你就结婚,唉,想想眼前吧。” 不是不想,是实在想不出辙来。 沉默许久,江曼说:“你回去吧,天晚了。” “我不走了。没事儿,陪你。” 一九七八年的最后一日,天干冷干冷的。路边的洋槐怪样地伸着丫杈,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小燕与江曼乘车驶过长安街,来在北京站口。 熙熙攘攘的人从站口涌出来。 人海里,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大兵”是从北边山沟里来的。在首都,军人多戴单帽,他头上却正正当当扣着个卷毛皮帽,脚上一双笨重的大头鞋落地有声。一号军衣?是,是一号,绷在他发达的胸肌上,一丝不苟。他在寻找,但并不东张西望,而是撂下东西,先让着性急的旅伴们从他肩旁挤过去,自己直挺挺立着,等着别人发现。他那张略长的脸皮肤粗糙,毛孔显明,似用锉打过,用火炙过。一双眉习惯拧着,低低地压下来,压着一双深沉、情感不露的眼睛。一看便是经历过磨劫的汉子。 童川! 江曼看到他了,眼圈一热,心突突跳起来,脚下却似生了根,没有动。 小燕机灵地冲撞开人潮,迎上去,接过东西。 “童川!你没变样儿——就是有点显老。” “小燕你可变了。” 童川嘴里说着小燕,眼睛却在人缝里找到了江曼。他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但脸上却没写着,只是松弛了唇,嘴略略一张——算是笑了,来到近前,童川道: “江曼你好。” “你好。” 两手一握,江曼的手冰冷、打战,童川的手烫人。 童川仔仔细细地看着江曼,看着那双水汪汪、红红的眼睛。 小燕忙建议:“别傻站着——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吧。” 三个人默默地走出北京站广场。车声、人声嘈杂,乱耳乱心。江曼躲避着童川的身体,也躲避着他的视线。童川扬着脸似在沉思。回味着什么。小燕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担心这场重逢没好结果。他们谁也没注意——在北京站口聚集着小林和三个小青年。他们像“福尔摩斯”一样侦伺着,尾随着,商议着。一青年从江曼旁边挤过,还故意用肩撞了撞童川,转眼回到人群,嚷嚷道: “信上说是姓童?对了,是他。” 小林:“是他。原来是两个兜的‘大兵’——哼。” 一青年:“马上找这不仁不义的小子练练?..教育教育他。” 小林:“轻易别动武。寒碜寒碜狗男女,出出气,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现眼,就达到目的了。走,跟上。” 四辆自行车追踪着三个步行的人,拐入长安街,又插入小胡同,来在颇为僻静的和平餐厅。晚饭时间不到,客人不多。童川他们三人坐定。小林四人也拣江曼背后一桌坐下。小林大大方方地“顺”出三十块钱,拍在餐桌上。这边,却为付款产生了争执:服务员刚送过菜单,江曼忙掏钱包,童川顺手就拿出二十元人民币,另一手握住江曼的手: “我来。” 江曼的手触电似的抽回:“不不!” “别拉拉扯扯,我是军人。” “今儿一定要我来!收我的,服务员!” 整个餐厅的人全为之一惊,目光聚焦到江曼那张清秀苍白的脸上:她的表情反常,争着付款,为什么要像“敢死队”?为什么差点哭出声来?服务员拣了江曼的钱,好生奇怪:风尘仆仆的军人刚下火车,看这位付款的同志那脸色,这酒是接风呢,还是诀别? 点菜要数小燕内行,童川与江曼也无心吃什么。小燕随便要了几样儿荤素,她预感不妙,生怕喝白酒出事儿,说:“不要白的,来瓶长白山如意葡萄酒吧。” 江曼:“给童川要点白酒。要好的——茅台、五粮液全行。要是没有,要杜康。还是杜康好,来半斤。” 童川觉得江曼情绪反常,沉吟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小燕先沉不住气了,忙说:“干吗?谁也别胡扯,有话待会儿说。” 菜上了,酒斟了,三只高脚玻璃杯的如意红葡萄一字儿排开,还有一杯杜康白酒,但谁也没动。江曼背后那一桌,青年们却在大嚼,一边嚼一边听这桌的动静,等待着小林下命令动作。 小燕嘟囔道.:“我说还是撤了白的。” 江曼摇摇头,说:“喝点儿没关系,只要量力,连我也练出来了。”说着,趁这个话茬儿,迫不及待却又从从容容地将那杯白酒一饮而尽。餐桌上的气氛随之而沉重起来,童川已觉出“酒味”不对,恐怕自己是不该来了,担心偌大北京寻不到他所寻找的爱了。他见江曼又斟白酒,忙把杯挪开,默默推过盛着长白山如意葡萄酒的杯子,江曼只好也去拿红酒杯子:“小燕,说点什么,祝福祝福咱们三个北大荒回来的倒霉蛋儿吧。” 小燕的精神在受折磨,觉得简直是一把钝锯子在锯自己的心,她的伶牙俐齿全退化了,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思忖一阵,举杯道:“就借这个酒的名字,祝咱们自己往后‘如意’吧!十年大乱结束了,一切总该‘如意’了吧?咱们这些人,都是打那阵儿熬过来的。人熬过来了,精神上可也许还在熬……甭管怎么说,万一咱们患难过来的人中间有不尽如意的地方,咱们为彼此的理解和谅解——干了这杯吧。” 童川:“小燕,你到底是上了大学,这话像谜语。” “人生本来就是谜语,破译需要整个生命过程。” 江曼:“干杯吧——为了以后如意。” 小燕:“如意。” 童川主动用杯去碰两个女同胞的杯:当啷,当啷。他的杯与江曼的杯相碰时,饶有深意地重复两个字“如意。” 江曼的杯一倾,酒洒了。忽然她笑起来,笑着重复着“如意,如意”……那笑不知怎地就转化为哭了,泪刷地流出来,又随着大声的一句“如意”,泪也咽了。人也木了。小燕与童川呆呆地看着她的感情变化,看着她将剩下的杯中物饮尽,并借着因由说“洒了不算,补上点儿,”又饮了一杯。辣酒与甜酒混合到江曼的口中,酒精的度数出现了乘法。这并不至于使她醉,要紧的是她胸口正燃着烈火,泼上酒精,去烧膛啊!她嗓子干渴得要命,哽得难受,肠胃也似在扭曲、抽搐。她的心火再不喷出来,自己就要被烧成灰烬了。 “童川,你这两年又受了不少苦哇……” “苦够了,什么也不在乎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从森林小火车站回来就不理人?” “早说过了,你该回北京。” “可回北京有什么意思?真没意思。你们部队在张家口?” “还要往北。坝上。温度和北大荒差不多。” “我以前不知道你在哪儿。再喝一杯吧。” “听小燕说你母亲知道,别喝了,噢——咱们别折磨自己了,我只问你一句话:重新开始,还是就此结束?” 这询问整整在童川心里压抑了两年。江曼的精神上承受不住了,她低了头,拧眉瞧那红酒,她想,那酒真像她呕出的血!她没醉,可也不清醒,头晕目眩,弱力再也不胜那酒了。她用近似无声的声音说道: “晚了……” 这微弱的声音不亚于陨石的坠落。在这之后,江曼用更弱的声音,浸着泪说出“明天我就结婚”这句话。在杯盏丁当的餐厅里,童川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不,也许仅仅是从江曼的表情和口型上“听”出来的。小燕不知道童川何时为自己斟了白酒,现在目不转睛地盯着童川的手。 童川的手里拈动着那杯白酒,酒在杯里无声地震荡着。小燕心想,也许他喝了白的,麻醉了自己,能好受些,小燕看到的那只大手,是右手。大指曲着,四指根部是四个突起的骨棱,像四座怪石崚嶒的山。那手宽厚,皮肤粗糙,看不到血管,只看到皮下的有弹性的筋骨支撑着粗糙的表皮。手指像粗硬的铁棒,食指与中指熏得黑黄。这手蕴藏着怎样的死劲儿啊?它不得不小心地摆动玻璃杯,以防捏得粉碎。他将那杯子顺时针转一圈,又逆时针反转一圈,无可奈何的样子。手都发酸了,撒了杯子,五指扇似的张开,重又收拢,无声却令人感受到像钢筋扭结在一起。倏地,那大手产生了一种暴发力,旋起一阵风暴一般,将高脚酒杯迅速举起来,不知怎么,那手又在半空悬住了,一动不动。这时候他那脸上依旧是没露什么声色,只是眼睛在举杯的刹那有火焰一跳,马上又暗淡了。他好像是经历了一个艰苦、漫长的思索过程,好像内心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使他由开放重归于抑制状态,又好像不胜杜康烈酒的沉重,那酒杯慢慢地放下来,放下来,滴酒未洒。 小燕说:“老大哥,全怨我……你可别受不住。” “不至于。” 小燕又道:“现在总归是向好处发展了呀,我上了学,曼姐也上了护士训练班,你也出来了……是呀,精神上的创伤不能立马儿随着时间就没了,不能说没了——其实,我自己的精神上也戴着枷锁……不提这些了,总归是一天比一天好。往宽里想吧……” 童川:“吃散伙饭吧,饭凉了。” 童川端起碗,看两位女同胞没动筷子,道:“你们不吃,我怎么吃?”小燕和江曼只好端碗。他们哪儿是吃饭呢?是借着米饭压下心头的痛苦,是掩饰,是徒劳无益的缓和气氛。童川的头几乎埋在碗里,拿饭煞气,大口往下咽。江曼嚼饭如嚼蜡,泪扑嗒扑嗒往碗里落。 童川只好撂了碗:“江曼,别这样。咱们还是好朋友,好同志。我想——我一生中也就只能和一个人这样好过。我在牢里就常常想陆游的《钗头凤》,说的就是……” 啊!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宫墙柳,宫墙柳,宫墙……!还有,错,错,错!莫,莫,莫!这六个叠音字,像钉子一样钉进了童川与江曼的心。远在南宋时代的婚姻悲剧,竟会临到了这一对七十年代青年头上,当然,这悲剧又打上了十年浩劫的因果关系,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江曼实在受不了,起身道:“我头有点晕,先走一步了……” 江曼深深地望了童川一眼,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瞥了,也许就此再也不会见面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哪里料到会这样别离呢?她立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隔桌上的小林也腾地站了起来:“没玩够呢,怎么走哇?” 小林满脸挂着嘲弄、蔑视,走了过来。 江曼傻呆呆地站着。 小林抻个凳子坐在童川旁边,三个小青年也刹那间顺过了挑战的目光。 “喂,你就姓童吧。” “是。” “听说阁下从大牢里出来没几天儿?” “……” “介绍一下:江曼是我嫂子。你知道不知道她明天就要结婚?”小林站起来,可着嗓子喊,似要嚷给全世界听。 餐厅立刻肃静下来。随小林而来的青年们补充了热量,迅速过来“参战”。好事的吃客也围了过来。小林故意要寒碜江曼,用力嚷嚷。不料童川却慢吞吞离座而立,很平静地回答: “知道一些。” 小林冷笑说:“既然知道,你和她干什么‘好事’?嗯?干什么‘好事’?我怕脏了嘴,你自己说给大伙听听。” “说呀!”小青年帮腔。 “嘿,哑巴了?”一青年挑衅。 另一位愣头愣脑的青年:“你他妈光天化日之下干的什么好事?说——!” 一拳揳入童川肩窝。 像揳在橡皮墙上。 又一拳揳过来:“说呀!” 童川的胸略略一动。 江曼疯了似的冲过来,俨然像敢死队、保护神:“你们干什么?打我吧,打我吧!” 那青年啐了一口:“你倒挺有感情的,破——货!” 江曼呜地一声哭了,冲出人群。跑出餐厅,小燕连叫“江曼”追了出去。 人堆儿中间,使拳的小青年虽在叫嚷“教育教育这个‘大兵’”,却已是虚张声势了。面前这位戴着领章帽徽的军人,长脸上毫无表情——这才是一种威慑。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种忍耐力乃是在坎坷中炼就,在狱里铸成的。小青年揳了两拳,如揳在有弹性的、宽厚的犍牛脊梁上,暗暗感到这人有非同寻常的力气,恐不是对手。和小林同来的另两个青年也仅仅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这会儿小林说道:“算了算了,饶你这一回。听着,我要是再碰见你和她勾搭,可要小心点儿。” 童川:“别走。” 小林:“怎么?叫劲是怎么着?” 童川:“不。我要是还手,怕玷污了这身国防绿。我是请你转告你哥哥——我希望能见见他,一是祝贺新婚,二是做必要的解释。” 小林:“你小子只要敢来,我们全奉陪!” 青年们以胜利者的姿态离了餐厅。 童川也默默地提着东西走上街头。 婚礼如期举行。 红双喜字儿,在这吉日良辰贴上门楣,照亮了一条洋火杆胡同。江家的婚礼为新年添彩儿,街坊四邻全凑了份子钱以示祝贺。连日几场风波,扰乱了江曼的心。她奇怪林小林怎就跟踪到和平餐厅,怎就认识童川呢?好在据林小林讲,大林在婚礼前的半夜才能返京,想必他并非主使。江曼此时人全木了,只盼着别出岔儿,早点儿,平平安安捱过这一关。有话日后再做解释。她的感情拗不过法律,也没有勇气以挑战者的姿态蔑视结婚证书。她只能做大林的妻子。大林是个好人,她决不能负了人家。就这样儿,硬着头皮挨到元旦天亮,等待那折磨人的结婚仪式的举行。小燕早早地过来了,说:“曼姐,你就这么忍了?想来想去——你干吗要做生活的奴隶呢?瞧你们那个难受劲儿,陪着你真是受罪。反正也和林家的人闹翻了,索性天翻地覆……”江曼只道:“大林昨儿半夜才回来,我不忍得和他闹,走到这一步了,认命吧。”小燕没再言语,可她料定这婚礼会变成战场。老母亲也胆战心惊,一大早起就发现小林并没送厨子来,只一个人来照个面儿,喊一句哥哥立马儿就来,返身便溜之乎也。江母怕晾了台,只好张罗着请几个邻居老太太切削过油。八时左右,宾客便缕缕行行来了,自行车把胡同挤了个满,来人无不喜气洋洋。江曼只好咽泪装欢,点烟斟茶,好生应酬。 九点,林家的人还是不照面儿。 宾客中已有人屡屡看表,问新郎官的去向了。 江母急得眼睛发蓝,踩着满院子的瓜子皮儿、糖果纸,一把抓住“介绍人”,对那老大妈说:“我的老姐姐,麻烦你去请请吧。那个‘活祖宗’怎么还不到哇?急死人啦!” 那老大妈急茬去了。 林家毫无动静。大林对父母撒了个谎,说江家等着儿子回来(其实,江曼的哥哥正忙于调回北京,寄了钱来,留话说不参加妹妹婚礼了),婚礼推迟一周。林家老两口便在元旦去看望老战友去了。大林并不知道小林憋坏,成心晾江家的台,让江曼娘俩儿出丑。也不知昨日小林代他讨伐童川的事。他只道是江家得信已将婚礼推迟。只是烦恼地想着过了年如何开导父母,风平浪静地推掉这桩婚事。不料,介绍人老大妈闯入了门。 “哎呀,大林,你怎么还稳坐钓鱼台呀!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连结婚典礼都忘到阴山背后了?” “结婚?不是推后了吗!” “你给谁递话儿了?人家江家马步全服,来宾全到了,就等您了——快走,走,走!” “小林,怎么回事儿?” 小林正优哉游哉听立体声收录机,取下耳机,玩世不恭地笑说:“让江家自个儿好好热闹热闹吧,甭管。” 老大妈:“哎哟哟!别把人当猴儿耍了,哪能平地生事儿?瞅我这么大年纪,腿儿也跑细了,为什么?快点儿,我给您作揖了,走走走,快走。” 老大妈推大林,大林像座山,推不动。 “小林,”大林皱眉道,“你去说!” “好啦,瞧我的。” “慢着!” 瞧弟弟那股冲劲儿!大林生怕闹出大乱子,想想,道:“还是我自己去。大妈,先跟您打个招呼,我去可是了结这桩婚事。这不怨我们。江曼另有所爱。” “你可别耍小孩子脾气,小曼是我眼瞅着长大的……” “走吧。您对这些事一点不懂。” 一老一少出了门。那老太太像风摆柳,颤巍巍地,老是从马路沿上掉下来。她瞅见一些人在排队,也甭管买什么,便借故留下,溜掉了。 “月老”预感到要有一场风波。 江家老太太忐忑不安,望眼欲穿。 江曼见林大林迟迟不到,知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兆,只盼着是死是活,大限快到。横了心,反而有些泰然。 来宾急不可耐,已在嘁嘁嚓嚓。有人急着回去有事儿,有人想看看新鲜罕儿。厨房里油烟腾卷,门外小孩子放“炮”连声,空气变得很紧张,带点儿火药味儿。 “新郎官”在门口出现了,脸拉得老长。踩着吱吱响的瓜子皮儿进院门,凡人不理,直奔新房。新房里满座女客,正陪着江曼说闲篇儿。林大林塔似的立在门口,像煞星,半点儿喜气也没有。屋里顿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大林:“请大伙儿出去一下,我有话和江曼说。” 女人们像避猫鼠似的瞅着大林,惊讶而惶惑地从新房鱼贯而出,又一双双疑惑的眼睛堵严了窗子,新房一下子阴暗下来。 小燕“嘎贝儿嘎贝儿”嗑瓜子儿,瞅着林大林没动。 “这位同志,您也请出去。” “对不起,我是江曼请来的娘家人。娘家人,懂吗?或者说是女傧相。当然,法律上有回避一说——可这儿不是在法庭。” 盛气凌人? 不,充满了敌意。 江曼却坐在那里,表情平静,是临战之前横竖不在乎的平静,是任性、倔强、经过大起大落的兵团战士的平静。 林大林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江曼:“昨天半夜回来的?” 大林:“不。早到了。” 江曼:“就你一个人来了。” 大林:“一个人。” 江曼:“爸爸妈妈怎么不来?” 大林:“谁的爸爸妈妈?——他们不来了。” 江曼:“啊——是这样。” 大林:“你不应该感到意外。” 林大林冷冷地说着,慢腾腾燃着了烟,坐在沙发上。 “嘎贝儿嘎贝儿”,小燕不停地嗑瓜子儿。 江曼毫无表情地看看林大林。 窗外的人头攒动,在拥挤,在瞧,在等待…… 林大林慢慢地从上衣兜里抻出个信口袋,像是抻出了一个“谜”。他尽量保持军人的仪态,显得从容,早有准备,可是他的手在打战。他从信封里掏出个东西来—— 松针! 呵!松针哪…… “新郎”和“新娘”仿佛同时被那尖尖角角的一束针叶刺破了娇嫩的心口,眼睛也仿佛同时被灼痛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大林嘴巴上的香烟在打战,江曼的脸颊在抽搐。 大林说:“用不着我废话了吧?” 江曼说:“你真下了不少工夫。也许你全都清楚了。” “全清楚。” “我原来是想向你解释解释的。” “不必。” 僵持。 小燕噗地吐了瓜子皮:“林大林同志,如果你什么都清楚,再这样成心晾人家,要人家好瞧,可有点儿小肚鸡肠,不像个男子汉了。你知道吗,昨天童川来到北京,江曼姐已经告诉他今天结婚,他们之间的事已经结束了。你是想不让江曼姐活了!” 大林:“绝对不是这样。到底我还是个当兵的。我只是请江曼你听好了,我们这一代人精神上失掉的太多了,精神上的追求甚于物质上的追求。结婚所耗费的钱和物,我全都不要了,算打了水漂儿,可让我委曲求全,闭上眼睛过日子不成。你听好了吧,不成!我既不强人所难,也不能当下三烂!我不会装糊涂,让别人践踏感情。我尊重你的感情,成全你们,咱们好说好散……” 江曼:“散不散,我不勉强你——可你得把话说明白,不能云山雾罩地败坏我的名誉。你不能这么就走。” 大林:“还嫌我不客气吗?得了,您觉得这还不够吗?”说着,林大林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旋即又消失了。他把长长的叹息分做两半儿无声地吐出来,把茶几上那枚小小的、尖尖的松针推前一点,抬起头来的时候,完全似换了一个人,完全无所谓,仿佛推开了烦恼,得到了解脱: “好了,您自由了!” 大林摔门而去。 江母死命拦住“女婿”:“大林,瞧大妈的面子,甭走!你甭走,她打今儿就是你的人了……” 大林有力但又不失礼地将江母那皱巴巴的手推开。 大林刚走出江家院子,冤家路窄,迎面遇上了童川。 两人全站住了。 童川:“您就姓林吧?” 大林:“是。” 童川:“我姓童。” 噢!——大林打量着童川:是个战士,那张长脸看上去有点残酷无情。莫名其妙!他哪点儿吸引了江曼呢?深沉?强健?无表情? 童川望了望大林——是个干部,仪表堂堂,脸面略嫌苍白。也许,他会给江曼带来幸福的。他比自己强。昨晚上听小燕介绍了他的情况,他比自己优越。 刹那的目光遭遇之后,大林转脸便走。 童川:“等等,我想和你谈谈。” 大林头也不回,疾步走出胡同。 小燕隔门望见了童川,跑过来:“童川,让他走,也许这样更合理。你来,进来!结婚的宴席咱们吃,咱们喝!分裂是组合的开始。” “你说了些什么呀!” “童川,你们重新开始吧!别折磨自己了,大胆去追求你应该追求的。人不是天生来就是注定倒霉的,你们倒的霉够多了。走哇,进去!” 童川摇摇头。 小燕:“嗨!” 童川:“告诉江曼,我走了。” 小燕:“别走!童川,你……” “小燕,谢谢你的好意。你想想,在别人的痛苦上能建筑起我的欢乐吗?再说——我是军人!” 军人怎么了? 军人难道是“受难的基督?” 第九集 越军炮击过的公路上硝烟散尽了。同志们扛来了担架。童川与通信员小黄已用水壶里的水,给牺牲了的驾驶员的脸擦拭干净。童川用白罩单轻轻给烈士盖上。像是怕碰醒了那永远闭上了眼睛的同志。 童川:“往哪儿送?” “直接送烈士墓。” “小黄,我们送送烈士……” “噢——行。兴许越军打炮隔住了,咱们接的人不会来了。”小黄说话很机灵。 “她不该来。战场上没有女性。” 对,这是一位作家说的。江曼算不算女性?小黄没敢问。可是,“副营长,首长要问怎么办?” “废什么话?咱们不是下了山,一直在等吗?走吧,走,送送烈士……” 他们把烈士抬上军绿色的面包车,谁也不再说话。车驶向县城附近的烈士墓。 烈士墓所在的短松岗,毗邻着小小的县城。花岗岩筑成了威严的大门,石阶从门口一直修上山顶。石阶两旁安息着的一九七九年作战牺牲的同志,都立了大理石墓碑,镌刻着他们的籍贯,部队番号和名字。他们永远是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了。从半坡向上是新坟,一抔黄土把前不久还活着的战友同生者隔开,烈士新坟前临时竖着木牌,墨迹犹新。再往上,是掘好了的墓坑,空着,它使每个来到此处的军人都清醒地认识“死”这个字是实实在在的。几乎每个墓前都有花圈,有的还有燃过的香烟、纸灰、糖果、倾尽了酒的瓶子,这是人们祭奠亡灵的痕迹。短松在风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烈士墓前有几个青年学生默默地数着墓碑。 五年前牺牲的一个烈士的墓前肃立着童川。 墓前有一束塑料花。这束花放在这里有些时日了。可见雨蚀过的痕迹。白的缎带上写着前来祭奠烈士的人的名字——江曼、林小林,字迹有些模糊。 墓碑上刻着七个字:林大林烈士之墓。 大理石碑上方,镶嵌着大林的遗像。 大林哪,大林!……童川默默地叫着亡友的名字,他的眼前又是那张严肃而生机勃勃的脸,又是那明亮的小眼睛在眨动,又是大林的声音在咆哮了啊…… 五年了,五年前对越自卫还击战开始的那个拂晓,还像是昨儿发生的事…… “还有谁会游泳?” 这是副连长林大林第三次问他的连队了。 童川已经自报了两次会游泳,这次略略踟蹰了一下。 山凹里是拂晓前的安宁,安宁得使人感到要出什么事儿。 再有四十分钟,炮击就要开始,总攻就要开始了。 战争给了童川用鲜血洗刷耻辱的机会。他所在的北京军区要补一部分战士到前线来,童川写了血书要求参战。他终于如愿以偿,终于坐上了运兵的闷罐子车,终于踏上了滇越边境这片土地了。在这儿,童川甚至没来得及品味一下亚热带丛林地带空气的滋味,立刻就作为数字存在被分拨到连队。站在他们面前的九个连级干部,每个人分到的是“七”,或者是“八”。补来的战士队列,切割成若干小段,由陌生的连长接收。正是混沌沌的夕阳将沉未沉的时刻,晚雾悄悄从山谷里飘出来。童川的新首长,那连长正做自我介绍,旁边来领取“战斗力”的林大林认出了他。 童川躲避着那汉子挑衅的目光,可那目光却长驱直入他的心底,毫无收藏的意思。 林大林竟然走过来了! 听听他说什么? “没想到吧,刚刚过了两个月,我们就在战场相逢了。” 什么意思?——冤家路窄? 童川没回答。 林大林对那连长说:“喂,老伙计,把这个兵给我吧,我给你换一个。” “你们认识?” “认——识!” 这话像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 “我们还是北京老乡呢!” 白白的脸一晃,大林回到自己的战士眼前了。有一个兵听令跑到这边来,童川也跑步到大林那儿去。 大林带着自己的人先自走了。 这是干什么?把嫉妒竟然召唤到战场上来了?这回可有你好瞧啦,他要给你个“玻璃小鞋儿”穿穿——在这生死场上。童川的心显然很沉重,那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攥了一下,收缩起来,立刻,血奔涌得快起来。反正是横了心,上了战场就没想到回去。连长大人会给个立功赎罪的机会的。会的,童川想。 补来的七个战士有六个报了姓名,林大林同六个人全握了握手。 轮到童川了。 大林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一扭脸儿,说:“赶紧认一认连排干部吧。” 现在,天将破拂。整个连队集结在出发地点,等待渡河。副连长林大林要选择一名“水兵”,和他一起率先泅渡,然后牵引橡皮舟,将全连渡到对岸,向对岸山上的敌阵地冲击。 “谁能泅渡?”大林第三次问。 “报告副连长,我能!我在北京业余体校训练过。”童川第三次回答,并增加了理由。 林大林的目光斜射在童川脸上了,既轻蔑,又不满,咆哮道:“问什么答什么。你叫唤什么?这不是自由市场。北京有什么了不起?业余体校有什么了不起?少啰嗦,问什么答什么,听见没有?” “是。听见了。” 全连战士都感到吃惊,副连长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怎么咆哮如雷?也许是战前的焦躁?不,童川知道,这咆哮之中还夹杂着复杂的成分,痛苦的感情。找茬儿是因为本来就有矛盾。他没有同副连长争执,他能忍耐,忍耐是他的长处。连长过来了,同林大林嘀咕几句,林大林又咆哮道: “童川,出列!” 出列。 林大林再没吭一声,扭头便脱了个赤条条。 童川也赶紧脱了军衣。 偏偏是战争把他跟他拴到一块儿了! 就在他们脱了军衣,也脱去一切牵挂和羁绊,准备向河边跑去的时候,团宣传股干事喊了一声,“大林!”林副连长回了一下头,照相机闪了一下,留下了历史性的一瞥。 童川没这个兴致,头也不回向河滩跑去。 到了河边,还是谁也不言语。童川刚要向河里跳,大林一把掐住他胳膊,把他抡回来。 “撒泡尿,擦擦身子,防止感冒。”大概他意识到刚才的狭隘。 “用不着。” “少啰嗦。” 童川只得遵命。两个人各自用尿擦了擦身体,跳入二月寒凛凛的河里。他们似乎有意地保持了横向的距离,拉开了空档儿,水深约有一丈,水凉刺骨,最令人不安的是双臂划水的声音显得那么响,真是惊心动魄。他们终于游过去了,默不作声地拉动随身带来的橡皮舟牵引绳,默不作声地将连队牵引过了河。 最后一批战士即将登岸的时候,炮击开始了!半面天宇像烧红了的炉膛,炮声震耳欲聋。曼温河的涛声被淹没了,河水也似滚沸了,闪动着红的光波。硝烟味儿顷刻间就达到了饱和的程度。天地仿佛要翻了个儿,脚下的河滩,鹅卵石也在跳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动,使童川忘记了生与死的界限。往日生活中的任何艰辛和痛苦,都在这一刹那间变得微不足道,并被彻底斩断。剩下的只有冲锋陷阵的渴念。 开始的时候,战士们还用匕首插入河滩,试探敌人是否埋了地雷。炮击开始后,连队像潮水一般漫上岸去,向河边的高地发起了出其不意的冲击。 战斗,冲击。 冲击,战斗…… 战场检验着,也在改变着人们之间的关系。在“死神”面前,战友们会紧紧拉起手来,若干生命结成一个生命去抵抗。同时,每一个战藏书网士对于“死亡”的蔑视,又是并肩战斗的伙伴生的支持力。往日生活中的矛盾、摩擦,甚至角逐,都在激战中遗忘和退避了。谁要想在这种时候去解释往昔的误会,会显得渺小和不合时宜。童川清楚地记得,在冲击曼温河对岸高地的时候,他们被越军暗堡里喷射出的火力压在半山坡,抬不起头来。林副连长组织了火力掩护,命令他们三个人在机枪子弹的缝隙中占领有利地形,用火箭筒摧毁敌人火力点。老兵都戏谑地说过:连首长手里有一本“生死簿”,首先给谁“光荣”的机会,让谁第一个去死,心里都有数儿。童川上去了。他这个犯过“过失杀人罪”的人,早横了心选择战死的结局来弥补过失了。他像“拼命三郎”,鲁莽地冲到一个地势略高之处,正待瞄准,却被林大林从上面扯下坡坎,连人带火箭筒都跌了下来,大林把他接住了。 林大林:“找死啊!” 童川:“我没想活着回去!” 就在这一刹那,大林把他又硬按下去,那态度好像是在发狠地教训他,粗鲁、蛮横。随即一发炮弹落在两人近处,弹片扫得丛林刷刷落叶折枝,土石砸了他们一身……在烟焰中抬起头的时候,童川才看到——他刚刚选择的射击位置完全暴露在敌火力之下,左边光秃秃没遮没拦,右边是坡坎,后面是铁丝网。他没有选择退路。 他没有立功。火力点是童川那个班的班长敲掉的——用生命作为代价。 战友的血使童川疯了。在夺取高地,冲到越军曾经盘踞的一座民房跟前的时候,和童川一块补来的战友在炮弹爆炸声中倒下了,童川冲过去,抱住那血人,战友没说一句话就死在他的怀里。他红眼了,拿起冲锋枪,毫无目的地向空无一人的民房射击,射击那门,那窗,那墙,那瓦。 林大林从侧翼上来攥住他发烫的、震荡着的枪。 枪声戛然而止。 整个部队在向纵深发展。 童川坐在一块石头上, 林大林也坐在一块石头上, “童川,你觉得你很勇敢是吧?没准儿还自认为是个‘人物’呢。依我看,充其量不过是‘二百五’。想送死还不容易?有的是枪子儿——可这有什么意思?” “我没想活着回去。” “你的父亲母亲是送你来当兵,不是送终!” “你错了,我从小就没爹没妈!” “啊……”大林的目光柔和些了。 沉默。 大林扔过一根烟来。 抽烟。 大林:“你被判过刑?为什么?” “枪走火。” “噢……” 林大林第一次不怀怨愤与恶感地打量着童川,打量那张粗糙的长脸。然后又扭了头,低沉地说: “为这个,她一直关照你?” “不。坐牢以后,我切断了和她的来往。” 林大林再也不往下问了。他似有些愧疚,愧疚是因为在这个时候拉扯这些不该拉扯的事。他使劲往肺腑里吸烟,然后立了起来。 童川说:“副连长,我——希望赎罪,挣个烈士称号——你给我个机会吧。” 林大林:“我不愿意看到连队里任何人死。当然,该去死的时候,你我都不会犹豫——比方需要去滚雷,去堵枪眼,比99lib?方在可能被俘的时候,宁死也不当俘虏,给自己留一颗子弹还是办得到的——可是,童川,能活着,还是要活下去。咱们都有不少遗憾,本来可以保存自己,却带着遗憾死了,岂不更遗憾?活着至少可以让后方少一个来当兵打仗的人,多一个穿插、冲击的战士……别管死活,就是三个字——要值得。” 可是,他带着生活的遗憾,永远地长眠了…… 童川在烈士墓前立了很久。 往事在脑海里闪回,又消逝。他明明知道这是烈士的“营地”,明明知道林大林已经牺牲,却清清晰晰地记得,那是泅渡曼温河后的第四天。连队在向纵深穿插途中打散了。在亚热带山岳丛林中作战,真像是陷入了“天门阵”。明堡暗道凡暴露了火力的已敲掉,可是密密的丛林和怪石崚嶒的山崖间,还有数不清的岩洞,土洞。大都藏着轻重武器和充足的弹药,敌人时出时没。“掏洞”的战斗艰巨、危险而又折磨人。战斗是零散的,也是异常残酷的,使人的精神总处于一种极度紧张——有点儿神经质的状态中。几番小的战斗之后,连队集中起来战斗力还不到三分之一。大家只知副连长林大林腿被地雷炸伤,包扎之后等待后送,可是人不见了。 童川去寻找林副连长。 老天阴沉着拧得出水来,辨不明方位,童川自己也迷路了。他看看自己就想象得出大林的情况有多么不妙。他已饿了两日,那张烟熏火燎、子弹擦伤的长脸已没模样儿,颧骨饿得显形了。铃铛似的眼睛倒是显明,可眼白处也全是血网。最难以忍受的是没有水喝。山岳丛林地的水潭全被越军撒了毒药。他虽然尚可在踉踉跄跄的奔走中吃芭蕉芯,砸碎了竹子吸竹肚里的湿气,可嘴唇还是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嘴里火燥燥地张不开,喉咙已起了血泡。他倒挂着冲锋枪,溅血的军衣不整,是个不折不扣“累兵”。童川这样犍牛似的体魄尚且不支,腿部负了重伤的林大林的状况,就不好想象了。 他在山里迷迷瞪瞪转了半日。 终于,在他从一座山上滚一阵,溜一阵,爬一阵,到山脚的时候,看到了大林染了血的军帽和两个没嚼完的芭蕉芯。顺着压倒了的草,拖平的焦土和血迹向前望去,童川惊骇了—— 大林在干什么? 一百米以外的漫坡上,横着一辆苏制坦克,是越军的!那坦克已经被炸得焦黑,失去了战斗能力。林大林显然是饿得耐不住了,一路流着血爬近了坦克。老兵都知道,一般在坦克里总会藏有食品和水。不管被炸毁的坦克是敌我双方谁的,也不管敌我双方谁遇到这东西,宁肯冒险也要劫掠一番,总不会空手。林大林的手摸到那冰凉的履带铁齿了,他吃力地抓住履带把自己拖过去,拖到坦克侧后方,试图一点一点地使自己靠了履带的帮助立起来,爬上去。 就在这一刹那,从坦克下面伸出了一双毛茸茸的手和一顶盔式帽! 坦克下面竟然藏着越军! 显然,越军是在林大林转向坦克后侧时发现了他,等待着他。越军先看到的也一定是那条不管用的,缠着染血绷带的腿。越军的手一下子就拉住了林大林负伤的腿,打算把大林拖到坦克下面去。 童川看到的就是这惊人的情景。 他听到越军在哇哇叫唤,看到又一顶盔式帽从坦克下面钻了出来。林大林的身体摽在履带上,两手抓住铁齿,撑持着,撑持着,死也不放手,他那条受伤的腿被拖着,仅连着的皮肉和断骨被撕扯着,他痛苦万分,而更痛苦的是,他,林大林,就要可能成为俘虏了!越军拖他的目的也在于此。童川在这一刹那间张皇失措了——他如果暴露自己跑过这一百多米远去营救,越军会一面拖着大林跑,一面抵抗。他如果开枪,那么,越军藏在坦克底下,击毙的就可能是林大林! “副连长!” 他失声地喊出了口! 林大林在这一刹那间转回了缠满绷带的头,可他的手仍抓住铁齿不放——这是他仅有的“抵抗”能力了。 “开枪——啊——!” 什么?他在喊叫什么?开枪?向谁开枪? “向我——开——枪啊——!” 这咆哮声从大林的肺腑迸发出来,在山峦峡谷震荡。他不能当俘虏,这个意念是足以支持他勇敢地要求童川把枪弹射入自己胸膛的。除此之外,他失去了任何能力。在这一刹那,民族的传统的气节,全凝聚在一吼之中。当然,在他完全丧失抵抗能力的情况下,即或被俘,又没bbr>有辱国的行为,谁会怨恨他呢?可他不愿意被俘,他不能被敌人用绳子牵着,不能穿这身国防绿成为敌营里的阶下囚。不能!这一吼里也包孕着大林这一代人的性格和气质。他心甘情愿地、迫不及待地请求战友把自己杀死,这个结局比做俘虏要好得多。 可是,可是,童川怎么能把枪口对准副连长?他颤抖了。根本不需要回忆,他和他的副连长相对而站互相就明白彼此的关系——他是他的副连长,他曾视他为感情的“敌人”。他,童川,曾经给林大林带来遗憾与痛苦,他们之间的疙瘩还没有解开。童川又曾经因为枪走火打死过一个自己人,他还能第二次,在神志完全清醒,手中的枪完全是有意识的情况下,向副连长开枪吗?可是,这又毕竟是副连长给他的最后的命令啊!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副连长成为俘虏!他清清楚楚看到了林大林半侧过来的脸,那脸的上部被绷带裹着,满是血糊,那双小眼睛迸发出命令和央求的光芒。副连长轮廓在童川的眼里划起了圆弧,摇晃不定。童川的眼睛模糊了,他的手在打战,平端着的冲锋枪口向下倾斜了,善于忍耐的战士忍耐到了极限,他的神经受不住这强烈的刺激,几乎晕了过去。 他的神经又在刹那间被震撼了—— “开——枪!” 这声音由强而弱,由全力迸发变为从牙缝间挤出,林大林支持不住了,他的手正从履带上滑下去,滑下去。 童川“啊——”地一声长长的嘶叫,满脸是泪,手中的冲锋枪鸣响了,不是朝着大林,而是向着天空射击。 “哒哒哒哒……” 两名越军被震慑住了。如果他们听懂了林大林的咆哮,是震慑于中国军队的气节;如果他们没听懂,则是突然感到自己在坦克底下是处于不利的地位,吓坏了。越军撒开了大林,大林瘫倒在坦克旁边。敌人从坦克底下遁出去,凭借坦克做掩体,向鸣枪的中国战士射击。他们本来是溃兵,现在不清楚对方又来了多少奇兵,且战且退,临了也没忘记向林大林补一枪。 枪声召唤了另外两个寻找大林的战士。 童川发疯似的向坦克近前冲击,冲锋枪不断地点射。可是,大都射击在坦克的钢甲上和天空,大地上了。 越军逃掉了。 林大林躺在血泊里,他的臂又中了一弹。 …… 童川记得,他给副连长林大林包扎之后,从坦克里仅仅搜出了一筒酸辣菜罐头和两根咸鱼的刺。而压缩饼干和红烧肉罐头全被那两个越军在坦克底下餐了。大林在包扎之后还很清醒的,但因臂、腿、头部三处受伤,失血过多,连爬也不能爬了。童川把两根鱼刺均分三份,三人分了嚼,同时打开酸辣菜罐头,喂大林吃。鱼刺扎在干燥得起了燎泡的嘴里固然不好受,可是给负了重伤的副连长仅仅吃酸黄瓜,心里的滋味更难过! 大林摇头不吃:“你们吃吧!” “我们吃了,你看——”童川拼力将鱼刺嚼碎,刺扎在腮上、牙床上,扎出血来,他嘎嘣嘎嘣咽下去。 “你们也吃一点罐头——完了,把我背回去。” “是。副连长。” “我真侥幸……可是你刚才不向我开枪是不对的。我活着,完全是侥幸。” 难道是不承认童川救了他?不,不是。 “吃点……快走吧。我想到咱们那边去。回去了,我就好了……” 童川懂得这话的意思——他想活着!童川听得见大林的喉咙咕噜响,他把酸黄瓜整吞了,他闭一会儿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上路了。大林趴在童川肩膀上,童川感到他呼出的气息微弱而灼热。大林在他耳边说: “童川,打完了仗,我给..你假。回去看看,你可要对她好哇……!” 她,当然指的是江曼。 这是大林对他说的最后的话。 从那以后,大林一直昏迷不醒。 “副连长!副连长!童川,副连长他……” 大林死了。死前就吞了一根酸黄瓜。 背着,他还是背着大林。无言地背着,向回走…… 童川记得,他一直把大林背过了国境线,一直背到泅渡时走过的鹅卵石河滩。他去拉橡皮舟的时候,一阵晕眩,跌在水里了…… 是,现在又走到曼温河边了。 他总算把大林背回来了。 他,童川,又向前边走去了…… 第十集 江曼把从分部争取来的冰箱安顿在隐蔽部,就到伤员的帐篷里去了。在门口,听见轻伤号小李在喊“护士”。一个男护士忙走过去,不料那小李皱眉道:“没叫你,叫那个姑娘护士。” 嗤——有人笑了。 被称为姑娘护士的小唐因这位伤员的“点将”,很不好意思,撅嘴不动:“有什么事呀?” “你凭什么不管我?” 这位小李是前天从后方医院做了盲肠手术出院后上去的,没参加进攻战,也没坐热猫耳洞。他满脸是青春粉刺,一双眼机灵得很,活脱脱像玻璃球儿。听说参军前是“万元户”,小裁缝。想必平日吊儿郎当惯了,从来受不了领钩紧紧锁住喉结的约束。他背着吉他上了阵地,大大咧咧坐在战壕沿弹吉他,一发炮弹送了他个轻度脑震荡,臂上还嵌入一块弹片,吉他摔得粉碎。野战救护所里属他伤轻,护士们也就不大照顾他,想必是受不了冷落,满腹怨气才故意找事儿吧? “姑娘护士——你过来。” “李大亨你小子安静一会好不好?”一位连鬓胡子重伤号浑身是绷带,像上了刑,叫道:“这不是你在自由市场卖衣服那时候了,嚷嚷什么?” “别叫‘外号’少管闲事。” “闭嘴吧!你还好意思叫护士?听见一声炮响就滚下来了——哼。” “你胡说!” 李“大亨”腾地要起来,晕眩,欲呕,又躺下了…… 江曼权威性地发布命令:“都不许吵!——小李,喝水吗?(小李摇头)要不要便盆?(小李又摇头)头疼吗?” 小李眼角的泪刷地流了下来。 沉默。 江曼打了水,像对待别的伤员那样,给小李擦脸。小李抓了毛巾,掷回水盆,水的波纹在荡,似乎要荡出盆沿,向无边的空间延伸。 越军又打炮了。 从帐篷门口可以看到硝烟尘土在山上盘旋,上升…… 那位连鬓胡子重伤员,在进攻战中立了功,后来被地雷炸伤,从下来就不讲话,也不愿意听到别人讲话,开口就焦躁,开口就伤人。现在,他在用仅有的健全的拳头在咚咚捶床发泄! 输液架在摇荡; 输液管在摇荡; 灯,也似乎在摇荡; 摇荡着的情绪,摇荡着的心,摇荡着的阵地…… 静下来了。 静得令人感到憋闷,透不过气来。 仿佛那硝烟塞住了帐篷里所有的人的嗓子眼儿…… 江曼在用毛巾角儿给一个伤员擦耳朵里的土。那伤员忽然扭脸央求道:“护士长,唱个歌吧。” 气氛似乎有所缓解。她看到伤员的脸似乎有了生气,一双双眼睛亮些了,灵动些了。伤员们对于自己的无可奈何,对于未来的担忧,由于离开战场而引起的烦恼、焦躁好像都减退了,就像她是什么歌星似的。 “我从小就不会唱歌,破锣嗓子。” 整个帐篷都好像暗了下来。 又沉寂了。 连鬓胡子又在敲床了,那声音是缓缓的、沉重的,伴着粗粗的呼吸声。 有人忽地用被蒙了头。 江曼叹口气:“你们别这样儿,唱就唱,可都是些老掉牙的歌……” 甭管顺耳逆耳,她用嘶哑的嗓音轻轻唱起来了。如果歌声能抚平战友的伤痛,能安慰那些焦躁的心,她愿意唱十天,唱到嗓子说不出话。歌声这东西可真是奇妙呢,它那流动的节奏就仿佛是从一个心灵里飞出的小鸟儿,去寻找另一个心灵。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筛选下来的记忆却只有几页。每个记忆都能奇妙地附着在一支歌儿上。由歌儿载着记忆,或是由歌儿衔出记忆。有时候,顶陌生的人也会从对方的歌声里看到他生命的高潮,看到他逝去的岁月。当年的灵魂又附体了!——嗯,是的。她,只会唱那些过时的歌——可那些歌儿里藏着她整个儿童年,也有少年,也有青年。她也不知道呀呀学语时学唱的《二小放牛郎》怎么记得这样清楚?“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孩子却不知上哪儿去了……”歌声里她恍惚又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了。爱哭,是,眼睛老是水汪汪的——可她也爱笑呀!戴红领巾时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那时候可有多好!她唱得很轻,嘴张不大,她唱歌的时候目光低低地盯在帐篷角落,就好像在找什么。是呵,为什么她要唱这支《三套车》呢?她在这支伏尔加河上的歌里能找到什么呢?到北大荒又是去找什么呢?那漫天的风雪呀,没边没沿的荒甸子呀,飞龙、山鸡、鹌鹑——扑噜噜又飞来撞她的心口了。她,童川,还有小燕,坐在雪爬犁上进军北大荒,是顺风。风驰电掣!天老爷,快得睁不开眼!大伙儿全部发了狂!谁的心上不带着创伤呢?家破人亡的,父母身陷牛棚的,本人无权戴红袖章的……谁也不怀疑自己从娘胎里带了一身的错儿,需要再教育,谁也不怀疑自己将屯垦戍边一辈子!人和思想全部任意在雪原驰骋、驰骋。放肆地喊哪,叫哇,赞叹哪,后来,是谁唱起了一支苏联歌曲,所有的心灵一下子抱住了这支歌。雪爬犁的铃声、风雪的啸音和破锣嗓子搅和在一块儿了——“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嗓子不会拐弯儿,冰爬犁却拐弯儿了,头和头撞在一起,撞得睫毛上的冰霜咔啦咔啦响,好疼,疼得欢天喜地。揉揉脑壳,呵呵地笑,拳头上裹着“大刀”的棉手套,伸出去,擂向那撞她头的伙伴——他是谁?呵,童川! 呵,童川!…… 森林小火车站的冰水袭击;木板房…… 篝火。 天桥,火车头喷出的白烟里,旋转着失望的信封和邮票…… 和平餐厅,白酒,红酒,那只捏转酒杯的大手…… 空荡荡的新房,床头柜上一枚松针…… 大林和她的别别扭扭的照片; 大林从新房走出去了,永远地走了…… 烈士墓前一束塑料花,白缎带上写着她的名字…… 别人也能在这支歌里找到自己吗?《三套车》已成为合唱,在深厚的男声合唱里,江曼收不回思绪,悄悄走出了帐篷。 炮声隐隐在远处滚动。 她记得,那是个又是霹雷又是闪电的傍晚。是的,打雷的傍晚,她得到了林大林阵亡的消息,到林家去。她想安慰安慰二位老人,也想看看大林的遗书。她不仅是在形式上,而更重要的是从感情上都要尽尽亡人妻子99lib?的心。只有这样才会使她负疚的心得到一些儿安抚。自从大林走后,母亲到林家来同林父林母做过一次谈话。她没登过这个门儿。她在门口踟蹰了好久,才乍着胆子愧疚地轻叩了两下门。 门开了,满屋子是人。有民政局的,也有大林所在部队的同志。也许是心理电波,她一下子就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披了黑纱的大林的遗像。霎时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那黑框紧紧地箍住了她的心,她的两眼模糊了,耳廓也嗡嗡响,乃至开门的小林问她两声,才醒过来。 “你找谁?——你找谁?” 小林故作陌生的问话里含着愤怒。 “啊……我来看看……” “看什么?人都不在了!还来看什么?您请回吧!” “逐客令”很强硬,江曼却动也没动。林海孟瞧见了,过来生硬地拨开了小儿子,对江曼道:“孩子,进来,孩子,进来吧。” “我来看看你们二老……” “啊,好,好。我们想倒出空儿去看看你呢,你来了我们都高兴。”说着他向林母一望,那位老妇产科医生无法高兴,眼圈又红了。老人的宽厚、慈爱、理解,使江曼心酸。可是别哭,她想,你别去引人家的眼泪。她看了看林海孟,老人硬撑着,手扶着桌角,去倒茶。他人瘦了一圈儿,红肿的眼睛显得更小了——林大林要能活到这年纪,也一定是这样的。他脸上的皱纹在紧缩,搐动,仿佛一松下来,人就会垮掉。他在解脱自己,接着刚才的话茬儿,对部队的人说: “打四平那一仗,我们一个连下来,就剩了七个人哪!” 江曼在和大林相处的日子里,不知怎么,就是叫不出“爸爸妈妈”来。现在想发自内心地想叫一声。这一声叫出了口,就意味着要在肩上加一副担子,意味着她将永远为这个家庭去牺牲,意味着她对亡人的敬爱和悼念。可是,她的目光与小林那仇视的目光相碰了,她的目光折断了,垂下了头。 林父把大林的遗书递给了她。 她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请爸爸妈妈转告江曼,我是个凡夫俗子,我摆脱不了自己的狭隘,我追求不应该追求的,忘不了应该忘记的,留恋不应该留恋的——现在我的痛苦都将随着肉体的消灭而不存在了,我想到我给她一定带来了不少的痛苦,心里很难过。误会,这真是一场误会啊!我长在动乱,将死于疆场,我们这一代人幸运地经历了一切!同时也经历了不堪回首的痛苦。江曼她受的苦够多了,苦难虽然是人生的学校,可在我临离开人世的时候,多么希望她再也不必受苦,勇敢点儿快快活活地生活啊!我牺牲之后,第一,为筹办结婚用的一切费用都不要提,但一定要让她忘了我。第二,希望她去爱其所爱,我牺牲不就是为的这些吗?第三,她要是不知道我已死去,不必告诉她,离婚证明随信寄去,给她就行了……永别了!…… 信纸在江曼手里抖动。她心说忍着泪,忍着泪,可马上就忍不住了。大林是带着生活的遗憾去打仗、去死的。他的心有多好!人没了,才清晰地看到他的桩桩好处。他的严谨,他的宽容,他的忍让——甚至他那些犯小心眼的地方,也会使江曼理解到都是因为爱,因为爱得深,爱得真。她应该给他一切,可她想自己也是忘不了应该忘的,留恋不该留恋的,她没有办法乞求原谅了。 外面下雨了,雨哗哗地响。 想必民政局和部队的同志都清楚她和大林的关系,不劝,不言,只呆坐着。 小林却摔门而去,风雨顺着门缝扑进来,怪冷的,她打了个寒噤…… 当江曼走出林家的时候。天已很晚了。那雨越发下得猛,阴沉的天仿佛要塌了。林海孟把雨衣给江曼披在肩上,二老送她出了门。 江曼裹紧了雨衣,斜着身子在雨幕中穿行。她不得不站住了,公共汽车站的雨棚下面,小林浑身透湿,等着她。 “有句话,我非问问你不可。” “请问吧。” “我想问问阁下,迈进我家门槛的时候,愧不愧得慌?” “你是等在这儿讨伐我的?” “不。我就是看不透。” “看你用什么眼睛看了。” “什么意思?” “小林,够了,你别不让人活了!” “什么什么?你活得还嫌不滋润?我问问你——我哥哥背着六七十斤武器装备开进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他在那儿流血,牺牲的时候,你和你那个‘针叶’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喝酒?阁下,你们没从酒里喝出血腥味儿吧?我哥哥活着的时候,你对他……现在你又人模狗样儿地到我家来了,哼,你到底要什么?” 这番话连损带骂,深深地刺伤了江曼的心,她在一阵阵发抖,道:“难道我到你家来是要捞什么?” “你要是有良心,可以问问良心。” “你?!小林,我不必对你解释!我来看看两位老人有什么错?” “得了得了。”小林越说脸越白,越白话越冲,“用不着你怜悯!好像你对我哥哥挺不错的。你懂得烈士这两个字儿是怎么回事吗?我准备到哥哥的部队去当兵了,走以前也想问问你,你不是对烈士挺敬仰、挺怀念吗?南线还有战争,烈士的妹妹可以当兵,你当然也可以以特殊身份儿要求上前线,可你——您,敢吗?” “你把人瞧扁了。” “不是,是看不透!” “只要能去!” “你要敢去,我林小林用身体替你在前边趟地雷!” “好啊,我先谢谢你。” “不谢。” “我等着了。——听着,我到你家不是来捞稻草的!我沾了你家什么光?只有眼泪,眼泪!……给你,这是你爸爸借给我的雨衣!” 江曼实在忍不住这番斥问、侮辱、蔑视了。她激动万分,把雨衣从身上扯下来。掷到林小林身上,转身投入风雨之中。 林海孟和林母看到了小林与江曼的对峙,跑过来时,江曼已跟踉跄跄在风雨里疾走了。林海孟扯过小林怀里的雨衣,唤道:“江曼!江……曼——!” 江曼听到林海孟的呼唤,心一颤,滑倒了。 林海孟叹道:“小林你说了些什么呀,你逼人去死啊!”他要去搀起江曼,刚一动,左胳膊被林小林死死地扯住了:“爸爸,甭管!我说得没错儿!让这些耍人的小姐,也尝尝牺牲和战争的滋味儿!” 林海孟被扯得脱不开身,他连日几乎压抑不住的悲痛,他的烦闷、悲哀,对小林这行为的气愤,全在一刹那发泄了——他抡起右掌,狠狠地抽了小林一个耳光: “你这人事不懂的混蛋!我们够受得了,够受得了………” 小林撒了手,两眼流了泪。 江曼摔倒在泥水窝子里,被这一幕惊呆了,忽而爬起来,疯了似的跑过来,抱住林父的两臂,摇撼着: “您别这样儿,您别这样儿!……您要打,打我吧!打我吧!” 林海孟把雨衣给江曼披上,颤抖着说:“哪能啊?!孩子,我能打你吗?………你受的罪够多了。你母亲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们了,你没什么对不起大林的地方……我和大林的妈都知道,知道你也很难受。节哀吧。我们知道你是个知情达理的好孩子。” 面对这宽容、厚道、藏起自己的痛苦,只想安慰别人的老人,江曼还能说出什么呢?她早就要叫出的那个至亲至敬的称呼,此刻全化成感情的熔浆,从她的喉咙口喷出来: “爸……”这一声很弱,她一躬到底。 “妈妈!——”这一声强烈极了,她随之抱住了失掉儿子的老母亲。 林海孟在得知儿子噩耗之后,第一次刷地流下了两行泪。 江曼俯在老母亲的肩头,啜泣道:“妈妈……,让我这么称呼您吧!往后我侍候您二老,我一辈子不再结婚了。妈……” 在场的人的心灵无不战栗,感动。就是那久做抚恤工作,看惯了烈士亲属眼泪的民政局干部,这时也为之动容、垂泪。 失掉了儿子,得到了女儿,两位老人的心被感化得热腾腾的,眼泪也是热的。可是,江曼说出“一辈子不再结婚”这话,却使二位老人没法痛痛快快回答了。老母亲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我知道。别难过了,你瞧我都不流眼泪了……”哪儿的话呀?她的泪和江曼的泪掺和着流呢。她又道:“有什么难处,有什么要求,对我们说……” “我想给大林去扫墓。” 部队的同志忙答应。民政局的同志招呼大伙儿回屋去。江曼要一个人呆着,摇摇头,两位老人让她走了。人们离开了公共汽车站,小林却在雨棚里的长椅上坐下来,雨,下得似乎小些了,淅淅沥沥的,织成网,织成帘。雨中车来了,车去了,碾得水花四溅。雨中那交通岗的红灯、绿灯、黄灯,灯晕模糊,色调与光谱交替闪现。这个世界是多么纷繁复杂啊,东去的,西往的,人走的路不能只是单行线…… 大林的牺牲使江曼陷入生与死的思考,也落入了荣与辱的漩涡。一周后,大林的事迹见报了,童川的名字也赫然印在报端。江曼当时在护训班学习临近结业,正在友谊医院实习。护训班师生与友谊医院很快便知道了江曼是烈士的妻子。于是,黑板报出了专刊。医院号召向烈士学习,请江曼做烈士生平事迹的报告,她所处的位置使她拒绝了。拒绝了也罢,她正在哀痛中——领导和同志们这样理解。人们尽其可能安抚,照顾和体贴烈士的未亡人,实习医院不再排她的班,但决定在两个月后的结业分配时,将江曼留在友谊医院——这令人瞩目、羡慕的良好的工作环境中。她害怕这样,这样一来她会一辈子心里都不安。这日,江曼从医院黑板报专刊前走过,垂了头,像是怕林大林三个字灼痛了心。她更怕人们对她与大林的感情纠纷一知半解带来非议。她回家去,走入洋火杆胡同时心更是不安。医院在宠她,胡同里在贬她。街坊邻居对于几个月前江家未成婚的婚礼记忆犹新。特别在大林牺牲之后,老街坊们靠着门板儿、扒着窗户向她射来冷眼,投来闲言碎语。江曼走入小胡同碰了熟人打招呼,人家也是低了头擦肩而过。忽然她看到了护训班的老师同学在前面走,提着苹果、麦乳精一类慰问品。那些人在胡同里与江曼的“媒人”刘大妈问路:“江曼的家在哪儿?”“前边第三个门洞儿。你们是——”“慰问烈士家属。”“噢——”那老大妈一听烈士二字眼圈就红了,欲说未说转了身,瞅见江曼,恨不能用眼皮将江曼夹起来,再掼到地上。老大妈往地下啐了一口……唉,江曼呆呆地立住了,她觉得那老大妈是在“啐”她的人格、灵魂,心如蜂蜇。她不想回家去接受慰问,那光荣和抚恤不应该属于自己。她到胡同口小副食店去停停,想等着慰问的人走后才进家。小副食店一位售货的“漂亮妞儿”,见她过来,用布掸子啪啪地抽柜台,抽得灰尘四起……她在懊恼中突然产生了为自己争辩、洗刷的想法,从哪儿开口呢?挺直了胸脯,怒冲冲直视那“漂亮妞儿”,直到对方转回身去抠指甲,才罢休。 她只好到街里茫然地乱走一气,西单,长安戏院门口,电报大楼……她的思绪纷乱,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跳跃。是呵,她曾经为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兵”字儿诱惑,豁了命奔向了北大荒。想想,真像是在沙漠里行走,以为自己是在直线行进,却偏离了方向,最后陷入了环形的迷茫,从北京走,又回到北京了。北京对于她究竟又有什么特殊意味呢?家成了废墟,母亲终日唠叨,待业,婚姻的苦恼……难道友谊医院便是她的归宿么?当这优越良好的工作环境向她招手的时候,她突然觉得那不应该属于自己。凭什么要接受大林用生命换取的馈赠?她想她在那儿,将会一辈子不得安生。她一向认为自己是有报效祖国的起码觉悟的。可是,小林胡说了些什么?林大林在流血、牺牲的时候,她怎么了?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街坊四邻也用白眼夹她,啐她,背地里数落她?她难道对烈士毫无感情?林大林能去牺牲,童川能去打仗,就连林小林也似乎热血满腔,她江曼难道就萎了?缩了?对,离开北京,当兵去,上前线去,就这么决定了。 她想着,拐入西单六部口的邮局,迅速地给小林写了几个字: “小林:谢谢你的提醒,希望你实践自己的诺言,请多帮忙!——咱们到云南部队见!” 她把这封信投入信筒,心里轻松多了。 那日下午,她回到家,默默地到冷水管子底下冲了冲脸,还没喘过气儿来,老娘的“经”已经开始念了。老太太好像在第一张“网”破了之后,重新“吐丝”、“作茧”,力图“捕俘”她: “又来慰问的了。大林这孩子死得值呀,让人念叨,让人提起来就淌眼泪。唉!………一说到他。就恍惚他还在眼目前儿晃……慰问的留话儿了,日后把你留在友谊医院,照顾你。还叫你节哀,这节哀我解不透,是什么意思呢?” 江曼无言。 老太太在给女儿烧鸡汤,用蒲扇扇火: “我就说——死生有命,谁不是一抔黄土?得往开里想不是?甭管怎么说,你还是黄花闺女呀!” 越说越俗了,说了一晌才发现女儿已进了房,闩了门。 “我说你听见没有?和你一块堆儿下兵团的童川,也到南边去了?” 江曼忽地打开门:“妈,您能不能让人安静一会儿?” “不能!六十了!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我就这样儿了!我害你咧,不能。” 老母亲赌气,江曼心里的话也给挤兑出来了,母亲的“捕俘”坚定了她的选择和决心:“成,您就说吧。还有什么,说吧。我哥哥也快调回北京了,我等您今儿说完,说够,明儿就离开这儿。” “哪儿去?” “当兵。” “美得你!” “您又错了,妈——吔,我不是在北京,在大城市当兵。我要上前边打仗去!” “什么什么?” 天王爷爷地奶奶!老人混浊的羊眼瞪大了,毫无神气儿。她那蒲扇吓得落地拾不起来,又气,又怕,又不敢争竞,怕由于母女的生分促使这话真变成现实。江曼一小任性,她在刹那间被挤兑出的“绝话”,转眼真就会做“绝”了——毕竟是母亲,她了解自己看大了的女儿。 江曼砰地又关了门。 煨在火上的鸡汤咕嘟嘟冒泡儿。 齐小燕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听着,瞧着,“噗”地一笑,说声:“伯母您少说几句吧。我要是江曼,早让您挤兑跳河去了。” “谁挤兑谁呢?谁挤兑谁呢?” 一阵香水味儿从江母身边掠过,小燕“刮”到了江曼身旁:“曼姐,报纸我看了。真怕你的精神下了地狱……走吧,跟我找开心去。” 哪儿有开心的钥匙?小燕死说活说把江曼带了出来,顺文津街向东走。北京,正是五月。北海里舟艇系岸,从大桥上望去,水里的云,水边的船,岸边不远处正在兴建的楼群,叠印出动静相间的画面。白塔被绿的柳色托着,春已经很深了。江曼对这一切都没感觉,一味地沉默。小燕憋坏了,边走边道:“曼姐,你可把老太君吓得差点背了气。你是气话呢?还是真要当兵?” “真的。” 小燕痴愣愣地,想从江曼脸上看出个“假”字儿来。 “不认识了?” “我看你不像江曼,倒像英雄赵一曼。” “我小时候为赵一曼流过泪……” “还写过作文呢!你以为自己还小哇?” “我真恨自己长不大。” “我不信你要走,不信!谁不是削尖了脑袋要留北京呢?在北大,有人刚入学就采取基辛格似的穿梭外交,为的就是占住这块风水宝地啊!当初咱们不也说——回北京捡破烂儿也认可吗?而且,你很快就留在友谊医院了,别人瞅着就得红眼病,您可好,要走?当兵?别开国际玩笑了。” “小燕,我早不会开玩笑了。我考虑很久了。人家不是还得承认我和大林的关系吗?当兵是可以的。” “殉情?看得出你对大林也是有感情的。” “看这个情字儿怎么讲了。” “要不——是去找童川。” 江曼摇摇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我这辈子绝不再结婚了,我谁也不找。” 两人无言,在北海长桥上走过。 江曼发现对面桥栏边走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极朴素,甚至邋遢。冬天的对襟袄罩,罩着春天的毛衣,袖口有毛线脱落。他推一辆破自行车,头发乱蓬蓬,眼镜儿闪闪熠熠,老是向她们这儿瞧。她们走快,那人便快,她们慢行,那人便磨蹭。 江曼忙扯扯小燕衣袖,朝那人努努嘴。 那人却笑笑,点点头。 小燕也笑了,悄言道:“是给我‘跟包’的——喂,”她高声喝叫,“你过来。” 破自行车赶紧当啷当啷斜过来。 “这就是受难的‘基督’,江曼,叫大姐。” 那人笑笑,伸出手来:“你好。” 小燕:“江曼,介绍一下,这位也曾在兵团呆过的,是我们的‘大师哥’——立志于小说创作,没长胡子也被称之曰‘托翁’。” “还有呢,”“托翁”道,“我自己补充介绍一下,市井细民,家境贫寒,母亲年迈,兄弟成行。北大学生,狂妄分子……” “得了得了。臭贫!”小燕说,“曼姐要当兵走了,说说你的意见。能理解吗?” “理解?怎么说呢?法国考古学家德日进破译五千年前巴比伦的楔形文字密码,才用了八年;清代罗振玉考释三千年前甲骨文,用了十四年。人生不是甲骨文,也不是楔形密码,破译它却需要整个生命藏书网过程。” “又臭贫。请你正面回答。” “我能理解。” 小燕“噢”了一长声,自己也在思索了。她挥了一下手:“‘托翁’——赶紧回去准备吧。”那人像得了“令箭”,飞车而去。 “准备什么?” “不告诉你,让你吓一跳。” “他到底是——” “他卷到‘天安门事件’里去过,蹲过几个月班房。人不错……可我们也就是一块玩玩。全是逢场作戏……”小燕忧郁了,刹那间又把隐衷全收起来,佯作快活道:“通向‘坟墓’的婚姻不属于我——曼姐,做个‘自由’人才他妈的好呢,好哇……好!” 小燕在苦笑。 江曼也在苦笑。 两人靠在故宫旁边的护城河围墙立着。 江曼:“小燕,我走之后,哥哥说话就调来了,他会接妈去住。逢年过节你替我看看老人。” “瞧你——说得人心里不好受!好像你是去当敢死队,去了就回不来似的。当兵的事没准儿还成不了呢!” “准成。” 小燕瞧着曼姐——她那湿润的眸子里,是金碧辉煌的故宫角楼,是依依的柳丝,那金黄、朱红、浅灰和新柳嫩绿的色彩在她眼里互相浸润着,使她的眸子显得深不可测,色彩丰富而又气象森然。江曼的眸子慢慢动了,移向沙滩街头。那里耸立着美容珍珠霜的广告墙,上面绘的肌肤细嫩的时代娇女与古老的紫禁城面面相觑。历史与现实的时空缩短了距离,古老与崭新的一切都是那么诱人。 就这么别了么,可爱的北京? 街上行人匆匆的。几辆天蓝杂乳白色的一○三路、一一一路无轨电车驶来驶去。嗯,可真有意思,它们高高地抛起两条“长辫子”,仿佛正当青春年少!江曼瞧着,心里漾起一种行前的依恋和惆怅。这种情绪她不止一次体验过——当初奔赴北大荒,后来从森林小火车站返回北京,都有过这种情绪。可这次——似乎又和任何一次告别与归来都不同。 是因为心里忧郁? 是因为人总归是慢慢长大了? 是因为看到了未来的严峻? ……? 小燕拖着江曼来到南池子她家的楼前,仰首向楼窗看了又看。这位北京一家报纸副总编的千金小姐,今儿把爸爸妈妈全“轰”走了。楼里家家锁着门,人们全上班、上学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江曼和小燕的脚步声橐橐的,显得空旷、沉闷、寂寥,而又响得过分。 踏上三层的楼梯,一级,二级,三级…… 门把手拧动了,门打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突然,从屋里发出“一——二!”的命令声,旋风似的,从厨房,从卧室,从客厅,甚至从厕所冲出了十来个青年人,他们随着人的冲撞,声音也在冲撞。他们从不同音阶上一块儿起了调,开始了混声的、浑浊而响亮的吼叫: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江曼惊叫:“哎呀!北大荒人!” 她的声音淹没在那没腔没调,有情有致的混声合唱里了。青年人们用歌声簇拥着她,推着她,回答着她,问候着她。这些一起在北大荒活过来的伙伴,有的已经是孩子妈,有的已经是父亲了,似乎只有凑到一块儿才接续着他们的青春。他们之间,有的是壮工,有的是美术编辑,有的是卖菜的,有教师,也有至今没事可做的。同在北京,平时各人忙各人的事儿,难得相聚。小燕在电话里传递了江曼的消息,你串连我,我串连他,全来安慰他们的“兵团战友”来了。可是,一切安慰之词,一切问候,全不如这事先安排好的节目——歌声来得有力,使人回忆,使人振奋。夹杂在歌声里的话儿,时时被淹没,但又是在点明这次聚首的主题——“瞧整个北大荒都来了!”“哥们儿姐们儿全怕你跳护城河呐。”“江曼,我就说你死不了。”“你瘦了……”随着粗犷的歌声,伸过一双手;随着忘乎所以的吼叫,又伸出一双手,整个楼房都在震动、共鸣。江曼不知先握哪双手好,先应谁为是,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谢谢”,“谢谢”,“谢谢……” 江曼被拥入客厅。有人拼命吼了两声“看吧看吧——!”歌声戛然而止。江曼大吃一惊——伙伴们准备了一桌特殊的盛筵!每人准备一样菜,每样菜都必带着北大荒风味:凉拌木耳,炒黄花菜,土豆色拉,油炸黄豆,还有猪肉炖粉..条。酒呢,是山葡萄酒。 “托翁”率先举起酒杯:“举起来吧。江曼给咱们带来个可以和唐山地震相比的新闻。刚才我没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思——对于她要去当兵的意念,我说——能够理解。咱们这些人哪,让‘文革’愚弄得够苦了,我骂过,骂自己狂热,疯了,是不折不扣的混蛋!我说过,当‘炮灰’当‘闯将’当够了,再过问政治是狗——可是,后来我还是卷到‘天安门事件’里去了,差点搭上小命。所以我说,咱们这些人就这个德行,说一声为报效祖国,再组织‘敢死队’,还是咱们这些‘倒霉蛋’先上去!为‘敢死队’干杯!” 有人“唉”了一声,无可奈何摇摇头。 有人说:“我总觉得自己是介乎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的两栖人。没有老的那种对政治宗教般的虔诚,也没有小的那样敢于接受一切文化的勇气。上边侍候着老的,下边背着小的,还得自学……我问过自己——你他妈为什么呀?不知道。” “托翁”:“就这样,咱们比老的开化,比小的成熟。瞧着吧,咱们中间会出现国家总理,将军,诺贝尔奖金获得者……” 有人听了这话却不满了,啪地放下杯:“我连个喝粥的工作还没有呢……” “咱们是负重的一代……” “是牛。” “是骆驼。” “是马——是奶马!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跑得又快……” 小燕说:“喝酒吧——干杯吧,别胡论胡侃了。我说咱们什么也不是,是‘四不像’!不,是人,是浑身带伤的有脊梁的人!为了人——干杯!” 干杯! 当啷,当啷,当啷! 薄如纸,脆如酥的高脚玻璃杯相撞时,发出悦耳的声音,同时那声音也实在令人担忧,担忧玻璃会在顷刻间破碎。 生命破碎是不会有这种声音的,可江曼却想到了一个生命在顷刻间的破碎。杯中的葡萄酒是红的,哦,的确是红而稠得像血。记得小林问过“你从酒里喝出血腥味儿了”没有。永远也喝不出血腥。可是,看那紫红的酒浆在杯中荡动,江曼真的想到了血。她无心喝这酒,她怕扫了同伴的兴,可她提不起兴致。她的情感,她的思绪,在无法摆脱的哀痛和悼念中轮转。酒,在眼里模糊了,殷红的颜色却在眼里化开了…… 她放了杯,盯着杯中物…… 小燕也放了杯:“江曼,说说真实情况,大林是怎么牺牲的……” 第十一集 就是这条曼温河? 是,就是这儿。林海孟打开借来的军用地图,香烟熏成褐黄色的手指头颤抖着顺红 8272." >色箭头伸展开去,又抬头望着那鹅卵石遍布的荒河滩和滚滚翻腾的河水。是了,林海孟和老伴想象中的河滩就是这样子,很荒凉的。河水在这里机灵地打了个弯儿,河对岸是山,山上亚热带丛林中影影绰绰有几间房子遥遥相对,对岸有一棵是桉树。还有一棵也是桉树。是了,是这儿。 大林就是从这儿泅渡的,就是从这儿出去,再也没活着回来…… 林海孟和老伴、小林、江曼,一行四人,四天前到了大林生前>.所在部队。战后连队事情太多,烈士家属纷纷涌来,扶老携幼的,年迈孤身的,新婚的,未婚的……比起来,林家来人太多。林海孟怕给部队添麻烦,他知道战后连队要评功、评残,还有大量的抚恤工作要做。他们来队第一天看了看英雄事迹展览,算是同牺牲了的大林在冥冥中见了一面;第二天坐在屋子里,林海孟和小儿子一根接一根抽烟,江曼与林母捡点大林遗物,谁也不言语,闷了一日。第三天早上,林海孟带着老伴和孩子就悄悄出了营门,乘长途公共汽车到了边境县城,找个旅店睁眼躺了一夜。次日天明,老转业军人凭借这张军用地图领着家里老小徒步走了四十余里路,一路走,一路歇,一路问,终于顺着河沿儿找到了大林泅渡作战的渡口。 “是这儿了。”林海孟重复说。 老母亲两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山坡上。小林赶紧架住了妈妈。 河滩很空旷的,除了鹅卵石,还是鹅卵石。山坡上星星点点,却开满了野花,红的,紫的,白的……江曼默默摘了几朵,大林的声音老是在她耳边绕:“小江,你别这样。无论我们的事成不成,我都要尽心帮助你……” 那是她和他第一次见面啊! 小林搀扶着老母亲,仿佛哥哥又在眼目前儿了。他记得,哥哥当兵后第一次探家,他偷了哥哥的军衣军帽在楼前照相,哥哥从阳台上伸出头来,大发雷霆:“军装不是给你照相的……” 林海孟手里那张军用地图窸窸窣窣地动,怎么也叠不起。就是这条河了——在他的记忆里也有一条河,那是北方,是运河。他背着四四方方的行李,走过芦花飘飘的运河滩。十四岁的大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他回头生气地跟儿子叫劲: “我又不是去死,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上了渡船,从渡船上回首一看,儿子两脚插在水里,身后沙滩上是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 “我上干校,大林!你跟着我干什么?” 儿子是送行,也是保护他这个“走资派”。他懂,他为儿子的孝心感动得湿了眼角。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凶啊?为什么?是因为心烦?心烦就有权对儿子咆哮?拿他当出气筒?当渡船驶到河中央的时候,他看见儿子还站在水里。当他到了对岸的时候,大林还在望着他。夕阳的光影里,儿子的身影模模糊糊的。 忽然,儿子转身走了,走过那河滩,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耳边空余下曼温河的涛声。 林母的思绪乱纷纷的。她更多的是悔,后悔给儿子的母爱太少了。还来不及爱呢,人就没了。她抖抖颤颤掏出大林用过的日记本,那里面夹着大林仅有的几张照片。老母亲闭上眼也能想象出拍照的情形,印在照片上的儿子也会对她动动眉眼。一九五五年,大林生在军营里。军人家庭就像无根无蒂的浮萍,今儿在南,明儿在北。大林满百日的时候,还在父母膝上照相呢,到了两岁就送到乡下和外婆在一起了。等到他七岁,接回北京的时候,父母亲都转业了。后来呢,“文革”;十五岁插队;十六岁当兵;才二十四岁就……林母记得,把大林送到乡下时他才五岁。那时候她是个能跑能颠儿的妇产科医生。半夜里也会有人敲门要她出诊。她去乡下看望儿子,半夜,一个汉子来叩门,急茬地请她去接生,一个难产的妇女濒临死亡。她跟人出去了,儿子追她,喊她,摔倒了。 “妈妈!——我摔倒了……” 好儿子,他需要的仅仅是母亲的扶持。他是趴在地上撒娇呢?还是真摔疼了?不知道。 “妈妈!——我摔倒了……” 干吗不扶起儿子?干吗那么狠心抛了他就走了?仅仅用你几秒的时间,仅仅用你一个含嗔的笑,儿子就会满足地破涕为笑。干吗要让他在地上哭叫了那么久啊?! 母亲大半辈子曾为多少婴儿接生啊?挽救了多少生命啊?可面临自己的儿子大林的牺牲呢?她却无能为力了。 在这刹那之间,大林同时闯入四个亲人的记忆。那生活的片断是零碎的,无法连贯的。他们四个人也无法交流。看他们的表情,却仿佛互相都看见了彼此正在回忆的场景,仿佛大林在这儿,同他们一起又生活了一回。 “小江……无论我们的事成不成、我都要尽心帮助你……” “军装不是给你照相的……” “我上干校,大林,你跟着我干什么?” “妈妈!——我摔倒了……” 记忆是被剪碎了的,不一定包含着理性,不一定会概括一个人的一生。林母从日记本里找出的这最后一张照片却可以概括一切。概括大林的孝顺、情爱、依恋和抉择。这是团宣传干事在炮击开始之后,大林泅渡之前抢拍的。照片上晨雾迷蒙和背景是山凹,依稀可见山口那儿露出了河水转弯的地方,布满卵石的河滩。大林在下水之前,回了一下头,照相机留下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瞥。他好像是回头望着北方啊!母亲的目光不敢在照片上多留连了——儿子,儿子!他就这么赤条条地去了啊……不管大林的战友们怎么说,不管报纸上怎么说,母亲执拗地认为大林“临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儿,在坦克前边呼叫“向我开枪”时赤条条!在战友背上合眼的时候赤条条……赤条条!什么也没带走!她在英模事迹展览大厅第一次看到这张放大照的时候,就这么想。这个念头是根深蒂固了。她在展览大厅的时候就忍不住泪了,在儿子照片前面蹲下,走不动了。江曼把她搀到宣传板的后面,她放出了悲声。 老伴无言地立了好久,才道:“别引得旁人也伤心。走吧,再看看。.看看就走吧。大林不喜欢你这样……” 是,再看看。再看看这片河滩,河滩,除了鹅卵石,还是鹅卵石…… 忽然母亲跌跌撞撞从山坡冲向河滩了。她完全不像五十七岁的女人,跑得那么猛,那么快,白发在下午的阳光下飘散。她一下子跌仆在满是鹅卵石的河滩上,又慢慢地跪着直起腰,泪 6d41." >流满面,两手抓着石头。只有在近处,才看得清老人手里的鹅卵石虽然粗糙,却是锰红铜绿,色彩斑斓。 江曼和小林把老人搀了起来。 林海孟说:“走啊?” 林母重复道:“走啊。” 只有烈士的父母才会有这样的默契,他们说“走”,是沿着大林跑过的河滩再走一遍,仿佛要寻找什么。他们向着滚滚翻腾的曼温河走去,此时此刻,太阳正在西沉,天边的火烧云浸入水里,宽宽的江水一片火红!那江水烧沸啦!这威严孔武的战场,还保留着炽热!四个人走到江边,老母亲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她踩入那水中的霞云里,她的膝浸在初夏的波涛里,江曼和小林拦也拦不住。 她听到儿子的呼唤了吗? 她是那么执着,脸上写满了梦幻和严峻。可是她终于站住了——这时候,有几个穿筒裙的姑娘从河对岸的山上,从界碑旁边走了下来…… 两位老人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列车开走了。 月台上只剩下小林和江曼。 连日来,小林已经了解了一切,他不仅谅解了江曼,而且能够理解她了。可是小林道歉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只用近似无声的话叫道; “曼姐,走吧……咱们找军区首长去说说,参军。”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七日,报纸上刊出了《烈士林大林的未婚妻与弟弟光荣入伍》的新闻报道。这是江曼死活不离部队的结果,是军区首长受到感动的结果,也是北京护训班支持江曼的结果。江曼到了野战医院。 这时,童川已被提为副连长,到师.99lib?教导队去了,他们没有见面。 可是,埋下的种子总是要发芽的。 一年, 两年,三年。 花开花落,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的暮春了。 第十二集 直升飞机来接运伤员了。 飞机像只巨大的蜻蜓,轻巧而准确地停在一个小山岗的“T”字布旁边。旋翼一静下来,野战医院的医护人员就忙起来了。 两个人抬着重伤号连鬓胡子登机,江曼用身体做“输液架”,擎着输液瓶跟进。 她在机内安顿好六个伤员,安顿好那些“零件儿”,输液架,氧气袋,又向随机护士交代了伤票…… 退出来,她问所长:“那个小李,李大亨呢?还没找到?” “万元户?” “是。” 所长说:“真不像话,住旅馆也不能这么随便。给他们部队告一状。他是几营的?” 江曼:“三营。” 所长:“噢——营长就是坐过牢的那个人?” 江曼狠狠地瞪了所长一眼,扭了头,向飞腾起的直升机招手。 回到野战救护所帐篷里,江曼听到护士小唐在笑着嚷嚷。过去一看,小唐的床上扔着两斤多酒心巧克力和十几包多味瓜子儿。还有一个纸条儿: 姑娘护士:请原谅我用这个“尊称”称呼您。我受不了啦,躺在这儿像受刑。凭什么说我是怕死呢?好啦,我摸摸“死神”的鼻子给“胡子”看看!我要上去了。上去之前搭车溜到县城一趟,一是给自己补充点必要的营养,二是买点慰问品,慰问慰问您们。感谢您们入微的照顾(我不敢用“体贴”二字)。我绝不是因为您们服务不好才走的。您要是因为我挨批,我可就得上吊了。这点小意思,请笑纳(说实在的,我从前在贸易市场上手插在兜里溜一趟,得到的比这还多,这可不是吹牛)。再见了。上面时常在打——不过是“挖耳勺炒芝麻,小鼓捣油儿”。可谁知道枪子儿会不会“爱”我呢?如果能再见,我一定能给您做一套西服,问江大姐好。 致以阵地的敬礼! 李长年(外号李大亨) 小唐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儿地捂着肚子笑,连叫“哎哟逗死我了”,整个帐篷里都在笑,笑得灯也摇,篷布也颤。笑一阵,小唐分配道:“酒心巧克力慰劳伤员。多味瓜子儿开联欢会用。不过,我可得先犒劳犒劳自个儿。” 没等别人表态,“嘎贝儿”一声,她已把一包瓜子儿扯开并嗑响了一枚。 没办法——这些护士小姐全是幸福嘴儿。 所长也笑模笑样的,擦擦眼镜问江曼:“护士长,刚才说到那个营长,你好像很不高兴——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您是怎么了?——没事儿。” 说没事儿,她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凄然,随之又掩饰地出了帐篷。 三十岁的独身女人,性格越来越古怪,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要说这位江护士长,也真算得“女强人”了。她工作上没挑儿,泼辣洒利,经验丰富,十大技术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刚下到手术室的实习医生不能不在手术时接受她眼色的点拨。她对于护士姑娘们来说,既是一种权威,又是一种神秘。她变成了一个“闭锁型”的女人,有些试图为她的婚姻问题操心的在这儿没见面?” “见了。” “见了?谈什么?” “物是人非了……” “别胡扯!曼姐,如果你们还在自己折腾自己,该结束了!现在就对他说,说!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怕他在战争中受伤,成了残废,拖累你一辈子?” 小燕的眼光灼灼的。 江曼的目光忧郁的。 “你只要不怕——我找他去,把话替你挑明了。” “不不!……” “怎么了啊你?!我的曼姐!”记者生涯使小燕很快练就了一针见血的语言功夫,她步步紧逼,“是因为三从四德?” “这是战场!” “这才有味儿。” “你不懂。小燕,你不懂。” “好了好了,我不懂。真没想到你们还这么熬着……这样吧,将来,或者我到新华社云南分社来,或者你转业回北京,咱们俩过吧!”小燕说着,苦笑起来,“外人可不要说我们是……得了,管他呢!我们收养一个孩子,要女孩。等咱们老了,老掉牙了,两个老太太回忆起当年在兵团的事儿,哭一气儿,笑一气儿……该是什么滋味儿?怎么样?你准不乐意!别人也许以为咱们是‘女强人’,我们要的,都经过奋斗得到了。他们知道我们精神上受到的各种各样的创伤吗?社会上剩下的大男大女尽是咱们这一代人!”小燕不知在问谁,眼圈湿润了。 江曼的眼圈也一红。 小燕:“我这是怎么了?” “小燕,别这样——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吗?” “好,好极了。世上没有净土。部队也许好一点儿。我在居民区住着,今儿说你清高,明儿传你的作风不好。后天也许说瞧你和哪个男的如何如何了。大后天又许是个离了婚的老头子托人来说……现在,三四十岁以上的人离婚的怎么这样多?离婚匠们——男的找小的,女的找老的,总年龄相加除四,年龄正好匹配……我倒真想找个慈善长老,长眉罗汉哪,——曼姐,你干吗呢?你是幸运的,他是爱你的!我敢保证,他在战场上更想对你说这句话。他不说——是因为怕伤残或牺牲后给你带来痛苦!” 小燕不再说了。 军帐静得很。 今夜没有冷枪冷炮,阵地的山下是令人不安的安宁。 军帐外面,风拂蕉叶沙沙响。天上,乌云吞吐着残月。 两人走出军帐,小燕把一颗话梅塞入江曼嘴里。 “话梅?真酸。” “酸吗?” 在阵地上防御了三个来月的部队,要换下来了。 阵地交接工作已经开始准备。即将换下去的部队为没有再打一次大仗遗憾,也为换下来派生出许多美妙的愿望,最美好的愿望乃是——洗个澡,伸直了腿儿睡一觉。很快要接管阵地的团营指挥员们雄心勃勃,跃跃欲试。 野战救护所也将由另一个野战医院来接替。 江曼与童川的阵地重逢,即将成为没有丝毫结果的历史了。今后的见面将有重重困难:军营与医院相去百里,童川没病没灾的很难有缘分儿一见。江曼的年龄、脾气又决定了她绝不会主动找上门去。 这日下午,江曼吃罢饭,与小张护士到瀑布下洗了些衣服、床单之类。她俩顺山坡下沟的路上,听见公路上有人说话。 “哨们没有‘失街亭’,他们也不能‘走麦城’。下午把防御情况给他们讲讲,看看阵地,现在先洗洗脸,抓紧时间,我领你们找个地方进餐……喂,童副营长,你愣着干什么?” 江曼在沟坡上站住了,回头望了望——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坡障眼,好像一堵厚厚的“墙”。她听出说话的人乃是不可一世的团长杨勇侠。既然..童川也在,回头去见见吗?不,她在这伙人面前有点怯场,再说,总得找个因由才行啊。哪有什么因由呢?自尊,使人勇猛,也使人怯阵。她想,要是小张叫一声她的名字,童川能听见——来找她,她一定要热情相待,也许就对他问问“那句话”。可小张明明看见她立着发愣,并不叫她名字:“嗬,走哇!” 走吧,只好走了。 回到军帐,将那衣服、床单晾晒在芭蕉叶上,连日阴天,没有太阳,只好等着阴干,隔蕉叶听得小张在问: “杨团长,你们找谁?” “哦——江护士长在吗?” 江曼从芭蕉叶后面探出头儿来。 “就找你。护士长,向您报告一下:上午检查防务,下午带老大哥部队看阵地。中午,想请您赏一顿饭。军事共产主义嘛,没问题吧?” 这位相貌奇伟,有点像几何形体组接起来的大块头团长,在女性面前一向文思泉涌,爱说俏皮话。另外三个人,一营长项雷和二营副却颇有点拘谨。童川呢,毫无表情。 江曼:“请吧,请进帐。没有别的,芭蕉芯还是可以找到的。” 杨勇侠:“噢?!请我们吃芭蕉芯?这不大友好吧?” 他说着,为什么要去瞧童川? 江曼无心玩笑,心里颇有点乱。她打开军帐的门帘,将四位军事指挥员让入帐中。通信员背个大书包跑来了,满头是汗。几个人围个弹药箱坐定,通信员掏出了几个罐头和压缩干粮。既然带来“粮草”,何必钻到野战救护所来呢? 杨勇侠用刀子割罐头:“给点水喝,江护士长。一块儿吃点吧?——喂,你听说了没有?我们这个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营以上干部的个人生活问题大家互为参谋。而且,经常是倾巢出动,大败而归。” 江曼的古怪劲儿又来了,她心里一动,反而掩饰地沉脸打岔:“团长大人,罐头带得够不够?别噎着。给——水。” 她把水壶放在弹药箱上,到帐篷门口站着去了。 杨勇侠挨了一“软棍”,向战友挤挤眼。 一营长项雷忙圆场:“麻烦你了,护士长。” 二营副忙缓解气氛:“一块吃点吧。” 江曼:“谢谢。” 童川:“快吃吧。”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算什么“鸿门宴”?江曼暗道。她恨那团长话说得太直太露,让她在众人面前脸上挂不住。这些二十几岁到三十来岁的“少壮派”们使团队指挥系统的知识结构变了,有锐气,有朝气,有傲气,也有时会出些歪点子。他们的“佳话”远近皆知,他们经常倾巢出动为干部去相对象,经常因不得要领,揣不透姑娘的心思而事倍功半,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团长杨勇侠从小燕那里知道了童川和江曼的事之后,就想见缝插针,促一下。但他知正面进攻不行了,便迂回包抄。嘴里嚼东西,呜噜呜噜道: “十五分钟必须吃完饭。喂,童川,回头我要把你弄回团部来,接着搞改革——你写的那个‘战士心理学’很不错嘛,很有才华嘛。个人生活问题别着急——回去让我老婆从地方医院召一个连来挑选。唔,不要挑花眼了吗?!呵?!哈……快吃快吃。” 杨勇侠斜了江曼一眼。 一营长项雷:“团长,用不着你瞎操心,到昆明组织一场健美表演就行了。” 二营副:“对对。不过——像童川副营长这样标致的男子汉,还是先尽着部队的女同胞!” “哈……”他们笑了。 “噗,”压缩干粮渣子喷得到处都是。 这些“官儿”,没正经,胡吣些什么啊! 江曼有点受不住,脸上直发烧,赶紧想逃出军帐。 杨勇侠急了:“别走别走!护士长,再来点水!——阵地客来水当酒!来点来点。” 没办法,没办法,江曼只好留下。 童川却要把“主题”从自己身上引开:“红烧肉罐头味道不错。团长,打个报告把罐头列入装备吧,回去可见不到了——不是我馋。听说没有?法国人阿珀特为了给拿破仑运送营养,怕食物转运国外会烂了,发明了玻璃瓶和食物一块儿煮,然后蜡封——怎么样?罐头是军人的专利!” 他噎了。 他忙用水往嗓子眼儿里顺。 江曼捕捉着这一切声响,从这些“大尉(胃)”们的咀嚼声里辨出哪个是童川的。谢天谢地!他们为了争取时间,甩开腮帮子大干,十分钟便风卷残云,结束了“战斗”。江曼免得“受罪”了。 杨勇侠:“好了。留两个罐头给江曼诺夫!” 什么“江曼诺夫”? 江曼倏地回过头来,“少壮派”们哈哈大笑。显然这是他们事先拟定的代号、密语。 “你们什么时候能正经点儿?” 军人们忙正色伪装。童川的脸可憋得通红。二营副忙向江曼道了谢,就这样儿,要走了。一营长项雷是个心细的人,看看帐篷里的闹钟:“吃饭时间提前了五分钟么,团长,童川不是有事要和护士长谈吗?谈谈吧?” 杨勇侠也扫一眼闹钟:“好,我们到外面透透气。你们——五分钟。” 闹钟指针从中午十三点二十分起步,秒钟转五圈之内,是属于童川与江曼的。阵地上一刻千金,时间是减法,倘若是在战斗中,战士的生命也要倒过来计算时间的——五、四、三、二、……五分钟,团长何其慷慨啊! 童川的眼睛好亮呵,江曼觉得心儿也给照亮了。有一种东西在她血液里涌动,是感情的苏醒?不,从来没有沉睡。经小燕那日一番煽动,她想她不该再折磨自己了。 她想说…… 她期待…… 可她仍然被自尊护着。其实,自尊仅仅是一层保护面子的薄纸,一碰即破。 “江护士长,我们调整防御部署了,要下去了。” “我们也要下去了。” “这几天阵地上太安静,恐怕要有事。” “轮不到你们了吧?” “没准儿。每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 他笑了,似乎无所谓。 她心酸了,眼睛去望帐篷角落。军帐里没别人。一道厚实的门帘暂时把这里同战争、同死亡、同世界隔开。这没有硝烟和血腥气的小小的“王国”,弥漫着女兵化妆品的气息,使这里充满了人情味和生活的温馨。江曼感觉到了童川粗粗的呼吸和苦涩的烟味。她的思绪忽而向若干年前——森林小火车站的板房里跳跃了一下。她期待着。倘若童川给她粗暴些的爱情,她也不会拒绝,她只会把憋了八年的,包含一切的一个“爱”字儿化成泪,向他倾倒,全给他。 可是童川什么表示也没有。 木头,还是那个木头木头木头! 时间过得真快,秒针仿佛在“跳远儿”,还有一百五十秒。 一百四十九;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 童川连望也不再望她,只是低头翻挎包,找出一叠纸,递过来: “我答应给你写信的。原谅我吧,我这人没家,至少有五年没写信了。当兵九年,除进一次北京,没离过部队。在部队过了九个春节,九个中秋节。信也不会写了。这些——是我们营一些烈士的遗书。通信员抄的,给你看看。” “有你的吗?” “我?!遗书写给谁呢?没有。” 不不,有的有的有的!这个世界上有个一直惦念着你的人,她就站在你面前!江曼心里想的是这话。这句话出得唇来,却经过了三十岁的独身女人理解的过滤: “你太冷漠了,才把别人想得都那么冷漠。” 这是最明确不过的暗示了。 童川眼里有火花一跳:“等我下来,咱们好好谈谈。” 江曼应该回答,也应该就此约会一下。 可她在错失良机。 给他们的时间仅仅还有一分钟了。实际上护士帐篷里的闹钟慢了一分钟,团长手腕上的“欧米加”已经到了“探视”时间,这位一丝不苟的指挥员在外面吼道: “童川!到时间了,出来!” 真像是狱卒在吆喝到监狱探视的人。 对于这一对儿积攒了八年的感情没能倾吐的人,五分钟够做什么的?而且还被抹掉了一分。两人应声而出,团长观察到他们的脸都有些潮红。他以军人的直率和痛快来揣度这二位——想必是已经谈成了! 他神秘地笑了。 他的话也就上升到了新的高度,说离“谱儿”了:“走走。江护士长送一送吧。说实话,我反对当兵的在战争环境和异性接触。这似乎不合乎军人的道德规范。我今天可是破例了——哈哈,谈得不错吧?” 这位团长没注意到江曼的脸被说得一红一白,立在那儿发愣。他只图自己痛快,开步走着,越说越得意: “人也是个怪物——可我又希望把那些曾经爱过军人,又把军人一脚踹开的小姐们用几辆敞篷大卡车全拉来,我们团的干部有二十七个老光棍,将近一打被女的蹬过……真想让她们看看我的战士真正的男子汉气度……哎,怎么啦?不送送?” 江曼哭笑不得,说出话像满嘴吐刺:“团长,您可以进神经科了——联想丰富,不贴主题!” 啊?! “快走快走!” 团长有点懊恼,怎么?又吃了败仗不成?他走出一截,悄声骂童川道:“没冲上去?你这个笨蛋!”童川嘴一咧,算是笑了,随之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红山茶”香烟,给每人分了一根儿。江曼远远地偷看着——这些男人!他们互相点火儿,燃了烟,把袅袅的烟雾吸入肺腑时的表情妙不可言。江曼看到团长杨勇侠侧脸瞧瞧她,问: “童川,她的犒赏?” “抽烟吧。你今儿话说得太多。” “坦白——到底是不是她给的?也许还有门儿?乖乖!哈……” 他擂着童川的宽肩,高兴得像捡了金元宝。 一营长项雷美美地吸一口烟:“这烟味有点儿那个……有点儿迷人哪!哈,一定是‘江曼诺夫’给的。” 江曼诺夫? “哈哈,不错,江曼诺夫!不错。” 童川皱眉道:“你们干什么?我给了她两个苹果,她给了我两包烟。换的。” 江曼听这话,忙转身走了。童川怎么可以这样理解?她的眼睛又忧郁了。 第十三集 天,阴沉了五天五夜。 这日,趁着早雾,江曼由团里派来的人引导着上阵地。这个机缘是很难得的。最近一段时间伤员减少,野战救护所每日都派人巡诊,可“点将”点的都是男同志。为此江曼同所长争论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也活该江曼走运;新华社记者齐小燕不知从哪儿刺探到上面的部队要换下来的消息。她想争取在阵地上采访一下童川(当然也兼做江曼的说客),增加点实感。写一篇关于这一代人成长、生活的长篇通讯。“跟踪采访”跟到了阵地上。她神通广大,从所里弄到辆车子和向导就上去了。她这人顽强按自己意愿行事,至今仍是为某种热情驱使便不管不顾,只求自己合适。昨日上去就没下来!天老爷!这事非同小可,引起团指挥所恼怒和恐慌。一个女人,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在充满了野味儿的阵地上?还有,这位记者兼诗人生性喜欢乱窜,一个班的兵力也未必看得住她,要是给她吃了个枪子儿——那影响可就大了。杨勇侠考虑再三,必得上去个女性才能将齐记者拖下来。别人可是打不得,骂不得,也碰不得。团里没女兵,清一色全是“和尚”,这才想到了江曼,同所长一商量,就给了江曼这么个好机会。 爬上山顶才知道这里是山外有山,山套山,山连山的,是山的营垒,山的海。童川的阵地还在山那边,在前沿。一路上的艰辛无法描述。峡谷沟壑全弥漫着茫茫的早雾,雾浓得化不开。大山却从雾里高高地昂起了头,浮在迷迷蒙蒙的雾海之上。行在雾里,如陷入层层湿漉漉的网中,脚下时而陷入弹坑,时而被藤蔓缠住,不知此身何在?一片乳白色的阴霾之中,每片松叶都隐伏着杀机。冲出雾的包围,一字长蛇形的交通壕又尽在暴露中。向导嘱她跟定,快跑。江曼戴着钢盔,背着个红十字药箱。有一段低洼的沼泽地,号称“三百米死亡线”,仅仅有盛泥的草袋子垒出的一条鲇鱼背似的“路”,左右沼泽可陷没人畜;八百米外便是敌人高射机枪阵地。江曼有点心慌,汗毛奓起,出了冷汗,她觉得空气里到处是枪口,自己似乎已经能摸到死神那冰凉的鼻子了。横了心,跟着向导向前跑。心里不由地对童川升起一种崇敬,他经常来往其间,多大的勇气!小燕能到阵地上来也了不起!终于跃入童川这个营的堑壕,心才觉得踏实些了。 雾已散尽。亚热带丛林山地的湿热逼将上来了。天气,也是诸“兵种”合成,轮番向人挑战,风雨雷电无所不有。这个阵地是整个防御阵地最远的支撑点。童川的阵地生活几乎全在这里度过的。这里最艰苦,也最危险。驻守的战士只有不满员的一个排零一个班。堑壕和猫耳洞里到处蹲着模样难辨的兵,酷热和湿气,逼迫得他们只穿着小裤头,使这里呈现了一种野性!江曼不敢抬头,不敢旁顾,只低头向前快走。 她的面前站着童川。 她立住了。 她瞧了童川一眼:这人!想必五天洗过一把脸,再就没接触过净水。那张长脸和地皮的颜色没什么两样,再加上他面部肌肉板结,少有表情,脸更像结了硬壳,戴了假面,他也没有穿长衣服,只穿粗布裤衩,健壮的身躯肌肉浑圆,像是一片不同走向的丘陵山地。胸肌上滑着汗。江曼未敢多看,她只觉得嗅到了童川身上发出的一股呛人的怪味儿——那是霉味、汗馊味和烟草味糅合在一起的怪味儿。她心里有一种热烘烘又毛茸茸的感觉。感到童川是一堵很热很热的“墙”,热得炙人。感到这人到了阵地上,什么严谨的军容风纪,什么健美,什么礼仪,全部抛到爪哇国了,剩下的只是两个字:粗野。而惟有这“粗野”二字才能显示出强劲的力度。 童川的话带着棱角,冷冷地问: “你干吗来了?” “来玩,”她的古怪劲儿又上来了。 “开什么玩笑?” “奉团长的命令,来接女记者下去。” “她已经下去了嘛!我们今早派人送下去了嘛!怎么你又来了?!”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发什么威?” “进隐蔽部。” “下命令了?” “对。” “你也许可以命令我马上下去,可是你能命令你的兵不守阵地,不牺牲吗?” 当然,这是不能的。牺牲是军人使命的终极。 江曼动也不动。 “进隐蔽部!小黄,你来招待!” 什么“招待”?简直是“看守”! 小黄从隐蔽部钻出头来:“老兵,到隐蔽部来吧。”说着,赶紧抽出条长裤往腿上蹬。 江曼:“小同志,带我去找营长,教导员吧!” 童川堵在堑壕不动。 小黄也不动。 童川无可奈何“咳”了一声,改变命令:“小黄,通知着装。穿军衣。”他自己先进隐蔽部去,扯了军衣军裤穿上,边扣扣子边打开门帘,声调缓了些: “进来吧,你!” 江曼只好进去。 隐蔽部里的湿热之气呼地扑了她一脸一身。这也许是最宽敞的“宫殿”了,头对头可睡六人。六个地铺中央是一条窄窄的通道。铺上扔着手榴弹盖儿做的“象棋”和几本翻烂了的、油腻腻的、没头没尾的小人书。 水泥预制板和棚顶却挂着个笼子,里面有一只小松鼠。 松鼠?! 江曼抑制自己不去回忆,不去回味,也不往旁处想。她只想表白一下——她是因军务而来。 “童副营长,昨天没睡上好觉吧?干吗这么凶。” “江曼,”童川从水壶里往毛巾上浇水,“不是我凶。送下去的伤员怎么样你知道,现在又看见了——四十多度高温哪!蹲在猫耳洞里,心肝儿肺都要捂得长毛发霉了!除了指甲和牙齿,哪儿都起了一层一层红疙瘩,我也没什么好忌讳的。护士长同志!你知道阵地上的战士为什么叉着两腿像鸭子似的走路吗?裆全烂了!烂了!……” 江曼的心在打战。 童川并不是无表情的人哪,他的脸在抽搐。 “我不客气地把齐小燕轰下去了,你又来了。你们来到这儿,当兵的就不能赤身露体,就得穿上盔甲,捂上这身不透气的衣服!这不残酷吗?!” 可是,江曼想分辩:谁逼着你们衣冠整齐了呢?我是护士长,又不是国家元首! 童川递过了沾湿了的馊毛巾。 不知是被童川挤兑的,还是天热,她满头满身是粘汗。她宁愿热得昏死,也不愿碰一碰那臭水沟味儿的馊毛巾,她有洁癖。 童川准是看出了她厌恶这味道,缩回了手。 江曼终于屏住气,夺过毛巾,发狠似的在头儿脸儿上搓了一顿。 这就叫无声胜有声! 童川的脸不抽搐了:“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怕,你不是来旅游的……可你不该来!你听听——这种安静不对头,敌人是麻痹你,要反扑了。” 江曼什么也没听见。她是护士长,职业习惯和感情因素掺和到一块儿,她非常想知道童川的身上是否也起了红疙瘩。 “你过来。” “干吗?” “解开衣裳扣我看看。” “算了吧。你歇会儿,我给你找点吃的。” 童川向外走。 江曼扯住了童川的后衣襟,执拗地掀开了,她不由地“啊”了一声。这位犍牛般的汉子后背,像被成群的蚊子叮过,野蜂蜇过,一片片红斑,红斑上套水泡。凡两手指够得着的部位,有痂,有水泡,有的都溃烂了。江曼的心一激灵,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鼻子酸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童川却粗暴地拨开她的手。 江曼的手被拨得生疼,可她不觉得,因为更疼的是心。 她拉住那衣襟不放。 童川微侧了头:“让战士们看见——我们干什么?” 干什么?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江曼吼着,央求着:“别捂着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别捂着了。” 童川:“这不——行!” 江曼撒了手,背起药箱:“好吧,我——走!” “站住!” 两人对峙。 他们的感情在默默中交流。 “别胡闹。江曼,到处是敌人,到处是地雷。你能不能听我一回——别胡闹!在隐蔽部呆着,别乱走。等天黑了,只要有雾就送你走。我让小黄来陪你——这儿是阵地,我们在一起呆久了影响不好。” 说罢,他走了。 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木头啊!护士长看看你的病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可看了又如何?她倒是带了一点儿松焦油软膏和复方安息酸软膏,杯水车薪,不顶用。要不是在阵地上,她准会大哭一场。 江曼思索了一会,终于没听童川的命令,还是背上药箱,到堑壕里给战士99lib.们看病去了。 天黑的时候,童川让小黄给江曼传话:“今晚可能有情况,等下了雾就送你走。” 月亮仿佛是被她带到阵地上来的。 童副营长不能让她趁着大月亮地儿下山,怕她被敌人的狙击步枪打中。月亮也好像通情理似的,帮着留住她了。 她走出了隐蔽部。 她惊讶今夜的月亮好。可真是,仿佛从来没见过这么圆这么亮的月儿!也从来没觉得像今儿似的,月亮是那么遥远,那么清冷,那么高不可攀。她记得,小时候唱过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落进我的小花篓”,是呵是呵,月亮光对一个孩子也不吝啬。月光属于每一个人,属于你、我、他,也属于这个危机四伏的阵地。 在这儿,在阵地,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后方一块儿分享。就是安宁,就是随便地思索,就是放心地走走,就是放肆地笑笑,就是一盅净水……都不属于战士。只有这月光,从圆月上扯下来就是谁都可以享受的。 哦,和后方的亲人一块儿分享分享这月光吧,小小地“奢侈”一下。 毕竟阵地上是洒满了月光啊! 毕竟天上是六天五夜的阴湿憋闷天气之后才出来的大月亮啊! 你瞧它姗姗的,婷婷的,亮亮的…… 你瞧它又要把圆圆的..脸儿藏起来了…… 江曼听到战壕里一阵轻微的响动,有三个兵爬上战壕沿儿去坐了。他们的怀里抱满了月亮光,他们紧靠着,突兀在阵地壕堑沿儿上,那身影在苍蓝色的天宇映衬下,轮廓显得比实体雄伟得多,高大得多。他们的衣纹线条清晰,那糊满了泥浆、血痂、汗渍的军衣,使江曼一下子想到了读过的诗句:“月光如水照缁衣”。缁衣是什么呢?今儿可眼见了——就是在泥浆里滚过,在血水里漂过,在汗碱里熬过的战士的军装!不是么?那衣纹一动,发出金属般的声音,那国防绿色早已变得缁黑了。 那三个战士仰着头,和月亮脸儿对着脸儿,默默地交流着内心的情感和信息。 他们是在望月?是在沉思?这些早已写过遗书的人哪,抑或是看到了家乡窗前挂着的月亮,看到了母亲、爱人和弟妹? 冷枪一惊一乍地鸣响了。不知枪声起自何处,子弹飞向何方。 月亮还是好好儿的,颤巍巍挂在天上。 用宝贵的生命换取片刻赏月的“奢侈”,值得么?不,不值得。可他们为什么还是一动不动呢?江曼依稀辨出这三个人之中,一个是学生官儿小林,一个是“万元户”李大亨,还有一个不知姓名。那“万元户”参军之前富甲一方,什么都有。现在,他剩下的财富似乎只有怀里的月光了…… 江曼听到堑壕下传来压低了的声音。 童川在叫,“下来!找死啊?!下来。” 多严厉啊,棱角太硬了。 你没看见战士眼里的月亮吗? 江曼觉得心里立刻是一片阴霾了。还好,副营长并没有斥责他的战士。四个人贴着堑壕在矮洞里蹲下了,隐在阴影里。童川笼着火燃了烟。 “别抽干青苔卷的东西了!我这里还有两支云烟。要是明天打仗,今儿就算过八月十五,不遗憾了,又过了一回团圆节。” 团圆节?八月十五? 农历才是六月啊! 军人的节日是随意挪动的。他们既赏了月,李大亨又摸出仅有的两支云烟,撅成四段,分付四人享用,这,当然就该算是丰盛的八月十五了! 他们沉默着。 深深地吸,轻轻地吐,四个军人在吸烟,你却嗅不到什么烟味儿,他们把烟和火全吞到肚子里了。 一个战士拾起探雷针,用那尖尖的铁器在堑壕壁上刻画着什么。尽管是月亮照不见那黑色的堑壕壁,仅仅看着战士手臂的动态就可以默念出那字来: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副营长等战士刻罢,他凑近了堑壕壁。他这回是用刺刀在那首望月思乡的古诗旁刻画,刺刀入士很深。发出了铿锵声音,偶尔碰到石头上,迸溅出几星火花。每个字有半尺见方,他不得不拉开了距离,一直刻画出十米多远,也是一首古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副营长刻罢,又挤回战士中间,互相望了望,钢盔下眼睛闪闪烁烁的,似乎储存了全部月光。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用不着说。沉默一阵,那李大亨扔了指甲大的烟蒂,无声地立起来,无声地碰了碰监视哨,无声地上岗了。 月亮,一会儿藏入云朵,一会儿又露了出来…… 第十四集 阴云四合,终于把西斜的月亮全遮住了。 雾悄没声地潜入了残夜。 夜与拂晓没有显明的边界,不知怎么,天就放亮了,可以看到那纱幕般的雾是灰白的。 这是人最困乏的时辰,也是昼夜之间最安静的时候。 阵地像枪膛里的子弹在静默。 江曼后半夜在隐蔽部里歪着眯了一觉儿,根据童川的命令,一会儿她就得走了。向导还没来,她到隐蔽部外去凉快一下,走走,醒醒神。 她立着,静默…… 没有风,可是竹林里传来了嚓啦嚓啦的声音。 她一惊,心突突跳起来,随之,早晨的敏锐,女性的精细,阵地上的神经质,全用在捕捉那声音上了。 好像是——什么人的脚踩在横折着的树上? 有什么隐形的东西似的,在接近阵地。这完全是凭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来判断的。江曼感到有个重物在向心上压来,毛茸茸地要触到她的心口了。 突然,又藏书网有枪托磕碰的声音短促地一响。 江曼差点惊叫“有人”,慌得没叫出来。 哨兵先自慌了,哒哒哒地扫射了一梭子。 这不对,应该报告敌情,赶紧准备,以逸待劳。 哒哒哒哒!雾里回击了一梭子弹。 也不对,应该藏起一切声音,继续隐蔽接近阵地。 顷刻间,战壕里的战士们各就各位了。对方暴露了偷袭企图,索性果断地向阵地猛烈冲击,向阵地扑来。这是越军的一个特工排。他们想打个猝不及防。以当他们冲出雾障。看见阵地的时候,阵地上轻重火器一起鸣响了! 敌人被压制在阵地前面约三十几米的坡坎下。 简直是枪口对着枪口射击。 江曼觉得血直往头上涌,心一阵紧缩又迅速在激跳中膨胀起来。战争,战争,这就是战争了!漫长而艰苦的防御,没想到一梭子惊慌的子弹就引爆了敌我双方的火器。她刹那间想到了阵地上会有牺牲,需要救护,返身向隐蔽部跑去,慌乱得脚下没跟,一跤扑倒了,脸磕在一个正在射击的战士腿上。 “混蛋,别慌!” 那人只一瞥,只骂了一句,便全神贯注向敌射击了。 她没权利也没时间分辨。她知道要镇定,不要慌慌张张,可是她慌了,但不是害怕。她爬起来,一边顺战壕跌跌撞撞地跑,一边看到童川正在用步话机喊叫,看到天越发亮了。敌人偷袭不成,后面的兵涌上来了。五倍于我的越军开始了强攻。我方的炮火几分钟后支援阵地。越军的炮弹也随之向我纵深处射击,江曼辨不出什么口径的火器在轰鸣,辨不出远弹的啸声与近弹的轰炸声的区别,只看到高射机枪射出的曳光弹,竟如流星礼花一样织网,曳光弹射击的地方,少顷便有炮弹落炸,升腾起扇形的土石,锯齿状的弹片就落在不远处。 她跑回了隐蔽部,抓起药箱倒扣,多种小瓶子,小棉签,小药膏滚了一地,什么去痛片,什么脚气灵,眼药水……没用,没用。你这个笨蛋,傻瓜,急救包在哪儿?急救包只有两个!其实,营里医生有急救包,卫生员有急救包,每个战士身上都带着急救包,可她就是想不起来。此时此刻,炮弹把人的记忆炸得粉碎。生命是否会在霎间结束,阵地上是否存在着她的童川和林小林?她似乎都不记得了。她有点慌乱,也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振奋和狂热。她从墙上扯下一个军用挎包,塞入些绷带和两个急救包,转瞬便跑到战壕里,扑入硝烟里。红色,在空气中可见波最长,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哪儿有鲜红的血,战士流血的地方,就是她的位置。 越军被压下去,又漫上来。 闷雷似的轰鸣;尖得刺耳的啸音;连成一片的自动步枪射击声,几乎削尽了枝叶的野竹,在弹雨中颤抖;岩石崩裂、土石弥天,这里的亚热带雨林没有一片叶子是干净的了,没有一片叶子是绿的了,到处是创伤和血迹。血迹和创伤。 江曼在阵地上往来奔忙,她在“生死场”上的存在已经成为绝对必要。止血、包扎;包扎、止血,她军衣糊了厚厚的一层血渍。由于向下背伤员,匍匐,爬走,衣襟和肘部都已磨破,军帽早不知丢在了何处。战争是残酷的,残酷得让人没有感叹的空隙。她有时会被不肯下去的伤员推个趔趄。有时会被背上背着的彩号捶得两肩疼痛,可她还是执拗地实行着救护与运送。有两个重伤员让她为难了。给这个包扎,这个推她: “先尽他……” 给那个包扎,那个推她: “先尽他……” “快点吧!别动!” “你先给他包扎!……” 有什么办法?谁能分辨出轻重缓急?总得有个先后。江曼只好先给头部重伤的战士包扎,眼睛却看着旁边胸部受伤的战士那双无力支撑着眼皮和失血的嘴唇。她心说要快,手却快不起来。 胸部受伤的战士想冲她笑笑,笑不出来,在断断续续说话: “别慌,护士长……血得止住。你不认识……我了?” 啊?!“李大亨”?真是认不出了。 “认得认得。别说话……” 那“万元户”闭上了眼睛嘴还是不停:“又要上你们医院了……我没立功,不想去,也……想去。” 等到她为李大亨包扎好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昏迷了。她噙泪把绷带五花大绑似的给小李包扎上。卫生员跑过来背走了一个,她背上了小李。 小李整个压在她的身上。 她弓着腰,手脚并用向后爬。她不断回头,感受不到小李嘴里的热气,看到的,只是垂下的一只手。她怕那只手总是垂着,她不敢再看,忍不住还要看…… 她把小李拖到后面,放在一个坡坎下,试试口里还有一点微温的气息。 那小李眼睛欠开了个缝儿,嘴动了动,一只手弯上来,摸着上衣的兜盖…… 他的手永远那么摸着衣兜了…… 他的眼睛没有合上…… 江曼的心在颤抖——小李昨晚还在看月亮呢,那双直勾勾大瞪着的两眼,是遗憾没有看够月亮吧?江曼把小李的眼睛合上,想把他抬到衣兜上的手放下来,可怎么也放不下来。那里面有什么不放心的东西?江曼从小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巧克力糖和一张纸。纸上写了两行字:“姑娘护士您好,向您致以阵地上的敬礼……”这是个心里揣着话的战士啊!江曼用手绢给小李擦净了脸,拖来树枝,盖在了没有建立功勋的烈士身上…… 她默默地肃立着,心要碎了。 是呵,军人总是可能带着遗憾,在一瞬间睁着眼睛离开人世的,他们可能来不及爱,来不及求得别人的谅解和谅解别人。来不及等到一个真正的有月亮的八月十五,就……结束了一切。 战场突然一片寂静。 我方在寂静中重新组织防御的火力;越军在寂静中加紧搜罗残部准备进攻。 战场热极了。 红褐色的山地仿佛是烧红了的铁砧,山上的石头一片白,似烧过的煤矸石,枪管炙手,硝烟累累团团在盘旋。 空气里是饱和的硫磺味、血腥味。 满山的树木全部都成了焦糊的丫杈。 烟幕中,童川重新调整了防御的火力,将剩下的人三人一组,分成四组,用传统的“添油”战术对付即将进攻的敌人。他回身对江曼道: “会打枪吗?” “打过靶。” “你下去。” “凭什么?你干吗总找我的事?” 童川理也不理,只叫来了左臂轻伤的小林:“小林;三个重伤员必须送下去。我们只有十二个人能打了。不能多给你人。你,江曼,还有四个救护组的民工,赶紧往下送。路上要小心。” 说到这儿,才看了江曼一眼。 童川的五官被烟熏火燎得十分模糊,那双眼睛显得多亮啊!褐色的瞳仁儿,像秋日阳光里的一块透明的琥珀,沉在深陷的眼窝里。那瞳仁儿里印出她的时候,是那么晴朗,明快,富于感染力,不容人不按他的命令行事。 敌人在打零炮。经历了白热化的战斗,零炮轰隆隆的声音显得单调而缺乏震撼力。 童川说了声“等等”,便跃上战壕沿,去捡拾烈士留下的一条冲锋枪与子弹带。就在这一刹那间,在他正前方不远处,一声短促、迅雷不及掩耳的炮声炸响了,土石、残枝败叶、炮弹自身的弹片和阵地上的弹壳、碎铁全部迸溅起来。童川正弯腰向地,忽感到两眼随之一热,左手下意识地一摸,摸到了黏糊糊的晶体,他的心一震——眼球!他迅速地、徒劳无益地将眼球塞回了空落的眼窝里。 啊,眼睛,眼睛!我的眼睛啊! 他立在烟焰腾卷的背景下,右手依旧提着刚拾起的枪与弹袋,左手还在托着眼球。此刻,他不仅什么也看不到了,而且什么也听不到了。炮声、枪声,全都无所谓了。使他疼痛的不仅仅是眼睛,还有被扯断了的神经!疼痛的是有形的神经与无形的意识!完了,从这一刹那开始,人世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全部黯然无色了;太阳和月亮,白日和黑夜,全部失去意义了! 江曼完全惊呆了,忘记了躲炮。 忽然,她发疯地一跃而起,跳上了一人高的堑壕沿!这是她三十年的生命中,惟一一次跳上这么个高度!她迎着炮火,抱住了她的童川。这也是她惟一一次果决地、不顾一切的拥抱,她失声地叫着“童川!童川!”泪水模糊了她的两眼。 童川推开了江曼。 他不要人扶,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变成了瞎子。他用脚点点地摸索着,跳下了堑壕。这一跳,引起了怎样的震动啊!他感到好像有一个锐角的弹片从眼睛里探进去,宰割、旋转和剜动,整个大脑像牙科医生的涡轮钻在钻凿,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啊”地叫了一声。 他昏倒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江曼立即给童川包扎。护士长的精神几乎崩溃,她的手像风里的小草,颤摇着。她曾经娴熟地为任何战伤做过包扎,却在为童川包扎的时候,失去了一切能力,几乎连绷带都拿不起来了。少顷,童川的头动了一下,他感到自己脸上流着热辣辣的东西,是泪?是泪!是江曼在流泪。 “不碍事,——我还活着。” “别动,叫你别动你就别动!” 这声音就在童川的耳边,可似乎是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得像是在北方,北方的森林小火车站……哦,在冰水的“射击”下,他的棉衣湿透了,脊背在结冰,结冰。不要紧,转眼间,又是木板房里的火在烤,一阵寒噤,一阵灼热,白色与红色互相交融,互相吞噬…… 他又昏迷了。 醒来的时候,童川已经躺在担架上了。小林与江曼把担架抬入了堑壕,轻轻把他弄了上去,正要抬起来,他却从担架上滚了下来,扶着堑壕站起来。 江曼:“干什么呀你!” 小林:“副营长,下去吧,” 两人又来搀扶他,他粗暴地推开了他们:“你们快走……我知道,只有三副担架。” 小林噙泪道:“再要一个人,背也把你背下去。” “不。十二个人,不能再减员了。抬我下去,我也会在路上把绷带扯开!” 他说得很平静。他就是个内涵的人。他是说到做到的。 “快点,别啰嗦了。‘过三百死亡线,’要绕着走。记住,绕着走。” 他去摸索用双眼换来的冲锋枪和子弹袋,又摸索江曼的肩。他把子弹袋的带子张开,说了句“江曼,带上,”江曼伸过了臂和头,头发拂着了童川的脸。小林帮助姐姐将子弹袋弄好。童川又把自动步枪给江曼背上——这些,他全要亲自做,才放心。他的手触到了江曼的肩,那是溜肩,很美,可惜挎上冲锋枪易滑脱。 对了,还要数一数弹夹,一个,两个……怎么有一个是空的? “弹夹要全带上,别怕重。” “给我一颗手榴弹。” 好。补上一个弹夹,还有手榴弹袋,还有钢盔,什么也别忘了。他尽量去想象江曼全副武装时的样子,那样子一定是很飒爽的。 他听到江曼还在摸索什么。 他听到小林哽咽着叫了声“姐姐……” “别磨蹭了,过‘三百米死亡线’的时候要快跑。”嘱咐着,他又不放心地伸手划动一下江曼的弹夹。他的手指隔着帆布划出金属的声音,这声音使他踏实。可是左边,左边怎么少了一个弹夹,圆圆的铁器: “不是弹夹,是什么?” 小林声音哽咽地:“是手榴弹!姐姐把手榴弹拧开了。” 他感到江曼的手冰凉,听见她似乎笑了一下: “留着给我自己的……” 童川的心猛地一沉!江曼,江曼,你怎么可以往那儿想?可又怎么能不让她往那儿想?可能的,一切出藏书网乎意料的遭遇都是可能的。山岳丛林地带的敌我态势复杂,被俘的可能是存在的。到那时候,江曼只消扯动一下贴着心脏的手榴弹弦儿,一声巨响就完了,很简单。是啊,军人有时候不能选择生还。一刹那英勇牺牲的壮举,必须是很久以前的意志的准备和最坏的估计。可童川还没来得及想到江曼会死,这是比他自己的牺牲更可怕的事。童川虽然看不见江曼了,但他可以去感觉她的存在。八年了啊,当他们之间的障碍全部消除,只待下阵地之后接续他们的爱情,怎么能想象一抔黄土会把江曼掩埋呢? 他抓住了江曼的肩摇动着:“你得活着,你不会!” 这是天真的孩子话,不该出自一位营指挥员之口。 江曼:“是,不会的——你放心。不会。” 实际上她已经在自己心前区埋上了“炸药”! 但她在希望,在渴望。她把右手食指与中指叉开,成了个“V”字——哦,Victory!胜利,这从第二次世界大战起流行世界的军人的“旗语”,胜利,胜利。可惜,童川看不到。 她把童川的手掌打开,把自己两个指头“写”成的“V”字放在童川的手心。 Victory!童川嘴唇微微开合,也伸出了两个指头。 “V!” “V!” 两个“V”字重合在一起,叠印成一个粗犷的,强有力的“V”字。一切信息,一切情感,一切语言,全通过指尖的接触,从一个心口流向另一个心口,循环着,奔涌着。 与此同时,他们相对而“望”。 她真真切切地望着他——满头绷带; 他用心灵看见她了——一身戎装。 “江曼,走吧。” “我走了。” 走了!她走了。走得毅然,坚决,仿佛在一转身的刹那便扯断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线。她走得很快,可是,忽然她又在拐入另一段交通壕之后,站住了,向战壕沿上爬。小林忙扯住了她。她尽量挺起了身躯,喊破了嗓子:“童川!童川——!” 枪声又响起来了,战火吞噬了她的声音和她的身影…… 向后去的山路很难走。 战斗并不只是在童川所在高地展开,越军以师规模进攻,泼了血本,全面反扑。江曼一行八人,抬着三个重伤号,只好绕开战场走。可以想象,当初进攻战时是怎样开出这一米五宽的山路的。那时到处是密不透风的野竹、杂树、葛藤,到处都是雷场。战士们三人横列,凭借一根铁丝状的“探雷器”一点点地扎、探,将雷排除。有位文学家说,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不,不对,这里是:牺牲的战士多了,才有了路,一条血路! 下面低洼处便是“三百米死亡线”了。一条草袋子垒出的泥路纵贯沼泽地。沼泽地没遮没拦,东一处水洼,西一处泥潭,偶尔有硬99lib?土地从泥潭里升起,像癞痢头。有几棵半枯的小树,从沼泽里挣扎出来,扬起的枝条吃力地举向天空,像即将没顶的人在呼唤援救。据说敌人的高射机枪阵地已被摧毁,可是,倘若前后左右出现个把敌人,是会带来危险。小林左臂吊在脖子上,右手扔了拄着的拐杖,问: “姐姐,你到底会不会打枪啊?” “会。” “那好。你开路,我断后,快点跑。” 小林惦记让江曼早些冲出“死亡线”、估计前面不可能出现危险,危险是在后边,在战区。 江曼说:“童川说,过死亡线要绕着走。” “你还嫌不慢哪?我可要急死了。” 江曼瞥了一眼浑身汗土的民工,又看了看担架上三个重伤员渗血的绷带和失血的嘴唇。 小林:“沼泽地上没事儿!走……” “嘘——”江曼把手指竖在唇上,侧了耳朵听她以女性的敏感先看到了稀疏的林中有盔式帽一闪。大约是五顶。如果不是有灌木遮掩,五个越军就看到她们了。看不到只是暂时的侥幸。敌人正朝这里走来,大概是溃散之兵,有点慌慌张张。敌我处在一条“U”形路的两头,两头全伸向沼泽地。 抬着担架穿过沼泽地是不可能了。 与越军对抗也不行,伤员需要保护,他们几乎没有战斗力。 他们进不得,退不得了。 江曼打战地说了声:“小林,只好绕着走了!你们快走。”说着,她突然冲击灌木丛,向坡下跑去,跑向无遮无掩的沼泽地。跑了几步,不知是跌倒了还是故意的——她抱着枪,从山路上滚将下去,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 可她毕竟吸引了越军的注意,敌人向滚动着的江曼开火了。 小林哭了,他知道江曼是用生命吸引敌人的人力。 顷刻间,江曼已跑到“U”形路的尽头,跑到沼泽旁边了。敌人也从“U”形路另一头斜插而下,扑向江曼。 小林哭着叫民工“快走!”有一个民工两腿打颤,手也抖着提不起来。小林狠踢了他一脚:“妈的,快走哇……!” 江曼先是扔手榴弹,接着就倚着一棵树与敌人对射一气。 她打一阵,似乎在懵懂中醒过来了,跑上了沼泽地上的草袋子垒成的路,尽量把敌人引得远些。 敌人在向天空鸣枪,向江曼脚跟后面射击——看样子,想捉俘虏。江曼是倾尽全力进行这死亡线上的长跑的。她跑出了一百五十米,似不放心,回头来看敌人追上来没有?追上来了!敌人排成一字,踏入了沼泽约五十米。 她继续射击,可是,几声炸响之后,枪哑了! 她稀里糊涂就打完了一个弹夹。 敌人的子弹在她身左身右飞过。她心里感到一阵紧张,想搬掉那弹夹,换上一个新弹夹。糟糕了!不会!越军嚎叫着“诺松空叶”,向她身左身右和脚下点射。她无可奈何提着枪,傻愣了一霎。 她突然跳过了沼泽! 泥泞陷过了她的膝,她的心沉了一下,又浮起来。她单手举着枪,另一手扔了钢盔,头发飘散开来。她趟着泥泞,向沼泽深处跑去。 敌人也打了个愣。 她是要死在沼泽里?是的,她只有等死,她明白敌人的枪口不讲客气。她回头看了看,担架队已无影无踪,她从心底压出颤抖的一句低语:“打吧——打死我吧……”一边转身在沼泽里噗通,样子有点绝望,脸色是死一样的苍白。粘稠里的泥浆被她溅起来,她又倒抡着冲锋枪去打那泥浆。烂泥里草被挑起来,烂泥里的水被榨出来,成为圆弧状包围着她,扩展了她的轮廓,也模糊了她的轮廓。 江曼摔倒在泥浆里了。 爬起来,她完全成了个泥人! 死亡,在死亡线上只是瞬间的事。可江曼迎着死亡向前扑腾。她既是疯狂的,也是冷静的。她估摸小林和担架队已经逃出去了。她并没有拉响胸前拧开了盖儿的手榴弹,她还存着生的希望啊! 她又一次回头看了看——她看那群山,看那丛林。在一刹那之间,她还仰首看了看天.99lib.空——层层叠叠的云朵之间,有一角湛蓝湛蓝的天…… 越军没有跳入沼泽。惊弓之鸟不敢耽误太久,一个年纪很大的越军举起了枪。枪响了。 云朵在旋转,沼泽在旋转,草袋子垒成的路在旋转,湛蓝在旋转,黑褐在旋转,灰白在旋转……就这么完了吗?刚才我做了些什么啊?!她喃喃自语。这刹那间,她看到了森林火车站板房里的火;看到了林大林一家人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行走;看到了童川和自己的手指重叠成了个“V”字……她只好抛开了双目失明的童川了,她不能再尽心尽力地侍候残废了的他了。她甚至咧开嘴角笑了笑:质本洁来还洁去,中国传统的最高的死亡的原则。支持她跳入沼泽。她选择了沼泽做坟墓,是的,坟墓。尸体不会落入敌人的手里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呢?她感到肩胛处在流血……她看到前边有一棵半枯的小树在摇颤,她最后一个愿望是:扑过去抓住那树,心里默念着一句古怪的话,看到一片绿叶子,我能活;绿叶子……我就能!绿…… 小黄把童川安顿在隐蔽部里,童川昏迷了一阵,又摸索着爬出来了。他搬着半箱手榴弹,跌跌撞撞。手榴弹箱不停地磕在堑壕壁上,每一次磕动,他的头都会撞在堑壕或手榴弹箱的边角上,每一次震动,都从他失明的眼窝传导到每一根神经,引起难忍的疼痛。他不得不贴着堑壕壁,凭射击声、战友身上的味道、脚在地上触摸的感觉来判断和寻找自己的位置,这是越军的第六次进攻了。“添油战法”也已即将把“油”添尽,只剩下一个班长指挥三个能够作战的同志了。增援的连队还没有来,也许是因为都在支撑着自己的阵地,也许是因为增援受阻。敌人一个加强营半数以上陈尸阵地,伤亡惨重,进攻已是孤注一掷了。不论怎么说,这片土地还在我们脚下,阵地没丢,心里总有几分踏实。童川把手榴弹搬到一个右臂负伤的战士跟前,拧手榴弹盖。他机械地、不停地拧手榴弹盖,他所能做的、应该做的仅此而已。在硝烟弥漫、弹雨横飞的阵地上,两个伤残的军人,拼成了一个并不健全但具有威胁力的战斗力,坚持着,战斗着!他们无法改变投掷位置,定在一个掩体之中,牺牲的可能随时存在。这一点,他们都清楚,早已做好了准备。为了这场战争,实际上他们已经零零碎碎地在付出自己的生命了。 残酷的战场成了一片火海、烟海…… 第十五集 一群鸽子在明净的长天上盘旋。 银灰色的翅膀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就像轻飘飘的云朵似的。鸽翅得意地鼓动,悠然地平举。鸽哨儿呜呜地掠过天空,一忽儿,远了,一忽儿,近了。鸽子打了几个旋儿终于飞走了,给人留下的是悠远的回味。 多么宁静呵! 是十月了,桂花儿正当时令,小黄米粒似的花藏在叶隙里,悄没声儿地编织着香阵。 桂花树下靠着个身穿蓝白条儿住院服的男人,他的右腿打上了石膏,两个腋窝处撑着拐杖,戴着墨镜。他的头仰着,随着鸽哨的声音转动,鸽哨的声音在天边消失了,他还是仰着头。 桂树后面似有轻微的响动。 他的墨镜平视正前方,在用耳朵“看”: “谁?” 无声。 他摇摇头,怀疑自己的听力了。 他掏出一支烟来,放到唇间。 桂树后面又是一阵窸窣响动。伸出一只手,擎过带烟盒的黄铜打火机,咔,火苗凑向了他嘴上的烟卷。 他感到脸颊灼热,取下烟卷:“谁?” 听到轻轻的一声笑,他颤抖了一下。 “江……护士长?” “童川!” …… 江曼托着他拄拐的臂,扶他坐在涂成白色的长条椅上。 江曼一身便装:印度红的风衣,黑尼龙紧身衫,绿军裤,她似乎重新找回了青春,容光焕发。 童川没表情的脸上又架了一副墨镜,显得木然。他直挺挺地坐着。 江曼咔地又打着打火机,在童川脸前举着,是点烟,也似乎要借火亮仔细瞧瞧他。 童川把手里的烟卷捏碎了。 江曼:“真忌了?” 童川:“忌不了啦。” 江曼“咔吧,咔吧”地玩着打火机,橙黄色的火苗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那就抽吧,我给你买好烟。” 童川无言,拐杖在无意义地点地:嘟嘟,嘟,嘟…… 过一会儿,童川说:“江曼,你的伤全好了?” “没事儿,好了,没事儿。” “听说你那天在‘死亡线’表现得很了不起,可我不懂,你跳到沼泽里算什么?” “与其让敌人打死,还不如自己找归宿,谁想同志们救了我。” “所以你还得找,活着,就是寻找归宿。” 这话什么意思? 童川的墨镜黑得像深潭,无波的深潭。 江曼:“我也算是死过一回了。” “一个人不能死两次。” “我就能。” “不能!” “好好,你说不能就不能。” 三十岁的女人战胜自己的古怪和倔强不易,可她战胜了自己——顺从了。 童川:“啊……天上好像有云彩?” “没有。” “我感觉到了——有。” “那是树阴。” “树阴是树阴,云彩是云彩。” 江曼诧异地望着那墨镜。 怎么了?他烦躁?是的,是烦躁。江曼想把话岔开,尽量去体贴、熨平、理解那颗烦躁的心。 “腿怎么样?” “完了。” “我问了问医生,说保得住。” “医生随便说说。” “真担心哪!开始我听说你牺牲了,我一下子人都木了。可我不相信,我就说你不是‘倒霉蛋’儿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倒霉蛋儿’!” 江曼笑了。 童川墨镜动了动,大概是眉头在颤动。 “对。不是。不是呵——我够幸运的,不但活着,而且,已经有姑娘托人向我表示爱情了!是盲人福利工厂的。我们的视力正好——零比零。我同意和她见面了——啊?!见什么面?怎么见?用不着,很简单。什么都简单了,零比零,呵呵,零比零!” “你编的。” “是真的。” “你编的。” 江曼的声音变了调,定定地看着童川。 童川却不可能看见她了,墨镜发出冷森森的反光,映出江曼欢愉——惊诧——痛苦的变化。 99lib.t>“江曼,我不会编故事——是真的。” “我老远来看你——就是听你说这些吗?” 江曼的心颤抖着,她本要发脾气使小性儿的,一见童川伤残的样子,一切怒气全部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心酸。 “江曼,护士长,算了。谢谢你的怜悯。当然,不只是怜悯,可也有怜悯。你走吧。咱们不必重复电影里的故事——你照顾残废人,我被照顾。你心灵美,自我牺牲,‘死’第二回……” 江曼的眼圈潮了。她说“死过了一回”,并不是这个意思啊!“你别这么说,童川,别这样。” 童川撑起拐杖:“你什么时候走?” “这回是探亲假,一个月。我们医院知道我来看你,院长说时间长点也行——不,我不走了!” 她是在宣告自己的决心。 童川愣怔了一会儿。 不远处,病房开着窗子,桂树左右,有三五病号在徘徊,草地上还半卧着个抱吉他的战士。 童川毅然挪动了拐杖。 江曼毅然去搀扶童川。 “不用。我一个人惯了。” “别逞能。” “你看看——就放心了。放心吧。我的心里是——一片——光明。” “这我相信。” “江曼,既然是探亲假,你应该回北京。” “八年前你也这么说。” “可是,他,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莽撞冒失的孩子了。” “她也不是八年前那个不知深浅的小姑娘了啊——童川,童川!” 她充满感情地叫着他的名字。 也许这一声呼唤,唤回了童川的记忆?他好像被记忆的潮水冲撞着,身体抖了一下,少顷又平静下来。 “江曼,你应该回北京。” 童川抛下江曼,说走就走了。那一副拐杖戳到地上,发出结实的嘟嘟声。他凭借路边花木和病房的味道,判断此身所在。他的两臂移动拐杖的夹角始终是相等的,步幅保持着一般大的尺寸。他一直朝着正前方,走到住院部的侧门,然后呈直角,僵硬地转了身躯,开门,消失在门内。 他直勾勾躺在病床上。 窗外,有个病友在拨动吉他的琴弦。那人没有唱出声来,可童川分明听到了那首电视剧的插曲,听到了那歌声,他背得出来。 我选择了:风雨泥泞的小路, 虽然没有人能踏上归途! 泥沼埋葬着落叶的翅膀, 风雨在石的脊背上敲鼓…… 呵,也许不能回归 我知道。 我也不想哪一天悔悟。 别说我开头就错,请给我 祝福! 我走了:白雾迷漫的小路, 虽然看不见脚印和花树! 我想猜透那远山的谜语, 但愿我是这里第一个音符…… 呵,没有带够干粮 我知道。 我想看看忍受能有多大限度。 别说我一错再错,请给我 祝福! …… 一夜无眠。 童川没住进江曼所在的医院,可他打听到了江曼的一切。他一直盼望着能同江曼在一起,现在,他既希望江曼永远离开,又害怕她离开一步。他曾经梦到过和江曼的结合,那曾经是多少诱人哪,在梦里他的心上生出了一双眼睛!那些梦的背景大都是在洁白无瑕的北方雪原展开。梦醒的时候,他仿佛一下子坠入无底的黑洞洞的深渊,感到怅惘,空落,甚至会像小孩子一样害怕起来。是呵,在现实中,他将无尽无休地在黑暗中生活了。正因为童川深深地爱着江曼,才不忍心去拖累她,让她在漫长的岁月里付出牺牲。他想,他必须习惯孤独,顺从于孤独,重新寻找自己人生的方式。即便他给评上功,人们簇拥着、引导着他登上庆功会主席台,戴花,戴军功章,时过境迁又如何?庆功会是大家的,生活是自己的,未来的中年、老年岁月 662f." >是自己的,不应让他爱着的人同自己一起活受罪!他支付出宝贵的双眸是为了祖国,别人支付出半生的劳累仅仅是为他——这让他如何受得住?瞎子!这个字眼儿是多么可怕的缺欠!所以,他在江曼面前违心而又痛苦地编织了一个盲女的故事。他希望江曼相信,他自己甚至也相信了——他以为,他的生活终将是这么个结局。 早晨五点半钟,军人的“生物钟”使他习惯地坐了起来。他第一次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好久,忽然想给江曼写一封信,尽可能把道理说明白,把不可改变的决心写明白,尽可能别伤人家的心。这封信,只能用他刚学会一点儿的盲文来写了。也好,留给江曼一些“密码”,让她找人去破译去好了。他在腿上垫了木板,盲文纸、铁尺和刺字用的笔。 江曼!——刚刚扎下这两个字,他的心就被刺痛了。 他一遍一遍地抚摸那两个“字”。 他用那尖尖的笔乱戳一气,最后狠狠地刺透了盲文纸,“笔尖”深深地插在了木板上! 然后,一切都停止了,他一动也不动。 一会儿,他听到两个人走进病房,女性化妆品芳香的气息飘了过来,那脚步是轻悄悄的,像云,像微风。 是护士。对,是两个99lib?护士。 他听到什么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随之,一阵北方旷野里常有的松脂的清香强烈地刺激了他。他伸出手去触摸一下,是炮弹壳里插着松枝。他碰到那尖尖的、润润的、挺挺的松针了。 童川问:“谁拿来的?” 病房护士答:“她。” “谁?” 病房护士“扑哧”一笑,示意病室内两个伤号,三个人都出去了。 “护士,请把这东西拿走。” 没回答,他只听到门响和人走出去的声音。他伸出手去推动那炮弹壳,想推得远一些,别叫那尖尖的松针刺他的心,勾起往事的回忆。他手刚碰到炮弹壳,炮弹壳自己移动了,接着,他感觉到松脂的清香变得更浓了,离他更近了。 他辨明飘来的方向,凭感觉去触摸——啊!他摸到了一双手,一双捧着插了松枝的炮弹壳的冰冷的手,而且,那纤手把他的手攥住了! 他像触电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正要给你写信。” “是吗?我看看。” “刚开头。江曼,你自己无法破译。” “一本我读过的‘书’,不需要破译。” 江曼放下松针和炮弹壳,拔下那“笔”,拿过童川刚刚开头的“信”,闭上眼,用指尖去感觉:“江曼……”她竟然在学盲文!可她接下来触摸到的却不是盲人的文学,是一颗自我刺伤的心,是乱糟糟的伤痕。她的眼圈一红,说: “童川,我们别折磨自己了。够了,八年,八年了啊!我们还有几个八年呢?你凭什么乱揣度人,乱委屈人?我难道还不值得你信任吗?难道你非得我上吊,跳井,然后把眼球给你,你才能看到我成了碎片的心吗?” “江曼!” 倔强内向的军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突然凭借第六感觉,准确地、有力地、毫不犹豫,忘记一切顾忌地抓住了江曼的手。 江曼的感情像决了堤的水,哭了,哭着扑到童川的床边,哭着用拳头捶打着她的人。童川的伤腿挨了小拳头的连击,痛得“啊”了一声,江曼才意识到做了傻事。她停了手,抬起头,憋了泪,忽然又抱住了童川的两肩,痛痛快快地哭起来。她完全放纵自己了。她难得有这样放纵的机会。她心里积郁了八年的感情是太多太多了。她的爱是真挚的、崇高的,她并不认为未来的日子仅仅是自己照顾他,只要和他在一起,他每时每刻也都在给予。 童川怕屋内有人,想推开她。 她叫着:“我不我不我不!…藏书网…我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了啊,你还要我怎么样啊?!” 是呵,你还让人家怎么样呢?童川的心被烫化了,他的空落落的眼窝里流出了泪。 慢慢地,江曼平静些了。她在童川的肩头睁开了泪眼,看到了一片油然的绿色,她问: “你看——呵不,对不起。你一定知道那炮弹壳里插的是什么吧?” 他当然知道。 知道那冰天雪窖的北大荒…… 知道那森林小火车站,木板房…… 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寄出的带着松针的信…… 哦,松针,那油脂的清香是多么强烈,多么执拗!它简直就是——“记忆草”。 整团的人全部在河里洗去了汗渍,全把军衣上的血迹漂净,全把钢盔用绿色的油漆漆过,全将自动步枪擦拭得瓦蓝闪亮。摩托车、电台车、吉普车、炮车焕然一新。背囊上插满了滇南绚烂的野花。 呵,凯旋,部队即将返回昆明了! 团长杨勇侠把队伍集合到峡谷里,望着那布满弹洞的猎猎战旗。望着钢盔下浴过血雨腥风的一张张脸,他严峻地要求部队——代表烈士接受人民群众的欢迎和检阅,要走出军威来!他依次念了一遍永远留在滇南大地的烈士的名字,做最后的告别。不,不是告别。他把泪花咽了回去——烈士们永远在连队的名册里了。军人,死是暂时的,生是永恒的。想想他们,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我们和群众一起分享凯旋的滋味吧! 呵,凯旋,军人的节日! 想想那人山人海的街衢,震撼人心的锣鼓、鞭炮、缤纷的花雨,成千成万双含泪带笑的眼睛……再想想穿插、进攻、雷场、堑壕,军人们沉浸在严峻的喜悦之中。通讯员小黄还漫山遍野地采了最美的野花,悄悄说,准备抛给人海里最漂亮的姑娘…… 谁也没想到,军车在开进昆明之前,路上接到命令——团队必须在午夜入城。 午夜? 午夜…… 凯旋之师的军车,缓缓地进入昆明市区。 除掉军车碾动柏油路面的寂寞的轧轧声外,一点儿别的响动也没有。 繁华的省会睡了。月亮远远地偎在中天。宽阔的道路两旁,路灯默默地擎着橙黄色的光。街旁的树无声地把树阴藏在夜幕里。鳞次栉比的高楼,一扇扇楼窗窗帘尽垂,灯大都熄了。偶尔有一两亮灯的窗口,似乎有人掀动了彩色窗帘向路上张望。有一座顶楼上提花窗纱里透出紫色的灯光,人影幢幢,从那里传来了“迪斯科”舞曲炙热的节奏。 行进着的军车的序列是多么整肃和威严哪!两辆摩托车在前面开道,后面是团首长的北京吉普,一辆辆卡车以等距等速缓缓行进,钢盔、枪炮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没有扎起凯旋门,没有夹道欢迎,没有欢呼与口号,没有姑娘与孩子,没有花雨与锣鼓,没有人知道这里行进着从血与火的战阵中回来的士兵…… 睡了,睡了,整个城市都在酣睡…… 只有十字街头——距军区总医院不远的灯晕里,立着两个人。一个是护士长江曼,一个是副营长童川。江曼怀里抱着一束系着红绸的苍翠的松枝。 童川今日换了军衣,墨镜显得深不可测,夜对他来说是黑暗和昼的连续,可当他听到军车的轧轧声时,心里就烨然亮了。 团长传了令,军车停了。 团首长下了车,向童川走来。 通信员小黄随之飞奔而来,手里举着那束美丽的野花。 小林也从驾驶楼里跳下了车。 杨勇侠团长拉住童川的手:“没惊动别人吧?” 童川:“没有。就我们两个。” 杨勇侠:“军区安排这时候进城,我直到这会儿才想通。不管怎么说,也得走出军威来。看到了吧,咱们八团很像个样子——呵不,对不起……你的眼睛……” 童川:“我看到了,我能看到。” 小林苦笑一声:“真扫兴。军区为什么让我们半夜进城?干吗不通知地方?城里的人好像全晕乎了,好像对这场战争一无所知。” 杨勇侠:“要是这样就对了。你想想,打仗,流血,目的是把老百姓半夜轰起来,欢迎你这位大功臣吗?你的大脑少一个皱褶!” 童川转了一下头,那墨镜后面似有亮光一闪。 是的,他想,这就对了。战争的目的也许就是让后方的人们永远忘记战争。 军车驶过了街市,就连灯光也收到了最小; 军车驶过了街市,在这静悄悄的午夜…… 1984年9月16日~10月3日昆明第一稿 1984年10月15日~12月17日北京第二稿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