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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词》
开头 神秘约会的女孩被带到了公安局
这是一个离奇的故事,但又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初春的一天上午,出租车司机大李正拉着客人往南平路方向行驶,腰间的呼机突然响了起来。大李边开车边看了一下呼机上的汉字显示:请于十二时五分到国贸商厦后门的广告牌下去见一个人。就这么简短的一行字,其他什么也没有。大李不由心生疑窦:这看起来像是什么人在搞恶作剧,否则,自己一个开出租车的,对方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神秘?
大李将客人送到位于南平路东头的珍珠宾馆后,把车停在宾馆的停车场,又取出呼机,看着上面的那行字琢磨了半天。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本地产的洪福烟,抽出一支点着了,猛吸一口,心里不由七上八下地嘀咕开了。大李是市出租车行业的先进标兵,不仅做人正直、善良,而且对工作极其认真,在出租行业干了十几年,从未有过违纪行为,表扬信倒是收到不少。还有,他的性格比较内向,不苟言笑,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人跟他开这种玩笑的。可呼机上明明白白写着让他去见一个人,自己要是失约,似乎又有些不近情理。
大李看看手表,时针正指向十二点,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开车从南平路到国贸商厦并不远,抄近路走上大马路,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事不宜迟,大李挥挥拳头,踢踢脚,心中充满了自信。尽管市区内不断有歹徒劫车的恶性案件发生,但他觉得凭自己五大三粗的块头,也能把歹徒镇住。何况,现在是白天,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几乎是在一种好奇心的驱使下,大李决定去会会这个人。他钻进驾驶室,将车子朝着国贸商厦的方向飞快地开去。一路上有人想乘车,他只是朝人家客气地摆摆手。
国贸商厦在市区南面的城乡交界处,三年前由北京一家大公司开发承建,但商厦开业不到两年就因经营不善而关了门,至今,没有转租出去。偌大的一座大楼,就那么闲置着,门前门后竟成了荒地,原有的草坪因无人整修,野草疯长,呈现出一片荒芜的景象。后门巨幅国产葡萄酒广告牌的下面,野草已长得有半人高,将广告牌子上的手拿酒杯翩翩起舞的少女的半截大腿都给遮住了。大李把车停在国贸商厦后门的人行道上,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一分钟。他下车后,先往广告牌下瞅了瞅,见空无一人,就径直走了过去。
大李在广告牌下草丛边的一块空地上刚刚站定,就听背后有人喊了一声:李师傅。大李急转过头,见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站在离自己不到两米的地方,正冲他微笑着。
“是你给我打的传呼?”大李吃惊地问。
“嗯,是我。”
“可我不认识你呀!”大李上下打量着女孩,不由一阵紧张,他担心自己是与卖淫女遭遇上了。如今不少卖淫的女孩,想尽办法拉你下水,谁敢担保眼前这个笑模笑样的女孩不心存歹意呢?大李这样想着的时候,慌忙往后退了几步。他深知这样的女孩是沾不得的,哪怕你离她近点都有危险,她会突然朝你扑过来,然后惊叫一声,说你要强奸她什么的,让你有理说不清,轻者讹你一笔钱,重者还会招来一群流氓没头没脑地揍你一顿。此情此景,让大李不禁心生悔意,自己真不该有这份好奇心,要知道这也许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大李可是没有这份本钱啊!他上有老下有小,老婆下岗,儿子小铁正念高中。这个家里里外外都需要钱,对他来说,除了兢兢业业地开车,争分夺秒地挣钱,别无选择。
大李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女孩又开口了:“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前些日子我坐过你的车,有你的名片。当时你说需要车,可打名片上的传呼呼你。后来,我还从电视上得知你是咱市里出租车行业的标兵。电视上说你拾金不昧,捡了乘客丢在你车上的一大笔钱,半点也不动心,连夜交还失主。”
大李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偷眼看着女孩身上的装束,看了半天,竟很难从服饰上猜出她的职业。她上身穿一件宽松式米黄色毛衣,下身是一条蓝黑色直筒裤,脚上是一双半新不旧的方头酒杯跟黑皮鞋。应该说,这女孩模样长得不坏,眼睛很大很亮,里面透着一股聪明劲儿,身材高高挑挑的,皮肤也挺白净。看那脑袋后面的小把子,倒像个学生;可你说她是学生吧,好像又缺少点娇骄二气。如今城里的学生百分之百都是独生子女,个个都是娇骄二气十足,而这个女孩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讨好你,巴结你。话又说回来了,她这身打扮也不大像“鸡”。卖淫女是不喜欢穿这样的休闲服装的。她们在春季里大多穿那种从南方买来的式样怪怪的服装,上身露着肚脐眼,下身是轻轻薄薄地让人能看到里面小小的三角裤头的超短裙,脚上早早地趿上了高跟皮拖,走起路来就像鸟一样一跳一跳的。这女孩与“鸡”们最大的不同是那头发,“鸡”们是千篇一律的爆炸式发型,也许正是那像鸡窝一般蓬乱的头发,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身份。还有,卖淫女们的目光是迷茫的,浑浊的,绝不会像这女孩的眼睛这般清澈、明亮。应该说,在城市里,开出租车的司机与“鸡”们打交道最多,尤其在深夜,那些在酒店宾馆和夜总会里挣足了钱的卖淫女,通常是搭出租车回家的。这些年,大李拉过不少这样的女孩,也跟她们磨过不少嘴皮,苦口婆心地劝她们做自食其力的人,挣干干净净的钱,可人家只当耳旁风,第二天晚上,照样心藏书网 满意足地从那些肮脏的地方钻出来……
凭着以往的经验,大李觉得眼前这个女孩不是那种人,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与女孩保持着一段距离。
女孩依然笑着,朝四下里看看,又往大李的跟前凑了凑。“你别这样!”大李往后退着,没好气地说。
“你怕什么呀,大哥?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于小蔓,干勾于,大小的小,漫山遍野的漫去三点水加草头的蔓。我约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大李见这个自称叫于小蔓的女孩要说正事了,这才低下头,正视她。
“大哥,我想租你的车。出趟远门。”
“去哪?”
“去唐山。”
“什么?是白云市郊的常山?”
“不,是河北的唐山。”
大李的眼睛一下瞪大了,脑袋也直发蒙:“坐出租车去河北,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大哥,我是认真的。”于小蔓看上去有点急,“你把我送到唐山,我付你一万块钱的车费。”
大李仍是半信半疑地:“你干嘛不坐飞机呢?”
“飞机不安全。”
“那火车呢?”
“火车也……也不太安全,我指的是我个人的人身安全。”
大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命就这么值钱?全中国全世界的人出远门都乘飞机坐火车,就你特殊!”
于小蔓见大李仍没听明白,就又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因为交通工具本身,而是乘车环境,我怕遭劫。”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听了于小蔓这番表白,大李不由警觉起来,他进一步试探着问:“你一个女孩子,又不带什么贵重物品,有什么好怕的。真撞上劫匪,把你给我的车钱扔给他就是了。再说,没听说飞机上有人抢钱。”
于小蔓一时没词了。迟疑了片刻之后,她才说:“我……带的东西其实真的挺贵重的,恐怕……听人说乘飞机要安检,我怕惹麻烦。”
“怕惹麻烦?你要带毒品去唐山?”大李不由提高了嗓门,脸色也变了。
于小蔓却并不慌张,又说:“哎呀,大哥,你都想哪去了?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带那玩艺儿。”
“那你到底带了些啥东西?”
“我不好明说,反正没有违法的东西,你就放心吧!大哥,你只管把我送到唐山,别的,你就别问了,行吗?一时半会儿的,我说不清楚,你也听不明白。你尊重一回我的个人隐私吗!”
大李复又打量着于小蔓,心里却在想着对策。看来想从于小蔓嘴里掏出实话是不可能的,但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思忖再三,大李决定先稳住她,于是便说:“那好吧!你定个时间哪天走,我好做些准备。不过,车费咱们还得细细地合计合计。”
于小蔓一听这话,忙说:“车费的事好商量,你回去算算,该多少就多少,反正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时间嘛,是有点紧,就定在今晚7点,你看行吗?”
“今晚就走是太匆忙了。出远门,我总得把家里的事安排安排。”
“我不能再等了。求你了,大哥。我会给你加钱的。”“那好吧!”
“说定了,晚上7点我在这个广告牌下等你。”大李说行。接着他又问了于小蔓的联系电话。于小蔓说她没有电话,不过,有什么变化,她会及时跟他联系。
大李心中越发纳闷了。他匆匆对于小蔓说了声“晚上见”,就朝着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
不料,于小蔓又跟了上来,叫了一声“大哥”。大李回头问:“你要搭车?”
“不不。”于小蔓连连摆手,“我知道你们出租车司机的嘴都挺严的,是可以信赖的人,一般都会为客户保密。不过,我还是想捎带一句,你千万别把我租车的事告诉别人。至少,别向人透露我的名字,连你的家人也别说,行吗?”于小蔓的脸上露出了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凝重神情。
大李只好点了点头。
大李接下于小蔓的“活”后,再也无心开车了。“唐山——一万元车费——怕惹麻烦——为客户保密——”这些让人敏感的词儿搅得大李心神不定。一万元钱去一趟唐山,的确是很有诱惑力的。这等于大李在白云市里开半年车的赚头。然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于小蔓所以肯出这样的价钱,恐怕只有一种解释:她携带的物品来路不明。联想到去年冬天白云市所发生的那起至今未破的抢劫珠宝店案,大李越发不安起来。那起案件发生在凌晨3点钟,歹徒破门而人,用刀捅死了值班的警卫,抢走了价值二百多万的珠宝。凌晨4点,路过珠宝店的出租车司机向警方报了案,警方立刻封锁了白云市各交通要道,对所有搭乘交通工具的出行的人都进行了盘查,但始终没有发现罪犯的踪迹。由此,警方得出结论,罪犯就窝藏在白云市。同时,呼吁市民们提高警惕,协助警方捉获罪犯。现在,这个于小蔓神神秘秘地要出一万元包车去唐山,会不会与这起抢劫案有关呢?罪犯抢了珠宝,在本地是很难销赃的,赃物一露头,他本人就会露马脚。因此,冬去春来之际,罪犯肯定要利用人们对此事的关注已淡漠的心理,将赃物带出白云市。由此分析,这个出手阔绰的于小蔓可能是罪犯的同伙,也可能是罪犯选中的销赃人。当然,于小蔓也许对赃物的来路并不知情,却在罪犯的一大笔佣金面前动了心……
大李将车子开到一片小树林边,熄了火,一个人坐在驾驶室里想了半天。他既怕冤枉了于小蔓,又怕放走了真正的罪犯,那他作为白云市的一个守法公民可是罪莫大焉!想来想去,他一咬牙,又发动了车子。
大李在公用电话亭前下了车,他忐忑不安地拨通了市中分局刑侦处陈玉明警官的电话。一年前,为侦破一起凶杀案,陈警官曾多次找他调查他在午夜时分拉的那个疑犯回家的时间。由此,他们结下了友谊。在大李的心目中,陈警官是个年轻有为对工作认真负责而又可信赖的人。
接电话的刚好是陈玉明警官,大李便说有一件急事想同他谈谈。
半个小时后,陈警官驾驶一辆三轮摩托车来到小树林边。
陈玉明像所有警官学校毕业的年轻警官一样,英俊、干练、聪明机智。他中等偏上的个头,身材均匀,五官端正,浓眉下那双眼睛永远闪着朝气勃勃的光芒,而他那挺直的鼻梁和宽厚的嘴唇,又给人以善良和真诚之感。虽然他走出警校才三年,却已侦破过两起震惊白云市的刑事大案,在破获皇家夜总会午夜凶杀案中,由于表现突出,还获得了省厅的嘉奖。就为这,他赢得了大李的信任。
不等陈玉明把车停好,大李就迎了上去。
“发生了什么事,李大哥?”陈玉明停好车,和大李一起蹲到小树林边的一块空地上,看着大李满脸严肃的表情问。
大李看看周没人,就低声把于小蔓租他的车去唐山的事给陈玉明讲了一遍。末了,大李又说:“我看那女孩倒不像卖淫女,不过她小小年纪从哪来的贵重物品?这确实值得怀疑。她还叮嘱我要为顾客保密,这就更让我起疑心了。听说去年那起珠宝店抢劫案一直没破,我就琢磨着她会不会与这案子有牵连,要把手里的货运出去……我本想直接到公安局报案,又怕冤枉了那女孩,万一她说的贵重物品是正道上来的呢?还有,万一这只是个恶作剧呢?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先跟你说一声,看这事该怎么办?”
陈玉明点了点头:“李大哥,你这样处理是对的。你们定好晚上几点走?”
“七点。她在国贸大厦后门的广告牌下等我。”大李说。
陈玉明想了想说:“这事你先跟谁也不要讲。晚上七点,你准时开车到约定地点,如果不是恶作剧,那个携带贵重物品的于小蔓一出现,你就开车把她带到刑侦处。物品来路清楚,就赔礼道歉,马上放人;如果有问题,就拘留她。到时我在刑侦处等你。另外,我会通知管区派出所的民警加强对那一带的巡逻!放心吧,李大哥,不会有事的。”
陈玉明很郑重地与大李握手道别:“谢谢你,李大哥,咱们晚上见!”
到了晚上七点四十分钟左右,于小蔓和她携带的那个小皮箱已安然无恙地被大李带到了市中分局刑侦处。于小蔓直到出租车驶进公安局的大门时,还蒙在鼓里,以为大李是顺便到公安局讨个通行证一类的证件呐。
“大哥,出长途还要带证件吗?”大李把车停到公安局大院的停车场时,坐在后座上的于小蔓问。
大李没吭声,因为这时已有两个警察站在了车外面。
于小蔓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明亮的路灯下,当那两个身着警服的人走进她的视野时,她的脸色就变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大哥你……你这么不讲信誉啊!”
大李感情复杂地扭过头去:“带着你的小皮箱下去,如果没事,他们会放你走,我就拉你去唐山;如果有事,那就怨不得我啦!”于小蔓像是没听瞳大李的话,仍坐在车上一动不动。
车外的警察只好拉开了车门。这一刻,于小蔓倒是显得很镇静,没有喊叫,也没有撕扯的动作,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女孩那样,顺从地提着一直放在身边的小皮箱下了车,被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地夹在中间,慢慢地往前走去。
大李也下了车,站在车旁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当于小蔓走到公安局办公楼门口的高台阶上,突然扭过头,朝他张望时,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完全没有了干净利落完成任务后的快感。他捕捉到了于小蔓那带着不信任和怨艾的目光。为什么她的脸上始终看不到恐惧,看不到惊慌?难道是我弄错了?但愿是我弄错了,那样的话,她就安然无事了,我会做出补偿的,我可以豁出去,不要一分钱,把她送到唐山。
直到于小蔓和两个警察的身影消失在办公楼里,大李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担忧在他的心头弥漫开来。他瞪大眼睛盯着人来人往的办公楼门口,从心底希望于小蔓能笑嘻嘻地提着她的小皮箱走下台阶,朝他跑过来。这想法尽管有点莫名其妙,但此时此刻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始终认为于小蔓不像个坏女孩。大李等啊等啊,然而,办公楼门口却始终不见于小蔓的身影。“她大概有麻烦了。”大李忧心忡忡地想。
大李终于失望地发动了汽车。当他开着车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时,身上的呼机突然响了起来,汉字显示是陈玉明的留言:谢谢你,李大哥!只这几个字,别的一句也没多说,可大李想知道的更多。于是,在经过一个公用电话亭时,他还是忍不住停车给陈玉明的呼机留言:关于那个女孩的事,希望能在允许的情况下,告诉我一声。
陈玉明和等在办公室里的刑侦处处长郝杰等几个人,当着于小蔓的面,打开了那只小红皮箱。箱内的贵重物品让他们不由目瞪口呆。在箱子的上层,用一个花布袋装着那枚放在银制首饰盒里的祖母绿宝石戒指;下面便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五十万元崭新的人民币。
更让陈玉明他们惊诧不已的是于小蔓的镇定自若。在他们从小皮箱里一件件取着这些扎眼的东西时,于小蔓只是表情冷漠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仿佛箱子里面的东西与她无关,她只是碰巧拣到这个箱子的。
然而,当陈玉明把小皮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摊在桌子上,边清点边让同事小耿登记时,于小蔓脸上的神情霍地变了,仿佛有一种声音将她从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中唤醒了,在陈玉明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她霍地站起身,朝着桌上的东西扑过去,然后,又用两手紧紧地将它们护在了胸前。
“不许动我的东西,它是我的!我的!”于小蔓边喊边哭了起来。
郝杰看着她,不愠不火地说:“没人拿你的东西,你看,我们一件一件都登了记,我们只是希望你能说清楚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请你坐到椅上子上,我们好好谈谈。”
于小蔓这才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带着哭腔说:“是别人送我的。”
“是谁送给你的?他为什么要送给你这么多钱物?”陈玉明看着于小蔓,耐心地说,“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也可以不回答。不过,弄不清楚这些钱物的来源,我们是不会放你走的。”
于小蔓低下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郝杰把祖母绿戒指拿在手里,久久地端详着:“这枚戒指也是别人送你的吗?”
于小蔓抬起头,眼睛盯着郝杰手里的那枚戒指,半晌才说:“它也是别人送我的。”
“你能说出送你礼物的人的名字吗?”陈玉明问。“不能。”
“为什么?”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告诉你们。反正这些东西不是我偷的、抢的。”
这时,郝杰把他的属下赵立民叫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赵立民马上心领神会地走了出去。
赵立民走后,郝杰让已做完登记的小耿把摆在桌面上的五十捆人民币全部锁进隔壁的保险柜里,并让他马上到档案室,取来有关档案材料。等小耿把钱拿走后,他朝陈玉明示了个眼色,两人一起面对面地坐回到了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于小蔓。此刻,他们几乎可以肯定面前的这个女孩遇上大麻烦了。这件看上去应由管区派出所处理的案子,很可能与刑事案件有了某种联系。郝杰已让赵立民通知被抢的老茂兴珠宝店老板马上到刑侦处辨认,如果这枚宝石戒指是老茂兴的货,那这个女孩就难脱干系了。
这时,小耿走进来,把一宗厚厚的案卷交给郝杰。郝杰将手里的戒指放到办公桌上,便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案卷来。
于小蔓仍在小声抽泣着。
“你今年多大了?”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陈玉明问道。“十……十七”
“于小蔓是你的真名吗?”
“我干嘛要说谎!”
“你是哪里人?”
“河北。”
“说具体点,河北什么地方人?”
“唐山!”
“家里都有什么人?”
“你问这干嘛?”
“不干什么,我只是想随便聊聊。”
于小蔓边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滴边说:“家里没什么人了。”
“你父母呢?”
“死了。”
“死了?”陈玉明停顿了一下,改变了话题,“你来白云干什么?”
“给人家当保姆。”
“你来了几年了?”
于小蔓开始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一年零十七天。”
陈玉明笑了:“这么精确啊!”
“我不会忘记的……”于小蔓突然打住了话头,怕冷似地打了个寒噤。
陈玉明不无同情地看着她。陈玉明正想继续问下去,这时赵立民从外面走进来说:“郝处长,老茂兴的田老板到了。”
“让他进来。”郝杰合上案卷,边说边站起身。他示意赵立民将于小蔓先带到隔壁的办公室,“给她弄点水喝,等她冷静下来再谈!”
于小蔓朝着已来到门口的田老板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她慢慢地站起身,又把无助的目光投向陈玉明。“去吧,一切都会弄清楚的。”陈玉明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女孩,充满了温情。
于小蔓这才跟着赵立民走了出去。
等于小蔓离开后,郝杰便让田老板到桌前去辨认那枚祖母绿宝石戒指。
高高瘦瘦的田老板弯着腰,从银制首饰盒里取出戒指,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戒托,借助桌面上的台灯光,反复地看着。
“这枚戒指是我们老茂兴的货,是一位富商白先生订做的结婚戒指,戒指的内侧刻了白先生未婚妻名字的缩写字母。这颗祖母绿宝石戒面价格昂贵,是南非宝石中的珍品。白先生的未婚妻在得知戒指被人抢走,还死了人后,认为很不吉利,居然和他分了手。”田老板抬起头,有些惋惜地说,“但愿这枚失而复得的戒指能让他们破镜重圆。当然,这得感谢你们警察同志啦!”
田老板说着,就把戒指递给陈玉明,让他看内侧刻下的字母。陈玉明看完后,不由感叹道:“做工真是精细啊!”
田老板边把戒指放进首饰盒里,边问郝杰:“你们是怎么找到它的?”
郝杰笑了笑,没有回答。田老板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郝杰让田老板回去准备好证件,明天来办理有关取货手续。田老板连连说着感谢的话,但陈玉明的心情却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于小蔓再次站到郝杰和陈玉明面前时,人已平静了许多,脸上也没有了泪痕。这大概是赵立民耐心开导的结果。
赵立民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拧亮了桌上的台灯,摆好了纸和笔,准备做记录。
这时,于小蔓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问:“我可以走了吗?”
陈玉明指了指她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说:“你先坐下,我们还有话问你。”
于小蔓瞪大眼睛看看正在阅读案卷的郝杰,又看看陈玉明,仍站着没有动,脸上却是一副很无辜的表情:“大哥,你们就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天都这么晚了,我还急着赶路呢!”
“可你必须说清楚这些东西的来源。”陈玉明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她,那口气分明在暗示她:说不清楚,你别想走。
“你让我说什么呢?这些东西真的是我挣的呀!”于小蔓像是又要哭了,薄薄的嘴唇一抽一抽地开始抖了起来。
赵立民却很有耐心地劝她先坐下,有话好好说。于小蔓这才无奈地坐到了椅子上。
陈玉明的口气又变软了,他像是同自己的妹妹拉家常那样,和颜悦色地问:“能讲讲你这一年是在谁家做保姆吗?”
不知为什么,于小蔓像是遭了霜打似的,蓦地低下了头,半天不说一句话。
“你的雇主的姓名,这也不能讲吗?”陈玉明依然轻声细语地问。看着于小蔓那张充满孩子气的娃娃脸,那孤独无助的眼神,他怎么也无法将她与犯罪联系在一起。
“我……我不想说。”
陈玉明久久地看着她,没有再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赵立民抬起头问:“你在白云有比较亲近的人吗?比如,一个唐山老乡,或是原来的雇主什么的。”
于小蔓双唇紧闭,只是摇了摇头。
“普通的朋友呢?”
于小蔓仍然摇头。
“比较熟悉的人总有几个吧?”
对这个问题,于小蔓既不回答,也没摇头。
“我不明白你干嘛要这样做。这真的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在白云呆了一年多,用你的话说,还挣了这么多钱物,怎么会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呢?”陈玉明有些生气了,“你总不能生活在真空里吧,而这些东西也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你别问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于小蔓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猛地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陈玉明吃惊地看着她,赵立民也停下了手中的笔,诧异万分地看着她。在说出这句话后,于小蔓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显露出的敢作敢当的神情,已大大超出了她的年龄,也不应该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在这样的境况下的反应。
正是于小蔓这突发的“豪情”把陈玉明震怒了,他浓眉紧锁,心肠一硬,冲她喊道:“于小蔓,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你有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他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首饰盒,“这枚宝石戒指是去年冬天遭抢劫的老茂兴珠宝店的货,在那起抢劫案中,珠宝店的保安被人杀害了……”陈玉明说到这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于小蔓。
郝杰的目光也从案卷上移开,抬起头,打量着她。
但于小蔓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的。她先是咬了咬嘴唇,皱着眉想了半晌,尔后,像是没听明白陈玉明的话,嘴里喃喃自语着:“这怎么会跟抢劫案扯上了,你吓唬人!”说着,又孩子气地斜眼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我已看穿了你的把戏。
陈玉明并不理会她那挑衅的目光,只是把那首饰盒冲着于小蔓晃了晃,不急不躁地说:“我不是吓唬你。刚才老茂兴的田老板已认出它来了。”
于小蔓凝神看着那个首饰盒:“它怎么会是抢来的?这不可能!不可能!”
“你是从哪得到它的?”郝杰趁机换了一个方式问道。
“是我拣来的。”
“从哪.99lib.儿拣的?”
“路上。”
“你又说谎了。谁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扔在路上,让你拣啊!刚才你还说是别人送的,这会儿又说是拣的。这枚戒指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你必须讲实话。不管它是谁送给的,这都是往火坑里推你呀……”郝杰故意放慢了语速,给于小蔓一个考虑的机会。
果然,有那么一会儿,于小蔓不吭声了,像是在思考,在权衡利弊。她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矛盾、不解、痛苦、决断……各种表情飞快地在她那99lib?张孩子气的脸上无遮无拦地演绎着,尔后,仿佛有人在她的耳边轻轻地给予了她某些提示,至少是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大声说道:“我说过,我所有的东西都是干净的,我没偷也没抢。你们应该相信我。”毫无疑问,这枚老茂兴的戒指让她感到了不安,让她有些惊慌。
“我相信你为这些钱物是付出了代价的,也相信你不会去抢劫。可你不觉得你的所得超出了常规吗?”郝杰仍然慢条斯理地说。
于小蔓复又垂下眼帘,一言不发。陈玉明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赵立民合上本子,看着于小蔓。
“好了,咱们换一个话题。能讲讲你做保姆那家雇主的情况吗?”过了一会儿,陈玉明问。
“我不想说。”
“这可不是个好办法。假如你肯说出雇主的名字,至少他们能帮你澄清一些事实。”郝杰说。
在郝杰期待的目光的注视下,于小蔓连连地摇着头。
“你不讲,我们也会调查出来的。”陈玉明有点生气了,“你不肯说出雇主的名字,是因为你箱子里的物品与他们有关。”
“不是这样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也不是他们送给我的。”于小蔓嚷了起来。
“那为什么你不能讲出他们的名字呢?”
“我不想说!就是不想说!”
陈玉明铁青着脸,不再问什么了。
于小蔓偷眼看着他。随之垂下头。这一刻,她又像一个无助的孩子那样,两眼困惑地凝视着铺了地砖的地面,仿佛从那上面能找到答案。
郝杰和陈玉明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对于小蔓说:“既然你什么也不想说,那你得在这里呆几天了。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告诉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于小蔓始终没有抬头,在她跟着赵立民走到门外时,迎面扑来的黑夜,让她不由用两手蒙住脸,绝望地低声啜泣起来。
一、灰暗日子使她想走得越远越好
本来,她以为在今夜就可以逃离这座城市,回到故乡去开始新的生活了。孰料,结局竟会是这样的……两行热辣辣的泪水从于小蔓那迷茫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没有用手背去擦,一任泪水恣意地淌着。
人生就像站在一座深渊的边上,当你没有掉下去之前,并不在意自己危险的处境,可一旦掉下去,就很难得救了;而掉下去又是多么容易啊,只要一步走错!
她于小蔓究竟走错了哪一步呢?
于小蔓透过泪眼望着拘留所房间顶棚中央一只五瓦的小灯泡,从那里射出的昏黄的微光告诉她,这里的夜是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她侧耳谛听着死一般寂静的四周,突然悲哀地想到,也许今生今世都要与这死寂相伴了。
五十万元的巨款——还有那枚致命的戒指。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曾几何时,她还是个清白而又贫穷的女孩,而顷刻间,一切都变了,她突然成了富翁,也突然成了所有罪证的集聚者。经济犯罪和杀人抢劫……而这些赠予者却有着双重身份:既是她的恩人,又是罪犯……是的,她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就是死也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还好,在此之前,当她和赵立民走出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办公楼时,乘其不备,在浓浓的夜色中,她已将装在贴身衣袋里的那封信吞进了肚里。她很庆幸自己临行前对物品所做的分类,否则,如果这封信继续放在箱子的上面,就会落入警察之手……而现在,她却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一有名有姓的罪证给销毁了,她不会让警察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的。
当那一个个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时,她的内心一片混乱,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在这些美丽善良真诚的面孔面前,完全混淆了界限。她是理不清楚的,面对着这个混沌的世界,也许只有三缄其口,还能为她留住最后的一点尊严。至少,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于小蔓喃喃地问着自己,尔后又困惑地摇着脑袋,精神陷入迷离的状态……
应该说是那个星期一的早晨,改变了她的人生。
槐树镇的春天就像大多北方乡村的春天一样,天幕深远,万里无云,白天夜晚都刮着三到四级的西南风,有微微的寒意,但却被暖洋洋的日光给冲淡了。在这草木复苏的季节,校园甬道两边的松墙和教室窗外稀疏的林子里,柳树和刺槐在一个冬天里憋足了劲,飞快地生长着,今天伸出了枝条,明天又露出嫩黄的新芽,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绿树叶和青草的气味。脱去了冬装的初中生们,男女全都穿着蓝黑色的有些肥大的校服,这使他们看上去显得有些少年老成。不过,就像春天中复苏的天地间的万物一样,蓝黑色依然掩盖不住少?男少女们那洋溢在脸上的充满青春的气息。
这个星期一的早晨,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刚刚响过,教室里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
班主任袁老师背着手,走进了教室。
男生女生们立刻装模作样地板起了面孔,打住了还没嘁喳完的话头。
个子矮小,长着细眯的眼睛和大大的红鼻头的袁老师走到了讲台上,两手用力地撑着长方形的讲桌,很有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就像是一声命令,男生女生们的目光一下子全集聚到了袁老师的脸上。
袁老师很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
“利用上课前的几分钟,讲两个问题。”袁老师再次清了清嗓子,用有点尖利的嗓音说,“一是昨天的语文作业个别同学还没交,下课后马上交到课代表那儿。第二个问题是有关辅导费的事,我们班有一个同学也太不自觉了,竟然欠下三个月的辅导费不交。她这样做简直就是在剥削,拿老师们的血汗不当一回事儿。”袁老师越说越生气,嗓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同学们,手拍良心想一想吧,老师为了让你们有一个好的学习成绩,将来有一个好的前途,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辅导你们上晚自习,三个小时才收五元钱,这是多么廉价的劳动力啊!可就这样,还是有人赖账……”
女生们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看坐在靠窗子第五排座位上的于小蔓,有些人开始小声地窃窃私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男生们也把目光投向窗口。
此时,那个叫于小蔓的女孩也伸长了脖子,侧着身子,像雕像般地一动不动地向窗外看着。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见,窗外那片曾让她感到神奇无比的林子,在她的眼里已变得一片模糊。她只是不想低下她那好看的像长颈鹿一样的脖颈,不想让眼泪流出来,更不想让人看到她那被烧成了火红色的面部。这个曾被父亲于海亮喊做“小苹果”的十六岁的女孩,有着健康的肤色,脸蛋圆圆的,嘴巴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前额没有一丝留海,头发全拢到脑后,系成了一个小马尾巴。这使她那很突出的前额看上去十分光洁美丽。只要在阳光下站上半个小时,她的脸上就会镀上一层淡红色,一层跟苹果差不多的颜色。即刻,这少女就变得娇艳欲滴了。她的个子挺高,足足有一米六六了,不过,由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细长的双腿和还没有隆起的胸部让她显得瘦弱了些,但在同龄人中仍有点鹤立鸡群之感。她的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她从不允许自己在学习上懒惰、懈怠,从不允许自己在哪方面落人后边。这些力量来自于父亲于海亮不幸遇难之后。本来,在此之前她是快活的,无忧无虑的,还有点不思进取。但父亲的突然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这使她在那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她的脸上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愁苦的表情,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她深深地知道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换句话说,她是从天上掉到地上来了。父亲活着的时候,从没让她为缴纳学杂费而为难过,从没让她感到生活有什么压力。那时上小学的她,只要回家说学校要收什么费,母亲连秀的脸就拉得老长,母亲从没喜欢过她,母亲怀孕时希望生一个能成为家里顶梁柱的男孩,于小蔓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曾让母亲厌恶不已,生气地扭过头去。于小蔓一直很害怕向母亲要钱,她知道在母亲的心目中,把钱花在一个早晚要嫁人的女孩身上,是一种浪费。只要听说学校要收费,母亲就会哭丧着脸唠叨个没完:“怎么老是要钱?奶奶治病加上死后的殡葬费欠下的上万块钱的债还没还一个字儿。”父亲却笑着问:“多少钱?哦,二十块,那就二十块吧。咱再穷也不能让小蔓在同学面前丢脸。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去找邻居借。”父亲这样说着,就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工夫,就拿着钱回来了。父亲在把钱交给于小蔓的时候,母亲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边哭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嫁给你都过了些什么日子?十几年了,身上穿的还是在娘家做闺女时的衣服,洗得都没了颜色;时兴的金银首饰我有一件吗?还有这房子,当初我嫁你时,你说一定让我住上村东李家那样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在咱寨花村,我过得最苦,我过的……过得就像旧社会……我都不敢回娘家了,生怕碰上表姐向我讨债……”对于母亲的哭泣,父亲常常显得束手无策。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别哭了好不好?我会想办法挣到钱的!”
于小蔓读五年级的那年冬天,寨花村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他们是为邻省的虎山煤矿招采煤工人的。招工的人说,虎山煤矿是国营大煤矿,各种设施全国一流,下井工人的待遇丰厚,管吃管住,除固定工资外,每月奖金五百到八百。招工人的话让寨花村一下子沸腾起来。这天上午,聚集在村西头碾房门口太阳地里的壮汉们都争先恐后地报了名。但到了下午,招工名单上却只剩下于海亮等七个人了。大多数人打了退堂鼓,他们被父母或是妻子拖了后腿,说是“要想死得瘌,下井背煤块”。但挣钱心切的于海亮和妻子连秀却对这句恶毒的顺口溜充耳不闻,连秀甚至有些兴奋地开始给丈夫准备行装,为此,她又回娘家向表姐借了二百块钱。不过,这回错钱她不再脸红气短,而是有些理直气壮地说:“等海亮去了虎山,很快就还你钱。”父亲是在冬天里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走的,他们要走五十里山路,到一个叫柳河的地方等过路的火车。那会儿,做完作业的于小蔓刚睡下不久,父亲没有喊醒她。父亲只是站在她的床前,为她掖好被角。那会儿,于小蔓正做着香甜的梦,她的脸上红扑扑的,露着幸福的笑容。父亲为什么没有把要去下煤井的事告诉于小蔓,这对于小蔓来说至今还是一个谜。他害怕看到她因了离别而让泪水弄脏了红苹果脸吗?他担心这花蕾一般的女孩会为此而愁眉紧锁吗?不知道,于小蔓只知道父亲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形下走的。但父亲走后的几个月,一直有信来,也有钱寄来,虽然不像母亲渴望的那样多。一百元或是五十元对母亲来说是微不足道的,这离还那一万元钱的债务相差甚远。“这点钱好干什么呀,连一个学期的学杂费都不够。”母亲埋怨道。于小蔓却为此感到宽慰,即使父亲没有钱寄来,只要写上满满两页纸的家信,于小蔓就满足了。因为这些家信能填补父亲走后留在她心中的那片空白。债务什么的,那是大人的事,有父亲呢,用不着她操心。
一年过去了,父亲没有回来探家,于小蔓凭着读父亲的信和给父亲写信,来慰藉那颗思念的心。但那时她的日子里仍然有欢乐,因为,她知道父亲还健壮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离她远点罢了。更何况等父亲挣够了还债的钱,就会回来。
于小蔓考上槐树镇的重点中学了,村里十几个该升初中的孩子中,仅她和她最好的朋友王波考上了重点中学。王波的哥哥王亮早在两年前就考上了大学,在远离家乡的白云大学读法律系。村里人都为他自豪,也为王波一家自豪。王波的父亲是下乡知青,在乡下结了婚后,就没有再回城里。他算是个不太走运的人,还好,两个孩子继承了他的聪明才智,都很有出息。于小蔓写信把这个喜讯告诉了父亲,父亲当即写来了祝贺的信,并随信寄来五十元钱,说是要“专款专用”,给“小苹果”买条漂亮的裙子,作为奖励。
这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离于小蔓新学期开学的日子不远了。到镇上的重点中学念书后,她将要住在那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母亲决定带她到集市上兑现父亲给她的奖品,同时,也为她买几样住校用的东西。母亲难得有空带于小蔓逛一回集市,因此,于小蔓就像过节一样高兴。她早早地起了床,穿上了表姨家的姐姐送她的一件式样过时却还挺新的小碎花短裤褂,母女俩各自骑着头天晚上从邻居家借来的自行车,一路摇着清脆的铃声朝着十二华里外的槐树镇奔去。
槐树镇是个古老的镇子,这几年横贯南北的一条马路两边虽然盖起了几幢两层高的楼房,但街面上更多的仍是那些已显破旧的老房子。在这些两间或三间的门头房的门楣上,都挂着鞋店、服装店、五金店、点心铺、照相馆等招牌。最繁华的当属镇子的中间地带,这儿不但有槐树镇仅有的一家电影院,而且还有两家新开的大酒店,镇政府和其他公共设施,如邮政局、新华书店等也建在这里。再往南走,便是公共汽车站,隔着一大片田地的小山包那边,才是镇中学。这会儿,整个镇子都热闹起来,到处都是车水马龙,人嚷马喧的。马路边上,已摆满了来自本镇和其他邻镇村民及小商贩们车拉肩挑背驮来的各种瓜果蔬菜、臭鱼烂虾和廉价的服装布匹鞋帽。集市上人山人海,那些做烤饼、炸油条、蒸包子、烧猪头肉生意的个体户们往往在马路头上占下一片空地,支起锅灶,就干起来。他们挥汗如雨,一手拿铲子,一手抡着自己的食物,向过往行人兜揽着生意。
于小蔓和母亲从镇北的入口处拐上南北马路,便下了自行车,推着慢慢往前走。
长这么大没逛过几回集市的于小蔓,一边将车铃摇得响个不停,一边东张西望地看个不停,一会儿,她被从面前走过的少女们款式新颖的连衣裙迷住了,一会儿,她看着那些戴着太阳镜的时髦年轻人发愣,一会儿,她又扭过头去追逐着同龄人脚上的一双透明的塑料凉鞋:“妈,你看,那鞋就跟童话里说的水晶鞋一样。”她新奇地说。
“你不要看见什么喜欢什么。五十块钱,买不了那么多东西。”母亲有些愠怒的样子。母亲在往外掏钱时,永远都是一副生气的神情。
“我没说要买呀!”
“那就不要一惊一乍的。”
于小蔓不再吭声了,不过,她的眼睛却没闲着,她觉得这个集市真是充满了新奇和神奇。母亲并没有因为于小蔓对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布和各种式样的鞋子感兴趣,就在那儿多停留一分钟,相反,她老是催促着于小蔓快走。终于,她们在一个服装摊前停了下来。母亲先是大体看了看,然后指着一件件适合于小蔓穿的裙子问价钱。摊主是个跟母亲年龄相仿的妇女,她很耐心地回答着母亲的问价,也很有耐心地给母亲讲着每条裙子面料的特点。但母亲连试也没让于小蔓试一下,听着人家报价,就连连地摇头。这家看过了,又转向另一家,问来问去,仍是谈不成,几乎所有的衣服在母亲看来都贵得吓人。一开始,于小蔓还挺听话地站在一旁看母亲向摊主问价,讨价还价。看过三四家后,于小蔓终于沉不住气了,就在母亲喊她去另一个服装摊时,她冲着母亲大声说:“不买了!不买了!”说着,一扭头,推着自行车朝来路飞快地往前走。母亲在她的身后喊着:“你等等,你等等!”她没有回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小蔓那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穿过人群,她跳上了自行车,边拼命地往前骑着,边伤心地哭着,汗水和泪水将她那张小苹果脸弄得横一道竖一道的,就像一个不满意自己作品的画家,突然用画笔在已完成的作品上胡乱地画着。于小蔓顾不上去擦脸,也顾不上回避行人投来的惊讶的目光,她气乎乎地喘着气,小脸气得透红,圆眼睛哭得红肿,她觉得自己让母亲给骗了,母亲压根儿就没想给她买衣服……
在拐上通往寨花村的那条大路后,路上的行人变得稀少了,一阵阵凉风迎面吹来,这让她心头的火气也渐渐地平息下来。她回头看看,母亲并没有追上来,便停下车子,想下到路边的河沟里洗把脸。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喊着她的名字,像疯了一样骑着一辆自行车迎面朝她冲过来。
“二叔!”于小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怔着站在原地。
邻居家的二叔也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满脸的泪痕:“你都知道啦?”
“二叔,你说什么呀?”
二叔仔细地打量着她,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问:“你妈呢?”
“我妈还在集上。”
“你先回家,我去集上找你妈。”
“二叔,你找我妈干什么?”于小蔓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头。她睁大那双红肿的眼睛,盯住二叔惊慌的脸,又一次问道:“二叔,发生了什么事吗?”
二叔的目光再次在于小蔓红苹果般娇嫩的脸上掠过,他迟疑了一下,叹口气说:“你先回家吧,啊!”说着,就不管不顾地跳上自行车,逃也似的朝着槐树镇方向骑去。
父亲于海亮惨死的噩耗就是这一天传到村里来的。那是一场事故——矿井瓦斯爆炸,二十三个矿工被困在井下,无一生还……这一天是全寨花村的忌日,和于海亮同去的人中,有五人在这场事故中丧生。八月二十四日这一天,于小蔓那在远方的天空訇然坍塌了。这一天她还不满十四岁,但她知道自己似花如梦的童年就此完结了。噩耗传来后,她甚至没来得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母亲在集市上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立刻昏倒在大街上。紧接着,就被送到了镇医院。于是,这个始终把丈夫当做摇钱树的女人的意志被彻底击垮了,除了哭泣,她什么也不去想了,甚至对继续活下去都没了信心。她老是念叨着:让我跟他一块去吧,他扔下这么一堆债务让我怎么办?医务人员就劝慰她说:你别这样想,你还有孩子呀!你得为孩子想想。但她却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管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没那么大的力量。母亲的话让于小蔓很伤心。但她心里清楚,这就是母亲所能面对的。母亲这个娇小孱弱的女人自嫁给父亲之后,一直依靠在父亲健壮坚实的肩膀上生活,除了唠叨,她真的没有能力为这个家分担些什么。因此,当家庭的顶梁柱突然离去后,母亲便束手无策了。就这样,痛不欲生的母亲一直住在医院里,她把家里的鸡鸭猪羊留给于小蔓管理,把整个家留给于小蔓来支撑。
父亲的骨灰是姑父和村里其他遇难者家属去虎山矿给一起带回来的。矿上只给了五千块钱的抚恤金。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国营煤矿,而是一家个体开采的小煤窑,安全设施极差,生活条件苦得像“旧社会”,父亲他们住在下面潮湿上面露天的工棚里,拼死拼活地干上一个月,只能拿到三百块钱。为了还清家里欠下的债务,父亲几乎把能得到的每一分钱都寄了回来……出事后,矿主扔下几万块钱,跑得没了踪影,遇难者家属只好带着骨灰返乡。姑父在把父亲的抚恤金交给于小蔓时,这个五尺高的汉子忍不住泪流满面:“收好它,小蔓,这可是你父亲的血汗钱啊!”然而,姑父前脚走,母亲娘家的表姐就登门讨债来了,生生从于小蔓手里抢走了那五千块钱。表姨还说,你妈还欠我五百块,不过,这五百块恐怕这辈子她是还不上了。表姨当着于小蔓的面,气忿忿地说自己算是瞎了眼,不该把钱借给这种没能耐的人。家里出了这样不幸的事后,母亲娘家惟一的亲兄弟只在父亲的骨灰下葬那天露了一次面。舅舅家住在槐树镇上,开着一个小卖部,日子过得不错。因此,舅妈很怕和她们家来往。外祖父母在世时,逢年过节母亲总要回娘家看看,两位老人过世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与娘家便断了来往。
才几天的工夫,于小蔓不仅经历了失去世界上最亲的人的打击,而且还尝尽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她已经欲哭无泪了。她像一个小主妇那样,家里家外地忙着,一大早起来,就要把羊牵到山上拴好,接着就是拉着沉重的风箱煮猪食,提着冷好的猪食一勺一勺倒进猪槽里,把猪喂饱,然后就轮到把鸡窝里鸭窝里已等得不耐烦的鸡鸭们放出来,喂上食,还要清理一下窝里的粪便。这样忙着的时候,就有邻居跑来告诉她,西沟她家的那片花生该除草了,草长得比庄稼都高了。于是,她边汗流满面地应着,边草草地吞食着昨晚邻居二婶给她送来的几个白面火烧。好在躺在医院里的母亲不用她照顾,村里在虎山煤矿遇难的几家人都有人躺在镇医院里,大家相互照应,镇政府说医疗费全免。于小蔓只需过几天到医院去一趟,她去医院看母亲不是为了感情,而是为了义务。悲伤中的母亲越发不拿她当回事了,她几乎不怎么理睬于小蔓,更别提去抚慰孩子那颗受伤的心灵了。母亲看上去真的不打算再过下去了,她居然闭口不问家里的事情,仿佛她一直精心照料的那群牲畜和庄稼压根儿跟她无关。于小蔓可不能不管,如果她也不管,这个家就彻底完厂。吃完早饭,才八点钟左右,于小蔓就不得不提着个拾猪草的筐子上山了。她来到自家的地头,犯愁地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果然草长得比花生棵高,那些黄毛草、大蒿草一丛丛地疯长着,要比花生棵高出好几公分。于小蔓有些发狠地蹲下身子用力拔着扎根很深的黄毛草,每拔起一丛,她就生气地往地头上一丢。在不经意间,太阳升到了天中央,这个大火球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滚动着,连清凉的山风都给烤得热乎乎的,风从地面上掠过时,犹如一阵热浪掀过来,让人感到透不过气。阳光强烈而刺眼,野草和庄稼像是在燃烧,闪着耀眼的亮光。于小蔓那白嫩的脸蛋和脖子开始变得红扑扑的,上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痒,当汗水滴到上面时,还有些灼痛。她直起腰,用衣襟擦着脸和脖子上的汗。她半点做农民的经验也没有,大热的天下地,甚至不知道该戴一顶草帽和一块擦汗用的毛巾。当她发现自己干了大半个上午的劳动成果,只是清除了地头上的一小块野草时,她突然难过地哭了起来。庄稼地里的活对她来说,要比养猪羊难多了。她透过泪眼看着自己被野草勒得起了水泡的手,越发感到了绝望。她坐在地边的草丛中,痴痴地望着远处的黛黑色的群山,她多么希望此刻父亲正走在那山间小路上,可父亲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仿佛有人猛击了一下她的后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引来了在沟那边拔草的邻居二叔和二婶,二婶抹着眼泪安慰她说,地里的活大伙儿会帮忙的;二叔则默不作声地猫腰到地里干了起来。
后来,母亲出院了。回到家里的母亲又像从前一样开始家里家外地忙着。这期间学校早就开学了。母亲没有问于小蔓还想不想上学,于小蔓也不再提上学的事。她和母亲就像两个陌生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开口讲话,家就像坟墓一样阴沉而又死寂。这天,姑姑和姑父来看望她们。姑姑看着一个多月里变得又黑又瘦的于小蔓,心疼得哭了起来。家境并不富裕的姑姑和姑父当即决定送于小蔓去学校,并为她负担全部学费。母亲没有阻拦,却也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脸上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在母亲看来,于小蔓是于家人,于家人要怎样就怎样吧,她管不了那么多。于是,于小蔓又回到学校念书了。
在失去父亲之后,于小蔓的日子突然变得漫长了,她和母亲之间依然没有什么话可说。每到周末她从学校回到家里,就感到孤独难耐。要不是为了回家拿这费那费的,她宁肯一个人呆在学校的宿舍里。上个周末,她像往常一样从学校回到家里。看着母亲围着牲畜们忙着,她就站在地上发呆。她心里很为难,不知该怎样开口向母亲讨要欠下学校的这笔辅导费。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开口讨要了,她已经拖欠了三个月,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她知道母亲很难,每回学校收这费那费时,她的心里就忐忑不安。按说,钱的数目并不大,比如,校服费七十元,书报费十元,教具损失费十元,试卷费十五元,班费五元,电影费两元,加餐豆奶费九元,开水费三元……对于家庭富裕的孩子来说,这点钱算什么呢?可她就不同了,她向母亲要一分钱都很难张口。她很清楚,母亲原本不打算让她念中学的,母亲拼死拼活地干,只是想还清家里的债务,而不是供她念书。她很害怕伸手向母亲要钱,但这杂七杂八的费用她又不好意思向姑姑和姑父张口。每到一个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姑姑就早早地把书钱和学费给她送来。正是姑姑的坚持,母亲才硬着头皮让她留在了学校里,但当母亲不得不把刚刚攒下的一点卖鸡卖鸭的钱为她支付这些费用时,母亲总是不停地叹气,像是要哭的样子。每每她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些零散的票子时,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可那毕竟都是十几块钱,最多几十块钱,而这一次却是三个月的辅导费一百五十块啊!母亲是不会给她这么多钱的,再说,也许母亲手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钱……天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母女俩闷头坐在地中央的破木板钉的饭桌上吃过晚饭后,连灯也懒得开,便又闷头坐在黑暗中。“妈,学校要一百五十元钱的辅导费。”黑暗终于给了于小蔓开口的勇气。在黑暗中,不管母亲如何回答,她都用不着看母亲那张难看的苦脸了。半天,母亲没有回答。于小蔓没有再重复刚才的话。她相信母亲已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她在寂静的夜色中期待着母亲的回答,又害怕母亲的回答。直到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睡觉时,母亲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早晨,于小蔓六点就该动身去学校了。她起床时,母亲没像往常那样,已坐在灶前烧火,而是关紧了房门,仿佛还在睡着。于小蔓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到底没有伸手去敲门。她心里明白,母亲是在躲她,母亲不想给她这笔钱。她的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但她没让泪水流出来,一扭头,饭也没吃,就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为了于小蔓欠下的那一百五十元钱,袁老师仍像个碎嘴的老太婆那样喋喋不休地说着。于小蔓的两眼依然死死地盯着窗外,她不敢扭过头去看讲台上的袁老师,可她真希望他马上闭嘴,他完全可以把她叫到办公室训斥一顿,他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个没完,他再这样讲下去,她会忍不住的,羞愧和愤恨会让她哭出来的。可她不想哭,不愿哭,尤其当着同桌李玲玲的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眼泪轻易地流下来。不用问,这会儿李玲玲肯定正一脸讥笑地瞧着她。这个长着满脸斑雀比于小蔓大三岁的女孩,不仅人长得丑陋,而且心胸狭窄。她是从别的学校转来的,是她那在槐树镇开夜总会的父亲给学校捐了一大笔,并送给校长一辆二手桑塔那轿车之后,才得以走进槐树中学的。此前,她在普通中学有过留级两年的纪录。班主任袁老师让她和于小蔓坐在一起,是想让于小蔓帮她那愚蠢的脑瓜开窍,可这位有钱的阔小姐却并不看重聪明和才智。她从没把于小蔓放在眼里,就像于小蔓从没把她放在眼里一样。她之所以瞧不起于小蔓,是因为于小蔓的贫穷,于小蔓在同学中穿得最差,学习用具最差,甚至连学校食堂那三毛钱一份的烂菜都买不起,更别提在宿舍里和大家一起分食那些女孩子爱吃的零食了。李玲玲瞧不起于小蔓其实还是源于对于小蔓学习成绩的嫉妒,她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教化学的吴老师在班上表扬于小蔓学习用功的同时,还“号召”她向于小蔓学习。每当这时,她的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罐子一样酸溜溜的。就凭于小蔓那穷样儿,让我向她学习?李玲玲心里一百个不服气。好在班主任袁老师和李校长给足了她面子,常常把她父亲对学校的贡献挂在嘴上,李校长在期末的全校师生大会上,还亲自把一封给她父亲的烫金大红封皮感谢信交到她的手里。尽管如此,李玲玲还是感到心里不平衡,她讨厌比自己聪明的女孩,她恨不能把这样的女孩统统赶出学校。假如没有于小蔓在学习上的聪明,也就没有她李玲玲在学习上的愚笨……
现在,又轮到于小蔓出丑了……于小蔓知道李玲玲为此该是多么得意,多么兴奋。就为这,她不能哭,她决不哭出来,决不让李玲玲看笑话。于是,她使劲地咬着嘴唇,努力克制着不让那正奔涌向眼眶的泪水流出来。
假如袁老师的讲话就此打住,于小蔓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然而,就在这时,袁老师的话锋一转,讲出了另外的话:“至于这位同学是谁,她自己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清楚,在这里我就不点她的名了,目的是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袁老师说到这儿,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一些浑头浑脑的男生禁不住交头接耳地问前后座位的女同学:“喂,袁老师说的是谁呀?”霎时,教室里出现了一片嘁喳声。袁老师没有制止男生女生们的交头接耳,反而,他像是很希望大家能就此事小声地议论一番。在停顿了大约有三分钟左右的时间之后,袁老师又换了一副更严厉的口气,用命令的语调说道:“我在这里声明一下,请这位同学马上想办法交纳欠下的三个月的辅导费,否则,就不要坐在教室里。”袁老师停顿了一下又说,“什么时候交上钱,什么时候你再回来上课。学校不是慈善机构……”于小蔓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自己的眼里流了下来,她没有时间去擦拭了,她霍地站起身,推开正幸灾乐祸地冲着她哂笑的李玲玲,发疯般地跑出了教室……
在于小蔓跑上学校通往镇公路的大道时,好朋友王波也从教室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追上了她,这个胖乎乎的女孩有着和于小蔓一样贫穷的家庭,在学习上也有着和于小蔓一样的勤奋和聪慧。因此,她们亲如姐妹,无论在教室里还是宿舍里,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有了难题两人一块解决,有了好吃的东西,也是两人分着吃。当别的女生凑在一块儿谈论漂亮衣服和化妆用品时,她俩却憋足一口气,相约要努力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还要念同一所大学……
王波气喘吁吁地从后面将一只胳膊搭到了于小蔓的肩上:“小蔓,你要去哪?”
“回家!”于小蔓哭着说。
“回家?”
“我没地方可去呀!”
王波用力地拉住她:“你别急着走,咱们到山坡那边的向阳处坐会儿,想想办法。”
看着王波那恳切的目光,于小蔓停下了脚步。
两个女孩手拉手地走到马路边,小心翼翼地下了陡坡,跳过汪着积雪融化后残留着黑污水的河沟,来到一片麦田里。小麦刚刚泛青,有两寸多高的麦苗儿绿油油地覆盖着松软的泥土,山坡上的青草长势很旺,已密密匝匝地开始盘根错节了,一丛丛不知名的小黄花、小紫花、小红花,点缀在草棵间,花梗细细的,嫩嫩的,十分柔弱,花朵却高昂着头,蓬蓬勃勃地开放着。温暖的阳光照着这片姹紫嫣红的山坡,微风吹过来,光波上闪着亮晶的银点,到处都显得生机盎然。这是个没有农事的季节,田野里少有人迹。在高高的天空下,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麦田变得空旷而又辽阔。也许是这幽静的环境感染了于小蔓,等她们坐到山坡下一块没有长草的空地上后,她的心绪开始平静下来了。
“王波,我很害怕回家,我一点也不想回家。你知道我妈不喜欢我,我跟她在一起,根本就没话可说。”于小蔓不再哭泣,只是忧心忡忡地说。
王波满脸忧虑地看着她:“小蔓,你要是真的回了家,一切就全完了。学校这边会说你是自动离校的。”
于小蔓的眼里复又涌出了泪水:“可袁老师说的再清楚不过了,交不上辅导费,就不要再进教室……我妈是不会给我这笔钱的,她手里没钱,她也不会像我爸那样去给我借钱,我只能辍学了。”
“可是……”王波那胖胖的脸蛋上泛着红晕,她焦急地咬着嘴唇。她很想帮助于小蔓,但她心里明,自己的辅导费也是妈妈从亲戚家里借来的。
“我多想留在学校里啊!”过了一会儿,于小蔓悲切地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说,“可我实在受不了那样的侮辱。你知道吗?袁老师每说一句话,我就觉得像是被他抽了一鞭子。”
王波眨着细眯的眼睛,苦苦地想着解决的办法。
于小蔓的目光茫然地看着远处的山峦。该想的办法她都想过了,眼下,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两个女孩在阳光下默默地坐了许久。后来,还是于小蔓先开口了:“王波,你快回学校吧,该上第三节课啦!你出来半天会挨批评的。”
“那你怎么办呢?”
“我只能先回家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如果我妈能给我辅导费,我下午就回来。”
“小蔓,你别给你妈来硬的,你跟她说说好话,求她帮你一把。就为咱们的将来想想吧!”王波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光亮,终于有些放心地站起身来,“你下午可一定要回来啊!就是你妈不给你钱,你也要回来,在宿舍里呆着,再想别的办法。”
于小蔓点了点头。王波这才恋恋不舍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于小蔓与王波分手后,一个人慢慢地无精打采地踩着路边的草茬走着。渐渐地,田野被她甩到了身后,前方已出现了槐树镇的轮廓。长途汽车站有几个提着旅行包的人在走动,去城里的早班车已发过了,他们应该是在等上午的第二班车。于小蔓看着停在车站停车场上的两辆米黄色面包车,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我要是能坐上这趟车,远走他乡就好了。只要那汽车一开动,所有的烦恼便都抛在槐树镇。她宁愿淹没在城市的人海里,也不愿坐在镇中学的教室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空如野的衣袋,很无奈地继续往前走。不是集日的槐树镇大街有些清冷,但几家服装店的录音机仍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招揽生意的歌曲,街面上有几个小商贩担着货物边叫卖边往前走;位于镇中心街东的李小玲的爸爸开的“野玫瑰”夜总会门前则是人来人往的,几个穿着开衩到大腿根的紫红旗袍、嘴唇涂得血红的迎宾小姐正站在门口与客人拉拉扯扯。小姐们的年龄看上去比于小蔓大不了多少,她们的举止让于小蔓感到很不舒服,她有些生气地将目光从那片紫红上移开;一个喝得烂醉的中年男子从前面一家小旅馆里出来,歪歪斜斜地冲着于小蔓走来,当他走到于小蔓跟前时,那张充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怪笑,龇着一口大黄牙,用半生不熟的本地话说:“小姐,想挣钱吗?我这儿有的是!”那人用手拍着自己的裤裆处。于小蔓简直是怒不可遏了,她朝着醉鬼呸了一口,便逃也似往前跑去。经过一家油条店铺的门口时,那股油炸面团的香味让她的嘴里流出了口水。她觉得肚子里饿得难受。今天早晨,她是赌气没吃饭就来到学校的。她想象着那一根根金黄色的油条香喷喷的滋味,就有点迈不开步了。吃的欲望一时间甚至让她忘记了刚才在学校那屈辱的一幕。此时此刻,能饱饱地吃上一顿油条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但她深知这只能是妄想。于是,只能一口一口地吞咽着口水,恋恋不舍地走过了油条店铺。
于小蔓像游魂似地在镇子的大街上游荡着,她百无聊赖地走过电影院、图书馆、镇政府门口和几家饭店、旅馆。在镇子南北大街的最北面,她舅舅家开的兴隆百货店门头不大,生意还算红火,远远地,她总看见有人从里面买了东西走出来。她从没进过这个百货店,尽管每每从这里经过时,她就有一种进去看看的念头,但她知道自己进去后,等待的必是舅妈的白眼。
也不知这样游荡了多久,于小蔓霍地觉得又饿又累,她很想靠在什么地方坐一会儿或是睡上一觉。她的两腿发软,眼皮发沉里空荡荡的。也许她该回家了,回到位于村子西头那座死气沉沉的破房子里去。除了回家,她真的无处可去。无论她在这个镇子上游荡多久,也不会有人家向她敞开大门的。可她不想回家,她很害怕在母亲那里得到的那个“结果”。一想到自己将永远地离开学校,她的眼前就一阵阵发黑,明亮的天空刹那间变得一片灰暗。然而,她还是一步步挪到了槐树镇通往寨花村的东西路口。就在她踌躇不前的当儿,一辆拖拉机开上了沙土路,她认出开拖拉机的是寨花村人后,连想也没想,就冲人家招了招手。此时,开车人也认出了于小蔓,便停车让她坐进了后面的车斗里……
于小蔓走进家门时,脸上的泪滴已被春风给吹干了。不过,那红肿的眼睛仍留有哭过的痕迹。她脸上的表情是冷冷的,心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她咚地一声推开院门时,母亲正弯腰趴在猪圈的石板上,往猪槽里舀猪食,嘴里还颇为亲昵地唤着“呐呐呐……”于小蔓连看也没看母亲一眼,就梗着脖子往屋里去了。屋里乱糟糟的,泥土地面上湿乎乎的,鞋底踩上去呱唧呱唧响,地上堆着没烧完的柴草,炕上堆着没有叠起来的被褥,泛黑的桌凳上蒙着厚厚的尘土,盖着木锅盖的大铁锅里,还在突突地冒着热气,空气中是一股猪食的酸味。于小蔓三步两步走到后窗前,哐地一声打开了自冬天开始一直封得严严的窗户,霍地,一阵西南风猛地扑进来,泥土和破碎的塑料纸吹了一地,屋门也砰的合上了。
“你开窗干什么?”母亲提着猪食桶走进屋里,生气地问。于小蔓把头探出窗外,背对着母亲说:“我热。”
母亲没有吭声,闷头打开锅盖,从煮猪食的锅里拿出一个锅撑子,撑子上放着两个黑不溜秋的的面卷子和一碗滴了油的咸菜。这是母亲的午饭。“你吃吗?”母亲问。
于小蔓实在是饿坏了,就走过去,拿了一个面卷子,又回到窗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吃了下去。母亲没有吃午饭,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吃不下。她把另一个面卷子放到碗架子上面的饭筐子里,咸菜也端到了锅台后面,然后,把瘦小的屁股放到泥锅台的角上,用一把断了柄的大铁勺子搅拌着锅里的猪食。
这时候,于小蔓仍僵僵地站立在后窗前,她真不愿回过头看母亲那张苦瓜脸,看她那蓬乱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和露着肉的不整的衣衫。
“你怎么回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停下手里的勺子,不冷不热地问。
“你知道。”于小蔓仍没有回头。
“我知道什么?”
“你没有给我辅导费,我被老师赶回来了。”于小蔓猛地爆发了,她回过头,恨恨地看着母亲,“我再也不去学校了,这回你可省心了,家里还多了一个劳动力……”说到这儿,于小蔓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想让我上学了,你老是用钱拿捏我,让我在学校里丢尽了脸,我恨你!恨你!”
猛地,母亲把手里的铁勺子扔进锅里,身子挨着土坯垒起的锅台,转过头,木木地看着于小蔓,脸上是一副不愠不火的神情,仿佛于小蔓正在冲着另一个人发泄,她只是个看客。
于小蔓越说越气:“你逼着爸爸去煤矿,让他惨死在那儿,现在,你又来逼我……”于小蔓说出这句话后,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样恨母亲,母亲在父亲出事之后为什么总躲着她。母亲是有愧的,假如当初母亲能像邻居二婶那样,死啊活地不让二叔去虎山,父亲就不会惨死,于小蔓就不会因为没了父亲而变得如此可怜,为了一百多块钱,受尽侮辱和歧视。难怪村里人都在议论,母亲没有对父亲说一句阻拦的话,母 4eb2." >亲还生怕父亲改变主意。于小蔓恍惚还记得,母亲那张小苦瓜脸在父亲决定去虎山的那几天,曾经露出过笑容,仿佛家里有了天大的喜事。这就是母亲背着于小蔓所做的一切……于小蔓这样想着,心头的怨恨积郁得更深了,她尖着嗓子喊道,“是你害死了我爸爸,是你让我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于小蔓有些歇斯底里地恶狠狠地瞪着母亲。蓦地,在于小蔓猝不及防的情形下,母亲操起搅拌猪食的铁勺子,朝着她扔了过来。于小蔓一闪身,铁勺子穿过玻璃飞到窗外,顷刻间,正屋地上到处都四溅着碎玻璃碴。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于小蔓踩着碎玻璃碴,哭喊着朝小屋跑去,并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母亲没有追上来,当于小蔓趴在床上伤心地哭泣时,屋外却是一片出奇地寂静。于小蔓哭了一会儿,再听听外屋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她想母亲大概已背着筐子上后山的松林拾柴禾了。母亲是不会来哄她的,母亲看上去很柔弱,小个头,小脑袋,小鼻子小眼睛,单薄的身材,细瘦的胳膊和棍子似的小腿,很值得让人爱怜,因此,她被丈夫于海亮宠坏了,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丈夫哄着她,却从没听她说过一句迁就别人的话。是的,她决不会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对于小蔓说一句:我错了。她不会!即使她真的错了,她也不会在于小蔓面前承认。这也许正是她们母女间不能相互理解的根源。假如她能告诉于小蔓她手头该有多拮据,于小蔓被老师赶回家她有多难过,感到多么对不起孩子,于小蔓就不会这么恨她了。可于小蔓知道母亲自己还有满肚子委屈。虽然她一直没有说出来,她也不屑于把这些说给于小蔓听,但于小蔓心里很清楚,至今,母亲仍认为自己让那个叫于海亮的男人给骗了,那个男人一甩手走了,把这样一个债台高筑的家留给了她,把这样一个赔钱的女孩留给了她,把毫无希望的日子留给了她,背着这样一身债务,拖着一个女孩,她甚至连再嫁的机会都没有,没人愿意收留她们,更何况,她残存的一点少妇的姿色,也早就被这个贫穷的火坑给糟蹋了,才三十几岁的她,已像秋天的芦苇一般干枯了,泛黄了,榨不出一点嫩绿的浆汁来。母亲觉得她的日子就跟这三间低矮的破房子一样黑暗、潮湿,没有生气。因此,她连发泄怨气的机会都给自己剥夺了,她不想说什么,一切都随它去吧!
于小蔓在断定母亲已出了家门后,便不再哭了。她呆呆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心里越发感到茫然了。母亲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在刚才,她已拿到了“结果”。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想着自己未来的日子。几年之后,李玲玲成了趾高气昂的大学生,而母亲为了能得到一点嫁妆钱还债,却早早地将她嫁给一个在集市上开小店铺的油嘴滑舌的男人,她成了那男人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的妻子,成了一个孩子脏兮兮的蓬头垢面的妈妈……于小蔓不敢往下想了,她脱掉鞋子,爬上床,拉过堆在墙角的散发着汗臭味的被子,蒙头躺了下来。厚厚的被子挡住了从窗子外面射进来的阳光,于小蔓为自己营造了一个黑暗的天地,尽管这让她有些透不过气,但她喜欢这样躲在黑暗的空间。一开始她还睁大眼睛,惊诧地四处看着,脑子里仍胡乱地想着,渐渐地,她的眼睛便打起架来,思维也变得模糊不清,在一种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她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醒了过来,当她弄清楚自己是躺在自家的床上时,睡前心头的那股苦味又涌了上来。她不想起来,不想去面对眼前的日子,于是,她只是把头上的被子掀开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暗了下来,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是淡灰色的,摆在床前的从奶奶的奶奶那辈传下来的旧衣柜看上去已是黑漆漆的一片。屋外仍没有一点声音,更没有饭菜的味道,就连往常此时最热闹的院子里,也是一片少有的安静,没有母亲哄牲畜们归窝时的呼唤声,那些鸡呀鸭呀猪啊羊啊仿佛都睡熟了,半点声响也没有。诧异使于小蔓禁不住从床上坐起来,她直起身子,趴到窗台上,透过脏乎乎的窗玻璃,向着院子里张望。院子里的天色虽然有些灰暗,却依然明亮,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首先,她看见紧紧关着的院门已上了门闩,也就是说母亲已准备睡觉了,往常她们总是在睡觉前才闩门的。可那些鸡鸭们呢?它们还没有归窝,主人怎么能睡下呢?蔓的目光在院子里搜索着,于是,她看见有几只鸡耷拉着翅膀,躺在院中央。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它们像是死了,只有死了的鸡才耷拉着翅膀啊!她慌忙跳下床,赤脚来到外屋。外屋的屋门也闩上了,她顺手拉开电灯开关,接着又打开了屋,即刻,她被院子里的景象惊呆了:在厕所边的石台上,躺着两只分明已死去的灰鸭子,那只已有几十斤重准备卖给饭店的公羊,直拖拖地倒在草堆旁,二十几只鸡全死了,泥土地上到处是灰一片白一片的。于小蔓不敢相信地揉着眼睛,当她确信眼前的景象不是梦时,便不顾一切地跑到院子里,在死鸡死鸭中间跳着来到了猪圈前,她回来时母亲正亲呢地唤着的克郎猪也毫无声息地趴在臭哄哄的粪堆里。她随手拿起一根棍子,朝着猪肚子捅了几下,克郎猪居然一动不动。
“妈——妈!”她终于又惊又怕地喊了起来,“你快来看哪!”小院里没有母亲的回应,依然是一片死寂。
于小蔓不由全身一阵颤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朝着她袭来。她赤脚朝着母亲住的西屋跑去。
屋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窗帘已拉上了,什么也看不清。但于小蔓还是认为母亲就睡在屋里。她大声地喊着:“妈——妈!”一手伸到床上去摸,一手抖抖地拉开了电灯。
床上空空的,连被子都没有。窗上有一团红,耀眼的红。母亲——那个叫连秀的女人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窗棂上。她那孱弱而又瘦小的身体被结婚时的红妆包裹着,显得越发没了体积和分量。就像一只长方形的红包袱挂在了窗前。她的脸朝着窗外,留给于小蔓的只是一个像红包袱一样的背影,惟有那一绺绺披散在脖子上像于草一样泛黄的头发,还着一股女人的味道。在她脚下的窗台上,铺着迭成了厚厚藏书网的方块的被褥,这些硬梆梆的保温性能很差的东西想不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母亲是踩着被褥把自己的脖子伸进绳套里的……
“听说她什么也没给你留下?”几天以后,在槐树镇中学的女生宿舍里,王波边帮于小蔓收拾着她上次被赶回家时留在大通铺上的行李边问。
“她毒死了家里所有的牲畜。”于小蔓淡淡地说。从她的口气中听不出半点悲伤。“这样也好,这个家我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得了。”
“她做得可真够绝啊!”
“她恨我!”
“可她为什么没有毒死你呢?”
“她想让我活着受苦。她知道活着比死难得多。明摆着,她带走了她所有的心爱的牲畜,却把我扔下了。”
“你恨她吗?”
“是的。”
“可没有了她,你一个人怎么过呢?去你姑姑家吗?”于小蔓摇了摇头。
王波将她的铺盖用绳子捆好,放到铺边:“课本也带走吧!”她看着堆在曾经属于于小蔓的那块床铺头上的一堆书说。
“不要了。”于小蔓的口气仍是淡淡的。
“就这么着结束了……”王波的眼圈红了。她怜悯地望着于小蔓那张已没了红润的苹果脸,“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于小蔓想了一会儿才说:“你能把你哥在白云市的地址给我吗?”
王波一愣,问:“你要去白云市?一个人去白云市,那儿离家可有好几千里地呀!”
于小蔓有点发恨地咬着嘴唇说:“我想走得越远越好。”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眼里霍地涌满了泪水。
“你哪儿来的路费钱?”王波问。
“我把家里的那几件破家具全卖了,还有粮食和柴禾。”
“欠债都还清了吗?”
“我拿什么还啊?”
“那他们会放你走?”
“我告诉他们,到白云打工挣钱,就是为了还他们的债。”
“这么说你真的要走了。”
于小蔓点了点头:“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了。”
王波把写好的地址塞到于小蔓手里,两个女孩就这样泪眼对着泪眼地站在那儿,谁也不说一句话。
“当当”,几声上课的铃声打破了宿舍里的沉寂。
“我得走了!”于小蔓说。她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一甩脑后的马尾辫,脸上露出了决绝的神情。
王波为于小蔓提着行李,于小蔓跟在她的身后,两人默默地朝着学校的大门走去。在她们的身后,不时传来课间男女生们的打闹声。
这时,像是害怕背后会有人追上来似的,于小蔓突然加快脚步,抢在了王波的前面。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在跑。她害怕看见班里的同学,更害怕遇见那些熟悉的还挺喜欢自己的兼课老师。她不想再哭了,决不再哭了!
还好,在这短暂的课间,大家都在自己该活动的天地里,没人到通往校外的大路上走动。来到学校大门口时,于小蔓停下脚步,回过头,朝王波伸过手去99lib?:“把行李给我吧,你该回去上课了。”王波顺从地把行李递给她,却没有马上走开。
“你回去吧!”于小蔓催促着。
“你……你还会回来吗?”王波忍不住抽泣起来。
“我会回来的,我当然要回来!为了你,我也会回来的!”于小蔓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宣读自己的誓言。说罢,她一扭头,飞快地往前跑去……
二、金玉花园别墅寄居在床上的女人
一阵困乏朝着于小蔓袭来。她揉揉眼睛,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有个蛋黄样浑浊的圆球一动不动地悬挂着。一阵旋风掠过小广场,翻飞的尘土搅得天地间越发昏暗起来。在于小蔓的周围,一些蹲在那里,面前摆着用纸板做的找活“招牌”的民工们,个个看上去都是一副灰头土脸没精打采的模样。
于小蔓眯眼看着小广场上这群足有几百人的民工大军,又看看自己面前那块写着“做保姆”的纸牌子,心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今天,她是第八次来这儿,也是她来白云市的第九天。如果仍找不到雇主,她真是没有勇气再回到白云大学了。
四天前的正午,她下了火车,在人海茫茫的白云市,费尽周折找到正在白云大学读法律系的王亮时,已是晚上七点钟左右。在白云大学门口,王亮见她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袱,蓬头垢面地突然出现在这里,真是吃惊不小,半天不说话,只一个劲看着她发愣。最后,还是于小蔓先开了口:“是王波让我来找你的。我妈妈也死了,我退学了,想来这儿找个活干。”
王亮这才回过神来。帮她拎着包袱,带她来到校园拐角的一个僻静处。
王亮把于小蔓的包袱放到路基上,就那么同她脸对脸地站着。于小蔓看看近处空旷的大草坪,再看看远处灯火一片的教学楼,心里不由一阵阵地发紧,万一王亮不肯收留她,今晚她该怎么办呢?
“你是一个人来的?”过了一会儿,王亮问。
“嗯,一个人。”
“我妹妹真胡闹。我是在这儿上学,住的是学生宿舍,可怎么安排你呀!”王亮用手指捋着头发,为难地说。
于小蔓的脸霍地像着了火,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尽管,在夜色中她看不清王亮的脸,但她能猜出他脸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别为难,我……我自己能找到地方住。”她硬着头皮说。她想,即使今晚睡在马路上,也决不受人家的冷遇。
听着她的话,王亮却笑了起来:“你跟我妹妹一样胡闹。你以为这是槐树镇啊,敲开人家的门就能住宿。你一个人到外边住,不让人给拐卖了才怪呢!”王亮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你跟我到教室去,我让陶珍.99lib.帮着想想办法。”
于小蔓见王亮并没有把自己推出门不管的意思,脸上的烧便退了。嘴里没说什么,人却很温顺地跟在王亮身后,来到教学楼前。
王亮把包袱递给她,让她在门口稍等,自己却跑向二楼的教室找陶珍。
不一会儿的工夫,一个身材小巧的女孩子便同王亮说说笑笑地走下楼来。
“陶珍,这是我表妹于小蔓。小蔓,你叫她陶姐就行了。我们已说好了,今晚你跟陶珍去她们女生宿舍住。”
于小蔓慌不迭地给陶珍鞠了个躬,这让陶珍和王亮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因了于小蔓是王亮的表妹的缘故,女生宿舍的姑娘们很自然地接纳了她。她们把上层放箱子的一张床铺腾了出来,这个送一条毯子,那个送一床被子,这个为于小蔓买来饭菜,那个为于小蔓打来洗脸水,把于小蔓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听说于小蔓是来白云找活干的,姑娘们纷纷献计献策,把自己从报纸上书本上学来的那点本事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于小蔓,教给她如何与雇主打交道,怎样讨价还价。为了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陶珍还特意为她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临出门时,大家一齐祝她马到成功。可四天过去了,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广场上,于小蔓的腿都蹲得发僵了,却连个雇主的影儿都没见着。
于小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然后又蹲了下来。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那些步履匆匆地从小广场边上走过的城里人,人家甚至连看他们一眼都顾不上,哪里还谈得上雇用他们。
就这样蹲着,一会儿把重心落在左腿上,一会儿又把重心落在右腿上,可渐渐地,于小蔓还是觉得两腿有些支撑不住了,她索性坐在了泥土地上。她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工作,即使在这儿坐到半夜。
好运是突然降临的。就在天将黑下来,小广场上那些找工作的人大都已离去,于小蔓坐在那儿迷迷糊糊地要睡去的当儿,一个男人来到她面前,用手推了她一把:“喂,你今年多大了?”
于小蔓倏地睁开了眼睛,慌忙站了起来,又惊又喜地望着对方,赶紧说道:“十七。”
“十七?”男人不相信地看着她。
男人有五十岁左右年纪,中等个头,长方脸,看上去挺精干,腰板挺直,一点儿也没发福。男人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尽管顶部略显稀疏,但每一根都既黑又亮。男人的穿着也很讲究,衬衣、领带、西服革履的。男人讲话时声音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像是在作报告,生怕人家听不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继续问道。
“于小蔓。”
“哪儿人?”
“河北。”
男人站在那儿,上下打量着于小蔓,又问:“你想做保姆?”男人那威严的目光一直瞪着于小蔓,这让于小蔓有些害怕。
“嗯。”于小蔓赶紧点点头。
“你以前干过保姆吗?”
“没……干过。”于小蔓想起陶珍她们教的“假话”,忙改了口。说谎让她有些心虚。
男人依然瞪着她,却没有继续盘问下去。他像是为此事已有过很多的烦恼,生气地挥了一下手说:“那好吧,你马上跟我走。”于小蔓却站着没动,这会儿,陶珍她们教的那一套与雇主打交道的“理论”全派上了用场:“你还没跟我谈工资呢!你每月给我开多少钱?”
男人的目光由威严变成了不屑和不耐烦,但末了他还是有些饥不择食地说:“你开个价吧!”
“三百。”
“好吧,就三百。”男人心不在焉地应允着,扭头就往小广场左边的马路走去。
“哎,大叔,你等等。”男人回过头。
“我现在就得跟你走吗?”于小蔓有些胆怯地问。
“我那儿急等着用人。你要是不想干就算了。”男人的口气变得生硬起来。
“那……能容我回白云大学去一趟行吗?我的行李都放在那儿。”于小蔓用讨好的口气说。
“你是大学生?”男人往回走了几步,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
“我哥是大学生。”
“哦。”男人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那好吧,就先去一趟白云大学。”
于小蔓这才急急火火地跟在男人后头,往前走。
来到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于小蔓对走在前面的男人喊:“大叔,咱坐2路车就能到白云大学。”
男人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你跟我走吧!”
听了男人的话,于小蔓一下站住了脚。天哪,我要是遇上了坏人可怎么办?她在心里暗暗思忖着。这个男人会把她带到哪?可要是不跟他走,万一他不是坏人,他家里真的需要保姆,不就丧失了一次找到活的机会吗?
于小蔓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又情不自禁地挪动了脚步。不过,她始终与男人保持一段有二十几米的距离。
男人步子飞快地穿过小广场左边的马路,又拐上了一条东西横道。于小蔓抬头看看渐渐暗淡下来的夜色和马路上稀疏的行人,仍是不前不后地跟着男人往前走。走着走着,马路两边的路灯霍地亮了,这时,男人在路边放着的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前停了下来。于小蔓便远远地站住了脚。
“快点上车吧!”男人这才回过头催促道。
此时此刻,于小蔓知道男人肯定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只要她犹豫地往后退一步,也许就要失去一次找到工作的机会了,男人甚至连一秒钟可思考选择的机会都没给她留下。于小蔓就这样紧跑几步,钻进了男人为她打开的车门。
汽车驶进一座亮着草坪灯的空旷的大院。在幽暗的光线下,可隐约看见绿绿的草地、修剪得齐齐整整的花木和假山。汽车在由花砖铺成的窄窄的人行道上往前开了一会儿,又绕过一个大花坛后,于小蔓才看到几座稀稀朗朗排列无序的小楼。这些小楼里,有的灯火通明,有的却是一片漆黑。
汽车在正中的一座黑洞洞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男人下车后,一言不发地进了门洞,于小蔓只好背着她的包袱跟在后面。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男人施的魔法给降住了,自答应到他家做保姆到现在,她始终在跟着男人的指挥棒转。甚至在白云大学都没来得及跟正在上晚自习的陶珍和王亮告别,她只是简单地给陶珍留了一个便条,告诉她自己找到了做保姆的活儿,详细情况等以后再说。她把便条放在桌上,又将宿舍的钥匙压在上面,就急急地背起包袱往外跑,生怕等在学校门口的男人改变了主意或是因等得不耐烦而发火。
男人打开了小楼的防盗门,他敞开一点点门缝让于小蔓进去,然后,自己也侧着身子硬挤进去,接着,门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眼前的黑暗没有持续多久,电灯就亮了。于小蔓即刻被眼前的乱七八糟给惊呆了。这个宽大的客厅仿佛从没有人住过,又像是刚刚被鬼子扫荡了一样杂乱无章,也不知哪年拉上的窗帘就跟一个不知打扮的女人一样,这儿缺了一个吊环,那儿又耷拉一块下来,显得体无完肤。沙发上堆着一些脏衣服,这些衣服被揉得一团团扔在空气中刺鼻的霉味大概就是脏衣服散发的。沙发下边放着几双鞋子,灰尘将它们封存得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沙发前面的一张长茶几上,躺着一部被灰尘土封存得看不出颜色的电话,于小蔓猜这部电话的铃声可能从来就没有响过。迎面摆着一个书橱,里面东倒西歪地放着几本被遗弃多年的书,书橱当年也许挺气派,高高大大,上下全是玻璃,即使如今看上去,仍像一个落难的贵族。在这个宽大的客厅里,还有一件被遗忘的东西,便是孤独地蹲在墙角上的那台大彩电,它像是有一百年没被打开过,上上下下整个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而实木地板上除了灰尘之外,还扔着一些食品包装袋和用过的餐巾纸。
于小蔓痴痴呆呆地站在屋中央,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儿简直比她家的猪窝还乱,比她家煮猪食的味道也好不了多少。
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男99lib.人,男人像是怕弄脏了衣服似的,僵直地站在屋中央,一动不动。这让于小蔓有了一种奇异的想法,男人带她来的是别人家,至少,男人并不住在这儿。
“小孩在哪儿?”于小蔓不知所措地问道。
“没有小孩。”男人冷冷地说。
“没有小孩?那你让我来干什么?”
“让你来照顾一个病人。”
“你没说让我来照顾病人。”于小蔓有点急。
“我也没说让你来看小孩。”
于小蔓一时没了词儿。她眨眨眼睛,脸上就有了听天由命的神情。照顾病人就照顾病人吧,只要有地方吃有地方住,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男人并不理会于小蔓的表情,他抬手朝屋角那边指了指:用命令的口气说:“走,跟我上楼,背上你的包袱。”
于小蔓这才看清客厅四周还有几个锁着门的房间,客厅的一侧,有一段不太高的楼梯通向二楼。
男人带着于小蔓来到楼上,指着走廊左侧的一扇门说:“这是卫生间,”又指指右侧的一扇门说,“你住这儿。”说着,却快步来到走廊尽头,推开了另一扇虚掩着的房门……
白云市人民银行行长夫人姚秀花在这个肮脏的房间里已躺了五年了。她就像一堆被主人丢弃的废物,盘踞在这张宽大的床上,永远地被人遗忘了。她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那里,除了饥饿不时来折磨她,她几乎没有什么烦恼和忧愁。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与这个世界隔绝的年头应该说比五年还要长。一开始,当她从梦境中醒来时,偶尔还忆起养父母的样子,回忆起在他们身边度过的那些平淡的日子。后来,这些便在记忆的屏幕上变得模糊不清了,她甚至记不起养父母的名字来。当为了想起有关他们的一点什么事,让她绞尽脑汁时,她就索性不再去追溯那些往事了。
在永无尽头的白天和黑夜里,她有时睡着,有时醒着,但无论睡着还是醒着,人都像是在梦境中。自那次割腕自杀未遂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张大床。一开始,她只是为了以死来引起丈夫的注意,她把自己的手腕割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她躺在床上绝食……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并没被吓倒,男人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她不仅没有得到预想的爱抚,反而连自己最后的一个角色——正常人的角色也丧失了。男人将在原宿舍院里的秘密行为变成了公开,在她还没出院之前,有关她精神不正常,有时会疯狂、持刀行凶等传言就在人行的宿舍院里传开。于是,男人真的把她当成精神病人看待了。男人冷冰冰地把她送进医院,又冷冰冰地把她接回家。当然,她拒绝接受这种冷遇,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想继续把事情闹大,想让男人说一句道歉的话。但男人依然没有理会她。男人找来一个乡下女人,当她的看守。男人对那些前来探视她的人说:“她病得很重,医生要我把她送进疯人院,可我不能……”男人的眼里含着泪水,听者无不动容。那一年,男人成了银行系统的“优秀企业家”。而她在外人的眼里却越发地疯癫了。她打骂“看守”,动不动就摔东西、绝食。“看守”一怒之下不辞而别。于是,为了保证宿舍院大人孩子们的安全,男人就和她一起搬了家,搬到了金玉花园这幢造价高昂对她却是更加孤苦无助的别墅里。一开始,她免不了又是大闹一场,她吵着要回原来的家,她泣哭不止。见男人无动于衷,她便又一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拒绝见人。但她这一回是错上加错了,她所做的这一切,似乎正中男人的下怀,那个看透了她的“懦弱”的男人,为她设计好了每一步棋子,正得意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向绝境。男人巴不得她永远不再走出房间,永远不再见人呢!男人对她依然不理不睬,当她万念俱灰地在大床上做垂死挣扎时,男人却无限风光地正在一家家大饭店酒店的宴会厅里交杯问盏。直到她的身体一天天变得虚弱,精神一天天变得萎顿的时候,男人才不失时机地把一些快餐食品放在她房间的门口。头几天,她硬撑着,没有打开房门,但后来,她还是屈服了,那些肯德鸡和汉堡包的香味让她饥饿难耐,垂涎欲滴。于是,她打开了房门,如狼似虎地吞食起来。这些美味就像麻醉剂一样让她身心快活,她吃啊吃啊,直吃到连连打着饱嗝为止。尔后,困意又一阵阵袭来,她便慌忙地躺到床上,去享受另一个美梦。从此,她没有再走出家门,甚至没有再下过楼。
日子就这样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地过去,姚秀花不知不觉在仙境般的美妙中花白了头发,那张本是两人躺过的大床,也逐渐地被她那日日肥胖臃肿的身躯所占满,她整个人就像一只发面馒头一般膨胀起来,脖子上是一叠又一叠的肥肉,这些肥肉堆在她的胸前,甚至挡住了她的目光,让她想看 看自己的腿脚都很吃力。她的肚子只能用硕大来形容了,乳房却越来越干瘪,挂在那球状的松驰的肚皮上面,就像两只曝晒过的茄子。还有,她的双腿也依然是少妇时的样子,细瘦如烧火棍。当她每每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到门口去取那些美味佳肴时,细瘦的双腿就开始发抖,到后来,去近在咫尺的卫生间,那两条小腿也支撑不住了,她只能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她的食量越来越大,每天十几个汉堡包外加几条大火腿肠,她都能吃得一口不剩。即使这样,只要她醒着,就竭尽全力地喊着“我饿”。她明明知道不到规定时间,那个一直与她为敌的保姆连看也不会看她一眼,但她还是机械地喊个不停。“我饿”成了她惟一的语言。至于男人都背着她干了些什么?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她早就没有精力去想了。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这大概只能是看着姚秀花长大的那个小县城的旁观者们的想法。而姚秀花甚至连后悔的意识都被饥饿给吞噬了。
也许这个长相平平的女人一开始就不该嫁给王景方这样的男人。可她架不住他的“进攻”,谁让她是银行行长的养女呢?当时身为银行职员的王景方老是往她家跑,就像她家雇来的一个长工一样干着买煤买粮买菜等所有的活计,而且还任劳任怨。最终,养母被感动了,养母说这样的男人世界上难找第二个,比我自己养个儿子都孝顺。虽说他家在农村,家景不太富裕,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日子是你们两个人过的……
养母在把姚秀花嫁给王景方这件事上态度很坚决。而她自己在婚姻爱情方面也没做过什么梦。也许自她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人生的道路将会是平淡无奇的。先是一个乡下女人生下了她,接着又被另一个乡下女人抱着送给了没有生育能力的县银行职工姚楚义家当养女。姚楚义家给她生母五百块钱,从此她便与生母了断了亲缘。再后来,她像所有人家的孩子一样,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上幼儿园,到了上学的年龄就上学。养父母不太喜欢她,也不太讨厌她。关键问题是她不像别人家的女孩那样,长得花朵一般可爱。但她也不像别人家女孩那样使小性子、撒娇。这个长着一bbr>藏书网对死羊眼,头发焦黄,皮肤粗糙黝黑,个头不足一米六零的女孩,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都很懂事,很温顺。在家里,她总是独处一隅,不声不响,只有需要时,她才会出现。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为下班回来的养父摆好拖鞋,准备洗脚水,不声不响地把养母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她在学习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也可以说脑子比较笨,不过,她上中学的时候正赶上“文革”,学校根本就不上什么文化课,一天到晚,不是到工厂里学工,就是到郊区学农。她既不娇气,也不惜力气。虽然个子长得小,却总是捡最苦最重的活儿干,因此,她还作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典型到全县各个学校去“讲用”。这样的抛头露面,对生性腼腆的她并不是件轻松的事,虽然演讲的材料都是县教育革命委员会派去的笔杆子给整理好的,可上台后,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她还是禁不住两腿发抖,有时还出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的尴尬场面。尽管如此,在姚秀花的人生经历中,那还是一段最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在乡间闹得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姚秀花顺利地度过了初中、高中合起来才四年的中学时代。然后,便在县鞋厂当了工人。那时候能当上工人是很自豪的事,她的大部分同学都走上了回乡务农的道路,她却因为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被选拔上了领导阶级的岗位。进厂不久,她就当上了小组长,但只几个月又被撤职了。做鞋毕竟是个细活,光凭力气是不行的,同那些心灵手巧的女工比起来,她手脚笨拙,一上机就出残品。这样的组长哪里有权威可言?撤职就撤职,组长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官,何况她本人也没有当官的野心。不过,后来厂领导层向她养母透露了一件事,让她养母好一阵遗憾。原来她刚进厂时,厂里是准备培养她进领导班子的。她就这样很不争气地在鞋厂做了四年工人,直到“文革”结束,精通金融业务的养父被提拔到县银行行长的位子,她才被调到电影院当了一名售票员。售票员并不需要多少文化,但比起做鞋,却要轻松而又风光得多。王景方就是在她当售票员不久开始“追赶”她的。应该说她对王景方的印象并不坏。由于长相和性格的缘故,中学四年、鞋厂四年,没有一个男孩子向她献过殷勤,此时,面对王景方的穷追不舍,半点也不懂爱情,不懂浪漫为何物的她,虽然也有些惶惑,不知所措,但她还是顺从了养母的旨意,在二十四岁那年,与王景方成了婚。
婚后的姚秀花在生活方面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家里除了多了个倒插门的女婿王景方外,一切照旧。如果说与从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做了倒插门的女婿之后,王景方越发像这个家的长工了,养母甚至连倒杯水这样的小事,也派给了王景方。只要下班回来,王景方就犹如一头磨道里的驴子,开始了连轴转。“景方,把你爹换下的脏袜子洗出来,要不,先把米饭做上,对了,趁天好,你把客厅里的地毯拿到楼下敲敲尘……”在养母那里,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在等待着王景方。一大早起来,他的面前就堆着一系列的活计:买早点、煮牛奶、擦地板、晒被子……这些,王景方始终干得积极主动,任劳任怨,快快乐乐。这一来,姚秀花反倒闲了下来,她常常无所事事地被晾在一边。就连给养母捶背这样的活儿也被王景方抢了先。当然,王景方的良好表现,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养母还有街坊邻居个个对他赞不绝口,更重要的是,养父对他的提携。可以说如果没有养父这个银行行长的关照和面子,仅高中文化程度的王景方是永远也坐不到信贷处处长这个位子上的。到了一九八六年,姚秀花的养父母先后去世,而此时的王景方也已靠着养父的奔走,当上了县人行的行长。在姚秀花的养父母离世后,王景方惟一的改变是不似从前那么勤快了,下班后,他常常喊累,扔下公文包就躺在沙发上看报纸,慢慢地,就连端水倒茶一类从前他伺候别人的事,如今他也派给了姚秀花。对此,姚秀花并不吱声,更不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了家务活同男人大吵大嚷。她沉默惯了,温顺惯了,所以,便悄无声息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假如姚秀花能给王景方生个儿子,她的景况也许还会好一点,可在婚后第二年,她偏偏生了个讨王家全家嫌的丫头片子,王景方上边有五个姐姐,只他一个男孩,因此,他的父母便把“王家后继有人”的希望寄托在王景方身上。不料,姚秀花第一炮就没打响。还好,那个被王景方取名叫王柳草的女孩来到人世只九个月,就染上了急性肺炎,早早地去了。尔后,姚秀花又连怀两胎,都被扼杀在母腹里。王景方托在县医院当医生的表妹偷偷给姚秀花做B超,一发现是女孩,即刻就做流产手术。这些事尽管都是在姚秀花的养父母生前发生的,但她的养父母却一无所知。后来,姚秀花干脆就怀不上孩子了。
两个人的日子是平静的,也是平淡的。那时,王景方正雄心勃勃地往上爬,再加上社会风气比较正,所以,对一团死水般的家,他习以为常,并无非分之想,包括在感情方面,他对姚秀花也 6beb." >毫无要求,只要姚秀花能操持好家务,不影响他升迁,他就满足了。尽管,他们夫妻之间几乎无话可谈,也很少坐在一起说点什么,但在外人的眼里,他们却俨然是一对模范夫妻,有两年,甚至还真的被街道评为“五好家庭”。
本来,他们的日子是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偏偏有一天王景方接到了一纸到白云市任工行副行长的调令。于是,王景方先姚秀花一步到工行报道,暂住到白云市的凤凰宾馆。
姚秀花是在工行盖好了行长宿舍的两年后的夏天才搬到白云市的。
搬到白云市的第一天,姚秀花就感到男人王景方有些异样。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们其实过的是一种两地分居的生活,除过春节时王景方回过两次家外,其余的节假日,王景方都以忙工作或是回乡下看父母为由,留在城里。对此,姚秀花毫无怨言,也不曾起过疑心。她习惯了清汤寡水的日子。但,住到新宿舍的第一天,她还是觉察到了些什么。
这是因为一个年轻女人的出现。
女人叫刘丽萍。刘丽萍的年龄刚好比姚秀花小十岁。这是个在小县城里难得一见的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姚秀花看来,刘丽萍就像养母讲的鬼怪故事里的“狐媚子”,她那丹凤眼忽闪忽闪的,一飞一扬,就能搅乱男人的心。刘丽萍的嘴也很甜,她喊王景方是“王哥”,喊姚秀花是“嫂子”。她告诉姚秀花,“王哥”是她的同乡,论辈分还有亲戚关系。刘丽萍不仅对“王哥”亲,对姚秀花也像亲姐姐一般不见外,跟老熟人一样谈笑风生,热情有加。可姚秀花还是无法接受一个在自己的家里忙前忙后的陌生女人。
让姚秀花感到异样的另一个原因,则来自于王景方。不知为什么,王景方自打她进新家的那一刻起,老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在姚秀花的记忆中,王景方从没在一天中跟她讲那么多话,而这些话都是由刘丽萍引起的。王景方说,新家所以请刘丽萍来布置,是因为刘丽萍是搞装潢设计的,懂得如何美化生活。又说,要入乡随俗,作为一个工行的副行长,他不能把自己的家搞得跟乡下人一样土气。在王景方解释这些时,姚秀花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提出疑问。但王景方仍不罢休,又把刘丽萍是自己同乡的事,进行了“细加工”。他告诉姚秀花,刘丽萍老家小河村离他的老家大王村只隔一座山,才六里地,刘丽萍的外祖母就是大王村的,也姓王,同是一个门里,论辈分该叫他父亲是三侄……见王景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姚秀花就放下手里的活计,问了一句:“她是怎么找到你的?”这个问题当然难不倒王景方:“如今我这个工行分管信贷的副行长名声在外,别说在白云市工作的老家人找了来,就是那些从没出过门的老家人,也有堵上门的。”
听了王景方的话,姚秀花又不言语了。尽管,她心里一直在嘀咕,刘丽萍既然是王景方的同乡,说起话来,为什么总带点南方口音。
到了中午该吃午饭了,刘丽萍便像王家人一样,很随便地坐着王景方的专车同姚秀花一起去工行给王景方包伙的凤凰饭店吃饭。
在县城时,姚秀花很少到饭店吃饭,尽管王景方也常常到饭店应酬客人,但却是不兴带夫人的。她偶尔下下馆子,多是电影院的同事凑份子钱,大家在一起穷吃穷喝穷乐呵。像在凤凰饭店这样气派的地方摆场子,是姚秀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虽然王景方什么也没有说,但只在进门的那一刻,姚秀花就感到了自惭形秽。是的,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女人,可以说比一般的乡下女人还乡下女人。除本身条件差外,她还缺少一种结了婚的女人应有的东西——女为悦己者容。许多乡下女人尽管穿戴得土气一些,但大红大绿的大俗中,却透着一股爱美的情趣。而姚秀花则不然。从“文革”走过来的姚秀花,身上始终保持着那个时代的特色,衣服不论什么花色,什么样式,只要干净卫生不打补钉就成。多少年来,姚秀花从未在穿戴上费过心思,至于时装、时尚之类,她更不知是何物。因此,从小县城来到白云市的这一天,她身上仍穿着那件两用领带点暗花的灰色化纤料上衣和蓝华达呢裤子。当她从凤凰饭店大厅的玻璃幕墙上看到自己的“全身照”时,心里的滋味是难以形容的。是的,她从没这样清晰地端详过自己,也从没这样厌烦过自己。她不知所措地看着玻璃幕墙里那个头顶一绺干黄头发、面皮粗糙黝黑、胸部平平,穿着灰不溜秋的上衣和肥大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平底的猪皮五眼鞋的矮小女人,心头不由涌上一股苦味,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到这儿来了。值得庆幸的是,身着大红旗袍的迎宾小姐没有把她当成走错门的乡巴佬,赶出饭店的大门。她低下头,像逃也似地跟在王景方的身后,匆匆走过玻璃幕墙,走进铺着大红地毯的单间包房。
“嫂子,你坐这儿!”正当她找不着北地看着包房里的大圆桌发愣时,刘丽萍像主人般地及时提醒了她。
她顺从地挨着王景方的左首坐了。刘丽萍则自家人般地坐到了王景方的右边。
也就是在这一刻,姚秀花的心里突然滋生出了一股妒意。她情不自禁地偷偷打量着刘丽萍,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人从头到脚打扮得都是那么得体,那么让人赏心悦目,乌黑的披肩发恰到好处地衬托着一张好看的白里透红的瓜子脸,薄若蝉翼的粉蓝色真丝连衣裙,将她那苗条的身材显露得完美无缺,就连手腕上那只白玉手镯看来也是经过精心搭配的……在服务小姐将一桌丰盛的饭菜端上来后,刘丽萍首先举起了筷子。她边往姚秀花面前的接碟里夹菜,边含笑催促道:“你快吃呀,嫂子,千万别客气。这单间是银行为王哥包的,就跟咱家的一样。”
午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刘丽萍对姚秀花这个刚进城的乡下女人关心备至,热情有加。服务小姐端上来一道菜,她都要为姚秀花报菜名,介绍这道菜的特色。然后还要亲自为姚秀花夹进接碟里。但刘丽萍越是这样,姚秀花就越是觉得不是滋味,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吃起来也就味同嚼蜡。看着刘丽萍频频与王景方碰杯,滴酒不沾的姚秀花更是有点妒火中烧了。但她还是强忍着把这顿饭捱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刘丽萍依然是这个家的常客,院里住的几户工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刘丽萍是王景方的表妹,既然是亲戚,她与王景方一起出出进进地忙着布置新家,也就没人会说三道四了。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姚秀花却心知肚明王景方与刘丽萍决不仅仅是“兄妹”关系。姚秀花心里憋得难受,却又没那个胆量让王景方说说清楚。结婚这么多年来,她还从没跟王景方吵过架,感情淡漠倒也有它的好处,两个在一起无话可说的人,根本找不到吵架的借口和理由。
住进新家的第一个夜晚,王景方和姚秀花同睡在一张大床上。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两人都没有“亲热”的欲望,各自拥着一条毛巾被,背过脸占着床边,宁愿让中间空着,也不往一块凑。到了第二天晚上,王景方便以晚上要看书为由,睡到了对面书房的长沙发上,从此再也没有搬过来。姚秀花默默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其实,她自己也很不习惯与王景方睡在一起,面对精力旺盛、血气方刚的王景方,她抚摸着自己于瘪的胸脯和枯瘦的大腿,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她从没像现在这样自卑过,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发现王景方竟是如此有风度有气质的一个男人。她觉得自己同王景方在一起,就像他的母亲,而不是妻子。只两年的工夫,天生一副委琐相的她,如今跟一棵招了病虫害的白菜被扔进了腌菜缸里一样,脸上皱褶连着皱褶,身上也只剩下老皮连着青筋。而王景方在这两年的时间,却像是一粒饱满结实的豆子泡进了水里,一下子舒展开了,面皮油光泛亮,脸色红润,浑身都充满了活力,仿佛焕发了第二个青春。尤其让姚秀花难堪的是,不久后的一天,当她和王景方一起走在院子里时,副行长李庆田的三岁的小孙子竟喊她是“奶奶”,喊王景方是“叔叔”。孩子的率真,让姚秀花又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衰老和丑陋,小男孩的一声“奶奶”,可以说彻底地毁灭了姚秀花心中尚存的最后一点自信。令姚秀花难以理解的是,作为丈夫的王景方,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从没露出嫌弃她的神情,更别说像别人的丈夫指导她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抹什么样的化妆品。当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王景方将腌白菜一样的她介绍给自己的上司或是部下时,神情是那样从容大方,竟没有半点窘迫和难堪之感。但她自己却看出了人们投向她的异样的目光,尤其是在那些有年轻姑娘参加的舞会上,她们看她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头撞进了舞池里的怪物。有些没有教养的女孩子甚至不管不顾地故作惊讶地评论道:王行长那么帅的一个男人,怎么找了这么个土气的老太婆啊!她们尖声怪气地嚷着,浪笑着,全不管她会不会听见,听见后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她不会跳舞,也不喜欢看别人跳舞,可王景方非要拉她去那样的场合不可,王景方说人家邀请的是他们夫妇二人,因此她必须在场。可她来这样的地方干什么呢?不客气地说,她根本没有资格在这样的地方出现。当王景方和一些年轻女人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时,她就一人独自坐在角落里傻看。除了刚进来时有人向她投来惊诧的目光,对她指指点点,再没有人搭理她了。她坐在那里,就像坐在一个无人无声的世界,寂寞而又孤独。于是,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到这地方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城市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让姚秀花每行一步,都心惊胆颤。她到菜市场买菜,也成商贩们嘲笑的对象,这缘自于她的一口乡下土话。比如,她老是把“什么”说成是“么”,把“西红柿”说成是“洋柿子”,叫“土豆”是“地蛋子”。这就惹得那些小商贩们哂笑不已,一些年轻女孩子还学着她的口音,重复来重复去,让她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感到无地自容。伶牙俐齿的女孩子们在把土豆等蔬菜高价卖给她后,还忘不了在她的背后喊一声“乡巴佬”。
姚秀花的自尊和自信就这样在来白云市后不久,便一点一点地被侵蚀了。她变得越发畏缩卑怯了。她不想见人,害怕见人,在她看来,只有把自己关在家里,才是安全的,踏实的。王景方却一点也不理解她,总是用一种胁迫的口气让她去参加那些可怕的宴会。“今天是人行行长请客,你一定要参加。别人都成双成对的,你让我单打独奏,人家会怎么看我?”王景方说。
场合的确让她不知所措。在由白云市的上层人士参加的各种聚会上,一些在酒场和辜菠惯了的官太太们,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袭人。她们个个能说会道,人人八面玲珑,惟有她像块被人安置在桌旁的木头。副行长李庆田的妻子杨雪红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对她充满了同情,看着她在聚会上所处的尴尬境地,很想帮帮她,第二天专门来到她家,要带她到外面挑几件衣服,做做头发,可她并不领这份情,更是误解了对方的一片好意。首先,对方高贵典雅的气质就把她吓住了,压垮了,站在杨雪红面前她感到自惭形秽,心底不由生出些莫名的想法。她认为杨雪红是在居高临下地瞧她,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陪她一起出门,是想出她的洋相,看她的笑话。因此,她冷冷地拒绝了杨雪红伸过来的手,也永远地把一个真正的朋友关在了门外。
姚秀花害怕参加别人的宴会,也害怕宴请别人。
天高气爽的秋天到来之时,王景方突然有了一种在家里回请那些酒桌上的朋友的想法。可他把这想法告诉姚秀花后,姚秀花竟吓得浑身哆嗦起来:“这可不行。我不会招待人,我什么也不会……”她像是着了魔似的,嘴里唠叨个不停。
王景方见她如此不可救药,只好请来刘丽萍帮忙。于是,刘丽萍充分地施展了自己的才华,不仅充当了女主人的角色,而且还像一个酒店主管那样,将家宴安排得井井有条。那天,在王家宽大的客厅里,当身着黑色丝绒旗袍的刘丽萍在来宾中穿梭周旋时,人们彻底把姚秀花遗忘了。直到杨雪红提到她时,刘丽萍才让自家的小保姆阿慧去厨房找正在帮请来的厨师切菜的姚秀花。姚秀花就那样穿着一身灰衣蓝裤,素面朝天地与客厅里的先生和女士们见面了。当客人们客气地向她伸出手时,她却装作视而不见地将自己的手缩进衣袖里,因为她的手上沾满了菜汁,她害怕弄脏了对方的手。她不敢直视对方,也不知道该对人家说些什么好,只是低着头,嘴里小声咕哝着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土话。
“嫂子,你坐这儿!”听到刘丽萍叫自己,姚秀花如同听到了大赦令,赶紧坐到了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尽管这是在她姚秀花的家里,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她姚秀花,可她坐在那里,仍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她畏首畏尾地缩在一隅,不吃不喝更不说笑。
“刘丽萍到底是大家庭出来的女人,真有两下子。”杨雪红凑到姚秀花的跟前小声说。
“她是大家庭出来的?”姚秀花懵懵懂懂地问。
“怎么,你还不知道?”杨雪红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不是你家老王的表妹吗?”
姚秀花本想摇摇头,但最终还是莫名地点了点头。“那你还不知道她是白云市前市长的儿媳妇。”
“她是前市长的儿媳妇?”姚秀花仍是傻愣愣地问。
杨雪红哭笑不得地咧了咧嘴:“你们成天在一块儿,跟一家人似的,就从来不问问她嫁给了谁?”
姚秀花摇了摇头。
杨雪红便理解地说:“也难怪呀,你来时间不长。再说,她公公也死了,钱家算是个破落户了,没什么好炫耀啦!不过,你表妹是个大能人,钱市长去世后,钱家是破落了,她却发大了。一个人开着两家公司,房地产越做越大。”
姚秀花禁不住抬起头,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正站在客厅的另一头,和一个很有派头的男人窃窃私语的刘丽萍:“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大老板。”
“这就是女人的精明。”
“她来我家,什么活都干,没半点老板的架子。”姚秀花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一个市长的儿媳妇,一个腰缠万贯的女老板,在别人家干起活来却跟雇来的钟点工一样卖力气,这让姚秀花感到不可思议,也让姚秀花对刘丽萍产生了钦佩之情。
杨雪红正想继续说下去,这时,刘丽萍手拿酒杯,伴着那个很有派头的男人,款款地走过来,指着姚秀花介绍道:“这是我表嫂,表嫂,这位是人民银行的顾行长。”
顾行长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盯着姚秀花,半晌,才很不情愿地朝她伸出手,不料,姚秀花却急急地站身说:“我得去厨房啦,两个人忙不过来。”说着,就逃也似的往厨房去了。
刘丽萍没有阻拦她,只是冲着顾行长万般无奈地笑了笑。
这天晚上,客人们走后,一直在压抑和失落中挣扎的姚秀花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怯生生地来到丈夫的书房里,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想回咱们县里去,这个地儿我没法呆,连家我都觉着不是自己的。”
王景方听着她的诉说,从沙发上欠起身,大声地笑了:“你这人可真是个穷命啊,别人为了弄个城里的户口,削尖了脑袋,你倒好,人在城里,还惦记着乡下的土旮旯。过几天,我准备给你找个合适的工作,当然,我不会让你在电影院卖票的。”
听说要到外面工作,姚秀花的脸上不由露出了惊恐万状的表情,仿佛有人要把她送到监狱一样,她带着哭音向王景方哀求道:“我不想工作,我不想出门,我害怕!我到前面市场买点菜,小贩都拿我当乡巴佬待,我……我不知道怎么跟城里人打交道。”
看着姚秀花那副畏缩的样子,王景方不再笑了,他叹了一口气,连连摇着头说:“那就由你去吧!”
自这一晚的谈话之后,姚秀花便真正过起了蛰居的生活。王景方大概已看清她是个“扶不起来的太子”,也就放弃了再带她出去见世面的做法,更不提为她找工作了。于是,白天黑夜的一大半时光,姚秀花都是一个人在这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度过的。这使她如失释重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王景方一天三顿饭都不在家里吃,晚上总是玩到深更半夜才回来,那时,在电视机前耗得没了一点精气神的姚秀花已睡下了,因此,只有在早晨起床后,他们才能碰上面,但夫妻间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而王景方的心思既不在这个家里,更不在姚秀花的身上。他就像一个寄宿的人那样,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他从不告诉姚秀花他去了哪儿,在外面干什么。而姚秀花也从不去过问,生怕烧香引出鬼来,王景方再生出带她去见世面的念头。她安天乐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的生活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早晨起来做家务,做完家务,随便吃点可以充饥的东西。午饭和晚饭都不按时,什么时候饿了就热点剩饭吃,不饿就算了。大白天她是很少出门的,行长们住的这个院子很小,只要出门,她就容易碰上杨雪红之类的熟人,她既害怕和她们拉家常,更担心她们在自己的背后评头论足,所以,只有当家里没有一根菜叶时,她才趁着夜色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小贩们的收摊菜,一买就是一大堆,拿回家放在厨房的角落里堆着,吃多少择多少。姚秀花的日子平淡无奇,姚秀花做的饭菜也是清淡寡味。她做饭老是心不在焉,不是忘了搁盐就是忘了放油。她从没想过去改变这些,无论那饭菜做得多么没有味道,她都能凑合着吃下去。尽管,她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无所事事,但她却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做饭上。一开始,她对收拾房间,打扫卫生一类的家务还比较认真,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她连这些活也懒得做了。这年的夏天热得出奇,干热的风从南方吹过来,人就像待在蒸笼里,在家里动一动就出汗,晚上也睡不好觉,姚秀花便常常不吃不喝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天天地熬时光。这样的日子让她头重脚轻,懈怠庸懒。但舒适地躺在床上的姚秀花的心境却是异常地平静,她的内心世界就像一潭死水一样波澜不惊,无痛无痒无苦无乐无悲无喜。
整整一个夏天,姚秀花都沉浸在一种半睡眠的状态里。晚归的王景方对家里每况愈下的卫生状况当然看得一清二楚,地板上的尘土遮盖了油漆的光亮,桌子和窗台上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尤其是堆在厨房里的烂菜已开始发出刺鼻的臭味,但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早晨起床后,不见姚秀花收拾家务的身影,他甚至不朝她的房间看一眼。他像是已经把她忘了,只是偶尔会把几百块钱放到餐桌的杯子下面,给她做饭费。即使这些钱也是她自己“挣”来的,王景方按照白云市一些有权势人物的“规矩”,在一家私营企业给姚秀花挂了个会计的空名,这样,每月发工资时,就有600元钱记在姚秀花的名下。当然,姚秀花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王景方压根儿也不想告诉她。因为姚秀花永远也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奥秘,永远也弄不懂不工作怎么会白拿工资的道理。而王景方却不愿把这个简单的道理讲给她听:他只需为这家私营企业提供一小笔贷款就尽够了。更何况,白云市的权势人物都在这么干,大家都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力“帮”私营企业主的忙,尔后再从中捞好处。副行长李庆田的女儿高中毕业后,就出国去了加拿大,但名字至今还挂在南海集团的职工花名册上,每月都有人及时地把一只装着工资的信封交到行长司机的手里,到年底还能分红……其实,姚秀花每月连自己工资的一半都花不上,尤其在夏天,她一天到晚,只穿一件破旧的睡袍躺在床上就够了,而这件睡袍还是养母当年为她缝制的,且不说式样该有多么陈旧,就连当年鲜艳的花色也不复存在了。姚秀花没有一点点打扮自己的欲望,这样一来,每月只需一笔小小的开支,她就能对付过去。王景方给她留的那点钱,甚至还能剩下一些。她倒不是故意要节省,对她来说,这小半辈子,从没挣过大把的钱,可也从没在钱上为难过。因此,她并不太看中钱,每每从饭桌的杯子底下取出王景方留下的钱,她总是很随便地丢在卧室的抽屉里,花了多少,还剩下多少,她是从来不去数的。这一时期,姚秀花的整个生活似乎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一笔糊涂账”。在糊涂中度日月的姚秀花感到很满足,如今,这个家完完全全归她一个人所有了,那个曾让她生出妒意的刘丽萍早就不来了,她深信当初刘丽萍的确是出于好心,来帮她布置新家的,因此,每每想起那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她心里还会浮起一丝歉意。不过,这歉意很快就会被抹得干干净净,既然刘丽萍是这个家的一个过客,她有什么必要为过客费心思呢?
然而,姚秀花想错了。
秋天的一个傍晚,当姚秀花提着一大尼龙包还没长实的白菜吃力地走上楼来时,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同她擦肩而过。于是,她打开家门时,一个白色的信封便躺在了门缝里。她很好奇地捡起信封,凑在灯下看了看,上面居然写着“姚秀花亲收”几个字。
打从她搬到白云市以后,从没有人给她写过信。别说写信,就连电话也没人给她打过。客厅里的这部电话,就跟死了一样,从没响过。王景方是不用家里的电话的,别人跟他联系或是他跟别人联系,全用手机。而她,竟不知道该把电话号码告诉谁。在她居住过的那个小县城,她跟所有熟悉的人关系都不错,却没有同任何人成为知心朋友。因此,她离开后,也就同所有的人断了联系。尽管她对这封信诧异万分,但她还是迫不及待打开了信封。
信的内容是用打字机打的,全文如下:
姚秀花同志:
您好!
也许你收到这封信后会感到莫名其妙。的确,你我素不相识,但为了你的幸福,我这个陌生人还是不得不关照你几句。你知道吗?你的丈夫王景方在外面和一个叫刘丽萍的女人通奸,他们俩在玫瑰花园有一套房子,具体地址是玫瑰花园5号2号楼6层。那个鬼地方全住着些不三不四的狗男女……他跟这个有不正当的关系已经好几年了。刘丽萍原本在海南做三陪女,后来,死乞白赖地缠上了钱市长在海南当兵的三公子钱春阳。很明显,她并不爱钱春阳这个松包,她是冲着钱市长来的。结婚后,她原本以为可以依仗着公公的权势狠狠地捞一笔,不料,事与愿违,钱市长在她过门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于是,她和钱春阳的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她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刚调进白云市当工商行副行长的王景方,委身于他,从而从他那里得到两千多万的贷款……
这封陌生人的来信写得很长,姚秀花简直没有耐心读完。记下了与自己有关的几件事后,她就把信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箱里。她不想保存这个“不祥”之物,更不想让王景方看到这封信。
“欺骗、欺骗,他俩合伙来骗我,什么小河村,表妹啦,原来都是假的,胡编的,难怪刘丽萍说话带南方口音……”姚秀花从信中得知了真相后,愤怒得几乎喊出了声。
陌生人的来信,就这样打破了姚秀花平静的生活。也许这封信写得太详实的缘故,对信里所说的一切,姚秀花竟深信不疑。但在愤怒之余,她依然没有同王景方大吵一场的勇气。她沉默得太久了,夫妻间的冷淡让她找不到发泄的理由。丈夫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又如何张口跟他吵呢?姚秀花感到有一堵高高的墙把自己与王景方隔开了,她甚至想抓住他,都办不到,她爬不过那堵高墙。然而,在愤怒中苦熬了三天之后,到了星期天的上午,姚秀花在空寂和落寞中呆坐了几个钟头后,还是决定去玫瑰花园看个究竟。在这样的青天白日里出门,姚秀花颇费了一番踌蹰,她很害怕遇到杨雪红之类的邻居,这些女人们既不用上班,也不用为衣食发愁,成天无所事事地聚在院子里跳健美操或是练莲花功。姚秀花站在北窗前,能看到女人们肥胖笨拙的大腿在吃力地抬起落下,也能看见女人们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就像每天拉开南窗的窗帘能看到远处的山峦一样,漠然视之。她从没想过这个群体,她觉得自己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与这些人是格格不入的。为了不同这群女人碰面,姚秀花从箱底翻出了一块从县城带来的包头布,严严地裹住了自己的脸。她来到北窗口,仔仔细细地把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扫视了一遍,当她确信没有一个人行走时,才匆匆地下了楼,就像偷儿似的一溜小跑着逃出了大门。
玫瑰花园原来离她家很近,坐4路车,也就5站路,同她家在一条公交线上。这是个十分隐蔽的去处,属于那种闹中取静的地角。几幢建筑风格别致的小楼藏在几座大商店的中间,小楼四周围了绿色的铁栅栏,从栅栏的缝隙中,可见泛黄的树木和还未退尽青色的草地。
姚秀花怕羞似的贴着墙根挪到了玫瑰花园的大门口,胆怯地把头从铁门的一侧探过去,这样,门里边的人只能看见她的半边脸。一个年轻的保安走了出来,问她找谁。
“我……我不找谁,我……就想看看。”她结结巴巴地说。
“呔,有什么好看的。乡巴佬!”保安冲她做了一个走开的手势,并用一种卑睨的眼神瞧着她。
姚秀花被瞧得心里发慌,两腿发抖,赶紧往后退。等退到看不见玫瑰花园的楼顶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好歹挤上了水泄不透的公共汽车时,心里充满了懊悔。她“冒险”跑到这里来,除了担惊受怕和遭白眼,又得到了什么呢?回到家里,她感到身心疲惫,连午饭也没吃,就躺到床上睡了。
她是睡到半夜时突然醒来的,是王景方从外面进来的开门声,惊醒了她。仿佛有一种外在的动力,让她愤然地坐了起来,又不假思索地赤脚冲到了客厅里。
那一刻,衣冠楚楚的王景方正提着公文包走向客厅,他是在一种猝不及防的情形下,看见她穿着脏兮兮的睡袍站在客厅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的。
“你……”王景方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着她问。
“你去哪啦?”姚秀花见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感觉。她气冲冲地瞪着他,用一种自己听起来都很陌生的嘶哑嗓音喊道。
这让王景方越发有些不知所措了。但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不紧不慢地答道:“你知道我去哪了。我每天晚上都要应酬,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撒谎!……”姚秀花本想说,“你骗了我,你是去玫瑰花园和那个狐狸精胡搞了。”可话到嘴边,就是喊不出来,喊不出来,她便急得大哭起来。
王景方手里拿着提包,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号哭。他觉得她的哭一点也不可爱,眼泪从那张丑脸上流下来,夹着灰尘道道,让人恶心,让人生厌。王景方无法再看下去,索性一转身,往书房去了。
姚秀花却不想就此罢休,事情既然已闹到这份儿上了,就要有个分晓明白。于是,她追上去,一把扯住了王景方的衣袖,王景方回过头,厌恶地甩掉了她,她又爬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你想干什么?”他凶狠地吼道。
“你骗我!”姚秀花费力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王景方却突然笑了起来:“我骗你什么啦?”
王景方的笑声让姚秀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也给了她一种说下去的勇气:“你……你在外面跟她胡搞。”终于说出想说的话后,姚秀花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王景方立刻不笑了,反而露出满脸的凶相逼问她:“你说什么?我跟谁胡搞了?”
面对王景方的理直气壮,姚秀花被激怒了,不由冲口答道:“刘丽萍!”
当姚秀花喊出刘丽萍的名字后,王景方立刻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全身一震,颓唐地把身子倚在客厅的墙上,长叹一口气说:“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不到我的老婆也跟着别人瞎起哄。我早就告诉过你,刘丽萍是我的老乡,再说,我认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为什么现在开始有人造谣生事,还不是因为上面准备破格提拔我到人行当代行长吗,谁都知道接下来‘代’字一去,就是名副其实的人行行长了……唉,别人往我心上捅刀子,我认了,这年头为争权夺利,有些人什么样的卑鄙手段都能使出来,雇凶杀人的也有呢,电视上常有报道,更别说造谣中伤了。让我伤心的是我自己的老婆,和我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一点也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是那种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吗?”王景方说到这里,像是伤心至极,嗓音竟哽住了。
姚秀花被他这番话说得蒙头蒙脑,不由就松开了抱着王景方的腿的双手,她就那么顺势坐在了地板上,脸上复又现出那种愚笨的神情。
王景方趁势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黑着脸,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姚秀花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胆怯地问:“这么说那玫瑰花园的事,不是真的?”
“你也知道了玫瑰花园的事?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王景方抬起头,直视着她,脸上毫无表情。
“我……”姚秀花嗫嚅着,到底没把那封信的事说出来。
这时,王景方却抢在她的头里说:“我知道是李庆田的老婆杨雪红告诉你的。你不要同这样的女人接触。李庆田也想去人行,为此,他组织人往上面递了我几十封的匿名信。你可真是个大傻瓜呀,人家在利用你,想来个里应外合,而你就这么着稀里糊涂地上钩了。我问你,你帮着杨雪红整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连个工作都没有,进城这几年,全凭我一个人的工资养着你。在这个城市,你没有一个亲人,你丈夫给整垮了,你去住大街、喝西北风?”
在王景方的一连串质问下,姚秀花不禁垂下了脑袋。她心里还真有些后怕,以前,她从没想过没有了王景方,自己怎么生活下去。这会儿,王景方的一席话一下子扎到了她的痛处,是啊,如果真的没有了王景方,她在这个让她举步维艰的城市,将靠着什么生活下去啊?再说,王景方讲的那些事不像是凭空编造的。虽然她从没有读书看报的习惯,但她从电视上的确看到过不少为争权夺利买凶杀人的案例。前几天,电视上还报道了南方一个城市的环保局副局长雇凶杀死了自己的对手——环保局长,就为了早一天坐到环保局长的位子上……看来那封匿名信还真是李庆田指使人干的。王景方接着说了下去:“关于玫瑰花园的事,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白的回答。我是去过玫瑰花园,刘丽萍家在那儿买了一套房子,全家人都住在那儿。她丈夫钱春阳请我去喝过几次酒。就这么回事,你愿信不信。今天,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你对我不信任,尽管跟着杨雪红闹腾,上告也好,离婚也行,我悉听尊便。”王景方用强硬的语气说完这些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
这回轮到姚秀花发呆了。她就像遭了雷击一般,瘫软在地板上。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已是个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劳动能力,靠着丈夫养活的人。从没想过除了丈夫王景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竟是举目无亲。从没想过一旦失去了王景方,在这个城市她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权力。刹那间,她的眼前变得一团漆黑。她心绪烦乱地在地板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姚景方的书房里关了灯,她才吃力地站起身,关了客厅里的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自己的床上。
一场不大不小的有关刘丽萍的风波就这样平息了。姚秀花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不过,也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这就是她在打扫王景方的书房时,变得特别仔细认真。她开始倾注进自己的一份感情,回报王景方的那份“赡养之恩”。
就在姚秀花充满悔意地渐渐忘掉了玫瑰花园和刘丽萍的时候,这年年末,在一个瑞雪纷飞的日子里,王景方接到了到人行当行长的调令。
姚秀花知道丈夫得到了升迁的消息,是在一个月之后。
当上人行代行长的王景方,又要搬到更宽大阔气的房子里去了。于是,他把自己升迁的事轻描淡写地告诉了姚秀花,目的是让她有个搬家的思想准备。
“家具怎么办呢?”这天早晨,姚秀花追着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的王景方问,她的意思是一个人无法整理这些家具。
“你不用管。除了你睡的那张床,其它东西全不要了,那边有现成的新家具。”
姚秀花看着才用过几年的满屋家具,脸上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这多可惜呀!”
王景方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出了门。
姚秀花莫名地叹息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自那场风波之后,她就像是一条冬眠的蛇在春天复苏了一样,从昏昏沉沉的酷暑中醒了过来。她很卖力地打扫着每一个房间,仿佛患上了洁癖,每天都要把房间打扫两遍,于是,夏天里被污垢尘封的地板,变得锃亮锃亮,当她跪在地上,用一块大毛巾擦拭时,常常能照到自己那张皱纹纵横的脸。她看着地板面上的自己,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她就像是王景方的一个保姆,但这个角色又是她自己亲自选中的。既然那个男人养活着她,她就应该为他做点事情。当然,这些是在那场风波中姚秀花才意识到的。凭着这种“报恩”的朴素感情,姚秀花挣扎着从沉睡中清醒过来,开始全心全意地操持着这个家。对王景方,她已没有任何感情的奢望,只要他能按时把生活费放到饭桌上,她就心满意足了。
冬日灰蒙蒙的阳光从窗外射进屋里,使装了暖气的客厅更加暖和了。姚秀花四肢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当她在这静谧安详的气氛中想着要同这个家同这些日夜相处的家具分手,到另一个陌生的家同一些陌生的家具为伍时,夏日里有过的那种昏昏沉沉难以摆脱的睡意突然向她袭来,使她不由自主地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了两下重重的敲门声,她霍地被惊醒过来。谁会来敲她家的门呢?除了每月的最后一天,物业的工作人员来查水表和煤气表时,会轻轻敲响屋门外,几年里,还从没有人唐突地光顾过。她不清楚是何缘故,也压根儿没去想其中的原因。不过,除了她自己之外,所有的熟人都知道她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不仅日常工作,就是正常地尽一个女人过家的责任也很难。因此,没人敢轻易同她打交道。就是那些有求于王景方的人,也不像对其他行长那样,把礼金之类的东西送到家里,由老婆接收。而是直接与王景方在某宾馆或是饭店“交接”。这使进城几年,身为副行长夫人的姚秀花至今仍清白如水,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毫无铜臭味。由于丈夫的精心安排,巧妙设计,她与外面精彩的世界隔绝了,与各种肮脏和腐烂的东西也离得很远很远。
尽管这重重的敲门声让姚秀花感到不安,但她还是走到门口,冲着门外喊了一声:“谁呀?”
没人回答。
于是,姚秀花又喊了一声。门外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姚秀花越发狐疑了,她把眼睛凑到猫眼里往外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里竟连个人影都没有。尽管如此,姚秀花还是壮着胆子打开了门。
于是,她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信封正躺在防盗门外。这封信写得很短,姚秀花一口气看完了全文:
你是个不幸的女人,也是个懦弱的女人。别人给你指出一条路,你竟不敢往前走。这回,我把玫瑰花园你丈夫和刘丽萍通奸的那套房子的钥匙给你送来了,如果你还有一点自尊的话,明天下午四点以后,去玫瑰花园5号2号楼6层看看……
姚秀花拈起放在一边的信封,果然从里面找到了一把同自家防盗门上用的一样粗大笨重的钥匙。
姚秀花把钥匙放在自己粗糙的手心里端量着,那好久以来始终平静如水的心里蓦地掀起了一层波澜:这么说是真的啦!这么说是真的啦!她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这句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把钥匙,仿佛它是一件可吃下去的美味。
姚秀花毕竟是一个女人,她再懦弱,也残存着一点妒忌之心。她不能容忍另一个女人占有本该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
因此,姚秀花遵循着写信人的指点,于第二天的下午四点乘着出租车,准时来到了玫瑰花园5号2号楼6层,毫不犹豫地用那把钥匙打开了一道关着邪恶的门——出现在姚秀花面前的是正在欲火中燃烧的没有半点提防的两个赤裸着身子缠在一起的狗男女……
面对此情此景,姚秀花慌忙地闭上了眼睛,她甚至没看清王景方和刘丽萍见到她时是怎样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快地关上门,走了出去。她的眼前老是晃着那两个赤裸的身体,这让她感到很害羞,很难堪,就像自己误闯进别人的家门一样无地自容。她坐上等在外面的出租车往家赶,王景方和刘丽萍仍在继续着他俩的“好事”,谁也没有追出门。
姚秀花一踏进家门,就冲进了厨房,拿起菜刀就朝手腕砍了一下,只是,当菜刀要落下的那一瞬间,她有些怕疼,因此,刀刃只是划伤了她的皮肤,没有伤到要害处。
但到了晚上,若无其事的王景方回到家里,见她坐在厨房的瓷砖地上,手上到处是血时,还是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等到姚秀花伤愈出院后,家已经搬了。她被人抬到了人行行长宿舍的最高层六层楼上,又被安排到了这套附式楼房的上层,在这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除了那张大床外,再也没有她熟悉的任何东西了。因此,姚秀花就像害怕被人抢走似的,永远地躺在这张大床上……这时候,她仍然想过抗争,想引起丈夫的注意。然而,她“疯”到了这步田地,王景方已很少回家了。找不到对手,她就不停地同自己的“看守”吵闹,但她的吵闹总是遵循着一个原则——无论摔东西还是砸玻璃,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没有勇气冲出六楼,闹到院子里。她怕羞,她害怕人们哂笑的目光。然而,这关起门来的吵闹,?99lib.却闹得名声在外,最终,就在王景方的人行代行长被抹去了“代”字,成了货真价实的人行行长时,姚秀花也闹到再次搬家……躺在这张大床上的姚秀花,到底被她的丈夫王景方彻底制服了。当“吃”成了她活着的惟一理由之后,王景方便不再对她施以特殊的“关怀”了。他和刘丽萍亲自到乡下为她请来了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寡妇做保姆,以满足她有生之年的“吃”的欲望。除了每月来送生活费给保姆外,王景方决不多在这个空巢里呆一分钟。他就像是这个家的一个朋友,在每个月的月初或是月底光顾一次。金玉花园没人知道四号别墅里住着什么人,更没人知道别墅里的人与这个男人的关系。就连古怪的老寡妇也不知道王景方就是姚秀花的丈夫。这个不屑于与人讲话的老寡妇,只是按月从王景方那里拿到自己的那份工资和两人的生活费,至于其他,从不去想,更不多问。她从乡下来的责任就是照顾一个病人,仅此而已。每天,她按照主人的吩咐,从外面买来汉堡包加上一塑料桶开水给姚秀花送到房间里,再不去管姚秀花的事,即使姚秀花喊破嗓子,坐在楼下餐桌前纳鞋垫的她也无动于衷。三年的时间里,老寡妇纳的鞋垫摞起来比人都高,但姚秀花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却是每况愈下,她真的有些疯癫了。这活人坟墓里的死寂,这坟墓里偶尔出现的“幽灵”,都让她失魂落魄。她曾渴望着与“幽灵”对话,渴望着“幽灵”能张开金口与自己说点什么。然而,老寡妇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的蔑视,却彻底挫败了她的最后一点做为正常人的自尊。她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在规定的时间内,听着“幽灵”的脚步由远及近地响着,再由近及远地逝去。尔后,整幢别墅便陷入一片死样的静寂。于是,为了打破这坟墓里的死亡气息,她开始没白没黑地号叫,只要她醒着,“我饿”就成了她的功课。
这年冬天的一个早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出门买食物的老寡妇,在躲避一辆迎面开过来的汽车时,摔倒在结了冰的马路上,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事发后,王景方把她送进医院,将断腿打上石膏,给了她一千块钱做医疗费,就让刘丽萍把她连同她纳的那一摞鞋垫一起送回了乡下。
接下来,走进这幢别墅做保姆的是一个名叫阿莲的南方女孩。不过,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只在别墅里呆了半个月,就不辞而别了。弄不清是受不了这座坟墓里的寂寞还是受不了姚秀花号叫的折磨,反正阿莲在拿到了当月的工资和当月的生活费的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在刘丽萍对这个看上去鬼精鬼灵的保姆有点不放心,隔天就来“监督”一次,否则,姚秀花不被饿死才怪呢!就这样,她还是被整整饿了一天。
自此之后,这个别墅里就开始了保姆大轮换,王景方和刘丽萍通过各种渠道找来的保姆,大多干不了两个月,便要走人。这其中,有的是因为“好奇心太重”被辞退,更多的则是卷走家里的东西,像阿莲一样,不辞而别。但,这些来来往往的保姆在对待姚秀花的态度上都非常一致:扔给她食物和水,把她当疯子看待,或对她白眼相加、咒骂唾弃,或对她不理不睬。
就这样,姚秀花在各类保姆的“伺候”下,又不死不活地度过了两个年头。这期间,她的食量在一天天地增加,人却一天天地变得虚弱。除了爬着去厕所外,她连站到水池旁洗把脸的力气也没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那空空荡荡的大脑中,只印着两个字:我饿!她只要是醒着,就要同饥饿做殊死的搏斗。至于这座坟墓里的孤寂和幽灵们的白眼,她早就顾不上去理会了。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王景方曾多次推开过她的房门,把她介绍给新来的保姆,但她大多时间都在沉睡着,即使醒着,也懒得睁眼去看她的丈夫。除了食物,这座别墅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此刻,当王景方又一次推开她的房门,把她介绍给于小蔓时,她仍在沉睡着……
三、小保姆于小蔓眼里天书一般的世界
门铃响了好几声,于小蔓才从梦中惊醒,她微眯着眼睛,伸了伸懒腰,好一会儿,还以为自己是睡在白云大学的女生宿舍里。昨晚她睡得很晚,倒不是要做什么活计,其实,雇她的中年男人只是带她看了看已躺在床上的那个肥胖的女人,说其他事等明天再谈,他让于小蔓锁好门,也不打声招呼,便自顾自地去了。对于躺在床上的这个肥女人和他自己,男人什么也没说。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肥女人叫什么名字?男人是干什么的?于小蔓一概不知。突然呆在这样一座陌生的大房子里,于小蔓觉得既孤独又害怕,临睡前,她大着胆子将楼下每一个锁着的房间巡视了一遍,尔后,又走上楼,胆怯地推开那肥女人的门,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偷看了她几眼,这个怪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硕大无比的肚皮一起一伏,嘴巴大张着,响声如雷地打着呼噜,要不是她还能发出这样的鼾声,于小蔓真以为她是个死人呢。于小蔓定定地站在那里,听着女人的鼾声,忍不住想同她说说话儿,哪怕说上一句话也行。只要她开了口,于小蔓就不会这么恐惧,更不会把她看成怪物。可女人丝毫不理会于小蔓的绪,只顾昏天黑地地睡着。大概她一夜都不会醒了。于小蔓失望地想着,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里。
应该说,主人让于小蔓睡的这个朝阳的房间是华丽而又宽敞的,尽管到处都落满了灰尘,但仍能看出装修过的痕迹。有着蜘蛛网的天花板的四周,雕刻着精致的壁花,吸顶灯的造型非常别致,是三朵白色的小荷花托着一个粉红色的圆球,于小蔓一打开它,就被吸引住了。窗台和地板都是用彩色木块拼起来的,就像电视里那些用积木搭起来的圣诞节小房子一样可爱。还有那张单人床,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此前,于小蔓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床,小床矮矮的,床头像方块一样,由蓝白红三色组成,活泼又明快的色调,再配上有着卡通图案的浅蓝色床罩,真是美不胜收。在墙角的一边,摆着一个乳白色的长方形杂物橱,中间的一个柜子足可以放得下于小蔓的那点家当。其他几个柜子都挺小,当于小蔓依次将它们打开时,发现有几个小柜子里,居然还放着装在塑料盒子里原封未动的儿童玩具和布娃娃。于小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间为孩子准备的房间。只是,这儿却像是从没有人住过呢!
不知为什么,于小蔓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苦味,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曾经是多么有情趣的女人啊,她为她的孩子的到来,做了如此周到的准备,可也许那个孩子始终没有出生,而她也不知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于小蔓在满是污垢的卫生间里洗了一块黑乎乎的毛巾,将这个儿童房间草草地擦了擦,就揭去那个肮脏的床罩,躺到了铺着同样的床单和套着同样的枕套和被罩的小床上。她也想把所有的活儿都留到明天去干,比如洗净已被灰尘弄得面目不清的花窗帘啦,让这漂亮的地板露出本来的模样啦……
于小蔓是在模糊而又杂乱的梦中被门铃惊醒的。她不顾一切地跑下楼,伸手开门时,还以为是男主人回来了。然而,站在门外的却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女人。女人右手拿着一个小巧的皮包,左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塑料袋子,满面春风地看着于小蔓。
“你找谁呀?”于小蔓上下打量着她,好奇地问。
“你是小蔓吧!我就找你。”女人说着就走进门来。不等于小蔓张,女人又接着说道:“我叫刘丽萍,以后你就叫我刘姐好啦!”女人进门后,也像于小蔓昨晚刚来时一样,定定地站在屋中央,不肯挪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在于小蔓的身上转来转去:“哟,表哥可真有眼力,挑了个这么俊俏能干的小姑娘管家啊!还有,小蔓这名字也真好听,是谁给你起的?”
“我爸爸。”于小蔓低声说。
“你爸爸肯定是个很帅的男人,俗话说,俊爹俊妈养俊孩,瞧你长得多漂亮,简直是个小美人。”
于小蔓被她夸奖得有些难为情了,她低下头,脸也羞红了。也就是从这一刻,她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叫刘丽萍的女人。“不过,有件事刘姐还得提醒你,往后有人按门铃,首先要弄清楚是谁,才能开门。城市比不得农村,坏人多得很。”刘丽萍关切地嘱咐道。
于小蔓领悟地点了点头。
“瞧,你是刚起床吧!快上去洗洗脸,下来吃饭,我给你带来了早点。”刘丽萍说着,就把沉重的塑料袋子放到了客厅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桌角上。
于小蔓这才匆匆跑上楼,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又跑了下来。
“你今年多大啦?”刘丽萍从塑料袋中取出油条和牛奶让于小蔓吃着,又问开了。
“十……十七。”于小蔓在刘丽萍那明亮的眸子的注视下,有些不自信地吞吞吐吐地说。
刘丽萍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你这小精灵可真会骗人啊!不过,你骗我表哥那样的傻男人行,骗你刘姐可没那么容易。”
于小蔓自知理亏,嘴里嗫嚅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刘丽萍笑罢,也不去追究,却反过来安慰于小蔓道:“没关系的。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人啊,在小的时候,都喜欢把自己往大里说;等到我这个年纪,又都愿为自己减去几岁。”
于小蔓坐在桌角有滋有味地吃着油条喝着牛奶的当儿,刘丽萍又问了她许多事情,比如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念过几年书什么的。这些,于小蔓都一一做了真实的回答,不知为什么,在刘丽萍面前,她无论如何也编不出故事来。但,有一点于小蔓还是隐瞒了,她只讲了母亲因没钱给她缴补课费而自杀,却保留了母亲毒死家里所有家禽的细节。她觉得母亲的做法实在太残忍,残忍得让人无法置信。她不打算把这些告诉任何人,这是一片在她心底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也让她感到了屈辱。
听于小蔓讲自己不幸的过去,刘丽萍的眼圈一次次地变红,当于小蔓讲到自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热爱着的槐树镇中学时,刘丽萍的眼泪便流了出来。她边擦拭着眼睛,边对于小蔓说:“小妹,刘姐也有过你这样的经历,父亲为拿不出学费唉声叹气,我考上了高中,却没钱去念。学校开学那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兴冲冲地去上学,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整整两天……”回忆起往事,刘丽萍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妹,我一见到你,就像看见了当年自己的影子,聪明、机灵、美丽、纯真。唉,我是没有机会再进学校的大门了,不过,你还有机会。等你把我表嫂送走了,我一定供你念书,供你念大学。”
于小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素昧平生的刘姐竟要在不久的将来供她念书,念大学,她会像王亮和陶珍他们那样,自豪地走在白云大学的校园里,于小蔓没有让自己的畅想走多远,思绪便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不解地问刘丽萍:“刘姐,”这个乖巧的女孩见刘丽萍一口一个地喊自己“小妹”,心里那个感动劲就别提了,也就亲亲热热地喊刘丽萍为“刘姐”了。“你说的表嫂就是躺在楼上的那个阿姨吧。你说把她送走是怎么回事啊?你要我把她送哪儿去啊?”
“哦,你没听懂我的话。也难怪,你还是个孩子。我说的‘送走’,就是去世。表嫂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所以,你一定要尽心尽力地照顾好她。”
听刘丽萍说出“去世”两个字,于小蔓不由吃惊地停止了咀嚼,张大了嘴巴看着刘丽萍问:“那个阿姨就是胖了点,她怎么会死呢?”
刘丽萍摇摇头说:“可没那么简单。她得的是一种肥胖病啊!”
“肥胖也叫病?”
“肥胖是大病啊!表嫂就因为得了这种病,在床上不死不活地躺了五年了。”
“这病没法治吗?”
“没法治。”
“少给她吃点东西,让她饿着点,她不就瘦了吗?”
刘丽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为表嫂这病,表哥真是伤透了脑筋。本来,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表嫂得了这病后,一切都变了。表哥一见到她那样子,心里就难过得不行,就为这,我们几个亲戚劝他住到了外面,表嫂躺倒了,我们不能让表哥再倒下去,眼不见心不烦嘛!”
于小蔓这才明白,把自己带到这个家的男人就是肥女人的丈夫。她默默地听着,一门心思吃着早点,心里却觉得很不是滋味。尽管,她与床上躺着的那个女人毫不相干,但她仍然害怕听到“去世”这个词。小小的年纪,她已经历了太多的人的死亡,先是奶奶,再是父亲,接着是母亲。难道这会儿她又要不远数千里地来把一个陌生女人“送走”?于小蔓浑身上下都感到了不自在。她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后,便呆呆地坐着发愣。
“你怎么啦?”刘丽萍见状,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关切地问。
“人一肥胖就会死吗?”于小蔓这才抬起头,忧心忡忡地说。“是的。因为肥胖会导致心力衰竭。像你一样,一开始我也不相信肥胖能致人死亡。为此,我多次向名医咨询,他们告诉我,即使中等程度的体重超重或肥胖,也会增加导致心力衰竭的危险,一是因为肥胖的人容易发生心脏壁增厚,即医学上说的心脏肥大;二是容易发生代谢异常,比如胰岛素和某些脂肪里含有的血糖过高,这样会伤害血管壁;再就是肥胖本身对心肌细胞有害。总之,肥胖的结果就是导致心力衰竭,这是一种严重的疾病,这种病人的心脏不能泵出足够的血液输送到人体各部分,以满足人体的需要,最终,病人必死无疑。我表嫂的病情已很严重,前几天,我们请医生来给她看过,医生说,她已支撑不了多久了。”刘丽萍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
于小蔓似懂非懂地听着她说的那些医学术语,心头的恐惧越来越重了。从今天起,她将要同一个垂死的人在一起生活了,这让她顾虑重重。她真想辞掉这份工作,可找工作的艰辛又让她进退两难。
“不过,你不用担心,表嫂的情况还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她真的不行了,我会找人来陪你的。还有,我跟表哥商量了一下,每月多给你200块钱。其实呀,我这个表嫂很好伺候,你只需每天买些现成的食物,尽量让她吃饱就成了。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只要她一喊饿,你就赶紧把吃的送给她。反正她也活不多久了,她想吃点什么就让她吃个够吧,我们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刘丽萍这样说着的时候,又不无感激地看着于小蔓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善良懂事的小妹妹,我们就把表嫂交给你了。在你之前,我们也给表嫂找过保姆,可都让人信不过,她们不是偷家里的东西,就是让表嫂挨饿。”刘丽萍的眼圈又红了。
于小蔓深深地被刘丽萍的信赖所感动,便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丽萍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五张百元钞票,交给于小蔓,说是预付她的工钱;尔后,又把沉甸甸的信封放到桌边说:“这是你和表嫂的饭钱,一个月的,表嫂每天要用一百元。不要怕贵,要让表嫂吃饱吃好,钱花完了,就告诉我。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就写在信封背面。”于小蔓连连应着。
刘丽萍又说:“我对你还有个要求。也许你还不知道吧,我表哥是个大官,是咱白云市人民银行的行长,所以,你在他家当保姆,嘴要严一点,别乱说乱道的。这院里住的人有好些没工作的,成天就想打听别人家的事,你呀,无论她们问什么,都来个一问三不知,免得给表哥惹麻烦,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吗?”
“我谁都不认识,跟谁说去啊!”于小蔓抢着说。
“你在白云市没什么亲戚吧?”
于小蔓想了想才说:“白云大学的那个学生,是我老家的邻居。”
刘丽萍对此很满意:“就是在老家认识的邻居什么的,在街上碰了面,也要装做不认识,更不能往家里领。前两年,咱白云市就有个小保姆跟一个在工地上出苦力的同乡勾搭,背着主人把同乡带回家。结果有一天,那同乡见财起祸心,把小保姆和她的主人全家都杀了。”
于小蔓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你在这个院里进进出出的,很快就会认识好多人的。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你记住就成了。”
临走前,刘丽萍指着放在桌角的塑料袋说:“今天你就不用出去给表嫂买食物了。我带来的这些够她吃的了。一会儿我让我家保姆阿慧来帮助收拾房间,带你到周围认认那几个食物店的门。”
“我怎么吃饭呢?”于小蔓见刘丽萍要走,这才问道。
“你可以自己做。”
“我……我不会做饭。”于小蔓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其实,她连煤气灶也从没用过。在家乡那个贫穷的地方,她和母亲是靠一把一把的柴禾烧饭的。
“没关系的。我让阿慧来教你。做饭并不难,一学就会。”刘丽萍的脸上复又现出友善温和的笑容,这笑容让于小蔓犹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一样,心情变得明朗起来。
刘丽萍走后,于小蔓将属于自己的500元工资数了又数,她总是不敢相信这钱是给她的。长这么大,她手里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这让她既感激又慌乱。她把钱放进父亲送给她的红色塑料钱夹里,又藏到自己带来的衣服包的最底层。对刘丽萍留下给她和肥女人做饭费的那个信封里的钱,她也拿出来数了数,不多不少三千五百块。肥女人一个月竟要吃掉三千块钱,这让她又惊讶,又心疼。在老家,她们全家一年也挣不到三千块啊,更别说用一个月全吃掉了。因为这钱不属于她,她就很随便地将信封塞在了客厅的抽屉里,这样用起来方便。
在做完这一切后,于小蔓就挽起衣袖,动手打扫客厅。她先是从厨房的门后边找到一个大拖把,认认真真地将地板擦了三遍。然后又从堆在沙发上的破烂中捡出一条脏毛巾,在现代化的却是积满了污垢的洗碗池里洗净,开始仔细地擦拭着客厅里的每一件家具。刘丽萍的信任让她找到了一种归属感。从离开家乡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有了一个“家”。既然主人把家交给了她,那么,她就要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收拾得像个家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主人的信任,对得起那500元的工资。
不等于小蔓把客厅收拾好,阿慧就提着刚买的米和菜来了。这是个与于小蔓绝然不同的瘦小的南方女孩,皮肤微黄,留着齐耳的短发,发梢染成了棕红色。瘦长脸,尖尖的下巴,亮闪闪的眼睛,嘴巴小小的,嘴唇薄薄的,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能说会道精明有加的女孩。
“我在刘姐家都干了三年了。”阿慧边手脚麻利地将沙发上堆的破烂塞进洗衣机,边操着一口流利的南方普通话告诉于小蔓,“刘姐怀上小孩的那年我就来了。”
“你给刘姐带孩子?”于小蔓不无羡慕地问。
“我不管带孩子。刘姐的孩子寄养在她乡下的姐姐家。我在刘姐家负责烧菜做饭,我烧的菜钱哥可爱吃啦!”
“钱哥?钱哥是谁呀?”
“刘姐的丈夫啊!一个大窝囊废,靠吃老婆饭过活。不过,钱哥这人还真不错,脾气好着呐!”
“你说钱哥靠着刘姐过活,那他没有工作吗?”
“当然有工作。钱哥在市文联上班,据说他会写诗。可他在家里,跟个吃闲饭的人没什么两样,一个大男人,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的,没个地位,让人瞧不起。”
“你是说刘姐对他丈夫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钱哥太没本事。”
“那刘姐干吗要嫁这么个男人?”
“呔,我听院里的人说,刘姐当年是冲着钱哥的老爸才嫁给钱哥的,当时,钱哥的老爸还是白云市的市长。可嫁过来没几天,钱哥的老爸就得癌症死了,刘姐也没沾什么光。其实呀,刘姐有刘姐的能耐,根本用不着拿钱家当靠山。”
于小蔓停下手里的活计,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阿慧,她觉得阿慧知道和懂得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只一会儿的工夫,阿慧不仅教她怎样用煤气灶烧饭,还教给她怎样用洗衣机洗衣服。
“做保姆这活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这就要看你会不会干。”两个女孩坐到焕然一新的客厅的沙发上休息时,阿慧对于小蔓说。
“我一点儿也不会干家务活。我原本以为是让我来看小孩的。我真的挺喜欢小孩。”于小蔓说。
“你又理解错了。你长得挺机灵的样子,可怎么老听不懂我说的话呀。我说会不会干,是让你悠着点干,做点脸面活,要不呀,累死也不讨好。就说这幢大房子吧,你要想收拾干净,得累死累活地干半个月,可做脸面活,只把客厅收拾出来,有半天也就足够了。”于小蔓仍不明白“脸面活”是什么意思,但她也没再问。
两人正聊着,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呐喊:“我——饿,我——饿——”这苍老而又沙哑的喊声在整幢房子里回荡着,让于小蔓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肥美人在喊!快把那个塑料袋提上去。”阿慧很有经验地说。
于小蔓受不了这喊叫,赶紧拎起袋子就往楼上跑,跑到楼梯时,她才想起回过头问阿慧:“我该叫她什么?”
“叫什么都行,反正她有了吃的,什么也顾不上。”阿慧用嘲弄的口气说。
“可她总得有个名字吧!”
“她好像姓姚,叫什么花。你就叫她姚花花吧!”
于小蔓有些生气了,阿慧怎么敢拿她的女主人开玩笑!于是,她不再理会阿慧,转身上楼了。
于小蔓来到姚秀花的房间门口时,饿急了的姚秀花已赤裸着身子爬在了地板上:“我饿!我——饿——”她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乌龟一样趴在只拼命地抻长粗短的脖子,叫喊着。
“阿姨,求你别喊了,好不好?给你吃,我这就给你吃。”蔓飞快地把袋子口敞开,放到姚秀花面前。
姚秀花立刻伸出双手,把袋子揽到了胸前,将头探了进去……于小蔓被这可怕的吃相给吓呆了。
“等一等,等一等!你应该到床上去吃,慢慢地吃,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没人会抢走!”于小蔓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的门口说。但姚秀花却真的像阿慧说的那样,已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是把头埋在袋子里大嚼着,嘴里发出的那有滋有味的吧嗒声,真的跟猪吃食差不多。
这时,阿慧也走了过来,她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吃吃地笑,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只怪物。
于小蔓扭过头小声说:“她..怎么会这样呢?”
“你慢慢就会习惯的。我第一回来给她送吃的时候,差点没让这吃相给吓死,日子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阿慧大声笑着说,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
“喂,小声点,别让她听见。”于小蔓朝她示了个眼色。
阿慧却越发张扬了:“没事的,你骂她,她也听不见。”
于小蔓不相信地看着地上那个在袋子里一起一伏地动着的脑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她原本是个很有情趣的人呀!如果她不得这怪病,肯定是个最称职的妈妈,她布置的孩子的房间多漂亮啊,雕花的小床,卡通床单,就连那些普普通通的小柜子,也费了一番心思……”
于小蔓只顾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却引得阿慧大声哂笑起来:“你在说谁呀?是说梦话吧!你太高看姚花花了,她哪里会布置什么房间,这房子一搬进来就是现在的样子,是人家房产商和装饰公司的功劳。怎么,他让你住那间儿童室?”
于小蔓点点头。
“这个规格可不低。以前的保姆全住楼下厨房边的偏屋。嗯,我猜他们是真的看中你了,实心实意地要把你留住。”
于小蔓心存感激地笑了。但她紧接着又问:“这个阿姨怎么连脸也不洗就吃东西?”
“天哪,她有多长时间没洗脸了?我想想,上次我来给她洗脸到现在,至少也有半个月了。”
“她自己连脸也不能洗吗?”
“她这会儿除了吃,再就是拉和撒,别的什么都不想做了。”
“天哪!”于小蔓不由惊叹了一声,“我在乡下从来没听说谁得过这种病。”
“我刚来时她就躺在床上了,不过人比现在要瘦一些,要是她愿意的时候,也还能洗洗脸。不过,她现在这样子,还算可以,等到拉撒在床上,就有你好看了。”
“你常来照看她?”
“在找不到保姆的时候,你家男主人出差,刘姐就把我派过来。她好伺候,你每天买上十个汉堡包喂她就成了。”
“汉堡包是什么呀?”
“呔,你连这也没吃过?”阿慧炫耀地说,“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吃汉堡包,顺便让你认认快餐店的门。”
“汉堡包很贵吧?”
“十元钞票一个。”
于小蔓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的。用刘姐给你的饭钱买就成了。刘姐家有的是钞票,她不会在乎你花的那一点的。”
“可……”
“你呀,真是死脑筋!我也不想跟你多说,只一句话,在这里做保姆,想吃点什么就买着吃,吃了也白吃,没人跟你计较这些。只要你能安安稳稳地留在这儿,他们就算是烧高香了。”阿慧说到这儿,突然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个秘密,听说肥美人活不多久了,她的丈夫王景方正准备对她‘尽忠尽孝’呐,要让她死得心满意足、风风光光地去见上帝。”
于小蔓仍是一副糊糊涂涂的样子。
两个女孩说着话的当儿,姚秀花已吃饱了。她把头从袋子里钻出来,吃力地梗着脖子,用细眯而又无光的眼睛盯着于小蔓,嘴里喃喃道:“我渴,我渴!”
阿慧禁不住又笑了起来:“你瞧,她活得还真仔细,吃完了,又要喝的。你快下去给她拿水吧,厨房门后边的箱子里有瓶装水,给她拎两瓶上来。”
于小蔓看着姚秀花一口气把两瓶水喝光后,又问阿慧要不要给她洗洗脸。
“先让她脏着吧,等你有空了再说。你只要按时喂饱她,别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反正她又不出门,要那么干净干吗!”
“刘姐和这家的大叔要是不愿意呢?”
“他们都忙着呐,哪有闲工夫管这么细。”
“可她的脸真是太脏了,一道一道的灰,还油脂麻花的。看着让人恶心。”
“你嫌恶心就给她洗。要不等明天吧。过会儿,咱俩一块儿上街。”阿慧不耐烦地说。
这会儿,吃饱了喝足了的姚秀花,正慢慢地扭过身子,伸出肮脏的手,抓住床边,开始吃力地往床上爬。
于小蔓赶紧上前,抬起她的腿,往床上送了她一把。
姚秀花呼呼喘息着,复又躺到了床上。不过,在她昏昏欲睡的意识里,还是感到了什么异样,于是,她很勉强地睁开细眯的眼睛,瞟了于小蔓一眼。
“我们走吧!”阿慧说。
“要把袋子提走吗?”于小蔓看着地上的袋子问。
“就放这儿。免得她饿了再嚷嚷。”
“她一天到晚全吃这个?”
“没错。”
“冬天也这么个吃法?”
“没错。”
“那不是太凉了吗?”
“凉的热的对她反正都一样。”阿慧不无讥讽地说,“你顿顿让她吃热的,她也不会感激你的。”
于小蔓只是很不理解地摇摇头,没有再问下去。
人在顺利的时候,就觉得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工夫,于小蔓来王景方家已两个月了。这中间,刘丽萍来过一次,给她送来一些吃的和两套女孩穿的新衣服。刘丽萍告诉于小蔓王景方去国外学习考察了,要到月末才能回来,家里有什么事,就给她打电话。临走,又再三嘱咐于小蔓一定要照顾好表嫂。到了这个月的最后一天,王景方果然回来了。他是在这天的下午回来的,走进门时,掖下夹着个公文包,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他对妻子的确很关心,只在门厅里跟于小蔓打了个照面,没说一句话,就跑上楼去探视妻子。但探视完他走下楼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主人的脸色难看,于小蔓便感到忐忑不安。她小心翼翼地给颓然倒在沙发上的王景方倒了一杯开水,讨好地问:“大叔,你看阿姨她好些了吧?”
“嗯。”王景方皱着眉头,连看也不看于小蔓一眼,只是心烦意乱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于小蔓见状,便躲进了厨房里。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边擦拭着灶台,边偷偷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王景方的不满意让于小蔓心里很不平静。本来,她以为男主人见过妻子之后,会表扬她的。因为,这两个月,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照顾病人。的确,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肥女人,但为了那五百块钱的工资,也为了刘丽萍的那一片心意,她却倾其所能,全心全意地伺候着姚秀花。她每天早晨都给姚秀花洗脸、梳头,还给姚秀花换了干净的床单和被罩,把姚秀花那间充满臭气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最让于小蔓得意的是,她不再让姚秀花吃剩饭、冷饭,而是买来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再配上刚出锅的热汉堡和热馒头给她吃。她让姚秀花坐在床上,用一块塑料布铺在被子上,然后把食物放在上面。在姚秀花狼吞虎咽般地大吃大嚼时,她就在一旁轻声劝道:“你少吃一点吧,少吃一点就能瘦一点。每顿少吃一口,慢慢地,你的病就好了。电视上说,人得了肥胖病,是很危险的,会缩短寿命的。”每每于小蔓这样说着的时候,姚秀花像是听懂了似的,会突然停止咀嚼,抬起头,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于小蔓。于小蔓便迎着她的目光,继续说下去:“别老是喊饿,你是大人,应该有克制力的。饿了就忍一忍,这样对你治病有好处。你不想早点把病治好吗?听说你有好几年没到外面去了,这多可怕啊!一个人怎么能老是躺在床上呢?等你病好了,我扶你到院子里玩,还和你一块大街上逛……”于小蔓不停地说着一些具有诱惑力的话,就像在哄骗一个三岁的孩子。但她发现姚秀花的确听懂了她的话,尽管她仍是除了“饿”和“渴”什么也不说,却不再那么穷凶极恶地吃了。于是,趁着姚秀花的目光移开食物的当儿,于小蔓就赶紧把剩下的饭菜收拾走。一开始,姚秀花还会喊饿,但渐渐地,她便不喊了,也许是她真的不饿,也许是不好意思。总之,在于小蔓的面前,她的歇斯底里收敛了许多,吃相也文明了许多,而精神也一天天地好起来,那张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血色。
“他还想让我怎么样呢?”于小蔓的眼里霍地涌出了委屈的泪水。她把脸冲着窗外,看着大院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眼泪流得更快了。是的,在此之前,她只知道人有穷富之分,却不知道还有高低之分。来到这个富翁云集的大院后,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地位是多么地低下。在这里,男人们上班不仅要车接车送,而且还有人为他们挟公文包,为他们开车门和家门;这个大院的女人们个个珠光宝气,不少人驾着私家车进进出出,她们几乎全不上班,都在自家开的公司里挂着董事长之类的头衔。这个院里的于小蔓的同龄人们更是一些另类,尽管他们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个个身穿名牌,头发染成红色或是白色,留着怪怪的发型,男男女女们怀里抱着哈巴狗,鬼混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于小蔓猜他们大概从没正儿八经念过一天书。在这个大院里,也有不少保姆,但保姆和保姆的身价也是不一样的。有些保姆由于和主人家沾了一点亲什么的,地位就提高了一些,说起话来颇有点狗仗人势的味道;像于小蔓这样的外来保姆是最惨的,更何况,她的男主人很少光顾这个大院,女主人又从未走出过四号别墅的房门,这使她就像花坛里的一棵野草,备受歧视。在这个大院里,惟一地位和她相当的人,便是田姐。田姐和丈夫原本都是纺织厂的工人,七年前,厂子倒闭了,她和丈夫便成了没娘的孩子,四处找工作,四处碰壁。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没有多少文化,谁能接收他们啊!田姐好歹总算在物业公司找到了这么个在大院打扫卫生的活儿,每天早晨七点上班,干到晚上七点收摊,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一个月的工资才三百块钱。田姐得知于小蔓一个月的工资是五百块钱,羡慕得要死。“你那活儿多清闲啊!”田姐倚在楼道的墙上,用手捶着酸痛的腰说,“又不用看人的白眼。哪像我,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动不动还遭人骂。那天,我打扫楼道时,把一桶水放在了楼梯口,不料想,刘经理家的公子和女朋友不知为什么事闹翻了,两人一个往外跑,一个跟在后面追,前面跑的人就把水桶踢倒了,两人把我骂的呀……”田姐这样说着的时候,眼圈就红了。她叹了口气,又说:“我当工人几十年,谁敢说我一个不字,可如今,在这大院里,我真是连条狗都不如。那些官儿款儿成天人模狗样地进进出出,从来没正眼瞧过我这个打扫卫生的。要不是为了供儿子念书,我就是要饭,也不在这儿干。”田姐还告诉于小蔓,大院里有人想雇她遛狗,每月的工资是六百块钱,可她说什么也不能干这么下贱的营生。田姐一再给于小蔓说,要珍惜这份好营生,再怎么说,这家的主人还是信任她的,开的工资也高。等上了点年纪,要想找份做保姆的活儿,可就难了……
在这个大院里,于小蔓能谈得来的人也只有田姐了。而田姐似乎也把于小蔓当成了忘年的知心朋友,因为同是两个被人遗忘的人,所以,她们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不过,一般情况下,田姐不问,于小蔓很少讲自家主人的事,大多时间,都是田姐讲给她听。每每院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田姐总会趁于小蔓出门买东西时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这为于小蔓寂寞的日子增添了一点趣味。关心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最起码让她感到自己也成了这个大院里的一员。田姐一天到晚要从大院里的十几座小楼的楼道里走好几遍,因此,谁家发生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于小蔓所有的“新闻”来源,都是田姐传播给她的。就在今天早晨,当她出门去买汉堡包时,正在擦楼道窗子的田姐叫住了她。告诉她昨晚10号别墅有人吵架了,吵得挺厉害。那个成天驾着豪华轿车在大院里进进出出的江梅朵,和一个男人吵得差点动了手。江梅朵把男人的提包扔在了楼梯上,男人大骂江梅朵是婊子。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呀!”于小蔓好奇地问。
“对呀!”
江梅朵也会吵架,还会遭男人骂?于小蔓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头上盘着高高的发髻,身材窈窕,化着淡妆,穿着随便却全身都透着高贵高雅的女人,难道也被金玉花园的世俗所浸淫?虽然她从没有机会跟江梅朵讲话,但这个美丽而又神秘的女人却深深地吸引着她,让她心驰神往。只要从窗前看到江梅朵走出10号别墅,于小蔓的目光便会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她看着手提丝袋的江梅朵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地走到宝马车前;看着江梅朵打开丝袋,用纤纤细指从丝带里取出拴着小白兔的车钥匙;看着江梅朵用车钥匙遥控打开车门,然后弯下腰,双腿敏捷地跨进车门;看着江梅朵开着宝马车消失在大院外面的人行道拐角……这时,她又开始想像江梅朵开着车来到一座高大的办公楼前,她的办公室在大楼的最顶层,从那里可以鸟瞰整个白云市。像电视上的那些女老板一样,当江梅朵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时,女秘书会及时地把咖啡端到她面前,还有,那些大男人们会一个挨一个地敲门进来请她审阅文件,对她的指示点头称是。电话铃也会响个不停,这些来电中肯定有一个人是江梅朵的男友或是情人,他是来约请江梅朵共进午餐或是晚餐的……
“和她吵架的男人是她丈夫吗?”于小蔓又问。
田姐很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有什么丈夫啊!我看哪,她不是那男人包的二奶,男人就是她包的二爷。”
于小蔓根本听不懂“二爷”是什么意思,但隐约间她知道这不是个好词儿。她不想再问了,她不希望田姐所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她更愿意这是个误会。无论如何她不想往自己梦中的天使脸上抹黑。
田姐却欲罢不能,继续说道:“我打扫楼梯时,常见那男人来,不过,他不像是住在江梅朵家。有好几次,男人刚进门,屋里就传出争吵声。”
“他们吵什么呢?他们住那么阔气的房子,手里有花不完的钱……”于小蔓百思不解地说。在她的心目中,只有穷人才吵架,像她父母那样的穷人,成天为钱争吵是自然而然的事。有钱人要什么有什么,又有什么好吵的呢?
田姐笑了:“你错了。有钱人吵得才凶呢!没听人说吗,大有大的烦恼,钱多了也有钱多了的坏处。这有钱人出洋相的事多着呐!你见过你们家东边3号楼住的那个姓吴的干瘪老头了吧?”
“见过。他上下班时,我常趴在窗口看。他架子可真大,天天早晨,有一个秘书模样的人随车来接他上班,为他开车门关车门,连皮包都要给他拿。下雨天,那人为他打着伞,一直把他送进门里,自己却冒雨跑上车。”
“这老家伙在一家大企业当个什么总裁,年薪据说是四十万块。是有名的企业家呢!”
“名人就这德性啊!”于小蔓打心眼里瞧不起这老头儿。
“他的洋相还在后面呢!这么有钱的人居然不养活他娘。今年冬天,他七十多岁的老娘从千里之外的乡下赶来跟他要生活费,却被他关在了门外。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楼道里哭了半天。我看着心里难过得不行,可咱一个打扫卫生的,能说什么呢?”
“天哪,他一年就挣四十万,农村人干一辈子,也拿不到这个数。他娘在乡下能花几个钱,他是不是黑了心肝啊?”
“可他老婆花钱大方着呢,买一只哈巴狗就好几万块,小狗脖子上系的金项圈,也是几千块钱买的。”
“他娘还不如他家里的一条狗。”于小蔓气愤地说。
“可不是嘛!他老婆太虚荣。成天抱着个狗,同院里的女人们斗富,恨不能把人民币全贴在那狗身上。听说从前她还是个人民教师呐!你认识她吗?”
“在院里见过几回。前几天她还喊住我,让我代她到物业交卫生费。”
“你替她交了?”
“嗯!”
“你干吗要听她使唤!”
“我……只是顺便帮了个小忙。”
“哎,咱们俩一个样,就是热心肠。不管人家对咱们孬好,只要张口就不会拒绝。”
于小蔓见田姐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就又笑了:“没想到这干巴老头还怕老婆?”
“其实,这老家伙千方百计地讨好老婆,也有他的用心。他在外面大饭店里养着小蜜,那小蜜每天的工作就是吃完午饭陪他在饭店的游泳池游泳,这事人人知道,他老婆自然也不是傻子。他怕老婆端老底,所以才拿钱堵老婆的嘴。他那老婆也是见钱眼开的主儿,只要他把钱拿回来,也就不去管他在外面做肮脏事了。”
“他把钱都拿回家,用什么钱养小蜜啊?”
“公款呗!”
于小蔓吐了吐舌头。忍不住气忿忿地说:“真看不出来他那熊样儿,还是个老色鬼。”
“我说嘛,钱多了,真不是好事。”田姐拍拍于小蔓的背,“还是咱们好,别看挣钱少,可是自己的血汗钱,花着干净!”于小蔓跟着田姐一起笑了起来……
于小蔓正漫无边际地想着,这时,客厅那边传来王景方的喊声:“小蔓,你过来。”
于小蔓慌忙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走到王景方跟前。
“你每天都给阿姨吃些什么?”王景方盯着于小蔓的眼睛问。
“热汉堡,还有新鲜蔬菜和水果什么的。”于小蔓实话实说。
“你没让她吃饱是不是?”王景方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是,我想让她饿一点,这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你懂什么!她还能活几天,你还让她挨饿。”王景方板着面孔,很恼怒地说。
“可电视上说……”于小蔓还想反驳,但在王景方威严的目光下,慌忙打住了话头。
看着眼前这个善良的毫无过错的女孩,王景方真是百感交集。自从姚秀花躺倒在那张大床上以后,他的心里就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能早一天摆脱她;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成为杀死妻子的凶手,不愿让自己今后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因此,他只能这样一天天地苦熬下去,直到妻子的生命自然地终结。在这五年中,他的日子一点都不快活,尽管刘丽萍给了他很多帮助和安慰,但躺在床上的这个活死人,仍是他的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无论他在国外还是缠绵在刘丽萍的怀里,那个肥胖的女人都占据着他的半个大脑。为了让人们将他的妻子彻底遗忘,他在人前从不提起姚秀花三个字,而只要涉及到姚秀花的桩桩件件小事,他都必须亲自出马,除了刘丽萍外,他不想让任何熟悉姚秀花的人,再见到她。因此,就连请保姆这样的麻烦事,他也只能亲临“现场”。的确,在漫长的五年中,大多数人都已把姚秀花忘记了。城市生活本来就是一场忙碌的游戏,谁还有心思去惦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偶尔有人想起王行长的妻子,也不会提起,只是在暗地里猜测着那个疯女人如今住在一个什么样的疯人院里?
五年来,王景方一直在这无边无尽的煎熬中挣扎着,刘丽萍有一点没有说错,他不能回家,他一走进这个家门,看到这个肥胖的女人,就灰心丧气。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保姆,更是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
让王景方看到“曙光”的那一天,发生在于小蔓来到这个家的前半个月。这天晚上,在玫瑰花园充满温馨的卧室里,刘丽萍无比兴奋地告诉他一个大喜讯。刘丽萍说:“她活不了几天了。今天我去医院为她作了咨询,我把她的情况讲给那个年轻的医学博士听。医学博士叹了口气才告诉我,这个人已活不了多久了,她将死于心力衰竭……”
那天晚上,看到了“曙光”的王景方还和刘丽萍商定,在姚秀花即将走向坟墓的最后日子里,要有一个圆满的结局。首先,要让她从暗处走到明处,在一定的范围内,来点透明度,让人们看看他王景方是怎样深爱着妻子的;其次,是为她请一个能“送走”她的可靠的保姆……
王景方在那个云集着找工作的民工的小广场转悠了多日,当他看到于小蔓时,眼前不由一亮。于小蔓的稚嫩、单纯和朴实一下子打动了他。他坚信这是一个可以言听计从、易于轻信且能严守秘密的女孩,于是,二话没说,就把她领了回来。为了将事情进行得圆满,在于小蔓到来的第二天,他还请善于表演的刘丽萍大驾光临,亲自对于小蔓进行调教。此后,他便一身轻松地加入了市里组织的干部培训班,到新加坡学习了两个月。回到白云市,他最想见的人便是姚秀花,他满以为如今这个肥女人的生命肯定已走到了尽头,正在奄奄一息地垂死挣扎……可是,王景方大概也觉得自己不太冷静,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尔后,口气缓和了许多:“医生说过,你阿姨的日子已不多了,她想吃什么想吃多少,都尽量满足她。我是倾其所有,想让她吃饱吃好的,你知道吗?对一个垂死的人,还>99lib.苛刻这苛刻那,是不人道的。”
听王景方这样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的于小蔓垂着脑袋,只有点头的份儿。
王景方离开不一会儿,刘丽萍就来了。
一见到刘丽萍,于小蔓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表哥都跟我说了。其实,他对你还是挺满意的,只是他心里急呀!你想想,家里有个病人躺着,他能有好脾气吗?”刘丽萍像一个大姐姐那样安慰着于小蔓。
“可我也是为病人好呀!”于小蔓边抽泣着边说。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咱们还是听医生的,好吗?”在刘丽萍和颜悦色地劝慰下,于小蔓终于破涕为笑了。
这一回,刘丽萍没有为于小蔓带吃的和穿的,却为她带来了全套的高中一年级的课本:“你要抓紧时间学习,等送走表嫂,你就去上学。我说话是算数的。”
刘丽萍的话又一次将于小蔓带入欣喜之中。
第二天,于小蔓便遵照“医嘱”来伺候姚秀花了。她早早地买来一大袋食物,拿到姚秀花的房间里。
奇怪的是,当她把姚秀花扶起来,让她面对着食物时,她却无论如何也不似从前那样狼吞虎咽地吃了。她慢慢吞吞地拿起一个汉堡包,不是先往嘴里塞,而是抬起头,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看着于小蔓,似在等待着什么。
“你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于小蔓说。
姚秀花仍不往嘴里塞,依然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没听懂她的话。
“你怎么啦?你不饿吗?”于小蔓也被姚秀花搞糊涂了。
姚秀花像是真的没有胃口呢!不,那样子简直就是对食物没有一点兴趣。她就像一个得了厌食症的孩子,面对山珍海味,要在母亲的哄劝下,才肯吃一点。
于小蔓有点急了,姚秀花要真是不肯吃东西,那她的饭碗可就不保了。她几乎是带着哭音恳求道:“你快点吃吧,就像从前一样,放开肚皮,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要不然,你家大叔会骂我的。你要真是一点东西都不吃,大叔他会赶我走的!我原先以为让你少吃东西是对你好,因为电视上说减肥能增加人的寿命。可大叔说我这是虐待你,大叔说对一个垂死的人,是不能限制食量的。”于小蔓委委屈屈地说个不停。
这时,姚秀花的眼里突然涌出两滴泪来。蓦地,她像是疯了似的,张开大嘴,两只手抓住汉堡包一个劲地往里塞。
看着姚秀花那鼓胀的嘴巴和鼓胀的眼睛,于小蔓吓呆了:“慢点吃!慢点吃!”她尖声叫着。
但姚秀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继续疯狂地往嘴里塞着。于小蔓吓慌了,情急之中,一把将放着食物的塑料布拉到了地上。姚秀花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用灰蒙蒙的跟死羊99lib.眼一般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于小蔓,与此同时,她的喉咙里咯咯响着,嘴巴就像牛反刍似的嚅动着,两只手却抖抖地举了起来,像是急于要把什么东西抓在手里。姚秀花的样子让于小蔓感到了恐怖,眼前的姚秀花再也不是那个等着她喂食的软弱可欺的羊羔了,她俨然就是一头猛兽,随时都会朝于小蔓扑过来,将于小蔓撕碎,然后,活吞下去。
于小蔓边偷看着姚秀花那双要吃人般的眼睛,边一步步往后退着,生怕姚秀花会从背后追上来,一把揪住她。当她确信自己已离开了姚秀花的视线时,便逃也似地跑出了家门。
“小蔓,你像是在说天书。真有这样的事吗?”
在陶珍她们的宿舍里,姑娘们围着于小蔓,听她讲述完这两个月的经历后,一个个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在大街上游荡了大半天,有点失魂落魄的于小蔓,见姑娘们把这么严重的问题当成了笑话,自己又无法让她们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便急得哭了起来。
“人家都快急死了,你们还笑!”她抹着眼泪,委屈地说。
“奇闻,真的是奇闻!这么有趣的事,让我们小蔓给摊上了。难怪你一去就是这么多天,原来是做了现代童话中的主人公了。想想看,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肥胖的老巫婆在一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陶珍并不理会于小蔓的眼泪,依然按自己的思路,编着故事。于是,姑娘们又是一阵大笑。
直到她们笑够了,才有人开始正视于小蔓棘手的问题。
“瞧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吧,就当你说的全是真的。可那老巫婆又能把你怎么样呢?她不是连站起来都困难吗?”胖胖的小丁姑娘满不在乎地说。
于小蔓嘟着嘴巴,皱着眉头:“以前她是这样的,可今天早晨,她全变了。她……她就像……真的像一个老巫婆,她发怒的样子可怕极了,她会一 口把我吃掉的,真的……”于小蔓心有余悸地说。
“那你干脆别回去了!”陶珍见于小蔓吓成这样子,就直截了当地说,“现在这年头,老是出些怪事,那些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家,养个把妖怪什么的,也不足为奇。小蔓,你另找个别的活吧,让他们自己折腾去,愿谁谁!”
其他姑娘们也附和着陶珍的意见,认为于小蔓还是离开那个老巫婆为好。可于小蔓却连连摇头:“那怎么行啊。我好容易找到这么个营生。再说,他们给我开的工资很高,我们院里那个打扫卫生的田大姐,起早带晚,一天不拉地干上一个月,才能拿到三百块。还有,刘姐还答应我,老巫婆一死,就供我上学。”
“你真的相信那个刘姐的话?”
“刘姐是好人,她不会骗我的。供我上学的事,是她自己说的,我连想也不敢想会有这样的好事。”
“那你应该把老巫婆的事跟刘姐谈谈,说不定她会给你出个好主意。”
“不行。刘姐知道这事,肯定要讲给我家男主人听,那我的饭碗可就不保了。”
“是呀,现在找个好活也真是不容易。城里下岗工人这么多……”陶珍沉吟良久后,问于小蔓,“你的意思是还要继续在她家干下去?”
于小蔓点点头。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今天下午刚好没课,咱们去找王亮,让他陪你回去,顺便探探老巫婆的虚实,镇压她一下。我想那老巫婆也没多少能耐,她在床上躺了那么久,能有多大力气,你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听陶珍这么一说,于小蔓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但她还是希望能有个比自己强大的人,去镇镇老巫婆。
于小蔓和王亮是在傍晚时分走进金玉花园的。但这个男青年的出现,还是招来一片异样的目光。院里那些抱着小狗在花坛边漫步的女人和推着童车的小保姆及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女人们,一齐把目光投向了王亮,仿佛他是个天外来客。的确,王亮属于那种出类拔萃的青年,他那健壮挺拔的身材,英气勃勃的神态,宽阔的前额、虎虎有生气的眼睛和文雅的举止,让大院里的女人们为之眼前一亮。于小蔓这才记起刘丽萍的警告:不许把任何人带进家。但现在想起这些,却是为时已晚。这一刻,她三步并作两步走,真恨不得一步跨进门去,把那些可怕的目光全关在门外。王亮却一点也不懂于小蔓的心思,他一走进院里,眼睛就有点不够用了,假山、花坛及一座座粉红嫩黄的欧式小楼,真有点让他目不暇接。这里与大学周围的环境是那么地不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嗨,小蔓,难怪你不舍得丢这个饭碗,原来你是住在了仙境里啦!”王亮兴冲冲地说。
于小蔓只是快步走着,装作没有听清王亮的话。这个院子突然间仿佛大得没有尽头,她带着王亮紧走慢走,还是没有逃出院里那些人的视线。女人们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让于小蔓疼痛难耐。好歹总算走过了花坛,把那些人的目光抛到脑后了,可偏偏这时有人喊起了她的名字:“喂,于小蔓,过来!”
低头走路的蔓猛一惊,抬头朝不远处望去,却见手提丝袋的江梅朵正站在自家别墅前的人行道上冲她招手。
这真让于小蔓有点受宠若惊了。那个让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使竟然向她招手了。
“你叫我?”她抬起头不敢相信地问江梅朵。
江梅朵没有回答,只是又一次朝她招了招手。于小蔓这才对跟在自己身后的王亮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一路小跑着来到江梅朵的跟前。
“江——姐。”蔓很窘迫地叫了声。
这称呼一下子把江梅朵逗笑了:“千万别喊我江姐,这可是一个女英雄的名字啊!往后你就叫我江梅朵或是梅朵就行了,我喜欢这样随意的称呼。”江梅朵的声音是那样纯正甜美,在于小蔓听来,就跟电视上的播音员的音质一样,让人沉醉。
于小蔓赶紧点了点头。在江梅朵的面前,她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讲话了,她的普通话说得半生不熟的,这让她实在羞于开口。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孩是谁?”江梅朵的目光越过于小蔓的头顶,朝着站在花坛边的王亮的背影望去。
“我——我哥哥!”于小蔓迟疑了一下,才说。
“噢,你还有个哥哥。他长得好帅!”江梅朵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紧接着,她又笑着对于小蔓说,“你也很漂亮,真的,你有一种纯真的美。”
听到天使赞美自己,于小蔓激动无比,又有点难为情。她那粉嫩的苹果脸,一下子羞成了大红颜色。她很想抬起头,看看心目中的天使是用一种什么样的 目光在欣赏自己。可就是没有勇气。站在天使的面前,她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压迫感。
“你哥哥在哪儿工作?”江梅朵看着于小蔓,“喂,你怎么老是低着头啊?”
于小蔓这才不得不抬起头来,但她的眼下仍不敢直视着江梅朵:“他在白云大学读书。”
“他还是个大学生。他读什么系的?”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法律系。”
“噢,我上大学时,读的是外文系。”江梅朵的目光突然变得飘忽不定。
“你念的也是白云大学?”
“南方的一所大学。”江梅朵像是突然厌倦了这种谈话的方式,把目光从于小蔓的脸上移开,复又远远地看着王亮的背影,这时,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王亮也扭过头,向着她们这边眺望。江梅朵礼貌地朝王亮挥了挥手,王亮也大方地冲她招了招手。
于小蔓看看江梅朵,又回头望望王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还没吃晚饭吧!瞧我,光顾着聊了,耽误你们吃饭了。真对不起!”江梅朵把目光收回来,急急地说着。江梅朵就这样匆匆结束了这场看起来仅仅才是个开头的谈话,道了声“再见!”就朝着自己的车子那边去了。
于小蔓快步回到王亮面前时,王亮的目光仍追逐着江梅朵,有点意犹未尽,他看着江梅朵的背影说:“她漂亮得有点特别!”
“就像一个天使。”于小蔓发自内心地说。
“她还有车子啊!”王亮走上台阶,回头再去看江梅朵时,见她已驾着汽车出了门,就有些惊奇地问。
“这个院里的男人女人,哪个没有豪华轿车!”
“你也有吗?”王亮调侃道。
于小蔓却深深地受了刺激:“我算什么呀,连这个院里的一棵野草都不如。”
王亮见她认起真来,便赶紧闭上了嘴。
于小蔓硬着头皮给王亮打开防盗门时,心里已是懊悔不迭,全没有了刚才在校园里的那份热情。当时,她还惟恐王亮不肯来呢!可这会儿,王亮无疑是在全院的女人们面前亮了相,好在男主人和刘丽萍平日跟这些人不打交道,否则,让她们把舌头嚼到这两个人耳朵里,她于小蔓的饭碗可真的要砸了。
与于小蔓相反,王亮则是兴冲冲的,一副降妖魔驱鬼神的派头,一进门,二话不说,就问于小蔓那老巫婆在哪儿。
于小蔓心烦意乱地朝楼上指了指,王亮就箭也似的冲上了楼。
此时,姚秀花正在混混恶恶的梦境中挣扎着,沉浮着。她梦见自己被扔在一个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往上看,看不到尽头,往下看,是一片深渊。然而,出于生存的本能,她还是伸出双手,把手指抠进石缝里,拼命地往上爬。她觉得累极了,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肚子里空空的,五脏六腑一齐叫唤,七嘴八舌地吵着跟她要吃的。她觉得自己饿坏了,仿佛快有一年没吃什么东西了。于是,她充满绝望地抬起头,朝着悬崖上面费力地喊了一声:“我——饿!”她知道没人能听见她的喊叫,她之所以这样喊了,完全是生理的需要。然而,就在她无力地垂下头,等待死亡的那一刻,却听见了悬崖上的回音:该死的老巫婆,你就知道吃!吃!看你把小蔓吓成了什么样子!你要是再喊,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姚秀花一下子被这气势汹汹的训斥声惊醒了。但她仍无法弄清眼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境。让她感到痛苦不堪的依然是饥饿,她都大半天没吃一点东西了。饥饿让她昏昏沉沉,浑身无力,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不过,她不敢喊饿了,耳边的那个恶狠狠的声音让她害怕,让她惊恐万状。这声音是从地狱里发出的吗?是那个青面獠牙的琉璃鬼在喊叫吗?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听继母说地狱里的这个琉璃鬼专门负责惩罚作恶多端的人。可她作了什么恶呢?她不过是喜欢躺在床上,喜欢吃东西,难道这也是“恶”吗?也许这就是“恶”,好吃懒做的人不就是“恶”吗?她好吃懒做了这么多年,琉璃鬼终于要来惩罚她了——也就是说,她要死了,她要下地狱了……姚秀花的眼里蓦地涌出泪来。但她不敢哭出声,不敢动一下,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琉璃鬼的惩罚……
王亮站在房间门口,挥动着双手,像讲演般地说完上面的台词后,自己却禁不住有点想笑了。这老巫婆,明明是个活死人,哪里还有劲头吃人呢!小蔓可真能自己吓唬自己。
王亮见老巫婆全没有于小蔓说得那么可怕,便笑着走下楼来。
“那个老巫婆跟死人差不多,你到底怕她什么呀?”王亮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不解地问于小蔓。
“是呀,都怨我!”于小蔓耷拉着脑袋,站在桌前,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哭丧着脸说。
“你怎么啦?”王亮这才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头。
“我……我也许不该让你来。他们说过,不许往家里带人。..
”
“连你的亲戚也不能来看你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
王亮一下子站了起来,生气地说:“你老是他们他们的,你是到这儿工作的,不是他们的奴隶,干吗要听他们的!你应该有你的自由!”
“可他们要是为这解雇我怎么办啊?”
“怎么办?要是他们敢这 4e48." >么做,就跟他打官司!”
“人家都是有钱有势的人。”
“咱们有理!有理谁也不怕!”
“真的!”
“当然!我可是学法律的,要真打起官司来,瞧好吧!”
于小蔓听王亮这么一说,胆子立刻大了起来,心里也敞亮了许多。
见于小蔓不再为这些事苦恼了,王亮就说自己该回学校了。于小蔓却不肯让他饿着肚子离开,拉着他进了厨房,说要为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饭。
于小蔓系上围裙,打开冰箱,王亮却一把关上了冰箱门,指着放在柜子上的一袋汉堡包说:“你别忙了,今晚咱们就吃这个吧!”于小蔓摇摇头说:“不行!这是为老巫婆准备的。”
“这又是谁规定的?”
“男主人和刘姐啊!”
“呔,凭什么啊!凭什么那老巫婆该吃这个!她大概都吃腻了,我们就不能尝尝鲜吗?”王亮说着,就抓起一个汉堡包,咬了一口,“嘿,这玩艺儿还真香啊!我常从麦当劳门口过,光闻过它的香味儿,可从没吃过。”
于小蔓怔怔地看着,不知该说什么好。自打进了这个家门,她对主人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阿慧曾带她去吃过汉堡包,那真是一种可口的美味,但在家里,主人没让她吃,她决不去动一下。现在,眼看这个戒规要被打破了,她感到既兴奋又紧张。一方面她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自己,在谴责自己;另一方面,她又有了一种当家作主的自豪感。这个家也是她于小蔓的,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不是谁的奴隶,她就是她自己。
当王亮大口大口地吃着汉堡包时,于小蔓被深深地感染了,她索性也拿起一个汉堡包,有滋有味地吃起来,边吃边禁不住地笑出了声。真的,生活本该如此,她干吗要怕这怕哪呢!
于小蔓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越发兴奋得不能自制了,她把袋子里的汉堡包放进盘子里,全部端到餐桌上,还从碗柜里找到了一瓶不知什么时候丢在那里的葡萄酒,又从冰箱里取出水果,她说今天要举行宴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她请王亮坐在长方形大餐桌的一头,自己坐在另一头,两人脸对着脸。她为王亮倒了满满一杯葡萄酒,给自己倒了半杯,王亮嚷着不公平,她就把自己的杯子也倒满了。仍是学着电视上的样子,两人隔着餐桌,站起来频频碰杯,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祝词。一杯饮尽,王亮的脸上微微泛红,从未喝过酒的于小蔓已是醉眼朦胧。但紧接着,王亮又为各自倒满了第二杯,于是,又是碰杯祝贺,与第一杯不同的是,于小蔓说起话来已有些含混不清。
王亮跑进厨房,想为于小蔓泡杯茶,寻了半天,却没找到茶叶。于小蔓抱歉地说家里没茶叶,接着就下保证似的说:“等你下次来,我一定买最好的茶叶招待你。”
王亮听说还有“下一次”,乐得又拿着空杯跟于小蔓碰了一下。
“这地方真不错!”王亮环视着偌大的客厅,“守着一个活死人,这家就跟自己的一样。其实,你想干什么都行,你甚至可以在这里开舞会。真的,小蔓,要不要我把陶珍她们带来,一起度周末?”
“不,那可不行!要是让人告发了,主人肯定要辞退我的。”这会儿,半醒半醉的于小蔓,又一次记起了刘丽萍的告诫,心里开始隐隐地感到后怕。
“瞧,你又来了!刚才还说要做自己的主人,转眼又怕东怕西了。”王亮大声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么说往后我也不能来看你了?”
于小蔓也笑了:“才不是呢!我只是怕目标太大了,惹麻烦。你一个人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你答应给我做好吃的,我才来。”王亮逗笑地说。
“我给你做好吃的。给你做最好吃的东西。反正他们把钱交给了我,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于小蔓自信地歪着脖子,闪亮着黑黑的眼睛,红扑扑的脸蛋像花儿一样可爱。
王亮眯眼看着她,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爱怜之情。他想起妹妹王波,这个于小蔓的同龄人此时也许正在槐树中学的教室里上晚自习,可于小蔓却已经担当起伺候一个病人的责任……
“小……小蔓,往后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咱们要彼此关照!”王亮动情地说。
于小蔓感动得红了眼圈:“王亮哥,不,哥哥,今天晚上过得真好!这是我来白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晚上。我有了一个亲哥哥,我再也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
于是,他们又各自往杯里倒了一点葡萄酒,碰杯后,一饮而尽。
两个年轻人快快活活地吃饱喝足后,窗外已是灯火一片。这时,王亮站起身说自己该回学校了。
于小蔓一听说王亮要走,脸色即刻变得黯淡下来,她嘟着小嘴说:“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一到周末就来看你!”王亮的脸上仍然一片春光灿烂。
于小蔓恋恋不舍地把王亮送到楼下,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一种孤独难耐的感觉霍地袭上了心头。她忧郁地想,要是每天晚上都有他陪伴就好了。的确,王亮的到来,使这座空荡荡的死气沉沉的房子里的一切都活了起来,他的笑声,他的话语,不仅为于小蔓驱散了孤独和寂寞,还让于小蔓感到了异性的魅力,感到有了主心骨和靠山。她在黑暗中默默地站了许久,心同时被惆怅和快乐包围着。
这天晚上,她早早地躺到了床上,眼前老是闪着王亮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她把姚秀花彻底忘在了脑后,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而这天晚上,受了惊吓的姚秀花也变得老实无比。她在“琉璃鬼”的恐吓下,饿着肚子,又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小蔓,我给你带来的高中课本你学会啦?”刘丽萍一走进门,就急切地问。
刘丽萍好长时间没有登这个家门了。上次来时,她一下子就交给于小蔓一个季度的生活费。这段时间,她每隔半个月,会打一次电话,问于小蔓有什么事,却始终见不到她的影子。她说她很忙,正在谈一笔大生意。王景方更是不知人在何处,他甚至连打电话问问情况的时间都没有。这个男人早就把自己的家和家里的女人给忘了。因此,姚秀花的命运的的确确完全掌握在了她于小蔓手里。他们把老巫婆扔给了她,就像扔掉一堆废物。就这样,在这个炎热而又漫长的夏天,姚秀花被人遗忘了,于小蔓也跟着被人遗忘了。除阿慧来过几次外,再没有一个与姚秀花有关的人登过门。就连阿慧也不是受人委派而来,她是利用出门买东西的机会,来和于小蔓聊天的。阿慧告诉于小蔓,她的主人家近来一点也不太平,刘丽萍和丈夫钱春阳天天吵架,一开始,钱春阳总是很凶的样子,像是抓住了刘丽萍什么把柄似的,可吵着吵着,钱春阳就软了下来,末了,甚至变得低声下气地,又是给刘丽萍下跪,又是求饶。阿慧还神神秘秘地说:“刘丽萍不在家时,常有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老女人来找钱春阳,她自称是市文联的,是钱春阳的同事,但来后却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大大方方地坐在楼下客厅里,总是小偷似的一溜烟跑到楼上钱春阳的书房,一呆就是大半天。这老女人与钱春阳的关系有点不正常,不过,她也不可能是钱春阳的情人,看样子老女人至少比钱春阳要大二十岁呢!谁知道呢?可也难说,这会儿就时髦小男人找大女人。电视上常常有小男人躺在大女人怀里的镜头,不知你看过这样的片子没有?”阿慧想了想又说,有一次,她从天赐园酒店门口经过,看见钱春阳同那个老女人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正在那里醉眼朦胧地碰杯……于小蔓认为刘丽萍的丈夫同另一个女人来往,是对爱情和家庭的不忠。但阿慧却说出了另一番道理:“反正刘丽萍不喜欢钱春阳这样的没有阳刚之气的男人,别的正儿八经的女人也不会看上钱春阳,也许,钱春阳只能从那个老女人身上找点温暖了。”于小蔓听阿慧讲着这些新奇而又古怪的事情,就像听一个故事,她很难把故事中的人物同眼前实实在在的人联系在一起。因此,阿慧走后,她很快就把这些“故事”忘得一干二净。整个夏天,于小蔓的心思既不在姚秀花身上,也不在那套曾让她激动不已的高中课本上,她的心和所有的空间都被另一个人占据着……听刘丽萍提到那套课本,于小蔓先是一愣神,这才想起自己只是翻了几页,就再没动过。
“我……这些日子太忙了……没时间看。”她边支支吾吾地说着,边为刘丽萍泡了一杯茶。
刘丽萍端起茶杯,看着绿莹莹的水面上漂浮的茶叶,脸上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小蔓,你这是从哪儿弄的茶叶啊?”
“啊……我买的!前几天我去商店,看人家都买这种绿茶,说是又便宜又好,就买了点放着,想等大姐和大叔回来喝。”于小蔓平静地说着,连她自己都吃惊,撒谎竟然这样容易,半点都不脸红。刘丽萍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懒得去追究,就把这个话题放下了。
“你都忙些什么呢?”刘丽萍的脸上有了不悦之色。
“阿姨她的饭量越来越大,每天十个汉堡包根本不够她吃的,我只好另外做些饭菜给她吃。”于小蔓振振有词地说。
“也就是说我给你的钱不够用啦?”刘丽萍问。
“没关系的,买菜比买汉堡包便宜多了。”于小蔓心虚地看着刘丽萍的脸。
刘丽萍却早已打开手提包的拉链,从中拿出一迭钱放到餐桌上:“你千万不要给我节省啊,我表嫂能吃多少,你就给她买多少。要不,表哥回来又要跟你发火了。再说,你的任务不单单是照顾我表嫂,学习高中的课程也同等重要。我还指望着你能参加明年的高考,一举中第呢!”
“明年我参加高考?”于小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呀!”
“那阿姨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呀?”
“我早就告诉你她活不到明年,她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刘丽萍说着,脸上露出黯然神伤的样子。
于小蔓默默地看着她。
“我表嫂她最近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刘丽萍又关切地问。
“我也说不清,反正她最近是越来越能吃了。”
“噢!那她的体重又该增加啦?怎么听不到她喊饿呀?”
于小蔓没有接这个话茬,却说:“她现在正睡着,你想看看她吗?”
“看一次心里难受一次。等下回来再看吧!”刘丽萍说着就站起身,“我还有事,得马上回公司。我表哥的工作越来越忙,根本顾不上这个家,表嫂就全交给你啦!需要什么你只管给我打电话要,至于钱多钱少,不要去管它,只要表嫂能吃好就行!还有,你要抓紧时间学习,明年一定要考上大学,别忘了,你可是刘姐的希望之星啊!”
刘丽萍的话,让于小蔓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些许愧意。这愧意倒不是为了刘丽萍,而是对着她自己。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到底在忙些什么呢?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她是在玩火,在撒谎,在欺骗。自王亮春天的第一次登门后,她就再也离不开他了。他走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给他往学校打了电话,约定周末晚上来吃饭。接着,她就制定了一个详细的采购计划,她用刘丽萍留下的钱,来到超市,不仅买了上好的武夷山绿茶、进口的红葡萄酒和两个漂亮的酒杯,而且还买了面包、果酱、橙子汁、酥糖和鱼肉罐头及牛肉干等各类小吃。这些都是她平日里垂涎欲滴,却买不起的东西。在超市出口结账时,她一下子就付出了四百八十九元钱。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把钱点给了收银小姐。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花这么多钱买东西,然而,她那慷慨付账的派头却像个花钱如流水的富翁。为迎接王亮的到来,她重新将楼上楼下打扫了一遍。周末的上午,她又跑到附近的礼品商店挑选了一块印花的桌布和蜡烛、鲜花。这个乡下来的女孩,一切都模仿着电视上举办宴会的样子,力求做得尽善尽美,好给王亮一个惊喜。
周末的晚上七点整,王亮按时赴约。自然,他对于小蔓的盛情款待感激不尽,对于小蔓精心布置的餐桌也赞不绝口。他给于小蔓讲大学生们充满浪漫情调的生活,讲家乡父母的来信,讲从报上看到的一些奇闻轶事。讲得滔滔不绝,娓娓动听,于小蔓已深深地陶醉其中,随着王亮的讲述,她的脑子里一会儿闪过大学校园里男生女生们说说笑笑的画面,一会儿又浮现出家乡的茅草房和房顶的炊烟……
幽幽的烛光下,王亮那宽阔的额头闪着健康纯洁的光,额前不时耷拉下来的一绺黑发,映衬着他浅栗色的皮肤,洋溢着一股坚毅果敢的青春气息。而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稚气和俏皮,神采飞扬中,使人很容易看出他还是个并不成熟的孩子,有几分可爱,几分聪明和几分淘气。
于小蔓被他的话音、笑容和眼神所吸引,常常,她会呆呆愣愣地看着他,忘情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王亮大笑着冲她喊起来,她才会尴尬地回过神来。
在欢欢乐乐地度过了一个周末之后。于小蔓把餐桌上的用具收藏起来,又开始全心全意地准备着迎接王亮下一个周末的到来。在这些等待的日子里,于小蔓的心每时每刻都被王亮占有。她几乎是从周末王亮走出门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等待和盼望。为了这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目标,她会无端地快乐或是无端地忧伤。星期一往往是她最不开心的一天,因为这一天离周末最远;而星期五这天她的心情又会变得平静如水,一想到王亮走进门时那神采飞扬的表情,她就觉得像喝了蜜一样。
然而,有一件事却让于小蔓伤透了脑筋,这就是越来越大的开销。为了让王亮过一个难忘的周末,她总是让餐桌上花样百出,美味不断。在她看来,这已经够委屈王亮了。没有哪个大学生愿跑到这儿来与孤独和寂寞一起消磨时光。她于小蔓能给予王亮的也只有一点“口福”了,所以,尽管经济拮据,她仍不肯压缩周末这顿晚餐的开支。当第六个周末来临时,她发现刘丽萍留下的钱已所剩无几,踌蹰再三后,她跑到楼上自己的卧室,打开柜门,取出了放钱的小布包……
这期间,在不知不觉中,于小蔓已完完全全改变了姚秀花的饮食习惯。她发现用一个汉堡包的钱可买十几斤土豆,一大堆黄瓜外加一包馒头。于是,她就不辞劳苦地每天去一趟农贸市场,将几十斤蔬菜搬回家。尔后,便是洗净、切块和烧煮。在又闷又热的厨房里,她操着锅铲,一连要烧煮好几锅土豆块或是黄瓜条。等菜凉透了以后,她就用一个大盆给姚秀花端上楼去。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会做菜,自己做的菜没有一点滋味,恐怕连城里的狗都会嫌弃的,但奇怪的是姚秀花吃起来却像是山珍海味,手里拿着一把大勺子不停地往嘴里倒,狼吞虎咽,总是吃得连一点汤水都不剩。也不知是王亮的“恐吓”起了作用还是于小蔓做的菜太合胃口了,反正吃这样的饭菜,姚秀花从没喊过饿。每每于小蔓把菜端到她面前,她便主动地坐起来,她的眼睛只盯着饭菜,从不看于小蔓一眼。而此时的于小蔓早就没有了刚来那会儿的耐心,往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站着,等她吃完,端起盆子就走。她已好长时间没有给姚秀花梳洗了,这其中有惧怕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心不在焉。阿慧也赞成她现在的做法:你只须把她喂饱就可以了,你把她打扮得再干净,她也是一头大肥猪,难有个人样儿。因此,在又闷又热的夏天里,姚秀花始终是蓬头垢面地躺在那里。在于小蔓的眼里,肥胖病人姚秀花仍是她刚来时见到的那副可怕的形象,痴呆着,傻吃傻睡。她的病没见好,也不见得有多么坏。刘丽萍当初预测的她会心力衰竭等等的征兆至今没有出现。这算是她于小蔓的功劳还是过错呢?于小蔓懒得去想,只要姚秀花还能吃饭,她就要一天天地做下去,反正她不让姚秀花饿着,就对得起刘丽萍和男主人了。
让于小蔓内心隐隐不安的是她私自花掉了姚秀花的饭费。无论姚秀花多么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当她一锅又一锅地煮着土豆、茄子时,仍忍不住要自责一番。她深知这就是虐待病人的行为,说重了就是犯罪……这样想着的时候。于小蔓便不寒而栗……她真的不想这么做,可她又到哪里弄钱招待王亮呢?
还好,刘丽萍没有过多地在钱的问题上对她加以追究,只是强调让她抓紧时间学习高中课程。但不管刘丽萍要供她上大学的本意是多么真诚,她都没有心思去看那些枯燥的东西。自王亮这个帅气的有血有肉的青年走进这个家门后,她的整个心智便被搅和乱了,她沉缅至此,难以自拔,曾经有过的对大学校园的向往和人生的一些准则,都在这沉迷中悄然消逝。“我这样做的结局会怎样?我究竟要干什么?”于小蔓回答不上来,她觉得眼前一片茫然……
“小蔓,你听清我的话了吗?”刘丽萍看着眼神呆滞的于小蔓,不由提高了嗓音。
“啊,知道啦,知道啦!”于小蔓这才若有所思地连声应着。
刘丽萍疑惑地看着她问:“你怎么啦?”
“我……我在想,阿姨她真的会死吗?”于小蔓支支吾吾地说。
刘丽萍像是被她的话感动了,走过来,亲昵地拽着她脑后的小刷子:“别想那么多啦!不管我表嫂最后的结局怎样,刘姐都会感激你的。”
听着刘丽萍的话,于小蔓更加感到愧疚不安了。
四、床上的女人高喊:我要回家!
秋天的一个上午,于小蔓正忙着在厨房里洗准备下锅的萝卜,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以为是阿慧来了,便慌不迭地将萝卜扔进水池里,用毛巾草草地擦了擦手,就欣喜若狂地跑到门口,冲着门外脆生生地问了声:“谁呀?”
“是我4号别墅的吴婧妈妈。”门外响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于小蔓禁不住趴在猫眼里往外瞅了瞅,却见门外站着一个头发烫成了鸡窝状的中年妇女。猫眼看人只能是模模糊糊地看出个轮廓,于小蔓从没听说过吴婧这个名字,听声音也不太熟悉,但女人说她是4号别墅的,不用问她就是常在大院里遛狗的吴总裁的老婆了。于是,于小蔓便打开了门。
站在于小蔓面前的吴婧妈,像是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眼皮肿胀,乌青的眼袋看上去非常扎眼。这个韶华已去的女人虽然长得人高马大,衣着得体而又华丽,但憔悴的面色和焦虑的神情却使她显得衰老而又虚弱。她像是突然间遭到了惨重的打击,再也支撑不住了,一走进门,连句客套话也没说,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小蔓啊,我来是求你帮忙的,这个忙你可一定要帮啊!”
于小蔓本来对这个把婆婆赶出门的女人没什么好印象,可见她那伤心欲绝的样子,就又同情起她来了。她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吴婧妈说:“阿姨,你别哭,有什么事慢慢说。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你!”
吴婧妈这才止住哭,边用面巾纸擦着脸上的泪水边抽抽搭搭地对坐在对面的于小蔓说:“你别叫我阿姨,我讨厌人家叫我阿姨什么的,我姓唐,是做教育工作的职业妇女,以后你就叫我唐老师吧。”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就像在课堂上教训学生一样,让于小蔓感到可气又可笑。
于小蔓忙改口叫了她一声:“唐老师。”
这位唐老师的脸色立马变得和颜悦色了,她压低声音问于小蔓:“认识我家吴婧吗?”
于小蔓摇摇头说:“不认识。”
“也难怪。吴婧她不大愿出门,自去年从美院毕业以后,就一直窝在家里画画。”吴婧妈红着眼睛继续说道,“按说她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可哪像你,一眼看上去,水似的透明。吴婧的性子我就是摸不透。虽说是母女,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心里都想了些什么。这不,前些日子,她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我一听就急了,你知道我们全家满打满算才三口人啊,平时她爸爸很少在家,也只有我和吴婧两个人……我苦口婆心地劝她打消搬出去的怪念头,对我的话,她不摇头也不点头,当时,我还以为她听进去了呢。谁知,就在昨天下午我出门遛狗的工夫,她搬走了,画架、衣服什么的,搬得一点不剩,只在餐厅里给我留了一个纸条,说她在外面租了间房子,一个人会生活得很好,要我别去打扰她……”唐老师说着又哭了起来。
于小蔓不解地问:“你们吵架啦?”
“没有哇!打小我就宠着惯着她。现在我们家的生活条件就不用说了,她想要什么都能满足她。即使前些年过穷日子时,我也从没让她短缺什么。那时我在小学当老师,她爸爸在工厂里也不过是个小科长,我们两人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块钱,可我总是让上初中的吴婧穿名牌服装,带她去吃肯德基、麦当劳,琴棋书画班,哪样我都带她去学过。尽管学费贵得吓人,可我宁愿自己啃咸菜,也不能让吴婧比别人差。这不,她从美院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又把楼上最大的一个房间,给她做画室,自她搬进那个房间后,我从来不敢进去看看,就连敲门喊她吃饭,她都嫌烦。”
“那她为什么要搬走呢?”
“我也弄不懂她的思啊!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个忙,去把她找回来。”
“我……能去把她找回来?”听唐老师这样说,于小蔓一脸的迷惑。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这个忙啦!我们家在白云没什么亲戚,吴婧有个远房的姑姑,也有好多年不走动了。而朋友什么的,我又信不过。你知道我家吴婧爸爸是白云有名的企业家,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名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眼睛盯着他。吴婧离家出走的事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的,她爸爸还怎么干工作?吴婧往后还怎么做人?我想这事只有求你帮忙了。你我虽然不太熟悉,可你每天在大院里进进出出的,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可信赖的女孩,你会严守秘密,肯定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还有,你看上去很有主见,跟我家吴婧又差不多是同龄人,她会听你的劝告的。”吴婧妈滔滔不绝地说着,那双望着于小蔓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你知道她住在哪吗?”被一个可以做自己的母亲的女人如此信任,让于小蔓既感动又激动。
“和平路5号。前些日子,她给房产中介打电话时,我无意中听到了这个地址。今天上午,我又搭车去了一趟和平路,找到了她租的那间房子——那座楼非常破旧,简直就是一座贫民窟。楼道又陡又窄,地洞似的一片漆黑,就这样,拐角处还堆着一些蜂窝煤,我差点给绊倒了……你说吴婧是不是中了邪呀,家里这么好的条件,她居然搬到那样一个破烂的地方?”
“你见到吴婧了吗?”
“没有。我在5号站了很久,就是不敢去敲门。”
“怕找错了人?”
“不是。从旁边住的邻居那里我已得到证实,昨天搬进来的人就是吴婧。可我还是不敢敲门。我怕把事情弄砸了,吴婧她不仅不跟我回来,还会立刻搬到别处去。”
“怎么会是这样呢?”
“她……她恨我。”
“她恨你……她为什么要恨你?你不总是宠着惯着她吗?”
“你别问了,行吗?”唐老师用央求的语调说着,眼里即刻又注满了泪水,“你去找她,就说你再不回去,你妈就要发疯跳楼了。”
“她会听我的话吗?”于小蔓想到自己要去见这样一个性格怪异的女孩,心里不免也犯了难。
“她对外人还是很客气的,很友好的。你去,最起码她不会把你关在门外,可我去就不行了……”
“那我试试吧!”于小蔓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唐老师见于小蔓答应下来,脸上便露出了笑意。她站起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塞到于小蔓的手里:“这是给你搭车的50元钱。里面有一张写着我家电话的名片,有什么事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啊——唐老师,我有钱。再说,搭车也用不了多少钱的。”于小蔓忙把信封又推了回去。
但唐老师又很坚决地把信封放到茶几上说:“你嫌钱少是不是?唐老师求你帮忙,总不能还让你搭上车费啊!小蔓,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就感激不尽了,你要是能把吴婧找回来,我还要重谢你呢!”她说着,又用爱抚的目光看着于小蔓说,“唐老师要是有你这么个听话的女儿就好了!唉,唐老师的命苦哇,好端端的日子,却没个好过法……这是为什么啊?这难道都是我的错吗?”说着,眼圈又红了。
于小蔓便安慰她说:“唐老师,你放心吧,吃完午饭我就去和平路5号,我一定想办法让吴婧回来。”
唐老师这才连声说着“谢谢”,走出了门。
姚秀花的午饭吃得有滋有味。一大盆猪肉炖萝卜块七个大馒头,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于小蔓又为她端来一钢精锅凉开水,她捧着锅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下去一大半。
奇怪的是吃饱喝足后的姚秀花没有像往常那样躺下去睡觉,而是像尊石佛一样在床上坐定了,眼睛还半睁半闭地看着于小蔓,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手里拿着空饭盆准备离去的于小蔓见姚秀花直瞪着自己,目光并不怎么凶,就有些好奇地站在了想看看她又要出什么新花样。“我——要——回家!”突然,姚秀花的嘴张了张,很费力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一开始,于小蔓没有听清,还以为她说“我要吃虾”了,就有点忍不住想笑,心想,这老巫婆万变不离其宗,就知道吃,吃着吃着,还吃出花样来了。片刻之后,她还是被姚秀花陡然开口提出的新要求惊呆了。这是大半年来,她头一次听姚秀花讲这么多话。“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再说一遍!”于小蔓用命令的口气说。“我要——回家!”这一次,姚秀花的吐字清楚多了。
“你要回家?”于小蔓听明白姚秀花的话后,更加惊诧不已了。她索性把手里的饭盆放在地上,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眼里注满了泪水的姚秀花问:“你想回哪个家?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不料,姚秀花却吃力地摇了摇头,边喘息着边又重复着说:“我要回家!”说罢,便小声啜泣起来,就像一个远离故土的孩子在哀求父母带他返乡。
泣哭着的姚秀花看上去丑陋无比,那张肥胖的脸上细眯的眼睛和粗大的鼻子都走了形,松弛的嘴巴难看地歪斜着,脖子上的赘肉艰难得一抽一搐,带动得全身的肥肉都在颤抖。然而,于小蔓还是透过这丑陋的外表,看到了姚秀花内心的悲伤。
也许她预感到自己要死了。不少人在面对死亡时,都会说出“回家”两个字。于小蔓暗自思忖着,她曾在一本课外读物中读过这样的情景:老奶奶在临终前,眼巴巴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亲人们,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要回家!送我回家”,老奶奶在这里说的“回家”,就是“上路”的意思,而“上路”不就是指的死亡之路吗……于小蔓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可她再抬头仔细打量着姚秀花,却又很难从她身上看到死亡的气息。她面色红润,坐得挺直,神情里虽然流露着哀伤,但却不是死亡前的哀鸣。这与刘丽萍说的“心力衰竭”是很难画等号的。电视上那些心力衰竭的病人大多都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样子,哪里还能坐起来,一遍又一遍地说:我要回家!
“你想回哪个家?”于小蔓想了想才问道。
“回——县——县里家!”姚秀花的口齿虽不太清楚,但思维却是相当清晰的。
“你原来住在县城里?”于小蔓又问。
“县——县城!”
“你县城的家里还有亲人吗?”
“没——有!”
“那你回去干什么?”
“我要回家!”姚秀花不再回答于小蔓的问话了,只是边流泪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要回家!”
为了让姚秀花安静下来,于小蔓只好哄劝她说:“你想回家可以,但你得把身体养好了,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听了于小蔓的话后,姚秀花果然闭上了嘴,她用衣袖拭去脸上肮脏的泪痕,又重重地喘了口粗气,渐渐地扭曲的五官都归了位,这才慢慢地躺到了床上。
“我——要——回——家!”在响亮的鼾声中,姚秀花断断续续地说着。
于小蔓在姚秀花的房门口站了好久,尽管姚秀花看上去并没有死亡的迹象,但她还是担一个万一。
她端着空饭盆走下楼梯时,心里一直在斗争着,是把姚秀花的突然变化告诉刘丽萍呢,还是等等再说?当然,她很清楚“谎报军情”的后果,她只需一个电话就能把王景方和刘丽萍招回来,他们或许还会带上医生和护士,弄得家里家外都是人,都在等待着姚秀花死亡时刻的来临……而结果姚秀花却在幸福地睡着,做着美梦,说着梦话……那她于小蔓将怎样面对刘丽萍和王景方,怎样面对那些医生和护士们呢?
于小蔓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刘丽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给见多识广的阿慧打了电话。
“阿慧,家里就你一个人吧,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一接通电话,于小蔓就直奔主题。
“钱哥刚跟着那个老女人走了,就我一个人。什么事啊,小蔓,这么神神秘秘的?”电话那边,阿慧俏皮地问。
“刚才我家阿姨讲话啦!”
“姚花花本来就不是哑巴?她不是天天都在喊饿吗?”
“不是那么回事。刚才她说她想回家!”
“那你就让她回呗!别理她,她在讲疯话呢!”
“可我看不像是疯话!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很认真。她还说她家是县城的。”
“她县城的家老辈子就没人了。还回那儿干什么?她这不是说疯话吗?”
于小蔓觉得阿慧说的有道理。转而一想,又有些不放心:“她说回家,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
“人在临死时不都愿说‘回家’吗?”
“嗨,小蔓,你都想哪儿去啦?我看姚花花是越活越精神了,离死差得远呐!你也不想想,要死的人,还能吃那么多饭?”
“那我不用把这事告诉刘姐啦?”
“你告诉她干什么?姚花花成天躺在床上,脑瓜子里乱转,转到哪儿就说哪儿,她说些疯话,你也向刘姐汇报,烦不烦啊!小蔓,你听好了,姚花花什么时候吃不下饭了,离阎王爷就近了。像现在这样能吃能睡的,我敢保证她还能活五百年。”阿慧边说边咯咯地笑个不停。
于小蔓这才放下心来。她刚想放下听筒,不料,那边阿慧又开始神神秘秘地说起来:“喂,小蔓,你明天有空吗?上午我去你,告诉你个秘密,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啊,我现在就想听!你们家不就你一个人吗?”
“隔墙有耳,我非得当面讲给你听。”
电话那边又传来阿慧的笑声。于小蔓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感染了,也禁不住笑了起来。两个女孩子在电话里又闲扯了几句,才彼此道了“再见”。
于小蔓在和平路口下了出租车,她原以为和平路5号就在近前,却不料自己站在了相反的方向:眼前的门牌上写着225号。有什么办法呢?剩下的路只能拿步量啦,谁让她没有经验,连出租车也不会搭,只告诉司机去和平路,因此,人家把她拉到和平路口就放下了。
于小蔓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着,心里充满了沮丧。这使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乡下人进城谋生的不易,往往一个小的疏忽,就会酿成大错。
还好,她闷着头走过长长的一段马路后,路边楼房的门牌号码开始逐渐地缩小,但路面也越来越窄,路两旁全被卖水果蔬菜的小摊贩给占满了,路中间则挤着拉货的大卡车和载人的小轿车。大小汽车喇叭此起彼伏地嘶叫着,小摊贩们争先恐后地招揽着生意,嘈杂声吵得人心烦意乱。于小蔓一边小心地在货摊中间穿行着,一边还得留心着路边楼房的门牌。
和平路5号就在街面上,一幢破烂不堪的六层楼房的墙上钉着一个崭新的蓝色门牌。
楼道里一片漆黑,迎面扑来的是油烟和尘土的味道。于小蔓小心翼翼地扶着冰冷的扶手,走上了又窄又陡的楼梯。
来到二楼,她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前停了下来。迟疑了片刻,她才有些胆怯地伸手敲门。
“谁呀?”于小蔓只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内就有了回应。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懒散而又娇嗔的声音。
“是我。”
“你是谁呀?”门内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听上去还有点紧张。
“我是于小蔓!你的邻居。”
“你来收水费吗?我昨天刚搬来,没用多少水。”显然,吴婧不知道于小蔓是谁,她以为于小蔓是和平路5号的邻居了。
于小蔓便将错就错地说:“我找你还有别的事情。”于是,门内响起哗啦哗啦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两个女孩子站在门口,一里一外地四目相对,彼此都感到很惊奇。
年龄比于小蔓要大好儿岁的吴婧,站在于小蔓面前却更像个妹妹。她的身材和个头都继承了她父亲的缺点,矮小瘦削,胸脯平平,没有一点少女的气息。不过,她的脸长得很好看,生动的五官弥补了身材的缺陷,乌黑的短发,皮肤白里透红,细长的眉毛高挑着,秀丽而又文雅;眼睛不大,眸子又黑又亮,里面藏着一股灵气;鼻子有点尖,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但小巧而又精致的嘴巴,和笑起来往上弯着的嘴角,却又让人觉得她和善而又可亲。
于小蔓目不转睛地看着穿一身满是油彩的蓝工装裤的吴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还是吴婧先开了口:“请进来吧!”
于小蔓这才随吴婧走进门里。
穿过一段窄窄的走廊,里面便是十二平米左右的一个房间,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白灰墙已脱落,露出里面灰青的底色;靠墙角放着一张铺着崭新的白花床单的铁架子单?99lib?人床和一个由壁柜改成的小书橱,书橱里东倒西歪地放着一些大开本的画册,紧挨着书橱的是一个破旧的棕色人造革长沙发,上面有几处裂缝,就像孩子的嘴一样张开着,沙发的一头,放着一只精致的小蓝皮箱,另一头堆着几件色彩黯淡的衣服,而吴婧的画架就摆在屋子的中间,画布的上半部分画着一个少女的活泼的脸,下半部分还空着,画架的周围则堆满了油彩瓶子和各种画笔。
于小蔓带着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个布置得不伦不类的房间。
“来,坐吧,坐这儿!”吴婧把沙发上的几件衣服搭到皮箱上,给于小蔓让出一块空地。
“不用啦,我只呆一会儿就走!”于小蔓有些窘迫地站在地中央说。不知为什么,她一走进这个房间,就有了一种预感,吴婧是不会跟她回家的。虽然房间里的摆设简陋,几乎全是房主留下的一些破烂家具,但吴婧那身染着油彩的工装和支在地中央的画架却告诉她,吴婧已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了。
“你在画画?”于小蔓用鼻子嗅着浓浓的油彩味问。
“是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吴婧边弯腰收拾着散乱的画笔边说。
“我是你金玉花园那边的邻居。”于小蔓这才坦白地说。
吴婧抬起头看着她:“你住金玉花园,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我是3号别墅的保姆。”
吴婧直起身,仍然疑疑惑惑地看着于小蔓:“这么说是我妈妈让你来找我的?”
于小蔓点了点头。
吴婧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云:“她跟踪我!”
“唐老师说她无意间听见了你向房产中介咨询的电话。”
“不管跟踪还是偷听,反正性质是一样的。”
“唐老师说她很爱你,离不开你,昨晚她一夜没睡。她说你要是不肯回家,她就会发疯跳楼的。”于小蔓一股脑儿重复着唐老师对她讲的那些话。
不料,听了于小蔓的话后,吴婧却笑了起来:“我妈妈会因为我发疯、跳楼?鬼才相信呢!钱和房子才是她的一切,我算什么呀!”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于小蔓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我又能怎么想呢?”吴婧咬了咬嘴唇,拉于小蔓和自己一起坐到沙发上说,“你不了解我妈妈。”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恨她?”
“没那么严重,不过有一点儿。”
“为什么?”
“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
“可你应该跟你妈妈好好谈谈,再怎么说,也不应该搬出来住!你这样做,让她多伤心啊!”
“你不懂。其实,我搬出来住,一方面是由于我妈妈的缘故,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我的自由和尊严。”
“你在家里没有自由吗?唐老师说她把最大的房间给你做画室,从来不敢进去打扰你。”
“那只是一种物质上的自由。”
于小蔓不解地问:“你还想要什么呢?”
吴婧知道于小蔓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回去告诉我妈妈,我在外面生活得很好,比在家里快活一百倍,让她别再来打扰我了。”
“这么说你不准备跟我回去了?”于小蔓为难地说,“我可怎么向唐老师交待啊?”
“这又不是你的错。她没有权利怪罪你。”
于小蔓慢慢地站起身:“唐老师还以为我能说服你……”
“你已尽力了。谢谢你,真的,我很感激你来找我。其实,我很喜欢你,很想和你做朋友,以后你可以随时来玩,只要不是受我妈妈的派遣就行了。对了,把你家里的电话号码给我写下来……哦,这让你很为难,你家主人不允许是吧,那就算了。等我的那几幅画卖掉,我有了钱就可以安装电话了。”吴婧抱歉地说个不停。
“你连装电话的费用也付不起吗?那你为什么不向唐老师要钱呢?”于小蔓吃惊地问。
吴婧笑笑说:“我能养活自己。”
吴婧送于小蔓出门时,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她让于小蔓常来看她,还说,下次于小蔓来时,这儿就会大变样了。
于小蔓一打开家门,就听见客厅里的电话铃在响着。她赶紧换上拖鞋,跑过去接电话。
电话是刘丽萍打来的,听上去她很生气。刘丽萍说她在门外等了一个下午,问于小蔓干什么去了。
“我……帮了人家一个忙。”起初,于小蔓说起来还有点支支吾吾,但说着说着,她就横下一条心讲真话了,“事情是这样的,3号别墅的唐老师来找我,让我替她去和平路看一个人。”
“你替她去看朋友?她自己为什么不去?”
“她身体不好。”
“那她就可以支使你!”
“……”
“她倒是挺会算计,别人花钱雇保姆,她无偿使用,她凭什么呀?再说你又没拿她的工资,干吗要听她的支使……”电话那边刘丽萍的火气越来越大。
于小蔓觉得刘丽萍的话听起来很刺耳,既无理又霸道,与平时简直判若两人。她索性手拿话筒,一言不发。
“你在听吗?”刘丽萍大概终于发泄够了,开始换了一种较为温和的口气说。
“嗯。”于小蔓只从鼻子里哼了一个字。的确,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同时,她对刘丽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心里反驳着,一万个不服气。不错,她是4号别墅花钱雇的保姆,但她并没有卖给他们。王亮说得对,她不是奴隶,她的人身是自由的,除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外,她想帮谁就帮谁,刘丽萍无权干涉,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如果刘丽萍就为这解雇她,她马上就走。王亮和陶珍会帮她的,刚刚认识的吴婧也不会把她拒之门外的。
大概刘丽萍也发现自己太过分了,于是,又恢复了常态,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那样问道:“怎么,你生我气啦?”
见于小蔓仍不吭声,刘丽萍的语气更加亲切了,跟哄孩子似的:“好啦,刘姐向你道歉行不行?刘姐也是着急啊!你一走一个下午,我在门外干等着,又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我能不为你担心吗?万一碰上了坏人怎么办?”
刘丽萍把话说到这儿,于小蔓才感到在这件事上自己也有错。出去一个下午,起码应该跟刘丽萍打个招呼。可她出门时,实在没想?99lib?到会用这么长的时间。该怨谁呢?都怪她没向出租车司机说清楚,害得自己从和平路的这头走到那头。
“你吃晚饭了吗?”刘丽萍又关切地问。
“还没有。”
“对了,她是怎么认识你的?”刘丽萍见于小蔓开口了,便又问个没完。
“你说谁呀?”
“那个唐老师。”
“是她找上门来的,我以前从没跟她说过话。”
“她让你替她看什么朋友?”
于小蔓迟疑了一下:“她的亲戚生病了,让我帮着去送点药。”于小蔓的谎言编得合情合理,刘丽萍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在电话那边沉吟了片刻才说:“我去找你,是想让你跟我去乡下一趟。”
于小蔓一愣:“去乡下?远吗?”
“去我姐姐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二百多公里吧!”
“我们当天能回来吗?”
“我想在那儿住一夜。”
“阿姨怎么办?”
“我会安排阿慧来照顾她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是星期五,星期六怎么样?”
“星期六?”
“怎么,你有事吗?”
“没有。哪天走都行!”
“那就说定了,星期六早上我开车去接你。”
于小蔓放下电话后,不由一阵心烦意乱。现在,她已顾不上生刘丽萍的气了,让她更加烦心的是星期六不能和王亮团聚。为了等待这一天,她足足受了六天的煎熬,让她白白地再等六天,实在是太漫长了。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她没有权利拒绝刘丽萍。刘丽萍用五百元钱买断了她的星期天和节假日,也买断了她的自由。也就是在这一刻,于小蔓突然明白了吴婧不满足物质上的自由的真正含义了。如果把一个人关在铁笼子里,给他穿世界上最好的衣服,吃世界上最好的食物,但不许他迈出笼子一步,不许他与外界接触,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也许吴婧就是为了获得笼子以外的另一种自由,才毅然地搬出别墅,去住贫民窟的。想想自己的处境,于小蔓一下子理解了吴婧,甚至有些佩服她的勇气了。本来,没把吴婧找回来,她一直心存内疚,不知该怎样对唐老师解释。这会儿,她却觉得一身轻松,暗自庆幸吴婧没有搬回来。她自己就是一只失去了自由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又何必充当关闭另一只挣脱出去的小鸟的帮凶呢?
于小蔓从茶几上拿起唐老师放在那里的信封,从里面找到了写着“优秀教师唐淑媛”的名片,按着上面的号码,拨通了唐老师家的电话。
“这里是吴总裁家,您是哪位呀?”电话那边,接听电话的唐老师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
“唐老师,我是小蔓!”
唐老师的嗓音立刻变了,语速一下子提高了八倍:“啊,小蔓,你回来了。见到吴婧了吗?她说什么?她答应搬回来吗?……”
听着唐老师这急切切的声音,于小蔓禁不住想笑了:“她不想搬回来,她说她在外面生活得很好,很快活,让你放心!”于小蔓几乎是用幸灾乐祸的语调说。刘丽萍的电话让她的观念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
“怎么会是这样呢?”电话那边唐老师带着哭腔说,“你告诉她我会因为她不搬回来变疯跳楼吗?”
“全都说了。可她不相信。”于小蔓本想照本宣科地说“她说你只爱房子和钱”,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这实在有点太刻薄了。电话那边,唐老师许久没有回音。
于小蔓的心一下子又软了,忙安慰她说:“唐老师,你别着急,她要是在外面住够了,就会搬回来的。”
“她不会回来了。我知道她的脾气!”
于小蔓听唐老师这样说,一时也没了主意:“要不,我再去找找她!”
“不用了……她是在往死里逼我呀……”唐老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听着唐老师绝望的哭声,于小蔓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这会儿,她又拿不准吴婧那样做是对是错了。
“唐老师……”于小蔓同情地叫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蔓,谢谢你了!我知道你已尽力了。”唐老师说罢,就放下了电话。
于小蔓却意犹未尽地拿着听筒想,自己应该再去吴婧那里一趟,设法让她回来,最起码应该跟她妈妈说清楚再走。
阿慧半点也不像个做保姆的,说到哪儿就到哪儿,说几点到,会一分不差。她的这份自由,让于小蔓既羡慕又妒忌。
上午,于小蔓还没把屋子收拾停当,阿慧就来了。
今天的阿慧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显得很兴奋。这个总是到于小蔓这儿要吃要喝,从不肯掏一分钱的小气鬼,竟从鼓鼓囊囊的花提兜里拽出一袋精装阿里山西瓜子,扔到沙发上,喜笑颜开地大声冲于小蔓嚷着:“喂,今天我请客!”说着,就拖于小蔓坐到沙发上聊天:“你拾掇那么干净干吗?姚花花成天躺在猪窝里睡大觉,你就是把屋子弄得像皇宫,她也享受不着。”
于小蔓便嗔怪地说:“你这么早就往外跑,也不怕刘姐说你!”
不料,阿慧把小嘴一撇,说出了一句让于小蔓惊诧万分的话:“刘姐昨晚根本就没睡在家里,她管我去哪儿。”
“刘姐不睡家里?那她睡哪儿!”于小蔓紧追着问。
“老外了不是。人家刘姐是公司老板,常陪客户住宾馆打牌。有时在宾馆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那钱哥怎么办?”
“不是有我吗!”
“钱哥他没意见?”
“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钱哥是个窝囊废。再说啦,没有刘姐在外面打天下,就凭他在市文联拿那点工资,能住上二层小楼?能开上别克轿车?能穿上名牌衣服?钱哥找刘姐这么个老婆,可是沾大光了。你没见他出手有多么阔绰,钱包里信用卡一大叠子,那天,我跟他一起去给他要出国留学的侄女买东西,在珂丽广场光一个皮箱就花了五千多,是一个意大利的叫阿迪什么的牌子。你信吗?珂丽广场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商店。东西一色国外名牌,死贵死贵,几样东西买下来,两万块钱就搭上了。他那侄女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主儿,光挑名牌买。就这样,钱哥还在一旁说:看中什么就买,你婶儿说了,出国留学不容易,一定要送你几件让你称心的东西。你算算,这一会儿的工夫,就花去了钱哥一年的工资,可钱哥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站到收银台前,从钱包里随便抽出一张牡丹卡,递给收银小姐,眨眼工夫,两万块钱就给那台小机器吃进去了。瞧瞧人家活得有多潇洒吧!我站在旁边看着直发愣,我那老爹辛辛苦苦干上一年,也挣不来一只皮箱的钱啊!话又说回来了,钱哥的这份潇洒,还不是刘姐给的吗?这年头男人手里有钱,比有什么都好。就是那些当官的,也都是为了多弄几个钱花花,要不,他们干吗要贪污受贿呢?所以,钱哥活到这份上,也该知足了,实在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阿慧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于小蔓只有当听众的份儿。在槐树镇,百分之百的都是男人挣钱养家,她从没听说还有女人养着男人的。更让于小蔓无法理解的是,既然钱哥是窝囊废,仅仅是个花钱的主儿,刘姐还养着他干什么。于小蔓心里这样想着,就忍不住说了出来。
想不到她的这个问题把阿慧也难住了:“嗯,我还真是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钱哥长得帅啊?不对,钱哥才一米七三的个儿,除了那身名牌,人老是像没睡醒似的,既不精神,也没什么气质。他真是哪方面都不如刘姐。刘姐长得多漂亮啊,她简直就是人见人爱的女人。”阿慧摇摇头,被彻底搞糊涂了。
两个女孩坐在沙发上东猜西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干脆专心磕着瓜子。半斤瓜子磕了大半,于小蔓想起上次王亮来时,吃剩下一些小食品,就去厨房的柜子里给阿慧拿来一包台湾话梅和一包亲亲虾条,阿慧享受着小食品的美味,就又来了精神:“对了,我还没告诉你那个秘密呢!”
“我正想问你呐,快说,是什么秘密?”于小蔓笑着催促道。
“我在钱哥的书房发现了一样东西。”阿慧把一颗话梅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你猜猜会是什么?”阿慧卖开了关子。
于小蔓嘟着嘴:“你又来了!我哪能猜到啊!”
“没错,我就是给你三天三夜的时间,你也猜不出来。”阿慧吐出话梅核,又抓起一根虾条放进嘴里,“这世界上真是什么怪事都有,还偏偏就让我碰上了。上次我不是告诉过你,钱哥跟一个老女人有来往吗。我一直没弄清钱哥与这老女人的关系,也不知道那老女人总是神神秘秘地来找钱哥干什么。前几天,我在打扫钱哥的书房时,看到书桌上放着一张报纸,上面的头像就是那老女人。我平时不大读书看报,可这一次见是那老女人的头像,就趴上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就让我发现了大秘密。你猜怎么着?钱哥前几天写的一首诗上竟署着那老女人的名字:马艳芳。在老女人的头像下边,是两行小字的作者介绍,说马艳芳是白云诗坛的一匹黑马,尤其在她的丈夫老画家天易去世后,她的‘悼亡诗’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原文我背不下来,反正都是是些赞美她的话。可这首诗明明是钱哥写的呀!钱哥有个毛病,喜欢自我欣赏,每写一首诗,就要大声地念给我听,还要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能说什么?只好连声说不错,挺不错的。其实呀,我一直觉得钱哥的诗写得不怎么样,别看我不懂诗,再怎么说上初中时中国外国的诗也学过几首,孬好还分得清。尤其这首题目叫《想你》的诗,别提有多肉麻了。钱哥摇头晃脑地读给我听时,我心里还想,这不是写给死去的爱人的吗?刘姐又没死,他悼念个什么劲啊……我生怕自己冤枉了马艳芳,就又打开钱哥的抽屉,想找到原诗的草稿证实一下。天哪,这一证实可不要紧,我在钱哥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硬皮夹子,里面夹着二十三篇署名马艳芳的诗歌和散文剪报,在这个夹子的后面,很有条理地放着钱哥写的草稿……”
“阿慧,你没弄错吧?”听了阿慧的话,于小蔓连连摇头,脸上带着一百个不相信的表情。
“呔,我怎么会弄错。”阿慧从沙发背上拉过她的花提袋,从中拽出一个黑皮夹子,颇不服气地塞到于小蔓的手里,“喏,你自己看!”
于小蔓吃惊地看着手里的黑夹子说:“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钱哥要是发现了怎么办?”
“我是拿出来做证明的呀。要不,你能相信吗?”
“我相信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你这样做就不怕丢饭碗吗?”
“小蔓,你可真是个乡下妞啊!你怎么就傻到了这份上?我手里有了这些材料,就有了他们的把柄。那几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女人,谁还敢随便砸我的饭碗?只要我把这复印件交给白云晚报的记者——这天大的丑闻,让他们的脸还能往哪搁?真的,包括刘姐在内,即使她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希望被宣扬出去。”
“你要把这个夹子归为己有?”
阿慧那小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我只是借着用用。刚才,我已经在你家门口的复印店把夹子里的原稿和剪报全部复印了两份,花了我一百多块钱呢!不过,这没关系,我很快就会挣回来的。”
“你复印它有什么用啊?”于小蔓依然是一脸的傻气。
“有用,当然有用!”阿慧的脸上露出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称的狡猾,“它会让我发财的。小曼,你在城市呆得时间太短,还不了解城市人。我算是看透了,你想在这里活得光鲜、富有,就得想歪门邪道。凭当保姆或是像田姐做清洁工,就是累死,一天到晚也只能挣个馒头咸菜的钱。说是劳动致富,那全是骗人的鬼话。我来这儿三四年,就没见哪个开出租车的当清洁工的成了大款。可我家那个大院和你家这个大院的人,住着别墅开着名车穿着名牌吃着宴席,哪个干过体力活?他们一个个耀武扬威的,花钱像流水,他们有什么本事?这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是像我们一把泪一把汗挣来的吗……”阿慧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激愤,一会儿又充满了哀怨。于小蔓觉得阿慧的话也不无道理,可她还是不明白阿慧要拿那些复印件做什么文章。
阿慧见她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傻样子,就又进一步解释说:“我手里有这些复印件,马艳芳和钱哥都会给我钱的时候,说不定钱哥钱包里的那些牡丹卡就会钻到了我的花提袋里啦!”阿慧畅想着,小嘴巴得意地撇着,还晃了晃圆圆的脑袋。
于小蔓这才听出点门道:“你是说……你是说你要拿着复印件诈骗?”
“别说得那么严重。这算什么诈骗啊!我只想利用它弄点钱,过几天好日子。再说啦,他们的钱又不是正道来的,我敲一点点,就权当是对他们搞歪门邪道的惩罚。”
“可你这样做,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头。”于小蔓忧,忡忡地说,“这不也是歪门邪道吗?”
阿慧不屑地瞪了于小蔓一眼:“你害怕什么?把柄在我手里,现在呀,我的处境就像一首老歌里唱的那样: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你懂吗?”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这样做是犯法的。”于小蔓生气地说。她真的不理解阿慧为什么会对一件犯法的事那样津津乐道。
阿慧一边把黑夹子从于小蔓的手里抽回来,放进花提袋里,一边嗔怪地说:“你是朽木不可雕啦。我也不愿再多跟你费口舌。这事到此为止,咱不再提了。不过,我有言在先,这事就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你明白吗?等我弄到钱,一定请你到小香港酒家好好吃一顿。”
“我不稀罕赃钱请客。”
阿慧把花提袋放到沙发背上,回头用手揽着于小蔓的腰,用圆脑袋蹭着她的肩头,像小女孩似的撒娇说:“好啦,别给你棒捶当针了。人家肚子饿了,你倒成铁锅盖了,连饭也不管啦!”
于小蔓这才换了笑脸说:“咱们做白萝卜红烧肉。你掌勺,我当帮手。做它两大锅。”
“天哪,你要撑死我呀!”阿慧有些做作地喊道。
“还有楼上你那个姚花花也要吃呀!”
“怎么,你给她吃这个?”阿慧认起真来。
于小蔓自知说漏了嘴,忙改口说:“今天就让她吃这个吧,省得我还要出去买汉堡包。节省点时间,咱俩好多聊会儿。”
阿慧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用遮掩了,小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给姚花花吃这个。要不,你哪来的钱买小食品啊!”于小蔓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还想为自己的做法编些理由,但她心里明白,无论如何她也骗不过鬼精鬼灵的阿慧。她真后悔不该用小食品招待阿慧。可每回阿慧来时,她都不由自主地倾其所有。阿慧见于小蔓不说话,就又说:“其实,你给姚花花吃白萝卜红烧肉没什么不好。这比汉堡包有营养。只是刘姐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的,她给姚花花那么多生活费,是因为汉堡包太贵……”阿慧欲言又止,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神情。
于小蔓听着阿慧的话中话,突然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她那苹果似的脸蛋像是被烧着了,烧得她眼赤心跳,嘴唇蠕动着,就是说不出话。她自以为保守得很好的秘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阿慧识破了。她一心想去弥补这个过失,却又手足无措地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情急之中,她差一点哭出来。
还好,阿慧在彻底揭穿了她的秘密,刺到了她的痛处之后,又开始来安慰她了:“好啦。瞧把你吓成了啥样子。我又不会告诉刘姐,你怕什么呀!”
于小蔓这才舒出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护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刘姐还不得给你扣一顶虐待病人的帽子。”阿慧没有让于小蔓继续表白下去,又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
于小蔓这回倒找到了反驳的机会:“我虐待她什么了。连你都知道萝卜红烧肉比汉堡包有营养。我又没饿着姚花花。”
“可刘姐会说你贪污了姚花花的生活费。”阿慧见于小蔓又在没理找理,还露出不服输的样子,就狠狠地来了一句。
正是这一句,真正地击中了于小蔓的要害。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嘴里还边念叨着:“我贪污生活费?这不是冤枉人吗……”阿慧见于小蔓真的承受不住了,就又攀着她的肩膀说:“你怎么当真了呀?咱这不是在瞎聊吗?刘姐怎么会说你贪污呢?吃什么东西不花钱啊!刘姐最喜欢你啦,她常说她用过的所有保姆中,最让她称心放心的就是你。”
于小蔓这才嘟着小嘴,止住了哭。
阿慧见她不哭了,忙不失时机地说:“反正这件事也就咱俩知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刘姐不一定领情。那咱就别告诉她。小蔓,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你还值得哭鼻子抹泪的。别说咱没沾他们的光,就是沾了点儿,又怎么样?钱就该他们花,美食就该他们享受啊!走,咱们做萝卜红烧肉,好好开开荤!”阿慧连扯带拉地把于小蔓推进了厨房。
阿慧最后的两句话倒是让于小蔓吃了定心丸。这话王亮对她说过。真的,她怕什么呢?用姚花花的生活费买了些吃的,这也算贪污吗?
气头上的于小蔓突然又有了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她和阿慧一起切着萝卜,说说笑笑,很快便把刚才的烦恼给忘了。
周六早晨,刘丽萍的一个电话,让于小蔓吃了定心丸。刘丽萍在电话里说,去乡下的事要往后推几天,因为从北京来了一个客户,她要陪着看地皮。
放下电话,于小蔓就差没跳起来了。
昨晚,她往白云大学打了好几次电话,才找到王亮。听说周末的“聚会”要泡汤,王亮也很失望。他已习惯了这每周一次的“开斋节”。
于小蔓刚放下电话,又赶紧拿起电话,拨了白云大学的电话号码。
得到王亮“我一定准时到”的承诺后,接下藏书网来,于小蔓便开始一心一意地为晚餐做准备。
像以往的周末一样,她先是急匆匆地去超市采购。临出门时,她带走了从姚秀花嘴里省下的所有饭费,共计五百二十七元钱。刘丽萍的电话让她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她的心老是像小鹿一样跳动着,嘴里始终哼着一首叫《阳光下的男孩》的流行歌曲,每当哼到第三句,“你那明亮纯净的眼睛令我心醉”时,她就不自觉地放慢速度,再重哼一遍。就连上下楼的脚步也是跳跃的,就像一只在草地上奔跑的小山羊。
于小蔓在超市入口拿到筐子后,先进了酒类货架。她连眉头也没皱,就从货架上取下三百元钱一瓶的西班牙产红葡萄酒。虽然她和王亮都不善喝酒,也不会品酒,但为了营造一种气氛,为了能看到王亮酒后那兴奋的神情,于小蔓还是很舍得在酒上花大价钱的。尤其对来之不易的今天晚上,她更是在所不惜。电视上说这类酒多是假货,可不管怎么说,这酒瓶看上去十分精致,瓶盖上有金箔一类的装潢,更让于小蔓看在眼里的是瓶贴上的外国字。尔后,她又去了饮料货架,把四听可口可乐装进筐子里。她在肉食恒温柜前转了一圈,先后拿了两块韩国烤肉、一只家乡葱油煎鸡和一包威尼斯火腿肠。超市里现做的日本烤鳗鱼价格非常昂贵,就那么黄黄的不到半斤重一小段鱼肉放在快餐盒里,就要卖到四十多元钱。但于小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买下了。在超市的出口处,她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手里提着一袋黄灿灿的美国橙子,觉得摆在餐桌上一定很好看,就又提着分量很重的筐子奔到水果摊……她甚至还学着那女人的样子,选购了造型和口味俱佳的小甜甜蛋糕和可尔面包。
付完账后,走出超市的于小蔓数了数口袋里的所有零钱,竟还有一百多元。于是,她又在金玉公寓对面的副食店买了一块新鲜的猪肉。她要学着阿慧的做法,为王亮红烧猪肉块。
回到家里,于小蔓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从超市采购的东西全部藏起来。尽管王景方和刘丽萍都很少光顾这个家,但她还是不得不预防万一。现在,她最担心的是阿慧不请自到。昨天阿慧走后,剩下她一个人时,她细细地回想着阿慧所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是感到了后怕。一旦阿慧把这件事告诉了刘丽萍,她在这儿的日子就难过了。一方面她希望阿慧来聊天,另一方面,她又很害怕眼尖的阿慧发现新的破绽,尤其是今天,她最担心的就是阿慧的突然闯入。如果让阿慧知道王亮来度周末的事,那她于小蔓可是让人抓住了大把柄。诡计多端的阿慧会不会以此来敲诈她呢?尽管她不想把阿慧想得那样坏,可经历了昨天那场风波后,她还是告诫自己要小心。
正是这些“不速之客”弄得于小蔓既担心又紧张。她把食物袋提上楼,全部放进自己卧室衣柜的空格里,将柜门关紧,又关上卧室的门后,她才算松了一口气。一般情况下,没人会到她卧室里来,更不可能去开她的衣柜。
于小蔓站在楼道里,看了看手腕上的儿童电子手表,表盘上洋娃娃的手指正指向十一点。她这才想起该给姚秀花做午饭了。早晨,为了等刘丽萍的电话,她没有到门口的小吃摊上买早点,只给姚秀花吃了些昨晚的剩饭和剩菜——两个馒头,一碗米饭和半盘萝卜块,也不知她吃饱没有。
于小蔓转身下楼时,却意外地听到身后有嚓嚓的声音。她猛一回头,就见姚秀花已爬出了门口,正用肥大的手掌吃力地抓住门框,似乎想站起来。
于小蔓瞪了她一眼,知道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事,也没走过去帮她,就自顾自地下楼做午饭了。
傍晚时分,天气骤然变了。黑压压的乌云阴沉沉地覆盖着西边的天空,一时间狂风大作,大院里的树木花草被刮得东倒西歪。只一会儿的工夫,天地间便是一片昏暗,能见度降到了极点,于小蔓从厨房的窗子往外看去,大院外面缓缓而过的汽车全都亮着灯,即使如此,那车灯看上去,也像萤火虫一般。这是今年秋天的第一场沙尘暴。从去年开始,由于自然环境的不断恶化,起自大西北的沙尘暴就光顾了白云这个内陆城市。每每这样的天气,为了减少沙尘的袭击,人们上街都要把头和嘴巴包在头巾里;逆风行驶的自行车根本就蹬不动,甚至还会被风吹得左右摇摆;而顺风行驶的自行车又很容易被从身后刮过来的暴风掀翻。因此,这样的时刻,大街上全是推着自行车艰难前行的人们。除了上班族之外,大多数没有急事的人都选择躲在家里。
于小蔓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着沙尘暴在半空中起舞,心里也一阵阵地不安起来。她为王亮担心。她既害怕王亮因这恶劣的天气而不能如约,又担心此时已走在路上的王亮会遇到不测。前几天电视上就有过报道,北方的一个大城市在沙尘暴天气,发生多起伤亡事故,有人被风刮掉的广告牌砸死,也有人被大楼上刮坏的窗子砸伤。
然而,就在于小蔓忧心忡忡的当儿,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王亮比原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他像是有什么心事,神情萎靡,眼睛泛红,头发蓬乱,本来很光滑的下巴上,也冒出了斑斑点点的黑胡茬子。在这狂风大作的深秋里,身上只穿一件红不溜秋的旧T恤衫,一条又肥又长的蓝裤子皱皱巴巴松松垮垮地挂在腿上,脚上那双不知穿了几年的黑皮鞋,也没擦油,鞋尖难看地翻着猪皮的灰白色。
“你生病啦?”他一走进门,于小蔓就吃惊地问。
“啊,没有哇,我挺好的。”
“你不冷吗?”于小蔓仍上下打量着他问。
“不冷。我从来不怕冷。”王亮用两手搓着冻得通红的脸,强打精神说。
于小蔓端来一只切开的美国橙子,让王亮先在茶几上吃着,自己则忙着布置餐桌。
看着于小蔓忙里忙外的样子和满桌的美味佳肴,王亮的脸上才出现了笑意:“嗨,这么丰盛啊!”
“丰盛吗?瞧,我又买了一大瓶洋酒!”于小蔓见王亮来了精神,便拿起放在餐桌中央的红葡萄酒瓶冲着他得意地晃了晃,“真正的西班牙产红葡萄酒。”
“这酒很贵吧?小蔓,你哪来这么多钱啊?”王亮站起身,走到餐桌旁,拿起酒瓶凑在灯下看了看,尔后,又抬眼看着于小蔓,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于小蔓躲开他的目光,俏皮地说:“反正不是偷来的。你就别管价钱了,那些有钱人天天在大饭店里喝洋酒,咱们穷人就不该享受一回呀!”说着,就夺过酒瓶,拿进厨房启开了瓶盖。
“请入座吧,先生!”于小蔓点亮了桌上的四只蜡烛,幸福地看着温馨的烛光,学着电视里那些女主人的样子,对王亮做了个请的手势。等王亮坐下后,她又为他倒了半杯酒,这才退到对面的座位上坐定。
“来,王亮哥,把杯里的酒全喝了!”于小蔓端起酒杯,微红着脸,不无激动地说。
此刻,王亮的兴致也来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干一杯!”这一回,于小蔓为他倒了个满杯。
“不行。我哪能一口气喝这么多酒啊!”王亮看着杯里几乎要溢出来的酒,踌蹰着。
“你一定要喝!今晚咱们能坐到一块儿喝酒可真不容易啊!”于小蔓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口气喝完,“我原以为要等下个周末才能见到你……”她的眼圈红了一下,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近几天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当她讲丽萍批评自己多管闲事时,不由愤怒起来,把昨天在电话里不敢反驳刘丽萍的话,全对着王亮讲了出来。
王亮也被激怒了,他充满豪气地喝完杯中酒后,将酒杯往桌上一扣,义愤地说道:“小蔓,你就应该这样,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讲究自尊自爱,独立自主。至于主人的规定,去他妈的,那是不平等条约,他们不就是给了你几百块钱吗,就有权规定你这样那样,这些经过了你的同意吗?反过来说,你又给他们规定了什么呢?他们有什么权利干涉你助人为乐的自由?我在白云大学待这三年,感受最深刻的就是贫富的差别,富人对穷人的歧视。就拿我来说吧,在班里学习是头几名,体格健壮,仪表堂堂,可那些有钱的女孩子从不正眼瞧我,更别说跟我交朋友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家里太穷吗?我穿不起名牌,没钱请她们下馆子,给她们送礼物。唉,穷人的孩子想活出个人样来,难呐!我拼死拼活地学习,原以为能有个出头之日,现在我才知道毕业后仍是前途渺茫。如今国家不包分配,让大学生自己找工作,像我这样在城里无亲无故的学生,家里又拿不出钱请客送礼,哪个单位肯收留我啊……”王亮说到伤心处,眼里就有了泪光,“我爸我妈为供我念大学,吃尽了苦头,我本想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好好报答他们。而现在看,毕业后我面临的只有一条路:回老家待业,也就是说,我很可能被分到县城某个快要倒毙的小工厂当工人……这就是我们穷孩子的前途——难怪就连那些经济拮据的农村女孩子也很瞧不起我们,凡有点姿色的都千方百计地往富人堆里挤,拼命巴结城里的小瘪三子。这样她们就可以留在城里,兴许还能找到个好工作。我们班有个戴着近千度眼镜的男生,听说当年他的分数根本就不够录取线,他是大二时从民校插班来的,人长得真跟咱农村用的烟袋火包子差不多,萎萎琐琐,小里小气的,从头到脚没半点男子汉的样儿。可人家是财政局局长的公子,有权又有钱,一天到晚,身边总围着几个漂亮女孩。就连陶珍这样的有主见的女孩也……”
“你是说陶珍姐姐……”
王亮突然不说话了,站起身拿过酒瓶,对着瓶口就喝了起来。“王亮哥,别喝了!”蔓慌忙站起身喊道。
王亮颓然地放下酒瓶,借着酒劲,一直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于小蔓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流眼泪。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感到既兴奋又悲伤。但她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她只是觉得让热乎乎的泪水在脸上流淌很痛快。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流了好一会儿眼泪。后来,还是头脑尚还清醒的于小蔓拭去了脸上的泪滴:“王亮哥,咱们这是怎么啦?今晚能聚在一起,应该高兴才对呀!”
“我心里憋得难受,小蔓,今晚我来,就是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在大学的宿舍里,我不能哭,我不想让那些有钱人看笑话。可你知道我的心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我实在受不了这个折磨啊……从大一起,我们俩就很投脾气。虽然一南一北,却都是从乡下来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现在,临近毕业分配了,她终于做出了抉择……她不想跟我回贫穷的老家,她更不想过她父母那一代人的穷日子……好哇,这下她肯定能留在白云市了……大老板的游泳陪练,你听说过这么高尚的职业吗?一个清纯的女孩和一个男人在游泳池里……她可真是找了份好工作……可我呢?我怎么办啊……一想到这些,我就受不了。”王亮断断续续地说着。
从王亮的不连贯的诉说中,于小蔓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并不多么难过,小脑袋里甚至还开始了想入非非。
“王亮哥,陶珍姐姐离开了你,这又有什么关系?肯定还会有更好的女孩子爱上你的。”于小蔓平静地劝慰着。
“你不知道她是个多么好的女孩。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女孩子能善解人意,这是最重要的。”
“她把你一脚蹬了,你还夸她!”于小蔓心中泛起一股妒意。
“那不是她的错。她有选择幸福生活的权利。她家在贵州农村,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她是家中的老大,下边还有一个弟弟。她早就对我说过,父母期望她大学毕业后,供弟弟读书。如果她嫁给..了我,这一切便都成了泡影……我不恨她,只怨自己没本事。”王亮说着,又拿起酒瓶,倒了满满一杯酒。
“小蔓,我们喝!”王亮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举起了酒杯。
于小蔓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别喝了,要是喝醉了,你今晚怎么回学校啊!”
王亮却不管不顾地将杯中酒一股脑儿灌进了嘴里。接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于小蔓见劝不住,就抢上去,想夺过他手里的酒杯,不料,两人一躲一闪,一下子把酒杯打翻在地,紫红的葡萄酒和着碎玻璃渣飞溅了一地。
王亮先是一愣,尔后便恼怒地冲着于小蔓大吼起来:“小蔓,你这是打我的脸啊!你瞧不起我,就因为我穷,你就不让我喝个痛快!”
“王亮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你喝醉了。”于小蔓忙赔着小心。她赶紧清扫了地上的玻璃渣,又走进厨房,为王亮端来一杯开水。
王亮顺从地喝下半杯水后,突然用手蒙住脸,大声地呜咽起来。这清醒后的大恸把于小蔓吓坏了,也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呆愣了片刻之后,她自己也随之大哭起来。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本来,受过伤害的你觉得那一切都成为过去,现实开始变得平和、安宁,可当另一个人在你面前撕开了他的伤口展示给你看时,你身上那些旧有的疤痕便开始隐隐作痛,开始流血。在这失声的痛哭中,于小蔓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想起了贫穷的乡村生活,想起了槐树镇中学那些充满了欢乐和耻辱的日子……更让她伤心欲绝的是眼前和将来的无望。她只身漂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靠给人家当保姆为生。这样的日子到何时才是尽头?阿慧说得对,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哪个人是通过辛辛苦苦地当保姆做清洁工发了财的。出苦力的人,将永远出苦力;贫穷的人将越来越贫穷,这是定数,也是命运。父亲,曾是那么一个乐观而又自信的农村青年,他拼死拼活地劳作,一心一意想让妻子和女儿过上好日子。但最终却将自己年轻的生命丢在矿井里……母亲,一个做梦都想享受荣华富贵的女人,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却始终在贫困线上挣扎,她到底被沉重的债务压垮了,直至自杀……而等待她于小蔓的命运又将是什么呢?姚秀花死后,刘丽萍真的会送她进学校念书吗?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刘丽萍对她时好时坏的态度,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的诚意。在这个高深莫测的城市,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一笔交易。人们在相互利用着对方也利用着自己的优势,进行交易。有权的人与有钱的人交易;富人用钱与穷人的体力进行交易。阿慧像是终于看透了这其中的奥秘,所以,她不惜冒险,干起了诈骗的勾当。她于小蔓不会那样做,也不齿于那样做。可这儿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使看上去根本不把钱当成一回事的刘丽萍,也不会仅仅为了同情和怜悯送她于小蔓去念书。那么,在姚秀花死后,她又该何去何从呢?她透过泪眼,复又看到了蹲在尘土飞扬的小广场上找工作的自己……她仍是一无所有,就像有人为她画了一个圆,在几年之后,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她就这样一家又一家地做着保姆,看人家的眼色,听人家的斥责,直到头发花白,两眼昏花,两条腿再也走不动路……她这样穷困潦倒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在母亲自杀后的第二天,她不管不顾地毅然登上通往这座城市的火车时,分明是奔着美好的生活来的。当火车在漫长的黑夜中轰隆隆地行进时,她那悲凉的心中,分明还有着一丝丝的甜意。但八个月之后,这座城市给予了她什么呢?别墅、名车、花园,这些都是别人的,她于小蔓只不过是个看客,而且终将永远都是看客。就连王亮这样的大学生,都对前途充满了悲观和失望,那么,即使有一天,她真的进了大学,命运就会有所改变吗……于小蔓感到自己自出生的那天起,就被罩在一张大网里,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突出去……
窗外的沙尘暴,擦过窗玻璃,发出尖厉的声音,向空中卷过去。风暴的余威从窗玻璃缝隙中挤进来,带进一团沙尘,餐桌上的烛光倏忽间被吹灭了。
屋子里一片黑暗。几乎是在同时,两人都止住了哭。他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震住了。而于小蔓却把这当成一种不幸的预兆,竟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起来。
“王亮哥!”她用发抖的嗓音惊骇地叫着。
王亮站起身,没有去打开电灯,却摸索着来到于小蔓的跟前,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五、冷冰冰的银行行长
这天傍晚时分,王景方突然回到了金玉花园3号。他身穿一件米色毛料风衣,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头发吹得一丝不乱,乌黑油亮;脚上的皮鞋也是光可照人,一尘不染。在于小蔓看来,他不像是在外面工作了一天,风尘仆仆回到家里的男主人,却更像是一个到这里来会见外宾或是什么高贵客人的大领导。
王景方按响门铃时,于小蔓正端着一大盆白菜、猪肉炖粉条,胳膊上挎着一个装满热馒头的大塑料袋往二楼上走。门铃一响,她就站在楼梯上大声问了一句:“谁呀?”在那一刻,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好几个人的面容:阿慧、刘丽萍、唐老师、王亮……她最希望站在门外的人是王亮,但回答她的却是王景方很有威严的声音:“是我。”
于小蔓不由哆嗦了一下。但她还是急中生智地冲门外喊了一声:“是大叔。你稍等。”说着,就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二楼,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饭菜一股脑地塞进了床下,末了,又整理了一下床罩,见没什么破绽,才关上房门,急急地又是轻手轻脚地跑下楼开门。
于小蔓打开门后,也许是因为开门晚了的缘故,走进门里的王景方始终用一种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而于小蔓见到衣冠楚楚的王景方,也不由惊讶地多看了几眼。
就这样,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几分钟后,王景方仍旧用很有威严的语调问:“你在忙什么?”
于小蔓忙回答:“收拾厨房里的锅碗瓢盆。”
王景方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光线幽暗的客厅,随手打开了电灯。然后,又缓缓地踱着步子,来到沙发前,脱掉风衣,搭在沙发背上,慢慢地坐了下来。
这会儿,乖巧的于小蔓早已为他端来一杯白开水,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在厨房里倒白开水的一刹那间,于小蔓曾犹豫过是否放些茶叶,但为了不惹麻烦,早点把这个不速之客打发走,她就打消了泡茶的念头。
坐在沙发上的王景方,眼睛仍四处看着,看得站在一旁的于小蔓心里一阵阵慌乱。
“你们吃晚饭了吗?”过了一会儿,王景方收回目光,看着于小蔓问。
“嗯,吃过了。”
“她还是吃汉堡包?”
“嗯,汉堡包。”
“她现在每天能吃几个?”
“十几个吧。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
“她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
“喊饿吗?”
“有时喊。”
“其他方面,她还能自己去卫生间吗?”
于小蔓决定把谎言继续编下去:“她在地上爬着,很吃力。”
“哦,等她爬不动的时候,你告诉我。”王景方就像一个问病听诊的医生那样,一句一句地问个不停。
听着王景方近似冷漠的话语,于小蔓的额头上渐渐地渗出了汗珠。虽然她对王景方的问话对答如流,但心里却很害怕,担心自己万一说错了或说漏了哪句话,会引起王景方的怀疑,甚至招来一顿训斥。直到现在她也弄不懂这位姚秀花的丈夫是希望妻子好起来,还是希望妻子死,或者兼而有之,要么早点好起来,要么早点死。但有一点她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她必须接受上次的教训,不能把姚秀花的现状如实相告。其实,在她看来,被宣判为不治之症的肥胖病人姚秀花正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先是她开口讲话了,说是要回家;紧接着,于小蔓发现她多次爬到走廊上,抓着卫生间的门框,吃力地试图站起来了。她早就不喊饿了,而且吃起东西也很有节制。尽管饭量依然比一般人大很多,却不再那么狼吞虎咽了。更重要的是,在姚秀花那双死羊眼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光亮,当她醒着的时候,那双眼睛会久久地凝视着天花板,里面时而会流露出感伤或是欣喜的表情。她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做一个很不现实却是十分美好的白日梦。她的这些变化是明显的,也全都被于小蔓捕捉在眼里。遗憾的是于小蔓无法弄清这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在一天天地好起来。因此,她不敢把这些“假象”讲出来。她想,假如这是死前的挣扎,那就让她自消自灭吧,就当没有那么一回事;如果姚秀花真的要起死回生了,那也要隐瞒下去,等姚秀花真正能站立起来的那一天,还给她丈夫一个惊喜。
由于讲了谎话,因此,于小蔓在回答王景方的问话时,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两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开始,她只是感到紧张,但随着王景方一句接一句的追问,她就有点招架不住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坐下吧!”大概王景方也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就用命令的口吻说,同时,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于小蔓像是听到了大赦令。无论怎么说,坐着答话要比站着轻松多了。
“你认为她的病比以前是轻了还是重了?”待于小蔓坐到沙发上后,王景方又斟词酌句地问。
“时好时坏吧!”于小蔓长舒了一口气,她对自己这种可进可退的回答感到满意。
王景方“嗯”了一声,端起茶几上的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趁着他喝水的当儿,于小蔓偷偷觑了他一眼。在这张像是戴了面具的脸上,除了冷漠,你什么也看不到。仿佛他根本就没有七情六欲,对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他所能感应到的除了冰冷还是冰冷。这张面具不会喜悦,不会悲伤,更不会流泪,无论他面对的是死亡还是新生,他的这张脸都将是像铁板一样漠然。这是因为病人的长期拖累所致,还是他天生就是个冷血动物?他的这副面孔是仅对家人,还是面向全体世人?倘若他在那个大银行里,也这样面对他的下属,以及天天同他打交道的秘书,那些人的日子会是多么难熬啊!幸亏他不常回家,否则,于小蔓真的不知道是否有勇气天天面对这样一张面具。
王景方喝完水后,并没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而是拿在手里,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讲话时,脸上的神情让于小蔓更加胆怯。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她却感到了憋闷,仿佛空气要爆炸了似的。她偷看了一眼摆在墙角的电视机,要是这会儿电视机开着,也许她会觉得好过一点。可惜她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为了缓和一下这莫名的紧张气氛,她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大叔,你觉得阿姨的病会好起来吗?”
“唔,我不知道。”王景方微微摇了摇头。
“我会好好照料阿姨的。在老家时,我听人说过,只要心诚,就能出现奇迹。”于小蔓用试探的口气说。
不料,王景方却非常不屑地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出现奇迹?恐怕这是天方夜谭吧!难道你连一点医学也不懂。难怪刘丽萍说以后要送你去学校念书,看来你真应该好好学点文化知识,不然的话,恐怕连做保姆也不够格。”王景方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放到茶几上,继续用教训人的口气说道,“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讲究科学,仅仅有好的愿望是不行的,也是愚昧无知的。有些病在医学上已被判了死刑,比如癌症,比如艾滋病……”
“可肥胖病不是癌症,更不是艾滋病。”于小蔓被他那教训的口气和嘲弄的神情给激怒了,于是,她天性中好强争胜不甘受辱的一面便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王景方的话,抢着说道,“我从电视上听过讲座,专家说肥胖病是可以治好的。”
“哼。”王景方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是电视里这样说的吗?好,很好!那你就创造个奇迹给我看看。”
“当然!奇迹肯定会出现的。阿姨的病已经好多了……”急于争辩的于小蔓真是昏了头,竟说出了令她后悔不迭的话。但要想补救已来不及了。
听她这样说后,王景方霍地站了起来:“走!跟我到楼上,我倒要看看你创造出了怎样的奇迹。”
于小蔓真想大喊一声“不”。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姚秀花现在是睡着还是醒着,还是正在走廊的卫生间门框上“锻炼”。当然,如果姚秀花正在做着这一切,恰好能证明她于小蔓是创造出了奇迹的。糟糕的是,刚才她向王景方隐瞒了事实真相,讲了谎话……看着王景方一步一步走上楼的背影,听着王景方的皮鞋重重地踩着楼梯的声音,于小蔓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怔怔地呆立在客厅里,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此刻她担心的不是被辞退,而是害怕背上一个“欺骗”的罪名。无论怎么说,刘丽萍和王景方都是信任她的,他们把这个家和一个病人交给了她,她的良心不容许她说谎。可是……她没有退路,也没有时间多想了。
此时,王景方已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于小蔓绝望地一咬牙,一跺脚,跟了上去。
走廊上黑漆漆、静悄悄的,惟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这使站在楼梯口的于小蔓的呼吸一下子变得顺畅起来。最起码,王景方不会看到正在“锻炼”的姚秀花了。
走在前面的王景方顺手打开了走廊上的电灯。死一样寂静的走廊在幽幽的灯光下,显得宽敞而又清冷。
王景方依然走在前面,于小蔓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近姚秀花的房间。
在姚秀花房间的门口,王景方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于小蔓说:“她在睡觉。”
果然,于小蔓也听到了响亮的打鼾声。
“你不是想看看她吗?”这会儿,于小蔓反而来了精神,大胆地往前走了一步,带着挑衅的意味,推开了关着的房门。
“不要开灯,让她睡吧!”王景方低声说,这声音里第一次没了威严。
“我想让你看到,她的确是好多了。”于小蔓用报复的口吻说着,伸手就要开灯。
“别胡闹了。你会吵醒她的!我已看清她是什么样子了。”王景方有些生气了。
于小蔓这才缩回了手。借着走廊上射进来的灯光,她看见姚秀花正仰面睡在床上,像是睡得很沉的样子,一只粗大的胳膊垂在床边上,嘴大张着,堆着赘肉的下巴一抖一抖地,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喉咙里还不时像猪一样,发出一阵阵呼噜。这睡态看上去令人作呕。
是的。奇迹并没有出现,睡在床上的姚秀花依然是那个肥胖病患者,依然是那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可对于小蔓来说,这也是一个奇迹。因为,往常的这个时间,正是姚秀花大吃大喝的时刻,填不饱肚子,她是不会睡觉的。
谢天谢地!于小蔓在心里念叨着。
“你干得不错!”回到一楼,王景方穿上风衣,边系着风衣上的扣子,边对于小蔓说。
“可是……”听了他的话,于小蔓有点不知所措地嘟着嘴。从王景方那冷冰冰的语气中,她弄不清这是一句表扬的话,还是一句带有警告性的反语。
“我会让刘丽萍给你加薪的。”王景方很利落地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时,又补充了一句。
于小蔓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一直是按着你和刘姐说的去做的。”她委屈地说道。
王景方没有理睬她。他看得出于小蔓错误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却不打算给她解释清楚。因为,在他看来,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单纯如水的乡下女孩,恐怕永远也弄不懂他的心思。善良,当你用它去对待一个同样善良的人时,两颗心能碰撞出智慧的火花;而当你错误地用它去衡量一个心地阴暗的人时,它就变成了愚蠢的代名词。此时,于小蔓在王景方的眼里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傻瓜。尽管他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上依然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心却在得意地窃笑。现在,妻子姚秀花早一天死还是晚一天死,对他都没什么相干,重要的是,她不能站起来走动,还有,她的神志不能清醒。只要这个女人始终躺在床上,依然不停地喊饿,依然吃饱后就昏睡,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即使她活上一万年,又有何妨呢?他不会让她拖累太久的,总有一天,他要摆脱她,何况,这一天已变得不太遥远……
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王景方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突然醒来,匆匆抬起手腕,看了看闪着银光的大罗马表:“我该走了。你锁好门,看电视吧!”他带着些许的怜悯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惴惴不安的无辜羔羊,语调中甚至有了一丝温柔。
随着砰地一声响,屋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懵懵懂懂地立在屋中央的于小蔓这才发现王景方已经走了。于小蔓跑到厨房的窗前,站在黑暗中,窥视着窗外的动静。她看见王景方迈着四方步,走向停在草坪前的汽车,看到他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车灯亮了,车子发动起来……于小蔓一直看着王景方驾车驶出金玉花园大院。这位金玉花园3号的男主人又一次消失了,可于小蔓仍然心绪不宁。她琢磨不透王景方的心思,因此也就无法界定男主人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很后悔自己顶撞了他,人的性格真是太难改变了,虽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但在她的心底仍有一团火倔强地燃烧着,不甘就此熄灭。她可以吃任何苦头,但不容许自己的心灵受一点点委屈,更不能忍受那些带有侮辱和嘲讽的言词。她曾告诫过自己,要学会忍耐和忍受。只是,一碰到实际问题,那压抑的个性立刻便张扬起来。就像今晚,她的本意是想讨好男主人,不料,结果却是这样的——你干得不错——我会让刘丽萍给你加薪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在那张假面具的掩盖下,她陷入了云里雾中。如果他是在发火,讲的全是反语,那明天就是她被解雇的日子。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她将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蓦地,她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恐慌。从槐树镇爬上汽车的那一刻,她曾暗下决定要在城里好好干,要挣许多钱,可迄今为止,大半年过去了,她手里居然没攒下一千块钱,就连这点钱,其中还包含着姚秀花的一部分饭费。如果细算算她每个周末为王亮的到来花去的那些钱,她已远远地超支了自己的保姆费。她原想用这笔钱还上所欠姚秀花的饭费,从而求得一份心灵上的宁静和安怡。自阿慧把她“贪污”饭费的事挑明了以后,她一下子看清了自己处在怎样的危险境地,这实质上是一种丧失理智的行为。为了一点小利,欺骗一个躺在床上失去了发言权的人,她的父母尽管很穷,却不齿于做这类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为此,她感到了后怕。虽然当时她对阿慧充满了怨恨,但事后想想,那何尝不是一种提醒呢?这些天来,她努力地去补偿自己犯下的错误,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姚秀花。王景方和刘丽萍可以对她不满意,也有权辞退她,但她心里是无愧的。让她万分担忧的还是钱的问题。也就是说,倘若明天她真的被刘丽萍赶出家门,她是住不起旅馆的,哪怕条件再差,价格再低廉的旅馆,她也住不起。她能去哪儿呢?谁会收留她呢?吴婧、唐老师、江梅朵……这些人她只是认识而已,人家是决不会给她一个容身之地的。而在没有找到新的雇主之前,她必须有一个住的地方。还回白云大学bbr>藏书网吗?去找王亮?可王亮已很久没有消息了,自那个刮着沙尘暴的夜晚离去后,他就像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般,没了音信……
“叮铃铃——”客厅里突然响起来的电话铃声,将于小蔓从难以自拔的痛苦中惊醒了。
她跑回客厅,一拿起听筒,里面便传来阿慧带着哭音的声音:“小蔓,小蔓,你快来呀!快来救救我……”
“你在哪?”于小蔓心里一惊,忙问。
“我……我在派出所。”
“你不是开玩笑吧!”这一刻,于小蔓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想,这一定是阿慧的恶作剧,说不定她正在电话那边偷着乐呢!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能开玩笑!我……今天下午就被弄进来了……”阿慧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时,于小蔓听到电话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催促说:“快点,你哭有什么用!”她还没来得及细问,阿慧又边哭边说:“你能借我五千块钱吗?是罚款。他们说只要我能交上一万块钱的罚款,就马上放人。”
“我……”于小蔓踌蹰了片刻,她本想说自己手里只有一千块钱,这还要算上自己和姚秀花的饭费。但一想到阿慧正可怜巴巴地等着自己帮忙,她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有着共同的命运,那就是只要一离开主人家,在这个城市里便成了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此时的阿慧,除了她于小蔓,又能指望谁呢?眼下于小蔓还无法弄清阿慧被关进去的原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阿慧不敢向刘丽萍和钱哥求助,因为一旦让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她就会被辞退,今晚就无家可归了。
不等于小蔓回答,阿慧又央求说:“小蔓,你一定要想办法弄到五千块钱啊!要不,我今晚还得被关在这里。我知道你手头没有这么多钱。你跟院里的人借,金玉花园住得全是有钱人,即使你跟他们借十万块钱,也不会太困难的。今晚我一出去,就还你钱,一分不会少的。”
“好吧,让我想想办法。”于小蔓为难地说。
“小蔓,你可要快呀!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也要借到钱。那人要利息也行,只要今晚你能把钱拿到手。”
“你让我把钱送到哪个派出所?”于小蔓问。
“南堂路派出所,在红星礼堂旁边。你出门上9路车,坐七站到南堂路站下车。要不,你打出租来吧。越快越好,我出去后,会付给你打车费的。”阿慧急三火四地说。
不用问,这一刻阿慧真恨不得于小蔓马上出现在面前。然而,放下电话的于小蔓却一下子变得一筹莫展了。她到哪里去弄五千块钱啊!可她是答应了阿慧的,她不能让阿慧眼巴巴地干等着。虽然她从没有过被关进派出所的经历,但她知道那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是没有人格和尊严可讲的,更严重的是,也许还会挨打受骂。这些,她在电视里看到过无数次,不管多么有能耐的人,一旦被带进派出所,就没理可讲了,先是让你贴墙两手抱头蹲在地上,只要你有一点点不服,或是试图反抗,便是一顿拳打脚踢。阿慧已被关了一个下午,也不知挨打了没有。
其实,不用问,于小蔓也知道阿慧是为什么被关进去的。自从阿慧说她“贪污饭费”以后,她就不再动用姚秀花的钱了。她不想给阿慧留下任何把柄。这期间阿慧来时,她只用白开水和米饭、清炒白菜招待阿慧。她告诉阿慧,她曾借用过姚秀花的饭费,不过迟早会还清的。阿慧嘲笑了她的怯懦,她自己却觉得一下子变得坦然多了。就在她开始精打细算地花钱时,阿慧却一下子变得大方起来,不时给她带来新花样的小食品,虽然数量有限,但这对小气的阿慧来说,已是很难得了。那时,她就猜想阿慧大概是发了不义之财,已成功地从钱哥或是马艳芳那里弄到了钱,因为阿慧前不久穿上了一条名牌的斜纹牛仔裤,而且还买了一只莱尔斯丹的手提包,米黄色的,棱型的造型,非常别致。当阿慧把它拿给她看时,她曾悲哀地想,自己恐怕这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一只手提包。因而,她对阿慧已“敲诈”成功,更加坚信不移。不过,阿慧对“敲诈”的事却闭口不谈,仿佛她从来就没跟于小蔓提过那一大沓诗稿的事。但她又很难掩饰内心的喜悦,老是情不自禁地向于小蔓展示着自己的胜利成果。当然,在这沾沾自喜的背后,她可能也隐隐地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和担心。她不讲这件事,于小蔓也就不问。不过,钱是从哪里来的,两人都心知肚明。现在,阿慧突然被弄进了派出所,而且还被罚了款,肯定与“敲诈”有关。虽然她对阿慧的做法一百个反对,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想法借到一万块钱,把阿慧领出来。阿慧已在派出所关了一个下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在那样的地方过夜。再说,时间长了,刘丽萍就会知道,那阿慧的处境就更不妙了。
于小蔓知道不能再拖延时间了,她必须尽快弄到五千块钱。于是,她拨通了唐老师给她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铃只响了两声,便传来唐老师那一字一顿的普通话:“这里是吴总裁家,你是哪位呀?”
“唐老师,是我,我是于小蔓。”于小蔓急急地说道,但唐老师却并没被她的焦急所感染,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哦,是小蔓啊!你有吴婧的消息吗?”
“没有。我老是想抽空再去她那儿一趟,可最近太忙了。你有她的消息吗?”于小蔓虽然心里很着急,但她知道要想借到钱,必须耐着性子和唐老师谈吴婧的事。这也许会让唐老师想起曾欠过她的情,从而把钱借给她。
“没有。我去和平路看过她几次,但都是站在马路对面从窗外往她家里看的,只看到了她的背影,我不敢去敲她的门,听到我的声音,她是不会开门的,我不想让她难堪,也不想让她给我难堪……”唐老师这样说着的时候,喉头就有些发紧。
蔓便安慰她说:“她住的那座房子条件很差,连暖气也没有。等到了数九寒天,她就会搬回来了。要不,在那么冷的屋子里,怎么画画呀!”
“你说的也是。可眼前我该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老是瞒着她爸爸,瞒着朋友和熟人啊!”
“吴婧爸爸不知道她已搬出去了?”
“吴总裁整天忙得要命,哪顾上问她的事啊!”
“你应该告诉吴婧爸爸。也许他有办法让吴婧搬回来住。”
“我不能那样做,我不想让他为这事分心,影响他的工作。你知道吴总裁有多忙吗?他一个人要管理一万多人的集团,还有设在中国、外国的分公司,他常常忙得晚上都回不了家……对了,小蔓,哪天你有空了,去和平路5号,帮我送点钱给吴婧。她从家里走时,带走了大概有一两千块钱。这么长时间,也该花得差不多了。她从小手里就没缺过钱,从来花钱都是大手大脚。在学校念书那会儿,每个学期我都给她一张一万块钱的牡丹卡,可花上两三个月,她就会给我打电话要钱……”
见唐老师谈到了钱的事,于小蔓不由长舒一口气,她一边答应着去给吴婧送钱,一边就把谈话拉到了主题上:“唐老师,我给你打电话,是想求你一件事,你能借给我五千块钱吗?”
听于小蔓说完这句话后,唐老师像是从梦中刚刚醒来似的,立刻变得警觉起来,语速也不由地加快了:“你借这么多钱干什么用?”
“我有急事。今晚就得把钱拿到手。明天一早我就可以还你。”
“你到底有什么急事呀?”
“是为了帮一个朋友。”
“你那朋友家里出什么事啦?”
“我能不说原因吗?”
“啊……当然。”
话说到这儿,像是一根正在弹着的琴弦突然断了,电话两边都没了声音。唐老师大概在猜想着于小蔓借钱的原由,而于小蔓则在挖空心思地想着怎样才能把钱借到手。
谈话中断了足足有两分钟后,还是于小蔓先开口了:“唐老师,你能把钱借给我吗?”
“小蔓啊,我不是不想借钱给你,可你实在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你知道,吴总裁每月挣那点薪金,还不够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瓜分的。俗话说,树大阴凉大,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谁不想到吴总裁这棵大树底下乘凉啊!人怕出名猪怕壮嘛!就连吴婧奶奶也不肯饶过自己的亲儿子,隔三差五地就来要钱。唉,为钱的事我真是伤透了脑筋。吴总裁的薪金打发完了,剩下我自己的这点工资,支撑这么大个家,水费、电费、煤气费,还要加上一笔钟点工费,可就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了。一般情况下,我每月只留三五百块钱做家用,其余的全存在银行里,准备给吴婧出国留学用……”
唐老师仍在电话那边鳃释着什么,但于小蔓已没时间再听下去了。她打断唐老师的话,草草说了声“再见”,就放下了电话。于小蔓呆呆地看着电话机,不知下一个电话该打给谁。现在她手里除了刘丽萍的电话号码就剩下吴婧的了。可事情明摆着,吴婧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再说,即使吴婧有钱,也不一定肯借给她。因为她跟吴婧只是见过面,相互还很不了解,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那么,她又到哪里去借这五千块钱呢?
于小蔓忧虑地抬起头,看着电视机上方挂着的方型电子表,大大的白色表盘上,黑色的时针已指向8点40分。她久久地盯着那黑色的指针,看着它飞快地向前移动,这使她仿佛看到了阿慧那双望眼欲穿的黑眼睛。是的,在这个城市,没人能帮助阿慧,除了她于小蔓。如果她再不伸出援手,阿慧就全完了……
“9点之前,我必须弄到钱。最迟10点,我要把钱送到派出所,一定要把阿慧弄出来,不能让她在那种地方过夜。”于小蔓在心里下着保证。
于小蔓几乎是跑着来到10号别墅的。她就这样身上系着围裙,脚上穿着拖鞋,走出了家门。她没有多少时间可浪费了,在这最后的时刻,她索性豁出去了,她打算厚着脸皮向所有见过面的人求援,直到把钱拿到手为止。她甚至想到了田姐。她坚信如果田姐手里有五千块钱,肯定会借给她的。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她不知道田姐住在哪儿,手里又没有田姐家的电话号码;二来,她心里清楚,田姐根本就没有五千块钱。就在前几天,田姐还告诉她,想给念中学的儿子买台旧电脑,可惜总也凑不够两千块钱。孩子不懂事,根本不知道大人的难处,天天为买电脑的事怄气,埋怨父母没本事。田姐说到这里,还流了眼泪,“这孩子才多大呀,就看不起自己的父母了。唉——”
肯帮你的人没有钱,有钱的人又不肯帮你。面对眼前的一切,于小蔓又一次体味到人情的冷暖。但不管怎样,为了今晚能把阿慧领出来,她只能继续碰运气了。
在10号别墅的大门前,于小蔓按了两下门铃,便忐忑不安地站在楼道的暗影里等候。楼里楼外都静悄悄的,从外面看,别墅的窗子没有一丝丝光亮。如果江梅朵不在家,那借钱的事就彻底没了希望。
“谁呀?”就在于小蔓心灰意冷之时,从门里传出一声柔柔的带着几分庸懒的声音。
“江梅朵!她在家!”于小蔓在心里喊着,仿佛溺水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谁能说这根稻草不能救命呢?她简直有点欣喜若狂了。
“是我!江梅朵,我是于小蔓!”她大声说。
“噢,是小蔓啊!”江梅朵说着,门里就传出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一缕亮光从客厅里射过来。内穿粉色丝绸长睡袍、外披宽大的粉色羊绒披肩的江梅朵出现在门口。她像是洗过澡,平时总是高高地盘在头顶的发髻散开着,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还留有一股淡淡的洗发香波的甜味。这使她看上去更加风姿绰约,美丽动人了。灯光下,从不施粉黛的她,皮肤更显白里透红,长长的黑发闪着亮光。当她伸出戴着银镯子的左手,热情地把呆立在门口的于小蔓拉进门时,于小蔓又被她的纤纤玉指给震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手指,细细的,长长的,就像一段段嫩嫩的小葱白儿,柔软、细腻、光滑,还带着温暖的气息。
客厅里灯光幽暗,音乐低回,空气中飘着玫瑰花的香味。
走进门的于小蔓低头看着客厅里铺着的深蓝色红花波斯地毯,又看看自己脚上的肥大的塑料拖鞋,不由驻足在走廊的边缘。“进去坐吧!”江梅朵仍是很热情地说。
“不啦!我来找你,是想求你帮——帮个忙。”于小蔓有点结巴地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气氛里,在这个天使般高贵美丽的女人面前,她真不好意思谈借钱的事,可她还是不得不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在她的心中,那个底盘是白色的电子表上的黑色时针正一刻不停息地旋转着。留给她的时间的确不多了,哪怕是一句客套话,她都没工夫说。如果江梅朵拒绝了她,下一步她该怎么办呢?她只有逐一去敲开金玉别墅那些亮着灯的人家的门了。不管门里等待着她的是责骂还是冰冷,她都得这样做。
“你找我帮忙?”江梅朵边惊讶地问着,边顺手打开了走廊上的景泰蓝雕花壁灯。
当于小蔓在泛着幽光的壁灯下,再次打量着全身上下都透着高贵和典雅的江梅朵时,她又一次怯懦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赤裸着身子的肮脏乞丐,站在那儿,向人摇尾乞怜。尤其当她窥见到江梅朵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画出的大大的惊叹号时,她的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她仿佛又回到了槐树镇中学的教室里,仿佛又站在了那个红鼻子头班主任面前……她不想不愿开 口借钱,她惟一的念头就是马上逃走,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保留一点颜面。然而,心里这样想着的于小蔓两脚却像是扎了根似的,站在那里没动。这时,她听见阿慧在耳边喊着:“救救我!救救我,小蔓,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江梅朵见她迟迟不开口,就又问道:“你找我帮什么忙啊?”
“我——我想跟你借钱——五千块钱,行吗?就在今天晚上——现在——”于小蔓终于语无伦次地说了出来。说完这些话后,她就像一个犯了重罪的囚犯一样,低垂着脑袋,满脸通红地等待着法官宣布判决结果。
“是五千块钱吗?当然可以。”
“因为今晚我有急用。明天早晨我就可以还你,我保证!”尽管江梅朵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但于小蔓还是喋喋不休地做着解释。
“你没必要急着还我。不就五千块钱嘛。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取来。”江梅朵说着,就转身向卧室走去。
“我得救了!阿慧得救了!而拯救我们的人却是天使,真正的天使。”听着江梅朵穿的软底丝绸拖鞋踩在地毯上的嚓嚓声,于小蔓高兴得就差没喊出声来。
在城市的万家灯光变成一个个黑漆漆的洞穴时,南堂路派出所内却是灯火辉煌。这是一座新建的两层楼房,一楼是副食商店,二楼从副食商店的一侧另建了一个外楼梯,直通派出所办公室门口。
正像阿慧期待的那样,于小蔓是搭出租车到派出所的。尽管她很心疼那二十块钱的出租车费。但这座城市对她毕竟是陌生的,何况,夜晚的白云市,社会治安已糟糕到了极点,电视上经常有下夜班的女孩子被强奸或是抢劫的报道。因此,身上带着五千块钱的她,为了安全也为了节省时间,一走出金玉公寓门口,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在了驾驶室司机的旁边。不过,她开口说去南堂路派出所,却把开出租的司机师傅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愣是斜眼看了于小蔓半天。后来,还是忍不住了,问道:“你这么晚了,去派出所干什么?”
在陌生人面前,于小蔓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于是,就说了实话:“我的一个亲戚给弄进去了,我得去把她领回来。”
小伙子一听有人进去了,立马来了兴致:“男的女的?”
“女的。”
“做三陪的?”
“你扯到哪去了?”于小蔓见司机光往歪地想,就生气地嘟着小嘴不吱声了。
可小伙子好奇心太重,出租车开出有两公里的当儿,他瞅瞅路上车辆不多,就掏出一支烟,点着了,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烟,边吸边又问道:“女的不是作三陪,能犯什么事?其实,你用不着遮遮掩掩的,这年头干什么也不丢人,给逮进局子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专开夜班车,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如今世道变了,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能弄到钱就是爷就是奶..,没钱啊,走哪儿都受气,让人瞧不起。没听说吗,扫大街的进宾馆去找个人,让门童直接就给拦在门外,当成了叫花子,死活不让进;可那些吊膀子的‘鸡呀鸭呀’全是大宾馆的坐上客。人家宾馆的保安和附近的派出所搞成了联防,专门保卫这伙人。你那小姊妹可能没什么靠山,要不,不会给逮进局子的。”
于小蔓见这司机越说越离谱,一下子变得恼怒起来,这一晚上心里窝着的火,全喷射了出来:“你闭嘴吧!你胡说什么呀?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你再胡说,我就下车了。”于小蔓声嘶力竭地嚷着,吓得小伙子直吐舌头。其实他也是随便说说,倒也没什么恶蒽。
小伙子见于小蔓真火了,又厉害得吓人。就猛吸几口烟,打开车窗,把烟蒂扔出窗外,专心开起车来。
出租车开到派出所门前,停了下来。于小蔓把二十块钱扔给小伙子,连声谢谢也没说,就气呼呼地下了车。气得那小伙子在她的身后直吹口哨。
于小蔓走上二楼,只见派出所的门大开着,里面有五六个民工模样的青年正两手抱头蹲在墙角,这些人全都灰头土脸的,目光呆滞,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肮脏不堪的沾着泥水的鞋子,像是从建筑工地上直接给带来的。一个身穿警服的矮胖青年,严肃地站在一张办公桌的后面,生气地说着什么,虽然眼前的情景于小蔓在电视上见过多次,但面对如此真实的场景和人物,她还是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惶悚。她被吓坏了,两腿跟钉住了似的,怎么也迈不动了。就在于小蔓僵立在门口的当儿,一个女人哭哭啼啼地走上楼来。女人四十岁左右,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面庞黝黑,身上穿着一件过时的化纤料紫色茄克衫。女人走到派出所门口,朝里望了一眼,就又哭着走了进去。
于小蔓这才如梦初醒地跟在女人的身后走进了派出所。
正在说话的矮胖警察和蹲在地上的民工见有人进来,不由一齐扭过头,看着门口。
“又是你!”矮胖警察冲着哭啼的女人说。
女人便用力地吸着鼻涕说:“你把我的烤炉和三轮车还给我吧!我承认错了还不行吗?”
“不行!”矮胖警察说,“你的胆子也忒大了点,敢在大街上卖烤地瓜。”
“我不是故意的,我确实是不知道整顿市容的规定!”女人抹开了眼泪。
矮胖警察说:“你看我正忙着呢!今晚不解决你的问题。”
女人生怕把他惹火了,小心问道:“那我的事什么时候能解决啊?”
“你回家等着通知吧!”
女人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走了。
矮胖警察回过头来走到躲在一角贴墙站的于小蔓跟前,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来接阿慧出去。”
“你是阿慧的什么人?”
“我……是她妹妹。”
“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
于小蔓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到矮胖警察的手里。
矮胖警察从信封里抽出钱,走到办公桌前认真地数了起来。然后,他把钱又放回信封里,从腰间拽出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中间的一个抽屉,将信封放了进去,又锁上了。
“好啦,你可以把你姐姐带回去了。往后要多提醒着她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人,别光想些歪门邪道。”矮胖警察跟于小蔓说这话时,因为于小蔓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语气缓和多了。
大气不敢喘的于小蔓,此时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这当儿,蹲在地上的民工开始互相传递着眼色,脸上那惊恐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些。有两个胆大的,还抬起头,偷偷看了于小蔓一眼。
于小蔓很想知道他们做错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王法,为什么给带到了这儿。但她得厉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更别说随便问话了。
好在也就是三五分钟的工夫,矮胖警察就带着阿慧进来了。“小蔓!”阿慧见到于小蔓,就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惊喜地喊了一声,便泣不成声了。
“你还哭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快跟你妹妹走吧!”矮胖警察劝告着阿慧说,“你可要记住了,回去以后要是再不老实,就不是这么处理了。”
阿慧只是抽泣着,什么也不说。
于小蔓这才大着胆子走到阿慧身边,拉起她的胳膊说:“别哭了,我们走吧!”
她们走到楼梯口的拐角处,见那个女人仍站在墙边哀哀地哭着,一边哭,一边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于小蔓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走到女人面前劝说道:“阿姨,恐怕今晚你是要不回你的工具了。快回家吧,都快半夜了……”
“你是怎么回事?”阿慧也凑过来问。
女人努力止住哭,抬起泪眼望着于小蔓和阿慧说:“要不回烤炉和车子,我可怎么办啊!五口人五张嘴,全靠我卖烤地瓜养活啊!你俩说说,人不穷到这份儿上,谁大冷的天出来干这苦营生啊!成天担惊受怕的。这么大个城市,没我一个卖烤地瓜的呆的地方,工商赶,税务查,公安抓……唉,叫我们下岗的人怎么办啊……”女人说着,又哽咽起来。
“这么说是他们扣了你的烤炉和车子?”阿慧忿忿地问。
于小蔓赶紧回过头推了她一把:“别说了!”接着又扭过头对女人说,“阿姨,不管怎么样,你也得回家啊!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呆在外面,家里人多惦记你呀!”
女人大概也知道今晚是没指望了,便在于小蔓的劝说下,移动了脚步。不过,走下派出所的楼梯后,她又哭了。她说她很害怕回家,因为烤地瓜的工具全是从亲戚那里借钱买来的,回去怎么向丈夫交待啊。“自从厂子关门以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当年工伤残了一条腿,厂子倒闭,就这么给扔了出来。谁肯雇个瘸子做活。找不到活他就拿孩子老婆撒气,成天在外面喝得醉熏熏的,回到家里嘴里就骂骂咧咧的,横竖都不顺心,稍有一点事看不上眼,就摔盘子砸碗、打人……”
“那你还跟他在一块过呀?”阿慧打断女人的话说。
“我能怎么样呢?这能全怨他吗?才四十几岁的大男人,就没了工作,等着老婆卖烤地瓜养活他,他心里的滋味好受吗?有时,他把我逼急了,我也喊着要和他离婚,可还没等我喊第二声,公公、婆婆还有孩子,就哭成了一团——这一家子人,全指靠着我,你说我能一抬腿走人吗?”
“是呀,阿姨,你可真难啊!”于小蔓同情地叹了一口气。三个人边相互安慰着,边往车站走去。
路上,女人告诉她俩说,下岗前,她在地毯厂工作,十八岁那年进的厂。那时,工资虽然不算高,但手头紧巴着点,也够吃够用。重要的是心情舒畅,每天上班下班,骑车和同事们走在大街上,觉得很自豪,觉得这个工厂,这个城市是自己的。可后来,厂子和别的厂子合并了,成立了什么集团,就全变味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那厂子三变两变,就成了经理自家的了,一会儿搞竞争上岗,一会儿又是择优上岗。今天裁人,明天减员,裁来减去,最后,跟经理不沾亲带故的人,全没了饭碗。“你们说这合理吗?那厂子明明是我们大伙的,怎么就成了他自己的?他这个经理是竞争得来的吗?过去,我们总说外国的资本家怎么剥削工人,可人家那些资本家毕竟还有些资本在里面,哪像我们现在这些厂长经理,一毛不拔就把我们工人几十年的血汗给独吞了。我们工人沦落到我这份儿上,可厂长经理们坐着豪华轿车,怀里搂着小姐,吃饭进大饭店,休闲去歌舞厅。你们没听说吗,前几天公安在皇室歌舞厅抓赌,几十口子人,全是厂长经理,没收的赌资上千万。皇室的一个小姐一晚上都能挣到上千块钱——我想不通,真是想不通啊!一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窝火,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我甚至想到过死……”女人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恨不能把自己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愤懑和不解全对着这两个陌生的女孩子讲出来,她越说越气,嗓门也越大,及至后来,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听着女人的倾诉,不知为什么,这使于小蔓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那让人心悸的死。她已很长时间不去想这些事了,母亲这个字眼几乎在她的心里快要被驱除掉了。她恨母亲,恨她的冷酷和绝情,为此,她曾以为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母亲。可现在,面对着另一个女人的窘境,她觉得心底的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母亲最终选择了自杀的道路,也许,她的处境要比眼前这个女人难得多,无论怎么说,这个女人还有丈夫,还有爱她的公公婆婆和孩子。可母亲到死时,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惟一的亲人——女儿的爱,也被贫困给荡涤得一干二净。因此,面对着债主盈门,面对着槐树中学老师们的白眼和冷讽热嘲,尤其面对着女儿的不满和哀怨,无处可倾诉的她,只有一死了之。人是需要倾诉的,越是在痛苦无助的时候,越是需要把它说出来。无论你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人,还是陌生人,只要把痛苦讲了出来,痛苦也就减轻了一半。然而,于小蔓却没给母亲这样一个倾诉的机会,她从来不想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母亲有些什么痛苦,她对母亲除了埋怨就是仇视。而刚强的母亲也从不向女儿低头请求给她一个倾诉的机会,假如她能像这个女人一样,把窝在心里的话全讲出来,不管是讲给女儿还是讲给集市上的陌生人听;假如于小蔓听了母亲的苦诉后,理解了母亲,宽容了母亲,从而和母亲一起去渡难关,那么,母亲还会去自杀吗……但让于小蔓至今无法理解的是,母亲为什么要那么狠心地毒死所有家养的牲畜。平时,她是爱它们的,爱它们甚至胜过了爱自己的女儿,因为是它们给了她一点还债的指望……她为什么要把它们带走呢?是因为爱吗?
于小蔓摇了摇头,重新把“母亲”这个字眼从自己的大脑中赶了出去。一想到那些躺在院中的牲畜,她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她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敢面对那一幕惨烈的景象。因此,心底好容易开始融化的冰块,又开始凝成了冰疙瘩。
女人就这样一路走着,一路说着。她也不管身边的两个女孩是不是在听,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而阿慧和于小蔓已好长时间不插话了,两人似乎对女人的话都有所触动,只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但坐上口路末班车的女人在和她们分手时,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感谢的话:“谢谢你们俩,谢谢你们俩听我唠叨了一路,我现在心里感觉轻松多了。”女人说。女人坐在车上,从车窗里向她俩招手。
车开走了。她们谁也没有问彼此的姓名。从此,她们又成了陌路人?但她们都在心里为对方祝福着。
于小蔓和阿慧祝愿女人今晚不会挨丈夫的打,明天一大早能取回她的烤炉和车子;女人却在心里祝福她俩能快快乐乐地生活,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车站上只剩下于小蔓和阿慧两个人了。借着灯光,她们仔细地看了看站牌,见各自回家的末班车还有半个小时到点,这才放下心来。两人坐到候车棚的长椅上,紧靠在一起,说起悄悄话来。
“阿慧,这么晚了,你回去怎么对钱哥和刘姐说呢?”于小蔓不无担心地问。
阿慧一抿嘴,这表情也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故作滑稽:“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之前,已偷偷地给钱哥打了个电话。我说我的一个安徽老乡病了,正在医院抢救,我得陪着她,也许要到很晚才能回去。我这个人没多少文化,干别的不行,就会编故事。”
阿慧笑了,于小蔓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了,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进去?”于小蔓看看周围没人,才小声问。
“为什么?还不是为那些诗。我拿着那些复印件去马艳芳家啦!头一回她挺客气,对我一口一个小妹妹喊着,倒茶让座的,还请我吃哈密瓜。一开始,她只是和我拉家常,拉钱哥家的事。到后来,她才含含糊糊地为自己辩护了几句,说那些诗稿是她写出来后,让钱哥帮助润色的,因为她是初次学着写诗,有些句子讲不通,钱哥就在原稿上改,改来改去,钱哥见原稿给改乱了,便重抄一份。不过,那些诗的确是她自己写的。这个马艳芳不知是说谎惯了,还是天生有应变能力,反正她看了我手中的那一叠子把柄,一点也不惊慌,就像她自己说的全是真的似的,操着个公鸭嗓子,一句接一句地解释着。她像是根本没把我手里的把柄放在眼里,我要离开时,她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给我,说是搭车的费用;又送给我一个镶钻石的戒指,不是为了和我交换那些诗稿的复印件,而是为了友情。她说钱哥和刘姐是她的朋友,而我是钱哥刘姐家的人,第一次登她的门,是稀客,所以,她一定要表示自己的心意。她还说她手里有的是钱,当年她丈夫在世时,一张画就能卖到两万块钱,所以,她从来不拿钱当回事儿。她最看重的是友情,因为友情是钱买不来的。她说我既伶俐又可爱,在钱哥家见到我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我了。她要我以后常去她家玩,做她的妹妹。”
“这个马艳芳不是挺好的一个人吗?”于小蔓说。
“可她是个大骗子!她骗了我。回来后,我拿着她给我的那个钻戒到美达珠宝店去鉴定,人家说那是个假的,在小摊上只卖五块钱。”
“兴许是别人骗了她呢?”
“你总把人往好里想。可这城里人真是太坏了。昨天下午,钱哥和刘姐都不在家,我瞅空拿着复印的诗稿和假钻戒去找她。我气坏了,一进门就告诉她,钻戒是假的。如果她说‘怎么会是假的,我花了多少多少钱买的,这么说我也让人给骗了’,我就准备原谅她。谁知她竟变了脸,变成了一个泼皮模样的女人。她既不给我让座,也不给我倒茶,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说,你还指望我送个真钻戒给你?你凭什么啊?就凭你会敲诈?于是,我便跟她吵了起来,我骂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把别人写的诗署上自己的名字,骗读者,甚至还骗来了一个二级作家的职称,真是天下最大的丑闻,连悼念自己丈夫的诗也敢造假,让别人代笔……我们争吵中间,她家的小保姆走进来,她朝小保姆指了指客厅里的电话,小保姆就到别的房间去了。但只过了有十几分钟,那个矮胖警察就来了——我这才明白自己是中了她的圈套。”
“不会吧,警察怎么会听她的?”
“她不是有钱吗?有钱使得鬼推磨呗!”
“你的意思是说,马艳芳给了矮胖警察一些钱,矮胖警察就成了她一伙的?不会那么容易吧!他们事先总得有些交情,要不,像你和我,犯了事儿,想拿钱通融,也不知道该塞给谁呀!”
“你说的也是。对了,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来一件事。那个矮胖警察姓钱,我听见派出所有人喊他小钱,也有人喊他老钱。你说他会不会是钱哥家的亲戚?要真那样,我可就惨啦!”
“哪会这么巧!”尽管于小蔓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对头,但她还是安慰阿慧放宽心,“你不是说钱哥这人很善良吗?”
“可他和马艳芳的关系不一般啊!他要是像小狗一样躺在那女人的怀里,什么事还不得听人家的。”
“你别瞎说了,钱哥可是刘姐的丈夫呀。刘姐哪点不比马艳芳强。你不是说那女人又老又丑,还是公鸭嗓子吗?钱哥图她什么?”
“钱哥图她什么?图点安慰呗!你说对了,刘姐哪点都比马艳芳强,可刘姐是天上的月亮,恐怕钱哥是只能看,不能动的呀!”
“你又胡说了!”
“我怎么是胡说呢?你不懂,小蔓,对男女之间的事你还太嫩。像钱哥这样的窝囊男人,刘姐是不会真心爱他的,别看有时他们也成双成对地在一起,那是为了做样子给别人看。一般女人是不会爱上钱哥这样的没血性的男人的。就是马艳芳和钱哥搅和在一起,也不是为了狗屁爱情,他们两个人是在互相利用。钱哥替马艳芳写一首诗,马艳芳就让钱哥躺在她怀里一回……”
“你别说了,这真让人恶心!”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就在我家楼上钱哥的书房里,马艳芳坐在长沙发上,钱哥就躺在她的怀里朗诵他替她写的诗。那会儿,我就手拿抹布,趴在门缝往里瞧。也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他们一直不敢大白天把门关紧,但也不敢大敞着门干这种事,所以,我便常常偷看。开始我以为钱哥是在读自己写的诗给马艳芳听,后来,当我发现了那些诗的底稿和发表在报纸上的署名后,才明白了这一对狗男女的肮脏关系。我发现这件肮脏事已经很久了。有一回,我还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刘姐引到了楼上……这大概就是每次钱哥和刘姐吵架时,没有底气的原因。……好啦,我不说他们了。反正我今晚无论如何也得回那个家。”阿慧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于小蔓见阿慧的情绪如此低落,就想再安慰她几句,可没等她说下去,末班车就开过来了……
午夜时分,于小蔓惊恐万分而又疲惫不堪地回到了金玉花园。下了9路公共汽藏书网车后,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的。但就这样,走到路边一家店名上的日本料理的门口时,还是被一个讲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的日本老头儿给拦住了。一开始,她还以为这个穿戴整齐的老头是问路的,就停住了脚。不料,那老头开口便称她小姐,问她想不想玩玩,并从衣袋里掏出钱包,朝她晃了晃,说“我这里钱大大的有”。那当儿,于小蔓的魂都要吓掉了,她朝那老头儿唾了一口,就发了疯般地夺路而逃。
当她打开3号楼的屋门,走进温暖的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时,那种有家的安全感让她差点哭出来。这使她霍地又记起了王景方临出门时说的那些话:“你干得不错——我会让刘丽萍给你加薪的。”她呆呆地瞅着静静地趴在茶几上的电话机,心里思忖着,不知自己走后,刘丽萍来过电话没有。
要不是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发动汽车的声音,于小蔓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在沙发上坐多久。
这个大院的夜晚要比白天吵得多,宁静的夜晚,开进开出的汽车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于小蔓多次从梦中被这可恶的声音惊醒,于是,她也就多次躺在床上诅咒这些该死的开车人,多次漫无边际地猜测这些人深更半夜地开车进出,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有女人开车外出作三陪,也有男人开车把三陪女带回家的。反正深更半夜还如此精神的人,是不会干什么好事的。但猜测归猜测,于小蔓却一次也没有勇气从床上爬起来,到楼下厨房的窗前去看个究竟。这会儿,坐在沙发上愣神的她被这声音惊醒后,竟突发奇想,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厨房的窗前。
乍看上去,金玉花园的夜晚还是相当安静的。花坛、假山和草坪,都在沉睡,除草坪上有几盏幽暗的落地灯外,夜色一片灰蒙蒙的。
但于小蔓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在这宁静的后面,却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四下瞧着,想揭开这秘密的所在。
其实,并没用她费多少时间,那辆车就开过来了。是辆红色宝马车,是江梅朵的车,是于小蔓见过多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辆车。
于小蔓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像是害怕江梅朵会发现自己,赶紧把贴在窗玻璃上的脑袋缩了回来。她站在黑暗中,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说不清是在为自己的偷窥害怕,还是为江梅朵担心。她只是觉得浑身颤栗不已,陷入了莫大的恐惧之中。
今晚,不,现在零点已过,应该说是昨晚了。昨晚她敲开江梅朵的门时,江梅朵身上穿着睡衣,刚刚洗过澡,分明是要睡下的样子。可才几个小时过去,她一个女人却在夜深人静时,开车出门了……难道她……田姐曾怀疑她是做“二奶”的,可于小蔓不相信,不相信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天使般的女人,会与那些龌龊事有染。可这么晚了,江梅朵会开车去哪儿呢?这可真奇怪啊,即使她是那种被男人包了二奶的女人,也不应该深更半夜地往外跑啊。她自己住着那么大的一幢别墅,她是自由的,她想让男人什么时候来都成,为什么还要在这种时候开车出门……于小蔓真的不敢往下想了。当她转过身,走出厨房时,不经意间一脚踩在了放锅的铁架上。她这才记起姚秀花还没有吃晚饭。
于小蔓一拍脑门,赶紧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楼上走。不管明天会怎样,今晚她还是得尽保姆的责任。她想,藏在自己卧室床下的饭菜早凉透了,应该重新放到锅里热一热,再让姚秀花吃下去。这会儿,姚秀花也许已经睡着了,可她得把她叫醒,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饿着肚子过夜。
然而,这个“多事之秋”的夜晚真是让她感到可怕又震惊。就在她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扭亮电灯时,又一个意外出现在她的眼前:在卧室的地板上,放着空空如野的菜盆和同样是一无所有的空塑料袋。这饭菜去了?难道在她走后刘丽萍来过了?可刘丽萍总不会把饭菜倒掉后,再把空盆和塑料袋拿到卧室里来呀!那么会是谁干的?该不会是老鼠干的吧!天哪,老鼠,一只大老鼠——于小蔓飞快地来到姚秀花的房间门口,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她看见这只大老鼠睡得正香,不过,在她的下巴上,还留有白菜的汤汁……“我的天哪!”于小蔓忍不住在心里惊叫了一声。
六、于小蔓的爱情与友谊
夜里静悄悄地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于是,在飘飘洒洒的雪花中,城市被包裹在银色的世界里。雪下得并不厚,有些地方一脚踩上去,就能看到灰青色的路面。但大楼的楼顶和街道及树木花草都浸染在雪景的氛围里,显得洁白而又纯净。这初雪使气温骤降,空气变得清新而又凛冽,路上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地戴上了毛线帽和皮手套,女人们穿着色彩艳丽的大衣,甚至还竖起了衣领,以防冰冷的雪花灌进了脖子里。人们脚蹬皮靴,小心翼翼地在融化着的雪地上走着;汽车开得十分缓慢,轮子擦在积雪上,发出迟钝的声音。
这个雪天对于小蔓来说是猝不及防的。因此,她既没为自己准备过冬的衣服,也没为自己准备过冬的鞋子。三月里,她穿着毛衣和单鞋来到白云市,身上携带的也只是几件学生穿的夏秋装。自从王亮在那个刮着沙尘暴的夜晚将她搂在怀里之后,她就痴痴迷迷地徜徉在晚秋里难以自拔。回味王亮那些深情的吻,成了她的功课。无论是一个人走在街上还是独自在厨房里忙家务,只要想起王亮,想起他在黑暗中用力搂紧她,然后,将温润的嘴唇移到她的脸上、额头上、嘴唇上……她的心就醉了。但也就是从那个周末之后,王亮突然消失了,不知是在故意躲避她,还是他真的去了什么地方,反正她每次往白云大学打电话,得到的回答都是:王亮不在。再问下去:知道他去了吗?接听电话的人则回答:不知道。有好几次,她动了去白云大学找王亮的念头,但每每要付诸实施了,她便又犹豫了。如果王亮真的不在,她去找他就变得毫无意义;如果王亮在学校里,只是不想再见到她,那她的出现就更是索然无味了。她有一种直觉,王亮是在躲避自己,否则,无论有多重要的事情,他都没必要一走了之,而不想法通知她。从某种意义上说,王亮的确跟她无缘无故,王亮去也没有必要跟她打招呼。可那些周末的欢聚,那些热烈的吻,又该作何解释呢?难道这一切,都没有感情的成分,一个男孩子可以在感情零点的状态下,去吻一个女孩子?可在吻过之后,王亮为什么害怕再跟她见面呢?他为此感到内疚、后悔?还是感到难为情呢?于小蔓在回味着那些甜蜜的吻的同时,也被这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恼死死地纠缠着。她那颗还显幼稚的小脑袋,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这样复杂的感情问题。她曾拿这个问题冒险向阿慧请教,果然,阿慧听说一个大男孩子吻了一个比他小的女孩子之后,就失踪了,立刻惊讶地问于小蔓,这个女孩子该不会是你吧?阿慧的调侃,让于小蔓窘得满脸通红,尽管她一再声称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可阿慧又追问她这部电视剧的名字。弄得于小蔓只好胡编了一通。不过,见多识广的阿慧最后还是对她给以忠告:“如果那个大男孩子吻过一个小女孩子就溜了,那这个男孩子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他是在欺骗女孩的感情。要是我,会恨他一辈子的。”于小蔓还想为王亮辩护几句,就说:“他只不过是吻了她,女孩子又没损失什么,这算什么欺骗啊!”阿慧却不这样认为:“怎么没有损失呢?一个女孩子可以随随便便地让男人吻吗?告诉你小蔓,我不懂什么爱情。但除了同我订婚的那个男人可以吻我,别的男人要是这么干了,我肯定要让他赔偿损失的。”于小蔓仍不愿意将王亮给自己的吻抹上污点。就不甘心地又说:“也许那个吻女孩的男孩也是出于感情和爱呢!”阿慧马上抢过话茬说:“如果真的有感情和爱,那他就应该和女孩订婚,为什么要溜啊?他简直就是个流氓。”听阿慧这样说,于小蔓心里就像打翻了五昧瓶一般百感交集。王亮不是这样的人,王亮是因为爱才吻我的。她在心里大声地反驳着。
然而,一个周末又一个周末地过去了,这个家却再也没有了王亮的影子。他仿佛从没在于小蔓的生活中出现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为了解开这个谜,于小蔓在给好朋友王波的信中,转弯抹角地提到了王亮,斟词酌句地写道:自找到保姆这个工作后,我就没有时间和你哥哥联系,也许他快毕业了吧!望告。但王波在回信中却说:“我哥哥应该明年毕业,不过,他眼下正在准备毕业论文,功课忙得很,很少给家里写信。”从王波的信中,看不出王亮究竟是在学校,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是给家里写过信,还是好久没有音信。正是王波这封模棱两可的信,让于小蔓鼓起了去找王亮的勇气。她想,她一定要找到王亮,问问他突然消失的原因。她要告诉王亮,她并没有怪罪他的吻,更不会像阿慧说的那样强迫他跟自己订婚,她只想让他知道,在他未毕业之前,这儿永远是他的家,每一个周末,她都在盼望着他的到来。
经过了无数次的犹豫之后,在这个落雪的周末的清晨,于小蔓终于踏上了去白云大学的路——天气阴沉沉的,乌云堆积得很厚,低低地垂着,仿佛要压下来似的。空中仍飘着雪花,一阵阵寒风从远处吹过来,掠起地上的积雪,凶狠地抛向人们的面颊,尔后,又匆匆地逝去。在这个隆冬的寒冷天气里,往日喧闹的城市突然变得肃穆而又宁静。所有的喧哗都埋藏在冰天雪地中,行人只是尽力地缩着脖子赶路,就连汽车的喇叭声也变得苍白无力。
夹杂在行人中的于小蔓显得非常特别。她上身穿一件单薄的砖红色尼龙布茄克衫,浅浅的青果领口,使她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破损的袖口要比她的胳膊至少短了三寸,没有办法,她只好让里面的一件同样磨损得破了边的灰色毛衣,探出头来。这件早就该退役的外套她穿在身上又窄又小,身子只要动一动,带松紧的衣襟就会蹿到腰上面。因此,她一路走着,还要不停地用手往下拽这不听话的衣服下摆。她腿上没有穿毛裤,今天早上,她翻出从家里带来的那条旧绒裤往腿上套时,一不小心,挣开了长长的裤腿线,于是,她万分恼怒地将它扔在了床底下。她只好在春秋裤的外面罩上了一条老掉牙的瘦腿弹力裤。这条裤子是大前年母亲在集市小摊上买的处理品。如今,整个城市都在流行宽大的肥腿裤,因此,当高高瘦瘦的于小蔓穿着这身古里古怪的行头,脚蹬一双刘丽萍夏天时送她的浅口棕色皮鞋迎着寒风出现在街头时,几乎所有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伸出缩在大衣里的脖子,惊奇地看她一眼。一群不知要到哪里游荡的男中学生,走到她跟前时,甚至齐声唱起了“你就像那一把火……”
于小蔓只是快步地走着,她并不觉得有多么冷,也感觉不到人们射向她的奇异的目光。她的身心沉浸在一种恍惚的梦境。从家里到汽车站的这段路不算长,但她却做了好几个梦,一会儿,她看见自己站在白云大学的校园门口,王亮兴冲冲地朝着自己跑过来。像最后见他那次一样,他头上没戴帽子,乌黑的短发在风中上下跳动,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芒;一会儿,她又看见自己孤独地站在找工作的那个小广场上,除了飞扬的尘土,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正偎在王亮的怀里,她哭着,眼泪流得又急又快,伤心欲绝,王亮用力搂紧她,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小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个人……
一辆画着康师傅方便面广告的双层公共汽车缓缓地从于小蔓身边驶过,浓重的汽油味将她从梦境中唤醒。她揉揉眼睛,慌忙退到了路边砌着花砖的人行道上。
公共汽车站牌下站满了等车的人。下雪bbr>天加上糟糕的路况,便成了公共汽车误点的理由。人们不停地跺着双脚,心情沮丧地看着车站上越来越多的乘客。终于,有一辆14路车开了过来,但车厢里已是黑压压的一片。车门一打开,人们就像发了疯似的往上挤。开始,于小蔓也被夹裹在人流里,但三推两拥,又被抛在了下面。公共汽车开走了,有人很无奈地向着开过来的出租车招招手,搭出租走了。于小蔓看看车站上并没有减少的乘客,不由一阵阵心急火燎。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定的理由。这一刻,就在她等车的这一刻,也许就会成为她见不到王亮的理由。她想象着此时已吃过早饭的王亮正要穿上棉衣,准备外出。这只是早一步和晚一步的问题。如果她在王亮出现在校园门口时到达了那儿,今晚他们又会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度周末了;如果她迟了一步,就会与王亮失之交臂,而他们的见面,也许会因此而变得遥遥无期。
于小蔓不由自主地把已冻得发紫的右手伸进了茄克衫的口袋里,手指尖很快便触到了那个卷成了纸筒形的百元钞票。这是她准备回来的路上给王亮买晚餐食品的。她用手指在纸筒上抚摸了一下,就抽出了手。她舍不得用这笔钱去搭车,这不是姚秀花的饭费,而是她自己挣来的辛苦钱。于小蔓从衣袋里抽出右手,用力地甩了甩,像是要把烦恼甩掉。她依然感觉不出有多么冷。相反,心里始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焦急烧得灼疼。她从等车的人群中步出来,抻着脖子看了看杳无踪影的公共汽车,脚下不由自主地就动了起来。她很快地往前走着,脑子里则在计算着从这里到白云大学要走几站路。
“嘎——”的一声,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停在了于小蔓的身后。她以为人家只是随意停车,就不理不睬地继续往前走去。但刚往前走了几步,背后就有人叫住了她:“于小蔓!小蔓!”
是江梅朵。身穿浅灰披风式羊绒大衣、系着一条同一色调的小格子羊绒长围巾的江梅朵一手扶着打开的车门,站在车下,向于小蔓招手。
那一刻,如果地上能裂开一道缝,于小蔓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的。可地上没有裂缝,这条新铺了柏油的马路平展展的,从前有过的坑坑洼洼也被填平了,何况还盖着一层雪。在寻找裂缝未果的情形下,于小蔓只得转过身来面对着江梅朵。
“你要去哪?”江梅朵问。
“我——想去超市买点东西。”红着脸的于小蔓随口说道。
“上车吧,我送你去!刚好,我也想买点吃的。”江梅朵说。
于小蔓很想拒绝,却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想逃走,两腿又像是给钉住了,抬不起来。看来她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连手套也没戴,你会冻坏的。”江梅朵为她打开车后门,上下打量着她说。
“我不怕冷。”于小蔓有些傻气地说。
等她坐定后,江梅朵便发动了车子。“你常去超市吗?”车子开出一段路后,江梅朵无话找话地问。
“不。”于小蔓只回答了一个字。
“你家阿姨的病怎么样了?听说她的神经不太正常。”江梅朵仍是有心无心地问着。
于小蔓听她这样问,心里不仅有些纳闷。在金玉别墅,还从没有人向她问起女主人的病,就连无事不通无事不晓的田姐也像是对此毫不知情,从不与人交往的江梅朵怎么会知道她家女主人的神经不正常呢?为了不引起江梅朵的误会,尽管有点心不在焉,但她还是纠正道:“她得的是肥胖病。”
“肥胖病?那是很难治愈的啊!她的身体一定很庞大,你一个人怎么能照顾得过来?”
于小蔓没有回答。
此时的于小蔓真是恨不能钻到汽车底下。眼下,她最害怕见的人便是江梅朵。
那天晚上,她十万火急地敲开江梅朵家的门,借了江梅朵五千块钱,并信誓旦旦地说明天一早就还给她。然而,从那天晚上到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她于小蔓却没还给江梅朵一分钱。
这该怨谁呢?能怨她于小蔓言而无信吗?
是的,造成这样的后果,并不是她于小蔓的错。她太相信阿慧了,太同情阿慧了,当她把阿慧从派出所接出来后,甚至连提都没提那五千块钱的事,她只是关心着阿慧,竟把还钱的事给忘了。她是在那晚天快亮时,才想起还钱的事。但躺在被窝里的她并不怎么着急,她以为阿慧会记得这事,会在她起床后,把钱送过来的。因为阿慧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阿慧在刘丽萍家做了三四年保姆,肯定也攒了不少钱,要还五千块钱的债对阿慧来说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再说,做人就应该讲信用,既然答应一大早就还钱,即使手头没那么多钱,阿慧也会想办法凑齐的。所以,那天早晨,当于小蔓躺在被窝里想起那五千块钱的欠债,心里坦然自若,不急不慌。果然,当她穿好衣服,在卫生间梳洗的时候,门铃就响了。阿慧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竟来得这么早。她心里感到一阵轻松。手里拿着梳子,就跑到楼下,连问也没问一声,便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满脸怒色的刘丽萍。在于小蔓的印象中,刘丽萍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恼怒过,平日里总是含着笑的杏眼圆瞪着,柳叶眉高挑着,嘴巴使劲地抿着,鼻子里呼呼地直喘粗气。看上去就跟电视里那些登门抓第三者的因吃醋而发了疯般的女人一样。
于小蔓不由一阵心慌。
刘丽萍的出现,使于小蔓猛然记起昨晚王景方临走时说的话。她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不用问,刘丽萍是奉旨来解雇她的。“刘姐——”她不安地喊了一声。她本想为自己昨晚在王景方面前的行为解释几句,但一看刘丽萍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的刘丽萍,此刻就像吃了枪药一般气势汹汹,瞧那模样,简直是一分一秒都不容她于小蔓再呆下去了。人啊,有时就是这么不讲情面,才几天的工夫,刘丽萍还口口声声地感谢她于小蔓为姚秀花所做的一切,要她学习高中的课本,要送她去学校念书。顷刻间,她于小蔓的功劳便荡然无存了,甚至成了这个家的仇人。面对着刘丽萍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于小蔓一咬牙,就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在别人的高压面前,她的倔脾气立马就起了作用。她索性横下一条心,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这会儿,她最后悔的是昨晚从派出所回来后,没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那样,不等刘丽萍开口,她就可以背上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然而,刘丽萍却说了另外的话:“阿慧没到你这儿来吧?”刘丽萍一走进门就问。
“没有啊!”
“这么说她跑了。昨天夜里就跑了。”
听着刘丽萍的话,于小蔓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要不是身子紧靠在门框上,她那发软的两腿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
“她……昨天夜里跑了。”于小蔓两眼惊恐地望着刘丽萍,嘴里重复着刘丽萍的话,嗓音颤抖得厉害。
刘丽萍气急败坏地坐到餐桌前的椅子上,脸色更加难看了:“只能是昨天夜里。昨晚我陪客户,住在宾馆。刚才你钱哥就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说阿慧昨天晚上不知去了哪儿,回来得很晚。今天早晨,他下楼时见阿慧的房门大敞着,人却不见了。打开她房间的衣柜一看,里面全空了,连床上的枕巾也拿走了。我让你钱哥赶快检查一下,家里还少了什么东西。唉,这个阿慧呀,真是没良心。当年她在我家对面的日升小吃店打工时,受得什么苦呀,夏天睡在小吃店的厨房里,蚊子叮虫子咬的,那份热就更别提了,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痱子;到了冬天,手上长满了冻疮,肿得像个大馒头。我见她实在可怜,小小年纪吃那样的苦,才带她回家做保姆的,没想到她恩将仇报,不打一声招呼,就溜了。你说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些年,我和你钱哥一直把她当成自家人,哪样也没亏待她,她怎么能说走就走呢?让邻居们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啦……”刘丽萍不停地说着,越说越激动。
但她的话于小蔓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阿慧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难道是为了逃避那五千块钱的债务?难道她欺骗了我?在这样问着自己的时候,于小蔓仍然不愿相信阿慧会做出那样不道德的事。她为阿慧开脱,猜想阿慧的出走,是发现钱哥知道了她被带到派出所后的无奈之举,幻想着近几天阿慧会找上门来还钱。因此,当刘丽萍问她最近和阿慧见过面没有时,她又说了谎。
“我好长时间没见她了。”
“你说她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刘丽萍皱着眉头,脸上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会不会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啊?”于小蔓支支吾吾地说。
“她家里能出什么事?她根本就没有家了。她爹早死几百年了,她妈过不了穷日子,跟人跑了,剩下她和姐姐,两人都在外面打工,好几年了,也没见她姐姐有信来。看来她和她姐姐也失去了联系。”
“有一回,我好像听阿慧提过她有父亲。”
“她说她父亲还活着?”
“没说是死还是活,反正她说她父亲干一年活挣不了多少钱。那意思好像她的父亲还活着。”
“她真是这么说的吗?可刚见面那会儿,她哭着告诉我,说她还不到一周岁,父亲就死了,她连父亲长得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刘丽萍想了想,又说,“你说阿慧会不会是为了让我同情她,给我编故事?如果她对我讲的都是假话,那她肯定是回安徽老家了。这个该挨千刀的,我还担心她在外面流浪,上坏人的当呢!”
“刘姐,你知道阿慧的老家在什么地方吗?”听说阿慧回了老家,于小蔓先是一阵失望,但转而想到有了阿慧老家的地址,就可以联系上,心里又是一阵欣喜。
“我哪知道她老家在什么地方啊!她只告诉我是合肥郊区的。合肥郊区大啦。”
听着刘丽萍的话,于小蔓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冰窖里,身上一阵阵发冷。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刘姐,你说阿慧她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呢?难说。按理儿她要是因为有什么急事走了,该回来跟我说个清楚。可她要是在外面作下了什么孽,是逃走的,可就另当别论了。”刘丽萍呆坐了片刻,又说,“她会不会是偷了你钱哥的钱,怕逮着,才溜的?阿慧最近买了一条名牌牛仔裤,那钱会不会就是偷来的?你钱哥是个马大哈,钱包乱放,阿慧从中抽一沓钱,他也不知道。城里常有这样的事,保姆偷了主人的钱后,一走了之。前几年,有个歌星家就被保姆偷过,那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我早就发现阿慧喜欢贪小便宜,让她买菜,剩个三块两块的,她就装自己口袋里了。可没想到她会发展到偷的地步。当然啦,这事现在还不能肯定,可既然她是自己溜了,就一定有原因。”
“是呀,肯定是有原因的。”在刘丽萍的启发下,于小蔓霍地明白了阿慧出走的真正原因:阿慧欺骗了她。在借债的当晚,一走了之,躲藏回老家,让于小蔓无法追究。反过来,却让于小蔓无缘无故地背上五千块钱的债务……“阿慧怎么会这样不讲信用呢?”于小蔓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道。
刘丽萍并没理解于小蔓的意思,就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唉,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啊!小蔓,要是阿慧给你打电话,你一定要问清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有话要跟她说。我和她的事还没完。”
“恐怕她不会跟我联系了。”于小蔓怀着深深的绝望说。她不能把实情告诉刘丽萍,可她又能到哪里去弄这五千块钱呢?
刘丽萍气乎乎地走了,她压根儿就没提昨晚的事,也许是王景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也许是被阿慧气糊涂了,她把那事忘到了脑后。
眼下,于小蔓也顾不上再去想被解雇的事了。那五千块钱的债务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背上,让她透不过气来。她不得不相信命运了,她想这是命运在捉弄自己,让她今生今世都无法远离贫困。
无论她逃到哪儿,无论她如何想摆脱它的纠缠,都是徒劳的。她是躲不过去的,就像她死去的父母一样,那顶沉重的帽子就挂在她的头上,她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来,将她死死地扣住。
于小蔓欲哭无泪地坐到沙发上发愣。她不知道自己哪年哪月能攒够五千块钱。也许今天早晨刘丽萍真的把她赶出这个家门,她还有一个无家可归的理由来宽慰自己,在心里向天使江梅朵解释。遗憾的是她依然留在这个家里,所有的情形仍和昨天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这样一来,她就无法逃脱道德的谴责了。不错,她是被阿慧骗了,可反过来说,她不是也骗了江梅朵吗?无论她有什么理由,还不上五千块钱,她就是骗子……
一连好几天,于小蔓都挣扎在这种自责和无望的痛苦中。该想的办法她都想了,可哪一种也行不通。她想过向刘丽萍预支保姆费,但又害怕刘丽萍会刨根问底。更何况,自己能在王景方家干多久还是个未知数。眼下刘丽萍被阿慧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一旦有了结果,转过头来就会跟她算总账了。她想过去向江梅朵解释,但又觉得自己的理由是那么不充分。说我让人给骗了吗?这算什么理由?一来人家不会相信,二来人家会说,你受骗你活该,钱总是要还的。她还想过把唐老师让她转交给吴婧的钱借来一用,先还给江梅朵,吴婧那儿再想办法,至少可以拖一阵子。但她拿着那个装着钱的沉甸甸的信封见到吴婧时,却彻底破灭了借钱的念头。
本来,于小蔓已下决心不再管唐老师的事了。这个自私而又吝啬的女人大大地伤了她的心。然而,当唐老师再次登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她絮叨着对女儿的思念时,她的心又软了,她立刻接过装着钱的信封,答应唐老师马上就去送给吴婧。看着唐老师那张有了笑意的脸,她完全忘掉了唐老师曾拒绝借钱给自己的事,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快乐之中。只是当唐老师一再叮嘱她信封里装的是一万块钱,千万别弄丢了时,她才隐隐地感到了一种不信任和人格的受损。但她还是无法拒绝唐老师的委托。
那天上午,当于小蔓把唐老师交给她的那个沉甸甸的信封装进内衣口袋,准备去和平路5号时,心里的确有过想入非非。尽管她跟吴婧只是一面之交,但由于彼此年龄相差无几,而且还能谈得来,她相信她可以把阿慧的事讲给吴婧听,吴婧不仅会理解她,而且也能接受她的“我被骗了”的解释。因此,把钱借给她,恐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吴婧对这一万块钱的态度却一下子击碎了于小蔓的梦想。
“你给她带回去吧。我永远都不会再要她一分钱了。”在冷若冰窖一般的租用房里,吴婧听于小蔓说明来意后,便冷冷地说,甚至拉住于小蔓的手,阻止她把钱从内衣口袋里取出来。
“这会让你妈妈很伤心的。她很爱你,真的,每次一提到你,她就哭个没完。”于小蔓说。
吴婧的脸上露出了冷酷得与她的年龄不大相称的表情:“她想过我的感受吗?小蔓,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解释才好。也许,你一直觉得我是个执拗得不近人情的女孩。可如果你了解了生活的另一方面,了解了我这样做的背景,你对我的看法就会改变了。”吴婧拉她坐在崭新的绒面椅子上,缓缓地说道。
“不管你妈妈有什么错,你从家里搬出来就够她受得了,现在,你又拒绝用她的钱,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过分吗?我承认在大学毕业之前,我一直喜欢伸手向她要钱,无论要多少都不脸红。那时,我在校园里日子过得很阔绰,也很舒心。因为我仅仅知道我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一年能挣很多钱。大学毕业后,她说要送我出国,让我不必找工作,只在家里复习英语。于是,这个家的方方面面便无一遗漏地暴露在我面前。你来金玉花园多长时间了?”吴婧突然打住话头,问于小蔓。
“快一年了。”
“你见过我父亲吗?”
“你父亲?见过几次。”
“恐怕你也只能见过几次。就连我,一年中与他见面的次数也是有限的。”
尽管于小蔓早就听田姐讲过那个干瘪老头的风流韵事,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为什么呢?”
“已经好几年了,其实我上大学时,父亲就已经很少回家了,但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寒暑假,她总是给我钱,让我到各地旅游。我回家呆几天,她就欺骗我说,你爸爸到外地开会了,要不就是你爸爸出国考察了。对此,我从没怀疑过。直到我大学毕业,我一直以为我的父亲很了不起,我为他骄傲,为他自豪。然而,实际上这个让我感到‘无尚荣光’的父亲都干了些什么呢?在她的纵容下,父亲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淫棍,在宾馆里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整天和三陪女混在一起……”吴婧斟词酌句地,把每个应该称呼“妈妈”的词,都变成了“她”。也许在她的心目中,那个叫唐淑媛的女人已不配做她的妈妈了。她停了片刻,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努力把这苦果咽下去。在她的那窄窄的瘦瘦的脸上,笼罩着一片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像是难以承受似的,她的头无力地垂到了胸前。
于小蔓久久地注视着吴婧低垂的脖颈和弯曲的后背,心头掠过一丝隐隐的痛。
“而她,早在事情发生的初期,就心明如镜。”吴婧抬起头,又接着说了下去,“开始,父亲只是跟自己漂亮的女下属有染,我的姑姑听说了这件事后,曾找到她,求她跟父亲好好谈谈,把父亲拉回来。可她拒绝了。她说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要父亲不和她离婚,她什么都不在乎。当时,如果她能负起做妻子的责任,拉父亲一把,他也许就会悬崖勒马,但她却对此听之任之,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做出那样的事,她甚至不闻不问。她只关心父亲的钱,只要父亲每月按时把工资交到她的手里,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的丈夫可以不回家,可以带着所谓的女秘书出席各种本该是她出席的场合,可以与妓女们鬼混……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的为了钱可以出卖自尊和人格的母亲。更让我气恼的是,至今她还掩耳盗铃地欺骗自己,在亲友们跟前炫耀父亲的权利和自己的富有……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耻辱吗?当我了解了事情的全部后,我觉得没脸见人,甚至想到了自杀……我跪在她面前求她跟父亲离婚。我哭着对她说:妈妈,跟他分手吧。他早就不爱你了,他早就对你没有丁点儿的感情了。他除了制造丑闻,给我们带来耻辱,哪有一点做丈夫和做父亲的样子?至少,我们得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城市,到一个别人认不出我们的地方去生活?我会找一份好工作,加上你的退养金,我们能养活自己……我哭着求了她半天,她竟无动于衷。她冷冷地对我说:你想让我放弃这座漂亮的大房子,放弃他的钱,放弃舒适的生活,跟你出去过穷日子?你不是在说胡话吧!你能挣几个大钱?什么人格啊,尊严啊,那都是空泛的虚荣的东西,而房子和钱才是实实在在的。你能住在贫民窟里唱高调,我不能!人生就那么几十年,就应该追求实实在在的东西……为了钱,她变得冷酷而又无情,简直不像一个女人了。我奶奶从几千里外的农村来找她要生活费,她却将奶奶赶出家门……我绝望了,我的心彻底凉了。要不是有一个人在爱着我,用他那双坚强有力的手支撑着我濒临崩溃的心灵,我也许就活不到今天了。其实,我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搬出家门的。家,那是你赖以生存的地方,那里的丝丝缕缕都和你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意,一个人要走出家门,的确是需要勇气的。但为了摆脱与影相随的耻辱,我还是迈出了这一步。”说到这里,吴婧那清秀的脸上露出了毅然决然的神情。
“可你住在这样破烂的地方,也太苦了。”于小蔓同情地望着她。
“苦是苦了点,但这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这儿现在已经比你第一次来时好多了。”吴婧的脸上有了喜色,“破沙发换成了绒面座椅,还买了新写字台,安装了电话。这些,都是我用卖画的钱买的。墙面也粉刷过了,是我和男朋友一起粉刷的。我们忙了整整一天,弄得满身满头满脸都是白灰,干完活后,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喊我是‘白毛女’,我叫他是‘白胡子老爷爷’,两人笑得直不起腰。”吴婧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显得很美,就像一朵娇艳的小花,霍地在你面前开放了,让你为之那份美丽心动。
“你觉得这样——快乐吗?”于小蔓带着些许的好奇问。
“快乐当然谈不上,不过,搬出那个家,我心里一直很宁静。”吴婧淡淡地笑着,“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和美的家庭,是很难理解我的做法的。你爱你的父母吗?”吴婧问于小蔓。
在吴婧的坦诚面前,于小蔓不得不讲真话了:“爱过,也恨过。”她咬了咬嘴唇说。
“现在呢?”
“没有现在了他们都死了。”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这些。”
“你尽管问好了。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父亲是在挖煤时,瓦斯爆炸,被埋进了矿井里……我母亲是自杀的……为此,我一直恨她。”于小蔓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说出这些后,她还是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她终于可以对着另一个人倾诉自己始终压在心底的隐秘了。
“为什么……”吴婧忍了忍,最终还是问了一句。
“我想是因为贫穷。为了那总也还不清的债务。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我,她和我之间怎么也无法沟通,在父亲死后,我们这对本该相依为命的母女从来没有真正坐下来谈一谈,彼此的心里都在怨恨着对方。我怨恨母亲,是因为她没有阻止父亲去挖煤,当时,村里有不少人报了名,但大多数人在家人的劝说下,放弃了这种冒险的念头。可我母亲听说下煤窑能挣到钱,便举双手赞成。就这样,父亲一去不回……是她让我失去了父亲。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从她那里要不到补课费,使我在学校丢尽了脸;母亲则认为是我上了初中后,不停地向家里要钱,才使得她继续债台高筑,让她颜面全失。那天,我因为三个月没交补课费,被学校勒令停课,我回家同母亲吵了起来……”于小蔓断断续续地说着,泪水先是在她的脸上打转,继而便淌了下来。
吴婧轻轻地把右手放在于小蔓的肩上,满怀同情地望着她:“这太悲惨了。你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于小蔓摇了摇头。
“你就是为这才出来做保姆的?”
“嗯!”
“你出来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呢?就这样一直做下去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往前去想。我家男主人的表妹说等以后会送我去念书。可这梦真是太遥远了。”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发现你很聪明,你身上透着一股灵气,你真的应该去学校念书。”
听着吴婧的话,于小蔓的心像针扎一般难受。
“别泄气。先做几年保姆,攒些钱,就去念书。小蔓,我真希望你成为另一种人。一个人没有文化知识,再聪明,视野也是有限的。尤其在城市里,你会处处碰壁,会感到无助,感到自悲,会觉得自己很傻。有时,别人也会把你当傻子看。”吴婧站起身,来到写字台前,拿起上面的一张报纸说,“近些日子,报纸上一直在报道这方面的消息。这些民工大多没念过几年书,就出来打工,结果呢,连一点法律常识都不懂,于是,工头们就把他们当傻子,不签劳动合同或是签一些假合同,欺骗他们。到头来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竟拿不到一分钱。99lib?”吴婧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现在想念书的话,也可以报名上电大或是夜大。有许多外地到城里打工的年轻人,都通过这种途径来充实自己。”
于小蔓的眼睛霍地亮了:“那需要很多钱吧?”
“不太多。大概一学期几百元钱就够了。”
“我……”
“你如果想上电大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我有一个高中的同学在电大当老师。”吴婧在讲这些话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只是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于小蔓。
“我……”在吴婧热切的注视下,于小蔓进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她想念书,想成为像吴婧一样的自尊自立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而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经济情况。现在,她已欠下五千块钱的债,如果搭上了电大的车子,她又该上哩去弄这么多钱呢?但她又不想让吴婧失望,于是,她说:“等我回去跟主人商量一下,再给你回话,行吗?”
“行!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写给你,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系。不过,千万别把这个号码告诉她。”吴婧趴在写字台上,匆匆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交给了于小蔓。
“谢谢你!”于小蔓在接过纸条时,由衷地说,“只是,我不能把主人家的电话告诉你。因为……”
“我理解你的难处。小蔓,要说谢,应该是我谢你。可我不想说感谢的话,因为我已把你当成好朋友了。”吴婧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于小蔓也忘情地笑了。她觉得和吴婧在一起,眼前就像打开了一扇窗子,让她看到了生活中的亮色。但一走出门,她马上又想到了那五千元的欠债,于是,心里复又沉甸甸的。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江梅朵问。
此时,于小蔓正坐在江梅朵家雅致而又温馨的客厅的长沙发上,怀里抱着个手绣的鼓鼓囊囊的大金鱼靠垫,身上披着一件柔软的米黄色毛线外套,脚上趿着一双肥大而又舒适的长毛绒拖鞋。这是她走进门后,江梅朵送给她的行头。江梅朵说她的衣着这样单薄,看着真让人心疼。
于小蔓顺从地接受了江梅朵的礼物。自坐进宝马车里后,她就像一个小布娃娃一样,听任江梅朵的摆布。
她下了这么大决心去白云大学找王亮,结果,又半途而返。在百盛超市门口,她跟在江梅朵身后走向超市时,心里曾盘算着编个什么理由脱身。她实在没有去超市的必要,口袋里的一百块钱就这么随便地花掉了,王亮来时,她拿什么招待他呢?她深知超市的魔力,只要你走近琳琅满目的货架,就无法拒绝那些物美价廉的商品的诱惑……然而,仿佛江梅朵对她施了魔法,她挖空心思地想了半天,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人却已不知不觉地进了超市。没有办法,她只好提着篮子在货架之间转悠着消磨时间,最后,将一支价格低廉的牙膏和一支牙刷放进了篮子里。等她来到出口时,提着大包小包的江梅朵已在那里等她了。
还好,江梅朵并没有对她买的那点可怜的物品说三道四,或者追问她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步行到超市的动机。
于小蔓帮江梅朵把东西放到车上后,就顺理成章地上了车。江梅朵直接把车子开到了10号别墅门口,她便又理所应当地帮着江梅朵把东西提进了厨房。当她站在那个像是从没用过的洁净的德国进口整体厨房里,闻着一阵阵扑鼻而来的烤蛋糕的香味,强忍着饥肠辘辘,看着自己寒酸的衣裤,不知所措时,江梅朵已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毛衣和拖鞋,笑吟吟地走向她。
“来,穿上吧!送给你的,都是新的。你穿得太少了,这么冷的天,就不怕冻病吗?”江梅朵柔声细语地说着,就帮她披上了毛衣。于小蔓看了看江梅朵放在自己面前的拖鞋,有些犹豫。她的寒酸的衣着和欠对方的债务,都告诉她应该马上逃离这儿。尽管,她是那么渴望和天使江梅朵多呆一会儿。
“快把拖鞋换上。去吧,到客厅里坐下,咱们一起吃烤蛋酥。”江梅朵这样说着的时候,正手拿拖盘,用长柄不锈钢夹从烤箱里一个一个取出圆圆的金黄的烤蛋酥。
“我想,我该回家了!”于小蔓轻声说。
“等吃完烤蛋酥再走吧!至少你得尝尝周阿姨的手艺。周阿姨是我请来的钟点工,她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不管多么精细的点心,一学就会,做两次就能做得很好。”在自己家里,江梅朵显得热情而健谈。
此时的于小蔓已是身不由己。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回家两个字了。
她坐在江梅朵布置得古朴而又典雅的客厅里,惊奇地看着通向二楼的扶手带有花纹铺着蓝色地毯的环形楼梯,看着挂在墙上的一方方带有异国情调的手绣挂毯和各种木刻,看着雕花的高大书橱内摆放的奇形怪状的水晶花瓶和玉雕及陶罐,看着沙发上紧挨在一起的由动物组成的手绣靠垫,看着窗前摆着的一盆盆造型别致的名贵花草,看着随手扔在波斯地毯上的外国画报,觉得就像是走进了一个小型民间艺术博物馆。她的目光不管落到什么地方,都有着令她心醉神迷的从没见过的艺术品。所有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散淡闲适地凑在了一起,却又分明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奢侈。这样的艺术氛围,只有江梅朵能营造出来,也只有江梅朵才配置身其中。
“喜欢吗?”江梅朵边问,边将放着热气腾腾的果汁和烤蛋酥的拖盘摆到于小蔓面前的用深棕色大木雕做成的茶几上。
“喜欢。”于小蔓赶紧把目光收回来。自卑使她不敢在这些价格昂贵的民间艺术品上流连。这让她再次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和寒酸。是的,这个客厅里摆设的任何一件物品,都很难用钱去衡量它的价值,因为它们来自世界各地,天南地北,而且全是些在市面上从未见过的艺术品。但于小蔓知道每一件都价格不菲,也许远远地超过了五千块钱……她觉得自己坐在这儿,就跟一个叫花子住进了宫殿里一样不伦不类。面对着这样一些奇异的珍品,又像叫花子很难捧起皇宫里的金碗吃饭一样,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谈那五千块钱的欠款。一方面是高贵典雅,另一方面却是贫穷寒酸。这水火不相容的两端又怎么能搅和在一起呢。于小蔓觉得既无奈,又为难。从道义上讲,今天她必须把欠款的事对江梅朵说清楚,她不应该继续采取蒙混和逃避的方式。而这样的氛围,她又怎么能说出口呢?然而,踌躇间,于小蔓还是感到了羞愧,感到了深深的内疚。她的两手死死地抱紧怀里的靠枕,似乎这是一块遮羞布,一堵挡风的墙。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把脸埋在松软的靠枕里,恨不能把整个身子都缩进去。
这一切大概江梅朵全看在了眼里,于是,她关切地问这个看上去垂头丧气的女孩有什么心事。
于小蔓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她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不过,在讲到阿慧借钱的原由时,她做了一些删改,她说阿慧是因为家里有病人急等用钱,才向她张口的。她还说阿慧肯定会还钱的,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她吃力地编着漏洞百出的故事,只编得满脸赤红,呼吸急促。但她还是不愿讲出阿慧借钱的真相,不想把阿慧为逃债已出走的事告诉江梅朵。在江梅朵这样全身上下都透着高贵的女人的面前,她拼尽全力想把那件耻辱的事情编得很美好。
在于小蔓吃力地编着故事的当儿,江梅朵却没有认真听她讲述。对于小蔓的故事,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她走进厨房拿来一盒纸巾,摆在于小蔓面前的茶几上;一会儿,她又进了另一个房间,打开了里面的音响,于是,已故歌星邓丽君那带着几分哀婉的歌声开始在客厅里低回。此时的江梅朵与其说是在听于小蔓的讲述,不如说是在听邓丽君的歌。她把一块雪白的小山羊皮垫放到地毯上,很随意地坐到于小蔓的对面,头微微朝一边偏着,脸上依然带着天使般美丽的笑容,神情却是很专注地在听着音乐。
如果是在其他场合,如果于小蔓讲的不是这样一个难以启齿的故事,对方的走神会令她感到难堪的。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惟一的听众的糟糕表现却让她觉得轻松,仿佛真的有一块遮羞布遮住了自己的脸。这给了她讲下去的勇气和编完故事的信心。
“噢,是这么回事呀!你完全没有必要把那点钱放在心上,我又不等钱用,你可以转告你的朋友,她什么时候还我钱都行。”等于小蔓讲完故事之后,江梅朵才把目光转向她,微笑着,用轻柔的语调说。
听着江梅朵的话,于小蔓觉得肩头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又仿佛有人搬开了一直压在她心头的一块石头。她把头从靠枕上移开,慢慢地抬了起来。继而,又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江梅朵!我替阿慧谢谢你!”于小蔓由衷地说。
“我们别再谈那点钱了,好吗?来,咱们一起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喝光!”
江梅朵并没有过分地客气,就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她递给于小蔓一杯果汁,自己则拿起另一杯,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也许是因了饥饿的缘故,也许是江梅朵的“宽限”让于小蔓不再感到拘谨,她开始大口地喝着新鲜的橙汁,狼吞虎咽地吃着烤蛋酥,这娇小的又香又甜的点心让她爱不释手,眼看着盘子里的烤蛋酥在一点点地减少,渐渐地露出了盘底,她这才恋恋不舍地缩回了伸向盘子的手。
“干嘛不吃光呢?”江梅朵笑了起来,“看到你吃点心的样子,让我想起我自己。刚出校会儿,我见了好吃的点心,就这样一副贪吃的模样。”江梅朵说着,又把盘子往于小蔓的跟前推了推。待于小蔓吃光了盘子里的最后一个烤蛋酥后,江梅朵便也坐到了沙发上,和她挨得很近。
“你很漂亮,小蔓,如果你能把自己打扮得时尚一些,就更漂亮了。”江梅朵用手抚摸着于小蔓脑后的小刷子说。
于小蔓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迄今为止,除刘丽萍外,还从未有人说过她漂亮。而在她自己的眼里,那个叫于小蔓的女孩不仅丑陋,而且土气寒酸,永远和漂亮也沾不上边。可江梅朵这是第二次这么夸奖她了。
“你不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吗?”江梅朵见于小蔓不吱声,就又反问了一句。
于小蔓赶紧摇摇头,脸也腾地羞红了。
江梅朵被她的稚气逗得咯咯笑起来。江梅朵开心地笑时,就像一朵开放的玫瑰,生动而又妩媚,光洁的皮肤熠熠生辉,黑亮的眼睛闪着光波,牙齿像一粒粒跳动的珍珠,美丽得让人心醉。
“你在看什么呢?”江梅朵见于小蔓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就好奇地问。
“我在看你笑。你笑的时候就像天使。不,你不笑的时候也像天使。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美丽的女人。”
江梅朵又一次被于小蔓逗笑了。她把右手搭到于小蔓的肩头,亲呢地拍了两下:“你这小家伙嘴可真甜啊!对了,你今年多大啦?”于小蔓在江梅朵的笑声中变得越发放松了,她越来越觉得就像是在自己的家里,坐在自己的姐姐身边,那般自由自在,那般天真无邪。可以任性,也可以撒娇。因此,对于江梅朵的问话,她歪着头,脸上是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猜猜看?”
“十六?”
“不对。”
“十七。”
“差不多吧!”
“怎么叫差不多呢?”
“因为再过二十一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你算得这么精确!”
“我打五岁时起,就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上学前,每到这一天,父亲都会送给我一个他亲手刻的木头小鸟或是金鱼、花篮什么的。我父亲的手很巧,在村里是有名的能工巧匠,他刻的那些小动物就跟真的一样。我上学以后,生日这天,父亲就会送我铅笔盒或是我喜欢的其他学习用具。我父亲很穷,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生日,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于小蔓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着,眼里注满了泪水。
“你想家啦?”江梅朵用右手搂紧了于小蔓的肩膀。
“我已没有家了。”
“怎么……”
眼泪从于小蔓的脸上淌了下来,江梅朵抽出一张纸巾,为她擦拭于净。
于小蔓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父母都去世了。”过了一会儿,她笼统地说。她不想讲得太详细,总觉得在这样一个可以用圣洁来形容的女人面前,讲阿慧的卑鄙,讲母亲的残忍,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来白云市呢?你在这里有亲戚吗?”当江梅朵提出这一疑问时,于小蔓才给她讲了自己与王波的友谊,以及与王亮的交往。她甚至把自己为找不到王亮而苦恼的事,也一古脑儿倒给了江梅朵。
“你爱王亮吗?”
“不!”于小蔓泪眼迷离地摇了摇头。
“可我觉得你是爱他的,否则,你就不会这样苦恼了。”
“也许是吧。可我配不上他。”
“你是指文化程度方面?”
“一切。所有的方面,王亮都是出类拔萃的。我和他比,差得太远了。我看他时,就像看天上的月亮,而我算什么呢?恐怕连一颗星星都不是。”
“爱情则是另一回事。爱情是不讲对等的。不过,对爱情你可别太认真了。太认真了,你就会受到伤害。人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都有过为情所累的时光。那时候,你会为某个男孩神魂颠倒,要死要活。可当你走过来时,再回头想想那段日子,就会觉得很可笑,很荒唐。真的,尤其当你看到你所爱过的人已和另一个女人走到了一起,看到他也很平庸,碌碌无为,过着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时,你就会对自己曾经有过的痴情哑然失笑。”江梅朵那动听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飘来的仙乐,令人沉醉其中。
“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于小蔓被江梅朵的话深深地吸引着,情不自禁地问道。
“有过。当然有过。在我念大学二年级时,爱上了班里的一个男孩。”
“他长得一定很帅。”
“其实,他长得很普通。可以说,比普通还普通,现在想起来就想笑,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呢?他个子高高的,人很瘦,瘦得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皮肤白皙,脸上的棱角分明。不过,我让他迷住的却是他脸上架着的那副上千度的眼镜,还有他那孤傲的离群索居的性格和郁郁寡欢的神情。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有时是很傻的。当她沉溺于爱情时,往往是想象多于现实,幻想多于理想。可以说,我简直是把他在心里又重塑了一遍,让他成为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十全十美的完全附和我的要求的人。因此,我像着了魔似的爱上了他,觉得他很有风度,很斯文,很有书生气。到后来,甚至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无论是在阅览室还是食堂里,我的眼睛都在追逐他。那年的期末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是全系惟一一个两门不及格的女生……”江梅朵那双美丽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窗外,思绪已飞得很远很远。稍顷,她才回过神来,用手将飘向前额的一绺长发向脑后理了理,像是要把那长长的思绪拉回来。她把目光重新移到于小蔓的脸上,不无羞涩地对她淡淡一笑。
“他也爱你吗?”于小蔓这才急不可待地问。
“当时,他究竟爱不爱我,我半点也不知道,因为在学校时,他从没向我表达过感情。”
“那么,他知道你爱他吗?”
“知道。当我实在受不了爱情的煎熬时,便给他写信,把那一封封追求他的信偷偷放进他偶尔敞开的课桌里。”
“他从没给你回过信,或是向你表达爱或是不爱?”
“没有。他就像一根木头似的对此无动于衷。甚至对我不理不睬,即使在校园外面偶尔碰上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他也装作视而不见,像遇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与我擦肩而过。”
“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费劲地从这泥潭里拔出了脚。而他,却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
“那女人是你们的同学?”
“不是。她是一个与大学无关的女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他告诉我的。”
“是他告诉你的?”
“他来找过我。就在不久前,这个无耻的男人找到我家里来了,告诉我他曾经多么多么地爱我。还说,当时在学校里他所以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是因为感到自己配不上我这个外国语学院的高才生……上帝,你听他都说了些什么呀!不错,如今他是成了美国公民,有了一张绿卡,可这算什么呢?这样他就可以配上我了吗?他甚至对我指手画脚,指责我所从事的职业……”江梅朵生气了,那目光柔和的黑眼睛里,开始闪着愤怒的光波,嗓音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八度,“我和他吵了一架,并把他的箱子扔出了门外。”
“这件事我听说过,我还以为他是你的丈夫。”于小蔓插话说。
“丈夫,他在我面前摆出的那副样子,还真像我的丈夫。可我没有丈夫,我从来就不知道那种叫丈夫的东西是何物!”江梅朵依然余怒未息地说。
“是呀,这人也真无聊,他现在来找你,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梅朵冷笑了一声:“其实,他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来教训我,羞辱我的。”
“他来教训你?羞辱你?”于小蔓不解地望着江梅朵。
“是的,他认为我所从事的职业不高尚,不神圣,甚至还可以说是下贱的,卑俗的。”
“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于小蔓也被惹火了,开始感到忿忿不平。
“大概是美国总统给了他这份权力。”江梅朵笑了起来,“每一个拿到美国绿卡的中国人,回过头来,都要对自己的祖宗指手画脚一番。他们自以为是一等公民,是上等人。可在我的眼里,他们才真正地下贱,比大街上的乞丐还要下贱。大街上的乞丐是在自己家门口讨饭,而他们呢,却像哈巴狗一样,跪在美国人面前摇尾乞怜。我在电视台做英语节目主持时,那个常到电视台客串角色的留学生尼克曾恳求我嫁给他,跟他回美国,可我拒绝了。我去哪儿干什么呢?我一不是专家,二不是学者,美国没有我发展的天地。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假如当时我随他去了,结局会是什么样子?我敢肯定贫穷会像影子一样地追随着我。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高立明。”
“高立明?高立明是谁呀?”
“一个台商。一个很有钱的台商。自从在一次宴会上与我相识之后,他就开始追我,就像我的影子一样,与我寸步不离。他不要求我嫁给他,因为他在台湾有妻子和儿女。而我,也不想成为他的什么人。我们只是同居,也可以说是比较短暂的同居,在他来白云做生意时,我们就住在一起,离开后,我们又都是自由的。他为我买了金玉花园这幢别墅,为我买了宝马车……高是个真正的好男人,他长得一点都不帅,也没什么风度,是那种典型的瘦小而又精干的南方小老头,我认识他时,他已是五十多岁了。可他爱我,有良心,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的妻儿,这就足够了。如今,他因身体的缘故,已早早地退休了,白云方面的生意全交给了别人打理。我们已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这以后,我又遇到了很多男人,他们中间有帅哥,有款爷,有对我一见钟情想入非非的,也有对我慷慨解囊一掷千金的,可我还是常常想起他……一个富翁,一个舍得为漂亮女人花钱不计回报的富翁,这一切听起来,真像一个美丽的童话,不是吗?”江梅朵像是深深地陶醉在幸福的海洋中,嘴里娓娓地倾诉着,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
而听完她这番“爱的表白”后的于小蔓,却已是五官移位,惊得目瞪口呆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天使”竟会这样对待神圣的爱情,会像电视剧中演的那些女人一样,靠和有钱人同居生活。于是,她便以为江梅朵是在编故事逗自己乐,便用一种迷惑不解的目光久久地瞪着江梅朵,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破绽。
“你在看什么呢?”江梅朵好奇地把脸凑近于小蔓,微笑着问她。
“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干吗要骗你呢?”
“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对待爱情。”
“爱情,爱情是什么?我说过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把它看得很神圣。可实际上,它一钱不值。真正值钱的东西是女人的漂亮,漂亮女人所得到的爱情是有价值的,这样的爱情会使她幸福,享受豪华的生活。现代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钱和享乐,其他一切都是虚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于小蔓摇摇头。
“这实际再明了不过了。也就是说,漂亮女人要懂得漂亮的价值。比如你吧,千万不要追随王亮回到槐树镇去重复你父母所过的贫穷生活,王亮也一样,既然念大学已付出了代价,那就要想方设法地让这种代价得到补偿。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除了追逐金钱,已没有任何其他目标。而在追求这一目标时,所施手段又各有不同。掌权者通过贪污受贿、买官卖官来达到这一目的,贫民百姓则不得不采取坑蒙拐骗烧杀抢掠等极端手段到达彼岸。女人呢?那些漂亮女人在获取这些时,往往比较容易些。她们可以利用自己的美貌从男人那里去换取金钱。这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丑恶和肮脏。既然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又何必在乎冠冕堂皇还是低俗卑微呢?与所谓的高尚爱情比起来,我更喜欢手里有钱,喜欢住豪华别墅,喜欢买那些价格昂贵的东西。那些唱高调的人们把金钱是万恶之源挂在嘴边。在我看来,贫穷才是万恶之源。谁会去耻笑一个富翁呢?而人们却耻于谈贫穷二字,因为它既不是一种荣誉,也不是一种可以向人炫耀的徽章,贫字自古至今就是同贱字连在一起的,只有穷人才下贱,这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我以为人活在世上,就应该追求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得到了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以后,你才能去侈谈爱情什么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尤其对于女人来说,这个原本属于男人的尤物,一旦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姐富婆,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了男人的主宰,你可以玩弄他们,可以抛弃他们,可以让这些男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像那些有钱的男人对待女人一样,随心所欲。到了那种境界,你再也不会因失恋而痛苦,因为你只要付出金钱,什么都可以买到。”
“金钱是不可以买到真正的爱情的!”于小蔓断然地否定了江梅朵的理论。尽管,江梅朵的宏篇大论中也有一定的合理成分,但她的有关爱情的理论还是让于小蔓无法折服。
江梅朵笑了起来:“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就拿你和王亮来说吧,假如你不是一个小保姆,假如你是一个款爷的女儿,或者你本身就是一个富姐,他会莫名其妙地离你而去吗?事情明摆着,他马上就要毕业了,他要找工作,要留在城里,这些,都要金钱铺路,而你却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尽管他很爱你,也不得不忍疼割爱,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女人。”
“可我不相信王亮会是这样的人,会为了钱的事和我断绝来往。”于小蔓的脸涨红了,眼泪急得都快流出来了。
江梅朵再次像大姐姐那样搂紧了她的肩膀:“生活是残酷的,小蔓。你还太年轻,经历也太简单。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是复杂的,感情是复杂的,而生活更复杂。也许王亮真的爱过你,可他不能仅仅靠对你的那点爱或是你对他的那点爱活着,他必须在社会上找到一个支撑点,必须用金钱来武装自己,否则,他那高大挺拔的身材和英俊的外貌就会成为一种资源的浪费。想想看吧,假如他被分配到槐树镇中学教书,或是被分配到你们那个小县城里当工人,结局会是怎样的呢?你不想让他因此而毁掉一生吧!”
“我不知道。”眼泪顺着于小蔓的面颊流了下来。是的,她从没想过王亮会是为了“前途”舍她而去。可江梅朵的点拨又分明让她看到了事物残酷的另一面。
江梅朵再次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滴:“这就是生活。小蔓。生活是不相信眼泪的,你没有必要为王亮哭泣,没有必要为任何一个男人哭泣。听我一句话,不要再去找王亮了,连想也不要再想他。就当一个梦,一夜即逝,仅此而已!”
“我恐怕做不到!”
“你能做到!你当然能做到!其实在你的身上蕴藏着极大的潜力,等待你自己去开发。你能小小年纪,只身来到白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我觉得你做保姆也是一种资源的浪费,你应该换一种工作,换一种能证明你自己的价值的工作。真的,小蔓,你是那么漂亮、纯情,就像一泓不曾经过污染的山泉一样洁净可人,你应该不失时机地充分利用这一点。难道你从没想过要改变现状吗?”江梅朵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于小蔓,仿佛从她的脸上已看到了她的未来。
于小蔓终于听明白了江梅朵的话。江梅朵的长篇大论和期待目光,都让她感到了不自在。现在,这个坐在她身边紧挨着她的女人,已不像天使那般可爱了,相反,她让于小蔓觉得惊骇不已,甚至有了一种逃走的欲望。有那么一会儿,她一言不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江梅朵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外国语学院的高才生——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与有钱男人同居的富姐——不错,她漂亮,热情,应该说也很善良,乐于助人……可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自己突然对她产生了望而生畏的感觉。是因为她的有关金钱与爱情的理论吗?也许不仅仅是这些……于小蔓刚才的美好心境全被打乱了……
“你不想改变自己的现状吗?小蔓,我在问你呐!”
隐隐地,于小蔓听见江梅朵在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嘟着小嘴,不停地摇着头。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把生活搞得一团糟,老是愁眉哭脸的?你应该换一个方式生活,也可以说用另一种眼光看待生活——比如,把世界当成末日,把你生活的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我就是这样来善待自己的,每一时每一刻,都让其尽善尽美地度过。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早就千疮百孔了,战争、瘟疫、腐败、堕落……哪儿有一片净土,就连高远的天空也被污染了,美好的希望在叨?除了及时行乐,你没有别的选择。”
“你一直是靠那个台商生活……”过了一会儿,于小蔓终于鼓足勇气问道。此时,萦绕在她脑际的始终是那个台商模糊不清的影子,这让她不吐不快。
听于小蔓提出了这个令人难堪的问题后,江梅朵立时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当然不是。怎么会呢?靠高立明的资助,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我们之间的确有爱情做支撑点。你误解我了,小蔓。尽管我给你讲了那么多美女与金钱的关系,但我并不是它的实践者,我其实是另一种女人,我从来都有自己的事业——目前。我从事的是一项能开发人的所有聪明和才智的事业。它让我幸福快乐,我将全身心投入其中,为此,我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江梅朵边说边抬起头看着书橱里的那些价格昂贵的艺术品。
“我明白了,你是艺术品收藏家。你现在从事的是收藏艺术品的工作,对吗?”于小蔓像是终于开了窍,大声说。江梅朵的这番话,又让她感到了一丝宽慰。毕竟,艺术品收藏家是一项神圣的事业,也更符合江梅朵的身份。
“收藏家?是个好头衔!就算是吧!”江梅朵开心地笑..着。“如果你想换一种职业,如果你对我的职业感兴趣,就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江梅朵又说。
于小蔓没有回答。她深深地感到收藏艺术品是她力不能及的,因此,也就没有应允的权利。
于小蔓再次想到她该回家了。
这一上午江梅朵往她小小的脑袋里灌输的东西太多了,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消化一下,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过,有一点于小蔓不会再费心思了,那就是江梅朵曾经在她心目中留下的那份神秘感现在已荡然无存。她再也不会站在厨房的窗前对开着宝马车的江梅朵的爱情产生无边的遐想了——与台商同居,这对于小蔓来说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故事,电视里几乎天天上演此类的闹剧。在这个落雪的上午,神秘女人江梅朵撩开了自己的面纱,几乎裸露了自己完整的生活给于小蔓看。从某种意义上说,江梅朵是坦诚的,并没有在这个纯真少女面前粉饰自己。但江梅朵的坦诚对于小蔓则是残酷的,她击碎了于小蔓心底残存的一点美好和希望,致使她不得不断然地想到,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包括她与王亮的周末相聚。她都不会再去为此劳心费神,更不会为此而痛苦了。也许,她应该选择另一种生活,一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生活。谁知道呢!
七、所有不幸发生之前,都没有什么预兆
寒冷的冬天是那样的漫长。在这个黑夜多于白昼乌云多于阳光的季节里,人们的心情很容易变得忧郁沉闷。而对于于小蔓来说,这个寒冬简直就是一个大灾难。当然,她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王景方没有将她赶出家门,相反,真的让刘丽萍给她每月增加了一百元工资,也就是说,她现在每月可以拿到六百元钱,这对一个保姆来说,的确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但在拿到这笔钱后,于小蔓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这一切丝毫不能减弱她心底的苦痛。在这些刮着西北风阴霾重重的天气里,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失去了往日曾有过的亮色。无边的孤独和寂寞,就像这难以见到阳光的天气一样包围着她,她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尤其到了周末,她还是禁不住会想起王亮。尽管,江梅朵在她心中的神秘感已荡然无存,甚至一想到“爱情”这个字眼她就感到厌恶,但她还是听从了江梅朵的劝告,不再去追寻王亮的下落。可那个潇洒男孩的面容仍会出现在她的梦中。人啊,为什么要这样无情无义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王亮难道真的会为了金钱而把她忘得净光吗?
阿慧也仍然没有消息,刘丽萍对于阿慧的失踪急得有些发疯,每次见到于小蔓,都要把阿慧骂个狗血喷头。刘丽萍在骂人时,完全变成了一个让于小蔓看着害怕的陌生人,活脱脱一个泼妇,脸上全没有了平日的温情,五官都挪了位,杏眼瞪得像鸡蛋,眉毛吊到了额角,嗓音吱吱地响着,听上去十分刺耳。她说,如果能逮着阿慧,非把阿慧的脸打肿,然后再送公安局不可。听着刘丽萍的话,看着刘丽萍脸上那骇人的表情,于小蔓坚信她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因此,在她的心底不由泛起了一种对那个欠债不还的阿慧的同情,她们毕竟有着同样的命运,也就免不了要同病相怜。现在,于小蔓已不似从前那样关注阿慧失踪的事了。首先,她并不指望阿慧会还她钱,其次,她很害怕阿慧真的会被刘丽萍送进公安局。再者,江梅朵对那五千块钱的借期没有任何限制,这无形中减轻了她的心理压力,这样一来,她可以一点一点地攒钱,一小笔一小笔地还给江梅朵。
当自己不再盼着阿慧出现时,于小蔓便对刘丽萍那发疯般的态度百思不解。事情刚发生时,刘丽萍无论有多恼火都是可以理解的。如今几个月过去,连于小蔓都不愿再去想再去提阿慧,刘丽萍对阿慧的恨却没有随着日子的流逝而变淡,相反,在天复一天中,更加恨之入骨,还要硬追着阿慧不放,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更何况,阿慧只是错在对刘丽萍不辞而别,并没有拿走她的存折或是首饰一类值钱的东西?这个问题在于小蔓那单纯的小脑袋里回旋了很久,始终得不到答案,直到大年初一的早晨她和刘丽萍一起去了福阳镇。——这一天按当地的风俗是不能出门的,不管你有多重要的事情,都必须在头一天办完,或者留到初一之后。而大年初一,人们只能欢欢乐乐地和家人团圆在一起。倘若你破坏了规矩,那么你这一年将很不吉利,天天都要忙碌在路上,灾祸也会随时等候着你。可因了阿慧的事,情绪一直不好的刘丽萍却偏偏要在这一天出门。刘丽萍的这一决定让于小蔓更加忐忑不安了,整个冬天她过得坎坎坷坷,半点都不顺利,她一直在企盼着春节过后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一个崭新的春天,孰料大年第一天,刘丽萍就把不祥的预兆带给了她……
今年的春节,对于小蔓来说,是孤苦而又凄冷的。除夕的下午,当金玉别墅的许多人开始热热闹闹地忙着在自家的门口挂大红灯笼、贴大红“福”字的时候,3号别墅的门口却是出奇地清冷,别说张灯结彩,即使透着喜气的红纸屑都难以见到,只有西北风不时卷起的枯叶在门前轻舞着。于小蔓是那样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和父母在寨花村过的那些春节。在那座有着破败的门楼和低矮的土墙的院落里,尽管里里外外都充斥着贫穷,但到了过年这一天,父亲还是会把请村里的小学教师写的红对联,贴到院门上。母亲也会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为她买一件廉价的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奶奶活着的时候,还会在她脑后的小把子上扎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村里再穷的人家也知道早早地将炒得香脆的花生、瓜子和买来的便宜的糖果放在堂屋的木桌上,准备招待所有在这一天走进自家门的邻人。于小蔓所以对在寨花村所过的每一个春节记忆犹新,还因为父母在这一天从不吵架,尽管他们的话语不多,却处处表现得相亲相爱。同时,在这天,她在家里享受得无疑是公主般的待遇,父母不吩咐她干任何活计,一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随着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们挨家挨户地串门。而女孩子们无论走进哪家的门槛,迎接她们的都是一张张喜气洋洋的笑脸……
于小蔓呆呆地站在厨房的窗前遐想着。也许只有失去之后,才备觉珍贵。在寨花村时,她从没感到和村人、家人一起过春节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事情。如今,父母已成故人,她一个人漂泊在外,回忆起往事,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凄楚。
屋里屋外都是如此地寂静。有那么一会儿,楼道里响起嚓嚓嚓的扫地声。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田姐依然在做着她的活计,而且要工作到很晚才能回家。田姐不仅要完成自己的那份任务,还额外承担了往垃圾车上运送垃圾的活儿。往常,这个活儿是由一个外来民工干的,虽不算太重,但每晚七点多垃圾车才来,等把大院里的十几个垃圾桶推到院外,收拾完毕,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因此,一般享受过按时上下班的人,都不愿做这种没早没晚的活儿。昨天,民工回家过年了,物业公司领班让田姐把这活接过来,说是给她增加一倍的工资。为能拿到双份工资,田姐高兴得不得了。田姐说今明两天,她都加班,到初二,准备请一天假,回娘家看看年迈的父母。她说这样一来,就能快一些攒够给儿子买电脑的钱。田姐的儿子放寒假后,常跟同学去网吧玩,这让她成天担着心事。网吧如今成了一大公害,不少孩子在那里迷失了自己。报纸和电视里不断报道一些孩子为泡吧逃学、离家出走,甚至走上犯罪道路的消息。田姐生怕儿子学坏。她说无论自己吃多大的苦,只要孩子能走正道,出息成个人,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个世界是越来越不平等了,有人可以一掷千金,有人却为十几块钱拼死拼活地劳作。田姐的境遇使于小蔓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江梅朵,这个住着宫殿般豪华的别墅,享受着女王般生活的女人,虽然对她已不再神秘,但仍会不时地走进她的生活。她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心底,还是喜欢江梅朵的,甚至可以说是深爱着她。尽管江梅朵与台商同居的事让她耿耿于怀,江梅朵的爱情观让她难以释然,可江梅朵的美丽和善良却彻底征服了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像江梅朵那样关心过她,赞美过她,帮助过她。因此,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她的脑海中,被剔除了糟粕的江梅朵又以天使的形象浮现出来。只是,当她把江梅朵和田姐一起放到心灵的天平上衡量时,心中又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们其实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啊……
于小蔓很想打开门,到外面跟田姐聊聊。可她又担心自己会禁不住哭起来。她想,今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流眼泪的,按老家的风俗,春节这天哭哭泣泣,是很不吉利的。
到了这天的傍晚,于小蔓还是有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在这一天将尽的时刻,邮递员给她送来了吴婧寄给她的贺年卡——那是一张吴婧凭想象给她画的肖像,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苹果脸,光洁的额头,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望着远处。看着自己的肖像,于小蔓心里直称奇,吴婧简直神了,居然画出了她还是中学生时的那副充满稚气的神采。在肖像的左下角写着一行小字:亲爱的小妹妹,我热切地期盼着你成为夜大的一名学生。在附着的一张小纸条上,吴婧告诉于小蔓,除夕夜她要和男朋友及其家人一起度过。春节过后,她将和男朋友一起南下,到他们的母校打开一片新天地。传神的肖像和质朴的贺词,让于小蔓感动得热泪盈眶。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关心着她。但一想到吴婧即将离开这个城市,于小蔓的心头又涌上了一股难以割舍的深情。尽管,她和吴婧只见过两次面,可那种心灵的息息相通,却使她们之间有了一种一见如故的缘分。当两双同是纯净如水的眼睛相视之时,彼此都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心灵袒露在对方的面前。在她们之间,是可以无话不谈的,包括那些难以启齿的家庭隐私。于蔓曾设想过她和吴婧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会成为姐妹般的亲如手足。然而,如今吴婧却要走了,就这样仓促地为她们的友谊画上了一个句号,这怎么能不令她黯然神伤呢?
在这张贺卡的感召下,为了不辜负吴婧对自己的期望,于小蔓急不可待地给吴婧在夜大教书的同学打了电话。对方是个性格开朗激情四射的小伙子,在电话的这一头,于小蔓便感觉到了他的热情的魅力。这个名叫秦程的青年教师告诉于小蔓,他早就听吴婧讲过她的情况,一直在等着她的电话。他还告诉于小蔓,他会尽一切力量帮助她:比如,现在就可以为她解决课本的问题。还有,晚上如果于小蔓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他还可以负责送她回家。秦程还告诉她,在夜大里会结识很多新朋友,使生活变得快乐而充实。于小蔓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另一个人的好意了。她当即答应秦程,春节后就去夜大报名。
正是吴婧的贺卡和打给秦程的那个电话,陪着于小蔓度过了除夕夜,改变了她悲苦无助的心境,让她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晚会时,她始终把那张贺卡捧在胸前,那一刻仿佛吴婧就坐在她身沩。
在这个本该全家人团聚的夜晚,王景方不知去向,刘丽萍也没有任何消息。除了那张贺卡,于小蔓在3号别墅里的除夕夜,没有半点过年的味道。她原以为王景方会回来看一眼他生病的妻子,刘丽萍也会匆匆送点年货来,或是为她的表嫂买一件过年的礼物,献一份爱心。结果,全落空了,这两个人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他们完完全全把3号别墅当成了一座空巢,完完全全将别墅里的两个人遗忘了。还好,姚秀花根本就不知道这一晚是除夕夜,在吃过了于小蔓为她们俩做的红米和白米合一的象征着日子红红火火和纯纯净净的年夜饭后,她又早早地进入了梦乡。于小蔓猜想,大概姚秀花的梦的色彩也是单调的,乏味的,黑白的底色中,决不会有灯红酒绿和莺歌燕舞。不过,也许这样的梦,也比醒着好得多。她用不着像于小蔓那样呆呆地站在厨房的黑暗中,去看别人家的车水马龙,去追忆往昔的欢乐,去体味孤独的苦涩。
在这个除夕之夜,姚秀花的确比于小蔓要快乐得多。她早就不在乎丈夫王景方是否会来看她,或者刘丽萍是否会来送上一点礼物这样的琐事了,更不会因了别人家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而触景生情。这些小女孩的小情调,在她的七情六欲中压根儿就没萌生过。春节,对她来说除了又年长了一岁,并没有其他意义。多少年来,始终如此。生活中从没有过的东西,你也就不会为了它的失去而苦恼了。正是因了生活中从没有过七彩斑斓的情调,所以,姚秀花的梦的确也是单调的,在不久前,她一直梦见自己瘫坐在悬崖下面,四周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求生的欲望使她一次又一次地试着往上爬,但无论她怎样拼命地想挣脱那沉重的躯壳,都无济于事,肥胖的身体就像一座磐石般将她囚禁在原地,情急之中,她大喊大叫起来。于是,她惊异地发现在喊叫中,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分离了,灵魂轻飘飘地朝着悬崖上空升腾,天色越来越亮,霍地,她的眼前出现了大地和天空,尽管那天是苍白的,地是灰黄的……而如今,姚秀花的梦已完全改变了风格。她常常梦见自己在马路上奔跑,浑身轻松,像个孩子似的欢快;有时,她还梦见自己骑一辆自行车,风驰电掣般行驶在小县城狭窄的街道上……梦中,她总是在跑,在走,行动自如。那是因为醒着时她已彻底摆脱了那个沉重的躯壳。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这个照顾她的看上去对自己并无恶意的女孩。这些日子,她一直坚持节食,努力克制着令她感到抠心挖胆般的饥饿,同时,也在偷偷地锻炼着自己的腿脚,一种无法扼止的强烈欲望让她发疯发狂地成百上千遍地摔倒后再重新爬起。她要去实现那个梦想,决不退缩,决不!其实,在这个城市禁放鞭炮的悄然无声的除夕之夜,姚秀花一直是醒着的,她甚至一夜没有合眼。只有听到于小蔓的脚步声时,才佯装睡去。她一直在回忆,大睁着眼睛,回忆自己五十多年来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脸上同时留有笑容和泪滴。在逝去的童年中,她看见自己可怜巴巴地坐在养父母家中的一把小木椅子上,玩一只邻居奶奶送给她的小沙布袋,大半天大半天,她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坐着玩,不敢动一下,生怕闹出响声,招来养母的呵斥;学生时代留给她的记忆应该算是美好的,她看见自己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结结巴巴地读着什么,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人们手里挥动着小红书,喊着“向姚秀花学习致敬”的号;后来,她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走进了少女的行列,爱情是什么,她从来就没弄懂,她只知道养母喜欢王景方,于是,她便成了他的妻子……她是那么突兀地想到了时间的紧迫和岁月的无情。大半辈子过去,她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情。包括站在讲台上给别人作报告,尽管那很风光,却也不是她自己的本意。那逝去的岁月里,在家,她总是被养母喊来喊去地支使着干这干那;在学校,她被老师强迫着又惊又地数次站到讲台上;而后来,她成了王景方的妻子,习惯使她依然对丈夫言听计从,她在脑海中一幕幕地放映着自己的过去,她看见的自己只是一个玩偶,一个并不讨人喜欢的小丑玩偶,这个玩偶的身上系着一根绳子,始终被别人紧紧地牵着拉着。这个玩偶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遂着自己的心愿生活过……我在哪里?这五十多年,我究竟在哪里?她霍地坐了起来,那干枯而又无神的眼睛竟被欲望之火烧得闪闪发光。为了找回过去,她不能再等待了,她必须马上行动。于是,她就这样赤着双脚,跳到了地上;又赤着双脚,走到了楼梯口。那会儿,于小蔓正手捧自己的画像,坐在大厅里看电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上那个正在边扭边唱的流行歌手,全然没有发觉站在楼梯口的姚秀花。在看到了大厅里活生生地坐在那儿的于小蔓,听到了电视里的歌声时,姚秀花才猛醒过来。想到自己如此莽撞地暴露在别人的面前,她不由打了个寒噤。但当她赤脚走进卫生间时,仍觉得很兴奋,她感到两腿充满了力量,就像两根擎天柱一样,不颤不抖地支撑着还显臃肿的身体。为自己的“进步”,也为自己的“随心所欲”,她真想开怀大笑几声或亮开嗓门大喊大叫。但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惊扰于小蔓,尽管,她心里明白,那女孩迟早会发现她的秘密,也许在她吃了女孩藏在卧室里的饭菜后,女孩已窥出了端倪,但只要那女孩没当面把事情说穿,她决不主动暴露自己。她打算把那一天推迟些,能推迟多久就多久。因此,除了那次偷吃饭菜外,她对自己的行动一直十分谨慎小心,总是趁着女孩外出时,在走廊上行走,同时,还要努力做到不留下任何破绽。现在,她赤脚站在卫生间冰凉的磁砖上,她确信女孩是听不见她的动静的,电视机的声音能掩盖一切。因此,她大胆地打开卫生间的电灯开关,把脸贴在镜子上,仔细地端量了自己好久。在镜子里,她看见了一张虚胖浮肿的脸,一双泛红的死羊眼深陷在耷拉的眼皮之中,稀疏的头发乱蓬蓬的,已经变得花白。不过,她对自己仍很满意,至少,下巴上那垂到胸脯的一堆赘肉消失了,那曾是乌青色的嘴唇上有了一丝血色。因此,对着镜中的自己,她使劲挤出了一点笑容。为了证实自己的年轻,她还从大理石台面上,拿起于小蔓的劣质口红往嘴唇上涂着。果然,镜中的女人在红嘴唇的衬托下,看上去好看多了。但她没有让这艳丽持续多久,就撕了一块卫生纸,将其擦掉了……
对于姚秀花在除夕夜的举动,于小蔓其实是有所觉察的。那是因为姚秀花在百密当中的一点疏漏:也许是由于从没用过口红的缘故,她在用完口红后,忘记了将探出头的口红拧回去,就像盖锅盖那样,把口红盖顶在了口红上。有人动过自己的口红,于小蔓当晚就发现了这个异常现象。这一发现使她很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上床前,蹑手蹑脚地在姚秀花的房门口偷窥了一番。她似乎已习惯了姚秀花的种种小伎俩,比如偷吃饭菜,比如在她丈夫王景方面前装睡……但姚秀花居然玩起了她的口红,还是让她感到了震惊。只是,当她站在姚秀花的房门口时,却发现一切正常,那个活死人仍在睡着,还打着响亮的鼾声。
于小蔓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而对于姚秀花,她惟一的责任是做好饭菜,让她吃好喝好就足够了。至于这个女人的喜怒哀乐,她始终认为与己无关。更何况姚秀花本来就早已丧失了七情六欲,无论如何,她们之间也不会产生什么感情的。因此,不管姚秀花身上发生什么事情,她喊着“回家”也好,她偷吃也好,她动了自己的口红也好,于小蔓都是一开始为之惊诧不已,随后采取的方法则是忽略不计。
于是,在除夕夜发生的口红事件也就被于小蔓很快地丢到了脑后。
大年初一的清晨,刘丽萍按响门铃时,于小蔓才刚刚起床,连脸也没来得及洗。当她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刘丽萍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出了大事了。刘丽萍神色惊惶,一副心烦?99lib?
意乱的样子。进门就让于小蔓跟她走。
“我还没洗脸,阿姨也还没有吃饭。”在刘丽萍的催促声中,于小蔓边快手快脚地穿着鞋,边小声嘟哝着。
“来不及了。我表哥答应一会儿过来,给表嫂做饭,这事你就别管。”
“你要带我去哪儿?”等跟着刘丽萍走到门外时,于小蔓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去福阳镇。”刘丽萍惜字如金地说着,就打开车门,将于小蔓塞了进去。
“阿慧昨晚露头了!我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这个该死的小妖精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敲诈我。要我把十万块钱存进她银行的一个账号里。还限我三天的时间,如果耽搁了,就要给我好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要向我儿子刘超下手了——她认识那个孩子,也喜欢那个孩子,孩子也很喜欢她。如果她想绑架孩子,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想这个阿慧是疯了,疯得有点发狂了……”在杳无人迹的公路上,刘丽萍边开着快车,边气急败坏地讲着事情的经过。
“这是真的吗?阿慧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这可是犯罪呀!”于小蔓又惊又怕地说。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恍然找到了刘丽萍一直对阿慧的出走耿耿于怀的答案。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妖精一肚子坏水。为了钱,她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我就知道她不会一走了之,她那贼眼这些年一直在窥视我们家的钱……”刘丽萍这样说着的时候,脸上的五官又挪了位。
“阿慧她不会真的这样做,她是在搞恶作剧吧!”
“哼,你太小看她了。”刘丽萍冷笑了一声,“为了钱,你让她杀人,她都敢。”
“那——要真是这样得赶紧到公安局报案!”
听于小蔓这样说,刘丽萍陡地来了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扭过头,板着脸,郑重地对坐在驾驶室右座上的于小蔓说:“这事就你我两个人知道,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姐姐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得太多。”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明白吗?我连你钱哥都没告诉。”
于小蔓越发糊涂了:“我们去福阳镇,不就是为了把刘超接回白云,藏起来吗?”
刘丽萍摇了摇头:“没那么复杂。我只是想看看孩子,叮嘱我姐姐一家别让刘超出门,把他看紧点。”
于小蔓这才松了一口气:“阿慧也许是在恐吓你,她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的。我觉得她没那么凶。”
“但愿如此吧!以前我带她来过几次,看样子她挺喜欢刘超。不过,人心难测,还是早早地提防着点好。”
汽车重新上路后,刘丽萍放慢了车速,神经也放松弛了些:“其实,我并不太喜欢孩子。我已有半年没来看他了。那孩子对我也没什么感情,每次我来,他都像是不认识,对我不理不睬的。小蔓,你喜欢孩子吗?”
“喜欢。”
“喜欢就好。”刘丽萍莫名其妙地说完这句话后,便专心致志地开起车来。
汽车在镇子南边一座很气派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刘丽萍说了声:“到了!”就打开车门,先让于小蔓提着旅行袋下了车,她自己又把汽车开到了院落右侧的一块空地上。
于小蔓站在院门口,怀着好奇而又羡慕的目光看着面前绘着黑白相间的棱形图案的高大的围墙,和两扇贴着倒“福”字春联的崭新黑漆大门。不用走进去,她就能想象到,这是乡村里的一个多么殷实富足的家庭。
停好汽车的刘丽萍走过来,使劲地扣响了黑漆大门上浑圆的门环。
“谁呀?”门里响起一个女人粗大的却又带着几分警惕的声音。
“是我!快开门!”刘丽萍焦急地说。
一阵小跑过后,在里面上了锁并扣上了粗铁链的院门打开了。一个强壮高大面容粗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这是我姐刘丽红。”刘丽萍指着门口的女人对于小蔓说。
于小蔓不相信地望着眼前这个与刘丽萍完全不同的女人。她发现刘丽红从身材到容貌,没有一点地方和刘丽萍相像。从她那宽大的脸盘,黑里透红的皮肤,以及鼓突的金鱼眼和带着几分严厉的目光里,找不到一丝刘丽萍的痕迹。如果说刘丽萍是城市里的美女,那她的姐姐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乡村里的一个三类农妇。
“进来吧!”刘丽红对她妹妹和于小蔓的到来,并没表现出多么大的热情。她那略显苍老的嗓音里,甚至带着一点冷淡。
刘丽萍皱了皱了眉头,边往门里走,边问:“我姐夫呢?”
“他带孩子去我婆婆家了。一会儿我也得过去。”刘丽红依然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
刘丽萍不再说什么了。刘丽红重新锁好院门套上链扣后,便带领着她们沉默地走过偌大的院子,刘丽萍脚上的酒红色高跟皮靴踩在用石子铺成的甬道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你怎么今天还出门?”在推开镶着茶色玻璃的紫色屋门时,刘丽红问。
“我有急事。”刘丽萍答。
“我还以为你是来看孩子的。”“我没那份闲心。.”
屋门开着,铺着方块红色磁砖的堂屋地上,一个小男孩正蹲在那儿玩一个四轮的小汽车。
“超超,你妈妈来了。”刘丽红冲男孩喊道。
男孩像是没有听见,仍专心致志地玩着手里的玩具。直到一行人走到他身边时,他才陡地从地上站起来,抱着小汽车,躲到了刘丽红的身后。
刘丽萍的确对自己的儿子没什么感情,半年不见,居然没有弯下腰跟孩子说说话儿,亲亲孩子的脸。而于小蔓看到刘超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忧郁,孱弱而又聪慧的孩子。她真恨不能马上就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逗他玩。不过,一开始孩子有点怕生,躲在他姨妈刘丽红的身后,连脸也背了过去,不肯见自己的妈妈,也不肯见于小蔓。后来,刘丽萍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长毛绒熊猫玩具,让于小蔓塞到他怀里时,他的脸上才有了笑意,也才慢慢地走近于小蔓。
“阿慧姐姐呢?”当于小蔓趁机把刘超抱在怀里,让他喊自己“小蔓姐姐”时,男孩立刻仰起头,看着她的脸问。
于小蔓望着这双企盼的眼睛,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刘丽萍没好气地抢着说道:“阿慧死了,别再提她的名字。”
“阿慧——姐姐死了——”小男孩突然哭了起来,“我好想她——”
刘丽红忙走上前生气地说:“大过年的,什么死呀活的。别听你妈的。阿慧姐过几天就来看你。”
“你别骗他。阿慧真的死了。她要是再来,就是鬼了。”刘丽萍凶巴巴地说,丝毫不理会孩子的感受。
“这是真的吗?”刘丽红把目光移到于小蔓的脸上。刘超那双大眼睛也直直地盯着于小蔓看。也许,他从来就不相信他妈妈的话。“你们老是阿慧阿慧的,烦不烦呐!”刘丽萍厉声说。看样子她真是烦透了,无论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姐姐,都没有好气。
于小蔓用不解的目光偷眼看着她,眼前这个脾气暴躁心烦意乱的女人,与她印象中的刘丽萍简直判若两人。
她到底烦什么呢?好像还不仅仅是因为阿慧的那个电话。真的,小小的一个阿慧,在无所不能的刘丽萍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不是早就嚷着要把阿慧送进监狱吗?现在,阿慧真的露面了,为什么不报告公安局,把阿慧逮起来呢?也许,她说的阿慧要绑架她的儿子,并不是她如此惊慌失措一反常态的全部。于小蔓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
刘丽萍问她的姐姐家里有没有吃的东西。刘丽红说厨房里有昨晚剩的饺子和各种花样的馒头。刘丽萍让于小蔓带着刘超一起到后面的厨房热饭吃。
“刘姐,你不吃点东西吗?”肚子正饿得咕咕叫的于小蔓问。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刘丽萍只是朝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潜台词是“你罗嗦什么”。
于小蔓便悻悻地抱着刘超进了厨房。
等她草草地吃过饭,和刘超回到堂屋时,刘丽萍已和姐姐刘丽红进了里间屋,并关上了房门。于小蔓见状,便知趣地带着刘超来到院子里。
“阿慧姐姐真的死了吗?”来到院子里,男孩突然又想起了刚才没有答案的话题,继续追着问,他那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个很大的惊叹号,仿佛在说,“她怎么会死呢?”
“阿慧姐姐没有死,她只是回家看她的妈妈去了。”于小蔓不想欺骗孩子。
“阿慧姐姐还会来看我吗?”
这一次,于小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于是,她把男孩放到地上,拿话哄他说:“来,小蔓姐姐和你一块做游戏。”
男孩果然被蒙混了过去。
于小蔓在院子里和刘超玩了一会儿捉迷藏,玩累了,又坐在石凳上玩起了“扯大锯和过家家”。好在天气并不冷,还可以说是春光明媚。因此,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把自己童年时在寨花村跟小伙伴们玩的那些游戏,全亮了出来。
小男孩很快就对她着了迷,对她言听计从,寸步不离。
“超超,你在姨妈家里想妈妈吗?”当她抱着男孩来到院门口时,小声问道。
小男孩摇摇头:“不想。”
“想爸爸吗?”
“不想。”小男孩先是摇了摇头,接着便问道,“姐姐,我爸爸是什么样啊?”
“怎么,你爸爸从没来看过你?”
“没有。”
“你连自己的爸爸也不认识?”
“不认识。”
“你记错了吧。你爸爸怎么会不来看你呢?”
“我没记错。妈妈带叔叔来过两次。”
“叔叔?叔叔什么样?”
“叔叔穿着很新的衣服。叔叔很喜欢我。”
“你真可怜。”于小蔓紧紧地把小男孩搂在怀里,“你在姨妈家好吗?”
“好!”
“你不想回家吗?”
“不想!”
于小蔓还想问点别的,这时刘丽萍匆匆地提着空空的旅行袋从屋里走出来,冲她喊道:“小蔓,快把孩子放下,我们该走了。”
“什么?我们现在就回去!”于小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听到刘丽萍这样喊,男孩倏地把于小蔓的脖子抱紧了:“我不让小蔓姐姐走!”他的脸上带着哀求的神色,声音里满含着悲切。“你罗嗦什么呀!快点跟我走!”刘丽萍丝毫不理会儿子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是朝着于小蔓发开了火。
于小蔓慌忙把男孩放到地上,跟在了风一样快速走着的刘丽萍的身后,往门外走。
男孩也跟着追了上来。他在于小蔓的背后飞快地跑着,两条小腿趔趄着,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
于小蔓不能不频频回头。但在刘丽萍的威严下,她又不敢停下脚步。
男孩到底追上了她,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角,用含泪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她。
于小蔓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她回过头,看着眼里满是泪水的男孩,禁不住弯下腰,摸着他小小的脑袋说:“回家吧,超超!过几天小蔓姐姐就来看你!”
“超超,过来,让姐姐走!”这时,他的姨妈刘丽红也赶了过来,用那鼓突的金鱼眼,死死地瞪着他。男孩立刻松开手,听凭眼泪在脸上流着,不哭不闹地回到了姨妈身边。
于小蔓不由心酸地哭了起来。她低头朝外走着,没有勇气回头,更没有勇气再看男孩一眼。
她想,这男孩实在太招人疼爱,也实在太可怜了。倘若他大声地哭喊,像其他孩子那样躺在地上打滚耍赖,她的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这孩子却始终是不声不响地,只用眼里的泪水讲话,那情景简直令人心碎。
当于小蔓走到敞开着的车门前时,坐在车里的刘丽萍已怒气冲冲地发动了车子。她心有余悸地坐在了刘丽萍的旁边,悄无声息地偷偷抹去了脸上的泪滴。是的,正如刘丽萍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半点也不喜欢这个孩子。否则,她就不会这样绝情地离去,没有抱一抱孩子,亲一下孩子的脸。不仅如此,她甚至没有对孩子说一句温情的话。可那又是个多么让人爱怜的孩子啊!他那大大的眼睛,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的眼神和眼里的泪滴,就像用刀刻在了于小蔓的心里。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刘丽萍为什么会不爱她自己的儿子。一路上,有好几次,她想问问刘丽萍其中的原因,但目光一碰到藏书网刘丽萍那铁青的面孔,涌到嘴边的话,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咽下去。在回来的路上,刘丽萍发疯般地开着车子,车子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跳起高来,吓得于小蔓连连喊着“慢点、慢点”,可刘丽萍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继续着她的飞车游戏。
一路上,于小蔓什么也顾不上想了,只心惊胆战地看着汽车在荒凉的光秃秃的原野上一闪而过,看着几只孤独的小鸟在天际追逐着西斜的太阳。后来,她索性闭上了眼睛,摆出了听天由命的架势。她知道无论自己多么害怕,刘丽萍也不会放慢车速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于小蔓还深深地陷在惊悚之中时,刘丽萍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于小蔓慌忙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已到了金玉别墅3号楼门口。
“刘姐,我下车啦!”于小蔓惊魂未定地说着,伸出一只手想去开车门。
然而,刘丽萍却抢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刘丽萍用威严的目光瞪着于小蔓。不知为什么,于小蔓突然从这目光中看到了一股杀气,她不由自主地从刘丽萍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两眼惊慌地盯着车门。车门紧锁着,车门外直对着的是暮色中黑洞洞的楼道。尽管从车前的挡风玻璃处,可以看见别墅的大门口有小轿车进出,亦有三两对年轻人搂肩搭背地走过,但3号别墅周围却不见一个人影。而由于车子密封的原因,坐在里面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在刘丽萍的目光的紧逼下,于小蔓的身体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
“你害怕我?”刘丽萍大概也觉出了于小蔓的胆怯,便换了一副笑脸问。
此时,于小蔓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鸡啄米般地点着头。
“你怕什么?”刘丽萍依然笑着,但她笑得很难看。这难看的笑容,越发加剧了于小蔓的恐惧。
“我不知道。”于小蔓哆嗦着嘴唇说。
“是因为我对那孩子的态度吗?”刘丽萍竟把自己的儿子说成“那孩子”。不过,在这样问着的时候,她的脸上依稀又显出了往日的神情。“我说过,我不喜欢小孩。还有,他的出生,并没给我带来快乐。相反,让我吃尽了苦头,甚至差点儿死去。”
“是因为难产吗?”这会儿,于小蔓的神经开始松弛下来。她琢磨着刘丽萍所说的“吃尽苦头”的含义,猜想那大概指的是难产。因为她从电视上看过不少妇女因为难产死去。
“从怀孕时起,他就开始折磨我。真的,我压根儿就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可那会儿,我对怀孕一类的事,缺少起码的常识。当我知道自己怀孕时,已没有办法摆脱他了。他出生时,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叫喊了两天两夜……”
“钱哥呢?他为什么不到医院陪你?”
“是呀,那会儿他在哪?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其实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软弱无能、死乞百赖、游手好闲,除了能写几句无病呻吟的诗外,没有半点生活能力。在外面,他不能像一个丈夫那样,为我遮风挡雨;在家里,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决不会弯腰扶起来。他就像是寄生在我身上的一个怪胎,吃我喝我,靠我生活,对我却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人啊,一步走错,便是步步全错。当年,我从偏僻的乡下走进繁华的都市,一下子就迷失在灯红酒绿里。开始只想混出个人样,挣大把大把的钱。后来,在那样的地方呆久了,我开始明白,一个女人要想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仅仅有钱是不够的,还必须找一个有权势的人物当自己的靠山,只有这样,人家才不会看低你。就这样,我嫁给了当时还在海南当兵的钱春阳。我承认,我对这个只有空壳没有灵魂的男人并没有多少感情,我更看重的是他头上顶的那个市长儿子的头衔。我原以为一旦走进市长的家门,我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市长的儿媳妇,从此也就身价百倍了。但我削尖脑袋挤进的这个家庭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垂死的公公,装腔作势的婆婆,傲慢无理的哥哥弟弟和两个尖酸刻薄的妹妹。他们始终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瞧我,把我看成是他们家的女佣。当他们需要从我这里捞到好处而千方百计地利用我时,他们称我嫂子或是弟妹,背地里却总是在非议我,讥笑我。等我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想摆脱这个家庭弃钱春阳而去时,却什么都晚了,他们一方面威胁我,嚷着要告发我。我很害怕这件事被宣扬出去,那样的话,我们两个人就全完了。因此,为了我心爱的男人的仕途,我只能委曲求全;另一方面他们又让钱春阳对我死搅蛮缠,哭天抹泪,寻死觅活……没有办法,我只能硬撑着过下去,因为我不想回到从前那种凄惨的日子里。”
“他们对刘超也不好吗?”不知不觉间,于小蔓开始同情起刘丽萍了。
“是的。他们根本就容不下他。”
“就为这,你把刘超送到了乡下?”
“……”刘丽萍苦笑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他们讨厌那个孩子,甚至希望他死掉。可我不能那样做,既然我把他生了下来,就得把他抚养成人。不过,我还是委曲求全地答应了他们的条件,我让那个孩子姓我的姓,让那个孩子住在乡下。”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尔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用一种于小蔓从未见过的恳切目光望着她,“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于小蔓不解地望着她。无所不能的刘丽萍会有什么事有求于她呢?
“有空时多去看看那个孩子。从白云到福阳镇坐长途汽车也很方便,只四十公里的路程。想想,他也挺可怜的。小小年纪,得不到父爱,也没有多少母爱。其实,我姐姐并不多么喜欢他,她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生活,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形下,才收留了这样一个累赘。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那孩子变得少言寡语,性格孤僻。是的,我对不起他。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也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和我姐姐一点没有相像的地方。其实,她不是我的亲姐姐,她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她是我继母和前夫生的孩子。我母亲死时,我才三岁,为了有人能照看我,父亲当年就把继母娶进了门。”刘丽萍的眼圈红了,“你能想象在继母和比我大四岁的姐姐的威严下,我的处境是多么艰难。假如没有她们,我也许就不会在小小年纪便离开家门,流落他乡了。这些年,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样的侮辱没受过?一件很平常的东西,别人垂手可得,我却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无论在什么人参加的宴席上,我扮演的永远都是女招待的角色。即使在我有了大把的金钱之后,我仍然没有资格跻身于那个破落贵族的行列。”刘丽萍讲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瞧,我把话题扯远了。还是来说说那个孩子的事吧!也许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孩子是在福阳镇出生的。虽然姐姐和我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但除了她还算是我娘家的人外,我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因此,当那孩子将要出生时,走投无路的我只能来投奔她。我在福阳镇医院生下了那个孩子,又把他留在了福阳镇。起先,我姐姐怎么也不肯收留他,在我开出了每月两千元的价码后,她才勉强答应下来。从此,我身上就像套上了枷锁,姐姐和姐夫张开了贪婪的血盆大口,不停地从我身上榨取钱财。我不仅为他们在镇上建起了海产品加工厂,支付了造这座房子的费用,而且还要担负他们家所有亲戚朋友婚丧嫁娶的支出。而这些钱,姐姐都是以照看那个孩子为由索要的……”
“你为什么不把孩子领回去呢?我可以帮你照顾他,我很喜欢他。”于小蔓禁不住抢着说。
“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可我不能……”
“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可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刘丽萍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转尔,又一次用恳切的目光望着于小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愿意常去看望那个孩子吗?”
于小蔓很郑重地点了点头,但她好像仍然没听懂刘丽萍的意思:“你是说让我一个人去看他?”
“是的。我真的不想见他,可我对他还负有一份责任,所以——”刘丽萍说着,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于小蔓满心疑惑地张了张嘴,还想问下去,但这时刘丽萍已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她来到车尾,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皮箱,随手递给正站在楼道口掏钥匙的于小蔓:“喏,把这个先放在你这儿,我明天来取。”
于小蔓顺手接过了小皮箱。她转身打开防盗门时,刘丽萍已钻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刘姐,你不进来坐会啦?”于小蔓大声问。
刘丽萍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关上车门,隔着玻璃窗朝于小蔓挥了挥了,便一溜烟地将车开走了。
于小蔓一走进家门,就闻到客厅里有一股浓浓的油烟味。看来王景方是真的来过了,并为妻子做了饭菜。这让于小蔓感到了莫名的宽慰。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在一年里,还是尽了一回做丈夫的义务。她打开客厅里的电灯开关,把小皮箱放到沙发上,径直走进厨房,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果然,昨晚她收拾得于干净净的灶台和摆得整整齐齐的灶具,全都挪了位。用过的菜刀和菜板上还沾着菜屑,托盘里放着吃剩下的尚有余温的半个馒头,炒菜锅和刀铲已分了家,一个油脂麻花地被扔在水池里,另一个脏兮兮地呆在燃气灶上……虽然整洁的厨房让这个不会料理家务的男人给搞得一片狼藉,锅朝天瓢朝地,但于小蔓并没因此而气恼,想到衣冠楚楚的王景方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忙碌的情景,她不禁哑然失笑了。看样子王景方在这里整整呆了一天,是在给妻子做完晚饭看着她吃完以后,才匆匆走的。否则,吃剩的馒头,就不会还带着余温。让于小蔓更觉好笑的是,王景方在大年初一,也不得不破了一回规矩,没有出门去买那些快餐食品,而是亲自下厨房,操刀主勺地当起了厨师。无论怎么说,大年初一上街去买吃的,都是不吉利的,也是让人不齿的。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这一天,只有乞丐才会吃外面的东西。更何况,大多商家都关门过年,根本就不营业。好在于小蔓提前备下了一大堆馒头,不然的话,这年真不知该如何过了。
于小蔓在水池里洗了洗手,便手脚麻利地洗刷起灶具来。待她把厨房收拾得整洁有序后,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于是,她拿过托盘里那半个馒头,来到客厅里,打开电视,坐到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了起来。
在经历了一天的惊险旅途之后,昨晚她还是愁绪百结的心境此时突然变得一片宁静。家的舒适和安全,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一种难得的满足感。她暂时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只一门心思地看着电视节目,还情不自禁地随着电视里观看小品的观众一块儿乐。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哭声。开始,于小蔓还以为这声音是电视频道串音了,但她侧耳聆听了一会儿,才断定哭声是从院子里传过来的。女孩子的好奇心立刻把她吸引到了厨房的窗前。
此时,大院门口已站了不少人。半明半暗的路灯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两个男人搀扶着,正哭天抢地地大喊大叫。于小蔓刚想看个明白,不料,门外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小蔓,是我,快开门!”
于小蔓听出是田姐的声音,便立刻打开了门。
“田姐,你还没回家呀?出什么事了?”于小蔓看着一脸惊慌神色的田姐问。
“不好啦!唐老师的丈夫吴总裁死了。”
“什么?”
“那个干巴老头死了,是给淹死了。”
“你是说掉到了海里?”
“不是。是在游泳池里淹死的。”
尽管,平日里田姐对这个从不把打扫卫生的她放在眼里且把自己的老娘赶出家门的男人十分不齿,但到了这一步,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深深的惋惜:“听说他是在宾馆的游泳池里游泳时直接过去的。说是淹死的,其实是犯了心脏病。游泳池哪能淹死人。他中午大概是喝多了,下午三点多进的游泳池,是和两个陪游的女人一起进去的,游着游着,他就不见了。等打捞上来,就没气了……对了,小蔓,唐老师说你有她女儿吴婧的地址,你能跑一趟,把吴婧找回来吗?”
“我这儿有吴婧的电话。”于小蔓急中生智地说。
“那就快点给她打电话。”田姐催促着。
于小蔓从抽屉的隐蔽处找到吴婧给她写下的电话号码,便开始拨电话。田姐则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
“电话可能是坏了,打不通,老是嘟嘟地响。”过了一会儿,于小蔓抬起头说。
“那怎么办啊?要不,你还是去跑一趟吧!唉,这一家人虽说跟咱非亲非故的,往常,唐老师站在天上,咱站在地上,可出了这种事,咱总不能站在一边看热闹啊!你说咱不帮她,这院里还有能帮她的人吗?”田姐也不知是在说服于小蔓还是劝告自己。
于小蔓点了点头:“好吧,我这就去!”
于小蔓手忙脚乱地穿好鞋子,便和田姐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院子里,就见那伙人正架着唐老师往家里走。整个大院里,都响着唐老师悲切的哭声:“天哪,你就这样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呀——”
“唉,人到这份儿上,真可怜啊!我这辈子不求别的,就求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田姐望着唐老师离去的背影,叹了 口气说。可这个女人对她的丈夫真的那么有感情吗?于小蔓在心里想。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被唐老师的哭声所打动。只有想到吴婧,想到这个女孩将和自己一样,失去了父亲,从此没有了父爱时,她的心头才涌上一股酸楚。
“小蔓,见着吴婧,先别告诉她吴总裁没了。只说家里有急事就成了,免得让她也哭哭泣泣的。对了,要我和你一起去吗,小蔓?”来到大院门口,田姐看着院外黑沉沉的夜色说。
于小蔓真希望有个人能陪自己一起去,可一想到田姐的丈夫和孩子正等着她回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地方我很熟。我一个人能找到。”她说。
这时,刚好有一辆出租车从门口驶过,田姐冲出租车招了招手,出租车立刻停了下来。
“田姐,我坐公共汽车去!”于小蔓赶忙说。
田姐却不管不顾地把于小蔓推进车里,又从衣袋里掏出十五块钱塞给司机:“师傅,把她拉到和平路5号。十五块钱够了吧?”
“田姐,我不坐出租!”于小蔓仍想下车。
但田姐一边摁着关紧的车门,一边把头探到车窗边说:“小蔓,今晚路上人少,搭出租安全。再说,也能节省点时间。”
一脸厚道的司机师傅回过头看看身单力薄且怯生生的于小蔓,也随声附和说:“别心疼那几块钱,搭个出租,买个放心。要不,你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你妈在家那心还不一直得悬着。”
见于小蔓没有吭声,司机师傅又从挡风玻璃前的台面上拿起一张名片塞给她:“我姓李,这是我的名片,你拿好。要是我服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尽管提意见,打投诉电话也行。这些都在名片上写着。往后需要用车,也请你打我名片上的呼机号,我随叫随到。”
司机李师傅说完这串开场白后,才发动了车子。
“这人真逗!”于小蔓把名片放进衣袋里,偷眼看着一脸真诚的李师傅,脸上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这天晚上,于小蔓从和平路5号回到家里时,已将近午夜。
凭着记忆,她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和平路5号,但,当她摸黑来到三楼吴婧的住处时,迎接她的却是紧锁的房门。她在门外敲了又敲,喊了又喊,门里始终没有回音。但她仍然不死心,又跑到楼下的马路对面,朝着吴婧的窗口张望——那里黑洞洞的一片,没有一丝丝亮光。一开始,她还怀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吴婧是去了男朋友家,或是和男朋友一起在外面逛街,便又回到楼道里,在三楼由花砖砌成的已破败的露台上向外张望。就这样,她在黑暗中望眼欲穿地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就在她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立刻回过身,快步走到楼梯口。此时,她几乎断定来人就是吴婧。
在等待吴婧走上楼来的那一刻,于小蔓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来人气喘吁吁走上楼来的缓慢脚步,在她听来,犹如一声声重锤擂在心上,时间倏忽间变得紧迫起来。她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不知该如何说服吴婧回家,仅仅告诉她“家里有急事”,恐怕很难打动吴婧,她会以为这又是唐老师的花招。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父亲死了,又太残酷了。尽管,吴婧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充满了厌恶,可父亲毕竟是父亲啊!就像她自己每每想起自杀的母亲时,心中的那份痛苦一样……
“你找谁?”就在于小蔓正紧张得不知所措时,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已迎着她走上楼来。
“我找吴婧——就是那个门里租住的一个女孩。”于小蔓指着吴婧的房门说。她也不清楚在黑暗中男人是否能看清楚她手指的方向。
男人显然已明白她要找的人是谁了:“吴婧今天一大早就走了,让我们老两口替她照看房子。”
“她去哪儿了?”
“说是去南方,我们也没细问。你是她的亲戚?”
“这么说她真的走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于小蔓失望地说。
“少说也得半年才能回来。”男人说。
于小蔓没有再问下去。她谢过那男人,就独自下楼了。
吴婧此时也许正和男朋友坐在南去的火车上。他们相互依偎着,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只要她不和家里联系,就得不到父亲已去世的消息。于小蔓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真不知道该为吴婧的离去高兴还是遗憾。她在宽阔的马路上驻足,怅然地抬头望着遥远的天空,在蓝黑的天幕上有几颗星星闪着奇异的光芒,有两颗挨得很近,它们相互辉映着,看上去亲密而甜美。奶奶在世时,曾给她讲过星星的故事。奶奶说,世界上每一个活着的人,天空都有一颗属于他的星星。而当一个人做了坏事时,他的星星就会变得黯淡无光;如果一个人死了,那颗属于他的星星便消失了。现在,天空中属于吴总裁的星星早已殒落了,也许,那颗星星很久以来就没有光泽了;而吴婧和她的男友的星星却越来越明亮。于小蔓猜想,那两颗挨得很近的星星,离自己也最近的星星,就是满怀着对生活的向往,正在南去旅途中的吴婧和她的男友。于小蔓禁不住笑了,她甚至感觉到那两颗星星在向自己微笑致意。只是,那颗属于她自己的星星又在哪儿呢?她的目光在天幕上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却始终没有找到与自己对应的星星。
“你是个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的人。”因此,天空中也没有你的星星的位置。她记起了不久前看过的电视剧中的一句台词。不由叹了一口气,但即刻又安慰自己说,你很快就会找到那颗属于你的星星,过几天你就该去夜大报名了,到那时,秦程会帮你找到它的。
当于小蔓的目光从天空移回到现实中来时,眼前的路又变得十分漫长。公共汽车居然早在十点半之前就停开了,而她身上又没带够搭出租车的钱。没有办法,她只能沿着公共汽车的路线徒步往家赶。好在这个节日的夜晚,天气并不算太冷,但街市上却比往常清冷了许多。除几家酒店仍开门营业外,大小店铺都关门闭窗,全黑着灯。
于小蔓紧挨马路边树阴的暗影里快步走着,一边还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生怕碰上不测。她听阿慧说过,那些喝醉酒的男人常常在半夜里袭击独自走夜路的女人。酒鬼们都是些亡命徒,一旦哪个女人碰到他们手里,就很难有机会逃脱,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失去了理智,酒胆包天,什么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在深夜里独自行走的于小蔓,心里想着阿慧绘声绘色地讲过的这段话,越发胆怯起来,两只眼睛不由瞪大了,死死地盯着每一扇经过的酒店的大门。见大门里没有人走出来,她就松一口气;大门一开,她就赶紧驻足,看走出的是男是女,是一伙人还是一个人,然后再决定是继续往前走还是躲到大树干的后面。
路北一家大酒店的门开了,走出一伙摇摇晃晃的喝得烂醉的男人。于小蔓刚想躲避,却见后面又跟着走出两个年轻女人,她们浪笑着,和那几个酒鬼搭肩搂背地缠到了一起……这反让于小蔓放下心来。渐渐地,她的胆子大了起来,因为她发现凡是夜晚开门的酒店,生意都很红火,总是人来人往,有男有女的,所以,大可不必惊慌。
穿过一条东西大街,按着公共汽车的站牌,她又拐上了一条南北马路。这是一条比较偏僻的街道,既没有灯光闪烁的酒店,也没有疾驶而去的小汽车,马路两旁的建筑物里不见一星星灯光,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整条马路都睡了。这突如其来的静寂,比经过那些酒店门,更让于小蔓胆怯。她一边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加快了脚步,望着那稀疏的几盏昏暗的路灯,她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仿佛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都有一个鬼影在等着她。越想越怕的她,禁不住跑了起来。
路越走越短,前面大概有一百米左右,就又是一条灯火辉煌的东西大马路了。于小蔓这才松了一口气,渐渐地放缓了脚步。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轻微的却有点刺耳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张望——从她右侧的小巷里,走出一个高个男人,起先,男人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仿佛害怕惊醒人们的好梦,就像一个影子飘忽在空气中,那样没有声响和分量。但男人从巷刚一露头,却又撞了墙般地随即背转身,缩回到巷子深处。紧接着,小巷里再次发出了开关防盗门的轻微而又刺耳的声音。随之,又是一片静寂,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于小蔓情不自禁地追着那男人来到了小巷口。她在黑暗中伫立着,许久许久,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梦,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她却固执地认为那个男人就是王亮,在他从巷口探出头的一刹那,她认出了他。
然而,当她在巷子深处走了一个来回后,又对自己的判断不那么自信了。这沉睡中的小巷哪里有一点人走过的痕迹?也许,那只不过是一种错觉。她想。王亮怎么会在这儿呢?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仍为王亮保留着一块地方。她忘不了他,仍然爱着他。
世界上所有不幸发生之前,都没有什么预兆,至于事后人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不过是随心所欲地编造而已。
那个晚上,午夜归来的于小蔓,只在电话里把吴婧已离开白云的消息告诉了唐老师,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顾上说,就又困又乏地上床睡下了。她睡得很香,很沉。等到一觉醒来时,新春的太阳已从窗外射进来。
她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就跑到厨房,给姚秀花和自己做早饭。为了增添一点过年的气息,她倾其所有,一心要把这顿早饭做得丰盛些,不仅煎了鸡蛋,还做了油炸馒头片和辣炒咸菜丝。稀饭是用年夜饭加水做成的,烧开后,仍冒着浓浓的米香味,比起新煮的稀饭毫不逊色。
这天早晨,她的心情出奇的好,昨天所发生的一切,都随着一个好觉给丢到了脑后。她只记着去夜大报名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对她是一个神圣的日子,也是一个崭新而又美好的开端。因此,这一想法让她身心陶醉。她嘴里哼着小曲,用鼻子嗅着煎鸡蛋和炸馒头片那香喷喷的味道,不由胃 ?口大开,恨不能马上大吃大嚼起来。但她还是强忍着口水,先用托盘把姚秀花的早饭端上去。
二楼的走廊上静悄悄的,这说明姚秀花已经醒了。否则,她的鼾声会像雷鸣般在走廊上回荡。大概姚秀花这会儿正努力睁大那双越来越小的眼睛,饥肠辘辘地等待着美餐一顿。尽管她的饭量在不断减小,但食欲仍很旺盛。
于小蔓两手端着托盘走到姚秀花房间的门口时,却见房门是关着的。往常,姚秀花的房门总是虚掩着,从不关紧。她想,这应该是王景方的杰作,昨晚他离开时,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于小蔓只好把托盘放到地板上,空出手去拧门把手。然而,让她大为吃惊的是门把手根本转不动,也就是说,房门给锁上了。于是,她便放开把手,改为敲门,并一迭连声地喊着“阿姨——开门”。
没有回音。当于小蔓情不自禁地把耳朵贴到门板上谛听时,房间里竟没有半点动静。一股曾经有过的恐惧霍地在她的全身蔓延开来。她的两腿开始发抖,血液像是一下子凝固了,手脚变得冰冷。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
现在,她虽然还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预感告诉她,这一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就像母亲自杀那回一样……是的,她早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可她偏偏忽视了这一可怕的现实:其实,那个躺在床上的肥胖女人是有血有肉有思想和灵魂的,一旦她克服了饥饿的威胁,能够站立起来,能够走下楼来拿一把刀,或是在床上直起身子将一条绳子抛向窗子上面的挂钩,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走这条路的。在她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处境,看到自己正处于生不如死的境地时。也许选择自杀,便是她结束生命的最好方式。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她一直在盼望着,期待着,直到她于小蔓一天一夜不归……
然而,在瘫坐了片刻,胡思乱想了一通之后,于小蔓又挣扎着站起身,重新敲门。孩子的稚气给了她勇气,她怀着侥幸的心理对自己说,姚秀花活得好好的,她为什么要自杀呢?也许她是在搞恶作剧,因为我一天一夜没露面,生我的气,想吓吓我。她这样劝慰自己时,就又看到了希望,一边敲着房门,一边对里面的姚秀花说着甜言蜜语的话,一心想哄她开门。可尽管于小蔓口干舌燥地央求了半天,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她的恳求动容,房间里却依然没有一点反响。这一回,于小蔓完全慌了神,先是在转身时,碰翻了放在地上的托盘,稀饭立刻淌了一地;紧接着,她自己又不慎踩在稀饭上,摔了一跤。但她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后,还是逃命似的蹿到楼下,将所有的抽屉都乱翻了一通,也没找到任何一把钥匙。也许是因为这个家不会有外人来的缘故,房间的门是从来不锁的,主人也从来没告诉她,房间的钥匙放在哪儿。焦头烂额之中,她只好抓起电话,拨通了刘丽萍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八下,还没人来接。于小蔓手拿听筒,一会儿咬咬嘴唇,一会儿用手挠挠头发,心里却在喊着:“刘姐,出大事啦!快点接电话呀,快点!”
电话铃声响过十下后,于小蔓几乎要绝望了。就在她打算放下电话时,对方传来一个男人似睡非醒的低沉声音:“请问你找谁?”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口音,于小蔓忙问:“这是刘丽萍家吗?”
“是呀!”
“刘丽萍在家吗?”
“她不在。”
“她是刚刚出门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找她有急事!我是她表哥家的保姆。”
“你打她的手机吧!”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
“那你往公司打电话,看能不能跟她联系上。”不等于小蔓再说什么,对方就放下了电话。于小蔓却不得不重新把电话打过去,因为刘丽萍从没给她留过公司的电话号码。
这回,电话一拨通,对方很快就接了,却显得更加不耐烦了:“你怎么又打到这儿来了。我告诉过你,刘丽萍不在家。”
“对不起,你是钱哥吧。钱哥,你能告诉我刘姐公司的电话号码吗?”急中生智的于小蔓,开始利用她的“甜言蜜语”。
电话那边沉吟了片刻,语气却缓和了许多:“算啦,这会儿她不会在公司里。你还是别往公司打了。”
“那,她会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你问她去!”电话又一次给挂断了。看来刘丽萍暂时是联系不上了。坐在电话机前的于小蔓反倒冷静下来了。她很快想到应该抓紧和王景方取得联系,虽然刘丽萍曾嘱咐过她,关于表嫂的所有事情,都由她一个人处理,不要去烦表哥。可事到如今,于小蔓不得不打破常规了。她心里很清楚,假如姚秀花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是罪责难逃的。毕竟,主人给了她很高的工钱,把病人全部托咐给她护理,而昨天晚上,她却把病人一个人扔在家里长达数小时,从而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但无论结局怎样,于小蔓都不管不顾了。她此时此刻的惟一心愿,就是马上能找到刘丽萍或是王景方,即使这两个人走进门后,就甩给她两个耳光,她也毫无怨言。
她先拨通了114台,查询银行总机的号码。遗憾的是,银行总机的接线员把电话接到行长室后,那里却没人接。但于小蔓一直让电话铃声响着,直到接线员说“行长室没人接听”时,她才问道:“请问,小姐,我怎么才能跟你们行长联系上?”
接线员迟疑了一下才说:“现在是假日期间,行长休息,也许他已不在白云市。我们也无法同行长联系。”
“那,你可以告诉我行长秘书的电话吗?”
“你是行长家的什么人?”
“我——我是他家的保姆。”
对方笑了起来,带着讥讽的口吻说:“你是他家的保姆,都不知道怎么同他联系,我有什么办法啊!”这个接线员大概根本就不相信于小蔓是王景方家的保姆,和钱哥一样,毫不客气地将电话挂断了。
于小蔓再也无计可施了。她手拿听筒,坐在电话机旁发愣。她心急如焚地想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姚秀花,也许已经死了,也许现在还有一丝丝气力,如果马上抢救,还来得及。
在这危急的时刻,于小蔓很不情愿地想到了曾经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江梅朵。上次,正是江梅朵的慷慨解囊,使阿慧免受在派出所过夜之苦,而这一回,在这个放长假过大年的日子里,也许只有近在咫尺的江梅朵能拯救她和姚秀花了。可是,当她决定给江梅朵打电话时,却发现自己早就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硬纸片给弄丢了……
在这个春光明媚和风煦煦的新春的早晨,万物都显示出少有的祥和和安宁。金玉公寓那些昨晚在夜总会和迪吧玩累了的人们此时正在熟睡,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喧嚣,没有汽车进出,惟有几只小鸟悠闲地在树木光秃的枝干上跳来跳去,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大自然的宁静,彼此欢快地啁啾着,寻找着食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对于小蔓来说,却犹如掉进了地狱,她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自己作对。
她先是在江梅朵那儿,吃了闭门羹——她趿着拖鞋满怀希望地跑到10号别墅去按江梅朵家的门铃,五六分钟过去,却没有人给她开门。
紧接着,当她跑回家门口,从衣袋里掏钥匙开门时,却发现自己出门时,根本就没带钥匙。面对着这样的窘境,她真想大哭一场。但她心里明白,在这节骨眼上,自己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就在这不知不觉中,溜走了一个多钟头。
于小蔓再也想不出有谁还能帮自己的忙了。对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田姐正好今天请假回娘家;而那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唐老师,即使没有发生这样的不幸,也不会朝她伸出援手的。在这个城市,她还认识谁呢?王亮,早就成了记忆中的人物;陶珍,不过是王亮曾经的朋友,如今正和财政局长的儿子厮守在一起;还有秦程——这个热情四射的青年也许能够帮助她,可惜,她把电话号码锁在了屋里……
于小蔓是在走投无路、有家难归的情形下,才决定到派出所报案的。其实,一开始,她就想过那个机构,只是,潜意识里一再做着否定的抵抗。她很担心把事情闹大,刘丽萍第一次和她谈话,就警告她要小心处事,以免给大领导王景方造成不良影响。无论从哪方面说,到派出所报案,都不是儿戏,一旦警察介入,这事会闹得鸡犬不宁。如果她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去报警说姚秀花要自杀,警察大队人马驾到,却发现只是一场虚惊,她可怎么收场呢?可眼前的境况却不容她再去想东想西,掂量利弊了……
八、床上的女人失踪了
管区派出所的两个警察没费什么力气就为于小蔓打开了家门。然而,当他们用同样的方法,打开了姚秀花房间的门时,眼前出现的一切,却使在场的人全惊呆了——姚秀花不在房间里。宽大的床上空无一人,只有被子和睡衣散乱地堆在那里。
“你说的危重病人她在哪?”一个警察目光炯炯地盯着于小蔓问。
此时的于小蔓已是目瞪口呆:“她一直躺在这儿。她走不了路,她能去哪儿呢?”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把她从这里弄走了?”职业的敏感使两个警察立刻警觉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房间里的蛛丝马迹。这当儿,于小蔓发现姚秀花一直挂在衣架上的一件深棕色外套和一条深蓝色尼龙混纺裤子不见了。除此之外,卫生间里还少了一双肥大的黑皮鞋。这双皮鞋大概是在姚秀花生病之后,由刘丽萍给她买的。鞋子没有穿旧,而是放旧的。两个警察又让于小蔓逐一打开各种箱柜,看少了什么没有,结果,箱柜里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完好无损。于是,两个警察掩上了姚秀花房间的门,和于小蔓一起来到楼下。其中一个警察用手机很快和市刑侦大队取得了联系,二十分钟后,一辆警车载着市刑侦大队的侦查员刘凯和马森匆匆赶到。
管区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当着于小蔓的面,在一楼的客厅里详细地向刘凯和马森讲了事情的全部过程,算是对他们所执行的任务做了一个交接手续。
姚秀花没有自杀,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震惊之余,于小蔓当然知道性质有多严重。
从危重病人被反锁在房间里,到危重病人失踪,这件事已从事故演变为刑事案件,因此,刘凯和马森这对老搭档回到客厅后,便对一直惶恐不安地等在那里的于小蔓开始了问话。
“病人叫什么名字?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间?”刘凯和马森分别在餐桌两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刘凯直视着坐在对面沙发上低垂着脑袋的于小蔓,对她的表情研究了数秒钟后,才问。
马森从公文包里拿出本子和笔,做着记录。
“她叫姚秀花。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除夕夜。”
“说得具体点。是几点几分。”
“是在我看完中央台的晚会之后,大概……大概十二点左右吧,我上楼时,到她的房间看了看,她正熟睡着。”于小蔓语无伦次地说。
“此后一天一夜,你再也没看过她?”
“是的。”
“这一天一夜,你干什么去了?”
“我和刘姐一起去了乡下。”
“讲详细些,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什么人一起,去了什么地方。”
于小蔓咽下一口唾液,使劲咬了咬嘴唇,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哆嗦得太厉害。
“你不要害怕,慢慢说。”马森从本子上抬起头,轻声说。
听到这句温和的话,于小蔓才渐渐镇静下来。她从昨天早晨说起,讲了自己这一天一夜经历的所有事情。她不想隐瞒什么,再说,她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根本用不着遮遮盖盖。
马森深思了片刻,问道:“你看护的这位病人自己能下床行走吗?”
“她已经有四五年没离开这张床了。”
“她得的是什么病?”
“肥胖病。整个人都变了形。”
“病人能自立吗?”
“我刚来时,她爬着才能去卫生间。近些日子好多了,有时能扶着墙走到卫生间。”
马森不再问了,继续做着他的记录。刘凯接着问道:“病人都有哪些亲属?”
“她有丈夫和一个表妹。”
“这两个人同病人住在一起吗?”
“不!他们都住在别的地方,平时家里只我和病人两个人。”
“这个姚秀花的丈夫不和她住在一起?”刘凯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
“是的。”
“在这一天一夜,病人一直是自己呆在家里吗?”
“昨天,她丈夫来过。是给她做完晚饭后才走的。”
“你的意思是说,昨天病人是由她丈夫陪护的?”
“嗯,我想是这样的。”
“怎么能说是你想呢?也就是说你对此不太肯定?昨天,在这儿你没同她丈夫碰过面?”
“我回来时他已经走了。但我发现厨房给弄得很乱,灶台上放着吃剩下的饭菜。”
这时,马森放下手里的笔,和刘凯交换了一下眼色:“姚秀花的丈夫叫什么名字?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吗?”他问。
“我只知道他叫王景方,不知道他住哪儿。”
“王景方?是人行行长王景方吗?”刘凯追问道。
“可能是吧!我刚来时,刘姐跟我讲过。”
“刘姐叫什么名字?与王景方是什么关系?”
“是王景方的表妹,前面我说过。她叫刘丽萍。这个家方方面面的杂乱事,都由刘姐来处理。”
“刘丽萍?是赫赫有名的广宏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刘丽萍吗?”
“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我只听阿慧说,刘姐是搞房地产的。”
“阿慧?阿慧是谁?”
“刘姐家的保姆。”
“她现在在白云市吗?”
“恐怕不在这儿了。年前她没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刘姐家。不过……”于小蔓心里一惊,差点把阿慧给刘丽萍打恐吓电话的事也说了出来,因此,话到嘴边,她忙打住了话头。她很担心这会把阿慧扯进来,让警察问个没完。何况,刘丽萍曾叮嘱过她,关于阿慧打恐吓电话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过什么?”马森像是看出了于小蔓在有意隐瞒什么,便紧追不放。
“不过……我知道阿慧家在安徽。”于小蔓急中生智地改了口。
“详细地址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刘姐也不知道。其实,阿慧跟我们这边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来帮我打扫过卫生。”
“哦!”刘凯点了点头,像是认同了于小蔓的话,但接着他又问道:“这个家除上面说的几个人外,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听刘凯这样问,于小蔓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王亮的影子。
“没人来。”她很快地答道。她知道一旦说出王亮的名字,警察就要去学校调查,即使王亮再清白,和警察沾上边,也就说不清楚了。
“那么,都有谁持有这个家的钥匙呢?”
“大概刘姐和王景方都有这儿的钥匙。”
“你能告诉我们这两人的联系电话吗?”
“王景方从没给我留过联系电话。我只有刘姐家的电话号码。”于小蔓痛快地将刘丽萍家的电话号码讲了出来。
刘凯又一次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对于小蔓说:“今天的调查就到这里。在姚秀花没有找到之前,你最好不要离开这儿。如果有什么新情况,希望你能及时地跟我们取得联系,这是我们的联系电话。”刘凯说着,就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于小蔓。
于小蔓看着已合上本子,站起身准备离去的马森,用试探的口气问:“大哥,我家阿姨她到底去哪儿啦?她会死吗?”
马森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下任何结论。不过,事情很快就会弄清楚的。希望你能积极地配合。”
于小蔓没有回答,只是用茫然的目光看着两个警察走出门去。
又一个黑夜降临了。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于小蔓不仅没有离开过家门,而且没有离开过客厅。她惟一做过的一件事是,往刘丽萍的家里不停地拨电话。只是电话根本就没人接听。
昨晚,刘丽萍跟她分手时,让她把红色小皮箱放在家里暂存一天,说今天来取,可如今一天过去了,小箱子依然躺在沙发上,刘丽萍却没了踪影。天黑之前,于小蔓还不时地看一眼那只箱子,一直对刘丽萍会突然到来抱有希望,夜正慢慢地走来,这凝重的夜色也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她心存的那一份奢望。
于小蔓把这只占不了多少空间的小箱子往长沙发的一头推了推,脱掉鞋子,半坐半躺地偎在沙发上。她被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也吓坏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近几天自己所经历的点点滴滴,一心想找出哪怕是一丝一缕的与姚秀花的失踪有着因果的原由。可越想脑子里越乱,那些七零八落的事情很快被缠绕在一起,成了一团理不开的死结。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离奇的事情呢?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行将就木的姚秀花怎么会失踪?在这个世界上,谁会对姚秀花感兴趣,除非……除非有人为了钱绑架了她……但这是不可能的,绑匪不是天兵天将,首先,他们没有家门的钥匙,其次,门窗并没有遭到破坏。他们在不留任何痕迹的情形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姚秀花抬出这个房间。所以,能把姚秀花弄出家门的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家门的钥匙,二是对这个家较熟悉。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阿慧?王亮……这一男一女的面孔交替着在于小蔓的眼前晃来晃去。在她所认识的熟人中,这两个人都有绑架姚秀花的条件,因为他俩和于小蔓在一起呆的时间最长,也很随便。她信任他们,所以,从来没想过要提防他们。如果他俩想配一把家门的钥匙,有的是机会,随时可以利用于小蔓在厨房里做饭的空隙,将肥皂摁在放在茶几上的钥匙上取坯。电视上许多好人坏人都这么干,对这一套方法于小蔓并不陌生。还有,这两个人都有作案的动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急需弄到钱。在这方面,阿慧似乎比王亮更有办法。阿慧那只小脑袋总在想着弄钱的办法,也能想出许多歪点子,前些日子,她敲诈马艳芳;现在,又敲诈刘丽萍。不过,王亮的嫌疑也很大,他的突然消失,也许正是他想实施这一步的开始。从某些方面说,王亮比阿慧更想弄到钱。毕业在即,这个出身贫苦的农村大学生要想留在城里,手里必须有一大笔钱,才能打通各种关系。于是,人行行长的夫人姚秀花就成了他的猎物,而于小蔓则成了他得到猎物的跳板。他很快取得了于小蔓的信任,把他当成了自家人。他顺利地走进了这个家门,第一步先是配好了这个家的钥匙,第二步便是等待动手的时机。初一这天作案,的确有很多便利条件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他都可以冒充拜年的人,混进金玉花园。当然,一开始他可能会试探着往这儿打电话,如果家里有人接听,他就会把电话放下,见始终无人接听,便胆大妄为起来。他大摇大摆地来到家门口,先是装模作样地敲敲门,然后便自己动手开门……只是,他是通过什么方法把姚秀花弄走的呢?花言巧语地骗她上钩,说是要送她去医院看病?在取得了她的信任之后,扶着她离开了大院?要么是让她服下安眠药,等她睡死后,背着她离开了大院。昨天夜里,人们都在忙着欢庆节日,没人会关心都有谁从这个大院里进出过……
于小蔓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越想越觉得王亮可疑,她甚至将这一切同昨晚在小胡同口产生的幻觉联系在了一起。谁能肯定她不是真的遇见了王亮?也许姚秀花就被藏在小胡同里的某一扇紧闭着的防盗门里。那会儿王亮刚好作案归来,惊弓之鸟似的到外面探听风声。只是,小胡同里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与王亮同流合污的犯罪?想到这儿,于小蔓很后悔自己没有在小胡同多呆一会儿,从每一扇门的缝隙中捕捉动静。可当时她只以为那是幻觉,以为王亮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但姚秀花的神秘失踪,却不能不让她胡思乱想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于小蔓甚至惊悚而又清晰地在自己的眼前演示了王亮作案的全过程。然而,当她的目光与记忆中的王亮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相遇时,她犹豫了,禁不住为自己的演示感到了深深的愧疚。虽然王亮负心地离她而去,可她也不能往坏处去想他啊!像王亮那样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即使再穷,也不会做这种卑鄙无耻的事。还有阿慧也不至于糊涂到这份儿上,因为阿慧比于小蔓更清楚,绑架姚秀花这样一个废物,是没人会出赎金的,包括姚秀花的丈夫王景方。
那么,将姚秀花从床上弄走的人会是谁呢?又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于小蔓胡思乱想了一通之后,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时间就在这百思不得其解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于小蔓的眼前一片黑暗,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因此,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眼下,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部静若处子的电话机上,她幻想着它会突然响起来,从电话的那边传来王bbr>..景方或是刘丽萍的声音……然而,一天过去了,这两个人也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音信全无。
当黑夜蓦地降临到客厅里时,于小蔓不由打了个哆嗦。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打开了电灯开关,客厅里一片光明,但她内心的恐惧却越发加重了。她蜷缩在沙发上,惊骇地听着楼上楼下的动静。此刻,她却害怕电话铃响了,黑夜是坏人作恶的好时机,她担心会在电话里听到绑匪恶声恶气的讨要赎金的声音。这样的情形,她在电视里看过多次,因此,今夜她连打开电视机的勇气都没有了。于小蔓的不眠之夜开始了。她不敢上楼睡觉,害怕与姚秀花空空的房间为邻。她无助地望着窗外的黑夜,不知道谁会帮助自己,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捱多久。
窗外静悄悄的,除了风声,这个大年初二的夜晚,在喧腾了一阵过后,万物都进入了梦乡。这倏忽间的静寂,更增加了于小蔓的恐惧和不安。别墅内外越是宁静无声,她越是想捕捉到一些微小地声音。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耳朵一直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惕,生怕一时疏忽,漏掉什么可疑的动静。
她就这样紧绷着神经,毫无睡意地苦熬着这个漫漫长夜。有那么一会儿,她的思维像是凝固了,一动不动地停留在“绑架”这个词上,想绕过去或是清除掉,都是不可能的。
然而,是福是祸都是躲不过去的,就在于小蔓担心绑匪会打电话要赎金的当儿,沉默了一天的电话铃声突然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仿佛一个垂死的人听到了丧钟,于小蔓全身猛地一战,赤脚跳到了地上。她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哆哆嗦嗦地看着响个不停的电话机,迟迟地不敢去接。
电话铃响了十几声后,终于挂断了。面对着这戛然而止的铃声,于小蔓又有些后悔了。她想,也许她应该去接那个电话,听听绑匪说些什么。尽管她不能给绑匪任何答复,至少能知道绑匪有什么要求,不幸的姚秀花是否还活着。在弄清这些情况后,她就可以给那两个警察打电话,求他们设法救出姚秀花……于小蔓正懊悔不迭地想着自己放弃接听电话也许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很有可能错过了打救姚秀花的时机,刺耳的铃声又响了起来。这一回,于小蔓决定豁出去了,她使劲咬了咬嘴唇,努力控制着不让双手哆嗦,猛地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喂,是小蔓吗?”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于小蔓先是一愣,随即听出这是唐老师的声音,忙应了一声:“啊,是我!”那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来。
于是,唐老师在电话里开始了呜呜咽咽地哭泣。
于小蔓手拿话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迭连声地叫着:“唐老师,唐老师……”
“小蔓啊,人怎么会这样绝情啊!我家婧婧从小到大,我把她放在手心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她翅膀硬了,却不把我当事儿……天哪,这狠心的孩子,就这么走了,扔下她亲妈不管了……吴总裁去了,我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寡妇,婧婧她没有权利离开我呀!不行,我要去告她,上法院,明天就去……我要让法官把她判给我……小蔓,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你肯定知道,只是不愿告诉我,要不就是婧婧不让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不要怕,小蔓,你只管把她的去向说出来,我会付你钱的。小蔓,你开个价吧,只要你告诉我婧婧去了什么地方,你要多少钱都行。我手里有的是钱,我告诉你个实数儿,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啊!你知道我有多少钱吗?小蔓,你听好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有三百多万,你信不信?原本这些钱我都是为婧婧攒的,只要婧婧回到我身边,我把钱全给她……你快说呀,小蔓,婧婧她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于小蔓冷冷地说。不知为什么,这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半点也引不起她的同情。
“你在撒谎!你这个乡下孩子也跟着城里人学坏了,学会了讲假话。你怕我不付你钱是不是?你太小瞧我了。我唐淑媛是堂堂的人民教师,人民教师从来说话都是算数的,你开个价吧,我马上把钱付给你,咱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不心疼钱,没有了女儿,我要钱干什么?我要钱有什么用?你开个价吧,小蔓,我马上去给你送钱,你快说要多少……”
“唐老师,吴婧只说要去南方,这我早就告诉你了。至于具体的地址,我真的不知道。要是我知道,决不会对你隐瞒的,请你相信我。”于小蔓耐心地解释着,对电话那边唐老师的滔滔不绝的“诱导”,她真有点招架不住了。
“你骗我!你这个小乡巴佬也敢骗我!我早知道你这个乡下小妮子是穷疯了,才跑到城里来搞阴谋诡计的。你对我早就起了歹心,盯着我手里的钱包,先是向我借,我没撒手,你就教唆吴婧合伙来迫害我,剥夺我的亲情,想让我精神崩溃,是不是?……你这个丧尽天良的臭婊子,你害死了我丈夫,逼走了我女儿,弄得我家破人亡……你不要以为上边把吴总裁的死定性为劳累过度引发心脏病,就能遮人耳目,把这一大丑闻盖住……你这臭婊子,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死在你的身上,你这个下流东西,他是活生生让你给折磨死的,我心里一清二楚,你和他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我要告你!我要告你……反正吴总裁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给我钱了……上边害怕给优秀企业家脸上抹黑,害怕败坏了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的名声,我不怕,反正他已经死了,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黑的就是黑的,是让你这个臭婊子给弄黑的……我要告你!我要告你……”
电话里,唐老师仍在歇斯底里地呐喊着,可这边于小蔓却早已放下了电话。因为不管她怎样解释,都是白费口舌。堂堂的人民教师唐淑媛已经疯了,疯了的唐老师便不再咬文嚼字瞻前顾后地讲话。也许斯文扫地、破口大骂使她变得更真实,也更贴近本我。只是,于小蔓一时还无法适应这种真实。听着电话那边唐老师口吐的真言,她反以为是些胡言乱语,竟吓得手足无措,慌不迭地扔下了手里的话筒。她很害怕再听下去,尽管,丧失了理智的唐老师泄露的都是些“天机”,可这个不谙世事的乡下女孩却完全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儿。假如于小蔓当时能把唐老师的话用电话上的录音机录下来,或是偷偷做个记录,转手卖给外地的小报记者,她肯定会大捞一笔,最起码唐老师接下来的命运也不会那么惨。遗憾的是于小蔓不懂得这些“天机”的价值,她不想听唐老师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就那么不假思索地把电话给挂断了。再说,眼下她自己的烦恼够多了,她更关心的是姚秀花的命运,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接听绑匪的电话上,至于唐老师和那个“臭婊子”的纠葛,与她有什么关系?她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两样?于小蔓惟一在心里暗暗庆幸的是吴婧已远远地离开了白云市,远离了这些缠人的烦恼。她祈求上苍永远不要让吴婧听到她母亲的胡言乱语,永远——
这一夜,绑匪的电话始终没有来。
当窗外的路灯光变得黯淡,天色渐渐明亮时,于小蔓那紧绷着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了。不知不觉中,她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剧烈的响声给惊醒了。她浑身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却发现正午的阳光已洒满了半个客厅。
睡眠有时是医治烦恼的最好良药。此刻,还沉浸在美好梦境中的于小蔓,对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已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她懵懵懂懂地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前的明晃晃的阳光,首先想起来的是自己还没给姚秀花做早饭。于是,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想翻身“下床”,却不料两只脚一下踩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我怎么睡在了这?”一时间,她给弄糊涂了。直到门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才猛地醒悟过来。
“喂,屋里有人吗?请开门!”一个男人喊着,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会儿,于小蔓彻底清醒了。她蓦地记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那颗刚才还被美好梦境浸泡着的心,立刻又变得阴郁起来。
她趿着拖鞋,慌里慌张地来到门口,为两个等在门外的警察打开了门。
走进门的刘凯和马森不约而同地看着披头散发毛头赤脚的于小蔓。
“你一夜没睡?”马森问。与此同时,他还看见了天花板上依然亮着的电灯。
“我害怕!”于小蔓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喂,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你快去梳洗一下,我们还有话问你。”刘凯用命令的口气对于小蔓说。
于小蔓这才难为情地看了看自己衣衫不整的上上下下,壮着胆子上了二楼。
马森关了电灯,和刘凯一起坐在了沙发上,耐心地等待着于小蔓走下楼来。
“她看来被吓坏了,竟连电灯也不关,就睡在了沙发上。”马森同情地对刘凯说。
“你认为姚秀花的失踪,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吗?”刘凯依然一脸严肃地问。
“是的,直觉告诉我,她是无辜的。”
“可你不觉得她有意隐瞒了一些事情吗?”
在白云市刑警大队,刘凯和马森是一对很有名的搭档,他俩一大一小;一个经验丰富,一个科班出身;一个沉稳细致,一个精明果敢,两年前,在侦破迷雾重重的副市长朱友朋被害案中,他们凭着智慧和经验加密切的配合,识破了犯罪分子的一系列阴谋,从而揪出了一群吸血鬼和蛀虫,为此曾双双荣立二等功。如今,他们又接手姚秀花失踪案,开始面对的仍然是重重疑团,其难点比朱友朋被害案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此案却毫无头绪。在对金玉别墅的保安和住户的调查中,没有半点收获,这个姚秀花像是从天空中飞走的,人人都否认看见她走出了这个大院。而几个可能与此案有关的人员,也仿佛像姚秀花一样失踪了,王景方、刘丽萍的手机全关着,电话没人接,人呢,也不见影儿。究竟是在本市还是外出了,没人能讲清楚,更奇怪的是,刘丽萍的丈夫钱春阳,对自己妻子的去向也是一问三不知。另外,他们在由人民银行买下的属于王景方名下的高级宿舍楼里,也扑了空。问看门的保安,那人说王景方从没在这儿住过。也就是说,王景方除金玉别墅和这座高级小楼外,还有别的住处。可这一住处又在哪儿呢?
对于刘凯的发问,马森不置可否,他只是紧锁眉头,苦苦地思索着。
刘凯还想与马森探讨几个问题,这时,草草梳洗过的于小蔓腋下夹着被子,走下楼来。
“你这是干什么?”马森抬起头,不解地问道。
“我……趁你们在这儿把被子搬下来,我一个人的时候,不敢上楼。”于小蔓吞吞吐吐地说着,就把被子搁在了贴墙放着的一把餐椅上。
“大白天的,你怕什么呢?”刘凯问。
于小蔓局促不安地站在餐桌旁,咬着嘴唇:“我怕我家阿姨……我总觉得她像是已经死了,她……她的鬼魂就在她的房间里……”
马森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也说不清楚。我家阿姨要是还活着,绑匪怎么不来要赎金呢?”
“哦,你认为你家阿姨是被绑架了?”刘凯认起真来。
“只能是被绑架了,要不,她能去哪儿?”
“绑架的目的呢?”
“要钱呗!”于小蔓见警察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胆子便大,起来。
“你家阿姨有钱吗?”
“她没钱,可她丈夫是银行行长,当然有钱啦!”
“银行行长就该有钱吗?银行里的钱是公家的,并不属于私人所有。”马森用调侃的语气说。
“可如果没钱,哪能买得起别墅?还有,我家阿姨每月光吃汉堡包就要花一千多块钱呢!”
“好吧,就算你说对了。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在你熟悉的人中,有谁会绑架姚秀花呢?”
“这我说不好!”于小蔓的目光躲开马森和刘凯的眼睛,心虚地望着窗外。
刘凯见于小蔓对这个敏感的问题有些惶惑,就换了一个角度问:“那么,都有谁知道姚秀花这个行长夫人住在金玉别墅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除了王景方和刘丽萍就是阿慧了,可阿慧不可能绑架姚秀花。”
“说说理由。”
“因为阿慧知道姚秀花没有钱,即使绑架了姚秀花,也不可能从她丈夫王景方那儿拿到赎金。”
“为什么王景方不会出赎金?”
“他并不爱她的妻子。他对妻子只有义务,没有感情。不然的话,他不会把妻子丢给我的。我看出来了,他并不真正关心她,偶尔回来看看,问问她的情况,只是为了做做样子。”
刘凯和马森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对这一点,他们通过一天一夜的调查,似乎已早有察觉。
“想想看,还有谁了解这里的情况?你不用担心会把朋友扯进来,这没什么。作为案情调查,总要询问一些与当事人有关系的人,但清白的人是不会被抹黑的。”刘凯耐心地进行着启发,并示意于小蔓坐到餐椅上,慢慢谈。
此时,于小蔓的脑海里又一次闪过王亮的影子。在两个警官的追问下,她似乎被逼进了死胡同,所有与她与这个家有关系的人,她都在心底默默地过滤了一遍,像田姐、吴婧、江梅朵和唐老师这些人,很快就被她从嫌疑人的名单上抹去,最终,只有王亮的名字孤零零地裸露在名单上,显得那么扎眼。
“你想起来了吗?”过了一会儿,刘凯问。
于小蔓抬起头,看看刘凯,又看看马森,然后,便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认识的熟人中,不可能有人绑架姚秀花。田姐是物业公司的清洁工,人很正派,其他人都住在金玉别墅,而且都是女人,日子过得比我家阿妻阔绰得多,她们有什么必要去犯罪。再说,她们都没有这个家的钥匙。”
“姚秀花有亲戚吗?”
“没听说过。也从没见有亲戚来。”
马森沉思了半晌,问话又回到了原来的主题:“那你为什么认定姚秀花是被绑架了呢?”
于小蔓踌蹰了一下:“我只是担心……”
于小蔓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我只是担心有人配了这个家的钥匙。”
“这人会是谁呢?”马森紧迫着问。
于小蔓再次用求救的目光看着两个警官:“这会儿我的脑子里很乱,能容我再想想吗?”
“好吧!你想起来就打电话告诉我们。你提供的任何一点线索,对寻找姚秀花都有帮助。万一她真的像你预感得那样,是被人绑架了,而我们又贻误了最佳解救时间,那样的损失是无可估量的,后果是无法补救的。人命关天,你明白吗?”
于小蔓心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刘凯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瞪着于小蔓问:“昨天到现在,王景方来过电话吗?”
“没有。我也一直在找他。你们知道他在哪儿吗?”于小蔓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
“我们暂时还没同他联系上。刘丽萍呢?她也没同你联系?”
“也没有。我往她家里打了电话,根本就没人接。如果你们找到了她,千万让她给我来个电话,我都快急死了。”
两个警官答应着,站起了身。
见他们要走,于小蔓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刘凯看了一眼放在餐椅上的被子:“今晚你仍要睡在沙发上?”
“嗯!”于小蔓低下头,一脸的沮丧。
马森禁不住宽慰她说:“姚秀花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还不能下任何结论,你别胡思乱想。有什么情况就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随时赶来帮助你。”
于小蔓连连应着,两个警官这才放心地走出门去。
于小蔓游魂似的走在街头时,已近午夜时分。
此刻,她已不再感到胆怯,相反,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走,要比一个人呆在家里心安得多。
不过,她不是为了躲避恐惧才深更半夜地出门的。上午,两个警官走后,她就下定决心要弄清一件事——前天夜里在小胡同发生的那一幕,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幻觉。她固执地认为如果那个人真的是王亮的话,在今晚的同一时刻,他一定还会出现的。只要找到王亮本人,就能弄清他是否绑架了姚秀花。她必须亲自弄清楚这一切,否则,她会后悔一辈子。的确,正如两个警官所说的那样,贻误了救助的时机,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那样的话,姚秀花就会死去,而死去的人是不能复生的。于小蔓无力去承担这样的结局。但,她又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形下,把对王亮的怀疑告诉两个警官,一旦她的怀疑是错误的,那么,她与王亮的友谊就全完了,她同样无法面对王亮的谴责和自责。
随着春节的一天天过去,年味逐渐淡了,城市的夜也重新热闹起来,不少店铺里亮着灯光,各种牌子的小汽车在马路上急驰而过,俏皮的司机偶尔按响的喇叭,使这个春夜更增添了一番情趣。大多酒店都开始开门营业,酒店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这使于小蔓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
然而,当她沿着前天夜里走过的路线,来个小胡同口时,心情就像在夏天里遭遇了一场冰雪一样,霍地冻成了冰点。
胡同依然像前天夜里一样的万籁俱寂。没有灯光,天地与黑暗浑为一色,与街面上的繁华和喧嚣相比,这儿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静静地安睡在城市的一隅,没人光顾,被人遗忘。
于小蔓停下脚步,站在胡同口,茫然地望着胡同内黑洞洞的无限延伸的夜,内心泛起一种无名的恐惧和孤独。
她觉得有点冷。便把身体靠在了胡同口的墙壁上,坚硬的墙壁似乎能减轻寒冷的侵袭,也能为她增加一点胆量。
她就这样瑟瑟发抖地贴着墙壁站着,不时看一眼漆黑的胡同,一时间竟没有勇气像前一夜那样走进去。
没有哪怕是一丁点儿声响。这奇异的宁静,反而加剧了于小蔓的恐惧心理。她觉得自己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又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兔子,竟是如此地惊惶不安。
“你害怕什么呢?”她在心里问着自己。你害怕王亮真的会从某一扇门内走出来吗?答案是“是的”。她爱他,她希望那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王亮永远永远都不会在这个充满着死亡气息的小胡同里出现。
于小蔓正漫无边际地想着,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汽车轮子辗压马路的沉重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轻微的开关车门的咔咔声。这突如其来的响声猛地将于小蔓惊醒过来。她抬起头,不安地朝着响声发出的方向张望。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汽车的影子。也就是说,汽车是停在了另一条街上。她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小胡同里,她不想听到任何响声。可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在这里苦苦等待呢?她想还给王亮一个清白,为她自己证实王亮是清白的。从而,彻底消除心头的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就让这样的沉寂一直持续到天亮吧!她在心里祈求着上苍。那样一来,她就可以用坦荡的目光去迎接警官们犀利的目光,也可以坦然地将脑海中名单上王亮那个孤零零的名字彻底抹掉了……然而,就在于小蔓真诚地向上苍祈求的当儿,在她的耳畔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很奇特,是那种千层底鞋踩在马路上的沙沙的声音,急促而又迟钝。于小蔓的神经立刻绷紧了,身子就像一条受惊的小蛇一样,不由自主地紧紧地佝在墙壁上,看上去就像是与墙壁融为了一体。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可于小蔓依然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原来那人是从小胡同侧面的一条小街上走过来的,几座楼房挡住了于小蔓的视线。不过,根据脚步声可以判断,那人正朝着她走来。
于小蔓的心跳加速了。她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尽管她身上穿的这件黑不黑灰不灰的旧毛衣,很容易给对方造成错觉,把她当成墙壁而忽略,但假如那人直冲着小胡同走来,又有着十二万分的警觉,势必会发现她的。因为,她就站在胡同口的墙边。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于小蔓猜测那人快要走出楼房间的甬道,拐上眼前的小街了。不能再迟疑了,她发现离小胡同几十米的地方,有一个车库样的大铁门,铁门上方突出的一块长檐下落了一大片暗影,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为了不惊动对方,她弯下腰,脱掉了脚上走起路来咯吱咯吱作响的皮鞋,拿在手里,赤着袜底,一口气跑到了暗影下。
于小蔓刚刚把皮鞋重新穿到脚上,那人便从一幢楼房的一角露出头来。
“江梅朵!”
于小蔓差点喊了起来。她不相信地揉着眼睛,以为这又是幻觉。
江梅朵迈着急促的脚步,一步步向于小蔓走近。她的头上包着一块灰蒙蒙的头巾,脖子怕冷似的紧缩着,身子微微前倾,脚步就像猫一样,迈得又快又轻。除了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于小蔓不仅能看到她的着装,而且还弄明白了她脚上穿的实际上是一双昂贵的牛皮软底皮靴。这双皮靴就摆在赛尔商厦的橱窗里,带点蓝头的深灰色,每回于小蔓从那儿经过,都会羡慕不已地站在橱窗前端详良久。商厦的服务员告诉她,这双皮靴要上万块呐,真正的意大利进口货,又美观又轻便,穿在脚上就跟穿了一双精纺的棉线袜一样舒适。只是在这个城市,没有几个人能买得起。进了两双这样的靴子,其中的一双让一个女人买走了,这一双摆在橱窗里,就是卖不动。后来,有一天,于小蔓便从自家厨房的窗前,看到了江梅朵脚上穿着这双皮靴,走在大院的甬道上——江梅朵家里就像拥有一台造钞票的机器,只要她喜欢,没有什么东西是她买不起的。当时,于小蔓曾不无妒忌地想。
江梅朵快步走着,身上轻薄的淡紫色大衣的下摆在微风中有节奏地来回掀动着,这件大衣于小蔓也见过几次。它的款式有些特别,腰身的剪裁带着古典风格,江梅朵穿上它,身材显得异常挺拔、秀长,就像电视里演的那些二三十年代的巴黎女郎。此时,江梅朵走起路来步子有些大,看上去不似以前那么优雅,那么风情万种,但仍不失风韵和魅力。
江梅朵离于小蔓越来越近了。她是从胡同的左侧方向走过来的,如果她直接走迸小胡同,就不会跟躲在胡同右侧的于小蔓遭遇。只是,眼下于小蔓还不能断定江梅朵会直接拐进小胡同,还是要一直往前走。倘若江梅朵的目的地不是小胡同,而是这条路的前方,那于小蔓势必就会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她的面前。即使于小蔓有隐身术,恐怕也很难逃脱擦肩而过这一关。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当江梅朵从她身边走过,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时,即使江梅朵没有发现她,她自己也会忍不住弄出些声响来。而当她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江梅朵面前之后,结局又会是怎样的呢?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于小蔓紧张地注视着江梅朵清晰可见的微微前倾的身体,额头卜刷地冒出了冷汗。
就在于小蔓惊惶失措的当儿,江梅朵的一只脚已踏进了小胡同的边缘。谢天谢地。于小蔓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但紧接着,她全身一激灵,又猛醒过来。这深更半夜的,江梅朵不呆在她舒适的豪宅里,到这僻静的小胡同来干什么?未泯灭的童心使于小蔓采取了大胆的举动,她再次脱掉脚上的鞋子,放到铁门门口,赤着袜底,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来到了小胡同口。她机警地看看走在胡同里的江梅朵,迅速地潜入胡同内,把身体隐在人家的稍稍突出的门框后面,两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江梅朵的动静。
此时,江梅朵已来到一户人家的防盗门前,这户人家大概离胡同口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她停下脚步,尔后,扭过头,朝着胡同张望了一下,这才抬起胳膊——但她没有敲门,而是变戏法似的拿着一串钥匙在开门。像是熟门熟路的样子,门很容易就打开了,江梅朵一闪身便缩了进去。
几乎是在江梅朵关门的同时,于小蔓借着关门声的掩护,飞也似的跑了过来。
防盗门已关上了,门里门外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于小蔓目瞪口呆地望着纹丝不动关得紧紧的防盗门,却不再怀疑自己这又是幻觉了。此时,她几乎可以断定,王亮前天晚上就走进了这座房子……
江梅朵——王亮,王亮——江梅朵居然搞在了一起。他们同时在午夜出现在这偏僻的陋巷里,他们在干什么?鬼混?也许是吧,可他们有必要跑到这样一个龌龊的地方吗?江梅朵和王亮是单身男女,如果想鬼混,尽可以在光天化之下,没人能约束他们。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们在躲避谁呢?是怕她于小蔓吗?不,她于小蔓算是王亮的什么人,又有什么权利阻止他们鬼混呢……那么,会是他俩合伙绑架了姚秀花?这似乎也讲不通。江梅朵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根本不把钱放在眼里;而王亮一旦与江梅朵勾搭在一起,花钱的事也就不成问题了。如此一来,他们绑架姚秀花就与情与理都讲不通了。
于小蔓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冰冷的由石板铺成的地上。她心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想愤然离去,一会儿又固执地想弄个究竟。望着这座几乎是密不透风的房子,有好几次,她想伸手敲门,要不是理智起了作用,她真不知道自己能闯下什么祸来。
于小蔓就这样执拗地立在防盗门外,直到全身都快要冻僵了,她才缓缓地极不情愿地挪动了脚步。
在大铁门口,她穿上了皮鞋,然后,心情沉重地朝着来路走去。
当她踏上马路边的人行道时,突发奇想地想找到江梅朵停在周围的汽车。可她在几幢楼房间转来转去,也没看到汽车的影子,那辆汽车就像是化作泡沫在空气中消失了。后来,为了自身的安全起见,她只好放弃了寻找。
“你去哪啦?”
于小蔓又困又乏地赶回金玉别墅时,刘凯和马森已等在了门口。
“我……”于小蔓边神情紧张地打开屋门,边吞吞吐吐地说,“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害……怕,就……就出去转了一小会儿。”屋里亮着电灯,昨天上午放在餐椅上的被子原样搁在那儿。见此情形,刘凯和马森同时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于小蔓。
“你在说谎!”这一回刘凯的语气变得十分严厉,“我们自昨晚十一点就开始跟你联系,可你家里的电话始终没人接。恐怕你在外面转了不止一小会儿吧!”
于小蔓见很难赖过去了,索性站在那儿三缄其口了。
“你家男主人被人杀害了。”过了一会儿,马森单刀直人地说。
“什么?在哪?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震惊之余,于小蔓一迭连声地问。
“他在玫瑰花园有一套房子,你知道吗?”刘凯没有回答于小蔓的问题,却转了话题。
“不,我从没听说过那个地方。”于小蔓连连摇头,“这么说他是在玫瑰花园被人杀害的。”
“你又说谎了。”刘凯丝毫不理会于小蔓的感受,语气里带着斥责,“几天来,我们一直很信任你,把你的话当成破案的依据,可你小小年纪,却一直在欺骗我们。”
“我没有说谎,更没有欺骗你们!”于小蔓毫不示弱地大声反驳道。
“那你今晚到底去哪儿了?”
“我——”
“希望你能讲真话,这对你有好处。在你做保姆的这个家庭,男主人被害,女主人失踪,你很难逃脱干系。如果你总拿假话搪塞我们,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刘凯冷冷地说。
于小蔓慢慢地坐到餐椅上,用两手蒙住脸,哭了起来。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实际上自己已被卷进了这两宗案子中。刘凯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出了这样离奇的事,她这个做保姆的外来人,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在没有找到凶手之前,她是很难洗清自己的。
“我看你还是讲实话吧。”马森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说,“先讲讲你今晚去了哪儿。”
“我……去了一个地方。”经过一段思索之后,于小蔓决定讲出实情。
“你去了什么地方?说详细点。”
“我不知道那个胡同的名称。它离和平路不远。”
“你去那儿干什么?”
“前天我已跟你们讲过,初一的晚上,物业公司的保洁员田姐让我到和平路5号去找吴总裁的女儿吴婧。我回来时已是半夜,公共汽车停开了。我步行经过那个胡同口时,模模糊湖地看到一个过去的熟人从胡同内探出头来……当时由于那条小街没有路灯,熟人的脸只是一闪而过,因此,我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回到家里,才知道我家阿姨失踪了。也不知为什么,我的脑子里总是出现那个熟人的脸,也就是说,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把我家阿姨的失踪同这个熟人联系在一起。我为自己的这一奇怪的念头感到害怕。为了还这个熟人一世的清白,今晚,我又去了那儿——”
“能说出这个熟人的名字吗?”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他叫王亮,是白云大学法律系的学生,和我是同村,他的妹妹王波是我初中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因为有了王亮这层关系,我才来到了白云市,最先王亮就把我安排住在白云大学法律系的女生宿舍里。他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对待我,所以,我很感激他。后来,我找到了在金玉别墅做保姆的工作,王亮时常来看我,和我一起度周末……”讲到这儿,于小蔓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又像是不愿在这样的场合讲述自己和王亮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温馨的时光。
“你家主人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请接着往下讲。”
“在初秋的一个周末,是个沙尘暴天气……就在这餐桌前……王亮吻了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你去找过他吗?”
“我给他打过多次电话,可接电话的人总是回答‘他不在’。”
“后来呢?”
“初一的晚上,我意外地遇见他,但还不等我回过神,仔细看清楚,眨眼工夫,他便在那条小胡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昨天夜里,我早早地去小胡同口等候——”
“你等到他了吗?”
“我没有等到他,却见到了另一个人——一个住在金玉别墅10号楼的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
“江梅朵。”
“你说的是曾经在电视台做英语节目主持人的那个江梅朵?”
于小蔓想了想说:“是呀!”
“她也住在这个院里?”
“嗯!”
这时,刘凯好像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个江梅朵去年不是还被评为白云市十大杰出青年吗?”
“十大杰出青年?不会吧!”于小蔓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你没听说过?”马森进一步解释道,“前年,她从国外深造回来,正赶上闹旱灾,向白云市捐献了二百万元人民币。”
“我只知道她是搞艺术品收藏的。”
“哦!你跟她很熟吗?”
于小蔓犹豫了一下:“不,我只是在院子里跟她碰过几次面,讲过几句话。”
“快说,她到那儿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眼看着她走进那个小胡同,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防盗门,把身子缩了进去——”
“她没有发现你?”
“没有。她是从胡同的左边走过来的,我则躲在胡同右边的一个暗影里。”
“当时大概是几点钟?”
“半夜一点左右。”
“江梅朵是步行到那里的吗?”
“她可能是开车去的,只是把车停在了别的地方。我听到了开关车门的声音,却没找到她的车子。”
“你认为江梅朵在小胡同出现,与王亮有关吗?”
“是的。现在我确信初一晚上见到的那个人就是王亮。他和江梅朵进的是同一座房子。”
“可这两个人又是怎么认识的?”
“我说不清楚。”
“他们与姚秀花的失踪有联系吗?”
“本来,我一直认为王亮与我家阿姨的失踪难以扯清。因为他毕业在即,想留在白云市,急需要打点,家里又无法给他提供那么多钱。还有,他是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又有盗配别墅钥匙的机会,绑架我家阿姨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可江梅朵的出现,把我的想法全搞乱了。假如王亮是和江梅朵混在了一起,他是不会缺钱用的,完全用不着铤而走险。”
“现在你还能找到那个小胡同吗?”
“能!我们马上去吗?”
“你先睡一会儿,如果我们需要去那个地方,会来找你的。对了,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知道王景方在玫瑰花园有一套房子吗?”
“我真的不知道。”
“据调查,王景方在玫瑰花园是和一个女人同居,你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女人吗?”
“没听说过。我家男主人回来时,总是匆匆忙忙的一个人。听刘姐说他很孤独,很可怜。”
“这么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你再仔细想想,看能否想起些与此案有关的人和事。”
“好吧!”
两个警察刚欲告辞,于小蔓又叫住了他们:“大哥,我家女主人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出了王景方被害案以后,她的案子已移交给了刑侦大队的另两个同事,我俩的主要任务是侦破王景方被害一案,不过,这两个案子是分不开的,必须密切配合。如果今天再找不到一点线索,我估计就该在各媒体和网络发布寻人启示了。对了,你能提供一张姚秀花的近照吗?”
“她自从生病后,就没照过照片。身份证上的照片是她年轻时照的。”于小蔓说着,就打开抽屉,取出了夹在一个塑料皮里的身份证,“你们看,照片上的女人一点不像她,那时候她很瘦。”
刘凯接过姚秀花的身份证,看了看,又递给了马森:“总能找到她的影子的。”
两个警察走后,于小蔓首先检查了电话上的录音键。临出门时,她在电话上做了录音设定,这样一来,无论刘丽萍还是绑匪来电话都可以录下来。但录音带是空的,这说明刘丽萍大概已不在本市,她很可能去了福阳镇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否则,警察在找她,于小蔓也在找她。在于小蔓眼里,刘丽萍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如果她还在白云,接到这么多找她的信息,是决不会等闲视之的。而姚秀花的问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不管从哪方?99lib?面说,绑匪都应该来电话谈赎金的事了。按照常规,往往绑匪一将人质劫持到手,就开始十万火急地要赎金,因为绑架只是手段,要赎金才是目的。可这个可能劫持了姚秀花的绑匪却像是和姚秀花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至今没有一点消息。
于小蔓铺开被子,躺到了沙发上,在入睡前,她又一次想起了王亮和江梅朵,这两个人究竟与姚秀花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呢?这道题目对她来说太深奥难解了。不过,此时她的心情很平静,她并不为讲了真话而后悔,因为她只是讲了实情,而且在警察面前除了讲出实情,她已别无选择。
然而。当于小蔓偷偷地窥视着自己的内心时,还是发现了嫉妒的萌芽。如果这两个人不是出现在同一个小胡同里,如果她不曾怀疑这两个人实际上搅和在了一起,她还是有办法骗过警察的,至少,她不会把这两个人暴露得如此彻底。虽然这两个人都曾是她的恩人,给予过她无私的帮助,但想到他们背着自己,也许正在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于小蔓的心头还是禁不住点燃起了说不出的妒火。因此,在气头上,她不管不顾地讲出了一切。现在,她把这两个人的命运交给了警察,就让警察去还给他们清白吧!于小蔓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种报复的快意让她感到无比轻松。尽管女主人失踪和男主人被害仍是悬案一桩,但她说出了困惑自己多时的疑点,就像甩掉了一个包袱,暂时内心是没有什么负担可言了。调查姚秀花失踪和王景方被害,毕竟是警察们的事,虽然她是嫌疑人之一,但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
于小蔓这一觉睡得很香,很沉。
傍晚,她从梦境中懒懒地醒来时,客厅已被淡淡的夜色笼罩着。
她觉得口干舌燥,肚子里饿极了。
她赶紧爬起身,来到厨房,打开电灯,想找点吃的东西。灶台上空空的,冰箱里放着几个冷馒头。
自昨天晚上吃了一点剩饭到现在,她还滴水未进。可厨房里除了半袋大米之外,再无可吃的东西了。
她打开水笼头,捧了一捧凉水,洗了把脸,又漱了漱口,然后便动手给自己做晚饭。
大米稀饭很快就做好了。但于小蔓把稀饭盛到碗里,端到餐桌上时,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恐慌:姚秀花失踪了,王景方死了,这个家她还能呆多久呢?虽然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和垂死的姚秀花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但她毕竟有一个家,不用为衣食犯愁。现在,王景方死了,即使姚秀花还活着,也无力支付两个人的生活费,如此,她又该何去何从呢?刘丽萍真的会送她去念书吗?好像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当初,刘丽萍只是用这美丽的前景当诱饵,让她忠心耿耿地照顾病人。而今,王景方已经死了,维系着刘丽萍与这个家的亲戚关系已断,刘丽萍有什么必要还去实现当初的许诺呢!
人生就是这样残酷,莫名中于小蔓的生活又回到了原地。想想自己眼前的处境,甚至连刚来白云时还不如呢!那会儿,她可以依靠王亮,可以住在白云大学陶珍她们的宿舍里,小脑瓜里还有许多的梦想,可眼下她却是一无所有了,除了楼上卧室的衣柜里还放着一千多块钱——这是她积攒下来准备交夜大的学费和还江梅朵的钱……
曾几何时,不,就在除夕之夜那个孤独的夜晚,于小蔓对未来还有过许多美好的想头,夜大,与秦程交往,结识许多朋友,开阔自己的眼界,成为吴婧希望她成为的那种人——有知识,有文化,有能力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可顷刻间,这些打算都像从梦境中醒来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小蔓几乎是绝望地想着自己眼下的处境,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碗里,很快,带着甜味的大米稀饭变成了咸米粥。
就着眼泪吃完晚饭后,于小蔓百无聊赖地坐回到沙发上,毫无睡意,为了排遣心头的不快,她打开了电视机。
本市电台三频道正在播放什么人的追悼会,于小蔓觉得有点扫兴,刚想换台,灵堂里的横幅上“吴若强”几个黑体大字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立刻记起这是吴总裁的名字,田姐曾多次提过这个名字。于是,她又把手中的遥控器放到了茶几上,怀着几分好奇看了下去。
像所有的追悼会一样,吴总裁的灵堂里摆放着各界送来的花圈,花圈上写着赞美死者的挽联。接下来便是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站到台上念悼词,悼词中给予吴总裁很高的评价,说他为白云市的改革开放做出了极大的贡献,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还在规划着企业改革的宏伟蓝图;还说他是为改革事业过度劳累而死的,白云市人民将永远怀念他……
对于这些老生常谈的悼词经常看电视的于小蔓很熟悉,甚至耳熟能详,只是把这些“功绩”加在死在女人怀里的吴总裁头上,仍让她感到了忿忿不平。
“胡扯!胡扯!”她禁不住喊道。
但接下来的场面又让于小蔓百思不得其解了,在市领导接见死者亲属的队列里,居然没有看到唐老师的影子。也就是说,亲属中全是一大堆陌生的面孔。这个身前辉煌的吴总裁身后也够惨了,至亲的妻子和女儿竟然没来给他送葬。
第二天早晨,出门买早点的于小蔓在别墅楼道里碰上了正在擦走廊的田姐,田姐先是关切地询问了姚秀花和王景方的事。田姐说警方已到物业公司分别跟与金玉别墅有关的保安和保洁工问了话。可初一那天,他们的确没见过姚秀花出门,更没见过可疑的人到金玉花园来。那天人们相互拜年,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了,谁能一一留心啊!接着,田姐又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消息:唐老师早在吴总裁的葬礼举行之前,就被强行送到了精神病院。因为她疯了,嘴里老是胡言乱语,讲一些极不负责任的给丈夫脸上抹黑的话。于是,市里的领导亲自做了批示,出面与精神病院取得了联系。唐老师是在初三的晚上被精神病院的专车拉走的,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事先,人们只告诉唐老师要在吴总裁葬礼之前送她到医院检查身体,以免发生意外。因此,专车到来时,唐老师很顺从地上了车……
“她家的那只值钱的哈巴狗呢?”于小蔓像是突然想起来了。
“不知道。也许是送人了吧!唉,可怜呐!精神病院那是个什么地方,好人进去也给折腾坏了……恐怕吴婧回来,再也见不着她妈啦!”田姐很伤感地为唐老师落泪。
“她好像真的有点疯了。”于小蔓说。
“你见过她?”
于小蔓欲言又止,她不想把唐老师给自己打过电话的事讲出来,尤其不想讲出唐老师在电话中的“胡言乱语”。她不是信不过田姐,只是害怕会殃及自身。唐老师如果不“胡言乱语”,是不会招来进精神病院这样的下场的。
“出事的那天晚上,她的神经就有点不正常。”于小蔓改口说。
“我看不出来她有什么不正常的。即使真的不正常,也不过是受了点刺激,到不了进精神病院的地步。听说唐老师给弄进去,全是那个小妖精搞的鬼。唐老师人前背后骂她是婊子,她哪能咽下这口气呀!小妖精能耐大着呐,是通天人物!呸,还是大学生呢,就干这下三道的营生。”
“怎么,那女的是大学生?”于小蔓感到很意外。
“听说一开始是去宾馆陪游泳的……”
“游泳也要陪呀?”于小蔓打断了田姐的话问。
“你连这也不知道呀!如今什么职业没有?只要你有钱有权,干什么都有人陪。好多女孩子就这么着陪进去了……”田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都是让钱给害的。这些陪玩的女孩子听说文化层次都比较高。一般乡下来的女孩,只能在夜总会小饭店这样的小地方坐台,她们就不一样了,名声好听着呐,宾馆里的游泳陪练、网球陪练啦,她们在外面就这么给人讲,一个个看上去气质高雅,打扮得比白领还白领,走在街上,你很难看出她们是干‘卖肉’行当的。可实际上,比那些三陪女还让人恶心!”
“田姐,你知道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吗?”于小蔓若有所思地问。
“这我不太清楚。只听人说过她是个南方来的女孩,蛮漂亮。怎么,你认识她?”
“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人。”于小蔓忙掩饰了过去,不过,在她的心底已认定那个让吴总裁死在自己怀里的女孩就是陶珍——这个聪明漂亮的女孩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呢?于小蔓忘不了她那双含情脉脉地看着王亮的波光闪闪的眼睛,忘不了她曾给予自己的热情帮助,更忘不了她那爽朗的性格和明快的笑声。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孩,在毕业的前夕,却投进了吴总裁这样一个干瘪老头的怀抱。是哪儿出了问题?如果不是王亮亲讲的,于小蔓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于小蔓想象着陶珍将病态的吴总裁揽在怀里时,内心的感受。她本应该依偎在一个健康而又坚实的男子汉的胸脯上,被百般地珍惜和抚爱,但现在她却不得不走向了事情的反面。她算是吴总裁的什么人呢?她为此感到了厌恶吗?尤其当她发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一具尸体时,她是毛骨悚然还是连连呕吐呢?这个刚过花季不久的女孩,就这样过早地接触了死亡,甚至是和一具尸体“亲密接触”,她今后的日子会是怎样的?那具尸体会陪伴她的一生吗……
于小蔓不由打了个寒噤。
还有,如果王亮知道了陶珍的事,会怎么想呢?反过来,陶珍要是知道王亮现在正和另一个有钱女人搞在一起,又该发出怎样的感慨?他们本该是相爱的一对,美好的一对,可如今这两个白云大学的高材生都在毕业前夕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于小蔓有点想哭了。
“其实呀,我这么凭空说,你听不明白。咱院里的江梅朵你不是常见吗?干小蛮姐那类营生的人,都和江梅朵差不多。你没见那江梅朵有多高雅吗?简直跟天人一般呢!”田姐放低了声音说。想不到田姐这会儿又把陶珍同江梅朵扯在了一起。看样子田姐并不知道江梅朵所从事的真正职业。这也难怪,田姐认识的江梅朵,就是那个把中年男人的皮箱扔到的江梅朵,那个住别墅开轿车没有工作却吃穿阔绰的江梅朵。因此,田姐断定江梅朵也是做“卖肉”生意的。
虽然于小蔓一直对自己在小胡同看到的那一幕余火难消,但她还是不愿意把江梅朵和陶珍们混为一谈:“江梅朵不是干小蛮姐那一行的,她从事的是一项很了不起的事业,她是搞艺术品收藏的,她说她很喜欢这项工作,她还是市里的十大杰出青年呢!”蔓用江梅朵的曾讲过的话,纠正着田姐的看法。
不料,田姐听了她的话后,大笑起来:“什么杰出不杰出的,还不都一样吗?”
“这可是两码事。杰出青年不就是为青年人树一个榜样吗?如果江梅朵干那种事,市里怎么会树她这样一个典型?听说她去年从国外回来,还为市里捐了两百万元人民币呢!”
“嗨,小蔓,我说你老外了吧!现在各行各业都有标兵典型,人家‘卖肉’这一行凭什么就不能树一个样板呢!江梅朵当上了十杰,只能说江梅朵在‘卖肉’方面比较突出。要不,你说说,她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捐献?”
蔓禁不住笑了起来:“田姐,你可真会说俏皮话。可江梅朵真的不是干这一行的。”
“那你看谁像那种人呢?你说她一个年轻女人,又没长三头六臂,从哪来那么多钱?”
“……”于小蔓让田姐说得哑口无言。
“小蔓啊,这年头无论什么也不如一张漂亮脸蛋值钱!”田姐又说。
“田姐,你最近见到江梅朵了吗?”于小蔓改了话题。
田姐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说:“我还真有一阵子没见着她了。以前,我扫她家门时,常跟她碰面,可这些日子,连影也没见着。是不是她不住这儿了?”
听田姐这么一说,于小蔓立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也好长时间没看见她驾车进出了。说不准她真不住这。”
“像她这样的女人,在外面有个三套五套房子,不算事儿。”田姐说。
“可她现在住四了?”于小蔓沉思着。
“怎么,你找她有事?”田姐问。
“哦,不,没事儿。我只是觉得奇怪。”于小蔓赶紧说。
于小蔓本想借机走开,但田姐却由此引出了新话头:“小蔓,你没跟公安局的人说说,兴许你家阿姨是住到她家别的房子里去了。”
于小蔓不敢相信地说:“不会吧!她要搬走,总得跟我说一声。”
“谁知道呢!她的精神不是有点问题吗?再说啦,江梅朵不住这儿了,也没见跟谁打过招呼。”
“可我是她家的保姆,她搬走不带上我,没有道理啊!”于小蔓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真的犯开了嘀咕,也许是王景方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将她带到了别的住处。应该说,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只有她的丈夫带她走时,她才会无条件顺从。
“反正这事有点蹊跷。”田姐说。
“是呀,她那样一个行走困难的人,会去哪儿了呢?”于小蔓边说着边匆匆向田姐告辞,生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九、浴缸里的行长尸体以及小县城“疯婆子”的最后背影
于小蔓将姚秀花的身份证交给警察不久,白云市的各个交通要道便贴满了印着姚秀花的照片的寻人启示。
就在于小蔓认定姚秀花是被绑架,并把警官们的调查引到这上面来时,失踪了两天多的姚秀花却摇摇摆摆地在白云市显身了。这天下午,姚秀花两手空空气喘吁吁地走出长途汽车站,一眼便看到了迎面竖着的广告牌上由白云市公安局张贴的寻人启示。她慢慢地凑了过去,使劲睁大那双深藏在肉褶里的细眯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白纸黑字右下角上的自己,脸上不由露出了傻笑。
“你们是找不到我的。”她在心里得意地说着,又情不自禁地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全身。寻人启示上的女人与站在对面的女人是多么地不同啊!姚秀花敢担保,就是火眼金睛的警察来到她跟前,也很难认出她这个虚肿滥胖的女人,跟寻人启示上的那个干瘦干瘦的女人,会是同一个人。
是的,身份证上的姚秀花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永远地消失。眼前的这个姚秀花是谁,没人知道,连她自己都觉得很陌生。正月初一下午四点,在经过了一段耐心的等待之后,她终于认定于小蔓不会回来了,便决定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她下床后,站在地上小试了一下拳脚,尽管满头冒汗,却没有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于是,她脱下睡衣,换上了那套肥大的酱色上衣和蓝色混纺裤子,她来到卫生间,认真仔细地洗了脸,梳了头,在台面上的大镜子前晃来晃去地照了半天。也许是心情极好的缘故,她居然对自己这身过时的打扮和仍显肥胖的身躯很满意。即将冲出牢笼的快感,让她浑身是胆。她先是来到于小蔓的房间,熟门熟路地拿走了这个女孩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千五百块钱。在把那个红色人造革钱包装进衣兜时,她的内心隐隐地有些不安。但她没有别的选择,除了偷走于小蔓的钱,她想不出自己能在什么地方弄到钱。在天衣无缝地做完这件事后,她又穿着拖鞋,来到厨房,亲手为自己做了饭菜。饱餐一顿之后,她越发恣意妄为起来。看看外面的天色还早,索性打开电视机,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末了,又随手把于小蔓摆在茶几上的那张吴婧送给她的贺年卡揣进了衣袋里。贺年卡对她倒没什么用处,她只是觉得卡上的女孩挺好看,就顺手牵羊了。等到客厅里的光线渐渐变暗时,她才重新上楼,在卫生间里换上了旧皮鞋。当她穿戴整齐,用那条褪色的绿围巾包着头,遮着脸,战战兢兢又是颤颤巍巍地走出家门时..
,竟没有遇到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她就这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了金玉别墅的大门。也许门口的保安看见了她,但只是把她当成来这儿串门的客人,而没有多看她一眼。走在街上的姚秀花就像一个入狱多年被释放的犯人。看着眼前陌生的面目全非的一切,她完全没了在家时的那份自信。她忐忑不安地沿着马路的边沿缓缓地走着,惟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在这条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来。恐怕刘丽萍和王景方跟她走个对面,也会将她忽略过去。至于于小蔓会不会认出她,她不敢担保,因为这个女孩好久以来就不大正眼瞧她了。
从金玉别墅到玫瑰花园应该坐哪路车,她根本不清楚,但她又很害怕停下脚步,向行人打听。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很特别,也很难听。因此,她没有勇气张口说话。此时,她仿佛又回到了刚来白云市时的情境中:自卑、怯懦、缩手缩脚,甚至不敢跟人讲话。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了好久,直到突然间眼前华灯齐放,她才猛地一惊,倏地站住了,把身子靠在了路边的一堵墙上,大声喘息着。这时,她才有了一种疲惫的感觉。她的两腿有些发抖,心跳得厉害,身子也有点支撑不住了。但她不想就此罢休,她必须继续往前走,自离开那个家门后,她就没有回头路了。
在歇息了片刻之后,她的信心重新升腾起来。她又开始往前走了。
与几个年轻人擦身而过之后,她终于拦住了迎面走来的一个老年妇女,用怪怪的沙哑声音向她问路。
老年妇女看来是把她当成了一个病人,没有太在意她的嗓音,甚至没很好地看她一眼,就朝着不远处的一个公共汽车站牌指了指:“看到了吗?到那儿坐601路,在小清河站下车,别忘了啊!”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姚秀花没有向这个办事周到的老年妇女道谢,倒不是她不想谢,而是担心对方会厌恶自己的声音。
面对着公共汽车离地半米的铁门,她心里颇有一番踌躇,她从没试过让双腿跨越这么高的障碍物。她暗暗懊悔自己的备战不周。但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必须跨越,必须上车,没有他路可走。于是,她鼓足勇气抬起了腿。原来这很容易,很顺利地上了601路公共汽车后,她想。
在这个节日的晚上,路上的行人不多,乘车的人就更少了。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路灯,禁不住把右手伸到酱色外衣口袋里,把玩着那把玫瑰花园5号2号楼6层居室的钥匙。“也不知他们换了锁没有?”她用手指触摸着钥匙上的一排锯齿,心里暗自思忖着。
她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形下,找到这把当年不知由谁配制又是由谁送给她的钥匙的。正是这把钥匙,将她与世隔绝,像活死人一样年复一年地躺在床上……本来,像所有被她遗忘了的东西一样,她早已忘记将这把钥匙扔在了哪里。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有一天,她居然在自己躺着的大床下面的抽屉垫纸下摸到了这两把钥匙。她猜想当年她可能将钥匙放在了哪个衣袋里,后来的几个保姆中的一个,在整理她的衣物时,顺手取出钥匙,扔进了抽屉里……她不敢多想钥匙的事情,生怕分心,坐过了小清河站。
有那么一会儿,她专心致志地听着公共汽车的电子报站器,报告每一个站名。在她与世隔绝之前,公共汽车上还是靠售票员扯起嗓子报站名的,一不留神,就会坐过站。而现在的电子报站器,除了让她感到新奇,还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从小清河站准确无误地下车后,姚秀花只往前走了几十米远,眼前的景物便使她恍若又回到了那个秋天——玫瑰花园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而这里的一切留在她脑海里的印象犹如刀砍斧凿般地深刻。是的,她曾经遗忘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但当她试着去回忆往事时,玫瑰花园5号2号楼立时便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在此后的日子里,她无数次地回想着那年秋天?的情景,直到一点一滴都历历在目……
姚秀花急切地沿着玫瑰花园的高大院墙向前走着。很快地,她便看到了那座敞开着的大铁门,和铁门顶端挂着的红灯笼。她站在原地喘息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努力挺直腰,心平气定地走了进去。一个年轻的门卫从大铁门旁的简易房里探出头,只是很随意地看了她一眼,便缩回头去。
原来这门卫并不可怕,这城市里所有的人都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她自己的怯懦。她想。当姚秀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时,人生的种种顾虑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用不着担心人们的讥笑和嘲讽,取而代之的则是满不在乎。
姚秀花顺顺利利地用其中的一把钥匙打开了2号楼安着对讲机的电子防盗门。一股冷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过来,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听听四周却是静悄悄的,仿佛从来就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于是,她更加放心地借着楼道里的声控灯的光亮,开始往六楼上爬。
爬楼梯毕竟不是走平道,因此,她上一层,就要停下来喘息一会儿,等爬到了六楼,她已累得浑身直打哆嗦。她把身子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等到身上的每一块赘肉都停止了颤抖,感觉两腿渐渐地有了力气时,她才走近房门口,将另一把钥匙捅进了钥匙孔里。钥匙孔随之转动起来。但她并不为之欣喜,却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冷。发生了那件事后,他们居然没换锁,他们根本不把她当回事,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是说,他们用我行我素来嘲弄她,羞辱她。此时此刻,尽管姚秀花愤怒到了极点,但她还是用这把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漆黑一片。刚从外面的灯光下走进来,她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黑暗,竟然什么也看不见。像楼道里一样,这儿也是寂静无声,没有一点人气。
也许他们早就不住这儿了。她站在客厅的门口想。觉得自己又一次受到了嘲弄。但她还是不甘心地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光亮,找到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灯亮了,客厅里霎时一片灯火通明。姚秀花使劲瞪大细眯的眼睛,环视着有些凌乱的客厅,于是,她便看到了扔在沙发上的男人的外衣裤、内衣裤、袜子和领带——这么说他们在这儿。她气忿忿地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卧室的门,令她震惊的是那张双人床上却是空荡荡的,被子和羊绒毯叠得整整齐齐,两个硕大的鸭绒枕头也平平展展地躺在床头上。当年,就是在这张床上,她看到了那最可耻的一幕。可这会儿,他们会在哪儿呢?在卫生间?隔壁的小房间?他们听到了开门声,知道是她来了,又要跟她捉迷藏,成心捉弄她?她不由怒火中烧,深吸一口气,猛地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王景方,我还活着,你给我出来!”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小,也许对方根本就不想理睬她,喊过之后,她侧耳聆听,竟然没有一点点回音。她越发恼怒了,浑身战颤着,又一次拼尽力气大声喊道:“王景方,你在哪儿,你和那个小娼妇猫在了哪儿?你给我出来!”像是为了嘲弄她,在她喊过之后,客厅里响起一阵嗡嗡的回声,却仍然没有一点动静。她站在那儿呆愣了片刻,狐疑地四处看着,最后,忍不住朝着虚掩着门的卫生间走去。
姚秀花在推开卫生间的门时,胸中仇恨加愤怒而升腾起的怒火烧得更旺了。这会儿,如果王景方或是刘丽萍正赤身裸体地躲在浴缸里,她要做的就不仅仅是堂而皇之地站在他们面前示威、痛骂,她肯定会扑上去,撕碎他们。然而,等她打开电灯开关,眯缝着小眼睛向浴缸看去时,不但没有扑过去,就连喊也喊不出来了,甚至两腿一软,整个身子随之瘫在了地上——是的,她看得真真切切,王景方就躺在浴缸里,而且是赤身裸体。但更确切地说,王景方是躺在血缸里,浴缸里的水是血红的,粉红色的浴缸也被染成了血红色。半个身子被泡在血水里的王景方,连露出水面的头和脸也像血葫芦似的,看不清个面目。
姚秀花被这场面吓昏过去了。本来就累得快要趴下的姚秀花在受到如此惊吓之后,立刻晕了过去。她像一堆没有灵魂没99lib.有支配能力的肥肉一样躺在了浴室里,和躺在浴缸里的王景方近在咫尺。很快地,在这硬梆梆且冰冷的地砖上,她便找到了感觉——恍恍惚惚地,她觉得自己正躺在金玉别墅的那张大床上,除了身上有点冷外,就是又困又乏。于是,她昏睡了过去。要不是冰冷的地砖激醒了她,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醒来。
姚秀花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跑出房门时,外面天色已是蒙蒙亮。
“我没杀他,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他!我来这儿,只是想在回家之前吓唬吓唬他,骂他一顿解解气……”姚秀花就这样一路念叨着,半疯半癫、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走出电子防盗门,清晨的寒风霍地把姚秀花给吹醒了。她倏地站住脚,揉揉眼睛,将那条已退到了脑后的绿头巾往头上拉了拉,遮住了半个面孔,这才大着胆子朝门口走去。
此时,整个玫瑰花园还在沉睡中。门卫的简易房里也熄了灯。大铁门已上了锁,只有铁门中间的一个小便门开着。姚秀花看着那扇窗口似的小便门,踌躇再三,还是像只大笨熊一样弓着身子,挤了出去……
正月初二的上午,正当于小蔓和警官刘凯、马森为姚秀花的失踪心急如焚时,神情恍惚的姚秀花却步履蹒跚地踏上了回故乡的路。
在这段短暂的旅途中,坐在长途汽车上的姚秀花的头脑蓦地变得清醒起来,她居然记起了故乡——那个小县城里所有的人和事:中学时代的同学和老师,鞋厂的领导和同事,电影院卖票的小窗口,还有养父和养母……那时的日子多好啊,虽然有点千篇一律平淡无奇,但她却是像个人那样实实在在地活着。那时候她有名有姓,县城里熟悉和不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姚行长的女儿,她叫姚秀花。那时候,她和所有的人平等相处,没人歧视她,没人嘲笑她,更没人虐待她,每天每天,早晨,她骑在自行车上快快乐乐地去上班,晚上,卖完电影票后,就和同事一起到电影院看免费电影。那时候她无忧无虑,下班后,除了做做家务,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操心……这样的生活如果能够继续该多好!是从哪一天开始,一切都变了?哦,不要往下想,不去想那个死人的事了。
回忆是多么亲切温馨,那逝去的一切,如今竟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于是,姚秀花便天真地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将会从这里重新开始。
然而,当她走出长途汽车站,来到小县城的大街上时,神志却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了。老天,我这是在哪儿?她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行人,感到了说不出的惶惑和迷茫。她的家在哪儿?电影院在哪儿?过去的同学和同事在哪儿?她痴痴呆呆地站在马路边,连连地晃着肥硕的脑袋,不停地眨着细眯的眼睛。人流不息地从她面前走过,有人无意中向她投去一瞥,更多的人根本就无暇顾及她。人流中没人认出她来,她也没有从中认出任何一个过去的熟人。
“我是姚秀花!”她冲着人流禁不住喃喃说道。然而,她的自言自语很快就被喧嚣的人浪吞没了。有两行湿乎乎的东西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悲凉地想到她已经死了,死去很久了,人们早就把她遗忘了,那个叫姚秀花的女人无论在白云市还是在她的故乡,都已经不存在了。
姚秀花像游魂一样在小县城的街道上荡来荡去,遇到面孔和善的人,她就拦住人家问:你知道姚秀花家住哪儿吗?脾气好的人听了她的问话后,诧异地摇摇头;脾气不好的人,免不了要奚落她几句:你胡咧咧些啥呀!烦不烦哪!
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跟在她的身后看热闹,朝着她扔小纸团。一个包了石子的小纸团打痛了她,于是,她愤怒了,从马路边抓起一把果皮类的垃圾,回头朝孩扔去。孩子们喊着笑着跑开了,她往前追了几步,就又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拼命挣扎着,企图在混乱的记忆中理清家的位置,但越想脑子里越是一片混沌:她便又像发动起来的机器一样,两腿艰难地往前挪着,走过一条条街巷,用她那双细眯的眼睛寻找着。她想,她必须找到自己的家,只要回到家里,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她中断了的生活还可以从这里重新开始,像从前一样,快活地骑着自行车去电影院上班……可那个叫姚秀花的女人的家在哪儿呢?她找啊找啊,在一排排一模一样的高大楼房中穿行着,很快地,她便迷失在其中,精神变得越来越恍惚。后来,她的两条腿变得像棍子一样僵硬,再也走不动了,便晃到离长途汽车站不远的小旅馆里。小旅馆的老板娘看她像个傻子,临时把二十块钱一天的客房改成了二百块,并让服务员把她带到一间又潮又脏的房间里住宿。
不过,那会儿,神志陷入了迷乱的姚秀花早分不清什么孬好了。她用偷来的钱毫不怜惜地付了房费,尔后,坐在小旅馆肮脏的饭厅里,狼吞虎咽地吃着老板娘施舍的又干又硬的冷馒头,喝着自来水,那贪吃的怪相,让老板娘和服务员们站成一排取笑她,公开喊她是“老傻瓜、大肥猪”。而她自己则时不时地冲人傻笑着,此时的姚秀花真的跟街上那些流浪的傻子没什么两样。如果说还有一点区别的话,那就是她的穿戴比较整齐干净,口袋里有钱,还能付得起房费。这天夜里,贪心的老板娘在她睡下之后,又从她的衣袋里翻出那个红人造革钱包,取走了里面所有的百元钞票,只给她留下几十元零钱。老板娘还取走了她衣袋里的贺年卡,不为别的,也是因为卡上的女孩挺漂亮,她决定把这张贺年卡留给上小学的女儿玩。还好,在县城里没有找到家的姚秀花,最终还记得回白云市的路。而且,一走出长途汽车站的出站口,她竟什 4e48." >么都想起来了。她站在广告牌前饶有兴趣地看着公安局的“寻人启示”,眼前又开始晃动着一个个逝去的姚秀花的身影——那个精瘦干瘪的女人怎么变成了这个肥猪样?她在这样问着自己的时候,丈夫王景方的那张阔脸便挤进了她的脑海。是的,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当年,为了攀着养父的权势往上爬,他娶了她,并忍气吞声地为养父母当了几年长工;后来,他的愿望实现了,就开始扬眉吐气了,一跃成了她的主人,千方百计地奴役她。不错,他从没打过她,也没骂过她,更没像陈世美那样抛弃她。尤其她刚进城那些日子,他还带着她这个乡巴佬参加舞会,出席各种宴会,把她介绍给一些名人和要人,俨然就是一个模范丈夫,可现在回忆起来,正是那些舞会和宴会、要人和名人彻底摧垮了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使她这棵本来就面黄肌瘦的野草在万花丛中很快枯萎,那强烈的对比让她自卑得无地自容,她尚存的一点自尊和自信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用不着费半点口舌,他就彻底制服了她。自此,她就成了他的奴隶,任他摆布,直到有一天,她像死人一样躺在那张停尸床上……即使她变成一堆废物,他依然没有放过她,甚至还为她请来保姆,用好吃好喝来善待她……
霍地,姚秀花猛一抬头,看到王景方从广告牌的后面走了出来,他身穿笔挺的西服,脖子上系着崭新的领带,脚蹬锃亮的皮鞋,全身一尘不染,大背头梳得一丝不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一步步朝她走来。
“他已经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我亲眼看到的。”姚秀花目瞪口呆地看着越走越近的王景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旁边围观的人喃喃着。
“她就是姚秀花,就是寻人启示上的这个人!”离着姚秀花还有几米远的距离,王景方突然冲着人群大声喊道,并飞快地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了一把刀,朝着姚秀花猛扑过来……
“杀人啦!杀人啦!——”姚秀花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量,竟然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那人喊什么?”
“疯婆子。一个疯婆子在说疯话!”
人们望着渐去渐远的姚秀花的背影说。
这是姚秀花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背影。
正月初四的傍晚,有人在长途汽车站北边的一个池塘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一路狂奔着,为躲避丈夫王景方的追杀而跳进了这座池塘。
于是,一直在电话机旁等待绑匪索要赎金的于小蔓,等来的便是姚秀花已被淹死的消息。
姚秀花死后的第二天上午,刘凯和马森带于小蔓去停尸房辨认尸体。其实,这完全是多余的,只需说说死者特征,于小蔓就能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法律就是法律,每一道程序都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尽管,在停尸房里那匆匆地一瞥,让于小蔓禁不住心惊肉跳,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照两个警官的吩咐做了。
不过,死去的姚秀花完全没有于小蔓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她是被水呛死的,尸体又是马上被发现的,因此,脸上的表情并不比她睡在金玉别墅的床上难看多少。
“她是被绑匪扔进了池塘吗?”走出停尸房后,于小蔓问两个警官。
“她的死因暂时还不清楚。不过,经法医检验,她身上没有伤,也没有留下任何搏斗过的痕迹。”刘凯说。
“那她怎么会被淹死?”于小蔓又问。
“这的确是个谜。那个池塘的水很浅,还不足一米深。如果绑匪下毒手,不会那么傻,把她扔在这样一个按常理根本淹不死人,也极容易被人发现的小池塘里。”马森说。
“这真奇怪呀!”于小蔓眨着眼睛,脸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负责此案的两个警官正在加紧调查,我想很快就会查出眉目的。”三人走到停在门口的警车前时,刘凯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尼龙袋打开,从中取出一个装在塑料袋里的圆圆的带拉链的鼓鼓囊囊的红人造革钱包,递给于小蔓:“你以前见过这个钱包吗?它是从你家阿姨的衣袋里找到的。由于在水里浸泡的时间较短,钱包里的钱一点也没受损。”
于小蔓惊讶地看着刘凯手里的红人造革钱包,先是不敢相信地眨着眼睛,继而便大声地喊道:“这钱包是我的,是我的!”
“怎么……?”两个警官同时把目光集中到了于小蔓的身上。“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我上中学时,我爸爸给我买了装饭票的。来到这儿,我又用它保存每月的工钱。这个钱包怎么会在她手里?”于小蔓又急又气地夺过钱包,打开拉链,数了数里面剩下的钱,“她花光了我惟一的一点积蓄,里面就剩下二十几块钱。可原本有一千五百块呀!”于小蔓边说着边伤心地哭了起来。
“你把钱包放在了哪儿?”两个警官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又把于小蔓带回了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问话。
“一直放在我卧室衣柜上格的一个小包袱里。”
“都有谁知道你把钱放在了那里。”
“没人知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姚秀花失踪后,你发现衣柜被翻动了吗?”
“没有。那天我和你们一起检查来着,衣柜里的东西都摆放得好好的,不像是有人动过。”
“这就怪了。哪儿都没动,钱包怎么会到了姚秀花手里。这只有一个可能,是姚秀花偷走了你的钱包,绑匪拿走你的钱包,肯定会把你的衣柜翻得乱七八糟。”
“我家阿姨能干这种事?”于小蔓又是摇头,又是皱眉,她怎么也无法相信,姚秀花会在人不知神不觉的情形下,偷了自己的钱包。
“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了。”马森说。
刘凯却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这案子由此开始变得简单了。只要能证明这个钱包是姚秀花偷的,那所谓的绑匪就该是子虚乌有了。”他说着,又把红钱包从于小蔓的手里拿过来,“我看这个案子该从这个钱包入手调查。看来它还得在我们这儿保存一段时间,等查清后,再还给你。”
于小蔓仍深陷在失去惟一的积蓄的恐慌中。这几天,她已花完了原先买东西剩下的随手扔在客厅抽屉里的所有零钱,她一直以为那个红钱包还安安稳稳地躺在衣柜里,想不到……现在,她已是身无分文,一贫如洗了,甚至比她刚来白云市时还要穷。
“走吧,我们送你回家!”马森对呆呆愣愣的于小蔓说。
于小蔓这才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带着哭音说:“我不想回去了。再说,那也不是我的家。我得赶紧到小广场去找活干。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马森从警服上衣的小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于小蔓的手里。
“不,我不能要你的钱!”于小蔓慌忙把钱放到办公桌上。
“这钱你先用着,等你找到工作,挣了钱再还我。不过,眼下你还不能离开金玉别墅,我们破案时,随时会找你了解情况。”马森再次把钱塞到于小蔓的手里。
听说是借钱,于小蔓便把钱收下了。
她跟在刘凯和马森身后,来到刑侦大队停车场。看着眼前的警车,想到又要一个人回到那个令人恐怖的家,于小蔓胆怯了。这时,她又想起了刘丽萍,眼下刘丽萍是白云市惟一能帮助她的人了。因此,她站在车门口,心事重重地问刘凯:“你们还没找到我刘姐吗?”
“没有。恐怕我们在国内已找不到她了。”
“怎么?刘姐也失踪了?”于小蔓心有余悸地看着两个警官。
“她没有失踪。应该说是逃跑了。早在正月初一的晚上,她就坐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至于她人现在在哪儿,目前还不清楚。”
“天哪!”于小蔓惊叹一声。这消息在她听起来比姚秀花的失踪和王景方的死更加突然,打击也更大,“你们没弄错吧?”过了一会儿,她仍不敢相信地问。
“我们在机场查了登机名单,她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她为什么要……走?”于小蔓那双还带着稚气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她可能涉嫌一起经济犯罪。具体案情正在调查之中。”
“她……犯罪?”于小蔓听着两个警官的话,觉得就像是在梦中一样不真实。
“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也不多,一切还有待于进一步的调查。”三人坐进警车后,刘凯又问于小蔓:“初一那天晚上,她送你回家时,什么都没跟你讲吗?”
听刘凯这样问,于小蔓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猛地想起了刘丽萍让她暂放在家里的那个小红皮箱。从把皮箱拿进屋到现在,她始终没把它当回事儿,认为它只是一个平常的箱子,刘丽萍暂把它放在这儿,随时都会来取的。可此时此刻,在得知刘丽萍已于当天晚上去了香港的消息后,于小蔓对皮箱便不能等闲视之了。这时她才想到,皮箱里肯定有“内容”,否则,刘丽萍不会无缘无故把它遗忘在她那儿的。在经过了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于小蔓拿定主意等回去查看了皮箱里的“内容”再说。
“没有。她和我分手时,跟往常没什么两样,真的很随便。”于小蔓故意放缓语速说,但她的心里依然很紧张。
“她早在春节前就订好了机票。她的逃走是有预谋的。”
“钱哥,也就是她的丈夫知道她要逃走吗?”于小蔓把话题引开了。
“我们去过她家。钱春阳对此一问三bbr>藏书网不知。这样的男人活得也真是窝囊,连老婆丢了都不知道。不过,他讲的也许是假话。”
“我听阿慧说,刘姐除了供他花钱,并不拿他当回事。就连钱哥和别的女人好,刘姐也不在乎。”
坐在驾驶室里的马森忍不住笑了起来:“有意思!小蔓,对刘丽萍和钱春阳,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听阿慧说,他们经常吵架,吵完了,钱哥就给刘姐道歉。”
“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好像是因为妒忌吧!刘姐谈生意,经常住在外面,钱哥就受不了。”
“哦,原来是这样。”
警车在金玉别墅门口的马路边停了下来。刘凯和马森也随着于小蔓下了车。
从姚秀花身上找到的这个红色塑料钱包,使刘凯的情绪大振,他让于小蔓打开家门,立刻和马森一起跑上楼,又里里地仔细搜索了一遍。
两个警官在楼上搜索的当儿,于小蔓则心神不定地站在楼下的沙发前。她很害怕刘凯或是马森突然提出搜查楼下,那样一来,她漫不经心放在沙发下面的小红皮箱就要露馅了。
还好,警官们在楼上的搜查似乎很有收获,因此楼下便得到了赦免。临出门时,刘凯胸有成竹地对于小蔓说:“你家阿姨的案子很快就会有眉目了。等这个案子一结束,你马上就可以出去找工作了。”
而此时的于小蔓早已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了。她恨不能马上把两个警官关到门外,立刻打开皮箱。
亲爱的小蔓,我的小妹妹,好妹妹:
这是刘丽萍留给于小蔓的那封信的开头,这样的开头,充满了刘丽萍以往的风格,让于小蔓如见其人,仿佛嘴巴甜甜的刘丽萍正站在她的面前,热情似火地看着她。
还没等两个警官走出金玉别墅的大门口,于小蔓就迫不及待地从沙发下面拖出那只箱子。她原以为箱子是上了锁的,可仔细一看,锁只是挂在了上面,锁环对住锁眼,却并没有按下去。
这封长信是放在小红皮箱的最上面的,信的下面则整整齐齐地码着五十捆带有银行封套的人民币,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由于信封上写着于小蔓的名字,因此,于小蔓一打开箱子,首先看到的便是这封信。
她接着读了下去。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漂泊在异国他乡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做。我是在决定离开白云离开这个国家的前一天,给你写这封信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惟一可以信任可以交心的人。
读到这儿,于小蔓已被刘丽萍信中流露的真情感动得满脸是泪了。
作为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离开自己的故土,并不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何况,我连一句英语都不懂。可我还是不得不走。不过,除了超超,我已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他真的很可怜,小小年纪,就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所以,我决定把超超托付给你。箱子下面的钱,你可用它租套好一点的房子,将超超接到白云与你同住,你给他找个好一点的保姆,我敢保证,他不会拖累你的。我姐姐早就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我这一走,超超成了没娘的孩子,就更讨人嫌了。我走后,表嫂那里也就断绝了经济来源,她是不会再雇你当保姆的。租下房子之后,就找一个好学校去读书吧!你刚来时,我就答应送你到学校念书,现在看来,该是你实现这一愿望的时候了。遗憾的是我不能亲自送你去学校了,请你体谅我的难处。自你走进这个家后,我一直是把你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的,相信你也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姐。我们两个都过早地没了亲人,所以,只能互相照应了。从今以后,你就是超超的亲小姨,替我照看好这个孩子,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我知道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姑娘,又有主见,所以,把超超交给你,我很放心。
希望这点钱能帮你过上新的生活。
好了,就写到这里了。我心里很乱!
信的下面既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于小蔓连续把这封信读了两遍。有几句话,她怎么也弄不懂。
“我走后,表嫂那里也就断了经济来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刘丽萍出走前,就知道表哥王景方已被害?还有,超超怎么成了没爹没娘的苦孩子?他的父亲钱春阳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手捧这封信,于小蔓陷入了久久地沉思之中。
她不想把这些告诉警察,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钱。当然,这钱是刘丽萍留给她和超超的,她完全有理由心安理得地接受。只是,一想到警官们说的“刘丽萍的出逃与一起经济犯罪有关”,她又不那么自信了。如果这钱是刘丽萍的非法所得,她留下这些钱,岂不也是在犯罪吗?
于小蔓把那封信按原样放到了箱子上面,轻轻地合上了箱盖,重新把箱子塞在了沙发下面,一时没了主意。
十、面对太多的疑惑,于小蔓选择逃走
于小蔓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去找江梅朵的。
当吓人的黑夜突然降临时,她立刻从刘丽萍留给她的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中惊醒过来。与此同时,姚秀花那张庞大的没有血色的脸,就像一副魔鬼的面具一样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被压扁,变来变去地在她眼前晃动。不管她的目光转叨,那面具都追逐着她,墙壁、天花板和沙发上,那面具简直是无所不在。
于小蔓惊骇地挥着手,嘴里大声嚷着:“滚开!滚开!”而那面具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居然咧开血盆般的嘴大笑起来,霎时,整个小楼里都充满了姚秀花沙哑的怪笑声。
“哈哈哈哈——”那面具在笑声中跳着,舞着,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于小蔓浑身颤抖着,用双手捂住耳朵,发疯地冲出了家门。
当身后的防盗门砰地一声被关上时,所有的恐惧也被关在了屋里,她不由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然而,站在黑暗的楼道里,很快地她就发现自己已无处可去了。
于小蔓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来到了院子里。她茫然地望着别墅群里的万家灯火,也就是在这时,她霍地发现有一缕幽光从江梅朵家的窗子里射了出来。仿佛溺水人抓住了一棵稻草,于小蔓连想也没想,便不顾一切地朝着幽光跑去。
门铃只响了一下,屋里就传来了江梅朵的脚步声和问话声:“谁呀?”
听到江梅朵亲切的声音,于小蔓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是我,江梅朵,是我,于小蔓!”她语无伦次地说道。
江梅朵立刻打开了门。
江梅朵身上居然还穿着披风式的淡灰薄风衣。她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又像是正准备出门。于小蔓见此情景,心里陡地往下一沉,刚才在时的欣慰一扫而光。
她垂头丧气地走进门,随时准备听江梅朵说:对不起,我马上要出门,你改日再来吧!
然而,江梅朵却关切地拉住她的手问:“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于小蔓这才抬起头,不安地问:“你要出去吗?”
“不,我刚从外面回来。”
于小蔓眼前一亮,忙说:“你能留我住一晚上吗?明天我就出去找房子。”
江梅朵从卫生间找来一双拖鞋,让她换上,然后拉她坐到沙发上,再次关切地问道:“告诉我,出什么事啦?”
“我害怕!”
“你怕什么?你家阿姨呢?”
“死啦!”
“死啦?”
望着江梅朵那一脸惊愕的表情,于小蔓才明白,江梅朵其实对她家主人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江梅朵与姚秀花的死毫不相干。于是,她,怀愧疚地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姚秀花的失踪和被淹死,以及王景方的被害。
“那你就住在我这儿吧,不管住多少天都行。”听完于小蔓的讲述后,江梅朵立刻说道,“真难为你了,可怜的小家伙,这些天你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我会帮助你的,至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那恐怖的家里过夜。”
“我……”于小蔓嘴里嗫嚅着,还是把差点讲出来的话咽了回去。她不能说出自己来找过江梅朵,更不能让江梅朵知道她在一个小巷子里发现了她的行踪。于是,一阵踌躇之后,她改了口:“警察不让我出门,他们要我必须留在家里,直到案子查清楚。我晚上可以住在你这儿,白天仍得呆在家里,随时准备警察来问话。”她说的倒也是实情,因此,说完后,并没有因讲了谎话而窘迫不安的感觉。
江梅朵越发怜惜地看着她:“这些天你都是怎么过的?主人死了,谁给你吃饭的钱呢?”
“我攒下的准备还给你的一千多块钱全没了,警察只在我家阿姨身上找到了我的空钱包,我只好跟那个警察借了一百块钱。”
“什么?你家阿姨偷走了你的钱?”
“她被水淹死后,警察从她的身上找到了我的钱包,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钱是不是她偷的。”于小蔓带着哭音说。
“上帝!这真让人弄不懂。小蔓,不要再想那些倒霉事了。我早就把你借的那点钱给忘了,那钱就算我送给你的,帮了你一个小忙,你再也不要提还钱的事了,好吗?”
“可是……”
江梅朵连连摆着手说:“打住!打住!”于小蔓被她那夸张的手势逗笑了。
“你吃晚饭了吗?”江梅朵又问。
“吃过了。”
“那好,你先去洗个澡,好好地睡一觉。我这就去给你收拾房间。对了,你睡在楼上怎么样?”
“我睡哪儿都行!”于小蔓感激地说。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江梅朵那美丽而又多情的面孔,曾经的天使在她的内心又重新复活了。同时,在她的心头不由也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悔意。真的,对这样一个美丽而又善良的女人,于小蔓是不该怀疑她的品行的,至少,不该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讲给警察听。谁能肯定那不是一场误会呢!再说,江梅朵是单身女人,她也许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深更半夜去小巷里幽会,这又有什么不妥呢?至于王亮在小巷中一闪而过的影子,于小蔓更愿意相信那只是自己的幻觉,无论怎么说,王亮与江梅朵也是扯不到一块去的,他们本来就是互不相识的两个人。可那天当着警察的面,自己真是昏了头,竟胡说八道了一通,事后,还觉得很解气呢。唉,但愿不要因了自己的小心眼儿和多嘴多舌,给江梅朵惹下什么麻烦。虽然清白的人是抹不黑的,可如果警察要介入调查这件事,即使江梅朵仅仅是和有妇之夫来往,给调查出来,她的名誉也会受损的,更何况她还是市里的十杰青年呢……
于小蔓站在浴室的喷头下,内心的悔恨就像这哗哗的流水一样奔涌着。有好一会儿,她怔怔地呆立着,连连摇着头,不知如何才能弥补这一过失。人啊,为什么总是愿意将.亲人和恩人往坏里想呢?此时,她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当于小蔓穿着江梅朵送她的柔软而又温暖的粉色睡袍从卫生间走出来时,江梅朵已为她铺好了床。她带于小蔓来到与楼下装饰风格迥异——简直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的楼上,打开一扇雕花的进口橡木门的镶金把手,让于小蔓先进去,尔后,她指着宽大的同样是雕花和金饰组成的双人床问:“喜欢这被罩的颜色吗?”于小蔓这才把新奇的目光从房间里精致的摆设上移开,专注地看着白色纯棉床罩上那朵手绣的红玫瑰,这正应了一本书的名字:血红雪白。被罩的底色白得刺眼,这朵像血一样红的玫瑰开在被罩的中间,美丽而又娇艳,恣意而又狂放,一朵朵花瓣儿犹如女人的红唇微张着,带着浓浓的性感,给人以栩栩如生的感觉。
于小蔓被这幅杰作惊呆了,这哪里是被罩,这是真正的艺术品啊!
“它太美了,太美了!”许久,于小蔓才惊叹地说道,“给我换一床普通的床罩吧!我盖它,太可惜了。”
“瞧你,还客气什么!只要你喜欢就好。”江梅朵微笑着说。她催促于小蔓早点上床睡下。在于小蔓听话地而又是小心翼翼地钻进既轻薄又暖和的丝棉被里时,江梅朵就站在地板上慈爱地看着她。
躺在温柔之乡里的于小蔓的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多少天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
“谢谢你!”她真诚地说。
江梅朵像是被一个孩子的纯真情感打动了,她坐到床边,朝于小蔓探过头去,深情地吻了她的额头:“睡吧,小家伙,做个好梦!”说着,又为她掖了掖被角,关上了床头灯。
于小蔓眼里哗地涌出了泪来。哦,天使复活了,在于小蔓的记忆中,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而江梅朵跟她无亲无故,却如此深切地关爱着她。那一刻,她的心被这浓浓的情愫浸透了,幸福和欣慰都快溢了出来。是的,她再也用不着害怕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了。有天使在帮她,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只是,她真不该对警察讲江梅朵的事,她怎么那么傻呢,甚至还要带着警察去指认小巷的位置。
于小蔓听着江梅朵走下楼去的轻缓的脚步声,心中又一次充满了愧疚。也许她应该把这一切跟江梅朵讲清楚,告诉她自己是无奈才对警察说出来的。然后,请求她的原谅,同时,也提醒她幽会时提防着点,别让人发现。她想,只要能把事情的经过讲出来,江梅朵是会原谅她的,而她自己也就得到了解脱,再也不用为此而苦恼了。要不,眼睁睁地看着江梅朵身败名裂,更重要的是,出卖她让她出丑的人则是她全力相助现在还住在她家里的一个坏了良心的女孩,她该会多么伤心啊!而她于小蔓又有什么颜面去面对江梅朵那张天使般善良的脸啊……
于小蔓在决定对江梅朵讲出一切时,还想到了另一个补救的办法:明天如果能见到那两个警察,她一定要为江梅朵洗清“罪名”,就说自己实际上是看错人了,仔细想想,那女人只是跟江梅朵有点相像,根本就不是江梅朵……
于小蔓不想再耽搁了。在入睡前,她必须把所有的一切都讲出来。于是,她赶紧爬起床,趿着拖鞋走下楼去。
此时,客厅的灯已关了,穿着湖蓝色长睡袍的江梅朵正靠在卧室的床头上用手机和人通话。
于小蔓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时,江梅朵先是一惊,接着就关上了手机,用带着诧异的神情望着于小蔓:“你怎么还没睡?”
“我……我想谢谢你!”于小蔓有些激动地说。
江梅朵笑了起来:“小家伙,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讲完这话后,于小蔓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不由得紧张起来。
江梅朵仍然微笑着:“想告诉我什么事?小家伙,来吧,坐我这儿,慢慢讲!”她拍着床头空出的一块地方,边为于小蔓撩开被角边说。
于小蔓那颗紧张的心又被这柔情融化了。她刚一坐到床头上,江梅朵立刻伸出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膀。
于小蔓把细长的脖颈贴在江梅朵的胳膊上,脸蛋蹭着江梅朵的肩膀,她能感受到江梅朵的体温,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芳香。她的心情开始变得松弛而恬然。就像一个孩子依偎在妈妈的怀里,那么温馨而又甜蜜。
“有一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不过,听我讲完后,你一定要原谅我。”于小蔓用娇嗔的声音说。她情不自禁地撅起了小嘴巴,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她居然会在江梅朵面前撒起娇来。这声音听起来是那样陌生,现在想想,只有父亲活着时,她才这样娇声娇气地讲话。
“讲吧,小家伙!我现在就说原谅你!即使你做了件天大的坏事,我也原谅你,谁让你还是个孩子呢!小孩子做错事,上帝也会原谅她的。”江梅朵也用一种顽皮的语调说。
她那听上去有点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再次给了于小蔓勇气:“前天夜里,我去和平路办事回来,经过一个小巷子时,看到了你……”她在讲述这件事时,还是做了一些加工,没有说出自己是专门去盯梢的,同时,也没有提王亮的名字。
“上帝,你不是做梦吧!我怎么会去和平路那边。”江梅朵竟哧哧地笑了起来。
听到江梅朵在笑,于小蔓即刻变得不那么自信了:“这么说我真的是看错人了?”
“可不是嘛,你说深更半夜的,我到和平路那边干什么呀!”尽管于小蔓看不见江梅朵的脸,但她能感到江梅朵依然在笑。于是,就凑趣了一句:“我以为你是去跟什么人幽会呢!”
“怎么会呢?我想幽会,满可以在自己家里。用得着东躲西藏吗?”
“是呀!我也这么想过。”于小蔓竟随声附和起来。“你就为这事跑来求我原谅你?”
“不全是。这会儿想起来,我真是后悔死了。我真傻啊,居然把这事告诉了警察……”
于小蔓感到江梅朵的胳膊猛地颤抖了一下。她立刻打住了话头,不由担心地仰起脸来去看江梅朵。可江梅朵的头抬得很高,两眼正望着别处,因此,无论于小蔓的脖子抻多长,都无法看清她的脸。
“你生气啦?”于小蔓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我在听呐!”江梅朵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们是怎么逼你的?”
“他们问我晚上去了哪?都遇到了什么事?”
“你就说遇到了我?”
“我看他们很严肃的样子,就把见到的事全讲了出来。”
“警察说什么?”
“他们没说什么。哦,对了,他们告诉我你是市里的十杰青年。”
江梅朵笑出了声:“有意思。”
“嗯,我真傻是不是?”
“是有点傻。往后千万记住,跟警察打交道可要小心点,不该讲的死也不能讲,说多了是会惹麻烦的。比如你晚上住在我这儿,就不能跟警察讲,明白吗?”
“明白啦!不该讲的死也不能讲!我全记住了,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啦!只要你不生我气就行!”
江梅朵又笑了起来,“好啦,全讲完了吗?讲完了该去睡了!”
这时,于小蔓又不无担忧地问:“你原谅我吗?”
“你除了有点傻,并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呀!”
“可我对警察讲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警察问话总是很详细的,只是,并不是所有的东西对他们都有用。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恐怕人家警察早不记得你都讲了些什么。”江梅朵反过来开始安慰于小蔓了。
“这么说你原谅我了!”
“当然,小家伙,快去睡吧!来,我送你上楼。”江梅朵亲呢地拍拍她的背说。
于小蔓就这样早出晚归地在江梅朵的温柔之乡里过了一个星期。江梅朵始终用母亲般的慈爱照顾着这个小可怜,这使于小蔓感激涕零,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她才好。
就在昨天晚上,当她和江梅朵坐在客厅里讨论她的未来时,江梅朵还送给她一个“小礼物”——一枚漂亮的祖母绿宝石戒指。“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原产地南非带回来的,做工十分精致,它很适合你。”江梅朵这样说着,就从银制的首饰盒里取出戒指,给于小蔓戴到了左手的中指上。
于小蔓呆呆地看着这枚闪着绿光的艺术珍品,像是害怕烫手似的将戒指摘了下来,放回到首饰盒里:“我不能接受!这礼物太昂贵了!”
“瞧你说的,不就是一枚戒指吗?比起友谊来,它再昂贵又算得了什么呢?”江梅朵深情地望着于小蔓,“我只是希望你在结婚的那一天,能把它戴在手上,能想起我,想起我们的友谊。我知道你一旦离开白云,我们重新相见的日子便是遥遥无期了。如果这个小礼物能让你记起我的话,那它就是物有所值了。”
于小蔓还能说什么呢?为了友谊,她只能顺从地收下了这个小礼物。
“一想到我们将天各一方,我心里就特别难受。我原想等你家主人的事处理完了以后,就让你呆在我身边,做些你喜欢的事情。可现在看,你选择离开白云是对的,离开得越远越好,正如你所说的,这个城市没给你留下什么好的回忆。”江梅朵用手理着于小蔓脑后的马尾巴辫说。她像是也对白云这个城市失望了,厌倦了,当于小蔓提出要远走高飞时,她竟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
“除了你!不管我走到哪儿,我都会想你的!”于小蔓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也会想你的。我真羡慕你,如果我还像你一样年轻的话,也会重新选择,重新开始的。”江梅朵的语气里夹杂着少有的忧伤。于小蔓情不自禁地仰起脸看着她。
“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呢?”江梅朵关切地问。
于小蔓想了想说:“大概得等到案子全部查清楚吧!警察是这么说的,在案子没有查清之前,我哪儿也不能去。”
“那也许要等很久呢!现在许多罪犯都具有高智商,他们采用高科技犯罪手段,反侦破能力比起警察们的侦破能力不知要强多少倍。因此,这样的命案侦察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也许要拖十几年,也许会成了无头案。”
“天哪,要真那样,我不给拖成老太婆了吗?”
“再等等看吧!如果总是没有眉目,你就开溜!”江梅朵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那警察会把我抓回来的。”
“他们凭什么抓你?你又不是嫌疑犯!”
“可我还是担心……”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现在完完全全的是个自由人!”江梅朵想了想,又问,“你想好了要去哪儿吗?”
“还没想好。其实,我去墁都一样,反正都是举目无亲。我也许会去安徽那边找阿慧。”
“是你的那个保姆朋友吗?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如果你想到深圳或广州,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那边的朋友。”
“这一步究竟怎么走好,对我很重要,我还得认真想一想。”
“当然!你想好了要去什么地方,就告诉我。我已为你准备好了路费和零用钱。”
“江梅朵,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于小蔓由衷地说。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不需要江梅朵资助,但她又不想把刘丽萍给她留下巨款的事讲出来。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想好该把那笔钱怎么办。
“瞧,你又来了!”江梅朵亲昵地拍着她的肩头,不让她再说下去。
正如江梅朵所说,两个警官大概早把小巷里发生的事给忘了,再也没对于小蔓提起过。刘凯和马森来时,只对她讲了姚秀花的案子。他们说通过调查发现,并没有人绑架姚秀花,而是她自己出走的。有人在她老家的县城看见她在大街上走,也有人在白云的长途车站见过她。估计她的神经有点错乱,跑向池塘时,嘴里喊着:杀人啦!不少人听见她喊,都把她当成了疯婆子。
刘凯把于小蔓的钱包还给了她。并说,现已查明,钱包的确是姚秀花偷走的。
姚秀花居然真的偷走了钱包,离家出走,这让于小蔓震惊不已。
“你从来就没发现她的身体已康复?”刘凯也有些好奇地问于小蔓。
“没有。通常只她一个人在楼上,我到晚上才上楼睡觉。而我上楼时,她总是躺在床上打呼噜。不过,在这期间,发生过两件小事,一次是她动了我的口红,另一次是她把放在我卧室里的饭菜吃掉了。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她的病在我来后的确有所好转,本来她是爬着去卫生间的,后来就能扶着墙走了。”
“她死前还去了玫瑰花园——她丈夫王景方现在住的地方。房间里到处都留有她的指纹。”马森补充说。
“这么说是她杀死了她的丈夫?”于小蔓问。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刘凯说,“这个案子挺复杂,头绪太多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儿呢?”于小蔓又问。
刘凯沉吟了片刻才说:“现在还不行,等调查有了眉目,我们会通知你的。”他说着,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百元钱,递给于小蔓“这钱你先用着,等你可以离开时,我们再帮你想别的办法。”于小蔓本不想接这钱,可又怕刘凯看出破绽,就把钱收了起来。吃一堑长一智,这会儿,在两个警官面前,她不仅隐瞒了刘丽萍留下了信和钱的事,也隐瞒了自己晚上住在江梅朵家,吃穿都由江梅朵提供这一事实。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于小蔓和两个警官打交道时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自然。对刘凯和马森的问话,她总是斟词酌句,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闭口不谈。在应付两个警官的问话时,常常显得心不在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种自觉主动的配合。
两个警官是在于小蔓毫无设防的情形下,提到王亮的名字的。
这天上午,刘凯和马森走进门时,显得特别兴奋。
“小蔓,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了。”刘凯的脸上洋溢着愉快的表情,一改往日严肃有余的模样。
“我——立功了?”于小蔓被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森也接着说道:“真的,你的确帮了我们的大忙。”
于小蔓越听越糊涂,只是呆头呆脑地望着两个警官。
“事情是这样的。”刘凯说,“我们找到了你上次讲的那个小巷——秦家巷。听你讲过之后,一开始我们就怀疑那里在进行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于是,我们的人便在秦家巷设了埋伏,就在昨天夜里,王亮这小子被我们逮了个正着……”
仿佛有人将刀刺人了自己的后背,于小蔓突然感到脊梁处一阵彻骨的痛疼。现在,她还不清楚警察抓王亮的原因。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那就是王亮所做的事触犯了法律。
“王亮他……”她全身剧烈地抖动着,嗓音颤颤着,竟至于说不出话来。
“知道彩虹山吗?那地方离白云八十多公里吧,山上除了树木就是荒草,比较荒凉偏僻。”马森说。
于小蔓半晌才摇摇头,此时,她的思维像是被冻僵了,反应迟钝而又机械。
“几个外国人在彩虹山的丛林中开了一家制冰毒的工厂,他们将冰毒以各种方法偷运到白云的秦家巷,而王亮则负责在夜深人静时,将藏在秦家巷的冰毒送到火车站,交给开往包头的火车上的一个外号叫老叼的列车员……”
“天哪!贩运毒品是要犯死罪的。”于小蔓不由喊了起来,脸上同时露出惊骇万状的神情。
为了能让她的情绪平静下来,两个警官同时缄口不语了。
“你们……你们在秦家巷还抓到了什么人?”过了好一会儿,于小蔓才如梦初醒般地问。
“同案的还有两个男人,是窝藏犯。”马森随之提高嗓音说,“重要的是我们端了他们的制毒老巢,彩虹山让我们给弄了个底朝天。小蔓,你真的是立了大功了。”
“对了,小蔓,有一件事还请你再详细讲讲。”刘凯的脸上复又现出惯有的严肃表情,“你确实是在秦家巷遇到江梅朵的吗?”
倏地,于小蔓的思维活跃起来,她的嗓音不再发颤,相反,那语调听上去既老练又成熟:“好几天前我就想告诉你们,那晚我是认错人了,我看到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江梅朵,她不过是个跟江梅朵长得有点像的女人。”
“哦,你是怎么发现自己看错人的?”刘凯和马森几乎同时问道。
于小蔓眨眨眼睛,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还不容易,那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了真正的江梅朵,才发现她们完全是两个人。”
“噢,原来是这样。事情总归会弄清楚的。”刘凯若有所思地说。
“你们会把王亮怎么样呢?”后来,于小蔓强打精神问道,一想到好朋友王波,想到寨花村王亮的正在贫困线上挣扎的父母,于小蔓就心如刀绞。他们曾对大学生王亮怀着怎样的期望啊,可最终看到的却是儿子走向了断头台……
“初步调查,王亮还涉嫌杀害王景方。在王景方遇害的当天,有人看见王亮从玫瑰花园走出来。但在现场,我们只采到了刘丽萍和姚秀花的指纹。因此,这还需要进一步地调查取证。”
“王亮杀害王景方?”于小蔓不相信地连连摇头,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又怎么能扯到一起呢!
“案情的确很复杂,复杂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这个案子的背后牵扯到一个跨国犯罪团伙,这个团伙无恶不作,制毒贩毒、杀人抢劫、走私文物……而王景方也被这个犯罪团伙拉下了水,他利用职权将大量的资金转移到这个团伙名下,而这个团伙则在国外给他设立银行账户,存下大笔美元,买了别墅,还为他和情妇办好了出国护照。其实,只差一步,他就和情妇刘丽萍一起迈出国门了……”
“什么,你说刘丽萍是王景方的情妇?”
“对他俩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刘丽萍一直告诉我,王景方是她的表哥,姚秀花是她的表嫂。”
“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会伪装。这也难怪。”
于小蔓愣怔了半晌,突然问道:“那个团伙的头目你们抓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我们想从王亮这儿打开缺口,可他一口咬定,从没听说过团伙头目的名字,更没见过本人。他说他只是同两个窝藏犯单线联系,除了完成分内的任务外,他被告知不许打听任何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我们分析这有两个可能,一是王亮讲的是实话,该团伙组织的确严密,头目始终在暗处出谋划策,从没走到前台来;二是团伙内部有规定,一旦被抓住,不许出卖任何人,否则,全家性命难保。王亮是慑于这种惨无人道的规定,才隐瞒事实真相的。”
“你们能告诉我是谁把王亮推进火坑的吗?”于小蔓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应该说是他自己。他是这样交待的:毕业前夕,为了能留在白云,他去火车站做搬运工,想挣些钱请客送礼,打通各种关系。在火车站的货场,他遇到了老叼。老叼见他挣钱心切,就说要给他介绍个拿大钱的买卖,于是他就按老叼说的,到了秦家巷……”
听着两个警官的话,于小蔓心里的一块石头倏地落了地。这么说王亮没有讲出江梅朵的名字,也就是说,江梅朵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然而,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前却总是晃动着江梅朵的身影,那身影在夜色晦暗的秦家巷移动着,久久地走不出她的视线。这么说她没有看错,既然警察是在秦家巷抓到王亮的,那么,她看到的另一个人,肯定就是江梅朵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于小蔓的脑海里甚至还闪现出王亮第一次来金玉别墅的情景,当时,她和王亮一前一后地走在大院里,江梅朵却喊住了她,饶有兴趣地向她问起王亮的情况……那一刻,江梅朵表面上是在跟她谈话,目光却始终盯在王亮身上……江梅朵和王亮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也许他们仅仅维持着一种情人关系……真的,江梅朵有的是钱,她完全用不着像穷小子王亮那样去铤而走险。而王亮很有可能在同江梅朵建立了情人关系之后,硬撑着一个男子汉的尊严,绝不伸手去拿江梅朵的钱……但愿江梅朵和王亮的关系没有超出情人的范围,对王亮的犯罪行为,江梅朵一无所知。可是,那一晚江梅朵为什么偏偏要在秦家巷出现呢?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想同什么人幽会,完全可以在金玉别墅呀……于小蔓不敢往下想了,她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继续听两个警官讲述案情。
“也许王亮讲的是实话。我了解他,如果他知道谁是团伙的头目,是不会隐瞒的。”在两个警官讲述的间歇,于小蔓突然说道。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讲这句话,而两个警官似乎也颇感意外地相互对视了一下。
两个警官站起身告辞了。
两个警官离去之后,于小蔓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现在,她已没有心思去想刘丽萍和王景方的事,她必须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的处境了。这一回她很清楚自己是在说谎,她不再怀疑自己的眼睛——是的,尽管她一再否认自己的猜测,一心想还给江梅朵一个清白,但江梅朵真的能逃脱干系吗?然而,冷静下来的她,在经过了思前想后之后,还是打定主意决不向警察告发江梅朵,由于她的多嘴多舌,王亮已经身陷囹圄,江梅朵再因了她而遭遇灭顶之灾,那她的后半生还能过安稳吗?江梅朵毕竟是她的恩人,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江梅朵不仅在她需要帮助之时,向她伸出援助之手,而且还给了她友谊和母爱。于小蔓有生以来,还从没有过一个女人这样爱过她,关心过她。因此,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恩将仇报啊!更何况,她对江梅朵究竟干了什么一无所知,她只是凭着猜测行事,上次在警察面前,她已经犯了一次错误,决不能再犯第二次了。她牢牢地记住了江梅朵的忠告:跟警察打交道可要小心点,不该讲的死也不能讲,说多了是会惹麻烦的。
可警察那边怎么办呢?于小蔓陷入了困境。她深知警察的厉害,两个警官表面上像是放弃了对她的问话,实际上只是给她留下一个思考的空间,其中的潜台词是:好好想想吧,小姑娘,对警察说谎做假证,也是犯罪呀!还有,一旦警官们变得严厉起来,下了一追到底的决心,那她的承受力还能持续多久呢?她真的能紧咬牙关不开口吗?不,她做不到,她还小,从来就没经历过如此复杂的事情,因此,她不敢担保自己在事实面前是否能挺得住……
于小蔓最终想到了逃走。她深知自己目前的处境:只要一不留神,就会惹大麻烦。因此,在两个警官再次对她问话之前,她必须逃离白云市。
在作出这一决定之后,于小蔓又一次想到了江梅朵。也许她应该把王亮已被警察抓走的事通知江梅朵。也许她应该提醒江梅朵也出去避避风头……可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一念头。倒不是她担心这样做有什么风险,会担上“通风报信”的罪名。而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首先,江梅朵从没承认过与王亮有什么联系,其次,江梅朵更没有承认过自己属于某个犯罪团伙。就在昨晚,江梅朵?99lib?还快乐而又开心地生活着。因此,她于小蔓有什么权利仅凭自己的猜测,就向江梅朵胡言乱语一通?
是的,于小蔓没有必要去告诉江梅朵一些在江梅朵看来与她毫无关系的事。也没有必要把自己要逃走的秘密泄露给江梅朵,在这件事上,她不想扯进任何人,即使出什么意外,就让她自己去承担一切吧!
不过,在逃走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去见钱春阳,说服他担负起照顾自己儿子的责任。
事不宜迟,当“逃走”这两个字在于小蔓的脑海里一闪现,她的所有注意力便都放在了这上面。她必须想出一个周密的逃跑计划。首先,她把逃走的时间定在今天夜里;逃往的目的地是寨花村,虽然对这个穷乡僻壤她毫无眷恋,但那儿毕竟是她的故乡,有着父母给她留下的三间破草房。凭着对寨花村一草一木的熟悉,万一警察追了来,在自家的地面上,也好周旋。另外,那里还有她最好的朋友王波。去年,她离开故乡时,曾向王波保证还要回到故乡去的。没想到这么快,她就要实现自己的诺言了。她要用这笔钱帮王波完成学业——在王亮身陷囹圄之后,他的家庭也就面临着跟于小蔓当年一样的贫穷窘境了,而在学校里念书的王波的处境比她于小蔓还要艰难得多。因为王波除了背上贫穷的包袱之外,还有一个罪犯哥哥……因此,于小蔓是惟一能帮助王波的人了。末了,于小蔓开始考虑最现实的问题:逃跑的工具。她决定坐出租车逃离此地的想法,来自于阿慧讲的“故事”带给她的灵感。那“故事”中说,一个在夜总会卖淫的妓女挣下了二百万元现钞。当夜总会因开地下赌场被取缔时,这位妓女决定回到自己远在南方的故乡。但如何才能把这二百万元现钞完好无损地带回家,成了一大难题。按说,乘飞机是最安全省时的,可必须要通过安检这一关。一旦在安检时受到怀疑,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而坐火车的麻烦就更大了,她一个弱女子,本来就招人耳目,再提着满满一皮箱钱……考虑到携带巨款的安全性,这位聪明的妓女终于想出了一个周全的办法:选一个可靠的出租车司机,用二万元包租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这样一来,除了出租车司机之外,她可以不同任何人打交道,也就不用为那满满一皮箱钱担惊受怕了……于小蔓很快地从抽屉里翻出了不久前出租车司机标兵大李师傅送给她的名片,又记起了去年秋天阿慧带她去法宝超市时,经过的那个荒草丛生的国贸商厦后门。于是,她便在大李师傅的传呼机上留言:请于十二点零五分到国贸商厦后门的广告牌下去见一个人。
在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于小蔓靠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忙碌起来。她懒得上楼去收拾那些旧衣服,再说,这样的仓皇逃走,带着大包小包的,也不方便。她惟一想带走的便是那只放在沙发下面的小红皮箱。
她从沙发下面拖出那只小红皮箱,从中取出二十捆钞票,用一张旧报纸包好了,放进平时用来买菜的尼龙袋里——这是她留给超超的生活费。尔后,她拨通了钱春阳家的电话。
因刘丽萍的案子,同样被警方限制外出的钱春阳在电话响过三声之后,就拿起了话筒。
“喂,钱哥,我是于小蔓。”
“哦,是你。有什么事吗?”电话那边传来钱春阳一如既往地慵懒的且冷冷的声音。
“我想去你那儿一趟。”
“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有一件事我必须当面跟你说清楚。”
“你和我之间能有什么事?”
于小蔓见他的态度如此冷淡,就不得不挑明了:“是关于你儿子超超的事情。”
“我儿子超——超?滚他妈的蛋,那个刘丽萍跟王景方生下的野种和我有什么关系!”
电话“啪”地一声给挂上了。
于小蔓这才如梦方醒。原来可怜的超超是刘丽萍和王景方的私生子啊!难怪刘丽萍要在镇上的小医院生下这个孩子?难怪她要把这个孩子放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家抚养?
在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后,于小蔓随之打定主意,等自己在寨花村那边安顿好后,就到福阳镇把超超接走,像刘丽萍希望的那样,担负起照顾这个孩子的责任。是的,他的父母有罪,可孩子是没有罪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于小蔓,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会真心对待这个孩子了。
有什么办法呢?于小蔓只好把那二十万元现钞重新装进小红皮箱里。在准备关上皮箱盖的那一刻,出于分门别类的缘故,她把江梅朵送她的那枚戒指也放在了箱内,却从中取出了刘丽萍留给她的那封信。她满怀深情地将信重读了一遍,然后装进了贴身的衣袋里。她把小红皮箱按原样盖好,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到沙发下面。尔后,她用眼睛搜索着整个屋子,看还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猛地,她记起了吴婧送给她的那张贺年卡。这些天来,在恐惧中度过的她,还是第一次想起这张贺年卡,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时,却发现那上面已经空了。
“该死的,又是姚秀花干的好事!”她不假思索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十二时零五分,于小蔓按时赶到国贸大厦后门的广告牌下去同出租车司机大李师傅谈判。
回到家里后,整整一个下午,她都一动不动地偎在沙发上。有好几次,她听见田姐在楼外的脚步声,她很想走出门对田姐说点什么。她是应该向田姐告个别的,在来白云市的一年多里,田姐是她最可信赖的人,这个普普通通的城市女人,尽管没有在物质上给予于小蔓半点帮助,但她却给了于小蔓平等和尊重,让于小蔓这个乡下女孩从她那里找到了自信。于小蔓这一走,也许今生今世都不能再和田姐见面了。可她不能去跟田姐告别,她不想因为自己给田姐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与警察打交道的这些日子里,让她深知了警察的厉害,毫无疑问,她逃走后,警察肯定要找田姐和门口的保安问话。而对一个毫不知情的人,警察也就没有必要浪费口舌了。
在这一刻,她还想到了那两个警官——刘凯和马森。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应该算是她的对立面,他们之间是警察和嫌疑人的关系。可于小蔓仍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是好人,是真心想帮助她的人。现在,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的确有些对不住他们,然而,除了这条路,她是别无选择的。
晚上七点整——比平日去江梅朵家睡觉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于小蔓提着那只装有巨款、戒指的小红皮箱,坐上了大李师傅的出租车……
尾声 没有结局的尾声
这其实是一个没有结局的尾声。
因为,在笔者成书之时,于小蔓依然被关在白云市公安局的拘留所里。这期间,市中区公安分局在经过一番紧张的调查之后,终于弄清了于小蔓在白云市生活的背景,从而很快便把她移交给正在四处找寻她的市刑侦大队。因..此,于小蔓跟市刑侦大队警官刘凯和马森又成了难解难分的“搭档”,只是此时的于小蔓已不似从前那么积极主动地配合两个警官办案了,在多次交锋中,她表现得顽固而又强硬..,执拗得让两个警官都不敢认识她了。她的嘴上就像上了锁,任你磨破嘴皮,就是不开口。就连刘凯和马森拿她欠他们俩的钱来进行调侃时,她也只是冷冷地回复了一句话:“对不起,是我疏忽..了。”而更多的时候,她的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平静得就像一个早就得到了自己死期的垂死的人。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马森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我们离开她家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如此绝望?”刘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期间,司机大李师傅来看过于小蔓一回,听着大李师傅的肺腑之言,她只是恨恨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不知为什么,两个警官始终没有向她提过江梅朵的名字,这让她不由松了一口气。
由于王景方命案及王亮偷运毒品案正在调查取证之中,而这两起案件都与于小蔓的巨款有着某种联系。更严重的是那枚祖母绿戒指,竟然涉及到白云市近年来最大的一起杀人抢劫案。而于小蔓死也不肯说出送她这枚戒指的人的名字。因此,警方不得不延长了对她的拘留时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