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4》 卷首 满池荷叶半败,粉白色的莲花一片片掉在水面,小舟似的飘飘摇摇,荷秆下隐藏的鱼儿一动不动,像水底长出的墨色竹叶。孙权倚在水榭上静望着花叶微衰的莲池,拈了鱼食扬手洒下,逗引得躲藏的鱼儿纷纷游出,翘起尖尖的嘴一口啄下,重重的鱼影仿佛阴雨天挂在檐角的云。 “争得可真欢!”孙权兴致勃勃地看着鱼儿争食,手心搓着鱼食,也不着急喂下,似乎欣赏鱼儿争食比喂鱼更加快乐。 身后的长廊响起缓缓的脚步声,孙权没有回头看,带笑的眸子仍盯着那池中跳腾转挪的鱼影。 “主公!”声音不高不低。 水上漂浮的鱼食已啄得所剩无几,孙权将手一翻,掌心的鱼食洋洋洒洒地掉在水面,他慢慢地转过身,笑道:“子明秘返建业,连日赶路辛苦,也不稍作歇息,便急着来见孤,孤心甚是不安!”一面说着话,一面将目光从莲池中抬起,望向榭中恭敬站立的中年男人,那人长身阔肩,神色容若而暗藏气概。 吕蒙郑重地说:“事有紧急,不敢延迟!” 孙权举手一让:“坐下说话!”吕蒙稍稍辞让,二人在榭中石墩上安坐,中间隔着一个椭圆石案,案上盛了一盘黄金龙眼。 孙权拈了一个龙眼,轻轻剥开果皮,露出粉嫩如水的果九九藏书肉,递至唇边只一吸,水一样喝进了口中,他细细地咀嚼着、品味着,将那果盘推向吕蒙:“尝一尝,新摘的,很甜!” 吕蒙持了一个,也不剥皮
,只在手心里掂量:“主公,蒙此次秘密回返建业,是为……” “等一下!”孙权轻声止住,“让孤猜一猜。”他伸出食指,在盛了清水的白玉杯里一沾,在那石案上画出了两个字,写到末尾一笔,眉梢一挑,眼睛里弹出一抹狡黠的笑。 吕蒙定睛一看,浅浅的水渍向着四面洇漫,那两个字便是:“荆州”。 他衷心拜服地说:“主公高见!” 孙权擦掉水渍,拍了拍手:“孤侥幸猜中而已,不当子明夸赞。”他莫名地笑了一声,“你说吧!” 吕蒙正了神色,字字斟酌地说:“主公既明慧先知,蒙也不绕远路,当直奔正题。旬月以来,刘备占据汉中,再进封汉中王,遣刘封、孟达攻下东三郡,关羽北上襄樊,水淹七军,大胜曹军,与刘封、孟达互为呼应,眼看便要打通汉水,使荆州与汉中连成一体!刘备之势日渐高涨,若照此形势,则西跨关中,东扼荆州,半壁河山为其所有,北可抗衡曹操,南则觊觎东吴,主公当早做决断!” 孙权认真听完,不由得摇头叹息:“这只老虎是我东吴养肥的,养虎为患,孤今日才知此中真意!”他皱了皱眉头,“孤本一心谋求徐州,而北面曹军难敌,西面关羽胁力,两难!” 吕蒙道:“蒙窃以为徐州可缓,而荆州当急!” 孙权不置可否:“你说来!” “徐州虽可图,然其势平坦,无险可依,曹军骁勇铁蹄正当用武。我东吴今日得徐州,明日曹操则来取徐州,况得徐州不多利,失徐州不为损。荆州却不同,其地险沃,乃兵家必争,关羽一旦全占荆州,则成为我东吴北上之屏障,我东吴本凭依长江天堑,而今天堑被占,进退维谷,何有抗九州之势?兵法云,‘我得亦利,彼得亦利,为争地。’不争荆州则利他人,岂不是我东吴大损失?” 孙权沉默须臾:“子明所言甚是,然如今刘备声势壮大,关羽捷报频传,当如何擘划?” 吕蒙谦和地说:“蒙有些许小谋献上,可与不可,期主公裁决!” 孙权对他点点头,目中露出恳切求教的神色。 “刘备势大,气焰勃张,锋芒正胜,且两家尚有联盟之谊,不可与其正面对抗,彼既强而难撼,我则可示弱以麻痹!” “示弱?”孙权微一怔。 吕蒙显得深思熟虑:“正是!关羽倨傲自负,遇强而愈强,遇弱而轻慢。因此,蒙自接任鲁子敬之职,镇守陆口,对关羽频频示好,不惜卑弱相待,此为麻痹他的第一步。” “如此,还有第二步?”孙权起了浓厚兴趣,眉眼里的愁绪消融为淡淡的笑。 吕蒙点头:“关羽此次进兵襄樊,虽势在必得,然对我东吴戒心未消,尚在南郡留有重兵,我东吴即便想硬取江陵,恐也是一场恶战,故第二步是要让关羽撤出江陵重兵!” “怎样让他撤出?”孙权的兴趣越来越大,身体向前略略倾斜了些。 “关羽留重兵,无非是害怕我攻他后方。主公可召回吕蒙,便说吕蒙重病不能理事,准许回建业养病,另派一人担任镇守陆口要职。关羽见吕蒙病归,定会抽调大军增援襄樊,那时江陵空虚,我东吴正可一举拿下!” 孙权半晌没有说话,慢慢地剥开一个龙眼,悠悠地说:“子明果然好计谋!”晶莹剔透的果肉送.99lib.入口中,他咽下去,“孤有个小建议,望与子明商榷。” “主公但言,蒙敢不承教。”吕蒙虔敬地拱手。 孙权举起了手,手心是剥开的果皮:“传露檄于陆口,称子明重病卸职!” 吕蒙一呆,霎时的迷惑后,他立刻了然于胸,露檄飞书,文书不加密封,消息自然不胫而走,不用琢磨法子通报关羽,他也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佩服地离座一拜:“主公机谋,吕蒙拜服!” 孙权不露出一点的自得,他示意吕蒙坐下,问道:“欲定荆州,则北方该若何?” 吕蒙不犹疑地回答:“仍是示弱!” 孙权若有所思地说:“子明是说,北面称臣曹操?” 吕蒙没说话,他似乎觉得有些话很难说出口,一为顾及孙权颜面,二也担心语带不慎惹来君心不快。 孙权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踱到水榭长柱边,凝望着池中又隐入水里的鱼儿,他低声道:“什么时候东吴才能不示弱,反而让人家对我们示弱?” 他从阑干边的小木盒里捏起一把鱼食,扬手一抛,呼的一阵风,将那细密如沙的鱼食吹散在空气里,飘起了尘埃般轻薄的一层。 第一章 结盟江东内外安稳,把握时机亲征南中 蜀汉建兴三年(公元225年),成都。 “轰轰!”成都大城的直道抖动起来,像是路上滚着一只巨大的石磨,压得路基上下战栗,把那声波传入道路曲折繁复的成都城。邻街的父老还以为是地震了,慌得抬头去看房梁,偏那屋子却没有摇动。集市上吃着热汤面摆龙门阵的闲人们也吓得跳起来,面片儿不小心荡出海大的陶碗,倒泼得正舀汤的伙计一脸水沫。 众人皆循声奔去,却见那宽平笔直的通衢大道上尘埃滚滚,高擎彩旗的虎贲侍卫队走得气势汹汹,簇拥着浩浩荡荡的东吴使团。那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原来是两头黑滚滚的长鼻子巨象,象背上嵌着牛皮鞍子,两个驭手骑在上面,手里持着软绵绵的彩毛鞭子,将这两头庞然大物驯服得如同温顺的长毛狗。 竟然是两头象! 众人各处打听了一番,方知这两头象是吴王孙权送给皇帝的礼物,大多数成都人从没有见过象,乍见着世间还有这般大得像栋房子的动物,新奇得满街跟着跑起来。有调皮的孩子怯怯地去拉象尾巴,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去碰了一碰,却被象鼻子喷了一脸水,那劲道儿十足,殃及了旁边的一排大人,诸人躲避不迭,一窝蜂地摔做一团,却也不恼,反而你推我、我打你地闹将起来。 队伍一径里走到蜀宫门口,使臣张温跳下马,有黄门令迎候他入宫,跨过宫门,却看见诸葛亮已经等候在承明门外,身后是衣冠楚楚的蜀汉官吏,便是一色儿的玄色朝服,诸葛亮也有种鹤立鸡群的超拔气质。 张温慌忙行礼:“怎敢劳动丞相亲迎。” 诸葛亮伸手轻轻握住了张温:“惠恕前番使汉,宣达使命,得成盟信,陛下甚为赞叹。今番再使,足知惠恕可堪良使。” 张温谦虚地推让了几句,诸葛亮领着张温往正宫走去,缓缓道:“江陵侯前番宣传书意,称曹魏有南下之图,临江边境而今可有动向?” 江陵侯指的是陆逊,他镇守荆州,为江东守护长江,孙权给他便宜之权,乃至把王印也放在陆逊幕府中,以便随事所宜。他经常与诸葛亮书信往来,倘若有国体之事商度,信上加盖的还是孙权的印章。 张温道:“承蒙丞相挂心,北边传来消息,曹魏确已在调动舟师,吾江东严兵以待。” 诸葛亮点点头,却也不再问了。 转眼已走到宣室,一队黄门迎出来,请了张温入宫,须臾,刘禅已站在面前,他这是亲自下席接应使者,算作是两国外交的最高待遇。 张温一面诚惶诚恐地行礼,一面用余光打量刘禅,和两年前初次见面相比,他似乎长高了,人也胖了,脸圆溜溜的像饱满的白玉璧,曾经与陌生人谋面时藏不住的羞涩也淡化在冠冕堂皇的辞令间,他已经很像一个皇帝。 是很像,却非就是一个皇帝,总有些地方差了一点。与其说他是皇帝,莫若说他是大富人家的纨绔子弟,他身上养尊处优的富贵气太浓厚,皇帝这顶冠冕压在他不知愁绪的脑袋上,不免太沉重,也太不匹配。 同样是十九岁,孙策已身经百战,“孙郎”的称号早就名盖东南;孙权已持掌江东印信,接受着无数英才俯首称臣;曹操即将踏上举孝廉的仕途道路,他不拘一格的雄才大略正在崭露头角;而刘禅的父亲刘备虽仍是涿县寂寂无闻的落魄皇族,满怀的雄心却已在家乡聚合起一群为他效死的徒众。那些留名千古的英雄们可能会历经很长一段岁月的艰苦磨砺,却必定在早年间有超拔常人的非凡表现,一言一行一笑一颦已透露出他日可高山仰止的卓越气度。 过去的英雄们死了,老了,孤单了,而今在世上称王称霸的是他们虚弱的后嗣,像软绵的年糕,模样儿捏得精致美好,却撑不起坚固的英雄心。 十九岁的刘禅身着皇帝的华贵冠冕,说着皇帝专有的威正言辞,仍然像披着皇帝礼服的膏粱子弟。他骨头里的水太多,泡软了他的意志,他达不到他父亲的雄壮伟烈,也少有冒险精神,至多做一个太平天子。可惜他生不逢时,在残酷的乱世,只有嗜血的狼才能生存,做一个弱势皇帝是这个血腥的时代对他的讽刺,他要么被强者消灭,要么借着外力勉强支撑住摇晃的皇位。 招待使臣的宴席很盛大,蜀汉朝廷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张温在席间呈上了孙权送给蜀汉的礼物清单。 刘禅捧着礼单看了半晌,他像是遇着了什么棘手事,眉心轻轻攒着:“象……” 张温笑道:“我主进献陛下巨象两头。” 刘禅还从来没有养过这么大的宠物,蜀汉的上林苑最大的动物是老虎,他又不好游猎,天生不好武力,弓也少拉,至多隔着栅栏听听虎啸。皇家园林一直空闲着,有一半划拉出去做了农田,如今收到东吴送来的大象,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两头庞然大物,不能杀不能拖去犁田更不能转手送人,留在宫里还没地方养,盟友的好心反倒酿成了难事。 他把礼单放下,索性不去想了,不就是两头大象么,宴会结束后问问诸葛亮吧,他已习惯了百事问诸葛亮,一应琐碎小事也派黄门令去丞相府问结果。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帝王的笑:“礼尚往来,吴主盛意,朕心甚乐,为聊表盟友之情,朕也备下薄礼回赠。”他点点头,有黄门令捧着礼单草本递给张温。 “有百匹蜀锦相赠。”刘禅着意提及了这样礼物,蜀锦是蜀汉最为得意的特产,甚至远销到曹魏,是为国家财资所仰。 张温开心地说:“蜀锦乃精美之物,江东上下皆甚喜爱,陛下厚意,每每以蜀锦相赠,吾主深为快慰。” “喜欢就好。”刘禅欢喜地一笑,像是小孩儿收藏的宝贝得到他人赞许,不免露出自得的神色,这一瞬的不经意让他脱去了帝王的沉重,显出十九岁少年的天真烂漫。 他缓缓地又恢复了皇帝的庄重模样:“朕有一议,请使臣转告吴主。汉吴两国边境设立互市,互通有无,以资国用,此事朕也当手书报吴主知晓。” 张温自然觉得这个提议好,实际上吴蜀两国边界的商 8d38." >贸买卖早就在悄悄进行,即便当年两国交兵时,章武皇帝刘备还私许军吏与东吴边将做辎重买卖,他赞许道:“陛下明达,下臣定当转达良意。” 刘禅妥当地笑了笑:“使臣此番西来,朕许你特权,可随处走走看看。蜀地风物不输江东,难得来一次,饱了眼福再走不迟。” “陛下盛情,下臣求之不得,臣此番西来,沿途所见,好一派政通人和,欣欣之荣,足见陛下治理之功。”张温由衷地说。 他虽然以为刘禅不那么像一个威风凛凛的皇帝,却很喜欢刘禅的孩儿脾气,也很欣赏诸葛亮,更赞叹蜀汉政治清明,秩序井然。如果说两年前他见到的蜀汉是刚行冠礼的青葱少年,面对成年还有着迷惘和焦虑,两年后的蜀汉已是游刃有余的成年人,其在宗庙场合的揖让周旋,在世俗烦乱中的应变便宜都趋于炉火纯青。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的成长,这种成长曾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为了重新焕发力量,可以让敌人重新成为朋友,可以吞咽下屈辱和仇恨,可以把泪涔涔的过去埋在伤心的土里,可以用前赴后继的牺牲换取长治久安,他挣扎着从血泊中站起来,终于绽放出崭新而美好的面目。 张温虽然身为东吴使臣,却不得不感动于蜀汉的改天换地,这个国家的勃勃生机令他震撼。 他在宴席将散时也不忘记真心地说:“臣以为汉之美政,足堪表率。” 宴会结束后,刘禅果然把诸葛亮留下来,问他怎么处置那两头大象。 诸葛亮寻思了一会儿:“莫若在检江畔修一座象苑,着专人管理,也不占皇城的土地,陛下以为如何?” 在城外空地建象苑,又挨着河,衬着检江边的锦官司、车官城、石室这些公门建筑,却成了独特的一景,刘禅眉开眼笑,抚掌道:“好好,就依相父之议!” 皇帝烂漫的笑让诸葛亮本来一直揪着的心事稍稍放松了,他慢慢儿地转入话题:“陛下,如今朝廷内事有序,外事平稳,臣想辞别陛下几日。” “相父要告假?”刘禅以为诸葛亮要休沐。按照汉制,朝廷官吏入朝值省,五日一放假,可诸葛亮自秉政以来,从来没有休沐,便是元旦冬至这等大节令,他也只休息半天,丞相府一年到头不歇事。 诸葛亮轻轻摇头:“臣非休沐,而是想去南中平定叛乱。” 刘禅恍然了:“相父原来要去南中平叛?” “是,南中叛乱已历数年,只因国家新丧,敌寇在北,诸事不平,臣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国家内外安抚,南中叛乱越烈,后方堪忧。再者,江东传来战报,北方曹魏有南下之意,南北交战,却为我季汉赢得空隙,因而臣思虑再三,不得不亲赴。” 刘禅茫茫然地说:“南中叛乱……相父要亲自去?” “是。” 永远是这亲力亲为的脾气,无一事不关心,无一事不过问,以至于你不得不把所有事都交给他,他忙得喘不过气来,你却成了百事不问的闲人。 “为什么要亲自去?”刘禅像个孩子似的问道。 诸葛亮耐心地说:“南中久不服王化,荒蛮失序,数生反侧,以武平之固易,欲长治久安却难。倘若遣将不当,恐反而复反,骤生大乱,故而臣欲亲往,竭尽所能,以保南中长久太平。” 刘禅低着头想诸葛亮的话,有些明白,有些却糊涂,他期期地说:“相父立刻就走么?” “臣会将朝政妥善安顿后再走。” 诸葛亮不会轻率地把朝廷政务丢开,他便是远行千里,也会把一个国家背在身上。他是恪尽职守的丞相,为国家殚精竭虑,不惜累死案牍也不肯放过一件小事,刘禅觉得诸葛亮对这个国家的感情远超过对他自己的感情。 刘禅怔怔地望着诸葛亮,宫殿里有人影儿仿佛轻纱掠过,挪动器皿的声音像罩在酒爵里的棋子,互相小心地撞着。早已是酒残灯灭,再盛大的宴会再欢乐的庆祝也有结束的一刻,过去的美好总会完结,一如明天的悲哀总会来临。 他发觉他和诸葛亮之间的某种关系也结束了,像掐灭的烛火,最后一点儿莹莹之光坠落在没有酒的酒杯中。 自从诸葛亮做了丞相,自从他登临九五,他们之间便在改变。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迎着春风涤面的微笑快乐地奔跑过去,向白衣羽扇的先生讨一声好,要一个拥抱,不担心顽皮会被指责,亦不怕孩子气的撒娇遭了嘲笑,快乐是无顾忌没掩饰的。 如今呢,他想要和诸葛亮痛痛快快地倾诉衷肠,诸葛亮却坐在丞相府的海量文书间;他想要送礼物给诸葛亮,诸葛亮会恭谨温顺地跪下来磕头谢恩;他想要去看一次诸葛亮,所有的人都会涌出来,先设下繁复的法驾,再清道禁街,最后的见面会变成规模浩大的围观。 为什么我们回不到从前呢?刘禅很想问一问诸葛亮,可他没勇气,又觉得自己幼稚。他像孩童似的偷偷打量着诸葛亮的轮廓,目光停留在诸葛亮鬓角的白发上,他觉得很心疼。 “相父,”刘禅鼓起勇气,终于握住了诸葛亮湿润的手,他听说劳累的人血气亏损,手心都不会温暖,他于是握得紧一些儿,“过了上巳节再走吧。”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刘禅满足地笑了。他现在觉得诸葛亮是爱他的,尽管这种爱是臣对君的敬爱,可只要是爱,那便是世间最美好的情感。 赵直看见诸葛亮走进屋,挨着座席的身子愣是不动,只把一条腿抬起来,捶了捶,表示自己腿酸行不得礼。 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活着便好。” 赵直赶快说:“我是逃出来的。” 诸葛亮定睛一瞧,赵直浑身染满了黑灰,衣服刮出大小不等的碎缝,像刚在积年的旧房里寻找一片纸。眉目鼻唇像被墨涂了,五官竟一塌糊涂,他笑道:“看得出。”他向修远点点头,示意修远给赵直打一盆水来。 盛满清水的木盆放在赵直跟前,他不客气地拧了一帕搭在脸上,声音嗡嗡地传出:“朱褒反了……不过,我拖了他两年,你怎么谢我?” 诸葛亮在案上翻着文书,随口道:“元公若是愿意做官,亮可向朝廷举荐。” 赵直一把揭开帕子:“别害我!” 诸葛亮微笑:“要钱财之赏?” 赵直把手帕丢进水里,飞溅的水花儿漾出木盆,生气地跳上蜷曲成团的一扎扎文书:“你这是故意耍我!”他不耐烦地敲着水盆,“我实话说了,放我走。” 诸葛亮决然地说:“不行。” “为什么?”赵直几乎嚷起来。 诸葛亮平静道:“你是先帝留给我的人,先帝遗命不得不遵。” 赵直哭笑不得:“丞相大人,你故意是不?哪有用这理由留人?” 诸葛亮幽然一叹:“你放心,我会放你走。” “何时?”赵直急切地问。 诸葛亮不说话了,他缓缓地坐在书案后,翻开一册文书,还从案头拿起一支笔。 赵直瞬间明白了:“知道了。”他若有所思地抱住头,“那我是希望你早点……还是晚点……呢?” 他那故意的停顿让诸葛亮笑起来:“元公聪明人,可惜太刻薄。” 赵直晃着脑袋:“论刻薄,世上谁能及得上诸葛亮!”他并不顾忌地说出诸葛亮的名讳。 诸葛亮也不在意,只缓缓地翻着公文,却见张裔和蒋琬走了进来。 白嫩圆润的张裔和纤瘦黑皮的蒋琬挨一块儿,活似白葫芦挤着黑丝瓜,张裔把怀里的文书交给修远,说道:“都办好了。” 诸葛亮取来一一过目,果然谬误少见,条理清晰。丞相府的一众僚属里,张裔做事最具效率,每每旁人需要三日才能理顺的事,张裔一日则可厘清,府中戏称他为“张快手”,这调侃的绰号却蕴含着浓浓的褒奖意味。 他把文书挪开,抬头看看蒋琬,蒋琬一直在安静等待,明明他和张裔都有公事禀明诸葛亮,张裔是锋芒毕露的宝剑,必要事事光芒瞩目,蒋琬却是静止的深潭,面上温吞无风,却总让人对他的深沉不敢小窥。他把自己抱着的公文递上前,语气也没有张裔那般志得意满,声音淡淡的,倒像没睡醒:“尚书台新拟的官员迁黜名单。” 名单不算长,分左右两列,左为升迁名单,右边却是降黜官吏名单,升迁名单的头一个名字便是李严,转前将军,加光禄勋,赠封邑三百户。自建兴元年始,他几乎每年都在更改官位,不是更进一级,逐步跻身公卿,便是增加封邑,朝廷对他的倚重也不知惹来了多少人的红眼。 诸葛亮沉吟片刻,却是一个也不更改,吩咐道:“发下去吧。”他把文书合上,因说道,“上巳节后,朝廷欲大举南征,望诸君留守成都,精诚国事。” “丞相要亲自去?”张裔问。 “对。” 张裔不放心地说:“南中疾疫横行,蛮荒不服王化,莫若遣一大将,丞相何必亲往呢?” 诸葛亮轻轻一笑:“君嗣这话很像王文仪,”提起丞相府长史王连,他却动了心思,“文仪的病如何了?” 蒋琬因刚看过王连,说道:“时好时不好。他说自己病重不能理事,丞相长史一职干系重大,请丞相另择贤人担当。” 诸葛亮思忖着道:“另择么……罢了,我去看看他。” 他把案几的文书轻轻一摞,起身便往外走,才走到门口却停住了,回头看见赵直还在优哉游哉地洗脸:“元公,一路辛苦,回去歇息吧,过几日,还要麻烦元公出趟远门。” “南征也要我去?”赵直摸透了诸葛亮的心思。 “元公伶俐人。”诸葛亮笑了笑,背着手跨门而出,听见赵直在背后发牢骚,也一直没有回头。 王连的家并不大,两进院落普普通通,夹在青瓦灰墙的民居里,灰扑扑的像只土瓦罐。虽然他一直兼管着蜀汉的盐铁府,领着令人垂涎的肥差事,自己个却没捞着半点好处,下属也没讨得一个子儿。官场上嘲笑他是“剥皮王”,说他是天生刻薄性,拔乌龟的毛,挤公牛的奶,掊克钱财,钻头觅缝地搜铜板儿,半文钱刮来也进了国库,底下人忙得七死八活,却个顶个是清汤寡水的穷官儿。本来是肥腻的盐铁府,刮刮地缝的钱屑子也能撑死四百石的小官吏,反而成了个个面黄肌瘦的清水衙门。 诸葛亮乍见到蜀汉最有财力的公门长官竟深居陋巷,家徒四壁,不禁唏嘘,又见病榻上的王连骨瘦如柴,喘口气也扯着半边身体颤抖,越发的辛酸。 王连见诸葛亮亲自来瞧病,挣扎着要坐起来:“丞相……” 诸葛亮轻轻摁住他:“别动,养着吧。” 王连咳了几声:“丞相,听闻你要南征?” 诸葛亮轻笑:“文仪又要劝谏么?” 这一二年间,每当诸葛亮有南征之意,王连便极意谏止,语致恳切,却让诸葛亮无法拒绝,为此竟不得不停留多日。 王连无力地摇摇头:“若是三五言谏议便能使丞相改变心意,丞相第一次便会答应王连不举兵,何必有第二次第三次?” 诸葛亮一叹:“这么说,文仪这番赞同了?” 王连颤颤地:“实话相告,我前番劝阻,虽有忧心南中不毛、不宜轻往之意,也是以为朝廷财力薄弱,不足养决战之兵,”他微微地喘了口气,“如今,盐铁府和锦官司年年利入,国库充盈,故而以为可行。” 诸葛亮感慨:“文仪为国家生财,诚为远虑,数年来,朝廷幸有文仪,不然,一国坐吃山空,何以立足?” “丞相省着点用,国库之财来之不易。”王连认真地提醒着。 诸葛亮粲然一笑:“多谢文仪提醒。” 王连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知道外边叫我剥皮王,说我刻薄无情,是刮财能手。唉,当年刘子初理财,不出府门而国库充盈,我不如他,只得以掊克悭吝为本。但我敢以性命相保,每一个子儿都取之有法,更没有一个子儿进自己的腰包!” 诸葛亮真诚地道:“文仪的耿介和难处亮都知道,自文仪衔领盐铁府,为充实国库历尽思虑,而今得以钱粮足用,也属不易。” 王连坦然一笑:“世人说我剥皮,我如今病入膏肓,欲剥皮敛财也不能了,”他说得伤感,本欲落泪,又觉得软弱,倔强地仰起了头,迅速地让自己变得冷静,仿佛经受风霜催抑的岩石,“丞相亲来省病,想是因我重病不能理事,欲问代者乎?” “文仪可有良才举荐?”诸葛亮用心地请教道。 王连思索着:“长史一职可择向朗,只是他心怀慈悯,恐会因善误公,但其机理干练确实难得。其实长史之职所符人才甚多,杨洪、张裔、蒋琬等皆具良干,请丞相参酌之,最要紧的是盐铁校尉,择人不当,恐为国家贻害。” 诸葛亮深以为是:“文仪以为何人能当?” 王连微一蹙眉:“论理财,诸臣中唯岑述最佳,但我担心他严谨不足,纵算有心向公,恐为叵测小人利用。丞相若用他,需择持重谨密长者为僚属。” “别人呢?” 王连摇摇头:“盐铁校尉择一人足矣,多则会生争利心。”他往外挪了一些儿,叮咛道,“盐铁锦官诸公府乃国家命门,财利所生,易染白素,望丞相慎之。” 诸葛亮颔首:“文仪之虑,亮记下了。” 王连向后一靠,目光幽幽的:“说句小人话,千万别让张君嗣碰钱,他这个人,处置政务是一把好手,我也不得不佩服,理财一定贪墨。” 诸葛亮笑了:“文仪所言皆出公心,亮定当深思。” 他因见王连疲倦,便生了去意:“你好生歇着吧,把操心事放一放,我得了闲再来看你。” “丞相,”王连在诸葛亮出门时喊了一声,他扶着枕头往外挪着身体,瘦巴巴的脸上闪着青黑的光,“省着点用钱,别糟蹋了。” 诸葛亮又想笑又觉得感动,沉甸甸地说道:“好。”他最后看了王连一眼,没有点灯的房间沉入浓浓的墨黑里,王连枯瘦的脸是被墨湮住的黯光,仿佛掉在罐子底的一枚铜钱,却极干净,没有沾染尘世纷乱复杂的各色尘埃。 真遗憾,再去哪里找到这样一枚干净的铜钱呢? 第二章 心战为上,南征用兵定方略 风不大,将屋檐的积雨吹落下来,虽然晒过阳光,仍然冰凉湿滑,像哪个失了爱的女子躲在房顶上悄悄挥泪。 雨丝掉在诸葛乔的鼻梁上,他轻轻一抹,浅浅的水痕拉过面颊,向耳后匆匆溜走,如同使诈的画笔偷偷地勾出半边精致的轮廓。他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偏偏儿又是个彬彬有礼的书生气度,相府里过路的侍女迎面与他相遇,照面瞧一瞧,都臊红了脸。 窗户开着,一株老梅把曼妙的枝条探了进去,微风刻画着一个女孩儿精巧的侧面,似卷了一半的画,总有种犹抱琵琶的美。她正和一个陌生脸的女子对面而坐,一面儿低声碎语,一面儿做针黹活。 场景很美,像一幅水墨画,诸葛乔站着不动了,像是怕自己的莽撞打碎了那清澈的美,倒宁愿远远地观瞻。 诸葛果忽然探出头来,笑容像等了一夜的昙花,在刹那间放肆盛开。 “乔哥哥。”她笑着跑了出来。 诸葛乔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影已扑在他眼前,细软的胳膊已攀住他的背。 十八岁的诸葛果个头已抵着诸葛乔的肩膀,白得没有瑕疵的脸却总有害病的绯红,写意着她与生俱来的孱弱。与同龄人相比,她显得瘦小而纤细,像长不大的嫩柳树,花蕾已挂满枝头,有的已撑开了胀鼓鼓的肚子,偏偏开不出一朵完整的花,那熬不住的成熟被收束在她厚厚的蛹里,破茧成蝶于她像一个神话。 虽然被妹妹亲密地拥抱,诸葛乔仍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儿身上淡而不腻的清香钻入他的鼻子里,他很想打喷嚏,也说不出为什么,莫名其妙便脸红了。 两年不见,纵是血缘也会生疏,诸葛乔忽然地不能适应诸葛果这毫无顾忌的亲昵。 诸葛果认真地打量着诸葛乔,口里不停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江堰好玩么?怎么总不回来?听说你生病了,病好了么?” 听着这叽叽喳喳的问话,诸葛乔渐渐意识到,留在他记忆中喜鹊似欢乐的妹妹一点儿也没有变,因为两年暌违而造成的陌生感消散了,紧蹙的神情松开了。 “早上才到成都……都江堰还好……我在都江堰做事,不能轻易回来……病早好了。”他一个个问题耐心地回答。 诸葛果推着他进了屋:“我可想你呢,娘又不让我去寻你,可憋死我了!” 屋里陌生脸的女子起身行礼,诸葛乔不知这是什么人,只是觉得她有一张极美的脸,虽然被素衣和凝重的神情包裹住,却像云雾中绰约的远山,更有一种看不透的神秘美。 “南欸,这是乔哥哥!”诸葛果兴致勃勃地说,她像得了稀世果品的小孩儿,着急要与伙伴分享。 “公子。”南欸低低地称呼。 诸葛果掐着诸葛乔的胳膊,来回地晃了晃:“回来了还走么?” 诸葛乔犹豫了一下:“暂时,不走吧。” 诸葛果撒横似的说:“不许走了,爹爹再把你遣这么远,我和他闹去!” 诸葛乔笑了笑:“别说孩子话,我是公门的人,朝廷为上,怎么能凭孩子气任性?” 诸葛果吐了吐舌头:“说话和爹爹一个腔调,成日朝廷、公门,在公署说,回家还说,真累!” 诸葛乔傻呵呵地一笑,目光若有若无地盯住了诸葛果的耳垂,圆润的耳垂仿佛两滴掉不下来的水,没有半分的修饰。他缓缓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红漆盒:“我有件礼物送你,是去年在都江堰买的,去年你生日,没来得及送回来,现在补上。” 诸葛果不客气地抢了过来:“年年生日都送我礼物,去年偏没音信,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盒子打开,却是一对白玉耳珰,雕成腰鼓状,中央穿系小孔,垂了细如水滴的小坠,诸葛果登时爱不释手:“真好看!” 诸葛乔笑道:“喜欢就好。” 诸葛果迫不及待地把耳珰戴上,抚着脸问道:“好看么?” “好看。”诸葛乔回答得很认真。 女孩儿得到称赞总是欢喜的,诸葛果笑红了脸,可那欢乐像过路的风,仅存在短暂的一瞬,忽而又沉住了笑:“乔哥哥,上次娘说今年要给你议亲,你以后娶了妻,还会送礼物给我么?” 娶妻……诸葛乔的脑子麻了一下,像有一根筋轻轻一弹,他觉得脸在烧,微弱地说道:“会。” 诸葛果匆匆地笑了一下,仿佛无力撑开那笑容,便迅速落幕。她出神地望着窗外还没有落完的雨丝:“娘还说想把我嫁出去,可我不想嫁人,为什么人长大了便要离开家……其实,我想一辈子都留在家里,不想看不见你们……” 她把耳珰慢慢取下来,放回了小盒里,轻轻地抚着,低沉的声音仿佛心里情绪的回流:“其实,娘没说实话,我都知道……” 诸葛乔怔怔地看住诸葛果,他原本想握住她的手,给她一些儿微薄的安慰,犹豫着伸了一下,却最终放弃了。诸葛果也没有再说话了,愁苦的心事都流淌在她不松弛的脸上,又被紧抿的唇死死咬住。 诸葛乔第一次发现,其实嘻嘻哈哈的诸葛果并不真的快乐。 诸葛乔见到诸葛亮时夜已经很深了。 其实诸葛亮一直在丞相府,只是诸葛乔在后院,而诸葛亮在前厅,彼此只隔着一堵墙,诸葛乔坐在后院的曲水虹桥上,还能听见前边焦躁如捶鼓的脚步声,一声声疾缓清浊的呼喊“丞相”之声像秋千索般荡进来,又匆匆地飞过去。 “丞相”,很好听的称呼,他有时也在心里跟着那隐约的声音一起念,一遍又一遍,仿佛不更事的小孩儿刚学会一个新鲜的名词,便要热情地诵读得让自己厌烦。那称呼被他念得滚烫了,仿佛熨在心里的暖炉,热乎乎地烘干了他湿漉漉的等待的心情。 他等了诸葛亮一天,也没见到诸葛亮的半个人影,他本以为今天一定见不着了,修远却忽然跑来后院传话,说诸葛亮要见他。 诸葛亮那时刚和一个尚书台问事官吏说完话,他坐在公文堆积如山的长书案后,只露出半个身体,累得直不起腰,不得已用一只手撑着书案,却连那支撑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弯曲的背脊推着整个身体往前倾斜,灯光吐出霜冷的丝,在他苍白的脸上割出深深的皱纹,却并没有为他增添光润,反衬出他陷下去的双颊。 见到诸葛亮的第一眼,诸葛乔的感觉是诸葛亮瘦了,然后是老了,鬓角的白发竟然掖不住。诸葛乔强迫自己认为那是映上去的灯光,后来索性把目光挪开,却触到诸葛亮被灰黑和污红浸染的眼睛,他竟不知该让自己的目光归依何方。 “乔儿。”诸葛亮的声音很干哑,像嗓子没有水滋润。 诸葛乔这才想起自己该给诸葛亮参礼,刚行下去半个礼,却听见诸葛亮温柔地呼唤他:“过来吧。” 他还是把礼行完了,这才挪步过去,诸葛亮举起手搭住他的手腕,诸葛亮的手很凉,像浸在水井里的一截竹子。 “你在都江堰做得很好。”诸葛亮微笑。 诸葛乔低着头,像个受了褒奖不好意思承认的孩子:“我还有很多不足。” “身体好了么?” “痊愈了。” “注意养护。” “多谢父亲关心。” 两人的话都很简单,像寡淡的水,掏出来的都是真金子,却糊着沙,轻易看不出珍贵。 “三日后我要南征,”诸葛亮凝视着诸葛乔,“你既来了成都,总要做些事,我想遣你协助何袛分拨南征粮草。” 诸葛乔是软和的面,诸葛亮捏什么,他是什么,他一点儿也不反对:“好,谨遵父亲所教。” “何袛干理敏捷,跟他学做事,虚心求教,定会增长不少见识。” “是。” 诸葛亮觉得自己词穷了,明明有很多话,明明存了满满的思念,明明想要对儿子说一声亲密的昵语,偏偏执子之手,与子凝眸,便什么也说不出。那些酝酿很久的舐犊之情像被封在严密的器皿里,怎么也倾倒不出来。 他对自己无奈了,只好温软地说:“罢了,你先退下吧,早些休息。” 诸葛乔还是温温和和地行礼,慢慢儿地退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安静地说:“父亲保重身体,别太操劳了。” 诸葛亮觉得心里满涨的情绪翻了上来,就在那些封存许久的话就要出口时,诸葛乔已从门后消失了。 一阵风撩过,将春天的腥味儿揉进来,满屋的灯光摇曳着,影子在镜子似的地面上狂舞着,映着婆娑花木影儿的窗外,寂寞在月光下悄悄地吟唱。 蜀汉建兴三年三月初十,丞相诸葛亮亲率五万大军南征。 出征前,皇帝特下恩诏,赐给丞相诸葛亮金斧钺一具,曲盖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给予诸葛亮便宜行事之权。 南征大军分为三拨,东路由马忠督领,由僰道入牂牁征讨朱褒;中路由李恢指挥,由庲降都督治所平夷县出发,经略益州郡;西路则由诸葛亮率领,平定越嶲郡叛乱。三路大军彼此配合,相约在滇池会师。 诸葛亮的西路大军由成都出发,百官皆在南门送行,饮了祖道的酒,唱诵了一篇慷慨激昂的颂文,目送出征将士,便各自散去。唯有马谡一路不舍地送下去,诸葛亮几次请他同车而行,他却说皇帝赐丞相舆马加曲盖羽葆,为丞相专有,他不适合僭越。于是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马上,一路颠簸着说话。 “幼常送了二十里路了。”诸葛亮倚着车笑道。 马谡知道诸葛亮是在请他回去,他心里是不乐意的,嗫嚅了一下,到底请求道:“丞相带我去南征吧。” 这非分之请没让诸葛亮介意,他像劝解任性的孩子般说道:“成都也需要幼常,幼常在成都帷幄定策,保住后方稳固,亦是大功。” 马谡着实想赖着不走,可他又不能拗着不服从,只得不甘心地放弃,心里恰恰又有话存着,他思量着是说还是不说。 诸葛亮瞧出马谡的欲言又止:“幼常不放心么?” “有一些。”马谡诚实地说。 诸葛亮鼓励道:“若有疑难,但言无妨。” 马谡大了胆子说道:“南中叛乱,虽骤然有烈火之势,然则诸渠率一无智略,二无勇略,要平定反侧并非难事,斗胆断言,不过二三月,乱当弭平。但烈火虽灭,灰烬犹存,如何使南中再不复反,方才是此次平南的真正目的。” 诸葛亮颔首:“正是此理,雍闿等人在南中散布谣言,称朝廷妄增赋税,以不可得之物强加夷人,便是要埋下反叛火种,挑拨夷汉不和,令夷人仇视朝廷。故而弭平夷汉仇隙,稳定南中民心,兵战固难,收服人心更难。” 马谡清声道:“谡窃为丞相谋划三策,可与不可,望丞相察之!” 诸葛亮含笑:“请言。” “一、平南宜速不宜久,南方瘴气横行,路途艰险,大军开拔,深入不毛,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拖沓日久,必会陷入泥淖僵局,兵卒不熟地形水土,难免会倦怠疲敝,贻误战机。 “二、南中叛乱虽牵连甚众,但究其缘由,亦不过是二三首恶作祟,南中百姓并无大罪,靖难除首恶而已,不需殄尽遗类,以免民心惶惑,陡生死拒之心。如此也可树季汉仁德之威,宽厚之信! “三、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若能以收服人心为主,武功征伐为辅,善之善者也!譬如降服南中渠率大姓,定下绥靖安抚之策,远近之民必定望风归附,甚至可收归南中骁勇之兵为部曲,岂非因祸得福!” 诸葛亮一直在安静地谛听,待得马谡说完,举起羽扇轻轻一挥:“好一个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诸葛亮受教也,此可作为南征教令宣示全军!” 马谡本是进言以展谋略,没想到诸葛亮竟然全部采纳,还要制成教令,他激动得满脸潮红,本来准备好的其他话全忘了个精光。 诸葛亮笑呵呵地合手一礼:“多谢幼常。” 马谡忙在马上回了bbr>一礼:“马谡为国家献计,不敢受丞相大礼!” 诸葛亮从车上探出手来,羽扇轻轻拍在马谡的肩上:“幼常送别三十里了。” 马谡还不想走,他心里有个孩子气的小秘密。他以送别的名义一直跟着诸葛亮,等到进入南中疆界,那里离成都远隔重山,诸葛亮便赶不走他,他正好名正言顺地随诸葛亮平南。 “再不回去,成都该关城门了。”诸葛亮又提醒道。 诸葛亮再三劝阻,若是继续任性妄为,必会遭了诸葛亮的斥责。马谡怏怏地拽住缰绳,这勒马的动作却像挪走一块千金磐石,艰难得让他如陷泥潭,他不甘愿地说:“丞相保重!” 诸葛亮宽厚地一笑,烈烈旌旗拥着他踏踏远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谡还策马立在原地目送,满天黄尘渲去了他锋锐的轮廓,他恍惚以为看见了另一张脸。 哦,季常…… 他依稀想起那一年他奉命入川驰援,马良亦是这般立在尘埃中目送,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见马良伫立不动的身影,最后一次回头,马良已化作地平线上模糊的黑点儿,宛若风扬起的浮尘,很快便消失了。 马良是长在他心上的伤疤,那个生得白眉的俊朗男子,在记忆里和美好有关,亦和惨痛有关。他卸不掉记忆的负累,便把所有的怀念忧思乃至期望理想都寄托在马谡身上,热切地盼望着马谡的成长,期望太强,乃至于变得焦虑急躁,却没有想到把两个人的重量加诸一个人,那人能不能负担得起。 他再回头时,马谡已经看不见了,联翩交错的旗帜遮住了半边天,朦胧烟霞缭绕在天地间,遥远的成都城宛若一座记忆城堡,渐渐消失在沉重的天幕下。 十天后,诸葛亮的西路平南大军进入了僰道,僰道位于巴蜀与南中的交界处,挨着长江的边儿。西汉的唐蒙奉汉武帝诏命,以僰道为起点,在秦代修筑的五尺道基础上,耗万人之力,开凿了通往南中的西南夷道。 这条险峻要道至今仍然是连接巴蜀和南中的交通枢纽,道路夹在崇山峻岭之间,仿佛百变郎君,有时是镶嵌在对峙峭壁间的玉带,有时是悬挂山壁的蜿蜒栈道,有时是摇晃在天空的竹吊桥,时而风光旖旎,时而雄关漫道,时而惊险,时而安静,如同埋首历史的一首长诗。诗的起首源于成都平原的繁华富庶,诗的余音袅袅在南中遮天蔽日的烟瘴中,一直飞向不可企及的异邦蛮乡,漫延出南丝绸之路的马骡铃响。 几百年来,无数人走上这条路,北上成都,南下越嶲,东入长江,西进身毒,道路被成千上万的脚板丈量过,路面踩出了数不清的凹陷,疮瘢似的长满了昔日阔整的通道,车马行经,颠簸不已。 西路大军便在南夷道上稍作休整,等待着第二日的开拔,听说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前途的艰险困苦难以想象。置身僰道,远眺着雄峻山峦如拔地而起的巨斧,把苍天劈得支离破碎,顿觉心胆俱裂,又风闻从僰道渡江后百里便是乌烟瘴气的南中,毒虫、蛇蝎、巨蟒遍地爬行,士兵们的心都悬吊着,也不知前途到底是个什么面目,是欢喜的胜利,还是恐怖的死亡。 诸葛亮整个夜晚都没有入睡,先是把成都送来的公文批复完毕,待得最后一册文书阅毕,已是夜幕下垂。他也没了睡意,索性披衣出营,望着满天星光默默出神。 “先生,夜间凉。”修远悄悄地跟了过来,将一领披风给诸葛亮搭上。 诸葛亮抱着手臂冥思了一阵:“去看看赵直睡了没有,如果没睡,叫他过来。” 修远应诺着,不过一会儿,赵直当真被他领来了,不等诸葛亮发话,便咧嘴道:“就知道你会叫我来,一晚上没阖眼。” 诸葛亮一笑:“元公若是沉酣入梦,亮也不强逼。” 赵直“哼”了一声:“虚伪!” 诸葛亮丝毫不生气:“元公上次说,朱褒曾告诉你,雍闿麾下有一人名唤孟获,这是什么人?” “他是南中夷人首领,在南中很有威信,身上有汉人血脉,是个杂种吧。”赵直直言不讳。 诸葛亮压根没有去揪字眼儿,他沉思着:“雍闿盘踞的益州郡最为猖獗,李恢的兵力有限,只恐拖不起。只有我们速战速决,方能为益州郡缓解危境。” “丞相打算怎么去越嶲?”赵直问。 诸葛亮不回答这个问题:“元公以为高定会在何处守关拦截我军。” 赵直想了想:“我要是他,一定处处设险。” 诸葛亮点头:“正是,分兵守险,虽有分势之危,然彼恃重关绝壁,拒我于关门之外,令我战而不得,拖延时日,只能退兵。故而必须忍一城一关之得失,逼得对方出全军与我争,”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我军走安上道。” 赵直诧异地看了诸葛亮一眼,这思维过于跳跃了,刚说东,忽而扯向西,他疑虑道:“从僰道入南中有两条路,牦牛道平且近,安上道远且险,丞相要走远路?” “牦牛道荒废百年,贸然上路,若路途不通,或致大军滞留。安上道虽远,但可借水力,溯流而上,或有险滩阻挠,亦当能抵达叛军腹地。” “丞相欲在哪里和高定决战?” 诸葛亮目光灼灼:“卑水!” 满天星光从山巅落下来,沿着古老的道路飞奔,燃起不甘寂寞的火花儿。 “孟获,”诸葛亮忽然又提及这个名字,“也许比雍闿高定难对付。” 赵直转过脸,恰恰一束光罩住了诸葛亮,仿佛星辰般不可逼视。 第三章 守株待兔汉军一战摧锋,坐观成败蛮夷联盟瓦解 就在诸葛亮的南征大军离开成都进入越嶲郡时,盘踞在越嶲郡的高定便收到了朝廷平叛的消息,他一面分兵部勒要塞,一面遣使者携求援信飞马送给益州郡的雍闿。 雍闿那时也刚刚获知庲降都督李恢率兵南下,自己的门口烧着一盆火,尚要分出力气去为别人家灭火,这于他难度太大。他向来不是义字当头的烈侠之士,做不了救人危难的义举。可他和南中诸叛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坐看高定覆灭,帮手死在朝廷屠刀下,朝廷大军的兵锋会一起朝向他,于他更不利。 他拿着求援信问孟获:“要不要去?” 三十岁的孟获像头犁田的水牛般壮实,左耳扎着大耳洞,一只硕大的银耳圈穿洞而过,走一步,耳圈摇晃起来,耀眼的光芒闪晕了人眼,亦让他粗率的脸流溢出金灿灿的王者气度。用汉人的眼光看,他和英俊挺拔、轩朗出尘、风度翩翩沾不着边。他绝不是汉人尊尚的腹有诗书的风雅君子,他更像孔武有力的统兵大将,一身晒得黝黑的肌肉仿佛城堞似的凸起来,行动起来虎虎生风,着实像一座活动的肉身城池。 用夷人的眼光看,他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更是威风凛凛的首领,是神的代言人。信奉巫蛊的蛮夷轻易便把一个人当作信仰,愿意把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家世高贵、能文能武的孟获很早就成了夷人心目中的神。关于他的神奇传说在南中遍地开花,有说他一夜之间射杀九头凶悍的蛟龙,有说他能飞上哀牢山的巅峰然后纵身跳下,有说他敢沉入滇池睡上三天三夜,人们崇拜他、信奉他,甚至还编出了歌谣,南中三岁小孩儿也会唱。 南中分布着上百个族群种落,彼此经常为地盘和女人大打出手,因没有国家刑法约束,私斗至凶狠处乃至血流遍野,这个时候领袖的作用便凸显出来。孟获并不能号召所有种落,但西南夷的渠率都知道他的名号,他若是出面说话>?,各方种落多少得卖他的面子。 当雍闿把问题抛给他时,他没所谓地说:“去吧。”他的汉话说得相当漂亮,他的身上流淌着四分之一的汉人血统、四分之一的青羌血统、二分之一的南夷血统。“孟”虽然是汉姓,可孟获的祖先是相当纯正的蛮夷,因为臣服汉化,才把拗口的夷名改掉,后来又和汉人联姻,越加沾染上汉风,南中把他们这种与汉人通婚的家族称为遑耶。 许多蛮夷通过与汉人世代通婚,而使自己的后代变成真正的汉人,孟获的祖先原来也是这个打算,只是到孟获的父亲那一代,观念忽然变了。 和做汉人相比,孟获的父亲更愿意做夷人,他于是娶了夷人为妻,生下了孟获,孟获将父亲重返夷人阵营的遗愿发扬光大,他十岁便被父亲送往南中,学得一身夷人的神奇本事,二十岁已在南中名噪一时,二十五岁走遍了南中的犄角旮旯,到如今三十岁,他成了蛮夷的精神领袖。 雍闿正是了解孟获父子倔强的夷人情结,才将孟获拉入反叛阵营,凭着孟获在南中的影响力,这场叛乱如虎添翼。 他听孟获不假思索地赞同驰援高定,自己倒犹豫了。他不想为旁人的安危搭进本钱,赔本生意他不做,脑子里平放着一杆秤,动辄便要权衡轻重,他和面似的说:“先别忙,看看局势吧。” “坐观成败么?”孟获打着哈欠问。 雍闿被说中了心事,他不高兴地瞪了孟获一眼,义正词严地说:“李恢正调兵往南而来,我不能丢了益州郡不管,越嶲有硬仗,益州没有么?” 孟获哈哈一笑:“随便你。” 雍闿思量着利弊:“若是要去越嶲,我率兵前往驰援。你留守本郡,抵住李恢来敌,只要坚壁清野,谅他李恢也讨不着好处。” 孟获古怪地打量着他:“偏染上汉人的狡诈习性,事事算得太精!” “我又算计什么了?”雍闿生气地说。 孟获毫不退让地说:“你是想借着为高定驰援,以出兵为名,先坐观他和诸葛亮两败俱伤,再把他的地盘一并拢过来!” 他也不等雍闿反驳,不容情地道:“讨厌汉人的机诈阴险,很讨厌!”他呼啸了一声,纵身一跳,已经消失在门背后。 真是个难以驾驭的蛮夷!雍闿心里又恨又无奈,同样是遑耶,他的汉化程度比孟获深多了。学汉话,着汉服,行汉礼,娶汉人为妻妾,生活习性与汉人并无二致。而不似孟获,通身一派显眼的蛮夷气息,赤足光膀子吊耳坠,攀山越岭,不居华屋,信鬼神,会放蛊,把野蛮荒疏当作比文明礼教更幸福的生活。 自由地放飞在山野间是南中蛮夷的生活信仰,所以孟获热爱无拘无束的放肆快乐,雍闿要的是王霸一方的尊荣。孟获担心汉人攫取夷人的自由,雍闿不要汉人管辖属于他的地盘,两人虽目的不同,却都有共同的敌人——汉人,像恶魔一样的汉人。 把汉人赶出南中,让西南夷世世代代占据自己的土地,不要光鲜的文明,不要富庶的约束,原始的自由比什么都高尚。这是蛮夷们朴素的理想,却无辜地成了野心家牟取暴利的工具。 雍闿在收到求援信后停留了好些天,直到听说高定的军队即将和诸葛亮的西路大军开战,终于率军出发。 驻扎在卑水的西路平南军已经等待了十天。 高定的援军正从定筰和牦牛道源源不断地赶来,本分兵扼守关隘的高定军原来以为诸葛亮大军..会立即发起攻击。可这支远道而来的军队在抵达卑水后,竟修屯筑建营垒,像是要在这里长期驻扎下去,每日瞧着炊烟从营房上袅袅升起,仿佛打招呼的一只手,越嶲的夷兵都傻了眼。 高定是个没耐心的人,他等不到雍闿的援兵来到,何况雍闿的援兵走得太慢,十天了,才走了一百里。有报信的斥候回来说,雍闿在路上看风景,走走停停,有时休整军队便是一整天。他于是知道雍闿不可信,人家这是要坐观成败呢。他一咬牙,轻易发出了全军出动歼灭诸葛亮大军的军令。 驻次卑水的蜀军静若山岳,四周有腥臊的风渐次围拢,仿佛成千只饥饿的野兽正在悄悄逼近,那是死亡的气息,冰冷、浊臭。 这一战让所有的蜀军将士都噤若寒蝉,说不出的恐惧像蛊毒般钻入他们的脏腑血液,仿佛面对的敌人不是未曾开化的蛮夷,而是传说中口吐毒液的魔鬼。 蚩尤的子孙和黄帝的子孙数千年来发生了数不清的战争,有过仇恨,亦有过和睦,最终的统一是他们永恒的结局,只是统一前必得经过残酷的纷争、艰难的说服、沉重的纠缠。 群山怀抱的地方风很大,那风犹如壮士丢出去的甲胄,重若万钧,其巨大的力量压服得万壑低头、翠微俯首。盛大的绿意都澎湃起来,浪头般冲上蓝得失真的天空,又坠下凡尘,这葱茏翡翠的世界本不该做战场,却不幸被战神的眼睛选中了。 蜀军斥候疯一样地拍马冲入中军,喷火似的喊道:“丞相……” 诸葛亮打断了他的话:“看见了。” 不只诸葛亮看见,所有蜀军将士都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绿意呼啸着扑向渊静的蜀军,奔得近了,才发现原来不是风卷青翠,却是披戈挂甲的越嶲夷兵,亦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得把一壁山都占满了。粗鲁的吼叫声像恶狠狠宣泄力气的重锤,敲在天空这面不胜坚硬的鼓上。一抹似黄似红的流云恰恰滑落山巅,总让人以为是苍天流的血。 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马岱,那张年轻的面孔被战场的风烟吹得通红,隐约透出马超的狰狞来,他用疑问的语气说:“怎样?” 马岱想了想:“气势颇足,但与陇右西羌相比,差太远!” 诸葛亮从容一笑:“有几成胜算?” 马岱又认真一思:“若是有我兄长在,有八成,我不如兄长远矣,唯有五成。” 诸葛亮又笑了:“老实话,”他举起羽扇,轻轻扫过饿狼般扑来的越嶲夷兵剪影,“现在几成了?” 马岱举目望了望,夷兵已离蜀军中军唯有五百步,仿佛一道庞大的波浪,卷起绿黄相间的尘埃,像飞覆苍天的蛮夷筒裙,他肯定地说:“有六成了。” 夷兵又近了,澎湃的气势震撼的天地惨淡,而那波浪却始终也拉不直,小浪头太多,冲撞得行阵歪歪扭扭,马岱又道:“七成!” “八成!” “九成!” “十成!” 这一声断喝后,中军楼车上有校尉挥了挥小红旗,刹那间,静默不动的蜀军仿佛忽然腾出地下的一捧烈火,整齐地呼啸出杀戮的狂号。 马岱把兜鍪一甩,索性裸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吼道:“杀!”他像压制不住的狂潮,迎着那巨浪对撞而去。而后,蜀军似乎被激怒了,对蛮夷巫蛊的恐惧被战场的嗜血味道冲刷干净,心中只剩下残酷的军人本能。 南征的第一战在青山绿水的诗意风光间拉开帷幕,热辣辣的血很快染红了那恣意蔓延的绿意。 这场战斗太过惨烈,没有人看得清到底谁占了更大胜算,在生死搏杀面前,所有的策略、兵谋、智术都像刀下切断的一颗头颅,甚至不如一颗头颅。 夷兵不怕死,蜀军也不怕死,若是都对死亡无所畏惧,战斗便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任何一方懈怠了力气,或者被全歼。 双方杀得兴起,马岱甚至赤膊上阵,他嫌铠甲太重,不方便抡大臂砍脑袋,再说夷兵大多数都没披甲胄,人家都以肉身拼刺,他不想占这个便宜。他开了这个头,蜀军一个跟着一个弃甲胄,抛兜鍪,乃至与对方肉搏,你咬我一口,我啃你一口,活似一群饿疯了的野狼。 其实诸葛亮很想开示降意,若是能兵不血刃便弭平叛乱,彼此和和睦睦,盟誓友好,那是最好的结局。可惜一切太平都必须建立在血淋淋的杀戮上,他要建立更大更持久的太平,不得不先让自己成为冷血的屠夫。 激烈的战斗让远处观战的高定骇得难以置信:“汉人也能这么不要命?” 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疯狂的搏杀没有让双方退步,疲倦的杀戮反而滋生出绵绵不休的仇恨,仇恨又诞生了新的杀戮,无限循环,以至同归于尽。 蜀军中军响起了闷沉的鼓声,杀红了眼的先锋军却在一瞬间抽身离开,挥起的刀从对方的脖子边收回去,不带一丝儿犹豫,曾经如同飓风杀入战场,而今也如同退潮般迅速地退出了战场。 军令,这是夷兵不能理解的稀罕玩意儿,他们不懂,军令比残酷的死亡更能让蜀汉的士兵畏惧。 蜀军要退兵了么?高定揉揉眼睛,难道胜利竟就这样降临了? 但退却的是有生命的士兵,来的是没有生命的致命利器。 “开!”中军楼车上挥旗的校尉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就等得心痒难忍的弓弩手倏忽蹲下,“嘣嘣嘣”的几声拉机括,密集的嗖嗖声像除夕夜爆开空气的青竹,一片片劈裂开来。上万支箭整齐地发射而出,在天空拢成巨大而沉重的黑色云团,宛若撑开得太猛烈的恶魔笑脸,刺耳的撕裂声震聋了夷兵的耳朵。 然后便是成片的死亡,血仿佛散雾,起初是一行行飞出去,后来是一蓬蓬一团团一片片,汪汪的血海下掩盖着撕碎人心的惨叫。 诸葛亮不舍得让士兵牺牲太大,倘若第一轮冲锋不能击败敌人的决战气势,他一定会以保护士兵为根本目的,若是不得不抉择,他甚至愿意撤兵。 两轮羽箭的杀戮后,夷兵已被密集箭阵折腾得奄奄一息,趁着对方士气低落时,蜀军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又是两个时辰过后,胜负已成定局,夷兵再也抵挡不住汉军乘胜追锋的疯狂,纷纷丢弃兵器逃亡,观战的高定挽不回那溃败的势头,率残兵撤往牦牛老巢。 “丞相,要不要追?”发令的将官赶来问。 诸葛亮摇了摇头,语气低沉地说:“穷寇莫追。”他似乎觉得自己片刻的心软太不顾大局,只得补充道,“不追穷寇,追踪巢穴。” 南征第一仗以蜀军大胜结束,卑水这个在地图上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偏僻所在,竟就以血淋淋的姿态在历史上留下抹不掉的印痕。 漫山遍野的葱茏都消失在浓惨的血色里,空气里有烧灼的焦味儿,山风依然放肆,却被那满目的惨景刺激了,剧烈地哭泣起来,呜咽之声不停地回响在险峻山峦。 赵直甩着马鞭子赶上来,触目皆是血肉模糊的尸骸,卧在浓翠的风光里,仿佛一种滑稽的讽刺,他不忍地说:“死的人太多了,平南若是以杀戮为本,丞相岂不有违初衷?” 诸葛亮竟然淡漠地笑了一声:“那怎么办,开示降意,抚绥以德?元公秉持仁善之心,可为庙堂高论,不得为实用之的。” 赵直又被诸葛亮呛得无言以对,他默想了一会儿:“我只是以为如此以后,若要收服南中人心会更难。” 诸葛亮良久无言,他远望着战场上垂落的血色烟雾,迟滞地说:“对,是会很难,但,不能不去攻克难关。”目光平滑出去,翻过遮挡青天的远山,那爿蜿蜒如断臂的山峰背后,也许就是传说中神鬼不能渡的泸水吧。 “把雍闿宰了!” 这是高定失败后诸将的共同心声,失败后寻不着发泄点,坐观成败的雍闿便成了替罪羊。 三天后,高定在一次接风宴席上割掉了雍闿的脑袋,动手的是他手下的渠率们,雍闿才迈入席间,便被满腔仇恨的渠率捆了个五花大绑。 雍闿的死亡极具南中特色,是令人心胆俱裂的惨酷。他先被挑断了手脚筋,背脊骨也用铁锄头敲断了,再丢入装满了毒蛇蜘蛛的铁笼子里。诸渠率围着笼子就坐,着迷地聆听雍闿痛不欲生的惨叫,一声惨叫饮一口酒,到那声音消失,还哀叹雍闿太不经挨。 关于杀人,其实他们还有很多招数,诸如剥皮灌水银、脔割一千刀却不伤心脏、把人倒吊起来曝晒至死等,这些上古时代的酷刑在南中完整地保留下来,每一年每一日都在新鲜生动地演绎。 整个杀人的过程,高定连眼皮也不眨一下,酒水饮得欢畅,搂着女人可劲地对嘴儿,雍闿的脑袋盛在大盘里送上来,他才挤了两滴眼泪,说:“非我之愿也。” 杀戮是内讧的开始,却宣告了叛乱的注定失败。 雍闿死于非命的半个月后,李恢便攻入了益州郡的叛乱腹心,在同一天,马忠也摘掉了朱褒的脑袋,益州郡、牂牁郡的叛乱迅速地冰消。山花正是烂漫时,胜利的喜报一份接着一份传入了越嶲郡的诸葛亮大营里。 高定的脑袋离开他的身体也为时不远了。 “孟获在哪里?”诸葛亮问前来报信的李恢信使。 使者迟疑了:“或者西来与高定会合。” 来越巂郡与高定会合,各自率残兵再与朝廷开战?诸葛亮不太相信这个说法,他对使者严令道:“告诉李恢,找到孟获,他是南中夷人首领,他不投降,平南事业不成!” 孟获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就在益州郡和牂牁郡的捷报飞上诸葛亮的案头的第二天,高定的死讯也传来了。他纠合两千残兵欲和蜀军决一死战,刚一交锋,便溃败如潮,高定的脑袋也在战斗中滚瓜落地,到最后,也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先向高定的脖子砍去了第一刀,斩首之功由十五个士兵分领。 孟获仍然下落不明,他像南中山野间悄然的灌木丛,隐没在浓紫的迷雾中。 那一天,月亮饱满的夜晚,泸水安静地在河床间溅起慎重的浪花儿,好多个月亮在水面荡漾,亦不知哪一个真哪一个假。 越巂郡的三缝渡口,几只牛皮舟早已等候多时,几十个黑衣人从陡峭崎岖的江岸飞奔而来,匆匆地登上了小舟。 “要回去么?”问话的是个年轻夷人,个子很矮,黑黑瘦瘦,五官塌陷,衬着奶白的月光,活似磨得光溜的铜镜背面。他便是扎人堆里,也能被人一眼认出他的南中长相。 “回去。”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道,他背着那年轻人,厚厚的背仿佛挡风的墙。 “诸葛亮,会不会渡泸水?”年轻人迟迟疑疑地说。 “他敢么?”声音是轻蔑的。 “ 4e07." >万一他敢呢?” 片刻的沉默,而后便是不惧的笑声:“那就让他来,他必定有来无回,汉人进不了夷人的地盘,这是神的旨意!” “是神……”年轻人虔敬地念道。 水声“哗啦啦”响成一片,小舟推开波浪,艰难地划向对岸,船桨的每一次拨动,都将水里圆溜溜的月亮搅碎了,宛若缤纷的镜片。 孟获回过头,一霎的风掠过他的脸,那只硕大的银耳圈“叮叮”摇晃,清越动听得让他自己也迷醉了。 他就要回去了,回到他的祖先埋骨的桑梓地,那才是他真正的家园。那里有叠嶂如簇的山峰,翻山翻一辈子也走不完,有唱不完的山歌,朴质的爱情总在歌里赤裸地倾诉,有嫩翠香甜的女人,果儿似的咬得满嘴流汁液,有他生生世世的眷恋。他和他的民族把生和死都完整地烙印在南中的青山绿水间,生于险峻峰峦,死于翠色山野,是他们宿世的命。 他把手探进湍急的泸水,月夜降低了泸水的温度,冰凉如泪。他一面儿玩水,一面儿哼起了山歌,歌声不动听,粗犷而糙乱,就像南中的天,比不得中原的天辽远平缓,总是被霸道的山隔断观瞻的视线,却自有她独特的风情。 当孟获潜渡泸水时,在邛都的诸葛亮忽然醒了,他转过身,圆润的月亮映在营帐的帡幪上,像漾在水里的一叶扁舟,承载着归乡人的思念。 他很莫名地想起泸水,那在传说中令人生畏的一条河,充满着诡异的传说、神秘的往事,还有或真或假的死亡记忆,听说是长江的上游。他难以想象阔大深情的长江怎么会有一个诡异蛮荒的源头,仿佛一个儒雅君子在童年期暴戾恣睢,却在蜿蜒出夔门的青春期后,变得风度翩翩、容若宽厚。 他无法想明白一条河的成长,他却从这条河里看出,真正的南征才刚刚开始,就从泸水开始。 第四章 兵临泸水孔明思良策,种落大会孟获杀不服 五月的南中很热,热气在每一棵树上凝成了光闪闪的水珠,暖暖的蒸汽无声无息地织成了一张网,风吹不开那网,只是加重了热的力量。 距离泸水一里外,蜀军扎下了营垒,按着东南西北中分五小营,营外五百步外竖旗,东竖青旗,南竖红旗,西竖白旗,北竖玄旗,中央竖黄旗,军士樵采出行皆不得越出旗帜外。蜀军驻次在茂密林木间,借着浓荫,避着盛夏的炎热。正值丰水季节,泸水的水量很大,昼夜都在发出金属般的咆哮,风把泸水的拍岸声送入营垒,时常惊醒士兵们的梦。本就对南中传说心存忌惮的蜀军更害怕了,又听上峰说大军不日将兵渡泸水,不免先生出怯意来。瞧一眼泸水湍急的水流,看一眼弥漫周遭蓝色的迷瘴,所有的恐怖传说纷至沓来。 泸水里有吃人的巨兽,泸水里有迷惑心智的女妖,谁敢踏入泸水一步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的传言瘟疫似的在军营里悄悄扩散,有掌管军纪的军正禀报诸葛亮,请以军法处死擅传谣言蛊惑军心的为首者,诸葛亮却说,不用管,渡过泸水,一切谣言皆消。 渡泸水是蜀军绕不开的宿命,但什么时候渡泸水,诸葛亮一直没有发话,他似乎也在等,等待合适的时机,也等待过去一个月经历的战争硝烟淡下去。 中军大营的辕门开了,押解粮草的小队驶了进来,撑得圆滚滚的布囊压塌了车板,车轱辘转得迟滞,笨重得像是随时可能垮成几片。杨仪从马上跳下去,不住地用手巾揩汗,雪白的手巾方才抹了三五下竟黑了。 中军大营里依然炎热难耐,热气在地上腾起细白的花,正对着营门的帡幪上垂着一大张南中舆图。诸葛亮恰站在地图下,周围一溜99lib?围着诸位将领,修远蹲在一旁,手里握着一只大木勺,不住地舀起面前木盆里的凉水,哗啦啦地往地上泼水,想要降低帐内热辣辣的温度。 诸将顾不得体面,一个个宽衣解带,袖子挽得老高,有的扯着衣角扇风,有的随手摸来一片竹简,来回晃动引风。只有诸葛亮仍然一丝不苟,依然是容止可观的羽扇纶巾,偏能耐得住那残酷的炎热。 “丞相。”杨仪极得体地行了一礼。 诸葛亮转脸,轻笑着称呼了一声:“威公。” 杨仪走上前来,说道:“丞相,辎重粮草已接应来到,但路途险峻,翻了一半在沟谷里。” 诸将都发出低低的惊呼,诸葛亮微微一蹙:“有士兵伤亡么?” “有四人摔下沟谷,还有三人重伤。” “南中路途艰险,粮草运送极难,如果能就地取食,也可省去押运之烦费。”说话的是张翼,阔脸膛,方口宽额,不苟言笑,说话时总觉得他在皱眉。 “这个恐怕难,夷人坚壁清野,戒心太重,就地取食很难施行。”龚禄摇头道,与张翼的威严肃穆相比,他却是个笑脸,五官轮廓很柔和,今年才交三十一岁,却已被任命为越嶲太守,将来叛乱平定,他和张翼都是朝廷默定的南中牧民之官。 诸葛亮默然,他自然知道龚禄所言符合实情,越巂郡叛乱刚刚平定,地方残破,民力衰竭,夷人的戒心未除,想在荆莽臻生的当地为几万大军寻得给养,无异于缘木求鱼。但若一概把后方辎重交与成都,路途又太过遥远,耗费人力物力,一石粮草运送前线,有一半先由押运者自己耗掉,路上再耗损一些儿,最后抵达军营不过三分之一,运气好时会有五分之二,可已经是极大的浪费了。 杨仪提议道:“要不,采集当地作物为生,我瞧南中四野可食者甚多。” 龚禄又摇头:“那更不成,南中遍地瘴气,满野毒物,前几日左屯的几个士兵去挖野菜,煮了一锅刚下肚便中毒。幸而毒性不烈,不然已丧命多时。” 南中的秀丽山水间隐藏着无数的致命陷阱,这是让蜀军最头疼的事。不仅有防不胜防的野兽毒草,心怀仇恨的夷人还经常会袭击落单的蜀军士兵,淬了毒的刀枪棍棒抛出来,一旦中毒竟无法医治。寒了心胆的蜀军除了一般樵采都不敢外出营门,面对面肉搏拼刺他们不怕,这种不知危险何时来临的茫然才是真正的恐惧。 诸葛亮凝眉思索着:“粮草的事,容我细思,”他背身在舆图上轻轻一敲,“目下,兵渡泸水方才是头等大事。” 张翼瞅着地图愁道:“几日里寻得几处古渡口,有的荒废,有的太险难,皆不能作渡兵所在,当地夷人又不肯襄助,难!” 龚禄道:“渡泸还在其次,士兵们对渡泸甚为忌惮,军营中谣言四起,便是寻着了渡口,只怕也难将三军将士赶过泸水南岸。” 正说话间,营门铃下报说马岱将军回来了,众人方一转身,马岱已黑着脸冲了进来,足下生着风,浑身的热汗都甩了出去,后面却跟着慢吞吞四处张望的赵直。 “丞相!”马岱粗声粗气地喊道,声音炸开了,倒唬得正舀水的修远险些没握住勺子。 “如何?”诸葛亮平和地问道。 马岱懊恼地说:“别提了,这帮蛮夷太不通情理,我不过是请他们襄助我军渡泸,话没说上两句,他们不是跑便是躲。偏蛮子们腿太快,一个猛子扎进山窝窝里,追也追不上……本来逮着了一个……” 他停了口,回脸恨了赵直一眼,心里顾虑着,掩饰着道:“他还是跑了……” 赵直吹了一声口哨:“不是跑了,是被我放了。” 马岱憋着的火乍然爆发:“赵元公,你还有脸说,好不容易逮着个蛮子,你不分好歹擅自放人,耽误了平叛大事,你担待得起么?” 赵直回顶道:“你拿着刀威逼他带路,吓唬他若不带路便宰了他全家,有你这般问路的么?他纵算是蛮子,也是人!” “蛮子就是蛮子,你对他们仁慈,他们只会让兄弟们的血流得更多!”马岱道。 赵直讽刺道:“马将军家世代居西羌,身上也流着羌戎之血,西羌也为偏荒蛮夷,而今供事朝廷,怎么对西南蛮夷铁石心肠?” “赵元公!”马岱气得怒喝,直想抽刀劈花赵直那张满不在乎的脸。 两人斗鸡似的互不相让,拗着力气欲拼个鱼死网破,诸葛亮肃声制止道:“成什么体统,何必争执至此?” 马岱被训斥得低了头,也自觉自己太失态,忙垂手一礼。 诸葛亮缓缓道:“元公擅放夷人,虽有莽撞之嫌,但究其本心,源于仁善。元公说得对,蛮夷也是人,不该以刀枪相逼。” 这一下马岱惊住了,他眨着眼睛,暗自盯住了诸葛亮,却不见丝毫虚假,只是认真,令他难以置信的认真。 诸葛亮能感觉到马岱的质疑,也许不仅马岱,这帐中有一半的人都不能领会他的深意。 “问渡一事,”他拿定了主意,“我亲自去。”白羽扇轻轻掠过泸水曲折陡险的弧线,那其实已不是弧线了,倒像是无数个生硬的勾连缀起来,一折二折三折,终于折向了宽敞的河床。 风如巨斧,在高山之巅劈出一片露天坝子,明丽的阳光被风呼扯而下,在坝子上划出白晃晃的纵横道,周遭的林木呼啸着、澎湃着,宛若摇摆的浪潮,回应着远山的自然呼唤。 坝子的四个角竖起了高有两丈的永昌濮竹,竹竿上扎着大得遮住半边天的旗帜,“哗啦啦”翻飞不止。两个赤膊子壮汉立在坝子东角,一人手持一把牛角弯刀,一人牵住一头黑皮牛,持刀的壮汉瞪圆了铜铃眼,操刀一扎,正中在黑牛的背上。那牛“哞”的一声痛苦呻吟,顷时,只见一线血泉眼似的喷出来,便有两个长发束花冠的女人跪在牛前,手里捧着海大的陶碗,盛了几大碗牛血。 坝子中央搭起一个竹台,浑身画满饕餮鬼脸的孟获登了上去,风抓着他的银耳圈乱晃,叮当之声擦着他的脸飞出去,在空旷的坝子上很久地回旋,尽管周围站满了人,也没将那声音湮灭。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打量着台下散坐的种落渠率。南中的诸种落大姓来了一半多,也有少数未曾到场,大约还存着观望心,也或者对他不服气,不愿意受他的节制。 不来就不来吧,让他们在家看戏吧,等他把汉人赶走,再一个个地将他们收拾干净! 他咳嗽了一声,拿捏着威严的声音说:“汉人来了,大家伙该齐心合力,将汉人赶出南中!”他不绕弯子,开口便直入主题,这是他的脾气。 底下嗡嗡地响起来,一个软沓绵延的声音说:“汉人不好对付,听说诸葛亮很狡猾,我以为和汉人作战,难啊。” 说话的是傅拢,面皮不似其他南中人那般粗糙黑漆,眉眼纤软,更像个汉人。雍、傅、毛、爨是南中最大的四个遑耶种落,他们都有汉姓,亦和汉人宿世通婚,但身上的夷人痕迹仍然去不掉。由于几大种落在南中长期盘根错节,自己豢养奴隶和部曲,收纳赋税,并不希望受汉人管辖。 孟获“哼”了一声:“不好对付,就任由他们来去自如,夷人便该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咋行?只是要从长计议。汉人这次率了大军,听说有十万之众哩。”爨家种落的渠率说道。 爨家的这番话让台下的种落渠率一阵骚动,十万汉军的数目仿佛黑云摧城,颇让人难以承受。南中蛮夷虽然勇悍,却素无操练,单打独斗是强项,集团作战却非长处,交锋之时也没有井然有序的军阵,只是一味凭着蛮力冲锋,和训练有素的蜀汉正规军作战,不能不生出忌惮。 “打得过打,打不过就躲进山里,汉人不熟南中地貌,找不着我们,他们自然会撤兵。”大牛种渠率说。 孟获不高兴地说:“这话太!” 牦牛种渠率小心地说:“和汉人议和成不?汉人和夷人井水不犯河水,天上的鹰不咬地上的鸡,雍闿、高定何等人物,都成了他的手下冤鬼,咱们何必去触霉头。” 皆是一派没出息的言论,像汉人的阉人般没了阳刚之气,孟获不禁恼火:“更,仗还没打,全当了缩头乌龟!” 台下右面的一个黝黑面孔的中年人忽地站了起来,却是且畋,昔日楚国庄蹻掠定西南夷,他的先祖被封为滇王,传至他这一代,已历十七世。他是土生土长的南中人,身上的汉人血脉几乎没有,一向足智多谋,甚有辩才,能服众心,他深得孟获信任,被孟获称为“军师”。 他大声道:“雍闿、高定之败原是他们自家起内讧,方让汉人乘虚而入,输得不明不白!汉人向我们增收重赋,要胸前尽黑的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你们给得起?若是给得起,便向汉人磕头认错,去他们的高门深宅做百世奴隶,若是给不起,就拿起牛刀狗棒,和汉人干一场!” 孟获很满意且畋这番振聋发聩的慷慨陈词,对他点头笑了笑,扬声道:“汉人敢来抢我们的地盘和女人,我们为什么不敢把他们赶出去,抢来他们的地盘和女人,难道我们还不如汉人?” 傅拢嘻嘻一笑,语带嘲讽地说:“孟家渠率说的比唱的好听,当初你和雍闿在益州郡举事,大话满天飞,说不出半年便能将汉人撵回去,可不也被汉人赶回泸水了么?如今汉人屯兵泸水北岸,晴朗天气,彩旗子都能瞧见,啧啧。” 孟获的脸变了:“你是个什么说法,剖心肝子亮出来,别掖着遭人厌烦!” 傅拢不畏惧地对上孟获逼视的目光:“剖就剖,汉人为什么屯兵泸水,还不是你反了汉人的朝廷?人家要寻的是你的霉头,别把大家伙栽进去!” 孟获的怒火已蹿在咽喉处,他咽了咽:“怎么着,你想投降汉人?” 傅拢冷眼相对:“我不做汉人的奴隶,也不做你孟获的马前卒!”他跳起来,号召道,“大家伙,别听他蛊惑,汉人要寻的仇家是孟获,不是我们,我们把孟获献出去,保管汉人会保得我们太平!” 孟获大怒,反汉人的种落盟会才开了一半,竟跳出仗马之鸣的叛徒。他腾身而起,豹子似的冲下竹台,粗大的手掌往前一捞,生生将傅拢攥了过来。 “你敢当汉人走狗!” 傅拢没料到孟获会忽然袭击,猝不及防间哪里躲闪得了,已被孟获擒了个结实,他惊呼道:“孟获,你别使凶,今日是南中种落大会,由不得你猖狂。” 孟获咬着牙狠狠地狞笑:“我杀你嫌脏了手!”他用力一伸手,喝道,“砍了!” 便有两个操刀的壮汉冲过来,三下两下把尖叫的傅拢押去一旁,一人摁头,一人抡刀,众人尚没回过神来,只听得极沉闷的断裂之声,好浓的一股血裹着一颗头颅冲了出去,直滚出一条水沫子四溅的血路。 傅拢到死都睁着眼睛,也许,他在头颅断裂的那一刻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杀。 宽敞的坝子上一派死寂,风拉着旗杆,“噶噶噶”,“嘎嘎嘎”,像血涌出腔子的声音。 这一幕太突然?99lib.,也太凶残,诸渠率又是惊又是怕,却没一个敢出头说句抗争的话,到底是在孟获的地盘上,又见山腰山腹皆是孟获麾下的部曲,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紧了,不免都矮了三分。 孟获扫了他们一眼:“盟不盟誓,随你们便。” 那两个一直捧着牛血的女人将一只只陶碗放在渠率们面前,摇曳摆动的腰肢在白亮的地上晃出毒蛇似的影子。 没有人抗拒,便是有异议也不敢当场表达,人人都举起了碗,饮了一半,另一半淋在脸上,大巴掌一抹,直拉向胸口,活似被恶魔的大舌头嗞嗞儿地舔过。 孟获高举起已空了的碗:“与汉人大干一场!”他一扬手,陶碗直摔下去,“当啷”一响,无数的碎片弹飞而起,划出透亮的弧线,仿佛刀锋。 更多的碎裂声响起来,成百的碎片跳起来、落下去,空中交错着数不清的亮光,像是谁在飞快地穿针走线。 在一片尖锐的撕裂声中,孟获转过头,笑眯眯地对且畋说:“你侄儿龙佑那呢?” 且畋摇头:“天知道他疯哪里去了。” “找他来吧,有了他,我们夷人又多了一成胜算。”孟获兴致勃勃地说,他弯起眼睛去望那仍然在空中跳跃的白光碎片,适才杀戮的戾气在他脸上全然消失了,此刻的孟获,像个瞧见新鲜玩意儿的孩童,天真、纯粹。 清亮亮的一池水漾在弯弯的山石间,阳光把石头磨得白惨惨的亮。一眼泉水从远处的林间汩汩流出来,拐了一个弯后碰着了一块生了青苔的岩石,稍稍犹豫,也不退让地把自己劈成两半,绕着大石缓缓流开,到底遇着了注定逃不开的怀抱,半推半就地涌入水潭里。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水边跺脚,利落地把一身的衣服脱了个干净,黝黑的皮肤被阳光打了蜡,锃亮如刚淬了金光的棕榈叶,一个猛子跳进水里,大喊道:“爽快!” “龙佑那,等着我!”另一个年轻人追风呼喊,跟着也跳进了水,顷刻,有十来个年轻小伙下饺子似的扑腾入水。水花儿四溅开去,搅得清可见底的潭水浑如沸腾,惊得几尾红鱼儿一骨碌钻石缝里。 这群人都是年轻后生,偏是一样儿活泼泼的天真,一面儿洗澡消暑,一面儿嬉戏玩乐,一面儿说笑话扯谈,一池清水也被那没顾忌的青春激动了,活泛出咕嘟嘟的粉红泡沫。 淙淙涌泉的林间恍惚有甜腻的歌声被风剪成了几片轻羽,摇摇晃晃飞了过来: 汤汤清溪西东流, 太阳出来映金光。 楼前三五凤尾竹, 摇出六七翠青篁。 一枝寄于远行客, 路远莫忘归故乡。 二枝生得娇羞貌, 留于阿哥想妹样。 三枝水边摇清影, 嫁于春风做衣裳。 …… 七枝阿爹酒中酿, 年末除岁祭祖堂。 …… 嬉闹的年轻后生们都住了声,显见是有个少女在林子里唱山歌,听其歌想其人,也不知是怎生俊俏的模样,不禁心旌荡漾,竟傻愣着不知所措。 “妹妹且听哥唱一唱!”年轻人中一人甩着膀子大声唱起来: 凤尾生来分五行, 一行长在楼梁上。 一行嫁予东边郎。 一行登山愁望乡。 一行逐风转得狂。 还余一行无处落, 阿哥好心指去向, 却在我家床笫上。 诸人都听见这对歌的年轻后生是在调戏那少女,顿时哄笑成一片,拍着水花儿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林子里的少女哑声了,风敲着叶片深彻地呼吸着,像是她低低的咒骂。刹那间,忽地竟起了一声狂躁的狗吠,众人正在诧异时,一条臀肥背厚的大黄狗从林中窜出来,噗噗地喷着灼热的鼻息,闪电般扑向水边。 “龙佑那,你惹祸了!”有人醒悟过来,从水里一跃而起。 顿时,一众人都似着了火般,想也不想地跳出水潭,也来不及穿衣服,有手快的只能把衣服胡乱一抓,撒腿便是狂奔。那黄狗紧追不舍,只听得狂吠之声始终如影随形,追得这群人气喘吁吁,直累得脸色发青,却不敢停下半步。 也不知追了多久,听见身后一声清越的呼哨,那黄狗的追?99lib?击渐渐停了,却还在喷出愤怒的鼻息,而后是少女咯吱咯吱的笑声,如清风般掠耳而过。 诸人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白丝似的烟雾荡得满目犹如画般美,短衣赤足的少女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白藕似的手里摇晃着一只花篮。那条黄狗“汪汪”叫着奔过去,她俯身摸了摸黄狗的头,对这一群面面相觑的年轻人啐了一口,自领着黄狗蹦跳着跑远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有人认出少女,说道:“是雍瓮家的女娃子呢,远近出名的靓妹子!” “是么,我瞧普通得很!”唱歌的龙佑那不屑地说。 “你是吃不着才说风凉话,四乡八寨的年轻崽子都想娶她过门,你偏装!” 龙佑那“呸”道:“只你们拿她当宝,老子不稀罕!” “那你还和她对歌?” “我逗她呢!” “得了,你是四乡八寨的俊崽子,她是四乡八寨的靓妹子,你们倒配得很,不如娶了她吧!” 伙伴们戏谑的怂恿没让龙佑那动一丝儿心,他抹着身上的水:“要打仗了,没空娶媳妇,留着你们自己娶吧。” “打仗,和谁打仗?” “汉人呗。” 大家立即醒悟过来,提起汉人,便觉得扫兴,有人骂起来:“狗汉人,打死他们!” “龙佑那,你要随孟获大王打汉人么?” 龙佑那打了一个响指,自豪的笑容在他年轻饱满的脸膛上放飞:“少谁都少不了我!” 众人都用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他,龙佑那是南中出名的飞人,千仞绝壁一宿即过,腿又快,百里山路纵算是荆棘丛生,也会被他轻松踏过。 是呵,谁能不用飞人龙佑那呢,他是南中蛮夷年轻一代的英雄,英雄注定该在战争中锤炼伟大,胜利的牺牲和失败的牺牲一样值得纪念。 “龙佑那!”远远的有人高声呼喊,一个人影奔了过来,入目却是一群水淋淋的裸体男人,本要说的话也忘了,只管捧着肚子大笑。 龙佑那瞠目道:“笑你娘,没见过男人光身子么?” 那人撑着笑:“龙佑那,你叔叔找你。” 龙佑那答应了一声,顺手从伙伴的手里抢过一块布:“借给老子遮一下!”他打了声呼哨,拍拍屁股,风风火火地跑向密林深处。 龙佑那见到孟获时,身上的水还没干,衣服也没穿,只在腰上扎了块蓝布遮丑。 孟获一见他便笑起来,他拍着龙佑那结实的肩膀,哈哈笑道:“龙佑那,好好,好得很!” 龙佑那给孟获行了南中最隆重的礼,他和南中许多质朴的人们一样,认为孟获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神之子。 “大王,我们什么时候和汉人决一死战?”龙佑那心急。 孟获宽厚的大手挥了挥:“不忙不忙,汉人还困在泸水北岸,如果他们退出南中,天下太平!” “如果他们渡过泸水呢?”龙佑>藏书网那问道,旋即觉得自己蠢,又拍了自己一巴掌,“那还用说,我们定把汉人杀光!”他说得很坚决,吐出口的杀戮言辞仿佛不是血腥的肢体破碎,而是摘掉一朵花,折断一根柳枝,自然得如在泸水畔撩开烟雾。 龙佑那的叔叔且畋斥道:“只会说大话!” 龙佑那不服气地说:“我不是说大话,汉人算什么,他们只要敢来,我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孟获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爽快脾气,敢作敢为。你既敢夸海口,我便交给你件天大的事做,你敢做么?” “敢!” 孟获目光一凛:“烧了汉人的粮草!” 第五章 问津人蛮乡遇故知,南征军月夜渡泸水 泸水北岸。 水声很大,似哪个莽汉的鼾声,撞在岸崖上,激出雪白的浪花儿,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见泸水搅炒锅似的嘈杂。 诸葛亮领着一众人沿着水畔的林间崎岖小道径直寻路,众人都不驱马,只是步行。已行了三个时辰,日头火辣辣地拍在脸上,却是大汗淋漓,诸葛亮一面走,一面听张翼叙说他听来的南中掌故。 “南中蛮夷往往散居,皆隐伏山中,不居平地,平日有事啸聚,无事散离,种落又极多,大约有一百余……” 诸葛亮思量:“倘若夷人皆散居山中,官家编籍必将大费周章。必得使他们群居平地,纵算隐伏山中也当划定疆域,不然一旦生变,难以弭平事端。” 张翼皱皱眉头:“这恐怕难,蛮夷习性难改,素来又信鬼神巫蛊,脾气性子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个很拧巴的词,“犟!” 修远听得好笑,插话道:“那不跟牛似的?” 张翼虽不苟言笑,提起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蛮夷,也不禁粲然:“差不多吧。” 诸葛亮一笑:“蛮夷不服王化久矣。历来汉官治夷,抚绥者以怀德,重威刑以服罪,恩威并施,方服膺远人。” “那蛮夷为何屡次反叛呢?”修远好奇地问道。 诸葛亮叹道:“皆因牧民官长盘剥残杀,民不堪命,不得已而反。如安帝元初年间,越巂郡大牛种因郡县赋敛沉重,官长凶残,众起十余万反叛,攻掠二十余县,燔烧城邑,剽掠百姓,乃至骸骨委积,千里无人。朝廷遣益州刺史张乔选士平叛,大破叛军,斩首三万,叛乱平息后,又奏事朝廷,请惩处逼反蛮夷的诸长吏九十一人。” 修远怔怔地听着,感慨道:“这便是官逼民反吧。” 诸葛亮长叹一声:“欲南中永绥国家,只能遵循夷汉一家。” 张翼忧心地说:“丞相有抚夷之心,只恐蛮夷不肯服膺,他们是真的很犟。”他再次强调了这个词,自己竟也笑了。 “犟不要紧,不过多费些力气,若能为朝廷所用,善莫大焉。”诸葛亮欣然笑道。 前面探路的斥候说发现有人家,众人快步跟上去,果见数十步外一片凤尾竹生得正是葱翠。修长的枝叶彼此交错,掩映着一处茅屋,几缕淡烟从屋后盘桓缭出,宛若闭关的神仙呼吸出的清气,没一丝儿凡尘的浊味。 马岱和赵直赶在最前边,马岱已耐不住性子,正和看门的一个蛮夷童儿吵嘴,偏那童儿说的都是夷语,两个牛头不对马嘴,你骂你的,我咒我的,争得面红耳赤,亦不知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赵直一直守在一旁淡如轻风地微笑,硬是不肯帮一句腔,马岱的亲兵更是不知所措,听得自家将军扯脖子大骂,那童儿亦不甘示弱地翕动嘴皮,却听不懂半个字。 待得诸葛亮等人赶到时,马岱已气得要抽刀了,回头见诸葛亮脸色阴沉,攥着刀把子的手不得已松开了。 诸葛亮先是示意马岱退下,礼貌地道:“请问童儿,家主人在么?” 小童翻翻眼皮,咿哩呜噜地说了一通夷语,却有随军的译吏跟上来,把诸葛亮的汉话翻译成夷语。 小童许是没料到这帮人中居然有人精通夷语,他起初一愣,过后竟说出了一句清晰的汉话:“我听得懂。” 正在生闷气的马岱更气得烈了,原来自己和小童吵这一日,他是在装聋作哑,害自己白费唇舌,天知道小童骂了他什么歹毒话。 诸葛亮微微一笑:“既是听得懂汉话,相烦请问童儿,家主人在么,有些事想叨扰一二,若是家主人不在,童儿若知,也请相告。” 小童打量着诸葛亮,因见他文质彬彬,容貌清朗,言辞礼貌得体,心里不免生出好感,也不回答问题,反问道:“你是谁?” “我,”诸葛亮笑吟吟地说,“汉人。” 小童也笑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诸葛亮。” 小童琢磨了一会儿:“听说过。”他又看了看诸葛亮,像是在记忆里打捞出沉淀已久的一瓢水,拍着手道,“你等着。”他撒腿便跑进了屋里。 “怪小孩儿!”马岱对着小童的后背悄悄骂道。 诸葛亮也不着急,只静静地候在篱笆门外,瞧得那绿幽幽的青藤从屋顶垂下来,宛如百岁老人的须发,却见赵直用足尖在地上拨拉出几道深印,他悠然一笑:“元公算出什么?” 赵直目光深邃,若有若无地说:“故人。” 故人……诸葛亮的心仿佛响了一下,极其遥远的一个声音回应了他,却那么模糊,那么不真实,梦一般缥缈。 他恍惚地以为自己正在做梦,这崔巍高山,这湍急泸水,这翩跹凤竹,包括周围的人都是虚幻的梦境。他努力地将自己从迷幻中拔出来,见那小童已跑了出来:“这位客人,我家主人请你进屋叙话。” 诸葛亮恍了一下神,他还没踏进篱笆门,那小童又道:“我家主人说了,只请你一个人。” 诸人都惊疑了,马岱率先道:“丞相,不能去!” “先生,”修远急忙道,“别去,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让这主人出来叙话就是。” 一时众人都纷纷劝阻诸葛亮单独赴会,马岱还攥了攥刀,便要把那既拿大又居心叵测的主人揪出来给诸葛亮磕头。 诸葛亮片刻迟疑,他看看小童狡黠又天真的笑容,又看看赵直莫测如深潭的眼睛,一瞬间,他握住了某个说不出的信念:“不用,不会有危险。” 他握紧了羽扇,毫不犹豫地跨入了篱笆栅栏,马岱还跟着跨了进来,却被诸葛亮威而不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茅屋的门虚掩着,诸葛亮轻轻一扪门,竹门无声地开了。 凄然的幽香缓缓地绕住了他,仿佛屋里烹着清茶。他仔细看了看,并没有茶,只是一壶烧在火炉上的水,汩汩地烧开了,滚开的水花仿佛岁月深处的美好记忆,一朵朵翻出来,炉边坐着一个老人。 青春凋尽的老人,鬓发白如霜雪,没有束冠,自由地披散下来,一如他一生的不羁。他抬起头,似乎在安静地聆听诸葛亮的脚步声,目中无神,是个盲人。 他驾轻就熟地用手巾裹住水壶的双耳,将水壶拎下来,往身前的两只铜卮里斟满了水,从背后摸出一方棋盘、两只棋盒,静静地问:“择白择黑?” 忽然的泪水从诸葛亮的心底涌上来,眼睑深处是一片疼痛的潮热,他轻轻地坐在老人对面,用恭敬的语气说:“请先生执白。” 老人摸了一枚白棋落下去,诸葛亮却没有动,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那棋子光润圆溜,亦不知摸索过多少日子,透亮得像镜子的一个角。他便把那白棋放在老人的掌心,棋子在粗糙的掌纹间轻轻一滑。 “老师,”诸葛亮颤声道,“三十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老人缓缓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湿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不收学生。” 两人互相对视着,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时间,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时间,那时间有三十年。 三十年像黄昏敲钟,每敲一声,便敲走一点儿时间,于是坐在夕阳沉没的山冈上,看少年白头,看岁华零落,看故人背影不见了,看江山美景惨淡了,惊觉自己也正老去。 这一生并没有太多的三十年,一转眼,时间在手中化为虚影,能握住的只是自己渐渐衰弱的记忆。 三十年竟就这样倏忽而过,仿佛他还是那个忧郁并倔强的阳都少年,在开满白莲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场梦。他竟已剥尽天真,背负沉重的理想踯躅在艰辛的人生路上。他垂拱庙堂,挂金配绶,高车驷马。他手握一呼百应的权柄,在血腥的征伐中变得残酷而冷峻,无数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们亦把自己一并做了牺牲,而那阳都天空下美好得纤尘不染的天真却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给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远保留的纯净,光洁、美好、纯粹、真实,仿佛洁白的绢布,没有灰尘,亦没有世人自作主张的涂鸦。 “老先生,”诸葛亮已改换了称呼,“你怎么会在南中?” 老人淡淡地说:“这里安静。” 诸葛亮很想问问老人这些年来的际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为什么会盲,可话到嘴边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诱惑似的,总把目光凝向老人无神的眸子里,那儿似乎有伤感的记忆在无声无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觉出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没情绪地一笑:“别看我,风烛之人有何值得看,诸葛丞相,莫若说说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观火,他失了清明双目,却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观照这个世界。诸葛亮自认自己从来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隐瞒,坦白道:“问渡。” 老人道:“往此东去十里有滩可渡泸。” “何时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担心瘴气么,丞相也信谣传?” 诸葛亮忽然醒悟:“难道随时可渡?” 老人把手心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枰上:“世上唯有人心难渡。” 诸葛亮低睑细细思索着,俄而胸中迷雾已散:“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他停了停,“第二桩,问食。” 老人叹声一笑:“丞相事无巨细,好不辛劳。”他摸来一枚黑子,右手握棋,左手在棋枰上丈量纵横格子,寻得一个点儿才落下子去。 “南中毒物甚多,切勿妄食。”他把一只铜卮递给诸葛亮,“尝尝这个。” 诸葛亮接过来,这才发现那铜卮里除了水,原来还有黄不黄褐不褐的物什,切成了条状,像切碎的灵芝,活似药材,闻着却没有药味儿。他饮了一口,那食物入口很软,咬起来嘎嘣脆响,有股咸甜味儿,他觉得很稀奇,问道:“是什么?” “没名。” “哪里寻得到?” 老人背过身,取来一张布绢,轻轻一摊开,上面原来画满了各种植物:“这是南中可食之物,你拿去吧。” 诸葛亮收了布绢,感激地说:“多谢老先生。” 老人轻轻敲敲棋盘:“若是无事,下完这局棋再走。” “不敢辞让。”诸葛亮放了羽扇,轻拈棋子,便和老人你来我去彼此对弈。 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轻而脆的落棋声宛如细雨敲窗,又似水面花开,是极静的宁谧中吹过的一阵风,仿佛漫长的记忆在时间的衣衫上慢慢洒落的泪。 晒进房间里的阳光渐渐倾斜了,光泽亦从灿金变成玫瑰,又从玫瑰变成橘黄,时间在变幻的光线间流逝,最后的落棋声轻轻一弹,被光影稀释了。 诸葛亮轻轻撒开手,叹息道:“我输了。” “你的心不静了。”老人把棋子一枚枚捡起来。 诸葛亮仿佛被拨动了心弦,片刻没言声:“您说得对,我的心不静了,也不可能静了。” “物是人非,你如今是一国丞相,你对弈的是社稷江山,而不是一局棋。”老人空洞的眸子里仿佛有光闪过。 诸葛亮怅然一叹:“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生逢乱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离乱。你问我欲选前者还是后者,结果,我选..了后者。” 老人专注地“望”着他:“后悔么?” 诸葛亮沉默了许久:“有一点儿。”他忽而莞尔一笑,“可是连后悔也没时间想,既是已选定了,又何必去计较对错。我只能全心奔赴,纵死也不能退后。” 老人满手的棋子哗啦撒出去,他大笑起来:“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诸葛亮亦不禁朗然一笑:“对,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老人的笑声突地戛然:“你走吧。”他忽然淡漠的声音覆住满地乱旋的棋子,让那纷乱的嘈杂也变得冷清。 诸葛亮怀着微末的期望说:“还能再见到你么?” 老人不说话了,他把头埋下去,一枚一枚地捡棋子,“叮叮”地丢入棋盒里。 诸葛亮站起身,他向后退了几步,忽而深深地伏拜下去:“老师,受我一拜吧。”他不管老人受不受,硬是执弟子礼拜向了老人,老人仍然一言不发。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一团灰色的光影抹去了老人的轮廓,模糊得让他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像许多年前做过的一场梦,此时只是温故,他转过了身。 门推开了,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脸上,仿佛痴情的吻,凉爽的风从泸水上吹来,把身体的沉重都吹散了。整个人变轻了许多,真担心下一阵风会把自己吹上天。 等得心急火燎的马岱等人见诸葛亮出来了,欢喜地一连声地呼喊,“丞相”之声响彻于耳。 “先生,可急坏我了!”修远说得眼泪快要掉了。 诸葛亮亲切地拍拍修远的头,他环顾着一双双焦急询问的目光,轻轻地说:“渡口找到了。”本来说的是轻松的喜事,神情却显得忧郁。 五月十五,月亮圆得像胖妞的脸,欢乐的笑容从眼角眉梢飞出来,把整条泸水都照亮了。黑夜中的河水并不安静,水流趁着夜色逸兴遄飞地奏出激昂的旋律,每片浪花都极锋利,把铺满水面的月光撕成亿万片。 蜀军集结于泸水北岸,河畔泊着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有牛皮船,有竹筏子,亦有小木舟。蜀军将士对渡泸水极为恐慌,可上峰传下军令,说十五月圆夜必须渡泸,还说泸水的瘴气每到子时便会消散,尤其是月圆夜,圆润的月光一照,瘴气便似溃败的军队,一哄而散。 尽管上峰言之凿凿地强调子夜渡泸无恙,士兵们还是害怕,之前关于泸水的恐怖传说已在军队里泛滥成灾。泸水像吞没无辜的死亡之河,不仅有使人窒息的瘴气,还有毒虫猛兽,有专吃人心肝的恶魔。人一旦害怕,所有的恐惧记忆都跳了出来,连明知是假的传说也在臆想中变成真实的存在,拥有清晰的面孔、血淋淋的双目、喷着毒气的尖利牙齿,所有的危险都藏在热气蒸腾的泸水里。 当蜀军士兵收到渡泸的军令时便开始担心,若不是蜀汉对逃兵的惩罚相当严厉,已有人谋划逃出军营。十五月圆时夜幕四合,大军拔营而起,士兵们每一步都迈得极痛苦,仿佛此行不是渡过一条河,而是在靠近死亡。 军队集结完毕,立即渡泸的军令从营下达到屯,蜀军士兵却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肯先上船。掌军纪的军正很恼火,强行赶了一拨人上船,胆怯的士兵竟哭起来,软弱的泪流在泸水里。 担当渡泸先锋营的马岱发怒了:“别嚷嚷,安静渡河,敢喧嚣者,杀无赦!” 他一面指挥营中军官将士兵赶上船,一面自己抢了一条牛皮船,便是这蛮横的强硬,虽逼得几百士兵被迫登船,岸边仍是一派嘈杂的忙乱。有士兵死活不肯上船,乃至和军官发生争执,两边你推我挡,眼看着要酿成哗变。 正在手忙脚乱时,马岱惊异地发现诸葛亮不知什么时候竟来到了泸水边。 “丞相!” 不只马岱,岸边的士兵都发现了诸葛亮,无数焦虑、怯懦、躁乱、畏缩的目光都转向他们的丞相。 诸葛亮什么话也不说,柔软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像肃穆得不敢仰视的神,他只是回头对一直忐忑的修远点点头,然后他提起袍子,蹚过漫过脚踝的河水。那水很凉,扎得骨头往血肉里一缩,传说中泸水热得像断头时淌出的血,凡是触水者都会被蒸烂皮肉,原来传说只是传说,美好也罢,恐惧也罢,说到底是天真的幻想,水一样靠不住。 人人都看见丞相诸葛亮踩着水往前走,他并不想走太远,缓缓地停在水中央,冰凉的水从他的脚面淌过,一丝丝月光吐纳着清冷的气息。他抬头看了看笑得很灿烂的月亮,而后,他扶着船上一个士兵的肩膀,踏上了一条牛皮船。 马岱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诸葛亮,半晌才回过神来:“丞相,你要渡泸?” 诸葛亮平静地说:“早渡晚渡都得渡,有分别么?” 马岱忽然激动地流下眼泪,他嘶哑着声音吼道:“是大丈夫就跟丞相渡泸,想当孬种就留下!” 丞相蹚了水,丞相上了船,没有毒蛇,没有恶魔,没有蒸烂皮肤,没有窒息的瘴气,丞相一定是神灵护体,跟着他走吧,惨烈的死亡一定不会发生。蜀军士兵的恐惧顾虑顷刻瓦解了,一拨拨人前赴后继登上小舟。仍然有人在犹豫,大多数人却怀揣着豁出去的誓死念头,三军统帅都敢以身犯险,况他人何! 船桨一划,第一批渡泸的蜀军先锋出发了。 上百只船荡开了泸水的波涛,划桨的声音连成一片,水面的月光被搅得更碎了,片片如凋谢的梨花瓣。 渡泸大军很安静,人人心里都揪着小鼓,“砰砰”只是敲打,生怕水里跳出一条毒蛇。可船行了许久,仍然只是水声哗哗,月光粼粼,蒙蒙的紫雾渐渐牵起衣裳,将流淌的水和渡水的人都笼在轻薄的凉意里。 修远一直心有不安,提心吊胆地说:“先生,这水里真不会有怪兽?” “也许有。”诸葛亮神情沉凝地说。 修远心中一惊,见那水面轻烟缭绕,也以为是什么怪物飞过去留下的痕迹,回头却见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才知道自己受了骗,他嘟囔道:“先生又吓唬我!” 诸葛亮莞尔:“旁人怎能吓住你,唯有自己先吓住自己,那害怕方能钻进心里。” 修远似懂非懂,却以为诸葛亮说得极有道理,也不寻什么稀罕怪物,反而去琢磨诸葛亮的话。 诸葛亮也不多话,只管一片片梳理羽扇,因看见赵直正在专注地望月,他笑道:“元公又看见什么,此情此景,合了哪一卦?” 赵直回过脸来,黠然笑道:“确实合了一卦,只恐丞相会不喜。” 诸葛亮宽容地说:“但说无妨。” “月为太阴火,月夜渡泸,上有火,下有水,乃火水未济卦。” 明明在渡泸水,赵直偏说“未济”,在不该犯忌讳的时候冒犯忌讳,他就是故意要气诸葛亮。他略带挑衅地笑起来,等着雷霆怒火蓬勃而起,等着诸葛亮失态。 诸葛亮,你快发火吧!赵直在心里狂呼,发火便要杀我,你不会杀我,你只会撵我走!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赵直,忽然轻轻一笑:“元公这次偏偏错了。” “错了?我哪里错了?” 诸葛亮探下身,将手伸入泸水中,月光在掌心流淌:“月夜渡水,月在天上么?分明在水里。” 他抬起手,浸满月光的水流在手心化开了:“月在水中,则火在水中矣,怎是火水未济,分明是水火既济。”他仰起脸,月光染亮了他雍容的笑容。 赵直觉得自己成了傻瓜,他又气又恨又悔地盯住诸葛亮,却被诸葛亮的笑容勾去了戾气。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明明拥有可亲的笑容,偏偏那笑容背后掩映着复杂的心,他将柔软的深情和残酷的手腕完美地融合。 赵直绝地反击似的说:“想不想知道你会在哪一年有寿数之厄?” “不想。”诸葛亮干脆利落地说,“我从不算未来事,也不用别人算。” 赵直彻底失败了,他开始质疑昭烈皇帝将他留在诸葛亮身边的本意,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谁为他设计未来,未来都在他的掌握中。纵算他一败涂地,他仍然倔强地攥住了胜利的血色旗帜,像山一般永不坍塌。 船到岸了。 蜀军登岸后恍若隔世,互相对望着,打量着对方安然无恙,又摸摸自己的手脸,依然热乎乎地充满了阳气,终于兴奋地意识到,他们渡过泸水了。 诸葛亮回过头,月光下的泸水宛如灰色的画布,被坚韧的月光雕成了一张沧桑的面孔,对岸有火光一闪一灭,那是等待渡泸的第二批蜀军士兵。 他转过身,浓雾突然迷离了视线,他的面前,是看不清的朦胧光影,月亮依然圆润光明,可前途却变得莫测了。 第六章 粮草遭劫陷困境,赶制大鼓出奇策 五月天燠热难耐,仿佛要烧起火来,白炽的阳光缀满了满坡的牛尾树,绿得发亮的叶子像挂在南中少女嫁衣前的银片,随风摇曳多姿。因正是花期,嫩白泛青的牛尾花一簇簇开得烂漫,性又喜阳,一朵朵肆意地面朝红日,宛若干渴的井,将阳光尽情吞没。 山道上一支军队正在滞重迟钝地行进,仿佛泥沙太厚的浊流,每挪一步皆耗尽力气,大汗淋漓的士兵甩起牛尾鞭子,赶着一辆辆堆满了辎重包袱的牛车。道路太崎岖,车轱辘颠簸得太厉害,沉重的布袋子常常被颠下车。士兵不得已跳下车,把重有百斤的布袋抱起来丢上车,从车板的四个角拉起两根牛皮带,使劲地打上死结。 这原来是押粮队。 坡上匝地浓荫,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连成一片厚重的绿色海洋,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这里竟然藏着上百个腰悬牛角刀的蛮夷汉子,赤裸的背脊上有汗一串串滚落,却没一个人发出一丝儿声音。 龙佑那趴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牛尾树上,从密集的枝丫间探出脑袋,咕咕地学了一声鸟鸣。 押粮队已经近了,人数有五百余,撑旗帜的小卒骑马赶在最前面,风迎面吹来,耳光似的打在他脸上,迷了他的眼睛。 “狗汉人!”龙佑那搓了搓手,他背过手,将腰后的牛角刀刷地抽出来,利落地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霎时,埋伏在山林间的蛮夷汉子呼喝着跳了出来,亮锃锃的牛角刀在天空割出上百个月亮。 “有埋伏!”蜀军惊呼道。 惊慌的蜀军仰起头,飞快如过翼的影子在天上摇晃,把那爿天也摇坍了,视线顷刻变得黑沉如傍晚日落。 他们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么?蜀军心底一片惶恐的茫然,数不清的蛮夷从天而降,口里发出古怪的呼喊,仿佛可怕的咒语,凄厉的声音和快如闪电的人影一起落下。 蜀军拥挤在狭窄的山道上,队伍被拉成了一条线,又被笨重的粮车彼此隔开,根本不能施展开手脚,一面护卫粮车,一面抽刀迎敌,却是左支右绌。 蛮夷的身手实在是太快了,周遭是一派眼花缭乱的迷狂影子,许多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已被削掉了半边胳膊,血喷在装辎重的布袋上,很快浸出大片的红。 龙佑那扯着一根手腕粗大的藤蔓来回甩动,忽而落下刀劈敌人,忽而拉升远眺,他是整个战役的统帅,需要时时俯瞰全局。 蜀军押粮队已陷入了不可弭平的混乱中,蛮夷有得天独厚的地利优势,又都身手敏捷,凶残勇悍,仿佛捕食的苍鹰,先在天空俯瞰猎物,往往瞧准了再俯冲而下,一击中的。 龙佑那一松手,轻捷地落在一辆粮车前,车辕已被砍断了,满车的粮秣辎重全翻了出去,破损的车前依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蜀军士兵。 龙佑那咬着白生生的牙,牛角刀在屁股上擦了擦,对着士兵的咽喉扎过去,刀尖才递过去三寸,却忽然愣住了。 那是个小兵,瞧模样才十五六岁,嫩翠的脸抹着纵横的血污,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仇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一把刀,一面发抖,一面呜呜地喊着什么模糊的口号,像是要给自己壮胆。 真小呢,他这个年龄还没资格去河边和中意的女子对歌,收不到心上人编的花冠子,雏鸟该在巢穴里等候温暖的抚慰,不该冒险飞出去搏击苍天。 龙佑那下不了手,伸出去的牛角刀慢慢地收了回去,他说了一句汉话:“滚回去找你阿娘!” 他背过身,却听见后面“扑通”一声响,他以为那小兵要偷袭他,操刀纵跃一转,视线里却涌入血红的冰凉感。那小兵已扑倒在地上,血从他的后脑勺喷出来,像忽然绽放的一捧花,艳丽,可是绝望。他到死还握着那把刀,锋刃如新,似乎从来没有用过。 “龙佑那,你怎么不杀他?”粮车上站着一个赤膊汉子,是他自幼耍到大的伙伴阿勐,手中的牛角刀正滴着血。 龙佑那怔怔的:“他还是个嫩娃子。” 阿勐啐了他一口:“屁,他是汉人!”他利落地跳下车,一巴掌扇在龙佑那的肩膀上,“别心软!” 龙佑那也不知自己回答了没有,他跟着阿勐冲了出去,却总是忍不住去看那死去的汉人少年。他就那么安静地匍匐在血泊中,枕着挥不出的刀,紧紧地掩住他永远稚气的脸。 风在头顶呼啸,满山的牛尾树摇摆起来,像受不得太强烈的血腥味,张开的叶片花朵向着背阴的幽冷处倒伏而去。 中军大营的辕门如惊鸿般掠过身后,杨仪从马上滚了下去,唬得一群士卒围过来,慌张地喊道:“杨参军!” 杨仪挣扎着爬起来,也来不及整理碎烂的袍子,一只脚崴伤了,也早忘记了疼痛,只是随意地一抹脸。 他几乎是扑进了中军帐,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乍见到满身血污的杨仪,顿时吓了一跳。 杨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丞相,粮草、粮草遭劫……”才说出几个字,眼泪便迸了出来。 诸葛亮倏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案上的文书,哗啦啦滑落下去,铺开成一片灰色的云。 蜀汉的两支押粮队都遭了蛮夷埋伏,一千人死了一半,几万石粮食尽数被劫走。杨仪负责粮草辎重,原本跟在第二支押粮队后,若不是亲兵拼死护卫,他早已命丧黄泉,逃出生天后,才得以拼死赶来报信。 蜀军刚刚渡过泸水,蛮夷的大本营还没瞧见,便遭了蛮夷埋伏,粮草辎重荡然,五百士兵殒命,情况比想象的要艰险得多。 自从杨仪冒死报信,诸葛亮有二十个时辰没有合眼,他既要抚恤受伤士兵,查验库房中剩余粮草,亲自指挥仓官用小斛给各营分粮,又要批复成都送来的紧急公文,思谋南征策略,累得已忘记什么是睡眠,也不知晨昏,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修远见他操劳得不记得吃饭,便去营中庖厨处为他端来膳食,他也无心进食,总是任由膳食变冷变硬,午膳变成晚膳,晚膳又变成早膳。修远不得已,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几遭,诸葛亮到底是明白过来,却愣是没胃口,又怕浪费粮食,逼着修远吃下去。 剩余粮食只够半个月了。 从成都紧急调拨并不是不可以,一则路途遥远,二则纵算运来,也可能遭到蛮夷洗劫,毕竟是在地貌不熟的南中,蛮夷比他们更有优势。蛮夷以高山为屏障,以森林为巢穴,擅长游击战,往往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待你调拨好兵力围剿时,他们却穿山越岭,消没于幽深山谷间,根本寻不着踪迹。 夜很深,南中的夜晚太凉,风从森林深处吹出来,携带着亿万年的沧桑冰冷,那仿佛是这个星球最古老的记忆,酝酿着冷酷的勃勃生机,便在星空浩渺的夜晚如潮汐涨起。 帐内灯光不安地跳跃着,诸葛亮端坐案后,面前散开了一卷文书,是成都尚书台发来的公文,他已看了很多遍,闭上眼睛,很多扎人的字眼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难缠的烦人梦境。 事情的起因是,镇守永安的李严部将王冲忽然出逃魏国,有说他是被李严逼走99lib?的,有说他是投奔魏国新城太守孟达,这孟达与李严又素有通家之好,这其间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瓜葛也难说。纷纭声中,长水校尉廖立上疏历陈,攻讦李严有交关敌国之嫌,李严矢口否认,坚持王冲叛逃和自己毫无关联,反告发廖立谤讪朝政。事情闹到皇帝那里,皇帝把事情下至尚书台,尚书台又转给远在南中的诸葛亮。 诸葛亮是蜀汉朝廷的主心骨,他走到哪里,国家机器的枢纽便在哪里,他即使远在瘴气横生的南中,从成都来的公门文书仍然雪片似的飞入中军帐,蜀汉大大小小的事务仍然需要他定夺决断。有人质疑他贪恋权柄,有人却哀叹他过分追求完美,百事皆要过了他的手,经过他的审查,他才放心。 修远注视了诸葛亮很久,灯光映着诸葛亮微凸的颧骨,在唇角落下很浓的一道阴影,看上去像是比前几日瘦了一圈。修远越发心疼得厉害,悄悄地问道:“先生,你要不要用膳?” 诸葛亮像没听见,轻轻抚着文书,沉吟着,思索着,又像是恍惚着,迷离着。 灯光微微黯了,赵直走了进来,他并没有像别的僚属般恭谨行礼,反而悠闲地走到诸葛亮身边,在他面前坐了下去,先盯着诸葛亮的脸看了半晌,突兀地说道:“二十三个时辰。” 诸葛亮一怔:“唔?” 赵直轻轻一探案上铜卮,很凉:“丞相有二十三个时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诸葛亮哑然失笑:“是么,有这么长?” 赵直把铜卮里的水扬手倒了,另唤修远续了温水,亲自捧给诸葛亮,诸葛亮笑着接住,承他的情饮了一口。 赵直眨眨眼睛:“都想好了?” “差不多吧。”诸葛亮淡淡地说。 “孟获的营垒设在白崖山上,高有千仞,南山为绝壁,北山为丛林,山高路险,丞相欲如何攻克?” “三日后自可见分晓。” “粮草呢?” “亦待三日后。” 赵直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诸葛亮:“你不是人。”他把手撑在书案上,凑近一些儿,以能将诸葛亮的眼睛看得更分明,可他始终都觉得看不清楚,那像是望不到底的井水。 “二十三个时辰把所有棘手事皆一一解决,你太可怕了!” 诸葛亮神情淡漠:“不,并没有全部解决。”他盯着赵直一笑,“有件事要麻烦元公。” 赵直烦恼地叹口气:“给你找三军粮秣是么?” 诸葛亮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布绢,轻轻掸了掸,便交给赵直:“我军粮秣遭劫,无奈只有就地取食,虽只能解暂时之忧,总好过空耗不作为,如此,多承元公辛劳。” 赵直一把抓过,哀叹道:“先帝,先帝,我莫非与你宿世有仇,生生害苦了我!”他匆匆一拱手,叹着气扬长而去。 诸葛亮轻轻一笑,目光重又落在那摊开的文书上,笑容瞬间风干了,他举手把文书合起来,心里有个冷峻的声音在说:先放一放。 那就放一放吧,他把文书卷好,扎了韦绳,交给修远,心思却已飘向另一桩事:“给蒲元的信寄了么?” “前天就寄出去了。” “那他三日之内便能赶到这里。”诸葛亮笃定地说,事情像抖虱子般纷纷坠地,思想的沉重稍稍卸了,身体的疲累却清晰起来。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长久停滞在公事里的意识迟钝地转向那疼痛的肉身,原来是胃疼,唉,那就痛吧,反而让自己清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把疼痛忍了下去。 月光洒在白崖山上,一派如梦似幻的凄迷,茫茫霜色染白了幽深的丛林,林海深处有未名的呼唤随风飘出,仿佛幽灵的跫蛩足音。 孟获从山巅望下去,蜀军营垒被大片的原始森林掩映,隐约的灯光像偷窥的眼睛似的藏在黑暗的厚重里。他曾遣身手矫健的蛮夷斥候去摸蜀军营帐的情况,斥候回来都说诸葛亮布兵有方,营垒井然有序,寨门四方都设了哨楼。斥候们还没挨着营寨的边儿,便被哨兵发现了,若不是他们跑得快,只怕已被蜀军的弓弩手射成刺猬。 汉人的繁琐军阵是蛮夷不能理解的,布置严密的东南西北中五方营垒更让蛮夷困惑,那像是布在南中密林里的一座走不通的迷宫,惹人好奇,也让人害怕。 孟获和诸葛亮已经整整对望了半个月,自从诸葛亮兵渡泸水,一步步逼近白崖,孟获自知蛮夷和蜀军正面对决胜算无多,便屡次出奇兵偷袭,截获了蜀军的粮草,斩杀数百蜀军将士。原本以为凭此出其不意的威慑,能让蜀军望而却步,毕竟没有粮秣供应,蜀军在南中便撑不下去。可蜀军不仅没有退兵,反而屯守不动,像是把根扎在南中的土壤里,从此变成南中的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 蜀军虽屯兵南中,也不见诸葛亮率兵攻打白崖,蜀军每日只是操演、樵采、做饭、休息,不像来打仗,倒像是来南中散心养老。 “诸葛亮到底要做什么?”孟获糊涂了。 “他不会甘心失败,”且畋说,“他没有遭受重创,岂肯罢休?” “那该怎么办?” “只有把他调出军营,引入山沟丛林间,一举歼灭!” 孟获为难地说:“只怕他不肯出来,汉人一向很狡猾,诸葛亮比一般汉人更狡猾。” 且畋谋思道:“诸葛亮的粮草被我们劫掠,他要在南中bbr>藏书网长长久久地待下去,一定还会想法运粮。让牦牛种和大牛种去劫粮草,造出声势,诸葛亮一定会倾巢出动,我们趁着他分兵,直入他的中军大营,将他一举擒拿。” “可行么?”孟获犹豫着。 且畋想了想:“赌一赌吧。” 孟获思索了很久,实在也想不出像样的办法:“好吧,那就赌一赌。” 他心事重重地仰头看天,月亮却躲入了云层间,天地间被深重的黑暗吞噬了。 修远从炊烟袅袅的军庖跑了出来,双手捧着一只陶瓯,因太烫,用两张手巾包着,走在路上,闻了一闻,喷香得肚里的馋虫直叫唤。 还没行到中军营,便见十来个士兵各自捧着食器,一面吧咂吃得香甜,一面围着将军龚禄喋喋地问东问西。前几日,赵直领着一营士兵在南中的山野茂林间寻觅可食之物,数日之内竟搜来了数不清的果腹之食,暂时缓解了三军粮缺之饥。众多士兵吃着稀奇古怪的南中野味儿,一面儿心里打着小鼓嘀咕,一面儿却忍不住好奇心,四处里打听详细,却让大战前的紧张气氛为之松弛。 “龚将军,这是什么菜?”有士兵把陶缶里黄色的菜肴拈起来,一骨碌塞进口中,嘎嘣嚼得生脆。 好脾气的龚禄一向和士兵打成一片,生了一张哈?哈脸,一笑起来满脸生光,连胡子上都沾满了笑容的光辉,他装出高深莫测的模样:“这是我们丞相的独门菜肴,不能外传。” “叫什么名字?” 龚禄打算把玩笑开得更彻底,一本正经地说:“诸葛菜。” 分明是满口胡言的扯淡,士兵们却相信了,还各自点头赞叹,说丞相真有本事,能在毒瘴弥漫的南中发现如此爽口的蔬菜,解了三军将士粮荒的困厄。 修远差点喷笑出来,龚禄却发现了他,还对他眨眨眼睛,修远会意,憋着笑也不拆穿。 “将军,这种菜呢?”又有士兵问道。 龚禄越发地乔装得学问渊博,热心地为士兵们排疑解惑,他越是说得言之凿凿,士兵越是信以为真。 修远实在撑不得了,转身笑着跑开了,他一溜烟奔进中军帐,“先生”还来不及喊出,像被电击了似的,蓦地一愣,下意识地把陶瓯往怀里一拉。 中军帐里满是人头,张裔、马岱诸人围着诸葛亮,早上刚刚赶来军营的蒲元也在。一双双目光像穿出的线,扯向了修远。修远莫名地红了脸,很想把陶瓯藏起来,却是来不及了。 马岱因见修远捧着冒热气的食器,揶揄道:“修远小哥,你又去偷嘴吃?” 修远尴尬地笑笑:“啊,我、我……”他慌慌张张地跑去一边,才迈了两步,马岱一步拦住他,施了一招探囊取物,将陶瓯生生夺了过来。他把盖子一揭,那瓯里盛着满登登的热汤,原来是竹荪炖小鸡,香味儿不住地往外冒。 “哟,不得了,”马岱惊道,“小子太坏,三军将士忍饥挨饿,你却偷吃美食,心眼儿太黑!” 修远又是羞又是气,他很想解释,却是半个字吐不出,拗着脾气说:“还给我!” 马岱和他铆上了:“偏不还!”他因对众人招呼道,“来来,大家分食,休得让修远小子独占美食!” 修远生气地说:“还给我!” 诸葛亮忽地喝道:“和将军抢嘴吃,不像话,退一边去!” 修远委屈得几乎垂泪,又不敢争辩,低着头走去一旁,一边满怀冤屈地整理文书,一边用眼睛瞥着马岱手里的陶瓯。 诸葛亮也不看他,神色沉定地道:“说正事吧。”他因对蒲元道,“适才与玄正所言的那几样器物,全部完成需要多久?” 蒲元仔细地盘算了一番:“至少半个月。” “不能更快么?” “我原先在泸水北岸造刀,如今乍挪至南岸,南北岸的水不一样,又得从量水开始,加上而今又增加了二十面大鼓,半个月尚算是最快。” 诸葛亮默谋了一会儿:“那我给玄正半个月,玄正能按期完成么?” “我试试。”蒲元说得并不确定。 “我不要试试,要肯定。” 蒲元沉默,蓦地,他轻轻一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若完不成,丞相军法从事!” “好!”诸葛亮抚掌,他把一张画了样式的白绢递给蒲元,“大鼓照此草图而作,玄正若是能改良,善莫大焉!” 蒲元把草图一收,干脆地说:“事不宜迟,我立刻着手。” 蒲元的爽快脾气像刀锋般犀利,半点的拖沓也不见。诸葛亮很赞赏他说到做到的利落,虚词儿也不说,任由蒲元去了。 “丞相,你造大鼓做什么?”马岱不解地问。 诸葛亮莫测地一笑:“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马岱一头雾水,因知道诸葛亮百事皆不会随性,却不合刨根问底。 诸葛亮又转脸对张翼道:“马忠、李恢两人什么时候能来?” 张翼道:“李恢会迟一些,雍闿在益州郡经营多年,叛乱之网繁复难理,叛军虽然荡平,诸般杂事还需善后,马忠至多下个月可以西进。” 诸葛亮一叹:“等不到他们了,”他背过身,凝视着营壁上垂挂的南中舆图,目光倏地滑向东,在最末端处漂浮,“涪陵军已渡过泸水,最迟今夜可以抵达军营。” “丞相,涪陵军到了,是不是可以和孟获决一死战?”张翼小声道。 诸葛亮仍然注视着地图的最东端,很多不能宣明的心事涌上来,又被他冷酷地压下去。他始终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波澜,平静如千年无风的水面,渊深得可怕。 “永昌郡的吕凯要来了,他是南中通。”他忽地说道,想起吕凯这般的忠贞良臣,仿佛沐浴暖风,心情畅快许多。 张翼笑道:“吕季平是南中人,熟稔南中典事,比我们这些半吊子强多了,丞相若有他襄助,平南大业可成也!” 诸葛亮淡淡一笑,与诸将叮嘱了些要紧话,便各自散去。 马岱走到营门口,才想起自己竟然一直傻兮兮地捧着陶瓯,他讪讪一笑:“丞相,我险些忘了,这个还给你。” 诸葛亮挥挥羽扇:“拿去吧,什么值钱玩意儿,也要推来让去。” 修远瞪大了眼睛,本来还期望马岱能还回来,可恨的是马岱竟然不推辞,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啊呀!”他失声叫了起来。 诸葛亮看住他,细长的眉目优雅地一弯:“小气!” 修远把手里的文书用力一放:“先生,你怎么能把东西给他!” 诸葛亮沉了脸:“没规矩,敢和将军争抢,你越发不懂礼数了!” 修远被训得一时没回应,他默然无声地把文书一册册摞好,一册册分类,动作很慢,仿佛拿起放下的是百斤重的巨石。他终于忍不住了,哽着嗓子说:“那是我找军厨特意为你熬的汤,我见你日夜操劳,忙得吃饭的时间也没有……我心疼得很……偏你大方,让给马将军……” 他说得泪水涌出,用力擦了擦,却意外地发现诸葛亮笑弯了眼睛,他不悦地说:“先生,你还笑!” 诸葛亮大笑:“马岱说差了,不是修?99lib?远偷嘴吃,是诸葛亮偷嘴吃,可怜你为我背黑锅!” 修远被诸葛亮的笑容感染了,委屈坍成了无影的泡沫,竟也跟着笑起来。 诸葛亮伸出手,羽扇轻轻覆在修远的头上:“小子心疼先生,先生很感激你。” 修远认真地说:“先生若是能歇一歇,哪怕只有两个时辰,我也满足了。” 诸葛亮长叹:“没这个命。”他端坐下去,拍了拍自己的腿,“诸葛亮是劳碌之命。”他从案上取来一册文书,翻开来,一行行文字利落地跳入疲惫的眼中,他便知自己又将落入文字的陷阱里,不禁苦笑了一声。 夜晚降临时,蜀军中军营来了一支神秘军队,装束与蜀汉一般士兵不同,倒有几分像蛮夷。他们便是秦汉时闻名巴郡的板楯蛮的后裔,因其民风彪悍善战,数为朝廷所用,屡立战功。朝廷为了表彰他们的功绩,免其赋税,兼之他们擅长射杀白虎,据说在秦昭襄王时曾铲除了为祸一方的白虎,故而民间称他们为“白虎复夷”。百年光阴流逝,昔日的板楯蛮早已汉化,却继承了祖先的勇悍风气。蜀汉建国后,仍然在巴郡涪陵一带招募勇士组成涪陵军,这群涪陵汉子生于高山峡谷间,擅长飞檐走壁,颇有勇力。张飞昔日任巴西太守时,曾在阆中召集涪陵军,亲自操练,这支军队人数不多,却素为蜀汉看重。 率部来南中的将军是陈到,通身的赳赳之气,手臂特别长,活似攀在山壁上的长尾巴猿猴。 陈到原是赵云部下,也曾经是蜀汉近卫军白毦军的将领。昭烈皇帝辞世白帝城,白毦军抽调涪陵,归陈到掌控,故而朝廷将涪陵军归入白毦军,成为白毦军的分部,一并由陈到部勒。 诸葛亮一直忙碌至深夜,等到涪陵军来了,他亲自出营迎候陈到,几句寒暄后,他说道:“明日能不能出战?” 陈到拍拍胸脯:“没问题!” 诸葛亮淡然一笑:“少杀戮,要活口。” “活口?”陈到愕然。 “对,活口,陈将军可曾知道南征军令?” “是什么?”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诸葛亮一字一顿地说,铮铮之声沉着而响亮,力量直砸向心底,长久地不会消散。 第七章 诸葛亮生擒蛮夷王,龙佑那受俘汉家兵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红得发黑,仿佛一抹污浊的黑血,从高高的哨楼慢慢滑落。营门陡然打开,呜咽的号角声惊破了兵营的平静,嘈杂的脚步声仿佛沉重的沙袋捶在石板地上,紊乱并滞重。顷刻间,一队队刀兵闪亮的人马从四个营门分别冲出,嚣张的尘埃遮天蔽日,宛如袅然弥漫的瘴气,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军队离开兵营。开拔的军队像深潭里溢出来的一沟水,水在不断地涌出,深潭却仍然静若波澜不惊的心。 很久以后,兵营安静了,留守的士兵正在费力地拉拢辕门。辕门太重,在地上恶狠狠地划出两道粗大而深刻的痕迹,仿佛铲掉了土地的一层皮。 埋伏在距营垒一里的灌木丛里的蛮夷斥候背过了身,没穿鞋的双足踏过尖锐的荆棘地,却不见丝毫痛楚之感。他快速地穿过一片凤尾竹林,目光刚巧撞见了孟获被阳光融化的眼睛,亮晃晃的像长满了银色钟乳石的溶洞,蛮夷斥候激动地说:“汉人走了。” 一直等候在白崖山下丛林间的蛮夷军队立即出发,一步步靠近了蜀军营垒,越离得近越走得快。蛮夷皆是翻山越岭的好手,在高山丛林间行步如飞。 辕门近在咫尺,哨楼上的蜀军士兵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一声尖利的口哨破开了战前的压抑,本来弯腰行走的蛮夷士兵们都跳了起来,涂满血红图腾的脸撑出一个怪诞的表情,锃亮的牛角刀在空中狂舞,浑身画着图腾,腰际挂着铃铛的军队连绵成一道彩色的波浪,撞向了安静的蜀军营垒。 龙佑那忽然醒了,他从床上跳下来,“当啷”一声,碰翻了床脚的一只陶缶。 他心里不安起来,却说不得到底是为什么,那像闷在胸口的一颗枣核,吐不出又咽不下,只是难受。 孟获没有带他去偷袭蜀军营寨,且畋让他留守本寨,且畋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担心,即便是倾巢出动也仍然要留有后手。龙佑那原本不肯,偷袭汉军中军这么刺激的事不带上他,他岂肯甘休。他为此和且畋吵了一架,且畋发了火,蛮夷的犟性子一冲上来,叔侄犹如火苗撞火种,彼此都不肯退步,最后且畋到底把龙佑那撂在山上,还发了狠话:“你不许下山!” 龙佑那不相信汉人能翻上白崖山,壁立千仞的白崖山只有一条山道。便是这唯一的通道也艰险难行,有些路段几成垂直,攀登之时必须小心地匍匐前行,沿途皆设有哨卡,一共十二道关,每关有持弓的蛮夷勇士十二名,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凭此天堑,汉人敢上山么?他们若是有种,早在半个月前就该率兵攻打,却一直龟缩在山下不动,远远地望着山上恣意嘲笑他们的蛮夷,一声反驳也不敢发出,还不如乌龟,乌龟尚且伸头,他们却蜷成一团。 夜晚来得很快,天却还没有黑彻底,偌大的天幕水似的泼满山巅,恰似洗得发蓝的面罩。 龙佑那莫名地烦躁起来,瞧着地上那月亮般的水印,此刻竟觉得像刀光,光芒却在不断地洇开,漫成一副衣缘破碎的铠甲。 白崖山上只剩下不到五百蛮夷士兵,还有一千余老弱女眷,如果汉人忽然上山袭击,那……他打了个冷战。 他一仰头,天窗漏下一缕柔白的光,像月光,更像谁窥探的目光。石屋很凉,他以为自己伤风了,寒战一个接着一个地从骨头缝里往外窜,他打了个喷嚏。 门外有风声,他仔细听了听,不是风,是人声! 他跑出了门,夜晚的喧嚣特别响亮,白崖山被杂乱的声音覆盖了,仿佛每一棵树都在咆哮,乱糟糟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有人追着他跑,也有人跑在他前面,周围的一切像噩梦。 他一把抓住一个边跑边喊的蛮夷汉子:“出了什么事?” 蛮夷汉子满脸惊恐,像是被厉鬼叼走了魂,喋喋地只是重复:“汉人来了,汉人来了!” 龙佑那本来想问问汉人为什么会出现,那汉子却挣脱了他,光着脚板越跑越远,喊声却一如既往的神经质:“汉人来了!” 龙佑那扭过头,火光洗去了黑夜的一个角,半边天仿佛一双流血的眼睛,凄哀的目光凝望着满山惊慌失措的蛮夷。 他真的看见汉人了。 身着轻软黑衣的蜀汉士兵从北面的崖边一跃而上,每个人的嘴里都咬着一把刀,目光深沉而冷酷,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攀上几成直角的北面山壁,他们像是被风吹上山巅的蒲公英,突然降临,匪夷所思。 龙佑那从背后摸出牛角刀,他着力吐了一口唾沫,迎着从天而降的蜀汉士兵大步奔去。 他忽然停住了。 刹那间电光火石,他想起白崖山上存有劫掠的汉人粮草,足足几万石粮秣啊,他像被猛然催醒的一束花,迅速收敛住自己绽放的欲望,踅身狂奔而去。 孟获杀入蜀军营垒时,才发现自己犯了今生最致命的错误。 他已记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在一瞬间奇怪地散落了,宛如覆水难收。他像是魂魄离身,飘升在半空中,看见自己得意洋洋地撬开蜀军辕门,然后当先奔向中军帐,趾高气扬地高呼:“斩首诸葛!”然后听见营外杀声四起,明明已出营救难的蜀军忽然折转回来,然后莫名其妙地中了蜀军的埋伏,然后…… 然后他被擒了。 他的记忆始终处在混沌中,他有种做梦的感觉,还是糊涂梦。 他恍惚记得自己见到了诸葛亮,他就坐在中军帐里,白衣羽扇,黄褐的飞尘掠过他的脸,仿若浸在烟水里的图腾雕塑,孟获有种想要伏拜下去的冲动。 他其实只是撩开了中丢下去,他记得他被丢下的地方仍然是中军帐。 “孟获么?”一个声音轻轻地问道,声音极动听,像月光下的淙淙溪流。 孟获抬不起头,他费力地转过脸,他看见一双青面布履,没有一丝儿修饰。他常见汉人贵胄攀比豪奢,一双鞋也穿出繁复的花样来,绣金丝贴锦绒,穿的仿佛不是鞋,而是可资炫耀的身家。可这双鞋真干净,像清汤挂面的素色容颜,天然不着雕饰,鞋底很厚,故而行路时脚步声很轻。 孟获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可他翻不动身,他想说话,喉头却堵着,才发现自己嘴里被人塞了一块抹布,臭烘烘的。 这帮汉人兔崽子! “松绑吧。”声音温和地说。 士兵们犹豫着不动,到底是马岱亲自动手,操刀割掉了孟获身上的绳索,却不忘记警告道:“老实点!” 孟获揉着胳膊站起来,绳索绑得太紧,勒出了青色淤痕,他气鼓鼓地一抬头,看清了诸葛亮。 真的是诸葛亮么? 他原来以为诸葛亮是和他一样膀大腰圆的壮伟汉子,勇武可扛巨鼎。只有这种悍武的勇士才配和他孟获做对手,可眼前的诸葛亮和他想象中的截然相反。 四十五岁的诸葛亮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眉目疏朗,轮廓深刻,容止翩翩,眼睛很亮,深如不见底的秋湖,孟获猜他在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孟获像叼着了香脆骨头的狗,只管嗅下去,却发现有灰色的疲倦从诸葛亮的眼角缓缓流下,他尽管含着柔软的笑,却有淡淡的云翳从笑里翻出来,那 662f." >是孟获读不懂的忧患。 “你怎么长这模样?”孟获心之所思便是言之所叙,他说的是汉话,还是官方雅言,这一开腔倒让帐内的将军士兵们瞠目结舌。 诸葛亮莞尔:“那我该是什么模样?” 孟获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试图用目光把诸葛亮研究个透,很想发现出什么一击中的破绽。奈何他看得双眸酸疼,竟如同在大雾里寻找捷径,没有觅到归途,却把自己陷入了迷惘中,唯一的发现是,诸葛亮身为蜀军统率,他竟然不穿铠甲! “你一直在这里?” “是。” 孟获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诸葛亮当真守在中军帐等他,他刚才见到的一幕不是幻觉,诸葛亮竟会有和蛮夷不分轩轾的胆量? 孟获不想被诸葛亮看轻了去,尽管被俘也要维持他身为蛮夷王的威严,他昂起了头颅:“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斩首还是辜磔?” 诸葛亮微笑:“我不杀你。” 孟获呆了一下,诸葛亮不杀他,那诸葛亮要慢慢儿折磨他?他听说过汉人对付刑犯的手段,比蛮夷虐待俘虏还要残忍,这让他背脊骨发凉。 “你想怎么着?” 白羽扇宛若一只鸟停在诸葛亮的胸口,他轻缓而韧力十足地说:“南中归服王化。” 孟获嗤之以鼻:“让蛮夷做你们汉人的奴隶,想都别想,你们汉人野心大得很,你们只会盘剥南中百姓!”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愤怒的蛮夷王:“朝廷从来没有向南中百姓征收重赋,所谓胸中尽黑的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全是雍闿的谎言,你难道不知?” 孟获哑然了,他没法和诸葛亮逞口舌之能,干脆耍了横,把手一伸:“来吧,我宁死都不会投降,你尽管斩下我的头颅!” 诸葛亮很平静:“我说了,我不会杀你。” 孟获怔愣着,想当轰轰烈烈舍生取义的英雄,奈何敌人不给机会,这就像吊在井口边,偏是不死不活的尴尬:“那……我不会投降!” 诸葛亮静默了一会儿,白羽扇轻轻挥落:“好,我放了你。” 孟获呆了,帐内的将士更是震惊不已,马岱以为自己听错了,使劲揉了揉耳朵。 “你放了我?”孟获咕咚吞咽着。 诸葛亮安静地说:“我今日放了回去,你若想通了,我随时恭候,我还是那句话,希望南中归服王化。” 孟获疑疑惑惑地说:“你别当面说好话,中道又设埋伏偷袭,你们汉人素无信义,我今日被擒,也因你施诈计,胜之不武!”他明明自己先挖陷阱,没害着别人,反摔坏了自己,这当口算总账,倒要赖在别人头上。 “军中无戏言。”诸葛亮简练地说,语气沉稳不可挪移。 孟获还是疑虑,他不能相信诸葛亮会轻易放走敌人,若是他擒获了诸葛亮,他决不会为诸葛亮解开枷锁,将心比心,他看透了自己的心,却看不透诸葛亮的心。 诸葛亮知道孟获不信,他伸出手,竟轻轻搭在孟获的手腕,诸葛亮的手很凉,仿佛被湿漉漉的青苔黏住,孟获竟挣脱不出。诸葛亮沉静地笑道:“我送你出去。” 两人走出了中军帐,营垒中硝烟未散,明亮的月光倾洒而下,竟不觉得天已向晚。蜀军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抬眼看见丞相和蛮夷王携手而行,惊疑之余不免纷纷猜测起来。 “你若是回白崖山,仍会被我军擒获。”诸葛亮若有似无地说。 孟获惊愕地睁了一下眼睛:“这么说,你把我的老巢占了?” “会还给你,我只是拿回你们抢走的粮草。” “那,牦牛种和大牛种劫掠的粮草呢?还有,你们不是出营救急么,何能在须臾间调兵护卫中军?” “是假象,押运的不是粮草,而是干柴木石,他们只能扑个空!”诸葛亮举起羽扇,轻轻地掠过营房被月色的剪影,“至于你看见我军出兵,不过是游戏之作,营垒布有四门,从东门出又从西门入,从南门出又从北门进,另有一支游兵在营外逡巡,以为支援。” “狡诈!”孟获恨恨地说,他现在相信蛮夷斥候的话,蜀军营垒像一座迷宫,路勾路,道连道,门后有门,营前有营,五面竖旗,八方立哨。营垒已成,便似筑成了移动的金城汤池,敌人攻之极难,自己拔营却易,这得是什么脑子才能设计出这等稀奇古怪的军营。 “将计就计而已。”诸葛亮轻淡一笑。 孟获不想输掉气势,他赌咒似的说:“你凭诈力取胜,不算本事,两军对垒该真刀真枪地拼杀,下次我会擒住你!” 果真如张翼所说,牛一样的犟。诸葛亮笑起来:“好,我等着你来擒我,但我若是又擒住你,你又怎讲?” 孟获犹豫着不肯吐出那两个字,他嫌丢人,蛮夷是高山上自由狂奔的羚羊,怎么能受平原麋鹿的威慑,他含糊地说:“随你处置!” 他和诸葛亮已走到辕门口,充满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飞来,没人相信丞相要放了蛮夷王,可事实是丞相真的要放了蛮夷王。 “你走吧,”诸葛亮松开手,“我不希望夷汉相战,若是你能归顺朝廷,俾得南中太平,才是为南中百姓造福。” 孟获怔怔地想着诸葛亮的话,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揣着小心往前迈了一步,又回头看了看。诸葛亮安静地站在辕门口,仿佛一面坚实的盾牌,挡住了身后持刀的将军和士兵,月光将他的影子拖下去,宛若一片修长的竹叶。 有人牵了一匹马给他,他也没看清是谁,更不管是否有诈,翻身跳上马背。他一拍马背,像慌不择路的逃兵扑入了溶溶月色,一路跑一路还在担心诸葛亮变卦,可蜀军始终没有追来,那座迷宫似的营垒仿佛一句沉默的诺言,被晚风吹入了南中沉酣的森林世界。 丝绸似的阳光铺满了白崖山,阳光有水的轻软细腻,洒在脸上只是流淌。诸葛亮走..到崖边,肆虐的山风从山腰滚上来,直将他吹得向后退了几步。 “先生,当心!”修远用力扯住诸葛亮的腰带,生怕诸葛亮不小心跌下山崖。 诸葛亮笑着轻轻推开他:“哪儿会摔下去?你便瞎紧张。” 修远小心地往山下丢去一眼,叠嶂的山石树木生满了山腹,团团烟雾丢麻扯絮似的飞来绕去,山腰隐约有一栋栋没生气的石房。再想望下去,却头晕脚发软,哪里能望得到底,心里悬着放不下,说道:“这鬼地方竟然住着人。” 乐哈哈的龚禄说:“蛮夷喜依山而居,不爱平地聚居,这还算近人间烟火气的。你没瞧见凿在深山里的蛮夷石房子,乖乖,也不知他们怎么修上去的。” “那若是东山的女儿嫁给西山的男儿,女儿要回娘家,岂不要翻山越岭,走断了腿,还望不见娘家的门。”修远用认真的语气说。 龚禄哈哈大笑:“对对,正是这个道理!” 诸葛亮笑着用羽扇拍拍修远的背:“小子又胡诌,偏你这脑子里古怪想法多。” 正说话间,却见将军陈到领着一队涪陵军走过来,恍惚还押着一个蛮夷汉子,却因人头攒动,看不真切。 “丞相!”陈到深深一揖。 诸葛亮一把扶住他:“叔至辛苦了。”他感慨道,“幸而有叔至率涪陵军夜攀绝壁,我军方能攻克白崖寨。” 陈到谦逊地推让了一番,说道:“丞相,山上共擒获俘虏一千三十二,请丞相示下,该如何处置?” 诸葛亮不犹豫:“一并放了。” “是。”陈到利落地答应,神情却忽地揪起来,“还有一事,被蛮夷抢走的粮草只剩下一半,听说有三分之一分给了牦牛种和大牛种,再一部分……”他往后看了一眼,咬牙道:“昨夜被这小子烧掉了!” “烧了?”诸葛亮一惊。 陈到愤愤地说:“正是,昨夜我军突袭白崖,这小子竟敢放火烧仓,幸而将士拼死救火,方才没有酿成大祸。” 诸葛亮愕然,两个涪陵军士兵拽着那人,一骨碌丢在他身前,却是个二十来岁的蛮夷青年,赤膊没穿鞋,脸上污着血,把轮廓掩去了一半,..唯有那眼睛透亮得像酿着清泉。身上遍布大小刀伤,右腿上那一刀最深,从脚踝到膝盖直拉了半尺长的刀口,黑红的血浸得衣衫尽湿,可知他在被擒前曾和蜀军殊死搏斗。 “狗汉人!”他用清晰的汉话恶狠狠地骂道,虽已身负重伤,气势却不曾减弱。 “放肆!”陈到喝道。 蛮夷青年丝毫不怵,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厉声喊道:“狗汉人,有种就一刀杀了老子!” 陈到气恼地骂道:“真是难对付的蛮子!”他恭谨地请示诸葛亮,“丞相,怎么处置他?” 诸葛亮打量着这个倔强的蛮夷青年,那青年恰好也在打量他,两人目光对撞,竟都没有避开,他看着蛮夷青年,声音却问向陈到:“你为何将他留下?” “一是丞相曾谆谆告诫多留活口,二呢,我听说他是龙佑那。山上的蛮夷说我军粮草为他所劫,我想如此重要人物,还是留着活口较好。他还真是把好手,一百多人车轮战,伤了十来个兄弟,才将他摁住。这小子犟得很,伤成这样,整夜骂不绝口。”陈到叙说起擒拿龙佑那的情景,神采登时明亮起来。他是带兵的武将,爱勇猛不惧死的壮士,即使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若具勇士之风,也会生出惺惺之情。许是为这英雄惜英雄的心思,他才饶下了龙佑那的命。 诸葛亮陡然对龙佑那生出兴趣:“这么说,两次劫粮草都是你干的?”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要和他算账,张扬地说:“正是老子干的,狗汉人!” 诸葛亮听他张口必言狗汉人,不恼怒,反而笑了一下:“你还真有气节,你是叫……”他恍神了,陈到忙提醒道:“龙佑那。”他似觉得单说名字不够味儿,眉飞色舞地补充道,“我都打听了,龙佑那是南中飞人,这儿的蛮子都拿他当英雄,名气可大过天了。” 诸葛亮忽然笑了:“叔至对龙佑那如此上心,莫若将他编入白毦军,做你的副将吧。” 陈到又惊又喜,甚或有一丝丝纠缠不清的疑惑:“丞相,他可是烧了我军的粮草……” 诸葛亮也不介怀:“那便让他将功折过,不过,”他凝了一眼昂首不服输的龙佑那,“只怕这蛮子不肯归顺。” 龚禄忽地说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能攻一人心,必能攻众人心。” 诸葛亮惊诧地看着一本正经的龚禄,哈哈脸前所未有地严肃,他像被月光照进潮湿的心里,一片明朗的开阔,他叹道:“德绪所言,甚合吾意。” 龙佑那早听见诸葛亮和陈到有劝他归降之意,扯脖子喊道:“让老子归顺你们,做梦!”他着力地捶着地,“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杀了你们!” 诸葛亮的目光灼然生光:“我若既不杀你,也不让你杀了我们呢?” 龙佑那一怔:“那不可能,没有第三条路!” “当然有。”诸葛亮的语气很淡,却有让人无法推翻的强大力量。 龙佑那吐出一口血唾沫:“没有!狗汉人!” 诸葛亮激将似的说:“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这世上有第三条路。” 龙佑那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个白衣羽扇的汉人非同寻常,在他二十四年青春昂扬的生命里,他从不曾经略过这种超拔想象的非凡,包含着勇气、智慧、决心、奋斗,甚至残酷、悲哀和怀念。他隐隐地预感到这一天的相遇会改变他的一生,也许,他会从此离开南中弥漫瘴气的青山绿水,转向另一条陌生而艰辛的旅途,他将不再是他,他将从恣意放肆的任性自由中蜕变而出,最终变成什么呢,他不敢想。 他嗫嚅了半晌,却看见诸葛亮幽邃的眼睛里含着一分挑衅、一分质疑,年轻人的傲气被激发了,他脱口而出:“赌就赌!” 诸葛亮朗然一笑,轻挥羽扇:“下山吧。” “这蛮子呢?”陈到心心念念着龙佑那的生死。 诸葛亮看了看匐在地上仍在怒目相视的龙佑那,一抹浅笑漾在他冷静的面颊:“先给他治伤,再不医治,性命不保。” 第八章 感化人心胜攻战,大鼓传音赛杀伐 中军帐的门帘打开了,牦牛种渠率和大牛种渠率觉得自己被身后的阳光推了进去,后来他们回忆,那天阳光不算烈,中军营帐坐落在厚厚的浓荫中,仿佛一只硕大的白色野蘑菇。军营中蜀汉士兵的脚步声像小河淌水,头顶上高高挺立的旗帜“哗啦啦”响得正欢,没有人在他们耳边催迫威胁,更没有人拿尖刀抵住他们汗涔涔的腰,是心里的恐惧将他们推到了诸葛亮面前。 他们看见,那个传说中满脸横肉,有八只脚、四个脑袋的蜀汉丞相其实只是一个面容清朗的中年男人。他从堆满卷轴的文案后抬起头来,笑容亲切,目光温暖,仿佛照在澜沧江中的月亮,润泽美好,浸着水色,让人流连忘返。 诸葛亮身边清秀的年轻人给他们搬来两只胡床,他们不敢坐,怕那胡床上忽然冒出带毒的刺,诸葛亮举起手,和气地说:“请坐。” 牦牛种渠率先挨着胡床的边,慢慢儿把自己摁下去,然后大牛种渠率才坐了下去,可惜坐急了,胡床翻倒了,一屁股跌在地上。 修远“噗嗤”笑出了声,走过去给大牛种渠率扶正了胡床,扶着他稳稳地坐了。 两人尴尬地互相对望了一眼,也不知该和诸葛亮说什么,只好傻坐着,想笑,偏偏挤出的是哭笑不得。 他们其实是被蜀军生擒的,原本是打着劫粮草引蛇出洞的妙策,孰料待得蜀军的押粮队进入埋伏圈,刚一交锋,蜀军一窝蜂全跑了,压根儿没有拼死护卫粮秣。如此兵不血刃便获取蜀军粮秣,两个渠率 5927." >大眼对小眼,又想不出原因所在,只好去拖粮食,可更古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那一捆捆鼓囊囊的布袋里装着的竟然是柴火木石! 他们这才知道上当,赶着去给孟获报信,消息许久也没传回来,无奈之下,只得率种落前去看究竟。半道上却被蜀军伏击,两个渠率被当场逮拿。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不想擒获他们的蜀军既不举刀锋,又不施刑具,只一绳子捆起来,押着送来中军营。待得进入中军帐,竟连捆在身上的绳索也松开了。 诸葛亮到底要怎么处置他们,慢慢儿凌迟脔割么,把肉一片片剔下来,以此祭祀南征殉难的蜀军将士? 诸葛亮瞧见两个渠率惶恐不安,柔和地说:“两位……” 却不等诸葛亮说完,牦牛种渠率抢话道:“我们是受孟获胁迫……” 大牛种渠率也跟着道:“我们并不想与你们为敌,只是担心汉人盘剥欺辱,你……你要杀我们么……” 两人的汉话说得并不好,发音咬得很重,像牙齿上系着石头,每个字重重地迸出来。 诸葛亮一笑:“两位不必担忧,我向你们保证,你们若归顺王化,朝廷不会与你们为难,二位性命无忧,种落百姓也可安居乐业。” “不杀我们?”两人惊讶得下巴掉在脖子上。 诸葛亮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沉稳而温和,并没有丝毫欺诈,他凿凿地说:“我奉王命平定南中叛乱,陛下有恩诏,若南中叛夷首善向化,朝廷优渥赦免。” 两人呆呆地看着诸葛亮,像被闷在沙里,半晌憋不出一声响。良久,牦牛种渠率才磕巴着说:“你不会骗我们吧?” 诸葛亮粲然一笑:“二位尽管放心,我言出必行,若是仍有顾虑,可以蛮夷习俗盟誓,绝不相欺!” 两人半信半疑,顾虑像阴影般埋在心上,光明很难跳出来。可诸葛亮面带微笑,温和真诚,却不由人不相信他的诚意,大牛种渠率迟疑道:“你们不要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 “朝廷从无此意。”诸葛亮确定地说。 “可,我们抢走了你们的粮草……”大牛种渠率战战兢兢地说。 “哦,还在尔处?” “各家都分了……”牦牛种渠率说这话时,头也不敢抬,他这话是说粮草已散于民间,想一体追回来太难。 诸葛亮默然微笑:“罢了,只当盟誓之礼,送给你们。” 牦牛种渠率讶然,他不敢置信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诸葛亮,还是那优雅美好的微笑,像春风吹在青竹叶的露珠上,晶莹剔透,泠泠柔润。 “汉人的五谷真是好东西。”大牛种渠率讨好地说,他其实说的是心里话。汉人农耕逾数千年之久,早已从原始的刀耕火种转向深耕细作,代田区种等耕作技术广泛施行于中原地区,谷物已有一年多熟,因为冶铁业的发展,农具种类繁多,日渐便捷实用。作为天府之国的成都承袭了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兼之又有都江堰提供灌溉便利,粮食产量冠楚巴蜀,所谓沃野千里,良田万顷,并非世人溢美之词。 诸葛亮笑道:“皆是人力所种,南中亦有沃野之土,其实也可以种出来。”他注视着两个渠率期待的目光,“我可遣农垦官教你们农耕之术,我们汉人有何等谷物何等农具何等耕技,你们夷人亦能有。” “真的么?”两人齐声道。 “当然,只是希望诸种落弃山谷而居平地,以为聚落乡邑,方才能获良田之便。” 两人虽觉得诸葛亮的话在理,自己又能得好处,却拿不定主意,彼此对望了一眼,说道:“我们回去商量商量……你说话可得算话。” 诸葛亮不催迫他们,宽容地说:“好,你们回去与种落百姓商量吧,若是商量妥当,自可来告知我,我随时恭候!愿二位归顺王化,从此夷汉一家,南中无战事。”他稍稍一顿,最后笑吟吟地说,“再一件,南中诸渠率为孟获挟持,皆非自愿与朝廷为难,二位若能劝其服膺归顺,善莫大焉。” 诸葛亮果然言出必行,放了两个牛种落的渠率回去,送他们出军营的是参军杨仪,临别还一人送了一匹蜀锦。光鲜明丽的蜀锦映亮了他们的眼睛,像捧在手上的阳光,死而复生的喜悦让他们雀跃而不能掩饰,笑容像水般一捧捧洒出来,他们紧紧抱住礼物,像捧着了宝贵的盟誓。 杨仪回来复命时,还带来了孟获的消息:“丞相,孟获收集残兵,往蜻蛉方向而去。” 诸葛亮回头看着背后的南中舆图,扇柄在“蜻蛉”处轻轻一磕:“这个蛮子,终究是不服输的犟脾气,看来他还想与我军一决高低。” 修远不悦地哼了一声:“蛮子就是蛮子,天生犟种。上次好不容易逮着了,偏先生把他放走了,这次又逮住两个蛮子,先生更是宽容得没了,又是放人又是赠礼,粮草也送给他们,也太大方了。” 修远的非议让诸葛亮微微一怔,俄顷,他忽地一笑,看住杨仪道:“威公,以为亮之擒纵如何?” 杨仪恭恭顺顺地说:“丞相攻心之术,令人叹服,非如此不能服膺南中蛮夷人心,仪深为佩服。” 听得杨仪满口赞美,修远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骂杨仪拍先生马屁,谄媚讨好,怪不得外边称他为“痒矣”,专给权贵挠痒痒。 诸葛亮却只是瞧不出情绪地微笑,冷不丁问道:“修远,龙佑那如何了,伤好了么?” “不知道。”修远对龙佑那印象很不好,每每想起龙佑那怒斥诸葛亮为“狗汉人”,心里就梗出了刺儿来。 “不知道……”诸葛亮低低地重复着修远的话,他把案上的文书翻了翻,拿起一册批复完毕的公文,却也不交给修远,似乎随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蛮子龙佑那伤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顾他吧。” 修远以为自己耳朵被扎了,他想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开玩笑:“先生,你说笑呢?” “我像在说笑么?”诸葛亮把脸转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严肃,那神情便像他素日里嘱咐臣僚处置朝政要务,认真、肃穆、威严,不可否决,不能抗拒。 修远一脸愁苦:“先生,为何要我去照顾蛮子,我不想去……” “这是军令。”诸葛亮举重若轻地说。 “可是,”修远用力在脑子里搜刮着理由,“先生这里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顾蛮子,谁给你整理文书?” 诸葛亮一抬手,将文书交给了杨仪:“有杨参军在,你的事,我请威公暂为襄助。威公分理如流,筹划细致,你何须顾虑。” 修远提不出反对意见了,再看杨仪堆满笑的脸,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着诸葛亮,切切地希望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待他一睁眼,他依然是先生身边忙碌的小小主簿,尽管劳累却极充实,而不是与犟牛蛮子整日相对,担忧着自己有一日死于残忍的蛊毒。 “好生照顾,别出差池,不许擅起争执,更不许伤了他。”诸葛亮最后的话彻底封死了修远的奢望。 “知道了。”修远委委屈屈地说。 诸葛亮缓和着神色:“你若能将他照顾好,也算是功劳一件。” 照顾一个蛮子也是功劳?修远觉得自己在听神怪故事,他想想龙佑那那张刁蛮凶悍的脸,浑身像爬满了绿色毛毛虫,鸡皮疙瘩一层层冒了出来。 修远兀自心神不安时,诸葛亮已把手里的一封信拆开了,写信的是李严,他只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信里说,魏国降人李鸿投诚蜀汉,李严打算遣使护送他去成都,这事已上复陛下,不知道丞相如何处断。另,此人是从东三郡南巡汉水径往永安。 李正方,你还真是令人费解呢。 刚刚廖立在奏疏里指摘他交通敌国,和新城太守孟达勾勾搭搭,彼此飞书来往。这事儿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举朝上下正等着看他笑话,便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李严却把一个魏国降人送来本朝,还假道东三郡,恰恰经过孟达的地盘,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么。 诸葛亮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忽然就懂了。 “聪明!”他不自禁道。 “什么?”修远莫名,这是在夸谁呢,他盯着诸葛亮,可那张脸太平静了,像紧锁的门户,谁也不知道门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风暴。 诸葛亮把信合起来,他没交给修远整理,自己压在灯台下,想到南中战事未平,朝中乱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想了想,给李严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说此事已知,至于如何处断,还是听陛下的吧。 他其实有十二分的把握,刘禅最终仍然会把这件事推给自己,不定还会遣降人来见自己,可事要这么做,话要那么说。 信写毕,搁在一边晒干墨,墨痕被风吹出了白花儿,他眼里盯着信,心里想的是东三郡复归朝廷的可能性有多大。 八成?五成?还是…… 诸葛亮最后给出了三成,他看着修远在封信,紫色封泥烙上了“诸葛亮”的白文印戳,忽然冷淡地笑了一声。 六月的蜻蛉,阳光和野花一起生长,丛丛的花草树木,高的乔木、矮的灌木都伸直了腰,一沾着阳光,便像受了上天的雨露恩泽,放肆地舞蹈起来。近千户人家散于葱茏山间,有的悬于山巅,有的横亘山腰,有的匍匐山脚,像遍地撒种的鸢尾。 山脚下有水弯弯如女子黛眉,烟霭间清越空灵的山歌也没能洗去孟获心中的烦闷。他本来想洗手,一弯腰,本来蓄在胸膈的愤怒忽然冲上脑门,猛地抓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掷下去,石头撞在更大的崖石上,顷刻粉身碎骨,碎末子撒开了花,倒似他心里宣泄出的怒火。 且畋见孟获发了火,慌忙劝道:“大王息怒!” 孟获像跑了百里的牦牛,粗重地喷着鼻息:“牦牛种大牛种竟敢投降诸葛亮,叛徒,叛徒!” 且畋无奈道:“他们得了诸葛亮的好处,听说诸葛亮赠给他们好些金帛礼物,还许诺遣农垦官教其耕种,吃了人嘴软!这帮没骨头的狗才,自己倒戈不说,还到处撺掇诸种落对汉人俯首听命,听说有四五家渠率已在私底下有了归顺意向。” “得了好处便要投降么,区区金帛便将骨气卖了,孬种,还要诸葛亮教我们种田?”孟获越说火越大,咯咯地咬着牙,活像在嚼谁的骨头。 且畋宽慰道:“少安毋躁,除了牦牛种和大牛种,一些被他们煽动的种落虽有投降之意,可至今未曾遣使与诸葛亮往来,我想他们还在观望。” “观望甚?”孟获脑子里燃烧着森林烈火,所有耐性都被烧灼干净。 且畋冷声道:“观望我们和诸葛亮的成败,他们既想归顺,又怕诸葛亮待不长久,一旦兵败,遭了自家人嫌弃。” 孟获呸道:“墙头草!” 且畋不屑地说:“不用管这等小人,只要我们击败诸葛亮,人心自然归附,南中种落也不是都似这两头牛一般没骨头!” 孟获忽地闪动心思:“听说罗甸王火济逃出了牂牁郡?” “是,我也听说了。” 孟获兴奋地说:“遣使与之联盟,若有其麾下藤甲兵襄助,大事可成!” 且畋点头:“这事我会着手去做,目下该详思在蜻蛉和汉军决战!” “这次不能行险,便让蜻蛉成为诸葛亮的葬身之所!”孟获挥起手,他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念头,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这一次,他要捉住诸葛亮,一雪前耻。 修远掀开了营帐的一bbr>?99lib.个角,奶白的晨曦从帡幪的天窗口漏下来,恰罩在那张倔强的脸上,稀释了一些儿戾气,让那锋芒显露的硬朗轮廓变得柔和可看。他一直躺着不动,任由那暖光沐浴他正在结痂的伤口。他浑身上下不仅有大小二十多处刀伤,伤得最重的右腿还损了踝骨,一块骨头撬错了位。给他疗伤的军医直叹这人真蛮得很哪,伤成这模样竟还能维系烈烈风骨,莫不是铁铸成的? 蛮子!修远在心底恨道。 帐内的蛮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偷窥他,本来躺在榻上出神,倏地坐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穿透了晨光,刀一样扎在修远的眉骨上,疼得他往后一扭头。 可恨的蛮子,眼神也这么毒辣,难道蛮夷连眼睛也会放蛊不成? 修远镇定着情绪,撑持出与子同仇的慷慨,端着加了盖的漆槅走了进去,将漆槅往案上一放,没好气地说:“吃吧!” 龙佑那仰起头,目光融化在从天空垂落的白光里,一丝儿也不动,更不说一句话。 修远气极了,他忍着不发作,把盖子揭开,捧着漆槅递过去:“快吃,饿死了,我还得找地儿埋了你!” 龙佑那翕动着唇,鼻腔里喷出一声:“狗汉人!” 修远真想扇他一巴掌,可有诸葛亮叮嘱在先,他不得不强摁火气:“你吃不吃?” 龙佑那一扬手,修远猝不及防,漆槅“当啷”翻倒在地上,汤水菜肴撒了个干净,热气儿摇曳升起。 修远再也忍不得了,跳将起来:“蛮子!”他瞧见满地狼藉,麦粥、小菇、肉羹都碎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粮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汉人的脏东西!”龙佑那说得大义凛然。 修远几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还不稀罕给你送!可你不吃,干吗糟蹋?你知不知道,我们丞相每顿也吃不了这么好,三军将士省下口粮喂你这头牛,你还糟蹋!” 龙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污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丰盛,浓浓的香味儿弥漫开来,倒真能勾引食欲,他瞬时镇定心神,嗤笑了一声:“得了吧,说这些虚伪话给谁听呢,你们做出这般虚情假意,无非是要我向你们叩头认错,我劝你们省了心!趁早告诉你们那大仁大义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锅,我若是求饶,便是孬种!” 修远觉着自己遇着今生最伤脑筋的对手,瞧着那蛮横不讲理的脸,火气也没处宣泄,他咬牙切齿地道:“蛮子牛!” 龙佑那一愣,蛮子牛是个新鲜词儿,活脱脱的小孩儿胡诌的意味,他本来想问问修远,又以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里无聊地琢磨。 修远斜目恨声道:“不吃拉倒,赶紧给我收拾好了,上路!”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的忍耐到了极限,便要立刻将他押赴刑场,正好成就他做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有刽子手操刀来取他首级,却有两个蜀军士兵走进来,将他摔上一具简单的竹肩舆,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时整座军营已是喧嚣一片,一座座营帐卸下皮囊,坚挺的寨门也徐徐倒下,原来是大军拔营了。 尽管是拔营行军,蜀军却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队早在半个时辰前已出了军营去打探敌情,五营士兵一队队安静而整齐地离开营门,一辆辆押运辎重粮草的牛车马队停靠在军营中央。其余士兵利落地拆解营房寨门,捆扎成包后放上辎重车辆,而后跟随大队有条不紊地前行。走在大军最后的是一支千人队,步骑相参,步兵皆是弓弩手,骑兵也身背强弓。 龙佑那呆呆地看着蜀军拔营,摇晃的肩舆几度晃飞了他的视线,他却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来。 这不仅像是拔营,还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宫般的布局,蛛网似的寻不得出路,仿佛汉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间,城池消失了,被士兵们装入背囊,放入车马上,只留下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灶坑,坑边还残留着昨夜蒸米的暖热灰烬,那灶坑像一张张无声的口,告诉后人这里曾来过一支军队。 他忽然感觉自己不是跟着一支军队走,而是一个城市,甚或是一个国家,这个城市或者国家有着海市蜃楼的魔幻色彩,仿佛遥远西域擅长的眩术,一瞬间变出最坚固的堡垒,一瞬间又湮灭无存。 他开始对这支军队生出了好奇心,那上万张年轻的面孔静默住勇敢和坚持,是谁赐予他们誓死服从的忍耐力,又是谁在指挥这支军队? 他正在颠倒繁复的畅想中,却有人往他怀.里丢了一件物什,正砸在他受伤的膝盖上,他疼得弹起来,袭击他的人原来是修远。 “你做什么?”他怒道。 修远策马跟在旁边,高高扬起的脸被泠泠光芒抹去了轮廓,声音却一如既往地不客气:“怕你饿死!” 龙佑那怔忡,他伸手摸来那物件,原来是油布包,里边包着食物,热乎乎的像刚掏出来的心,竟然是中原人爱吃的麻饼。 “不吃就还给我,不许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头!”修远威胁着,还挥起了拳头。 龙佑瞪他一眼,捧着麻饼却并不入口,似乎觉得不好意思,瞅着修远不注意,匆匆背过身,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脆生生香喷喷,刚入口便勾得饥饿的胃腩大动,可那碎饼沫子还粘在嘴角,却发现修远正盯着不怀好意地笑。 “怎么着,蛮子牛,你也会饿么?”修远大笑起来。 龙佑那尴尬极了,满嘴的饼渣堵着,半晌才吞咽下去,却不敢咬第二口。 修远摇头一笑:“要吃就爽快吃,你不是大英雄么,吃饼也怕,我就瞧不起你这装样!” 龙佑那被激将了,索性两口把剩下的麻饼吃完,拍了拍身上的碎末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蜻蛉。” 龙佑那惊得立起身体:“去蜻蛉?” “去擒你们的蛮子大王!”修远忿然说,“老蛮子牛领着一群小蛮子牛,皆犟得不成!” 龙佑那没有和修远斗嘴了,蜻蛉这两个字足以在他心里溅起波澜,那儿是他的家,他在蜻蛉山谷的熠丽阳光间摇曳了二十四年光阴,爬过最高的树,潜过最深的水,还和蜻蛉北山最漂亮的女孩儿对过山歌。他记得她是雍瓮家的女儿,她曾偷偷地送了一顶自编的花冠给他,可惜被他还了回去。他现在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太过傲慢,把自个儿放在高高在上的英雄坛上,辜负了人家女孩儿的一片心。 战火会烧没蜻蛉的美丽么,龙佑那不得而知,他躺在肩舆上,看见湛蓝的天空上盛开着一蓬蓬白云朵儿,仿佛蜻蛉山坡上奔跑的羊群,自由自在,快活不羁。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他会回到蜻蛉,先寻着好伙伴阿勐扎猛子痛快洗个澡,在月夜下饮酒畅谈,直到大醉酩酊。醒来时再去深山里捕捉野鸡,一半儿送给叔叔,一半儿自己留着,也许他还会娶了雍瓮的女儿,这念头让他脸上发烧。 他听见“咚咚”的鼓声振聋发聩,声音沉压着世间的烦嚣,唯有它独占鳌头,说是鼓声却又并不真切,还像汉人太庙里的黄钟,他循声而去,触入眼帘的是一面硕大的鼓。 这也许是世间最大的铜鼓,广可三尺许,四面有蟾蜍耳,鼓面上勾画着古怪的图案,像是八卦,却比八卦更多了些花纹,更像南中信奉的图腾符谶,鼓收着腰,像是圆盘脸的脑袋后扎起一束马尾。 鼓因为太大,必得用如壮汉臂膀粗的鼓槌捶打,一声敲击。周围的山都震惊了,联翩的回声犹如海潮涌动,声音久久蔓延,将南中山水整个地覆盖。 龙佑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用力揉着眼睛,视线模糊了,耳中的隆隆巨响却清晰了,真像是雷霆过山冈,摇得满世界颤抖。 “这是什么怪物?”他喃喃问道。 可是连修远也无从作答,他同样目瞪口呆,张着口半晌合不拢,然后他说:“一定是蒲元的手笔!” 蒲元在半个月之内赶制了二十面大鼓,当最后一面大鼓大功告成,工匠在鼓面上勾画出最后一笔,他一头栽了下去,然后昏睡了三天,醒来时,他见到了诸葛亮。 “玄正辛苦了。”诸葛亮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既担忧又亲切。 蒲元却从诸葛亮关切的眼睛里读出了别的意思,他提心吊胆地说:“丞相有何吩咐?” “再制二十面大鼓。”诸葛亮恳切地说,握住蒲元的手不曾松落。 蒲元几乎要疯了,纵算他是技惊一世的机械大师,也受不得这无休止的疲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拼命三郎诸葛亮,他揣着心力交瘁,恨恨地说:“丞相索性一次告诉我,到底要多少面鼓?” “一百面。”诸葛亮神情滞重。 蒲元挣脱了诸葛亮的手:“丞相以军法处死我吧,半个月内制不出八十面大鼓!” 诸葛亮大笑:“这次不是半个月,我给你四个月至半年时间行么?” 蒲元不明所以,诸葛亮补充道:“在班师回朝前完成。” 蒲元仔细盘算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挑战,因为没有人知道诸葛亮会在南中待多久,孟获什么时候会降服,一年?两年? 他最先制成的二十面鼓,分布在从白崖到蜻蛉的路上,每隔十里关卡便设一鼓。大鼓置在有三五丈高的石楼顶,鼓声一响,十里之外皆能听见,这成了蜀军的哨楼,仿佛北方边塞的烽火台,用嘹亮而弥远的声音在巍巍大山间传递讯息。 蛮夷们起初很害怕,偌大的鼓挺?立在天空,像恶魔张开的嗜血大口,隆隆之声撞伤了他们的耳朵,恐惧让他们夜不能寐,几乎想要搬迁入深山里。后来,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有大胆的蛮夷偷偷溜来打听,留守鼓楼的蜀军士兵并没有开弓撵走他们,一脸和气地告诉他们这是天神之鼓,瞧这鼓面还画着蛮夷们尊崇的图腾呢。 是天神之鼓?蛮夷们将信将疑,汉人总是能创造出匪夷所思的神奇玩意儿,谎言比林子里的黄鹂儿还唱得动听。他们战战兢兢地仰望着那一面面占据了天空一隅的大鼓,隐约感觉新的信仰正在南中的崚嶒山林间冉冉升起。 那会是什么?蛮夷们单纯的心廓不清,他们把目光转向蜻蛉,等待着蛮夷王给他们做一个不更改的决定。 此时的孟获却连自己也做不出决定,他听见漫山遍野传来金声玉振的鼓声,仿佛偌大的南中都被汉人占领了,每棵树上都飘荡着他们胜利的呐喊,他焦躁地把手中的菱角花球丢出去又拉回来。 他现在知道了,他遇见的这个对手比野狐狸还狡诈,汉人像烂水果一样坏透了,诸葛亮是汉人里最坏的一只水果,他真想一刀拍扁这只水果,结果悲哀地发现,被拍扁的是自己。 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他发誓道。如果被擒,也,也……也不投降…… 他怏怏地想着,耳畔响亮的鼓声挤住了他的脸,压出扭曲的表情。 第九章 良将殉国三军激愤,蛮王不服再纵仇雠 蜀军刚刚在蜻蛉扎下营寨,永昌郡功曹吕凯的死讯便传来了。 吕凯死在从永昌不韦到越嶲蜻蛉的路上,才踏上澜沧江东岸湿漉漉的土地,还不曾来得及眺望蜻蛉的翠峰红树间飘扬的蜀汉旌旗,便在江畔遭到狂热的反汉蛮夷的袭击。一行一百三十四人只逃出五人,吕凯身上中了三十多刀,筋骨全碎,血流入澜沧江,江水染赤。 他其实有机会逃出,只因为要保护《南中志》,拖延了逃生的时间。那是他在永昌功曹任上,历十年之力,走遍了南中的高山急水、种落部族,书写的关于南中历史博物习俗的史志,共有三十多万字,装了整整一具竹笥,本来想献给诸葛亮,以为朝廷管理南中之便。可惜半道上遭遇惨祸,书册一多半被掀翻入江,剩下的几册被拼死杀出重围的永昌属吏带入了蜻蛉的朝廷中军。 残稿用永昌特产的桐花布包住,原本白生生的布已浸染鲜血,像谁的魂在苍白的死亡天幕开出的血红大丽花。 逃出生天的永昌属吏一见到诸葛亮,哭得满脸血泪交迸,一面倾诉吕凯横死澜沧江的不堪回首的惨景,一面将血迹斑斑的残稿呈递上去。 残缺的《南中志》在诸葛亮面前缓缓展开,干成花斑的血深深烙在濮竹削成的书册上,颇似旧年惨淡的桃花。 泪水忽然攫住了诸葛亮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吕凯,不知这人的身高形貌、声音言举,更不要说有过面之缘,可又仿佛是认识了很久,“吕凯”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跳上他那被躁乱、匆忙、焦虑堆满的案头。在昭烈皇帝驾崩后的两年里,蜀汉和他一起经历了最痛苦的煎熬,在那些艰难得透不过气的日子里,当南中的叛乱像毒焰般吞噬着朝廷的边疆,当紊乱的朝政像山一样压住他日渐消瘦的肩臂,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告诉他,永昌郡仍然太平,因为那里有功曹吕凯誓死守卫,南中还有希望,蜀汉还有希望。他为此上表朝廷,请示褒奖,夸赞“永昌风俗敦直乃尔”,他已决意擢升吕凯为镇守南中要吏,只等孟获服膺,朝廷在南中树立威信。 吕凯却等不得了,他一生的辉煌仿佛只是为了帮助蜀汉渡过最艰辛的难关,把所有的智慧、忠诚、节义都凝聚在那座秦代流徙罪犯的不韦城,当边郡的危险渐趋离散,他的使命也完结了。 诸葛亮忽然后悔自己贸然把吕凯调来蜻蛉,他应该继续让吕凯待在永昌,等着南中叛乱彻底掠定,再召吕凯相见,偏偏为这等不得的心急害死了耿耿忠臣,真像是上天对自己无情的锤击。 帐内的将军们听说吕凯的事,都哭花了眼睛,马岱头一个切齿道:“蛮子好狠的手段,绝不能饶过他们!”话音落尘,周围是一派附议之声,没有附议的,也权作默认。 诸葛亮的伤情被这杀气腾腾的气氛扼住了,他环顾周遭,只有龚禄保持安静的哀伤,哈哈脸上虽然有泪,却并不激愤。 他心里拿住了主意,散帐后,把龚禄独留了下来,请教道:“德绪以为此次蜻蛉之战如何?” 龚禄道:“再次生擒孟获并不是难事,只是有两点疑虑。” “哪两点?” “一为要孟获俯首难,二为将士心有不甘,欲擅行杀戮。” 龚禄话一出口,诸葛亮便谋定了自己所料无差,赞同道:“德绪所虑甚是,将士深入南中腹地日久,战事久拖不决,诸般变故或会骤生。” 龚禄沉着道:“丞相颁南中军令,以攻心为用兵之道,将士会依令执行,却未必会心服。夷汉仇隙非旦夕能泯,唯有择可用之臣镇守边陲,恩以赏功,威以惩罪,天长日久或可消弭夷汉隔阂。但那是叛乱平息之后,目下最要紧者,在于孟获一人,只有他归附,诸持两端的种落必会望风而动。” 诸葛亮感慨一笑:“德绪深谋也,”他挥起羽扇轻飘飘一摇,“此次生擒孟获的主帅,非尔莫属!” 龚禄惊住:“诸将皆勇武善战,我何以敢当!马将军前次生擒孟获,已有必胜之心,何不遣他?” 诸葛亮摇头:“德绪适言及攻心军令未必人人心服,既要真正服膺夷人,必要择一能明白军令者为帅。马岱勇猛过人,可他太过刚硬,我怕他伤了孟获。”他不禁笑起来。 龚禄不能推辞了,俯身一拜:“遵令。” 蜀军十里一鼓,鼓声响起来,烈风吹拔,峰峦呼喝,蜻蛉的山水被铺天盖地的声音海洋罩了个结实,那声音仿佛是百万大军拥旗席卷,刹那间号角连营,整个世界已被硝烟掩去了真面目。 从蜀军的中军帐望出去,雾霭缭绕的禺同山撩开了厚重的面纱,火红的光在烟水缥缈间飞逝,仿佛传说中骋光倏忽的金马碧鸡。那曾惊动汉天子的奇异神相在南中的荒蛮中长久地流传,光芒一直落入绵丽澄洁的蜻蛉河里,宛如一声久远的叹息在时间的悠长绵延间沉没。 孟获在禺同山设了二十寨,蜀军一寨接着一寨攻拔,每攻一寨便开示降意,俘虏的蛮夷若是反抗太强烈皆捆了暂押,若是温顺,便放了去给后寨的蛮夷宣布蜀军抚民之意。如此一面以武力摧伐,一面以怀柔相慰,蛮夷的战心像黄沙堡垒般纷纷垮落,越往后战事越容易,一寨比一寨更快地瓦解,到最后只剩下五寨,却也如风中纸烛,烧不了多久了。 收到战报的杨仪去中军帐报给诸葛亮,笑道:“龚将军果真了得,方才半日,我军便连克蛮夷十五寨,孟获二次被擒只在掌握。” 诸葛亮却没有太多喜色,他想的不是战事胜利,胜利一直在他的运筹中,战胜素无军纪训练的蛮夷于蜀军来说并不难。他想的是能不能真正降服孟获,让那一颗倔强的头颅匍匐在朝廷的大纛下,让南中人心柔化无反叛,让泸水平静,瘴气消散,让夷汉的仇隙如冰雪融化。 只有把南中完完整整地纳入国家版图,让一颗颗猜忌仇恨的人心在怀柔中平和,国家方能后顾无忧,他才可以,可以……他微微仰起脸,营外有透明的白光照进来,多像飞过北方年年迁移的候鸟留在天空的痕迹,誓言般苍硬而永恒。 新的战报又到了,杨仪这次面有难色:“丞相,孟获烧寨了,后边五寨连着烧成一片。” 诸葛亮神色微起了涟漪,他先是静了一下,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站起来,大步走出了中军帐。 营外大火烧天,血似的火光烧烫了半边天,灼热的气流被风吹向蜀军营帐,浓重的热腥味儿扑在脸上,呛得留守军营的士兵喷嚏连连。天边的红紫色更浓更广了,仿佛天被剥了皮,撕烂的血肉正在残忍地显露出来。 诸葛亮心中莫名一紧,他也不管身边站着的是谁,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告诉龚禄,速速把火扑灭,不能烧着了民居!” 孟获本来不想烧寨,可十五寨被蜀军攻克的消息接踵报来,他那昂扬的斗志像被冷水浇了,蔫成了百年老腌菜。 难道蜻蛉又将成为他孟获的耻辱之地么,这里可是汉朝皇帝遣特使拜祭金马碧鸡的圣地,蛮夷的神不保佑蛮夷,却去保佑汉人,神也会见风使舵么? 羞耻的愤怒让他失了理智,与其在汉人手上遭受失败的侮辱,不如自我毁灭,那还能获得轰轰烈烈的悲壮赞美。 他犟脾气冲上来,两把火丢将下去,火像恼羞成怒的情绪,患了狂躁的风魔病,顷刻间连成了不可遏制的气势。 龚禄远远看见五座营寨烧着了火,火随风势,便似那得逞的毒蛇,呼啸着噬灭一切生命,眼见着火势越发猖狂,一条粗重的火线迅速蔓开,燎着了寨后的民居,一片接着一片尖锐的喊叫声炸开了锅。 “快救火!”他顾不得所以,亲自策马奔入火场。 待得诸葛亮传令灭火的使者奔到时,龚禄早和麾下士兵泼风般在火场来往进出,因那兵寨设在当道,半里之外便是长满了茂密顺林的山,若是火势继续肆虐下去,烧去了山上,树木易燃,又是密得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大火三日也熄不了。山上的蛮夷看见火起了,都慌得从屋里逃出来,一窝窝地往山下跑,因太急,十来个人直摔下山崖,不是砸在火海里成了灰烬,便是跌落绝壁粉身碎骨,只听得一声声惨叫被热风抛起来。 传令兵好不容易在烈焰肆虐中找到龚禄,捂着口鼻,呛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龚将军,丞相、丞相,救火……” 龚禄满脸黑灰,因嫌碍事,把铠甲也褪了,手里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大水桶,一个劲地泼出水去,口里连声道:“知道、知道,回去告诉丞相,他放心。” 蜀军都释甲弃兵,到处搜来可用的盛水器皿,幸而此处离蜻蛉河不远,取水容易,便从河畔到火场甩出去十来支长队,盛水器便在一双双手间迅速传递,“哗哗”的泼水声和“哔剥”的噬燃声不协调地融在一处。 蛮夷士兵和百姓四散逃离,仿佛一只只爬出地窖的土拨鼠,身后带着明亮的火团,身前扑来耀眼的火苗,知道的在心里害怕地骂着孟获,不知道的还道这把火是汉人所放,惊慌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恨意。 龚禄已深入了火场最里面,直奔到蛮夷民居前,衣服被烧得开了笑脸,脸和胳膊也受了伤,一串火泡从眼角拉向嘴角,却是浑然不觉。 他一面亲自动手救火,一面指挥士兵分队救护,嗓子也喊得嘶哑了。浓烈的黑烟冲得眼睛也睁不开,他用力抹了抹眼睛,才一抬头,却见燃着大火的民居里忽地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嘴里喊着含混的蛮夷话,像在哭,又像在吼叫。 龚禄的蛮夷话不太好,周遭又是黑烟炽涨,烈火肆虐,更是听不清楚,他只得用他仅知的夷语呼喊道:“快走!” 女人像是没听见,一巴掌扇将过来,龚禄没提防,直被她打翻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蛮子女人力气大得惊人,许是比一些汉人男子还有力量。 他爬了起来,心里不免窝了气,语气很重地道:“娘们火忒大,快滚!” 女人血红的眼里满蓄着稀释不了的仇恨,两只拳头掐得咔咔响,哭喊着又喊了一些话。附近逃命的蛮夷都听见了,几个壮实汉子以为龚禄欺负女人,命也不逃了,一窝蜂扑了过来。 龚禄莫名其妙,他不想再理会这疯女人,对正在一旁救火的几个士兵喊了一声,可那声儿才在唇齿间弹出一个漩涡,整个人像烧断的房梁,重重地倒了下去。 “打死狗汉人!” 这是龚禄听见的最真切的夷语,他被疼痛撕裂的视线挣扎出一条光亮的缝,他看见火红的天幕上晃动着数不清的人影,人影的边缘闪出不可逼视的光芒,似乎是蛮夷爱使的牛角刀、木棒、石锤,那么多沉重而锋利的光芒同时劈下来。 然后,一切都沉寂了。 龙佑那坐不住了,一会儿躺一会儿坐,一会儿唉声一会儿叹气,听见营外有隐隐的金戈之声,白帡幪上映着流动的玫瑰色,恍惚是火光,更是如坐针毡,很想出营去看看,一是脚踝伤了行动不便,二是他身为俘虏不能有自由。 营帐掀开了,修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邛竹杖,照面便见得龙佑那坐立不安的窘迫样儿,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却装作不知情。 “蛮子牛,”他把竹杖丢给龙佑那,“给你一只脚,别总让人抬着!” 修远的好心让龙佑那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倒似那竹杖是眼镜蛇,碰碰便会丧命。 修远嗤道:“蛮子牛不要就还给我,你当我乐意做这竹杖?” 原来这竹杖是修远亲手所制,龙佑那说不得是什么滋味儿,到底还是一把握住了竹杖,也不说“谢谢”给他。 “外边……”他慢慢地摸索着竹杖,本想彻底问个明白,却始终说不出口。 修远心里暗自好笑,悠闲地坐下去:“你放心,你们那蛮夷大王迟迟早早会被捉了!” 这话刺耳,龙佑那不爱听,棱着眼睛道:“胡说!” 修远讥诮道:“就凭你那笨脑壳的蛮子牛大王敢和我们丞相比智谋?你若是有良心,劝他乖乖归顺了,别又耍赖要我们丞相放人,嚷嚷什么整兵再战,犟!” 龙佑那气得想把手中的竹杖砸过去,他心里有一个自己99lib?别扭地感觉修远的嚣张有道理,另一个自己却执拗地不肯承认,他被生生分裂成两半,敌人似的彼此仇视。 修远忍着笑,他乐意看见龙佑那又气又不能发火的憋屈模样,那让他感觉这些日子照顾蛮子的窝囊气烟消云散。 “徐主簿!”营帐外有人急声呼喊。 修远一扭头,是传令兵:“怎么了?” “出、出大事了,”传令兵满脸热汗,心里烈火似的着急化成断续不成章的语言,“龚将军被蛮子袭击……马将军冲出营找蛮子算账……丞相也去了……” 像一锅没有主次的杂烩突然砸过来,修远半晌没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传令兵飞快地整理着思路,重新道:“龚将军被蛮子袭击,人、人……”他哽咽了一下,没把那个血淋淋的结局说出来,“马将军领着营下的弟兄把五百多个蛮子抓了起来,说要为龚将军报仇,丞相听说了,正赶过去拦阻。那片地儿现还燃着火,周边尚有蛮兵出没,太危险了……” 修远已经明白了,不待传令兵把话说完,他纵身跃起,心急火燎地冲出了营帐。 龙佑那先是呆愣了一下,后来似被一棒惊醒,什么顾虑猜疑都抛去云霄,一骨碌撑着竹杖,狠狠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跟着修远跑出去。 马岱甩了甩马鞭子,周遭血红的火有些滞涩的凝重:“为一己激愤置无辜百姓于不顾,使家园焚烧,故土焦硗,黎庶罹难,细民嗷嗷,尔以为如何?” 孟获愣了一下,立刻顶牛似的说道:“皆因你们汉人侵入南中,妄图占据南中沃土,盘剥南中百姓,我们不得已方才持戈抗争,若要论起来,汉人才是罪魁祸首!” 诸葛亮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中沉凝的力量让孟获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微微倾过身体,一字一顿道: “南中历来归属大汉,数百年之间朝廷在此设官分爵,牧民养卒,百姓欣然戴之,何来汉家妄据之说?此番王师南进,皆因南中不服王化,屡兴叛乱,以致边民受苦,疆土幅裂,边地有风尘之急,荒野有犬马之惊,故而我奉天子圣诏,挥义师敉平叛乱,以为兵燹销灭,重造升平。所过之处,晓以大义,南中百姓无不信服,唯尔顽固不悔,屡兴刀兵,屡毁太平之望!胁持无辜,为己作伥,考尔之戾举,可为寒心,尔纵不思一己之前途,毋得不为南中数万百姓思量乎?使兵戈接踵,元元披荆,试问谁才是肇难之首,谁又该担此难赦之罪?” 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质问让孟获说不出话了,一向敢作敢当的蛮夷王,素日里为所欲为,何止是放火,不乐意时杀人也是家常便饭,竟被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年男人的区区几句话逼进了死角,孟获觉得自己一定中邪了。 诸葛亮缓了缓语气:“南中元元性命系于尔身,尔竟毫不动心么?” 孟获不说话。 诸葛亮叹了口气:“尔可愿归顺?” 孟获还是不说话。 诸葛亮没有再追问了,白羽扇抚在胸前,安静中,烛芯爆了一声。 “诸葛丞相,”孟获吞了一口唾沫,“我们方才两次交锋,怎能较得高低?故而我以为,你若是当真想降服我,莫若让我出去重整军旅,你我再战,若是不肯,即刻杀了我,死在丞相手里,我绝无怨言!”他说到最后,底气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越说越大声,眼神还带着挑衅,像是诸葛亮不放他,还是诸葛亮的错。 诸葛亮心里重重地一叹,真是一头拉不转的犟牛!南征以来,战士死伤无算,疆土裂缺伤损,叛乱主谋屡战屡败,两次被擒,两次都不肯服膺,要降服这驴一样不肯转圜的蛮夷王,真比打一场歼灭战还艰难! 其实,打败孟获很容易,杀掉孟获亦很容易,他只需要点个头,早就积压仇恨的蜀汉将士一定会给孟获一个血淋淋的结果,可他能么?如果血腥的屠戮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为了夷汉平等付出的牺牲便像一个可笑的讽刺,那么,龚禄和吕凯也许就真的白死了。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烛火哔剥作响,火星子像乍灭的各种念头,在大帐内上下起伏,他慢慢举起白羽扇,修长的羽毛仿佛手指扣在书案上。 “我若放你走,并不欲与你再战,兵者凶器,不得已而为之,望你回去后,深思兵燹之害,真正为南中百姓谋得福祉。”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他看着那张不服输的脸,像被水打湿的面团,拧成了紧绷绷的一团。 孟获的眼睛睁大了,诸葛亮当真要第二次放走他么?他其实对诸葛亮放走自己并不抱太大希望,就算诸葛亮此刻把他推出大帐一刀砍翻也是理所当然。可他又分明能感受到诸葛亮的诚意,他试图从交错的光影里看清诸葛亮的表情,却只看见仿佛更深露重的迷雾,那让他琢磨不透。 这个汉人,真是很奇怪呢,仿佛雨中罩在哀牢山头的云雾,沉淀着世间所有深厚缠绵的情绪,却始终不曾放肆地宣泄出来。 “放人。” 诸葛亮这一声很轻,伴随着一声烛火爆花。 孟获第二次被放走了,这次不是诸葛亮在众目睽睽下将他送出辕门。蜀军将士恨透了他,若是当众放行,群情激愤之余难免会惹出事端,故而便由赵直在夜深人静时用一乘马送他出营。 临别时,赵直道:“望你早日归顺,总与朝廷作对,把夷人的性命白白牺牲,有意思么?” 孟获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他不看赵直一眼,也不看这座让他屡次受挫的军营,更不看那军营里彻夜明亮的中军帐。他猛地一拍马,卷起高扬的黄尘,迅速地掠过蜀军营寨。 一定要赢诸葛亮一次,这是他心里焦躁的呐喊,哪怕最终不能避免被朝廷招安的别扭结果,也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去伏下高傲的头颅。 坐骑载着孟获越过蜻蛉的葱茏山麓,虽是夜晚,山坳深处却漾出流动的红光。连绵的火烧红了半边天,几日前的那一场战争似乎已是隔世的一场梦,唯有残存的灰烬沉淀在黑暗的角落里,被夜风一吹,仿佛游魂般,呼地散去四野。蜀军正在帮蛮夷百姓搭房子,一队队士兵扛着木料来往穿梭,有的打地基,有的锯木头。蛮夷百姓起初揣着忐忑,躲在一旁悄悄打量,后来见蜀军的确是为他们重建家园,并没有恶意,才犹犹豫豫地凑上来帮把手。一来二去,彼此熟络起来,也就忘记了互相敌视,几个蛮夷小孩儿亦不惧生,跟在蜀军士兵的后面吆喝追打,有士兵还塞给他们糖饼吃,欢喜得孩子们雀跃起来。 南中深幽的黑夜便在这匆忙中缓缓过去,跌宕的山风呼啸而过,仿佛一把来回扫动的刷子,把天幕的深黑逐渐抹走,残留下一道道参差不齐的齿痕,宛如狠狠咬在谁皮肤上的牙印。 众人齐心协力,梁柱椽檩已粗具规模,为了讨吉利,蜀军士兵还在房梁上扎了红绸。蛮夷百姓也早把畏惧和仇恨抛开了,有几户人家烧了水,用陶罐装了,到底还存在芥蒂,便悄悄地放在蜀军士兵的身后,也不吱声。 孟获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了半晌,不自主地哼了一声,扬起马鞭用力一抽,马蹄翻飞,扑入了天边那半明半昧的迷雾中。 第十章 假旗号蛮兵袭军营,真归附人心向王化 还是早食时,蜀军军营便似被正午的骄阳炽烤,军营的旮旯角落都沸腾起来,有事无事的士兵都往中军行营转悠,连哨楼上值岗的士兵也把目光偷偷地递下来。诱人的好奇催醒了年轻士兵们骚动的青春,原来是牦牛种和大牛种送来了二十位蛮夷女子。 足足二十个女子,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五六,都娇嫩新鲜得像从清水里捞出来的蒜瓣,水汪汪、脆生生。 这些女子头回进到军营里,周围都是些陌生而年轻的男人面孔,一片的口哨声响起,那一双双野狼似的目光仿佛要剥光她们的衣服,吓得她们抖作一团,已有一半在哭了。 二十个女人便候在中军帐外,个挨着个,仿佛挤得太紧的沉香片,香味儿散得很拘谨。修远从中军帐里走出来,抬头便看见二十张怯然生晕的脸蛋,俏丽是诱人的,害怕也是怜人的。 他摇摇头,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直走到别营,掀开营帘一瞧,龙佑那正杵着竹杖发呆。 “蛮子牛,”他喊了一声,“你们蛮子女人来了,你不去看看?” 龙佑那也听说了牦牛种和大牛种送了女子来军营,他没精打采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再不看,待会就见不着了。” 龙佑那一呆:“见不着?” 修远把手里揣着的油布包丢给他,里边却是热腾腾的两个麻饼:“我们丞相会把她们送回去。” “为什么要、要送回去?”龙佑那迷糊,送上门来的艳福还能再退回去么,汉人不都好色么? 修远瞠目道:“把我们丞相当什么人了,他能稀罕你们的蛮子女人?” 龙佑那反唇相讥:“他不稀罕,怎么,他还能在哪儿寻得更美的女人,比我们夷人女儿还美?” 修远啐了他一口:“我们丞相不好这口。再说了,丞相夫人比你们的蛮子女人强多了。容貌不用说,谋略过人,明慧贤淑,比男人还能干呢。” 龙佑那只当修远在说胡话,压根就不信世上有这种女人:“你们丞相不近女色,那他天天做什么?” 修远抓过龙佑那手里的油包,掰着麻饼自己吃了:“你懂什么,天下男子难道除了沉溺女色绮靡,便无事可做?我们丞相要忙的事很多,平日里朝政要务一桩接着一桩,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龙佑那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他梗脖子道:“谁说我不懂,你们汉人的朝廷又不是藏在水里的鱼,我怎的不知?”他哼了几声,本不想搭理修远,却因对诸葛亮好奇,又说道,“你们丞相不是汉人最大的官么,怎的还忙呢?我听说汉人的高官都不做事,只管在朝堂上磕头说谀词。” 修远叹了口气:“我们丞相事必躬亲,百事皆要过手方才放心。你若是哪一次见着他做事便知道了,他能几十个时辰不吃不喝,累得犯病也不肯停手。” 龙佑那在脑子里想象着诸葛亮疯狂忙碌的样子,想到最后竟浮现出一只飞到死也不停的蜜蜂,他呆呆地说:“为什么呢?” 修远很难回答,他认真地想了想:“为天下之任,亦为知遇之恩。” 那更是龙佑那全然陌生的概念,是他从不曾经历的生活和理想,不同于南中高山峡谷的迷雾寒流,也不是蜻蛉旖旎山水间的幽情,那和不堪的经历、深重的责任有关,像一把紧合的锁,锁住的是一整个丰富的世界。 龙佑那不吭声,修远也不插话,百无聊赖便一口接着一口吃饼,却发现自己把本来拿给龙佑那的麻饼吃光了,他不好意思地拍拍身上的碎饼沫子:“我再给你寻饼来。” 龙佑那还在出神,修远出去了也不知道,帐内安静如扣在一只瓦罐里,闷湿的气在迟钝地流淌,却找不到出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内又有脚步声悄然响起,有人走了进来,龙佑那抬起双睑,来的人不是修远。 “阿勐!”龙佑那惊得跳起来,又被脚伤拉拽下去。 阿勐冲过去一把摁住他,压声道:“别嚷!” 龙佑那不敢相信地晃晃脑袋:“你怎么来了?” 阿勐左右看看,笑声压在喉咙里说:“大牛种和牦牛种给汉人送女伎,我混在使者里,悄悄地溜进来。” 龙佑那也不管阿勐用什么法子溜进军营,能见着好伙伴已令他格外开怀,他喜悦地说:“你能来看我就好,可闷坏我了!” “我待不了多久,”阿勐警惕地顶着营帐口,“有件事得赶紧说,”他凑近了龙佑那的耳朵,“你做好准备,三日后我们的人会假冒牦牛种大牛种遣使来军营,到时,我便可以救你出去。” 龙佑那惊愕:“这是要做什么?” 阿勐搡了他一把:“笨牛!” 龙佑那看着阿勐吊诡的笑,忽然醒悟了,他险些脱口而出,匆匆扼住了声音:“你们,你们……是要……” 阿勐掐住了他的胳膊:“别说。”他又叮咛道,“我走了,记得我说的话,等斩了诸葛亮的头颅,咱们一块儿回蜻蛉。” 龙佑那怔愣着,他本想问得更清楚些,可待他从迷雾似的惶惑中挣扎出来时,阿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绺橘色光芒在脚边荡漾。 八月的阳光已微有冷意,照得中军帐一片雪白的光,诸葛亮静静地听着杨仪说话,抬眼见马岱走了进来,他示意杨仪住了声。 杨仪因知诸葛亮欲和马岱有私话要说,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诸葛亮盯视着马岱的脸,马岱恭谨的神色里掺着丝丝纠缠的恼,像白面里和着黑灰,已积攒了半月的气还没消,那气不只马岱有,蜀军将士或有一半都憋着窝囊气,胜仗一个接着一个打,捷报接到手里,欢喜还没回味过来,便变成了丧报,胜利像荒唐的笑话般无趣。他们想不明白,费了很多力气擒获的胜利果实,为什么丞相一声军令便放走了,那之前的努力又是为什么呢,莫非南征只是为操演军队?若是一场游戏,那些看得着摸得准的牺牲又该如何弥补? “伯瞻,”诸葛亮慢腾腾地说,“孟获生擒了几次?” “三次!”马岱的回答像不过脑的冲口而出。 孟获第三次被擒就在第二次生擒的二十天后,他亲率蛮夷斥候探看蜀军营寨,还没挨着围寨的边儿,便被蜀军哨兵发现了。当下哨兵去报告了张翼,张翼当机立断,从左营拨出百人小队两面抄掠,一队虚张声势,做出大军合围的样子,另一队分割包抄,便是这一百人把孟获逼得无路可退,竟以为蜀军倾巢出动逮拿他,惊慌出逃时落入了蜀军为捕猎在营外挖的陷阱里,捆野猪似的送入中军,他照样是不服气不投降。气急了的将军们险些要违反军令,以私仇相戕,诸葛亮力排众议,还是放了孟获出营,却着了三十余人护送。从中军帐到辕门短短的距离,义愤填膺的士兵都涌出来,咒骂声不绝于耳,若不是各营将官严令,孟获已被他们撕成肉片。 马岱自上次违令欲擅杀五百蛮夷后,一直被诸葛亮禁在营中躬自反思,可他越反思越如火上浇油,冲动是淡了,恨意却深了。 诸葛亮自然知道马岱那不能稀释的气恨,像是故意地说:“还会有第四次。” 马岱很想一刀把自己捅死,他想诸葛亮一定是疯了,对一个犟蛮夷屡加恩护,罔顾南征将士牺牲,他不服地说:“丞相,为何?” 诸葛亮缓缓道:“若孟获归服,不会有第四次,若他依然负隅顽抗,只能再行释放。”他惘然一叹,“孟获为南中蛮夷首领,他若归顺,即其麾下蛮夷也当俯首,他日南中太平,蛮夷心安,朝廷少有征伐,忍一时为百世利。” “一味宽以怀柔,便没有尽头么?”马岱愤然地说。 诸葛亮肯定地说:“有。” “何时?十次百次后?”马岱俨然在说气话了。 诸葛亮依然温和:“不会超过两个月了,十月天寒,大军不得不回朝。” “那孟获若仍不归顺呢?” 诸葛亮顷时默然,羽扇抚在案上,却在一册文书上久久不动:“沮朝廷平叛,不得已,”他微微扬起羽扇,用力地磕下去,“以军法行之。” 马岱怔怔地注视着冷穆的诸葛亮,像看见被雾水包围的雕塑,神秘莫测,又坚不可摧,他迷惑道:“既是丞相有杀孟获之心,为何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 “孟获为我一擒再擒,而乃一纵再纵,他纵算不服,却能宣示优渥于诸蛮夷种落,顽固不经之孟获尚获朝廷绥抚,况他人何?旬月以来,已有诸种落渠率或服膺王化,或遣使关白,他日不得已动用国家法典,亦是先以德化后加刑罚,断不为诸蛮夷所非。倘若初一构难便加妄杀,民心惊散,转相啸聚,得其地不得其民,南中反侧之心不消,王化不行,后方不稳,何以稳固社稷?” 马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擒纵孟获的背后原来还藏着如此深的谋算,诸葛亮并不是不愿杀孟获,若是迫于形势,他一样会举起斩首的刀刃。 “那,丞相还会对孟获施怀柔之术?”马岱的语气明显柔和多了。 诸葛亮寂然一叹:“先帝临崩前,曾谆谆告诫我,社稷安稳需忍耐,不忍私愤,何来公平,不忍小怒,何来大利?吕凯、龚禄之死,令人痛惜,然则,他们生为社稷谋利,死为社稷辟业,天下后世都会以其死为重。” 马岱真正地领悟了诸葛亮的苦心,他起初的不肯屈从并不是不愿意反躬深思,而是有一根执拗的筋卡在脑子里,而今诸葛亮数语便捋顺了那根筋,多日的愤懑一扫而空,他真心地说:“丞相,马岱惭愧。” 诸葛亮宽仁地一笑:“亮早知叔岳有君子之怀,必能体会南征攻心军令之难。” 马岱诚恳道:“丞相,马岱自此当谨遵丞相军令,若再有违反,请丞相重责不赦!” 马岱的真诚让诸葛亮感动:“伯瞻肝胆,可为三军表率,现下正有一要紧事,必得叔岳去做。” “但唯丞相吩咐。” “四擒孟获!”诸葛亮轻捷地说,口气却有不容转圜的坚决。 挂在营门口的一缕红霞像干了的水般,慢慢地消失了,黑夜拉紧了衣裳,把光芒锁在矜持的身体里。营帐像没有阖严的双眼,吐进些许微光,仿佛飘在空中的银丝线,想要捕捉,却飞出了掌心。 有喧嚣贴着营帐若有若无地敲打,那似乎是军中在宴请牦牛种和大牛种的使者,二十个蛮夷女子被送走后,方三日,两个种落又遣使到来,和汉人的热乎劲滚烫滚烫的。 龙佑那翻了个身,心里火烧似的焦躁让他辗转不能寐,回头却看见修远坐在一盏灯旁看书,专注到根本没有察觉出龙佑那的坐立不安。 “狗汉人!”龙佑那实在煎熬不得,脱口便喊了出来。 修远瞪他一眼:“我有名姓。” 龙佑那皱眉,他始终觉得“修远”很拗口:“你的名姓怪。” 修远不乐意:“是先生给我取的,你懂什么!” “他怎么还给你取名?”龙佑那像在听笑话。 修远不理会他的调侃,颇为自豪地说:“先生不仅给我取名,我的命也是先生救的,先生是我再生父母!” 龙佑那恍惚了:“他救了你的命?” “是呢,”修远渐渐低沉了语气,“是十七年前,那年荆州遭了兵祸,我一家子都死于刀兵,没一个逃出来……是先生从死人堆里救活了我……” 龙佑那没想到修远还有这般惨烈的往事,他怅怅地说:“我真不知,你的身世这般凄凉。” 修远把手里的书放下去,神情瞬间庄重,一板一眼地说:“我的事你懂得多少,先生的事,你又懂得多少?我们从成都远来南中,原为弭平叛乱,俾使家国太平,百姓安康,偏你们那蛮子大王不肯归服,屡次被擒,屡次顽抗,三军将士蜗在这边荒不毛地。他们的父母妻儿日日翘首,你们说我们汉人欺辱夷人,可我们已开示恩渥,本想结束战事,奈何尔等不从,致多少无辜洒血疆场,又是何人之过?我们的龚将军,你见过的,多温良的人,为救无辜不惜性命奔赴以难,却惨遭蛮夷杀戮,纵是铁石也当泪泣!为了平息战火,无数汉家将士血洒山林,无数夷人百姓埋骨荒野,何人又该当罪责?” 龙佑那被修远数落得说不得反驳话,这些话也曾在他心里撞击过、拷问过,却始终不敢告诉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吞吐道:“那,你们丞相为什么要放人?” 修远无奈地说:“不放行么?他死活不肯归降,偏要一战,先生说,攻城略地易,服膺人心难。先生希望南中百姓真正归从王化,从此战火消弭,夷汉一家。” 龙佑那沉默许久:“你们丞相,”他像把字眼儿从心里艰难地抠出来,“是个非凡的人。” 修远怔住,这是他头回听见龙佑那夸赞诸葛亮,或者说,夸赞一个汉人。满口“狗汉人”怒斥的龙佑那竟也会折服于诸葛亮的人格魅力,他顿时欣喜起来,也许,这个麻烦了他两个月的蛮子终会俯下倔强的头颅。 “修远。”龙佑那忽然喊道,嘴皮蠕动着,艰难的抉择在心中两军对垒,他不知自己该袒露真相,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修远看得奇怪,催道:“你吞吞吐吐做甚?有话便说。” 龙佑那狠狠一咬牙:“修远,其实……” 但是已容不得他说出真相了,帐外沸腾的喧嚣替他做了回答,跳动的火光映红了帡幪,仿佛有硕大的红莲在疯狂生长。 修远惊讶:“出了什么事?” 军营里喊声、脚步声响彻一片,活似遭了响马洗劫,火光越发鲜明蓬勃,像从火山口喷出的滚烫岩浆,便要吞噬整座军营,不等修远反应过来,火光一晃,竟有人冲了进来。 “龙佑那,我来救你了!” 修远眼睁睁地看见一个蛮夷青年像鬼般跳出来,一把捉住了龙佑那的手臂,流溢着红光的脸充满了狂喜,扭脸看见修远,神情顷刻变得如嗜血的恶魔般可怖。 “狗汉人!”他扬起手臂,牛角刀照准修远的头顶狠狠劈下。 修远兀自还在梦里,森寒的刀光劈开了脑门心,一条冰凉的锐线从天灵盖刮向下颚,未曾触及的巨大劲道已让他有种被巨石压顶的压迫感,一丝儿也动不得。 可那刀光却在离他的囟门一寸处停住,迟迟地劈不下来,惊魂未定的修远仍是动弹不得,满是汗的余光窥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制止袭击者的竟然是龙佑那,是他奋不顾身地扑过来,用尽全身之力,拦住了阿勐这必杀一刀。 阿勐也觉得匪夷所思,他被龙佑那死死拽住,杀戮的力量施展不开,又是气又是疑:“龙佑那,你做什么?” 龙佑那趁着阿勐愣神,用力推开了他:“不许杀他!” “他是汉人!”阿勐吼道。 龙佑那挡在了修远身前,握..着那根代步的竹杖缓缓地举起来:“汉人,汉人也有好人!” “你……”阿勐以为龙佑那神志迷糊,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汉人也有好人!”龙佑那几乎带着哭腔说,涨红的眼里便要滚出泪来,他挥起竹杖,蓦地敲在阿勐的肩上,“你走!” 阿勐半晌没动,他像不认识龙佑那似的瞪了他许久:“龙佑那,”他将牛角刀缓慢迟钝地收回,“你好……”他点着头恨道,光芒闪动,人影跃出了营帐。 龙佑那手中的竹杖陡然落地,他像虚脱似的摔坐下去,无力地挥挥手:“你、你快走……” 修远终于回过神来,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质问道:“这么说,你知道?” 龙佑那说不出话来,目光木然,仿佛丢了魂,修远怒不可遏:“骗子!” 突然的恐惧如暴雨淋下,他浑身打了激灵:“先生!”他失声喊道,也顾不得龙佑那的好歹,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孟获的第四次被擒充满了荒诞的戏剧性。 他假扮大牛种和牦牛种遣使,一百人的使者在内,两千人的军队在外,想里应外合袭击蜀军营寨,若是一举生擒了诸葛亮,便能洗刷他几个月来屡次被擒的耻辱。 他一直藏在营外丛林间等候内应的消息,到得夜深人静,天光暗淡,瞧见蜀军营寨有火燃起来,那是事成的信号。他以为得了手,率蛮夷兵冲入了已被打开的辕门,他又是当先冲入诸葛亮所在的中军帐,灯光亮着,他分明看见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坐在书案后,手里的毛笔还滴着浓黑的墨。 而后他挥起牛角刀,得意洋洋地喊道:“诸葛亮速速受擒!” 诸葛亮抬起了头,灯光映着他的脸,他竟然龇牙一笑,笑容很轻佻,没有诸葛亮的雍容沉着。 他忽然意识到这压根就不是诸葛亮,可就在他恍神之时,那“诸葛亮”已从书案后一跃而起,三尺长的环首刀>?从天空劈下,仿佛一道闪电,恰恰儿压住他的肩膀。那积蓄整晚而瞬间爆发的力量压得他身子重重一沉,他想挣扎时,数不清的蜀军士兵奔进来,他眼里出现了成百条飞舞的绳索,刀光、剑光、灯光和目光一起敲在他直不起来的脊梁上。 他再次可悲地被生擒了。 “诸葛亮!”他歇斯底里地号叫这个名字,那不是在呼唤一个人,而是在冲决某种可怕的宿命,像铁网般套住他,噩梦般不能解脱。 半个时辰后,诸葛亮才出现在中军帐,他先从乔装他的马岱手里把白羽扇取过来,默默地看着浑身缠满了绳索的孟获,像一只肥厚的蚕蛹。 “服了么?”他只问了孟获一句话。 孟获坚决地迸出一个字:“不!” 诸葛亮叹了口气:“你要逼我杀了你么?” 这是孟获第一次从诸葛亮口中听出他要杀自己,他一直拒不投降,颇有恃宠而骄的怪念头。原来诸葛亮心里也横着杀戮的刀锋,只是不到时候不轻易出手。 诸葛亮沉重地说:“屡战屡败,便是你之所望?南中百姓屡罹战火,便是你之所愿?” 孟获哑口无言,他在那张疲倦的面孔上看到殷殷期颐,也看到痛心和惋惜。他绷得很紧的一颗心像忽然被拆了线,一块块坍塌下去,他惊慌地想要粘回去,却发觉自己很愚蠢。 “再,再……”他以为自己像只蠢拙的松鼠,说出的话不忍再重复第二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赢你一次。” 马岱当先喝道:“放肆,屡败之将,还敢有非分之想!” 诸葛亮挥手制止了马岱的训斥:“是最后一次么?” “是……”孟获说得很勉强。 诸葛亮凝着孟获躲闪的目光,语重心长地说:“亮望你为南中百姓着想,为苍生福祉着想,休以一己私愤罔顾众生。”他挥起羽扇,“放人!” 孟获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他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该如何说,往后退了一步,头一次礼貌地行了一礼。 “丞相,孟获会归顺么?我瞧他那口气顺不了!”马岱望着孟获的背影,兀自不能释怀。 诸葛亮摇摇头,他不知道孟获会不会彻底服膺,但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回成都的日子不远了。 龙佑那费尽力气挤进士兵群里,瞧见被释放的蛮夷中有且畋的身影,他也不管这是在蜀郡军营,大喊道:“叔叔!” 且畋回头:“龙佑那?”他被后边赶着要出营的蛮兵推着向前,也不能停下来和龙佑那多叙话。 龙佑那跟着队伍跑,竹杖磕磕地敲在地上,一个个漩涡炸出来:“叔叔,这仗还打么?” 且畋茫然,他不知要如何作答,这场战争像荒唐的笑话,本就不该发生,发生了又不该持续这么久,可如今骑虎难下,又如何能爽爽利利地结束掉。 “叔叔,”龙佑那几乎在歇斯底里地号叫,“别打了,别打了!” 且畋被龙佑那爆发似的呐喊震惊了,他本想停下来再说几句话,却被身后的蛮兵推出了辕门。他拨开两个挡住他的蛮兵,看见龙佑那摇摇晃晃地站在人潮涌动的军营里,仿佛一截悲痛欲绝的木头,新鲜的生气正在袅袅散去,之后一切都模糊了,或者是风沙扬起,或者是眼睛湿润了。 龙佑那一跤坐了下去,眼泪泉眼儿似的迸出来,也不知多少诧异的目光落在他被痛苦扭曲的脸上,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晚上,他把自己绑着送到了中军帐,不只诸葛亮,便是修远都吃了一大惊。修远本还对他生着闷气,见龙佑那做出了自缚认罪的姿态,那火气倒没处发泄了。 “丞相,我认输了。”这是龙佑那说的第一句话。 诸葛亮惊诧之余,才意识到这是龙佑那服顺了朝廷,而后他听见龙佑那郑重地说道:“丞相大人,我愿归降,求你放过南中百姓。” 诸葛亮顿时笑起来,他着人为龙佑那松绑,和颜悦色地说:“我不会为难南中百姓,只要孟获愿意归顺,王师必定回旋。”bbr>?99lib? 龙佑那躬身跪下:“丞相,你一定要擒住他,为了南中百姓,为了平息战火,我们不想再打仗了。” 没想到一个蛮夷青年会亲口要求汉军擒住蛮夷王,这话发自真心,并无谄媚之色,也无造作之情,诚挚得让人感动。原来大义当前,无论是汉人抑或蛮夷,总会有明理之人勇敢担当,哪怕遭万千人非议,哪怕世间痛苦叠加不去,哪怕获一个惨淡收场,为公心大义,为天下黎民,亦当用壮烈牺牲换一个锦绣的太平世界。 总会有人站出来,总会有人用流血的肩膀扛起苦难的山峰,这方是大仁大德,家国天下该交给他们去护佑。 诸葛亮亲自下席扶起了他:“好,我答应你。” 龙佑那给诸葛亮拜下去,这一拜之后,他这一生便如捆扎好的一册书,交到了诸葛亮手中,书写翻阅都不再由得自己。 他此时对这结局是懵懂的,可他的手被眼前这位中年人紧紧握住,忽然便不想撒开。那像是带毒的温暖桎梏,锢住了,一生也便注定了,铁马冰河,万里疆场,拥旌旗,驱银襜,北望山河,剑舞风霜。 那壮怀激烈一直燃烧到十年后五丈原秋风唏嘘,灰烬也不曾沉寂。 第十一章 不甘束手孟获再燃战火,略施小计丞相弭消兵祸 九月的南中并不见衰色狼藉,在遥远的成都已是败荷零落,这里却依然盛开着绿意,仿佛季节的脚步从没有离开,时间在南中的茂林烟草间凝固为漫漫烟霭。 入秋以后,龙佑那的伤也好了大半,他一直没有离开蜀军军营,说是俘虏却能自由出入,说是蜀军新兵却并不曾冲锋陷阵。一直照顾他的修远因见他大部痊愈,便回到诸葛亮身边,他无处可去,也跟着修远往来于中军帐,眼巴巴地看着帐内天昏地暗般停不了的忙碌,自己又帮不上忙,倒碍了人家的事。实在无事可做,便坐在一处安静的角落,晒着干爽的秋阳,畅想着自己过去的二十四年,像一场风里落花的幻影,此刻的遭际更像一场梦,这一生如浮云苍狗,许多经历都遗忘了,像落在点苍山背后的烟络,恍惚如交睫,追也追不回。过去的日子似空潭泻春,一去不返,将来的日子会怎样,他还没想好。 他真希望这场战争能快点结束,他想回到蜻蛉,扎猛子游泳,捕野味,他一定会娶了雍瓮的女儿,生很多很多儿女,拉着他们的手,不厌其烦地讲述南中蛮夷的由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呵,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衣,水里漂来三节大竹,竹节里竟然有一个婴孩,女子把这婴儿带回去抚养,后来这孩子长大成人,勇武过人,深得当地种落拥戴,因他由竹而来,人们称他为竹王,他便是南中第一个王。竹王把当年包住他的竹节丢出去,竹节落地的地方长成了一大片竹林,后来便蔓延成如今南中枝繁叶茂的森林海洋。 故事真美呢,像诗,适合在月亮饱满的夜晚娓娓道来,说故事的他可以在动听的讲述中慢慢地老去、死去,死在优美的传说中,是何等奢侈的幸福。 八月到九月间,蜀军将孟获一路赶往了东面,再往东五十里便到了滇池,八百里滇池仿佛一枚千年沉碧,波光粼粼地映出南中澄明的天空。龙佑那想不到哪里还会有比南中更干净的天空,天色蓝得心旷神怡,云朵白如纤尘不染的丝绵,这样完美的天空下不该有战争,那该属于甘甜的爱情,让浪漫的情歌自由地飞扬,仿佛暖风,峭峻的山峰也柔化了轮廓。 便在本月,牂牁郡和益州郡的平叛军已处置好本郡叛乱事宜,也正往西开拔,东西两路蜀军对孟获形成了夹击之势,只待中军主帅一声号令,负隅顽抗的蛮夷王将遭到第五次失败。 战争也许真的将结束了,蜀军不想在南中耗下去,他们想回家了,蛮夷不想与朝廷继续作战,他们也想回家了。 龙佑那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传说,很多年前汉人和夷人本是两兄弟,后来闹分家,兄弟不和,彼此生了仇隙。兄弟动起了手,汉人大哥打败了夷人小弟,夷人小弟一怒之下,带着一家老小和拥趸南下,他们走啊走啊,有的走得很远,有的体力不支,在沿途上寻得佳地居住耕织繁衍,南中蛮夷便是迁徙来的夷人小弟的一支后裔。 既然是兄弟,会有分歧,会争吵,急了会动粗,也总会有和睦相处的一天,同是华族,身上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液,没有消解不了的仇恨。 龙佑那胡思之际,却听见有人喊他,呼他去中军帐。他去到中军帐时,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见他来了,并不急着和他说话,仍对那使者道: “上覆陛下,臣定于本年内复返成都,望陛下放心,南中叛乱已粗定,至于朝中纷争,”他停了停,这次却是用对使者的口气说,“你回去时,我会把处置之意交你带给陛下。” “再有,陛下欲遣曹魏降人李鸿来见丞相,问丞相当在哪里相见?” 诸葛亮详思:“不日我将回朝,可将此人南遣。稍后,或可在中途得见,具体之地,临时再定。” 使者颔首:“下官也不多留,陛下问事很急,明日便回成都。” “有劳。”诸葛亮道。 使者参礼出了营帐,诸葛亮这才看向龙佑那,和悦地说:“有幅图想请你看看,若有不妥处,不吝指点。” 龙佑那懵懂着,修远已捧着一卷布帛过来,便在他面前缓缓铺开,长有四尺,果真是一幅画,那画分了几层,工笔细腻,纤毫毕现,可见下了极深的功夫。第一层是日月星辰,穹天阔地;第二层是盘桓在云端的行龙,那龙之下跪着两个蛮夷,一男一女;第三层是女子在江边漂洗衣,从一节竹里抱起一个婴孩;第四层是一群汉人,簇拥着乘马幡盖的朝廷官吏,车马之侧是丛林高山,似是朝廷官吏案巡南中;第五层是朝廷使者向蛮夷首领赠送锦帛,周围是牵牛负酒的蛮夷百姓。 “这是……”龙佑那惊讶了,他指着第二层和第三层画,“是我们夷人的先祖。” 诸葛亮笑道:“这么说,我没有画错?” “是丞相所画?”龙佑那更吃惊了。 诸葛亮遗憾地一叹:“画了五六日,断续而成,奈何我杂事太多,不能一气呵成,不免有诸处缺漏。” 龙佑那却看不出这幅画里有缺漏,只觉得说不出的好,那五层画像水般流淌而下,把故事和道理次第展开,他由衷地赞道:“真好。” “这是我为南中百姓所画图谱,望战事克定后,南中家家悬之,户户铭记。” “丞相是为南中百姓粗定纲纪?”龙佑那有些懂了。 “也为夷汉一家,为太平永固。”诸葛亮沉稳地说,他举起羽扇指着那画卷,“龙生十子与竹王诞世二说,若并无差错,我便定下此谱。” 龙佑那摇摇头,他抚了抚画绢:“能送给我么?” 诸葛亮微笑:“现在不成,过些日子,待该归顺的人皆归顺,便绘此图谱广宣,到时可给你。” 说起该归顺的人,龙佑那也知那是说谁,偌大的南中除了顽固不化的孟获,诸种落都纷纷倒戈,他不禁心事沉沉。 “还有一事要烦你相帮。”诸葛亮将一块黑糊糊硬邦邦的物件递了过去。 龙佑那捏在手里,一种柔韧而坚硬的感觉硌着手心。那材质似用粗藤编织而成,却密不能透,拗也拗不弯,他心中一惊,脱口道:“是藤甲……丞相自何处得来?” “昨日我军与孟获交战,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一支援兵,身上便着此甲胄,刀砍不进,箭射不入,不得已退兵回营。张翼将军遣斥候寻来藤甲碎片,诸将皆不知是何物,故而请你来一问。” 龙佑那道:“那一定是牂牁罗甸的藤甲兵。”他翻着藤甲,“这藤甲的材质取自牂牁特产的青藤,取其粗长合适者编织成甲,浸入桐油中,泡满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取出晾晒旬月有余,再浸泡,再晾干,如此反复数次,历一年方得一甲。” 修远惊呼道:“要花这么长时间?” 龙佑那点头:“正是,藤甲制艺极难,着身后刀枪不入,所向披靡,为我南中青壮奉为神物,普通人求一甲而不得。” 诸葛亮把藤甲碎片拿回来,坚韧的甲片在书案上匍匐成一个敲不破的龟壳,他盯着甲片上锃亮的油光思索了很久,半晌说道:“多谢指教。” 龙佑那见诸葛亮并没有询问如何对付藤甲兵,他隐隐感觉出诸葛亮也许已拿定了主意,小心地问道:“丞相莫非想到如何破袭藤甲兵?” 诸葛亮默然地看着他,没有情绪地叹了口气:“是,只是踌躇不能决。” 一场大火忽地在龙佑那的胸中烧起来,充满血腥味儿的黑烟呛住了他的七窍,他几乎不能呼吸,蓦地跪下去:“求丞相放过他们吧。” 诸葛亮并没有阻拦龙佑那的求告,倏然一叹:“你很聪明……我亦深知此举涂炭生灵,故而踟蹰不定。” “那丞相便不要行此策。”龙佑那切切地道。 “我可以不行此策,若是孟获能于阵前悔思,彼方与我方共成盟约,善莫大焉。”诸葛亮略一顿,他认真地凝视着龙佑那,“龙佑那,你是秉持良心的南中夷人,我希望你能达成此景。” 蜀军撤退了,甲仗旌旗丢了一地,本来严整的军阵因为逃命散开了花,尘埃一层层扬起来,仿佛逃兵不慎丢出去的魂,身体已慌不择路地奔去千里万里,魂却收不回来了。 “追!”火济高亢地呼喊。 “再看看吧。”孟获提醒道。他上了诸葛亮的当太多次,心里的忌惮太深,魂里总绷着一根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脆弱神经。 火济傲慢地说:“不用看!”他压根不听孟获的警告,指挥藤甲兵倾巢追踪,油亮的藤甲奔跑起来,哗啦哗啦仿佛水声搅动。几千藤甲兵挤在一块儿迎敌,活似一片片刷了新漆的门板,四四方方,唯底下伸出两只赤裸的足,上边扣着被锥形帽罩住的脑袋,像长了方背壳的青色乌龟。 矮个子的火济像一只烧焦的葫芦瓢,水洗不净,布抹不亮,天黑一些,人模样也瞧不真切。他的长相太南中,便像从南中的土里长出的一朵莴苣花。 他本依附牂牁郡太守朱褒,原想在叛乱中分一杯羹,可朱褒太不经打,三五下便被马忠打得落花流水。马忠一路跟着叛军余孽穷追不舍,火济本想拼死抵抗一阵,可兵败如山倒,他连和蜀军正面交锋的机会也没有,便被败军的恐慌逼出了牂牁郡。穷途末路时,却听说越嶲郡有孟获在与蜀军进行殊死决战,孟获也听说南中渠率还剩下一个火济愿与蜀军作战,两下里一拍即合,不顾路途竭蹶遥远,东西两边会合在一块,碰出了蛮劲十足的火花。 藤甲兵是火济手中的王牌,这是孟获看中火济的重要原因,对火济而言,昔日在南中传说中威风八面的蛮夷王孟获却是一只被猫追得无路可去的野耗子,孤家寡人、众叛亲离,除了火济能与他联手,别的种落渠率早就倒戈诸葛亮了,颇让他颜面扫地。如果说过去火济对孟获还有些神秘崇敬,现在却一点儿尊敬也没有了。他认为自己比孟获强多了,蛮夷王的头衔该让给他火济,而不是已成秋后蚂蚱的孟获。 两边联军和蜀军的第一次交锋,虽是小规模作战,火济那支诡异的藤甲兵让蜀军束手无策。蜀军一向秉承以尽可能少的牺牲换取尽可能大的战果,既不能战胜敌人,又会有覆败之嫌,蜀军便主动撤退了,这让火济很得意。他觉得蜀军不过如此,甚至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听风是雨,随大流逃出牂牁,早知和马忠拼一拼,也许此刻安坐牂牁万寿指挥若定的便是他火济了。 “下一次定让蜀军全军覆灭!”火济曾大言道。 他的嚣张让孟获很不舒服,可势单力薄的孟获再不是过去一呼百应的精神领袖、能在联盟会上当众诛杀不服从的种落渠率。屡次的败仗早让他昔日的威风丧尽,他快要成南中的笑柄了,也不得不受恼人的掣肘。 火济一意孤行倾巢追击败退的蜀军,他毫无办法,也只有硬着头皮随大部队紧蹑。 这一路追击犹如乘风行舟,蜀军跑得痛快,藤甲兵追得欢畅,竟不知追去何方、追到何时,还以为是赶羊入圈,总有个尽头处。 追锋犹如止不住的洪水,一径里涌入了一条狭长的谷口,两边山道林木茂密,彼此簇拥错生,像紧紧纠缠的成对儿情侣。 孟获一身的鸡皮疙瘩全弹了出来,疼痛的寒意当头劈下,他想拔马退出去,一定要退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从天而降,将孟获撤退的欲望打得粉身碎骨。他转过头,铺天盖地的石块从山上滚下来,仿佛雷神发怒丢掉的巨锤,很快将身后的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挤在山道里的藤甲兵登时慌>了,疯了一般往前窜,刚才逃得早没影的蜀军忽然像诈尸似的冒了出来,本来惊慌失措的脸上抹着肃杀的寒气,手里齐齐地举起火把,火光很亮,映在藤甲上,戳开了无数血淋淋的洞。 一骑急急地跑出行阵,高声喊道:“大王!” 孟获听着声音很熟,他悬着心打量了一下,竟然是龙佑那。 藤甲兵还在往外涌,一拨拨人冲向出口,却被一捆捆烧得热烈的火把吓得退回去,藤甲不怕刀、不怕水,唯一怕的便是火。 再看那两边山头站起了成千的蜀军,或者拉开了火箭,或者正要将点燃的硝石推下,只等将官下令,顷刻间便要将这谷中四千藤甲兵烧成灰烬。 “听我一句话!”龙佑那呐喊着,“诸位兄弟,你们若是放下甲兵,我当保得大家无事!” 藤甲兵将信将疑,他们还在试图往外冲,有十来人已逼进蜀军阵营,刚一交锋,那吐露死亡青烟的明火撩着他们的脸,又都惊恐地闪去一边,再不敢犯险。藤甲兵只需一人着火,便会成燎原之势,整支军队都会被蔓延不止的大火吞噬。 孟获厉声道:“龙佑那,你要做夷人叛徒么?” 龙佑那朗声道:“大王,我龙佑那生为蛮夷人,死为蛮夷鬼,我永不会背叛夷人!但我说的是理,自我南中肇开战事,近半年来,屡兴战火,与汉人战而又战,生灵涂炭,百姓板荡,南中太平无望,我夷人安康无望。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蛮夷兄弟父老死于刀兵,唯有弭平征战,还给南中太平,让大家伙快快活活回家。” 孟获掰不过龙佑那的道理,犟着声音道:“你的道理是井水,我的道理是河水,我不能让南中落入汉人手中!” “汉人、夷人本是一家,”龙佑那振振道,“数百年来,夷汉宿世通婚,便是大王你的先祖也有汉人血脉,何必生出夷汉畛域之分?我们结束征战,是为了南中百姓永享安乐,南中还是我们夷人的,若是他日汉人胆敢擅自侵伐南中,盘剥夷人,我会和诸位兄弟一起奋起刀兵,把汉人赶出去!” 他对藤甲兵挥着手:“兄弟们,听我一言,只要你们放下甲兵,汉人不会为难你们,你们若想回家,他们也会送你们回去!” 火济忽然嚷道:“我想回罗甸!” 龙佑那看了他一眼:“是火济么?你若是释甲兵,他日你便为罗甸国王!” 龙佑那的许诺让火济觉得不可思议,仿佛一勺滚烫的浓汤,虽然鲜美,却烫伤了他的头,他吁了一口气:“你别蒙我!” 龙佑那信誓旦旦地说:“是诸葛丞相亲口所言,怎会有假?” 火济眨眨眼睛,他听说很多种落渠率因为归顺诸葛亮,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和铁券丹书的不更誓言,也许、也许,龙佑那的许诺是真的……成为朝廷分封的罗甸国王,拥有那片总是凉悠悠的土地,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啊。 “让我们回家……”藤甲兵里有人喊道。 跋山涉水西来征战,同在南中的无尘天空下,却陌生如另一个世界。藤甲兵无时不在思念故乡,想念罗甸凉爽的天气,想念板床上咬手绢吃吃笑的女人,想念流鼻涕活蹦乱跳的小娃崽,想念守着藤萝古井盼儿归的阿娘阿爹,想念像毒药,熬在他们疲累的身体里,熬碎了、熬烂了,走得越远,思乡的病越重。 “我要回家!” 此起彼伏的呐喊犹如春潮,震得一条山谷荡开了波澜壮阔的深情,那是残酷的战争永远也消不了的乡愁。 龙佑那忽然泪流满面,他本来还存了很多劝说的话,那些话在他心里曾经演练了许多次,此刻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也不再需要了。 仿佛心心相印的默契,藤甲兵丢掉了手中的兵器,噼里啪啦的声音震撼如波涛,守在谷口的蜀军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藤甲兵一个接着一个从蜀军阵营中走了出去,本来还存着猜忌的紧张,生怕蜀军会忽然袭击,可蜀军始终没有动作,仿佛拱卫的门神,只是一片冷静的默然。原来汉人真的要放了他们,藤甲兵越走越快,后来竟飞跑起来,有激动的还失声痛哭。 偌大的山谷只剩下孟获和他手下的一千蛮兵,最后一个藤甲兵走出谷口,那扯着风的背影像模糊的月色,倏地便消失了。 孟获打量着仍滞留山谷的一千蛮兵,却都是魂不守舍的恍惚模样,?99lib?望着离开的藤甲兵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羡慕神情,酸苦的感觉腐蚀着他斗志昂扬的气魄,他问身旁的且畋:“你想走么?” “我……”且畋磕巴了,他被孟获的目光锁住,不敢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或者说,他也没想好。 孟获怅然一叹,他挥挥手:“你们要走也走吧。” 众人不敢动,还以为孟获在考验大家的忠诚,孟获忽地大喝道:“走!” 仿佛被一鞭子甩在麻痹的神经上,众蛮兵醒过神来,一窝蜂涌出山谷。刀枪剑戟稀里哗啦丢弃不顾,仿佛这狭长如盘蛇的谷底是吞噬生气的死神唇吻,多待一刻便会命丧黄泉。 龙佑那在奔出山谷的蛮兵队伍里看见了叔叔且畋、好伙伴阿勐,以及很多很多熟面孔。他瞧见他们越跑越快,仿佛奔向一种渴慕已久的新生,那谷口闪着灿烂的阳光,宛如新生儿初次绽放的明亮笑容。 风从空寂的山谷一扫而过,卷起了几片枯黄的落叶,摇晃着荡在孟获冰凉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像个遭人遗弃的孤儿,被一整个世界背叛了。 “大王!”龙佑那策马靠近了他,“你归顺了吧!”他指着跑远的蛮兵,“这就是民心向背,大家伙都不想打仗了,你还看不出来么?” 孟获扬起头颅,颤抖着举起牛角刀,用近乎悲壮的声音喊道:“诸葛亮,你来杀了我吧。” 蜀军中缓缓出来一骑,羽扇纶巾的诸葛亮策马走出,他静静地看着痛不欲生的孟获:“我不杀你。”白羽扇轻轻扬起,“这是第五次,汝还不降么?” 孟获是记得的,他在第四次被擒后和诸葛亮许诺,若是第五次被擒便会归顺,可当失败当真落在头上,他却生出连自己也鄙薄的悔意,他故意用挑衅的语气说:“如果我不归降,你还会放我么?” 诸葛亮静默如水,倔强的孟获是横亘当道的巨石,可以搬走,却必须捣烂摧毁,这样的结局是他不希望的。但若不得不选择,他也许当真会选择残忍的杀戮。 他突然温和地一笑:“你走吧。” 他扬起了白羽扇,蜀军纷纷让开,谷口显出豁然的通道,“汉”字大旗猎猎如刀锋卷帘,仿佛引领游子归家的谶符,醒目而高岸。 孟获一扬缰绳,橐橐地往谷口缓缓驱去,周遭是连续倒退的面孔。倒退的山谷林木,仿佛被秋风吹伏的大片红高粱,是那样惨烈的红,红如晚霞,红如战场上烈士泼洒的热血。 走,再去收整残兵,再去寻找盟友,再去经营一次战斗,然后接受再次……再次被擒的失败结局。 马蹄磕磕的敲击声清晰得像卸甲时的铿然,在耳际一直摇啊摇啊。孟获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山谷,走不出那面“汉”字大旗,走不出诸葛亮凝望他的目光。 忽然的疲倦让他想躺下去,无论躺在哪儿,只要在南中干净的天空下,身上没有沉重的甲胄,手中没有锋利的兵器,只有赤条条的孑然一个自己。他便长长久久地把自己整个地敞开,没有保留地交付给南中温暖的土地,仰看蓝天上白云变幻,一行行知名或不知名的飞鸟忽而踅往东,忽而踅向西,高兴起来,吼一嗓子山歌,不高兴了,对着远山竭力呼喊,听着辽阔的回声滚滚扑来,仿佛天地都听懂了自己的心事,和自己一起悲喜欢愁。 那感觉真幸福呢,没有硝烟,没有死亡,没有征伐,永远活在新绿抽芽的生动里,永远和浪漫的梦想同邻,永远把纯粹的快乐背在肩上,也不觉得沉重。 他蓦地勒住马,微红的眸子里溢出了泪光,他一松手,牛角刀当啷坠地,而后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诸葛亮。 “丞相,”他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心里翻搅的波涛让他脸上的神情抽搐着,他用湿润得重不可堪的声音说,“我愿降。”他说完这话,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埋着头呜咽起来。 仿佛一座顽固的山终于挪动了,诸葛亮刹那间百感交集,他俯身扶起孟获:“你能迷途知返,重归王化,为南中百姓谋福祉,乃不世大功!” 满脸泪花的孟获受不得诸葛亮的夸奖,他也剖心道:“丞相不计前嫌,数擒数纵,此番恩德,天下少见,南人永不复反!” 他躬身请道:“丞相请以王师进驻南中,设官分职,孟获甘受节制。” 诸葛亮摇头:“不,我不会留官,也不会留兵,我之率大军千里入不毛,只为弭平战火,重获升平。而今尔等皆归顺王化,不生反侧,南中则仍是夷人的南中。” 孟获迷糊了,他想诸葛亮兵行南中,不就是为了屯兵南中,将南中纳入国家版图。若不留兵,则其平叛之举又是为了什么呢?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诸葛亮笑道:“你若不置信,我可与尔等盟誓。”他轻轻握住孟获的手腕,“以你们夷人的方式。” “真的盟誓?”孟获如坠梦里。 诸葛亮握着他的手举起来,扬声道:“军中无戏言!” 孟获归顺了!蜀军将士都欢呼起来,雷鸣似的酣畅喊声填满了整条山谷。 十月十五,东西中三路平叛大军在滇池会师,诸葛亮与以孟获为首的南中种落渠率在滇池畔盟誓。 依照蛮夷的习俗,盟誓应斩首一百零八颗头颅以为祭神牺牲,可诸葛亮把渠率们押解来的牺牲人质统统解缚放开。他令军中庖厨用面粉制蒸饼,类于人面牺牲,代替了血淋淋的人头,南中人呼之为“馒头”。 他赐给各渠率三样礼物,一是由他作画的南中图谱,二是赋予种落渠率权柄的瑞锦铁券,三是蒲元赶制出的一百面大铜鼓,各种落分去十面,皆设在当道关隘,既为传递消息的烽燧,又为供人尊崇的神物。南中百姓都说这是“诸葛鼓”,传言四起,甚至说此鼓干系南中蛮夷运命,还说出了“鼓去蛮运终”的谶语。 除了这三样大礼,诸葛亮还请命朝廷,为各蛮夷种落分派农垦官。这些农垦官除了肩负教导蛮夷耕种之责,还帮助蛮夷们把村寨从山上移往平地,或者搬迁至适宜农耕的山地。一簇簇村落像雨后的阳光,在南中的高山峡谷间次第闪烁。 盟誓的那晚,月亮圆得像饱满的女儿脸,远近的蛮夷都赶来了,成百的人跳起了巴渝舞,新铸的“诸葛鼓”被蛮夷们抬了出来。大力的壮汉子抡起浑圆的胳膊,每一声鼓点捶下,都像把过去的苦难敲碎了,战争结束了,解脱战火的轻松比胜利的喜悦还让人欢欣鼓舞。 人们在赞美和平的甜美,也在唏嘘战争的酷烈,还在称颂丞相诸葛亮的伟岸宽容,更有甚者在讨论诸葛亮到底擒了孟获几次,有说五次,有说七次,有说十次,说得急了,吵得面红耳赤,几乎动起手来。但自那以后,诸葛亮数次擒纵蛮夷王的故事在南中广为流传,成为南中家喻户晓的动人传说,在口耳相传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力。 盟誓后,诸葛亮率诸文武之臣设坛祭奠南征阵亡将士,孟获诸渠率竟也来祭了一爵酒。汉军将领龚禄、吕凯诸位在南征中牺牲的将士遗体运回成都郑重安葬,亦有更多的士兵埋骨南中,永远守护着这片陌生而热血的苍莽山水。 诸葛亮在南中一直待到十一月,处理完叛乱诸郡的事宜后才班师还朝,他实践了没有留兵的诺言,来时如何,去时仍然如何。 十一月十五,返回成都的蜀军在汉阳县驻营。 军营寨门的木桩子才打下去,诸葛亮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外边就禀报说,陛下使者来了。 使者是蒋琬,可他带来的不是皇帝的诏书,而是一个人—— 魏国降人李鸿。 那时诸葛亮正和功曹费诗说公务,乍听说蒋琬带来了魏国降人,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 蒋琬进来后,说的话不超过五句,第一句是陛下一切安好,而后是几句公事公办式的问候,便什么也没有了。他把剩余的时间全部匀了出来,这恰是诸葛亮最赞赏蒋琬的地方,不啰唆,不拖沓,不寻事端,不没话找话没事找事,便是有天大的事,若不该他多嘴,也一样闷在心里。 诸葛亮和李鸿见了面,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下巴上稀疏一点儿胡须,模样稀松寻常,没什么特异之处,扎人堆里必定泯然了。他见过诸葛亮,天见晚了,灯影里的诸葛亮像一尊不可仰视的神,逼得他一口气差点倒不出来。 他来之前听李严说过很多次诸葛亮,纵算李严竭力拿捏出虚假的尊重,也能听出那藏不住的酸味儿,像是一缸老陈醋,封得再严实,也总会漏缝。 实际上在魏国,人们对诸葛亮非常好奇,庙堂上冷不丁提起他,要么乜眼嘲讽那个村夫如何如何,要么撇嘴鄙夷那个书生怎样怎样,可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却勾不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图像,一切都像被水浸湿的纸,是模糊的、失真的、脆弱的。 蜀汉丞相诸葛亮此刻就在面前,他从灯影后面慢慢儿挪出来,笑容仿佛春来抽出枝头的第一朵花,从眼底缓缓绽放。 李鸿向诸葛亮深深一拜,说不得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不可亵渎的力量,那让人又害怕又想亲近。 两下见礼,李鸿表达了自己投降的诚意,还说幸得李严将军襄助,真是感谢他。 提起李严,诸葛亮笑道:“李正方有心了。” 诸葛亮的话总让人觉得满含深意,可李鸿听不出来,只好接着话题又说了两句李严。 诸葛亮问:“你这次南归,据说是借道新城,那么新城太守孟达,你可熟稔否?” 李鸿说:“有一二分交情,不过孟达倒是常提及丞相。” 诸葛亮不动声色:“是么?” 李鸿点首:“我曾在孟达处,遇见贵朝叛将王冲,他说,当初孟达去就,丞相甚为切齿,欲诛灭孟达妻子,幸而昭烈皇帝不听。可孟达以为,丞相绝不会如此,故不信王冲之言。他对丞相信任,可见一斑。” 这种套近乎的话,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诸葛亮微微一笑:“难为孟子度知人,待我回返成都,当与之书信。” 本来两人不过一来一去对答,那边费诗忽然插话道:“孟达叵测小人,昔事振威不忠,后又背叛先帝,反复之人,丞相怎能与之书信往来!” 话说得生硬无转圜,又是在座中当面驳斥,李鸿的脸色都变了。蒋琬一向沉稳自持,倒还撑得住,修远已吓得手脚发抖,偷偷看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似乎没什么反应,仿佛费诗的话只是一片尘埃,仍和李鸿寒暄了一些闲话。 费诗却不以为然,他是倔性子,当年劝阻昭烈皇帝登基,被一道诏书贬了官身,而今又当众拂逆诸葛亮,俨然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烈脾气。 待得人众走散,修远才在一旁嘀咕道:“这个费诗也忒不长脸了,哪儿有当面和先生顶牛的,这不是让人下不来台么?” 诸葛亮淡淡道:“儒生耳。” “儒生都是榆木脑袋,读书读傻了,不懂先生深谋远虑!” 诸葛亮一笑:“话说狠了,你又懂得什么深谋远虑?” “我自然懂得,”修远自信地说,他左右看看,压了嗓门道,“这是先生要让孟达反正,是不是?”他还得意地晃晃脑袋。 修远说得兴起,又道:“我猜,这李鸿八成是孟达派来打前哨的斥候,先生,你说是不是?” 诸葛亮却一直沉默着,他缓缓拿起一卷文书,轻声道:“这件事,不可说。” 第二日,平南大军再次开拔,在出发前,有人造访中军营,有人认得那人正是当年在泸水畔指点诸葛亮渡口的神秘人物的看门小童,他把一件物件交给诸葛亮,说:“先生说你上次落下了,让我转交。” 那是一枚白玉棋子,是当年那老人赠给诸葛亮的留念,前次两人在泸水畔相遇,诸葛亮遗忘在老人的茅庐里。 诸葛亮握着那枚棋子久久沉吟,他问道:“老先生何在?我想请先生过成都一叙。” 童子道:“我家先生云游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返,恐会耽误丞相美意。” 其实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诸葛亮不再强求了,他和老人的这一段尘缘仿佛梦幻般缥缈,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老人姓甚名谁,有怎样曲折跌宕的往事,又会经历了如何丰富的遭际。可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们和这世间许多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终究将会相忘于江湖。 关于南中的传说、神话、现实、未来都在渐渐远去,过去的相遇、纠缠、告别也在漫漶成丢三落四的回忆,什么都不会永恒,人、国家、历史,一切有形无形注定会成为祭奠时间的牺牲,也许连时间也有起始和终点。 艰辛的南征已落下大幕,而更艰辛的未来正在诸葛亮的生命舞台上拉开一角。失败的酸涩疼痛,胜利的悲欣交集,以及永生不复的遗恨,都将与他比邻而居,成为他并不长的一生中最难以磨灭的创伤。 诸葛亮的世界正是落日辉煌,瑰丽晚霞映照澄空,那是让世人泪流满面的最后美丽,如死亡前迸发出的挽歌般壮烈。 第十二章 平战乱功臣班师返朝,谏后主丞相老成谋国 雪在悄悄落下,耳语似的细腻羞怯,雪粒子似撒盐,总在空中摇曳生姿。 暖烘烘的宫室内,皇帝正和嫔妃宫女们做射覆游戏,由皇帝藏了物件在小器皿里,让嫔妃宫女猜,谁若猜准了,便能得到皇帝的精致赏赐,或一方绣花的手绢,或一对玉耳珰,或一只红漆耳杯。 刘禅把一只铜瓯扣在面前的长案上,咳嗽了一声:“这次是什么?” “陛下给提个醒?”娇嗔嗔的李美人说。 刘禅假模假样地拿捏着调子:“为闺阁贴身之物。” “头笄!”马夫人拍手道。 刘禅摇头。 “方胜!” “金钗!” “耳珰!” 刘禅一直摇头,脸上闪烁着促狭的笑。 众女人都猜不出,你推着我,我推着你,都紧蹙了蛾眉,把女人身上该有的物件统统过了一遍,却是百无一对。 “陛下,臣妾等愚拙,请陛下明示。”贾美人柔媚着声音求道。 刘禅哈哈一笑,恶作剧地眨巴眼睛,将铜瓯轻轻揭开,那里面竟是盖着一绺乌黑的头发,也不知从哪个后宫佳丽头上剪下。 众女子顿时绝倒,有的笑,有的嗔怪道:“陛下又糊弄我们,谁能猜得着呢?” 刘禅拈起头发轻轻一扬:“那是你们眼浅,猜来猜去也只在首饰服舆里打转,我明明说了闺阁贴身之物,你们偏向外想。” “陛下耍赖!”诸美人不服气地说。 刘禅不理她们的申辩,他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俗女子,整座蜀宫除了谨小慎微、刻板呆滞的张皇后,便是通身世俗浊气的嫔妃宫女,整日赶着向他谄媚示好,以求宠幸。他接受着她们轻佻的诱惑,和她们蜜里调油,闹得兴起,抛了尊卑之别。可哪怕在床笫上龙凤颠倒,那颗心却远远地疏离在耸峙冷漠的宫墙之外。 不爱和爱怎能一样?不爱时,可以纵情绮靡,任意妄为,把肮脏的狎昵、无耻的媾合当作没顾忌的游戏,也不需要为对方负担什么,更不会酿造伤害;爱时,一丝儿语言的轻薄也以为是重大的亵渎,常常患得患失,担忧她的一颦一笑有什么深意,猜她的心思,想她的烦恼、她偶尔的沉默,也会以为是对自己的埋怨。 刘禅不爱她们,他拿她们当作游戏伙伴,是帝王后宫中豢养的玩物、传承血食的工具。她们或许也不爱他,拿他当获取富贵生活的保障。这深重的宫闱中,男女之间只是冷冰冰的交易,他们之间什么都有,床笫之欢、权力恩赐、金钱买卖,唯一缺失的是爱。 他把头发拿开,背过身去摸来一样小物件,重又用铜瓯压上去。 “陛下!”门外的小黄门喊道,“南中使者回朝复命。” 刘禅把铜瓯一推:“不玩了。”他起身离开,丢下一群粉衣红裳的浓妆女人,听得她们在身后叩首吟哦着恭送陛下的称颂赞语,忽然恶心得想吐个痛快。 他在外宫召见了遣去南中的使者,使者把诸葛亮写就的表疏呈给刘禅。 刘禅翻开诸葛亮的表疏,一行行仔细看下去,字儿依然工整清逸,他在心里悄悄学了几笔,却以为自己达不到那沉稳大度的气势。 诸葛亮的表疏说了三件事,头一件是南中叛乱已定,他至迟在十二月回返成都。他承制受命,将南中四郡分为七郡,除原来的朱提郡不变外,越嶲永昌分出云南,益州牂牁分出兴古,再将益州改称建宁,如此是为分化郡域。纵使将来再生叛乱,因疆场缩减,叛乱则不会蔓延太广,请皇帝恩准。 第二件是皇帝遣使来南中咨问的朝臣纠纷,他已有了浅断,请皇帝定夺。 所谓朝臣纠纷,便是廖立和李严的争持,数月来已发展成水火之势。本来只是两人的宿怨肇出的口舌争锋,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两边各牵扯出一票朝臣。朝中两派彼此交章攻讦,闹得朝堂上一片鼎沸。幸有几位严整大臣上言,称大臣以憎爱相攻,毁伤纲常,尚书台以皇帝的名义下严诏禁止朝臣谤讪非议,这才稍稍平息了纷争。 诸葛亮的处理意见是,诸交章大臣一概不问,只以诏令禁绝飞书诽谤,可以此立为法令。至于廖立素来狂傲不遵王纲,诽谤先帝,疵毁众臣,有曹吏数次上疏,称他大言乱政,请朝廷贬官流徙。诸葛亮虽处罚了廖立,给他定的罪名却与李严并没有直接关系。 第三件事是请将镇守白帝城的李严调去江州,为他日北伐之援,其职由将军陈到代掌。 诸葛亮的表疏字字明晰,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刘禅却有些困惑了,诸葛亮说的事一大半和朝臣争持无关,却又似乎事事干连着李廖之争。他把李严调离边关重镇,似乎就是要将李严与敌国边郡隔开,毕竟廖立告讦李严的一条罪名里便是交通敌国,与魏国新城太守孟达飞书往来。可诸葛亮的理由说得正大光明,全为国家社稷着想,出于一片公心,至于对李严交通敌国的蜚语一个字也不提。 将军陈到?继赵云以后的白毦军统帅,受昭烈皇帝遗命留守涪陵,这次率涪陵军襄助诸葛亮南征,深蒙诸葛亮器重,让他接替李严镇守永安再合适不过。可刘禅总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像是在李严的腹背插入了一双眼睛、一根钉子、一把钳子。李严若是有点不合规矩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成都丞相府的掌控,他胆敢和诸葛亮叫板,迟早会成为诸葛亮掐死的一只蚂蚁。 刘禅觉得自己笨极了,索性便不去想了,他找来一支笔,在表疏后落下一个“可”字,字很疲软,像一条吃得太饱的菜青虫,和诸葛亮柔中藏锋的字比起来,像骨头没长硬的嫩小孩儿。 他把表疏轻轻推去一边,懒洋洋地说:“去尚书台传旨,诸署各自准备,迎接相父还朝。”他像是觉得不够味儿,又补了一句,“百官出迎。” 给诸葛亮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礼吧,表达皇帝对勤勉大臣的特殊优渥,接受恩典的诸葛亮也许还会进谏呢,称自己受之有愧。 刘禅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他拥有一个公心为上的丞相,真是社稷的大福气。 十二月十五,平南大军赶在新年之前回到了成都。 前一日下了一场大雪,极目之处是白皑皑的一片,仿佛千顷白浪,浩浩荡荡推涌到那座锦绣城市里。在距成都十里的驿道上,早就守候了上百人的队伍,有朝廷官员,也有虎贲队侍卫,几面长旙挺直地立在驿亭前,金黄的流苏像麦穗似的拂在亭阁的青瓦上,平南大军在此稍事休息,整顿片刻便要立刻回返成都。 诸葛亮一眼就望见了跪在路边的费祎,他温和地说:“文伟一向可好?” 费祎挤在一群文官中,他的官职并不高,所以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前面还挡了一排人,竟没想到诸葛亮可以在人群中发现他。 他又惊又喜,跪前两步道:“蒙丞相挂念,祎一切安好!” 诸葛亮和气地笑道:“亮在南中得尚书台行文,知尚书台将你暂调省中,参赞平南军务,旬月以来典事机务,处分甚是合宜得体!” 费祎顿时诚惶诚恐:“祎不过尽职而已,不敢受丞相如此大赞!” “文伟尽心为国,极思务公,居其位谋其政,何乃不当此赞?亮却有国是问你,来,上车说!”诸葛亮向费祎伸出了手。 他这请求刚一说出口,迎候的队伍里便发出低声的惊叹,谁能想到丞相居然请官位仅仅是黄门侍郎的费祎同车而行,还要以国是咨问。 费祎脑子嗡嗡乱响,全身热烘烘的,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慌,他慌忙道:“祎何德何能,敢与丞相同车,实实不能受此盛情!” 诸葛亮还是笑吟吟的:“无妨,文伟何必如此拘礼呢?当年,许文休不幸丧子,西川名士皆前往拜祭,诸人皆乘宝马华车,唯文伟独驾陋鄙鹿车,却宴然自若,并无自惭之色。亮很是赞赏文伟的亢然风度,如今,却又为何拘于尊卑之分呢?” 费祎被他说动,胸中的跌宕之气涌上,迟疑着站起来,挪着步子走至车辇边,诸葛亮和煦地一笑,伸手握住了他,引着他上车坐在自己身边。 诸葛亮的手冰凉湿润,像山谷间泠泠的溪流,侵得肌肤麻麻的。费祎的头有些晕眩,他似乎能感觉到无数双略带嫉妒的眼睛射向自己,扎得背上酸痛。 “走吧!”诸.葛亮轻声下令。 听得号令,仪仗队和平南大军便大踏步朝着成都城迈进,沿途随处可见看热闹的人群,虽是顶风冒寒,却看得兴致勃勃,已忘却了严寒。 “文伟,”诸葛亮殷殷地说,“亮欲请命朝廷,遣你出使东吴。”他看着费祎,平和的目光中充满了长者的蔼蔼期待。 费祎不能推辞了:“若丞相以为费祎可使,祎不敢不遵。” 诸葛亮笃定一笑:“亮相信文伟定会不辱使命。”白羽扇轻轻拂着诸葛亮的半边脸,他的声音在摇晃的车里缥缈起来,“亮在南中听闻朝臣纷争,交章攻讦,你与董休昭、蒋公琰秉持公心,数言是非正义,慎维朝纲。幸有你三人尽心弭平事端,俾使朝廷清平,公卿相安。” 远在南中的诸葛亮原来早将朝中的细故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便是在千里之外,成都发生的大小是非都会折射到他的案头。费祎一面感叹着诸葛亮对蜀汉朝堂的严密掌控,一面谦道:“丞相过誉了,那是祎分内之事。” 车外的雪光映着诸葛亮的脸,让他的轮廓不甚清楚,唯有如水滴般的声音一字字儿轻轻敲着风:“一国之上,一朝之内,必需正臣,匡定稗政,查缺补漏,‘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 费祎从诸葛亮引用 href='2283/im'>《诗经》的话里听出了赞誉,也听出了鼓励,他顿觉肩上一沉,像是瞬间负担了山峦般的重任,让他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诸葛亮对他和蔼地一笑,便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凭费祎的聪明听得出他的暗示,费祎、蒋琬、董允,是他为国家甄选的补衮贤才,他希望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人才是支撑国家强盛的血液,蜀汉想要不干枯不死亡,唯有不断补充新鲜血液。 他悄然地看了一眼忐忑而谨慎的费祎,安静地笑了。 待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已可看见成都高耸云天下的城谯,阳光下的成都像一艘金色的船舶,城外清澈的两条江安静地流泻出一曲歌谣,迎接疲惫的士兵归家。 百官代天子迎候在张仪楼下,卤簿仪仗倚靠着高大的青灰色城墙,五颜六色的彩旗风筝似的飞得满天都是。 诸葛亮从车辇上看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二面大纛,其上绣着珍禽瑞兽,迎风一晃,仿佛上?99lib.面的兽类便要扑了下来。接着是八百人的虎贲队,红色的甲胄、金色的戈戟互相映衬,愈发灿烂辉煌。虎贲队后,是金吾卫高擎着节钺、汉节、卧瓜、铜钲……排在最后的是宫廷乐队,一名乐师举节指挥,乐队奏响了凯旋的恢弘乐曲,铿锵有力的钟磬声在天地间震荡弭远。 百僚恭敬地垂手侍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厚重的城门口,远近闻讯而来的平民也涌了过来,挤在附近的山坡上探头探脑,还不时指指点点。 诸葛亮看见如此阵势,眉头微微一皱,轻叹了口气,一扶车轼,便要下车。 一个黄门令捧着一卷黄轴,急匆匆地赶到车辇下,高声道:“陛下有旨,丞相返都,不须下车, 7279." >特许乘辇直赴爵堂面圣!” 诸葛亮呆了一下,还是在车上跪拜道:“谢陛下!” 他从黄门手中接过黄轴,缓缓地坐回。此刻阳光正烈,他却陡然生出一丝凉意,这份恩宠没有让他感动甚至骄傲,相反,竟像是增添了无穷的烦恼。 身旁的费祎谨慎地说:“丞相,陛下特恩准丞相乘辇入宫,祎想下车为好,否则便不合礼法!” 诸葛亮点点头:“好的……” 费祎再拜一礼,扶了驭手的肩膀下车,立刻闪入百官中。 宏大的曲声传送辽远,百官齐声称赞之声也响彻于耳,诸葛亮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像是置身在厚重的阴霾里,晦暗得连双眼的澄明都看不清楚了。 刘禅笑容可掬地走下玉阶,伸手把诸葛亮扶起,体贴地说:“相父征尘辛苦了!” 诸葛亮谦让了两句,面前的皇帝笑意盎然,殷勤热情,和他从前的寡言完全不同,倒生出了陌生之感。 刘禅又笑道:“相父征讨南中,不过半年,便平定叛乱,收服南方民心,朕心甚慰!” 皇帝言毕欢颜,像是心情极好,说话间手舞足蹈,白生生的脸上是兴奋的潮红。 他慢慢地登上玉阶,口里依旧笑呵呵地说:“相父,自你离去,朕着实想念你……”他回身凝望了诸葛亮一眼,眼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挚的情感。 诸葛亮一阵慨然:“臣也着实挂念陛下,知晓陛下治理国家有度,民生欢悦,因此才有臣征南大胜。若无陛下后方之守,怎有臣前方之胜!” 刘禅笑了一笑:“平南首功应记相父为第一,朕不贪这个功!” “臣是真心以为陛下才是平南总揆,陛下才干卓绝,臣只是仰陛下清辉,无非是遵照陛下谋略行事。如今,陛下太过礼遇,臣羞愧难当!” 刘禅听着听着越发觉得不对,隐约感觉自己被诸葛亮带进了一个陷阱,可是又好像挣脱不出来。 他怔了怔说:“朕礼遇相父,无非是昭显季汉君臣相知,相父受朕一点恩惠罢了,不必有歉疚之感!” “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但凡事必合法度,遵礼仪,纵然臣有擎天99lib?大功,也不能擅自僭越国家礼法,否则,臣何以担之,岂非有负陛下待臣之恩,有负百官悫望之重。丞相者,朝臣之表率,若臣不能以身作则,何能统领百官,代天子行事!”诸葛亮深深地弓下了身体。 刘禅终于明白诸葛亮的意思了,他僵在玉阶上,手往前一探,在御案上迟滞地抚住,良久,他才像回过神来般哑然一笑。 “相父,朕只是表达一下心意,才设了王爵等级仪仗迎候,你这又是干什么!” 诸葛亮肃然地说:“陛下之心,臣深为感动,但礼法为国之根本,譬如车驾骖服,衣冠冕旒,朝臣等级不同,便有不同定例。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有其服秩风仪,若今日因臣而改,天下风俗便会大变。礼秩不立则上下不尊,上下等级不正则国家社稷不稳,望陛下体慰臣之苦心!” 刘禅的兴致似乎被一点点收尽,他变得疲倦沉重:“唉,相父处事总是这样认真,好了,朕以后谨记就是!” 他苦笑着坐下,望着满脸义正词严的诸葛亮,说不出的失望像苦水浸泡着他,他感觉自己的一片好心被白白浪费了,无穷的烦恼雨点般落了一身。 做皇帝,原来是不可以任性的,甚至不能稍稍僭越礼法对待一个恩幸的大臣,世间的无可奈何,就是想有所为而不能所为。 他看着诸葛亮,久别重逢的欢喜感消失了,心中荡漾出一泡烦恼的苦水。 去蜀宫见过皇帝,叩谢圣恩后,诸葛亮回了丞相府。 长似缠绵泪滴的冰凌垂下屋瓦,稍强的风吹来,嗡嗡地响了一阵,仿佛敲击钟磬,婉转清宁却惆怅往复。 诸葛亮推开门,屋里只有几个女僮,没见到黄月英和诸葛果,他也并不去寻她们,地上烧着旺旺的炭炉,屋子里暖烘烘的,他在炉边坐下,顺手拿起一册书。 女僮们纷纷行礼,当先的一个女子着一身淡青长襦,明丽的面孔映着红光,像一束傲霜的腊梅,他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她叫南欸。 他看了两行书,目光从书简边挪出去,恰好落在南欸怯生生的面孔上,到底是放不下,随口问道:“你父亲是董越?” 南欸正在用小铲给炭炉拨灰,没料到丞相和她说话,呆愣了一刹:“啊,是。” 诸葛亮见她惶恐,心底怜惜,和风细雨地说:“你父亲的事,朝廷已颁发明诏,为其平反,你董氏一族皆赦免无罪。” 这一席话犹如一击响雷,震得南欸丢了魂,她傻子似的痴了半晌,两行泪已慌不择路地滚下来。 “真的,真的……”她凄然地喃喃。 诸葛亮肯定地说:“朝廷明诏,岂能有假。”他把书册放下,心里到底惦记着妻女,起身推门欲走,却听见南欸喊了他一声,他一回头,南欸哭着给他跪下了。 “多谢丞相!” 他默默地凝视了她一眼,惘然一叹,举手一扪,门轻轻开了,迎面的冷风卷进了屋,本挺直腰板的炭火缩下了脖子。 冬夜的天空黯淡如忧伤的面孔,行行清泪汩汩地淌.过天幕,洗出灰白的光亮。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落下,沙沙之声宛如谁在吟曲,南欸在门口轻轻跺跺足,把身上的雪花儿掸干净,才悄悄地迈了进去。 黄月英正倚在火边缝制冬衣,见南欸进来,招手让她来火边坐。 “夫人,天寒了,你还制衣裳。”南欸关心地说。 黄月英叹了口气:“多少年的习惯了,改不了。”她放下了针线,“有件事问你,你如今已脱了奴籍,有何打算?” 南欸当真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切然道:“我,我没处可去。” 黄月英顿觉悯然:“家里的人呢?” “有几个本家叔叔,隔得太远,不合去投靠。” 黄月英同情地一叹:“真真可怜,”她凝神一思,“你今年多大?” “十九。” 黄月英想起十九岁这个花样年纪,心中一片温情泛滥,十九岁属于明亮的青春,光鲜如没有瑕疵的一枚明玉,犯错撒娇耍赖都无甚要紧,天下人都会原谅你年轻的错误。当她十九岁时,也是这般妙龄美丽,心里揣着各种古怪念头,忽而喜,忽而悲,心情仿佛六月天阴晴不定,有许多光灿灿的幻想,能不能实现也不考虑,也会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随他天涯海角,从不以为自己会后悔。可现在,年华像光润的皮肤一点点被残酷的时间剥蚀了,菱花镜里再也照不出润泽的容颜,苍老正在迅速地从里到外侵蚀那早已锈迹斑斑的肉身。 “十九,真是好年纪,”黄月英感叹道,“我便是十九岁时嫁给丞相。” 南欸由衷道:“夫人和丞相二十年伉俪情深,令人羡慕。” 黄月英怆然一笑:“你当真羡慕我么?” 南欸不甚明了黄月英的意思,也不知如何作答,倒愣住了。 黄月英幽幽地看着南欸:“南欸,你入相府有两年了,两年相处下来,我看得出你贤淑知礼,端庄容让,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你。” “夫人待南欸之恩,南欸没齿难忘!”南欸动容地说。 黄月英语气和蔼地道:“你今年十九了,寻常人家女子,也该议亲了……” 没想到黄月英会提这茬,南欸脸红了:“夫人,我,我还不用……” 黄月英体恤地笑了笑:“婚嫁乃人之常情,哪有不用的道理?你既是父母双亡,六亲无靠,不能承父母之命以成婚配,若是信得过我,哪一日我给你寻门好亲,可好?” 南欸越发窘迫了,低着头,只捻着衣角,却不作答。 黄月英知她脸皮薄,因把这事抹过了:“罢了,你既是没处去,便留下来吧,左右我也离不得你。” 南欸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黄月英,像是从梦里猛地扒拉出来,还不曾习惯现实的冷热交迸,半晌才反应过来,磕巴着说:“谢、谢夫人。” 黄月英笑着抚抚她的肩膀,瞧着这少女被灯光映红的脸蛋,倒似抹了红釉的粉白瓷,水润透明,仿佛那枝头上沾了露水的嫩果儿,她半开玩笑地说:“十九岁,比果儿大一岁,你二人年岁相当,可论容貌品性,她可真比不得你……” 南欸小心地说:“小姐身养富贵,我哪敢和她比。” 黄月英忽然沉默了,像是勾出了什么烦闷的心事,竟不舒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有些事上你比她有福,知道么?” 这话让南欸无从捉摸,可她不敢问。到底她只是这个深宅里微末如粉尘的婢子,像石头缝里的一捧草,偶尔得到一道尊贵目光的关照,已足以让她受宠若惊,其他的荣幸,于她像隔世的奢望。 她看见黄月英缓缓地摸出一方锦匣,从匣里取出一枚镂空白玉鱼配,轻轻抚了抚。 南欸一直没吱声,仿佛藏在屋角安静的一片白羽毛,直到黄月英再次看住了她,她于是从黄月英的目光里看到了某种很不一样的东西。 那像是某个迷人的符咒,会让她的后半生难以想象地矢志靡他。 黄月英把玉佩重新装入了锦匣里,有软和的笑容在眼睛里荡漾,像是倔强着不肯落下的泪。 卷尾 随着一场春雪降落成都,蜀汉建兴四年(公元226年)到来了,那一年朝堂上发生了几件或大或小的事,有人记得,大多数人都遗忘了,和浩瀚复杂的百年战乱史相比,那一年的历史黯淡如明耀的烛火投下的灯影。后世的人们在阅读史书时往往轻忽地翻过去,一行两行语焉不详的模糊字眼散落在历史窄小的狭缝里,在千年的时间里泛着寂寞的幽光。 长水校尉廖立因谤讪朝政,废立为民,流徙汶山郡。他临走时,丞相诸葛亮托人带给他一封信,没人知道信里说什么,有人说是规劝良言,有人说是透露不为人知的内幕,还有人以为其实就是一封寒暄旧情的寻常书信,猜测很多,却没一个准信儿。只是闻说廖立阅毕信后痛哭了一场,原本想上书朝廷继续申辩诉冤也放弃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廖立举家徙往汶山,他直到离开成都的前一刻,也没有一句怨言,这让等着看好戏的朝官们大惑不解。 与廖立争执的李严在建兴四年的年头离开了边镇永安,调赴巴郡治所江州,将军陈到接任了他的永安督职务,麾下的白毦军随他一同上任。李严收拾行装往江州赴任时,暗地里告诉心腹:“这是诸葛亮釜底抽薪。” 另一件大事是惠陵竣工了,搁置三年的昭烈皇帝灵柩终于得以安寝地下,太史令卜得葬日,诸公署准备丧葬礼秩,庞大的送丧队伍由皇帝亲自领衔,从蜀宫出发,浩浩荡荡开拔成都南郊。 成都远近的百姓都赶来送昭烈皇帝,一千名虎贲队侍卫将惠陵周遭围起来,寻常人不能轻易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四十名东园武士抬着巨大的棺椁缓缓地进入墓道。棺上刚勾的漆画簇新闪光,却似垂落深谷的流水,没入了永恒的黑暗中。 当墓门轰然合拢,所有人都有种怅然若失的伤感,当昭烈皇帝的梓宫还停在蜀宫的密制停灵屋里时,仿佛那个雄阔伟岸的皇帝还在人世间存在。他只是睡了太长的时间,或许什么时候,他便会醒过来,像条跃出瀑流的鱼,畅快淋漓,生机勃勃,满脸绽笑地招呼老臣们与他彻夜畅饮,倾诉衷肠。可自这一刻开始,人们才不得不承认,昭烈皇帝是真的不在了。 他从此将长眠在惠陵的幽深墓道中,“先帝”是他的代号,人们其实已这么称呼了他三年多,只是每当把这个称呼念出来,总让人止不住地悲伤。 先帝梓宫下葬后,皇帝率百官在墓前的寝庙祭奠先帝。皇帝亲自向神主进醴献,供神主的后壁上垂挂的昭烈皇帝画像由丞相诸葛亮所绘,人们都说画得极像,人物形貌栩栩如生,眸中灵气鲜活,像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昭烈皇帝生前的模样。 那天,诸葛亮的话很>少,他跪在百官之首,恭谨地跪拜行礼,只有皇帝看见有两行闪光的水痕流过诸葛亮清癯的面庞,可皇帝很恍惚,他以为那是寝庙里始终燃烧的烛光映上去的影子。 祭奠礼仪结束后,皇帝对他说:“相父辛苦了,自南征回来,也不曾好生休整,如今先帝寝宫告成,大事已了,相父该好好休息,为社稷保重身体。”他说这话时很真诚,脸上有孩童似的纯净。 诸葛亮犹豫了一下:“陛下,臣或许在一二年间即会远行。” “相父要去哪里?”皇帝惊愕。 “兴兵北伐。”诸葛亮沉着地说。 皇帝无言以对,他从诸葛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让他感到陌生的坚韧,那坚韧,他曾经在昭烈皇帝的眼睛里、曾在许多许99lib?t>多老臣的眼睛里发现过,那是令他惶惑的悲壮信念。 诸葛亮,许多许多老臣,以及他的父亲,属于一个铁血悲歌的时代,他们在悲情的乱世中陶铸出耿耿不屈的理想,他们匍匐在残酷死亡的肉身上,用牺牲和忍耐建立一个天下升平的理想国。 可,那理想不属于他,那个时代也与他暌违,.99lib?雄丽的江山是英雄们心中永恒的期颐,不是平凡人的幸福渴慕。 皇帝没有追问诸葛亮,诸葛亮也不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仰起脸,目光恰恰越过惠陵的穹顶,望向很远很深的北方世界。 那里,关塞莽然,烟尘纵横,那里会完结他和属于他的时代的理想,也可能会铸就永不能弥补的憾痛,可他没有退路,从来就没有。 第六章 诸葛亮独力撑危局,刘玄德病中会吴使 蜀汉章武二年的冬天忽然间就到来了,寒冷仿佛悄然生长的伤口,疼痛已深入骨髓,伤在膏肓间,才被不经意地发觉。成都城飘起了愁绪似的白雾,像长在城市皮肤上的疮疤,虽然结了薄痂,却是终生不愈。 这年十月,刮拉着白茅的北风刚从成都张仪门挺进城市的腹心,朝廷便在南北郊分别修筑圜丘和方泽,由丞相诸葛亮亲自铲掘奠基的第一抔土。营造进度很快,持续了半个月便快竣工了,说是待冬至之日,朝廷会在新修的神坛祭祀天地,由监国太子恭行祭祀大典,届时百官陪位,燎燔歆享神灵。 也有人说皇帝会亲自参与冬至祭天典礼,皇帝回銮就在这一二日之内,蜀宫的皇帝宝座已空了一年多,皇帝,该回来了。可也有人说,皇帝或者回不来,他打了败仗,愧对朝臣百姓,正躲在边关追思过误。他之所以让成都修建南北祭坛,是在惨败后寻不得归依,不得已祈祷上天的帮助,希望慈悯的上天能帮助蜀汉渡过战败后的难关,俾得邦国永固,庶民安乐。 种种猜测不一而足,谁也说不准皇帝要不要回来,正如谁也断不99lib?t>定皇帝为什么忽然下诏修祭天台。一切都像穿不透迷雾的一道虚弱的目光,最终消亡在晦暗的沉闷里。只有南北郊每一日的夯土声不曾断绝,眼见着祭台一天天高挺了背脊骨,仿佛扣在成都城外的两只大巴掌,而皇帝的归期却始终模糊。 皇帝自兵败夷陵,退居白帝城已有三个多月了,重要诏策从千里之外或沿水路或走陆路传入成都,国家的政务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就是见不着皇帝的面。皇帝缺了位,丞相府成了最繁忙的公署。皇帝的上谕诏策与公门行文急报雪片似的出入丞相府,各公署官吏像蚂蚁似的在丞相府里来来往往。争持、辩难、誊文、奏事、赴职乃至熬断了肝肠的彻夜忙碌、冥思苦想的急务处置每天都在接踵发生。皇帝几乎把一个国家交给了诸葛亮,整个蜀汉,北至汉中,南至永昌,东至江州,西至汉嘉,到处都可看见“丞相诸葛亮令”的白文印戳。 皇帝在退兵白帝城后,给诸葛亮写了一封私信,只有八个字:“邦畿维和,有赖卿才。” 自那以后,丞相府成了国家中央枢纽,监国太子虽是坐纛儿的,可他只是垂拱而治,真正操心国政的却是诸葛亮。 陀螺似的疯狂忙碌让诸葛亮几乎撑持不下去,常常几日几夜睡不成,刚囫囵躺下两个时辰,梦才做了一半,便有紧急军政要务报上来。这一忙起来往往是整整一天,等他终于把事情做完,偏又睡不着了,与其在床笫间辗转煎熬,莫若去找事做,结果事情越做越多。左手翻着公门文书,右手书写着丞相令,心里惦念着今年的秋赋,还能和问事官员对话,他这一心多用的非凡能耐让蜀汉一众官吏自叹弗如。 皇帝尽管尚在白帝城,目光从没有离开过成都,却有举国相托之意,这让诸葛亮生出隐隐的忐忑,皇帝这是在演练未来么? 未来,未来……诸葛亮念叨着,他在忙碌的空隙想起那种预感似的忧虑,伤口不明的疼痛便泛滥开来。他看见未来在白帝城的大雾中孑然的凄惶身影,也许皇帝也看见了,他们是鱼水君臣,他们像上工凿出的榫卯般契合,那预感长在臣子的心上,也长在君王的心上。 诸葛亮其实很想去白帝城看皇帝,也很想皇帝能回成都,可他不会向君主提出非分之求。刘备在益州的三年,在汉中的两年,他们远隔关山重钥,刘备若不宣召,他决不舍本职而擅赴前线。 他见不到刘备,不知道刘备好不好。刘备每次来信都说一切安好,他却读出一张掩着健康面具的脸,心里有要出大事的伤心感觉,仿佛山陵崩塌,江河倒涌,天地变色。 要出什么大事呢?每当坏念头跳出来,他都很快压了下去。 他轻轻放开手中捏得湿漉漉的文书,看见马谡走了进来。已经好几个月了,马谡面上戚容不改,像生下来就被伤心的酒浸泡,每块骨头每根血管都酸痛,不知欢乐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谡把一卷文书交上来,分了类各摆一列:“都拟好了。” 诸葛亮看了他一眼,本想说什么,唇角翕动了一下,又咽了下去。他从右至左拿起第一卷文书,这是一份边境传来的战报,刚加了批复。原来东吴自在夷陵大败蜀汉,其与曹魏之间的矛盾日渐突出,终于在九月撕破了那层虚伪的礼仪面纱,曹魏率三路大军杀向东吴,气势汹汹,大有自此饮马长江、一统山河的企图。 远在白帝城的刘备自从得知东吴和曹魏开战,写信给诸葛亮时说:“险难已去。” 东吴和
曹魏打得越激烈、越持久,对蜀汉的威胁越小,甚至会生出好处,这一点刘备当时在信里没有明说,可诸葛亮已心领神会。 便在东边战事肇开一个月后,刘备给孙权写了一封信。孙权迟迟没有回复,但却把在夔门附近逡巡的军队撤了回去,双方异常和睦地沉默着,久违的和平正在鲜血滋润的土壤上开出第一颗新芽。 他又拿起第二份文书,那是朝廷拟定的对故尚书令刘巴的丧仪恩典。诸葛亮看着“刘巴”这个已成绝响的名字,故人音容宛在眼前,却再不能相见,心中一阵叹息。 他把两份文书放下,略略一思:“新送来的诏令说,着尚书令李严立即赶赴白帝。陛下还特旨提及你,说若事务处分完结,幼常可便宜谒君,索性幼常随尚书令一起去吧。” 马谡沉默了一会儿,憋着不悦,嘟囔道:“我不喜欢李严。”他压了压声音,“尚书令为什么要选李严?” 诸葛亮微微一怔,严肃地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马谡默默忍住了满腹的不快活,一本正经地说:“丞相总统国政,事务繁忙,日夜颠倒,很是辛苦。我虽然愚拙,还能为丞相打下手,帮些小忙,暂时走不开,这次就不必随尚书令同去谒见陛下了。” 诸葛亮呆了呆,这孩子气的话让他竟硬不起心肠驳斥。他想起马谡今年也三十三了,高挺着个头像撅着蛮力的野牛,而立之年的马谡在他心里还如孩子一般需要慈爱的呵护,目光晃晃悠悠地掠过马谡蹙紧的轮廓,恍惚辨认出另一张脸。那是碰不得的伤,轻轻一触,血便流出来,隐痛中荡漾出想要补救的宠爱。 他用纵容的语气说:“罢了,这次就不去了,但陛下想见你,你总要去一趟。” 马谡喜上眉梢,却道:“丞相什么时候去见陛下,我随丞相一起去。” 三十三岁的男子仍保有纯净的童心,诸葛亮有些惘然了,真是个孩子呢。已经很多年了,马谡的心里一直卧着一位隆中的迢迢山水间不知愁绪的男童,每日幻想着策马疆场,建立不世功业。他要做大丞相麾下无坚不摧的大将军,他要青史留名,要天下听得见他的锦绣抱负。 “幼常,”诸葛亮艰难地组织着字句,本想再委婉一些,再随心一些,最终却沮丧地实话实说,“季常找到了……”他把案上的一份边报递了过去。 马谡像被洪水冲击的泥塑雕像,每一块肌肉都在崩溃瓦解,他呆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将那边报接过来,还没看一个字,泪便决堤了。 马良已整整失踪了四个月,许多人都说他死了,之所以没有音信,是因为在大火中尸骸无存。马谡却固执地以为四哥没有死,他会在某一天忽然回家,虚掩的门像沉睡的眼睛微微睁开,门后明亮的阳光映着马良温润的笑容,几点光斑染亮了白眉,他说:“五弟,你又闯祸了?” 他便应着这声亲昵的嗔怪迎上去,他拉住四哥的衣袖,孩子似的绕着四哥的周身打量,看四哥荡漾的微笑,笑开了一片天,从此阴霾都不见,他埋怨道:“四哥,你怎么才回来?” 四哥一定会回来,就像天总会亮,太阳总会升起,离家的人一定会故地重返。想念是牵绊远行者的丝线,无论走得多远多久,也扯不断那根缠绵的线。 他怀着这强烈的渴望等了四个月,以为奇迹像季节轮换,寒冬去了,春水便该淙淙流淌。 可是,这一刻他却知道,四哥回不来了。 是驻守公安的诸葛瑾找到了马良的尸骨,马良没能逃过夷陵大火,那个轩朗的白眉男子被火红的烈焰吞没,只剩下一副辨不清身份的残骸。幸而灰烬中剩有马良的官印,烧化了的印章烙出清晰的字眼儿,“侍中马良”在烧得发青的石面上闪着悲哀的光,还有一枚断成两半的青玉佩,其上“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篆字依稀可见,原是马谡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诸葛瑾请示吴王后,将马良的遗骸送去了白帝城。刘备抚着马良残缺不全的尸骨,大哭了一场,他给诸葛亮的信里,写道:“季常物故,锥心之痛。”信被泪水打湿,持握在手中,沉重得不忍卒读。 马谡终于知道刘备为什么要见他,那不是皇帝对臣子的寻常思念,而是惨烈的噩耗让皇帝熬不住痛苦,需要找到有此同样痛苦的人彼此倾诉分担。 四哥回不来了……马谡还有做梦的感觉,这份丧报、诸葛亮哀伤凝望的眼睛、从心底涌上来的悲痛都是虚假的,他的四哥没有、没有死……四哥正在归家的路上,骑马缓缓经过栈道,看见夕阳渲染出漫天璀璨悲壮。 “四哥……”他哭着倒下去,像摁下一枚生锈的螺丝钉,把绝望的心情摁进没有光亮的土里。 起风了。 冬日寒冷的风从窗帏间委蛇而进,吹得满室的帷幕如水波荡漾,静悄悄的宫闱里只有沙沙的风声,以及远远的、隐约的长江涛声,像来自云霄之外的梵语。 背着药囊的太医侧身进了宫门,守在门口的内侍迎了进去,屋里的光线不亮,若明若暗的灯光晕得宫阁里人物轮廓都朦朦胧胧,像染了水的墨在纸上慢慢濡开。 太医在暖间的床榻前停了步子,恭敬地跪了下去。 半搭的床帏徐徐牵起,刘备疲惫的脸从暗影里显了出来,早有内侍扶起了他,在他的后背和手臂分别倚了一个隐囊。 “臣循时为陛下诊脉!”太医俯身道,声音很轻和,仿佛怕惊扰了皇帝沉重的病体。 刘备“唔”了一声,内侍将他的手轻轻挪动,软绵绵的隐囊托着他枯木似的一只手,青红色的筋在手背上蜿蜒。太医盯着这手瞧了一眼,心底顿起了大大的感慨,却不动声色地搭上了皇帝的关脉。 静悄悄的诊脉中,太医抬眼悄睨着刘备,隐暗的光影里,刘备的脸像失水般形若木石,双眸中仿佛燃着一点死火,没有一丝神采。大约是感觉到太医在观察自己,他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倒像是辛酸无比的哭。 太医退了手,向刘备磕了一个头。 “如何?”刘备问。 “陛下耐心将养,这病已比初时好了许多,再有些日子便能痊愈。”太医说得很诚恳。 刘备笑了,他朝内侍点点头:“赏!” 内侍捧了一匣锦缎进上,太医一时惊愕:“臣不敢受陛下厚爱!” 刘备笑道:“朕身染沉疴,赖尔等费心医治,如今日渐好转,当有此赏!” 太医推却不过,只好磕头受了赏赐:“陛下,臣为陛下增几剂新药,陛下按时服用,三日后臣再为陛下诊之。” 刘备点头,看着太医拜辞而去,笑容渐渐淡了。 内侍近前去拉床钩,想垂了床帏让皇帝歇息,刘备却轻轻摆了摆手。 “陛下再歇息一会儿吧。”一个内侍悄声道。 “睡不着了,总是在榻上辗转。”刘备低低一叹,他瞧了一眼内侍,原不过才十六七岁,一张脸像才冒了头的果子般不见沧桑。 “陛下歪一歪也是好的,太医说要多将养呢!”小内侍很认真地说。 刘备一笑:“太医的话你也信么?” 小内侍一愣,他不知道皇帝话里的意思,霎时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 刘备露出戏谑般的笑:“每次总是说好生将养,病已渐好,当朕是三岁小孩子么,必要用这法子劝慰?” 小内侍更惊异了,皇帝才赏了太医,如何却说了这样与适才举动截然不同的话。 “算了,他们也是为朕好,大家就这样互相蒙着吧。”刘备摇了摇头,他看见内侍莫可名状的模样,笑了笑,“不明白么?” 小内侍迟疑了一下,然后很确定地点点头。 刘备叹了一声:“知道什么是江河日下,日月渐亏么?一场大火烧干了,烧尽了!” 小内侍似懂非懂,他听见皇帝说一场火,猛想起皇帝得病正因为今年夏天那熊熊连营大火。当时皇帝只率零散的残兵逃到这白帝城,两个月后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苍苍茫茫,铺天盖地,把连绵栈道全冻住了,之后皇帝就病了。 皇帝在白帝城已待了四个多月,曾令蜀军色变的炎热夏天像长江一般东流到海。天气冷了起来,长江的涛声也弱了不少,像一个开始转入暮年的将军。 白帝城原来所在的鱼复县被他改了名字叫永安,永安永安,名字的改易透露出皇帝对太平的向往。他还把白帝城里的行宫一并命名为永安宫,像要把那永固的平安贴在身边,当作忠诚效死的白毦军将士。 他没有离开永安,没有离开白帝城,他在这座公孙述昔日修建的古城里留守。东吴军队在夔门外逡巡,却不敢贸然入三峡挑衅。蜀汉皇帝虽然大败,可他仍然顶住了最后的硬朗风骨,把自己置于坚守国门的第一线,纵算麾下只有数千残兵,纵算他病卧床榻,拿不动刀,舞不起剑,他也不会让敌人杀入本土。 小内侍发呆的时候,其余内侍趋步而前拉开了床帏,刘备半坐而起,只是身后靠着三个隐囊。 “把灯剔亮些吧。”刘备说。 小内侍回过神来,转背用银剔将灯烛一一挑亮,还多点了两盏长信宫灯,一时光明增了三分。 其实目下并非夜晚,时辰尚在午后,只是宫室门窗紧闭,帷幕重重垂挡,把个屋子裹得严严实实,自然光少能透过。 “天气如何?”刘备问道。 “飘着雪呢。”小内侍回答。 刘备向封着木板的窗外张望,只有蜡黄的灯光在窗上淌泪,火焰剥蚀灯芯的声音间或夹着沙沙声,似乎是落雪声,也或者是叩窗的风。可恨他不能出去瞧一瞧,别说是赏雪怡情,站门口隔着帘子瞥一眼雪花飘飞,也会经不住无孔不入的寒冷侵袭。 天气转冷,他便下不了床,精气神像被冰雪冻僵了,一丝儿也苏醒不了。 真成废物了,刘备轻拍着自己僵硬的腿,在烧着火的空气里嗅到苦巴巴的味道。 “陛下,成都新送来的果饼子,您要不要尝尝?”小内侍殷勤地捧来一盒点心。 漆槅里卧着五谷做成的数样点心,一只只糕饼鼓着圆滚滚的肚子,像溜光的孩儿面。刘备只瞧了一眼,打胃里只是泛起酸水,他摇摇头:“放着吧,没胃口。”他指着众内侍,“你们分食了吧。” 内侍们不敢,各自都低着头,刘备笑了笑:“吃吧,放坏了,岂不糟蹋粮食?” 众内侍这才谢恩领食,也不敢多拿,一人分一块,一手捂着嘴,一手捏着糕饼,小心而缓慢地咀嚼着。 刘备看得笑起来:“怎么这般吃法?”他见那小内侍握着糕饼半晌不动口,只掂掇着细看,“你怎么不吃?” 小内侍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奴才觉着这糕饼做得精致,舍不得吃,想多看看……” 刘备禁不住发笑:“还有这般讲究,这有什么看头?” “可不,”小内侍认真地说,“我瞧这果饼子的模样儿特讨喜,看着心中欢喜,忘记吃了。” 刘备被他逗得大笑,一面笑一面打量这小内侍,活似一把白嫩的水葱,刘备很喜欢他的天真不掩饰,因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阚。” “哪里人?” “郫县。” 刘备点点头:“郫县好,每年农粮赋收皆为诸县翘楚,地肥人淳,拱卫京畿,朕还去过好几次。” 李阚听得津津有味:“是么,奴才还不知郫县这么好,好多年没回去了。” 刘备和蔼地说:“想回去么?” 李阚怯怯,他偷偷看了刘备一眼,皇帝的脸泛着柔和的光,微笑很亲切,他大了胆子:“想……” 刘备一笑,怅然叹息:“是哦,谁不想回故里,朕有多少年没回涿郡老家了……” 涿郡涿郡,已成他梦里远去的一声叹息,是他完结的青春岁月最后的挽歌。 “涿郡回不去,成都也回不去……”他低低地说。 李阚以为皇帝想回成都了,他歪了歪脑袋:“陛下什么时候回成都呢?” 刘备却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的忧伤晕开了,化在慵懒的光影里。 他该回去么? 不,不是他该不该,而是他想不想。 他怎能不想,他早就想念成都的锦簇繁华,想念蜀宫苍劲的宫墙,昔日令他厌烦的宫女面目也变得可亲,想念城外的七星桥,桥下清可见底的水波,孩子在水里嬉戏,赤足踩出一片片涟漪,还有那白衣羽扇的持重微笑,他习惯在那微笑里寻找勇气。 真想回去呢,想家的念头每每闪出来,又被他残忍地掐灭了。 他必须守在国门,顶住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为蜀汉江山保住稳固基业。还有一个说不出的理由,他不想以失败者的面目回去面对曾经反对他东征的臣僚,他该怎么告诉他们?他可以承认失败,可以下罪己诏,但他过不了自己这道关。 那就留下吧,等自己想通了,也等时间冲淡了失败的记忆,更奢望着自己把健康重新拥入怀里。那时,也许,也许他就该回去了。回到成都的温暖里,美美地睡一觉,再去寻老臣们彻夜畅饮,实实在在地醉一次,像年轻时一样。二十岁的刘玄德,捧着阳光,在马上饮酒欢笑,一回头,时间在身后流淌为夕阳的余晖,他却不吝啬浪费。 真美好呢!如果能重头来过该多好,苍老的皇帝唇边挂着回味的笑,像个嫩翠的孩子。 暖阁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黄门跪在了门口:“陛下,尚书令李严有要事晋见!” “嗯,让他进来!”刘备轻声道,抬头间,李严已走了进来,躬身一拜,规整地伏拜在床前。 “正方有何要事?” 李严道:“陛下,东吴遣使到来!” 东吴遣使!刘备微一立身体,手紧紧地抓住了被褥,拽得掌心也隐隐作痛:“他怎么说?” “臣探问过,似乎孙权有修好之意!” 刘备如释重负地放开了手,一战下来,蜀汉元气受损,对东吴的仇恨已被惨绝的失败一点点挤走。他在病榻上辗转思索,惭、悔、哀、痛都袭绕心头,痛定思痛,他已淡了那势要踏平东吴的报复心。 九月,当他闻知东吴与曹魏交恶,曹魏三路大军攻伐东吴,他便知道,吴蜀之间的怨仇快要结束了。三个月过去了,魏吴战事胶着,彼此互有胜负,他们越是打得激烈,越是给吴蜀的重修盟好带来希望。 “好!”他不沉不浮地说出一个字,“请他稍候,朕即去见他!” “遵旨!”李严应诺着起身,离开的时候忽地问道,“陛下欲在哪里召见使者?” 刘备被问得一呆,是呀,在哪里召见使者呢?看看自己如今的情景,病体沉疴,卧床不起,哪还有力气着衮服、加冠冕、登正殿而会客。可,如果将使者请到卧榻前,他心里又百般的不愿意,那隐藏不去的英雄气让他不想将衰弱的一面展露给对手,纵是撑也要硬撑下去,大汉皇帝怎能失了威仪气度。 他扶着隐囊坐起来:“朕去正殿召见!你去准备一应接待事宜!” “陛下……”李严瞅着刘备满脸病容,扶着隐囊的手还在发抖,他怎能忍心让皇帝下床登殿堂。 刘备一拍床褥:“啰唆什么!朕让你办你就办!” 病困如此,还能拿出气势吼人,李严又佩服又好笑,他不敢抗旨:“是!”躬身趋步急走而出。 他刚迈出去两步,又折转回来:“险些忘了一件事,陛下恕罪。” “何事?” “黄权投降曹魏,叛国投敌,尚书台拟定章程,罪相连坐,收其妻孥。” 刘备微微一颤,黄权的投降却让他想起更多的面目,死去的、染血的面目,那让他不寒而栗,他长叹一声:“不怪他,他孤悬江北,退路阻断,投降曹魏是迫不得已,是朕负他,他不负朕。至于连坐定罪,就不必了。” “陛下有宽容之心,然黄权已干犯国法,依蜀科,罪不容赦。黄权远在曹魏,此为事之无奈,其妻孥却不可逃法!”李严拗着声音说。 刘备看着李严咬着牙不容情的神色,心里隐隐猜到李严因和黄权有隙,便想借此报私仇,他很不悦,可却不动声色,目光一闪,轻飘飘地说道:“朕特赦。” 李严还想不屈不挠地进言,刘备却把脸也偏了过去,似乎不胜疲累,不想再说话。李严无奈,只好行了一礼,悄悄走出宫门。 刘备这才转过头来,向床边的内侍们伸出手:“衮服冠冕!” 内侍本想劝阻一二,可皇帝是出了名的执拗脾气,他一旦决定的事,没人能够改变,只好取来皇帝衮服冠冕,小心地托着刘备的手,织布似的缠上手臂,披上肩膀,再抬起双脚,艰难地将金舄套上去。系冠冕时也不敢太紧,松松地在下巴上挽了个节扣,十二串玉旒垂下来,将梳理平整的灰白头发挡住了。 费了许多力气才穿戴整齐,刘备扶着内侍的手缓缓站起,头一阵阵晕眩,双腿抖得立不稳。他深深地鼓起一股力量,咬牙一挣,一步稳过一步地走了出去。 东吴使臣郑泉见到刘备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苍老的皇帝虽然竭力保持着帝王的威严,那乌黑的疲惫却从皱纹下钻出来,目光无神,眸子如同抹了滤干了光泽的黄油,头发像蒙了一层银霜,白得触目惊心,笑起来,嘴角打着厚厚的褶,像挖得很深的刀口。 这就是名震华夏的英雄刘玄德么?郑泉难以置信,他上次见到刘备,还是在建安十四年。刘备和孙权妹子的大婚典礼上,四十九岁的刘备神采飞扬,烈火似的气藏书网度扬起他阔朗的笑,腰板挺得比孙权还直。东吴臣僚都说名不虚传,这人通身上下是挡不住的英雄气魄,怪不得连曹操都忌惮。 十三年过去,时光带走了英雄的青春,与刘备齐名的曹操悲叹老骥伏枥,已在冰冷的棺椁里躺了三年,转眼间,刘备也步入了暮年。当年的英雄们都老了死了,谁还会在这纷乱的世间书写传奇呢? 郑泉很恭敬地拜下去,仿佛拜的不是一个皇帝,而是一尊将要成为历史的英雄雕像。他在刘备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阴影,怜惜英雄末路的悲酸折损了他本来想要亢直以对的倔强。 “下臣奉吾家至尊之意,特来致意殿下。”郑泉朗声道。东吴和蜀汉还没有建立正式的盟友关系,东吴一直不承认刘备的皇帝尊号,故而他并不称呼刘备为陛下。 刘备不介意这不合耳的称呼,他和气地说:“有劳了。”他吩咐内侍请郑泉落座,“使臣一路辛苦,宣致吴主良意,吴主一向可好?” 郑泉欠身道:“吾家至尊一切安好,多谢殿下挂怀!” 刘备笑道:“听闻东吴大胜曹魏,杀获数万,功业彪炳。吴主指挥得当,朕虽远隔关山,也为之欣慰。” 郑泉得体地说:“承蒙殿下褒赞美意。” 两人客气了一番,话匣子慢慢打开了,刘备也不绕远路了,说道:“朕前日有书信一封远送吴主,不知吴主何以不答朕书?” 郑泉静止片刻:“为殿下正名不宜。” 刘备眼角的皱纹微微一开:“哦?” 郑泉不疾不徐地说:“曹操父子凌轹汉室,终夺其位。殿下既为宗室,有维城之责,不荷戈执兑为海内率先,而自立为帝,未合天下之议,是以吾至尊未复书耳。” 陪位的李严听得脸变了,瞪着侃侃而谈的郑泉,很想发作质疑,回头悄窥了一眼刘备,本想在那衰弱的脸上寻着点儿蛛丝马迹,他好发难质疑,以捍卫君主名节,却看见刘备起初冷峻的脸绽出亲和的笑。他大惑不解,却不敢造次了。 刘备温和地笑道:“使臣不辱使命,宣达明意,吴主没有选错人。” 郑泉躬身一揖:“殿下明睿!” 两人都在打哑谜,李严是一头雾水。他不知刘备在郑泉刺耳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郑泉虽然直指刘备正名不合时宜,却抬出了汉家正朔。既是以汉臣自居,便是视曹魏为逆,暗示出东吴欲和曹魏断绝关系,至于尊不尊自己为皇帝,刘备暂时可以不在乎。能达成两家联盟,减少一个敌人,于他是莫大的快事。 刘备抬起手:“使臣难得来一趟,永安宫备有薄宴,望使臣不辞赴席。” 郑泉不敢推托:“下臣焉敢不遵!” 刘备心情大好,虽然病重的晕眩像山一样背在身上,心里的释然却挖出一个温暖的洞。为了家国安邦,他愿意忍住失败的屈辱,哪怕遭受身后的滚滚骂名。 会见完东吴使者,返回寝宫时已是夜深更残,大雪悄然落下,雪光映得永安宫内白荧荧一片。宫门口守卫的内侍跺着脚,满口呵着冷气,一眼瞧见皇帝的肩舆已到了廊下,慌不迭地跪下去。积了雪的地板冷冰冰,湿漉漉,寒气钻透衣服,噤得他一个喷嚏打出来,慌忙地掩了口,生怕这无礼的唐突惹了皇帝的怒气。 肩舆缓缓沉下,刘备扶着内侍的手走下来,一面朝屋里走,一面对那跪地的内侍说:“大冷的天,别在门口守着了,进去吧。” 内侍一愣,心底不由得感动,泪汪汪地抬起眼睛。皇帝的背影已被厚重的幛幔遮住了,他擤着清鼻涕,在门口激动地高呼道:“谢陛下厚恩!” 从寒风凛凛的雪夜进入热气融融的暖阁,冷热之间忽然转换,身体不禁打了个哆嗦。刘备只觉得脑袋闷得要撕开了,闻着炭火的味道,止不住的恶心便泛上来。 他与郑泉会面了三四个时辰,特意设宴款待,席间杯酒传情,相谈甚乐。他虽不曾像昔日一般畅快痛饮,也略斟了一杯薄酒聊表待客之意。奈何他太过虚弱,几个时辰一直依着凭几枯坐,也不敢随意转动身体,生怕稍稍一动,便摔倒下去。这么撑到酒阑灯残,郑泉言谢告退,他才挪开手臂,只觉得浑身又痛又酸,手脚麻得不能动弹,在座位上靠了半个时辰,由得内侍为他揉活泛了肌肉,才勉强让自己站得起来。从正殿到寝宫,路上北风呼啸,雪花飞舞,尽管肩舆四周搭起了厚厚的棉毡,他还是冻得骨髓俱疼。 “陛下,奴才为您宽衣吧!”李阚搀着刘备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他褪去那一身沉重繁复的衮服,他不解地问,“陛下为什么不能便服见客呢?” “这就是做皇帝的苦啊!”刘备惆怅地摇头一叹。 “皇帝苦么?皇帝不是天下最大的官么?天下都归您管,您为什么会苦呢?”李阚给刘备脱下金舄,转递给别的内侍装入衣柜。 刘备听得展颜一笑:“你这个小奴……”忽然,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一手猛地抓住床帐,身体一倾,汹涌的恶心淹过了胃,顷刻便吐了个搜肠刮肚。 “陛下!”内侍们都吓得手足无措,有的扶皇帝,有的端唾盆,有的递热水,有的奔出去喊太医,还有的干愣在一边手足无措。 李阚轻轻拍了拍刘备的后背,端着一杯热水递过来:“陛下,您喝口热水!” 刘备就着他的手漱了口,软软地朝枕头上一靠:“吐出来,心里畅快多了!” 李阚红了眼睛:“陛下病着还去会客,路上定是受了风寒,来回颠簸,这弱得不成的胃怎受得了!”他哀哀地抽泣了一声,“奴才这下知道做皇帝的苦了。” 刘备笑了:“你这小奴说话还真有趣……”他本想再笑,可身体太疲惫,拔不出一丝力气去显露表情,泥水般融在床褥里,头沉得像被注入了千斤水银,微微转一下便累得他双眼发木。 他在枕上发出一声似泪似血的惋叹:“刘玄德啊刘玄德,你也有今天……” 疯狂扭动身体的灯光扎着他的脸,他觉得刺眼,避开了。苦涩的笑从腹腔里不能遏制地跳上来,在唇边弹了一下松弛的肌肉。 英雄迟暮原来就是这样啊,苍老、衰弱、无力,像淤积着污泥的一潭水。勃勃生气沉入死水,一丝儿涟漪也荡不开,什么策马疆场,什么壮志伟业,什么万里江山,都如同拉不开的强弓,心有余而力不足。 雄心还在,在他枯萎的身体里燃烧着,他却没有力气把滚烫的心捧出来,用理想和奋斗修造起一座光芒夺目的灯塔,如今他连自己的生命之光也点不亮,怎能去照亮他人? 凉透了的悲哀在塌陷的胸口汩汩流动,连悲伤也变得如此无力,他真恨自己的衰弱。他愿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愿在床笫上忍受病痛,死得太窝囊,于他是耻辱。 他把头偏向光影的背面,用力扳出一丝笑,似乎在笑那终究要留下的人生遗恨。 第七章 说太子论马谡,诸葛亮谒君永安宫 随着黄鹂鸟儿的第一声悠扬鸣啼,冬天过去了。 春光正好,白帝城周围山野间的花都簇簇开放,永安宫的内侍李阚一早起来,往宫外山坡上采摘了许多水嫩花朵,想给阴冷的宫殿增添些温暖的人间气息。 他抱着满捧的鲜花走进刘备寝宫,看见三个太医齐齐地跪在刘备榻前,一人诊脉,一人行针,一人观色。他乍想起今日又是太医为皇帝会诊之日,这些太医皆是成都少府遣来的杏林大家,是丞相亲自挑选的。 他悄悄地走到一边,将满捧鲜花寻了一个大青铜缶盛好,挪到离皇帝卧榻近的地方,以便皇帝醒来就能看见满眼春色。 刘备今日较三天前更是疲惫,歪斜在隐囊上恹恹地没有一点力气,得靠内侍扶住他的身体,才能伸出一只手来。 “怎样?”刘备有气无力地问。 太医们都磕了头,领头的太医官说:“尚需细细调养,大好之日可望!” “可大好?”刘备稍大了声音。 “是!” “也就是说朕的病有起色?” “是!” 刘备忽地笑了一声,古怪的笑声让太医们的心抖了一下。 “还哄朕呢?”刘备冷冷地说。 太医们一身的汗都出来了,医官慌忙道:“臣等据实而奏,岂敢蒙骗陛下?” 刘备借着内侍的肩膀抬手摇了摇:“朕不要听这些假话,朕要听实话!” “臣等说的就是实话!”太医们铆定了不肯松口。 “屁话!”刘备怒声一喝,因动了肝气,身子本是疲乏之极,一时大喘不已,吓得太医们一拥而起,便要给刘备急救。 刘备奋起力气,一把推开他们:“过去!” 太医们不敢妄动,只得乖乖地退下跪好。 刘备盯着他们,一字一字吐道:“朕再说一遍,朕要听实话!” 太医不语,头低在两肩之间,半晌都没有动一下,似乎被点了穴位。 “你们若不说,诛、诛……”刘备想狠狠地定个罪名,脑子里闪出了连坐、诛族、弃市,血淋淋的画面让他重病煎熬的心为之难受。 “陛下息怒!”医官急道,“请听臣一言!” 刘备一指:“说!” 医官一叩:“陛下乃万金之躯,一身干系天下,陛下染疢,是为社稷染疢。社稷之病,情非小事,小不可乱于朝堂,大不可宣于闾巷,社稷存亡怎可妄言?庙堂紫绶尚不敢轻探,臣等微末怎能擅言!” 刘备沉默了,良久,他叹道:“罢了,朕不逼你们了。不过,朕只问你们一句,”刘备撑起身体,肃然问道,“朕还能拖过今年么?” 医官垂首不发一言。 “半年?”刘备又问。 医官伏得更低,仍旧不说话。 “两个月?”刘备的99lib?声音颤抖了。 “陛下治臣之罪吧,臣万难相告,宁死而已!”医官带了哭腔说。 刘备已经全然明白了,他轻一抬手:“都起来吧。” 太医们抽泣着磨蹭而起,听见刘备微弱的声音说:“赏!” 刚起立的身体又都伏下,医官哭道:“陛下厚赏,臣等不敢受,折杀臣等了!” 刘备虚弱地笑道:“该你们受,何必推辞,你们送给朕实话,朕自然加以犒赏。” 太医又愧又悲,这些日子,每次诊病,刘备都有赏赐。如今被刘备洞悉了违心好话,不仅不罚,还有犒赏。怪不得人都称季汉皇帝宽厚好礼,待人真心无假,三个千恩万谢地受了赏赐,一阵磕头后才缓步而去。 刘备重重地靠下,身子陷进了软绵绵的棉褥里,目光随意一扫,视野里出现了一丛盛开的水嫩鲜花。滴滴露水晶莹如玉,在粉白的花瓣上微微战栗,正是这一丛鲜花给阴湿昏暗的房间里平添了新鲜的气息。 “李阚,是你摘来的么?”刘备问。 “是!”李阚说。 刘备点头:“你这小孩倒颇有情趣,好嫩的一束花!” 得了刘备的赞许,李阚满心欢喜:“陛下若喜欢,奴才以后日日去摘!” 刘备微笑,目光在鲜嫩的花上栽种下去,多鲜活的生命呵,蕴含着蓬勃的生机和嫩翠的活力。活着真好,能每日看见朝阳升起、夕阳落下。阳光在爬满青藤薛萝的墙垣上隐没,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九九藏书,潮涨潮落,闻到空气里的尘埃呛鼻的辛味儿,那便是活的感觉……太多值得回味的生活细碎了,活着时不甚珍惜,心里充满着不在乎的浪费,临到末路,才发现什么都好,什么都舍不得,结果什么都带不走。 活着,真好呵…… 年轻时不懂得活的美好,把时间当作可以随心支配的财富,以为明天以后,明天的明天的以后,还会有大把的时间在遥远的前途等着你。垂垂危绝时,慌乱地想要找回流逝的青春,却再也握不住抛弃你的时间,只能滑向死亡的深渊。 刘备戚然想至此,一时的悲慨让他险些落泪,聚了力气让自己渐渐平静。 “拟旨!”他凝了声音说。 许久的停顿后,刘备仿佛是发出了很低沉的叹息,最后说出一句话:“宣丞相速来白帝城!”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耗了很多力气,衰竭地躺倒,把整个身体都埋进床榻间,像被沙砾吞没的一摊水。 皇帝宣召诸葛亮的诏书传入了成都时,那时诸葛亮正在主持都江堰的维修。他在水堰边接了旨,宣旨黄门的声音一度被岷江的波涛淹没,他匐在地上很久没有动,像是没听清楚,直到黄门急唤了他一声,他才从迷惘中醒过来。 这许久以来,皇帝从没有召唤过他,偶尔来的上谕里说的是朕病情好转,不日即可回返成都,话里的意思便是不让诸葛亮来。诸葛亮自在成都理事,等他病养好了,他们可以在成都见面。 可诸葛亮是知道的,皇帝一日不传诏宣他,就是还有一日的延缓,一旦召唤,便是病无可治,该是交代后事的时候了。 他知道,是皇帝的大限到了,皇帝要死了……死亡,曾经多么遥远的一个字眼,当他们草创基业、持手相扶时,死离他们那么远。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才能发生的陌生事情,与他们无关,可就在他们疏忽大意时,忽然发现,原来死亡已经贴着他们的脸,裹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躲无可躲。 是鱼要走了么?鱼水君臣竟做不到头,终于要留下遗憾。只能在伤感的怀念中去缅怀从前的温馨,那样以后便只有孤单了,悲哀的孤单。 这孤单让刚强的诸葛亮彻骨冰冷。 在来白帝城的路上,诸葛亮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耸入缥缈云端的高山,一抹瑰色的光在山巅跳跃,仿佛是精灵摄魂的眼睛,让人以为巅峰处有一座99lib?极美的神殿。他迎着浩荡的大风徒步登山,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山道在脚下摇晃,云在身后飞荡,自然的呜咽之声绕住他疲累的身体。他攀到山腰时,山崩了,亿万山石呼啸而下,撞向他,阻拦他,陷住他的脚步,砸向他的脊梁。他在满天的黑色尘埃间不舍攀登,阳光晦暗了面孔,云雾污浊了姿容,每当他以为转过这个路口便能到达山顶,其实还有更长的路横在他的前面。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也许永远也登不上顶峰,可他却不敢须臾懈怠,那成了一种责任,是他推不翻的宿命。 后来他醒了,伤心的月光穿透舷窗洒在他的脸上,冰凉,像白蜡粘着皮肤,抹也抹不去。他睡不着了
99lib.
,披衣出舱,江水沉默在夜色的温柔中。隐约的涛声仿佛沉酣的呼噜,圆溜溜的一轮月亮在两座山之间摇摇晃晃,像女人饱满的胸脯间一颗光亮的痣。 他于是想起梦里的情景,总也走不完的山道,滚滚塌下的山石,触手便消失的阳光,不祥的忧虑让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是山陵崩的预兆么?他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每当那悲哀的一幕在想象里演绎,仍无法排解痛苦。 他在甲板上一直站到船行至白帝城的高山之下,纤夫响亮的号子在月白色的晨光中回荡。风帆嘎嘎地落下来,起初是迟缓的,后来越来越快,犹如人生步入坟陇的落幕,离生越来越远,离死越来越近。 江上起了大雾,水汽蒸蕴着,像阔大的白纱罩在白帝城周遭。一片苍茫的湿润中,永安宫似乎流泪的琥珀,在长江的浩荡里不能自已地悲伤下去。 诸葛亮并没有休息,径直去了永安宫谒君。 屋里的光线很暗,从房顶垂下很多重幕布,撩开一帘,又是一帘,像无数的瀑布飞泻而下,把永安宫层层叠叠地包裹住。 诸葛亮揭开一层幕布,正好另一个人也掀开幕布,低头往外走。 “正方!”诸葛亮叫他。 李严一诧,他看清楚眼前的人:“丞相!”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来了?” 诸葛亮说:“半年多没见了,你一向可好?” “还好!”李严回答得很简单,他看见诸葛亮,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搅得他格外别扭。 “陛下刚和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会儿不定已睡了,你去见他,得让他养养精力,他自早上起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李严说着这话,脸上一抹淡淡的得意,仿佛他是掌管皇帝寝居的中常侍。 诸葛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李严。李严的发髻平整光滑得如一面镜子,衣裳皆用上等面料裁制,滚边绣了极精细的图案,胡须别了胡夹。李严是极修边幅的人,却由于太过,总让人看着不自然。 “那亮先去见陛下,改日再叙!”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略一拱手,撩开帘幕就走了,撂下心里泛堵的李严。 进得内寝,光线却更暗了,几盏青铜树枝灯吐着蓝火,让这皇帝寝宫显得像鬼魅洞穴,屋子很潮湿,像是去冬的寒气还没有离开。 “陛下歇下了没99lib?有?”诸葛亮问迎候的内侍。 “刚歇下一个时辰。”内侍说。 他点点头:“暂不禀报,我在陛下榻前守候。” 一步步,很稳也很轻,仿佛虔诚而忐忑的朝觐者,诸葛亮踏着轻软的步伐走入了暖阁。视线里那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而步子却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诸葛亮走到了皇帝榻前,半垂的帷幕遮住了皇帝的半边身体,疲惫的脸在昏黄光线的映衬下越发的苍白,双颊瘦削凹陷,嶙峋颧骨全凸了出来,眼下有深深的暗影,鱼尾纹在睡梦中也如刀刻的一般。 皇帝可是瘦多了,一年多不见,怎么衰弱到这地步。 诸葛亮凝视着那苍老衰败的容颜,泪水涌到了眼睑,可他全都咽了下去。他一声也不吭,默默地榻前跪下去。 李阚捧了花进来,一眼望见跪在皇帝榻前的诸葛亮,他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丞相。 他悄悄插着花,递了眼神细细打量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当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模样,眉目间虽掩着深深的疲劳,却遮不住那璀璨光华。那张脸像云天上高悬的满月,淡淡清辉不刺眼,却足够留下深刻痕迹。 刘备在被褥里轻轻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床前跪着一个人。他眨了眨眼睛,让视线变得清晰一点,慢慢看清楚了。 “孔明……”他笑了一下,笑容还有梦寐的滋味,恍惚着不真实的光芒。 坍塌的力气瞬间注回体内,刘备一骨碌坐了起来,惊得内侍忙成一团,又是递外衣披上,又是垫枕头,又是捧热水洗脸。 “陛下!”诸葛亮拜了下去。 刘备睁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丞相请起!” 诸葛亮起身,刘备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他坐在身边。 “来了多久?”刘备轻声问。 “刚到。” 刘备叹了口气:“本说你下午才到,朕还说睡一觉,醒来便能见着孔明,没想到孔明早到了半日。” “臣心急。”诸葛亮静静地说。 刘备像是知道诸葛亮的心情,竟用调侃的语气说:“放心,还有时间。” 君臣忽然同时沉默了,细细的微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在彼此的耳际哼鸣出哀伤的旋律。刘备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抬头看见李阚,招手道:“李阚!” 正发愣的李阚匆匆挪了花,移步上前,跪了下去。 刘备笑呵呵地对诸葛亮说:“这是永安宫的留守黄门,他从没见过你,对你倒是十分敬仰,今日便引了他来给你磕头吧!” 李阚当下对诸葛亮“砰砰砰”磕了无数的头。 “无需如此大礼!”诸葛亮拉住了他。 李阚诚恳地说:“丞相是奴才的大恩人,奴才今日能给丞相磕头,是奴才一家的福分!” “这是做什么?”诸葛亮诧异。 李阚道:“奴才原是郫县人,全家都是大户的佃农,大户盘剥,赋税十抽七,自家还要上交国库十一税,一家人困苦得无路可走。后来丞相均量土地,查核了大户隐匿的田数,夺其田分给小农,奴才一家才有了田土养活,都是丞相的大恩大德!” 诸葛亮明白了:“不要谢我,要谢陛下,是陛下决策在先,我无非是行事之人,何能当此大功?” 李阚又朝着皇帝磕了七八个头:“丞相奴才要谢,陛下奴才也要谢。益州百姓有赖陛下丞相恩德,这些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赋税极少增加,一遇天灾,朝廷必拨救济,日子一天天好过了,都是陛下丞相明断有方!” 刘备一声叹息:“为人君,得百姓如此判语,纵死也甘愿了!” 他静默片刻,问道:“幼常呢?” “幼常在整饬行装,陛下不宣召,他不便谒见。” “宣他来吧。” 便有内侍出去宣旨,片刻,马谡走了进来,君臣之礼才行了一半,那压制的悲伤绷不住了,竟就哭了起来。 “陛下、陛下……”他喃喃着,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面前的木板上。 刘备也落了泪,他伸出手,轻轻搭在马谡的头上:“幼常不要哭,你四哥死得其所,他是忠臣烈士,是你马家的荣光。” 马谡抽泣着抬起脸:“是。” 刘备盯着马谡,那张黑脸膛上依稀有马良的影子,可到底不是马良呵。马良是温润君子,温和不争,却又不是空具盛名。其才干卓荦,处事得宜,在臣僚中的口碑很好。他曾经以为马良日后可大用,待东征结束,他一定会超擢马良,可惜斯人化作腐骨,心愿成了空谈。 比之于马良,马谡的争心太强,能力又似乎差了一截。刘备知道诸葛亮很喜欢马谡,也知道马谡确有过人之处,可在他心里有马良珠玉在前,马谡便显得黯然了。 刘备温情地笑了一刹,略带痛心地说:“季常之才,超拔千人,他英年早逝,朕很惋惜。季常恭默廉谨,有君子之风,朕希望你能以你四哥为模范。” 马谡又乖巧地答应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刘备一叹:“东吴上次送来了季常的遗物,朕一直保存着,想要送给你做纪念。”他向一名老内侍点点头,因对马谡说,“去看看吧。” 马谡磕了一个头,忍着快要崩塌的泪,埋首走出了宫门。 刘备望着马谡远去的背影,半晌,他像从梦里发出一声问话:“孔明以为马谡之才如何?” 诸葛亮先是对这突然的问题措手不及,俄顷很欣赏地说:“幼常机敏干练,是不可多得的经纶人才!” 刘备摇摇头:“非也,幼常言过其实,可谓华而不实!” 诸葛亮愣了,他一向以为马谡可堪重用,虽然马谡身上少不了年轻气盛的莽撞,但假以时日,必可为社稷栋梁。想来皇帝也了解他对马谡的赏识,因而对皇帝的断语,诸葛亮很是犹疑,他踌躇着要不要给马谡说些好话。 刘备看得出诸葛亮的不置信:“你记得,留他参赞机务则可,但不要大用,知道么?” 诸葛亮不知该利落地许诺,还是秉承真心,他犹豫了,竟说不出那个简单的“是”字。 刘备耐心地说:“幼常和季常不一样,纵然一母同胞,亦有高低之分。季常乃循循君子,容得下非议谤言,有宰相肚量,这样的人才方可寄于危难,托于颠覆;幼常争持心太强,事事要争首功,谦逊退让不足,有参赞帷幄之谋,无独当一面之能,尤其不能举全功交托于他,他好出风头,难免不违令坏大局。” “是……”诸葛亮逼着自己把那个字咬出来。 要让诸葛亮改变对一个人的印象,原来是很难的,刘备也觉得自己乏力,他忧伤地说:“我这也是为幼常好……季常为国捐躯,壮烈赴难,尸骨、尸骨残缺……便当是我的私心,为了季常,为了马家,也当让幼常后半生无忧。倘若哪一日他有负重任,贻误军政,国法无情,你能救得了他么?” 诸葛亮悚然,诚恳地说:“臣深知陛下苦心,不敢不遵!” 得了诸葛亮的许诺,刘备却被勾起了抑不住的悲切:“夷陵一战,死的人太多了……”带着苦味的笑嵌在他深壑的皱纹里,“八万将士,一战亡身,唉,国家元气大损,是我之过也。” 诸葛亮宽慰道:“陛下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 刘备固执地说:“不,败则败矣,不该推诿责任。” 诸葛亮沉郁地说:“若要论罪,臣也有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 “臣不能阻止陛下东征,”诸葛亮愧疚地说,“臣不如孝直,若是孝直还在,他定能止住陛下东征。纵算不能劝阻,有他随驾左右,也不会有夷陵大败。” “孝直……”刘备喃喃地念着这个作古的名字,埋在黄尘下的面孔像风一般,悄悄地掠过脑海。 “孝直若在,未必能阻止东征,也未必能阻止大败,孔明无须自责,此乃天数!”刘备怅怅地说。 “天数也可改易,陛下不必挂怀。”诸葛亮低语。 刘备凄然一笑:“孔明可还记得,东征之前,赵直为我解梦,解出一个‘亡’字,他说此为军败之征,我还以为是吉兆,孰料败的竟是我!亡,去也,不久便应在翼德身上,如今又该应在我身上了。”他拍着枕头,哀叹道,“天数天数,孔明,你不得不信啊!” 诸葛亮扣紧了白羽扇,凄凉之意漫过他的胸膈,险些要化作泪水滚出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涨起的泪水坠入了隐痛的胃里。 “我不怕死,”刘备仰起凄怆的脸,“六十三之年,不算夭寿。刘玄德这一生,四十年戎马倥偬,血海里滚过,阴谋里躺过,受过屈辱,忍过卑贱,数次咬碎了牙和血咽下,终于克成帝业,垂名青史,活到这份上也值了……只是心有不甘,生不能看天下升平富乐,死不能见后嗣堂构祖业,好端端的基业,会不会毁在不肖子孙手里?去常听人念及死留遗恨,一直不甚明了,现在,我知道了……” 湿漉漉的感伤让诸葛亮又险些垂泪:“陛下何忧,太子明睿,定能克绍大业,再说,陛下有天佑,何以至此?” 刘备忧虑地说:“知子莫若父,阿斗是好孩子,但他会不会做一个好皇帝呢?他和我不同,他生在太平窝里,不知民瘼艰苦,性子又软弱,一朝被小人挑唆,难免不做出颟顸事来。” 诸葛亮为了让刘备放心,温声道:“太子虽没有陛下的戎马经历,但他是守成之主,兼之仁德宽厚,大有陛下之风。陛下若忧怀不能释,可借一事佐证。” “什么事?” “黄元叛乱。” 黄元是汉嘉太守,听闻刘备病重,朝中无主,举兵反叛。叛乱断断续续地维持了三个多月,因国家刚遭创痛,并没有大规模调兵镇压,只严守各处关隘,谨防黄元兵进成都。刘备也知黄元叛乱,为此他还特意关照过成都的太子,告诫他务必要以稳定大局为本。 “这事怎么佐证?”刘备疑惑。 “臣和陛下赌一局,不出一月,黄元定当授首,此可佐证太子监国之功。”诸葛亮笃定地说,眸中如有星光。 第八章 托孤托国,君臣对弈永诀别 汉嘉太守黄元的叛乱在沉寂了一个月后,因风闻诸葛亮东行省疾,以为朝中空虚,再起高扬反旗,火烧临邛城,兵锋所向,一片披靡乱相。 坐镇成都的太子刘禅收到叛乱战报,手足无措。外边对黄元叛军的动向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要兵临成都,有说他打算南下越嶲,勾连南中有反侧之心的大姓,把叛乱的火焰烧向蜀汉的整个南方,也有说他正顺水路潜向白帝城。道路纷议,乱哄哄像没头苍蝇,皆是一派捕风捉影的瞎琢磨。 “该怎么办?”刘禅握着战报满地乱转,求告地去问杨洪。 杨洪一点儿也不慌乱:“殿下可即遣将平叛!” 刘禅愁眉苦脸地说:“这是常理,只是该去哪里平叛,叛军动向不明,不可盲目调兵!” 杨洪思忖道:“臣以为黄元必定潜向白帝城!” “为何?”刘禅迷惑,“诸臣皆认为黄元潜入南中,欲勾连南中反叛党徒。” 杨洪分析道:“黄元在南中素无恩信,为南中夷人所厌弃,他入南中讨不着好处,何故以身犯险?料其所行,不过欲乘水东下,窥视主上平安,若不得志,则奔吴求活也。为今之计,莫若遣将在南安、峡口扼守,门户紧闭,黄元可成擒也。” 刘禅睁了睁眼睛:“当真?” 杨洪胸有成竹地说:“殿下宽心,臣不以虚言邀功,乃为社稷谋。” 该不该听信杨洪呢?刘禅犹豫了,其实就是做一个决断而已,执行皆由属下处理,只是一个决断,甚或说一声不需要费多少言辞的命令,于他也像搬动一座山。他既担心搬不动,又怕搬了一半塌下来害了自己。他很少做决断,父亲在时,他是父亲马鞍下唯唯诺诺的小孩童,诸葛亮统领国政时,他是丞相府的帷幕后没有面目的雕像,人人朝他顶礼膜拜,说话做决定的却是帷幕前的诸葛亮。 他偶尔觉得自己很窝囊,在父亲眼里,他永远是没有担当、缺乏胆识勇气的废物婴孩,在诸葛亮眼里,他更是需要无时无刻呵护的嫩芽,瓷瓶儿一样,摔打不得,非得用不实用的神龛供起来。听说父亲十七岁已在涿县打出了耸动世人的名声,他十七岁却还是暖宫里受不得风的娇弱花草,顶着太子的精致名头,其实百无一用。 一辈子总要做次主吧,哪怕最后失败了,也总比现在这样有意义。 “那,那就这样吧。”他最后终于说。 刘禅平生做出的第一个决断不到一个月便收到奇效,黄元果然顺水东下白帝城,早就在他必经路上等候的将军陈曶、郑绰一战擒敌,黄元被押往成都,以叛乱罪名斩首示众,汉嘉郡的叛乱尘埃落定。 紧接着,刘禅又做出了第二个决断,黄元叛乱诛杀首恶者,胁从者若服罪,一概不问,并且妻孥不连坐,罪不相及。一时,民心大悦,蜀汉百姓都称赞太子英明果断,日后一定会成为有道明君。 原来做决断是如此快乐的事,这让刘禅开心起来,平定叛乱的胜利消息在他心里燃起欢乐的火焰。他第一次有了做君99lib.王的兴奋感,君临天下其实很不错,杀一个人和饶一个人都是沾满了雨露的恩典。无数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吻着他的鞋尖踏出的尘埃,他数着一颗颗恨不能埋入地里的头颅,高兴了赏给他们爵禄,令他们一遍遍呼喊陛下万岁,生气了用钢刀横在他们的脖子上,也不必真的砍下,他只想看见他们泣啼哀求的表情,仿佛演傀儡戏的倡优。 对天子来说,天下臣民都是倡优,他们只有表演得合了帝王的心,才能获得官爵封禄,史书里的评价也会高一点。 刘禅那颗心悄然无声地膨胀起来,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天,却像是尝到了甜头,终究会在将来的一天再次唤醒那曾令他痴迷的记忆味道。 叛乱平息的战报在四月初送到了白帝城,当时,皇帝正卧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内侍们清点两口竹笥,里边装着诸葛亮刚给太子抄完的《韩非子》《商君书》,不仅原文誊写,还加了注解。每一册书都抄录得极工整,笔笔见着力度,皆是诸葛亮旬月来熬夜赶工所书,一并要运回成都,以供太子阅读学习。 刘备拿过战报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诸葛亮,仰面一笑:“我输了。” 诸葛亮也笑了:“陛下输得快慰,臣赢得亦快慰。” 刘备笑道:“算算看,从我和孔明做赌局,果然是一个月,孔明神机妙算,我不如也!” “非是臣神机妙算,而是臣相信太子。”诸葛亮目光坚毅。 刘备默然一笑,他注视着诸葛亮:“孔明有此相信,我放心了。” 皇帝放心了,他可以放心地把国家交给太子,也可以放心地把太子和国家一并交给他信任的臣子。 是的,信任,不掺杂任何猜忌、试探、防备的信任,一点儿的污垢都会亵渎那神圣的信任。刘备想做一桩千古无双的大事,在说出那惊世的言辞前,他必须首先自己心神无贰,不能存有任何杂念。只是,诸葛亮能理解他么,朝臣们能理解他么,天下能理解他么,后世能理解他么? 他望着拉开的窗外飘进来的绿树枝儿,和风爬过窗台的脊梁,温柔地荡在他沉思的脸颊,他微笑道:“孔明,出去散散心吧。” 江上起风,“哗啦啦”吹得永安宫里的布幔一阵乱飞,阳光在风里翻滚,让那风有了暖暖的气息。 沿着宫后的山道,诸葛亮慢慢推车前行,刘备安坐车上,身上披着厚厚的绒毯,裹得像个角黍。身后是迤逦相随的侍从,离他们不远不近。 他们行到白帝城的最高处,一时山风呼啸,遍野回音,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江水拍击两岸,千岩巨石在波涛的冲刷下,似被斧凿般留下累累痕迹,霎时胸襟肃然一开。 “江水滔滔,犹如英雄霸业渐去,终不能回头!”刘备重重地一叹。 诸葛亮给刘备掖好绒毯:“陛下但将身体养好,臣与陛下还要开创更大的霸业!” 刘备瞧了他一眼:“怎么跟那些太医一样,也学着哄我?” “陛下……”诸葛亮想说话,刘备却挥手止住了,“别说了,也别再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是不行了!” 他因不想诸葛亮又劝慰,岔开话题道:“说多了丧气话,且说一桩喜事吧,非得问问你,再不问,只怕又忘记了。” “何事?”诸葛亮好奇起来。 “太子年长,这一二年便当择妃,我的意思是,”刘备渐渐展开笑靥,“莫若让果儿和阿斗结成姻缘,你看如何?” 诸葛亮惊愕地苍白了脸,透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喜悦,浓重的黑翳吞噬了他的清明,他喃喃:“陛下……”他微微颤抖着,艰难地说,“不可。” 刘备惊诧:“为何?” 诸葛亮缓慢地说:“陛下错爱臣女,是臣女福分,奈何臣女卑贱,配不起太子,望陛下另择佳偶。” 刘备怪道:“这是什么话?他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彼此都甚熟悉,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这不是实话!” 诸葛亮又辩解道:“陛下可还记得,在荆州时,有个老道为果儿看命盘,说果儿命中注定不宜婚配,若想一生平安,必要在家清修静心,还可益寿延年。” “道士之言,天命之说,孔明也信么?这不是理由。”刘备摇着头。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忍受着,吞没着,却最终逼着自己从伤痕累累的脏腑里挖掘出痛苦的字眼儿:“果儿终生不能生育……”泪水的泉眼疯狂地冲着阀门,他死命地摁住了。 刘备惊得难以置信,他责道:“你怎么不早说?”责怪完了,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他掐着自己胸中的疑问和惊异,“难为你了……” 诸葛亮便是这样的人,痛苦永远埋在心底,再深的伤害都藏在骨骸里,他不肯昭示人前,亦不愿谁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 诸葛亮无力地拥出一缕笑:“陛下既说到太子选妃,张将军的两个女儿温良恭淑,可为太子参酌。” 刘备没有说可不可,戚戚地长叹一声:“阿斗要恨他爹咯……”他惋惜地摇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奈何!” 君臣仿佛沉入了无边的哀伤中,长江的涛声随风荡上天空。刘备在那巨大的声响中沉默着,仿佛在聆听太庙钟磬,良久说道:“黄元这一场叛乱,却让我心中陡起忧患,孔明知其忧乎?” “陛下可是为南中?”诸葛亮试问道。 刘备点头:“黄元不过风闻朕躬违和,便起反侧之举。我担心若一旦江河归海,南中叛乱陡生,不可遏制!” 这话说到了诸葛亮的心窝处,两年以来,他便纠缠在皇帝的东征和南中的叛乱间,心思忽而东忽而南,仿佛被风吹乱的指南。为了稳定国家大局,他熬碎了骨血,想烂了头绪,唯恐后方糜烂,前方受掣,若是两面遭难,他纵算把自己焚身投火,可能不能救得了这个新生而脆弱的国家? “陛下所虑正是臣之所虑。”诸葛亮诚实地说。 刘备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认真地盯着诸葛亮,声音沉静而有力地说:“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一震,他忽然就透彻明白了,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掌心,湿润的风迅疾地擦过去,却把沉重的痕迹留了下来。 “臣明白。”他沉声道。 君臣二人没有冗赘言辞,却彼此心意相通,刘备一笑,忽而压了压嗓门:“李严这个人,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错愕于刘备的忽然提问,犹豫了一会儿:“正方……出类拔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备微微睨了诸葛亮一眼:“李严的才干,众所周知。若论忠心,不及孔明一半。” 皇帝褒一臣贬一臣,诸葛亮有些茫然,又听刘备说:“荆益之臣素来不和,自我们得益州,东西臣僚时有龃龉,数年之间难以弭平。虽则对益州之臣恩典过望,奈何弥缝犹存,稍不谨慎,恐成萧墙之祸。” 诸葛亮意识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我要重用李严。”刘备铿然道。 诸葛亮是剔透心肝,当即就领悟了刘备的深谋远虑,这是以重用益州之臣来权衡争斗,他由衷地说:“陛下圣断,臣心服口服!” 刘备叹息道:“也唯有孔明能全出于公义,不妒不愤,理会我这番苦心。所谓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孔明足当此八字。”他轻轻地扣住诸葛亮的手腕,目光如胶,紧紧地粘在诸葛亮的眼睛里,“孔明信不信我?” 诸葛亮不假思索:“臣信!” 刘备微有些激动,却沉稳声音道:“好,望孔明不辞所托,如此,社稷有望,江山有望。” 他轻轻放开了手,也不说到底要诸葛亮信什么,柔软的笑容有如枯木逢春,让他忽然年轻起来。 蜀汉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四月二十四日。 诸葛亮来的时候,日头正偏西,晚照流光洒在皇帝的榻上,皇帝半仰着,翕动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他的床前跪满了人,刘备庶子刘永、刘理两兄弟跪在顶头,抠着砖缝直哭得背过气。李严跪在他们身后,捂着脸哭得面色发紫,许久不见的赵直竟也守在床边,却不似旁人一般悲痛欲绝,倒有几分冷酷的平静。 “是丞相来了么?”刘备苍凉的声音从流光里渗出,隔着晚霞的光芒,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陛下!”诸葛亮走到他榻边,牵衽款款下跪。 刘备在枕上支着手,手腕轻轻地一动:“丞相来了就好……”他望着一地里跪着呜咽的臣僚,“你们都听好了,朕死之后,由丞相与尚书令同典国事,共辅幼主。丞相为正,典事成都,开府治事,尚书令为副,加中都护,镇守永安宫,统中外军事。” “陛下!”皇帝的话刚落音,李严先号了一声,爬在地上抽抽嗒嗒地哭得发晕。 刘备支撑着歇了几口气,抬着手指招了招李阚:“把遗诏交给丞相,由他宣示太子!” 李阚抽噎着抹了一把热泪,从床边的大匮里捧出一卷黄帛,郑重地交到诸葛亮的手里。 “你们……”刘备说话的力气不够,半晌抖不出下面的声音,手狠狠地抓着枕头,脸朝着刘永和刘理,艰难地说,“过来!” 刘永、刘理膝行向前,趴在床边仍是呜呜地哭泣。刘备凝视着他们,诀别的泪水掉出来,摔在地板上,粉碎成数不清的粉末。他哽塞着提起了一抹平静的笑:“朕留于太子之遗诏,也是谆谆教导尔等之临别训诫,当铭于心中,不可稍离!”他停顿片刻,又聚起一些力气,一字一顿地说,“朕身亡后,汝兄弟当父事丞相!” 诸葛亮一阵惊讶,刘备推着枕头说:“去,给丞相执父礼!” 刘永、刘理一面哭着爬起来,一面朝着诸葛亮下拜参礼,慌得诸葛亮去搀他们:“不敢受!” “受!”刘备下着力气喊道,刹那间的威严气势让诸葛亮不能拒绝,只好接受了刘永、刘理的参礼。 刘备的目光滑过跪在床前的一个个身影,其实还有许多话要吩咐,一个人行到末路方才发现没有做的事原来那么多,剩下的残喘日子里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如何去弥补那些遗憾呢。刘备的目光犹如轻飘飘的羽毛从攒集的头顶上飞过,犹如不得不舍弃的心愿,最后,停在了诸葛亮身上。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吁了一口急促的气,用异常庄重的声音说:“丞相听口谕。” 皇帝的语气庄严得令人畏惧,诸葛亮不敢怠慢,恭敬地跪拜下去。 刘备浑浊的眼睛泛起了清亮的光,他一字一顿地说:“卿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盖住了寝宫,首先是李严的脸黄了,像烤得太熟的鸡皮,还渗出了几丝青色。他以为是皇帝病糊涂了,偷偷看一眼,病弱的皇帝异常镇静,望着诸葛亮的目光也很温和,甚或带着几分李严看不懂的鼓励。 是试探,是伪说,还是真心? 李严又去看诸葛亮,只能看见诸葛亮的侧脸,如被刻刀雕凿,完美得没有瑕疵。唇角勾出优雅的弧线,紧抿的唇线从不轻易宣泄心事,平静的面孔下永远隐藏着他波澜不惊的刚强。 他坠入了大雾里,皇帝……这是举国相托么?天底下竟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托孤,不仅托孤,还托江山,便是周武王托孤周公也没有这等信任。如果皇帝的这番话是出自真心,那诸葛亮可真是古今第一的托孤大臣,李严心里酸溜溜的,同样是托孤大臣,诸葛亮得到的是取而代之的君主嘱托,他李严却只是屯守边镇,还是诸葛亮的副手。 白帝城托孤,托给诸葛亮一个人吧。李严忿忿不平,他感到自己这辈子都会被诸葛亮的光芒压制,诸葛亮得到的不仅是辅佐幼君的责任,还有持掌整个国家的权柄。从此以后,还有谁敢挑战诸葛亮的权威?皇帝,真的是把一个国家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忽然流泪了,他轻泣道:“陛下言重了,臣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效之以死!” 刘备默然凝视他,泪光融化在灯光里,动情地说:“朕对丞相之心,日月可鉴。” 他费了些力气,枯木似的手搭住诸葛亮的肩膀:“丞相请起吧。”他向群臣轻轻一挥,“你们都下去吧,丞相留下。” 臣僚们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抽着鼻子,抹着眼泪,拖拽着跌跌撞撞的脚步,一个挨着一个退出了寝宫。 安静的宫殿里,风在轻吟,灯光在舞蹈,君臣相对无言。离别的哀愁萦绕着他们,听见窗外风过路,还以为是死神敲门。 刘备衰弱地一笑:“孔明再与我下一局棋可好?” “陛下衰力,不宜冥思,臣不敢遵旨!”诸葛亮道。 刘备却对还留着的赵直道:“元公,我还有多少时辰,够不够下一局棋?” 赵直利落地说:“够。” 刘备笑起来:“赵直发话了,孔明遵旨吧!” 诸葛亮不得已,只好遵从。当下里,李阚便搬来一方棋盘,稳稳地放在床榻上,在刘备和诸葛亮面前再放上棋盒,知趣地给皇帝送去白子。 刘备拈起白子,瘦成干骨的手像是拿不动那枚棋子,颤颤地要落下去,他笑了自己一声:“孔明让我几子?” “陛下择便。” “九子吧,”刘备黠然一笑,“九星天元,先生国手,刘备焉敢拿大?” 诸葛亮惊住了,白羽扇持起来,倏忽地一歪,拍在床褥上,他愕然道:“陛下,陛下……” 刘备笑出了声,却因为力弱,只低低笑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孔明无须惊疑,是元直临别前告诉我的。” 诸葛亮沉沉地说:“臣有欺君之罪,请陛下责罚!”说着便要拜下去。 刘备没有力气拦住诸葛亮,只好伸手轻轻一勾诸葛亮的衣袖:“孔明何罪之有?卿择吾,吾也择卿,君臣互认知己,人间美事耳!”他拈起九枚白子,分别定在棋盘的九个点上。 诸葛亮一时震撼,他是真不知刘备早就知道襄阳那局棋的渊源,握着棋子竟半晌落不下去,若不是碍着矜持,这当口已落下泪来。 “十六年了,我与孔明认识十六年,时光匆匆,人生便如一局棋,终局之时,便是结束。”刘备专注地看着棋盘,沉重的叹息声震撼着纵横的黑白子。 “若从酒楼对弈算起,陛下与臣相识十八年。”诸葛亮认真地说。 刘备想大笑,却只能从嗓子眼里弹出一丝咕噜之声:“对,是十八年。”他抚着棋盘的边角,瘦枯的指头咯咯地夹进了一条缝里。 “不,应是三十年。”诸葛亮轻轻把一枚棋子定在棋盘中央。 “三十年?”这会轮到刘备吃惊了。 “三十年前,陛下秉持大义驰援徐州,臣当日避难故里,曾于当道目睹陛下与曹军激战。自此臣对陛下之英雄风姿久久不忘,不想陛下竟南来荆州,顾臣访大计,臣终能为陛下驱驰,是为臣毕生荣幸!”诸葛亮缓缓说完,抬头安静地看着皇帝。 “是么?”刘备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眸子像撕开的黑幕,露出灼然的晶光,他颤抖着,泪水几乎要翻出眼睑,他喃喃着,“难得,果然难得,原来吾与孔明的情分竟从徐州已开始,上天如此安排,幸甚,快甚,乐甚……” 棋子从刘备的指间滑落,“当”地掉在棋盘上,仿佛一声久远而清宁的哼鸣,如此优雅,如此动人。 “臣与陛下的情分是从徐州开始……”诸葛亮复述着,声音有些湿润。 刘备笑起来,有些乏力却始终认真的笑容在沟壑似的皱纹里淌下,如他此刻不染丝毫虚假的真诚感喟。 “真快,好像昨天才和孔明认识,十余年竟已匆匆过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果真不舍昼夜。”刘备唏嘘道,他盯着九星天元上的白子,润泽的光让他心底荡漾出温情的湖水。 “还记得当年那一盘棋么,孔明赠我良言:根基不稳,何以自立?一语惊醒梦中人,如拨云雾而见晴天。” “承蒙陛下记得,臣当年轻狂不知好歹,敢和陛下叫板。”诸葛亮喟然道。 刘备感慨道:“记得,怎能不记得?十八年来,那一局棋始终不曾忘怀,若说隆中对策是刘备基业草创迈出的第一步,襄阳城那一局棋则是我梦醒之时。” 皇帝言及当年事,仍然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即便生命行到终点,有些言辞,有些细琐,有些熟人,有些面孔,仍然不能忘怀,他会带去另一个世界。 十八年过去了,昔日是壮志未酬,如今是生死离别,同样是他们,不同的是结果。 每一枚棋子落下去,都敲出了往事的记忆漩涡,那座被繁华的诗情画意点缀的襄阳城,那一年雾里看花的相遇,那一日坐拥春风畅谈天下的相知,都像秋风吹落的残红,再也开不出满目绚丽。 诸葛亮在心底存了很久的伤感都溢了出来,泪水遮蔽了视线,皇帝的面孔,棋盘上的黑白子,包括寝宫里的一切轮廓,都模糊起来。 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是胜利的狂喜,抑或是失败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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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没有人分享。十六年,哦,是十八年……其实多少年已经不重要了,便是六十年、八十年,也终究要分离。死亡太匆忙,还来不及做更好的君臣,来不及为理想披上更美的帷裳,来不及在广袤的天下写完他们共同的信念,死亡便要夺走知己的生命。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主公呵,亦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可他要走了,像一阵风,像一片落叶,像窗前隐退的月光,像一粒飞尘。 走了,离开了,死亡了,这结果真残忍,真残忍啊…… 以后还能和谁彻夜畅谈,握着手互诉衷肠,听他说:孔明,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怎样怎样…… 再也寻不得这样亲切而豪迈的声音,就是在梦里,也只是可悲的支离片段。再也寻不得那坚强的依靠,疲累时回过头去,找不到那熟悉的温暖目光。只是一座青草丛生的坟茔,碑上刻着不忍看的名字,年复一年,唯有孤单形影相随。 只剩下孤单了,前途很远,也不知自己要走到哪一年哪一月,当同样的死亡带走自己,那孤单仍然在,纵算死亡也不能消除。 当他不在了,却去哪里再寻一个人,愿意和自己背负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在艰辛的失败中也撑持起胜利的信心,彼此耦合的心是这世间最难得的珍宝。 “孔明为何流泪?”刘备询问的声音也像沾满了泪。 泪掉在棋盘上,分裂的无数瓣映出每一个字:“陛下恩典过望,臣怕负担不起。” 刘备摇摇晃晃地拿起棋子,半晌没有落下:“孔明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孔明。” “臣诚惶诚恐。”诸葛亮含泪道。 “不,我欲给孔明倾国之权,为汉家社稷稳固。无论是谁,胆敢干碍国政,孔明可便宜行事。”刘备终于把那枚白子定在棋盘上,“孔明专心,别输了棋。” “臣的棋艺大不如前。”诸葛亮自嘲道。 刘备咳嗽道:“孔明莫要谦虚,你若是敢故意输我,我定你欺君之罪!” 皇帝的力气越来越弱,开始还能自己落子,后来不得不请赵直帮忙,扶着赵直的手将棋子慢慢地摆上棋盘,他喘着气微微一笑:“昨晚又梦见云长、翼德,两个混账催着问我讨酒喝……我还梦见涿县老家,村东头的大桑树蓬蓬亭亭,还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们说魂归故里,”他停住了,扭头瞅着赵直,“元公,是不是?” 赵直沉甸甸地说:“陛下是该回去了。” 刘备仿佛来了力气,笑得大声了一些儿:“难得听赵直说句实话,你哄了我多少年,如今看我死到临头,到底不欺君了!”他笑着笑着便戛然了,残灯似的力量撑不起他的快乐,他用下巴轻点了一下赵直,“元公,我令你随在丞相身边,少说些谎话。还有半截真话,那更可恨。” “呃……”赵直犹疑着。 “汝敢不遵旨,族妻孥!”刘备威胁道。 赵直顿时变了脸,刘备扯着嘴角笑起来:“元公自负参透天机,你便断一断,今日是否为你大命终结之日?” 赵直伏着头,帮刘备落了两子,不太爽快地说:“遵旨。” 刘备手里的棋子飞了出去,他哆哆嗦嗦又去棋盒里拈起一枚棋子,手腕搭在赵直的胳膊上,借着赵直的力气,把棋子颤悠悠地摆下去。 “孔明,”刘备直不起腰来,他靠着身后的隐囊,只是呼气,却不吸气,他滞滞地说,“忍一时之忿,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把最后一枚黑子落下去:“臣谨记。” 刘备扫了一眼棋盘:“我输了……”他向诸葛亮伸出手,诸葛亮靠了过去,皇帝冰冷干枯的手掐着他的掌心,仿佛把一生的遗恨、一生的痛惜都掐下去,诸葛亮没想到垂危的皇帝力气这么大,他竟一丝儿也挣不出。 “陛下放心。”诸葛亮俯下身体,贴着刘备的耳朵说。 皇帝黯黑的瞳孔渐渐扩散了,他张了张口,微弱的声音从堵塞的咽喉漏出来:“想回家了……”他最后笑了一下,笑容便凝固在他衰老的脸上,风掠过,也没有吹散。 皇帝掐着诸葛亮的手松开了,像一截干柴撞过他的臂膀,他竟觉得疼痛,像拉裂了伤口。 扶着刘备的赵直陡地一惊,他搭上刘备的手腕,浑身一个激灵,悚然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诸葛亮跪了下去,泪水奔涌的脸贴住了冰凉的地板,哭泣之声全沉了下去。 顷刻间,报丧的哭声传遍了永安宫,偌大的白帝城被泪水淹没了,山下的长江似也被悲痛感染了,咆哮着奔涌不休,那一朵朵翻卷的白浪仿佛谁过往的悲辛经历,忽而弹出喜悦的花儿,忽而灭为辛酸的沉默。 春天在死亡的丧音飞舞在白帝城上空时,彻彻底底地过去了,花开了,草绿了,却不再新鲜活泼,迎着注定的凋谢命运凄凄惨惨戚戚地迈出了一步。 死亡呵死亡,季节死去了,花草死去了,人死去了,那是任何力量也挽留不了的结束,是世间最绝望的苦难。 诸葛亮握住那份被泪水浸湿的遗诏,恍惚听见熟悉的呼唤在天空盘桓。他抬起头,天花板上有弯弯的白光翩跹如蝶,恍惚是皇帝留在死亡面孔上的微笑。那光亮缓缓地滑下来,淌过光影交错的墙壁,像碧波上蜿蜒的一缕浮萍,在窗台上依依不舍地徘徊了很久,而后飞了出去,被一片银霜吞没了,那是忽然来临的月光。 原来天黑了。 卷尾 蜀汉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汉昭烈帝崩于白帝城永安宫,三日后,皇帝梓宫载藏书网船返回成都。 好大的江风,吹得人似乎要飞了起来,那船上的招魂幡也.99lib.在风里瑟瑟发抖,像是一声声哀哀的哭泣。 “起锚!”嘹亮的号子飞入江风,两艘扎了白绫的龙船离开白帝城的码头,漆成白色的艗首压着浪花航行,船桨拍打着江水,哗啦啦的声音越传越远。 诸葛亮神情凄然地守着那巨大的棺椁,迷蒙的江雾笼罩着他,脸上粘了许多的水汽,冰冷的水光贴着皮肤闪烁。 他仰起了头,水光流到了眼睛里。他望着那苍茫无垠的天空,一行飞鸟振翅掠过,很快地消失长江荡起的湿气里,只留下浅得像泪水的痕迹,却也在短暂过后,消融得无影无踪。?99lib? 他在心里说:“陛下,我们回成都。”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棺椁上,眼泪静静地流淌下来,抿紧的唇角微漾起不为人察觉的微笑,仿佛和说了一句温暖的知心话。藏书网 江风起舞,船.99lib?舶借了风势,更快地向上游划去,船上高高飘扬的白幡迎着风呼啦啦翻飞,展开了一个硕大的“汉”字。 卷首 一阵粗重的脚步响,厚底的革靴在青石板地踏出了几行白晃晃的脚印,两个膀大腰圆的莽汉子吐了一口浓痰,把一个瘦小如干柴的男人拎起来,像夹一棵蔫菠菜似的,先荡了一荡不多的水分,再用力丢下去。 吃痛的喊声只扬起三寸,便尘埃落定。那男人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一股血从他的腋下流出来,像一条爬行的红色毛毛虫。 阳光正烧得旺盛,血被阳光添了色,特别刺眼。 那男人哼唧着:“常房,你、你敢杀我……” 一个影子慢慢靠近他,长着刚硬面孔的官吏蹲下身,冷酷地说:“尔助纣为虐,吾杀你也是秉承国法,”他用足尖触了触那99lib?人的手,“招不招?” “你、你大胆,我、我是牂牁太守的主簿,你不经太守允可99lib?,擅押僚属,擅动私刑,你这才是触犯国法!”男人的语气并不示弱。 常房不惧地笑起来:“休得抬出朱褒,他自身尚且难保,你还敢以他为屏障!尔等反叛朝廷,罔顾国恩,莫若速速认罪,还能求得妻孥保全!” 主簿没有动,他翻着眼皮,斜了目光打量常房。巡行郡县的益州从事管起了牂牁郡的内务,这让他不服,虽然风闻常房奉了庲降都督李恢的密令,是来牂牁郡查检太守朱褒反叛事由,可即便身负重要使命,也不合越权逮捕郡中官吏。《蜀科》有严格的权力等级规定,蜀汉官吏对严峻的蜀法心生畏惧,不敢轻易犯法。所以主簿不怕常房动私刑,何况有朱褒撑腰,难不成常房真的敢杀他么?他把脸偏去一边,索性不理常房。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常房厉声道:“动刑!” 有下属提醒道:“大人,这人毕竟是朱褒的手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不好交代。再者说,都督只让我们暗中查访,事情闹大了,于国于事皆不利。” 常房一瞪眼:“怕什么,我为国除奸,赤胆之心可昭日月,还怕他区区一个朱褒?” 下属不敢回嘴了,常房是出了名的不转弯,极有刚风,不徇私不舞弊,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却因太烈,在同僚中很不讨喜。可你也别和他理论,他是撞到南墙不回头的死硬倔强,你越是晓以利害,他越是强硬。 李恢派他来牂牁郡查访反叛,恰是看中他的风骨,前几位遣来案行的官吏都被朱褒收买,回去不是给朱褒说好话,便是一问三不知,迫不得已,李恢只好任命了硬骨头常房。常房虽然不会拐弯,却对财禄美色不动心,满心的忠君爱国。 常房下了命令,跟着他来牂牁郡的几个都督府的侍卫围上来,手里一抖,马鞭子呜呜地扫开一阵凌厉的风,抡胳膊便一顿狠抽。 那主簿嗷嗷惨叫,一面抱头躲闪,一面大骂着常房:“王八蛋,你敢打死我,你也不得好死!” 常房更怒了,涨红了脸急躁地喝令侍卫用力抽,恨不得挽袖子自己动手。 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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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呼啦啦地卷起白生生的阳光,劈柴似的抽下去。主簿惨号了一声,本昂起头颅高声咒骂,却忽然一头栽下,软绵成了一团,任凭鞭子如何抽打,也没有一点儿反应,死鱼似的吐出了白沫子。 动刑的侍卫们也觉得不对,不约而同收了手,却见那主簿的头上不知被谁抽了一鞭,砍出一道深深的缺口,血浆汩汩直冒,有人在主簿的鼻口试了一试,说道:“大人,他死了。” 常房愣住了,他没想到那主簿这么不经打,也不过就是抽了不到一百下么,怎么就死了呢?大牢里的重犯被日日拷掠,惨毒备至,也挨着撑过来了,偏这主簿太娇弱,嫩草似的,一折就断了。 “死了……”他沮丧地叹口气,他其实还没想好怎么收场,死人瞠大的黄浊眼睛让他心生厌烦,他挥挥手,“抬走吧。”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下属担忧地说。 常房默然一会儿,说道:“不怕。” 难道朱褒敢找他报复么?常房自信地以为朱褒没有这个胆99lib.量,这是他的逻辑,他可以越权逮捕下吏,别人却没有僭越的权力。 可惜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主簿的死很快传入了牂牁太守朱褒的耳中,半个时辰后,他率五百郡兵包围了常房所在的传舍,三下五除二把常房捆起来,先扇了十来个耳光,看得血丝浸出来,脸也肿了,再关进马房,嘴里塞了块湿抹布。 他并没有立刻杀死常房,而是规规矩矩地写了三封信,一封寄给庲降都督李恢,一封寄给丞相诸葛亮,一封寄给太子。满纸是冤屈的控诉,他还特意在竹简上洒了几点水,当作是泪水,以表示他的哀痛之心。 那时蜀汉章武皇帝已在白帝城驾崩,梓宫正在运往成都的途中,消息已抵达了牂牁郡。朱褒在写给太子的表章里,连称了十八次“先帝”,说先帝在时,如何恩泽群下,怀德来远,夷人心服。如今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竟有奸邪之徒罔顾先帝善待边民之心,欲加重罪于无辜之身,令忠臣齿冷,良民心伤,恳请殿下为臣下昭雪。 三封信同时寄出去,朱褒安稳地等着回复,他不怕朝廷追究,他甚至笃定地认为朝廷没本事追究,武皇帝在时,他尚存有几分忌惮,如今皇帝死了,谁还敢挑战他!他不杀常房,只是想借一下朝廷的屠刀,朝廷肯借,他心满意足,更能清楚地摸出朝廷的虚实,不肯借,口实便握住了,那时,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竖起反旗。 “让诸葛亮跪着来求我!”朱褒咬着牙说。 那是蜀汉章武三年的五月,章武皇帝刚刚去世,棺椁上的红漆没有干,年号还没有更改。群臣的哀思像岷江的水涨起潮头,成都城外的七星桥上刚刚竖起了招魂幡。在战争中元气大伤的国家被大丧拖垮了意志,民心浮动着,朝堂上的暗流涌动着,南中的反叛像野火一般,忽而生忽而灭,谁也不知哪个时刻会成爆发之势。 这个国家即将面临她最艰难的时期。 第一章 为稳政局,扶刘禅提前登基 蜀汉建兴元年(公元223年),成都。 湿润的夏风借了岷江的波涛,扑入了成都平原柔软的胸怀,朦胧的白汽蒸熨着成都城的高墙低垣,仿佛整座城池披上了丧服。 章武皇帝已驾崩了二十五天,梓宫两天前才运回成都,太子率百官迎哭于南门外,之后将梓宫迎进了蜀宫。恰在一个月前,蜀宫的最后一座宫殿竣工,漆味儿还没吹99lib?干,宫殿台基下尚散放着来不及收走的营造工具。可叹宫殿初建时,章武皇帝开拔东征,待得宫阁楼台建成,他却驾鹤西去,作为皇帝的威仪荣华竟一天也没享受到。行伍中草创江山,行伍中又撒手人世,臣僚百姓都说章武皇帝是真正的奠基君主,一生辛苦颠沛,只为后嗣开基业定社稷。 因章武皇帝崩于白帝城永安宫,当时只是匆匆小殓,礼制较薄,梓宫运回成都后,太子为表孝道,特令重新厚礼小殓,所谓饭含珠玉、金缕玉柙、槃冰重官,一样不能少。故而专管皇帝丧葬的东园一派繁忙,各样陪葬明器一抬抬送往停灵的章武宫,城南的惠陵也正在大兴土木,待得陵墓修建完毕,则迎接大行皇帝下葬。 整个蜀宫都忙碌在大丧的繁琐礼仪中,哀伤反而淡了,太子尚未登基,虽已具皇帝之实,却无皇帝之名,国家的年号仍叫章武,新年号已选定为“建兴”,公门印章也刻好了,只是没有发下去。各级官吏一面伏哭尽哀,一面等着新皇登基恩泽众方,该升官的升官,该封爵的封爵,连大牢里的死囚也在必死的绝望中窥探到一丝生的希望,盼望着新皇帝大赦天下。 新朝在哀伤的死亡废墟上摇摇晃晃地建立起来。 自章武皇帝的灵柩抬进蜀宫,廖立便忙得很,大概蜀汉上下除了诸葛亮,最忙的是他,倒不是他要统率国政,运筹帷幄,而是朝廷擢他负责皇帝大丧,正式的名目叫:胁大鸿胪典丧事。 一个“胁”字便显出他不是第一负责人,而是副手。他虽然觉得“胁”很别扭,好比纤尘不染的白纸上的一颗灰尘,但好在是重要的
差事,若不是值得信任的重臣,岂能料理皇帝丧礼,也不免得意。 他任长沙太守,长沙失陷敌寇,迁巴郡太守,巴郡民生不睦。在侍中任上,又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文治稀松,武功更见不得人。虽然自负才高,经国之用,窃以为自己有法正之智,却难得重用,三十岁不到已做到一方郡守,三十岁过了,还是不高不低的一个官身,挤不进九卿之列。听说新朝的九卿名单已拟好了,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新晋的一批列侯爵位更没有他的份。他觉得自己薄命,遭际多舛,找不到识己的伯乐。 人家封侯拜卿,他还要累死累活地把差事办好,真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好处一丁点儿捞不着,一想到这里,起初的得意劲又泄了气,不免生出几分沮丧来。 这一日,他领着几个东园武士抬着盛槃冰的青铜冰鉴,刚走到章武宫的丹墀前,便看见一群官吏围在一处叽叽喳喳,麻雀似的说东说西。也不知说了甚笑话儿,几个人撑不住,捂着嘴得儿得儿笑出了声。 真是不成体统!大行皇帝梓宫前竟敢嬉笑,太没规矩了! 他严肃地咳嗽了一声,那几个官吏听见声响儿,登时收住笑,埋着头往后退开,却翻起了眼皮。 “太子即刻前来临丧,诸君各归各位。”廖立拿出长官的威风来。 众官不以为意,都道廖立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他凭什么命令百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一时,有人果真依言归位,有人却站着不动。 廖立见众人都不听他指挥,恼气便横生出来,奈何发作不得,却见一个陌生面孔的官吏排在一众官吏前面,似乎刚才正是他聚着群吏闲扯说笑,因斥道:“你怎么排在这里?这不是你的位子!” 那官吏没见着惧意,也不退后,理直气壮地说:“回侍中的话,我是中都护的奉丧使臣,依朝廷大丧礼秩,该排在这里!” 原来是李严的使臣! 这话不说还好,廖立听见李严更来了气。一个月前章武皇帝病逝白帝城,临终前托孤给诸葛亮和李严,托孤给诸葛亮,廖立半句怨言没有,托孤给李严却令他怨恨重重。 论资格,论和章武皇帝的旧交情,李严差他廖立何止千里,章武皇帝却给予李严托孤之恩,顿时李严在朝廷的班位,仅仅亚于诸葛亮。怪不得刚刚一群人围着使臣吐舌头眨眼睛,原来都是上赶着去讨好求媚,马屁拍圆溜了,将来李严稍作帮衬,诸人指日高升。 廖立冷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中都护的奉丧使臣,不过中都护是中都护,你是你,朝廷几时说过为使可全权代替遣使官吏。再说了,便是中都护来了,也不合排在这里,你知道这是谁的位置,又知道该怎么排?朝廷大丧百官排位,首为诸侯王,次为宗室诸侯,次为三公九卿,次为二千石,次为列侯,次为六百石以下。你站的可是九卿之位,你是九卿么,中都护是九卿么!” 廖立确实富有才具,熟络礼仪典章,一番质疑考据有依,咄咄逼人的追问像连弩似的射向使臣,慑得使臣往后一退,他不服气地低声嘟囔道:“你也不是九卿,有什么资格管起中都护的排位!” 声音虽小,却扎入了廖立的耳中。这话恰恰掐住了他的死穴,周围的官吏见二人起争执,都听出使臣在讽刺廖立,又不合当面表现出来,一面装作没听见,一面憋着嗓门笑。 廖立不禁涨红了脸,火气再也摁不住,怒道:“说什么呢,是君子便坦然言之,不要做小人耳语!” 使臣平平静静地说:“不敢,下官怎敢效小人耳语,下官只是以为丧制有本,我既为中都护使者,官阶不及中都护,然有便宜相代之权。至于说排位,中都护为托孤重臣,不敢比拟三公,何以不能比拟九卿!”他显然是李严特意挑选的人精,油滑得像泥鳅。 托孤!又一击重拳砸中廖立的死穴,他几乎要气得晕厥过去,咬牙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让你依礼秩行事,你便和我无理取闹,仗着中都护的势为所欲为!” 使臣不慌不忙地说:“我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仗着谁的势,侍中言差也。擅谤大臣,可是大罪,请侍中三思!” 威风没逞着,反而被浇了一瓢冷水。廖立气得手足冰凉,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竟自一把推过去:“退下去!” 那使者没想到廖立动粗,因来不及躲闪,被推得身子一仰。他站立不稳,一跤跌在地上。 这一摔,偏把那撒泼劲头摔了出来,使臣滚了一头一脸的灰,大喊道:“哎呀呀,廖侍中打人了!” 真是惹着丧门星了,廖立抖着手,又后悔又气恨,瞧着那使臣无耻的泼皮劲头,风度仪态都不要了,啐了一口:“王八蛋,你讹谁呢?” 使臣还在打滚,周围的官吏们慌忙来劝和,好心想拉他起来,他偏犟着不起来,还往廖立脚边滚,便要把这擅殴臣僚的诬告坐实了。可惜这一滚准头不够,没撞着廖立,撞着了抬槃冰的东园武士。 只听“当啷”一声,巨大的青铜冰鉴直摔下章武宫的台阶。整块的寒冰飞了出来,滑出一路透亮湿润的水路,摔成无数块碎冰。那冰鉴打着滚轰隆隆翻下去,像是冰车碾过铁桥,压得刚砌的台阶从中腰处裂出了参差的缝隙。在滚至台阶下后,仍滚出去好长一截,“嗡嗡”的撞击声震疼了耳膜。 “你好大胆子!”廖立抓着把柄,如同打了翻身仗,兴奋地喊起来。 瞬间,章武宫外陷入了疯狂的混乱中。 遗诏慢慢地展开,黄帛像盛开的一朵金菊,还沾着清露似的泪痕。工整的八分书笔笔见着力度,想象不出这是一个垂危病人的手笔,似乎书写者仍充满了仗剑策马的勃勃英武,他不过是在戎马倥偬的空隙写了一封深情饱满的信。信寄出去的时候,他高擎宝剑,足跨烈马,冲向兵戈交错的战场。汹涌如海浪的大风扬起他火红的披风,天边那绚烂的晚照勾出他驰骋疆场的英姿,再怀着思念等上几日,他便会凯旋回师。 刘禅抚着遗诏,忽然就哭了。 父亲、父亲,你竟然回不来了,便是听你骂一声“没出息”,也不能了。彼此相聚的时间太少了,.99lib?这个时候才后悔,为什么当初不珍惜,偏要躲着藏着怕着惧着。值得怀念的温馨记忆少得可怜,数一数,竟装不满一颗心,空隙很大,流进了遗憾的泪。 自己终究是爱他的,彼此不能斩断的血缘是死亡也消融不了的思念,纵算你责怪我、怒斥我、轻鄙我,父子亲缘却不会减损,爱也不会减损,是那样古怪扭曲,怀着崇拜敬佩和畏惧害怕的爱。像面对一尊光芒四溢的神,不敢亵渎,不敢接近,只能远远地瞻仰,悄悄地崇敬。属于寻常父子的恩爱,亲昵的拥抱,温存的私语,柔软的深情,都像是陌生的一张面孔,隔着戳不破的轻雾。因为陌生,却有了强烈的渴望,总奢望着某一天能拥有那样寻常的感情安慰。 于是小心地盼着,胆怯地望着,那是藏在自己心里的小秘密,有着温暖的甜味儿和伤感的咸味儿。可便是这样微薄的愿望也得不到了,世间的遗憾总喜欢和愿望作对,它们是一对势不两立的冤家,很多时候,遗憾总是占据上风。 刘禅呜咽得说不出话来:“父亲,父亲……”他不断地念着这个称呼,不嫌烦赘,只觉得不够。 诸葛亮叹了口气,柔声道:“太子殿下节哀。” 刘禅抽泣道:“先生,父亲还说了什么话?” “先帝……”说起这个称呼,诸葛亮的心突然一阵难受,他努力让自己既平静又温情,“希望殿下承祚基业,克绍汉室,先帝也相信太子殿下能不负所望,成为一代明君。” 刘禅其实有点失望,到最后,他渴望得到的寻常亲热,父亲还是没有给他。遗诏里是对嗣君继承基业的殷殷期望,遗言里仍然是对汉家血食得以承祧的眺望,江山社稷的稳固对父亲而言胜过了人间亲情,自己在父亲心目中除了一个大位继承人,就不是一个值得他惦念的儿子么? “没有了么?”他巴巴地问。 孩子的目光很可怜,两行泪揉皱了清秀的脸,让这十七岁的少年显得稚嫩衰弱,像刚长出芽儿的一棵小树,经不得风狂雨暴。诸葛亮的心软了:“有……”他撒了一个谎,“先帝说,他身染重疾,不能与殿下父子相见,心里、心里很遗憾。” 刘禅咬着唇浅浅的一笑,眼泪飞快地丢出来,他相信了,父亲说了一百句遗言,只要有一句关涉父子恩情,他其实就满足了。 “殿下,”诸葛亮撒了谎,到底觉得不安,必须把这话题赶快撇过去,“先帝的尊谥拟好了,是昭烈,殿下以为如何?” 刘禅对谥法不太熟悉:“怎么说?” “圣闻周达为昭,有功安民为烈。” 刘禅默默念了一遍:“好,我很喜欢,配得上先帝的功业。” “再有,殿下即位当在大行皇帝柩前,臣与太常合议,便选在今日。” “今日?”刘禅像接了一个烫山芋。太快了,他还没有从丧父的悲痛中缓过劲来,便要接受另一桩大变故,他将从太子成皇帝。 做皇帝,居于九五之位,携乘鸾驾凤之威,持君临天下之尊。那像掉在房梁上的一枚诱人的宝石,他看了很久,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拥有,却没想到会在措手不及的时刻从天而降。 他还没做好准备呢,像是不足月的婴孩,还眷恋着母腹的温暖,便被催迫着呱呱坠地,适应不了人间的寒冷。 “太快了吧。”刘禅面露难色。 诸葛亮温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当先正天子之位,群臣皆翘首盼望新君主持国政。再说大行皇帝丧仪,也需要殿下坐镇主持。” 刘禅像被赶上火炉的鸭子,虽然火烧火燎却跑不出去:“哦,哦,那就、那就依从先生……”他忽然想起这个称呼该改口了,慌里慌张地捡起了新的称呼,“依从相父……” 诸葛亮柔和地一笑,春风拂阑似的笑容让刘禅心里的忐忑消去了大半。不管他是太子还是皇帝,他永远能在诸葛亮的笑容里看见明亮的阳光、和煦的春风,也永远渴慕着诸葛亮的保护,像慈爱的父亲一样,足以依靠,容纳他的胆怯懦弱,原谅他的错误任性。 刘禅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他掩饰地把目光虚掩在宫门外,一缕细细的光在门口晃悠,仿佛随同时间节奏的一呼一吸,那不断变换的影子便是光阴的足迹吧。 宫门却忽然开了,一个小黄门急慌慌地跑进来,像脸上烧着火,五官都在向外扭曲,抖着声音道:“殿下,不、不好了……” 不等刘禅发话,殿内一名中常侍斥道:“没规矩,还不退下!” 那小黄门缩了一下,却不敢真的离开,后足跟挨着门,气喘吁吁地说:“打、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刘禅莫名其妙。 “廖侍中和中都护的使者在梓宫前,打、打起来了……”小黄门怯怯地说。 等刘禅和诸葛亮赶到时,章武宫已闹成了一锅粥。近百名官员拥在宫门外的丹墀上,站不下的竟挤在台阶上,有的吵,有的喊,有的跑,也有部分人冷眼旁观。在台阶上摔成数片冰块.99lib.正在缓慢融化,几溜水吐着泡淌下天街,那具巨大的青铜冰鉴歪斜着,敞口跌损了,像上火烂了嘴,几个东园武士正满脸愁容地将冰鉴抬起来。 宫门外嘈杂如沸水,却能听见廖立歇斯底里的咆哮:“我宰了你!” 也不知他从哪里搜来一把剑,紧紧一拽,活似断人头颅的刽子手。那使者还滚在地上,像是折了骨,这半日也不起来。 “你别猖獗,损坏大行皇帝明器,你也有份。朝廷议罪,咱俩谁也逃不过!”使者当真是鸭子下卤缸,嘴太硬。 自个儿闯了祸,还要拉人垫背,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使,李严不是好东西,派出的奉丧使者更是可恶。廖立一发气得烈了,死掐着剑柄“咯咯”响,一股子狠辣劲蹿上脑门心,索性把这一身官服舍了,把这性命也舍了。今日若不杀了此人,洗刷这奇耻大辱,枉生人世。 廖立眼角一吊,咬着唇狠狠地一哼,提起剑便冲将过去。 周围的同僚眼见情形不好,慌得拉的拉拦的拦。使者其实也很害怕,一则仗着人多,一则怀着破罐子破摔的泼皮心理,一骨碌撕开了面子,示威地叫嚣道:“来啊,你来杀我啊,我倒要看看,堂堂侍中大人敢不敢在大行皇帝灵前动私刑!” 廖立哪儿受得住这激将法,挣脱拦住他的两个同僚,一脚就跨了过去:“你擅损大行皇帝明器,我杀你也是依律行权,为国除贼!” 剑光瞬间穿过一片惊骇的呼声,直向使者的咽喉刺去,却也在同时,剑的走势忽然戛然而止,却原来是有人死死地扼住了廖立的手腕。 “公渊!”阻拦的是个方脸官吏,却原来是尚书邓芝,“不能动私刑!” 廖立挣扎着,因气极了,唾沫星子全喷在邓芝脸上:“伯苗且让开,我今天是躬行天罚,非除了这败类不可!” 邓芝仍不肯放手:“不行,纵然是大辟之罪,也应交付有司议其罪行,公渊不知《蜀科》么?” 他不等廖立辩解,对围着看热闹的官吏们吼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拦住了!” 这一句提醒后,众官吏才想起要解开这死结,不由得分成两拨人,一拨人拦住廖立,一拨人挡住使者。 “殿下!”忽有眼尖的人发现了刘禅,瞬时,刺耳的吵闹像被沙罩住了,闷闷地落下去,只发出几声垂死的呻吟。诸人都慌忙行下礼去,一双双怯然的目光却都飘过刘禅,试探地落在诸葛亮身上,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又害怕地收回瞳仁。 仿佛有无形的威压渐渐逼近,官吏们顿觉得透不过气来,做错事的心虚让他们脊梁骨发凉,毕竟除了少部分人真心想解劝,大多数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这场祸事明面上是廖立和一个奉丧使者争持,其实是借着捶打使者来打压李严的气焰,对于他们来说,好比站在河岸看船翻,也如自己抽掉了沉船的木板一般。 毫无疑问,这帮人个个对李严怀有不可说的嫉妒,托孤大臣这一顶光灿灿的冠冕闪红了太多人的眼睛,朝堂上老资格的旧臣海了去,有很多人追随大行皇帝东征西讨、艰苦创业,他们捞不着托孤,偏李严捞了去,任谁心里都不服气。因此忽见着廖立收拾李严的使者,虽是打狗,其实是做给主人看,不免幸灾乐祸。 “这是怎么了?”刘禅皱眉道,眼见得满地狼藉,一众伸长脖子凑热闹的朝廷官吏,把个威严肃穆的朝堂折腾成喧腾放肆的市井,他不禁又是气又是无措,只好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会意,知道刘禅把处理权交给了他,他也不推让,面无表情地说:“是谁损坏大行皇帝明器?” 本以为诸葛亮要细追事情缘由,没想到头一句竟然是案究器物损坏,没头没脑的质问让众官如坠雾里,面面相觑时无从回答。诸葛亮也不急问,却转头对廖立和使者道:“你们二人,哪一个损坏了大行皇帝明器?” 两人都不吱声,廖立本举着剑,此刻也垂了下去。自从诸葛亮出现在章武宫,他那足可消灭千军万马的火气便蔫成了灰烬。 诸葛亮还是不追问,他背过了身,竟也不看那两人,径直对跟随而来的虎贲侍卫道:“都带走,待大行皇帝大殓后再行议罪!” 侍卫们齐整地答应了一声,管得你为什么吵架斗殴,把这两人拎起来。廖立的剑也被缴了,他一声儿的反抗也不敢有,那使者也破天荒地变成了哑巴,任由膀大腰圆的虎贲队侍卫把自己夹成馅饼,拖下了章武宫的台阶。 诸葛亮扫了一眼唯唯不敢抬头的众官,个个像是偷了白菜的小贼,便宜没摸着多少,却遭了主人家的追捕,惶恐得以为自己有性命之忧。 忽然的心痛让诸葛亮喘不过气来,章武皇帝刚刚去世一个月,尸骨未寒,殡殓未成,朝廷官吏竟然在先帝灵柩前闹事。诸吏不整顿纲常,维护礼秩,反而起哄看热闹挥暗拳,这帮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到底存了多少公心护卫国家?若多数官吏皆尸位素餐,怎能给风雨飘摇中的国家带来希望,怎能给彷徨无措的百姓带来福祉? 先帝啊先帝,你走得太急了,给这个刚刚建立的国家留下了危险的权力空隙。正是那缺少主心骨的无所适从,才致使守法的官吏们都似筛乱了般没了目标。诸葛亮深深地体会到了章武皇帝的巨大人格力量,当他在时,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的臣民都怀揣着融睦的温暖,因为天空总有一轮太阳照在他们身上,如今太阳落山了,冰寒的黑夜中,谁能为他们重新升起明灯? 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像是拿住了某个不可更改的信念,缓缓地转过身,忽然对刘禅郑重下拜:“请殿下即时于先帝灵前登基正位!” 刘禅怔忡,他还没从朝臣的争持中拔出来,又要面对马上做皇帝的沉重压力,他吞了一下:“我……” 诸葛亮琅琅道:“臣本已与太常商定,今日殿下于灵前即天子位。如今朝廷百废待兴,礼当从权,请殿下南面正位,以临国政。” 有伶俐的官吏听出来了,诸葛亮请刘禅于灵前登基,要为空缺了一个月的皇帝宝座扶上新人。是该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了,再这么混乱下去,天知道还会闹出什么荒唐事来。 “请殿下正位!”有人跟着跪拜下去。 更多的官吏跪倒,有的是领会了诸葛亮的苦心,有的是跟风,一颗颗脑袋摁下去,丹墀上和台阶上跪满了人,一片声的呼喊响彻天宇:“请殿下正位!” 刘禅的脸红着,嘹亮的呼唤催迫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他捏了捏手心,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紧张、害怕、还有被太多人瞩目的羞涩都让他难以平静。他张着嘴,穿堂风灌进了胸膈,燃起了亢奋,熄灭了胆怯。 “就依诸臣之请。”他用一个皇帝的语气说。 第二章 丞相府贤妻议纳妾,学士宅宰臣请大贤 夏天还没彻底过去,成都已有了秋的意味,风凉了,雨也缠绵了,往往一场雨后,盛在屋檐里的雨丝总也舍不得落下,荧荧地闪着寂寞的光。 蜀汉朝堂最近特别忙,忙着操持昭烈皇帝的大丧,也忙着给朝臣们加官晋爵。 先帝大行,新朝即位,一般来说都要恩典旧臣,大赦天下。除非叛逆,不会轻易动刑法,以显示新朝新气象,也为新99lib.皇帝收恩。所以皇帝在大行皇帝殡葬的第二天便大封臣僚,首先进封诸葛亮为武乡侯,领益州牧,开府治事,诸葛亮的头衔陡然多了起来,丞相、益州牧、司隶校尉、武乡侯,还有那没有名分却实际掌握的国家权力。而后便是其他臣僚,每个人都升了官,没升官的也增加了爵禄,或者给予特旨褒奖,尽管赏赐照顾到了方方面面,仍有人不满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刻度很精细的秤,把自己的官位爵禄和别人的做比较,他们不敢和诸葛亮争权,皇帝便是让诸葛亮做三公,他们也不能非议,可他们容不得他人擅自骑到自己头上,尤其是不如自己的人。 他明明才干不及自己,为什么官比自己大? 他资历比自己晚了两年,进阶却比自己快,凭什么? 他曾因渎职受过处罚,凭什么如今做了自己的上级? 相关的腹诽很多,私欲永远也填不满,那是世间最深的坑,一面用最多最大的欲望填进去,一面更迅速地坍塌下去。 “为官择人,不该为人择官,官做得越大,越要遏制私欲。”诸葛亮常常这样说。 这话他还在黄月英面前说过,那倒不是黄月英有私求,只是夫妻闲谈,随口就提了一句。 黄月英当时说:“我没有私求,果儿也没有,乔儿,”她叹了口气,“他哪儿敢有!” 去年冬天,诸葛乔被派往都江堰护堰,都江堰每年冬天都要清淤泥,工程量很大很辛苦。丞相府长公子和工匠们睡一块儿,一同吃一同做工,没人知道他是诸葛亮的儿子,都道他只是一员俸禄微薄的低级官吏。他也从不说自己的身份,有工匠曾问他为什么也姓“诸葛”,丞相诸葛亮和你是远房亲戚么,他只推说不是。 半年多过去,诸葛乔在都江堰风吹日晒,他从不曾对家里抱怨一声,寄回来的信里只说一切安好,自己长了不少见识。他能体会父亲的苦心。 “这孩子太懂事。”黄月英握着诸葛乔的信,每每都要叹息一番,到底是母亲的舐犊之情。想起儿子在都江堰受苦,她心疼得不成,很想把诸葛乔调回来,不求高官厚禄,凭着汉丞相的面子,在朝廷的清水衙门担任不关政务的闲职,其实并不是难事,甚至也不算以权谋私。可她不能说,更不能做,诸葛亮若知道她有这种想法,非得和她闹僵不可。 这是她唯一的私求。 唯一的,近乎卑微的,却是不能实现的私求。是埋在土里的种子,盼望着发芽,却被坚硬的土层压制住膨胀的生命欲望,只好永远做种子。 此时,黄月英正坐在丞相府的后堂内,一面心事重重地想着诸葛乔,一面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新换进来的女僮。一共六人,皆是一水儿的粉衣,像刚开的桃花,嫩嫩的能捏出水来,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三四,都是令人艳羡的大好年华。 出去十人,进来六人,差了四人,只能少,不能多,这是丞相府的规矩。 黄月英瞧着那一张张羞怯的脸,机械地问着同样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多大?” “哪里人?” 回答也一样的机械,虽然问答对应了,黄月英几乎记不住她们的声音相貌,长得都太像,一样儿的怯色,一样儿蚊蚋似的声音,一样儿想讨好又不敢贸然进谄的稚嫩复杂,像从同一个模子陶冶出的泥塑。本该无顾忌地盛开活泼的生气,却效法着可鄙的世故。 “南欸。”最后一个声音说。 黄月英没听明白:“南什么?” 那张脸抬起来,如画的眉目像泉水淌过,洗涤得特别干净,她清楚地重复了一遍:“南欸。” 黄月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是好看,眉毛是削过尖锋的柳叶,细长的眸子含着明澈的秋水,总像是蓄着饱满深情,薄唇习惯性地抿拢,带着不自主的紧张,亦显出她的沉默寡言,下巴微褶起一个美丽的勾,那是她内心不为人知的倔强。黄月英不禁多瞧了几眼,笑道:“恕我耳背,到底是个什么名?” 女孩子不得已,轻轻走到黄月前身前,微微躬身,在掌心写了一遍。 黄月英想着这个文雅的名字:“你读过书?” “读过一点,不多。” “那也是翰墨之家出身?” 南欸没说话,蒲苇似的睫毛慢慢地结出了泪花儿,她不知不觉哭了起来,忽地跪下来:“夫人,我求你了!” 黄月英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南欸哭道:“求夫人放我回家!” 黄月英更惊了,忽然抛来的问题若滚烫的铁钳,让她接不住,又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为什么要回家?” “我想回去看我父亲,他病重在床,可怜没有照料……求夫人成全,我就去看看他,若是他不成了……也好有个人送终……夫人放心,我一准儿回来……”南欸重重地磕下头去。 黄月英盯着那张流满了泪的美丽脸蛋,满心的狐疑掩盖住对她美丽的喜爱。刚选进丞相府来,主人的面还没认熟络,便要出府回家,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官宦人家的奴仆,不是家里犯了事,被朝廷籍没入官家做奴婢,便是因寻不得活路,不得已卖入奴籍。南欸既做了丞相府女僮,也不出那两种情况。黄月英因不知道她过去是什么出身,为何会沦为官奴,摸不准南欸的意图,轻易不能松口。 “你父亲是什么人?” 南欸悲悲戚戚地说:“我父亲原是牂牁郡的小吏,皆因去年父亲上书朝廷,称朱太守有反心,不料太守反打一耙,栽污我父亲贪墨公门财货,为洗刷自家罪名,故而先告刁状。朝廷拟旨,反说是我父亲是诬赖良臣,定了罪名,举家籍没……我被没为官奴,父亲除名为民……母亲亡故得早,可怜他孑然一身,又气又冤,病重不起,我如今又不在他身边……求夫人成全我这一腔不得已的苦情,让我送父亲最后一程!” 这一席话如诉如泣,亦真亦假,黄月英不知该不该相信,越看那张哭花了妆容的脸,越觉得有诈。如果南欸是真情告白,她便是令人唏嘘钦佩的孝女,如果是撒谎,那这女子的心机太可怕,不仅不能纵容她,日后还得多加提防。 “哦,这事,你也不要急,”黄月英不咸不淡地说,“凭你三两句倾诉,我便信以为真,放你归家,也不符常情。这样吧,容我去问个究竟,若是属实,也不是不能商量。” 南欸听出了黄月英的不信任,她急忙道:“夫人,我以性命担保,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欺瞒,敢叫我死无葬身之所!” 若是南欸继续凄语求告,说不定黄月英心软就答应了,偏这血淋淋的毒誓激起了黄月英的反感,南欸美丽的脸像长了毒刺的玫瑰,起初的好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行了,何必发重誓,”黄月英冷淡地说,“我说了我会探明究竟,你记住你是官奴,没有主家许可,不能随意出入。” 她站起来,因对侍立的婢女道:“带她们散了吧。” 她干脆走了出去,行到门边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头,南欸还跪在地上,透亮的泪漫过她浮雕似的面孔,仿佛一尊流泪的汉白玉神女。 相府的花都开到了极致,红白黄紫荡漾出此起彼伏的七彩花海,迎着满目暖融夏风。马谡走进了丞相府议事厅,屋里诸葛亮正在和蒋琬叙话,他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行了一礼。 诸葛亮对马谡微微点头,仍对蒋琬道:“公琰就不要推辞了,此次朝廷举茂才,你为不二人选!” 蒋琬摆着手:“不成不成,我忝列丞相府东曹掾已是尸位素餐,刘邕、阴化、庞延、廖淳诸人,无论机变抑或守正都强过我,丞相该举荐他们,”他因看见马谡,又补充道,“还有幼常,才干强我数倍,也可为丞相斟酌。” 诸葛亮笑了一声:“公琰真是循循君子,公而忘私,不徇私情,不过,亮恰恰看中你的公义。朝廷举才,原是为甄拔良人,为国增辅,若背亲舍德,外间定会纷议喧嚣,质疑朝廷选举,假借公心以谋私利。举公琰为茂才,正为以明此举之清重,令远近不得非议,辄为朝廷选举立下表则。再说,公琰严整威正,容让有度,符合选茂才的条件,何以一再辞让呢?” “公琰此次举为茂才,丞相昨日便和我议过,我很赞同,公琰不要推辞了。”马谡真诚地说。 骄傲清高的马谡也叹服蒋琬的忠毅,蒋琬当真推脱不了:“丞相期望过重,琬惭愧。” 诸葛亮笑着伸出手,羽扇轻轻地搭在蒋琬的肩头:“唯才是举,公琰当得起!”他这才转向马谡:“幼常,说说你的事。” 马谡道:“头一件是廖立的事,有司的合议送来了。”他把一卷文书递给去。 合议的结果是李严的使者原拟为大辟,但因朝廷大赦,免去死罪,处以戍边之刑。而廖立本无大罪,还有维护朝廷礼制之功,但不该在大行皇帝灵前擅起争端,考其行轨,良有可谅,故而罚其城旦两月。 惊扰先帝梓宫,毁伤大行皇帝明器,这样的惩罚可算很轻。诸葛亮捧着文书,没有言声,目光仿佛停在某个字上,深深地抠住了。 “丞相,是不是轻了?”马谡问道。 诸葛亮摇摇头:“合律,但不合情。” 马谡愕然,依法决事,本就不该以情理为准,诸葛亮一向遵法守礼,是出了名不容私情的铁面宰相,今日怎么说上情理了。他迷惑地看了诸葛亮一眼,忽然想到,这哪里断的是寻常案子,后边还牵着李严的颜面。屯兵白帝城的李严若是知道自己的使者奉丧不成,反遭刑惩,也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波来。倘若李严是具公心的忠臣,他当会力避嫌疑,陈请朝廷依法处置,若他揣着争持心和功利心,谢罪的姿态会做,但芥蒂也会生。 诸葛亮却把这事儿撇过去了:“下一件。” 沉思中的马谡醒过来:“刚收到的北边信札,点名道信写给您。”他把第二份文书呈递过去。 这下轮到诸葛亮错愕了,文书还没启封,粘着武都紫泥。他取来小刀,轻轻刮掉了,里边竟还卷着数封书信,他随意选了一封信,展开来读了一遍,忽然就笑了,竟不顾虑地拿给马谡和蒋琬看:“看看,奇文当共赏之。” 这原来是曹魏诸大臣写给诸葛亮的劝降书,联名的有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令许芝、谒者仆射诸葛璋,这帮佩紫怀黄的魏国高官窥见刘备新亡,蜀国元气损伤,国小民弱,疆域瘠薄,兵伍孱弱,不惜耗费翰墨,力劝诸葛亮举国称藩。言道天命在魏,徒作抵抗只取其辱,岂不是与天为敌,不如顺应时事,面缚投降。 马谡读的是王朗的书信,满纸引经据典,犹如妇人的唠叨,没完没了地重复。他又捡起其他人的书信,都是一个调调,生怕文辞不华美,他不禁也笑了:“这帮人真闲呢,有这工夫写信劝降,不如率军来一决高下!” 蒋琬却不细看,只扫了一眼:“丞相要不要回复他们?” 诸葛亮挥了挥羽扇:“幼常说得很好,他们闲,诸葛亮不闲,哪有这工夫一一回复?诸人不过说的是一件事,回一封信则可。” 马谡把那几封书信稀里哗啦合起来:“丞相若是忙,我替丞相回信,骂死他们!” 诸葛亮莞尔:“不必了。” 这当口,修远推门而入,才进得屋,一脸的汗也不曾揩掉,便说道:“先生,太学闹事了。” “闹事?”诸葛亮吃惊。 “可别提了,博士们打起来了,”说起博士打架,修远实在忍不住,竟笑出了声,“先生,你可没看见,饱读诗书的大学者们斯文扫地。听说只是为《春秋》里的一个释义有争持,几下里都不肯相让,学子们又在底下起哄,可是没讲究了。”他越说越开心,双手起劲地比划着,余光却看见诸葛亮阴得像笼了乌云的脸。 诸葛亮目光严峻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动手的都有谁?” 修远顿时成了蹲在炕头等着挨打的老实孩子:“许慈、胡潜、秦宓……” 又是熟悉的刺头儿名字!自刘备经略益州,因战乱学业废弛,为了重振蜀地文风,选拔益州饱学之士典掌学问,校勘坟典,奈何文人相轻。尽管学者们才高八斗,却少有君子和气,动辄忿争谤讪,为一句释义一字考据不惜毁伤名节,妄生私隙。 “得寻个人来主持太学。”诸葛亮低声道,羽扇搭上去,在颚下轻轻停住。 阳光像一片轻羽,摇摇晃晃落在脸上,秦宓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自己是在丞相府。丞相诸葛亮正坐在自己的对面,不该有此不雅观的举动,便匆匆把剩下的半个哈欠掐在舌头上,呼噜咽下一口唾沫。 诸葛亮却似不在意,柔和地微笑着,笑容像一钩干净的月亮,不炫目,却令人沉醉,秦宓忽然想起《诗·月出》的名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被这笑容照耀,便是千年玄冰也会融化。 “子敕,”诸葛亮的声音清亮,“这一篇文章,烦你看看。” 秦宓前倾身体,却扯疼了扭伤的手,咧了一下嘴。他在太学打了一大架,一人对阵五六人,虽然扭伤了手,撞破了额头,却很是得意。文质彬彬的太学学生们现在都拿他当英雄,学问好不说,还敢抡胳膊揍人,就冲这血性,比咬文嚼字的老学究强多了。 那文书是诸葛亮回复曹魏诸臣的书信,秦宓不敢怠慢,一字字读得很认真。 “如何?”诸葛亮问。 “刻薄。”秦宓半晌才想起一个形容词,他似乎嫌只说一次不足够,又重复道,“真刻薄。” 诸葛亮一笑:“是么,需要修改么?” 秦宓拨浪鼓似的摇晃脑袋:“别,千万别改,我觉得这样很好!”他把书信盖在脸上,竟然大笑起来,“丞相好一篇不容情不宽纵不敦厚的佳文,足可流传千古!” 这个男子有月亮般的微笑,还有刀剑般毒辣的言辞,真是非常奇怪的组合,长了刺的玫瑰很美丽,那是畏而爱之的美。 “不容情不宽纵不敦厚,”诸葛亮笑吟吟地说,“多谢子敕评语,对敌人不得不如此,只是,”他话锋一转,“对自己人,还是需要容情宽纵敦厚。” 秦宓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当然明白诸葛亮在讽喻,他不是肯伪装的脾气,坦率道:“丞相,宓也不是故意寻衅挑事,谁乐意生闲气。只是看不惯诸人以学问作兵盾,强压他人,听不得质疑反对,稍有不同见解,便气恨填胸,以非议者为仇。” “亮没有怪你,”诸葛亮温和地说,“只是既为太学师长,事事该为表率,莫为小气动起大干戈。惹了笑话不说,若是因小衅而罹大罪,岂不后悔?” 秦宓叹了口气:“丞相,你该知道,自许太傅殁后,益州学士群龙无首。而今这官学中,诸学者都拿自己当99lib?魁首,谁也不服谁,即便宓不起争持,难免不有他人挑起事端。” 诸葛亮平静地说:“亮岂能不知,故而今日请子敕入府,除了研读文章,还请子敕随亮去见一个人,为益州官学请得主事,望子敕不辞。” 秦宓惘然:“丞相欲去见谁?” “杜微。”诸葛亮悠悠然地说出这个名字。 杜府的司阍没想到丞相会亲临府门,当他看见丞相的皂盖轓车辚辚地在门口停住,白衣羽扇的诸葛亮款款地走上台阶,一度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杜先生在么?”诸葛亮礼貌地问。 司阍不假思索地说:“在,”忽然想起杜微的吩咐,改口道,“不在。” 诸葛亮微笑:“相烦通报一声,诸葛亮求见。” 司阍很想拒绝,像打发其他人一样,用三两句把来人撵走,可一则诸葛亮是丞相,并非寻常访客,二则他没有抗拒的力量,诸葛亮一句温和的请求,天下的坚壁都会纷纷粉碎。 秦宓从诸葛亮身后跳出来,他熟络地拍了拍司阍的肩膀:“老黄,别磨蹭了,快引丞相去见杜先生!” 汉丞相亲自登门,再故作骄矜地拒人于千里,不仅失礼,还太拿大。司阍虽然知道自家主人不肯入仕,朝廷每有辟举,都推以耳聋,但面对丞相诸葛亮的造访,司阍
99lib?
却不敢怠慢,答应着就跑去报信。 杜微是被家人用肩舆抬出来,有气无力地躺着,稍动一动便唔唔地哼一声,以显示自己病弱不胜力。 “杜先生可好?”诸葛亮和气地问候道。 杜微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表示听不见。 诸葛亮暗自打量杜微,灰白发梳理得很平整,衣服少有皱褶,显见是极修边幅。他是与许靖齐名的益州名士,数年来闭门不出,名气大得盖过一座山,却把自己深藏起来,不肯露出峥嵘。 “杜先生,亮想请你入仕公门,授业太学。”诸葛亮开门见山。 杜微又指指耳朵:“听不见。”他哑哑地说。 见杜微一味装聋作哑,秦宓很想笑,他也装作不知情,贴着杜微的耳朵,用很大的声音说:“杜先生,丞相想请你授业太学,好不好?” 杜微被秦宓的声音震得向后一偏,气得丢过一个恼恨的目光,又不好当面揉耳朵,只得忍住耳朵里搅浆似的混沌。 “听不见!”他没好气地重复着。 诸葛亮并不懊丧,他笑了笑:“无妨,杜先生不便听,亮以纸笔代言则可。” 秦宓领会,便去寻来笔墨,诸葛亮和杜微相对而坐,依着一面小案,款款地写了几张竹简,一一递了过去。第一张竹简上是:“服闻德行,饥渴历时,清浊异流,无缘咨觏。” 杜微的目光滑过“清浊异流”,心里跳了跳。他本想说他并不想与诸葛亮有清浊冰炭之分,可软话不能说得这么快,他硬把话吞了下去。 第二片竹简又递来,这一次要长一点:“王元泰、李伯仁、王文仪、杨季休、丁君幹、李永南兄弟、文仲宝等,每叹高志,未见如旧。猥以空虚,统领贵州。德薄任重,惨惨忧虑。” 言辞很谦光逊让,杜微心里的好感陡生了几分,加上又罗列了一干有名人士对自己的赞美,也不免得意。 第三片竹简接过来:“朝廷今年始十七,天姿仁敏,爱德下士。天下之人思慕汉室,欲与君因天顺民,辅此明主,以隆季兴之功,著勋于竹帛也。以谓贤愚不相为谋,故自割绝,守劳而已,不图自屈也。” 杜微握着三片竹简久久沉吟,诸葛亮也不催迫,像个求道的学生似的,安静地等着先生解惑。 杜微幽幽地叹息:“我老了,承蒙丞相厚望,奈何力不能任事,求乞归家养病。” 被拒绝了,诸葛亮还是不急不躁,沉定得像平静的潭水,倒让杜微迷惑了,看见诸葛亮又写了几片竹简递过去。 “曹丕篡逆,自立为帝,是犹土龙刍狗之有名也。欲与群贤因其邪伪,以正道灭之。” 兴复汉室是那么沉痛的一句口号,由诸葛亮优雅的字体写出来,在字里行间焕发出特别的光辉。杜微心中一震,他默然地凝看着这个四十三岁的丞相,论岁数是自己的子侄辈,可那份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沉稳执着却远远超过自己。他仿佛一出生就长大了,以后每长一岁都在为那成熟添砖加瓦,日复一日垒起高不可攀的伟岸。 “怪君未有相诲,便欲求还于山野。丕又大兴劳役,以向吴楚。今因丕多务,且以闭境勤农,育养民物,并治甲兵,以待其挫,然后伐之,可使兵不战民不劳而天下定。” “君但当以德辅时耳,不责君军事,何为汲汲欲求去乎!” 又是三片竹简,松墨在青竹上泛着光,杜微抚了一下,没干的墨染上指头。他用另一指头一拈,两根指头都污染了,他瞧着浸了墨的两根指头,哑然失笑。 他有点喜欢诸葛亮了,如果诸葛亮不是丞相,他一定会收诸葛亮做学生,和这种勤勉专心又不死板沉闷、聪颖明达而不轻狡儇薄的学生共治经典,一定是快乐的。 “丞相的字很有功力,不知师从何人?”杜微的问话牛头不对马嘴。 诸葛亮笑道:“写多了教令,熟能生巧而已。” 杜微把六片竹简合拢,漠然地感叹道:“真是好字,比起我教过的学生强过数倍。可惜丞相不治经典,不然以此字书经释义,也能为后世做表率。” “术业有专攻,亮治政,杜先生治学,不敢僭越。”诸葛亮谦和地说。 杜微自失一笑:“丞相若治经典,吾辈只怕皆要拜于丞相门下求索真意。” 秦宓忽然憋着笑道:“杜先生,你的耳聋好了?” 杜微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和诸葛亮没拘束地对话,早把装聋忘了一干二净。他这时想要补救,却已是来不及,笑也不是,解释也不是,脸上的表情很尴尬。 诸葛亮却不追究,只当杜微的装聋从没有发生,诚挚地说:“杜先生为当世大儒,名冠巴蜀,有其才不能用,乃亮之罪。请杜先生不辞朝命,进身公门,为国家育养淳德之士。” 杜微沉默着,突兀地问道:“听说丞相重修石室?” “是,文翁风范不可废。” 杜微仰头思想着,老到的笑闪动在唇角:“我想在石室讲学授徒,不知丞相可否应允?” 诸葛亮惊喜,他知道杜微其实已答应了入仕,只不过顾着颜面,到底长久做出和公门不合作的冷漠态度,一朝应命,要给自己一个合适的台阶下。他爽快地说:“杜先生有授徒之美业,亮岂可不成全,这事就交由子敕全权协助,以赞此文明盛事。” 秦宓这下也回过神来,诸葛亮拖了他来见杜微,原来是让自己和杜微同事。太学的众博士文人相轻的味儿太重,私欲强过了公心,他虽然素性不羁,却到底是个不记小恶的君子,他笑嘻嘻地说:“丞相叮咛,岂敢不遵,却不知杜先生意下如何?” 杜微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甚好。” 清脆的木柝在静夜中悠长地飘荡着,像是时光缓慢而笃定的催促,院中的花悄无声息地落下枝头,像一场场不为人察觉的死亡。 推开门,黄月英还没有睡,守着摇曳的灯光想着心事,竟没觉察到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果儿呢?”诸葛亮到处看了看,没看见女儿的身影,冰凉的失落压住他疲惫的心。 黄月英嗔道:“这么晚了,她能在这里么?早回屋睡了。” 诸葛亮走过去和妻子挨坐在一处:“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黄月英慢慢地停顿着,撬井盖似的费了一些力气,“乔儿。” 诸葛亮沉默了,灯光像流淌的蛋黄,腻腻的甩不走,他叹了口气:“想吧,我也很想他。” 黄月英小心地说:“果儿也很想他……她怪你把乔儿遣太远,早上还在那埋怨呢。” 诸葛果的怨言,诸葛亮怎能不知,他轻轻一笑:“小丫头懂什么,热乎劲一上来,便没顾忌了,不用理会她。” “十六了,不小了。”黄月英低低道,“寻常人家的女儿都该议亲了。” 诸葛亮又失了言辞,幽幽的光刺着他的眼睛,便觉得酸胀,却没有泪,只是消不了的疼。 “我还想……”黄月英的声音更低了,“给你纳妾。” 诸葛亮盯了她一眼,竟闪出一丝笑:“你想的事比我还多。” “你现在是丞相,又封了侯,按照朝廷礼秩,该有妻妾服舆。” 再娶一个女人,诸葛亮一点儿心思都没有,搁在他心上的是成山的文书、朝廷官吏的升迁,是农田水利、甲兵军功,是年轻皇帝的成长学业,乃至婚姻子嗣。女人,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于他像气泡般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他淡漠地说:“没空想这些。” 黄月英赶着说道:“那我为你做主了,就在一二年,择得良家女子,你别又推托我。” 诸葛亮其实不想答应,他满脑子都是江山社稷。深夜梦醒,回想起的是白帝城苍然的泪,那泪凝在他心上,成了斩不断的千年玄铁石,沉下他每一次的懈怠,逼着他不懈向前。一切温柔的照拂都不敢拥有,一丁点儿放纵的迷情都是对亡者的辜负。 他实在不想争执,索性敷衍道:“唉,随你吧。” “可是你说的,到时……”黄月英还想说,却见诸葛亮竟起身往外走,“你又去哪里?” 诸葛亮苦笑道:“事情没做完呢,”他抚抚妻子的肩,柔声道,“早点睡。” 他才出得院门,便见修远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先生,先生,南中,南中急信!” 朱褒的信在诸葛亮的手中展开,缀满了泪痕的字扭曲着比划,透出不可一世的张扬,像跳起了庆祝胜利的巴渝舞,手足没有阻拦地向四周猖狂地探出去。 他忽然怒了,信简重重地拍在羽扇上,竟折断了一片羽毛。 第三章 为谋大局牺牲忠良,不拘小节甄拔人才 柴房的门“吱嘎”开了,秋凉的风忽地窜进来,噤得蜷在角落里的南欸浑身一个哆嗦,抱着双臂把自己夹得更紧,却似刺猬似的竖起防备,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一个影子缓缓地走进来,软鞋底踩着草甸,“嚓嚓”的很是刺耳。 “你……”南欸认出了来人,她有些难以置信,对于一个官家逃奴,等待她的命运只有监禁和杀戮。主人根本不用出面,只需远远地点个头,自有人处理得妥妥帖帖,更不用屈尊面见。何况在这种肮脏、杂乱的场所,南欸以为自己在做梦,眨了眨眼睛,那人影没有消失,反而离她更近了。 黄月英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活似个遭了饥荒的难民,很难和几日前那个容颜绝伦的美人儿联系起来。她缓缓地蹲下身,拈走了贴在南欸脸上的一叶草。 “你为什么要逃走?” 南欸咬着唇,把脸偏去一边,她不领这种杀人前抚慰的伪情。 黄月英不疾不徐地说:“你不说实话,便依逃奴之律处置,轻则戍边,重则杀头。若是拟了罪,你便是天大的不得已,也无处说去。” 南欸显然是被惊慑住了,她缓缓地回过脸,干白的唇翕动了一下:“我,我……我想回去看我父亲……他没几天日子了……” 泪像她悲痛的情绪,冲出她不甚坚固的阀门,在抹了黑灰的脸上洗出两行清晰的水路。 “那何必逃走?” “夫人不信我,我没法子……” 黄月英叹了口气,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手绢,递给南欸,温言道:“以后要出府,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便宜,再不要擅自逃离。这次幸而是本府寻到,若被有司擒获,我也救不了你。” 南欸惊得忘记擦泪,婆娑的泪眼望着黄月英朦胧的脸,磕磕巴巴地说:“夫人,你、你信我了?” 黄月英温柔地一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她轻轻搀起南欸,掸了掸她肩上灰尘,“为赴孝义,连死都不惧,我不能不信。我向你道歉,上次是我太固执。” 这亲切的丞相夫人让南欸措手不及,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言辞,世上有这样的官家夫人么,会向一个奴婢道歉,不惜纡尊降贵与奴婢交心,没有一点儿传说中高官夫人该有的骄矜架子。 她怎么会这样呢?南欸迷惑了,她偷偷盯了一眼黄月英,却不敢注视,怕自己失礼。黄月英和蔼的微笑如那一夜忽然的春风,目光里含着让人想要拥抱的温柔,像姐姐,亦像母亲,她心里的忐忑瓦解了。 “谢谢夫人。”她像刚学会说话的婴儿,每个字都咬得很生疏,说完这话,她哭了。 从敞开的窗望出去,萧条秋色在院落里随风荡漾,墙垣上青幽幽的藤蔓转了微黄,像渐入枯槁的容颜,泪涔涔地看着自己韶华飘落,化作满地残红枯黄。 几片落叶飘起来,与那满园凋敝相比,骄傲地招摇99lib?着最后的绿色,那星点的绿意绕着盘根错节的树干久久不落,似乎想寻找根结的起头和结束,却永远徒劳地在复杂如盘丝似的虬枝间迷了方向。 诸葛亮盯着那棵大榕树看了很久,失了神的躯壳竟不知身处何地,凉风调皮地拂着他,也不觉得冷,很久才回过身来,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目光恰好落在对面兰锜扣着的剑上。 是章武剑。 他仿佛被无形的召唤牵引,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一抚,冰冷的剑身像尘封多年的一句叮咛,勾起记忆深处脉脉涌动的伤情,他将章武剑取了下来。 他紧紧地扣住了剑柄,一种拔剑的冲动冲上了被风吹凉了的胸臆,手腕颤抖起来。 拔剑,并不太难,握住剑柄,抵住剑镡,让手臂酝定的力量传入手腕,而后用一个适当的力量抽拔。封在剑鞘.99lib?里多年的章武剑会龙吟啸天,冰寒的剑光将刺破阴翳,运用武力的残忍去塑造不可抗拒的国家尊严。 拔剑吧! 章武剑在诸葛亮的手中微震,他几乎能听见藏在剑鞘里的金声玉振,那是一个英雄的呐喊,他在风烟叠嶂的烈火战场扬起骄傲的面孔,出鞘的长剑挥舞出他可擎苍天的雄心壮志。 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忍耐! 属于白帝城的声音随着长江渐涨的潮头飞上云天,把世间的一切都盖过了,焦虑、忧烦、愁苦,统统消弭了。那是专属于他的声音,只在他心底响起,催醒他的疲沓,振奋他的颓唐,缓和他的焦躁,沉定他的浮乱。 拔剑很容易,忍耐却很难,人总是趋易避难,可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难的抉择如同一根铁钉子敲在骨骸里,夯结实了,哪怕血流如注、痛苦不堪。 他把章武剑重新放了回去。 “丞相不拔剑么?”背后一个声音说。 诸葛亮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元公以为如何?” 赵直很有力度地说:“非常人能为。” 诸葛亮笑了一声,他于是转过身:“只是不得不为。”他轻轻抚住书案上铺开的几册文书,一册压着一册,像摩肩接踵的数副残躯,他幽幽地说,“牂牁郡,益州郡、越嶲郡、永昌郡……四郡叛乱迭生,国家新遭大丧,国事蜩螗,民生衰力,不忍何为。” 赵直想着诸葛亮的话,辗转出一个疑问:“听说丞相把常房交给了朱褒处置?” “是。” “丞相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送!”赵直不忍地说。 诸葛亮从案上拿起白羽扇,语调平稳地说:“亮知道,可常房干涉地方政务,擅动私刑,逼死地方官吏,论律,本也该处刑。” “太残忍,”赵直瞧着那张镇定的脸,一颗人头落地,竟还能自若地谈论,仿佛说的不是人命,而是一只鸡一条鱼,他有些不寒而栗,“恕我直言,丞相不是依法处置犯官,而是纵容朱褒,用常房的命去堵住朱褒的嘴。” 诸葛亮没有被激怒,他竟笑了:“谢谢你的直言,就算是这样吧。可常房的死能让朱褒对朝廷暂时卸下戒心,不致牂牁郡叛乱即生,为国家赢得时间。若是元公能想到更好的法子,既保住常房的命,又不让朱褒造反,亮愿意采纳!” 赵直哑然了,他磕巴了一下:“可丞相牺牲了常房,能让朱褒不叛乱么?” “不能,”诸葛亮冷静地说,“但是足以将朱褒反叛的时间往后拖。” “可惜常房了。”赵直惋惜地叹道。 “若是舍一命能保住国家稳固、社稷安泰,亮也愿意。”诸葛亮说起慷慨的话用的却是平静的语气,可是没人会怀疑他的诚心。 赵直沉默着,他在想诸葛亮的话,以残忍的手段牺牲个人利益,从而保住国家的稳固,于个人不公平,于国家,甚或于更?99lib.多的人,也许是最大的好处。 没有人能阻挡诸葛亮的残忍,蜀汉是他的全部信仰。为了这个国家,这个由他亲手建立的国家,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他愿意把自己放在国家的祭台上当作歆享,只要能让蜀汉薪火相传,让那社稷坛上的神圣火光持续燃烧。 “丞相之心,是为国也。”赵直最后总结了一句。 夸赞的话却透着股批判意味,诸葛亮听出来却不在意,他将案上的文书一册册拿起来又放下去:“越巂郡的高定元杀了太守,益州郡的雍闿杀了太守正昂,又挟持了新太守张裔送往东吴,牂牁郡则有太守朱褒早具反意,永昌郡也蠢蠢欲动,南中叛乱一触即发。本应遣兵略.99lib.定,奈何如今国家百废待兴,不能率军平叛,不得已暂忍一时癣疥之痛。” 四个郡的叛乱像连串的蚂蚱,跳起来便没完没了,赵直也觉得头痛:“克定南中叛乱,丞相需要什么?” “时间。”诸葛亮紧紧地盯住赵直。 赵直恍惚猜出了诸葛亮的意思:“丞相,要我做什么?” “为国家赢得时间。”诸葛亮目光清亮。 赵直为难地皱起了脸:“不是吧,你不会是让我去朱褒那里吧?” 诸葛亮仰面一笑:“元公是聪明人,不错,亮希望你去牂牁郡,凭着你昔日与朱褒的几面之缘,为国家拖住朱褒叛乱之足。”羽扇搭住赵直的肩,“朱褒素信巫术神谶,凡举一事行一策皆要问神请占,唯有元公能劝阻他,他人没有这个能耐,望元公不辞!” 赵直觉得自己收到一桶炸药,引子已点燃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一轰而爆,他试探道:“我若是不去,丞相会怎么处置我?” 诸葛亮眯着眼睛:“以乱言谤讪罪弃市,族妻孥。” “真狠,”赵直无可奈何,“罢了,罢了,我去,不过,我不想落得如常房一般的下场。” 诸葛亮微笑:“亮向你保证不会。再者说,元公聪颖过人,怎样的结果都在尔之掌握。” 说到聪颖,自负的赵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遇着了对手。诸葛亮这种人,不一定要去仰观天象,俯察谶纬,他的心已包容了整个世界,细微和广大都纳入他的法眼,他不必效法占梦者追问既往,他总是看向未来,不一定会胜利,也不一定会实现理想,可他不会停止前进。 赵直今早给自己占了一梦,算出自己会出远门,没想到竟走得这样远,一路往南,去往山林茂密的牂牁郡。那里云深雾罩,山石冷峭,民风蛮野,每一条溪流每一块石头上都烙印着恐怖的传说。 “丞相要我拖住朱褒多久?” 诸葛亮反问道:“你能拖多久?” “最多两年。” 诸葛亮沉思:“两年够了。”他把散开的文书一一摞起来,低声道,“两年,务农殖谷,闭关息民,国家缓过气来,再南抚夷越。” 他抬起身,却见修远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邓芝。 “邓伯苗。”诸葛亮笑呵呵地称呼道。 这样的称呼一下子拉近了彼此因官阶高低形成的隔阂,笑容可掬的丞相让人可以放下负担,邓芝本来忐忑的心一下子松了扣子。 诸葛亮请了他就座:“请伯苗来,是有事想问你。” “丞相请讲。”邓芝礼貌地说。 诸葛亮郑重语气道:“先帝新丧,主上新登大宝,国家有失主之痛,社稷有元气之伤,今百废待兴,不知伯苗以何为先?” 丞相竟以国事相问,邓芝不免有点儿受宠若惊,可他是能断大事的人,上马做攻城拔寨的勇悍武将,下马为策定国是的桢干文臣,那是他不辞让的责任,他侃侃道:“芝以为粗分内事与外事,内事为养民无为,外事乃结好东吴。” 诸葛亮笑了,不愧是邓芝,他没有看错人:“诚也,外事当以结好东吴为第一要务,圣朝自与东吴重修旧好,因遭新丧,一直没有正式遣使,如今大丧已毕,新朝草创,是该遣使了。” “遣使结盟报答非小事,当慎重择之。”邓芝像蒙着眼摸象,他快要摸出轮廓了。 诸葛亮笑道:“亮思使者久也,未得其人,今日始得之。” “其人为谁?”邓芝的一颗心在怦怦跳动。 诸葛亮注视着他:“邓伯苗。” 邓芝已全然领会了,他不想故作虚伪地推托,大丈夫有功业可建,反而托伪语诿虚词,那是可鄙的,他一拱手:“若丞相信任邓芝,芝当仁不让!” 诸葛亮爽声一笑:“伯苗有烈士之风,亮甚为感佩!”他缓了笑容,叮嘱道,“伯苗此去,一为结盟东吴,亮相信伯苗不辱使命;二嘛,想法找到一个人。” “找谁?” “张裔张君嗣。” 邓芝恍然了,张裔自章武二年初被雍闿挟持送往东吴,至今已流落在东吴一年有余,生死不明。关于张裔的下落,蜀汉朝堂众说纷纭,有说他已客死他乡,有说他在武昌当乞丐,有说他逃去曹魏了,倒害得张裔留在成都的妻儿担惊受怕,竟有好事者趁着夜半,在他家门楣上涂上狗血,并写上大大的四个血字:“叛国之贼”。诸葛亮对张裔的遭际一直耿耿于怀,深悔当年冒昧请皇命将张裔调去益州郡,致使贤才流离,若是逮着机会,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回张裔,弥补当年的举措过失。 邓芝也很惋惜张裔的境遇:“好,邓芝尽力!” 诸葛亮叹了口气:“人才难得,张君嗣为良干,可惜当年受奸邪陷害,流落他乡,若是能寻回来,可为社稷又添一栋梁耳!” 提起张裔,诸葛亮不免想起这些年蜀汉凋敝的人才,像剥落枝头的花瓣,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枝干,经不得雨横风狂。应该留意查找人才,让国家之树开出满目繁茂的人才花果。 人才,人才……一方面在竭力搜求人才,一方面却在戕害人才,比如常房,被他亲手送往死亡陷阱。常房纵有千般不是万般错误,毕竟是一片公心为朝廷,自己却残忍地舍掉了他,像放弃棋盘上的一枚子,为了终盘的大赢,这一小子必须牺牲掉。 残忍么?作为肩负一个国家的丞相,他不能有情绪化的软弱,道德叫嚣和正义指斥那是不用负担江山的寻常人的口号。谁都可以喊口号,只有他不能。 他从来不想铸成冤狱,常房是过他的手酿成的第一桩冤狱,尽管是迫不得已,可他忽然地就想到,连制定法律者也不能避免冤假错案,天下又会有多少锻炼成狱的冤屈。就在京畿蜀郡,就在天子脚下,多少冤屈的目光在注视着煌煌宫闱,注视着巍巍丞相府。 他轻轻道:“我欲案行蜀郡刑狱。”他本来是说给修远听,没发觉赵直背过身去眨眼睛。 蜀郡的牢狱大门打开了,狱令战战兢兢地跑了出去,腰带上绑着的上百把钥匙来回敲打,他一手捂着腰,一手捧着跑得抽搐的脸。 丞相诸葛亮忽然驾到,犹如一击惊雷炸在头顶,狱令措手不及之余,只觉头皮在一阵阵发麻,脊梁骨也折弯了,伏低的脑袋里飞速地搜刮着念头,想想自己最近一段时日有没有做出什么有违法令的事。 “督军从事呢?”诸葛亮严肃地问。 狱令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支吾了一阵,本想说督军从事一会儿就到,又怕说早了,万一来不了岂不更有罪责?还想说督军从事有事,肚子痛?伤风?老婆临产?亦怕撒谎撒出纰漏,只好歪着嘴,蚊蚋似的哼出模糊的声音,像在回答,又像在打呼噜。 诸葛亮脸色很不好看,他早有耳闻蜀郡的督军从事何袛游戏放纵,不勤所职,今日所见果如所闻。长官莅临公门案行政务,他竟敢避而不见,诸葛亮沉声道:“唤他来见我!” “丞相,丞相!”几声呼喊传来,像闷罐子摇水,一个大胖子从牢狱里跑了出来,因太胖,跑起来风生水起,像一片移动的肥猪油。脚板“嘭嘭”地拍打着道路,整片地都在剧烈地颤抖,让人很担心他会砸出坑来。 他冲到诸葛亮面前,身体过于笨重,刹不住,险些撞在诸葛亮身上。那一身肥肉荡漾着滑向诸葛亮,像颠炒锅时溢出来的一勺油,吓得他慌忙向后一缩,怀里的一捧文书哗啦啦掉下去,砸在他躲闪不迭的脚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瞧得他的滑稽样儿,修远实在忍不住,装作揉鼻子,把笑声都吸在鼻子里。 怎么胖成这样儿,诸葛亮看得好笑,用成都话来说,像混球。真的很圆呐,圆脸圆手圆腰圆脚,五官也是圆的,眼珠子因被肥厚的眼睑挤住,反而变成锐角的。 “何袛,你如何姗姗来迟?” “下官在录囚。”何袛喘着粗气说,汗珠缀满在层叠的脖子上,像一坨刚化开的冻油。 诸葛亮觑了他一眼,何袛眼睛熬得通红,一眨一闭,趁着诸葛亮不注意,悄悄地打着哈欠,身上有淡淡的油烟味儿,像薰了一冬的腊肉。 “把近三月的案卷拿出来。”诸葛亮不动声色地说。 何袛爽快地答应着,并不显出惊慌,还有些如释重负,请了诸葛亮入公门正堂就座,亲自将卷宗抬了出来给诸葛亮案检。 诸葛亮大为惊异,三个月的刑狱卷宗书写清晰,叙述明确,少见滞涩,文辞精当,没有华而不实的辞藻,是诸葛亮喜欢的文风。他又随意抽了部分案件询问,何袛侃侃而谈,逻辑清楚,扳着胖指头一二三地罗列,也没有强词夺理。他轻轻贴近了卷宗,闻见竹简上很浓的墨味,墨痕湿漉漉的,有些字漫漶了,像是不等干便卷了起来。 是刚刚书写的新墨。 诸葛亮明白了,他注视着何袛:“何君肃,蜀郡三月刑案,皆于何时所断?” 何袛肥腻的脸抽了一下:“回丞相的话,卷宗上有,有录囚的时期。” 诸葛亮忽然笑了一声,让何袛心里直打鼓:“何袛,你不说实话么?好吧,我换个问题,是谁告诉你,我会来案行蜀郡牢狱?” 何袛哆嗦了一下,他怯怯地对视着诸葛亮清明的眼睛,仿佛一面能照透肺腑的镜子,他吁了一口气:“不敢欺瞒丞相,是、是赵直……”他慌忙摆摆手,“不干他的事,他是好心,也想澄清滞狱,催迫下官勤政。” 诸葛亮摇头一叹:“我早猜到是他,这么说,这三个月的卷宗是你赶出来的?” “下官一夜录完。”何袛低下头。 诸葛亮又问道:“适才来晚了又是为何?” “还剩最后一个囚犯……”何袛心虚地说,他不由担忧起来,诸葛亮会怎么惩罚他呢?按照《蜀科》,渎职是重罪,褫夺了官身倒不可怕,最怕的是让他髡发城旦,他这身胚哪儿干得了重劳力,背块砖也要喘半日气。平日又吃得多,一顿饭啃掉十斤牛肉是寻常事,那点子俸禄还不够他塞牙缝,刑徒却是清汤寡水,非得把他饿成干肉条不可。 “尔为何积事不理,虚置政务?”诸葛亮的问题又发了出来。 “下官懒怠愚拙……”何袛快哭了。 诸葛亮冷声道:“既是懒怠,这督军从事不必做了,国家刑狱怎可滞而不决,百姓冤情怎可空而不问?” 果然被免官了,何袛跪了下去,眼泪涌了出来,他磕下头去:“是。” 诸葛亮看着伏跪的何袛,庞大的身躯匍匐如一座肉山,他微微一笑,却没有让何袛察觉。 “听闻尔曾为杨季休门下书佐,杨季休朝廷公干,君子风范,望尔效之。”诸葛亮最后对何袛说。 何袛正伤心着,哪里能明白诸葛亮话里的玄机。 三日后,免官在家的何袛接到尚书台吏曹颁发的两份任命书,称朝廷甄拔贤良,识其异才,遂擢升他兼任成都令和郫县令,惊得他以为自己被诈了。成都令和郫县令啊,一个县是国都所在,一个县拱卫京畿,都是大县,户口猥多,民生富庶,在蜀汉上百个县里是令官吏们垂涎的肥差,称为剧县。朝廷竟然把两个县交给自己,而且是刚刚免官在家的闲散旧人。 他想起了赵直曾经给自己占梦,说自己寿数只有四十八岁,却会有显贵之尊,他当时笑称,君子耻没世不称名,若生而能立德立功立言,四十八之寿不足惜。在微末官位上混沌了许多年,曾经一度以为赵直在诓他。 后来,诸葛亮又送了一封信给他,说:“君有兼才,足治兼县。” 他顿时明白了那日诸葛亮免他官的真正用意,他于是想起已在朝中担任要职的蒋琬,也是因渎职先免官,再委以重用,他的命运竟和蒋琬如此相像,而他们的伯乐都是诸葛亮。 这就是诸葛亮的用人之术,何袛由衷地佩服起来。 第四章 居心叵测,迎旧臣李严暗挑拨 一束阳光扫上武昌传舍的门楣,像涂了一抹白惨的石灰,看门的侍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把那阳光吸入了口鼻,又化作浊气喷出来。 蓬头垢面的乞丐盯着传舍的大门,像盯着肥美的烤鸡。他几次想跨进门去,都被守门的侍卫撵出来,一开始丢了两枚铜板施舍给他,后来见他不屈不挠硬要闯进去,便扇了几个耳光,推了他滚远。偏这乞丐特别执着,被打得鼻青脸肿,仍拽着可怕的倔强往里冲。 “滚滚,臭乞丐!”侍卫对准乞丐的肚子踹了一脚。 乞丐着实很臭,约有半年没洗澡,也许更长,头发拧成麻绳,一股股从头顶垂下来,却因胶合得太紧密,风都吹不动。衣服鞋袜都破碎出无数的细洞,像被老鼠磨过牙,那张脸早就没了五官,像烧了百年的锅底,唯有那眼白从纯黑中泌出来,却极瘆人。 他被侍卫踹到了要害处,疼得满地打滚,嘴里还不认输:“王八蛋,狗眼看人低……” 马车辚辚地驶过来,“叮叮”作响的鸾铃敲碎了风,马车在传舍门口停住,华服高冠的使臣款款下车,掸掸衣袖,径直要往里走。 乞丐像炸尸一般跳了起来,挥舞双手,用力号叫道:“邓伯苗,邓伯苗!” 邓芝被骇住了,在武昌的大街上竟然被一个乞丐叫魂似的呼喊,他一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乞丐顾不得了,一面撩头发,一面扑过来:“邓芝,啊呀,邓芝,是我……” 他还来不及报出自己的名讳,便被侍卫一脚飞踹出去,一口血包着一颗牙吐出来,他忽然哭了,拍着地嚎道:“父母之邦,不得已而离之,可恨故乡人便这样对待别乡游子么?” 邓芝忽然打了个猛醒,他推开拦在外围的随从们:“你是……” 乞丐像垂死呼喝般喊出来:“我是张裔,张君嗣!” 邓芝凑近了一些儿,目不转睛地打量自称张裔的乞丐,在那张黑黢黢的脸上根本看不出白面书生张君嗣的半分影儿,他疑惑地说:“真是你?” 乞丐呜咽:“那还有假么,偌大的东吴,只有一个张裔,就是我,是我!” 邓芝又紧紧盯了他一眼,汹涌的泪洗出黑面下泛白的印子,犹如一只抹了灰的白葫芦,黑漆漆的眸子泛着瓷白的光,略能找到以往的几分智黠。他也不管脏不脏,激99lib.动地握住张裔的手,语无伦次说:“真是你啊,君嗣、君嗣,我们都惦记你,丞相、丞相也惦记你!” “丞相、丞相……”张裔跟着邓芝的语气念着,仿佛不是念一个称谓,而是某个信念、某种痴慕,支撑着他的颠沛流离。那是流转在故乡天空的缥缈云影,是治疗相思的一味药,心里揣着念想,苦难亦足可忍受。这一刻见到家乡人,终于知道苦海熬到头了,成都的锦绣美丽将不再是一个梦,哦,还有丞相府宽敞明亮的厅堂,楠木书案上批也批不完的公文,以及白衣羽扇的那一个人,那张如浮雕般轮廓分明的、好看的脸,用暖湿的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肩,声音像琴铮,笑吟吟地说:“君嗣做事一向很快。”唉,真想念啊,他抱住邓芝号哭起来。 流落东吴近两年的张裔回家了,他被雍闿的人捆来东吴,本是要向孙权献宝,可孙权根本没心思召见一个区区益州郡太守。他趁着看他的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那帮人也懒得去找他,费尽心力寻到了,也未必能讨赏,索性由得他流窜了。 他在东吴藏匿下来,身上又没盘缠,不得已以乞讨为生,饿急了,也曾干过偷鸡摸狗的阴事儿,忍着挨着攒铜板儿,盘算着哪一日攒够了钱回成都去,一定要回成都。他宁愿死在成都的阴沟里,也不愿在东吴富贵人家的屋檐下摸着肚皮晒太阳。 这段日子,他听说蜀汉遣邓芝为使,便奔来武昌传舍门口蹲点儿,盼着能见一见故人。不想邓芝受吴王孙权宴请,数日不曾回传舍,他只好守着传舍的大门风吹日晒,一度绝望地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成都,永远在东吴做一个卑微的乞丐,靠着旁人施舍的残羹剩炙苟延残喘。 孙权见到换洗一新的张裔时,想不到东吴的乞丐里还藏着如此奇伟男子,他在心里怪起了武昌令,是怎么治理国都的,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乞丐竟不自知。秦穆公能在奴籍里发现百里奚,他孙权偏不能在乞丐里发现张裔,要知道当邓芝第一次向他探问张裔下落时,他以为在听齐东野语。 “张裔?”他当时一头雾水,“什么人?孤没听说过。” 邓芝得不到孙权的准信儿,便知要在上百万人中找到张裔,难度很大。他恳求孙权看在两国结盟的分上,为蜀国寻找流落他乡的大臣,孙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为表示诚意,他下了敕令去各州县,嘱咐各地方官吏留意,可这才三日,张裔便自动跑上门来。 孙权和张裔才说了三句话,便喜欢上他了,这个白净的男子光洁得像只葫芦,虽经历两年的流离,白皮肤染了黑风霜,仿佛时间刻出的暗色皱纹,却恰为他增添了富有魅力的沧桑。 “君嗣是成都人,成都风俗如何?”孙权饶有兴趣地问。 张裔怡然道:“文质彬彬,堪为百世风范!” “蜀亦有学乎?” “文翁遣相如东入长安,授业经典,还训教吏民,自此蜀学大兴,足可比拟齐鲁,《汉书》曰‘巴蜀好文雅’,何以言无学?” “蜀卓氏寡女,亡奔司马相如,贵土风俗何以乃尔乎?”孙权笑嘻嘻地挤对道,他素来喜欢戏谑调侃,也不管是不是面对盟国使臣,顾及颜面的礼节先撇去一边,能驳倒了对方快惬心意比在外交上虚与委蛇更令他欢乐,故而东吴臣僚都沾染上这谑弄的风气,动辄就和使臣辩论。 张裔一点儿难堪也不见,不卑不亢地说:“愚以为卓氏之寡女,犹贤于买臣之妻!” 朱买臣是会稽人,用会稽人和蜀地人比较,这番针锋相对,张裔一点儿亏也没吃,却把孙权挤对到墙角。 孙权大笑,张裔的机警辩捷没有惹恼他,反而让他倍增好感,他拍着手笑道:“张君嗣果然名不虚传……”他忽然后悔了,不该答应邓芝遣走张裔,应该把张裔留下来。 “君嗣,”孙权若有意味地说,“你能平安回返故里,亦是孤顾念两家盟好,舍得放手,不然,西朝何能得君嗣之才!” “张裔受吴王厚恩,焉能忘怀!”张裔得体地说。 孙权切切地说:“君嗣回去后,必能用事于西朝,终不作田父于闾里也,将何以报答我?” 张裔凝然道:“张裔负罪之身,归必将委命有司,”他顿了顿,展开一个软和的笑,“若蒙侥幸保全首领,四十八以前父母99lib.之年也,自此后大王所赐也。” “为何是四十有八?”孙权好奇起来。 张裔略带着玩笑的口吻说:“曾有相士为裔卜命,称裔四十八之年有凶厄,若能趟赴夷,寿可至八十,若不能,则休也。” 孙权抚须沉吟,俄而欢悦地说:“不知君嗣今年贵庚?” “四十有一。” 孙权拨弄着手指头:“好,孤便等你七年,望君嗣不要食言。” 这次轮到张裔后悔了,他瞧着那双碧色眼睛里焦渴的光,像被一只相中了食物的猎豹凝视,浑身都冷起来。 潦倒异乡,颠沛数载,本该收慑心神,保命回家,出的什么风头呢?在别国君主面前故作才高,博得了赏识,却挖开了陷阱,自己怎么忘记了君子当藏拙的古训呢。 这一夜,张裔睡不着了,天还没亮,他敲开了邓芝的房,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我要提前回成都。” 雾气从静默的长江荡上了白帝城,涛声被山的冷峻镇压住,腾不起喧嚣的浪花。已是初冬了,长江上的水汽在两岸间织出一张冰冷的蜘蛛网,网随风摇曳,将那江上行船、栈道车马推涌向前。 一叶小舟摇摇晃晃驶入永安界,船夫手持长长的竹竿,对着岸渚用力一撑再一拉。小舟被拉了过去,船夫跳下船,将系船的粗大绳索缠在渡口竖起的石柱上。 “天向晚了,暂在永安歇脚。”船夫一面拴船,一面对船上的客人说。 张裔抱着手臂望着苍茫暮色,青色的山染着苍白的水雾,像笼着面纱的持守贞洁的寡妇。码头上亦停泊数只扁舟,流荡的水晃得木船吱嘎呻吟,行人踩着湿漉漉的岸堤来而复往,半个足印也没有留下,一条栈道高悬在面前的山壁上,游蛇似的伸向云雾深处。 他转过身,雾水浓得如化不开的天青墨色,罩着夔门若隐若现的魁伟雄姿。他忽然地意识到,他已经穿过夔门,进入了蜀汉境内,东吴追赶自己的舟船已望不到了,如影随形的危机也被夔门挡在了家门外,他原来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张裔深深嗅一口三峡冰冷的水汽,亦觉得是饮了醇酒,让他感动得几乎落泪。熟悉的乡音随风送耳,便似聆听了世间最美的乐章。 他还没有从那归乡的百感交集中拔出来,听见有人在岸上喊他:“张君嗣!” 江岸有人疾步走来,那人身后跟着百十来个随从,有的抬肩舆,有的擎旗,摆着偌大的阵势,像是迎候高官的仪仗队。张裔还以为听错了,待得那人走近,方惊道:“李正方!” 李严笑开了脸,那部打理得光溜溜的胡子被江风吹得乱成了一窝草,也顾不得仪表,急不可耐地跳上船,紧紧地握住张裔的手:“啊呀,君嗣,可等到你了!” 张裔惊得合不拢嘴:“正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邓伯苗飞书传信回朝,说他已寻得了君嗣,君嗣欲提前回成都,我便日日在江边守候,生怕你走过了,还命沿江诸将密切探寻君嗣动向,可巧竟让我遇上了!”李严激动地说,拉着张裔仔细打量,眼泪几乎要蹦出来?99lib?t>。 未曾想李严对自己竟如此上心,张裔心头一热,感激道:“为张裔区区,承蒙正方劳烦。” “君嗣流落他乡,数年音讯渺茫,朝中故友都倍加惋叹,日日翘首盼望君嗣平安。幸而苍天有眼,终于得返故里。”李严说得动情,双眸含着的热泪到底落下了。 张裔想起自己这一二年受的艰苦,而今踏上故地,得见故友,真真是尝万苦方品来甘甜,也不禁掉了泪。 李严自失地一笑:“真对不住,见到君嗣太过高兴,口没遮拦,偏又惹了君嗣伤心,却是我的不是。”他拉了张裔下船,“走走,去永安城坐一坐,明日我遣亲随送你回成都,别坐这小舟,前途风大滩险,经不得。” 早有随从抬了肩舆来请张裔,张裔以为李严盛情过望,先是推让了一番,李严再三地请了张裔上坐,却让张裔又感动了几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江岸,驱步上了栈道,挨着山壁亦步亦趋。灰白的雾在周身缭绕,脸上的湿气厚得抹不开,低头俯瞰,脚下的长江淹没在厚厚的冷雾中,孱弱的波涛很久才拍一下峭崖。 张裔回头对李严道:“听闻正方如今是托孤重臣,如此厚遇流徙罪臣,张裔受不起。” 李严摇着手:“可别提托孤了,且要羞掉我的脸皮。只是先帝以为李严尚算持重,遣我镇守边隘,为国家屏障。” 张裔笑道:“镇守边隘岂是小事,非良才何能担当,何况永安东窥江东,西保江州,乃国家重镇,寻常人怎能交付。先帝慧眼识人,可是把国家门户交予正方。国之大将者,未必要拱守京畿、受任丹墀,倘专阃一方,辟地拓境,俾国家无风尘之警,乡野无狗吠之惊,亦为不世功业,纵他日释甲复朝,亦有金印紫授之宠。” 李严谦逊地一笑:“君嗣言重了,李严愚拙,守此门户尚战战兢兢,恐有所失,不敢觊觎其他。”他饶有意味地看着张裔,“倒是君嗣,此番回朝,必得重用。” 张裔摇头:“我身负罪责,哪敢祈望重用。” 李严拍了拍肩舆的扶阑:“君嗣休要菲薄,你该知道,此次邓伯苗出使东吴,可是丞相着意嘱托他寻你下落。丞相对君嗣之心令人感动!” 张裔忽地泪光一闪:“丞相待张裔之恩,百死莫报!” 李严莫可名状地叹了口气:“丞相自来赏识君嗣才干,自君嗣流落江东,丞相无日不念之思之。丞相府诸僚皆言,丞相对君嗣虚位以待,故而,君嗣回返成都后,必能得重用。” 张裔显然被李严说动心了,脸上虽然努力地维持平静,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蜀汉官吏有个私底下盛传的秘密,在丞相府做事比在朝廷做事能更快地增长政务能力,书佐能锻炼成从事,主簿能训练成参军,府邸僚属能擢升为中央尚书台要吏。许多高级官吏或能臣干吏都从丞相府的基层一步步爬上仕途的光辉巅峰,或者有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在诸葛亮的手下做过事,领略过诸葛亮的处事风格,习染了他高效率少纰漏重思过戒轻浮的政务能力。 丞相府是培养人才的锻金熔炉,无数官吏挤破了头想进丞相府,哪怕做书佐,也能在短短三五载之内积累出丰富的处政经验,只要你有能力,忠心王事,总有一天能青云扶摇。 进入丞相府,仕途的前景虽然绚烂,却也必须付出体力和精力的巨大代价。诸葛亮是蜀汉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他一贯地一心多用,刚在和问事官吏说政务,身子已扭过去与第二个官吏谈起去年某月某日发生的案件。两只手翻着厚得像城墙砖的文书,本来以为他在细读公文,可须臾间他已在简上落下了数行整洁无错漏的批复,眼睛却正瞥向第三第四个官吏,脑子还在飞快转动,想起明天要做的事要见的官吏。 因而,若要做丞相府的掌事官吏,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诸葛亮交代随从官吏的话里,经常夹杂着五六件事,每一件事还勾连不能分,仿佛纠缠在一处的丝藤,若不是心思特别敏捷纤细,必定会乱成一锅粥。修远跟随诸葛亮许多年,摸透了诸葛亮的脾气,寻常事务也甚为熟络了,还是会时不时地手忙脚乱。 蜀汉朝官中,能和诸葛亮一般一心多用,十余件事积在手边,还能处理得流畅无窒碍,除了费祎,便是张裔。 这是张裔的得意,他始终认为蜀汉上下只有他能听懂诸葛亮的话,哪怕诸葛亮一次性吩咐了数件彼此纠葛的事情,他也从来不需要诸葛亮重复第二遍,便能把所有事厘清分明,一丝儿纰.99lib.漏也不会有,处理得妥妥帖帖。诸葛亮也最放心把事情交给张裔,曾不止一次地夸赞“张君嗣机捷敏睿”,所以当李严说出诸葛亮要重用他时,张裔其实是相信的。 “重用不重用,我没这个心,”张裔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能重返故里,已是上天垂怜,进取之心早淡了,却实在是惦记家里人。”他梗了一下,这次不是乔装了,却是动了真情。 李严安慰道:“君嗣家里一切都好,贤侄去年有些许微过,也过去了。” 听见儿子张郁有事,张裔惊得一颤,急忙道:“什么?郁儿犯了什么事?” 李严似以为自己失言,讪讪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事,我也是听说,贤侄给事郡吏,约摸是犯了什么小过,郡守不肯宽法,罚他城旦三月,小事、小事,过去了,别放心上。” 张裔的担忧灭下了,无明火却拨撩起来,自己不在成都,儿子竟被长官处罚为刑徒,真是他张家的耻辱!郡守?那不就是杨洪么?他们私交一向极好,彼此有托家小之情,自己流落东吴,作为挚友,原该为故交照料家室,却因小诖施大刑,置数年交情于不顾,趁着老友危难逞己为官之威,真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李严偷偷地从背后观察张裔,张裔微侧着脸,眉心往里紧紧地收缩,鼻翼一张一合,像一只生闷气的野猫。到底是个沉不住气的莽撞人,就算干理机敏,就算诸葛亮对他赏识有加,旁人轻轻两三句挑拨便失了风度,连伪装也忘记了。对付这只外强中干的白葫芦瓢,李严以为自己是杀鸡用牛刀。 “君嗣勿要挂怀,杨季休也是为国护法,不能顾私情,”李严重重地一叹,“便说上回吧,我遣去成都奉丧的使者,因与廖公渊有些许争执。偏生是在大行皇帝灵前,朝廷比刑,判其大辟,因有大赦之恩,除名为民,以刑徒戍边。我虽有维护之心,但朝廷法典不能废,私情必要退避,故而忍痛让之。” 张裔头回听说廖立和李严使者的纷争,瞪大了眼睛:“是么,还有这等事?”他皱皱眉头,“廖公渊一向跋扈,正方便是太仁善,才受这平白气,若是我,断断不能忍气吞声!” 李严无奈一叹:“罢了,也不是气不气,确是事情做错了,该受朝廷刑法处置,”他岔开了话,“不提这些了,永安城要到了,我在永安设有酒宴接风,今日撇开烦心事,定要不醉不归!” 张裔谦让道:“正方客气了。”他回头对李严和睦地一笑,到底还是李严仁厚,危难见真情,自己如今潦倒下流,虽有重用之议也是虚辞,难得李严对他情深义重。 栈道在前方转了个弯,冷峭的雾从山壁上流淌而下,绕着道路的尽头来来回回,却让行路的人失了前行的勇气。 第五章 权倾朝野惹非议,一心为公负家人 成都城外,一辆四挡板的轓车从锦官司驶出,车轮有节奏地丈量着泛了冬青色的土地,嗖嗖的风痴缠地敲着窗,又恍惚不是风,似乎是工房里的机杼声贴在车厢上呼吸。轓车前后簇拥的侍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出的飞尘绵延成一条灰色的线。 马谡从袖子里掏出一片蜀锦碎布:“丞相,蜀锦的做工不及以往,绣工也糙了。” 诸葛亮莞尔:“不是不如,是幼常看多了,便以为寻常了。” 马谡翻着那片碎布,将信将疑地说:“是么……我还以为是绣工们偷懒,或者真是我看多了。”他笑了笑,把碎布塞回袖中,“今年蜀锦织量比去年翻了一倍,这值得高兴。” 诸葛亮却不喜,幽幽道:“国家民力卑弱,国用之资,唯仰蜀锦,是可喜,也不可喜。” 马谡体会出诸葛亮的忧虑:“丞相忧国之心,谡虽愚钝,亦能粗知,国家生财取之多道,可徐徐图之。” “自刘子初殁后,国家少有桑弘羊之才,士大夫效圣贤仁德,鄙薄逐利之途,以平准事为末业,轻忽取富之图。”诸葛亮一叹,“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此四者,生民衣食之本也。四者乏,国不振,民不富,倘有风尘之变,萧然烦费,民疲国劳,难乎。” 马谡回味着诸葛亮的忡忡言辞,他感慨道:“君子慎独守德,可虚谈仁义,空议圣德,动辄以圣人明训妄作针砭,无一策可料民生,无一计可增国用,话说得再多,也是无用的废话,我不做这种人!” 诸葛亮微微一笑:“幼常能作斯想,亮很欣慰。” 马谡恳诚地说:“丞相事事以实用为先,马谡跟随在丞相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深知理国之要当以效实为先,不敢空谈误国。” “实用可为长久计,造百代福,却难免一时非议。”诸葛亮叹息道。 马谡怔然:“丞相也会在乎非议么?” 诸葛亮喟然轻叹:“人非圣贤,身具七情,焉得不顾旁议。” 马谡有些明白了诸葛亮那平静下暗藏的浅伤。这半年多来,诸葛亮肩负的疼痛实在太重了,保民生、稳国是、忍屈辱、平是非,为了国家稳定,割断了筋骨撑起流血的脊梁,痛都生在骨骸血液间,外边却肃穆着坚毅不改的面孔。纵是他把自己当作石灰泥填进社稷的裂缝间,仍是挡不住冷酷的非议。有人说他为了谄媚朱褒,把常房一家人杀戮干净,有人说他任用非才,致大量庸碌进身丞相府,有人说他贪恋权柄,利用托孤之权,挖空了国家基石。刺耳的批评是呛鼻的灰尘,飞入诸葛亮的耳中,他抹去了,它们还是前赴后继地扑向他、割裂他、伤害他。误解是锋利的刀,伤得很深,还无法痊愈。 他犹疑道:“那,丞相若知行事会遭非议,会改变策略么?” “不会,”诸葛亮肯定地说,他蓦然地展颜,用揶揄的语调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是那么随心的一句,马谡却被震撼了。 在千万人冷冰冰的非议和批判中勇往无前,这才是诸葛亮,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诸葛亮,他是不会崩溃的伟岸高山,永远在他的信仰阳光下昂首挺立,你可以菲薄他、反对他、指摘他,却不能改变他,又有谁能改变他呢? 他生来便不可更改,仿佛一句与宇宙同生的誓言,随亿万年时光流宕而没有丝毫损减。 “丞相让人钦佩。”马谡好不容易才磨出一句话,脸还涨红了。 诸葛亮笑了,垂在膝盖上的白羽扇飞了起来,他轻轻推开车窗:“石室今日又有讲学,幼常若是愿意,可以去听。” 旬月来,杜微在石室讲学,远近的学子都赶来聆听明训,讲经堂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屋里站不下,便趴在窗口张望,队伍一度排到了石室外,真真成了益州学林的一桩文明盛事。马谡也去听过半场,中途便被丞相府的传话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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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喊了回去,因他有官务在身,虽然心里痒得难受,奈何不能因私废公,生生忍住了那好学之心。 他听见诸葛亮一语道破心事,却不好意思了:“丞相,杜先生讲学虽然难得一听,可朝中事还没做完呢,还是回公门吧。”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今日必做之事已完,回去也是闲坐,幼常去去也无妨,不过一二时辰便即返回,误不了。” 马谡不想再推了,殷切的渴望让他难以掩饰激动,他欢喜地说:“那,谢谢丞相!” 诸葛亮笑笑,目光温柔,仿佛在看一个孩子。他就是个孩子吧,三十四岁的马谡在他心里仍然幼嫩,并不是马谡言行稚拙,在丞相府的诸多僚属中,他对马谡最为赏识,很多棘手的事都交给马谡去处理。马谡往往也不负所99lib?望,倘若马谡做错了事,他也甚为严厉,决不姑息。 只是,他对马谡总与其他人不一样,马谡于他,不仅仅是一个能干的下级僚属,他想要给马谡更多的呵护、更多的关怀,他把很多希望很多理想都付诸马谡,希望马谡成为国之栋梁,接受着世人称叹的瞩目。 这仿佛是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也似是长官对有为下吏的信任栽培,这其中掺杂着亲密、抚慰,或者,也有对离逝者的承诺。 轓车停住了,马谡在车里对诸葛亮行了一礼,乐呵呵地跳下了车。 “幼常,”诸葛亮喊住他,“给秦宓带句话,东吴使者不日西入报命,望他作陪。” “好。” “再一事,听经的学子太多,盯紧些,别发生踩踏之祸。” 马谡低着头笑了一声,说是放任他去散心,末了还得牵连着公事,他拱拱手,牵过一匹马,策马奔向西面的石室。 轓车没有停,辚辚碾过横在郫江上的江桥,自南门驶入大城。初冬的成都迷蒙着烟水,街巷上的吆喝呼应像锅里煮着的豆粥,咕咕地冒起连续的气泡。 诸葛亮在丞相府下了车,刚走入正堂,正等得心急火燎的修远三步并两步跑向他,把一封信递了过去:“南边来的。” 是赵直写给他的密信,他说自己已暂时稳住了朱褒,但他只能保证拖住两年,两年之后他会撒手不管。他还说,如果两年之内朱褒反叛,请诸葛亮不要把他当常房一般牺牲掉,他也不用诸葛亮派兵去救他,他自己会逃回来。 赵直讨价还价的语气让一件严肃的事变得滑稽,诸葛亮哭笑不得,他把信合起来,郑重地交给修远,吩咐道:“收好。” 他去到书案边,翻了翻如山的公文,没有需要批复的,又想了想,也没有要见的官吏。如果硬要找事,也一定会找出来,他会立即变成停不下来的陀螺,顷刻,丞相府会昏天黑地,一拨拨官吏甩动胳膊,野狼似的扑到他的跟前,一卷卷文书飞向他的案头,像索命的冤魂,拖得他半步不能离开。待所有事情做完,他会丢开捏软了的毛笔,手指已肿得张不开,两条腿又麻又痛,像是残废似的站不起来。这时他真的想要休息了,可新的紧急事仿佛和他作对似的,堂而皇之地在磨得发光的书案上笑逐颜开。 他注定是劳碌命,最后一口气也要喷在文案上,什么才能让他休息呢?只有,死亡吧。 可,他今天想偷个懒。 他侧身走出了堆满了文书的屋子,像丢掉一件沉重的华服般不回头地抛在身后,他想去见见女儿。明明住在一座府邸里,见面的时间却少得可怜,丞相府一分为二,前院是办事公门,后院才是居住区。他在前院埋首案牍,女儿在后院嬉笑,偶尔一次见面也只是匆匆两三句寒暄,经常十天半月音信全无,仿佛是相隔遥远。 他走上虹桥,天冷了,溪里的鱼儿皆隐没不见,几片枯残的荷叶在泛了缥绿的水面迟钝地打旋。滤净了暖意的风忽地荡上来,他不禁举起羽扇护住了肩膀,匆匆地走到了内堂,门首的侍女见着他来了,像蒲柳般弯下腰身,发出的声音低弱得仿佛水滴。 屋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可走到里间,却隐约看见有个人影,背影被薄薄的白雾笼着,仿佛月光里融化的一枝鸢尾,静得似乎所有的生命气息都敛住了。那人听见背后的动静,略有些惊诧地转过身来,却原来是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的年纪很轻,是那还没绽出真容的粉嫩花苞,一双明眸朦胧着烟水,像是含着诉不完的深情,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腰间竟系着衰絰,似是在为谁服丧。 她瞧见诸葛亮,莫名地惊慌起来,她对眼前这张脸并不熟悉,偶尔见一次,要么隔着远远的距离,要么被攒动的人头挡住视线,要么在太深的夜里,只窥见洇墨似的剪影,她不太确定地呼道:“丞、丞相。” “唔。”诸葛亮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子忽地想起要参礼,手里什么东西“当啷”掉了下来,像一线白光,咻地飞到诸葛亮的脚边。 女子轻轻一声惊呼,她向前跨了一步,却又迟疑地停住了。 诸葛亮弯腰将那物件捡起来,那是一枚白玉棋子,莹润如一滴封存多年的泪,他握着这枚棋子,像是忽然间握住往事的帷裳。他是万万想不到会与深埋的记忆在不经意间近距离接触,仿佛是遭遇了一张久违的熟面孔,仓促间无以应对,竟是呆了。 “夫人让、让我,拾掇屋子……”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捏着手指,面对着这个一国之相,巨大的紧张在她整丽的容颜上纵横捭阖,让那美丽变得僵硬。 诸葛亮缓缓地把自己从往事的漩涡里拔出来,对她笑了一下,这笑容很干净,仿佛清亮的一弯水,映着淡柔的光,让人的心软糯得失去抗拒的力量。女子暗暗地看着这笑,忽然忘了要做什么,像是把自己丢了。 她不能想象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会有这样温和的笑,那些留存在世俗猜想里的可怖可畏可骇的描述,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一丝影儿。此刻的蜀汉丞相,便像是隐居岩穴的高蹈士子,雍容优雅,轩爽峻逸,带着一二分缥缈的超拔气质。 她张了张口,原本想说点什么,可嗓子眼却像被米浆灌满,一丝儿声音不能发出。 “收好吧。”诸葛亮把白玉棋子递给她,“放去妥帖处,别弄丢。” 棋子落在女子的掌心,有些发烫,女子不知是棋子被诸葛亮的掌心熨热了,还是自己的掌心本来是热的。 门吱嘎一响,是黄月英进门了。 “咦?”黄月英看见诸葛亮,竟自一愣,像是看见了一个有些脸熟的陌生人。 黄月英“唉”了一声:“奇怪,大白日见到你,不是常事。” 诸葛亮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仍是惦记着女儿,问道:“果儿呢?” “在她屋里。” 诸葛亮点头:“我去看看她。” “等一下,”黄月英喊住他,她转头对那女子道,“你先出去吧。” 女子正发着愣,听见黄月英吩咐,像被蜇了一般,却把头低下,迟迟钝钝地挪着步子出了屋。 “什么事?”诸葛亮好奇地问。 “牂牁郡曾有官吏名唤董舒,因龃龉太守而遭朝廷贬官籍没,有这个人么?” 诸葛亮微微一沉神色:“你怎么问起朝廷的事了?” 黄月英解释道:“不是我要问,是有个侍女,哦,就是适才那女子。她说她父亲是董舒,因犯事举家籍没,上个月父亲过世,我怜她孤苦,想助她一助,却不知她的事真不真,又不合向别处打听,便问你一声。” 诸葛亮放心了:“哦,有这个人。”他想起刚才在这屋中偶遇的那个容色绝丽的女子,恍恍惚惚意识到了什么。 “可怜无辜……”他低声喃喃,心情陡然变得沉重不堪,他掩饰着内心的抑郁,平静地说,“我去看果儿……” 黄月英又拉住了他:“果儿不在呢,你若此刻去,她非烦着你不可。” “她又哪里不自在?” 黄月英顿了顿:“陛下明日大婚,她、她不乐意呢,她和陛下打小一块儿玩乐,你亲我,我亲你,冷不丁有这一遭,她……”她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话说不得,声音却越发低弱,像是余下的倾诉都落了下去。 诸葛亮先是一怔,后来却像是体会出什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抚了抚妻子的肩,安慰地露出浅浅的微笑,转身推门而出。 迎面有风,残了色泽的花红柳绿在风里摇曳,只摇出越来越浓厚的惆怅。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望了望远处被花木掩映的重重屋门,最终还是没有去见诸葛果。 他背身走上虹桥,便见修远老远地冲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喊:“先生,先生!” 他知道又是公事到来了,便朝修远点点头,轻轻道:“走吧。”他举起白羽扇,风从羽毛边沿滑走,像一条牵引魂魄的线。 入夜了,蜀宫却被绚丽的红颜料涂满了,火红的宫灯似恣意盛开的蔷薇,不掩饰地突出它们尖锐的美丽。长裙曳地的宫女们缓缓地漫过夜的深邃,游魂似的在宫墙上留下浅浅的影儿。 烛火爆花了,“嘭”的一声敲碎了静夜中无聊人的遐思,刘禅亦从迷梦中惊醒。他忽然打了寒战,像是患了伤寒,他想许是宫殿的门没有关严实,挡不住风,或者压根就没有门。他其实是坐在四壁无依靠的逼仄空间里,可既是没有墙,又为什么会狭小呢? 他看见自己的面前放着半个金葫芦,很亮,像落在手边的一颗陨石碎片,还沾着星星的芒角余晖,另一半葫芦却在他的对面,在一个女人面前。 那女人被厚厚的赤纁礼服包裹住,她太纤细,仿佛麻秆裹在棕榈叶里,显出不协调的滑稽。巴掌大的精致脸粉黛厚施,像浓墨重彩的一幅画,颜料太多太厚,乃至遮住了本来的构图。她坐得很矜持,妇礼学得极好,她便是不动,也能成为端庄守礼的楷模,看见她,如同看见一本装帧华丽的《女诫》,让人肃然起敬。 她是庄重得失了活跃弧线的女子,她的生命笔直得像水准仪,她不会戳着指头骂自己“笨阿斗”,亦不会佯装生气只为博得自低声下气的道歉。她拥有令人惊叹的美丽,却没有鲜亮的生气,那种美丽应该被供去太庙里受人顶礼膜拜。 她会是百依百顺的好妻子,母仪天下的好皇后。 刘禅盯着这个女子,一瞬,失神地说:“你,能叫我阿斗么?” 张皇后呆了一下:“陛下说什么?” “我说,你叫我一声阿斗。”刘禅期望地说,他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儿,还想让这个女子更像那个人,捏着声音道,“阿斗、阿斗,对,就是这样的声音,你能这样说么?” 张皇后却以为皇帝在考验她的妇德,她惶恐地说:“臣妾岂敢……” 木讷的回应让刘禅失望极了,他很想发火,可火气却瘫软成泥,伤心反而汹涌澎湃。 他不爱她,亦不讨厌她,只当她是陌生人,可以不必关心,不必挂怀,更不要牵手。他瞧着她端庄的美丽,如同观瞻高敞堂屋里富丽堂皇而肃穆持重的牡丹,不是他的简陋小院里随心绽放的野雏菊。她纵算倾国倾城,亦是旁人爱慕的稀世珍宝,他不稀罕亦不向往,他想要拥有的美好其实很平淡。 想要在春风拂阑时睡一个好觉,想要在月明风清时安静地发呆,想要划着小舟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漂上一天一夜,想要一辈子和一个人永不分离。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可以不用顾忌地牵她的手,听她的自言自语,看她忽而佯怪恼怒忽而抚掌大笑,有时俏皮,有时安静,有时快活,有时忧郁,胆大时偷偷爬上树去掏鸟儿蛋,胆小时被草丛中忽然窜出来的虫豸吓得花容失色。 世间有很多美丽,唯有这一种是他的挚爱。上天原本该听见他沉压多年的渴慕,怎么到最后和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属于他的他不想要,他想要的却不属于他。 “陛下,臣妾说错话了么?”张皇后战战兢兢道,秀美的脸因为紧张局促拧成了面团儿。 “没有!”刘禅不耐烦地说。 张皇后几乎要哭了,胆怯地说:“可、可陛下何故伤切?” 刘禅怔忡,这才发觉自己原来落了泪,他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他于是笑了:“皇帝不如大将军,原来是真的,别发誓,发誓一定会成真。” 这话无迹可寻,张皇后越发糊涂了,亦痴亦狂的皇帝像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儿,弄不明白他此刻是喜极而泣,还是心智失常,她有些害怕了。 刘禅举起那半边金葫芦,轻轻地扣在另一半上,两半葫芦契合得恰到好处:“真配,不是么?”他笑得极快活,眼泪却疯狂地流下来。 夜风拍着窗,呜呜地吹奏出含糊的哼鸣,仿佛久违的亲切呼唤,因被时间的高墙阻挡,在遥远的荒芜中寂寞地盘桓。 已哭红了眼睛的皇帝扭过脸,静静地聆听那流进心里的呼唤,浅浅的笑意从泪水背后生长出来。 枕上湿得重了,诸葛果挣扎了一下,终于让自己醒过来,却不知是被梦惊醒,还是被敲窗的风。她睁着眼睛盯着房梁上悬下来的承尘,绰约的影子吱嘎地摇晃着,有细白的光一闪而逝,像在厚厚的灰尘上吹出的一口气,缭乱的粉尘噗噗地落入她湿漉漉的眼睛里。 她忽然害怕起来,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劈不开的夜像没有缝隙的外衣罩住她,她有种透不过气的恐惧。 睡在床下矮榻的南欸惊醒了,她翻身看见诸葛果裹着被子靠墙而坐,慌忙站了起来:“小姐?” 诸葛果哆嗦道:“真冷。” 南欸想了想,把自己的被子抱上床,四边一合,给诸葛果裹了个严严实实:“还冷么?” 诸葛果只觉周身有热乎乎的气流在慢慢围拢:“暖和了。”她因见南欸穿着单衣,从被底伸出手拉住南欸,“你也进来吧,两个人挨着更暖和。” 南欸犹豫一会儿,到底拗不过诸葛果,只好钻进了被子里,却把大半的被褥都让给诸葛果。 诸葛果呵着气,冷意退却了,暖和只让人昏沉,却无法催人入睡,她独个儿胡思乱想了一阵,悄悄说:“南姐姐,你家里还有亲人么?” “没有了。” 诸葛果在被底摸索着,终于握住了南欸的手,像是想带给她微薄的安慰。 南欸99lib?悦然地一笑,苦难于她其实已如司空见惯的一句问候,她背负在肉身上心灵上,隐藏得很深,连伤痕都看不出。十六岁的诸葛果恰是温室的花卉,她并不曾真正经历苦难,她对苦难的同情,仅仅源于本能的善良。她所有的忧愁伤感不过是风花雪月的小女儿情怀,她能轻而易举地把心中的苦闷烦恼不加掩饰地宣泄出来,惹来怜惜呵护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待她哪一日真正明白苦难,小女儿伤感将被彻骨的悲哀取代,那时,也许就说不出了。 “南姐姐,”诸葛果低低道,“你会想一个人么?” 南欸轻声道:“会。” “想谁?” “想我爹娘。” 诸葛果默然:“爹娘……我也想爹爹,可他太忙,总是见不着……”她叹了口气,女孩儿的心事是倾倒的瓷瓶,“其实,我想阿斗了。哦,该称呼他陛下了,很久没见他了,娘说他如今已册立皇后,不能再来寻我,唉,真没意思……” 南欸愣了一下,她惴惴小心地说:“小姐,是喜欢陛下么?” 诸葛果蓦地在被子里弹着脚:“哎哟,不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停下来,紧紧地拧着细柳眉,“也许是有点儿喜欢吧,不,不喜欢……” 她像对自己很生气,不耐烦地摆摆头:“管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如今是皇帝了,不一样了!” 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忽然就不高兴了:“不说了,没劲!”她只把两只眼睛露出来,骨碌碌地盯着黑暗中飘忽的一片白光,打岔似的问道,“南姐姐,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是我父亲所取,源自《楚辞》,意思是感叹好南方。” 诸葛果歪歪脑袋:“能背给我听么?” 南欸沉吟:“嗯,我试试,”她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轻吟道,“览杳杳兮世惟,余惆怅兮何归。伤时俗兮溷乱,将奋翼兮高飞。驾八龙兮连蜷,建虹旌兮威夷。观中宇兮浩浩,纷翼翼兮上跻。浮溺水兮舒光,淹低佪兮京沶。屯余车兮索友,睹皇公兮问师。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吾乃逝兮南欸,道幽路兮九嶷。越炎火兮万里,过万首兮嶷嶷。济江海兮蝉蜕,绝北梁兮永辞。浮云郁兮昼昏,霾土忽兮塺塺。息阳城兮广夏,衰色罔兮中怠。意晓阳兮燎寤,乃自轸兮在兹。思尧、舜兮袭兴,幸咎繇兮获谋。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 温柔的吟哦似那一片脱落枝头的红叶,秋风乍起,寒意袭来,扯着红叶打了一声柔软的呼哨,翩跹着飘上天,而后便一直没有停止,攀住季节转换的车轮,飞往温暖潮湿的南方。从此将辛苦负累统统卸下,皈依平静。 诸葛果渐渐睡着了,呼吸匀净,如同不更事的婴儿。 南欸给她掖了掖被子,悄悄地摸下了床,寻来外衣披上。她此刻睡意俱无,也无心静养,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隔着直棂花格子悄悄望向院落里时隐时现的婆娑树影。风在窗外发出潮汐的叹息声,丞相府像沉睡在深海里的磐石。 忽然就想要流泪,原本只是想一想,泪竟真的流下来了,南欸觉得脸上很凉,擦了擦,手也凉了。 成为这偌大宅院里的俯首卑贱的奴婢,像一块灰暗的墙砖,便是自己的结局么? 突然的月光照亮她湿润的脸孔,宛如被一道遥远的目光凝视,她红了脸,泪也明亮起来。 卷尾 冷雨浇在廊下的枯草上,压出一片衰糜的颓景。司马懿跳上廊阶,雨在身后簌簌坠落,恰似他掉落的头发丝儿,他越过廊道,看见两个儿子坐在长廊尽头的堂屋里,手里捧着一张落满字的白帛,一人扯着一个角,正看得专注,压根儿没注意到父亲来了。 终究是门口的仆役先呼了一声,司马兄弟方才醒悟,却还舍不得放下那白帛,行礼的时候手心仍然攥得很紧。 “看什么好文章,如此专心?”司马懿好奇地问。 司马师神神秘秘地说:“父亲,你肯定看过。” “我看过?”司马懿讶异。 司马昭眨巴眼睛:“我敢说,满朝公卿大臣都看过,果真好文章,不得不佩服!”他伸手把司马师捏着的白帛边角抢过来,捧给了司马懿。 司马懿才看了开头第一句,便知道这是什么文章,果然是绝佳好文,挖肝剒趾,敲骨击髓,足使胆怯者冒出冷汗来。他把白帛一卷,沉了脸色:“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司马师忙道:“父亲息怒,儿子知道轻重,怎敢行妄举,给他人留口实。此文原是太学发给我们,说是陛下特旨,以敌国难文以问太学生,若有辩心,可写文相敌。” 司马懿这才宽心:“陛下肚量可容天下,尔等当敬效之!”他轻轻抖开白帛,“汝兄弟以为此文如何?” “刻薄!”司马昭抢道。 司马懿一笑:“只是刻薄?” 司马师道:“写此文者有丈夫胸襟,英雄气度,具天下之志,克统之心,他日必为我大魏劲敌,不得不防!” 司马懿笑道:“师儿有远见,”他摸摸司马昭的脑袋,“昭儿一贯莽撞,该学学兄长的持重慎思。” 司马昭不服气地说:“我刚才的话没说完呢,我看了诸葛亮的文章既佩服又恼恨。我才不效法朝中老腐们和人家打嘴仗,咬文嚼字写什么劝降书,却被人家骂得狗血淋头,有本事战场上见。他日我请朝命灭了蜀国,让诸葛亮给我当主簿!” 司马懿大笑:“好好,有志气,”他捋须沉思,“诸葛亮真是人才,虽未谋面,久闻其名。此等人物奈何不能共事一朝,可惜可叹可恨!” 司马昭冒出一个激动的念头:“父亲,若是你和诸葛亮他年对阵,是你赢还是他赢?” 司马懿迟疑着:“不知,互有胜负吧。” “父亲为何如此看重诸葛亮?”司马师不解地问。 莫测的笑在司马懿的眼睛里轻燃,他悠悠道:“世上有此等人,虽远隔千里,素昧平生,却似前生结识,知其人之智,叹其人之才,恨其人之不为我用,愤其人之与我为敌,亦欣欣然欲与其人相交。他们若不能做朋友,唯做死敌。” “就凭一篇文章?”司马师更疑惑了。 司马懿摇头,他说不清那种感觉,陈酿在心里的百年醇酒埋得太深,拿不出来与人分享,他轻轻地把白帛叠得四四方方:“收好,别丢了。” 轻薄的白帛因为捏得太久,不免湿润了,仿佛字儿流了欣喜若狂的泪。 整个洛阳都在或公开或秘密地传阅这篇文章,有人扼腕,有人赞叹,有人咒骂,有人愤怒,各样的情绪像开乱了的花,99lib?噪杂着搅得皇帝也掺和进这一场笔墨官司里。 司马懿读得太多遍,熟悉得仿佛是听惯了的习语,他在心里默默地背诵起来: 昔在项羽,起不由德,虽处华夏,秉帝者之势,卒就汤镬,为后永戒。魏不审鉴,今次之矣;免身为幸,戒在子孙。而二三子各以耆艾之齿,承伪旨而进书,有若崇、竦称莽之功,亦将偪于元祸苟免者邪!昔世祖之创迹旧基,奋羸卒数千,摧莽强旅四十余万于昆阳之郊。夫据道讨淫,不在众寡。及至孟德,以其谲胜之力,举数十万之师,救张郃于阳平,势穷虑悔,仅能自脱,辱其锋锐之众,遂丧汉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获,旋还未至,感毒而死。子桓淫逸,继之以篡。纵使二三多逞苏、张诡靡之说,奉进驩兜滔天之辞,欲以诬毁唐帝,讽解禹、稷,所谓徒丧文藻烦劳翰墨者矣。夫大人君子之所不为也。又军诫曰:“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昔轩辕氏整卒数万,制四方,定海内,况以数十万之众,据正道而临有罪,可得干拟者哉!.99lib. 真是刻薄啊!司马懿想,可他爱极了这种冷酷的刻薄,须是怎样自信而聪明的人才能写出这种可恶可恨的文章。如果不是敌国相仇,他真想立刻驱车奔往成都,登门造访,与作者促膝长谈,以成刎颈之交。 诸葛亮,我们会在怎样的时机和地点相遇呢?司马懿莫名地期待起来,不一定要成为挚友,便是和这样的奇才成为敌人也是幸运,他怀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古怪想法.99lib?,露出滋滋有味的笑。 卷首 夜至深,仿佛掘入百丈井底,所有的光明都在瞬间坠落。 月光下的不韦城像墨砚里磨开的一笔,轮廓洇出混沌的水晕,城墙被严丝合缝的夜色裹紧。暗沉的天幕似不着色的黑画卷,独衬托出一钩孤独的残月,月光都湮灭在云里,如同剪碎了揉在水里的发丝。 这座秦代罪犯之城像自我流放的末路老人,数百年来安静地藏身在千岩崚嶒、万流湍急的古哀牢国境内,仿佛传说般神秘而厚重,承载着永恒的月光。 寂静像死亡般吞噬着古老的城市,附近山野的风吹荡而来,吹拨得城上的旗帜呼啦啦地飞旋起来,倒似哪个莽撞的南中汉子不知收敛的鼾声。忽然,官道上隐隐浮起了若断若续的喘息,仿若夜间觅食的小幼兽,离得近了,才听出那是焦躁的马蹄声。 骑手已奔至城门下,高喊道:“成都急报!”一面呼喊一面从背上拽下一把小竹弓,双手用力一拉,只听“嗖”的一声,一道金光射上城楼,却是一枝邛竹箭,箭头镶了金。早有守城士兵握住弓箭,凑去有光处仔细一辨,却见那剑身上深烙着“汉军侯令”几个墨隶字,方知是报信的使者。 奄奄一息的城门戛然打开,骑手策马冲了进来,已有人在门内等候,大声道:“跟我走!” 信使被带入了不韦城的郡守公署,这座公署却是夷汉合一的风格,青色四阿顶,瓦当梁柱,斗拱椽檩,台基却竖起高高的吊脚,檐下还垂着铜铃铛,风一过,“叮叮叮”格外动听。 信使沿着竹梯子爬上楼,还没站稳脚,亮着灯的房间已冲出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永昌郡功曹吕凯,后面是郡丞王伉。两人都像是几年没睡好觉,眼熬得发紫,整日被失眠折腾得茶饭不思,竟瘦脱形了。面颐在肉里凹陷成尖锐的三角九九藏书形,嘴巴因而显得特别大,浑身上下像失水的桃,都在萎缩,胡须却在疯狂生长,直垂到胸腹。 吕凯一把接过信使递来的急报,轻薄的简牍上摁着紫泥,豁然可见“丞相诸葛令”几个白文印。 终于等到成都的回音了,吕凯的手颤抖起来,忙慌慌地去抠印泥,因太着急,动作也不细腻,险些失手丢了令信。 “成都怎么说?”王伉眼神不太好,天色又暗,他凑近了些儿,却还是看不清楚。 吕凯把信递给他,呆呆地说:“成都说,谢谢我们忠勤王事……”动的情绪从红通通的眼睛里跳出来,沿着瘦削的脸颊一直流在胡须里。 王伉也看到了那句话,他抬头和吕凯对视了一眼,两人仿佛中风麻痹似的扯着嘴角,哭不是哭,笑不是笑。 太不容易了,近两年来,他们被隔绝在偏远不化的永昌郡,道路壅塞,和朝廷音信断绝,像保卫大宅院角门的忠诚猎狗,受着偷儿窃儿的轮番袭击,挂了花流了血,却连主人的面也见不着,更不要说得到支援和褒奖。吴蜀两国兵锋相接时,东吴遥署益州郡雍闿为永昌郡太守,雍闿数次移檄劝降,或遣兵越境挑衅,永昌郡太守偏偏这时改易,朝廷恰逢新丧,专心稳定大局,竟把永昌郡暂时抛弃了。失了一郡长官的永昌郡像个没有家园的孤儿,在凄风苦雨中咬牙坚持,吕凯和王伉顶着后援不继的巨大压力,两年之内率励军民,将边境反叛一次次挡了回去,撑着熬着,一度以为永昌郡将被叛臣的铁蹄碾碎,自己那一腔赤胆忠心注定被汹涌的澜沧江吞没,到底苍天可鉴,终于等到了朝廷的音信。 吕凯稳稳心神:“丞相令我们继续闭境避敌,等待成都驰援,这消息传下去,足可鼓舞士气。” 有了成都的支持.99lib.,王伉也来了精神:“对,是该让大家都知道,”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仁,“对了,该回信成都,若是朝廷有南征之意,我们可为先导。” 吕凯点首:“是,我立刻着手藏书网去做。”他亢奋起来,一把握住王伉的手,“终于等到了!” 两人都很兴奋,这一封来自成都的急信仿佛是治愈垂危的汤剂,瞬间振奋起他们一日99lib.t>日消沉的意志。 那弯月亮悄悄地钻出莲花云,皎白的光华将黑暗撕开了一个角,像燃烧在天上的一捧篝火。 第一章 结盟江东内外安稳,把握时机亲征南中 蜀汉建兴三年(公元225年),成都。 “轰轰!”成都大城的直道抖动起来,像是路上滚着一只巨大的石磨,压得路基上下战栗,把那声波传入道路曲折繁复的成都城。邻街的父老还以为是地震了,慌得抬头去看房梁,偏那屋子却没有摇动。集市上吃着热汤面摆龙门阵的闲人们也吓得跳起来,面片儿不小心荡出海大的陶碗,倒泼得正舀汤的伙计一脸水沫。 众人皆循声奔去,却见那宽平笔直的通衢大道上尘埃滚滚,高擎彩旗的虎贲侍卫队走得气势汹汹,簇拥着浩浩荡荡的东吴使团。那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原来是两头黑滚滚的长鼻子巨象,象背上嵌着牛皮鞍子,两个驭手骑在上面,手里持着软绵绵的彩毛鞭子,将这两头庞然大物驯服得如同温顺的长毛狗。 竟然是两头象! 众人各处打听了一番,方知这两头象是吴王孙权送给皇帝的礼物,大多数成都人从没有见过象,乍见着世间还有这般大得像栋房子的动物,新奇得满街跟着跑起来。有调皮的孩子怯怯地去拉象尾巴,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去碰了一碰,却被象鼻子喷了一脸水,那劲道儿十足,殃及了旁边的一排大人,诸人躲避不迭,一窝蜂地摔做一团,却也不恼,反而你推我、我打你地闹将起来。 队伍一径里走到蜀宫门口,使臣张温跳下马,有黄门令迎候他入宫,跨过宫门,却看见诸葛亮已经等候在承明门外,身后是衣冠楚楚的蜀汉官吏,便是一色儿的玄色朝服,诸葛亮也有种鹤立鸡群的超拔气质。 张温慌忙行礼:“怎敢劳动丞相亲迎。” 诸葛亮伸手轻轻握住了张温:“惠恕前番使汉,宣达使命,得成盟信,陛下甚为赞叹。今番再使,足知惠恕可堪良使。” 张温谦虚地推让了几句,诸葛亮领着张温往正宫走去,缓缓道:“江陵侯前番宣传书意,称曹魏有南下之图,临江边境而今可有动向?” 江陵侯指的是陆逊,他镇守荆州,为江东守护长江,孙权给他便宜之权,乃至把王印也放在陆逊幕府中,以便随事所宜。他经常与诸葛亮书信往来,倘若有国体之事商度,信上加盖的还是孙权的印章。 张温道:“承蒙丞相挂心,北边传来消息,曹魏确已在调动舟师,吾江东严兵以待。” 诸葛亮点点头,却也不再问了。 转眼已走到宣室,一队黄门迎出来,请了张温入宫,须臾,刘禅已站在面前,他这是亲自下席接应使者,算作是两国外交的最高待遇。 张温一面诚惶诚恐地行礼,一面用余光打量刘禅,和两年前初次见面相比,他似乎长高了,人也胖了,脸圆溜溜的像饱满的白玉璧,曾经与陌生人谋面时藏不住的羞涩也淡化在冠冕堂皇的辞令间,他已经很像一个皇帝。 是很像,却非就是一个皇帝,总有些地方差了一点。与其说他是皇帝,莫若说他是大富人家的纨绔子弟,他身上养尊处优的富贵气太浓厚,皇帝这顶冠冕压在他不知愁绪的脑袋上,不免太沉重,也太不匹配。 同样是十九岁,孙策已身经百战,“孙郎”的称号早就名盖东南;孙权已持掌江东印信,接受着无数英才俯首称臣;曹操即将踏上举孝廉的仕途道路,他不拘一格的雄才大略正在崭露头角;而刘禅的父亲刘备虽仍是涿县寂寂无闻的落魄皇族,满怀的雄心却已在家乡聚合起一群为他效死的徒众。那些留名千古的英雄们可能会历经很长一段岁月的艰苦磨砺,却必定在早年间有超拔常人的非凡表现,一言一行一笑一颦已透露出他日可高山仰止的卓越气度。 过去的英雄们死了,老了,孤单了,而今在世上称王称霸的是他们虚弱的后嗣,像软绵的年糕,模样儿捏得精致美好,却撑不起坚固的英雄心。 十九岁的刘禅身着皇帝的华贵冠冕,说着皇帝专有的威正言辞,仍然像披着皇帝礼服的膏粱子弟。他骨头里的水太多,泡软了他的意志,他达不到他父亲的雄壮伟烈,也少有冒险精神,至多做一个太平天子。可惜他生不逢时,在残酷的乱世,只有嗜血的狼才能生存,做一个弱势皇帝是这个血腥的时代对他的讽刺,他要么被强者消灭,要么借着外力勉强支撑住摇晃的皇位。 招待使臣的宴席很盛大,蜀汉朝廷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张温在席间呈上了孙权送给蜀汉的礼物清单。 刘禅捧着礼单看了半晌,他像是遇着了什么棘手事,眉心轻轻攒着:“象……” 张温笑道:“我主进献陛下巨象两头。” 刘禅还从来没有养过这么大的宠物,蜀汉的上林苑最大的动物是老虎,他又不好游猎,天生不好武力,弓也少拉,至多隔着栅栏听听虎啸。皇家园林一直空闲着,有一半划拉出去做了农田,如今收到东吴送来的大象,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两头庞然大物,不能杀不能拖去犁田更不能转手送人,留在宫里还没地方养,盟友的好心反倒酿成了难事。 他把礼单放下,索性不去想了,不就是两头大象么,宴会结束后问问诸葛亮吧,他已习惯了百事问诸葛亮,一应琐碎小事也派黄门令去丞相府问结果。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帝王的笑:“礼尚往来,吴主盛意,朕心甚乐,为聊表盟友之情,朕也备下薄礼回赠。”他点点头,有黄门令捧着礼单草本递给张温。 “有百匹蜀锦相赠。”刘禅着意提及了这样礼物,蜀锦是蜀汉最为得意的特产,甚至远销到曹魏,是为国家财资所仰。 张温开心地说:“蜀锦乃精美之物,江东上下皆甚喜爱,陛下厚意,每每以蜀锦相赠,吾主深为快慰。” “喜欢就好。”刘禅欢喜地一笑,像是小孩儿收藏的宝贝得到他人赞许,不免露出自得的神色,这一瞬的不经意让他脱去了帝王的沉重,显出十九岁少年的天真烂漫。 他缓缓地又恢复了皇帝的庄重模样:“朕有一议,请使臣转告吴主。汉吴两国边境设立互市,互通有无,以资国用,此事朕也当手书报吴主知晓。” 张温自然觉得这个提议好,实际上吴蜀两国边界的商买卖早就在悄悄进行,即便当年两国交兵时,章武皇帝刘备还私许军吏与东吴边将做辎重买卖,他赞许道:“陛下明达,下臣定当转达良意。” 刘禅妥当地笑了笑:“使臣此番西来,朕许你特权,可随处走走看看。蜀地风物不输江东,难得来一次,饱了眼福再走不迟。” “陛下盛情,下臣求之不得,臣此番西来,沿途所见,好一派政通人和,欣欣之荣,足见陛下治理之功。”张温由衷地说。 他虽然以为刘禅不那么像一个威风凛凛的皇帝,却很喜欢刘禅的孩儿脾气,也很欣赏诸葛亮,更赞叹蜀汉政治清明,秩序井然。如果说两年前他见到的蜀汉是刚行冠礼的青葱少年,面对成年还有着迷惘和焦虑,两年后的蜀汉已是游刃有余的成年人,其在宗庙场合的揖让周旋,在世俗烦乱中的应变便宜都趋于炉火纯青。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的成长,这种成长曾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为了重新焕发力量,可以让敌人重新成为朋友,可以吞咽下屈辱和仇恨,可以把泪涔涔的过去埋在伤心的土里,可以用前赴后继的牺牲换取长治久安,他挣扎着从血泊中站起来,终于绽放出崭新而美好的面目。 张温虽然身为东吴使臣,却不得不感动于蜀汉的改天换地,这个国家的勃勃生机令他震撼。 他在宴席将散时也不忘记真心地说:“臣以为汉之美政,足堪表率。” 宴会结束后,刘禅果然把诸葛亮留下来,问他怎么处置那两头大象。 诸葛亮寻思了一会儿:“莫若在检江畔修一座象苑,着专人管理,也不占皇城的土地,陛下以为如何?” 在城外空地建象苑,又挨着河,衬着检江边的锦官司、车官城、石室这些公门建筑,却成了独特的一景,刘禅眉开眼笑,抚掌道:“好好,就依相父之议!” 皇帝烂漫的笑让诸葛亮本来一直揪着的心事稍稍放松了,他慢慢儿地转入话题:“陛下,如今朝廷内事有序,外事平稳,臣想辞别陛下几日。” “相父要告假?”刘禅以为诸葛亮要休沐。按照汉制,朝廷官吏入朝值省,五日一放假,可诸葛亮自秉政以来,从来没有休沐,便是元旦冬至这等大节令,他也只休息半天,丞相府一年到头不歇事。 诸葛亮轻轻摇头:“臣非休沐,而是想去南中平定叛乱。” 刘禅恍然了:“相父原来要去南中平叛?” “是,南中叛乱
已历数年,只因国家新丧,敌寇在北,诸事不平,臣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国家内外安抚,南中叛乱越烈,后方堪忧。再者,江东传来战报,北方曹魏有南下之意,南北交战,却为我季汉赢得空隙,因而臣思虑再三,不得不亲赴。” 刘禅茫茫然地说:“南中叛乱……相父要亲自去?” “是。” 永远是这亲力亲为的脾气,无一事不关心,无一事不过问,以至于你不得不把所有事都交给他,他忙得喘不过气来,你却成了百事不问的闲人。 “为什么要亲自去?”刘禅像个孩子似的问道。 诸葛亮耐心地说:“南中久不服王化,荒蛮失序,数生反侧,以武平之固易,欲长治久安却难。倘若遣将不当,恐反而复反,骤生大乱,故而臣欲亲往,竭尽所能,以保南
中长久太平。” 刘禅低着头想诸葛亮的话,有些明白,有些却糊涂,他期期地说:“相父立刻就走么?” “臣会将朝政妥善安顿后再走。” 诸葛亮不会轻率地把朝廷政务丢开,他便是远行千里,也会把一个国家背在身上。他是恪尽职守的丞相,为国家殚精竭虑,不惜累死案牍也不肯放过一件小事,刘禅觉得诸葛亮对这个国家的感情远超过对他自己的感情。 刘禅怔怔地望着诸葛亮,宫殿里有人影儿仿佛轻纱掠过,挪动器皿的声音像罩在酒爵里的棋子,互相小心地撞着。早已是酒残灯灭,再盛大的宴会再欢乐的庆祝也有结束的一刻,过去的美好总会完结,一如明天的悲哀总会来临。 他发觉他和诸葛亮之间的某种关系也结束了,像掐灭的烛火,最后一点儿莹莹之光坠落在没有酒的酒杯中。 自从诸葛亮做了丞相,自从他登临九五,他们之间便在改变。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迎着春风涤面的微笑快乐地奔跑过去,向白衣羽扇的先生讨一声好,要一个拥抱,不担心顽皮会被指责,亦不怕孩子气的撒娇遭了嘲笑,快乐是无顾忌没掩饰的。 如今呢,他想要和诸葛亮痛痛快快地倾诉衷肠,诸葛亮却坐在丞相府的海量文书间;他想要送礼物给诸葛亮,诸葛亮会恭谨温顺地跪下来磕头谢恩;他想要去看一次诸葛亮,所有的人都会涌出来,先设下繁复的法驾,再清道禁街,最后的见面会变成规模浩大的围观。 为什么我们回不到从前呢?刘禅很想问一问诸葛亮,可他没勇气,又觉得自己幼稚。他像孩童似的偷偷打量着诸葛亮的轮廓,目光停留在诸葛亮鬓角的白发上,他觉得很心疼。 “相父,”刘禅鼓起勇气,终于握住了诸葛亮湿润的手,他听说劳累的人血气亏损,手心都不会温暖,他于是握得紧一些儿,“过了上巳节再走吧。”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刘禅满足地笑了。他现在觉得诸葛亮是爱他的,尽管这种爱是臣对君的敬爱,可只要是爱,那便是世间最美好的情感。 赵直看见诸葛亮走进屋,挨着座席的身子愣是不动,只把一条腿抬起来,捶了捶,表示自己腿酸行不得礼。 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活着便好。” 赵直赶快说:“我是逃出来的。” 诸葛亮定睛一瞧,赵直浑身染满了黑灰,衣服刮出大小不等的碎缝,像刚在积年的旧房里寻找一片纸。眉目鼻唇像被墨涂了,五官竟一塌糊涂,他笑道:“看得出。”他向修远点点头,示意修远给赵直打一盆水来。 盛满清水的木盆放在赵直跟前,他不客气地拧了一帕搭在脸上,声音嗡嗡地传出:“朱褒反了……不过,我拖了他两年,你怎么谢我?” 诸葛亮在案上翻着文书,随口道:“元公若是愿意做官,亮可向朝廷举荐。” 赵直一把揭开帕子:“别害我!” 诸葛亮微笑:“要钱财之赏?” 赵直把手帕丢进水里,飞溅的水花儿漾出木盆,生气地跳上蜷曲成团的一扎扎文书:“你这是故意耍我!”他不耐烦地敲着水盆,“我实话说了,放我走。” 诸葛亮决然地说:“不行。” “为什么?”赵直几乎嚷起来。 诸葛亮平静道:“你是先帝留给我的人,先帝遗命不得不遵。” 赵直哭笑不得:“丞相大人,你故意是不?哪有用这理由留人?” 诸葛亮幽然一叹:“你放心,我会放你走。” “何时?”赵直急切地问。 诸葛亮不说话了,他缓缓地坐在书案后,翻开一册文书,还从案头拿起一支笔。 赵直瞬间明白了:“知道了。”他若有所思地抱住头,“那我是希望你早点……还是晚点……呢?” 他那故意的停顿让诸葛亮笑起来:“元公聪明人,可惜太刻薄。” 赵直晃着脑袋:“论刻薄,世上谁能及得上诸葛亮!”他并不顾忌地说出诸葛亮的名讳。 诸葛亮也不在意,只缓缓地翻着公文,却见张裔和蒋琬走了进来。 白嫩圆润的张裔和纤瘦黑皮的蒋琬挨一块儿,活似白葫芦挤着黑丝瓜,张裔把怀里的文书交给修远,说道:“都办好了。” 诸葛亮取来一一过目,果然谬误少见,条理清晰。丞相府的一众僚属里,张裔做事最具效率,每每旁人需要三日才能理顺的事,张裔一日则可厘清,府中戏称他为“张快手”,这调侃的绰号却蕴含着浓浓的褒奖意味。 他把文书挪开,抬头看看蒋琬,蒋琬一直在安静等待,明明他和张裔都有公事禀明诸葛亮,张裔是锋芒毕露的宝剑,必要事事光芒瞩目,蒋琬却是静止的深潭,面上温吞无风,却总让人对他的深沉不敢小窥。他把自己抱着的公文递上前,语气也没有张裔那般志得意满,声音淡淡的,倒像没睡醒:“尚书台新拟的官员迁黜名单。” 名单不算长,分左右两列,左为升迁名单,右边却是降黜官吏名单,升迁名单的头一个名字便是李严,转前将军,加光禄勋,赠封邑三百户。自建兴元年始,他几乎每年都在更改官位,不是更进一级,逐步跻身公卿,便是增加封邑,朝廷对他的倚重也不知惹来了多少人的红眼。 诸葛亮沉吟片刻,却是一个也不更改,吩咐道:“发下去吧。”他把文书合上,因说道,“上巳节后,朝廷欲大举南征,望诸君留守成都,精诚国事。” “丞相要亲自去?”张裔问。 “对。” 张裔不放心地说:“南中疾疫横行,蛮荒不服王化,莫若遣一大将,丞相何必亲往呢?” 诸葛亮轻轻一笑:“君嗣这话很像王文仪,”提起丞相府长史王连,他却动了心思,“文仪的病如何了?” 蒋琬因刚看过王连,说道:“时好时不好。他说自己病重不能理事,丞相长史一职干系重大,请丞相另择贤人担当。” 诸葛亮思忖着道:“另择么……罢了,我去看看他。” 他把案几的文书轻轻一摞,起身便往外走,才走到门口却停住了,回头看见赵直还在优哉游哉地洗脸:“元公,一路辛苦,回去歇息吧,过几日,还要麻烦元公出趟远门。” “南征也要我去?”赵直摸透了诸葛亮的心思。 “元公伶俐人。”诸葛亮笑了笑,背着手跨门而出,听见赵直在背后发牢骚,也一直没有回头。 王连的家并不大,两进院落普普通通,夹在青瓦灰墙的民居里,灰扑扑的像只土瓦罐。虽然他一直兼管着蜀汉的盐铁府,领着令人垂涎的肥差事,自己个却没捞着半点好处,下属也没讨得一个子儿。官场上嘲笑他是“剥皮王”,说他是天生刻薄性,拔乌龟的毛,挤公牛的奶,掊克钱财,钻头觅缝地搜铜板儿,半文钱刮来也进了国库,底下人忙得七死八活,却个顶个是清汤寡水的穷官儿。本来是肥腻的盐铁府,刮刮地缝的钱屑子也能撑死四百石的小官吏,反而成了个个面黄肌瘦的清水衙门。 诸葛亮乍见到蜀汉最有财力的公门长官竟深居陋巷,家徒四壁,不禁唏嘘,又见病榻上的王连骨瘦如柴,喘口气也扯着半边身体颤抖,越发的辛酸。 王连见诸葛亮亲自来瞧病,挣扎着要坐起来:“丞相……” 诸葛亮轻轻摁住他:“别动,养着吧。” 王连咳了几声:“丞相,听闻你要南征?” 诸葛亮轻笑:“文仪又要劝谏么?” 这一二年间,每当诸葛亮有南征之意,王连便极意谏止,语致恳切,却让诸葛亮无法拒绝,为此竟不得不停留多日。 王连无力地摇摇头:“若是三五言谏议便能使丞相改变心意,丞相第一次便会答应王连不举兵,何必有第二次第三次?” 诸葛亮一叹:“这么说,文仪这番赞同了?” 王连颤颤地:“实话相告,我前番劝阻,虽有忧心南中不毛、不宜轻往之意,也是以为朝廷财力薄弱,不足养决战之兵,”他微微地喘了口气,“如今,盐铁府和锦官司年年利入,国库充盈,故而以为可行。” 诸葛亮感慨:“文仪为国家生财,诚为远虑,数年来,朝廷幸有文仪,不然,一国坐吃山空,何以立足?” “丞相省着点用,国库之财来之不易。”王连认真地提醒着。 诸葛亮粲然一笑:“多谢文仪提醒。” 王连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知道外边叫我剥皮王,说我刻薄无情,是刮财能手。唉,当年刘子初理财,不出府门而国库充盈,我不如他,只得以掊克悭吝为本。但我敢以性命相保,每一个子儿都取之有法,更没有一个子儿进自己的腰包!” 诸葛亮真诚地道:“文仪的耿介和难处亮都知道,自文仪衔领盐铁府,为充实国库历尽思虑,而今得以钱粮足用,也属不易。” 王连坦然一笑:“世人说我剥皮,我如今病入膏肓,欲剥皮敛财也不能了,”他说得伤感,本欲落泪,又觉得软弱,倔强地仰起了头,迅速地让自己变得冷静,仿佛经受风霜催抑的岩石,“丞相亲来省病,想是因我重病不能理事,欲问代者乎?” “文仪可有良才举荐?”诸葛亮用心地请教道。 王连思索着:“长史一职可择向朗,只是他心怀慈悯,恐会因善误公,但其机理干练确实难得。其实长史之职所符人才甚多,杨洪、张裔、蒋琬等皆具良干,请丞相参酌之,最要紧的是盐铁校尉,择人不当,恐为国家贻害。” 诸葛亮深以为是:“文仪以为何人能当?” 王连微一蹙眉:“论理财,诸臣中唯岑述最佳,但我担心他严谨不足,纵算有心向公,恐为叵测小人利用。丞相若用他,需择持重谨密长者为僚属。” “别人呢?” 王连摇摇头:“盐铁校尉择一人足矣,多则会生争利心。”他往外挪了一些儿,叮咛道,“盐铁锦官诸公府乃国家命门,财利所生,易染白素,望丞相慎之。” 诸葛亮颔首:“文仪之虑,亮记下了。” 王连向后一靠,目光幽幽的:“说句小人话,千万别让张君嗣碰钱,他这个人,处置政务是一把好手,我也不得不佩服,理财一定贪墨。” 诸葛亮笑了:“文仪所言皆出公心,亮定当深思。” 他因见王连疲倦,便生了去意:“你好生歇着吧,把操心事放一放,我得了闲再来看你。” “丞相,”王连在诸葛亮出门时喊了一声,他扶着枕头往外挪着身体,
瘦巴巴的脸上闪着青黑的光,“省着点用钱,别糟蹋了。” 诸葛亮又想笑又觉得感动,沉甸甸地说道:“好。”他最后看了王连一眼,没有点灯的房间沉入浓浓的墨黑里,王连枯瘦的脸是被墨湮住的黯光,仿佛掉在罐子底的一枚铜钱,却极干净,没有沾染尘世纷乱复杂的各色尘埃。 真遗憾,再去哪里找到这样一枚干净的铜钱呢? 第二章 心战为上,南征用兵定方略 风不大,将屋檐的积雨吹落下来,虽然晒过阳光,仍然冰凉湿滑,像哪个失了爱的女子躲在房顶上悄悄挥泪。 雨丝掉在诸葛乔的鼻梁上,他轻轻一抹,浅浅的水痕拉过面颊,向耳后匆匆溜走,如同使诈的画笔偷偷地勾出半边精致的轮廓。他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偏偏儿又是个彬彬有礼的书生气度,相府里过路的侍女迎面与他相遇,照面瞧一瞧,都臊红了脸。 窗户开着,一株老梅把曼妙的枝条探了进去,微风刻画着一个女孩儿精巧的侧面,似卷了一半的画,总有种犹抱琵琶的美。她正和一个陌生脸的女子对面而坐,一面儿低声碎语,一面儿做针黹活。 场景很美,像一幅水墨画,诸葛乔站着不动了,像是怕自己的莽撞打碎了那清澈的美,倒宁愿远远地观瞻。 诸葛果忽然探出头来,笑容像等了一夜的昙花,在刹那间放肆盛开。 “乔哥哥。”她笑着跑了出来。 诸葛乔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影已扑在他眼前,细软的胳膊已攀住他的背。 十八岁的诸葛果个头已抵着诸葛乔的肩膀,白得没有瑕疵的脸却总有害病的绯红,写意着她与生俱来的孱弱。与同龄人相比,她显得瘦小而纤细,像长不大的嫩柳树,花蕾已挂满枝头,有的已撑开了胀鼓鼓的肚子,偏偏开不出一朵完整的花,那熬不住的成熟被收束在她厚厚的蛹里,破茧成蝶于她像一个神话。 虽然被妹妹亲密地拥抱,诸葛乔仍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儿身上淡而不腻的清香钻入他的鼻子里,他很想打喷嚏,也说不出为什么,莫名其妙便脸红了。 两年不见,纵是血缘也会生疏,诸葛乔忽然地不能适应诸葛果这毫无顾忌的亲昵。 诸葛果认真地打量着诸葛乔,口里不停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江堰好玩么?怎么总不回来?听说你生病了,病好了么?” 听着这叽叽喳喳的问话,诸葛乔渐渐意识到,留在他记忆中喜鹊似欢乐的妹妹一点儿也没有变,因为两年暌违而造成的陌生感消散了,紧蹙的神情松开了。 “早上才到成都……都江堰还好……我在都江堰做事,不能轻易回来……病早好了。”他一个个问题耐心地回答。 诸葛果推着他进了屋:“我可想你呢,娘又不让我去寻你,可憋死我了!” 屋里陌生脸的女子起身行礼,诸葛乔不知这是什么人,只是觉得她有一张极美的脸,虽然被素衣和凝重的神情包裹住,却像云雾中绰约的远山,更有一种看不透的神秘美。 “南欸,这是乔哥哥!”诸葛果兴致勃勃地说,她像得了稀世果品的小孩儿,着急要与伙伴分享。 “公子。”南欸低低地称呼。 诸葛果掐着诸葛乔的胳膊,来回地晃了晃:“回来了还走么?” 诸葛乔犹豫了一下:“暂时,不走吧。” 诸葛果撒横似的说:“不许走了,爹爹再把你遣这么远,我和他闹去!” 诸葛乔笑了笑:“别说孩子话,我是公门的人,朝廷为上,怎么能凭孩子气任性?” 诸葛果吐了吐舌头:“说话和爹爹一个腔调,成日朝廷、公门,在公署说,回家还说,真累!” 诸葛乔傻呵呵地一笑,目光若有若无地盯住了诸葛果的耳垂,圆润的耳垂仿佛两滴掉不下来的水,没有半分的修饰。他缓缓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红漆盒:“我有件礼物送你,是去年在都江堰买的,去年你生日,没来得及送回来,现在补上。” 诸葛果不客气地抢了过来:“年年生日都送我礼物,去年偏没音信,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盒子打开,却是一对白玉耳珰,雕成腰鼓状,中央穿系小孔,垂了细如水滴的小坠,诸葛果登时爱不释手:“真好看!” 诸葛乔笑道:“喜欢就好。” 诸葛果迫不及待地把耳珰戴上,抚着脸问道:“好看么?” “好看。”诸葛乔回答得很认真。 女孩儿得到称赞总是欢喜的,诸葛果笑红了脸,可那欢乐像过路的风,仅存在短暂的一瞬,忽而又沉住了笑:“乔哥哥,上次娘说今年要给你议亲,你以后娶了妻,还会送礼物给我么?” 娶妻……诸葛乔的脑子麻了一下,像有一根筋轻轻一弹,他觉得脸在烧,微弱地说道:“会。” 诸葛果匆匆地笑了一下,仿佛无力撑开那笑容,便迅速落幕。她出神地望着窗外还没有落完的雨丝:“娘还说想把我嫁出去,可我不想嫁人,为什么人长大了便要离开家……其实,我想一辈子都留在家里,不想看不见你们……” 她把耳珰慢慢取下来,放回了小盒里,轻轻地抚着,低沉的声音仿佛心里情绪的回流:“其实,娘没说实话,我都知道……” 诸葛乔怔怔地看住诸葛果,他原本想握住她的手,给她一些儿微薄的安慰,犹豫着伸了一下,却最终放弃了。诸葛果也没有再说话了,愁苦的心事都流淌在她不松弛的脸上,又被紧抿的唇死死咬住。 诸葛乔第一次发现,其实嘻嘻哈哈的诸葛果并不真的快乐。 诸葛乔见到诸葛亮时夜已经很深了。 其实诸葛亮一直在丞相府,只是诸葛乔在后院,而诸葛亮在前厅,彼此只隔着一堵墙,诸葛乔坐在后院的曲水虹桥上,还能听见前边焦躁如捶鼓的脚步声,一声声疾缓清浊的呼喊“丞相”之声像秋千索般荡进来,又匆匆地飞过去。 “丞相”,很好听的称呼,他有时也在心里跟着那隐约的声音一起念,一遍又一遍,仿佛不更事的小孩儿刚学会一个新鲜的名词,便要热情地诵读得让自己厌烦。那称呼被他念得滚烫了,仿佛熨在心里的暖炉,热乎乎地烘干了他湿漉漉的等待的心情。 他等了诸葛亮一天,也没见到诸葛亮的半个人影,他本以为今天一定见不着了,修远却忽然跑来后院传话,说诸葛亮要见他。 诸葛亮那时刚和一个尚书台问事官吏说完话,他坐在公文堆积如山的长书案后,只露出半个身体,累得直不起腰,不得已用一只手撑着书案,却连那支撑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弯曲的背脊推着整个身体往前倾斜,灯光吐出霜冷的丝,在他苍白的脸上割出深深的皱纹,却并没有为他增添光润,反衬出他陷下去的双颊。 见到诸葛亮的第一眼,诸葛乔的感觉是诸葛亮瘦了,然后是老了,鬓角的白发竟然掖不住。诸葛乔强迫自己认为那是映上去的灯光,后来索性把目光挪开,却触到诸葛亮被灰黑和污红浸染的眼睛,他竟不知该让自己的目光归依何方。 “乔儿。”诸葛亮的声音很干哑,像嗓子没有水滋润。 诸葛乔这才想起自己该给诸葛亮参礼,刚行下去半个礼,却听见诸葛亮温柔地呼唤他:“过来吧。” 他还是把礼行完了,这才挪步过去,诸葛亮举起手搭住他的手腕,诸葛亮的手很凉,像浸在水井里的一截竹子。 “你在都江堰做得很好。”诸葛亮微笑。 诸葛乔低着头,像个受了褒奖不好意思承认的孩子:“我还有很多不足。” “身体好了么?” “痊愈了。” “注意养护。” “多谢父亲关心。” 两人的话都很简单,像寡淡的水,掏出来的都是真金子,却糊着沙,轻易看不出珍贵。 “三日后我要南征,”诸葛亮凝视着诸葛乔,“你既来了成都,总要做些事,我想遣你协助何袛分拨南征粮草。” 诸葛乔是软和的面,诸葛亮捏什么,他是什么,他一点儿也不反对:“好,谨遵父亲所教。” “何袛干理敏捷,跟他学做事,虚心求教,定会增长不少见识。” “是。” 诸葛亮觉得自己词穷了,明明有很多话,明明存了满满的思念,明明想要对儿子说一声亲密的昵语,偏偏执子之手,与子凝眸,便什么也说不出。那些酝酿很久的舐犊之情像被封在严密的器皿里,怎么也倾倒不出来。 他对自己无奈了,只好温软地说:“罢了,你先退下吧,早些休息。” 诸葛乔还是温温和和地行礼,慢慢儿地退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安静地说:“父亲保重身体,别太操劳了。” 诸葛亮觉得心里满涨的情绪翻了上来,就在那些封存许久的话就要出口时,诸葛乔已从门后消失了。 一阵风撩过,将春天的腥味儿揉进来,满屋的灯光摇曳着,影子在镜子似的地面上狂舞着,映着婆娑花木影儿的窗外,寂寞在月光下悄悄地吟唱。 蜀九九藏书汉建兴三年三月初十,丞相诸葛亮亲率五万大军南征。 出征前,皇帝特下恩诏,赐给丞相诸葛亮金斧钺一具,曲盖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给予诸葛亮便宜行事之权。 南征大军分为三拨,东路由马忠督领,由僰道入牂牁征讨朱褒;中路由李恢指挥,由庲降都督治所平夷县出发,经略益州郡;西路则由诸葛亮率领,平定越嶲郡叛乱。三路大军彼此配合,相约在滇池会师。 诸葛亮的西路大军由成都出发,百官皆在南门送行,饮了祖道的酒,唱诵了一篇慷慨激昂的颂文,目送出征将士,便各自散去。唯有马谡一路不舍地送下去,诸葛亮几次请他同车而行,他却说皇帝赐丞相舆马加曲盖羽葆,为丞相专有,他不适合僭越。于是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马上,一路颠簸着说话。 “幼常送了二十里路了。”诸葛亮倚着车笑道。 马谡知道诸葛亮是在请他回去,他心里是不乐意的,嗫嚅了一下,到底请求道:“丞相带我去南征吧。” 这非分之请没让诸葛亮介意,他像劝解任性的孩子般说道:“成都也需要幼常,幼常在成都帷幄定策,保住后方稳固,亦是大功。” 马谡着实想赖着不走,可他又不能拗着不服从,只得不甘心地放弃,心里恰恰又有话存着,他思量着是说还是不说。 诸葛亮瞧出马谡的欲言又止:“幼常不放心么?” “有一些。”马谡诚实地说。 诸葛亮鼓励道:“若有疑难,但言无妨。” 马谡大了胆子说道:“南中叛乱,虽骤然有烈火之势,然则诸渠率一无智略,二无勇略,要平定反侧并非难事,斗胆断言,不过二三月,乱当弭平。但烈火虽灭,灰烬犹存,如何使南中再不复反,方才是此次平南的真正目的。” 诸葛亮颔首:“正是此理,雍闿等人在南中散布谣言,称朝廷妄增赋税,以不可得之物强加夷人,便是要埋下反叛火种,挑拨夷汉不和,令夷人仇视朝廷。故而弭平夷汉仇隙,稳定南中民心,兵战固难,收服人心更难。” 马谡清声道:“谡窃为丞相谋划三策,可与不可,望丞相察之!” 诸葛亮含笑:“请言。” “一、平南宜速不宜久,南方瘴气横行,路途艰险,大军开拔,深入不毛,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拖沓日久,必会陷入泥淖僵局,兵卒不熟地形水土,难免会倦怠疲敝,贻误战机。 “二、南中叛乱虽牵连甚众,但究其缘由,亦不过是二三首恶作祟,南中百姓并无大罪,靖难除首恶而已,不需殄尽遗类,以免民心惶惑,陡生死拒之心。如此也可树季汉仁德之威,宽厚之信! “三、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若能以收服人心为主,武功征伐为辅,善之善者也!譬如降服南中渠率大姓,定下绥靖安抚之策,远近之民必定望风归附,甚至可收归南中骁勇之兵为部曲,岂非因祸得福!” 诸葛亮一直在安静地谛听,待得马谡说完,举起羽扇轻轻一挥:“好一个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诸葛亮受教也,此可作为南征教令宣示全军!” 马谡本是进言以展谋略,没想到诸葛亮竟然全部采纳,还要制成教令,他激动得满脸潮红,本来准备好的其他话全忘了个精光。 诸葛亮笑呵呵地合手一礼:“多谢幼常。” 马谡忙在马上回了一礼:“马谡为国家献计,不敢受丞相大礼!” 诸葛亮从车上探出手来,羽扇轻轻拍在马谡的肩上:“幼常送别三十里了。” 马谡还不想走,他心里有个孩子气的小秘密。他以送别的名义一直跟着诸葛亮,等到进入南中疆界,那里离成都远隔重山,诸葛亮便赶不走他,他正好名正言顺地随诸葛亮平南。 “再不回去,成都该关城门了。”诸葛亮又提醒道。 诸葛亮再三劝阻,若是继续任性妄为,必会遭了诸葛亮的斥责。马谡怏怏地拽住缰绳,这勒马的动作却像挪走一块千金磐石,艰难得让他如陷泥潭,他不甘愿地说:“丞相保重!” 诸葛亮宽厚地一笑,烈烈旌旗拥着他踏踏远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谡还策马立在原地目送,满天黄尘渲去了他锋锐的轮廓,他恍惚以为看见了另一张脸。 哦,季常…… 他依稀想起那一年他奉命入川驰援,马良亦是这般立在尘埃中目送,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见马良伫立不动的身影,最后一次回头,马良已化作地平线上模糊的黑点儿,宛若风扬起的浮尘,很快便消失了。 马良是长在他心上的伤疤,那个生得白眉的俊朗男子,在记忆里和美好有关,亦和惨痛有关。他卸不掉记忆的负累,便把所有的怀念忧思乃至期望理想都寄托在马谡身上,热切地盼望着马谡的成长,期望太强,乃至于变得焦虑急躁,却没有想到把两个人的重量加诸一个人,那人能不能负担得起。 他再回头时,马谡已经看不见了,联翩交错的旗帜遮住了半边天,朦胧烟霞缭绕在天地间,遥远的成都城宛若一座记忆城堡,渐渐消失在沉重的天幕下。 十天后,诸葛亮的西路平南大军进入了僰道,僰道位于巴蜀与南中的交界处,挨着长江的边儿。西汉的唐蒙奉汉武帝诏命,以僰道为起点,在秦代修筑的五尺道基础上,耗万人之力,开凿了通往南中的西南夷道。 这条险峻要道至今仍然是连接巴蜀和南中的交通枢纽,道路夹在崇山峻岭之间,仿佛百变郎君,有时是镶嵌在对峙峭壁间的玉带,有时是悬挂山壁的蜿蜒栈道,有时是摇晃在天空的竹吊桥,时而风光旖旎,时而雄关漫道,时而惊险,时而安静,如同埋首历史的一首长诗。诗的起首源于成都平原的繁华富庶,诗的余音袅袅在南中遮天蔽日的烟瘴中,一直飞向不可企及的异邦蛮乡,漫延出南丝绸之路的马骡铃响。 几百年来,无数人走上这条路,北上成都,南下越嶲,东入长江,西进身毒,道路被成千上万的脚板丈量过,路面踩出了数不清的凹陷,疮瘢似的长满了昔日阔整的通道,车马行经,颠簸不已。 西路大军便在南夷道上稍作休整,等待着第二日的开拔,听说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前途的艰险困苦难以想象。置身僰道,远眺着雄峻山峦如拔地而起的巨斧,把苍天劈得支离破碎,顿觉心胆俱裂,又风闻从僰道渡江后百里便是乌烟瘴气的南中,毒虫、蛇蝎、巨蟒遍地爬行,士兵们的心都悬吊着,也不知前途到底是个什么面目,是欢喜的胜利,还是恐怖的死亡。 诸葛亮整个夜晚都没有入睡,先是把成都送来的公文批复完毕,待得最后一册文书阅毕,已是夜幕下垂。他也没了睡意,索性披衣出营,望着满天星光默默出神。 “先生,夜间凉。”修远悄悄地跟了过来,将一领披风给诸葛亮搭上。 诸葛亮抱着手臂冥思了一阵:“去看看赵直睡了没有,如果没睡,叫他过来。” 修远应诺着,不过一会儿,赵直当真被他领来了,不等诸葛亮发话,便咧嘴道:“就知道你会叫我来,一晚上没阖眼。” 诸葛亮一笑:“元公若是沉酣入梦,亮也不强逼。” 赵直“哼”了一声:“虚伪!” 诸葛亮丝毫不生气:“元公上次说,朱褒曾告诉你,雍闿麾下有一人名唤孟获,这是什么人?” “他是南中夷人首领,在南中很有威信,身上有汉人血脉,是个杂种吧。”赵直直言不讳。 诸葛亮压根没有去揪字眼儿,他沉思着:“雍闿盘踞的益州郡最为猖獗,李恢的兵力有限,只恐拖不起。只有我们速战速决,方能为益州郡缓解危境。” “丞相打算怎么去越嶲?”赵直问。 诸葛亮不回答这个问题:“元公以为高定会在何处守关拦截我军。” 赵直想了想:“我要是他,一定处处设险。” 诸葛亮点头:“正是,分兵守险,虽有分势之危,然彼恃重关绝壁,拒我于关门之外,令我战而不得,拖延时日,只能退兵。故而必须忍一城一关之得失,逼得对方出全军与我争,”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我军走安上道。” 赵直诧异地看了诸葛亮一眼,这思维过于跳跃了,刚说东,忽而扯向西,他疑虑道:“从僰道入南中有两条路,牦牛道平且近,安上道远且险,丞相要走远路?” “牦牛道荒废百年,贸然上路,若路途不通,或致大军滞留。安上道虽远,但可借水力,溯流而上,或有险滩阻挠,亦当能抵达叛军腹地。” “丞相欲在哪里和高定决战?” 诸葛亮目光灼灼:“卑水!” 满天星光从山巅落下来,沿着古老的道路飞奔,燃起不甘寂寞的火花儿。 “孟获,”诸葛亮忽然又提及这个名字,“也许比雍闿高定难对付。” 赵直转过脸,恰恰一束光罩住了诸葛亮,仿佛星辰般不可逼视。 第三章 守株待兔汉军一战摧锋,坐观成败蛮夷联盟瓦解 就在诸葛亮的南征大军离开成都进入越嶲郡时,盘踞在越嶲郡的高定便收到了朝廷平叛的消息,他一面分兵部勒要塞,一面遣使者携求援信飞马送给益州郡的雍闿。 雍闿那时也刚刚获知庲降都督李恢率兵南下,自己的门口烧着一盆火,尚要分出力气去为别人家灭火,这于他难度太大。他向来不是义字当头的烈侠之士,做不了救人危难的义举。可他和南中诸叛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坐看高定覆灭,帮手死在朝廷屠刀下,朝廷大军的兵锋会一起朝向他,于他更不利。 他拿着求援信问孟获:“要不要去?” 三十岁的孟获像头犁田的水牛般壮实,左耳扎着大耳洞,一只硕大的银耳圈穿洞而过,走一步,耳圈摇晃起来,耀眼的光芒闪晕了人眼,亦让他粗率的脸流溢出金灿灿的王者气度。用汉人的眼光看,他和英俊挺拔、轩朗出尘、风度翩翩沾不着边。他绝不是汉人尊尚的腹有诗书的风雅君子,他更像孔武有力的统兵大将,一身晒得黝黑的肌肉仿佛城堞似的凸起来,行动起来虎虎生风,着实像一座活动的肉身城池。 用夷人的眼光看,他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更是威风凛凛的首领,是神的代言人。信奉巫蛊的蛮夷轻易便把一个人当作信仰,愿意把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家世高贵、能文能武的孟获很早就成了夷人心目中的神。关于他的神奇传说在南中遍地开花,有说他一夜之间射杀九头凶悍的蛟龙,有说他能飞上哀牢山的巅峰然后纵身跳下,有说他敢沉入滇池睡上三天三夜,人们崇拜他、信奉他,甚至还编出了歌谣,南中三岁小孩儿也会唱。 南中分布着上百个族群种落,彼此经常为地盘和女人大打出手,因没有国家刑法约束,私斗至凶狠处乃至血流遍野,这个时候领袖的作用便凸显出来。孟获并不能号召所有种落,但西南夷的渠率都知道他的名号,他若是出面说话99lib?,各方种落多少得卖他的面子。 当雍闿把问题抛给他时,他没所谓地说:“去吧。”他的汉话说得相当漂亮,他的身上流淌着四分之一的汉人血统、四分之一的青羌血统、二分之一的南夷血统。“孟”虽然是汉姓,可孟获的祖先是相当纯正的蛮夷,因为臣服汉化,才把拗口的夷名改掉,后来又和汉人联姻,越加沾染上汉风,南中把他们这种与汉人通婚的家族称为遑耶。 许多蛮夷通过与汉人世代通婚,而使自己的后代变成真正的汉人,孟获的祖先原来也是这个打算,只是到孟获的父亲那一代,观念忽然变了。 和做汉人相比,孟获的父亲更愿意做夷人,他于是娶了夷人为妻,生下了孟获,孟获将父亲重返夷人阵营的遗愿发扬光大,他十岁便被父亲送往南中,学得一身夷人的神奇本事,二十岁已在南中名噪一时,二十五岁走遍了南中的犄角旮旯,到如今三十岁,他成了蛮夷的精神领袖。 雍闿正是了解孟获父子倔强的夷人情结,才将孟获拉入反叛阵营,凭着孟获在南中的影响力,这场叛乱如虎添翼。 他听孟获不假思索地赞同驰援高定,自己倒犹豫了。他不想为旁人的安危搭进本钱,赔本生意他不做,脑子里平放着一杆秤,动辄便要权衡轻重,他和面似的说:“先别忙,看看局势吧。” “坐观成败么?”孟获打着哈欠问。 雍闿被说中了心事,他不高兴地瞪了孟获一眼,义正词严地说:“李恢正调兵往南而来,我不能丢了益州郡不管,越嶲有硬仗,益州没有么?” 孟获哈哈一笑:“随便你。” 雍闿思量着利弊:“若是要去越嶲,我率兵前往驰援。你留守本郡,抵住李恢来敌,只要坚壁清野,谅他李恢也讨不着好处。” 孟获古怪地打量着他:“偏染上汉人的狡诈习性,事事算得太精!” “我又算计什么了?”雍闿生气地说。 孟获毫不退让地说:“你是想借着为高定驰援,以出兵为名,先坐观他和诸葛亮两败俱伤,再把他的地盘一并拢过来!” 他也不等雍闿反驳,不容情地道:“讨厌汉人的机诈阴险,很讨厌!”他呼啸了一声,纵身一跳,已经消失在门背后。 真是个难以驾驭的蛮夷!雍闿心里又恨又无奈,同样是遑耶,他的汉化程度比孟获深多了。学汉话,着汉服,行汉礼,娶汉人为妻妾,生活习性与汉人并无二致。而不似孟获,通身一派显眼的蛮夷气息,赤足光膀子吊耳坠,攀山越岭,不居华屋,信鬼神,会放蛊,把野蛮荒疏当作比文明礼教更幸福的生活。 自由地放飞在山野间是南中蛮夷的生活信仰,所以孟获热爱无拘无束的放肆快乐,雍闿要的是王霸一方的尊荣。孟获担心汉人攫取夷人的自由,雍闿不要汉人管辖属于他的地盘,两人虽目的不同,却都有共同的敌人——汉人,像恶魔一样的汉人。 把汉人赶出南中,让西南夷世世代代占据自己的土地,不要光鲜的文明,不要富庶的约束,原始的自由比什么都高尚。这是蛮夷们朴素的理想,却无辜地成了野心家牟取暴利的工具。 雍闿在收到求援信后停留了好些天,直到听说高定的军队即将和诸葛亮的西路大军开战,终于率军出发。 驻扎在卑水的西路平南军已经等待了十天。 高定的援军正从定筰和牦牛道源源不断地赶来,本分兵扼守关隘的高定军原来以为诸葛亮大军.99lib.会立即发起攻击。可这支远道而来的军队在抵达卑水后,竟修屯筑建营垒,像是要在这里长期驻扎下去,每日瞧着炊烟从营房上袅袅升起,仿佛打招呼的一只手,越嶲的夷兵都傻了眼。 高定是个没耐心的人,他等不到雍闿的援兵来到,何况雍闿的援兵走得太慢,十天了,才走了一百里。有报信的斥候回来说,雍闿在路上看风景,走走停停,有时休整军队便是一整天。他于是知道雍闿不可信,人家这是要坐观成败呢。他一咬牙,轻易发出了全军出动歼灭诸葛亮大军的军令。 驻次卑水的蜀军静若山岳,四周有腥臊的风渐次围拢,仿佛成千只饥饿的野兽正在悄悄逼近,那是死亡的气息,冰冷、浊臭。 这一战让所有的蜀军将士都噤若寒蝉,说不出的恐惧像蛊毒般钻入他们的脏腑血液,仿佛面对的敌人不是未曾开化的蛮夷,而是传说中口吐毒液的魔鬼。 蚩尤的子孙和黄帝的子孙数千年来发生了数不清的战争,有过仇恨,亦有过和睦,最终的统
一是他们永恒的结局,只是统一前必得经过残酷的纷争、艰难的说服、沉重的纠缠。 群山怀抱的地方风很大,那风犹如壮士丢出去的甲胄,重若万钧,其巨大的力量压服得万壑低头、翠微俯首。盛大的绿意都澎湃起来,浪头般冲上蓝得失真的天空,又坠下凡尘,这葱茏翡翠的世界本不该做战场,却不幸被战神的眼睛选中了。 蜀军斥候疯一样地拍马冲入中军,喷火似的喊道:“丞相……” 诸葛亮打断了他的话:“看见了。” 不只诸葛亮看见,所有蜀军将士都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绿意呼啸着扑向渊静的蜀军,奔得近了,才发现原来不是风卷青翠,却是披戈挂甲的越嶲夷兵,亦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得把一壁山都占满了。粗鲁的吼叫声像恶狠狠宣泄力气的重锤,敲在天空这面不胜坚硬的鼓上。一抹似黄似红的流云恰恰滑落山巅,总让人以为是苍天流的血。 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马岱,那张年轻的面孔被战场的风烟吹得通红,隐约透出马超的狰狞来,他用疑问的语气说:“怎样?” 马岱想了想:“气势颇足,但与陇右西羌相比,差太远!” 诸葛亮从容一笑:“有几成胜算?” 马岱又认真一思:“若是有我兄长在,有八成,我不如兄长远矣,唯有五成。” 诸葛亮又笑了:“老实话,”他举起羽扇,轻轻扫过饿狼般扑来的越嶲夷兵剪影,“现在几成了?” 马岱举目望了望,夷兵已离蜀军中军唯有五百步,仿佛一道庞大的波浪,卷起绿黄相间的尘埃,像飞覆苍天的蛮夷筒裙,他肯定地说:“有六成了。” 夷兵又近了,澎湃的气势震撼的天地惨淡,而那波浪却始终也拉不直,小浪头太多,冲撞得行阵歪歪扭扭,马岱又道:“七成!” “八成!” “九成!” “十成!” 这一声断喝后,中军楼车上有校尉挥了挥小红旗,刹那间,静默不动的蜀军仿佛忽然腾出地下的一捧烈火,整齐地呼啸出杀戮的狂号。 马岱把兜鍪一甩,索性裸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吼道:“杀!”他像压制不住的狂潮,迎着那巨浪对撞而去。而后,蜀军似乎被激怒了,对蛮夷巫蛊的恐惧被战场的嗜血味道冲刷干净,心中只剩下残酷的军人本能。 南征的第一战在青山绿水的诗意风光间拉开帷幕,热辣辣的血很快染红了那恣意蔓延的绿意。 这场战斗太过惨烈,没有人看得清到底谁占了更大胜算,在生死搏杀面前,所有的策略、兵谋、智术都像刀下切断的一颗头颅,甚至不如一颗头颅。 夷兵不怕死,蜀军也不怕死,若是都对死亡无所畏惧,战斗便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任何一方懈怠了力气,或者被全歼。 双方杀得兴起,马岱甚至赤膊上阵,他嫌铠甲太重,不方便抡大臂砍脑袋,再说夷兵大多数都没披甲胄,人家都以肉身拼刺,他不想占这个便宜。他开了这个头,蜀军一个跟着一个弃甲胄,抛兜鍪,乃至与对方肉搏,你咬我一口,我啃你一口,活似一群饿疯了的野狼。 其实诸葛亮很想开示降意,若是能兵不血刃便弭平叛乱,彼此和和睦睦,盟誓友好,那是最好的结局。可惜一切太平都必须建立在血淋淋的杀戮上,他要建立更大更持久的太平,不得不先让自己成为冷血的屠夫。 激烈的战斗让远处观战的高定骇得难以置信:“汉人也能这么不要命?” 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疯狂的搏杀没有让双方退步,疲倦的杀戮反而滋生出绵绵不休的仇恨,仇恨又诞生了新的杀戮,无限循环,以至同归于尽。 蜀军中军响起了闷沉的鼓声,杀红了眼的先锋军却在一瞬间抽身离开,挥起的刀从对方的脖子边收回去,不带一丝儿犹豫,曾经如同飓风杀入战场,而今也如同退潮般迅速地退出了战场。 军令,这是夷兵不能理解的稀罕玩意儿,他们不懂,军令比残酷的死亡更能让蜀汉的士兵畏惧。 蜀军要退兵了么?高定揉揉眼睛,难道胜利竟就这样降临了? 但退却的是有生命的士兵,来的是没有生命的致命利器。 “开!”中军楼车上挥旗的校尉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就等得心痒难忍的弓弩手倏忽蹲下,“嘣嘣嘣”的几声拉机括,密集的嗖嗖声像除夕夜爆开空气的青竹,一片片劈裂开来。上万支箭整齐地发射而出,在天空拢成巨大而沉重的黑色云团,宛若撑开得太猛烈的恶魔笑脸,刺耳的撕裂声震聋了夷兵的耳朵。 然后便是成片的死亡,血仿佛散雾,起初是一行行飞出去,后来是一蓬蓬一团团一片片,汪汪的血海下掩盖着撕碎人心的惨叫。 诸葛亮不舍得让士兵牺牲太大,倘若第一轮冲锋不能击败敌人的决战气势,他一定会以保护士兵为根本目的,若是不得不抉择,他甚至愿意撤兵。 两轮羽箭的杀戮后,夷兵已被密集箭阵折腾得奄奄一息,趁着对方士气低落时,蜀军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又是两个时辰过后,胜负已成定局,夷兵再也抵挡不住汉军乘胜追锋的疯狂,纷纷丢弃兵器逃亡,观战的高定挽不回那溃败的势头,率残兵撤往牦牛老巢。 “丞相,要不要追?”发令的将官赶来问。 诸葛亮摇了摇头,语气低沉地说:“穷寇莫追。”他似乎觉得自己片刻的心软太不顾大局,只得补充道,“不追穷寇,追踪巢穴。” 南征第一仗以蜀军大胜结束,卑水这个在地图上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偏僻所在,竟就以血淋淋的姿态在历史上留下抹不掉的印痕。 漫山遍野的葱茏都消失在浓惨的血色里,空气里有烧灼的焦味儿,山风依然放肆,却被那满目的惨景刺激了,剧烈地哭泣起来,呜咽之声不停地回响在险峻山峦。 赵直甩着马鞭子赶上来,触目皆是血肉模糊的尸骸,卧在浓翠的风光里,仿佛一种滑稽的讽刺,他不忍地说:“死的人太多了,平南若是以杀戮为本,丞相岂不有违初衷?” 诸葛亮竟然淡漠地笑了一声:“那怎么办,开示降意,抚绥以德?元公秉持仁善之心,可为庙堂高论,不得为实用之的。” 赵直又被诸葛亮呛得无言以对,他默想了一会儿:“我只是以为如此以后,若要收服南中人心会更难。” 诸葛亮良久无言,他远望着战场上垂落的血色烟雾,迟滞地说:“对,是会很难,但,不能不去攻克难关。”目光平滑出去,翻过遮挡青天的远山,那爿蜿蜒如断臂的山峰背后,也许就是传说中神鬼不能渡的泸水吧。 “把雍闿宰了!” 这是高定失败后诸将的共同心声,失败后寻不着发泄点,坐观成败的雍闿便成了替罪羊。 三天后,高定在一次接风宴席上割掉了雍闿的脑袋,动手的是他手下的渠率们,雍闿才迈入席间,便被满腔仇恨的渠率捆了个五花大绑。 雍闿的死亡极具南中特色,是令人心胆俱裂的惨酷。他先被挑断了手脚筋,背脊骨也用铁锄头敲断了,再丢入装满了毒蛇蜘蛛的铁笼子里。诸渠率围着笼子就坐,着迷地聆听雍闿痛不欲生的惨叫,一声惨叫饮一口酒,到那声音消失,还哀叹雍闿太不经挨。 关于杀人,其实他们还有很多招数,诸如剥皮灌水银、脔割一千刀却不伤心脏、把人倒吊起来曝晒至死等,这些上古时代的酷刑在南中完整地保留下来,每一年每一日都在新鲜生动地演绎。 整个杀人的过程,高定连眼皮也不眨一下,酒水饮得欢畅,搂着女人可劲地对嘴儿,雍闿的脑袋盛在大盘里送上来,他才挤了两滴眼泪,说:“非我之愿也。” 杀戮是内讧的开始,却宣告了叛乱的注定失败。 雍闿死于非命的半个月后,李恢便攻入了益州郡的叛乱腹心,在同一天,马忠也摘掉了朱褒的脑袋,益州郡、牂牁郡的叛乱迅速地冰消。山花正是烂漫时,胜利的喜报一份接着一份传入了越嶲郡的诸葛亮大营里。 高定的脑袋离开他的身体也为时不远了。 “孟获在哪里?”诸葛亮问前来报信的李恢信使。 使者迟疑了:“或者西来与高定会合。” 来越巂郡与高定会合,各自率残兵再与朝廷开战?诸葛亮不太相信这个说法,他对使者严令道:“告诉李恢,找到孟获,他是南中夷人首领,他不投降,平南事业不成!” 孟获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就在益州郡和牂牁郡的捷报飞上诸葛亮的案头的第二天,高定的死讯也传来了。他纠合两千残兵欲和蜀军决一死战,刚一交锋,便溃败如潮,高定的脑袋也在战斗中滚瓜落地,到最后,也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先向高定的脖子砍去了第一刀,斩首之功由十五个士兵分领。 孟获仍然下落不明,他像南中山野间悄然的灌木丛,隐没在浓紫的迷雾中。 那一天,月亮饱满的夜晚,泸水安静地在河床间溅起慎重的浪花儿,好多个月亮在水面荡漾,亦不知哪一个真哪一个假。 越巂郡的三缝渡口,几只牛皮舟早已等候多时,几十个黑衣人从陡峭崎岖的江岸飞奔而来,匆匆地登上了小舟。 “要回去么?”问话的是个年轻夷人,个子很矮,黑黑瘦瘦,五官塌陷,衬着奶白的月光,活似磨得光溜的铜镜背面。他便是扎人堆里,也能被人一眼认出他的南中长相。 “回去。”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道,他背着那年轻人,厚厚的背仿佛挡风的墙。 “诸葛亮,会不会渡泸水?”年轻人迟迟疑疑地说。 “他敢么?”声音是轻蔑的。 “一他敢呢?” 片刻的沉默,而后便是不惧的笑声:“那就让他来,他必定有来无回,汉人进不了夷人的地盘,这是神的旨意!” “是神……”年轻人虔敬地念道。 水声“哗啦啦”响成一片,小舟推开波浪,艰难地划向对岸,船桨的每一次拨动,都将水里圆溜溜的月亮搅碎了,宛若缤纷的镜片。 孟获回过头,一霎的风掠过他的脸,那只硕大的银耳圈99lib.“叮叮”摇晃,清越动听得让他自己也迷醉了。 他就要回去了,回到他的祖先埋骨的桑梓地,那才是他真正的家园。那里有叠嶂如簇的山峰,翻山翻一辈子也走不完,有唱不完的山歌,朴质的爱情总在歌里赤裸地倾诉,有嫩翠香甜的女人,果儿似的咬得满嘴流汁液,有他生生世世的眷恋。他和他的民族把生和死都完整地烙印在南中的青山绿水间,生于险峻峰峦,死于翠色山野,是他们宿世的命。 他把手探进湍急的泸水,月夜降低了泸水的温度,冰凉如泪。他一面儿玩水,一面儿哼起了山歌,歌声不动听,粗犷而糙乱,就像南中的天,比不得中原的天辽远平缓,总是被霸道的山隔断观瞻的视线,却自有她独特的风情。 当孟获潜渡泸水时,在邛都的诸葛亮忽然醒了,他转过身,圆润的月亮映在营帐的帡幪上,像漾在水里的一叶扁舟,承载着归乡人的思念。 他很莫名地想起泸水,那在传说中令人生畏的一条河,充满着诡异的传说、神秘的往事,还有或真或假的死亡记忆,听说是长江的上游。他难以想象阔大深情的长江怎么会有一个诡异蛮荒的源头,仿佛一个儒雅君子在童年期暴戾恣睢,却在蜿蜒出夔门的青春期后,变得风度翩翩、容若宽厚。 他无法想明白一条河的成长,他却从这条河里看出,真正的南征才刚刚开始,就从泸水开始。 第四章 兵临泸水孔明思良策,种落大会孟获杀不服 五月的南中很热,热气在每一棵树上凝成了光闪闪的水珠,暖暖的蒸汽无声无息地织成了一张网,风吹不开那网,只是加重了热的力量。 距离泸水一里外,蜀军扎下了营垒,按着东南西北中分五小营,营外五百步外竖旗,东竖青旗,南竖红旗,西竖白旗,北竖玄旗,中央竖黄旗,军士樵采出行皆不得越出旗帜外。蜀军驻次在茂密林木间,借着浓荫,避着盛夏的炎热。正值丰水季节,泸水的水量很大,昼夜都在发出金属般的咆哮,风把泸水的拍岸声送入营垒,时常惊醒士兵们的梦。本就对南中传说心存忌惮的蜀军更害怕了,又听上峰说大军不日将兵渡泸水,不免先生出怯意来。瞧一眼泸水湍急的水流,看一眼弥漫周遭蓝色的迷瘴,所有的恐怖传说纷至沓来。 泸水里有吃人的巨兽,泸水里有迷惑心智的女妖,谁敢踏入泸水一步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的传言瘟疫似的在军营里悄悄扩散,有掌管军纪的军正禀报诸葛亮,请以军法处死擅传谣言蛊惑军心的为首者,诸葛亮却说,不用管,渡过泸水,一切谣言皆消。 渡泸水是蜀军绕不开的宿命,但什么时候渡泸水,诸葛亮一直没有发话,他似乎也在等,等待合适的时机,也等待过去一个月经历的战争硝烟淡下去。 中军大营的辕门开了,押解粮草的小队驶了进来,撑得圆滚滚的布囊压塌了车板,车轱辘转得迟滞,笨重得像是随时可能垮成几片。杨仪从马上跳下去,不住地用手巾揩汗,雪白的手巾方才抹了三五下竟黑了。 中军大营里依然炎热难耐,热气在地上腾起细白的花,正对着营门的帡幪上垂着一大张南中舆图。诸葛亮恰站在地图下,周围一溜99lib?围着诸位将领,修远蹲在一旁,手里握着一只大木勺,不住地舀起面前木盆里的凉水,哗啦啦地往地上泼水,想要降低帐内热辣辣的温度。 诸将顾不得体面,一个个宽衣解带,袖子挽得老高,有的扯着衣角扇风,有的随手摸来一片竹简,来回晃动引风。只有诸葛亮仍然一丝不苟,依然是容止可观的羽扇纶巾,偏能耐得住那残酷的炎热。 “丞相。”杨仪极得体地行了一礼。 诸葛亮转脸,轻笑着称呼了一声:“威公。” 杨仪走上前来,说道:“丞相,辎重粮草已接应来到,但路途险峻,翻了一半在沟谷里。” 诸将都发出低低的惊呼,诸葛亮微微一蹙:“有士兵伤亡么?” “有四人摔下沟谷,还有三人重伤。” “南中路途艰险,粮草运送极难,如果能就地取食,也可省去押运之烦费。”说话的是张翼,阔脸膛,方口宽额,不苟言笑,说话时总觉得他在皱眉。 “这个恐怕难,夷人坚壁清野,戒心太重,就地取食很难施行。”龚禄摇头道,与张翼的威严肃穆相比,他却是个笑脸,五官轮廓很柔和,今年才交三十一岁,却已被任命为越嶲太守,将来叛乱平定,他和张翼都是朝廷默定的南中牧民之官。 诸葛亮默然,他自然知道龚禄所言符合实情,越巂郡叛乱刚刚平定,地方残破,民力衰竭,夷人的戒心未除,想在荆莽臻生的当地为几万大军寻得给养,无异于缘木求鱼。但若一概把后方辎重交与成都,路途又太过遥远,耗费人力物力,一石粮草运送前线,有一半先由押运者自己耗掉,路上再耗损一些儿,最后抵达军营不过三分之一,运气好时会有五分之二,可已经是极大的浪费了。 杨仪提议道:“要不,采集当地作物为生,我瞧南中四野可食者甚多。” 龚禄又摇头:“那更不成,南中遍地瘴气,满野毒物,前几日左屯的几个士兵去挖野菜,煮了一锅刚下肚便中毒。幸而毒性不烈,不然已丧命多时。” 南中的秀丽山水间隐藏着无数的致命陷阱,这是让蜀军最头疼的事。不仅有防不胜防的野兽毒草,心怀仇恨的夷人还经常会袭击落单的蜀军士兵,淬了毒的刀枪棍棒抛出来,一旦中毒竟无法医治。寒了心胆的蜀军除了一般樵采都不敢外出营门,面对面肉搏拼刺他们不怕,这种不知危险何时来临的茫然才是真正的恐惧。 诸葛亮凝眉思索着:“粮草的事,容我细思,”他背身在舆图上轻轻一敲,“目下,兵渡泸水方才是头等大事。” 张翼瞅着地图愁道:“几日里寻得几处古渡口,有的荒废,有的太险难,皆不能作渡兵所在,当地夷人又不肯襄助,难!” 龚禄道:“渡泸还在其次,士兵们对渡泸甚为忌惮,军营中谣言四起,便是寻着了渡口,只怕也难将三军将士赶过泸水南岸。” 正说话间,营门铃下报说马岱将军回来了,众人方一转身,马岱已黑着脸冲了进来,足下生着风,浑身的热汗都甩了出去,后面却跟着慢吞吞四处张望的赵直。 “丞相!”马岱粗声粗气地喊道,声音炸开了,倒唬得正舀水的修远险些没握住勺子。 “如何?”诸葛亮平和地问道。 马岱懊恼地说:“别提了,这帮蛮夷太不通情理,我不过是请他们襄助我军渡泸,话没说上两句,他们不是跑便是躲。偏蛮子们腿太快,一个猛子扎进山窝窝里,追也追不上……本来逮着了一个……” 他停了口,回脸恨了赵直一眼,心里顾虑着,掩饰着道:“他还是跑了……” 赵直吹了一声口哨:“不是跑了,是被我放了。” 马岱憋着的火乍然爆发:“赵元公,你还有脸说,好不容易逮着个蛮子,你不分好歹擅自放人,耽误了平叛大事,你担待得起么?” 赵直回顶道:“你拿着刀威逼他带路,吓唬他若不带路便宰了他全家,有你这般问路的么?他纵算是蛮子,也是人!” “蛮子就是蛮子,你对他们仁慈,他们只会让兄弟们的血流得更多!”马岱道。 赵直讽刺道:“马将军家世代居西羌,身上也流着羌戎之血,西羌也为偏荒蛮夷,而今供事朝廷,怎么对西南蛮夷铁石心肠?” “赵元公!”马岱气得怒喝,直想抽刀劈花赵直那张满不在乎的脸。 两人斗鸡似的互不相让,拗着力气欲拼个鱼死网破,诸葛亮肃声制止道:“成什么体统,何必争执至此?” 马岱被训斥得低了头,也自觉自己太失态,忙垂手一礼。 诸葛亮缓缓道:“元公擅放夷人,虽有莽撞之嫌,但究其本心,源于仁善。元公说得对,蛮夷也是人,不该以刀枪相逼。” 这一下马岱惊住了,他眨着眼睛,暗自盯住了诸葛亮,却不见丝毫虚假,只是认真,令他难以置信的认真。 诸葛亮能感觉到马岱的质疑,也许不仅马岱,这帐中有一半的人都不能领会他的深意。 “问渡一事,”他拿定了主意,“我亲自去。”白羽扇轻轻掠过泸水曲折陡险的弧线,那其实已不是弧线了,倒像是无数个生硬的勾连缀起来,一折二折三折,终于折向了宽敞的河床。 风如巨斧,在高山之巅劈出一片露天坝子,明丽的阳光被风呼扯而下,在坝子上划出白晃晃的纵横道,周遭的林木呼啸着、澎湃着,宛若摇摆的浪潮,回应着远山的自然呼唤。 坝子的四个角竖起了高有两丈的永昌濮竹,竹竿上扎着大得遮住半边天的旗帜,“哗啦啦”翻飞不止。两个赤膊子壮汉立在坝子东角,一人手持一把牛角弯刀,一人牵住一头黑皮牛,持刀的壮汉瞪圆了铜铃眼,操刀一扎,正中在黑牛的背上。那牛“哞”的一声痛苦呻吟,顷时,只见一线血泉眼似的喷出来,便有两个长发束花冠的女人跪在牛前,手里捧着海大的陶碗,盛了几大碗牛血。 坝子中央搭起一个竹台,浑身画满饕餮鬼脸的孟获登了上去,风抓着他的银耳圈乱晃,叮当之声擦着他的脸飞出去,在空旷的坝子上很久地回旋,尽管周围站满了人,也没将那声音湮灭。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打量着台下散坐的种落渠率。南中的诸种落大姓来了一半多,也有少数未曾到场,大约还存着观望心,也或者对他不服气,不愿意受他的节制。 不来就不来吧,让他们在家看戏吧,等他把汉人赶走,再一个个地将他们收拾干净! 他咳嗽了一声,拿捏着威严的声音说:“汉人来了,大家伙该齐心合力,将汉人赶出南中!”他不绕弯子,开口便直入主题,这是他的脾气。 底下嗡嗡地响起来,一个软沓绵延的声音说:“汉人不好对付,听说诸葛亮很狡猾,我以为和汉人作战,难啊。” 说话的是傅拢,面皮不似其他南中人那般粗糙黑漆,眉眼纤软,更像个汉人。雍、傅、毛、爨是南中最大的四个遑耶种落,他们都有汉姓,亦和汉人宿世通婚,但身上的夷人痕迹仍然去不掉。由于几大种落在南中长期盘根错节,自己豢养奴隶和部曲,收纳赋税,并不希望受汉人管辖。 孟获“哼”了一声:“不好对付,就任由他们来去自如,夷人便该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咋行?只是要从长计议。汉人这次率了大军,听说有十万之众哩。”爨家种落的渠率说道。 爨家的这番话让台下的种落渠率一阵骚动,十万汉军的数目仿佛黑云摧城,颇让人难以承受。南中蛮夷虽然勇悍,却素无操练,单打独斗是强项,集团作战却非长处,交锋之时也没有井然有序的军阵,只是一味凭着蛮力冲锋,和训练有素的蜀汉正规军作战,不能不生出忌惮。 “打得过打,打不过就躲进山里,汉人不熟南中地貌,找不着我们,他们自然会撤兵。”大牛种渠率说。 孟获不高兴地说:“这话太!” 牦牛种渠率小心地说:“和汉人议和成不?汉人和夷人井水不犯河水,天上的鹰不咬地上的鸡,雍闿、高定何等人物,都成了他的手下冤鬼,咱们何必去触霉头。” 皆是一派没出息的言论,像汉人的阉人般没了阳刚之气,孟获不禁恼火:“更,仗还没打,全当了缩头乌龟!” 台下右面的一个黝黑面孔的中年人忽地站了起来,却是且畋,昔日楚国庄蹻掠定西南夷,他的先祖被封为滇王,传至他这一代,已历十七世。他是土生土长的南中人,身上的汉人血脉几乎没有,一向足智多谋,甚有辩才,能服众心,他深得孟获信任,被孟获称为“军师”。 他大声道:“雍闿、高定之败原是他们自家起内讧,方让汉人乘虚而入,输得不明不白!汉人向我们增收重赋,要胸前尽黑的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你们给得起?若是给得起,便向汉人磕头认错,去他们的高门深宅做百世奴隶,若是给不起,就拿起牛刀狗棒,和汉人干一场!” 孟获很满意且畋这番振聋发聩的慷慨陈词,对他点头笑了笑,扬声道:“汉人敢来抢我们的地盘和女人,我们为什么不敢把他们赶出去,抢来他们的地盘和女人,难道我们还不如汉人?” 傅拢嘻嘻一笑,语带嘲讽地说:“孟家渠率说的比唱的好听,当初你和雍闿在益州郡举事,大话满天飞,说不出半年便能将汉人撵回去,可不也被汉人赶回泸水了么?如今汉人屯兵泸水北岸,晴朗天气,彩旗子都能瞧见,啧啧。” 孟获的脸变了:“你是个什么说法,剖心肝子亮出来,别掖着遭人厌烦!” 傅拢不畏惧地对上孟获逼视的目光:“剖就剖,汉人为什么屯兵泸水,还不是你反了汉人的朝廷?人家要寻的是你的霉头,别把大家伙栽进去!” 孟获的怒火已蹿在咽喉处,他咽了咽:“怎么着,你想投降汉人?” 傅拢冷眼相对:“我不做汉人的奴隶,也不做你孟获的马前卒!”他跳起来,号召道,“大家伙,别听他蛊惑,汉人要寻的仇家是孟获,不是我们,我们把孟获献出去,保管汉人会保得我们太平!” 孟获大怒,反汉人的种落盟会才开了一半,竟跳出仗马之鸣的叛徒。他腾身而起,豹子似的冲下竹台,粗大的手掌往前一捞,生生将傅拢攥了过来。 “你敢当汉人走狗!” 傅拢没料到孟获会忽然袭击,猝不及防间哪里躲闪得了,已被孟获擒了个结实,他惊呼道:“孟获,你别使凶,今日是南中种落大会,由不得你猖狂。” 孟获咬着牙狠狠地狞笑:“我杀你嫌脏了手!”他用力一伸手,喝道,“砍了!” 便有两个操刀的壮汉冲过来,三下两下把尖叫的傅拢押去一旁,一人摁头,一人抡刀,众人尚没回过神来,只听得极沉闷的断裂之声,好浓的一股血裹着一颗头颅冲了出去,直滚出一条水沫子四溅的血路。 傅拢到死都睁着眼睛,也许,他在头颅断裂的那一刻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杀。 宽敞的坝子上一派死寂,风拉着旗杆,“噶噶噶”,“嘎嘎嘎”,像血涌出腔子的声音。 这一幕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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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凶残,诸渠率又是惊又是怕,却没一个敢出头说句抗争的话,到底是在孟获的地盘上,又见山腰山腹皆是孟获麾下的部曲,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紧了,不免都矮了三分。 孟获扫了他们一眼:“盟不盟誓,随你们便。” 那两个一直捧着牛血的女人将一只只陶碗放在渠率们面前,摇曳摆动的腰肢在白亮的地上晃出毒蛇似的影子。 没有人抗拒,便是有异议也不敢当场表达,人人都举起了碗,饮了一半,另一半淋在脸上,大巴掌一抹,直拉向胸口,活似被恶魔的大舌头嗞嗞儿地舔过。 孟获高举起已空了的碗:“与汉人大干一场!”他一扬手,陶碗直摔下去,“当啷”一响,无数的碎片弹飞而起,划出透亮的弧线,仿佛刀锋。 更多的碎裂声响起来,成百的碎片跳起来、落下去,空中交错着数不清的亮光,像是谁在飞快地穿针走线。 在一片尖锐的撕裂声中,孟获转过头,笑眯眯地对且畋说:“你侄儿龙佑那呢?” 且畋摇头:“天知道他疯哪里去了。” “找他来吧,有了他,我们夷人又多了一成胜算。”孟获兴致勃勃地说,他弯起眼睛去望那仍然在空中跳跃的白光碎片,适才杀戮的戾气在他脸上全然消失了,此刻的孟获,像个瞧见新鲜玩意儿的孩童,天真、纯粹。 清亮亮的一池水漾在弯弯的山石间,阳光把石头磨得白惨惨的亮。一眼泉水从远处的林间汩汩流出来,拐了一个弯后碰着了一块生了青苔的岩石,稍稍犹豫,也不退让地把自己劈成两半,绕着大石缓缓流开,到底遇着了注定逃不开的怀抱,半推半就地涌入水潭里。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水边跺脚,利落地把一身的衣服脱了个干净,黝黑的皮肤被阳光打了蜡,锃亮如刚淬了金光的棕榈叶,一个猛子跳进水里,大喊道:“爽快!” “龙佑那,等着我!”另一个年轻人追风呼喊,跟着也跳进了水,顷刻,有十来个年轻小伙下饺子似的扑腾入水。水花儿四溅开去,搅得清可见底的潭水浑如沸腾,惊得几尾红鱼儿一骨碌钻石缝里。 这群人都是年轻后生,偏是一样儿活泼泼的天真,一面儿洗澡消暑,一面儿嬉戏玩乐,一面儿说笑话扯谈,一池清水也被那没顾忌的青春激动了,活泛出咕嘟嘟的粉红泡沫。 淙淙涌泉的林间恍惚有甜腻的歌声被风剪成了几片轻羽,摇摇晃晃飞了过来: 汤汤清溪西东流, 太阳出来映金光。 楼前三五凤尾竹, 摇出六七翠青篁。 一枝寄于远行客, 路远莫忘归故乡。 二枝生得娇羞貌, 留于阿哥想妹样。 三枝水边摇清影, 嫁于春风做衣裳。 …… 七枝阿爹酒中酿, 年末除岁祭祖堂。 …… 嬉闹的年轻后生们都住了声,显见是有个少女在林子里唱山歌,听其歌想其人,也不知是怎生俊俏的模样,不禁心旌荡漾,竟傻愣着不知所措。 “妹妹且听哥唱一唱!”年轻人中一人甩着膀子大声唱起来: 凤尾生来分五行, 一行长在楼梁上。 一行嫁予东边郎。 一行登山愁望乡。 一行逐风转得狂。 还余一行无处落, 阿哥好心指去向, 却在我家床笫上。 诸人都听见这对歌的年轻后生是在调戏那少女,顿时哄笑成一片,拍着水花儿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林子里的少女哑声了,风敲着叶片深彻地呼吸着,像是她低低的咒骂。刹那间,忽地竟起了一声狂躁的狗吠,众人正在诧异时,一条臀肥背厚的大黄狗从林中窜出来,噗噗地喷着灼热的鼻息,闪电般扑向水边。 “龙佑那,你惹祸了!”有人醒悟过来,从水里一跃而起。 顿时,一众人都似着了火般,想也不想地跳出水潭,也来不及穿衣服,有手快的只能把衣服胡乱一抓,撒腿便是狂奔。那黄狗紧追不舍,只听得狂吠之声始终如影随形,追得这群人气喘吁吁,直累得脸色发青,却不敢停下半步。 也不知追了多久,听见身后一声清越的呼哨,那黄狗的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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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渐渐停了,却还在喷出愤怒的鼻息,而后是少女咯吱咯吱的笑声,如清风般掠耳而过。 诸人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白丝似的烟雾荡得满目犹如画般美,短衣赤足的少女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白藕似的手里摇晃着一只花篮。那条黄狗“汪汪”叫着奔过去,她俯身摸了摸黄狗的头,对这一群面面相觑的年轻人啐了一口,自领着黄狗蹦跳着跑远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有人认出少女,说道:“是雍瓮家的女娃子呢,远近出名的靓妹子!” “是么,我瞧普通得很!”唱歌的龙佑那不屑地说。 “你是吃不着才说风凉话,四乡八寨的年轻崽子都想娶她过门,你偏装!” 龙佑那“呸”道:“只你们拿她当宝,老子不稀罕!” “那你还和她对歌?” “我逗她呢!” “得了,你是四乡八寨的俊崽子,她是四乡八寨的靓妹子,你们倒配得很,不如娶了她吧!” 伙伴们戏谑的怂恿没让龙佑那动一丝儿心,他抹着身上的水:“要打仗了,没空娶媳妇,留着你们自己娶吧。” “打仗,和谁打仗?” “汉人呗。” 大家立即醒悟过来,提起汉人,便觉得扫兴,有人骂起来:“狗汉人,打死他们!” “龙佑那,你要随孟获大王打汉人么?” 龙佑那打了一个响指,自豪的笑容在他年轻饱满的脸膛上放飞:“少谁都少不了我!” 众人都用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他,龙佑那是南中出名的飞人,千仞绝壁一宿即过,腿又快,百里山路纵算是荆棘丛生,也会被他轻松踏过。 是呵,谁能不用飞人龙佑那呢,他是南中蛮夷年轻一代的英雄,英雄注定该在战争中锤炼伟大,胜利的牺牲和失败的牺牲一样值得纪念。 “龙佑那!”远远的有人高声呼喊,一个人影奔了过来,入目却是一群水淋淋的裸体男人,本要说的话也忘了,只管捧着肚子大笑。 龙佑那瞠目道:“笑你娘,没见过男人光身子么?” 那人撑着笑:“龙佑那,你叔叔找你。” 龙佑那答应了一声,顺手从伙伴的手里抢过一块布:“借给老子遮一下!”他打了声呼哨,拍拍屁股,风风火火地跑向密林深处。 龙佑那见到孟获时,身上的水还没干,衣服也没穿,只在腰上扎了块蓝布遮丑。 孟获一见他便笑起来,他拍着龙佑那结实的肩膀,哈哈笑道:“龙佑那,好好,好得很!” 龙佑那给孟获行了南中最隆重的礼,他和南中许多质朴的人们一样,认为孟获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神之子。 “大王,我们什么时候和汉人决一死战?”龙佑那心急。 孟获宽厚的大手挥了挥:“不忙不忙,汉人还困在泸水北岸,如果他们退出南中,天下太平!” “如果他们渡过泸水呢?”龙佑藏书网那问道,旋即觉得自己蠢,又拍了自己一巴掌,“那还用说,我们定把汉人杀光!”他说得很坚决,吐出口的杀戮言辞仿佛不是血腥的肢体破碎,而是摘掉一朵花,折断一根柳枝,自然得如在泸水畔撩开烟雾。 龙佑那的叔叔且畋斥道:“只会说大话!” 龙佑那不服气地说:“我不是说大话,汉人算什么,他们只要敢来,我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孟获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爽快脾气,敢作敢为。你既敢夸海口,我便交给你件天大的事做,你敢做么?” “敢!” 孟获目光一凛:“烧了汉人的粮草!” 第五章 问津人蛮乡遇故知,南征军月夜渡泸水 泸水北岸。 水声很大,似哪个莽汉的鼾声,撞在岸崖上,激出雪白的浪花儿,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见泸水搅炒锅似的嘈杂。 诸葛亮领着一众人沿着水畔的林间崎岖小道径直寻路,众人都不驱马,只是步行。已行了三个时辰,日头火辣辣地拍在脸上,却是大汗淋漓,诸葛亮一面走,一面听张翼叙说他听来的
南中掌故。 “南中蛮夷往往散居,皆隐伏山中,不居平地,平日有事啸聚,无事散离,种落又极多,大约有一百余……” 诸葛亮思量:“倘若夷人皆散居山中,官家编籍必将大费周章。必得使他们群居平地,纵算隐伏山中也当划定疆域,不然一旦生变,难以弭平事端。” 张翼皱皱眉头:“这恐怕难,蛮夷习性难改,素来又信鬼神巫蛊,脾气性子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个很拧巴的词,“犟!” 修远听得好笑,插话道:“那不跟牛似的?” 张翼虽不苟言笑,提起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蛮夷,也不禁粲然:“差不多吧。” 诸葛亮一笑:“蛮夷不服王化久矣。历来汉官治夷,抚绥者以怀德,重威刑以服罪,恩威并施,方服膺远人。” “那蛮夷为何屡次反叛呢?”修远好奇地问道。 诸葛亮叹道:“皆因牧民官长盘剥残杀,民不堪命,不得已而反。如安帝元初年间,越巂郡大牛种因郡县赋敛沉重,官长凶残,众起十余万反叛,攻掠二十余县,燔烧城邑,剽掠百姓,乃至骸骨委积,千里无人。朝廷遣益州刺史张乔选士平叛,大破叛军,斩首三万,叛乱平息后,又奏事朝廷,请惩处逼反蛮夷的诸长吏九十一人。” 修远怔怔地听着,感慨道:“这便是官逼民反吧。” 诸葛亮长叹一声:“欲南中永绥国家,只能遵循夷汉一家。” 张翼忧心地说:“丞相有抚夷之心,只恐蛮夷不肯服膺,他们是真的很犟。”他再次强调了这个词,自己竟也笑了。 “犟不要紧,不过多费些力气,若能为朝廷所用,善莫大焉。”诸葛亮欣然笑道。 前面探路的斥候说发现有人家,众人快步跟上去,果见数十步外一片凤尾竹生得正是葱翠。修长的枝叶彼此交错,掩映着一处茅屋,几缕淡烟从屋后盘桓缭出,宛若闭关的神仙呼吸出的清气,没一丝儿凡尘的浊味。 马岱和赵直赶在最前边,马岱已耐不住性子,正和看门的一个蛮夷童儿吵嘴,偏那童儿说的都是夷语,两个牛头不对马嘴,你骂你的,我咒我的,争得面红耳赤,亦不知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赵直一直守在一旁淡如轻风地微笑,硬是不肯帮一句腔,马岱的亲兵更是不知所措,听得自家将军扯脖子大骂,那童儿亦不甘示弱地翕动嘴皮,却听不懂半个字。 待得诸葛亮等人赶到时,马岱已气得要抽刀了,回头见诸葛亮脸色阴沉,攥着刀把子的手不得已松开了。 诸葛亮先是示意马岱退下,礼貌地道:“请问童儿,家主人在么?” 小童翻翻眼皮,咿哩呜噜地说了一通夷语,却有随军的译吏跟上来,把诸葛亮的汉话翻译成夷语。 小童许是没料到这帮人中居然有人精通夷语,他起初一愣,过后竟说出了一句清晰的汉话:“我听得懂。” 正在生闷气的马岱更气得烈了,原来自己和小童吵这一日,他是在装聋作哑,害自己白费唇舌,天知道小童骂了他什么歹毒话。 诸葛亮微微一笑:“既是听得懂汉话,相烦请问童儿,家主人在么,有些事想叨扰一二,若是家主人不在,童儿若知,也请相告。” 小童打量着诸葛亮,因见他文质彬彬,容貌清朗,言辞礼貌得体,心里不免生出好感,也不回答问题,反问道:“你是谁?” “我,”诸葛亮笑吟吟地说,“汉人。” 小童也笑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诸葛亮。” 小童琢磨了一会儿:“听说过。”他又看了看诸葛亮,像是在记忆里打捞出沉淀已久的一瓢水,拍着手道,“你等着。”他撒腿便跑进了屋里。 “怪小孩儿!”马岱对着小童的后背悄悄骂道。 诸葛亮也不着急,只静静地候在篱笆门外,瞧得那绿幽幽的青藤从屋顶垂下来,宛如百岁老人的须发,却见赵直用足尖在地上拨拉出几道深印,他悠然一笑:“元公算出什么?” 赵直目光深邃,若有若无地说:“故人。” 故人……诸葛亮的心仿佛响了一下,极其遥远的一个声音回应了他,却那么模糊,那么不真实,梦一般缥缈。 他恍惚地以为自己正在做梦,这崔巍高山,这湍急泸水,这翩跹凤竹,包括周围的人都是虚幻的梦境。他努力地将自己从迷幻中拔出来,见那小童已跑了出来:“这位客人,我家主人请你进屋叙话。” 诸葛亮恍了一下神,他还没踏进篱笆门,那小童又道:“我家主人说了,只请你一个人。” 诸人都惊疑了,马岱率先道:“丞相,不能去!” “先生,”修远急忙道,“别去,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让这主人出来叙话就是。” 一时众人都纷纷劝阻诸葛亮单独赴会,马岱还攥了攥刀,便要把那既拿大又居心叵测的主人揪出来给诸葛亮磕头。 诸葛亮片刻迟疑,他看看小童狡黠又天真的笑容,又看看赵直莫测如深潭的眼睛,一瞬间,他握住了某个说不出的信念:“不用,不会有危险。” 他握紧了羽扇,毫不犹豫地跨入了篱笆栅栏,马岱还跟着跨了进来,却被诸葛亮威而不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茅屋的门虚掩着,诸葛亮轻轻一扪门,竹门无声地开了。 凄然的幽香缓缓地绕住了他,仿佛屋里烹着清茶。他仔细看了看,并没有茶,只是一壶烧在火炉上的水,汩汩地烧开了,滚开的水花仿佛岁月深处的美好记忆,一朵朵翻出来,炉边坐着一个老人。 青春凋尽的老人,鬓发白如霜雪,没有束冠,自由地披散下来,一如他一生的不羁。他抬起头,似乎在安静地聆听诸葛亮的脚步声,目中无神,是个盲人。 他驾轻就熟地用手巾裹住水壶的双耳,将水壶拎下来,往身前的两只铜卮里斟满了水,从背后摸出一方棋盘、两只棋盒,静静地问:“择白择黑?” 忽然的泪水从诸葛亮的心底涌上来,眼睑深处是一片疼痛的潮热,他轻轻地坐在老人对面,用恭敬的语气说:“请先生执白。” 老人摸了一枚白棋落下去,诸葛亮却没有动,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那棋子光润圆溜,亦不知摸索过多少日子,透亮得像镜子的一个角。他便把那白棋放在老人的掌心,棋子在粗糙的掌纹间轻轻一滑。 “老师,”诸葛亮颤声道,“三十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老人缓缓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湿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不收学生。” 两人互相对视着,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时间,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时间,那时间有三十年。 三十年像黄昏敲钟,每敲一声,便敲走一点儿时间,于是坐在夕阳沉没的山冈上,看少年白头,看岁华零落,看故人背影不见了,看江山美景惨淡了,惊觉自己也正老去。 这一生并没有太多的三十年,一转眼,时间在手中化为虚影,能握住的只是自己渐渐衰弱的记忆。 三十年竟就这样倏忽而过,仿佛他还是那个忧郁并倔强的阳都少年,在开满白莲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场梦。他竟已剥尽天真,背负沉重的理想踯躅在艰辛的人生路上。他垂拱庙堂,挂金配绶,高车驷马。他手握一呼百应的权柄,在血腥的征伐中变得残酷而冷峻,无数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们亦把自己一并做了牺牲,而那阳都天空下美好得纤尘不染的天真却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给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远保留的纯净,光洁、美好、纯粹、真实,仿佛洁白的绢布,没有灰尘,亦没有世人自作主张的涂鸦。 “老先生,”诸葛亮已改换了称呼,“你怎么会在南中?” 老人淡淡地说:“这里安静。” 诸葛亮很想问问老人这些年来的际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为什么会盲,可话到嘴边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诱惑似的,总把目光凝向老人无神的眸子里,那儿似乎有伤感的记忆在无声无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觉出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没情绪地一笑:“别看我,风烛之人有何值得看,诸葛丞相,莫若说说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观火,他失了清明双目,却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观照这个世界。诸葛亮自认自己从来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隐瞒,坦白道:“问渡。” 老人道:“往此东去十里有滩可渡泸。” “何时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担心瘴气么,丞相也信谣传?” 诸葛亮忽然醒悟:“难道随时可渡?” 老人把手心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枰上:“世上唯有人心难渡。” 诸葛亮低睑细细思索着,俄而胸中迷雾已散:“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他停了停,“第二桩,问食。” 老人叹声一笑:“丞相事无巨细,好不辛劳。”他摸来一枚黑子,右手握棋,左手在棋枰上丈量纵横格子,寻得一个点儿才落下子去。 “南中毒物甚多,切勿妄食。”他把一只铜卮递给诸葛亮,“尝尝这个。” 诸葛亮接过来,这才发现那铜卮里除了水,原来还有黄不黄褐不褐的物什,切成了条状,像切碎的灵芝,活似药材,闻着却没有药味儿。他饮了一口,那食物入口很软,咬起来嘎嘣脆响,有股咸甜味儿,他觉得很稀奇,问道:“是什么?” “没名。” “哪里寻得到?” 老人背过身,取来一张布绢,轻轻一摊开,上面原来画满了各种植物:“这是南中可食之物,你拿去吧。” 诸葛亮收了布绢,感激地说:“多谢老先生。” 老人轻轻敲敲棋盘:“若是无事,下完这局棋再走。” “不敢辞让。”诸葛亮放了羽扇,轻拈棋子,便和老人你来我去彼此对弈。 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轻而脆的落棋声宛如细雨敲窗,又似水面花开,是极静的宁谧中吹过的一阵风,仿佛漫长的记忆在时间的衣衫上慢慢洒落的泪。 晒进房间里的阳光渐渐倾斜了,光泽亦从灿金变成玫瑰,又从玫瑰变成橘黄,时间在变幻的光线间流逝,最后的落棋声轻轻一弹,被光影稀释了。 诸葛亮轻轻撒开手,叹息道:“我输了。” “你的心不静了。”老人把棋子一枚枚捡起来。 诸葛亮仿佛被拨动了心弦,片刻没言声:“您说得对,我的心不静了,也不可能静了。” “物是人非,你如今是一国丞相,你对弈的是社稷江山,而不是一局棋。”老人空洞的眸子里仿佛有光闪过。 诸葛亮怅然一叹:“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生逢乱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离乱。你问我欲选前者还是后者,结果,我选.99lib.了后者。” 老人专注地“望”着他:“后悔么?” 诸葛亮沉默了许久:“有一点儿。”他忽而莞尔一笑,“可是连后悔也没时间想,既是已选定了,又何必去计较对错。我只能全心奔赴,纵死也不能退后。” 老人满手的棋子哗啦撒出去,他大笑起来:“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诸葛亮亦不禁朗然一笑:“对,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老人的笑声突地戛然:“你走吧。”他忽然淡漠的声音覆住满地乱旋的棋子,让那纷乱的嘈杂也变得冷清。 诸葛亮怀着微末的期望说:“还能再见到你么?” 老人不说话了,他把头埋下去,一枚一枚地捡棋子,“叮叮”地丢入棋盒里。 诸葛亮站起身,他向后退了几步,忽而深深地伏拜下去:“老师,受我一拜吧。”他不管老人受不受,硬是执弟子礼拜向了老人,老人仍然一言不发。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一团灰色的光影抹去了老人的轮廓,模糊得让他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像许多年前做过的一场梦,此时只是温故,他转过了身。 门推开了,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脸上,仿佛痴情的吻,凉爽的风从泸水上吹来,把身体的沉重都吹散了。整个人变轻了许多,真担心下一阵风会把自己吹上天。 等得心急火燎的马岱等人见诸葛亮出来了,欢喜地一连声地呼喊,“丞相”之声响彻于耳。 “先生,可急坏我了!”修远说得眼泪快要掉了。 诸葛亮亲切地拍拍修远的头,他环顾着一双双焦急询问的目光,轻轻地说:“渡口找到了。”本来说的是轻松的喜事,神情却显得忧郁。 五月十五,月亮圆得像胖妞的脸,欢乐的笑容从眼角眉梢飞出来,把整条泸水都照亮了。黑夜中的河水并不安静,水流趁着夜色逸兴遄飞地奏出激昂的旋律,每片浪花都极锋利,把铺满水面的月光撕成亿万片。 蜀军集结于泸水北岸,河畔泊着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有牛皮船,有竹筏子,亦有小木舟。蜀军将士对渡泸水极为恐慌,可上峰传下军令,说十五月圆夜必须渡泸,还说泸水的瘴气每到子时便会消散,尤其是月圆夜,圆润的月光一照,瘴气便似溃败的军队,一哄而散。 尽管上峰言之凿凿地强调子夜渡泸无恙,士兵们还是害怕,之前关于泸水的恐怖传说已在军队里泛滥成灾。泸水像吞没无辜的死亡之河,不仅有使人窒息的瘴气,还有毒虫猛兽,有专吃人心肝的恶魔。人一旦害怕,所有的恐惧记忆都跳了出来,连明知是假的传说也在臆想中变成真实的存在,拥有清晰的面孔、血淋淋的双目、喷着毒气的尖利牙齿,所有的危险都藏在热气蒸腾的泸水里。 当蜀军士兵收到渡泸的军令时便开始担心,若不是蜀汉对逃兵的惩罚相当严厉,已有人谋划逃出军营。十五月圆时夜幕四合,大军拔营而起,士兵们每一步都迈得极痛苦,仿佛此行不是渡过一条河,而是在靠近死亡。 军队集结完毕,立即渡泸的军令从营下达到屯,蜀军士兵却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肯先上船。掌军纪的军正很恼火,强行赶了一拨人上船,胆怯的士兵竟哭起来,软弱的泪流在泸水里。 担当渡泸先锋营的马岱发怒了:“别嚷嚷,安静渡河,敢喧嚣者,杀无赦!” 他一面指挥营中军官将士兵赶上船,一面自己抢了一条牛皮船,便是这蛮横的强硬,虽逼得几百士兵被迫登船,岸边仍是一派嘈杂的忙乱。有士兵死活不肯上船,乃至和军官发生争执,两边你推我挡,眼看着要酿成哗变。 正在手忙脚乱时,马岱惊异地发现诸葛亮不知什么时候竟来到了泸水边。 “丞相!” 不只马岱,岸边的士兵都发现了诸葛亮,无数焦虑、怯懦、躁乱、畏缩的目光都转向他们的丞相。 诸葛亮什么话也不说,柔软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像肃穆得不敢仰视的神,他只是回头对一直忐忑的修远点点头,然后他提起袍子,蹚过漫过脚踝的河水。那水很凉,扎得骨头往血肉里一缩,传说中泸水热得像断头时淌出的血,凡是触水者都会被蒸烂皮肉,原来传说只是传说,美好也罢,恐惧也罢,说到底是天真的幻想,水一样靠不住。 人人都看见丞相诸葛亮踩着水往前走,他并不想走太远,缓缓地停在水中央,冰凉的水从他的脚面淌过,一丝丝月光吐纳着清冷的气息。他抬头看了看笑得很灿烂的月亮,而后,他扶着船上一个士兵的肩膀,踏上了一条牛皮船。 马岱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诸葛亮,半晌才回过神来:“丞相,你要渡泸?” 诸葛亮平静地说:“早渡晚渡都得渡,有分别么?” 马岱忽然激动地流下眼泪,他嘶哑着声音吼道:“是大丈夫就跟丞相渡泸,想当孬种就留下!” 丞相蹚了水,丞相上了船,没有毒蛇,没有恶魔,没有蒸烂皮肤,没有窒息的瘴气,丞相一定是神灵护体,跟着他走吧,惨烈的死亡一定不会发生。蜀军士兵的恐惧顾虑顷刻瓦解了,一拨拨人前赴后继登上小舟。仍然有人在犹豫,大多数人却怀揣着豁出去的誓死念头,三军统帅都敢以身犯险,况他人何! 船桨一划,第一批渡泸的蜀军先锋出发了。 上百只船荡开了泸水的波涛,划桨的声音连成一片,水面的月光被搅得更碎了,片片如凋谢的梨花瓣。 渡泸大军很安静,人人心里都揪着小鼓,“砰砰”只是敲打,生怕水里跳出一条毒蛇。可船行了许久,仍然只是水声哗哗,月光粼粼,蒙蒙的紫雾渐渐牵起衣裳,将流淌的水和渡水的人都笼在轻薄的凉意里。 修远一直心有不安,提心吊胆地说:“先生,这水里真不会有怪兽?” “也许有。”诸葛亮神情沉凝地说。 修远心中一惊,见那水面轻烟缭绕,也以为是什么怪物飞过去留下的痕迹,回头却见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才知道自己受了骗,他嘟囔道:“先生又吓唬我!” 诸葛亮莞尔:“旁人怎能吓住你,唯有自己先吓住自己,那害怕方能钻进心里。” 修远似懂非懂,却以为诸葛亮说得极有道理,也不寻什么稀罕怪物,反而去琢磨诸葛亮的话。 诸葛亮也不多话,只管一片片梳理羽扇,因看见赵直正在专注地望月,他笑道:“元公又看见什么,此情此景,合了哪一卦?” 赵直回过脸来,黠然笑道:“确实合了一卦,只恐丞相会不喜。” 诸葛亮宽容地说:“但说无妨。” “月为太阴火,月夜渡泸,上有火,下有水,乃火水未济卦。” 明明在渡泸水,赵直偏说“未济”,在不该犯忌讳的时候冒犯忌讳,他就是故意要气诸葛亮。他略带挑衅地笑起来,等着雷霆怒火蓬勃而起,等着诸葛亮失态。 诸葛亮,你快发火吧!赵直在心里狂呼,发火便要杀我,你不会杀我,你只会撵我走!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赵直,忽然轻轻一笑:“元公这次偏偏错了。” “错了?我哪里错了?” 诸葛亮探下身,将手伸入泸水中,月光在掌心流淌:“月夜渡水,月在天上么?分明在水里。” 他抬起手,浸满月光的水流在手心化开了:“月在水中,则火在水中矣,怎是火水未济,分明是水
火既济。”他仰起脸,月光染亮了他雍容的笑容。 赵直觉得自己成了傻瓜,他又气又恨又悔地盯住诸葛亮,却被诸葛亮的笑容勾去了戾气。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明明拥有可亲的笑容,偏偏那笑容背后掩映着复杂的心,他将柔软的深情和残酷的手腕完美地融合。 赵直绝地反击似的说:“想不想知道你会在哪一年有寿数之厄?” “不想。”诸葛亮干脆利落地说,“我从不算未来事,也不用别人算。” 赵直彻底失败了,他开始质疑昭烈皇帝将他留在诸葛亮身边的本意,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谁为他设计未来,未来都在他的掌握中。纵算他一败涂地,他仍然倔强地攥住了胜利的血色旗帜,像山一般永不坍塌。 船到岸了。 蜀军登岸后恍若隔世,互相对望着,打量着对方安然无恙,又摸摸自己的手脸,依然热乎乎地充满了阳气,终于兴奋地意识到,他们渡过泸水了。 诸葛亮回过头,月光下的泸水宛如灰色的画布,被坚韧的月光雕成了一张沧桑的面孔,对岸有火光一闪一灭,那是等待渡泸的第二批蜀军士兵。 他转过身,浓雾突然迷离了视线,他的面前,是看不清的朦胧光影,月亮依然圆润光明,可前途却变得莫测了。 第六章 粮草遭劫陷困境,赶制大鼓出奇策 五月天燠热难耐,仿佛要烧起火来,白炽的阳光缀满了满坡的牛尾树,绿得发亮的叶子像挂在南中少女嫁衣前的银片,随风摇曳多姿。因正是花期,嫩白泛青的牛尾花一簇簇开得烂漫,性又喜阳,一朵朵肆意地面朝红日,宛若干渴的井,将阳光尽情吞没。 山道上一支军队正在滞重迟钝地行进,仿佛泥沙太厚的浊流,每挪一步皆耗尽力气,大汗淋漓的士兵甩起牛尾鞭子,赶着一辆辆堆满了辎重包袱的牛车。道路太崎岖,车轱辘颠簸得太厉害,沉重的布袋子常常被颠下车。士兵不得已跳下车,把重有百斤的布袋抱起来丢上车,从车板的四个角拉起两根牛皮带,使劲地打上死结。 这原来是押粮队。 坡上匝地浓荫,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连成一片厚重的绿色海洋,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这里竟然藏着上百个腰悬牛角刀的蛮夷汉子,赤裸的背脊上有汗一串串滚落,却没一个人发出一丝儿声音。 龙佑那趴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牛尾树上,从密集的枝丫间探出脑袋,咕咕地学了一声鸟鸣。 押粮队已经近了,人数有五百余,撑旗帜的小卒骑马赶在最前面,风迎面吹来,耳光似的打在他脸上,迷了他的眼睛。 “狗汉人!”龙佑那搓了搓手,他背过手,将腰后的牛角刀刷地抽出来,利落地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霎时,埋伏在山林间的蛮夷汉子呼喝着跳了出来,亮锃锃的牛角刀在天空割出上百个月亮。 “有埋伏!”蜀军惊呼道。 惊慌的蜀军仰起头,飞快如过翼的影子在天上摇晃,把那爿天也摇坍了,视线顷刻变得黑沉如傍晚日落。 他们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么?蜀军心底一片惶恐的茫然,数不清的蛮夷从天而降,口里发出古怪的呼喊,仿佛可怕的咒语,凄厉的声音和快如闪电的人影一起落下。 蜀军拥挤在狭窄的山道上,队伍被拉成了一条线,又被笨重的粮车彼此隔开,根本不能施展开手脚,一面护卫粮车,一面抽刀迎敌,却是左支右绌。 蛮夷的身手实在是太快了,周遭是一派眼花缭乱的迷狂影子,许多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已被削掉了半边胳膊,血喷在装辎重的布袋上,很快浸出大片的红。 龙佑那扯着一根手腕粗大的藤蔓来回甩动,忽而落下刀劈敌人,忽而拉升远眺,他是整个战役的统帅,需要时时俯瞰全局。 蜀军押粮队已陷入了不可弭平的混乱中,蛮夷有得天独厚的地利优势,又都身手敏捷,凶残勇悍,仿佛捕食的苍鹰,先在天空俯瞰猎物,往往瞧准了再俯冲而下,一击中的。 龙佑那一松手,轻捷地落在一辆粮车前,车辕已被砍断了,满车的粮秣辎重全翻了出去,破损的车前依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蜀军士兵。 龙佑那咬着白生生的牙,牛角刀在屁股上擦了擦,对着士兵的咽喉扎过去,刀尖才递过去三寸,却忽然愣住了。 那是个小兵,瞧模样才十五六岁,嫩翠的脸抹着纵横的血污,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仇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一把刀,一面发抖,一面呜呜地喊着什么模糊的口号,像是要给自己壮胆。 真小呢,他这个年龄还没资格去河边和中意的女子对歌,收不到心上人编的花冠子,雏鸟该在巢穴里等候温暖的抚慰,不该冒险飞出去搏击苍天。 龙佑那下不了手,伸出去的牛角刀慢慢地收了回去,他说了一句汉话:“滚回去找你阿娘!” 他背过身,却听见后面“扑通”一声响,他以为那小兵要偷袭他,操刀纵跃一转,视线里却涌入血红的冰凉感。那小兵已扑倒在地上,血从他的后脑勺喷出来,像忽然绽放的一捧花,艳丽,可是绝望。他到死还握着那把刀,锋刃如新,似乎从来没有用过。 “龙佑那,你怎么不杀他?”粮车上站着一个赤膊汉子,是他自幼耍到大的伙伴阿勐,手中的牛角刀正滴着血。 龙佑那怔怔的:“他还是个嫩娃子。” 阿勐啐了他一口:“屁,他是汉人!”他利落地跳下车,一巴掌扇在龙佑那的肩膀上,“别心软!” 龙佑那也不知自己回答了没有,他跟着阿勐冲了出去,却总是忍不住去看那死去的汉人少年。他就那么安静地匍匐在血泊中,枕着挥不出的刀,紧紧地掩住他永远稚气的脸。 风在头顶呼啸,满山的牛尾树摇摆起来,像受不得太强烈的血腥味,张开的叶片花朵向着背阴的幽冷处倒伏而去。 中军大营的辕门如惊鸿般掠过身后,杨仪从马上滚了下去,唬得一群士卒围过来,慌张地喊道:“杨参军!” 杨仪挣扎着爬起来,也来不及整理碎烂的袍子,一只脚崴伤了,也早忘记了疼痛,只是随意地一抹脸。 他几乎是扑进了中军帐,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乍见到满身血污的杨仪,顿时吓了一跳。 杨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丞相,粮草、粮草遭劫……”才说出几个字,眼泪便迸了出来。 诸葛亮倏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案上的文书,哗啦啦滑落下去,铺开成一片灰色的云。 蜀汉的两支押粮队都遭了蛮夷埋伏,一千人死了一半,几万石粮食尽数被劫走。杨仪负责粮草辎重,原本跟在第二支押粮队后,若不是亲兵拼死护卫,他早已命丧黄泉,逃出生天后,才得以拼死赶来报信。 蜀军刚刚渡过泸水,蛮夷的大本营还没瞧见,便遭了蛮夷埋伏,粮草辎重荡然,五百士兵殒命,情况比想象的要艰险得多。 自从杨仪冒死报信,诸葛亮有二十个时辰没有合眼,他既要抚恤受伤士兵,查验库房中剩余粮草,亲自指挥仓官用小斛给各营分粮,又要批复成都送来的紧急公文,思谋南征策略,累得已忘记什么是睡眠,也不知晨昏,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修远见他操劳得不记得吃饭,便去营中庖厨处为他端来膳食,他也无心进食,总是任由膳食变冷变硬,午膳变成晚膳,晚膳又变成早膳。修远不得已,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几遭,诸葛亮到底是明白过来,却愣是没胃口,又怕浪费粮食,逼着修远吃下去。 剩余粮食只够半个月了。 从成都紧急调拨并不是不可以,一则路途遥远,二则纵算运来,也可能遭到蛮夷洗劫,毕竟是在地貌不熟的南中,蛮夷比他们更有优势。蛮夷以高山为屏障,以森林为巢穴,擅长游击战,往往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待你调拨好兵力围剿时,他们却穿山越岭,消没于幽深山谷间,根本寻不着踪迹。 夜很深,南中的夜晚太凉,风从森林深处吹出来,携带着亿万年的沧桑冰冷,那仿佛是这个星球最古老的记忆,酝酿着冷酷的勃勃生机,便在星空浩渺的夜晚如潮汐涨起。 帐内灯光不安地跳跃着,诸葛亮端坐案后,面前散开了一卷文书,是成都尚书台发来的公文,他已看了很多遍,闭上眼睛,很多扎人的字眼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难缠的烦人梦境。 事情的起因是,镇守永安的李严部将王冲忽然出逃魏国,有说他是被李严逼走99lib?的,有说他是投奔魏国新城太守孟达,这孟达与李严又素有通家之好,这其间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瓜葛也难说。纷纭声中,长水校尉廖立上疏历陈,攻讦李严有交关敌国之嫌,李严矢口否认,坚持王冲叛逃和自己毫无关联,反告发廖立谤讪朝政。事情闹到皇帝那里,皇帝把事情下至尚书台,尚书台又转给远在南中的诸葛亮。 诸葛亮是蜀汉朝廷的主心骨,他走到哪里,国家机器的枢纽便在哪里,他即使远在瘴气横生的南中,从成都来的公门文书仍然雪片似的飞入中军帐,蜀汉大大小小的事务仍然需要他定夺决断。有人质疑他贪恋权柄,有人却哀叹他过分追求完美,百事皆要过了他的手,经过他的审查,他才放心。 修远注视了诸葛亮很久,灯光映着诸葛亮微凸的颧骨,在唇角落下很浓的一道阴影,看上去像是比前几日瘦了一圈。修远越发心疼得厉害,悄悄地问道:“先生,你要不要用膳?” 诸葛亮像没听见,轻轻抚着文书,沉吟着,思索着,又像是恍惚着,迷离着。 灯光微微黯了,赵直走了进来,他并没有像别的僚属般恭谨行礼,反而悠闲地走到诸葛亮身边,在他面前坐了下去,先盯着诸葛亮的脸看了半晌,突兀地说道:“二十三个时辰。” 诸葛亮一怔:“唔?” 赵直轻轻一探案上铜卮,很凉:“丞相有二十三个时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诸葛亮哑然失笑:“是么,有这么长?” 赵直把铜卮里的水扬手倒了,另唤修远续了温水,亲自捧给诸葛亮,诸葛亮笑着接住,承他的情饮了一口。 赵直眨眨眼睛:“都想好了?” “差不多吧。”诸葛亮淡淡地说。 “孟获的营垒设在白崖山上,高有千仞,南山为绝壁,北山为丛林,山高路险,丞相欲如何攻克?” “三日后自可见分晓。” “粮草呢?” “亦待三日后。” 赵直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诸葛亮:“你不是人。”他把手撑在书案上,凑近一些儿,以能将诸葛亮的眼睛看得更分明,可他始终都觉得看不清楚,那像是望不到底的井水。 “二十三个时辰把所有棘手事皆一一解决,你太可怕了!” 诸葛亮神情淡漠:“不,并没有全部解决。”他盯着赵直一笑,“有件事要麻烦元公。” 赵直烦恼地叹口气:“给你找三军粮秣是么?” 诸葛亮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布绢,轻轻掸了掸,便交给赵直:“我军粮秣遭劫,无奈只有就地取食,虽只能解暂时之忧,总好过空耗不作为,如此,多承元公辛劳。” 赵直一把抓过,哀叹道:“先帝,先帝,我莫非与你宿世有仇,生生害苦了我!”他匆匆一拱手,叹着气扬长而去。 诸葛亮轻轻一笑,目光重又落在那摊开的文书上,笑容瞬间风干了,他举手把文书合起来,心里有个冷峻的声音在说:先放一放。 那就放一放吧,他把文书卷好,扎了韦绳,交给修远,心思却已飘向另一桩事:“给蒲元的信寄了么?” “前天就寄出去了。” “那他三日之内便能赶到这里。”诸葛亮笃定地说,事情像抖虱子般纷纷坠地,思想的沉重稍稍卸了,身体的疲累却清晰起来。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长久停滞在公事里的意识迟钝地转向那疼痛的肉身,原来是胃疼,唉,那就痛吧,反而让自己清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把疼痛忍了下去。 月光洒在白崖山上,一派如梦似幻的凄迷,茫茫霜色染白了幽深的丛林,林海深处有未名的呼唤随风飘出,仿佛幽灵的跫蛩足音。 孟获从山巅望下去,蜀军营垒被大片的原始森林掩映,隐约的灯光像偷窥的眼睛似的藏在黑暗的厚重里。他曾遣身手矫健的蛮夷斥候去摸蜀军营帐的情况,斥候回来都说诸葛亮布兵有方,营垒井然有序,寨门四方都设了哨楼。斥候们还没挨着营寨的边儿,便被哨兵发现了,若不是他们跑得快,只怕已被蜀军的弓弩手射成刺猬。 汉人的繁琐军阵是蛮夷不能理解的,布置严密的东南西北中五方营垒更让蛮夷困惑,那像是布在南中密林里的一座走不通的迷宫,惹人好奇,也让人害怕。 孟获和诸葛亮已经整整对望了半个月,自从诸葛亮兵渡泸水,一步步逼近白崖,孟获自知蛮夷和蜀军正面对决胜算无多,便屡次出奇兵偷袭,截获了蜀军的粮草,斩杀数百蜀军将士。原本以为凭此出其不意的威慑,能让蜀军望而却步,毕竟没有粮秣供应,蜀军在南中便撑不下去。可蜀军不仅没有退兵,反而屯守不动,像是把根扎在南中的土壤里,从此变成南中的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 蜀军虽屯兵南中,也不见诸葛亮率兵攻打白崖,蜀军每日只是操演、樵采、做饭、休息,不像来打仗,倒像是来南中散心养老。 “诸葛亮到底要做什么?”孟获糊涂了。 “他不会甘心失败,”且畋说,“他没有遭受重创,岂肯罢休?” “那该怎么办?” “只有把他调出军营,引入山沟丛林间,一举歼灭!” 孟获为难地说:“只怕他不肯出来,汉人一向很狡猾,诸葛亮比一般汉人更狡猾。” 且畋谋思道:“诸葛亮的粮草被我们劫掠,他要在南中藏书网长长久久地待下去,一定还会想法运粮。让牦牛种和大牛种去劫粮草,造出声势,诸葛亮一定会倾巢出动,我们趁着他分兵,直入他的中军大营,将他一举擒拿。” “可行么?”孟获犹豫着。 且畋想了想:“赌一赌吧。” 孟获思索了很久,实在也想不出像样的办法:“好吧,那就赌一赌。” 他心事重重地仰头看天,月亮却躲入了云层间,天地间被深重的黑暗吞噬了。 修远从炊烟袅袅的军庖跑了出来,双手捧着一只陶瓯,因太烫,用两张手巾包着,走在路上,闻了一闻,喷香得肚里的馋虫直叫唤。 还没行到中军营,便见十来个士兵各自捧着食器,一面吧咂吃得香甜,一面围着将军龚禄喋喋地问东问西。前几日,赵直领着一营士兵在南中的山野茂林间寻觅可食之物,数日之内竟搜来了数不清的果腹之食,暂时缓解了三军粮缺之饥。众多士兵吃着稀奇古怪的南中野味儿,一面儿心里打着小鼓嘀咕,一面儿却忍不住好奇心,四处里打听详细,却让大战前的紧张气氛为之松弛。 “龚将军,这是什么菜?”有士兵把陶缶里黄色的菜肴拈起来,一骨碌塞进口中,嘎嘣嚼得生脆。 好脾气的龚禄一向和士兵打成一片,生了一张哈
99lib?
哈脸,一笑起来满脸生光,连胡子上都沾满了笑容的光辉,他装出高深莫测的模样:“这是我们丞相的独门菜肴,不能外传。” “叫什么名字?” 龚禄打算把玩笑开得更彻底,一本正经地说:“诸葛菜。” 分明是满口胡言的扯淡,士兵们却相信了,还各自点头赞叹,说丞相真有本事,能在毒瘴弥漫的南中发现如此爽口的蔬菜,解了三军将士粮荒的困厄。 修远差点喷笑出来,龚禄却发现了他,还对他眨眨眼睛,修远会意,憋着笑也不拆穿。 “将军,这种菜呢?”又有士兵问道。 龚禄越发地乔装得学问渊博,热心地为士兵们排疑解惑,他越是说得言之凿凿,士兵越是信以为真。 修远实在撑不得了,转身笑着跑开了,他一溜烟奔进中军帐,“先生”还来不及喊出,像被电击了似的,蓦地一愣,下意识地把陶瓯往怀里一拉。 中军帐里满是人头,张裔、马岱诸人围着诸葛亮,早上刚刚赶来军营的蒲元也在。一双双目光像穿出的线,扯向了修远。修远莫名地红了脸,很想把陶瓯藏起来,却是来不及了。 马岱因见修远捧着冒热气的食器,揶揄道:“修远小哥,你又去偷嘴吃?” 修远尴尬地笑笑:“啊,我、我……”他慌慌张张地跑去一边,才迈了两步,马岱一步拦住他,施了一招探囊取物,将陶瓯生生夺了过来。他把盖子一揭,那瓯里盛着满登登的热汤,原来是竹荪炖小鸡,香味儿不住地往外冒。 “哟,不得了,”马岱惊道,“小子太坏,三军将士忍饥挨饿,你却偷吃美食,心眼儿太黑!” 修远又是羞又是气,他很想解释,却是半个字吐不出,拗着脾气说:“还给我!” 马岱和他铆上了:“偏不还!”他因对众人招呼道,“来来,大家分食,休得让修远小子独占美食!” 修远生气地说:“还给我!” 诸葛亮忽地喝道:“和将军抢嘴吃,不像话,退一边去!” 修远委屈得几乎垂泪,又不敢争辩,低着头走去一旁,一边满怀冤屈地整理文书,一边用眼睛瞥着马岱手里的陶瓯。 诸葛亮也不看他,神色沉定地道:“说正事吧。”他因对蒲元道,“适才与玄正所言的那几样器物,全部完成需要多久?” 蒲元仔细地盘算了一番:“至少半个月。” “不能更快么?” “我原先在泸水北岸造刀,如今乍挪至南岸,南北岸的水不一样,又得从量水开始,加上而今又增加了二十面大鼓,半个月尚算是最快。” 诸葛亮默谋了一会儿:“那我给玄正半个月,玄正能按期完成么?” “我试试。”蒲元说得并不确定。 “我不要试试,要肯定。” 蒲元沉默,蓦地,他轻轻一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若完不成,丞相军法从事!” “好!”诸葛亮抚掌,他把一张画了样式的白绢递给蒲元,“大鼓照此草图而作,玄正若是能改良,善莫大焉!” 蒲元把草图一收,干脆地说:“事不宜迟,我立刻着手。” 蒲元的爽快脾气像刀锋般犀利,半点的拖沓也不见。诸葛亮很赞赏他说到做到的利落,虚词儿也不说,任由蒲元去了。 “丞相,你造大鼓做什么?”马岱不解地问。 诸葛亮莫测地一笑:“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马岱一头雾水,因知道诸葛亮百事皆不会随性,却不合刨根问底。 诸葛亮又转脸对张翼道:“马忠、李恢两人什么时候能来?” 张翼道:“李恢会迟一些,雍闿在益州郡经营多年,叛乱之网繁复难理,叛军虽然荡平,诸般杂事还需善后,马忠至多下个月可以西进。” 诸葛亮一叹:“等不到他们了,”他背过身,凝视着营壁上垂挂的南中舆图,目光倏地滑向东,在最末端处漂浮,“涪陵军已渡过泸水,最迟今夜可以抵达军营。” “丞相,涪陵军到了,是不是可以和孟获决一死战?”张翼小声道。 诸葛亮仍然注视着地图的最东端,很多不能宣明的心事涌上来,又被他冷酷地压下去。他始终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波澜,平静如千年无风的水面,渊深得可怕。 “永昌郡的吕凯要来了,他是南中通。”他忽地说道,想起吕凯这般的忠贞良臣,仿佛沐浴暖风,心情畅快许多。 张翼笑道:“吕季平是南中人,熟稔南中典事,比我们这些半吊子强多了,丞相若有他襄助,平南大业可成也!” 诸葛亮淡淡一笑,与诸将叮嘱了些要紧话,便各自散去。 马岱走到营门口,才想起自己竟然一直傻兮兮地捧着陶瓯,他讪讪一笑:“丞相,我险些忘了,这个还给你。” 诸葛亮挥挥羽扇:“拿去吧,什么值钱玩意儿,也要推来让去。” 修远瞪大了眼睛,本来还期望马岱能还回来,可恨的是马岱竟然不推辞,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啊呀!”他失声叫了起来。 诸葛亮看住他,细长的眉目优雅地一弯:“小气!” 修远把手里的文书用力一放:“先生,你怎么能把东西给他!” 诸葛亮沉了脸:“没规矩,敢和将军争抢,你越发不懂礼数了!” 修远被训得一时没回应,他默然无声地把文书一册册摞好,一册册分类,动作很慢,仿佛拿起放下的是百斤重的巨石。他终于忍不住了,哽着嗓子说:“那九九藏书是我找军厨特意为你熬的汤,我见你日夜操劳,忙得吃饭的时间也没有……我心疼得很……偏你大方,让给马将军……” 他说得泪水涌出,用力擦了擦,却意外地发现诸葛亮笑弯了眼睛,他不悦地说:“先生,你还笑!” 诸葛亮大笑:“马岱说差了,不是修?99lib?远偷嘴吃,是诸葛亮偷嘴吃,可怜你为我背黑锅!” 修远被诸葛亮的笑容感染了,委屈坍成了无影的泡沫,竟也跟着笑起来。 诸葛亮伸出手,羽扇轻轻覆在修远的头上:“小子心疼先生,先生很感激你。” 修远认真地说:“先生若是能歇一歇,哪怕只有两个时辰,我也满足了。” 诸葛亮长叹:“没这个命。”他端坐下去,拍了拍自己的腿,“诸葛亮是劳碌之命。”他从案上取来一册文书,翻开来,一行行文字利落地跳入疲惫的眼中,他便知自己又将落入文字的陷阱里,不禁苦笑了一声。 夜晚降临时,蜀军中军营来了一支神秘军队,装束与蜀汉一般士兵不同,倒有几分像蛮夷。他们便是秦汉时闻名巴郡的板楯蛮的后裔,因其民风彪悍善战,数为朝廷所用,屡立战功。朝廷为了表彰他们的功绩,免其赋税,兼之他们擅长射杀白虎,据说在秦昭襄王时曾铲除了为祸一方的白虎,故而民间称他们为“白虎复夷”。百年光阴流逝,昔日的板楯蛮早已汉化,却继承了祖先的勇悍风气。蜀汉建国后,仍然在巴郡涪陵一带招募勇士组成涪陵军,这群涪陵汉子生于高山峡谷间,擅长飞檐走壁,颇有勇力。张飞昔日任巴西太守时,曾在阆中召集涪陵军,亲自操练,这支军队人数不多,却素为蜀汉看重。 率部来南中的将军是陈到,通身的赳赳之气,手臂特别长,活似攀在山壁上的长尾巴猿猴。 陈到原是赵云部下,也曾经是蜀汉近卫军白毦军的将领。昭烈皇帝辞世白帝城,白毦军抽调涪陵,归陈到掌控,故而朝廷将涪陵军归入白毦军,成为白毦军的分部,一并由陈到部勒。 诸葛亮一直忙碌至深夜,等到涪陵军来了,他亲自出营迎候陈到,几句寒暄后,他说道:“明日能不能出战?” 陈到拍拍胸脯:“没问题!” 诸葛亮淡然一笑:“少杀戮,要活口。” “活口?”陈到愕然。 “对,活口,陈将军可曾知道南征军令?” “是什么?”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诸葛亮一字一顿地说,铮铮之声沉着而响亮,力量直砸向心底,长久地不会消散。 第七章 诸葛亮生擒蛮夷王,龙佑那受俘汉家兵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红得发黑,仿佛一抹污浊的黑血,从高高的哨楼慢慢滑落。营门陡然打开,呜咽的号角声惊破了兵营的平静,嘈杂的脚步声仿佛沉重的沙袋捶在石板地上,紊乱并滞重。顷刻间,一队队刀兵闪亮的人马从四个营门分别冲出,嚣张的尘埃遮天蔽日,宛如袅然弥漫的瘴气,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军队离开兵营。开拔的军队像深潭里溢出来的一沟水,水在不断地涌出,深潭却仍然静若波澜不惊的心。 很久以后,兵营安静了,留守的士兵正在费力地拉拢辕门。辕门太重,在地上恶狠狠地划出两道粗大而深刻的痕迹,仿佛铲掉了土地的一层皮。 埋伏在距营垒一里的灌木丛里的蛮夷斥候背过了身,没穿鞋的双足踏过尖锐的荆棘地,却不见丝毫痛楚之感。他快速地穿过一片凤尾竹林,目光刚巧撞见了孟获被阳光融化的眼睛,亮晃晃的像长满了银色钟乳石的溶洞,蛮夷斥候激动地说:“汉人走了。” 一直等候在白崖山下丛林间的蛮夷军队立即出发,一步步靠近了蜀军营垒,越离得近越走得快。蛮夷皆是翻山越岭的好手,在高山丛林间行步如飞。 辕门近在咫尺,哨楼上的蜀军士兵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一声尖利的口哨破开了战前的压抑,本来弯腰行走的蛮夷士兵们都跳了起来,涂满血红图腾的脸撑出一个怪诞的表情,锃亮的牛角刀在空中狂舞,浑身画着图腾,腰际挂着铃铛的军队连绵成一道彩色的波浪,撞向了安静的蜀军营垒。 龙佑那忽然醒了,他从床上跳下来,“当啷”一声,碰翻了床脚的一只陶缶。 他心里不安起来,却说不得到底是为什么,那像闷在胸口的一颗枣核,吐不出又咽不下,只是难受。 孟获没有带他去偷袭蜀军营寨,且畋让他留守本寨,且畋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担心,即便是倾巢出动也仍然要留有后手。龙佑那原本不肯,偷袭汉军中军这么刺激的事不带上他,他岂肯甘休。他为此和且畋吵了一架,且畋发了火,蛮夷的犟性子一冲上来,叔侄犹如火苗撞火种,彼此都不肯退步,最后且畋到底把龙佑那撂在山上,还发了狠话:“你不许下山!” 龙佑那不相信汉人能翻上白崖山,壁立千仞的白崖山只有一条山道。便是这唯一的通道也艰险难行,有些路段几成垂直,攀登之时必须小心地匍匐前行,沿途皆设有哨卡,一共十二道关,每关有持弓的蛮夷勇士十二名,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凭此天堑,汉人敢上山么?他们若是有种,早在半个月前就该率兵攻打,却一直龟缩在山下不动,远远地望着山上恣意嘲笑他们的蛮夷,一声反驳也不敢发出,还不如乌龟,乌龟尚且伸头,他们却蜷成一团。 夜晚来得很快,天却还没有黑彻底,偌大的天幕水似的泼满山巅,恰似洗得发蓝的面罩。 龙佑那莫名地烦躁起来,瞧着地上那月亮般的水印,此刻竟觉得像刀光,光芒却在不断地洇开,漫成一副衣缘破碎的铠甲。 白崖山上只剩下不到五百蛮夷士兵,还有一千余老弱女眷,如果汉人忽然上山袭击,那……他打了个冷战。 他一仰头,天窗漏下一缕柔白的光,像月光,更像谁窥探的目光。石屋很凉,他以为自己伤风了,寒战一个接着一个地从骨头缝里往外窜,他打了个喷嚏。 门外有风声,他仔细听了听,不是风,是人声! 他跑出了门,夜晚的喧嚣特别响亮,白崖山被杂乱的声音覆盖了,仿佛每一棵树都在咆哮,乱糟糟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有人追着他跑,也有人跑在他前面,周围的一切像噩梦。 他一把抓住一个边跑边喊的蛮夷汉子:“出了什么事?” 蛮夷汉子满脸惊恐,像是被厉鬼叼走了魂,喋喋地只是重复:“汉人来了,汉人来了!” 龙佑那本来想问问汉人为什么会出现,那汉子却挣脱了他,光着脚板越跑越远,喊声却一如既往的神经质:“汉人来了!” 龙佑那扭过头,火光洗去了黑夜的一个角,半边天仿佛一双流血的眼睛,凄哀的目光凝望着满山惊慌失措的蛮夷。 他真的看见汉人了。 身着轻软黑衣的蜀汉士兵从北面的崖边一跃而上,每个人的嘴里都咬着一把刀,目光深沉而冷酷,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攀上几成直角的北面山壁,他们像是被风吹上山巅的蒲公英,突然降临,匪夷所思。 龙佑那从背后摸出牛角刀,他着力吐了一口唾沫,迎着从天而降的蜀汉士兵大步奔去。 他忽然停住了。 刹那间电光火石,他想起白崖山上存有劫掠的汉人粮草,足足几万石粮秣啊,他像被猛然催醒的一束花,迅速收敛住自己绽放的欲望,踅身狂奔而去。 孟获杀入蜀军营垒时,才发现自己犯了今生最致命的错误。 他已记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在一瞬间奇怪地散落了,宛如覆水难收。他像是魂魄离身,飘升在半空中,看见自己得意洋洋地撬开蜀军辕门,然后当先奔向中军帐,趾高气扬地高呼:“斩首诸葛!”然后听见营外杀声四起,明明已出营救难的蜀军忽然折转回来,然后莫名其妙地中了蜀军的埋伏,然后…… 然后他被擒了。 他的记忆始终处在混沌中,他有种做梦的感觉,还是糊涂梦。 他恍惚记得自己见到了诸葛亮,他就坐在中军帐里,白衣羽扇,黄褐的飞尘掠过他的脸,仿若浸在烟水里的图腾雕塑,孟获有种想要伏拜下去的冲动。 他其实只是撩开了中丢下去,他记得他被丢下的地方仍然是中军帐。 “孟获么?”一个声音轻轻地问道,声音极动听,像月光下的淙淙溪流。 孟获抬不起头,他费力地转过脸,他看见一双青面布履,没有一丝儿修饰。他常见汉人贵胄攀比豪奢,一双鞋也穿出繁复的花样来,绣金丝贴锦绒,穿的仿佛不是鞋,而是可资炫耀的身家。可这双鞋真干净,像清汤挂面的素色容颜,天然不着雕饰,鞋底很厚,故而行路时脚步声很轻。 孟获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可他翻不动身,他想说话,喉头却堵着,才发现自己嘴里被人塞了一块抹布,臭烘烘的。 这帮汉人兔崽子! “松绑吧。”声音温和地说。 士兵们犹豫着不动,到底是马岱亲自动手,操刀割掉了孟获身上的绳索,却不忘记警告道:“老实点!” 孟获揉着胳膊站起来,绳索绑得太紧,勒出了青色淤痕,他气鼓鼓地一抬头,看清了诸葛亮。 真的是诸葛亮么? 他原来以为诸葛亮是和他一样膀大腰圆的壮伟汉子,勇武可扛巨鼎。只有这种悍武的勇士才配和他孟获做对手,可眼前的诸葛亮和他想象中的截然相反。 四十五岁的诸葛亮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眉目疏朗,轮廓深刻,容止翩翩,眼睛很亮,深如不见底的秋湖,孟获猜他在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孟获像叼着了香脆骨头的狗,只管嗅下去,却发现有灰色的疲倦从诸葛亮的眼角缓缓流下,他尽管含着柔软的笑,却有淡淡的云翳从笑里翻出来,那孟获读不懂的忧患。 “你怎么长这模样?”孟获心之所思便是言之所叙,他说的是汉话,还是官方雅言,这一开腔倒让帐内的将军士兵们瞠目结舌。 诸葛亮莞尔:“那我该是什么模样?” 孟获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试图用目光把诸葛亮研究个透,很想发现出什么一击中的破绽。奈何他看得双眸酸疼,竟如同在大雾里寻找捷径,没有觅到归途,却把自己陷入了迷惘中,唯一的发现是,诸葛亮身为蜀军统率,他竟然不穿铠甲! “你一直在这里?” “是。” 孟获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诸葛亮当真守在中军帐等他,他刚才见到的一幕不是幻觉,诸葛亮竟会有和蛮夷不分轩轾的胆量? 孟获不想被诸葛亮看轻了去,尽管被俘也要维持他身为蛮夷王的威严,他昂起了头颅:“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斩首还是辜磔?” 诸葛亮微笑:“我不杀你。” 孟获呆了一下,诸葛亮不杀他,那诸葛亮要慢慢儿折磨他?他听说过汉人对付刑犯的手段,比蛮夷虐待俘虏还要残忍,这让他背脊骨发凉。 “你想怎么着?” 白羽扇宛若一只鸟停在诸葛亮的胸口,他轻缓而韧力十足地说:“南中归服王化。” 孟获嗤之以鼻:“让蛮夷做你们汉人的奴隶,想都别想,你们汉人野心大得很,你们只会盘剥南中百姓!”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愤怒的蛮夷王:“朝廷从来没有向南中百姓征收重赋,所谓胸中尽黑的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全是雍闿的谎言,你难道不知?” 孟获哑然了,他没法和诸葛亮逞口舌之能,干脆耍了横,把手一伸:“来吧,我宁死都不会投降,你尽管斩下我的头颅!” 诸葛亮很平静:“我说了,我不会杀你。” 孟获怔愣着,想当轰轰烈烈舍生取义的英雄,奈何敌人不给机会,这就像吊在井口边,偏是不死不活的尴尬:“那……我不会投降!” 诸葛亮静默了一会儿,白羽扇轻轻挥落:“好,我放了你。” 孟获呆了,帐内的将士更是震惊不已,马岱以为自己听错了,使劲揉了揉耳朵。 “你放了我?”孟获咕咚吞咽着。 诸葛亮安静地说:“我今日放了回去,你若想通了,我随时恭候,我还是那句话,希望南中归服王化。” 孟获疑疑惑惑地说:“你别当面说好话,中道又设埋伏偷袭,你们汉人素无信义,我今日被擒,也因你施诈计,胜之不武!”他明明自己先挖陷阱,没害着别人,反摔坏了自己,这当口算总账,倒要赖在别人头上。 “军中无戏言。”诸葛亮简练地说,语气沉稳不可挪移。 孟获还是疑虑,他不能相信诸葛亮会轻易放走敌人,若是他擒获了诸葛亮,他决不会为诸葛亮解开枷锁,将心比心,他看透了自己的心,却看不透诸葛亮的心。 诸葛亮知道孟获不信,他伸出手,竟轻轻搭在孟获的手腕,诸葛亮的手很凉,仿佛被湿漉漉的青苔黏住,孟获竟挣脱不出。诸葛亮沉静地笑道:“我送你出去。” 两人走出了中军帐,营垒中硝烟未散,明亮的月光倾洒而下,竟不觉得天已向晚。蜀军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抬眼看见丞相和蛮夷王携手而行,惊疑之余不免纷纷猜测起来。 “你若是回白崖山,仍会被我军擒获。”诸葛亮若有似无地说。 孟获惊愕地睁了一下眼睛:“这么说,你把我的老巢占了?” “会还给你,我只是拿回你们抢走的粮草。” “那,牦牛种和大牛种劫掠的粮草呢?还有,你们不是出营救急么,何能在须臾间调兵护卫中军?” “是假象,押运的不是粮草,而是干柴木石,他们只能扑个空!”诸葛亮举起羽扇,轻轻地掠过营房被月色的剪影,“至于你看见我军出兵,不过是游戏之作,营垒布有四门,从东门出又从西门入,从南门出又从北门进,另有一支游兵在营外逡巡,以为支援。” “狡诈!”孟获恨恨地说,他现在相信蛮夷斥候的话,蜀军营垒像一座迷宫,路勾路,道连道,门后有门,营前有营,五面竖旗,八方立哨。营垒已成,便似筑成了移动的金城汤池,敌人攻之极难,自己拔营却易,这得是什么脑子才能设计出这等稀奇古怪的军营。 “将计就计而已。”诸葛亮轻淡一笑。 孟获不想输掉气势,他赌咒似的说:“你凭诈力取胜,不算本事,两军对垒该真刀真枪地拼杀,下次我会擒住你!” 果真如张翼所说,牛一样的犟。诸葛亮笑起来:“好,我等着你来擒我,但我若是又擒住你,你又怎讲?” 孟获犹豫着不肯吐出那两个字,他嫌丢人,蛮夷是高山上自由狂奔的羚羊,怎么能受平原麋鹿的威慑,他含糊地说:“随你处置!” 他和诸葛亮已走到辕门口,充满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飞来,没人相信丞相要放了蛮夷王,可事实是丞相真的要放了蛮夷王。 “你走吧,”诸葛亮松开手,“我不希望夷汉相战,若是你能归顺朝廷,俾得南中太平,才是为南中百姓造福。” 孟获怔怔地想着诸葛亮的话,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揣着小心往前迈了一步,又回头看了看。诸葛亮安静地站在辕门口,仿佛一面坚实的盾牌,挡住了身后持刀的将军和士兵,月光将他的影子拖下去,宛若一片修长的竹叶。 有人牵了一匹马给他,他也没看清是谁,更不管是否有诈,翻身跳上马背。他一拍马背,像慌不择路的逃兵扑入了溶溶月色,一路跑一路还在担心诸葛亮变卦,可蜀军始终没有追来,那座迷宫似的营垒仿佛一句沉默的诺言,被晚风吹入了南中沉酣的森林世界。 丝绸似的阳光铺满了白崖山,阳光有水的轻软细腻,洒在脸上只是流淌。诸葛亮走.99lib.到崖边,肆虐的山风从山腰滚上来,直将他吹得向后退了几步。 “先生,当心!”修远用力扯住诸葛亮的腰带,生怕诸葛亮不小心跌下山崖。 诸葛亮笑着轻轻推开他:“哪儿会摔下去?你便瞎紧张。” 修远小心地往山下丢去一眼,叠嶂的山石树木生满了山腹,团团烟雾丢麻扯絮似的飞来绕去,山腰隐约有一栋栋没生气的石房。再想望下去,却头晕脚发软,哪里能望得到底,心里悬着放不下,说道:“这鬼地方竟然住着人。” 乐哈哈的龚禄说:“蛮夷喜依山而居,不爱平地聚居,这还算近人间烟火气的。你没瞧见凿在深山里的蛮夷石房子,乖乖,也不知他们怎么修上去的。” “那若是东山的女儿嫁给西山的男儿,女儿要回娘家,岂不要翻山越岭,走断了腿,还望不见娘家的门。”修远用认真的语气说。 龚禄哈哈大笑:“对对,正是这个道理!” 诸葛亮笑着用羽扇拍拍修远的背:“小子又胡诌,偏你这脑子里古怪想法多。” 正说话间,却见将军陈到领着一队涪陵军走过来,恍惚还押着一个蛮夷汉子,却因人头攒动,看不真切。 “丞相!”陈到深深一揖。 诸葛亮一把扶住他:“叔至辛苦了。”他感慨道,“幸而有叔至率涪陵军夜攀绝壁,我军方能攻克白崖寨。” 陈到谦逊地推让了一番,说道:“丞相,山上共擒获俘虏一千三十二,请丞相示下,该如何处置?” 诸葛亮不犹豫:“一并放了。” “是。”陈到利落地答应,神情却忽地揪起来,“还有一事,被蛮夷抢走的粮草只剩下一半,听说有三分之一分给了牦牛种和大牛种,再一部分……”他往后看了一眼,咬牙道:“昨夜被这小子烧掉了!” “烧了?”诸葛亮一惊。 陈到愤愤地说:“正是,昨夜我军突袭白崖,这小子竟敢放火烧仓,幸而将士拼死救火,方才没有酿成大祸。” 诸葛亮愕然,两个涪陵军士兵拽着那人,一骨碌丢在他身前,却是个二十来岁的蛮夷青年,赤膊没穿鞋,脸上污着血,把轮廓掩去了一半,.99lib.唯有那眼睛透亮得像酿着清泉。身上遍布大小刀伤,右腿上那一刀最深,从脚踝到膝盖直拉了半尺长的刀口,黑红的血浸得衣衫尽湿,可知他在被擒前曾和蜀军殊死搏斗。 “狗汉人!”他用清晰的汉话恶狠狠地骂道,虽已身负重伤,气势却不曾减弱。 “放肆!”陈到喝道。 蛮夷青年丝毫不怵,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厉声喊道:“狗汉人,有种就一刀杀了老子!” 陈到气恼地骂道:“真是难对付的蛮子!”他恭谨地请示诸葛亮,“丞相,怎么处置他?” 诸葛亮打量着这个倔强的蛮夷青年,那青年恰好也在打量他,两人目光对撞,竟都没有避开,他看着蛮夷青年,声音却问向陈到:“你为何将他留下?” “一是丞相曾谆谆告诫多留活口,二呢,我听说他是龙佑那。山上的蛮夷说我军粮草为他所劫,我想如此重要人物,还是留着活口较好。他还真是把好手,一百多人车轮战,伤了十来个兄弟,才将他摁住。这小子犟得很,伤成这样,整夜骂不绝口。”陈到叙说起擒拿龙佑那的情景,神采登时明亮起来。他是带兵的武将,爱勇猛不惧死的壮士,即使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若具勇士之风,也会生出惺惺之情。许是为这英雄惜英雄的心思,他才饶下了龙佑那的命。 诸葛亮陡然对龙佑那生出兴趣:“这么说,两次劫粮草都是你干的?”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要和他算账,张扬地说:“正是老子干的,狗汉人!” 诸葛亮听他张口必言狗汉人,不恼怒,反而笑了一下:“你还真有气节,你是叫……”他恍神了,陈到忙提醒道:“龙佑那。”他似觉得单说名字不够味儿,眉飞色舞地补充道,“我都打听了,龙佑那是南中飞人,这儿的蛮子都拿他当英雄,名气可大过天了。” 诸葛亮忽然笑了:“叔至对龙佑那如此上心,莫若将他编入白毦军,做你的副将吧。” 陈到又惊又喜,甚或有一丝丝纠缠不清的疑惑:“丞相,他可是烧了我军的粮草……” 诸葛亮也不介怀:“那便让他将功折过,不过,”他凝了一眼昂首不服输的龙佑那,“只怕这蛮子不肯归顺。” 龚禄忽地说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能攻一人心,必能攻众人心。” 诸葛亮惊诧地看着一本正经的龚禄,哈哈脸前所未有地严肃,他像被月光照进潮湿的心里,一片明朗的开阔,他叹道:“德绪所言,甚合吾意。” 龙佑那早听见诸葛亮和陈到有劝他归降之意,扯脖子喊道:“让老子归顺你们,做梦!”他着力地捶着地,“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杀了你们!” 诸葛亮的目光灼然生光:“我若既不杀你,也不让你杀了我们呢?” 龙佑那一怔:“那不可能,没有第三条路!” “当然有。”诸葛亮的语气很淡,却有让人无法推翻的强大力量。 龙佑那吐出一口血唾沫:“没有!狗汉人!” 诸葛亮激将似的说:“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这世上有第三条路。” 龙佑那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个白衣羽扇的汉人非同寻常,在他二十四年青春昂扬的生命里,他从不曾经略过这种超拔想象的非凡,包含着勇气、智慧、决心、奋斗,甚至残酷、悲哀和怀念。他隐隐地预感到这一天的相遇会改变他的一生,也许,他会从此离开南中弥漫瘴气的青山绿水,转向另一条陌生而艰辛的旅途,他将不再是他,他将从恣意放肆的任性自由中蜕变而出,最终变成什么呢,他不敢想。 他嗫嚅了半晌,却看见诸葛亮幽邃的眼睛里含着一分挑衅、一分质疑,年轻人的傲气被激发了,他脱口而出:“赌就赌!” 诸葛亮朗然一笑,轻挥羽扇:“下山吧。” “这蛮子呢?”陈到心心念念着龙佑那的生死。 诸葛亮看了看匐在地上仍在怒目相视的龙佑那,一抹浅笑漾在他冷静的面颊:“先给他治伤,再不医治,性命不保。” 第八章 感化人心胜攻战,大鼓传音赛杀伐 中军帐的门帘打开了,牦牛种渠率和大牛种渠率觉得自己被身后的阳光推了进去,后来他们回忆,那天阳光不算烈,中军营帐坐落在厚厚的浓荫中,仿佛一只硕大的白色野蘑菇。军营中蜀汉士兵的脚步声像小河淌水,头顶上高高挺立的旗帜“哗啦啦”响得正欢,没有人在他们耳边催迫威胁,更没有人拿尖刀抵住他们汗涔涔的腰,是心里的恐惧将他们推到了诸葛亮面前。 他们看见,那个传说中满脸横肉,有八只脚、四个脑袋的蜀汉丞相其实只是一个面容清朗的中年男人。他从堆满卷轴的文案后抬起头来,笑容亲切,目光温暖,仿佛照在澜沧江中的月亮,润泽美好,浸着水色,让人流连忘返。 诸葛亮身边清秀的年轻人给他们搬来两只胡床,他们不敢坐,怕那胡床上忽然冒出带毒的刺,诸葛亮举起手,和气地说:“请坐。” 牦牛种渠率先挨着胡床的边,慢慢儿把自己摁下去,然后大牛种渠率才坐了下去,可惜坐急了,胡床翻倒了,一屁股跌在地上。 修远“噗嗤”笑出了声,走过去给大牛种渠率扶正了胡床,扶着他稳稳地坐了。 两人尴尬地互相对望了一眼,也不知该和诸葛亮说什么,只好傻坐着,想笑,偏偏挤出的是哭笑不得。 他们其实是被蜀军生擒的,原本是打着劫粮草引蛇出洞的妙策,孰料待得蜀军的押粮队进入埋伏圈,刚一交锋,蜀军一窝蜂全跑了,压根儿没有拼死护卫粮秣。如此兵不血刃便获取蜀军粮秣,两个渠率眼对小眼,又想不出原因所在,只好去拖粮食,可更古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那一捆捆鼓囊囊的布袋里装着的竟然是柴火木石! 他们这才知道上当,赶着去给孟获报信,消息许久也没传回来,无奈之下,只得率种落前去看究竟。半道上却被蜀军伏击,两个渠率被当场逮拿。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不想擒获他们的蜀军既不举刀锋,又不施刑具,只一绳子捆起来,押着送来中军营。待得进入中军帐,竟连捆在身上的绳索也松开了。 诸葛亮到底要怎么处置他们,慢慢儿凌迟脔割么,把肉一片片剔下来,以此祭祀南征殉难的蜀军将士? 诸葛亮瞧见两个渠率惶恐不安,柔和地说:“两位……” 却不等诸葛亮说完,牦牛种渠率抢话道:“我们是受孟获胁迫……” 大牛种渠率也跟着道:“我们并不想与你们为敌,只是担心汉人盘剥欺辱,你……你要杀我们么……” 两人的汉话说得并不好,发音咬得很重,像牙齿上系着石头,每个字重重地迸出来。 诸葛亮一笑:“两位不必担忧,我向你们保证,你们若归顺王化,朝廷不会与你们为难,二位性命无忧,种落百姓也可安居乐业。” “不杀我们?”两人惊讶得下巴掉在脖子上。 诸葛亮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沉稳而温和,并没有丝毫欺诈,他凿凿地说:“我奉王命平定南中叛乱,陛下有恩诏,若南中叛夷首善向化,朝廷优渥赦免。” 两人呆呆地看着诸葛亮,像被闷在沙里,半晌憋不出一声响。良久,牦牛种渠率才磕巴着说:“你不会骗我们吧?” 诸葛亮粲然一笑:“二位尽管放心,我言出必行,若是仍有顾虑,可以蛮夷习俗盟誓,绝不相欺!” 两人半信半疑,顾虑像阴影般埋在心上,光明很难跳出来。可诸葛亮面带微笑,温和真诚,却不由人不相信他的诚意,大牛种渠率迟疑道:“你们不要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 “朝廷从无此意。”诸葛亮确定地说。 “可,我们抢走了你们的粮草……”大牛种渠率战战兢兢地说。 “哦,还在尔处?” “各家都分了……”牦牛种渠率说这话时,头也不敢抬,他这话是说粮草已散于民间,想一体追回来太难。 诸葛亮默然微笑:“罢了,只当盟誓之礼,送给你们。” 牦牛种渠率讶然,他不敢置信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诸葛亮,还是那优雅美好的微笑,像春风吹在青竹叶的露珠上,晶莹剔透,泠泠柔润。 “汉人的五谷真是好东西。”大牛种渠率讨好地说,他其实说的是心里话。汉人农耕逾数千年之久,早已从原始的刀耕火种转向深耕细作,代田区种等耕作技术广泛施行于中原地区,谷物已有一年多熟,因为冶铁业的发展,农具种类繁多,日渐便捷实用。作为天府之国的成都承袭了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兼之又有都江堰提供灌溉便利,粮食产量冠楚巴蜀,所谓沃野千里,良田万顷,并非世人溢美之词。 诸葛亮笑道:“皆是人力所种,南中亦有沃野之土,其实也可以种出来。”他注视着两个渠率期待的目光,“我可遣农垦官教你们农耕之术,我们汉人有何等谷物何等农具何等耕技,你们夷人亦能有。” “真的么?”两人齐声道。 “当然,只是希望诸种落弃山谷而居平地,以为聚落乡邑,方才能获良田之便。” 两人虽觉得诸葛亮的话在理,自己又能得好处,却拿不定主意,彼此对望了一眼,说道:“我们回去商量商量……你说话可得算话。” 诸葛亮不催迫他们,宽容地说:“好,你们回去与种落百姓商量吧,若是商量妥当,自可来告知我,我随时恭候!愿二位归顺王化,从此夷汉一家,南中无战事。”他稍稍一顿,最后笑吟吟地说,“再一件,南中诸渠率为孟获挟持,皆非自愿与朝廷为难,二位若能劝其服膺归顺,善莫大焉。” 诸葛亮果然言出必行,放了两个牛种落的渠率回去,送他们出军营的是参军杨仪,临别还一人送了一匹蜀锦。光鲜明丽的蜀锦映亮了他们的眼睛,像捧在手上的阳光,死而复生的喜悦让他们雀跃而不能掩饰,笑容像水般一捧捧洒出来,他们紧紧抱住礼物,像捧着了宝贵的盟誓。 杨仪回来复命时,还带来了孟获的消息:“丞相,孟获收集残兵,往蜻蛉方向而去。” 诸葛亮回头看着背后的南中舆图,扇柄在“蜻蛉”处轻轻一磕:“这个蛮子,终究是不服输的犟脾气,看来他还想与我军一决高低。” 修远不悦地哼了一声:“蛮子就是蛮子,天生犟种。上次好不容易逮着了,偏先生把他放走了,这次又逮住两个蛮子,先生更是宽容得没了,又是放人又是赠礼,粮草也送给他们,也太大方了。” 修远的非议让诸葛亮微微一怔,俄顷,他忽地一笑,看住杨仪道:“威公,以为亮之擒纵如何?” 杨仪恭恭顺顺地说:“丞相攻心之术,令人叹服,非如此不能服膺南中蛮夷人心,仪深为佩服。” 听得杨仪满口赞美,修远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骂杨仪拍先生马屁,谄媚讨好,怪不得外边称他为“痒矣”,专给权贵挠痒痒。 诸葛亮却只是瞧不出情绪地微笑,冷不丁问道:“修远,龙佑那如何了,伤好了么?” “不知道。”修远对龙佑那印象很不好,每每想起龙佑那怒斥诸葛亮为“狗汉人”,心里就梗出了刺儿来。 “不知道……”诸葛亮低低地重复着修远的话,他把案上的文书翻了翻,拿起一册批复完毕的公文,却也不交给修远,似乎随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蛮子龙佑那伤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顾他吧。” 修远以为自己耳朵被扎了,他想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开玩笑:“先生,你说笑呢?” “我像在说笑么?”诸葛亮把脸转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严肃,那神情便像他素日里嘱咐臣僚处置朝政要务,认真、肃穆、威严,不可否决,不能抗拒。 修远一脸愁苦:“先生,为何要我去照顾蛮子,我不想去……” “这是军令。”诸葛亮举重若轻地说。 “可是,”修远用力在脑子里搜刮着理由,“先生这里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顾蛮子,谁给你整理文书?” 诸葛亮一抬手,将文书交给了杨仪:“有杨参军在,你的事,我请威公暂为襄助。威公分理如流,筹划细致,你何须顾虑。” 修远提不出反对意见了,再看杨仪堆满笑的脸,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着诸葛亮,切切地希望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待他一睁眼,他依然是先生身边忙碌的小小主簿,尽管劳累却极充实,而不是与犟牛蛮子整日相对,担忧着自己有一日死于残忍的蛊毒。 “好生照顾,别出差池,不许擅起争执,更不许伤了他。”诸葛亮最后的话彻底封死了修远的奢望。 “知道了。”修远委委屈屈地说。 诸葛亮缓和着神色:“你若能将他照顾好,也算是功劳一件。” 照顾一个蛮子也是功劳?修远觉得自己在听神怪故事,他想想龙佑那那张刁蛮凶悍的脸,浑身像爬满了绿色毛毛虫,鸡皮疙瘩一层层冒了出来。 修远兀自心神不安时,诸葛亮已把手里的一封信拆开了,写信的是李严,他只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信里说,魏国降人李鸿投诚蜀汉,李严打算遣使护送他去成都,这事已上复陛下,不知道丞相如何处断。另,此人是从东三郡南巡汉水径往永安。 李正方,你还真是令人费解呢。 刚刚廖立在奏疏里指摘他交通敌国,和新城太守孟达勾勾搭搭,彼此飞书来往。这事儿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举朝上下正等着看他笑话,便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李严却把一个魏国降人送来本朝,还假道东三郡,恰恰经过孟达的地盘,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么。 诸葛亮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忽然就懂了。 “聪明!”他不自禁道。 “什么?”修远莫名,这是在夸谁呢,他盯着诸葛亮,可那张脸太平静了,像紧锁的门户,谁也不知道门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风暴。 诸葛亮把信合起来,他没交给修远整理,自己压在灯台下,想到南中战事未平,朝中乱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想了想,给李严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说此事已知,至于如何处断,还是听陛下的吧。 他其实有十二分的把握,刘禅最终仍然会把这件事推给自己,不定还会遣降人来见自己,可事要这么做,话要那么说。 信写毕,搁在一边晒干墨,墨痕被风吹出了白花儿,他眼里盯着信,心里想的是东三郡复归朝廷的可能性有多大。 八成?五成?还是…… 诸葛亮最后给出了三成,他看着修远在封信,紫色封泥烙上了“诸葛亮”的白文印戳,忽然冷淡地笑了一声。 六月的蜻蛉,阳光和野花一起生长,丛丛的花草树木,高的乔木、矮的灌木都伸直了腰,一沾着阳光,便像受了上天的雨露恩泽,放肆地舞蹈起来。近千户人家散于葱茏山间,有的悬于山巅,有的横亘山腰,有的匍匐山脚,像遍地撒种的鸢尾。 山脚下有水弯弯如女子黛眉,烟霭间清越空灵的山歌也没能洗去孟获心中的烦闷。他本来想洗手,一弯腰,本来蓄在胸膈的愤怒忽然冲上脑门,猛地抓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掷下去,石头撞在更大的崖石上,顷刻粉身碎骨,碎末子撒开了花,倒似他心里宣泄出的怒火。 且畋见孟获发了火,慌忙劝道:“大王息怒!” 孟获像跑了百里的牦牛,粗重地喷着鼻息:“牦牛种大牛种竟敢投降诸葛亮,叛徒,叛徒!” 且畋无奈道:“他们得了诸葛亮的好处,听说诸葛亮赠给他们好些金帛礼物,还许诺遣农垦官教其耕种,吃了人嘴软!这帮没骨头的狗才,自己倒戈不说,还到处撺掇诸种落对汉人俯首听命,听说有四五家渠率已在私底下有了归顺意向。” “得了好处便要投降么,区区金帛便将骨气卖了,孬种,还要诸葛亮教我们种田?”孟获越说火越大,咯咯地咬着牙,活像在嚼谁的骨头。 且畋宽慰道:“少安毋躁,除了牦牛种和大牛种,一些被他们煽动的种落虽有投降之意,可至今未曾遣使与诸葛亮往来,我想他们还在观望。” “观望甚?”孟获脑子里燃烧着森林烈火,所有耐性都被烧灼干净。 且畋冷声道:“观望我们和诸葛亮的成败,他们既想归顺,又怕诸葛亮待不长久,一旦兵败,遭了自家人嫌弃。” 孟获呸道:“墙头草!” 且畋不屑地说:“不用管这等小人,只要我们击败诸葛亮,人心自然归附,南中种落也不是都似这两头牛一般没骨头!” 孟获忽地闪动心思:“听说罗甸王火济逃出了牂牁郡?” “是,我也听说了。” 孟获兴奋地说:“遣使与之联盟,若有其麾下藤甲兵襄助,大事可成!” 且畋点头:“这事我会着手去做,目下该详思在蜻蛉和汉军决战!” “这次不能行险,便让蜻蛉成为诸葛亮的葬身之所!”孟获挥起手,他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念头,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这一次,他要捉住诸葛亮,一雪前耻。 修远掀开了营帐的一?99lib.个角,奶白的晨曦从帡幪的天窗口漏下来,恰罩在那张倔强的脸上,稀释了一些儿戾气,让那锋芒显露的硬朗轮廓变得柔和可看。他一直躺着不动,任由那暖光沐浴他正在结痂的伤口。他浑身上下不仅有大小二十多处刀伤,伤得最重的右腿还损了踝骨,一块骨头撬错了位。给他疗伤的军医直叹这人真蛮得很哪,伤成这模样竟还能维系烈烈风骨,莫不是铁铸成的? 蛮子!修远在心底恨道。 帐内的蛮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偷窥他,本来躺在榻上出神,倏地坐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穿透了晨光,刀一样扎在修远的眉骨上,疼得他往后一扭头。 可恨的蛮子,眼神也这么毒辣,难道蛮夷连眼睛也会放蛊不成? 修远镇定着情绪,撑持出与子同仇的慷慨,端着加了盖的漆槅走了进去,将漆槅往案上一放,没好气地说:“吃吧!” 龙佑那仰起头,目光融化在从天空垂落的白光里,一丝儿也不动,更不说一句话。 修远气极了,他忍着不发作,把盖子揭开,捧着漆槅递过去:“快吃,饿死了,我还得找地儿埋了你!” 龙佑那翕动着唇,鼻腔里喷出一声:“狗汉人!” 修远真想扇他一巴掌,可有诸葛亮叮嘱在先,他不得不强摁火气:“你吃不吃?” 龙佑那一扬手,修远猝不及防,漆槅“当啷”翻倒在地上,汤水菜肴撒了个干净,热气儿摇曳升起。 修远再也忍不得了,跳将起来:“蛮子!”他瞧见满地狼藉,麦粥、小菇、肉羹都碎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粮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汉人的脏东西!”龙佑那说得大义凛然。 修远几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还不稀罕给你送!可你不吃,干吗糟蹋?你知不知道,我们丞相每顿也吃不了这么好,三军将士省下口粮喂你这头牛,你还糟蹋!” 龙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污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丰盛,浓浓的香味儿弥漫开来,倒真能勾引食欲,他瞬时镇定心神,嗤笑了一声:“得了吧,说这些虚伪话给谁听呢,你们做出这般虚情假意,无非是要我向你们叩头认错,我劝你们省了心!趁早告诉你们那大仁大义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锅,我若是求饶,便是孬种!” 修远觉着自己遇着今生最伤脑筋的对手,瞧着那蛮横不讲理的脸,火气也没处宣泄,他咬牙切齿地道:“蛮子牛!” 龙佑那一愣,蛮子牛是个新鲜词儿,活脱脱的小孩儿胡诌的意味,他本来想问问修远,又以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里无聊地琢磨。 修远斜目恨声道:“不吃拉倒,赶紧给我收拾好了,上路!”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的忍耐到了极限,便要立刻将他押赴刑场,正好成就他做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有刽子手操刀来取他首级,却有两个蜀军士兵走进来,将他摔上一具简单的竹肩舆,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时整座军营已是喧嚣一片,一座座营帐卸下皮囊,坚挺的寨门也徐徐倒下,原来是大军拔营了。 尽管是拔营行军,蜀军却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队早在半个时辰前已出了军营去打探敌情,五营士兵一队队安静而整齐地离开营门,一辆辆押运辎重粮草的牛车马队停靠在军营中央。其余士兵利落地拆解营房寨门,捆扎成包后放上辎重车辆,而后跟随大队有条不紊地前行。走在大军最后的是一支千人队,步骑相参,步兵皆是弓弩手,骑兵也身背强弓。 龙佑那呆呆地看着蜀军拔营,摇晃的肩舆几度晃飞了他的视线,他却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来。 这不仅像是拔营,还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宫般的布局,蛛网似的寻不得出路,仿佛汉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间,城池消失了,被士兵们装入背囊,放入车马上,只留下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灶坑,坑边还残留着昨夜蒸米的暖热灰烬,那灶坑像一张张无声的口,告诉后人这里曾来过一支军队。 他忽然感觉自己不是跟着一支军队走,而是一个城市,甚或是一个国家,这个城市或者国家有着海市蜃楼的魔幻色彩,仿佛遥远西域擅长的眩术,一瞬间变出最坚固的堡垒,一瞬间又湮灭无存。 他开始对这支军队生出了好奇心,那上万张年轻的面孔静默住勇敢和坚持,是谁赐予他们誓死服从的忍耐力,又是谁在指挥这支军队? 他正在颠倒繁复的畅想中,却有人往他怀99lib.里丢了一件物什,正砸在他受伤的膝盖上,他疼得弹起来,袭击他的人原来是修远。 “你做什么?”他怒道。 修远策马跟在旁边,高高扬起的脸被泠泠光芒抹去了轮廓,声音却一如既往地不客气:“怕你饿死!” 龙佑那怔忡,他伸手摸来那物件,原来是油布包,里边包着食物,热乎乎的像刚掏出来的心,竟然是中原人爱吃的麻饼。 “不吃就还给我,不许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头!”修远威胁着,还挥起了拳头。 龙佑瞪他一眼,捧着麻饼却并不入口,似乎觉得不好意思,瞅着修远不注意,匆匆背过身,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脆生生香喷喷,刚入口便勾得饥饿的胃腩大动,可那碎饼沫子还粘在嘴角,却发现修远正盯着不怀好意地笑。 “怎么着,蛮子牛,你也会饿么?”修远大笑起来。 龙佑那尴尬极了,满嘴的饼渣堵着,半晌才吞咽下去,却不敢咬第二口。 修远摇头一笑:“要吃就爽快吃,你不是大英雄么,吃饼也怕,我就瞧不起你这装样!” 龙佑那被激将了,索性两口把剩下的麻饼吃完,拍了拍身上的碎末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蜻蛉。” 龙佑那惊得立起身体:“去蜻蛉?” “去擒你们的蛮子大王!”修远忿然说,“老蛮子牛领着一群小蛮子牛,皆犟得不成!” 龙佑那没有和修远斗嘴了,蜻蛉这两个字足以在他心里溅起波澜,那儿是他的家,他在蜻蛉山谷的熠丽阳光间摇曳了二十四年光阴,爬过最高的树,潜过最深的水,还和蜻蛉北山最漂亮的女孩儿对过山歌。他记得她是雍瓮家的女儿,她曾偷偷地送了一顶自编的花冠给他,可惜被他还了回去。他现在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太过傲慢,把自个儿放在高高在上的英雄坛上,辜负了人家女孩儿的一片心。 战火会烧没蜻蛉的美丽么,龙佑那不得而知,他躺在肩舆上,看见湛蓝的天空上盛开着一蓬蓬白云朵儿,仿佛蜻蛉山坡上奔跑的羊群,自由自在,快活不羁。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他会回到蜻蛉,先寻着好伙伴阿勐扎猛子痛快洗个澡,在月夜下饮酒畅谈,直到大醉酩酊。醒来时再去深山里捕捉野鸡,一半儿送给叔叔,一半儿自己留着,也许他还会娶了雍瓮的女儿,这念头让他脸上发烧。 他听见“咚咚”的鼓声振聋发聩,声音沉压着世间的烦嚣,唯有它独占鳌头,说是鼓声却又并不真切,还像汉人太庙里的黄钟,他循声而去,触入眼帘的是一面硕大的鼓。 这也许是世间最大的铜鼓,广可三尺许,四面有蟾蜍耳,鼓面上勾画着古怪的图案,像是八卦,却比八卦更多了些花纹,更像南中信奉的图腾符谶,鼓收着腰,像是圆盘脸的脑袋后扎起一束马尾。 鼓因为太大,必得用如壮汉臂膀粗的鼓槌捶打,一声敲击。周围的山都震惊了,联翩的回声犹如海潮涌动,声音久久蔓延,将南中山水整个地覆盖。 龙佑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用力揉着眼睛,视线模糊了,耳中的隆隆巨响却清晰了,真像是雷霆过山冈,摇得满世界颤抖。 “这是什么怪物?”他喃喃问道。 可是连修远也无从作答,他同样目瞪口呆,张着口半晌合不拢,然后他说:“一定是蒲元的手笔!” 蒲元在半个月之内赶制了二十面大鼓,当最后一面大鼓大功告成,工匠在鼓面上勾画出最后一笔,他一头栽了下去,然后昏睡了三天,醒来时,他见到了诸葛亮。 “玄正辛苦了。”诸葛亮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既担忧又亲切。 蒲元却从诸葛亮关切的眼睛里读出了别的意思,他提心吊胆地说:“丞相有何吩咐?” “再制二十面大鼓。”诸葛亮恳切地说,握住蒲元的手不曾松落。 蒲元几乎要疯了,纵算他是技惊一世的机械大师,也受不得这无休止的疲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拼命三郎诸葛亮,他揣着心力交瘁,恨恨地说:“丞相索性一次告诉我,到底要多少面鼓?” “一百面。”诸葛亮神情滞重。 蒲元挣脱了诸葛亮的手:“丞相以军法处死我吧,半个月内制不出八十面大鼓!” 诸葛亮大笑:“这次不是半个月,我给你四个月至半年时间行么?” 蒲元不明所以,诸葛亮补充道:“在班师回朝前完成。” 蒲元仔细盘算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挑战,因为没有人知道诸葛亮会在南中待多久,孟获什么时候会降服,一年?两年? 他最先制成的二十面鼓,分布在从白崖到蜻蛉的路上,每隔十里关卡便设一鼓。大鼓置在有三五丈高的石楼顶,鼓声一响,十里之外皆能听见,这成了蜀军的哨楼,仿佛北方边塞的烽火台,用嘹亮而弥远的声音在巍巍大山间传递讯息。 蛮夷们起初很害怕,偌大的鼓挺99lib?立在天空,像恶魔张开的嗜血大口,隆隆之声撞伤了他们的耳朵,恐惧让他们夜不能寐,几乎想要搬迁入深山里。后来,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有大胆的蛮夷偷偷溜来打听,留守鼓楼的蜀军士兵并没有开弓撵走他们,一脸和气地告诉他们这是天神之鼓,瞧这鼓面还画着蛮夷们尊崇的图腾呢。 是天神之鼓?蛮夷们将信将疑,汉人总是能创造出匪夷所思的神奇玩意儿,谎言比林子里的黄鹂儿还唱得动听。他们战战兢兢地仰望着那一面面占据了天空一隅的大鼓,隐约感觉新的信仰正在南中的崚嶒山林间冉冉升起。 那会是什么?蛮夷们单纯的心廓不清,他们把目光转向蜻蛉,等待着蛮夷王给他们做一个不更改的决定。 此时的孟获却连自己也做不出决定,他听见漫山遍野传来金声玉振的鼓声,仿佛偌大的南中都被汉人占领了,每棵树上都飘荡着他们胜利的呐喊,他焦躁地把手中的菱角花球丢出去又拉回来。 他现在知道了,他遇见的这个对手比野狐狸还狡诈,汉人像烂水果一样坏透了,诸葛亮是汉人里最坏的一只水果,他真想一刀拍扁这只水果,结果悲哀地发现,被拍扁的是自己。 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他发誓道。如果被擒,也,也……也不投降…… 他怏怏地想着,耳畔响亮的鼓声挤住了他的脸,压出扭曲的表情。 第九章 良将殉国三军激愤,蛮王不服再纵仇雠 蜀军刚刚在蜻蛉扎下营寨,永昌郡功曹吕凯的死讯便传来了。 吕凯死在从永昌不韦到越嶲蜻蛉的路上,才踏上澜沧江东岸湿漉漉的土地,还不曾来得及眺望蜻蛉的翠峰红树间飘扬的蜀汉旌旗,便在江畔遭到狂热的反汉蛮夷的袭击。一行一百三十四人只逃出五人,吕凯身上中了三十多刀,筋骨全碎,血流入澜沧江,江水染赤。 他其实有机会逃出,只因为要保护《南中志》,拖延了逃生的时间。那是他在永昌功曹任上,历十年之力,走遍了南中的高山急水、种落部族,书写的关于南中历史博物习俗的史志,共有三十多万字,装了整整一具竹笥,本来想献给诸葛亮,以为朝廷管理南中之便。可惜半道上遭遇惨祸,书册一多半被掀翻入江,剩下的几册被拼死杀出重围的永昌属吏带入了蜻蛉的朝廷中军。 残稿用永昌特产的桐花布包住,原本白生生的布已浸染鲜血,像谁的魂在苍白的死亡天幕开出的血红大丽花。 逃出生天的永昌属吏一见到诸葛亮,哭得满脸血泪交迸,一面倾诉吕凯横死澜沧江的不堪回首的惨景,一面将血迹斑斑的残稿呈递上去。 残缺的《南中志》在诸葛亮面前缓缓展开,干成花斑的血深深烙在濮竹削成的书册上,颇似旧年惨淡的桃花。 泪水忽然攫住了诸葛亮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吕凯,不知这人的身高形貌、声音言举,更不要说有过面之缘,可又仿佛是认识了很久,“吕凯”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跳上他那被躁乱、匆忙、焦虑堆满的案头。在昭烈皇帝驾崩后的两年里,蜀汉和他一起经历了最痛苦的煎熬,在那些艰难得透不过气的日子里,当南中的叛乱像毒焰般吞噬着朝廷的边疆,当紊乱的朝政像山一样压住他日渐消瘦的肩臂,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告诉他,永昌郡仍然太平,因为那里有功曹吕凯誓死守卫,南中还有希望,蜀汉还有希望。他为此上表朝廷,请示褒奖,夸赞“永昌风俗敦直乃尔”,他已决意擢升吕凯为镇守南中要吏,只等孟获服膺,朝廷在南中树立威信。 吕凯却等不得了,他一生的辉煌仿佛只是为了帮助蜀汉渡过最艰辛的难关,把所有的智慧、忠诚、节义都凝聚在那座秦代流徙罪犯的不韦城,当边郡的危险渐趋离散,他的使命也完结了。 诸葛亮忽然后悔自己贸然把吕凯调来蜻蛉,他应该继续让吕凯待在永昌,等着南中叛乱彻底掠定,再召吕凯相见,偏偏为这等不得的心急害死了耿耿忠臣,真像是上天对自己无情的锤击。 帐内的将军们听说吕凯的事,都哭花了眼睛,马岱头一个切齿道:“蛮子好狠的手段,绝不能饶过他们!”话音落尘,周围是一派附议之声,没有附议的,也权作默认。 诸葛亮的伤情被这杀气腾腾的气氛扼住了,他环顾周遭,只有龚禄保持安静的哀伤,哈哈脸上虽然有泪,却并不激愤。 他心里拿住了主意,散帐后,把龚禄独留了下来,请教道:“德绪以为此次蜻蛉之战如何?” 龚禄道:“再次生擒孟获并不是难事,只是有两点疑虑。” “哪两点?” “一为要孟获俯首难,二为将士心有不甘,欲擅行杀戮。” 龚禄话一出口,诸葛亮便谋定了自己所料无差,赞同道:“德绪所虑甚是,将士深入南中腹地日久,战事久拖不决,诸般变故或会骤生。” 龚禄沉着道:“丞相颁南中军令,以攻心为用兵之道,将士会依令执行,却未必会心服。夷汉仇隙非旦夕能泯,唯有择可用之臣镇守边陲,恩以赏功,威以惩罪,天长日久或可消弭夷汉隔阂。但那是叛乱平息之后,目下最要紧者,在于孟获一人,只有他归附,诸持两端的种落必会望风而动。” 诸葛亮感慨一笑:“德绪深谋也,”他挥起羽扇轻飘飘一摇,“此次生擒孟获的主帅,非尔莫属!” 龚禄惊住:“诸将皆勇武善战,我何以敢当!马将军前次生擒孟获,已有必胜之心,何不遣他?” 诸葛亮摇头:“德绪适言及攻心军令未必人人心服,既要真正服膺夷人,必要择一能明白军令者为帅。马岱勇猛过人,可他太过刚硬,我怕他伤了孟获。”他不禁笑起来。 龚禄不能推辞了,俯身一拜:“遵令。” 蜀军十里一鼓,鼓声响起来,烈风吹拔,峰峦呼喝,蜻蛉的山水被铺天盖地的声音海洋罩了个结实,那声音仿佛是百万大军拥旗席卷,刹那间号角连营,整个世界已被硝烟掩去了真面目。 从蜀
军的中军帐望出去,雾霭缭绕的禺同山撩开了厚重的面纱,火红的光在烟水缥缈间飞逝,仿佛传说中骋光倏忽的金马碧鸡。那曾惊动汉天子的奇异神相在南中的荒蛮中长久地流传,光芒一直落入绵丽澄洁的蜻蛉河里,宛如一声久远的叹息在时间的悠长绵延间沉没。 孟获在禺同山设了二十寨,蜀军一寨接着一寨攻拔,每攻一寨便开示降意,俘虏的蛮夷若是反抗太强烈皆捆了暂押,若是温顺,便放了去给后寨的蛮夷宣布蜀军抚民之意。如此一面以武力摧伐,一面以怀柔相慰,蛮夷的战心像黄沙堡垒般纷纷垮落,越往后战事越容易,一寨比一寨更快地瓦解,到最后只剩下五寨,却也如风中纸烛,烧不了多久了。 收到战报的杨仪去中军帐报给诸葛亮,笑道:“龚将军果真了得,方才半日,我军便连克蛮夷十五寨,孟获二次被擒只在掌握。” 诸葛亮却没有太多喜色,他想的不是战事胜利,胜利一直在他的运筹中,战胜素无军纪训练的蛮夷于蜀军来说并不难。他想的是能不能真正降服孟获,让那一颗倔强的头颅匍匐在朝廷的大纛下,让南中人心柔化无反叛,让泸水平静,瘴气消散,让夷汉的仇隙如冰雪融化。 只有把南中完完整整地纳入国家版图,让一颗颗猜忌仇恨的人心在怀柔中平和,国家方能后顾无忧,他才可以,可以……他微微仰起脸,营外有透明的白光照进来,多像飞过北方年年迁移的候鸟留在天空的痕迹,誓言般苍硬而永恒。 新的战报又到了,杨仪这次面有难色:“丞相,孟获烧寨了,后边五寨连着烧成一片。” 诸葛亮神色微起了涟漪,他先是静了一下,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站起来,大步走出了中军帐。 营外大火烧天,血似的火光烧烫了半边天,灼热的气流被风吹向蜀军营帐,浓重的热腥味儿扑在脸上,呛得留守军营的士兵喷嚏连连。天边的红紫色更浓更广了,仿佛天被剥了皮,撕烂的血肉正在残忍地显露出来。 诸葛亮心中莫名一紧,他也不管身边站着的是谁,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告诉龚禄,速速把火扑灭,不能烧着了民居!” 孟获本来不想烧寨,可十五寨被蜀军攻克的消息接踵报来,他那昂扬的斗志像被冷水浇了,蔫成了百年老腌菜。 难道蜻蛉又将成为他孟获的耻辱之地么,这里可是汉朝皇帝遣特使拜祭金马碧鸡的圣地,蛮夷的神不保佑蛮夷,却去保佑汉人,神也会见风使舵么? 羞耻的愤怒让他失了理智,与其在汉人手上遭受失败的侮辱,不如自我毁灭,那还能获得轰轰烈烈的悲壮赞美。 他犟脾气冲上来,两把火丢将下去,火像恼羞成怒的情绪,患了狂躁的风魔病,顷刻间连成了不可遏制的气势。 龚禄远远看见五座营寨烧着了火,火随风势,便似那得逞的毒蛇,呼啸着噬灭一切生命,眼见着火势越发猖狂,一条粗重的火线迅速蔓开,燎着了寨后的民居,一片接着一片尖锐的喊叫声炸开了锅。 “快救火!”他顾不得所以,亲自策马奔入火场。 待得诸葛亮传令灭火的使者奔到时,龚禄早和麾下士兵泼风般在火场来往进出,因那兵寨设在当道,半里之外便是长满了茂密顺林的山,若是火势继续肆虐下去,烧去了山上,树木易燃,又是密得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大火三日也熄不了。山上的蛮九九藏书夷看见火起了,都慌得从屋里逃出来,一窝窝地往山下跑,因太急,十来个人直摔下山崖,不是砸在火海里成了灰烬,便是跌落绝壁粉身碎骨,只听得一声声惨叫被热风抛起来。 传令兵好不容易在烈焰肆虐中找到龚禄,捂着口鼻,呛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龚将军,丞相、丞相,救火……” 龚禄满脸黑灰,因嫌碍事,把铠甲也褪了,手里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大水桶,一个劲地泼出水去,口里连声道:“知道、知道,回去告诉丞相,他放心。” 蜀军都释甲弃兵,到处搜来可用的盛水器皿,幸而此处离蜻蛉河不远,取水容易,便从河畔到火场甩出去十来支长队,盛水器便在一双双手间迅速传递,“哗哗”的泼水声和“哔剥”的噬燃声不协调地融在一处。 蛮夷士兵和百姓四散逃离,仿佛一只只爬出地窖的土拨鼠,身后带着明亮的火团,身前扑来耀眼的火苗,知道的在心里害怕地骂着孟获,不知道的还道这把火是汉人所放,惊慌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恨意。 龚禄已深入了火场最里面,直奔到蛮夷民居前,衣服被烧得开了笑脸,脸和胳膊也受了伤,一串火泡从眼角拉向嘴角,却是浑然不觉。 他一面亲自动手救火,一面指挥士兵分队救护,嗓子也喊得嘶哑了。浓烈的黑烟冲得眼睛也睁不开,他用力抹了抹眼睛,才一抬头,却见燃着大火的民居里忽地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嘴里喊着含混的蛮夷话,像在哭,又像在吼叫。 龚禄的蛮夷话不太好,周遭又是黑烟炽涨,烈火肆虐,更是听不清楚,他只得用他仅知的夷语呼喊道:“快走!” 女人像是没听见,一巴掌扇将过来,龚禄没提防,直被她打翻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蛮子女人力气大得惊人,许是比一些汉人男子还有力量。 他爬了起来,心里不免窝了气,语气很重地道:“娘们火忒大,快滚!” 女人血红的眼里满蓄着稀释不了的仇恨,两只拳头掐得咔咔响,哭喊着又喊了一些话。附近逃命的蛮夷都听见了,几个壮实汉子以为龚禄欺负女人,命也不逃了,一窝蜂扑了过来。 龚禄莫名其妙,他不想再理会这疯女人,对正在一旁救火的几个士兵喊了一声,可那声儿才在唇齿间弹出一个漩涡,整个人像烧断的房梁,重重地倒了下去。 “打死狗汉人!” 这是龚禄听见的最真切的夷语,他被疼痛撕裂的视线挣扎出一条光亮的缝,他看见火红的天幕上晃动着数不清的人影,人影的边缘闪出不可逼视的光芒,似乎是蛮夷爱使的牛角刀、木棒、石锤,那么多沉重而锋利的光芒同时劈下来。 然后,一切都沉寂了。 龙佑那坐不住了,一会儿躺一会儿坐,一会儿唉声一会儿叹气,听见营外有隐隐的金戈之声,白帡幪上映着流动的玫瑰色,恍惚是火光,更是如坐针毡,很想出营去看看,一是脚踝伤了行动不便,二是他身为俘虏不能有自由。 营帐掀开了,修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邛竹杖,照面便见得龙佑那坐立不安的窘迫样儿,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却装作不知情。 “蛮子牛,”他把竹杖丢给龙佑那,“给你一只脚,别总让人抬着!” 修远的好心让龙佑那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倒似那竹杖是眼镜蛇,碰碰便会丧命。 修远嗤道:“蛮子牛不要就还给我,你当我乐意做这竹杖?” 原来这竹杖是修远亲手所制,龙佑那说不得是什么滋味儿,到底还是一把握住了竹杖,也不说“谢谢”给他。 “外边……”他慢慢地摸索着竹杖,本想彻底问个明白,却始终说不出口。 修远心里暗自好笑,悠闲地坐下去:“你放心,你们那蛮夷大王迟迟早早会被捉了!” 这话刺耳,龙佑那不爱听,棱着眼睛道:“胡说!” 修远讥诮道:“就凭你那笨脑壳的蛮子牛大王敢和我们丞相比智谋?你若是有良心,劝他乖乖归顺了,别又耍赖要我们丞相放人,嚷嚷什么整兵再战,犟!” 龙佑那气得想把手中的竹杖砸过去,他心里有一个自己99lib?别扭地感觉修远的嚣张有道理,另一个自己却执拗地不肯承认,他被生生分裂成两半,敌人似的彼此仇视。 修远忍着笑,他乐意看见龙佑那又气又不能发火的憋屈模样,那让他感觉这些日子照顾蛮子的窝囊气烟消云散。 “徐主簿!”营帐外有人急声呼喊。 修远一扭头,是传令兵:“怎么了?” “出、出大事了,”传令兵满脸热汗,心里烈火似的着急化成断续不成章的语言,“龚将军被蛮子袭击……马将军冲出营找蛮子算账……丞相也去了……” 像一锅没有主次的杂烩突然砸过来,修远半晌没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传令兵飞快地整理着思路,重新道:“龚将军被蛮子袭击,人、人……”他哽咽了一下,没把那个血淋淋的结局说出来,“马将军领着营下的弟兄把五百多个蛮子抓了起来,说要为龚将军报仇,丞相听说了,正赶过去拦阻。那片地儿现还燃着火,周边尚有蛮兵出没,太危险了……” 修远已经明白了,不待传令兵把话说完,他纵身跃起,心急火燎地冲出了营帐。 龙佑那先是呆愣了一下,后来似被一棒惊醒,什么顾虑猜疑都抛去云霄,一骨碌撑着竹杖,狠狠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跟着修远跑出去。 马岱甩了甩马鞭子,周遭血红的火有些滞涩的凝重:“为一己激愤置无辜百姓于不顾,使家园焚烧,故土焦硗,黎庶罹难,细民嗷嗷,尔以为如何?” 孟获愣了一下,立刻顶牛似的说道:“皆因你们汉人侵入南中,妄图占据南中沃土,盘剥南中百姓,我们不得已方才持戈抗争,若要论起来,汉人才是罪魁祸首!” 诸葛亮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中沉凝的力量让孟获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微微倾过身体,一字一顿道: “南中历来归属大汉,数百年之间朝廷在此设官分爵,牧民养卒,百姓欣然戴之,何来汉家妄据之说?此番王师南进,皆因南中不服王化,屡兴叛乱,以致边民受苦,疆土幅裂,边地有风尘之急,荒野有犬马之惊,故而我奉天子圣诏,挥义师敉平叛乱,以为兵燹销灭,重造升平。所过之处,晓以大义,南中百姓无不信服,唯尔顽固不悔,屡兴刀兵,屡毁太平之望!胁持无辜,为己作伥,考尔之戾举,可为寒心,尔纵不思一己之前途,毋得不为南中数万百姓思量乎?使兵戈接踵,元元披荆,试问谁才是肇难之首,谁又该担此难赦之罪?” 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质问让孟获说不出话了,一向敢作敢当的蛮夷王,素日里为所欲为,何止是放火,不乐意时杀人也是家常便饭,竟被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年男人的区区几句话逼进了死角,孟获觉得自己一定中邪了。 诸葛亮缓了缓语气:“南中元元性命系于尔身,尔竟毫不动心么?” 孟获不说话。 诸葛亮叹了口气:“尔可愿归顺?” 孟获还是不说话。 诸葛亮没有再追问了,白羽扇抚在胸前,安静中,烛芯爆了一声。 “诸葛丞相,”孟获吞了一口唾沫,“我们方才两次交锋,怎能较得高低?故而我以为,你若是当真想降服我,莫若让我出去重整军旅,你我再战,若是不肯,即刻杀了我,死在丞相手里,我绝无怨言!”他说到最后,底气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越说越大声,眼神还带着挑衅,像是诸葛亮不放他,还是诸葛亮的错。 诸葛亮心里重重地一叹,真是一头拉不转的犟牛!南征以来,战士死伤无算,疆土裂缺伤损,叛乱主谋屡战屡败,两次被擒,两次都不肯服膺,要降服这驴一样不肯转圜的蛮夷王,真比打一场歼灭战还艰难! 其实,打败孟获很容易,杀掉孟获亦很容易,他只需要点个头,早就积压仇恨的蜀汉将士一定会给孟获一个血淋淋的结果,可他能么?如果血腥的屠戮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为了夷汉平等付出的牺牲便像一个可笑的讽刺,那么,龚禄和吕凯也许就真的白死了。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烛火哔剥作响,火星子像乍灭的各种念头,在大帐内上下起伏,他慢慢举起白羽扇,修长的羽毛仿佛手指扣在书案上。 “我若放你走,并不欲与你再战,兵者凶器,不得已而为之,望你回去后,深思兵燹之害,真正为南中百姓谋得福祉。”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他看着那张不服输的脸,像被水打湿的面团,拧成了紧绷绷的一团。 孟获的眼睛睁大了,诸葛亮当真要第二次放走他么?他其实对诸葛亮放走自己并不抱太大希望,就算诸葛亮此刻把他推出大帐一刀砍翻也是理所当然。可他又分明能感受到诸葛亮的诚意,他试图从交错的光影里看清诸葛亮的表情,却只看见仿佛更深露重的迷雾,那让他琢磨不透。 这个汉人,真是很奇怪呢,仿佛雨中罩在哀牢山头的云雾,沉淀着世间所有深厚缠绵的情绪,却始终不曾放肆地宣泄出来。 “放人。” 诸葛亮这一声很轻,伴随着一声烛火爆花。 孟获第二次被放走了,这次不是诸葛亮在众目睽睽下将他送出辕门。蜀军将士恨透了他,若是当众放行,群情激愤之余难免会惹出事端,故而便由赵直在夜深人静时用一乘马送他出营。 临别时,赵直道:“望你早日归顺,总与朝廷作对,把夷人的性命白白牺牲,有意思么?” 孟获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他不看赵直一眼,也不看这座让他屡次受挫的军营,更不看那军营里彻夜明亮的中军帐。他猛地一拍马,卷起高扬的黄尘,迅速地掠过蜀军营寨。 一定要赢诸葛亮一次,这是他心里焦躁的呐喊,哪怕最终不能避免被朝廷招安的别扭结果,也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去伏下高傲的头颅。 坐骑载着孟获越过蜻蛉的葱茏山麓,虽是夜晚,山坳深处却漾出流动的红光。连绵的火烧红了半边天,几日前的那一场战争似乎已是隔世的一场梦,唯有残存的灰烬沉淀在黑暗的角落里,被夜风一吹,仿佛游魂般,呼地散去四野。蜀军正在帮蛮夷百姓搭房子,一队队士兵扛着木料来往穿梭,有的打地基,有的锯木头。蛮夷百姓起初揣着忐忑,躲在一旁悄悄打量,后来见蜀军的确是为他们重建家园,并没有恶意,才犹犹豫豫地凑上来帮把手。一来二去,彼此熟络起来,也就忘记了互相敌视,几个蛮夷小孩儿亦不惧生,跟在蜀军士兵的后面吆喝追打,有士兵还塞给他们糖饼吃,欢喜得孩子们雀跃起来。 南中深幽的黑夜便在这匆忙中缓缓过去,跌宕的山风呼啸而过,仿佛一把来回扫动的刷子,把天幕的深黑逐渐抹走,残留下一道道参差不齐的齿痕,宛如狠狠咬在谁皮肤上的牙印。 众人齐心协力,梁柱椽檩已粗具规模,为了讨吉利,蜀军士兵还在房梁上扎了红绸。蛮夷百姓也早把畏惧和仇恨抛开了,有几户人家烧了水,用陶罐装了,到底还存在芥蒂,便悄悄地放在蜀军士兵的身后,也不吱声。 孟获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了半晌,不自主地哼了一声,扬起马鞭用力一抽,马蹄翻飞,扑入了天边那半明半昧的迷雾中。 第十章 假旗号蛮兵袭军营,真归附人心向王化 还是早食时,蜀军军营便似被正午的骄阳炽烤,军营的旮旯角落都沸腾起来,有事无事的士兵都往中军行营转悠,连哨楼上值岗的士兵也把目光偷偷地递下来。诱人的好奇催醒了年轻士兵们骚动的青春,原来是牦牛种和大牛种送来了二十位蛮夷女子。 足足二十个女子,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五六,都娇嫩新鲜得像从清水里捞出来的蒜瓣,水汪汪、脆生生。 这些女子头回进到军营里,周围都是些陌生而年轻的男人面孔,一片的口哨声响起,那一双双野狼似的目光仿佛要剥光她们的衣服,吓得她们抖作一团,已有一半在哭了。 二十个女人便候在中军帐外,个挨着个,仿佛挤得太紧的沉香片,香味儿散得很拘谨。修远从中军帐里走出来,抬头便看见二十张怯然生晕的脸蛋,俏丽是诱人的,害怕也是怜人的。 他摇摇头,径直从她们身边走过,直走到别营,掀开营帘一瞧,龙佑那正杵着竹杖发呆。 “蛮子牛,”他喊了一声,“你们蛮子女人来了,你不去看看?” 龙佑那也听说了牦牛种和大牛种送了女子来军营,他没精打采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再不看,待会就见不着了。” 龙佑那一呆:“见不着?” 修远把手里揣着的油布包丢给他,里边却是热腾腾的两个麻饼:“我们丞相会把她们送回去。” “为什么要、要送回去?”龙佑那迷糊,送上门来的艳福还能再退回去么,汉人不都好色么? 修远瞠目道:“把我们丞相当什么人了,他能稀罕你们的蛮子女人?” 龙佑那反唇相讥:“他不稀罕,怎么,他还能在哪儿寻得更美的女人,比我们夷人女儿还美?” 修远啐了他一口:“我们丞相不好这口。再说了,丞相夫人比你们的蛮子女人强多了。容貌不用说,谋略过人,明慧贤淑,比男人还能干呢。” 龙佑那只当修远在说胡话,压根就不信世上有这种女人:“你们丞相不近女色,那他天天做什么?” 修远抓过龙佑那手里的油包,掰着麻饼自己吃了:“你懂什么,天下男子难道除了沉溺女色绮靡,便无事可做?我们丞相要忙的事很多,平日里朝政要务一桩接着一桩,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龙佑那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他梗脖子道:“谁说我不懂,你们汉人的朝廷又不是藏在水里的鱼,我怎的不知?”他哼了几声,本不想搭理修远,却因对诸葛亮好奇,又说道,“你们丞相不是汉人最大的官么,怎的还忙呢?我听说汉人的高官都不做事,只管在朝堂上磕头说谀词。” 修远叹了口气:“我们丞相事必躬亲,百事皆要过手方才放心。你若是哪一次见着他做事便知道了,他能几十个时辰不吃不喝,累得犯病也不肯停手。” 龙佑那在脑子里想象着诸葛亮疯狂忙碌的样子,想到最后竟浮现出一只飞到死也不停的蜜蜂,他呆呆地说:“为什么呢?” 修远很难回答,他认真地想了想:“为天下之任,亦为知遇之恩。” 那更是龙佑那全然陌生的概念,是他从不曾经历的生活和理想,不同于南中高山峡谷的迷雾寒流,也不是蜻蛉旖旎山水间的幽情,那和不堪的经历、深重的责任有关,像一把紧合的锁,锁住的是一整个丰富的世界。 龙佑那不吭声,修远也不插话,百无聊赖便一口接着一口吃饼,却发现自己把本来拿给龙佑那的麻饼吃光了,他不好意思地拍拍身上的碎饼沫子:“我再给你寻饼来。” 龙佑那还在出神,修远出去了也不知道,帐内安静如扣在一只瓦罐里,闷湿的气在迟钝地流淌,却找不到出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营帐内又有脚步声悄然响起,有人走了进来,龙佑那抬起双睑,来的人不是修远。 “阿勐!”龙佑那惊得跳起来,又被脚伤拉拽下去。 阿勐冲过去一把摁住他,压声道:“别嚷!” 龙佑那不敢相信地晃晃脑袋:“你怎么来了?” 阿勐左右看看,笑声压在喉咙里说:“大牛种和牦牛种给汉人送女伎,我混在使者里,悄悄地溜进来。” 龙佑那也不管阿勐用什么法子溜进军营,能见着好伙伴已令他格外开怀,他喜悦地说:“你能来看我就好,可闷坏我了!” “我待不了多久,”阿勐警惕地顶着营帐口,“有件事得赶紧说,”他凑近了龙佑那的耳朵,“你做好准备,三日后我们的人会假冒牦牛种大牛种遣使来军营,到时,我便可以救你出去。” 龙佑那惊愕:“这是要做什么?” 阿勐搡了他一把:“笨牛!” 龙佑那看着阿勐吊诡的笑,忽然醒悟了,他险些脱口而出,匆匆扼住了声音:“你们,你们……是要……” 阿勐掐住了他的胳膊:“别说。”他又叮咛道,“我走了,记得我说的话,等斩了诸葛亮的头颅,咱们一块儿回蜻蛉。” 龙佑那怔愣着,他本想问得更清楚些,可待他从迷雾似的惶惑中挣扎出来时,阿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绺橘色光芒在脚边荡漾。 八月的阳光已微有冷意,照得中军帐一片雪白的光,诸葛亮静静地听着杨仪说话,抬眼见马岱走了进来,他示意杨仪住了声。 杨仪因知诸葛亮欲和马岱有私话要说,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 诸葛亮盯视着马岱的脸,马岱恭谨的神色里掺着丝丝纠缠的恼,像白面里和着黑灰,已积攒了半月的气还没消,那气不只马岱有,蜀军将士或有一半都憋着窝囊气,胜仗一个接着一个打,捷报接到手里,欢喜还没回味过来,便变成了丧报,胜利像荒唐的笑话般无趣。他们想不明白,费了很多力气擒获的胜利果实,为什么丞相一声军令便放走了,那之前的努力又是为什么呢,莫非南征只是为操演军队?若是一场游戏,那些看得着摸得准的牺牲又该如何弥补? “伯瞻,”诸葛亮慢腾腾地说,“孟获生擒了几次?” “三次!”马岱的回答像不过脑的冲口而出。 孟获第三次被擒就在第二次生擒的二十天后,他亲率蛮夷斥候探看蜀军营寨,还没挨着围寨的边儿,便被蜀军哨兵发现了。当下哨兵去报告了张翼,张翼当机立断,从左营拨出百人小队两面抄掠,一队虚张声势,做出大军合围的样子,另一队分割包抄,便是这一百人把孟获逼得无路可退,竟以为蜀军倾巢出动逮拿他,惊慌出逃时落入了蜀军为捕猎在营外挖的陷阱里,捆野猪似的送入中军,他照样是不服气不投降。气急了的将军们险些要违反军令,以私仇相戕,诸葛亮力排众议,还是放了孟获出营,却着了三十余人护送。从中军帐到辕门短短的距离,义愤填膺的士兵都涌出来,咒骂声不绝于耳,若不是各营将官严令,孟获已被他们撕成肉片。 马岱自上次违令欲擅杀五百蛮夷后,一直被诸葛亮禁在营中躬自反思,可他越反思越如火上浇油,冲动是淡了,恨意却深了。 诸葛亮自然知道马岱那不能稀释的气恨,像是故意地说:“还会有第四次。” 马岱很想一刀把自己捅死,他想诸葛亮一定是疯了,对一个犟蛮夷屡加恩护,罔顾南征将士牺牲,他不服地说:“丞相,为何?” 诸葛亮缓缓道:“若孟获归服,不会有第四次,若他依然负隅顽抗,只能再行释放。”他惘然一叹,“孟获为南中蛮夷首领,他若归顺,即其麾下蛮夷也当俯首,他日南中太平,蛮夷心安,朝廷少有征伐,忍一时为百世利。” “一味宽以怀柔,便没有尽头么?”马岱愤然地说。 诸葛亮肯定地说:“有。” “何时?十次百次后?”马岱俨然在说气话了。 诸葛亮依然温和:“不会超过两个月了,十月天寒,大军不得不回朝。” “那孟获若仍不归顺呢?” 诸葛亮顷时默然,羽扇抚在案上,却在一册文书上久久不动:“沮朝廷平叛,不得已,”他微微扬起羽扇,用力地磕下去,“以军法行之。” 马岱怔怔地注视着冷穆的诸葛亮,像看见被雾水包围的雕塑,神秘莫测,又坚不可摧,他迷惑道:“既是丞相有杀孟获之心,为何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 “孟获为我一擒再擒,而乃一纵再纵,他纵算不服,却能宣示优渥于诸蛮夷种落,顽固不经之孟获尚获朝廷绥抚,况他人何?旬月以来,已有诸种落渠率或服膺王化,或遣使关白,他日不得已动用国家法典,亦是先以德化后加刑罚,断不为诸蛮夷所非。倘若初一构难便加妄杀,民心惊散,转相啸聚,得其地不得其民,南中反侧之心不消,王化不行,后方不稳,何以稳固社稷?” 马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擒纵孟获的背后原来还藏着如此深的谋算,诸葛亮并不是不愿杀孟获,若是迫于形势,他一样会举起斩首的刀刃。 “那,丞相还会对孟获施怀柔之术?”马岱的语气明显柔和多了。 诸葛亮寂然一叹:“先帝临崩前,曾谆谆告诫我,社稷安稳需忍耐,不忍私愤,何来公平,不忍小怒,何来大利?吕凯、龚禄之死,令人痛惜,然则,他们生为社稷谋利,死为社稷辟业,天下后世都会以其死为重。” 马岱真正地领悟了诸葛亮的苦心,他起初的不肯屈从并不是不愿意反躬深思,而是有一根执拗的筋卡在脑子里,而今诸葛亮数语便捋顺了那根筋,多日的愤懑一扫而空,他真心地说:“丞相,马岱惭愧。” 诸葛亮宽仁地一笑:“亮早知叔岳有君子之怀,必能体会南征攻心军令之难。” 马岱诚恳道:“丞相,马岱自此当谨遵丞相军令,若再有违反,请丞相重责不赦!” 马岱的真诚让诸葛亮感动:“伯瞻肝胆,可为三军表率,现下正有一要紧事,必得叔岳去做。” “但唯丞相吩咐。” “四擒孟获!”诸葛亮轻捷地说,口气却有不容转圜的坚决。 挂在营门口的一缕红霞像干了的水般,慢慢地消失了,黑夜拉紧了衣裳,把光芒锁在矜持的身体里。营帐像没有阖严的双眼,吐进些许微光,仿佛飘在空中的银丝线,想要捕捉,却飞出了掌心。 有喧嚣贴着营帐若有若无地敲打,那似乎是军中在宴请牦牛种和大牛种的使者,二十个蛮夷女子被送走后,方三日,两个种落又遣使到来,和汉人的热乎劲滚烫滚烫的。 龙佑那翻了个身,心里火烧似的焦躁让他辗转不能寐,回头却看见修远坐在一盏灯旁看书,专注到根本没有察觉出龙佑那的坐立不安。 “狗汉人!”龙佑那实在煎熬不得,脱口便喊了出来。 修远瞪他一眼:“我有名姓。” 龙佑那皱眉,他始终觉得“修远”很拗口:“你的名姓怪。” 修远不乐意:“是先生给我取的,你懂什么!” “他怎么还给你取名?”龙佑那像在听笑话。 修远不理会他的调侃,颇为自豪地说:“先生不仅给我取名,我的命也是先生救的,先生是我再生父母!” 龙佑那恍惚了:“他救了你的命?” “是呢,”修远渐渐低沉了语气,“是十七年前,那年荆州遭了兵祸,我一家子都死于刀兵,没一个逃出来……是先生从死人堆里救活了我……” 龙佑那没想到修远还有这般惨烈的往事,他怅怅地说:“我真不知,你的身世这般凄凉。” 修远把手里的书放下去,神情瞬间庄重,一板一眼地说:“我的事你懂得多少,先生的事,你又懂得多少?我们从成都远来南中,原为弭平叛乱,俾使家国太平,百姓安康,偏你们那蛮子大王不肯归服,屡次被擒,屡次顽抗,三军将士蜗在这边荒不毛地。他们的父母妻儿日日翘首,你们说我们汉人欺辱夷人,可我们已开示恩渥,本想结束战事,奈何尔等不从,致多少无辜洒血疆场,又是何人之过?我们的龚将军,你见过的,多温良的人,为救无辜不惜性命奔赴以难,却惨遭蛮夷杀戮,纵是铁石也当泪泣!为了平息战火,无数汉家将士血洒山林,无数夷人百姓埋骨荒野,何人又该当罪责?” 龙佑那被修远数落得说不得反驳话,这些话也曾在他心里撞击过、拷问过,却始终不敢告诉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吞吐道:“那,你们丞相为什么要放人?” 修远无奈地说:“不放行么?他死活不肯归降,偏要一战,先生说,攻城略地易,服膺人心难。先生希望南中百姓真正归从王化,从此战火消弭,夷汉一家。” 龙佑那沉默许久:“你们丞相,”他像把字眼儿从心里艰难地抠出来,“是个非凡的人。” 修远怔住,这是他头回听见龙佑那夸赞诸葛亮,或者说,夸赞一个汉人。满口“狗汉人”怒斥的龙佑那竟也会折服于诸葛亮的人格魅力,他顿时欣喜起来,也许,这个麻烦了他两个月的蛮子终会俯下倔强的头颅。 “修远。”龙佑那忽然喊道,嘴皮蠕动着,艰难的抉择在心中两军对垒,他不知自己该袒露真相,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修远看得奇怪,催道:“你吞吞吐吐做甚?有话便说。” 龙佑那狠狠一咬牙:“修远,其实……” 但是已容不得他说出真相了,帐外沸腾的喧嚣替他做了回答,跳动的火光映红了帡幪,仿佛有硕大的红莲在疯狂生长。 修远惊讶:“出了什么事?” 军营里喊声、脚步声响彻一片,活似遭了响马洗劫,火光越发鲜明蓬勃,像从火山口喷出的滚烫岩浆,便要吞噬整座军营,不等修远反应过来,火光一晃,竟有人冲了进来。 “龙佑那,我来救你了!” 修远眼睁睁地看见一个蛮夷青年像鬼般跳出来,一把捉住了龙佑那的手臂,流溢着红光的脸充满了狂喜,扭脸看见修远,神情顷刻变得如嗜血的恶魔般可怖。 “狗汉人!”他扬起手臂,牛角刀照准修远的头顶狠狠劈下。 修远兀自还在梦里,森寒的刀光劈开了脑门心,一条冰凉的锐线从天灵盖刮向下颚,未曾触及的巨大劲道已让他有种被巨石压顶的压迫感,一丝儿也动不得。 可那刀光却在离他的囟门一寸处停住,迟迟地劈不下来,惊魂未定的修远仍是动弹不得,满是汗的余光窥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制止袭击者的竟然是龙佑那,是他奋不顾身地扑过来,用尽全身之力,拦住了阿勐这必杀一刀。 阿勐也觉得匪夷所思,他被龙佑那死死拽住,杀戮的力量施展不开,又是气又是疑:“龙佑那,你做什么?” 龙佑那趁着阿勐愣神,用力推开了他:“不许杀他!” “他是汉人!”阿勐吼道。 龙佑那挡在了修远身前,握.99lib.着那根代步的竹杖缓缓地举起来:“汉人,汉人也有好人!” “你……”阿勐以为龙佑那神志迷糊,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汉人也有好人!”龙佑那几乎带着哭腔说,涨红的眼里便要滚出泪来,他挥起竹杖,蓦地敲在阿勐的肩上,“你走!” 阿勐半晌没动,他像不认识龙佑那似的瞪了他许久:“龙佑那,”他将牛角刀缓慢迟钝地收回,“你好……”他点着头恨道,光芒闪动,人影跃出了营帐。 龙佑那手中的竹杖陡然落地,他像虚脱似的摔坐下去,无力地挥挥手:“你、你快走……” 修远终于回过神来,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质问道:“这么说,你知道?” 龙佑那说不出话来,目光木然,仿佛丢了魂,修远怒不可遏:“骗子!” 突然的恐惧如暴雨淋下,他浑身打了激灵:“先生!”他失声喊道,也顾不得龙佑那的好歹,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孟获的第四次被擒充满了荒诞的戏剧性。 他假扮大牛种和牦牛种遣使,一百人的使者在内,两千人的军队在外,想里应外合袭击蜀军营寨,若是一举生擒了诸葛亮,便能洗刷他几个月来屡次被擒的耻辱。 他一直藏在营外丛林间等候内应的消息,到得夜深人静,天光暗淡,瞧见蜀军营寨有火燃起来,那是事成的信号。他以为得了手,率蛮夷兵冲入了已被打开的辕门,他又是当先冲入诸葛亮所在的中军帐,灯光亮着,他分明看见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坐在书案后,手里的毛笔还滴着浓黑的墨。 而后他挥起牛角刀,得意洋洋地喊道:“诸葛亮速速受擒!” 诸葛亮抬起了头,灯光映着他的脸,他竟然龇牙一笑,笑容很轻佻,没有诸葛亮的雍容沉着。 他忽然意识到这压根就不是诸葛亮,可就在他恍神之时,那“诸葛亮”已从书案后一跃而起,三尺长的环首刀99lib?从天空劈下,仿佛一道闪电,恰恰儿压住他的肩膀。那积蓄整晚而瞬间爆发的力量压得他身子重重一沉,他想挣扎时,数不清的蜀军士兵奔进来,他眼里出现了成百条飞舞的绳索,刀光、剑光、灯光和目光一起敲在他直不起来的脊梁上。 他再次可悲地被生擒了。 “诸葛亮!”他歇斯底里地号叫这个名字,那不是在呼唤一个人,而是在冲决某种可怕的宿命,像铁网般套住他,噩梦般不能解脱。 半个时辰后,诸葛亮才出现在中军帐,他先从乔装他的马岱手里把白羽扇取过来,默默地看着浑身缠满了绳索的孟获,像一只肥厚的蚕蛹。 “服了么?”他只问了孟获一句话。 孟获坚决地迸出一个字:“不!” 诸葛亮叹了口气:“你要逼我杀了你么?” 这是孟获第一次从诸葛亮口中听出他要杀自己,他一直拒不投降,颇有恃宠而骄的怪念头。原来诸葛亮心里也横着杀戮的刀锋,只是不到时候不轻易出手。 诸葛亮沉重地说:“屡战屡败,便是你之所望?南中百姓屡罹战火,便是你之所愿?” 孟获哑口无言,他在那张疲倦的面孔上看到殷殷期颐,也看到痛心和惋惜。他绷得很紧的一颗心像忽然被拆了线,一块块坍塌下去,他惊慌地想要粘回去,却发觉自己很愚蠢。 “再,再……”他以为自己像只蠢拙的松鼠,说出的话不忍再重复第二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赢你一次。” 马岱当先喝道:“放肆,屡败之将,还敢有非分之想!” 诸葛亮挥手制止了马岱的训斥:“是最后一次么?” “是……”孟获说得很勉强。 诸葛亮凝着孟获躲闪的目光,语重心长地说:“亮望你为南中百姓着想,为苍生福祉着想,休以一己私愤罔顾众生。”他挥起羽扇,“放人!” 孟获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他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该如何说,往后退了一步,头一次礼貌地行了一礼。 “丞相,孟获会归顺么?我瞧他那口气顺不了!”马岱望着孟获的背影,兀自不能释怀。 诸葛亮摇摇头,他不知道孟获会不会彻底服膺,但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回成都的日子不远了。 龙佑那费尽力气挤进士兵群里,瞧见被释放的蛮夷中有且畋的身影,他也不管这是在蜀郡军营,大喊道:“叔叔!” 且畋回头:“龙佑那?”他被后边赶着要出营的蛮兵推着向前,也不能停下来和龙佑那多叙话。 龙佑那跟着队伍跑,竹杖磕磕地敲在地上,一个个漩涡炸出来:“叔叔,这仗还打么?” 且畋茫然,他不知要如何作答,这场战争像荒唐的笑话,本就不该发生,发生了又不该持续这么久,可如今骑虎难下,又如何能爽爽利利地结束掉。 “叔叔,”龙佑那几乎在歇斯底里地号叫,“别打了,别打了!” 且畋被龙佑那爆发似的呐喊震惊了,他本想停下来再说几句话,却被身后的蛮兵推出了辕门。他拨开两个挡住他的蛮兵,看见龙佑那摇摇晃晃地站在人潮涌动的军营里,仿佛一截悲痛欲绝的木头,新鲜的生气正在袅袅散去,之后一切都模糊了,或者是风沙扬起,或者是眼睛湿润了。 龙佑那一跤坐了下去,眼泪泉眼儿似的迸出来,也不知多少诧异的目光落在他被痛苦扭曲的脸上,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晚上,他把自己绑着送到了中军帐,不只诸葛亮,便是修远都吃了一大惊。修远本还对他生着闷气,见龙佑那做出了自缚认罪的姿态,那火气倒没处发泄了。 “丞相,我认输了。”这是龙佑那说的第一句话。 诸葛亮惊诧之余,才意识到这是龙佑那服顺了朝廷,而后他听见龙佑那郑重地说道:“丞相大人,我愿归降,求你放过南中百姓。” 诸葛亮顿时笑起来,他着人为龙佑那松绑,和颜悦色地说:“我不会为难南中百姓,只要孟获愿意归顺,王师必定回旋。”?99lib? 龙佑那躬身跪下:“丞相,你一定要擒住他,为了南中百姓,为了平息战火,我们不想再打仗了。” 没想到一个蛮夷青年会亲口要求汉军擒住蛮夷王,这话发自真心,并无谄媚之色,也无造作之情,诚挚得让人感动。原来大义当前,无论是汉人抑或蛮夷,总会有明理之人勇敢担当,哪怕遭万千人非议,哪怕世间痛苦叠加不去,哪怕获一个惨淡收场,为公心大义,为天下黎民,亦当用壮烈牺牲换一个锦绣的太平世界。 总会有人站出来,总会有人用流血的肩膀扛起苦难的山峰,这方是大仁大德,家国天下该交给他们去护佑。 诸葛亮亲自下席扶起了他:“好,我答应你。” 龙佑那给诸葛亮拜下去,这一拜之后,他这一生便如捆扎好的一册书,交到了诸葛亮手中,书写翻阅都不再由得自己。 他此时对这结局是懵懂的,可他的手被眼前这位中年人紧紧握住,忽然便不想撒开。那像是带毒的温暖桎梏,锢住了,一生也便注定了,铁马冰河,万里疆场,拥旌旗,驱银襜,北望山河,剑舞风霜。 那壮怀激烈一直燃烧到十年后五丈原秋风唏嘘,灰烬也不曾沉寂。 第十一章 不甘束手孟获再燃战火,略施小计丞相弭消兵祸 九月的南中并不见衰色狼藉,在遥远的成都已是败荷零落,这里却依然盛开着绿意,仿佛季节的脚步从没有离开,时间在南中的茂林烟草间凝固为漫漫烟霭。 入秋以后,龙佑那的伤也好了大半,他一直没有离开蜀军军营,说是俘虏却能自由出入,说是蜀军新兵却并不曾冲锋陷阵。一直照顾他的修远因见他大部痊愈,便回到诸葛亮身边,他无处可去,也跟着修远往来于中军帐,眼巴巴地看着帐内天昏地暗般停不了的忙碌,自己又帮不上忙,倒碍了人家的事。实在无事可做,便坐在一处安静的角落,晒着干爽的秋阳,畅想着自己过去的二十四年,像一场风里落花的幻影,此刻的遭际更像一场梦,这一生如浮云苍狗,许多经历都遗忘了,像落在点苍山背后的烟络,恍惚如交睫,追也追不回。过去的日子似空潭泻春,一去不返,将来的日子会怎样,他还没想好。 他真希望这场战争能快点结束,他想回到蜻蛉,扎猛子游泳,捕野味,他一定会娶了雍瓮的女儿,生很多很多儿女,拉着他们的手,不厌其烦地讲述南中蛮夷的由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呵,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衣,水里漂来三节大竹,竹节里竟然有一个婴孩,女子把这婴儿带回去抚养,后来这孩子长大成人,勇武过人,深得当地种落拥戴,因他由竹而来,人们称他为竹王,他便是南中第一个王。竹王把当年包住他的竹节丢出去,竹节落地的地方长成了一大片竹林,后来便蔓延成如今南中枝繁叶茂的森林海洋。 故事真美呢,像诗,适合在月亮饱满的夜晚娓娓道来,说故事的他可以在动听的讲述中慢慢地老去、死去,死在优美的传说中,是何等奢侈的幸福。 八月到九月间,蜀军将孟获一路赶往了东面,再往东五十里便到了滇池,八百里滇池仿佛一枚千年沉碧,波光粼粼地映出南中澄明的天空。龙佑那想不到哪里还会有比南中更干净的天空,天色蓝得心旷神怡,云朵白如纤尘不染的丝绵,这样完美的天空下不该有战争,那该属于甘甜的爱情,让浪漫的情歌自由地飞扬,仿佛暖风,峭峻的山峰也柔化了轮廓。 便在本月,牂牁郡和益州郡的平叛军已处置好本郡叛乱事宜,也正往西开拔,东西两路蜀军对孟获形成了夹击之势,只待中军主帅一声号令,负隅顽抗的蛮夷王将遭九九藏书到第五次失败。 战争也许真的将结束了,蜀军不想在南中耗下去,他们想回家了,蛮夷不想与朝廷继续作战,他们也想回家了。 龙佑那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传说,很多年前汉人和夷人本是两兄弟,后来闹分家,兄弟不和,彼此生了仇隙。兄弟动起了手,汉人大哥打败了夷人小弟,夷人小弟一怒之下,带着一家老小和拥趸南下,他们走啊走啊,有的走得很远,有的体力不支,在沿途上寻得佳地居住耕织繁衍,南中蛮夷便是迁徙来的夷人小弟的一支后裔。 既然是兄弟,会有分歧,会争吵,急了会动粗,也总会有和睦相处的一天,同是华族,身上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液,没有消解不了的仇恨。 龙佑那胡思之际,却听见有人喊他,呼他去中军帐。他去到中军帐时,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见他来了,并不急着和他说话,仍对那使者道: “上覆陛下,臣定于本年内复返成都,望陛下放心,南中叛乱已粗定,至于朝中纷争,”他停了停,这次却是用对使者的口气说,“你回去时,我会把处置之意交你带给陛下。” “再有,陛下欲遣曹魏降人李鸿来见丞相,问丞相当在哪里相见?” 诸葛亮详思:“不日我将回朝,可将此人南遣。稍后,或可在中途得见,具体之地,临时再定。” 使者颔首:“下官也不多留,陛下问事很急,明日便回成都。” “有劳。”诸葛亮道。 使者参礼出了营帐,诸葛亮这才看向龙佑那,和悦地说:“有幅图想请你看看,若有不妥处,不吝指点。” 龙佑那懵懂着,修远已捧着一卷布帛过来,便在他面前缓缓铺开,长有四尺,果真是一幅画,那画分了几层,工笔细腻,纤毫毕现,可见下了极深的功夫。第一层是日月星辰,穹天阔地;第二层是盘桓在云端的行龙,那龙之下跪着两个蛮夷,一男一女;第三层是女子在江边漂洗衣,从一节竹里抱起一个婴孩;第四层是一群汉人,簇拥着乘马幡盖的朝廷官吏,车马之侧是丛林高山,似是朝廷官吏案巡南中;第五层是朝廷使者向蛮夷首领赠送锦帛,周围是牵牛负酒的蛮夷百姓。 “这是……”龙佑那惊讶了,他指着第二层和第三层画,“是我们夷人的先祖。” 诸葛亮笑道:“这么说,我没有画错?” “是丞相所画?”龙佑那更吃惊了。 诸葛亮遗憾地一叹:“画了五六日,断续而成,奈何我杂事太多,不能一气呵成,不免有诸处缺漏。” 龙佑那却看不出这幅画里有缺漏,只觉得说不出的好,那五层画像水般流淌而下,把故事和道理次第展开,他由衷地赞道:“真好。” “这是我为南中百姓所画图谱,望战事克定后,南中家家悬之,户户铭记。” “丞相是为南中百姓粗定纲纪?”龙佑那有些懂了。 “也为夷汉一家,为太平永固。”诸葛亮沉稳地说,他举起羽扇指着那画卷,“龙生十子与竹王诞世二说,若并无差错,我便定下此谱。” 龙佑那摇摇头,他抚了抚画绢:“能送给我么?” 诸葛亮微笑:“现在不成,过些日子,待该归顺的人皆归顺,便绘此图谱广宣,到时可给你。” 说起该归顺的人,龙佑那也知那是说谁,偌大的南中除了顽固不化的孟获,诸种落都纷纷倒戈,他不禁心事沉沉。 “还有一事要烦你相帮。”诸葛亮将一块黑糊糊硬邦邦的物件递了过去。 龙佑那捏在手里,一种柔韧而坚硬的感觉硌着手心。那材质似用粗藤编织而成,却密不能透,拗也拗不弯,他心中一惊,脱口道:“是藤甲……丞相自何处得来?” “昨日我军与孟获交战,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一支援兵,身上便着此甲胄,刀砍不进,箭射不入,不得已退兵回营。张翼将军遣斥候寻来藤甲碎片,诸将皆不知是何物,故而请你来一问。” 龙佑那道:“那一定是牂牁罗甸的藤甲兵。”他翻着藤甲,“这藤甲的材质取自牂牁特产的青藤,取其粗长合适者编织成甲,浸入桐油中,泡满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取出晾晒旬月有余,再浸泡,再晾干,如此反复数次,历一年方得一甲。” 修远惊呼道:“要花这么长时间?” 龙佑那点头:“正是,藤甲制艺极难,着身后刀枪不入,所向披靡,为我南中青壮奉为神物,普通人求一甲而不得。” 诸葛亮把藤甲碎片拿回来,坚韧的甲片在书案上匍匐成一个敲不破的龟壳,他盯着甲片上锃亮的油光思索了很久,半晌说道:“多谢指教。” 龙佑那见诸葛亮并没有询问如何对付藤甲兵,他隐隐感觉出诸葛亮也许已拿定了主意,小心地问道:“丞相莫非想到如何破袭藤甲兵?” 诸葛亮默然地看着他,没有情绪地叹了口气:“是,只是踌躇不能决。” 一场大火忽地在龙佑那的胸中烧起来,充满血腥味儿的黑烟呛住了他的七窍,他几乎不能呼吸,蓦地跪下去:“求丞相放过他们吧。” 诸葛亮并没有阻拦龙佑那的求告,倏然一叹:“你很聪明……我亦深知此举涂炭生灵,故而踟蹰不定。” “那丞相便不要行此策。”龙佑那切切地道。 “我可以不行此策,若是孟获能于阵前悔思,彼方与我方共成盟约,善莫大焉。”诸葛亮略一顿,他认真地凝视着龙佑那,“龙佑那,你是秉持良心的南中夷人,我希望你能达成此景。” 蜀军撤退了,甲仗旌旗丢了一地,本来严整的军阵因为逃命散开了花,尘埃一层层扬起来,仿佛逃兵不慎丢出去的魂,身体已慌不择路地奔去千里万里,魂却收不回来了。 “追!”火济高亢地呼喊。 “再看看吧。”孟获提醒道。他上了诸葛亮的当太多次,心里的忌惮太深,魂里总绷着一根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脆弱神经。 火济傲慢地说:“不用看!”他压根不听孟获的警告,指挥藤甲兵倾巢追踪,油亮的藤甲奔跑起来,哗啦哗啦仿佛水声搅动。几千藤甲兵挤在一块儿迎敌,活似一片片刷了新漆的门板,四四方方,唯底下伸出两只赤裸的足,上边扣着被锥形帽罩住的脑袋,像长了方背壳的青色乌龟。 矮个子的火济像一只烧焦的葫芦瓢,水洗不净,布抹不亮,天黑一些,人模样也瞧不真切。他的长相太南中,便像从南中的土里长出的一朵莴苣花。 他本依附牂牁郡太守朱褒,原想在叛乱中分一杯羹,可朱褒太不经打,三五下便被马忠打得落花流水。马忠一路跟着叛军余孽穷追不舍,火济本想拼死抵抗一阵,可兵败如山倒,他连和蜀军正面交锋的机会也没有,便被败军的恐慌逼出了牂牁郡。穷途末路时,却听说越嶲郡有孟获在与蜀军进行殊死决战,孟获也听说南中渠率还剩下一个火济愿与蜀军作战,两下里一拍即合,不顾路途竭蹶遥远,东西两边会合在一块,碰出了蛮劲十足的火花。 藤甲兵是火济手中的王牌,这是孟获看中火济的重要原因,对火济而言,昔日在南中传说中威风八面的蛮夷王孟获却是一只被猫追得无路可去的野耗子,孤家寡人、众叛亲离,除了火济能与他联手,别的种落渠率早就倒戈诸葛亮了,颇让他颜面扫地。如果说过去火济对孟获还有些神秘崇敬,现在却一点儿尊敬也没有了。他认为自己比孟获强多了,蛮夷王的头衔该让给他火济,而不是已成秋后蚂蚱的孟获。 两边联军和蜀军的第一次交锋,虽是小规模作战,火济那支诡异的藤甲兵让蜀军束手无策。蜀军一向秉承以尽可能少的牺牲换取尽可能大的战果,既不能战胜敌人,又会有覆败之嫌,蜀军便主动撤退了,这让火济很得意。他觉得蜀军不过如此,甚至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听风是雨,随大流逃出牂牁,早知和马忠拼一拼,也许此刻安坐牂牁万寿指挥若定的便是他火济了。 “下一次定让蜀军全军覆灭!”火济曾大言道。 他的嚣张让孟获很不舒服,可势单力薄的孟获再不是过去一呼百应的精神领袖、能在联盟会上当众诛杀不服从的种落渠率。屡次的败仗早让他昔日的威风丧尽,他快要成南中的笑柄了,也不得不受恼人的掣肘。 火济一意孤行倾巢追击败退的蜀军,他毫无办法,也只有硬着头皮随大部队紧蹑。 这一路追击犹如乘风行舟,蜀军跑得痛快,藤甲兵追得欢畅,竟不知追去何方、追到何时,还以为是赶羊入圈,总有个尽头处。 追锋犹如止不住的洪水,一径里涌入了一条狭长的谷口,两边山道林木茂密,彼此簇拥错生,像紧紧纠缠的成对儿情侣。 孟获一身的鸡皮疙瘩全弹了出来,疼痛的寒意当头劈下,他想拔马退出去,一定要退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从天而降,将孟获撤退的欲望打得粉身碎骨。他转过头,铺天盖地的石块从山上滚下来,仿佛雷神发怒丢掉的巨锤,很快将身后的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挤在山道里的藤甲兵登时慌了,疯了一般往前窜,刚才逃得早没影的蜀军忽然像诈尸似的冒了出来,本来惊慌失措的脸上抹着肃杀的寒气,手里齐齐地举起火把,火光很亮,映在藤甲上,戳开了无数血淋淋的洞。 一骑急急地跑出行阵,高声喊道:“大王!” 孟获听着声音很熟,他悬着心打量了一下,竟然是龙佑那。 藤甲兵还在往外涌,一拨拨人冲向出口,却被一捆捆烧得热烈的火把吓得退回去,藤甲不怕刀、不怕水,唯一怕的便是火。 再看那两边山头站起了成千的蜀军,或者拉开了火箭,或者正要将点燃的硝石推下,只等将官下令,顷刻间便要将这谷中四千藤甲兵烧成灰烬。 “听我一句话!”龙佑那呐喊着,“诸位兄弟,你们若是放下甲兵,我当保得大家无事!” 藤甲兵将信将疑,他们还在试图往外冲,有十来人已逼进蜀军阵营,刚一交锋,那吐露死亡青烟的明火撩着他们的脸,又都惊恐地闪去一边,再不敢犯险。藤甲兵只需一人着火,便会成燎原之势,整支军队都会被蔓延不止的大火吞噬。 孟获厉声道:“龙佑那,你要做夷人叛徒么?” 龙佑那朗声道:“大王,我龙佑那生为蛮夷人,死为蛮夷鬼,我永不会背叛夷人!但我说的是理,自我南中肇开战事,近半年来,屡兴战火,与汉人战而又战,生灵涂炭,百姓板荡,南中太平无望,我夷人安康无望。我不想眼睁睁99lib.地看着蛮夷兄弟父老死于刀兵,唯有弭平征战,还给南中太平,让大家伙快快活活回家。” 孟获掰不过龙佑那的道理,犟着声音道:“你的道理是井水,我的道理是河水,我不能让南中落入汉人手中!” “汉人、夷人本是一家,”龙佑那振振道,“数百年来,夷汉宿世通婚,便是大王你的先祖也有汉人血脉,何必生出夷汉畛域之分?我们结束征战,是为了南中百姓永享安乐,南中还是我们夷人的,若是他日汉人胆敢擅自侵伐南中,盘剥夷人,我会和诸位兄弟一起奋起刀兵,把汉人赶出去!” 他对藤甲兵挥着手:“兄弟们,听我一言,只要你们放下甲兵,汉人不会为难你们,你们若想回家,他们也会送你们回去!” 火济忽然嚷道:“我想回罗甸!” 龙佑那看了他一眼:“是火济么?你若是释甲兵,他日你便为罗甸国王!” 龙佑那的许诺让火济觉得不可思议,仿佛一勺滚烫的浓汤,虽然鲜美,却烫伤了他的头,他吁了一口气:“你别蒙我!” 龙佑那信誓旦旦地说:“是诸葛丞相亲口所言,怎会有假?” 火济眨眨眼睛,他听说很多种落渠率因为归顺诸葛亮,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和铁券丹书的不更誓言,也许、也许,龙佑那的许诺是真的……成为朝廷分封的罗甸国王,拥有那片总是凉悠悠的土地,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啊。 “让我们回家……”藤甲兵里有人喊道。 跋山涉水西来征战,同在南中的无尘天空下,却陌生如另一个世界。藤甲兵无时不在思念故乡,想念罗甸凉爽的天气,想念板床上咬手绢吃吃笑的女人,想念流鼻涕活蹦乱跳的小娃崽,想念守着藤萝古井盼儿归的阿娘阿爹,想念像毒药,熬在他们疲累的身体里,熬碎了、熬烂了,走得越远,思乡的病越重。 “我要回家!” 此起彼伏的呐喊犹如春潮,震得一条山谷荡开了波澜壮阔的深情,那是残酷的战争永远也消不了的乡愁。 龙佑那忽然泪流满面,他本来还存了很多劝说的话,那些话在他心里曾经演练了许多次,此刻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也不再需要了。 仿佛心心相印的默契,藤甲兵丢掉了手中的兵器,噼里啪啦的声音震撼如波涛,守在谷口的蜀军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藤甲兵一个接着一个从蜀军阵营中走了出去,本来还存着猜忌的紧张,生怕蜀军会忽然袭击,可蜀军始终没有动作,仿佛拱卫的门神,只是一片冷静的默然。原来汉人真的要放了他们,藤甲兵越走越快,后来竟飞跑起来,有激动的还失声痛哭。 偌大的山谷只剩下孟获和他手下的一千蛮兵,最后一个藤甲兵走出谷口,那扯着风的背影像模糊的月色,倏地便消失了。 孟获打量着仍滞留山谷的一千蛮兵,却都是魂不守舍的恍惚模样,?99lib?望着离开的藤甲兵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羡慕神情,酸苦的感觉腐蚀着他斗志昂扬的气魄,他问身旁的且畋:“你想走么?” “我……”且畋磕巴了,他被孟获的目光锁住,不敢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或者说,他也没想好。 孟获怅然一叹,他挥挥手:“你们要走也走吧。” 众人不敢动,还以为孟获在考验大家的忠诚,孟获忽地大喝道:“走!” 仿佛被一鞭子甩在麻痹的神经上,众蛮兵醒过神来,一窝蜂涌出山谷。刀枪剑戟稀里哗啦丢弃不顾,仿佛这狭长如盘蛇的谷底是吞噬生气的死神唇吻,多待一刻便会命丧黄泉。 龙佑那在奔出山谷的蛮兵队伍里看见了叔叔且畋、好伙伴阿勐,以及很多很多熟面孔。他瞧见他们越跑越快,仿佛奔向一种渴慕已久的新生,那谷口闪着灿烂的阳光,宛如新生儿初次绽放的明亮笑容。 风从空寂的山谷一扫而过,卷起了几片枯黄的落叶,摇晃着荡在孟获冰凉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像个遭人遗弃的孤儿,被一整个世界背叛了。 “大王!”龙佑那策马靠近了他,“你归顺了吧!”他指着跑远的蛮兵,“这就是民心向背,大家伙都不想打仗了,你还看不出来么?” 孟获扬起头颅,颤抖着举起牛角刀,用近乎悲壮的声音喊道:“诸葛亮,你来杀了我吧。” 蜀军中缓缓出来一骑,羽扇纶巾的诸葛亮策马走出,他静静地看着痛不欲生的孟获:“我不杀你。”白羽扇轻轻扬起,“这是第五次,汝还不降么?” 孟获是记得的,他在第四次被擒后和诸葛亮许诺,若是第五次被擒便会归顺,可当失败当真落在头上,他却生出连自己也鄙薄的悔意,他故意用挑衅的语气说:“如果我不归降,你还会放我么?” 诸葛亮静默如水,倔强的孟获是横亘当道的巨石,可以搬走,却必须捣烂摧毁,这样的结局是他不希望的。但若不得不选择,他也许当真会选择残忍的杀戮。 他突然温和地一笑:“你走吧。” 他扬起了白羽扇,蜀军纷纷让开,谷口显出豁然的通道,“汉”字大旗猎猎如刀锋卷帘,仿佛引领游子归家的谶符,醒目而高岸。 孟获一扬缰绳,橐橐地往谷口缓缓驱去,周遭是连续倒退的面孔。倒退的山谷林木,仿佛被秋风吹伏的大片红高粱,是那样惨烈的红,红如晚霞,红如战场上烈士泼洒的热血。 走,再去收整残兵,再去寻找盟友,再去经营一次战斗,然后接受再次……再次被擒的失败结局。 马蹄磕磕的敲击声清晰得像卸甲时的铿然,在耳际一直摇啊摇啊。孟获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山谷,走不出那面“汉”字大旗,走不出诸葛亮凝望他的目光。 忽然的疲倦让他想躺下去,无论躺在哪儿,只要在南中干净的天空下,身上没有沉重的甲胄,手中没有锋利的兵器,只有赤条条的孑然一个自己。他便长长久久地把自己整个地敞开,没有保留地交付给南中温暖的土地,仰看蓝天上白云变幻,一行行知名或不知名的飞鸟忽而踅往东,忽而踅向西,高兴起来,吼一嗓子山歌,不高兴了,对着远山竭力呼喊,听着辽阔的回声滚滚扑来,仿佛天地都听懂了自己的心事,和自己一起悲喜欢愁。 那感觉真幸福呢,没有硝烟,没有死亡,没有征伐,永远活在新绿抽芽的生动里,永远和浪漫的梦想同邻,永远把纯粹的快乐背在肩上,也不觉得沉重。 他蓦地勒住马,微红的眸子里溢出了泪光,他一松手,牛角刀当啷坠地,而后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诸葛亮。 “丞相,”他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心里翻搅的波涛让他脸上的神情抽搐着,他用湿润得重不可堪的声音说,“我愿降。”他说完这话,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埋着头呜咽起来。 仿佛一座顽固的山终于挪动了,诸葛亮刹那间百感交集,他俯身扶起孟获:“你能迷途知返,重归王化,为南中百姓谋福祉,乃不世大功!” 满脸泪花的孟获受不得诸葛亮的夸奖,他也剖心道:“丞相不计前嫌,数擒数纵,此番恩德,天下少见,南人永不复反!” 他躬身请道:“丞相请以王师进驻南中,设官分职,孟获甘受节制。” 诸葛亮摇头:“不,我不会留官,也不会留兵,我之率大军千里入不毛,只为弭平战火,重获升平。而今尔等皆归顺王化,不生反侧,南中则仍是夷人的南中。” 孟获迷糊了,他想诸葛亮兵行南中,不就是为了屯兵南中,将南中纳入国家版图。若不留兵,则其平叛之举又是为了什么呢?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诸葛亮笑道:“你若不置信,我可与尔等盟誓。”他轻轻握住孟获的手腕,“以你们夷人的方式。” “真的盟誓?”孟获如坠梦里。 诸葛亮握着他的手举起来,扬声道:“军中无戏言!” 孟获归顺了!蜀军将士都欢呼起来,雷鸣似的酣畅喊声填满了整条山谷。 十月十五,东西中三路平叛大军在滇池会师,诸葛亮与以孟获为首的南中种落渠率在滇池畔盟誓。 依照蛮夷的习俗,盟誓应斩首一百零八颗头颅以为祭神牺牲,可诸葛亮把渠率们押解来的牺牲人质统统解缚放开。他令军中庖厨用面粉制蒸饼,类于人面牺牲,代替了血淋淋的人头,南中人呼之为“馒头”。 他赐给各渠率三样礼物,一是由他作画的南中图谱,二是赋予种落渠率权柄的瑞锦铁券,三是蒲元赶制出的一百面大铜鼓,各种落分去十面,皆设在当道关隘,既为传递消息的烽燧,又为供人尊崇的神物。南中百姓都说这是“诸葛鼓”,传言四起,甚至说此鼓干系南中蛮夷运命,还说出了“鼓去蛮运终”的谶语。 除了这三样大礼,诸葛亮还请命朝廷,为各蛮夷种落分派农垦官。这些农垦官除了肩负教导蛮夷耕种之责,还帮助蛮夷们把村寨从山上移往平地,或者搬迁至适宜农耕的山地。一簇簇村落像雨后的阳光,在南中的高山峡谷间次第闪烁。 盟誓的那晚,月亮圆得像饱满的女儿脸,远近的蛮夷都赶来了,成百的人跳起了巴渝舞,新铸的“诸葛鼓”被蛮夷们抬了出来。大力的壮汉子抡起浑圆的胳膊,每一声鼓点捶下,都像把过去的苦难敲碎了,战争结束了,解脱战火的轻松比胜利的喜悦还让人欢欣鼓舞。 人们在赞美和平的甜美,也在唏嘘战争的酷烈,还在称颂丞相诸葛亮的伟岸宽容,更有甚者在讨论诸葛亮到底擒了孟获几次,有说五次,有说七次,有说十次,说得急了,吵得面红耳赤,几乎动起手来。但自那以后,诸葛亮数次擒纵蛮夷王的故事在南中广为流传,成为南中家喻户晓的动人传说,在口耳相传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力。 盟誓后,诸葛亮率诸文武之臣设坛祭奠南征阵亡将士,孟获诸渠率竟也来祭了一爵酒。汉军将领龚禄、吕凯诸位在南征中牺牲的将士遗体运回成都郑重安葬,亦有更多的士兵埋骨南中,永远守护着这片陌生而热血的苍莽山水。 诸葛亮在南中一直待到十一月,处理完叛乱诸郡的事宜后才班师还朝,他实践了没有留兵的诺言,来时如何,去时仍然如何。 十一月十五,返回成都的蜀军在汉阳县驻营。 军营寨门的木桩子才打下去,诸葛亮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外边就禀报说,陛下使者来了。 使者是蒋琬,可他带来的不是皇帝的诏书,而是一个人—— 魏国降人李鸿。 那时诸葛亮正和功曹费诗说公务,乍听说蒋琬带来了魏国降人,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 蒋琬进来后,说的话不超过五句,第一句是陛下一切安好,而后是几句公事公办式的问候,便什么也没有了。他把剩余的时间全部匀了出来,这恰是诸葛亮最赞赏蒋琬的地方,不啰唆,不拖沓,不寻事端,不没话找话没事找事,便是有天大的事,若不该他多嘴,也一样闷在心里。 诸葛亮和李鸿见了面,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下巴上稀疏一点儿胡须,模样稀松寻常,没什么特异之处,扎人堆里必定泯然了。他见过诸葛亮,天见晚了,灯影里的诸葛亮像一尊不可仰视的神,逼得他一口气差点倒不出来。 他来之前听李严说过很多次诸葛亮,纵算李严竭力拿捏出虚假的尊重,也能听出那藏不住的酸味儿,像是一缸老陈醋,封得再严实,也总会漏缝。 实际上在魏国,人们对诸葛亮非常好奇,庙堂上冷不丁提起他,要么乜眼嘲讽那个村夫如何如何,要么撇嘴鄙夷那个书生怎样怎样,可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却勾不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图像,一切都像被水浸湿的纸,是模糊的、失真的、脆弱的。 蜀汉丞相诸葛亮此刻就在面前,他从灯影后面慢慢儿挪出来,笑容仿佛春来抽出枝头的第一朵花,从眼底缓缓绽放。 李鸿向诸葛亮深深一拜,说不得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不可亵渎的力量,那让人又害怕又想亲近。 两下见礼,李鸿表达了自己投降的诚意,还说幸得李严将军襄助,真是感谢他。 提起李严,诸葛亮笑道:“李正方有心了。” 诸葛亮的话总让人觉得满含深意,可李鸿听不出来,只好接着话题又说了两句李严。 诸葛亮问:“你这次南归,据说是借道新城,那么新城太守孟达,你可熟稔否?” 李鸿说:“有一二分交情,不过孟达倒是常提及丞相。” 诸葛亮不动声色:“是么?” 李鸿点首:“我曾在孟达处,遇见贵朝叛将王冲,他说,当初孟达去就,丞相甚为切齿,欲诛灭孟达妻子,幸而昭烈皇帝不听。可孟达以为,丞相绝不会如此,故不信王冲之言。他对丞相信任,可见一斑。” 这种套近乎的话,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诸葛亮微微一笑:“难为孟子度知人,待我回返成都,当与之书信。” 本来两人不过一来一去对答,那边费诗忽然插话道:“孟达叵测小人,昔事振威不忠,后又背叛先帝,反复之人,丞相怎能与之书信往来!” 话说得生硬无转圜,又是在座中当面驳斥,李鸿的脸色都变了。蒋琬一向沉稳自持,倒还撑得住,修远已吓得手脚发抖,偷偷看了一眼诸葛亮。诸葛亮似乎没什么反应,仿佛费诗的话只是一片尘埃,仍和李鸿寒暄了一些闲话。 费诗却不以为然,他是倔性子,当年劝阻昭烈皇帝登基,被一道诏书贬了官身,而今又当众拂逆诸葛亮,俨然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烈脾气。 待得人众走散,修远才在一旁嘀咕道:“这个费诗也忒不长脸了,哪儿有当面和先生顶牛的,这不是让人下不来台么?” 诸葛亮淡淡道:“儒生耳。” “儒生都是榆木脑袋,读书读傻了,不懂先生深谋远虑!” 诸葛亮一笑:“话说狠了,你又懂得什么深谋远虑?” “我自然懂得,”修远自信地说,他左右看看,压了嗓门道,“这是先生要让孟达反正,是不是?”他还得意地晃晃脑袋。 修远说得兴起,又道:“我猜,这李鸿八成是孟达派来打前哨的斥候,先生,你说是不是?” 诸葛亮却一直沉默着,他缓缓拿起一卷文书,轻声道:“这件事,不可说。” 第二日,平南大军再次开拔,在出发前,有人造访中军营,有人认得那人正是当年在泸水畔指点诸葛亮渡口的神秘人物的看门小童,他把一件物件交给诸葛亮,说:“先生说你上次落下了,让我转交。” 那是一枚白玉棋子,是当年那老人赠给诸葛亮的留念,前次两人在泸水畔相遇,诸葛亮遗忘在老人的茅庐里。 诸葛亮握着那枚棋子久久沉吟,他问道:“老先生何在?我想请先生过成都一叙。” 童子道:“我家先生云游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返,恐会耽误丞相美意。” 其实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诸葛亮不再强求了,他和老人的这一段尘缘仿佛梦幻般缥缈,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老人姓甚名谁,有怎样曲折跌宕的往事,又会经历了如何丰富的遭际。可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们和这世间许多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终究将会相忘于江湖。 关于南中的传说、神话、现实、未来都在渐渐远去,过去的相遇、纠缠、告别也在漫漶成丢三落四的回忆,什么都不会永恒,人、国家、历史,一切有形无形注定会成为祭奠时间的牺牲,也许连时间也有起始和终点。 艰辛的南征已落下大幕,而更艰辛的未来正在诸葛亮的生命舞台上拉开一角。失败的酸涩疼痛,胜利的悲欣交集,以及永生不复的遗恨,都将与他比邻而居,成为他并不长的一生中最难以磨灭的创伤。 诸葛亮的世界正是落日辉煌,瑰丽晚霞映照澄空,那是让世人泪流满面的最后美丽,如死亡前迸发出的挽歌般壮烈。 第十二章 平战乱功臣班师返朝,谏后主丞相老成谋国 雪在悄悄落下,耳语似的细腻羞怯,雪粒子似撒盐,总在空中摇曳生姿。 暖烘烘的宫室内,皇帝正和嫔妃宫女们做射覆游戏,由皇帝藏了物件在小器皿里,让嫔妃宫女猜,谁若猜准了,便能得到皇帝的精致赏赐,或一方绣花的手绢,或一对玉耳珰,或一只红漆耳杯。 刘禅把一只铜瓯扣在面前的长案上,咳嗽了一声:“这次是什么?” “陛下给提个醒?”娇嗔嗔的李美人说。 刘禅假模假样地拿捏着调子:“为闺阁贴身之物。” “头笄!”马夫人拍手道。 刘禅摇头。 “方胜!” “金钗!” “耳珰!” 刘禅一直摇头,脸上闪烁着促狭的笑。 众女人都猜不出,你推着我,我推着你,都紧蹙了蛾眉,把女人身上该有的物件统统过了一遍,却是百无一对。 “陛下,臣妾等愚拙,请陛下明示。”贾美人柔媚着声音求道。 刘禅哈哈一笑,恶作剧地眨巴眼睛,将铜瓯轻轻揭开,那里面竟是盖着一绺乌黑的头发,也不知从哪个后宫佳丽头上剪下。 众女子顿时绝倒,有的笑,有的嗔怪道:“陛下又糊弄我们,谁能猜得着呢?” 刘禅拈起头发轻轻一扬:“那是你们眼浅,猜来猜去也只在首饰服舆里打转,我明明说了闺阁贴身之物,你们偏向外想。” “陛下耍赖!”诸美人不服气地说。 刘禅不理她们的申辩,他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俗女子,整座蜀宫除了谨小慎微、刻板呆滞的张皇后,便是通身世俗浊气的嫔妃宫女,整日赶着向他谄媚示好,以求宠幸。他接受着她们轻佻的诱惑,和她们蜜里调油,闹得兴起,抛了尊卑之别。可哪怕在床笫上龙凤颠倒,那颗心却远远地疏离在耸峙冷漠的宫墙之外。 不爱和爱怎能一样?不爱时,可以纵情绮靡,任意妄为,把肮脏的狎昵、无耻的媾合当作没顾忌的游戏,也不需要为对方负担什么,更不会酿造伤害;爱时,一丝儿语言的轻薄也以为是重大的亵渎,常常患得患失,担忧她的一颦一笑有什么深意,猜她的心思,想她的烦恼、她偶尔的沉默,也会以为是对自己的埋怨。 刘禅不爱她们,他拿她们当作游戏伙伴,是帝王后宫中豢养的玩物、传承血食的工具。她们或许也不爱他,拿他当获取富贵生活的保障。这深重的宫闱中,男女之间只是冷冰冰的交易,他们之间什么都有,床笫之欢、权力恩赐、金钱买卖,唯一缺失的是爱。 他把头发拿开,背过身去摸来一样小物件,重又用铜瓯压上去。 “陛下!”门外的小黄门喊道,“南中使者回朝复命。” 刘禅把铜瓯一推:“不玩了。”他起身离开,丢下一群粉衣红裳的浓妆女人,听得她们在身后叩首吟哦着恭送陛下的称颂赞语,忽然恶心得想吐个痛快。 他在外宫召见了遣去南中的使者,使者把诸葛亮写就的表疏呈给刘禅。 刘禅翻开诸葛亮的表疏,一行行仔细看下去,字儿依然工整清逸,他在心里悄悄学了几笔,却以为自己达不到那沉稳大度的气势。 诸葛亮的表疏说了三件事,头一件是南中叛乱已定,他至迟在十二月回返成都。他承制受命,将南中四郡分为七郡,除原来的朱提郡不变外,越嶲永昌分出云南,益州牂牁分出兴古,再将益州改称建宁,如此是为分化郡域。纵使将来再生叛乱,因疆场缩减,叛乱则不会蔓延太广,请皇帝恩准。 第二件是皇帝遣使来南中咨问的朝臣纠纷,他已有了浅断,请皇帝定夺。 所谓朝臣纠纷,便是廖立和李严的争持,数月来已发展成水火之势。本来只是两人的宿怨肇出的口舌争锋,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两边各牵扯出一票朝臣。朝中两派彼此交章攻讦,闹得朝堂上一片鼎沸。幸有几位严整大臣上言,称大臣以憎爱相攻,毁伤纲常,尚书台以皇帝的名义下严诏禁止朝臣谤讪非议,这才稍稍平息了纷争。 诸葛亮的处理意见是,诸交章大臣一概不问,只以诏令禁绝飞书诽谤,可以此立为法令。至于廖立素来狂傲不遵王纲,诽谤先帝,疵毁众臣,有曹吏数次上疏,称他大言乱政,请朝廷贬官流徙。诸葛亮虽处罚了廖立,给他定的罪名却与李严并没有直接关系。 第三件事是请将镇守白帝城的李严调去江州,为他日北伐之援,其职由将军陈到代掌。 诸葛亮的表疏字字明晰,没有半个字的废话,刘禅却有些困惑了,诸葛亮说的事一大半和朝臣争持无关,却又似乎事事干连着李廖之争。他把李严调离边关重镇,似乎就是要将李严与敌国边郡隔开,毕竟廖立告讦李严的一条罪名里便是交通敌国,与魏国新城太守孟达飞书往来。可诸葛亮的理由说得正大光明,全为国家社稷着想,出于一片公心,至于对李严交通敌国的蜚语一个字也不提。 将军陈到?继赵云以后的白毦军统帅,受昭烈皇帝遗命留守涪陵,这次率涪陵军襄助诸葛亮南征,深蒙诸葛亮器重,让他接替李严镇守永安再合适不过。可刘禅总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像是在李严的腹背插入了一双眼睛、一根钉子、一把钳子。李严若是有点不合规矩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成都丞相府的掌控,他胆敢和诸葛亮叫板,迟早会成为诸葛亮掐死的一只蚂蚁。 刘禅觉得自己笨极了,索性便不去想了,他找来一支笔,在表疏后落下一个“可”字,字很疲软,像一条吃得太饱的菜青虫,和诸葛亮柔中藏锋的字比起来,像骨头没长硬的嫩小孩儿。 他把表疏轻轻推去一边,懒洋洋地说:“去尚书台传旨,诸署各自准备,迎接相父还朝。”他像是觉得不够味儿,又补了一句,“百官出迎。” 给诸葛亮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礼吧,表达皇帝对勤勉大臣的特殊优渥,接受恩典的诸葛亮也许还会进谏呢,称自己受之有愧。 刘禅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他拥有一个公心为上的丞相,真是社稷的大福气。 十二月十五,平南大军赶在新年之前回到了成都。 前一日下了一场大雪,极目之处是白皑皑的一片,仿佛千顷白浪,浩浩荡荡推涌到那座锦绣城市里。在距成都十里的驿道上,早就守候了上百人的队伍,有朝廷官员,也有虎贲队侍卫,几面长旙挺直地立在驿亭前,金黄的流苏像麦穗似的拂在亭阁的青瓦上,平南大军在此稍事休息,整顿片刻便要立刻回返成都。 诸葛亮一眼就望见了跪在路边的费祎,他温和地说:“文伟一向可好?” 费祎挤在一群文官中,他的官职并不高,所以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前面还挡了一排人,竟没想到诸葛亮可以在人群中发现他。 他又惊又喜,跪前两步道:“蒙丞相挂念,祎一切安好!” 诸葛亮和气地笑道:“亮在南中得尚书台行文,知尚书台将你暂调省中,参赞平南军务,旬月以来典事机务,处分甚是合宜得体!” 费祎顿时诚惶诚恐:“祎不过尽职而已,不敢受丞相如此大赞!” “文伟尽心为国,极思务公,居其位谋其政,何乃不当此赞?亮却有国是问你,来,上车说!”诸葛亮向费祎伸出了手。 他这请求刚一说出口,迎候的队伍里便发出低声的惊叹,谁能想到丞相居然请官位仅仅是黄门侍郎的费祎同车而行,还要以国是咨问。 费祎脑子嗡嗡乱响,全身热烘烘的,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慌,他慌忙道:“祎何德何能,敢与丞相同车,实实不能受此盛情!” 诸葛亮还是笑吟吟的:“无妨,文伟何必如此拘礼呢?当年,许文休不幸丧子,西川名士皆前往拜祭,诸人皆乘宝马华车,唯文伟独驾陋鄙鹿车,却宴然自若,并无自惭之色。亮很是赞赏文伟的亢然风度,如今,却又为何拘于尊卑之分呢?” 费祎被他说动,胸中的跌宕之气涌上,迟疑着站起来,挪着步子走至车辇边,诸葛亮和煦地一笑,伸手握住了他,引着他上车坐在自己身边。 诸葛亮的手冰凉湿润,像山谷间泠泠的溪流,侵得肌肤麻麻的。费祎的头有些晕眩,他似乎能感觉到无数双略带嫉妒的眼睛射向自己,扎得背上酸痛。 “走吧!”诸99lib.葛亮轻声下令。 听得号令,仪仗队和平南大军便大踏步朝着成都城迈进,沿途随处可见看热闹的人群,虽是顶风冒寒,却看得兴致勃勃,已忘却了严寒。 “文伟,”诸葛亮殷殷地说,“亮欲请命朝廷,遣你出使东吴。”他看着费祎,平和的目光中充满了长者的蔼蔼期待。 费祎不能推辞了:“若丞相以为费祎可使,祎不敢不遵。” 诸葛亮笃定一笑:“亮相信文伟定会不辱使命。”白羽扇轻轻拂着诸葛亮的半边脸,他的声音在摇晃的车里缥缈起来,“亮在南中听闻朝臣纷争,交章攻讦,你与董休昭、蒋公琰秉持公心,数言是非正义,慎维朝纲。幸有你三人尽心弭平事端,俾使朝廷清平,公卿相安。” 远在南中的诸葛亮原来早将朝中的细故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便是在千里之外,成都发生的大小是非都会折射到他的案头。费祎一面感叹着诸葛亮对蜀汉朝堂的严密掌控,一面谦道:“丞相过誉了,那是祎分内之事。” 车外的雪光映着诸葛亮的脸,让他的轮廓不甚清楚,唯有如水滴般的声音一字字儿轻轻敲着风:“一国之上,一朝之内,必需正臣,匡定稗政,查缺补漏,‘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 费祎从诸葛亮引用《诗经》的话里听出了赞誉,也听出了鼓励,他顿觉肩上一沉,像是瞬间负担了山峦般的重任,让他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诸葛亮对他和蔼地一笑,便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凭费祎的聪明听得出他的暗示,费祎、蒋琬、董允,是他为国家甄选的补衮贤才,他希望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人才是支撑国家强盛的血液,蜀汉想要不干枯不死亡,唯有不断补充新鲜血液。 他悄然地看了一眼忐忑而谨慎的费祎,安静地笑了。 待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已可看见成都高耸云天下的城谯,阳光下的成都像一艘金色的船舶,城外清澈的两条江安静地流泻出一曲歌谣,迎接疲惫的士兵归家。 百官代天子迎候在张仪楼下,卤簿仪仗倚靠着高大的青灰色城墙,五颜六色的彩旗风筝似的飞得满天都是。 诸葛亮从车辇上看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二面大纛,其上绣着珍禽瑞兽,迎风一晃,仿佛上?99lib.面的兽类便要扑了下来。接着是八百人的虎贲队,红色的甲胄、金色的戈戟互相映衬,愈发灿烂辉煌。虎贲队后,是金吾卫高擎着节钺、汉节、卧瓜、铜钲……排在最后的是宫廷乐队,一名乐师举节指挥,乐队奏响了凯旋的恢弘乐曲,铿锵有力的钟磬声在天地间震荡弭远。 百僚恭敬地垂手侍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厚重的城门口,远近闻讯而来的平民也涌了过来,挤在附近的山坡上探头探脑,还不时指指点点。 诸葛亮看见如此阵势,眉头微微一皱,轻叹了口气,一扶车轼,便要下车。 一个黄门令捧着一卷黄轴,急匆匆地赶到车辇下,高声道:“陛下有旨,丞相返都,不须下车,许乘辇直赴爵堂面圣!” 诸葛亮呆了一下,还是在车上跪拜道:“谢陛下!” 他从黄门手中接过黄轴,缓缓地坐回。此刻阳光正烈,他却陡然生出一丝凉意,这份恩宠没有让他感动甚至骄傲,相反,竟像是增添了无穷的烦恼。 身旁的费祎谨慎地说:“丞相,陛下特恩准丞相乘辇入宫,祎想下车为好,否则便不合礼法!” 诸葛亮点点头:“好的……” 费祎再拜一礼,扶了驭手的肩膀下车,立刻闪入百官中。 宏大的曲声传送辽远,百官齐声称赞之声也响彻于耳,诸葛亮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像是置身在厚重的阴霾里,晦暗得连双眼的澄明都看不清楚了。 刘禅笑容可掬地走下玉阶,伸手把诸葛亮扶起,体贴地说:“相父征尘辛苦了!” 诸葛亮谦让了两句,面前的皇帝笑意盎然,殷勤热情,和他从前的寡言完全不同,倒生出了陌生之感。 刘禅又笑道:“相父征讨南中,不过半年,便平定叛乱,收服南方民心,朕心甚慰!” 皇帝言毕欢颜,像是心情极好,说话间手舞足蹈,白生生的脸上是兴奋的潮红。 他慢慢地登上玉阶,口里依旧笑呵呵地说:“相父,自你离去,朕着实想念你……”他回身凝望了诸葛亮一眼,眼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挚的情感。 诸葛亮一阵慨然:“臣也着实挂念陛下,知晓陛下治理国家有度,民生欢悦,因此才有臣征南大胜。若无陛下后方之守,怎有臣前方之胜!” 刘禅笑了一笑:“平南首功应记相父为第一,朕不贪这个功!” “臣是真心以为陛下才是平南总揆,陛下才干卓绝,臣只是仰陛下清辉,无非是遵照陛下谋略行事。如今,陛下太过礼遇,臣羞愧难当!” 刘禅听着听着越发觉得不对,隐约感觉自己被诸葛亮带进了一个陷阱,可是又好像挣脱不出来。 他怔了怔说:“朕礼遇相父,无非是昭显季汉君臣相知,相父受朕一点恩惠罢了,不必有歉疚之感!” “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但凡事必合法度,遵礼仪,纵然臣有擎天99lib?大功,也不能擅自僭越国家礼法,否则,臣何以担之,岂非有负陛下待臣之恩,有负百官悫望之重。丞相者,朝臣之表率,若臣不能以身作则,何能统领百官,代天子行事!”诸葛亮深深地弓下了身体。 刘禅终于明白诸葛亮的意思了,他僵在玉阶上,手往前一探,在御案上迟滞地抚住,良久,他才像回过神来般哑然一笑。 “相父,朕只是表达一下心意,才设了王爵等级仪仗迎候,你这又是干什么!” 诸葛亮肃然地说:“陛下之心,臣深为感动,但礼法为国之根本,譬如车驾骖服,衣冠冕旒,朝臣等级不同,便有不同定例。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有其服秩风仪,若今日因臣而改,天下风俗便会大变。礼秩不立则上下不尊,上下等级不正则国家社稷不稳,望陛下体慰臣之苦心!” 刘禅的兴致似乎被一点点收尽,他变得疲倦沉重:“唉,相父处事总是这样认真,好了,朕以后谨记就是!” 他苦笑着坐下,望着满脸义正词严的诸葛亮,说不出的失望像苦水浸泡着他,他感觉自己的一片好心被白白浪费了,无穷的烦恼雨点般落了一身。 做皇帝,原来是不可以任性的,甚至不能稍稍僭越礼法对待一个恩幸的大臣,世间的无可奈何,就是想有所为而不能所为。 他看着诸葛亮,久别重逢的欢喜感消失了,心中荡漾出一泡烦恼的苦水。 去蜀宫见过皇帝,叩谢圣恩后,诸葛亮回了丞相府。 长似缠绵泪滴的冰凌垂下屋瓦,稍强的风吹来,嗡嗡地响了一阵,仿佛敲击钟磬,婉转清宁却惆怅往复。 诸葛亮推开门,屋里只有几个女僮,没见到黄月英和诸葛果,他也并不去寻她们,地上烧着旺旺的炭炉,屋子里暖烘烘的,他在炉边坐下,顺手拿起一册书。 女僮们纷纷行礼,当先的一个女子着一身淡青长襦,明丽的面孔映着红光,像一束傲霜的腊梅,他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她叫南欸。 他看了两行书,目光从书简边挪出去,恰好落在南欸怯生生的面孔上,到底是放不下,随口问道:“你父亲是董越?” 南欸正在用小铲给炭炉拨灰,没料到丞相和她说话,呆愣了一刹:“啊,是。” 诸葛亮见她惶恐,心底怜惜,和风细雨地说:“你父亲的事,朝廷已颁发明诏,为其平反,你董氏一族皆赦免无罪。” 这一席话犹如一击响雷,震得南欸丢了魂,她傻子似的痴了半晌,两行泪已慌不择路地滚下来。 “真的,真的……”她凄然地喃喃。 诸葛亮肯定地说:“朝廷明诏,岂能有假。”他把书册放下,心里到底惦记着妻女,起身推门欲走,却听见南欸喊了他一声,他一回头,南欸哭着给他跪下了。 “多谢丞相!” 他默默地凝视了她一眼,惘然一叹,举手一扪,门轻轻开了,迎面的冷风卷进了屋,本挺直腰板的炭火缩下了脖子。 冬夜的天空黯淡如忧伤的面孔,行行清泪汩汩地淌99lib.过天幕,洗出灰白的光亮。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落下,沙沙之声宛如谁在吟曲,南欸在门口轻轻跺跺足,把身上的雪花儿掸干净,才悄悄地迈了进去。 黄月英正倚在火边缝制冬衣,见南欸进来,招手让她来火边坐。 “夫人,天寒了,你还制衣裳。”南欸关心地说。 黄月英叹了口气:“多少年的习惯了,改不了。”她放下了针线,“有件事问你,你如今已脱了奴籍,有何打算?” 南欸当真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切然道:“我,我没处可去。” 黄月英顿觉悯然:“家里的人呢?” “有几个本家叔叔,隔得太远,不合去投靠。” 黄月英同情地一叹:“真真可怜,”她凝神一思,“你今年多大?” “十九。” 黄月英想起十九岁这个花样年纪,心中一片温情泛滥,十九岁属于明亮的青春,光鲜如没有瑕疵的一枚明玉,犯错撒娇耍赖都无甚要紧,天下人都会原谅你年轻的错误。当她十九岁时,也是这般妙龄美丽,心里揣着各种古怪念头,忽而喜,忽而悲,心情仿佛六月天阴晴不定,有许多光灿灿的幻想,能不能实现也不考虑,也会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随他天涯海角,从不以为自己会后悔。可现在,年华像光润的皮肤一点点被残酷的时间剥蚀了,菱花镜里再也照不出润泽的容颜,苍老正在迅速地从里到外侵蚀那早已锈迹斑斑的肉身。 “十九,真是好年纪,”黄月英感叹道,“我便是十九岁时嫁给丞相。” 南欸由衷道:“夫人和丞相二十年伉俪情深,令人羡慕。” 黄月英怆然一笑:“你当真羡慕我么?” 南欸不甚明了黄月英的意思,也不知如何作答,倒愣住了。 黄月英幽幽地看着南欸:“南欸,你入相府有两年了,两年相处下来,我看得出你贤淑知礼,端庄容让,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你。” “夫人待南欸之恩,南欸没齿难忘!”南欸动容地说。 黄月英语气和蔼地道:“你今年十九了,寻常人家女子,也该议亲了……” 没想到黄月英会提这茬,南欸脸红了:“夫人,我,我还不用……” 黄月英体恤地笑了笑:“婚嫁乃人之常情,哪有不用的道理?你既是父母双亡,六亲无靠,不能承父母之命以成婚配,若是信得过我,哪一日我给你寻门好亲,可好?” 南欸越发窘迫了,低着头,只捻着衣角,却不作答。 黄月英知她脸皮薄,因把这事抹过了:“罢了,你既是没处去,便留下来吧,左右我也离不得你。” 南欸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黄月英,像是从梦里猛地扒拉出来,还不曾习惯现实的冷热交迸,半晌才反应过来,磕巴着说:“谢、谢夫人。” 黄月英笑着抚抚她的肩膀,瞧着这少女被灯光映红的脸蛋,倒似抹了红釉的粉白瓷,水润透明,仿佛那枝头上沾了露水的嫩果儿,她半开玩笑地说:“十九岁,比果儿大一岁,你二人年岁相当,可论容貌品性,她可真比不得你……” 南欸小心地说:“小姐身养富贵,我哪敢和她比。” 黄月英忽然沉默了,像是勾出了什么烦闷的心事,竟不舒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有些事上你比她有福,知道么?” 这话让南欸无从捉摸,可她不敢问。到底她只是这个深宅里微末如粉尘的婢子,像石头缝里的一捧草,偶尔得到一道尊贵目光的关照,已足以让她受宠若惊,其他的荣幸,于她像隔世的奢望。 她看见黄月英缓缓地摸出一方锦匣,从匣里取出一枚镂空白玉鱼配,轻轻抚了抚。 南欸一直没吱声,仿佛藏在屋角安静的一片白羽毛,直到黄月英再次看住了她,她于是从黄月英的目光里看到了某种很不一样的东西。 那像是某个迷人的符咒,会让她的后半生难以想象地矢志靡他。 黄月英把玉佩重新装入了锦匣里,有软和的笑容在眼睛里荡漾,像是倔强着不肯落下的泪。 卷尾 随着一场春雪降落成都,蜀汉建兴四年(公元226年)到来了,那一年朝堂上发生了几件或大或小的事,有人记得,大多数人都遗忘了,和浩瀚复杂的百年战乱史相比,那一年的历史黯淡如明耀的烛火投下的灯影。后世的人们在阅读史书时往往轻忽地翻过去,一行两行语焉不详的模糊字眼散落在历史窄小的狭缝里,在千年的时间里泛着寂寞的幽光。 长水校尉廖立因谤讪朝政,废立为民,流徙汶山郡。他临走时,丞相诸葛亮托人带给他一封信,没人知道信里说什么,有人说是规劝良言,有人说是透露不为人知的内幕,还有人以为其实就是一封寒暄旧情的寻常书信,猜测很多,却没一个准信儿。只是闻说廖立阅毕信后痛哭了一场,原本想上书朝廷继续申辩诉冤也放弃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廖立举家徙往汶山,他直到离开成都的前一刻,也没有一句怨言,这让等着看好戏的朝官们大惑不解。 与廖立争执的李严在建兴四年的年头离开了边镇永安,调赴巴郡治所江州,将军陈到接任了他的永安督职务,麾下的白毦军随他一同上任。李严收拾行装往江州赴任时,暗地里告诉心腹:“这是诸葛亮釜底抽薪。” 另一件大事是惠陵竣工了,搁置三年的昭烈皇帝灵柩终于得以安寝地下,太史令卜得葬日,诸公署准备丧葬礼秩,庞大的送丧队伍由皇帝亲自领衔,从蜀宫出发,浩浩荡荡开拔成都南郊。 成都远近的百姓都赶来送昭烈皇帝,一千名虎贲队侍卫将惠陵周遭围起来,寻常人不能轻易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四十名东园武士抬着巨大的棺椁缓缓地进入墓道。棺上刚勾的漆画簇新闪光,却似垂落深谷的流水,没入了永恒的黑暗中。 当墓门轰然合拢,所有人都有种怅然若失的伤感,当昭烈皇帝的梓宫还停在蜀宫的密制停灵屋里时,仿佛那个雄阔伟岸的皇帝还在人世间存在。他只是睡了太长的时间,或许什么时候,他便会醒过来,像条跃出瀑流的鱼,畅快淋漓,生机勃勃,满脸绽笑地招呼老臣们与他彻夜畅饮,倾诉衷肠。可自这一刻开始,人们才不得不承认,昭烈皇帝是真的不在了。 他从此将长眠在惠陵的幽深墓道中,“先帝”是他的代号,人们其实已这么称呼了他三年多,只是每当把这个称呼念出来,总让人止不住地悲伤。 先帝梓宫下葬后,皇帝率百官在墓前的寝庙祭奠先帝。皇帝亲自向神主进醴献,供神主的后壁上垂挂的昭烈皇帝画像由丞相诸葛亮所绘,人们都说画得极像,人物形貌栩栩如生,眸中灵气鲜活,像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昭烈皇帝生前的模样。 那天,诸葛亮的话很少,他跪在百官之首,恭谨地跪拜行礼,只有皇帝看见有两行闪光的水痕流过诸葛亮清癯的面庞,可皇帝很恍惚,他以为那是寝庙里始终燃烧的烛光映上去的影子。 祭奠礼仪结束后,皇帝对他说:“相父辛苦了,自南征回来,也不曾好生休整,如今先帝寝宫告成,大事已了,相父该好好休息,为社稷保重身体。”他说这话时很真诚,脸上有孩童似的纯净。 诸葛亮犹豫了一下:“陛下,臣或许在一二年间即会远行。” “相父要去哪里?”皇帝惊愕。 “兴兵北伐。”诸葛亮沉着地说。 皇帝无言以对,他从诸葛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让他感到陌生的坚韧,那坚韧,他曾经在昭烈皇帝的眼睛里、曾在许多许99lib?t>多老臣的眼睛里发现过,那是令他惶惑的悲壮信念。 诸葛亮,许多许多老臣,以及他的父亲,属于一个铁血悲歌的时代,他们在悲情的乱世中陶铸出耿耿不屈的理想,他们匍匐在残酷死亡的肉身上,用牺牲和忍耐建立一个天下升平的理想国。 可,那理想不属于他,那个时代也与他暌违,.99lib?雄丽的江山是英雄们心中永恒的期颐,不是平凡人的幸福渴慕。 皇帝没有追问诸葛亮,诸葛亮也不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仰起脸,目光恰恰越过惠陵的穹顶,望向很远很深的北方世界。 那里,关塞莽然,烟尘纵横,那里会完结他和属于他的时代的理想,也可能会铸就永不能弥补的憾痛,可他没有退路,从来就没有。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