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苏东坡断案传奇·黄州篇》 第一章 致命毒蛊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乌台诗案”结束,皇帝赵顼敕责授苏轼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宋元丰三年正月,苏轼携子苏迈并家人苏仁前往黄州上任,一路崎岖坎坷,心情甚为沉重,暗道:“黄州食物贱,风土稍可安,既未得去,去亦无所归,必老于此。”跋山涉水行了约莫一,到达黄州时,已是二月了。 那黄州在长江中游北岸,自隋唐以来,历为“州”、“府”、“县”驻地。将近黄州城,苏迈、苏仁不由加快步子,苏公身疲力乏,怎生跟得上?苏迈见父亲举步艰难,急忙过来搀扶,苏仁眺望前方,道:“老爷,前方不远有一茶肆,且去那里歇足。”苏公点头。主仆三人乜些前行,往茶肆而去。约莫行一里路,近得茶肆前,但见一人出得茶肆,快跑迎将上来,高声道:“借问诸位客爷,一路之上可见得有甚官宦家眷?”苏仁连连摇头。那人道声谢,急忙奔回茶肆去了。 但见那茶肆竹墙茅顶,木桌木凳。一杆旗幌随风微扬。苏公三人进得茶肆,就近边一桌坐下。苏公坐定,把眼望临窗一桌,围坐有六七个茶客,素巾锦袍,或饮茶、或言语,神情张扬,其中兀自有一名僧人,身着百衲衣,手执佛珠,慈眉善目,面含微笑,甚是安然。那问讯之人站立窗旁。当中一人约莫四十岁,一身蓝衫,微眯双眼,正望着苏公。四目相视,苏公心中诧异,暗道:“此人衣着,非是贫民百姓,察其神情举止,气宇不凡,非寻常之人。”早有店家过来,沏了三碗热茶。苏公口渴,自低头饮茶。 但闻那桌有人忽道:“大人。”苏公一愣,在此何人认识苏某?急忙寻声望去,却是那桌一人言语,心中不觉笑道:“平日里听得耳中生茧,此刻只当是唤我,却不知今非昔比,兀自懵懂可笑。”又不觉细细打量那人,约莫三十五六,脸容白净,一双眼睛似带三分笑,与其言语者正是那蓝衫中年人,他既是大人,却不知是谁? 又闻那人道:“莫不是那苏轼有事耽搁不成?”那蓝衫中年人思忖道:“或是如此。既来之,则安之。便是等候些时辰亦无妨。况今日难得潜德大师、朱溪教授、青荇居士同在,不亦乐乎。”一儒者模样人叹道:“苏轼者,今之大贤,却屡遭贬谪,险些因诗文失却性命,如此岂不令我等读书人心寒?读书何益?还是青荇居士逍遥自在。”蓝衫中年人道:“朱先生何出此言?先生年前往京城一遭,岂非正是为读书而致力?”那朱先生淡然一笑,道:“若非书院诸多弟子,朱某怎会去京城?不定春后朱某又将往京城。”蓝衫中年人正待询问,忽见一旁中年农夫模样者,手持酒壶,高声笑道:“来来来!徐大人、元大人、朱先生,并那将至此的苏子瞻,皆是好酒之徒也。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诸位且先饮一杯!”一人笑道:“今日元某却是沾了苏轼之光,才得饮此青荇美酒。”那厢苏公听得清楚,原来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大人、通判元悟躬元大人。 那厢潜德和尚念道:“阿弥陀佛。汝等不知贤士也。贤士不在心中,却在眼前矣。”众人皆惊,那厢苏公急忙起身,徐君猷恍然大悟,流水过来,拱手道:“徐某心蒙眼花,怠慢学士也。”苏公回礼道:“苏某乃罪废俗人,不想竟劳动徐大人并诸位,甚是惶恐。”元悟躬拱手道:“是非曲直,世间自有公道。苏大人何必忧心?”朱溪道:“我等黄州布衣,久慕学士大人贤名,无缘得见。今大人来我黄州,实天公美意也。”潜德大师稽首道:“阿弥陀佛,我佛无处不在。”青荇居士笑道:“诸位休再客套,苏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来来来,且同饮一杯酒。”徐君猷遂引见众人,当先者乃黄州通判元悟躬,曾为登州提举市舶司。苏轼拱手见过,那元悟躬温文尔雅,见到苏公,满目敬仰之情。苏公急忙施礼道:“苏某亦曾到得登州,见过海市幻景。言及登州,苏某又想起一事。”元悟躬道:“何事?”苏公道:“约四年前苏某接友人书信,言及登州知府郑浩然遇害之事,甚是叹息。”元悟躬叹道:“不想苏大人还记得此事。元某与郑公素有私交,郑公为人刚正,颇有口碑,却不想遭匪人劫杀。登州官吏百姓无不愤慨,合力缉凶。凶身虽伏诛,但郑公却已长眠。至今日,知晓郑公者鲜矣。”众人皆感叹。徐君猷见机,急忙引见青荇居士,徐君猷笑道:“青荇者,不知其名姓,自言青荇居士,闻人言其善书画,可惜未曾见得;又善酿美酒,亦未曾品得。.99lib.”苏公急忙施礼,料想其不肯告知真名实姓,亦不追问。青荇居士急忙施礼道:“徐大人言笑矣。青荇,本姓龚,名璞之。年少时,漂浮三山五湖,至黄州后,见此人杰地灵,民风淳朴,便不肯离去了。”众人皆笑。 又有朱溪者,乃是临江书院先生,颇有才学,数年来有多名弟子中举,名声大振。苏公急忙施礼。那朱溪道:“苏大人来我黄州,实我黄州之幸,亦是我黄州读书人之大幸。”苏公连忙道:“朱先生之言,羞煞苏某也。”抬首之际,却见朱溪身后一年轻后生,朱唇皓齿,眉清目秀,想必是朱溪子弟。 青荇居士早已斟满酒,众人皆举杯,唯潜德大师以茶代酒,苏公满怀惆怅,一饮而尽,一丝快意油然而生,高声道:“春风吹酒熟,友似汉江清。真绝世佳酿也。”众人举杯对饮,饮过之后,皆赞不绝口。青荇居士又满了第二杯,适才苏公饮得急,第二杯便细细品来,但觉酒醇香甜美,其中隐含一丝药味。三杯过后,众人意犹未尽,可惜酒坛已见底了。徐君猷道:“因我黄州民贫地瘠,府衙羞涩,无处安置苏大人。城东有一定惠院,甚是幽静,暂且委屈苏大人了,不知苏大人意下如何?”苏公急忙谢过:“苏某初来黄州,有劳徐大人费心了。”徐君猷道:“如此甚好。”苏公心中自是感激。古往今来,趋炎附势者何其之多,人情冷暖事何其之盛。你得势之时,他前倨后恭,惟命是听,唯唯诺诺,极尽媚态,而你失势之后,他避之惟恐不及,更甚者反戈一击,落井下石。苏公带罪贬谪黄州,此正是穷途落魄之时,徐君猷不避闲言,以友相待,真君子也。正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歇息片刻,徐君猷、元悟躬等引苏公前往定惠院。那定惠院,位于黄州城东三里许,依山而建,远眺长江,林木苍莽,宁静幽深。山上有安国寺,堂宇斋阁,庄穆深隐,晨钟暮鼓;山下不远处有临江书院,茂林修竹,隐闻琴声。苏公立于院门口,环视四下,心旷神怡,心中暗道:“某往来各路州府,有如浮萍,今至黄州,或将长住于此了。”苏仁进得屋内,见房屋里外布置妥当,料想是徐君猷早已安排,心中不免感激。正所谓济人须济急时。 苏公因受乌台牢狱之灾,心力疲惫,加之一路颠簸,身体甚是虚弱,次日便病倒在床,十天半月未曾出院,苏迈在床前侍侯父亲,苏仁张罗里外。这一日,苏公身体稍加康复,吃罢早饭便道:“来此有些时日,不曾出院看看,今日自觉甚好,你二人便陪我四下走望走望,如何?”苏迈、苏仁唯喏。收拾一番,正待出门,院门外有人高声道:“徐君猷来访。”苏公闻听,流水出门,但见徐君猷提着两尾鱼立在门口,其后两名家仆,肩头扛着布袋。苏公上前施礼道:“不想徐大人前来,苏轼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徐君猷道:“苏大人来此半月,徐某因公务缠身,未来问候,甚感歉意。今日得闲,特送些鱼米。”苏公急忙谢过徐君猷。早有苏迈、苏仁上前接过鱼、米。苏仁心中喜道:“这徐大人果真细致体贴,我正愁将无米下锅了。”转念一想,心中叹道:“可怜我家老爷落得如此这般田地,竟要依赖他人周济了。”遂收了鱼米,又去烧水泡茶。 苏公邀徐君猷入得厅堂,二人坐定,苏公道因生病卧床,故而未能到府衙拜谢徐知府。徐君猷连呼歉意,只道未来探望,又问苏公可曾看郎中服药。苏公只道右手给左手把脉,遂书了药方,抓服了几剂。徐君猷甚是惊讶,道:“不想苏大人竟通晓医道。”苏公笑道:“怎敢言通晓,知晓些皮毛罢了。”二人便闲聊些琐事,其中言及黄州民风民俗。徐君猷道,黄州土地贫瘠,但民风淳朴,素来重文重教,民俗由是变,人才由是出。今当世名家苏学士至此,无异于锦上添花。苏公连声道:“惭愧,惭愧,甚么当世名家?如今只是落魄之人,但求一块田地,耕种度日,聊以养家糊口。”徐君猷知其心凉,欲求安宁,笑道:“如此甚好。徐某亦种得一块田地,颇有收获,哪日苏大人得闲,可往一观。”苏公喜形如色,道:“怎言哪日?便是今日,徐大人以为如何?”徐君猷笑道:“如此甚好。苏大人来我黄州已有数日,不曾细看清山绿水。西北有古赤壁战场,苏大人可愿一观?”苏公一愣,道:“莫非是曹公失利之处?”徐君猷道:“正是。”苏公疑道:“依我观众书,那赤壁当在江南,似非在黄州?”徐君猷笑道:“苏大人言之差矣。建安七子之王粲,于《英雄记》中言:‘周瑜镇江夏。曹操欲从赤壁渡江南,无船,乘簰从汉水下,注浦口,未即渡。瑜夜密使轻舡走舸百所艘,艘有五十人移棹,人持炬火。火燃则回船走去,去复还烧者,须叟烧数千簰,火大起,光上照天,操夜去。’足见赤壁在江北;又者,此西去六十里有乌林镇,诸史皆有记载。唐李太白、杜少陵、杜牧之曾至此凭吊。足见此便是三国赤壁也。”苏公笑而不言。 苏公、徐君猷出了定惠院,依林间道而行,苏迈、苏仁等跟随其后。一路土香叶绿、鸟语风声,苏公顿感身轻气爽,不由深吸一口长气,叹道:“世间之处,人多则气浊,人稀则气清。”徐君猷笑道:“君猷以为,人多则气旺,人少则气衰。今天下之人,皆为旺而去。”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此言不无其理。忆当年,我等皆从山野僻壤走出,不辞辛劳前往京城,欲谋取功名;而今日,又远离京城,欲在山野僻壤中谋求一方静地。此即人生也。”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大人此言确有几分道理。你看前方,便是临江书院,其中诸多学生,人人豪情万丈,个个苦读诗书,但求一日飞黄腾达,腰金衣紫,纡朱怀金,光宗耀祖。他等何尝有苏大人这般心思?”苏公侧眼望了一眼儿子苏迈,心中暗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99lib. 苏公忽想起朱溪先生来,问道:“那朱溪先生便在此书院开课?”徐君猷然之,道:“朱溪先生满腹经纶,才气过人,年少时便是黄州四大才子之一,可惜时运不佳,入京赴考时,只道十拿九稳,却不想偏偏名落孙山,甚是愤慨,竟断了读书念头,任凭先生、亲朋、好友劝解,始终不肯再赴京城考试了,可惜了一代才子。”苏公感慨不已,叹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朱先生未得中举,不定是桩好事。苏某今日之下场,便是佐证。”徐君猷笑道:“朱先生素来仰慕苏大人,他每每教诲学生:为官者,当学苏子瞻。”苏公连连道:惭愧惭愧。二人前行,近得临江书院,徐君猷道:“这临江书院本是一私塾,开创者姓孔名孟,字临江,自言孔子后裔,收得几个弟子,其中一人中了进士。衣锦还乡之时,拜谢老师,又捐钱大修私塾。不几年,又有两三人中举,他等发达者又纷纷捐钱修缮私塾,便是今日之临江书院。孔孟死后,其子孔儒接掌书院,前后二十余年,又有数人登科,那朱溪便是孔儒之弟子。孔儒众多弟子中,最得意者莫过于朱溪,可最失望者却亦是朱溪。孔儒先生至死深以为憾。” 苏公叹息,道:“但凡一事,盼望之心愈大,失望之心亦愈大。上苍又常心怀叵测,捉弄无辜凡人,小则喜怒悲欢,阴错阳差;大则大起大落,生死离别。”徐君猷颇有同感,又道:“李太白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朱溪功名未成,便在临江书院教授度日,孔儒亡故前,将书院托付朱溪主教。这朱溪潜心传道,不及数年,前后竟有举子二三百人,中进士者十余人,远胜于孔孟、孔儒父子。临江书院名声大噪,黄州府学子蜂拥而至,皆以入临江书院为荣。朱溪亦将书院扩张,现已招募得十余名先生教授。” 苏公一愣,道:“有这等事情?十余名先生?却不知书院有多少学子?”徐君猷笑道:“现有学子约莫七八百人。”苏公闻听,惊诧不已,心中暗道:“乡间兴学如此,恐国子监亦不及也。”徐君猷见苏公满面诧异,笑道:“徐某以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唯人才乃兴国之根本。朱溪之法,当极力倡导。若如此,何愁我大宋不昌盛?”苏公叹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平民百姓,唯望读圣贤之书,学而优则仕,光宗耀祖,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前千年如此,后千年想必亦如此。”徐君猷笑道:“苏大人未免过于伤感也。大人虽遭一时不快,但终有一日必被朝廷重用。”苏公苦笑一声,默然无语,心中叹道:“他等又怎知朝廷纷争险恶?自古科考不知要害却多少人?” 大宋之科举,科考科目甚多,有进士科、制科、词科等,有明经、三史、明法、童子、武举以及“三舍法”取士等等。宋朝进士、明经等科考分为州试、省试、殿试三级。州试时,由州之通判主持进干科考试,以州之录事参军主持其余各科考试。州试取中之考生于冬季集中到京城尚书省礼部,此些考生便称做“举子”、“贡生”。省试后,皇帝亲自主持殿试。宋太宗时,把殿试录取的进士分为三甲,即赐进干及第、赐进士出身、赐同进士出身三级等级,同时在琼林苑赐宴,称闻喜宴。庆历四年,宋仁宗令各州县设立学校,并规定在校学习满三百天的人,才能参加取解试。前科曾解送而落第者,在校学习可减为一百天。省试分试策、试论、试诗赋三场。以三场的全部成绩作为录取的根据。不考帖经、墨义。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参知政事,实行变法,废除考诗赋、帖经、墨义。考生在《易》、《诗》、《书》、《周礼》、《礼记》中任选一经,兼治《论语》、《孟子》,每试四场,考试方式是试策、试论、及经文大义。王安石又着手整顿太学。国子监学生分为三等:上舍生、中舍生、外舍生三级。以考试的成绩及人品为升舍、应试和授官之根据。如果成绩优异,外舍生升为内舍生,内舍生升上舍生。如果考至上舍上等,即可直接授官;考至上舍中等的可入科举的殿试;考为上舍下等的,则参加科举省试。史称“三舍法”。神宗病死,哲宗继立,司马光入朝执政,遂废除各种新法。元祐四年,将进士分为经义和诗赋两科,罢试律义。诗赋进士,须在《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中任选一经;经义进士须选习二经。两种进士皆以四场成绩定高低。经义进士以经义定取舍,诗赋进士以诗赋为去留,名次则参考试论成绩评定。哲宗亲政以后,否定司马光之作法。绍圣元年,进士罢诗赋,专习经义。 徐君猷手指临江书院,道:“朱溪与徐某言,苏大人至黄99lib?州,望到临江书院讲学。”苏公连连摇头,道:“苏某乃是戴罪之人,今令苏某言语,岂非教唆使坏,误人子弟?不可不可。”徐君猷道:“不言朝政,但说些诗词歌赋,又将如何?”苏公叹道:“徐大人怎不知晓:苏某便是因诗词获罪也。”徐君猷愤然道:“苏大人之词赋,曲尽其妙,可比李杜,压倒元白,天下皆知。今世竟有所谓儒学大家妄言子瞻不善填词,实为可笑之至。”苏公笑道:“那些阿谀奉承、媚上恶下的词赋,苏某确不善做。” 正言语间,却见自临江书院内冲出二人来,险些冲撞了徐君猷。那二人急忙收势,见着徐君猷,惊恐道:“徐大人,出大事矣。”徐君猷诧异道:“刘相覃,何事如此惊慌?”苏公看那刘相覃,心中醒悟:原来正是那日立在朱溪身后的年轻人。那刘相覃脸色苍白,哆嗦道:“徐大人,朱先生死了……”徐君猷、苏公闻听,大惊失色。 徐君猷、苏公入得临江书院,刘相覃头前引路,穿过坪场,绕过学堂,径直奔东厢房而去。苏公张望左右,暗自惊叹:这临江书院好生之大。到得东厢房院,只见数十人聚集门前,议论纷纷,廊阶上有两名学究奋力挥手,正言语甚么。刘相覃挤上廊阶,高声道:“徐大人到了。”众人皆回头张望,遂闪出一条道来。两名学究急忙下得阶矶,上前施礼。徐君猷识得二人,乃是温七、齐礼信。徐君猷急切道:“朱溪何在?”温七哆哆嗦嗦,手指厢房道:“便在室内。”苏公抬眼望去,却见悬一匾额,上有“不倦堂”三字。徐君猷快步上了阶矶,推开房门,入得室内。苏公急忙跟将进去。学究、学子们皆欲跟挤,早有徐君猷随从将众人拦住,高声喝道:“徐大人勘验现场,闲杂人等皆退避。” 入得堂来,但见堂正面壁上悬有孔子画像,左右又有画像,乃是孔孟、孔儒。画像左右又有字轴,乃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八字。画像下有檀木桌,左右各一把太师椅。堂两侧又各有两把交椅,交椅之间乃是茶几。左壁有一道门,垂有竹帘,通内室,乃是朱溪书斋、卧室。掀起竹帘,书斋中临窗是一张案桌,摆有笔墨纸砚;案桌旁又有一红木琴桌,上搁一架焦尾古琴,琴旁焚有香炉;左壁置放两个书厨,上下数格,内叠着甚多书籍卷册。书厨两侧各悬有一副字轴,一壁悬有两幅画轴。掀开竹帘,乃是卧室,室内临窗右侧是木床,悬有一顶蚊帐,室中有一张四角木桌,四把木椅,桌上有一把茶壶、四只茶碗,临窗又有一案桌,较书斋案桌小,亦摆有笔墨纸砚、信札文书等。墙角有双门衣厨,衣厨双门雕有花鸟。透过窗格,但见满目翠竹。 床上被褥凌乱,尤有一角垂在床沿,床榻上卧着一人,面容狰狞,两眼圆睁,七窍流血,甚是可怕。徐君猷看得清楚,死者正是朱溪。苏公环视四下,把眼望小桌上的茶壶茶碗。徐君猷俯下身细细察看,半晌,方立起身来,道:“似是中了剧毒。”苏公左右斜视茶壶,又察看茶碗,凑上前去,轻嗅三四下。徐君猷环视四下,意欲寻遗言信笺,却未见一张半页。苏公近得前来,道:“徐大人可遣人唤仵作前来。”徐君猷然之,遂唤门外一随从,令其速回府衙,又道:“苏大人且看尸首,口、眼皆开,其面紫暗,嘴唇紫黑,手足指甲俱青暗,其口、眼、耳、鼻间皆有血出。可见其是中毒身亡。”苏公俯身细看,道:“确似是毒发身亡。”又寻察地上。徐君猷又道:“但凡服毒,毒性有急缓,或当即发作,或当日早晚,若一二日发。”苏公道:“但凡服毒者,或有翻吐,或吐不绝,徐大人且看四下,并无呕吐污物。”徐君猷然之,思忖道:“此毒非同寻常,甚是厉害。”苏公道:“依徐大人之见,当乃何毒?”徐君猷摇头道:“徐某不甚清楚,待仵作勘验后便可知晓。” 苏公道:“凡毒者,如砒霜、金石药毒、果实毒、菌蕈毒、虫蛇蛊毒等,症状各异。依苏某看来,朱溪所中之毒似是虫蛇蛊毒。”徐君猷把眼望苏公,将信将疑,又回身细细察看尸首,伸手拨开朱溪头颅,猛然见得脖颈处异样,急忙道:“苏大人快且来看。”苏公俯身下来,却见两处黑点,呈八字状,痕点四下已然黑肿,且有淤血。不由一惊,道:“乃是毒蛇所噬。”徐君猷不觉一愣,道:“苏大人怎知?”苏公道:“苏某在江南游荡多年,识得些乡间毒蛇。毒蛇噬人,伤处有一双或三、四齿痕,且齿痕四下有肿胀,并有麻木疼痛之感,或有瘀班血泡。若是无毒之蛇,只余两排锯齿痕迹。朱溪尸首此般情形,当是竹叶青蛇所噬。” 徐君猷一惊,抬眼望着窗外翠竹。这竹叶青蛇体背草绿色,常隐于草丛中、盘于青竹上,一时难以辨别。徐君猷思索往日常与友人信步嬉戏竹林之中,不由一阵后怕,思忖道:“莫不是朱溪先生夜间忘却关闭窗格,不想那毒蛇溜将入室,故而酿成此祸?” 苏公摇头道:“徐大人此言差矣。”徐君猷不解其意,问道:“苏大人以为怎生回事?”苏公不言,指指衣袍。徐君猷一愣,而后恍然大悟:此时乃是二月底,天气甚是清冷,蛇蛙等尚蛰伏在地,未曾出洞!如此言来,朱溪并非是蛇噬咬。徐君猷望着苏公,茫然道:“徐某愚钝,以学士大人之见,朱溪因何致死?”苏公思忖道:“观其症状,当是被毒蛇所噬。”徐君猷似有所悟,道:“徐某明白矣。”苏公道:“愿闻其详。”徐君猷脸色严峻,道:“朱溪乃是被人谋杀。” 苏公道:“何以见得?”徐君猷道:“此时节蛇虫蛰伏在地,不曾出来。那凶手伪造毒蛇噬咬症状,意欲误我等耳目,可惜忘却蛇虫有时节之变。”苏公手捋胡须,道:“若此伤痕乃是凶手伪造,可见凶手深谙毒蛇习性,寻常人等,断然无有此般手法。若其深谙毒蛇习性,又怎会犯此大忌?”徐君猷一愣,迟疑道:“苏大人如此言语,认定此事非是人为?徐某益发糊涂矣。”苏公道:“万事万物,虽有常理,但亦有悖常理之时。看似有悖常理,实则又在常理之中。”徐君猷不解道:“苏大人此言何意?何谓看似有悖常理,又在常理之中?” 苏公道:“白乐天任九州司马之时,登庐山,畅游大林寺,时值暮春,江南芳华菲尽,而大林寺桃花嫣然盛开,白乐天见此情景,大感惊奇,遂写下《游庐山大林寺》一诗。只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山中。细读此诗,颇有意味,‘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为何也?似是有悖常理,实则在常理之中。庐山山势甚高,自下往上,由暖变凉,雨水亦变异,山上桃花因之而变化也。”徐君猷道:“言到此诗,徐某曾闻沈存中沈大人论述,他道:士气有早晚,天时有愆伏,诸越则桃李冬实,朔漠则桃李夏荣,此地气不同也。只是苏大人言及此些,与朱溪之死有何干系?” 苏公道:“蛇蛙因寒而蛰伏,因暖而出洞,此是常理。若如山寺桃花一般,地气变异,蛇蛙蛰伏亦会变之?”徐君猷悟道:“苏大人言之有理。那蛇定是因气暖而苏醒,故而袭噬朱溪。”苏公四下细细察看,近得床榻前,见得白布棉枕,便取过棉枕,枕下并无一物,翻转来看,却见白枕面上有些脏迹皱痕。苏公辨认,似是指痕,正疑惑时,却见棉枕处垫被露出一段丝绸。苏公掀开枕头,取出那丝绸,置于掌上,却原来是一方绸帕,绸帕上绣有两只蝴蝶,张翅飞舞于数朵花上,惟妙惟肖,甚是精致。绸帕散发丝丝清香,苏公闻得香气,不由叹息一声,又去掀那棉被,猛然唬得一惊:只见那被褥下赫然盘着一条竹叶青蛇! 徐君猷惊诧不已,惊退数步。苏公寻得一根短杆,小心挑拨那竹叶青蛇,那蛇一动不动。苏公又拨弄数下,但见那竹叶青蛇稍有动弹。徐君猷疑道:“此蛇甚是迟钝,怎生咬人?”苏公道:“此刻如此,之前未必如此。”徐君猷思索道:“蛇眠于洞穴内,何故至此?”苏公道:“徐大人问得是,此便是朱溪丧命缘故,此蛇断然不是自行爬将至此。”徐君猷皱眉道:“莫不是有人将僵蛇塞入朱溪被褥之内,待朱溪上床就寝,那被褥内热热和和,僵蛇渐而苏醒过来,欲爬将出来,朱溪或有察觉,从而惊触毒蛊,那蛇便噬咬朱溪脖颈,朱溪迷糊之中或未在意。待毒性大发,疼痛难忍,滚将下床,挣扎而死。” 苏公手拈胡须,道:“此蛇至此,或是朱溪自携带来,或是他人塞入,前者甚少可能,如徐大人推论,或是他人有意为之。”徐君猷道:“朱溪为人和善,颇有声望,甚人欲加害于他?”苏公道:“但凡谋害,必有其意图,只是我等尚无从知晓。”徐君猷然之,道:“凶身定是朱先生熟识之人。”苏公思忖道:“自杀还是谋杀,尚无法定论。当先令仵作勘验尸首。”徐君猷然之。二人出了书房,至廊阶边,有书院先生过来询问情形。徐君猷叹息一声,实情相告,又令先生好生看护,待仵作前来验尸。 庭院中约莫有十余人,其中先生模样者四五人,其余皆是学子。徐君猷正与温七言语,似是交代书院事宜。苏公环视书院,但见楼阁厅堂、竹林草坪,草坪端头有一堵白墙,墙面上书着“立德、修身、勤学”六个大字,每字约莫七八尺见方。苏公暗自感叹:苏某见天下书院甚多,如临江书院这般规模者,确实少有,又以立德、修身为本,此朱溪先生真知灼见也。若我大宋各路州府县郡皆如此重教兴学,何愁我大宋不强? 苏公感叹之余,但闻得两位先生言语,一人道:“齐先生神色疲倦,莫不是又熬夜不成?”另一先生正是齐信礼,连连摇头道:“哪里熬甚夜?昨日头昏昏然,一早倒头便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大亮,至此头兀自有些昏然。”那先生叹道:“我等每日与书卷为生,常年累月,心劳甚重,又少于行动,故易多生内疾,不可小觑,故需加心留意,修身养性,调理内外。”苏公闻听,不由思索起几位因病英年早逝的好友来,心中暗自感叹,忽瞥见一位先生偏头张望,脸上悄然闪过一丝冷笑。苏公疑云顿起。 苏公留心察看那先生,那人约莫四十,着一身灰布衣袍,面目憨厚。徐君猷与先生言罢,近得苏公前,道:“徐某素闻苏大人善察微知细,不知于此案有何见解?”苏公反问道:“徐大人何以认为?”徐君猷叹道:“徐某一团雾水。”苏公道:“却不知是何人发现尸首?”徐君猷道:“乃是温七先生。”徐君猷指点其人,正是适才与徐君猷言语之人。苏公道:“温先生身旁那着灰色衣袍者何人?”徐君猷道:“乃是周中先生。”苏公道:“他二人与朱溪相交如何?”徐君猷疑道:“莫非苏大人疑心他二人?他三人乃是多年好友。”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多疑也。苏某不过是信口问来。徐大人可细问温七发现尸首前后情形?”徐君猷点头道:“温先生一早不见朱先生,便来不倦堂,呼唤数声,不见回应,便想推门进屋,岂料那门亦闩上了。”苏公问道:“那门自内闩上了?”徐君猷然之,道:“正是。温先生不知何故,又叫嚷半晌,仍不见回应,料想出了意外,便唤来刘相覃等学生,拨开窗格,进得屋去。”苏公道:“他等可曾动得尸首?”徐君猷道:“闻温先生言,他等只近得前去看了一番,未曾动尸首。”苏公思忖道:“适才大人言他等乃是拨开窗格进得屋内,却不知是前窗还是后窗?”徐君猷指着廊下窗格,道:“乃是前窗。”苏公思索起后窗开启,急忙道:“且到后窗下一看。” 徐君猷遂唤来温七先生,令其引路。温七引徐君猷、苏公绕过厢房,入得竹林,竹林中有一条小径,曲折前行,不多时,便来得朱溪居室后窗处。苏公环视四下翠竹,又见满地竹叶,近得窗格,细心察看,果然见得地上一凹处,且有滑痕。苏公暗自猜想:“此印尚新,必是那厮自窗沿跳下,又险些滑倒,或是危急时抓得竹茎,方未跌倒。”忽眼前一亮,见枯叶间有一物,急忙拾将起来,却是一青瓷小葫芦瓶,置于掌中,约莫中指长短,察看表面,显是失落不久,心中猜测:莫不是那凶手跃身时所遗失? 徐君猷近得前来,见得那小葫芦瓶,奇道:“此是何物?”苏公使个眼色,遂纳入袖内。徐君猷会意,遂不追问。苏公又细心察看四下,无有发现。徐君猷见状,遂言回去。出竹林时,苏公问温七道:“温先生,闻徐大人言及,你与朱先生乃是故交?”温七黯然道:“回苏大人,小人与朱兄乃是昔日同窗,颇有交情。可惜小人时运不济,未能谋得功名,便在黄州城西五十里的赤岗书院糊口度日。自朱兄主教临江书院,后请得小人前来帮闲,不禁已有三年。正当我临江书院腾达之时,不想朱兄他竟……”言至此,温七伤感欲泣。苏公道:“那周中先生亦是朱先生故交?”温七然之,道:“亦有十年交情矣。我等前来临江书院,皆是朱兄所邀。”苏公道:“先生可曾闻得朱先生有甚仇家?”温七一愣,道:“仇家?朱兄为人甚好,何来仇家。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又问道:“朱先生从未与人有过怨隙?”温七连连摇头,道:“朱兄为人温柔敦厚,温润而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精金良玉,明德惟馨,实乃我黄州名士也。”苏公叹道:“初至黄州,朱先生亲往迎候,苏某甚是感激,早有拜见之心,岂料天嫉英才。” 一行人回到不倦堂前院,但闻得痛哭之声,有学生道是朱溪家眷来了。温七急忙过去劝慰。徐君猷见得,不由叹道:“朱溪先生讲说授徒,爱人以德,又另辟新奇,壮大书院,见解颇为独到,黄州百姓,无论贫富贵贱,求学之风盛起,皆以子弟入临江书院为荣,以得朱溪先生教诲为荣。可惜今日朱溪西去,我黄州何人可承其衣钵?”苏公问道:“却不知这朱先生用何新奇之法主教临江书院?”徐君猷道:“临江书院非比其他书院学堂,朱溪招募学生,但凡聪明优异者,录用之,非但免却学钱,还补贴其生计费用,凡如吃穿住等。但有优异者,予以奖赏。譬如那刘相覃,自小聪明,可惜其父早亡,余下母亲高氏,家境甚是贫寒,哪里交得起学钱,本已辍学,朱溪亲往刘家,说服高氏,不但免却学钱,反资助其家用。那刘相覃果然灵心慧性,勤奋好学,深得朱溪喜爱。”苏公惊叹不已,奇道:“前闻徐大人言书院有数百之众,若依此法,临江书院怎生维持?” 徐君猷道:“此便是朱溪主教高妙之处。临江书院声誉甚佳,求学者趋之若骛,入此门槛者,不过两种人,或是学识优异者,或是以银两开道者。数百之众,学识优异者,不过十之二三,余者皆是家境殷实,捐献银两,方可入院读书。朱溪以富养学,绰绰有余。”苏公惊诧道:“以富养学?此法果然新奇。”徐君猷又道:“但凡贫穷人家子弟勤奋好学,往往因家中无力承担学钱,不得已中途废业,人才自此湮没。徐某尝思索:普天之下,无论贫富,当人人有书读,不做那目不识丁之人。可惜徐某徒有其想。不想朱先生施此新法,颇如我愿,通判元悟躬元大人更是鼎力支持。”苏公不免赞叹,又问道:“却不知那需多少银两方可入得书院?”徐君猷道:“每年需交纳纹银二十两。”苏公闻听,大吃一惊,道:“竟要如此之多!”徐君猷叹道:“这临江书院终非人人可入也,亦有人花却百两银子方入得书院。” 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这临江书院每年颇有收益。”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朱先生主教,相比你我那微薄月俸,不知强过多少。即便是那商贾,亦多有不及。”苏公闻听,叹息不已,转念一想,道:“细细想来,此中颇多隐患。但有异心,必走邪道。”徐君猷不解,道:“苏大人此言怎讲?”苏公九九藏书道:“朱先生施此新法,若天下书院皆效仿,必然分做两端,或是学识甚为优异者,或是家境甚为殷实者,界于中间者,岂非无入学之机?师者,师德为先,学问其后。但师者,终归是凡夫俗子,若过于注重银两,少有不动心者。各书院又不免明争暗斗,相互诋毁。”徐君猷不以为然,道:“苏大人过虑也。师者当修身养性立德。如你所言,那为师尊者,岂非与那商贾小贩一般?”苏公叹道:“若如此,则远逊于商贾小贩也。商贾小贩只是牟利而已,那师尊者牟利之外,更是误人子弟,贻害百年。”徐君猷连连摇头,道:“苏大人言重矣。” 苏公思忖道:“朱溪之死,或是因此而起。”徐君猷疑惑道:“怎的是因此而起?”苏公道:“依徐大人并温七之言,朱先生似无仇家。凶身谋害朱溪,是何意图?不过是钱财、私情等。闻大人适才言语。苏某不免思量:这临江书院现库存多少银两?”徐君猷一愣,似有所思,道:“苏大人果然神思敏捷,徐某怎生未想到!莫不是有人欲窃或已经窃得书院库银,不想被朱溪发现,故而杀人灭口?” 苏公道:“徐大人当先自书院帐目着手。此外,苏某又一想,临江书院如此牟利,主教一职,不免有人垂涎三尺。朱溪一死,谁人来接任之?”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低声道:“依苏大人之言,那接任者或是真凶?”苏公苦笑一声,道:“自古至今,或至百千年后,为权位而谋害人者,湮湮不灭。若得书院主教,一年何止百两银子?但朱溪不死,他人怎能接替?”徐君猷目瞪口呆,望着苏公,半晌无语。 苏公自袖内摸出那小葫芦瓷瓶,扯去瓶塞,小心嗅了嗅,只觉一股酒香扑鼻而来。苏公诧异:却原来是个小酒壶。遂示与徐君猷看。徐君猷疑道:“苏大人以为此瓶乃是凶手遗失?”苏公道:“甚有可能。”徐君猷思忖道:“亦或与命案无关。”苏公迟疑片刻,将小葫芦瓶交与徐君猷,又道:“苏某还有一事不甚清楚。”徐君猷收了小葫芦瓶,道:“何事?”苏公皱眉道:“竹叶青蛇虽毒,人被其咬后,其间尚有毒性发作时辰,且其毒一时难以致人死命。朱先生被毒蛇咬伤,至今晨发现尸首,前后不过六个时辰。甚是可疑。”徐君猷疑惑道:“徐某愚钝,不解何意?”苏公道:“苏某窃以为,朱溪非是因毒蛇噬咬致死。”徐君猷惊诧不已,道:“苏大人以为朱溪怎生毙命?”苏公思忖道:“那凶手想必是用毒蛇噬咬作假相,迷惑我等。至于朱溪真正死因,还需仵作勘验。”徐君猷道:“若是仵作亦断定是毒蛇致死,怎生奈何?”苏公一愣,顿时语塞。 约莫一顿饭时刻,黄州府三班捕头程贯引众公差并仵作来得临江书院,程贯入得不倦堂,声色俱厉道:“闲杂人等,皆滚出院去。”众公差纷纷吆喝,上前将先生学生推推赶赶。程贯见一旁数人一动不动,兀自言语甚么,于其指令充耳不闻,不由心生怒气,上得前去,对着一厮后脑便是一巴掌,骂道:“你这撮鸟,兀自聋了耳朵,不曾闻得老子言语,快快滚将出去!若碍了老子公干,将你抓进衙门,关你七八上十日。”那被打之人回身过来,程贯唬了一跳,那人正是知府徐君猷。 程贯急忙施礼,惶恐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不知是大人……”徐君猷脸色铁青,压住心头怒火,道:“你怎生如此鲁莽?”程贯吱唔道:“小的瞎了狗眼,没想到大人未曾穿官服……”苏公闻听,冲着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大人日后出来,定要穿着官服才是,以免无端被打,或是不明不白抓进囚房,坏了名声。”徐君猷怒道:“本府平日怎生告诫你等,你这厮屡教不改,恁的可恼。此事权且记在帐上,待日后与你清算。”程贯唯喏,如获大赦,道:“谢大人,谢大人。”徐君猷道:“你且引仵作前去勘验尸首。”程贯应诺,急忙去了。徐君猷把眼望苏公,叹息道:“若不是看在元悟躬元大人情分上,此等人早被徐某踢将出去了。” 苏公不解道:“此人是……?”徐君猷道:“乃是元大人妻弟。”苏公一愣,道:“元大人怎是黄州人?”徐君猷道:“非也。去年六月,元大人纳了一房小妾,唤作程氏。”苏公道:“便是此厮姊妹?”徐君猷低声道:“这程氏本是一暗娼,长得甚是妖艳。自元大人迷上此女子,常彻夜不归。原配汪氏素来贤惠,屡次规劝,元大人早已色迷心窍,哪里肯听。元大人欲纳程氏为妾,汪氏夫人不允,闻下人言,元大人多次殴打汪氏夫人,汪氏夫人无奈,只得依顺了。”苏公叹道:“原来如此。” 仵作勘验尸首后,来见徐君猷,只道是朱溪系被毒蛇所咬而死。徐君猷不动声色,把眼望苏公,苏公一愣,默然无语。徐君猷问仵作道:“先生可曾细细勘验尸首周身?可有其余伤处?”仵作摇头道:“除却脖颈上毒蛇所咬痕迹,并无可疑痕迹。又验过瞳目、舌苔、指甲等诸多症状,确是蛇毒所致。”苏公双眉紧锁,拈须思忖。仵作道:“还有一事,属下适才勘验尸首口舌,闻得丝酒气,想必其死前曾饮了少许酒。”苏公一愣,拈须思忖。徐君猷又问了仵作些话语,仵作一一回答,并无可疑。徐君猷见苏公沉思不语,道:“苏大人休要多想,此案只须查明那竹叶青蛇来历便知分晓。”苏公然之。徐君猷疑道:“若是朱溪自己寻得,又当如何解释?”苏公茫然。 第二章 临江书院 黄州知府徐君猷勘查临江书院命案,苏公自回定惠院。次日午后,苏公正焚香默坐,内省冥思,至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时,门外苏仁来报,只道是知府徐大人登门拜访,苏公遂长吁一口气,收了意念,出室相迎。至堂中,徐君猷正与苏迈言语,苏公上前拱手施礼,徐君猷急忙还礼。二人坐定,徐君猷道:“徐某此番乃是为朱溪一案而来,望学士大人指点迷津。”苏公连忙道:“徐大人言重矣。大人但有吩咐,只管言来,苏某当鼎力相助。”徐君猷道:“昨日,徐某自竹叶青蛇着手,询问书院先生、学生并家眷,竟无人知晓此事。徐某又寻查朱溪死亡前几日情形,唯有与书院庞广先生有过一番争执,甚为激烈。昨日我询问过庞广先生争执情形,他道非是个人恩怨,乃是教学之分歧。我又私下询问庞广为人,众先生学子皆道庞广严肃公正,为人和善。” 苏公问道:“他二人有甚分歧?”徐君猷道:“我询问众人,似是因临江书院学钱一事,庞先生颇为不满。”苏公疑道:“莫非他嫌月俸太少?”徐君猷摇头道:“非也。他以为招录学子当不分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当以才学品行为先,而今临江书院,不分良莠,一味以钱财、权要为先。他道,往年富家权贵子弟尚只十之六七,今年竟有九成之多矣。临江书院竟成敛财之所!徐某不知庞先生此言真伪,若果真如此,徐某倒以为朱溪此举甚为不妥。”苏公一愣,道:“有这等事情?”徐君猷叹道:“何止如此。庞先生还道,书院之中,众先生暗自角力,私下授徒,收取利金。”苏公惊诧不已,道:“如此怎可谓先生?怎能为人师表?”徐君猷叹道:“庞先生痛心疾首,苦谏朱溪,朱溪却不理会。庞先生便与之争吵起来。”苏公手拈胡须,叹道:“这庞先生端是耿直。” 徐君猷幽幽叹道:“朱溪死亡当夜,有人见得庞广入得朱溪室内。”苏公疑道:“徐大人以为庞先生是凶手?”徐君猷道:“即便不是凶手,亦是可疑之人。”苏公思忖道:“庞先生夜见朱溪所为何事?”徐君猷道:“徐某问过庞先生,他道是为辞教之事。”苏公奇道:“辞教?他为何离去?”徐君猷道:“徐某亦曾问他,庞先生只言了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苏公问道:“朱溪可曾应允?”徐君猷道:“庞广道,待他言出来意,朱溪甚是惊诧,只道是有甚得罪庞先生之处,还望海涵。庞先生握瑜怀瑾,雪操冰心,我等难望项背,若离去,乃书院之失也。朱溪百般挽留,又承诺为庞广添加月俸。”苏公奇道:“庞广如何回答?”徐君猷叹息一声,道:“庞广只道是去意已决。”苏公道:“他二人夜谈甚久?”徐君猷道:“庞广言,前后不足半个时辰。” 苏公思忖道:“依徐大人之见,那庞先生有无行凶之疑?”徐君猷思忖道:“某些杀人企图,不可以常理推论。”苏公然之,道:“想必徐大人已遣人暗中监视庞广。”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我早令程贯引人暗中跟随庞广,但有异样,便将他拿下。”苏公捋须道:“不知是何人见得庞广出入不倦堂?”徐君猷道:“乃是书院周中先生。周中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苏公问道:“庞广可曾望见周中?”徐君猷道:“周中道,庞广似未见着他,径直入得朱溪室内去了。”苏公道:“周中可曾见得他出来?”徐君猷摇头道:“周中并未久留,其后情形,不得而知。” 苏公思忖道:“如此说来,庞广杀人,并无充足证见。”徐君猷道:“可目今唯他最可疑。”苏公然之,拈须细想,忽问道:“那周中为人如何?”徐君猷一愣,道:“苏大人此言何意?莫非疑心那周中?”苏公淡然道:“庞广可疑,周中亦可疑。案发之时,临江书院中凡独处者皆可疑。”徐君猷道:“周先生与朱溪乃是相交十余年好友。”苏公淡然道:“苏某有一事不知当说否?”徐君猷道:“甚事?苏大人只管说来。”苏公道:“那日,苏某与大人同往临江书院,大人与温七先生言语时,苏某窥见那周中表情异样,眉目间隐有窃喜之情。”徐君猷诧异道:“有这等事情?”苏公道:“其后苏某曾问及大人,此人名姓,大人言其是周中,与朱溪乃是故交。”徐君猷点头,思忖道:“若果如苏大人所言,周中露窃喜之情,所为何事?”苏公问道:“大人可曾细查书院帐目?”徐君猷摇头道:“朱溪之死,外人皆言意外,谋害之说,尚难定论。徐某亦不便过于声张,故未过问帐目之事。”苏公道:“苏某窃以为,朱溪之死,莫过于两般原由,一者,临江书院主教之位;二者,临江书院近年所得之银两。” 徐君猷迟疑道:“若如外人所言,朱溪确系意外身亡,当如何?”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之意,苏某明白矣。”徐君猷笑道:“恕徐某直言,苏大人所言,徐某将信将疑。苏大人推断朱溪非是毒蛇致死,可仵作勘验尸首,周身上下,并无其余伤痕,其症状,分明是蛇毒发作身亡。苏大人以为,那竹叶青蛇噬人,一时难以致死。但凡事皆有例外,即便同是竹叶青蛇,亦有强弱之分。”苏公一愣,喃喃道:“徐大人所言有理。同一类毒蛇,确有强弱之分,有时,小蛇比大蛇更毒。”徐君猷又道:“徐某窃以为,此案惟有一处不明,便是那毒蛇何来?”苏公然之,道:“若破解此疑,此案便水落石出矣。”徐君猷叹息一声,道:“近些时日,朱溪正着手进京赴考之事。我黄州亦指望今年高中数人,岂料竟出了这般变故。”苏公亦叹息不已。 正言间,闻见苏仁入得堂来,只道是院外有衙役来寻徐大人。苏公令其引进堂来,却原来是班头程贯。程贯上前施礼。徐君猷道:“寻我何事?”程贯急道:“禀大人,那庞广忽然逃遁,去向不明了。”徐君猷闻听,恼道:“本府令你引人严加监视,怎会逃脱?”程贯急忙道:“小人引葛七宫九监视那厮,未有动静,不想今日却发现其已不见踪影。”徐君猷道:“依你之言,庞广乃是昨日夜间逃遁?”程贯连连点头,道:“当是昨日夜间。”徐君猷道:“昨日夜间有何异样?”程贯答道:“昨日夜间并无异样。”徐君猷冷笑道:“如此言来,那庞广莫非有隐形之术?你且老实言来,昨日夜间你等是否坚守其位?”程贯急忙辩解道:“回大人话,小人等不敢有丝毫怠慢,彻夜未曾合眼。”徐君猷冷笑道:“兀自狡辩,定是你等夜间睡去,走了庞广。”程贯急忙跪倒在地,道:“小人该死,昨日傍晚,乃是元大人唤小人去买些家什,余下那葛八宫九监视,不想他二人竟喝酒误了公事。”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你可着人追查?”程贯道:“小人已着众衙役,分作四路打探去了。但有音讯,必回来禀告大人。”徐君猷然之,程贯遂告退离去。 苏公拈须思忖道:“我等言及庞广,庞广竟就走了,兀自有趣。”徐君猷道:“如此言来,或是他发觉公差监视,只道是事情败露,惊恐不已,便隐身潜逃。”苏公道:“大人当前往庞广居所查看一番。”徐君猷然之,遂邀苏公同往。苏公欣然答应,留子苏迈在家,苏仁相随。 徐君猷、苏公一行前往临江书院,二人一路闲话,入得临江书院正门,正逢着温七先生,温七见着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道:“徐大人来得甚巧,小人正要前往府衙见大人。”徐君猷不解,不动声色,道:“不知温先生有甚紧要之事?”温七脸色惶恐,稍稍犹豫,低声道:“大人,书院闹鬼了。”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惊,斜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徐君猷道:“有这等事情?何处闹鬼?且细细说来。”温七道:“非是他处,正是朱先生不倦堂内。”徐君猷奇道:“朱先生居室?”温七连连点头,神色紧张,道:“自朱先生尸首移出不倦堂,那房子便开始闹鬼了,这几日夜间,书院中多有先生学子闻得堂内有鬼魂作祟声响。”徐君猷惊诧不已,道:“如此言来,竟真有鬼魂之事!”苏公道:“不知温先生可曾亲眼目睹?”温七连连点头,道:“小人本亦不信,昨夜约莫子牌时分,书院三位先生来邀某同去不倦堂,欲查探个究竟。我等四人悄然前往,每人兀自提着长棒。方入得不倦堂,便见得朱先生室内幽光一闪。”言至此,温七露出惊恐神色。 徐君猷惊诧道:“后来怎样?”温七道:“那幽光一闪便没有了,我等唬得半死,又各自安慰,只道是眼花了。正欲上石级,又见那门口赫然站着一人!”徐君猷闻得,唬得一惊,不由倒退一步。温七言至此,双手发颤,哆哆嗦嗦道:“那人上下白乎乎的,直直立着,分明就是朱先生鬼魂。我等唬得尖叫起来,纷纷逃窜。小人逃脱时,曾回首看其是否追来,大人你道如何?”徐君猷惊恐道:“莫非他追将上来了?!”温七诡秘道:“那鬼竟不见了。”徐君猷道:“今日天明,你等可曾前去不倦堂?”温七连连摇头。苏公道:“温先生确信那白影是朱先生亡魂?”温七道:“若非朱先生鬼魂,子夜时分,在此做甚?”苏公笑道:“温先生问得好,此便是关键所在。伪扮亡魂幽灵,无非两种企图,其一,不过是一顽皮学子一时性起,欲与众人玩笑,吓唬吓唬众人罢了;其二,有人欲在不倦堂内寻甚紧要物什,又恐被外人察觉,便伪装成亡魂,令外人不敢前来,以便其行动。” 徐君猷望着苏公,道:“若果真是朱先生亡魂,又当如何?”苏公淡然道:“朱先生生前不曾害人,死后又怎会害人?”温七道:“可朱先生是被人害死的,定是冤气缠身,前来寻仇。”苏公望着温七,淡然一笑,道:“温先生怎知朱先生是被人害死的?”温七一愣,吱唔道:“众人皆如是言。”苏公追问道:“可曾言谁是凶身?”温七吱唔不语。徐君猷疑道:“莫非你等已知疑犯何人?你休要害怕,但说无妨。”温七惶恐道:“此等事情不敢悖言乱辞。”苏公淡然一笑,道:“定是那庞广。”温七一惊,脱口道:“苏大人竟也知晓是他?”苏公淡然一笑。徐君猷奇道:“温先生,你既疑心庞广,为何不早先首告?”温七吱唔道:“小的亦只是闻他人说及,并无证见。” 苏公道:“既如此,且将那庞广传唤前来,细细盘问一番,或可问出些端倪来。”温七道:“庞广一早便不见了。”苏公故作诧异道:“怎生不见了?”温七摇摇头,道:“小人不知。”苏公问道:“庞先生居室何处?”温七道:“便是书院西厢。”苏公道:“徐大人,且往西厢一看究竟?”徐君猷道:“我正有此意。烦劳温先生为我等引路。”温七唯喏,遂头前引路。 苏公四下张望,暗自吃惊,原来这临江书院占地甚大,颇多房屋,又有亭阁楼榭水池花圃假山等。苏公啧啧赞叹,道:“温先生,不想贵院如此之大,想必此些房屋是新近所建?”温七道:“苏大人所言甚是。近三年来,书院人满为患,只得加建房屋,凡如学堂、先生居所、学子寝室、厨房、浴所、亭台楼阁,等等。”苏公道:“何人掌管兴建之事?”温七道:“乃是朱先生一手督办。”徐君猷问道:“闻听说那庞广对书院人多一事,颇有微词,不知是否?”温七然之,笑道:“庞广终是私塾先生,
只望见那二三十个娃娃,怎生明白朱先生鸿图大志。朱先生常道:相比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我临江书院尚不及也。”苏公闻听,叹息道:“朱先生非寻常人也。却不知他去后,何人接其衣钵,主教书院,掌管大计?”温七叹道:“大人所言甚是,常言道,国不可无君,家不可无主。书院亦不可无院首。孔、朱家人正在思虑此事,想必要待朱先生殡葬之后方商定下来。” 言语间,过了一曲折长廊,温七指着右侧数座楼阁道:“二位大人且看,此便是学子寝室,分上下三楼,共二百余室,每四人同一室。”苏公看罢,连声赞叹。穿过一处竹林,又见得数所小院,温中引众人入得一所院门,那院正中是一处花圃,房屋分左中右三室,温七道:“左厢便是庞广居室。”苏公道:“不知另两室是何人居住?”温七道:“乃是周中、齐礼信两位先生。”近得门前,温七正要推门,徐君猷急忙拦道:“且让苏大人来。”苏公上前,左右看了看窗格,然后轻推房门,却不想竟未推开,不觉诧异,又使些力气,方才醒悟,那门自里面已被闩住。 苏公忽道:“房内有人!”徐君猷、温七甚是诧异,徐君猷思忖道:“莫不是庞广?”温七遂高声叫喊道:“庞先生,且开门。”苏公侧耳细听,遂道:“非是庞广,快且冲将进去。”徐君猷遂指令随从,一随从上得前来,飞起一脚,踹开房门,冲将进去。苏仁紧随其后,环视堂内,并未见有人,便冲入里屋,亦未见有人,但见窗格摇晃,急忙推开窗格,但见得一人闪身入得竹林,不见了身影。苏公跟将进来,问道:“如何?”苏仁道:“只见得这厮背影。”徐君猷遂令一随从翻窗出去,追觅踪迹。 苏公环视房内物什,一张木床,临窗一张案桌,沿墙乃是书厨,上下六格,塞满书籍,又有两个衣柜,墙上悬有两幅字轴,乃是赵嘏《江楼感怀》、李咸用《题王处山居》,看其落款,乃是庞广所书。苏公望着字轴,叹道:“这庞广书法柳骨颜筋,倒也有几分精妙之处。”徐君猷疑道:“那厮在房内做甚?”苏公望着床上被褥、书厨书卷,甚是凌乱,思忖道:“他定是在寻找甚么物什。”徐君猷疑道:“莫不是庞广潜逃之时忘却某件重要物什,此番回来取走?”苏公摇摇头,道:“若如徐大人所言,庞广进得屋内,径直取走便是,断然不会四处搜寻。再者,他既已潜逃,又怎会白日前来?”徐君猷道:“此正说明物什甚是重要,他才贸然前来,只是忘却了藏物所在。”苏公道:“若是重要物什,怎会忘却所在?”徐君猷道:“或是时日久了,忘却所在。”苏公笑道:“且毋臆度,先四下找寻,或许那物什尚未取走。”徐君猷然之,四下张望。 那临窗旁案桌之上甚是凌乱,笔架躺倒,毫笔四散,书卷纸张散落,凡如《说文解字》、《干禄字书》、《邾城考记》等,或在桌上,或在地上。苏公俯身拾起一字幅,乃是“和气致祥”四字,想必是庞广练笔所书,徐君猷探头来看,道:“和气致祥。庞广所书?”苏公然之,又拾起地上一字幅,乃是“谦光迪”三字,其后却撕却一截。苏公感叹不已。 徐君猷开启衣柜,察看上下,尽是些衣裳被褥。至木床前,探头望床下时,不觉一愣,遂令随从移开床榻,又令随从探手摸索,摸出一物,却是一只竹篓,约莫一尺七八寸高下,徐君猷笑道:“此是何物?”苏公亦不解,有一随从忽道:“小人见过此物,似是山野村民捕蛇所用。”徐君猷、苏公一愣,苏公拿过竹篓,掂量一下,知晓竹篓中无有蛇,又去了竹篓上的篾片,开了竹篓盖,轻轻一嗅,果然闻得一股腥气。探头望去,竹篓内兀自垫有枯草棉絮。徐君猷看罢,道:“想必此便是竹叶青蛇藏身之所了。”苏公然之。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庞广早有杀人之心,藏蛇在此,只待时机来临。”苏公道:“徐大人曾言,庞广有离去之心,为何要下此毒手,谋害朱溪?”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想来,那庞广甚是狡诈,其言不足以信。”苏公点头道:“他因施教异见,扬言辞去,与大人等一种假象,脱去干系,今朱溪已死,死无对证,他便可留将下来。”徐君猷然之,道:“待他见得衙役暗中监视,便乱了方寸,遂逃之夭夭。”温七疑道:“庞先生为何如此苦心积虑谋害朱先生?”苏公不语,看着徐君猷,徐君猷思忖道:“定是他二人有隙,究其细节,却要问你等了。”温七摇头道:“温某不知他二人有甚怨隙。” 苏公手执竹篓,忽见一根竹篾上刻有一小字,约莫一粒米大小,有些模糊,细细辨认,端是一个“吴”字,不觉一喜,遂指与徐君猷看,徐君猷悟道:“原来这竹篓主人姓吴,想必是庞广自此人手中买得毒蛇。寻得此人,此案便知分晓了。”苏公道:“看此字笔法流畅,可见此人刀功甚好,或是竹篓主人,亦或是编竹篓的篾匠。”徐君猷一愣,疑道:“篾匠?”苏公笑道:“民间匠人多有如此者,以为标记,不足为奇。”徐君猷道:“如此言来,可在四乡找寻吴姓篾匠,或可寻得些蛛丝马迹。”苏公然之。 言语间,那翻窗追击的随从回来禀报,只到出了竹林,不见那人踪迹。苏公道:“此人定是书院中人,熟悉地形,甚易逃脱。”徐君猷道:“此事还得烦劳温先生,暗中留意则个,但有庞广音讯,速来禀报。”温七唯喏。徐君猷、苏公细细查看庞广卧室,徐君猷见得众多诗书,不由感叹道:“可惜庞广妄自读了圣贤之书,此等人又怎能为人师表?”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何出此言?”徐君猷笑道:“苏大人焉能不知徐某之意?”苏公笑而不语。徐君猷笑道:“苏大人何故发笑?”苏公道:“徐大人好人也。”徐君猷亦发不解,道:“苏大人何故吹捧徐某?”苏公叹息一声,欲言又止,摇头道:“不言也罢,不言也罢。三五之门,祸由此来,还是少言为上。”徐君猷相视而笑,不再追问。 出得堂来,徐君猷道:“且往不倦堂一看。”温七唯喏,遂头前引路。苏公环视厢房庭院,忽问道:“庞广居室隔墙是何人,齐礼信,还是周中?”温七道:“乃是周中先生。”苏公似有所思,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心领神会,道:“周先生何在?”温七道:“此刻端在学堂讲学。”苏公道:“可否唤周先生前来?”徐君猷接口道:“本府有些话语问他。”温七一愣,迟疑道:“待小人去唤周先生来。”温七遂去唤周中。徐君猷立于廊下,思忖道:“莫非苏大人疑心周中?”苏公笑道:“周中与庞广相邻,或许听得些异常响动。” 正当二人言语时,却见一人入得院内,苏公扭头望去,原来是先生齐礼信,那齐礼信见着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回礼道:“齐先生来得甚巧,本府正欲找你。”齐礼信不觉一愣,道:“不知大人寻小人有何事?”徐君猷道:“问些庞广先生事情。”齐礼信长叹一声,道:“小人亦不曾想到庞先生竟是这般人。”苏公道:“依齐先生之见,那庞先生会谋害朱先生否?”齐礼信连连摇头,道:“小人实在不敢相信。或是他二人有甚瓜葛,我等不甚清楚。”苏公道:“近些时日来,庞广有何异常举止?”齐礼信道:“他因书院琐事与朱先生有所争执,很是不满,有离去之意。”苏公道:“齐先生与庞广共居一院,夜间可曾闻得甚响动?”齐礼信皱眉思忖道:“并无甚么响动。”苏公忽道:“齐先生可常熬夜?”齐礼信奇道:“苏大人何以知晓?每夜必至亥子时分小人方才歇息。”徐君猷叹道:“齐先生果然精力过人。”齐礼信叹道:“我等为人师者,最忧心一桩事。”徐君猷问道:“何事?”齐礼信叹道:“惟恐误人子弟,故不敢有丝毫懈怠,学生之文章必细细阅之,不敢有半点马虎;授学之时当尽我所知,又恐自身学识不足,学无止境,为师者不学,又怎生教得出好学生。” 苏公闻听,惊叹不已,道:“齐先生真圣贤之士也。苏某以为,若天下先生皆如齐先生一般,我大宋将何等昌盛?”齐礼信连声道:“惭愧惭愧。此只是小人愚见,那庞广先生则深不以为然。”徐君猷诧异道:“此话怎讲99lib.t>?”齐礼信道:“庞先生言,为师者,德行第一,学识其次。传道授业,以道为先,若无德行,纵使抱玉握珠、满腹经纶,纵然高步云衢,终是徒有其表罢了。更甚者,将祸害百姓,遗臭万年。”徐君猷叹道:“庞广此言,不无其理,可其亦只是徒有其表,空口叫嚣。” 苏公道:“齐先生如此辛劳,夜间何以提神?”齐礼信道:“苏大人问的是,小人每夜必饮浓茶以提神。”苏公道:“却不知这几夜如何?”齐礼信道:“说来也怪,这几夜精神恍惚,早早便睡了,饮浓茶亦无益。”苏公淡然一笑,道:“可否引我等往堂内一看?”齐礼信唯喏,遂引徐君猷、苏公往厢房。随从并苏仁在廊下等候。 约莫半个时辰,温七引周中急匆匆而来。苏仁见得,遂至门前呼唤,徐君猷、苏公出得门来。周中急忙上前见过徐君猷,徐君猷道:“周先生,本府召你前来,乃为庞广失踪一事。本府问你,这几夜可曾听得甚动静?”周中思忖道:“大人若言及动静,小人昨夜确曾闻得开合门声,不过亦未过多留心。”苏公道:“约莫甚么时辰?”周中回想道:“仔细时辰,小人不甚清楚,那时刻,小人正脱衣上床。”徐君猷思忖道:“你道那时刻正是庞广出门之时?”周中道:“小人不知,那声响甚是轻微,只是夜深人静,听得门页吱呀声。”徐君猷似有所思。 苏公道:“闻徐大人言,朱溪先生死亡当夜,周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周中连连点头,道:“小人望得甚是清楚,确是庞先生无疑。”徐君猷道:“庞先生亦曾承认当夜确曾去见了朱溪。”苏公道:“周先生可曾见着庞先生出来?”周中连连摇头,道:“小人径直走了,不知他出来情形。” 苏公冷笑道:“好个周中,兀自欺蒙我等。”周中满面诧异,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望着徐君猷,道:“徐大人,可知真凶何人?”徐君猷惊诧不已,望着苏公,又望了望周中,疑道:“苏大人是指……?”苏公淡然一笑,道:“周先生,真人面前不言假话,你且如实说来。”周中面带愠色,道:“苏大人此言,周某不明白。”苏公手拈长须,叹息一声,道:“周先生端的沉稳,真可谓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周中茫然。徐君猷疑惑不解,望着苏公。 苏公叹息摇头,道:“但凡行诡秘之事者,自以为神不知鬼不知,自以为天衣无缝,故表面沉着平静,却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周先生,且将如何谋害朱溪之事招来!”徐君猷、周中大惊,周中急道:“苏大人何故诬陷小人?”徐君猷示意随从,立于周中身后,以防其逃脱。苏公淡然笑道:“适才苏某问你,朱溪先生死亡当夜,你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正见得庞广步入不倦堂。你亦曾对徐大人如是言。”徐君猷点头道:“确是如此。”周中奇道:“小人说的实话。”苏公笑道:“亏你也是书院先生,学子寝所在西向,朱溪不倦堂在东向,我等现在所处何地?却不知周先生自学子寝所回居室,怎生要经过东厢房不倦堂?”周中顿时语塞,徐君猷悟道:“苏大人说的是。周先生,你作何解释?”周中吱唔道:“……小人确实欺蒙了大人……是夜,小人见庞广悄然出门,行迹诡秘,一时起疑,便暗中尾随,直至东厢房朱先生室。”徐君猷道:“为何你要编造假话欺蒙我等?”周中道:“小人与庞广素来要好,若言暗中尾随,传将出去,甚是不好。若言无意见得,便少些闲言。”徐君猷点头道:“原来如此。” 苏公笑道:“朱溪身亡当日,某与徐大人来书院,勘验现场后,徐大人与温七言语,交代书院事宜。苏某无意间见周先生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苏公甚是疑惑,朱先生亡故,周先生为何暗中得意?”周中一愣,道:“周某与朱先生为故友旧交,朱先生亡故,周某万分悲伤,怎会暗中得意?定是大人一时眼花了。”徐君猷曾听苏公言及此事,暗道:可惜无有证见,周中断然不会承认! 苏公冷笑一声,又道:“齐礼信先生素来精力充沛,每夜必至亥子时分方才歇息。而近几夜却精神恍惚,早早便睡了,直至天明。你等可知为何?”徐君猷甚是诧异,欲言又止。齐礼信奇道:“小人亦不解。”温七笑道:“齐先生尚且不知,我等又怎生知晓。”苏公淡然道:“齐先生、温先生不知,可周先生却知。”周中诧异道:“齐先生尚且不知,周某又怎知?”苏公笑道:“周先生好生无趣,兀自狡辩。还是苏某说将出来吧。”周中冷笑不已。 苏公道:“周中先生欲谋害朱溪先生,是何企图,先且不说。周中先生思索出一条妙计,便是用毒蛇害死朱溪,即便次日发觉,亦无人起疑,只当是意外。却不想徐大人神思敏捷,心中疑惑,暗中遣人细查。周中闻得风声,便欲嫁祸庞广,先向徐大人首告,只道庞广曾与朱溪争吵,事发当夜又曾见得其入不倦堂,欲引起徐大人疑心。徐大人暗中派遣衙役监视庞广,周中又实施计划,伪做庞广连夜逃脱假象,进而迷惑徐大人,误认定庞广是畏罪潜逃。”众人闻听,将信将疑。周中冷笑道:“苏大人言论果如天马行空。不过细想起来,颇为好笑。一者,周某与朱先生、庞先生私交甚好,为何要害他二人?二者,此方二月,周某去哪里寻得毒蛇来?三者,苏大人言周某伪做庞先生逃脱假象,那庞先生怎会听周某言语?”众人闻听,亦觉有理。 苏公淡然一笑,亦不辩驳,又道:“齐、周、庞三位先生同住一院,周先生行动之时,有一顾虑,便是齐先生至亥子时分方才歇息,惟恐被其有所察觉,每每往齐先生书斋闲话,借机在齐先生所饮浓茶中下得适量迷药,令其早早入睡。”齐礼信大惊,把眼望周中,周中冷笑不已,道:“齐兄可曾见我下药?”齐礼信摇头。周中道:“齐先生尚且不知,苏大人又怎生知晓?” 苏公又道:“徐大人适才勘验庞广居室时,甚是凌乱,地上有一联,下联为‘和气致祥’四字。”徐君猷连忙道:“正是,上联应为‘谦光迪吉’,可惜吉字被撕去了,只余下‘谦光迪’三字。”众人迷惑不解。苏公笑道:“何谓伪做庞先生逃脱假象?非是庞先生逃走,而是有人逼其逃离,或是将庞先生谋害,销尸毁迹,自此销声匿迹,此案便不了了之。”温七疑道:“苏大人何以认为是周中所为?”苏公道:“苏某察看过那残缺字幅断口,分明是被人生生撕扯去了。苏某以为此乃是庞广所为,此举何意?庞广在情急之时为何如此?”徐君猷思忖道:“莫非是暗示甚么?这‘谦光迪’三字有何用意?”苏公淡然一笑,道:“周先生以为如何?”周中冷笑道:“此与周某何干?”徐君猷猛然醒悟,道:“我明白矣。庞广撕去‘吉’字,便是暗示凶手,‘吉’字做一谜面,谜底岂非便是‘周中’!”周中闻听,面色大变,急道:“此不过是苏大人臆想推断。无有真凭实证,怎可令人信服?”温七思忖道:“那‘周’字内乃是‘土口’,而是‘吉’字的‘士口’,怎可言暗指周中?”徐君猷冷笑道:“即便如此,周先生亦难脱嫌疑。” 苏公淡然一笑,道:“请徐大人往周中居室,细细寻查,苏某料想,或有可疑物证。”徐君猷然之,冷笑道:“周中,你以为如何?”温七上前道:“徐大人说的甚是,是非曲直,一见便知。”周中惊恐不已,吱呜不语,不肯向前。温七忙道:“小人且为大人引路。”遂头前引路,不想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众人皆来看。周中见状,猛然推开一随从,扭头便跑。众随从见状,急忙追将上去。周中逃不多远,忽“啊”的一声,扑倒在地。众随从追上来,踩住其后背、双手。徐君猷、苏公跟将上来,徐君猷冷笑道:“周先生为何要跑?莫非房中有见不得人的物什?”周中一动不动。苏公诧异,遂叫随从散开,俯身叫唤,无有反应,遂叫随从将周中扳过身来。众人皆大惊,但见周中胸前赫然插着两枝短箭! 徐君猷遂叫众随从四下搜寻,苏公急忙四下张望,见右前方三四十步远一片树林,料想凶手隐匿于此,遂吩咐苏仁速去查探。苏仁摸出分水娥眉刺,奔将过去,果见得林中一人,身材瘦小,苏仁正欲冲将上前,但见那人双手一合,苏仁暗叫不妙,翻身躲闪,“啪啪”,两枝短箭射在地上!苏仁唬得一惊,就地一滚,隐身于一株树后,稍待一会,猛然挥出一枝分水娥眉刺。众随从闻讯围将过来,苏仁探身张望,只见得分水娥眉刺正中树身,哪里还有那厮身影。苏仁过去,拔下兵刃,入林中找寻,又三四十步,便是书院白墙。 苏仁等出林回禀,徐君猷叹道:“可惜让这厮逃脱。”苏公察看两枝短箭,约莫三寸长,纯钢打制。徐君猷惊道:“这箭好生厉害。”苏公道:“此乃是机弩,想必一次连射两枝。”徐君猷思忖道:“这厮射杀周中灭口,定是恐周中泄露机密之事。”苏公然之,道:“且往周中房中。”徐君猷遂令温七、齐礼信安置周中尸首。 徐君猷、苏公等入得周中房内,细细搜查,不多时,自其床上枕下搜出一包药来,苏公打开察看,料想是迷药,遂呈与徐君猷看。一随从自床下拖出一口木箱,开启木箱,原来是些衣裳,翻找下面,却见数锭大银,随从急忙道:“大人且来看。”徐君猷、苏公急忙过来,随从细加清点,竟有二百两银子。徐君猷惊诧不已,道:“周中怎来如此多银子?”正疑惑间,又闻得一随从惊呼一声,叫道:“有人!”徐君猷、苏公扭头来看,却见那随从开启衣橱门,散出一堆衣裳,衣厨内缩放一人,徐君猷战战兢兢上得前去,探头一看,惊道:“庞广!”苏公闻声而来,小心试探,可惜那庞广早已死去多时。徐君猷令随从将尸首移出,苏公见庞广右手紧握纸张,小心掰开,取出纸张一看,正是那个“吉”字,徐君猷惊叹不已,道:“果被苏大人料到。” 苏公望着那残纸“吉”字,道:“周中谋害庞广,乃在昨夜,藏尸至此,欲伪作庞广潜逃假象,待寻得时机,而后处置庞广尸首。”徐君猷道:“故而适才我等要入室搜寻,周中惊慌不已,料想事情败露,便欲逃跑,却不想被同伙灭口。”苏公望着庞广尸首苍白面孔,叹息道:“不想临江书院数日内便暴死三人,却不知这书院中究竟隐藏甚么阴谋?我等入得书院,那凶手便在暗中窥视。”徐君猷似有所思,道:“那凶手料到我等要查看庞广房间,便先行进去,将竹篓安置,欲令我等疑心。”苏公摇头道:“此时刻放置竹篓,未免迟矣。我想周中在谋害庞广后,便已伪作假象矣。”徐君猷迷惑不解,道:“那凶手在庞广房中做甚?”苏公微眯双眼,望着尸首,叹息道:“这便要问庞广了。”徐君猷道:“可惜庞广已死矣。”苏公忽道:“徐大人怎知庞广房中之人便是凶手?”徐君猷一愣,反问道:“难道不是同一人?”苏公思忖道:“或是同一人,亦或是两人。” 徐君猷令随从去唤温七前来。不多时,温七来到,徐君猷引他来看庞广尸首,温七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喃喃道:“这怎生是好?”徐君猷叹道:“此事还得烦劳温先生处置。”温七唯喏。徐君猷、苏公出得房来,苏公道:“此案看来颇为曲折,徐大人还得调动府衙捕快公差。”徐大人然之,叹道:“临江书院本是安宁治学之所,却不想安宁之后隐藏如此杀机。”苏公道:“以徐大人之见,这临江书院杀机何来?”徐君猷摇头道:“徐某茫然无解。幸得有学士大人帮衬。”苏公道:“徐大人过谦也。若无徐大人竭力帮扶、细心安置,苏某几将饿殍矣。徐大人济子瞻于危难困顿之时,子瞻感恩怀德,镂骨铭肌。”徐君猷连忙道:“徐某仰慕苏大人久矣,恨无缘以见,不想苏大人来我黄州,实乃徐某之幸也。早闻苏大人善断奇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某甚是佩服。此案端的蹊跷,还望苏大人多多指点迷津。” 苏公忙道:“徐大人但有吩咐,只管言来。”徐君猷道:“以苏大人之见,此案当如何着手?”苏公道:“徐大人当先自朱溪着手,追查朱、周、庞之干系;又另遣人寻找编竹篓吴篾匠,查明竹篓情形,或可知毒蛇来源;再者,遣人查寻机弩短箭来源,此物制作精良,乃出于巧匠之手,亦可遣人往军中查寻。”徐君猷疑道:“苏大人认为此案与驻军有干系?”苏公摇头道:“军器中有连弩,其构造之理雷同。”徐君猷点头道:“苏大人说的是。此箭或是军中工匠打造,即便不是,亦可问些情形。” 第三章 莫名书卷 徐君猷、苏公径直来到东厢房不倦堂,但见院门紧闭,苏公令苏仁推开院门,忽闻得“扑扑”一阵声响,苏公一惊,寻声望去,却原来是惊飞了院子中一群鸟。苏公环视四下,甚是寂静。徐君猷立于苏公左侧,神色紧张,道:“这院子怎的如此阴森?”苏公淡然道:“或是朱溪先生鬼魂作祟吧。”徐君猷振作道:“晴天白日,哪里来得鬼魂?”苏公道:“且进去看看。”遂上了石级,轻轻推开不倦堂门。苏仁紧跟其后。徐君猷有些胆怯,迟疑片刻,方才迈步。 苏公立在堂中,环视四下,堂内情形与前番一般:堂正面壁上悬有孔子画像,左右有孔孟、孔儒画像,画像下当中一张檀木桌,左右各一把太师椅。堂中两侧各有两把交椅,交椅之间乃是茶几。苏公望着孔子画像,一动不动。徐君猷不觉诧异,看了几眼,并无异样,便催促道:“苏大人,且往书斋看看。”苏公似未听见,眯着眼睛,望着画像,忽问道:“孔子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可为何孔子周游列国,受养贤之礼遇,却终不见用?”徐君猷叹道:“此时势也,人非有才而见用。世有伯乐,而后才有千里马。”苏公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人非有才而见用。”徐君猷料想苏公有感而言,便不多言。 苏仁独自入得书斋,须臾便自书斋出来,道:“徐大人、老爷,快去看看书斋。”苏公望着徐君猷,二人快步入得书斋,不由一愣,但见书斋书籍凌乱不堪,原先在书橱架上书卷几全取下,或置于案桌上,或散在地上,苏公扫视众卷封面,皆是些《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左传》、《墨子》、《吕氏春秋》等。徐君猷惊道:“莫不是朱先生阴魂作祟?”苏公摇头道:“徐大人,可觉此情形与庞广室内相似?”徐君猷思忖道:“正是正是,此是为何?”苏公道:“可见是同一人所为。”徐君猷连连点头,醒悟道:“徐某明白矣。苏大人言及紧要物什,此人当是为那物什而来,初始,他道那物什在不倦堂,便来找寻,几将被人察觉,索性装起鬼魂来,吓唬众人,以利其行动,可惜未能如愿。此物究竟隐藏何处?由此推想,朱溪与庞广之夜谈,并非庞广所言为离去之事,而是另有隐情。不定是朱溪预料祸患将至,将那紧要物什转托庞广。那厮在此无有所获,便追查到庞广室内,却不想被我等撞见。”苏公思忖道:“依大人之见,那究竟是甚物什?”徐君猷摇摇头,反问道:“依苏大人之见当是何物?”苏公亦摇摇头,道:“此物已害却三条人命,可想此物非同一般。既如此,朱溪,或庞广,必将此物藏于隐秘之处。” 苏公又入得内室,床上、衣橱等皆有翻动迹象,案桌上文书四下散落,案桌之下有一木盒。苏公好奇张望,木盒内乃是一团线、数根针、一把剪刀和一把小针钻,伸手拿过小钻,徐君猷道:“此针钻乃是乡间妇人穿纳鞋底所用。”苏公点点头,笑道:“不想朱先生还做女工。”言罢,放下针钻,忽见案桌脚下有一张名柬,不觉好奇,拾将起来,那名柬甚是精美,打开名柬,兀自有一丝幽香,柬上书有“云梦雪”三字,字体隽秀,分明出自一女子之手。徐君猷在一旁看得,道:“我已询问过了,朱溪相识人中并无唤作云梦雪者。”苏公道:“既如此,此柬何来?”徐君猷摇摇头,道:“此与命案无甚干系,不曾细查。”苏公道:“何以见得与命案无干系?”徐君猷道:“若是紧要物什,朱溪必妥善收藏,怎会随意置放?”苏公笑道:“若是无关紧要之物,朱溪又怎会置于卧室案桌上?如此名柬,不过三个字,记着便是,留之何益?”徐君猷顿时语塞,思忖道:“那朱溪为何留着?”苏公笑道:“云梦雪,似是人名,亦或非人名?”徐君猷奇道:“非人名?”苏公道:“可知三字何来?”徐君猷思忖不语。苏公道:“唐李频有诗云: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初上洞庭船。”徐君猷叹道:“李频之诗,徐某不曾读过,怎生知晓?”苏公道:“徐大人细看此柬制作精美,纸张质地甚佳,其间又有一丝幽幽兰香,可曾思索出甚么?”徐君猷一愣,思忖道:“苏大人之意,似是风月中人?”苏公放下名贴,笑而不语。徐君猷转念一想,连连摇头,道:“若是风月中人,朱溪益发要隐秘藏之,不肯随意放置,若叫他人见得怎生好言?” 苏公正待言语,忽见得地上一页书笺,上有“弟锦洲拜上”字样,甚是诧异,拾将起来,道:“这字迹怎觉眼熟?”徐君猷笑道:“此乃是朱溪同窗好友张锦洲所书。张锦洲乃是黄州城北三十里张家庄人氏,曾在临江书院拜读孔儒先生门下,甚是聪明好学,现为京城刑部侍郎。”苏公恍然大悟,道:“我道此字怎的眼熟,原来是张侍郎。张侍郎为人正直,六部之中,颇有赞誉。”苏公细看信笺,原来是朱溪欲往京城,先联系张锦洲,此乃张锦洲回信,书信日期乃是元丰二年九月二十日。 苏公放下信笺,环视四周,望着衣橱门半开,垂出被褥,喃喃道:“那厮到底在寻甚么物什?甚么?”徐君猷正欲言语,忽闻外面有人高声道:“大人,朱先生家眷来了。”徐君猷、苏公急忙出得内室,但见一妇人入得书斋来,那妇人约莫四十余岁,身着缟素,面容苍白憔悴,正是朱溪妻子鲁氏。徐君猷上前施礼,鲁氏急忙还礼,而后叹息一声,道:“有劳大人了。”徐君猷叹道:“夫人且节哀。”鲁氏叹道:“民妇本不该打搅大人,只是有一事颇为紧要,闻得大人至书院,便赶来见大人。”徐君猷道:“不知何事?”鲁氏看了一眼苏公,欲言又止。徐君猷会意,遂令随从等堂外等候,道:“此乃翰林大学士苏轼苏大人。夫人但说无妨。”鲁氏躬身施礼,苏公急忙还礼。 鲁氏低头扫视书斋,喃喃道:“果然来了。”徐君猷一愣,道:“谁来了?”鲁氏摇摇头,叹道:“民妇亦不知是何人。昨夜,民妇遇着一桩恐怖怪事。”徐君猷把眼望苏公,道:“夫人且慢慢道来。”鲁氏点点头,幽幽道:“昨夜,民妇因家中丧事心力疲惫,早早便歇息了,不知是何时辰,民妇忽然惊醒,隐约间闻听得房内有声响。民妇只道是姊妹在忙甚,迷糊间见得却是一个男人身影,民妇顿时惊恐万分,睡意全无,只道是相公返魂,哆哆嗦嗦,不能言语。”徐君猷惊诧不已,惊道:“你可曾看清其面目,果是朱溪先生?” 鲁氏摇头道:“哪里是相公魂魄,却是一个贼人,那贼人身着黑色,便是面目亦是黑巾蒙着,民妇惊呼出声。那贼人闻得,竟扑将过来,手持一把钢刀,低声喝道:‘若出声,便一刀送你见阎王。’民妇唬得半死,哪敢言语。那贼人又问道:‘你且老实言来,朱溪将物什放在何处?’民妇不知他说何物,道:‘我家相公物什尚在书院里。’那贼人冷笑道:‘休要诳我,朱溪定是将其隐藏在家中,你若再诳我,便一刀杀了你。’民妇浑身发颤,求饶道:‘爷爷,我确不知爷爷所要何物,若在家中,爷爷取走便是。’那贼人迟疑道:‘朱溪不曾交付.99lib?于你?’民妇道:‘我家相公已有十余天不曾回来了,即便回来他亦从不与我言书院之事,我亦不敢多问。’那贼人道:‘既如此,我却问你,可曾见得一卷书。’民妇忙道:‘我家相公藏书甚多,却不知爷爷要哪卷?’那贼人道:‘唤作《吉梦录》者。’民妇左思右想,并不曾见得有此书。” 苏公一愣,忙道:“夫人且慢言,适才所言那书唤作甚么?”鲁氏道:“乃是《吉梦集》,吉祥之吉,做梦之梦,诗集之集。”徐君猷奇道:“夫人怎生知晓是此三字?”鲁氏道:“民妇听此卷书,不知此三字,那贼人便如此告知,民妇道:‘相公从未言及过此书,我亦不曾见过,爷爷不信,只管搜来。依我想来,此书应在书院不倦堂。’那贼人便道:‘我已去过,不曾找寻到。’那贼人不信民妇,便在房中翻箱倒柜,左寻右找,未能寻得,便威胁民妇,叫民妇不要声张,否则便要民妇性命。而后便离去了。” 徐君猷恍然大悟道:“原来他等是为了一卷书!”苏公眉头微皱,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庞广临死撕扯下那‘吉’字,并非是暗示凶手是周中,而是指此《吉梦录》?”徐君猷奇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这《吉梦录》是甚书?竟令朱溪、庞广丢了性命?”苏公道:“若只是一卷书,书中必定隐藏着甚么秘密。”鲁氏诧异道:“一卷书,哪里有甚秘密。”苏公忽道:“敢问夫人,朱先生西去后,可曾思量何人主持书院?”鲁氏叹息道:“民妇曾与孔府家眷商议,以为温七、周中二位先生皆可肩任,一时难以取舍。不过今日周中先生亦遭不幸,如此只有请温先生出任了。”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忙道:“温七乃朱先生挚友,抱玉握珠,决然不会令孔、朱先师失望。” 苏公问道:“夫人可曾听得那贼人是甚口音?约莫多大岁数?”鲁氏道:“乃是黄州口音,听其话语,端在三十以上。”苏公点头。徐君猷又问些朱溪后事情形。鲁氏如实告知,言罢,知不便久留,遂告退。徐君猷、苏公送鲁氏出得不倦堂,而后返回书斋中。徐君猷环视满室凌乱书籍,思索道:“我若是朱溪,会将此书隐藏何处?”苏公笑道:“徐大人果信有《吉梦录》此书?”徐君猷奇道:“若无此书,那贼人在朱、庞书斋中找寻甚么?又逼问鲁夫人书之下落?适才你言,庞广临死亦曾暗示此书。”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窃以为,适才徐大人所言,皆是假象。”徐君猷一愣,道:“假象?”苏公道:“所谓《吉梦录》,不过是贼人所使的幻景,故布疑阵,迷惑我等。”徐君猷惊诧不已,道:“贼人有意将朱、庞二人居室物品、书籍四散混乱,伪造找寻物什迹象,欲将我等引入歧途,只道是在找寻甚么紧要物什。”苏公点头,思忖道:“庞广手中之‘吉’字残纸,亦非庞广临死撕扯,而是贼人为之,意欲引我等疑心周中,而后又杀周中灭口,再又引出鲁氏所言《吉梦录》之疑阵。” 徐君猷惊叹道:“若果如苏大人所言,这厮心计端的凶恶叵测。不过,此只是苏大人猜测而已。”苏公道:“徐大人相信《吉梦录》之说?”徐君猷道:“凡此种种迹象,表明凶手在寻找甚么,鲁氏所言绝非欺蒙我等。”苏公笑道:“若大人是凶手,欲找寻《吉梦录》,当如何着手?”徐君猷思忖道:“当先知晓其藏身所在。”苏公道:“此书既如此紧要,朱溪必隐秘藏之。凶手在未得手之前,怎会贸然杀死朱溪?若得手,朱溪被灭口,合乎情理。今凶手四处找寻,分明不曾得手,甚至不知其所在。”徐君猷语塞,道:“若是朱溪谎言欺骗于他,凶手匆忙将之杀死。”苏公又道:“凶手为找寻《吉梦录》,杀死朱溪,又疑心在庞广手中,便又杀死庞广,又疑心在鲁氏手中,可为何未杀死鲁氏?”徐君猷迷惑不解,反问道:“依苏大人之见,凶手为何如此?” 苏公道:“适才已经言过,《吉梦录》不过是疑阵也,凶手不过是借鲁氏之口告知大人,欲令大人陷入迷途之中。凶手真正之动机,非是为了《吉梦录》,而是为了临江书院之主教宝座也。”徐君猷叹道:“我早料想到苏大人已疑心温七矣。”苏公笑道:“如此言来,大人亦已疑心温七了。”徐君猷叹道:“适才鲁氏言温七出任,苏大人使眼色与某,便已疑心几分了。不想他垂涎书院主教之位,竟下此毒手,害死朱溪、庞广、周中三人。”苏公道:“依我推想,周中乃是其同谋,只是周中行径被我等识破,才被其灭口。”徐君猷思索道:“我等欲入周中居室查看,令温七去唤周中前来,他言周中在学堂讲学,此一去,前后约莫有半个时辰,怎的要如此长久?今细想来,端的可疑,定是他去唤帮手,商议对策。”苏公道:“故而那帮凶暗中尾随潜伏,待温七发出信号,那帮凶便放暗箭,杀周中灭口。”徐君猷疑惑道:“那温七何曾发得信号?”苏公思忖道:“今想来,那温七头前引路,匆忙间忽滑倒在地,端是其信号了。且此信号是双重信号。”徐君猷不解道:“何谓双重信号?”苏公道:“我等要入周中居室查看,他等行径必然败露。温七则先与周中商议信号,温七前头前引路,故意跌倒,引开我等注意,周中乘机逃脱。温七又与帮凶商议信号,待其跌倒,周中逃脱,帮凶便杀之灭口。”徐君猷叹息道:“某与温七相识两年,甚有交情,只当他是贤能之士,况其与朱溪是故友旧交,今言他是杀人真凶,颇有些不忍相信。” 苏公叹道:“这世间有此种人,若无紧要利益,便是一团和气,只当是挚友故交,但有利益冲突,便心生异念,为一己私欲,阴谋暗算,哪里顾及亲情友情?”徐君猷叹道:“即便我等疑心温七,但无有证见,如之奈何?”苏公道:“但凡谋杀者,预谋行凶前,必先精心策划,思量适当时机、合适地方,此前,凶手必先了解其起居情形、日常事务等;其次,便是思量用何凶器,利刃还是毒药,或是路边石头、或是农家木棒;再者,便是下手方式,如何顺利行凶,不留下痕迹、物证,避免被人瞧见,是深夜潜入悄然杀之?还是暗中尾随,于僻静无人处突袭下手?还是早先埋伏,等候其前来送死?或巧妙杀人,先安置好凶器,或先投毒,待时辰一到杀之?还有便是雇凶杀人,只道与此无有干系,等等。徐大人要查此案,必先查明毒蛇来源和偷暗施双箭的凶手。”徐君猷思索道:“事不宜迟,我便吩咐捕快衙役暗中追查。同时,亦遣人暗中监视温七,防其潜逃。” 苏公别了徐君猷,出了临江书院,未足百步,只见前方来得数人,两个家丁抬着一个少年,那少年遮莫十七八岁,锦袍裹身,手中拿着一块鸡腿,大口吃着,其后跟着一个家丁,挑着一担物什,汗流满面,气喘嘘嘘。那少年吃着边嚷道:“你等恁的无力,快些快些,前面便到了。”苏公、苏仁立于道旁,望着那两个家丁扑哧扑哧抬着轿子径直入得临江书院内。苏公抬头望着书院匾额,淡然一笑。苏仁见状,问道:“老爷何故发笑?”苏公摇头不语。又行不多远,见一妇人急急行路,那妇人约莫三十七八,身着青布衣裳,头裹丝巾,手提着一个竹篮,竹篮之中盛着数枚鸡蛋、几张烧饼。苏公侧身相让,那妇人望了苏公一眼,遂低下头去,面红如桃,99lib?急忙用一截丝巾遮了面。苏公见那妇人俏美面容,顿时惊诧不已:不想这妇人长得如此清秀漂亮,却不知其少女之时,是何等美人!瞥身之际,苏公见那丝巾上绣着数朵梅花,又闻得一丝清香,不觉心动。苏公望着妇人往临江书院正门而去,欣然而笑。苏仁见状,问道:“老爷又何故发笑?”苏公笑而不语,行了数步,忽幽幽长叹一声。 主仆二人将近定惠院,苏仁忽自怀中摸出一布包来,道:“老爷,且看看这些。”苏公诧异道:“此是甚么?”苏仁解开布包,却是些纸团。苏公问道:“从何而来?”苏仁笑道:“老爷曾告诫我等要留心细微之处,在湖州道观中,老爷曾在废物坑中寻得线索,苏仁时时记着,此便是我自不倦堂墙下废物坑中寻得的。”苏公惊叹道:“亏你如此细心,且一一看来。”主仆二人便蹲在道旁查看纸团。展开纸团看来,多是诗句,或是学子答题。苏仁接连取过两个纸团,展开来看,正反两面皆无一字,竟是一张白纸,不由丧气道:“无有用处。”苏公道:“若不查看,怎知无用?”苏仁又取一个纸团,展开来,见得纸团内有一些线头,道:“不想这朱溪还做针线活儿。”苏公抬头来看,道:“此非缝补衣裳之用,端是用来装订书卷的。”言罢,苏公猛然一震,急问道:“这页上写的甚么?”苏仁见状,方才看纸上,只有三个字,奇道:“吉梦录,此是何意?”苏公惊诧不已,拿过纸来,但见页正中赫然书着“吉梦录”三字! 苏公目瞪口呆,喃喃道:“不想果真有此书!”苏仁不解,询问其故,苏公遂叙说鲁氏所言,苏仁方才明白,道:“如此言来,此案乃是因此书而起,庞广谋害朱溪,夺得此书;周中螳螂捕蝉,又杀害庞广,凶手更是黄雀在后。”苏公望着那页纸,思忖道:“我等只道真凶是温七,觊觎院主宝座,实大错特错也。”语音渐小,良久无语,忽道:“我明白矣,我明白矣。”苏仁问道:“老爷明白甚么?”苏公道:“我明白此书藏在何处了。”苏仁疑惑道:“藏在何处?”苏公手捋胡须,道:“初始,我见得朱溪房中有剪刀针钻线团,未曾留意,今见得此些断线,还有空白纸页,方才醒悟。朱溪定是将《吉梦录》拆开来,分作数份,而后又自书橱中取出数卷书籍,剪断其装订线,将各份《吉梦录》分装订在多卷书中。那朱溪书斋中书卷近千卷,那贼人前来找寻,只顾看那每册封面,哪里料想到朱溪会将其分散开来,隐于众卷中。”苏仁拍手道:“原来此书就在书斋中,只是那书籍甚多,我等亦要费些力气,一一翻看。”苏公笑道:“我等先看书卷装订线,凡线新者,可疑。”苏仁笑道:“老爷说的是,我等此便去请徐大人一道找书。”苏公思忖道:“徐大人已回黄州城去了,我等须到府衙见他。” 苏公、苏仁遂取道往黄州城而去,一路乜些,约莫半个时辰,入了黄州城。苏公觉得腹中饥饿,方知已近晌午,便询问苏仁可曾带得铜钱。苏仁答道:“仅十余文钱。”苏公笑道:“足矣足矣。”主仆二人沿街前行,见得众多摊铺,其中有一处面摊,苏公笑道:“便在此处吃碗面罢了。”苏仁点头。那面摊主见得吃客,急忙上前招呼,苏公见旁边一桌只坐着个老汉,便挨着坐下。苏仁只道来两碗面。那摊主唱声喏,转身去了。苏公抬头望那老汉,一身乡野村夫模样,约莫五十余岁,脚旁放着一个大竹篓。苏公不由好奇,拱手道:“打搅老伯了。”那老汉正低头吃着面,抬头来看,急忙咽下口中面,道:“甚事?”苏公指着竹篓道:“此竹篓编织精巧,可是老伯所编?”那老汉摇摇头道:“我又不是篾匠,不会编的。”苏公道:“我听朋友言,黄州有一个吴姓篾匠,手艺甚是精湛,老伯可识得?”那老汉细细打量苏公,笑道:“听你言语,不象我黄州人,却也晓得吴老四的!若说篾匠,吴老四手艺当是黄州最好的,我这篓便是他编的。”苏公暗自高兴,原来那篾匠唤作吴老四。 苏公道:“可否借我一看?”那老汉点头,遂取过竹篓,递与苏公。苏公接过竹篓,左右端详。那老汉于一旁道:“算来我与那吴老四还是亲戚,我姑丈与他父亲是表兄弟。若非如此,他怎会给我编篓。”苏公诧异,道:“他编织还要看人不成?”那老汉笑道:“客爷有所不知,那吴老四手艺甚好,编出的物什比其他篾匠精致,但工钱却比他人高出倍余,寻常百姓人家只图耐用、便宜,精致与否倒是其次,自是不会请他。但官宦大户人家喜好精致,多请他编织。我与他是亲戚,故而便宜些个,否则我不会请他,他亦不肯答应。”苏公笑道:“原来如此。”转着竹篓,果发现一根主竹篾皮上刻有一个“吴”字,与庞广室内小竹篓所刻“吴”字一般! 苏公暗自惊喜,忙道:“请问这吴老四现住何处?”那老汉摇摇头,道:“吴老四去年便已归西了。”苏公一愣,道:“他已死了?”那老汉点点头。摊主端得两碗面来,道:“客爷,面来了!”苏公举起箸来,低头看那碗面,不由唬了一跳,好大一碗!面上撒满肉丝,遮莫有二三两肉。苏仁愣愣望着苏公。苏公迟疑须臾,招呼摊主。摊主急忙过来,笑道:“客爷还有何吩咐?”苏公指着面碗,道:“此面每碗多少文?”摊主道:“每碗一文。”苏公惊诧不已,道:“怎的如此便宜?且肉丝甚多,岂非要亏折?”摊主笑道:“客爷定是自他乡来,不知黄州肉价。”苏公奇道:“店家说的是,我本川蜀人,方来贵地,不知肉价。”摊主道:“黄州肉贱价,一文钱两斤。”此刻又有人召唤摊主,摊主流水去了。苏公惊诧道:“不想黄州肉贱如此!”苏仁笑道:“如此言来,我等可餐餐食肉,岂非更好。”苏公叹息一声道:“谷贱伤农。”同桌那老汉忽接口叹道:“客爷说的是,黄州本土地贫瘠,农家争相养猪喂鸡,一时过多,官家又加收牲畜捐税,本指望赚些盐米钱,却不想肉价大跌,只得贱价卖出,卖不出者便自家食用。”苏公闻听,叹息不已。那老汉又叹道:“即便如此,进城来卖还要费些周折。”苏公不解,忙询问其故。那老汉叹息一声,摇摇头,一口喝完余下面汤,放下一文钱,背起竹篓,径自走了。 苏公望得老汉离去,正准备吃面,忽闻得有人高声喊道:“快走呀,青城派来了。”苏公甚是诧异,却见沿街众多摊贩惊恐万分,纷纷收拾物什,呼夫唤妻,东奔西逃,又不免遗落些物什,一时混乱不堪,街上一片狼藉。苏公见得此情形,惊诧不已,喃喃道:“不知这青城派是甚门派,黄州百姓竟如此恐惧?”苏仁奇道:“苏仁倒是听说过青城派,其在江湖中颇有声望,高手辈出。不过青城派应在我川蜀境内,怎的到江北黄州来了?”苏公见面摊摊主毫无动静,不觉奇怪,遂召唤道:“店家,不知发生何事,市井如此慌乱?”摊主叹息道:“是清城派来了。”苏仁奇道:“青城派本在川蜀,莫非在黄州又有分支不成?即便如此,亦不必如此惊恐?”摊主奇道:“本在川蜀?他等本就是黄州人。”苏仁奇道:“莫非黄州亦有青城派?他等习武之人,当以武德为先,保一方百姓平安才是。”摊主面有怒色,疑惑道:“甚么习武之人?甚么保一方百姓平安?客爷说的好听,他等便是为欺负百姓而来,横行霸道,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收取市金,但有不顺眼者,砸你摊铺,打你个半死不活。”苏仁闻听,怒道:“如此败类,当除之而后快。”摊主听得,唬了一跳,把眼打量苏仁,低声道:“客爷,且小心说话,若被他等听得,恐大祸临头呀。”苏公思忖道:“他等在黄州城中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为何官府不管治?”摊主望着苏公,道:“客爷好生有趣,他等本就是官府雇来,又怎会管治他等?” 苏公一愣,奇道:“他等本是官府雇来?雇作何用?”摊主道:“官府道我等市井百姓摆摊开铺混乱不堪,甚是不雅,便要清城肃民,但有反对不从者,轻则砸你摊铺、打断手足,重则抓你入狱,严刑治罪。”苏仁恍然大悟,笑道:“我道是江湖的青城派,却原来是官府的清城派。”苏公闻得,气愤不已,道:“如此岂非如强人贼寇一般?”摊主低声道:“强人贼寇还讲道义,不欺压穷苦百姓,他等怎比得强人?”苏公连忙放下碗筷,令苏仁付了面钱,道:“如此可怕,店家快速速收拾一番,暂且躲避一下。”摊主摇头道:“客爷且慢慢吃便是,不打紧的。”苏公不解。摊主道:“那清城派说是清城肃民,实则是为了收取钱财。我每月交纳三百文与他等,求个安心,他等便不理会我了。”苏仁悟道:“那些四散奔逃者,便是未交纳钱财与他等!”摊主点点头,叹道:“正是。他等每月只赚得三四百文,若交去三百文,怎生养家糊口?”苏公叹息道:“店家言之有理,人者,先为糊口,若糊口不成,便只死路一条矣。”苏仁道:“所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或许便是此了。”摊主闻听,惊恐万分,急忙道:“客爷且毋再言,此等话语若叫官府闻得,是要杀头的。”苏公叹息道:“不想徐君猷竟如此治理州府!可惜可叹!” 正言语间,但见得七八条汉子,或持长棒,或握钢刀,一路横扫而来,有来不及收摊者,只得抓起钱袋,弃了摊子,仓皇逃窜。众汉子见得摊位有好吃的,先吃些则个,其余推倒在地,踩上几脚;若摊位上有好看物什,亦拿些则个,其余统统砸烂。有一白发苍苍老婆婆,约莫六七十岁,摆些纸钱香烛,偏偏腿脚不灵,逃脱不及,被众汉子围住。一汉子骂道:“好你个老不死的,往日打你,街坊言我等欺老恶小,今日便不打你,我等亦孝顺一番,来来来,且烧些纸钱香烛与你,留在阴间慢慢受用。”众汉子皆大笑,将摊点上的纸钱香烛聚集一堆,一汉子将老婆婆拖上前来推倒在地,又一汉子取来火种,点燃一把纸钱,笑道:“死老太婆,这些钱够你受用的了。” 苏仁见得,不由火冒三丈,哪里按捺得住,早冲将过去,来扶老婆婆。众汉子见得,以为是老婆婆儿子,笑道:“你这死娘,无有钱用,好生造孽,你这儿子好不孝顺,反叫我等焚包烧钱。”苏仁冷笑不语,搀扶起老婆婆便走,众汉子皆大笑。出了数十步远,早有左右街坊上前来扶。苏仁返回身来,往众汉子走去。那厢苏公见得,暗叫不好,急忙上前拦住。苏仁无奈,只得恨恨作罢。却不想苏仁瞪目之情被一汉子窥见,那汉子遂告知众汉。众汉一拥上前,围住苏公、苏仁。一汉子手持木棒,喝道:“你这厮,望么子望,莫非想死不成?”苏公急忙好言赔礼。一汉子推开苏公,骂道:“你这胡子,不干你事,且闪一旁喝茶去。”言罢,抡起木棒,扑头盖脸打将过来。那厢苏仁眼急身快,飞起一脚,正踢中那厮手腕,木棒脱手飞去。那厮“哎呀”一声,收回手去,哇哇大叫,原来那手腕竟被苏仁踢断。众汉子见状,皆扑将上来。苏仁手法甚快,早抢过一条木棒,打将起来。 市井百姓见状,远远围观,亦有胆大者近前几步,高声助威。七八人打成一团,不多时,众汉子皆被苏仁打倒在地,痛苦叫喊。苏仁弃去木棒,来见苏公,有好心人低声告诫:“且速速离去,若清城派头领包虎来了,便难逃脱了。”苏仁冷笑道:“甚么角儿?我倒想见识一番。”苏公生气道:“休要逞狂,速离此处。”主仆二人正待离去,那厢有人高声喝道:“贼人休走。”苏仁回头看去,只见众汉子拥着一条大汉追将过来,那汉子约莫三十上下,身高体大,气势汹汹。苏仁让苏公暂且躲避,苏公无奈,道:“休要伤他等性命。”且躲闪一旁去了。 众汉上得前来,一汉子擦着鼻血,指着苏仁,道:“包爷,便是这贼人。”那包虎凶眼园睁,上得前来,呵斥道:“你这贼人,莫非想造反不成?”苏仁冷笑道:“以众欺寡,以强凌弱,以壮打老,以凶压善,便是你等行径?”那包虎怒道:“你这贼人,不知死活,打狗也要看主人,也不打听我包虎在黄州城是何等人物。”苏仁冷笑道:“也不过是条野狗罢了。”那包虎大怒,上前便是一拳。苏仁身子一闪,躲过去了。那包虎一拳落空,遂又是一拳,苏仁又躲闪过去。众汉只当苏仁胆怯,皆高声叫喊助威。包虎一连七八拳,竟连苏仁衣角也未碰着,甚是恼怒,遂抽出腰刀,砍将过来。苏仁冷笑一声,一闪身,反扫一腿,正踢在包虎脸上,包虎“哎呀”一声,翻倒在地,钢刀掉落一旁。苏仁拾起钢刀,近得前来。包虎惊恐不已,连忙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瞎了狗眼,冒犯爷爷了。”苏仁冷笑道:“你平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今日怎龌龊如狗?”包虎连声道:“小的再也不敢了,爷爷便饶过小的这回。”苏仁手一扬,将钢刀抛在屋檐上,径自走了。 不出十步,有人惊呼道:“小心!”苏仁早料想那包虎不肯善罢甘休,猛然一闪身,但闻“啪啪”两声,两枚暗器打在苏仁身边一棵树上。苏仁顺手拾起一粒石子,打将过去,那厢包虎一见,抓过一名汉子挡在前面,但闻那汉子惨叫一声,那石子正打着那汉子鼻梁,顿时鲜血直流。包虎大喝一声:“各位弟兄,打死这厮赏银十两。”众汉子闻听,死命价蜂拥上来。苏仁冷笑一声,抽出分水娥眉刺,打将过去。 众汉子方才本已吃亏,此番仗着人多壮胆,不想苏仁如此威猛,声东击西,指头打脚,那分水娥眉刺甚是锋利,招招见血,说话间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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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五六人,其余人等心惊胆战,纷纷后退。那包虎见苏仁如此厉害,惊恐不已,只恨得咬牙切齿,遂双手一抬,对准苏仁,施放暗器。苏仁眼尖,急一闪身,但闻一声惨叫,暗器正打在一汉子肩头上。那汉子哇哇痛叫。包虎见势不妙,撒腿便跑。苏仁正欲追赶,苏公高声道:“休要追了。”苏仁回身来看中暗器的汉子,却见两支短箭没入肉中。苏仁不觉一愣,急忙回身,近得树身,目寻两枚暗器,果然亦是短箭,不由喜道:“老爷,快且来看。”苏公近得前来,苏仁指着短箭道:“这箭似是临江书院那厮短箭一般?”苏公细看,道:“箭尾甚似,且挖将出来。”苏仁寻得一把刀来,费些周折,将短箭挖出。苏公置于掌上,道:“果然是同一弩箭!”苏仁喜道:“如此说来,这包虎便是临江书院偷施暗箭射死周中之人!”苏公思忖道:“且先见徐大人再言。” 主仆二人询问街坊府衙所在,街坊不解,纷纷劝苏仁逃走,苏公道:“我却要见府衙徐大人,问个清楚,此等凶恶歹人横行霸道,为何不加管治,听任其肆意妄为?”有街坊叹息道:“这位老爷好生糊涂。”苏公奇道:“我素闻徐大人清正清廉,爱民如子。”有街坊冷笑道:“这位老爷言语兀自滑稽,为官者,不害民便是好官,那徐大人身居高位,怎见得市井疾苦?”苏公疑道:“我闻人言,徐大人常在市井乡间察探民情,怎生不知市井情形?”那街坊叹息道:“徐大人只见得些表象,又怎知表象之下?这清城派便是徐大人应允的,当初只道是护民,百姓欣喜不已,却不想不到半年,便如这般。老爷若执意要见他,须小心言语才是,恐惹祸上身。”苏公叹息一声,心中思忖道:“世间之事,多有如此者,本欲做桩好事,却不想成了坏事。荆公新法,只道是强国富民,改除弊制,却被小人所乘,误国误民。今细想来,但凡法度政令,有如双面利刃,可为民,亦可害民,君子用之则善,小人用之则害,皆在人为也。适才街坊所言:为官者,不害民便是好官。此等言语,何等凄然。哀莫大于心死,若百姓心死,则我大宋完矣。” 有一好心街坊引路,苏公二人来得黄州府衙前,谢过街坊。苏公抬头看那府衙正门,颇为简陋陈旧,门前一名年轻衙役正扫地。苏公正欲上石级,却见一人急冲冲出来,下得石级,径直走了。那扫地衙役望着那人背影,忽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苏公淡然一笑,上得石级,拱手道:“敢问小哥,徐大人可曾回府?”那衙役抬头望苏公,问道:“敢问你找何人?”苏公道:“在下苏轼,有事求见徐大人。”那衙役一愣,奇道:“莫非是翰林学士苏轼苏大人?”苏公道:“某乃川蜀苏轼。”那衙役抛了扫帚,拱手拜道:“小人素来仰慕大人,只恨无缘得见。”苏公一愣,疑道:“小哥何出此言?”那衙役道:“小人辛正,常闻徐大人言及苏大人,只道苏大人胸怀坦荡。为官吏者,便要如苏大人。”苏公笑道:“徐大人如此盛誉,苏某惭愧不已。辛小哥毋信徐大人所言,苏某不懂为官之道,故落魄如此。苏某以为正视绳行、退食从容,乃为人之道。” 辛正引苏公入得门来,道:“苏大人暂且稍候,容小人前去通禀大人。”苏公点头。辛正一路飞奔去了,不多时,又跑回来,道:“大人正与元大人在二堂中议事,有请苏大人。”辛正引苏公来得二堂,徐君猷、元悟躬出堂相迎。徐君猷笑道:“适才正与元大人言及苏大人,不想苏大人便来了。”元悟躬拱手道:“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到。”苏公拱手回礼,道:“不知言苏某甚么?”徐君猷道:“正言临江书院命案。”遂引苏公进得堂来,宾主落座,苏公依下首坐了。苏仁立于苏公后侧。元悟躬道:“适才闻徐大人言临江书院一案,果然跌宕曲折。苏大人好生厉害,一眼便识破温七诡计。自古先生者,当以德立教、为人师表,然温七、周中、庞广之流,却利欲熏心,竟做下谋害人命之恶事,兀自可恨可惜。”徐君猷叹道:“元大人所言甚是。为人师者,当先立德,德厚方可育人,如孔儒、朱溪等,秉承先圣师德,宏扬百世师名。幸亏苏大人识破温七面目,若教他来主持临江书院,岂非误我千百黄州子弟也。” 言语间,有府衙下人端上热茶,苏公谢过,叹道:“苏某此番前来,乃求救于大人。”徐君猷一愣,问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道:“适才苏某在市井间逢得一伙人,自称清城派,正殴打一近七十老妪,苏某颇不忍心,不合言语两句公道话,却险些被他等射杀。”徐君猷、元悟躬闻听,大吃一惊,相互对视,徐君猷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元悟躬道:“原来是苏大人,想必是误会了。”苏公闻听此言,料想有人先一步告知他等,故做不知,愤愤道:“这清城派好生凶恶,但有不顺眼者,便是拳脚交加,街坊百姓道路以目,敢怒不敢言。苏某实不敢相信,在徐大人治理之黄州城竟有如此这般横行霸道者。”元悟躬甚为尴尬道:“不瞒苏大人,这清城派乃是徐大人授意招募组建,其中不免混有凶恶奸诈之徒,正如米中之砂粒一般。此事查明,定严惩之。”苏公叹息一声,道:“苏某以为,非米中之砂粒,实砂中之米粒。”元悟躬把眼望徐君猷,嘴角抽搐一下,不再言语。 苏公摸出两支短箭,呈与徐君猷,道:“此便是清城派所用弩箭,苏某险些被其射杀。”徐君猷一愣,接过短箭,疑道:“果真如此?”苏公点头。徐君猷望元悟躬,疑惑道:“清城派配备了武器?我与元大人说得甚为明白,清城派不过巡查市井,维护百姓,非是军兵、捕快,怎生配备刀棒弓箭?”元悟躬叹道:“徐大人有所不知,那市井之间多有刁民,甚是凶猛,往往持刀棍相抗法,清城派多有受伤者,配备武器,亦不过是防身罢了。”徐君猷脸色铁青,喃喃道:“既如此,此事可交与都总管便是,要清城派何用,且遣散算了。”元悟躬迟疑不语。 苏公轻声道:“大人且细看此箭。”徐君猷一愣,望了苏公一眼,低头看短箭,又一愣,疑惑道:“此箭似曾见过。”苏公道:“大人且细想。”徐君猷猛然醒悟,道:“便是临江书院射杀周中那弩箭!”苏公笑道:“正是。偷施此箭者,唤作包虎。”徐君猷一惊,道:“包虎?怎生是他?”元悟躬疑道:“苏大人可曾看得清楚?切莫冤枉了好人。”徐君猷思忖片刻,道:“可召包虎前来询问。” 苏仁忽低头在苏公耳边言语,徐君猷、元悟躬正疑惑间,苏公忽望着徐君猷,低声道:“窗外有人偷听。”徐君猷一愣,苏公、苏仁早已冲向门口,徐君猷急起身奔将而去,元悟躬稍有迟疑,亦跟将出来。苏仁出得门来,见得一人正扭过身来,乃是一男子,家丁模样,那厮见着苏仁,唬得一惊,转身便跑。苏公、徐君猷出得门来,却只见得那厮背影。苏仁追将而去。元悟躬出得门来,已不见那厮身影,忙问道:“可曾看清是何人?”徐君猷恨恨道:“未曾看清,若教本府知晓,定打断这厮狗腿。”早有三四个家丁奔来,徐君猷遂令他等快快追赶,又令一人前去召包虎。 不多时,苏仁回来,元悟躬忙道:“可曾抓得?”苏仁摇头道:“那厮跑得甚快,似熟悉府中路径,不知藏匿何处了。”徐君猷问道:“可曾见得其面目?”苏仁点头,道:“乃是一男子,约莫三十四五,脸稍胖,若再教我见着,便定认识。”徐君猷思忖道:“既如此,本府便叫府中男子悉数召来。”前去追赶的家丁陆续回禀,皆未追见此人。徐君猷吩咐管家召集府中所有男丁。 约莫一顿饭时刻,在府衙中的男丁悉数召来,唯四人不在府内,其中两人因事告假,一早便走了,一人方才奉徐君猷之命去唤包虎了,另一人唤做徐溜,不知去向。徐君猷询问众家丁,有家丁道先前还见着他。元悟躬问道:“这徐溜多大年纪?”徐君猷99lib?道:“今年端是三十四岁,自小便在我徐家,倒也聪明伶俐,曾是徐某书童,现主掌府内日用采买,他跟随于我已多年,颇为忠心。”元悟躬思忖道:“除却家奴,府内可留有外人?”一言提醒徐君猷,徐君猷忙询问管家,管家摇头只道并无外人。徐君猷面有愠色,嘱咐管家道:“若徐溜回来,即刻唤他来见我。”管家唯喏,退出堂去。 苏公自袖中摸出纸笺,呈与徐君猷,道:“徐大人且看此。”徐君猷接过纸笺,见上书有“吉梦录”三字,不由一愣,望着苏公,疑惑道:“此笺何来?”苏公道:“乃是下人苏仁自朱溪堂外废物坑中找得。”徐君猷把眼望苏仁,赞道:“果真是苏大人手下,端的精明。”又皱眉思忖道:“如此言来,果真有《吉梦录》一书?”元悟躬不知前后,莫名其妙,追问道:“甚么《吉梦录》?”徐君猷道:“我等本以为《吉梦录》不过是凶手故布疑阵,诱使我等误入歧途罢了,故此方才未曾告知元大人,不想竟确有此书。”遂将临江书院鲁氏所遇之事,并苏公猜疑庞广所撕“吉”字等细细道出。元悟躬疑惑不已,思忖道:“元某也算得博览群书,却不知晓有《吉梦录》一书,不知此诗集出自何人之手?”徐君猷点头道:“非但不曾见过,连听亦不曾听及,若查得此书作者,或可寻得些线索来。”元悟躬思忖道:“却不知此书中隐藏甚么秘密?莫不是藏宝图?”徐君猷思忖道:“临江书院死了三人,凶手兀自苦苦找寻,若非宝物,又是甚么?常言道:财帛动人心。”苏公思忖不语。 正言语间,门吏辛正来报,只道包虎来见,徐君猷令其进来。不多时,包虎进得堂来,苏公望着包虎,那包虎低头行步,并不看苏公,近得徐君猷前,施礼道:“小人包虎拜见大人。”而后又向元悟躬施礼。徐君猷一摆手,手指苏公,道:“包虎,你可认识此二人?”包虎偏头来看苏公、苏仁,摇摇头,道:“回大人,小人不识。”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他二人你皆未见过?”包虎道:“回大人,皆未见过?”元悟躬笑道:“包虎,你且再仔细看看,确未见过他二人?”包虎又偏头看了一眼,矢口否认。元悟躬笑道:“莫不是苏大人错听他人了?”苏公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徐君猷脸色一沉,道:“大胆包虎,兀自狡辩,莫非苏大人诬陷你不成?”包虎急忙跪倒在地,道:“大人,小人确未见过苏大人。今日早起,至大人遣人前来唤小人,小人皆在清城派值守房内,不曾出门半步。大人若不信,可召清城派众丁前来问话。小人若有半句欺蒙之词,任凭大人处治。”徐君猷勃然大怒,道:“大胆包虎,你且看此是甚么?”徐君猷将短箭抛在地上,包虎看那短箭,茫然道:“小人不识得此物,似是袖箭?”徐君猷压住怒火,道:“你不识得?”包虎摇摇头,道:“小人从未见过。”徐君猷猛然抓起茶碗,欲掷包虎,忽见苏公满面笑容,便趁势喝了口水,放下茶碗,淡然一笑,道:“苏大人,可有话问?” 苏公起得身来,近得包虎身旁,道:“包虎,你今年几何?”包虎一愣,稍有迟疑,道:“小人今年三十有一。”苏公连连叹息,道:“可惜,可惜。”包虎不解何意,满目疑惑,却又不便开口。苏公又叹道:“家中可有妻室儿女?”包虎甚是茫然,点头道:“小人有一儿一女。”苏公又叹息数声,冲着徐君猷道:“且遣人告知包虎家眷,准备料理包虎后事。”包虎唬得一惊。苏公叹道:“包虎,你死到临头矣,兀自懵懂。”包虎急忙道:“小人无罪,请诸位大人明鉴。”苏公叹道:“临江书院三条人命,加上包虎,便是四条矣。”包虎急忙道:“诸位大人,此案与小人毫无干连。”苏公道:“临江书院周中先生被暗箭射杀,此暗箭非同寻常弓箭、袖箭,而是弩箭,且为二连弩,此箭短小,制作甚为精巧,非寻常工匠可打造,亦少有人使用此弩箭。徐大人早已着人暗查军中、市井工匠,却不曾想凶手竟是你。包虎,休要狡辩你无此弩箭!若要人证,徐大人即刻可传唤不下十人来,包虎,你信还是不信?”徐君猷早令人取来临江书院射死周中之凶器,示与包虎看。 包虎看得短箭,惊诧不已,急忙道:“黄州城使此弩箭者,非止小人一个,怎可言小人便是杀人凶手?”苏公道:“若徐大人未寻出第二个来,你便难脱嫌疑,你道,还有何人?”元悟躬道:“包虎,你且细细想来,此干系你身家性命。”包虎吱唔不言。苏公淡然一笑,道:“你不言便是你了。”包虎忽道:“小人从未到过临江书院,亦不识得甚么周中,小人无有行凶动机与时机。”苏公笑道:“适才徐溜与你言语甚么?”包虎一惊,慌忙道:“小人不曾见得他。”徐君猷、元悟躬亦惊诧不已。苏公道:“徐溜乃是徐大人家丁,自小在徐大人家中长大,跟随徐大人多年,可他为何窥听徐大人与我等话语?为何向你传递消息?我料想,那徐溜定是被你等收买,安插在徐大人身旁,察探徐大人一言一行。”徐君猷、元悟躬、包虎皆大惊。 徐君猷脸色大变,呵斥道:“包虎,可有此事?”包虎俯首道:“大人,冤枉呀,小人怎会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元悟躬思忖道:“苏大人怎知徐溜之事?”苏公笑道:“包虎进来之时,分明见着苏某与家人苏仁,竟无丝毫诧异神色,此是为何?徐大人抛出短箭,明明是包虎之物,包虎却矢口否认,又是为何?只因他入府衙之前,便已经知晓我等话语了。适才,徐大人在院中令家人召唤包虎前来,那家人绝不知晓其中情形,可包虎又从何得知?便是窗下窃听之人。府衙乃重地也,何人能白日在此窥探,必是府中家人。苏仁方才已见得那厮面目,府中最大嫌疑者便是徐溜。徐大人可细查徐溜居室,或有可疑物什。”元悟躬疑惑道:“包虎不过一小民,为何刺探徐大人行径?”苏公笑道:“非是包虎刺探徐大人行径,包虎其后更有他人。” 徐君猷脸色益发难看,包虎亦惊恐不已,急道:“大人,小人冤枉呀。”徐君猷压住盛怒,瞪着包虎,道:“本府问你最后一次,黄州城中还有何人使此弩箭?”包虎摇头道:“小人确不知晓。”徐君猷冷笑一声,道:“适才苏大人所言,徐溜可曾见你,你等究竟受何人指使?”包虎哭丧道:“大人,小人冤枉呀,苏大人所言,不过是臆想推测,并无证见。”徐君猷猛然站起身来,将地上短箭拾起,喝道:“此箭可是你的?”包虎点头道:“此箭是小人的,不过那两支却非小人的。”徐君猷冷笑道:“休再狡辩,凶手便是你。”包虎大喊冤枉,元悟躬谏道:“依元某之见,暂且将包虎收监,而后细细查证,到得那时再定他罪亦不迟。”徐君猷思忖道:“便依元大人之言,权且将之收监。”苏公道:“苏某以为,包虎既然不肯招认,大人又无有实证,当释放包虎。”徐君猷、元悟躬闻听,甚是诧异。包虎亦茫然不解。元悟躬道:“虽无实证,但包虎颇有嫌疑,若放他回去,恐其逃遁。”苏公笑道:“凡事当讲个理字,既无实证,便难以道清其中细节,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冤假错案多由此而生。治人之罪,当令人服之。”元悟躬叹息道:“苏大人以仁为本,元某佩服。”徐君猷思忖道:“包虎,本府便依苏大人之言,放你回去,好好思量。”包虎急忙跪谢,而后爬将起来,出得堂来,急急去了。 苏公笑道:“徐大人,此刻即可遣人暗中尾随。”徐君猷一愣,笑道:“原来是苏大人欲擒故纵之计。”遂唤来一名家丁,令他如此这般。家丁领命,匆匆去了。元悟躬叹道:“我道苏大人以仁为本,却原来暗使诡计。”苏公笑道:“兵法云:兵以诈立。此等奸诈之徒,不使些诡道如何令其伏罪?”徐君猷思忖道:“这包虎谋害数人,竟如此嘴硬狡猾,若如元大人所言,此番放走他,他趁机逃遁,如何是好?”苏公笑道:“他绝不会逃遁的。”徐君猷一愣,道:“苏大人怎如此断定?”元悟躬忽然笑道:“元某明白矣。包虎若趁机逃遁,便是不打自招,心虚矣。公台便可发得海捕公文,四州缉拿于他。”苏公笑道:“非也。”元悟躬一愣,道:“那是为何?”苏公笑道:“包虎确非杀人凶手。”徐君猷、元悟躬一愣。苏公笑道:“大人且细细回想,临江书院射杀周中之凶手,身材瘦小,而包虎身高体大,非同一人也。”徐君猷皱眉回想,连连点头,道:“苏大人说的是,那厮确不比包虎魁伟。但其与包虎同用一般弩箭,包虎心中已知此人,却死赖不肯招认。此番放他离去,他定去见那凶手。”元悟躬笑道:“苏大人端的心细如丝。” 徐君猷又召来管家,询问徐溜可曾回来。管家只道尚未见他回来。徐君猷怒道:“这厮恁的可恶。当依苏大人之言,细细搜查其居室一番。”遂邀元悟躬、苏公同去。元、苏二人不便推脱,只得依从。管家头前引路,众人来得府衙后院厢房,管家开启房门,徐君猷引元悟躬、苏公入得房来。徐溜房中颇为简陋,房当中有一张四方桌,两把椅,依右墙有一张床、临窗有一案桌,案桌右端有笔墨纸砚,左端垒着一摞帐本,依案桌乃是一个衣橱。徐君猷令管家四下搜查。苏公环视四壁,倒也干净整洁,近得案桌前,取过一册帐本,随意翻开一页,字迹工整,帐目清晰。徐君猷近得床来,掀去枕头,并无甚么。那厢管家忽道:“老爷。”徐君猷扭头来看,却见管家自衣橱内摸出一包袱来,甚是沉重。徐君猷奇道:“是何物什?”管家将包袱掷于地上,苏公听得包袱内撞击声,料想是银两。管家解开包袱,但见得数十锭大小不一银两,大则五十两,小亦有十两。徐君猷清点一番,竟有二百余两之多。直惊得管家目瞪口呆,茫然道:“他怎的有如此多银子?”徐君猷脸色铁青,道:“定是这厮收得他人钱财。” 苏公见得银两下压有两封信函,遂拿将起来,呈与徐君猷。徐君猷接过信函,那信函面上并无字迹,抽出函内信笺,展开来看,但见笺上书道:“但有朝中密函、徐大受(字君猷)往来尺牍、奏折,当觅隙抄录与吾,必当重赏。”元悟躬、苏公看得清楚,惊诧不已。徐君猷脸色铁青,恨恨道:“果如苏大人所言!”遂令管家召集众家丁找寻徐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管家急急去了。苏公叹道:“徐溜身份败露,必定逃遁。”徐君猷咬牙切齿道:“若捉得这厮回来,定要剥其皮、抽其筋。” 三人出了徐溜居室,回至堂中,苏公道:“苏某来见大人,实另有一事。”徐君猷道:“苏大人但说无妨。”苏公道:“我已知《吉梦录》藏于何处矣。”徐君猷、元悟躬惊诧道:“藏在何处?”苏公道:“此书便在朱溪书斋之内。”元悟躬奇道:“闻听那凶手已寻觅数次,怎未见得?”苏公笑道:“原来朱溪将此书拆为数份,分散隐于其他书卷中,那凶手只留意书名,怎会细细翻阅每卷每页?”徐君猷听罢,欣喜不已,道:“如此言来,我等速往临江书院,寻得此书出来,徐某倒想看看,此书中究竟隐藏甚么宝藏。”元悟躬拈须思忖道:“元某亦有此想。” 徐君猷,元悟躬、苏公等一行人众赶往临江书院,一路无话。近得临江书院,远远见得道旁有一男一女,举止颇为亲密。徐君猷见得,叹道:“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行径,端的伤风败俗。”元悟躬亦叹道:“世风日下矣。”苏公笑道:“不知二位大人因何感慨?”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君不见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乎?”苏公茫然道:“大人言谁?”徐君猷将手一指。苏公不觉失笑,道:“大人且细看,哪里是甚么儿女情长,分明是母子情深。”徐君猷一愣。言语间又近得许多,徐君猷方才看清,那女子却是一妇人,原来是那学生母亲,不觉哑然失笑。苏公奚落道:“徐大人,幻由心生也。” 近得前来,苏公心中一动,那妇人甚是美貌,分明便是先前离开书院之时见着的妇人,那学生便是刘相覃。徐君猷恍然大悟,低声笑道:“原来是相覃之母,误会了,误会了。”母子分手,那妇人转身离去,待与众人相会时,遂低头闪于道旁,用半截丝巾遮了面。刘相覃正待回书院,见得徐君猷数人,便立于道旁迎候。待徐君猷近前,刘相覃上前施礼。徐君猷道:“温先生可在书院?”刘相覃道:“温先生家中有事,不在书院。齐先生在此。”徐君猷道:“我等欲往朱先生堂中查看,不劳驾齐先生了,你与我等引路开门便是。”刘相覃唯喏,遂引徐君猷等入得书院,径直奔不倦堂。 入得堂院,刘相覃小心翼翼推开门,徐君猷、元悟躬直奔书斋而去。苏公立在门口,问刘相覃道:“闻徐大人言,你乃是朱溪先生最为得意门生?”刘相覃惶恐道:“先生仰慕大人久矣,恨无缘以见,闻大人来黄州,欣喜不已,曾对学生言:汝本性愚钝,若能得苏大人指点,则造化无限也。”苏公叹息道:“朱先生乃黄州贤士,可惜英年早世。云何不吊,衔痛重泉。何以慰君,千里一樽。人生如梦,何促何延。厄穷何陋,官达何妍。”刘相覃哀道:“先生怀材抱器,晨提夕命,诲人不惓,不想被周中所害,学生泪迸肠绝,目眢心忳,奈何生死之事,乃天命也。” 苏公然之,忽道:“你常伴先生左右,可曾见得先生有一书?”刘相覃奇道:“先生藏书甚多,不知大人所指?”苏公道:“唤作《吉梦录》。”刘相覃一愣,思忖道:“《吉梦录》?似未曾有此书。”苏公道:“先生最喜读甚书?”刘相覃道:“先生好读《墨子》。”苏公一愣,奇道:“朱先生好读《墨子》?”刘相覃点点头,道:“学生常见得先生在室中读《墨子》,读得入迷时,拍手发笑。”苏公心中诧异道:“数百年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故而世间少有学墨家者,更无人传述。朱先生乃是儒士,竟好读《墨子》,端的有趣。”刘相覃道:“非止读了,先生还曾做了校释。”苏公奇道:“朱先生校释过《墨子》?”刘相覃连连点头,道:“先生为《墨子》六十二篇做了校释。”苏公益发惊诧,道:“六十二篇?”刘相覃一愣,不解苏公何故惊诧。 苏公心中暗道:“我亦曾细读《墨子》,墨家与儒家相背,屡遭歧弃,但其中言论颇有独到之见,官无常贵,而民无常贱,甚是有理;《汉书》记载《墨子》凡共七十一篇,传至今日,止余得六十一篇,却不曾见过第六十二篇,莫非朱溪得有孤本不成?莫非第六十二篇便是《吉梦录》?区区一篇墨子又怎会引发血案?”正思索间,闻得徐君猷在室内高声道:“苏大人,苏大人。”苏公遂入得书斋,见徐君猷、元悟躬并两随从正竭力找寻。徐君猷见着苏公,急道:“这书斋书卷充栋盈车,如何找来?”苏公道:“且留意那装线新者,其拆分重装,必断旧线用新线。”徐君猷闻听,点头道:“有理有理。” 众人依苏公之言,只寻那新线装书卷,苏公忽见得乱书堆中一卷《墨子》,心中一动,急忙拾将起来,乃是《备城门》卷,看那书卷,果是新线装订。苏公见书卷侧边前后色异,料想非同一卷书,翻阅来看,果然不同。《备城门》乃是墨子论城防之法,如城郭沟池修筑之法、守城杀敌军械制作之法、守城抗敌之法等。苏公翻看卷后,却是一首五言艳诗,唤作《巫山云雨夜》。 苏公不免诧异,又于乱书堆中寻得数本《墨子》,翻看后小部,皆是艳诗。徐君猷见状,道:“莫非苏大人已寻得?”苏公摇头,道:“徐大人且看。”徐君猷偏头来看,不免一愣,笑道:“怎的是些淫秽诗句?”苏公似有所思,道:“且将《墨子》各卷悉数寻出。”徐君猷、元悟躬等闻听,皆寻《墨子》。约莫半个时辰,寻得《墨子》二十卷,却只有五卷是新线装订。苏公令苏仁取来剪刀,将五卷新线挑断,散开书卷,取出每卷后十余页,稍加整理,合为一册,首页书道:“墨子第六十二”。 苏公哑然失笑,道:“墨子第六十二怎是如此?”徐君猷苦笑道:“这哪里是甚么墨子第六十二?墨子怎会作此些五言、七言?”苏公叹道:“朱溪端的蹊跷,怎的将此书拆散,分隐于众卷中?”徐君猷道:“此等淫书,恐他人见得,故分散隐之。”元悟躬思忖道:“朱溪料想,儒家不读《墨子》,故隐于《墨子》中最为妥当。”苏公翻见第一页,乃是“梦游瑶台见玉女浴”,满纸淫语浪句,不堪入目。 苏公正欲合页,心头猛然一震,急忙自袖中摸出苏仁所拾那页纸,展开来,看那“吉梦录”三字,又看“梦游瑶台见玉女浴”,笑道:“果然如此。”徐君猷左瞧右看,猛然醒悟,道:“果然如此。”元悟躬亦近前来看,却如坠云雾,急道:“如此甚么?”徐君猷指点道:“且看两个梦字,分明是同一人所书。”元悟躬一看,恍然大悟,道:“此便是所谓《吉梦录》?”苏公然之,喃喃道:“此便是害却三条人命的《吉梦录》。”元悟躬叹道:“不想这朱溪竟好写淫诗。”苏公摇头道:“此非朱溪所作。”元悟躬一愣。苏公又道:“只前页‘墨子第六十二’六字乃朱溪所书。”徐君猷道:“朱溪伪其篇名,将《吉梦录》首页换去,但终究字迹各异。”元悟躬思忖道:“莫不是因朱溪好读淫书,被外人发觉,以此要挟朱溪,勒索钱财,又恐事情败露,杀朱溪灭口?”徐君猷紧皱眉头,道:“朱溪不过是读而已,怎至如此?只是不知此书是何人所作。” 苏公望着《吉梦录》,思忖道:“读也罢,作也罢,焉能害数人性命?苏某窃以为,此书中定是隐藏着一个秘密。”徐君猷道:“此书若是落在旁人之手,定将其看是淫书,好读淫书者,满目淫句,哪里会思索其他;厌恶淫书者,连正眼亦不瞧,必将其抛入废墟。如此以来,此玄机得以隐秘。”元悟躬连连点头,道:“徐大人言之有理,只是不知这书中究竟隐藏甚么秘密?”徐君猷拿过书,翻阅片刻,思忖道:“或是某人散谣,以讹传讹,竟当作真的一般。”元悟躬环视四下,道:“三人成市虎,亦不无可能。”苏公皱眉苦思。徐君猷道:“苏大人且收藏此书,但有闲暇,慢慢想来。”元悟躬淡然一笑,道:“闲来读艳诗,悠然思美人,不失为人生一大乐趣。” 第四章 利欲熏心 苏公回得定惠院,苏迈出来迎接,三人至堂中,苏迈端来热茶,询问苏仁外出情形,苏仁娓娓道来。苏公喝了茶水,摸出那卷《吉梦录》,自第一页始细细翻阅,读了前十首,皆言男女送暖偷寒,握雨携云。苏公不忍再读,遂翻至最后一首。这《吉梦录》全卷共二十五首诗,其中五言五首、七绝十首、七律六首、七言四首,前二十四首皆是艳诗,唯有第二十五首,乃是首七言,唤作《秋日寻禹王城怀古》,见景抒怀,颇有意境,与前二十四首截然不同。苏公不觉诧异,细细辨认字迹,确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为何此诗与众不同?莫非玄机便在此诗中? 苏公细读《秋日寻禹王城怀古》,共二十四句,前八句言禹王城秋景,中八句言禹王城历史并传闻,后八句抒发感怀。苏公读罢,暗自思忖:大宋天下,称禹王城者有数处,皆与大禹有关,此诗所言禹王城当在黄州,似指邾城,史称“楚宣王灭邾,俘其民、徙其君于此”,故名邾城。邾城之由来,当在春秋之时,而禹王城之由来,当与夏禹有关,如此推想,禹王城之称谓当在前。诗句中有“不知禹王是女王”,苏公甚是诧异,莫非大禹竟是个女子?真千古谬论。 思索至此,苏公不觉失笑。苏仁、苏迈闻得,诧异不已。苏迈问道:“不知父亲何故发笑?”苏公道:“且看此诗。”遂将书卷递与苏迈,苏迈伸手来接,不想未能接住,书卷掉地。苏迈急忙弯腰拾起,顺手翻那书卷,忽然惊讶一声。苏公一愣,疑道:“甚么?”苏迈思忖道:“适才一瞥之间,似见得有甚言与父亲相干?”苏公、苏仁闻听,惊诧万分。苏迈便页页翻来,细细查找,翻至第二十二首诗,乃是一首七言,唤做《东方云空见仙女裸舞》,亦是首艳诗,苏迈忽道:“父亲且看。”苏公急忙捧过书卷,果真如苏迈所言,其中赫然有一句云:“嫦娥妙舞出霜晓,异事惊藏书网倒蜀苏公”,此“蜀苏公”分明是指川蜀苏轼! 苏迈奇道:“如此言来,这写诗之人似识得父亲?”苏仁摇头道:“老爷诗词,世人传颂,那写诗之人知晓老爷,或喜好老爷诗词,却未必相识。”苏公然之,思忖道:“此句却是源于我诗,我原句为‘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他改‘百岁翁’为‘蜀苏公’。”苏仁骂道:“这厮无耻,篡改老爷诗句。”苏公笑道:“非也,非也。此诗虽是艳诗,只道甚么见仙女裸舞,但细读此诗,便可知晓此诗确与我有些干连。”苏迈、苏仁惊诧不已,道:“有何干系?” 苏公笑道:“此人曾与我在同一处见得同一事情。”苏仁奇道:“同一处见得同一事情?不知何地,何事?”苏迈闻听,很是不解,又细读一遍,思忖道:“父亲莫不是指海市蜃楼?”苏公点头笑道:“正是,此诗虽是艳诗,却是因在东方云空见得蜃景而作。《史记·天官书》云:海旁蜄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此幻景多见于海上,或是沙漠中,景象奇异无比,宛如仙境一般。此人定先读过我诗,后见得蜃景,叹其奇异而作诗,不觉间引用我诗。”苏仁醒悟道:“我知晓了,老爷在登州时,曾往海边见海市,小人亦曾随往,那蜃吐气甚是壮观,明明见得海上一个仙岛,不时便不见了。”苏公然之,道:“正是。”苏迈疑惑道:“如此言来,此人定是登州人,或曾到过登州?”苏仁连连摇头道:“老爷适才言过,此幻景多见于海上,或是沙漠中,此人见过蜃景,并不一定是在登州。”苏迈语塞,笑道:“此言甚是,迈一时愚钝,只道唯有登州有海市。”苏公笑道:“你不曾言错,此人定是在登州见的海市。”苏仁一愣,疑惑道:“老爷怎生知晓?” 苏公淡然一笑,道:“我非但知晓他到过登州,还知晓他是何人。”苏迈、苏仁对视一眼,惊讶不已。苏仁笑道:“老爷定是识得此字迹。”苏公摇头道:“不识得。”苏仁疑惑道:“老爷知是何人?”苏公笑道:“非是他人,正是元悟躬元大人。”苏仁惊诧不已,疑道:“通判大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元悟躬曾任登州提举市舶司,定然见过海市蜃楼。”苏迈思忖道:“即便如父亲所言,亦或是巧合而已。元大人见过海市蜃楼,并不一定就写此诗。”苏仁亦道:“此书若是元大人所写,适才书院之中徐大人便可辨认出元大人字迹来。”苏公淡然一笑,道:“你所言错矣。因此书已害却三人性命,真凶兀自在苦寻,可见此书非同寻常。徐大人未点破书卷字迹,或是徐大人有意为之,此其一;其二,此诗虽是元悟躬所作,但未必是其抄录,或是他人抄录之,故此徐大人不识其字;其三,徐大人与元大人乃同谋。”苏仁惊诧不已,道:“他二人是同谋?”苏公拿过书卷,自第一首诗开始细读。 窗外天色渐暗,苏仁、苏迈自去做晚膳。苏公读罢,而后放下书卷,起得身来,拈须思忖,来往踱步,喃喃道:“这书卷中究竟隐藏了甚么秘密?” 是夜,春寒袭人,苏公病愈未久,不敢熬夜,早早便濯了足,上床歇息,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坐在床头,披着外衣。苏仁闻得响动,早进得室来,将桌上烛台置于床头。苏公取过《吉梦录》,细读起来。苏仁蹑手蹑足,出得室去,在室外守侯。苏公又细看一遍,未从诗句中寻得端倪。苏公靠着枕头,闭目思索:莫非玄机亦分散于各诗中?猛然睁眼,又寻觅众诗之间有无干连。约莫一个时辰,毫无头绪。苏公只觉双眼疲倦,只得弃了书卷,闭目思忖:莫非玄机非在诗,而在纸,如那“殳刀赤”一般?苏公浑身一震,急忙呼唤苏仁。室外苏仁应声,披衣进来,苏公令他取些清水来。苏仁出房取水回来,苏公用手沾些清水,浸湿一页,借光察看,并无可疑字迹。又湿了一页,亦无异常。苏公焉肯罢休,又湿了其中两页,均无变化。苏公无奈,只得令苏仁将水端出,呆呆望着烛光,皱眉思忖,猛然灵光一闪:非是用水,而是用火?苏公又取过书卷,抚平其中一页,在烛火上方小心烘着,但页面上并未出现异常字迹。 苏仁回来,见苏公将书卷凑向烛火,只道苏公要焚烧书卷,不觉一惊,急忙道:“老爷,为何要烧此书?”苏公缩回手来,笑道:“非是烧书。”苏仁见着烛火,灵机一动,道:“老爷可曾记得在芭蕉庄时,在漆黑中发觉那巴氏卷轴玄机。”苏公点头笑道:“蹊跷便是那墨汁。”苏仁便一口气吹灭蜡烛,苏公于黑暗中翻看书卷,如瞎子一般,莫道是字,连书卷亦见不到。苏公连声道:“没有,没有。”苏仁只得摸出火石,重又将蜡烛点燃。 苏公苦笑一声,弃了书卷,复又闭目思索,不觉间,竟睡着了。 不知何时,苏公猛然惊醒,室内漆黑一片,想必是苏仁吹灭了烛火,屋外亦是寂静得很,苏公欲?99lib?侧身,方觉右手麻木,不能动弹,只得用左手托起,舒展手臂,不多时血脉畅通,渐有知觉。苏公合眼又睡,忽闻得屋外有动静,侧耳细听,那声响甚是轻微,似是脚步声。苏公心中一颤,睡意全消,暗道:此人轻手轻足,绝非苏迈、苏仁,莫不是来了盗贼?转念一想:或是为《吉梦录》而来? 苏公摸索得枕头旁一卷书,料想是《吉梦录》,抓在手中,悄然穿衣下床,出了卧室,至侧房苏仁床前,轻声唤醒苏仁。苏仁闻听来了贼人,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自床头摸过分水娥眉刺,隐身窗格下,俄儿,便闻得门闩微微响动,原来那厮正将刀插入门缝挑动门闩。苏仁暗自冷笑:只待这厮进来,便唬他个半死。 不多时,那门闩便被挑出,苏仁正等着那人进来,忽然间,屋外喊声大作:“休走了贼人。”叫喊之时,火光四起。苏仁一惊,那人更是惊恐,转身便逃,苏仁早开了门,扑将上去。火光下,苏仁见得那人一身夜行衣,手中握着一柄刀。那人始料未及,回身便是一刀,苏仁右手娥眉刺拨开钢刀,左手娥眉刺斜刺过去,直逼那人咽喉。那人大骇,收刀便退。苏仁正欲逼近,忽觉右边一条黑影扑将过来,一道寒光闪过。苏仁暗叫不妙,顺势翻倒在地,右手娥眉刺脱手飞出。那黑影偷袭不成,又见利刃飞来,唬得一惊,挥刀格开娥眉刺。 打斗间,院门开启,早拥进十七八人来,前面七八人手握钢刀,后面八九人弯弓搭箭,院墙上五六人高举火把,将院内照得通明。苏仁惊诧不已,来者皆是军兵装束。火光下闪出一人,苏仁看得清楚,正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君猷高声喝道:“尔等还不束手就擒!”两名黑衣人持刀立在院中,惊魂未定,一黑衣人嘶哑道:“今日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徐君猷哈哈大笑,道:“本府早就料到你等必来。”屋内苏公出得门来,苏仁护住苏公。一黑衣人冷笑道:“徐大人,我等果真低估了你。”忽抬起右手,对准徐君猷。苏仁猛然大叫:“小心!”话音未落,但闻“嗖嗖”声大起,那黑衣人大声惨叫,倒地身亡,右手中握着机弩,胸前插着数枝雕翎。徐君猷厉声喝道:“大胆狂徒,不知死活,本府今日便成全了你!弓箭手何在?”那黑衣人惊恐万分,急忙抛刀跪倒在地,俯首道:“大人饶命!” 左右军兵早拥上前去,将黑衣人擒住,又从其身上搜得机弩。徐君猷撕下那人面巾,竟是黄州府衙三班捕头程贯,徐君猷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你。”那厢军兵将另一黑衣人尸首搬来,去了面巾,正是清城派包虎。苏公拱手道:“徐大人好生厉害。”徐君猷回礼道:“苏大人受惊了。本府未事先告知,万望见谅。”苏公笑道:“徐大人将书交与苏某,令苏某破解玄机,不过是疑兵之计,实则是诱饵,令其上钩。”徐君猷笑道:“他等急于得到此书,本府若携带回府衙,思量他等不便下手,交与苏大人,他等必来。”苏公笑道:“徐大人早已疑心程捕头了,故而调遣军兵,而未用衙房公差捕快。”徐君猷笑道:“亏了苏大人提醒,下人尾随包虎,见得他与程捕头密会,本府便疑心矣。程贯,本府问你,你为何谋害朱溪先生?《吉梦录》中究竟隐藏甚么秘密?”程贯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苏公淡然一笑,道:“程捕头,今事已败露,元大人断然不会救你的。”程贯闻听,惊讶不已。徐君猷一愣,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淡然一笑,道:“元大人不合言错了一句话。”徐君猷疑道:“甚么话?”苏公道:“徐大人且细回想:在大人堂内,我三人言及《吉梦录》之事。大人道:‘我等本以为《吉梦录》不过是凶手故布疑阵,诱使我等误入歧途罢了,故此方才未曾告知元大人,不想竟确有此书。’元悟躬假装疑惑,道:‘元某也算得博览群书,却不知晓有《吉梦录》一书,不知此诗集出自何人之手?’徐大人可还记得?”徐君猷思忖道:“似有此言,但他并未言错甚么。” 苏公笑道:“我等皆不知《吉梦录》为何书,他亦道不知晓此书,可他又怎知此书是诗集?”徐君猷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正是,可见他早已知之。”苏公又道:“苏某细读此诗集,其中有诗句竟借用苏某在登州之时所作诗句,又言及登州奇异之事:海市蜃楼。想必此人是登州人,或曾到过登州。”徐君猷道:“元大人曾为提举市舶司。”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疑惑道:“徐某识得元大人字迹,此诗集非元大人所书?”苏公笑道:“若是元大人所书,恐在临江书院朱溪书斋中便事发矣。”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如此不足以定论。”苏公淡然一笑,道:“程捕头,你之生死今只在徐大人一言矣。”程贯大骇,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人救我。”徐君猷把眼望苏公,会心一笑。 徐君猷遂令军兵将包虎尸首抬出定惠院外,而后在堂中连夜审讯程贯,程贯将其中阴谋勾当悉数招供。徐君猷叹道:“如此言来,幕后凶手端的是元悟躬元大人了。”程贯摇头道:“真凶并非元大人,实是那温七。温七早垂涎临江书院院主之位,而元大人贪图温七贿赂,小人不过是受他等指使的小卒。”苏公道:“温七与元大人沆瀣一气,各取所需。”程贯道:“温七与元大人筹划密谋,思量出毒蛇咬人之计,只道是意外亡故,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朱溪。温七又收买书院先生周中,以为帮凶。”苏公淡然一笑,道:“亏他二人思索得出,如今不过二月,他等竟寻得毒蛇来,端的不容易。”程贯道:“此蛇乃是元大人寻得。不过毒蛇杀人只是表象,周中先在朱溪所饮酒中下了毒药。” 徐君猷诧异道:“毒药?为何仵作不曾验出?”程贯道:“只因那毒药便是蛇毒。待朱溪所饮蛇毒毒性发作,周中捉住蛇头,使蛇咬他,然后将蛇放入床上被褥内。令外人只道是毒蛇自外面而来。”徐君猷疑道:“今天气尚冷,蛇焉能动弹?”程贯道:“元大人早已交代周中,令他用温水将毒蛇唤醒,用棉絮裹之。”苏公冷笑道:“不想元大人竟颇知蛇性。”徐君猷叹道:“苏大人曾言,竹叶青蛇虽毒,人被其咬后,其间尚有毒性发作时辰,且其毒一时难以致人死命。原来蹊跷便是酒中蛇毒。如此言来,苏大人所拾得的小葫芦瓷瓶莫非便是用来盛装毒药所用?”程贯道:“可是青色小瓶?”徐君猷道:“正是。”程贯道:“此是元大人交付小人的,小人又交与温七,温七又交与周中。” 徐君猷道:“定是周中倒完毒药后,便随手将小瓷瓶抛出窗外。”苏公思忖道:“或是周中自窗口逃走,慌乱间失落在竹林中。”徐君猷点点头,问道:“你等为何加害庞广?”程贯叹道:“若无人疑心朱溪被毒蛇咬死,此事便可罢了。只可惜被二位大人察出端倪,府衙中大人与小人言及苏大人推想,小人又告知元大人,元大人甚是惊恐,便又与温七商议。正巧得那夜周中前去行凶之时,见得庞广先入不倦堂见朱溪,周中便在暗处窥视。那庞广与朱溪曾有口角之争,温七便利用此事,欲嫁祸庞广,引开大人注目。温七、周中密谋杀害庞广,隐匿尸首,令外人误以为庞广惊恐而逃遁。此事亦是周中所为,又将蛇篓置于庞广床下,欲令大人见得。” 徐君猷惊叹道:“不想这周中如此狠毒。”程贯道:“不想此中行径被苏大人识破。大人欲查周中居室,令温七去唤周中回院。温七惊恐万分,大人若进房搜寻,事情必然败露。那时刻,小人虽奉大人之令追查凶案,实则小人奉元大人之令暗中监视大人。温七找得小人,叫小人杀周中灭口,见他跌倒为号。”徐君猷笑道:“果如苏大人所言。” 苏公疑道:“庞广临死所撕‘吉’字,究竟是暗示凶手周中,还是暗指《吉梦录》?”程贯道:“元大人吩咐小人潜入朱溪书斋中寻找此书,小人前后寻了数遍,未能寻得。元大人推想朱溪将书藏在家中,小人便又潜入朱溪家中,威逼其浑家,他那浑家亦不曾知晓,小人四下找寻,未见此书。正巧得那夜庞广来见朱溪,元大人又以为朱溪将书交与庞广保存,又令小人入庞广房中找寻,不想被大人撞见,小人唬得半死,仓皇而逃,而后转又回书院来。庞广临死所撕‘吉’字,小人不知其何意。”苏公疑道:“元大人为何要寻此《吉梦录》?此书既在朱溪手中,为何不令周中先将书取得?”程贯摇头道:“元大人只吩咐小人取此书,究竟为何?元大人并不曾言过。元大人亦曾吩咐小人,此事不可告知任何人。想必温七、周中亦不知晓此书。”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此书定是元悟躬所撰写,恐落入他人之手,传扬出去,坏其名声,故而欲将之盗回。”程贯叹道:“元大人见此书在苏大人之手,便吩咐小人前来盗取,小人便邀得师弟包虎同来。”苏公道:“如此言来,元大人还在府中等候佳音?”程贯点头。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捋须而笑。 苏公取出《吉梦录》,交与徐君猷。徐君猷收了书,遂告辞离了定惠院,自引军兵押解程贯去了,苏公复上床歇息,不题。 次日,苏公正与苏迈、苏仁在院中看花,便闻得院门外有人呼叫,苏仁出来一看,识得来人,乃是徐君猷一随从,那随从递上信笺,道:“我家老爷有书笺与苏大人。”苏仁接过信笺,引那随从进来。苏公抽看信笺,不由一愣,竟又长叹一声。苏仁好奇,问道:“老爷,何事?”苏公叹息道:“元悟躬元大人自尽矣。”苏公交代那随从,令他先行回去禀报徐大人,只道随后便到。那随从唯喏,自回府衙去了。 苏公换了身衣裳,携苏迈、苏仁出了定惠院,往黄州城而去。一路无话,入得黄州城,却见街头巷尾,百姓议论纷纷,正议论程贯被擒、包虎遭诛之事,不免眉飞色舞、唾星乱溅。苏公心中叹息:大官小吏,若视民如草芥,无论其生在世间或是归入阴曹,必遭百姓唾弃,有如一堆狗屎。至得黄州府衙前,门吏辛正见得,急忙上前施礼,道:“徐大人等候苏大人多时了。”遂引苏公三人进得二堂。徐君猷出堂来迎,低声道:“此案了矣。” 二人入堂,宾主落座,丫鬟端茶上来。徐君猷幽然道:“不想此案竟如此了断。”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了断,倒为徐大人省却心思。”徐君猷叹息道:“苏大人所言甚是,元大人乃是黄州通判,徐某即便有真凭实据,亦难下手。昨夜,徐某自苏大人处出来,又率军兵缉拿温七归案,又连夜审讯,铁证如山之下,温七只得招供,所言与程贯之言一般,他果然不知《吉梦录》一事。待到今早,徐某亲往元府,元府家人只道元大人在书斋歇息尚未起床。徐某疑心,莫不是他已逃遁?遂令其家引路,至元悟躬书斋,家人高声呼唤,未见回音,又上前推门,那门已闩住,不可入,家人又唤多时,依然未见元悟躬开门。徐某预感不妙,令其家人撞开房门,待入得室内一看,元大人倒在室中地上,已自尽多时矣。” 苏公思忖道:“他怎生死的?”徐君猷叹息道:“乃是用短刃刺腹身亡。”苏公道:“原来如此。他可曾留下甚么遗言?”徐君猷道:“并无只言片语。”苏公疑道:“若是被他人所杀?”徐君猷连连摇头,道:“徐某亦有此虑,曾留意书斋内,并无打斗痕迹,门窗皆用方木横闩,甚是严实,房瓦亦未有翻动痕迹,若是另有凶手,怎生逃脱得出?”苏仁忽忍不住插言道:“或是书斋内另有密道。”徐君猷笑道:“本府亦曾留心察看,或是眼浊,不曾发觉。”苏公叹道:“元大人自知罪责难逃,如此了断,亦是为其家眷。”徐君猷亦叹道:“苏大人说的是,元大人纵使有千般罪行,今命已归西,徐某上奏朝廷,亦不会言他半点罪责,其家眷或可得到朝廷赏赐,其子孙或可荫补。”苏公淡然一笑,道:“官吏者,朝廷之栋梁也,若是死于任上,亦要死得其所,若是畏罪自尽身亡,或是牡丹花上死,岂非愧对朝廷一番苦心?” 徐君猷笑道:“苏大人此言兀自可笑,徐某只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怎的成了牡丹花上死?”苏公幽然长叹道:“非苏某之言可笑,今我大宋之官吏,非为朝廷、非为社稷、非为百姓,反却欺压百姓、诈伪政绩、交结朋党、蒙蔽朝廷、破坏朝纲,一味贪恋权势、财宝、女色。徐大人以为如此可笑否?”徐君猷一愣,神色紧张,张望堂外,低声叹道:“若天下官吏皆如苏大人一般,何愁我大宋不强盛?只可惜当今朝廷……”言至此,徐君猷猛然止言,摇头叹道:“不言了,不言了。” 苏公叹道:“常言道:小心行得万年船。苏轼便是不明其理,致有今日。往后当如徐大人一般小心谨慎才是。”徐君猷叹息道:“徐某素来愚钝,每日混混沌沌罢了。”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兀自诳苏某。徐大人非是愚钝,实胜苏某百倍也。”徐君猷一愣,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低声道:“此案早在大人掌握之中,大人却抬举苏某。”徐君猷如丈二金刚,茫然不解。 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兀自假装混沌,且将徐溜唤出便知。”徐君猷道:“那厮早已潜逃,不知去向矣。”苏公笑道:“徐大人八面莹澈,可惜只能蒙骗元悟躬、程贯之辈。”徐君猷苦笑一声,摇摇头。苏公又道:“他等只道是收买徐溜,以为细作,潜伏于徐大人身旁。却不知徐溜实为徐大人心腹,乃反间也。”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苏大人好生厉害,此等机密之事,竟被你识破!不知苏大人怎生疑心?”苏公笑道:“乃是徐溜房中那封密函信笺。”徐君猷疑道:“有何破绽?” 苏公笑道:“那信笺如此机密,徐溜怎会保留,定然毁灭。今留在此,分明是令苏某与元悟躬见得。其次,苏某见得徐溜帐本,其字迹与信笺竟然一致,出自同一人之手,分明是徐溜伪造。再者,苏某闻大人言过,徐溜曾是徐大人书童,现主掌府内日用采买,大人引我等搜得衣橱中隐藏银两,当先疑心其是贪污,怎一口断言徐溜是收得他人钱财?大人此意,便是令元悟躬知晓:徐大人已察觉出阴谋矣。元悟躬惊恐,便自乱阵脚。徐大人将《吉梦录》一书交与苏某,便是诱引贼人前来,而后擒之;大人调用军兵伏围,而非衙役捕快。如此等等,足见大人心中早有谋划。”徐君猷默然。 苏公又道:“我等自朱溪《墨子》中寻着《吉梦录》,徐大人细看此书,故意言道:不知此书是何人所作。徐大人焉能不识元大人字迹?大人虽未点破,那元大人想必已心知肚明了。”徐君猷摇头道:“那《吉梦录》非是元悟躬所书。”苏公疑道:“既非元悟躬所书,他如此苦苦寻找,又是为何?”徐君猷思忖道:“或是与他有些干系,或……”徐君猷欲言又止,苏公问道:“或是甚么?”徐君猷道:“或是这书中真是隐藏甚么玄机。”苏公道:“昨夜,苏某细读此书,未曾察觉出有丝毫玄机迹象。” 徐君猷笑道:“徐某素来仰慕苏大人,今日苏大人一席言,徐某五体投地矣。元悟躬任黄州通判,早徐某到任一年,可怜黄州一地,民贫地乏,元悟躬竟伙同黄州大小官吏,横征暴敛,为多欲为,又纠集程贯、包虎等一伙亡命恶徒,组成清城派,充做帮凶,休道是市井百姓,即便是黄州官吏,但有异议,必遭报复。此人贪财几近痴迷,生活亦甚奢靡,不知搜刮得百姓多少钱财?徐某到任,便暗中查访,有心整治凶恶,奈何他等势力庞大,黄州官吏友敌难辨,徐某但有失策,恐反被其害,只得缓而图之。元悟躬不知徐某意图,故有所收敛,暗中欲收买徐溜,以为细作,徐某便将计就计,令徐溜监视他等行径。那日在临江书院,程贯施弩箭射杀周中,徐某心中便已知凶手何人了,不由心中一动,便思索一计:借书院命案一事,趁势铲除其羽翼爪牙。不想元悟躬还果真与此命案有干系,可见其恶已至尽头矣。苏大人之为人,徐某早已知晓,虽未谋面,却是徐某以为可信之人,故将《吉梦录》一书交与大人,元悟躬深恐此书落入我手,必定派遣心腹前来偷盗,不想此举正中我计。” 苏公感叹不已,道:“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徐大人之深谋远虑,苏某不及也。”徐君猷叹息道:“徐某自幼家境甚是贫寒,桑户蓬枢,家徒壁立,鹑衣鷇食,饥肠辘辘,时至今日,幼时情形,历历在目。徐某心中时时告诫,不可忘却贫寒,不可徙官忘民,不可数典忘祖。此是徐某为人之道,也是为官之道。”苏公闻听,唏嘘感慨。 徐君猷、苏公一番言语,甚是相投,二人益发亲近,竟似多年故交好友。不觉间两个时辰,徐君猷早令家厨备好酒菜,酒乃是黄州米酒,三杯下喉,徐君猷指桌上一菜,道:“苏大人初来黄州,可曾吃过此烧梅?”苏公抬眼望去,那菜肴下如石榴,上似梅花,笑道:“苏某素来好吃,却未曾尝过此菜。”徐君猷笑道:“此菜名曰黄州烧梅,乃是白面所做,以肥肉、桂花为馅,其形下如石榴,上似梅花,故又唤做石榴烧梅,乃是取榴结百子,梅呈五福之意。”苏公举箸夹得烧梅,品尝一口,微辣含甜,果然是美味,不由赞叹。 徐君猷笑道:“我闻苏大人善烹饪膳食,待哪日为我等施展一手如何?”苏公笑道:“愿为大人掌勺。”徐君猷喜道:“甚好甚好,不知苏大人善做甚菜?要用甚料?”苏公思忖道:“黄州肉贱,却不如以肉为料,做些美味来。”徐君猷连声道好。后苏公以猪肉为料,慢著火,少著水,做出一道美味菜肴来,此菜肴传入市井,百姓争相仿做,并名为“东坡肉”。后此菜流传甚广,凡如江苏、浙江、四川、广东、湖南、海南等等,天下闻名,长盛不衰,流传千年。 又一日,苏公闲着无事,独步林中,忽闻得寺钟响起,心中一动,遂转身往那安国寺而去。行不多时,苏公入得天王大殿,但见香雾缭绕,数名禅僧正低声诵经。诵经声幽然入耳,苏公望着佛祖,顿觉茫然,有如置身虚幻飘渺之间,万般忧愁无影无踪。忽闻耳旁有人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苏公猛然一惊,急忙寻声望去,但见一僧,身着袈裟,正是潜德大师。苏公急忙施礼,道:“原来是大师,苏轼失礼了。”潜德大师回礼道:“阿弥陀佛。”苏公喃喃道:“大师适才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苏某猛然醒悟,古今世事,皆如大梦,何曾梦觉。”潜德大师淡然一笑,道:“诸梦非梦,非梦即梦。”苏公闻听此言,心中猛然一震,不由想起《吉梦录》一书,所言皆是人世美梦,莫非如潜德大师所言,“诸梦非梦”? 潜德大师与苏公言及安国寺,原来安国寺始建于唐高宗显庆三年,立于唐保大二年,初唤作护国寺,嘉佑八年赐名安国寺。寺内分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三大殿,旁又有藏经阁、功德堂、斋堂和客堂等。二出边言边行,过天王殿,至大雄宝殿前院场,左右有数尊罗汉石像,大雄宝殿前有一石塔香炉。有一老者正挥帚扫尘。苏公心中诧异,那老者非是僧人,分明是山村乡民。又见地上,并无杂物泥尘,那老者却扫得甚勤。苏公欲问又止,喃喃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潜德大师闻得,淡然笑道:“地上无尘埃,心中有杂念。”苏公拈须而笑。潜德大师授指那老者,道:“此老者姓项,名礼,本是寺外庄民,世代以捕蛇为生,其祖父、父亲皆因蛇而死,其有独子,名项仁,亦善捕蛇,不想去年九月亦死于蛇口。”苏公惊诧不已,叹道:“柳河东有《捕蛇者说》,其中言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苏某尝疑柳氏所言,今以项氏观之,犹信。呜呼!”潜德大师道:“项礼年过五十,前两年忽染得一桩病来,四肢生癣,有如蛇鳞一般。项礼幡然醒悟,知世事皆有因果,遂托身佛门,带发修行,以恕罪孽。” 苏公心中一动,近得前去。潜德大师紧随其后,那项礼见得潜德大师,将帚纳入怀中,双手合什,施礼道:“大师。”潜德大师还礼,苏公施礼道:“在下苏轼,适才闻大师言,老伯染有怪癣,苏某一时好奇,不知老伯可否容我一看?”潜德大师笑道:“闻徐大人言,苏大人好医道,或有良方。”项礼闻听,遂挽起衣袖、裤腿。苏公看得清楚,不觉一愣,那蛇癣.99lib.已渐消褪,只余三分症状。项礼道:“亏得潜德大师为我精心医治,此病已渐好了。”苏公笑道:“不想潜德大师通晓医道,待有时机,苏某愿请教大师。”潜德大师笑而不语。 苏公忽想起朱溪床上竹叶青蛇来,不禁问道:“项老伯,苏某有一事询问。”项礼道:“苏大人但说无妨。”苏公道:“这二月时节,哪里寻得竹叶青蛇?”项礼一愣,幽然道:“阿弥陀佛。”默然不语。苏公笑道:“非是苏某要捕蛇,只因临江书院朱溪先生临死之时,其床上有一条竹叶青蛇,苏某甚是不解。”项礼方才醒悟,道:“原来如此。此时节蛇尚冬眠洞中,甚难寻得。”苏公点头。项礼又道:“不过黄州有一处有此蛇。”苏公问道:“何处?”项礼道:“便是黄州西北赤鼻山下的青荇居士府中。”苏公一愣,道:“青荇居士?”项礼道:“青荇居士好收养毒蛇,我儿项仁但捕获得毒蛇异蛇,必买与青荇居士。”苏公奇道:“他收养毒蛇做甚?”项礼道:“青荇居士善泡药酒,将鲜蛇入酒,又掺入滋补药材,便成百药之长,故府中多收养毒蛇。” 注:蛇类入药之法,在《神农本草经》中便有记载,蛇酒有疏风通络之功效,可治风湿麻痹、半身不遂、口面歪斜等疾患。 苏公恍然大悟:那日到达黄州,徐君猷等迎候茶肆中,饮青荇居士所奉之酒,但觉酒醇香甜美,其中隐含一丝药味,原来是蛇酒。潜德大师笑道:“遮莫四年前,贫僧见那青荇居士乘船至此,后隐居赤鼻山下,甚少与人来往,善酿美酒,能尝其酒者,少之又少。若非苏大人来黄州,即便知府徐君猷徐大人亦难饮一杯。”苏公感叹不已,道:“青荇居士真陶潜也。” 言语间,潜德大师引苏公至大雄宝殿,立于大殿槛前,但见正上方佛祖高坐,拈花而笑。苏公正欲抬步入殿,却见殿堂右侧蒲团上跪着一妇人,焚香叩拜之后,退身出来,见有人入大殿,忙闪一旁。苏公偷望一眼,不觉一愣,这妇人面容俏丽,但眼中似有悲伤之情。苏公猛然一愣,奇道:这妇人怎的如此眼熟?不正是那临江书院前所遇美貌妇人!苏公急忙回头张望,那妇人独自一人,低头匆匆离去了。潜德大师淡然一笑,道:“无体之体为真体,无相之相为实相。”苏公笑道:“大师可曾见过那妇人?”潜德大师摇摇头,忽觉不妥,急忙低头合掌道:“贫僧目中并无妇人。”苏公不觉一笑,道:“大师错矣。”潜德大师知苏公善禅机,忙道:“贫僧心中亦无妇人。”苏公拈须笑道:“大师心中明明有妇人?”潜德大师闻听,不觉一愣,合掌道:“阿弥陀佛,苏大人此话怎解?”苏公笑道:“大师言:心中无妇人。可何谓妇人?妇人乃别于男子而言,大师既言妇人,便是心中有妇人与男子之念想。大师当言目中无人、心中亦无人。”潜德大师合掌笑道:“苏大人博辩顿悟,乃有佛缘之人,若肯皈依佛门,造化定远胜贫僧。”苏公听得此言,幽然叹息。 第五章 艳诗玄机 自此,苏公每日必去安国寺研读佛经,与潜德大师参禅论相。又三日,苏公正欲往安国寺,闻得院门外有人言语,不多时,苏仁引进一人来,只道是徐君猷遣人送来信笺。苏公接过信笺,拆开一看:徐君猷只道有紧要之事,邀苏公速来府衙。苏公不知何事,遂令送信人先行回禀徐大人,只道随后便到。送信人告退离去。苏公换了身洁净衣裳,而后携苏仁赶往黄州府衙。一路无话,至府衙门前,门吏辛正急忙来迎,道:“徐大人等候苏大人多时了。”遂引苏公主仆往府衙后院。辗转而行,至一花园,但见满园春色,争奇斗艳。园中有一亭,亭前乃是一水池,池边以青石为栏,亭中端坐二人,正谈笑风生。闻得苏公到来,徐君猷急忙出亭,跑将过来,一把拽住苏公,拉至亭中,亭中一中年人急忙上前,道:“子瞻兄,别来无恙。”苏公抬眼望去,竟是刑部侍郎张锦洲张大人! 苏公他乡遇故知,不由百感交集。二人四手紧握,久久不放。徐君猷笑道:“张大人、苏大人且坐下叙旧。”二人方才松手,苏公道:“不知锦洲何时回得黄州?”徐君猷道:“昨日黄昏时刻到达府衙。”张锦洲道:“子瞻兄在黄州可好?”苏公道:“亏得徐大人关照,子瞻尚可度日。”张锦洲又告知驸马王诜等人情形,苏公叹息道:“皆是子瞻害了他等。”二人言语约莫两个时辰,徐君猷便在亭内设宴,宴罢又饮茶,三人且饮且叙,张锦洲言及此番回乡省亲,欲资助临江书院,却不想同窗好友朱溪竟遇害,不免伤感。张锦洲叹道:“不想年前京城一见,我二人竟成陌路两世人,真可谓人生无常。”苏公笑道:“锦洲所言甚是,人生无常!我等凡人与苍穹而言,是何等之渺小!人之生死,与历史长河,又是何等微不足道!锦洲大可不必伤感。”张锦洲叹息道:“子瞻兄受尽屈辱,竟还这般矫首傲世、委心任天,锦洲深为敬佩。” 言语间,苏公心中一动,忽问道:“子瞻有一事甚是疑惑,不知年前朱溪先生往京城何事?”徐君猷道:“此事徐某曾问过朱溪,他道是为了书院学生之事。”张锦洲点点头,叹息一声,道:“确为此而去。”苏公疑惑道:“今春三月方才省试,年前去做甚?”张锦洲叹道:“子瞻兄久未在京矣。”苏公笑道:“锦洲错矣。年前子瞻在京有数月之久。”张锦洲苦笑一声,道:“子瞻兄身陷牢狱,自身难保,怎知朝中之事?”苏公点头,道:“愿闻其祥。”张锦洲叹道:“朱溪前往京城,非是见锦洲,乃是见礼部尚书。”苏公一愣,道:“见礼部尚书何事?”张锦洲叹道:“子瞻兄何等精明之人,此事兀自不解否?”徐君猷一惊,疑道:“莫非……?”张锦洲急忙止其言,道:“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不可言。” 苏公惊诧万分,心中终于明白了:朱溪前往京城,便是为了贿赂礼部官吏,主考官收得贿赂,便徇私舞弊,徇情取舍!如此言来,近年来临江书院多有中举者,非是书院授学有术,亦非学生真才实学,竟是朱溪用此手段之结果!难怪朱溪大收学钱,每年逾万两银子,竟用于此! 徐君猷疑道:“朝中早已实施糊名、誉录,怎生可能?”张锦洲淡然一笑,道:“事在人为。”徐君猷连连叹息,苏公喃喃道:“若如此,我大宋危矣。” 注:糊名,就是将考生考卷上的姓名、籍贯等密封,又称“弥封”。糊名制实施之后,考官评阅试卷还可辨认考生字迹。后又实施誉录制,即由专人用红笔抄写考生的答卷,再交阅卷官评卷官评阅。考官评阅试卷时,不仅不知考生姓名,连考生字迹亦无从辨认。 三人沉默不语,苏公不忍寂静,又问道:“朱溪之事可办得顺利?”张锦洲叹道:“朱溪至京城,便住在锦洲府中,每日外出。不过临行前几日忽不见了踪影,初始,锦洲未曾在意,似有三四日情形,锦洲不免担忧起来,正欲遣人寻他,他却回来矣,回来之时,满面春风,想必事情已办理顺当。又在府中住了一日,便告别起程回乡了。”苏公道:“他未言及所办之事?”张锦洲淡然一笑,道:“朱溪数番来京城,从不言他所办之事,亦从不求锦洲助他。”徐君猷诧异不解,道:“张大人在京近二十年,颇有人缘,他怎不求助大人?”张锦洲道:“朱溪知锦洲为人,断然不肯帮他,又何必出言相求?他亦从未向人言及锦洲与他同窗交情。”苏公叹道:“此朱溪精明之处也,此等事情终非善事,一旦败露,朝廷必然严加惩处,朱溪不让锦洲牵连入内,乃挚友深情也。” 徐君猷、张锦洲叹息不已。苏公忽道:“锦洲可曾闻听过云梦雪?”张锦洲一愣,奇道:“子瞻兄亦知云梦雪?”苏公一喜,道:“锦洲知之?”张锦洲笑道:“云梦雪乃是京城寒碧阁第一行首,闻他人言似是登州人氏,能歌善舞,又精通棋琴书画。不想子瞻身在黄州,竟亦知晓此人?”徐君猷迟疑半响,忽然醒悟,道:“朱溪室内岂非有一名柬,正是云梦雪?”苏公点头。张锦洲悟道:“你道是朱溪曾会过云梦雪?”苏公点头道:“初始,我观那名柬制作精美,用纸用墨甚是考究,端是出自京城碧德斋。那字迹分明出自女子之手,笔画之间,颇为飘逸,非庄重之笔。故此询问锦洲。”徐君猷闻听,惊叹不已。张锦洲思忖道:“莫非朱溪失踪几日,便是在寒碧阁?”徐君猷道:“定是如此,若能留住朱溪数日,只有绝色美人。适才张大人言,朱溪回来之时,兀自满面春风,依徐某看来,定是事情办妥,又得与美人缠绵。”张锦洲叹道:“那云梦雪确是绝代佳人,朱溪迷恋于他,亦不足为奇。”徐君猷叹道:“朱溪兀自保存其名柬、绸帕,可见痴迷甚深。可惜那风月场中终非久留之地。” 苏公笑道:“子瞻依稀记得,徐大人城外茶肆迎子瞻时,朱溪曾言及今春又欲往京城,徐大人可还记得?”徐君猷一愣,回想道:“似有此事。朱溪言道:不定春后朱某又将往京城。徐某正待询问,不想被那青荇居士打断,请众人饮酒。徐某亦未追问了。此等话语,不曾留心,不想苏大人竟还记着,恁的厉害!”张锦洲疑道:“子瞻之意,朱溪心中念念不忘那云梦雪,欲再往京城相会?”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女色有时便如那迷魂汤一般,竟身不由己。” 苏公思忖不语,拈须皱眉,竟不理会徐君猷、张锦洲。徐、张二人疑惑不解,又不便询问。苏公踱步出亭,近得青石栏,望着池水,但见圈圈涟漪,竟自呆了。徐君猷起身出得亭来,正欲上前询问,不想苏公猛然回身,唬了徐君猷一惊,连退数步。苏公道:“徐大人,快且将那《吉梦录》取来。”徐君猷一愣,嘀咕道:“《吉梦录》?要它做甚?” 苏公连声催促,徐君猷遂令下人去取。约莫一顿饭时刻,不见人影,徐君猷甚是气恼,又着人去看个究竟,不多时,两人并库吏皆跑来,只道《吉梦录》不见了!苏公大吃一惊,徐君猷闻听大怒,斥责库吏,道:“怎生不见了?此书乃是本府亲手交与你封存,未得本府手书任何人不得阅看。”库吏惊恐万分,跪倒在地,委屈道:“小人亦不知晓,此书入库后并无人动得。”苏公上前道:“徐大人休要责怪他等,定是有人将其盗走了。”徐君猷无奈,挥手令他等去了,疑惑道:“元悟躬已死,为何还有人盗书?” 苏公思忖道:“此书或真的隐藏着玄机。”徐君猷忽然笑了,苏公诧异道:“徐大人何故发笑?”徐君猷道:“苏大人曾细细琢磨,徐某亦读了不下百遍,并未悟出丝毫玄机迹象。”苏公道:“只因我等是局外人。”徐君猷一愣,道:“局外人?谁是局内人?”苏公指张锦洲道:“张大人。”徐君猷点点头,笑道:“既如此,徐某便将书取来。”苏公一愣,道:“此书岂非已失窃?”徐君猷低声道:“徐某亦好读此书,早先抄录一卷,交库吏封存,真本尚在徐某手中。”苏公拈须笑道:“原来徐大人亦是性情中人。”张锦洲不解,询问何事,苏公笑道:“徐大人好读书,近日得一奇书,手不释卷。”徐君猷窃笑而去。张锦洲询问何书,苏公笑而不答。 不多时,徐君猷急急跑来,神色慌张,苏公见得,大惊失色。徐君猷近得前来,喘息道:“不见了,不见了。”苏公连声惋惜,徐君猷道:“我里外寻了遍,不见此书,想必亦是被人盗走了。”苏公问道:“你将书藏在何处?”徐君猷忽笑了,道:“苏大人中计矣。”言罢,自怀中摸出一卷书来,正是《吉梦录》,苏公哑然失笑。徐君猷将书递与张锦洲,张锦洲翻开书卷一看,不觉一愣,急忙抬起头来,望着苏公,疑惑道:“怎皆是些艳诗浪句?” 苏公道:“锦洲且仔细看来。”张锦洲复又翻开书卷,看了数页,连连摇头,疑道:“你等要我看甚?”徐君猷道:“苏大人以为,此书中隐藏着一桩秘密,可惜无有头绪,徐某亦琢磨多时,不得其解,窃以为不过是本艳诗集子罢了。”张锦洲笑道:“分明是一本艳诗集。若果真隐藏秘密,焉有苏大人参悟不出之理?”苏公思忖道:“苏某曾试过数种方法,皆未查出丝毫端倪。”张锦洲奇道:“子瞻为何断定其中隐藏秘密?”苏公道:“徐大人曾言,此诗集字迹非元悟躬所书,元悟躬亦早知此诗集,极欲得到此书,三番五次遣派程贯找寻,若只是一本艳诗集子,何必如此费心?朱溪得到此书,行径亦为异常,竟分作数份,隐藏于《墨子》中,若只是一本艳诗集子,何必如此周折?我窃以为,元悟躬、朱溪必是知晓书中隐藏秘密之事,只是未曾悟出玄机要旨。”徐君猷叹道:“可惜他二人皆已不能言语了。” 苏公思忖道:“前几日,苏某曾往安国寺,见得潜德大师,大师有一言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苏某闻听此言,不觉心动,诸相非相,莫非《吉梦录》中诸梦非梦?”徐君猷一愣,道:“诸梦非梦?言下之意,此些艳诗非是所梦,乃是真有其事?”苏公点点头。张锦洲甚是好奇,又低头翻阅诗卷,不免一愣,喃喃道:“怪哉怪哉。”徐君猷见状,问道:“甚么怪哉?”张锦洲摆摆手,闭上双眼。苏公示意徐君猷禁声。张锦洲又睁开双眼,复又翻阅,喃喃道:“这字迹似曾见过。”徐君猷喜道:“何人所书?”张锦洲摇摇头,道:“只是一时之感,却想不起来了。”徐君猷道:“张大人且细细回想。” 苏公道:“此卷中有诗句言及子瞻。”遂翻至《东方云空见仙女裸舞》,指与张锦洲看。张锦洲疑道:“莫非此人识得子瞻兄?”苏公思忖道:“我却不识得此字。依我推想,此人曾在登州见过海市蜃楼。初始,我当是元悟躬元大人,因他曾任登州提举市舶司,可徐大人言此非元大人所书。”张锦洲一愣,疑道:“登州?”苏公点点头,张锦洲猛然一震,复又阅诗,惊诧道:“莫非是他?”徐君猷、苏公相视一下,异口同声问道:“是谁?”张锦洲幽然道:“登州知府郑浩然!”苏公惊诧不已,道:“是他所书?子瞻虽不识郑浩然,但有登州友人来信言及过,只道郑公清正廉明,为人刚直,颇有口碑,却不想遭匪人劫杀。”徐君猷疑惑道:“徐某亦曾听元悟躬言及此事,那凶身已伏诛。” 张锦洲叹道:“锦洲曾协办此案,知其详情。近五年前,登州蓬莱有一伙海贼,为首贼人唤作常兴,绰号沧海蛟龙,手下有一二百喽罗,一味抢劫登州进出商船,大宋、高丽、东瀛贸易商船多有遭劫。登州知府郑浩然震怒,遂调遣精兵强将,清剿海贼。郑浩然巧施妙计,伪装成商船出海,那常兴果然中计,引众贼前来,待得近时,郑浩然猛然率兵杀出,箭如雨发,又施放火箭,将贼船焚烧,众贼人或被射死,或被烧死,亦有跳海者被擒拿,唯逃了沧海蛟龙常兴。”徐君猷叹息道:“可惜可惜。那厮必不肯善罢甘休。”张锦洲道:“正是。那常兴嫉恨郑浩然,便乔装改扮潜入登州城,一夜之间,竟将郑浩然与妻妾并家仆十余人悉数杀害!那贼兀自割下郑浩然首级,祭奠众贼!” 徐君猷怒道:“这厮好生猖狂!”张锦洲道:“登州通判元悟躬乃是郑浩然挚友,遂上奏朝廷,发誓缉拿常兴,为友报仇雪恨。登州百姓亦痛恨此贼,约莫十天后,有百姓发觉常兴贼穴,遂首告官府,元悟躬率人包围贼窝,那常兴见难逃脱,遂引火自焚。朝廷闻得凶讯,遂着锦洲前往登州,协查此案。待锦洲赶至登州时,此案已了结。元悟躬将郑浩然遗物交与锦洲,其中便有郑浩然数本剿贼奏折。”徐君猷道:“张大人可曾见得此诗集?”张锦洲摇头道:“郑浩然遗物中确有诗集,锦洲亦曾细读,却无有此等艳诗。今细想来,此卷《吉梦录》字迹当是出自郑浩然之手,端的蹊跷。” 苏公思忖道:“郑浩然一案已然了结,却不知锦洲知晓一事否?”张锦洲道:“何事?”苏公道:“财宝。”徐君猷奇道:“甚么财宝?”张锦洲道:“郑浩然为官清廉,并未留下甚么钱财。”苏公摇头道:“非是郑浩然钱财,而是海贼常兴所掳财宝。”张锦洲道:“当年锦洲亦曾询问此事,郑浩然曾追查财宝下落,似有眉目之时却被贼人所害。那常兴死后,便无人知晓财宝藏于何处了。后登州府曾竭力找寻多次,皆未有获。”苏公道:“依锦洲所知,那财宝有几多?”张锦洲摇头道:“不敢思量!”徐君猷猛一击掌,惊呼道:“我明白矣。这《吉梦录》便是郑浩然生前所书,财宝玄机便隐在此书中!” 张锦洲一惊,道:“如此推想,亦有几分道理。元悟躬与郑浩然乃是故交,自是识得郑公字迹。”苏公思忖道:“或许在登州之时,元悟躬便见过此《吉梦录》。”徐君猷疑道:“张大人之所以未见此书,或是元悟躬早已私自藏之,可惜四年来,他竟一直未能解开玄机。不知朱溪怎生知晓此事,竟将此书盗走。元悟躬不敢声张,只得暗中行动。可惜那日言语时说露了嘴,被苏大人识出破绽。” 苏公摇头道:“若如此,徐大人库房所存抄本怎的失窃?”徐君猷一愣,疑道:“今朱溪、元悟躬已死,还有何人知晓其中秘密?”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晓何人矣。”徐君猷、张锦洲惊道:“何人?”苏公望着徐君猷,道:“徐大人,你道此人是谁?”徐君猷一愣,摇头道:“我怎生知晓?”苏公冷笑一声,道:“此人便是徐大人!”张锦洲大惊失色。徐君猷愣道:“苏大人怎言是我?”苏公笑道:“徐大人为何抄录一卷,封存库房?徐大人为何将真本收之密处?徐大人乃是想破解书中玄机,图谋财宝。”徐君猷顿时语塞,脸色铁青。 苏公忽然噗嗤一笑,道:“徐大人脸色怎的如此难看?莫非心中有鬼?”徐君猷猛然醒悟,笑道:“好个苏轼,竟是睚眦必报之人。”张锦洲亦醒悟,笑道:“子瞻顽性不改,几将唬住锦洲。”苏公笑道:“锦洲可曾见过郑浩然?”张锦洲道:“锦洲与他有一面之交。”苏公叹道:“可惜只有一面,却未见得其另一面。”张锦洲一愣,不解其意。 夜深人静,远处闻得几声狗吠声,微风拂过,却无丝毫声响。一条黑影入得院来,贴墙而行。厢房中兀自有些光亮,那黑影沾了口水,破了窗纸,凑眼过去,窥视房内。而后至厢房门旁,伸手试探,那门竟未合严,轻轻推开,蹑手蹑足,进得房去。那光亮却是自内室传出,内室中有一案桌,一端叠着些函件,另一端一尊羊角烛台,燃着两支红烛,左侧书厨摆列众多书籍卷本,右侧一张雕花木床,悬有一顶耦合蚊帐,床上一人覆盖被褥,斜倚床头,一手伸在被褥外,兀自拿着一卷书,只是双目闭合,原来早已睡着。 那黑影悄然入得内室,环视四下,正望见床上人所持书卷,封面上赫然书着“吉梦录”三字,那黑影猫身近得前去,伸手轻轻拿过书卷,床上人怎生知晓。那黑影就着烛光,翻阅前后,正是所求之物。得手之后,遂转身退出内室,未待出厢房,眼前忽然大亮,那黑影大惊,方知中计,又欲返身内室,却闻得身后有人笑道:“深夜来访,怎不先言语一声,徐某怠慢居士了。”那人急忙回过身来,徐君猷与两名提刀公差正立在内室门口。厢房门开启,早涌进五六名公差来,一拥而上,将他缚住,火光照着那人面孔,正是青荇居士。 徐君猷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放些风声与你,你便来了,不想此书竟有这般魔力。”苏公自门外进来,叹息道:“青荇居士是何等精明之人,怎的也未思量一番,端的失策。”青荇居士满脸惊诧之情,苦笑一声,道:“青荇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徐君猷道:“有甚好奇?”青荇居士叹道:“我闻人说,此书颇有些趣,不由动心想看看,料想徐大人不肯借我,只得出此下策,看后必然奉还。”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好个青荇居士,今被本府擒得还兀自诡辩。”青荇淡然道:“青荇不过是偷盗了一卷书,况且尚未得手,不知徐大人如何处置青荇?”苏公笑道:“青荇居士深入简出,少与外人来往,不知听何人言及此书?”徐君猷亦问道:“知此书者,少之又少,你听何人言及过?”青荇居士一愣,冷笑道:“乃是元悟躬元大人。”徐君猷笑道:“我等早知是他,因他乃是你同谋!”青荇居士冷笑道:“徐大人若要诬陷在下,亦需有真凭实证,方才令人信服。” 徐君猷叹息一声,道:“本府只道青荇乃贤人居士,却不想暗中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青荇居士冷笑道:“青荇不知大人说甚?”徐君猷叹道:“苏大人言幕后真凶乃青荇居士,本府不肯信其言,今夜得以亲眼目睹,本府方信苏大人之言。青荇居士,你便是杀害朱溪、元悟躬的幕后真凶!” 青荇居士冷笑一声,道:“徐大人须三思而后言,切不可冤枉了好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居士与元悟躬元大人合谋,利用温七、周中之贪心,用毒蛇杀死朱溪。元大人之心腹程贯已招供,朱溪之死,非是毒蛇,而是死前曾饮得一杯。府衙仵作勘验尸首时曾报知徐大人。”徐君猷点头道:“只是朱溪室内并未见酒壶之类,本府初未在意。而苏大人在窗外竹林中拾得一小瓷瓶,那瓷瓶兀自逸出酒气。”苏公道:“周中谋杀朱溪后,自窗口入竹林逃离,惊慌之间,险些滑倒,掉下小瓷瓶。”青荇居士哈哈笑道:“周中杀人,与我何干?” 苏公笑道:“周中杀人,所用之竹叶青蛇与毒酒,皆是居士所出。”青荇居士冷笑道:“何人见得?”苏公淡然道:“此正是二月天,蛇虫尚在冬眠中,哪里寻得来毒蛇?苏某询问过捕蛇猎夫,唯青荇居士好收养毒蛇,用来浸泡药酒。居士好酿美酒,又善制药酒。此酒乃绝世佳酿,天下难得。黄州城能饮得此美酒者,少之又少。苏某逶迤至黄州,却能饮得青荇居士美酒,实乃居士美意也。可惜苏某饮得此酒后便难以忘却。”徐君猷道:“那小瓷瓶酒便是你所酿美酒。周中献与朱溪,只可惜酒中却下了蛇毒。” 苏公道:“此计若得逞,外人只当是意外,不再追查。可惜徐大人起了疑心,令程贯暗中追查。你等无奈,只得嫁祸庞广。周中将装蛇竹篓置于庞广床下,意欲让徐大人发觉,认定凶手便是庞广,而此刻庞广早已畏罪潜逃,一切便已顺理成章。”徐君猷道:“可惜周中行径被苏大人察出破绽,阴谋遂告败露。”苏公道:“居士可知那装蛇竹篓有何蹊跷?”青荇居士一愣,默然不答。苏公笑道:“居士所请篾匠可姓吴?那吴篾匠手艺甚好,收价比其他篾匠贵出一倍,寻常百姓制作竹具,只求耐用,自是喜贱厌贵。那吴篾匠却只给大户人家制作竹具,每制作一件,便要留下一处小小暗记。想必居士不知此事吧。”青荇冷笑道:“甚么暗记?” 苏公笑道:“那竹篓底侧有一根篾片刻有一行字,如蚂蚁一般大小,乃是‘龚璞之家用’五字。”青荇闻听,脸色顿变,惊慌之情溢于面目。徐君猷闻听,心中暗笑:这苏轼好生狡诈,诳人竟似真的一般,可他又怎知青荇居士本名龚璞之? 苏公笑道:“射杀周中,或非你之意,不过谋害元悟躬却是你所为?”青荇居士辩道:“我闻那元大人乃是自杀。”苏公笑道:“居士必定要言:元大人乃是死于密室,门窗皆自内闩住,又无密道通外,房瓦亦未有掀动迹象,元大人躺在室中,怎生杀他?又怎生逃脱?”徐君猷道:“本府勘验现场之时,亦认定元大人系自尽身亡,竟未料想另有凶手!”青荇居士冷笑道:“苏大人有何逃脱高招?”苏公淡然笑道:“任他一桩密室杀人命案,绝非是邪门法术,不过是其行事巧妙,在死者、凶手、目击证人、凶器、行凶方式、逃脱方式、密室本身玄机等做些手脚,迷惑他人罢了。昨日,苏某细细勘验元大人书斋,居士杀人之法,不甚新奇。”青荇居士叹息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青荇不过一隐士,安贫乐道,与世无争,为何要杀人害命?” 苏公淡然一笑,道:“居士问的是,此便是毒蛊害人之动机。居士为何要谋害朱溪、元大人?其实动机早已明了。”徐君猷扬起手中书卷,道:“便是此卷《吉梦录》。”青荇居士苦笑道:“不过一本淫诗集罢了,怎生杀人?”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初始,我等亦只当此是本淫诗集,不知其中玄机。朱溪、元悟躬知晓其中玄机,从而招来杀身之祸。”青荇冷笑一声,道:“什么玄机?”徐君猷淡然一笑,望着苏公。 苏公道:“此中曲折始于年前,朱溪前往京城办事,不知怎的识得了一风尘女子,这妓女唤作云梦雪,本是登州人氏,自登州至京城,落籍京城寒碧阁,因其色艺俱佳,遂成第一行首,在京城勾栏颇有些名气。朱溪宿住寒碧阁,乐不思蜀。缠绵三日间,朱溪见得云梦雪有一本诗集,便是此卷《吉梦录》。朱溪万万未曾料到,此卷诗集竟招惹了杀身大祸。”青荇居士面无表情,形如木雕。 徐君猷道:“只因此卷诗集隐藏了一个秘密,登州海贼常兴的藏宝处。”青荇居士闻听,全身猛然一震。徐君猷道:“可惜那云梦雪丝毫不知,朱溪索要此诗集后,欣喜异常,遂急急赶回黄州来。”青荇居士忽冷笑道:“登州海贼的财宝自藏在登州,朱溪急急赶回黄州做甚?”徐君猷一愣,顿时语塞,把眼望苏公。 苏公淡然一笑,道:“只因这笔财宝已经到了黄州。”青荇居士冷笑道:“那云梦雪尚且不知,朱溪又怎知财宝到了黄州?”苏公道:“因为《吉梦录》道出了玄机。”徐君猷尚不明原由,忍不住问道:“究竟是甚玄机?”苏公望着青荇居士,不由长叹一声,幽幽道:“郑大人,事已至此,苏某窃以为你亦不必再隐瞒了。”徐君猷闻听,大惊失色,望着青荇居士,疑道:“郑大人?郑浩然?”青荇居士一愣,疑惑道:“甚么郑大人?青荇不知苏大人言甚么?”苏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话,郑大人金蝉脱壳,隐姓埋名,用心良苦也。”徐君猷惊诧不已,半信半疑道:“青荇居士竟是原登州知府郑浩然?那郑大人早被歹人所害,此事众所周知。”青荇居士道:“我姓龚,名璞之,不识得也不知甚么郑浩然。” 苏公淡然一笑,道:“约莫五年前,登州海贼猖行,肆意抢夺往来商船,得财宝无数。登州知府郑浩然清剿海贼常兴,发觉了海贼所匿财宝,不由起了贪婪。于是思量出一条苦肉计并金蝉脱壳之计。”徐君猷惊道:“苦肉计并金蝉脱壳之计?”苏公点头道:“郑浩然妻妾并家仆十余人惨遭杀害,郑浩然首级亦被贼人割去,官府缉拿贼首常兴,不久探明下落,将之围困,常兴知难脱一死,放火自焚,面目全非。如此可谓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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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郑浩然郑大人则取得财宝,沿海南下,入长江,至黄州隐居。”青荇冷笑不已,道:“可惜苏大人所言不过是臆想猜测罢了。”苏公却不反驳,又道:“郑大人在登州之时,有一个勾栏相好,唤作云梦雪,大人曾写得二十余首艳诗赠他,那云梦雪却也是性情中人,竟兀自收藏在身,即便至京城亦未舍得抛弃。”徐君猷淡然笑道:“如此言来,这风尘女子远比大人重情重义。” 苏公叹道:“朱溪不合识得青荇居士,更不该收得居士之《秋日寻禹王城怀古》。待他在京城勾栏见得《吉梦录》,大吃一惊,二者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原来青荇居士便是已遇害的登州知府郑浩然!此便是《吉梦录》之玄机。朱溪若将此事公之于众,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徐君猷冷笑道:“此便是你谋杀朱溪、元悟躬之意图,惟恐暴露你真实身份。”青荇居士道:“荒谬之极!我本名龚璞之,非是甚么郑大人。”徐君猷冷笑一声,道:“郑大人言之过早矣。今黄州城中非只有元悟躬识得大人。”青荇居士一愣,冷笑道:“青荇却想见见此人。” 徐君猷击掌三下,厢房外张锦洲入得房来,徐君猷道:“郑大人,且看此人是谁?”青荇居士扭头望去,不觉一愣。张锦洲望着青荇居士,长叹一声,道:“郑大人,不想你我在此相见。”青荇居士惊诧万分,面色苍白,苦笑道:“原来是刑部张侍郎。”张锦洲叹道:“登州百姓只当郑大人公正廉明,洁清自矢,却金暮夜,却不想郑大人竟是这般道貌岸然,贪赃枉法。”郑浩然哈哈大笑,笑过后凄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千古不变之理。那朱溪亦是道貌岸然、贪惏无餍之徒,以此敲诈于我,我若不从,他便要上京告发。”徐君猷忽醒悟道:“我等迎候苏大人那日,朱溪曾言:不定春后朱某又将往京城。我正待询问缘故,忽被郑大人打断,我亦未追问。原来朱溪此言竟是说与郑大人听的。” 苏公叹道:“元悟躬任黄州通判,竟遇见了死去的郑大人,未免吃惊,却未告发,想必是受了郑大人钱财,可惜却丢了自身性命。”郑浩然木然道:“苏大人神思过人,非我等可及。登州之事,大多言中,只是有一桩事情错也。”苏公问道:“何事?”郑浩然叹道:“郑某、元大人、常兴,乃是同党合谋也。”徐君猷、苏公、张锦洲皆惊诧不已。郑浩然叹道:“那常兴欲私吞财宝,郑某与元大人怎肯罢休,遂将之灭口。郑某亦因一时贪念,使金蝉脱壳之计,私吞了财宝,逃遁至此,只道此生逍遥自在矣。不想元99lib.悟躬竟上任黄州,他见得我,自是震怒,郑某只得与他一半财宝。” 徐君猷愤然道:“元悟躬既得一半财宝,竟还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恁的贪得无厌。”苏公喃喃道:“此等朝廷官吏,口称夷齐,心怀盗跖,欺公卖法,受纳苞苴,真国之蠹虫也。” 次日,徐君猷开堂审理临江书院朱溪被杀一案,堂外围观者挨肩擦背,竟如庙会一般,因案情曲折离奇,牵涉人物甚多,一时轰动黄州城,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皆言徐君猷断案逸事。 第六章 赤壁怀古 又日后,红日高升,春暖花开,徐君猷邀副团练使苏轼游西北赤鼻山,又请安国寺潜德大师、临江书院齐礼信陪游。那赤鼻上岩石突似城壁,色呈赭红,风景旖旎,但凡上任黄州官员或路经黄州文人骚客必游此山。苏公初来黄州,便闻听说此山,早有心游历一番,奈何因病耽搁,此番徐君猷开口提议,苏公欣然应诺。 出黄州城往西北,行了数里,见前方有一茶亭,徐君猷道:“且至前饮口水再行。”众人然之。茶亭前有四张木桌,围四五人饮茶闲聊。齐礼信上前唤茶99lib?博士上茶,徐君猷、苏公、潜德大师分三方落座,苏仁等随从自另寻桌坐了。苏公环顾四下,临桌三个汉子正谈笑甚么。不多时,茶博士上得茶来,苏公端碗,吹了一口热气,喝了一小口,放下碗来。 “原来那清城派非是徐大人之意,我等却是误会了。”临桌一中年汉子叹道。苏公听得分明,把眼看徐君猷,徐君猷淡然一笑。又一个黄脸汉子道:“此番还亏得张锦洲张大人。”另一黑脸汉子连连点头,笑道:“这张大人可是我黄州人呀,他自当为我黄州父老言语。”黄脸汉子摇头叹道:“那临江书院出了几多大人?可又有几人为我黄州百姓做些好事?”中年汉子连连点头,道:“说的是,他等中举当了官做了大人,哪里还顾得父老乡亲。此番朱先生遇害,张大人出面,只因他与临江书院朱先生乃是同窗。”那黑脸汉子叹息道:“朱先生真是难得的好先生,可惜竟被好友害了。”那黄脸汉子淡然一笑,道:“甚么好先生?只知收取学钱,真是有辱先生之名。”黑脸汉子反驳道:“他亦收得甚多贫苦子弟,且分文不取,还供吃住日用。你庄中那高氏之子岂非便是如此?”那黄脸汉子忽冷笑一声,道:“你知晓甚么?那朱先生心怀叵测,他常去……”黄脸汉子似觉失言,遂闭口不言了。 徐君猷、苏公等听得分明,不便言语,待喝完茶,付了茶钱,复有上路。行走中,苏公望着齐礼信,道:“齐先生身肩重任,万不可辜负黄州百姓。”齐礼信点头道:“苏大人之言,礼信谨记在心。”徐君猷叹道:“为人师者,必先立师德。温七、周中,伪人师表,暗行苟且之事,实师之恶瘤也。只可惜了庞广先生,一身正气,却被周中无端害死。”齐礼信叹息道:“可恨那温七、周中竟还诬陷庞先生,只道是他害死了朱先生。若非苏大人识破奸计,我等竟将他二人视为良师益友。” 潜德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所见非所见,所知非所知。”徐君猷笑道:“大师所言甚是,此所谓眼见为实也。”苏公藏书网摆手笑道:“徐大人错也,大师乃是言所见非所见。”徐君猷摇头道:“苏大人错也,既是所见,又怎的不是所见?大师此言之意是:你所见的,非我所见的;你所知晓的,非是我所知晓的。潜德大师,可是如此?”潜德大师笑而不语。苏公淡然一笑,不再辩驳,俄而,心中忽一动,不觉一惊,问道:“徐大人适才言甚么?”徐君猷知是苏公诳他,笑而不语。苏公拈须思忖,却不理会徐君猷等人,口中嘀咕甚么。徐君猷料想苏公欲捉弄于他,亦不理会。 苏公竟撇下众人,独立道旁,茫然若失。徐君猷诧异不已,唤过苏仁,示意其上前询问。苏仁摇头道:“老爷此般情形,定是在思索紧要之事。”徐君猷疑惑道:“紧要之事?甚事?”苏公忽转过身来,道:“徐大人,我明白矣。”徐君猷奇道:“明白甚么?”苏公道:“苏某明白徐大人适才所言的话语了。”徐君猷失笑道:“此等话语,甚是简明易懂,苏大人休要取笑徐某了。”苏公摇头道:“有些话语,虽简明易懂,但却又深奥无比。”徐君猷笑道:“你此言我却不明白了,既简明易懂,为何又深奥无比?”苏公道:“此便是所知非所知,明明是知道的,却不知道。明明是不知道的,却又知道了。”潜德大师哑然失笑。徐君猷连连摇头,笑道:“知你苏轼善辩,不与你辩了。” 苏公摇头道:“苏轼与你辩,我乃是言朱溪遇害之事。”徐君猷一愣,疑道:“朱溪遇害之事?”苏公点点头,道:“我已知凶手何人矣。”徐君猷不觉失笑道:“杀死朱溪的凶手是周中,温七、元悟躬、郑浩然乃是幕后主使。此些我等早已知晓了。”苏公摇摇头,道:“凶手还有其人。”苏公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徐君猷道:“究竟何人?”苏公叹息一声,低声道:“刘相覃。”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连连摇头道:“绝无可能。他乃朱溪最为器重喜爱的弟子,怎会杀其恩师?”齐礼信反驳道:“刘相覃为人诚实本分,素来尊重朱溪,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苏公叹道:“苏某亦不肯信。那日,徐大人与苏某前往临江书院,欲入朱溪书斋不倦堂寻《吉梦录》一书,刘相覃为我等引路,在书斋之中,我等言及朱溪先生,那刘相覃哀叹道:‘先生怀材抱器,晨提夕命,诲人不惓,不想被周中所害,学生泪迸肠绝,目眢心忳,奈何生死之事,乃天命也。’刘相覃言此番话时,庞广、周中皆已死,但朱溪死于周中之手,即便我等,亦不甚清楚,直至程贯被擒招供,方才确认。那时刻,外人皆以为朱溪乃庞广所害。”齐礼信思忖道:“苏大人说的是,我等皆以为庞广与周中同谋,庞广杀了朱先生,而后又被周中灭口。”徐君猷思忖半晌,疑惑道:“如此言来,他竟是早先知晓了?” 苏公点头道:“此即徐大人所言,本不该知道的,他却知道了。”徐君猷疑道:“周中谋杀朱溪,温七、程贯皆已招供,断然不会错的。或是刘相覃察觉出了周中阴谋,只是无有证见罢了。故而言语时,便脱口而出。”苏公摇头道:“非也,苏某以为,周中谋害朱溪之时,刘相覃便在书斋之中。”徐君猷惊道:“在书斋之中?如此言来,他亦是周中同谋?”苏公摇头道:“他定是隐藏某处,周中却不知晓。”齐礼信诧异道:“如此言来,他窥见了周中行凶?”徐君猷思忖道:“所以他言朱溪被周中所害。既如此,他为何不首告?”齐礼信道:“他定是心中恐惧,不敢首告。” 苏公摇头叹道:“只因刘相覃与周中一般意图。”徐君猷惊道:“一般意图?你道他是为杀朱溪而来?”齐礼信连连摇头,不肯相信。苏公叹道:“可惜他迟来一步。”徐君猷道:“如此言来,他只是有杀人企图,未有行径。可你又怎知他为杀朱溪而来?他为何要杀恩师?”齐礼信摇头道:“不合情理,不合情理也。”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可曾留心朱溪枕下那方绸帕?”徐君猷点头道:“那绸帕当是云梦雪赠与朱溪之物。”苏公摇头道:“非也。那方绸帕并非云梦雪之物,乃是刘相覃之母高氏所有。”徐君猷、齐礼信惊诧不已。徐君猷疑道:“苏大人怎生知晓?”苏公道:“苏某无意间瞧见高氏丝巾,二者刺绣颇有相似,疑出于同一人之手。”徐君猷思忖道:“或是他二人皆自同一丝绸店买得?巧合而已。” 苏公叹道:“徐大人、齐先生、潜德大师,皆见过刘相覃母亲高氏。”徐君猷疑道:“便是临江书院前曾见得的那美貌妇人?”潜德大师疑道:“贫僧未曾见过。”苏公笑道:“便是大师目中无人之人。”潜德大师恍然大悟。齐礼信道:“齐某识得相覃之母高氏,这嫠妇亦命苦,丈夫早年病故,家徒四壁,孤儿寡母端的不易,庆幸那相覃孝顺懂事,又好读书。朱先生叹其家境贫寒,有意资助相覃,故与高氏相识。听苏大人言,似乎他二人之间有甚瓜葛?” 苏公冷笑一声,道:“朱溪名为先生,道貌岸然,以资助刘相覃学业之名,屡次诱奸高氏。高氏忍辱偷生,乃是为了其子相覃前程。刘相覃察知此事,勃然震怒,心中痛恨朱溪,欲杀之雪耻,那夜潜伏在朱溪书斋之中,等候时机,不想被周中抢先一步。”徐君猷、齐礼信惊诧不已:朱溪以资助刘相覃学业之名,诱奸高氏? 徐君猷将信将疑,道:“此等毁人名节言语,不可传言;我等亦不可将高氏、刘相覃拘来询问。苏大人可有令人信服之证见?”苏公正欲言,忽想起适才那黄脸汉子来,遂摇摇头,叹道:“我亦只是推测,无有证见。”徐君猷连连摇头,道:“如此推测恐生谣言,牵连无辜。不可言,不可言。”苏公不由又想起朱溪床上那白布棉枕,枕面上有指痕脏迹,低声叹息,喃喃道:“不可言,不可言。” 究竟是怎生回事?事情确如苏公所料,朱溪垂涎高氏美色,以资助刘相覃学业之名,多次诱奸高氏。高氏为儿子前程,只得忍其凌辱。后待刘相覃觉察此事,万分愤怒,遂起杀心。待那日,刘相覃潜入不倦堂,欲谋杀朱溪,不想正见着周中下毒。那朱溪饮得毒酒,又被毒蛇噬咬,翻倒在地,痛苦挣扎,周中暗自得意时,不想刘相覃弄出一下声响,周中惊恐万分,急忙跳窗逃遁。那刘相覃见周中逃走,遂现身出来,此时刻,朱溪尚未断气,见得刘相覃来,急忙伸出手来,乞求帮助。刘相覃知朱溪必死无疑,但难忍满腔怒火,猛然抓过白布棉枕,咬牙切齿,紧紧捂住朱溪面部。此中细节,苏公虽起疑心,但终未追查,自是永远也不知晓的。朱溪之死,竟是死于双重谋杀。 只是其中有一桩事情,却是刘相覃不知情的。甚事?苏公忽又想起在安国寺中见得高氏,那双眸中分明有一丝悲伤之情,苏公心中甚是疑惑:朱溪以资助为名,诱奸高氏,今朱溪被杀身亡,高氏不喜反悲,究竟是为何?原来高氏与朱溪有了奸情之后,渐而喜欢上了朱溪。这是苏公、刘相覃等人万万不曾料想到的。 苏公又思忖起临江书院内“立德、修身、勤学”六字来,不由苦笑一声,长叹道:“所见非所见,所知非所知。”潜德大师忽笑道:“不知苏大人因何感怀?”苏公笑而不答,问道:“世间最致人死命者为何物?”徐君猷答道:“毒蛊。”苏公摇头叹道:“世间最致人死命者,非是毒蛊,乃人之贪欲也。” 徐君猷、苏公、齐礼信、潜德大师,并众随从,上得赤鼻山,远眺滚滚江水,徐君猷感慨万千,道:“徐某每立于此,不由思忖起三国周公谨在此指挥若定,将那枭雄曹操打得落花流水,是何等威风!何等气概!”齐礼信感叹道:“子曰: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吾信乎。”潜德大师眼望
前方,神情庄重。苏公思忖仕途,茫然若失,幽然叹息。 徐君猷抒怀之后,忽见苏公满目伤感,不免笑道:“想当年周公谨是何等英雄?终成往事矣。今日寻他,即便连尸骨亦无存。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何必那么多忧心伤感?不如饮酒高歌。”潜德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徐大人竟也是有佛缘之人。” 苏公迎风抚须,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人生如朝露,意所乐则为之,何暇计议穷达。”遂兴致大发,书就一阙词,唤作《念奴桥·赤壁怀古》,此词雄浑豪放,大开大阖,气象恢弘,竟成千百年来咏史怀古诗词之绝唱。 那《念奴桥·赤壁怀古》词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藏书网 正待徐君猷、苏公等人上赤鼻山时,那临江书院庞广书斋内,寂静无声,忽闻得窗格微响,徐徐开启,自窗外伸进一颗头颅,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窥视室内后,那人翻身进屋,四下找寻着甚么,待寻得案桌上一卷书,双眼顿时露出惊喜贪婪之情,那书卷面上赫然书着:《邾城考记》。 那人急忙翻阅书卷,欣喜若狂,喃喃道:“终于找到了,隐藏邾城千年的宝藏将归我手。” (本卷完)
后注 一、苏轼作《念奴桥·赤壁怀古》一词,大概是贬谪黄州后的元丰五年七月;又,元丰八年,苏东坡被朝延重新启用,调至登州,知军州事。苏轼从十月十五日到达登州至十月二十日接到调令回朝担任礼部郎中,其间仅短短五天。此故事则发生在元丰三年,与历史事件有差异。 二、北宋朝廷为加强与海外各国通商贸易,宋初先后在广州、杭州、明州三地设立市舶司,宋哲宗时又在泉州、密州增置市舶司。市舶司的长官称市舶使或提举市舶,多由该地的行政长官兼任,掌管外国商船的出入,贸易和货物的征税、买卖等。进口货物多以香药、土产为主,出口货物则以丝绸、陶瓷、日用品为主。市舶税收成为宋代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一般税额是十征其一。至于登州无有设置市舶司,作者没有仔细考究。 宋初,登州隶属河南道,至道三年,登州隶属京东路(治所开封),熙宁七年,登州辖蓬莱、文登、黄县、牟平四县。北宋之初,登州乃是通朝鲜、日本的港口,朝鲜使节多从登州入境。《宋史·高丽传》多有记载,如: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高丽使节郎元颖、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高丽使节金悌,均率使团自登州入宋进贡。 三、关于苏东坡误会赤壁之说,《念奴桥·赤壁怀古》云:“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人道是”表明并非是作者有意认定,不过是依据他人的说法而怀古罢了,苏东坡在《赤壁赋》后记里有“江汉之间,指赤壁者三”,可见他是清楚的。为与三国“赤壁之战”的赤壁相区别,清康熙年间重修时,定名为“东坡赤壁”。但后来有一些人认为苏东坡弄错了地方,又不断有人来“订异箴讹”,嘲笑苏东坡无知。但亦有人坚持认为,黄州赤壁就是三国之赤壁,并引用史书论证,云云。 第一章 东坡雪堂 臣去岁奏乞下发运司于江东、淮南丰熟近便处,籴米五十万石,准备浙西灾伤州、军般运兑拨,出粜赈济。寻蒙圣恩行下,云,已降指挥令发运司兑拨,令起上供并封桩等钱一百万贯,趁时籴卖斛斗封桩淮备移用。送户部,依已得指挥,余依浙西铃辖司所奏施行。圣旨既下,本路具闻,农民欣戴,始有生意。而发运司官吏,全不上体仁圣恤民之意,奏称淮南、江东米价高贵,不肯收籴。勘会浙西去岁米价,例皆高贵,杭州亦是七十足钱收籴壹斗,虽是贵籴,犹胜于无米,坐视民死。今来发运司官吏,亲被圣旨,全不依应施行,只以米贵为词,更不收籴,使圣主已行之命,顿成空言,饥民待哺之心,中涂失望。却便指准前年朝旨所拨上供米二千万石,与本路内出粜不尽米一十六万七千石有零,充填今来五十万石数目外,只乞于上供米内更截拨二十万石,与本路相兼出粜。切缘上件出粜不尽米一十六万七千余石,久已桩在本路。臣元奏乞于发运司籴五十万石之时,已是指准上件米数支用外,合更要五十万石。今来运司却将前件圣恩折充今年所赐,吏民闻之,何由心服。臣已累具执奏,未奉朝旨。今来亲见数州水灾如此,饥殍之势,极可忧畏。既忝近侍,理合奏闻。岂取为已去官,遗患后人,更不任责。伏望圣慈察臣微诚,垂愍一方,特赐指挥,发运司依元降指挥,除已截拨二十方石外,更兑拨三十万石与浙西诸州充出粜借贷。如发运司去年元不收籴,无可兑拨,即乞一面截留上供米充满五十万石数目,却令发运司将封桩一百万贯钱候今年秋熟日收籴填还。若朝廷不以臣言为然,待饥馑疾疫大作,方行赈济,即恐须于别路运致钱米,累虽百万,亦恐不及于事。谨录奏闻,伏候敕旨。九九藏书 贴黄。发运司奏云:“淮南、宿、毫等州灾伤,米价高处七十七文,江东米价高处七十文。”切缘臣元奏,乞于丰熟近便处收籴。访闻扬、楚之间,谷熟米贱,今来发运司却引宿、毫等州米价最高处,以拒塞朝旨,显非仁圣勤恤及臣元奏乞本意。 又贴黄。若依发运司所奏,将出粜不尽一十六万七千有余石充数外,犹合拨三十四万石,方满五十万数。今来只拨二十万石,显亏元降圣旨一十四万石。而况上件出祟不尽米,已系前年圣恩所赐发,运司不合指准充数,显亏三十万石。 又贴黄。如蒙施行,乞下转运司多拨数目,与苏、湖州。如台赈济,更不拘去年放税分数施行。 又贴黄。若行下有司,反复住滞,必不及事。只乞断自圣心,速降指挥。 此乃是苏轼《再乞发运司应副浙西米状》。细细读后便可知苏东坡始终以民生社稷为重,忍辱负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苏东坡这个历史人物之所以拥有千年魅力,不只是他精妙绝伦的词赋书画,更重要的是其伟大高尚人格。 宋元丰三年六月,苏轼家眷赶至黄州,因苏轼俸禄不足以养活全家,苏家日益困匮,只得举家农桑植垦,经好友马正卿竭力相助,蒙黄州知府徐大受(字君猷)恩准,苏轼求得黄州城东山坡上一片故营防废圃,约莫数十亩。苏轼躬耕其中。营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开始了一代文豪贬谪生涯最艰辛时刻,但同时也开始了其人生之中最惬意时光,名扬千古的“苏东坡”之名亦是始自“东坡雪堂”落成。 且说这一日,苏公率苏仁、苏迈等人在东坡菜圃挥锄翻土,却见自坡下上来一干人等,近得自家菜圃旁,交头议论,不知做甚。苏公诧异,遂搁下锄头,探头张望,来人约莫有七八个。苏仁见得,亦搁下锄头,疑惑道:“不知他等是何人?”苏公摇头道:“不知是谁。”苏仁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些闲人,来看老爷的菜。”待众人稍近一些,苏公辨认道:“苏仁,你且看那其中似有临江书院先生齐礼信,另有黄州府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李大人等人。”苏仁细看,点头道:“想必是来探望老爷的。”主仆遂放下锄头,迎将而去。 那齐礼信望见苏公,遂与人言语,急急跑将过来,拱手施礼。苏公急忙还礼,问道:“齐先生何故来得?”齐礼信道:“齐某适才碰巧逢得蔡大人等,遂一同前来拜会苏大人。”苏公一愣,道:“蔡大人?”齐礼信急忙指点道:“便是通判蔡真卿蔡大人。”苏公顺势望去,却见来客当先之人,约莫三十四五,身着锦衣,仪表堂堂。此人乃是新任黄州通判,姓蔡,名真卿,字归人。苏公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苏轼见过蔡大人。” 那蔡真卿望着苏公,葛衣芒履,分明是个农夫,颇为诧异,又望左右韦公平、李廉正,迟疑半晌,道:“蔡某仰慕苏大人久矣,恨无缘相见,此番任黄州通判知事,已有四月,因公事繁杂,无有时机来拜访苏学士,还望见谅。昨夜在得闲斋诗会,闻知苏大人近在东坡,今日特来相见。”苏公忙道:“蔡大人如此言语,苏某甚是惶恐。”那厢韦公平淡然一笑,道:“苏大人如今已是农家老翁矣。”李廉正面有伤感之情,幽然叹道:“难得苏大人如此勤恳,种得如此多瓜果菜蔬,李某虽出身农家,却不知点种植苗之事了。”苏公听得,淡然一笑,道:“苏某哪里省得这些,亦是跟左邻右舍学得,聊以糊口。”韦公平满面堆笑道:“今到东坡雪堂,蔡大人何不赋诗一首?”蔡真卿闻听,连连摆手,道:“有苏大人在此,真卿焉敢赋诗。” 苏公苦笑一声,道:“蔡大人言过了,今日东坡樵苏不爨、牛衣岁月,只求养家糊口,哪里还有那些闲情逸趣。”蔡真卿一时语塞,那厢韦公平不由叹息一声,低声道:“兀自难为苏大人了。”蔡真卿面有愧色,微微叹息,遂引众入园观菜,后唤过一名随从,令他取纹银二十两,暗中送与苏公家眷,并嘱咐其不可声张,随从唯喏。后苏公闻知此事,心中甚是感激。 观罢东坡菜园,齐礼信盛情邀请蔡真卿前往临江书院,并邀苏公作陪,苏公不便推辞,只得随行。一行人众将近学院,却见得道旁有三个孩童同在追打嬉戏,其中一个男孩,约莫四五岁,长得憨头虎脑,只顾躲避同伴,不曾见得道中行人,奔走势头甚急,一头正撞上蔡真卿。蔡真卿一个踉跄,后退两三步。左右随从见得,齐上前来呵斥那男孩。一名随从甚是愤怒,揪过孩童,挥手便打。蔡真卿见状,急忙阻拦,并叱责那随从道:“如此年幼孩童,你怎狠心打他?若是你家儿子,又当如何?尊老爱幼,乃立身之德也。”那随从急忙缩回手,低头不语。 蔡真卿轻抚孩童面颊,微笑道:“小子叫甚名?”那孩童望着蔡真卿,颇为惊恐,并不答话,挣脱开跑了。一旁的书院先生齐礼信道:“这小子乃是孔家庄孔六的儿子,唤作孔悯心。”蔡真卿似有所思,幽然叹道:“为人当常怀怜悯之心。这小子长得好生可爱!”众人唯喏。蔡真卿又语重心长道:“我等官吏,身着之一丝一缕,饮食之一米一粟,皆是百姓辛勤劳作所得。饮水思源,为人者,当不忘本。今日为官吏,便趾高气扬、作威作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忘却为官为人之根本!如此,则上负圣恩,下违民意,他日必遭百姓唾弃。” 后侧苏公暗自惊叹:“蔡真卿此番言语说的极是!何谓为官之根本?今我大宋官吏多如牛毛,又有几人思索过此等话语?个个只求自己高官厚禄,飞黄腾达,奢华淫乐,哪里顾及百姓的草舍、糠粮、病疾?若我大宋官吏皆如蔡真卿这般,心中挂念社稷百姓,何愁我大宋不国富民强?只是可惜……”苏公感慨不已,但心中又不免有一丝欣慰。 次日大早,天尚未亮,苏公早早起来,葛衣芒履,唤上苏仁一道,各自挑着一担粪桶,下了东山坡,往黄州城而去,乜些行了数里,苏仁走在前面,眼尖手快,拾了几坨狗屎。苏公一无所获,急道:“你且留些与我,不要一并都收了。”苏仁笑道:“老爷休要争,待到了黄州城,猪屎人粪,不知你能挑得多少?纵然是我,亦不过一石。”苏公连连点头,道:“说的甚是。如此一来一去,不过一石,却要花费半日工夫,且腰酸腿胀。待哪日空闲,造两匹木牛流马,一趟便可载数石,亦省得你我来往跑数趟。”苏仁奇道:“老爷会做木牛流马?我竟从未听老爷言过?闻老人言,木牛流马乃是三国诸葛孔明所造,甚是神奇,可惜自诸葛孔明死后,此物已经失传。老爷怎生会造?”苏公笑道:“所谓木牛流马,不过是木制推车,或独轮,或两轮,或四轮,所谓神奇,乃是其构造颇为精巧罢了。”苏仁道:“老爷何时学得木匠手艺?”苏公笑道:“我何尝学过农活,今亦会耕地种菜,凡事当用心去学便可。”苏仁笑道:“待明日,我拜个师傅来学木工,手艺学成日后亦可糊口。” 主仆二人行了三四里,天色渐亮,大道上又多了二三个农夫,挑着担子。途经一小藏书网石桥,苏公见石桥上过来一男子,约莫三十上下,挑着一担竹筐,竹筐内装满青菜。那男子摇摇晃晃过桥。苏公、苏仁只得在桥头等候,此时又有一老一少两个农夫跟了上来,亦放下担子歇息。年老农夫把眼来望苏公,不觉一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大人。大人何往?”苏公扭头来看,原来是东山坡下老农李绪与其子李三德。那过桥男子已到桥头,忽闻听李绪呼唤“大人”,不觉一震,把眼来望苏公,不由加快脚步,擦身而过。 擦身之际,苏公不由一愣,分明见得那男子眼中隐有惊恐之情,不由一愣,回头望那男子。那厢苏仁催促道:“老爷,过桥了。”苏公抓过扁担,挑起粪桶,正欲行路,忽回身问老农李绪,道:“李八公,可识得那男子?”李绪回头张望,望着那男子背影,摇头道:“不曾见过。”又把眼看苏公,疑惑道:“莫非大人认识此人?”苏公摇摇头,道:“我若识得他,又何必问你李八公。”苏仁挑着竹筐,又催促道:“老爷既不识得,休要多问,快且过桥。” 苏公迟疑道:“你等可曾觉得此人有何蹊跷。”苏仁、李绪一愣,苏仁喃喃道:“有何蹊跷?”李绪思忖道:“苏大人说的是,适才经过时,老夫觉得这厮有些怪异。”苏仁一愣,问道:“甚么怪异?”李绪思忖道:“老夫闻得这厮身上有丝香气。”苏仁扑哧一笑,道:“有香气有甚怪异?”李绪道:“我却未见过哪个庄稼汉子涂脂抹粉,他身上有香气,岂非怪异?”苏仁笑道:“李八公可知,有的人天生身上便散发异香。”李绪奇道:“有这等事情?”不由把眼来望苏公,以求证实。 苏公微微点头,道:“适才苏某亦闻得这厮身上有香气,不过非是天生异香,确如李八公所言,这厮是涂抹的香粉。”苏仁一愣,急忙辩驳道:“即便如老爷所言,他涂抹香粉与我等何干?”苏公问道:“你可留心此人衣裳鞋履?”苏仁又一愣,吱唔道:“似是着一件黑袍。”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人衣袍确是黑色,却是锦丝袍,丝料乃是锦丝中上等,做工亦为精致,非寻常农家布衣可穿得。此人脚着一双云头靴,非我等穿着草葛,那靴子制作较为精良,想必要三四百钱一双,亦非农家人可穿。”苏仁疑惑道:“或是他拾得,或是他富家亲戚送得,此些难以说明甚么。” 苏公淡然一笑,道:“你可曾看清此人面目?”苏仁一愣,适才只是瞟了那人一眼,是个男子,约莫三十左右,面无胡须,左眉心似有一颗黑痣,若要细细描叙,似难说得明了。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人面容白净,肌肤细腻,那握扁担的右手指甲甚长。”苏仁顿时语塞,农家人怎会留有长指甲?苏公又问道:“你可曾留心那竹扁担?”苏仁又一愣。苏公思忖道:“那厮扁担两端甚弯,此担物什甚为沉重。你可见得他挑了甚物?”苏仁忙道:“我看得清楚,乃是青菜。”苏公心中思忖:观其形,断然非是青菜,其中另有重物。又笑问道:“那青菜有何异常?”苏仁又一愣,暗自思忖:他青菜有何异常关我甚事? 李绪忽开口道:“老夫望了一眼,那筐中乃是新鲜青菜。”苏公点点头,道:“李八公可细看那青菜?”李绪迷惑道:“不知苏大人所指甚么?”苏公道:“那竹筐之中确是新鲜青菜,端是刚采扯出来,只是青菜有大有小,新叶黄叶混杂,岂非蹊跷?”李绪猛然醒悟,道:“若是我等采菜,必留下小的,待其长大,然后采摘。若要挑到菜市去,必定好生修整,剔去黄叶,求个好看相。这人端的懒惰。”苏仁紧锁眉头,思忖道:“老爷之意,这厮是个偷菜者?”李绪闻听,恍然大悟,气愤道:“上月我家菜园便失了菜,不定便是这厮偷了。三德,你且尾随前去看个究竟。”李三德遂撂下担子,追将去了。 苏公问李绪道:“若是你偷得青菜,将何往?”李绪不假思索道:“自是挑往城中菜市快快卖掉。”苏公点头道:“我等皆是往城中去,他却反向而行,却是为何?”苏仁思忖道:“莫不是那家主人发觉菜失,已赶往城中菜市,这贼恐被逮个正着,故暂且回家躲避?”苏公笑道:“菜市中多人卖同一青菜,你怎可言我偷了你的青菜?”苏仁点点头,道:“或是这厮与他人早有商定,这厮偷了菜便送与此人。”李绪笑道:“都是农家人,自家青菜兀自吃不尽,谁要他这青菜?” 苏公拈须思忖道:“苏仁所言有理。寻常农家自是不会买这青菜,可有一处却需要。”苏仁醒悟道:“大人所说莫不是临江书院?那临江书院有数百学子,自是每天需要大量青菜。”李绪摇摇头,道:“临江书院却只要孔家庄的菜蔬,并不买其他。”苏公点头道:“临江书院的粪水亦只与孔家庄人。”苏仁疑惑道:“或许这厮便是孔家庄人,自外庄偷了九九藏书青菜,只道是自家所种,临江书院又怎生知晓?”李绪连连点头,笑道:“苏爷说的是。” 不多时,李三德一路小跑回来,李绪急忙询问情形,李三德道:“那厮在前方岔路口依右往孔家庄去了,想必是孔家庄人。”苏仁笑道:“果然如此。”苏公不免叹息:“人性懒惰竟至如此,连农家青菜亦偷。休言世风日下,连盗风亦日下了。”李绪颇有同感道:“往日盗贼大约分两种,一种只偷金银首饰等值钱物什,又一种则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拿些物什,但从不偷取青菜、禾苗。今日之贼,甚是可恶,竟连青菜、禾苗、树木亦不放过。”苏公闻听,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园圃之中少了几株桃树,当时只道是被苏仁移栽他处,未加留心,今细想来,莫不是被人盗走不成?不由想起湖州严微,虽是盗贼,却满身侠气,心存善念。 苏公、李绪四人挑担过了石桥,往黄州城而去。入了城门,李绪父子分藏书网道往菜市,苏公主仆则往黄州府衙而去。原来苏轼全家开荒植垦,少有肥料,黄州知府徐君猷甚是关注,便应允将府衙粪水与苏公,此举令艰难困苦中的苏轼倍加感激。自古至今,农作物的肥料基本来自人畜等粪便,故而粪便有其重大价值,在自家粪水不足情况下便要外出拾粪。俗话“肥水不流外人田”最初意思说的就是粪便,古代县城或城市,人口相对集中,粪便亦多,于是就出现“出粪人”之说,“出粪人”划分各自范围,控制一定区域,谋取粪利,外人是不能前去挑粪的,到了粪便紧俏时节,粪价亦高,地域粪利争斗也再所难免,其中又有粪头、粪霸等恶势力出现。随着现代科技发展,化肥的普及,农民外出拾粪为肥的情形已几乎绝迹。 苏公、苏仁赶至黄州府衙,自侧门入得府衙,直奔厕房。苏仁取过一把粪勺,舀满一桶。忽闻有人高声道:“那厢可是苏大人?”苏公寻声望去,乃是徐府管家徐溜,徐溜近得前来,施礼道:“苏大人,小的在此等候多时了。”苏公急忙回礼。徐溜道:“我家老爷料想苏大人今日将来,特令小的在此守侯,我家老爷再三嘱咐,但见到大人,定请大人前去。”苏公道:“徐溜哥,不知徐大人有甚吩咐?”徐溜摇头道:“小的不知,大人去了便知。我家老爷此刻正在书房。”苏公留下苏仁,至井旁汲水洗手,而后随徐溜赶往书房。 依廊而行,至书房前,徐溜轻轻敲门,道:“老爷,苏大人来了。”但闻房内有人道:“快快有请。”苏公听得明白,正是徐君猷。苏公推门进去,徐君猷迎面而来。徐君猷见苏公葛衣芒履,不由叹息道:“苏兄辛苦矣。”苏公拱手施礼,笑道:“子瞻自垦辟以来,筋骨甚是辛苦,但心神却分外畅快,此般情形前所未有。”徐君猷笑道:“闻苏兄雪堂落成,自号东坡居士。可喜可贺。99lib?陶潜有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苏兄耕种东坡,何其悠然自得!”苏公道:“此中多谢大人关照。”徐君猷笑引苏公至案桌前,道:“今日请苏兄前来,却是要苏兄看件物什。”苏公问道:“不知徐大人觅得甚么宝物?”徐君猷拿过一轴,摊开来,乃是一幅图,有名为《柳下抚琴图》,画中有石桥,桥下凫四只鸭,桥旁立五株柳树,柳条垂水,树下端坐一人,手抚古琴,旁附有一首七绝。 苏公不看则已,一看竟惊得目瞪口呆!徐君猷斜眼看苏公满面惊诧之情,不觉喜上眉头。苏公呆呆看着卷轴,良久不语。徐君猷轻声道:“苏兄以为如何?”苏公猛然醒悟,急忙目寻落款,有“蔡真卿”字样,不觉一愣,道:“我道是颜真卿,却不想是蔡真卿!”徐君猷笑道:“苏兄以为此轴如何?”苏公叹息道:“画如范仲立、字若颜鲁公,诗似王右丞,此轴乃希世之作也。不想蔡真卿有这般才华,端的难得!”徐君猷又笑道:“比若苏兄诗、画、字,何如?”苏公叹息道:“子瞻不及也。” 徐君猷摇头,笑道:“苏兄过谦也。不过我友自京城来信,道蔡真卿之诗词字画,声誉日重,求其字画者,门庭若市,但凡馆楼阁院,皆以悬蔡字为荣。自蔡真卿来黄州,已有数位同年兄来信与我,央我弄得其卷轴。”苏公叹道:“早知如此,昨日我定要求其字。”徐君猷闻听,不由诧异道:“苏兄见过蔡大人?”苏公便将昨日蔡真卿访东坡菜圃之事告知。徐君猷笑道:“苏兄若有此心,哪日得闲,我请蔡大人前来,与苏兄泼墨。”苏公笑道:“如此甚好。”二人又细细鉴赏一番《柳下抚琴图》,不题。 苏公告别徐君猷,至厕房会了苏仁,那苏仁早已舀满粪桶。二人各挑一担,自侧门出了府衙。苏公依僻静小巷而行,那迎面相逢的路人,皆掩鼻侧身而过,那尾随其后的路人,更是躲闪,急另择他道行路。 行至一岔口,忽自巷口冲出一人,冲着苏公嘻嘻一笑,苏公未曾料想,唬了一跳,几将倒了粪桶。苏公急忙立足,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个妇人,约莫三十三四岁,蓬头垢面,冲着苏公痴痴道:“发财,发财。”苏公苦笑一声,道:“不过一担粪水,发的甚财?”那妇人却不避粪臭,近得前来,痴痴笑道:“发财,发财。”苏仁见状,催促道:“老爷且快走,这妇人是个疯子。”那妇人嘻嘻笑着,忽又抽泣起来,口中念道:“发财,发财。”竟自顺着巷弄去了。 苏公不由长叹一声,道:“世间之人多为钱财,几近痴迷,一心只念着发财,与这疯妇人有何区别?”苏仁笑道:“老爷休要感叹,快且回去,夫人兀自等着我等。”苏公点头,挑起粪桶,尾随苏仁,出城而去。 第二章 无头尸首 又一日,苏公正在菜圃挥锄翻土,忽闻得坡下有人高声叫喊“苏大人”,苏公寻声望去,却见一人上得坡来,苏仁眼尖,早辨出是府衙管家徐溜,不由笑道:“定是徐大人请老爷到府衙去。”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苏仁笑道:“此刻约莫辰巳时分,徐管家便已经至此,且行色匆匆,言语中杂有焦急,分明是受知府大人台旨而来。”苏公淡然一笑,将锄头置在茅草棚内,又舀水洗手。那厢徐溜近得前来,稍作喘息,道:“苏大人,我家老爷恳请大人前往城东一遭。”苏公诧异道:“敢问徐爷,往城东何干?”徐溜道:“今日早,那城东河下发现一具无头尸首。”苏仁惊道:“无头尸首?”徐溜连连点头,道:“我家老爷接得首告,便引人前往勘验尸首,小人跟随前去,见得那男尸,唬了一跳,竟被生生剁去了脑袋,兀自可怕
99lib.
。我家老爷言此案甚是恶劣,恳请苏大人协助,故而遣小的前来请大人前去。” 苏公忙令苏仁收了农具,主仆二人随徐溜往黄州城而去。一路无话,行至城东门,徐溜遥指前方,道:“便在前方河旁。”依河岸前行,约莫两里远,见得一片树林,四下聚集有三四十人,河道早有捕快把守。徐溜快步前去禀报,那厢徐君猷闻讯,急忙来迎。二人见面拱手施礼,又引见三班捕头颜未、陆忍。徐君猷引苏公近得河边,一具尸首摆放在草丛中,果真无有头颅!徐君猷叹息喃喃道:“徐某已令他等四下找寻头颅,可惜无有踪影,或是顺水流下去入了长江;亦或被野狗叼了去。” 苏公不语,俯身察看尸首脖颈断处。一旁仵作道:“凶器当是菜刀、柴刀之类利器,凶手挥砍数刀,方才剁断了头颅。”徐君猷点点头,道:“这凶手好生凶恶,杀人兀自狠毒,竟还要取其首级。”苏公又察看尸首左右手指、手掌。仵作见状,又道:“自尸身衣裳并双手肌肤推断,属下以为,此人当是出自殷实人家。”徐君猷道:“目今之事,当先查明尸源。知晓死者何人,此案便有了眉目。”颜未道:“凶手剁去其头颅,便是迷惑我等,令我等查不出死者何人。”苏公点点头,道:“可从死者身上寻得物什?”颜未摇头道:“一无所有。”徐君猷思忖道:“这凶手甚是狡诈,断然不会留下物什。” 苏公细细勘验尸首,一无所获,复又脱下死者云头靴,见得左足是六趾,又用手摸索靴内,摸出几粒湿乎乎的砂粒,用手指用力一拈,竟自碎散了。苏公一愣,仔细一看,却是些晶砂。又伸手入靴内,复又摸出二三十粒出来。苏公又脱去其另一靴,亦摸出二三十粒来。徐君猷见得,不觉好奇,遂问道:“此些砂粒有何蹊跷?”苏公疑惑道:“为何死者靴内有此物?”徐君猷一愣,思忖道:“或是死者被追杀至此,无路可逃,便跳入河中欲泅水逃生,靴内便进入了此些砂粒。”苏公抬头望河水,道:“大人认为河中便案发之地。”徐君猷茫然点头。 苏公将一只靴子递与徐君猷,道:“若如大人所言,则靴内应有淤泥细沙,大人且看靴内。”徐君猷低头望去,又小心翼翼伸手入靴,摸索一番,并无淤泥细沙,不觉诧异,抬眼望苏公,疑惑道:“或是此处河床皆是砂粒,无有泥沙。”苏公摇摇头,道:“死者非是死在河水中,而是被抛尸至此。靴中砂粒非是河中物。”徐君猷奇道:“你道这砂粒何来?”苏公低声道:“大人且细看,这砂粒是何物?”徐君猷甚是诧异,细细看来,迟疑道:“似如冬日落的冰雹子。”苏公拾起一粒,道:“大人且一尝。”徐君猷一惊,思索起尸首来,甚是恶心,连连摆手,道:“此怎能尝?” 苏公淡然道:“此乃是我等所食之盐。”徐君猷闻听,惊讶不已,急忙拈过一粒,细细看着,疑惑道:“若是食盐,必定已溶入水中,怎还存在?”苏公道:“若是细盐,定早已溶入水中。不过此乃是粗盐,粒子甚大,一时难以完全溶去。此亦表明尸首抛入河中时辰不久。”徐君猷半信半疑,道:“这盐怎还有细粗之分,徐某却未见过?”苏公心中暗笑,道:“大人亦下厨?”徐君猷淡然道:“你欺我不识盐不成?”苏公道:“这盐有多种,凡如湖盐、井盐、海盐、土盐、崖盐、砂盐。古书云:苦盐出于池,盐为颗未炼?99lib?治,味咸苦。散盐即末盐,出于海及井,并煮碱而成者,盐皆散末也。形盐即印盐,积卤所积,形如虎也。饴盐以饴杂和,或云生戎地,味甘美也。”徐君猷诧异道:“不想苏兄还通晓盐学,不过此与命案何干?” 苏公淡然道:“此盐味苦,不可直接佐菜,非我等所食之盐,但亦有贫困人家食之。若查明此盐出处,或可觅得线索。”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只待询问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李大人,便可知何处有此盐了。”苏公幽然道:“李大人或许知晓,或许不知。”徐君猷诧异道:“既是盐事,焉有李大人不知之理?”遂令手下小心包了盐粒。苏公默然,环视前方,河水波光粼粼,悄然无声流淌而去,宛如光阴一般,一去不复返。 苏公又低头望着那具无头尸首,不由感慨生命之渺小、人生之短暂。徐君猷见苏公默然无语,只当他在思索命案,良久,方轻声道:“苏兄,莫非察觉出甚么?”一语惊醒苏公,苏公思忖道:“此人左足六趾,可先自此查寻。”徐君猷点点头,道:“徐某亦如此思忖,毕竟市井百姓中足有六趾者甚少。”遂吩咐颜未收了尸首。 苏公询问何人发现尸首。徐君猷道是一位渔夫,遂召此渔夫上前。那渔夫约莫六十上下,满面风霜,闻得知府大人召唤,战战兢兢,上得前来。徐君猷问道:“老伯怎生称呼?”那渔夫急忙回答,只道他姓章,名十三。徐君猷令章十三将发现尸首前后细细道来。章十三只道他一早起来打鱼,见得回水湾中有一团物什,不知是何物,便用竹篙戳了数下,不想竟是一具无头尸首,唬得几将跌下渔舟,急忙划至岸边,下得舟来,奔黄州城衙首告。 99lib?苏公疑道:“依你看来,这具尸首或是被人自岸上抛弃在此,还是顺流而下盘旋在此?”章十三思忖道:“依小民看来,这尸首或是自上游流下,至此回水湾滞留。”苏公点头,思忖道:“依此水而上,似有一埠。”徐君猷连连点头,道:“乃是货埠,甚多商贾,自此上下,出入长江。”苏公心中一动,欲沿河而上。徐君猷连声附和,遂交代颜未料理无头尸首,只唤了家人徐溜,与苏公同行。 徐君猷、苏公主仆一行四人,依河而上,行了三四里,见得货埠边兀自停靠着五六艘货舟,又有七八只渔舟,那货埠岸上左右有十余户人家,或是茶酒楼、或是客栈、或是商铺,又有不少走卒贩客。货物船运至此,扛卸下后,又雇马车运往黄州城。徐君猷、苏公立于河堤上,苏公有所感触,道:“但凡一州一府,若商贾云集,必定繁荣。”徐君猷幽然道:“民当以农为本,若皆从商牟利,岂非失却根本。”苏公默然。 徐君猷见得前面一处货库,上得前去,却见货库门口有一张桌、一把椅,一人手握一把茶壶,桌上有账本、笔墨。又有四五名肩夫背着麻袋往那库房,甚是吃力,每入库一袋,那喝茶的男子便拾笔记账。徐君猷喃喃道:“却不知搬运甚物?”近得前去,那记账人见得徐君猷,狐疑不已,不由厉声呵斥道:“你这厮,在此看甚?且闪一旁去。”徐君猷闻听,一愣,正待发怒。那厢苏公上得前来,使个眼色,笑道:“这位爷,我等是过路之人,一时口渴,想讨口水喝。”那记账人冷笑一声,指着前方道:“那方有口井,任你等喝去。”苏公道谢。 徐君猷焉肯死心,兀自探头张望,欲看个究竟。那厢记账人见状,甚是恼怒,喝道:“你这撮鸟,叫你滚开,兀自在此鬼祟。”徐君猷身为知府,何尝受过如此怨气,怒道:“怎生看不得?本……爷偏要看他则个。”那记账人怒道:“你这厮叵耐不想活了?”霍的站立起来,冲将上前,右手一把揪住徐君猷衣裳。那厢苏仁见势不妙,早冲上前来,抓住那厮手腕,反手一拧,痛得那厮哇哇大叫,松手放了徐君猷。 徐君猷惊魂未定,稍稍整理衣裳。苏仁松手放了那厮,那厮左手托右手,龇牙咧嘴,恶狠狠叫嚷着。俄而,自院内冲出三条大汉,满面横肉,气势汹汹。当先一条大汗手中兀自拿着一把酒壶,满嘴酒气,凶道:“何人在此撒野?”那记账人手指徐君猷。那凶汉冲上前来,怒道:“你等何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恁的不知死活。”苏仁立在前方,施礼道:“我等不过是来讨碗水喝,并非他意。”那凶汉一愣,那记账人连忙道:“三爷休听他言,这厮适才打了我。”那三爷挥手将酒壶掷向苏仁,口中恶道:“且吃老子三拳。”苏仁眼急身快,躲过酒壶,顺势抓住那三爷手腕,反手一推。那三爷站立不住,栽倒在地。 徐君猷见得,忍不住高声叫好。那厢两个大汉见得,冲上前来,一人搀扶起三爷,另一人抡起拳头便打。苏公立于一旁,静观其变。又一旁五六个肩夫远远观望,见三爷倒地,脸上似有窃喜神色。苏公见得,移步过去,借机问道:“此些人怎的如此凶恶?”一名老年肩夫低声道:“你等招惹不起,快快脱身去吧。若有迟疑,教他等拿了,定吃罪不起。”苏公故作惶恐,道:“却不知他等是甚人物?”那老年肩夫低声道:“他等乃是知府大人手下,你等怎生招惹得起?”苏公一愣,追问道:“不知是哪位知府大人?”那老年肩夫瞟了苏公一眼,低声道:“还有谁人?自是我黄州知府徐大人了。”苏公闻得此言,哑然失笑。 那厢三条大汉围住苏仁,几个回合,或吃苏仁拳头,或挨苏仁飞脚,益发恼怒,但一时难以近身。徐君猷、徐溜见得,心惊胆颤,不由替苏仁捏了一把汗。徐君猷目寻苏公,见苏公面含微笑,不觉诧异,急忙上前来,问道:“苏兄,当如何是好?”苏公笑道:“公台怎来问我?我却要问你。”徐君猷不解其意,诧异问道:“苏兄此言何意?”苏公笑道:“公台可知他等是何人手下?”徐君猷连连摇头,忿忿道:“不知是何人家奴,如此凶恶,狗仗人势,想必非是善良之辈。”苏公望着徐君猷,淡然一笑,心中思忖:观其神情,似非妄言,莫非徐君猷果真不知内情?亦或是肩夫以讹传讹?莫或是徐君猷老奸巨猾,其中隐有不可告人玄机? 自苏公押解至京后,苏仁不曾施展拳脚,早已技痒,今日得了机会,不免兴致昂然,怎会三拳两脚打倒对手,却欲学那猫玩耗子好好耍弄一番。三条恶汉平日何尝吃过如此大亏,恼羞成怒,欲将苏仁置于死地,几番回合,知晓苏仁手段,心中胆怯,皆不敢近前,若退后逃走,又教旁人嗤笑,正是进不是,退亦不是。那记账人见状,暗中溜走,不多时便搬来救兵,又有七八人手持长棍短刀急急赶来。 徐君猷见其人多势众,深恐苏仁吃亏,连呼快跑。徐溜唬得双股战战,忽望见那当先一人,不觉诧异,仔细看去,欣喜不已,挥手高声道:“水爷!水爷!”那水爷手持长棍,正欲扑向苏仁,闻听叫喊,寻声望来,认出徐溜,又认出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识得那水爷,非是他人,正是自己的妾弟刘水。那记账人见得,不免惊诧,吱呜问道:“水爷,这位爷是……?”那刘水一愣,巴望着徐君猷。徐君猷脸色铁青,问道:“你在此做甚?与他等是甚干系?”刘水吱呜道:“姐夫,容回去再细禀。”徐君猷瞪了刘水一眼,又怒望那记账人,问刘水道:“此是何人?”刘水回道:“乃是雇请来的管帐先生。”徐君猷疑道:“管的甚帐?”刘水吱呜不语。 徐君猷甚是愤怒,遂令众人退避十丈外,只余下苏公、徐溜、刘水,徐君猷呵斥刘水道:“这其中究竟怎生回事?但有隐瞒,必定严加惩罚。”刘水见徐君猷怒容,不敢隐瞒,低声道:“这处货仓乃是王洞季老爷置业,出进货物皆在此存放。只因平日有些泼皮捣乱、窃贼偷盗,便请了些人手守护。不想今日冲撞了姐夫。”徐君猷眯着眼睛,冷笑道:“这王洞季是何许人?怎未听说过?”刘水道:“这王老爷不过是一小商贾,姐夫自是不知。”徐君猷道:“他做甚买卖?”刘水道:“不过是些茶叶、药材之类。”苏公闻听,冷笑一声。徐君猷猛然挥手,打了刘水一巴掌,刘水“哎呀”一声,捂住脸颊。徐君猷怒道:“事到如今,兀自不知死活。”刘水苦丧着脸道:“小子真不知情。” 徐君猷甚是愤怒,遂引刘水入得院去,苏公等人紧随其后,穿过庭院,入得库房,但见满屋麻袋,如山堆一般,地上兀自散落些白花花的物什,徐溜低身察看,道:“老爷,乃是盐巴。”徐君猷遂令徐溜解开一麻袋绳索,敞开口子一看,竟是盐粒。苏公亦近得前去,伸手抓过一把盐,竟是粒子粗盐,心中疑道:“莫非那无头尸首与此相干?”徐君猷望着盐山,浑身一震,压低声音,问道:“此盐何来?”刘水吱唔不语。忽见四五人抬着盐袋往里面去了,徐君猷等急忙跟上,入得一大堂,却见堂内十余人正忙碌着,将一处盐混入另一处盐,然后装袋。苏公急忙上前察看,恍然大悟。 原来,宋代食盐专卖制度甚严。朝廷财政机构三司设盐铁使主管盐政,直属三司的京师榷货务主办盐的专卖和盐课收入。地方州府由朝廷委派官员或当地官员兼管盐政。北宋徽宗崇宁年间(1102~1106年)又在路一级设置提举茶盐司,主管盐的生产和销售。盐之生产分官制与民制官收。官制食盐皆召募农民,给口粮工钱,按年完成官定课额,全部食盐归官府;民制食盐,专置户籍,称盐户,官给煮盐工具和煎盐本钱,免除科配徭役,只以盐货折纳二税。盐户产量由官府定额,全部按官价收买。超产食盐称为浮盐,略增价钱收买,任何人不得私卖。 徐君猷看罢,勃然大怒,遂令徐溜速将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请来。徐溜领命去了。徐君猷令刘水召集众人,等候处置。苏公望着满库食盐,心中隐有一股怒火:自古道无商不奸,此等商人如此肆意妄为,竟将粗盐混入好盐中买卖!若只是一个小商贾所为,确难相信。想到此,苏公不觉有些害怕,不定这商贾身后还是厉害主使? 正思忖间,忽闻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是徐大人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万望海涵。”苏公急忙寻声望去,却见一人,遮莫四十上下,身着锦袍,头顶纶巾,满脸肥肉,山羊稀须,笑癫癫跑将过来。徐君猷眉头一皱,冷冷道:“你是何人?”那人施礼道:“草民王洞季。”徐君猷冷笑道:“大胆王洞季,你可知罪?”那王洞季一脸茫然,道:“徐大人何出此言?草民何罪之有?”徐君猷手指满库食盐,冷笑道:“且看眼前这般,王掌柜竟兀自狡辩。”王洞季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且容草民细禀。”徐君猷冷笑道:“待李廉正李大人到来,你再禀来。”王洞季唯喏,近得前去,在徐君猷耳旁低声言语几句。苏公见得徐君猷脸色顿变,却不知这王洞季言语甚么? 徐君猷脸色铁青,望着王洞季,甚是茫然。那厢王洞季满脸堆笑,道:“请徐大人移步到草民舍下一坐。”徐君猷思忖半晌,出了库房,道:“便在此等候李大人。”王洞季淡然一笑,亦不再言。待到李廉正到来,王洞季急忙上前迎接。苏公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想:这李廉正与王洞季干系非同寻常,想必其中有甚龌龊。适才王洞季在徐君猷耳旁言语,或是点破一二,欲令徐君猷知难而退。徐君猷将信将疑,故而待李廉正前来,意查明虚实。 李廉正满面笑容,近前施礼,又引徐君猷一旁耳语,片刻,二人转身过来,苏公见徐君猷隐有惊诧神色,寒暄几句,出得院去。那厢李廉正使个眼色与王洞季,王洞季心领神会,招手示意手下,而后跟随李廉正,追随徐君猷出院。苏公料想其中大有蹊跷,亦不多问,跟随出去。王洞季追上徐君猷,笑道:“徐大人此来甚是辛劳,且到草民舍下歇息片刻。”徐君猷稍作思索,点头道:“也罢。王掌柜且头前引路。”遂使个颜色与苏公,苏公心领神会,忙道:“苏某家中有事,且先告退。”王洞季正待挽留,徐君猷道:“如此也罢,徐某便不陪苏兄了。”苏公拱手而退。 苏公主仆二人依河岸而行,往东行了二里地,有一叉道,交大道,叉路旁有一茶摊,坐着七八个茶客,其中一桌坐着四名差人,正嘀咕着甚么。苏公、苏仁近得茶摊,顺便坐下。那为首公差把眼瞟了一下,复又喝茶。此刻,自远处过来一驾马车,车上堆放着些木箱。那为首公差见得,拍了拍桌子,另两名公差急忙离桌,立在大道中,招手拦截下马车,车夫勒住缰绳,停了马车,诧异道:“不知差爷何事?”两公差厉声喝道:“车上拉的甚物?”车夫道:“乃是些新制木箱,运到城中买卖。”一公差狐疑道:“木箱内装的甚物?”车夫摇头道:“并无物什。”另一公差喝道:“休要罗嗦,打开来看看便知。”那车夫无奈,只得下了马车,开启木箱,公差看了一个,空空如也,尚不放心,又看了数个,确无物什。那公差方才放心,冲着车夫道:“交五文钱。”那车夫诧异道:“何故要纳五文钱?”那公差冷笑道:“我等奉命盘查,但凡过往车辆,须交纳五文。”那车夫很是不情愿。另一公差呵斥道:“你若不交,便请你随我等到衙门一遭,细细盘问,或有可疑。”那车夫闻听,万般无奈,只得交纳五文钱。两公差收得铜钱,方才放行。 两公差回得茶摊,将铜钱交与为首公差。那厢苏公见得,借机询问茶小二:“他等在此盘查甚么?”小二低声道:“乃是缉拿贩运私盐者。”苏公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可为何要收取铜钱?”小二笑而不答,径自忙去了。苏仁淡然一笑,道:“此等差吏,借着这等差事,捞取些好处。老爷又何必少见多怪?”苏公眉头一皱,道:“怎言少见多怪?”苏仁叹道:“老爷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此等寻常小事,何致如此?休道是差人,便是那临江书院的先生,亦一心谋钱。老爷又不是不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矣。”苏公叹息.99lib.不已。 正言语间,见得一庄稼汉匆匆到来,见得茶摊主,高声问道:“茶四哥,可曾见着我庄中孔六?”那茶摊主高声答道:“不曾见得。何事寻他?”那汉子回道:“他父子两个不见了,我庄中人皆在寻找?”那茶摊主诧异道:“好端端怎的不见了?”苏公听得,不觉好奇,凑耳来听。那桌四个公差亦甚好奇,那为首公差问道:“那孔六平日里常在无极肆帮闲,你怎不去肆中询问?”那汉子道:“公爷有所不知,孔六父子乃是昨日夜间在家中不见了。”那公差奇道:“昨夜在家中不见的?究竟怎生回事?且细说来一听。”那茶摊主端来一碗凉水,道:“且喝口水再说。”那汉子接过碗来,一饮而尽,而后用衣袖擦了擦嘴,道:“其中情形,我等亦不甚清楚。孔六浑家道,昨夜他等本已睡下,迷糊中听得屋外有人呼唤孔六,孔六似是识得来人,下床开门去了,不多时,孔六浑家迷糊听得孔六关门声,孔六回得房来,倒头又睡。不想孔六浑家一早醒来,竟不见孔六在房内,亦不见了儿子。” 众人听得,个个诧异,那为首公差奇道:“或是孔六有甚事,一早和儿子出去了。出门之时,他浑家尚未醒来,故而不知。”那汉子道:“可他儿子鞋子尚在,分明是被人抱走的。”那公差笑道:“自是孔六所抱。”那茶摊主疑惑道:“不知那孔六有甚紧要之事,却不告知他浑家?” 那厢苏仁听得好奇,不由上前来听,有意无意道:“莫不是被人掳去不成?”此言一出,众人皆好奇,把眼来望,那为首公差不由细细打量苏仁一番,笑道:“兀自好笑,掳他做甚,要掳便要掳他浑家。”苏仁淡然一笑,道:“依方才这位大哥所言,夜间,有人来寻孔六,不知言语甚么紧要之事,次日一早便不见了孔六。如此想来,那夜间之人定是与孔六甚为熟识,知晓孔六家宅所在。只是有一事不明。”那公差问道:“何事?”苏仁道:“若是紧要之事,孔六为何未告知浑家?”那公差点点头,推测道:“莫不是与他浑家有干系,故而隐瞒?”苏仁又道:“或另有一种情形,便是那人唤得孔六出来,使计将其拿下,而后又假冒孔六复入房中,待其浑家深睡,抱走孔六之子。”众人闻听,惊讶不已,奇道:“怎会这般?”那公差疑道:“依你言,那凶身拿下孔六做甚?他抱走孔六之子又做甚?”一侧苏公忽道:“其中情形颇多,难以揣测。譬如孔六家中藏有一件宝贝,无意间被贼人窥见,起了歹心;又譬如孔六父子无意间窥见歹人阴私,歹人恐其泄露,杀人灭口。”那为首公差听得,脸色顿变,喝问道:“你等究竟是何人?” 苏公故作惊讶道:“莫非差爷疑心我等是歹人?非也非也。”那公差冷笑道:“适才闻你言语,似是知情人。如此推想,定是与命案有干系。”苏公苦笑一声,叹道:“古人言:祸从口出。端的是金玉良言。”那公差喜出望外,遂起身来拿苏公,那厢苏仁急忙上前拦阻。那公差恼怒道:“你这厮定是同谋,且一并拿下。”遂抽刀呼唤众公差擒人。苏仁急忙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微微摇头,苏仁会意。 众公差围将上来,正待拿人。却见那河岸道上三匹快马飞驰而来,不多时便到了茶摊前,为首马上之人猛然勒住缰绳,那马前足扬起,长嘶一声,后两匹马亦勒绳驻足。众人诧异,齐望来人,不由一愣,原来那马上三人竟然全部蒙着面巾!为首蒙面人扫视众人,终了竟盯着苏公,而后回头示意后两人。苏公、苏仁不觉诧异,不知来者何人。那为首公差怒道:“你等何人,且闪一旁,休要误了爷爷差事。”那蒙面人并不理会,猛然一勒缰绳,双脚猛夹马肚,一手忽然抽出一柄钢刀,直奔苏公杀来。后两人亦抽出钢刀,分左右袭来。 众人皆惊,不知何故。那厢苏仁见势不妙,眼急手快,一把将苏公推倒在地。苏公始料未及,跌倒在地。那马上蒙面人一刀削空,唬得苏仁半死。那为首公差怒道:“你等何人?竟敢……”话未言尽,另一蒙面人早一刀砍来,为首公差唬得一缩脖颈,头上官差帽被刀削去。为首公差顿时魂不附体,弃了腰刀,连滚带爬,逃闪一旁,几名公差亦退避一旁,双股战战。三名蒙面人亦不追赶,反围住苏公主仆。 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等竟是为谋害苏公而来!苏仁俯身拾过公差腰刀,护住苏公。为首蒙面人飞身下马,挥刀便砍。那厢苏仁竟不躲闪,眼见钢刀将至,苏仁猛一闪身,挥刀斜劈。那厮见刀落空,急忙抽身。苏仁刀势甚猛,却是虚招,早飞起一脚,攻其下盘。那厮不曾料想,被苏仁一脚踢中,“哎呀”一声,翻滚一旁。苏仁回刀来战另两人。一厮正欲偷袭苏公,眼见钢刀已举起,苏仁大惊,遂大喝一声,挺身护住苏公。那厮若一刀落下,必定伤了苏仁,却不曾料想苏仁竟不顾自己性命,反一刀劈过来。若二人不躲闪,必定两伤。如此紧要关头,那厮惊恐,急忙抽刀躲避。苏仁钢刀划破那厮右臂,顿时鲜血迸流。那厮弃了手中钢刀,惊恐而退,幸得保住右手。另两贼不曾料想到苏仁如此神勇,只得合力来战苏仁。相斗四五回合,苏仁占了上风,愈战愈勇,二贼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那受伤贼人见势不妙,摸过一块石头,奔苏公而去。苏仁见状,急忙弃了二贼。那受伤贼人咕噜几句,当是黄州方言,苏仁不曾听得明白。三贼翻身上马,依原道仓皇而逃。 苏仁扶起苏公,拍去其身上尘土,叹道:“可惜不曾拿下个活口。”苏公淡然一笑,道:“保住性命便是万幸了。”那为首公差见贼人逃跑,战战兢兢上得前来,问道:“不知他等是甚人?好生凶恶。”苏仁笑道:“差爷何不乘胜追赶,若擒了贼人,押至府衙,岂非立下一桩功劳。”那公差连连摇头道:“我等乃是奉命盘查私盐,缉人之事非我等职责。”苏仁淡然一笑,道:“适才差爷似要缉拿我等。”那公差见得苏仁本事,嘻嘻笑道:“幸有兄台在此。” 苏公拾起地上钢刀,仔细端详。苏仁见状,问道:“老爷,他等究竟是何来头?”苏公默然无语,俄而,问那公差道:“差爷可识得那王洞季?”那为首公差一愣,反问道:“你知晓王老爷?”苏公摇摇头,道:“我闻李廉正李大人言及此人,乃是一商贾。”那公差连连点头道:“你识得李大人?”苏公然之。那公差本是李廉正手下,闻得苏公此言,满面堆笑,道:“不知老爷如何称谓?” 苏公正待言语。却见远处急冲冲过来两人,待那两人近得前来,方才看得清楚,乃是两名公差,当先一人正是三班捕头颜未,颜未见得苏公,急忙上前施礼道:“苏大人在此,不知徐大人何在?”苏公道:“徐大人应李廉正李大人、商贾王洞季之邀,往王洞季府上去了。不知颜爷何事寻大人,莫不是那无头尸案有了眉目?”颜未一愣,连连点头,道:“确如苏大人所言,我等已查明那无头尸首何人,乃是孔家庄孔六。”苏公一愣,奇道:“孔六?”苏仁问道:“何人辨认出死者来?”颜未道:“乃是孔六的浑家,那妇人识得丈夫衣衫,又道他丈夫左足有六趾,一看尸首,果然是他。”苏公道:“闻那孔六父子皆不见踪影,可是如此?”颜未连连点头,不免叹道:“如此看来,他父子皆遭不测了。”苏公喃喃道:“那凶手好生狠毒。”颜未只道公务紧要,遂告别苏公,自去寻徐君猷了。那为首公差闻知是苏公,连连赔笑,自引众公差去了。 苏仁只道回东坡雪堂,苏公思忖道:“且到孔家庄一遭。”苏仁知苏公意图,遂头前引路,因有了适才遭袭之事,苏仁瞻前顾后,甚是小心。行了一里来地,苏仁不免问及遭袭之事,苏公叹道:“我等自来黄州,未有仇家,谁人欲害我性命?害我性命,意欲灭口也。只因我等见了他之阴私,招惹了杀身之祸。”苏仁问道:“便是王洞季囤积贩卖私盐?”苏公点头。苏仁一愣,惊道:“那厮既欲加害老爷,定然会对徐大人下手!若如此,恐怕徐大人凶多吉少。” 苏公叹道:“若果真如此,想必此刻徐大人已在黄泉路上矣。”苏仁惊诧不已,道:“适才老爷为何不告知颜捕头?当速速缉拿王洞季。”苏公思忖道:“此事非同一般。我甚疑惑,徐大人明明察觉出端倪,待李廉正一到,耳语一番,他便变了脸色。李廉正言语了甚么?那王洞季亦曾在徐大人耳边言语,他二人究竟所言甚事?此事必定干系重大,或是牵涉权要显贵,或是……”苏公忽止言。苏仁不解,急忙追问。 苏公幽然道:“或者此事与徐大人本人有干系!”苏仁闻听,惊诧不已,低声道:“你道徐大人与他等有干系?哦,对对对,那老肩夫分明说那伙恶徒乃是黄州知府徐大人手下,还有那徐大人妾弟刘水在其中!”苏公叹道:“他等欲害我性命,乃是杀人灭口。此等事情若泄露出去,他等休说官职,便是性命亦难保矣。”苏仁思忖道:“既如此,他等应邀老爷同去,而后暗中下手,岂非神不知鬼不觉?”苏公摇摇头,道:“我与徐大人同行,多人目见,若追查起来,恐难脱干系。他使眼色支开我,而后暗中派遣杀手,在大道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追杀于我。若追查起来,众人只道是蒙面恶徒所为,断然不会疑心知府大人。”苏仁惊诧之余,又疑惑不已,道:“徐大人怎是这等人?自其言行举止察看,非是心狠手毒之辈。老爷自来黄州,他甚为关照,今日又怎会害老爷?” 苏公捋须思忖道:“你所言甚是,不过此是依常理而言。这世间,凡人或事,与其无关紧要,便无冲突,亦难见其本性。但有紧要之事,有关自身之利者,便是亲兄弟也刀棍相见、拳脚相加,有那为一文钱残害性命者,亦有为几句恼话杀人者,皆不可用常理推测。”苏仁点点头,道:“徐大人与老爷无有紧要干系,故而敬重老爷。但今日老爷无意窥破其阴私,危及其前程性命,他便起了杀心。” 苏公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此事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徐大人被人胁迫,为保全自身,身不由己矣。”苏仁惊道:“这如何是好?”苏公思忖:“此番害我不成,他等必会再来,我等须小心谨慎些个。”苏仁恨恨道:“好端端的不想竟招来杀身大祸,早知如此,我等何必来搅这趟混水。”苏公淡然一笑,道:“万事万物,上苍皆有定数,由不得你我。既如此,我等又何不坦然面对?” 第三章 府衙疑云 主仆二人一路言语,到得孔家庄,路经临江书院,却见自书院大门出来两人,当先一人满面笑容,手中拿着一个卷轴,后面一个少年学子,约莫十六七岁,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苏公看得清楚,当先之人正是齐礼信,那厢齐礼信亦望见苏公,快步上前,躬身施礼。苏公急忙还礼。齐礼信问道:九九藏书“大人欲何往?”苏公道:“闻得孔家庄孔六无端遇害,前往查看一番。”齐礼信闻听,惊诧不已,道:“孔六遇害?今早闻得他父子二人无端失踪,齐某还唤得四五十个学子与孔氏族人一并寻找,怎的竟遇害了?究竟怎生回事?”苏公摇摇头,道:“苏某亦是闻得府衙捕头言及,其中详情不得而知。”齐礼信叹息不已。 苏公问道:“齐先生识得这孔六?”齐礼信点头道:“怎生不识?他常来我书院。”苏公不解,道:“他常来书院做甚?”齐礼信道:“这孔六在城中无极肆帮闲,与我书院常有往来。”苏公不解。齐礼信解释道:“那无极肆乃是一家盐肆,我书院上下所食之盐便是来自这盐肆,孔六又是孔家庄人,往日便是他送盐来。”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齐礼信又道:“我书院中掌管膳食采买的孔佑与孔六乃是族中同辈,二人交情甚密。他二人年纪相仿,长得还有几份相似。” 苏公点点头,却见齐礼信身后那学子嘴唇抖动,欲言又止,不由心中一动,问道:“这位小哥莫非有话与苏某言?”那学子看了看齐礼信,齐礼信道:“大人问你,但说无妨。”那学子道:“昨日黄昏,我曾见得孔佑叔与那孔六二人。”苏公问道:“你在何处见得?”那学子手指前方道:“便是在那树林道旁。”苏公问道:“他二人在做甚?”那学子道:“他二人在低声言语甚么,我只见得孔佑叔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而后孔佑叔便回书院了。”苏公听得明白,心中暗道:如此言来,他二人分明在言某桩好事! 苏公谢过齐礼信,问他何往,齐礼信言到往城中一遭,二人道别。苏公遂入得临江书院,往寻孔佑,书院中有先生识得苏公,遂引苏公往灶房。问得厨师,皆不知孔佑何在,又问了数人,皆言其自昨夜回家便不曾来。苏公谢过先生,出了书院,到得孔家庄。见道旁有一老农,正清理水沟淤泥,苏公上前施礼询问,那老农遂指点孔六、孔佑房宅,那孔六家便在庄头,一眼便可望见;孔佑家在庄内,便是在祠堂左侧。苏公谢过老农,那老农问道:“此刻孔六家中无人,闻听孔六遇害,方才见得孔六兄弟家人往城里认领尸首去了。” 苏公点点头,道:“某便是奉知府徐大人之命前来查探此事的,那孔六死得凄惨,被人剁去头颅,死无全身,至今未能寻得头颅。”那老农闻听,惊叹道:“好歹毒的凶犯!这孔六平日里也凶横得很,此番竟是遇着了恶人。”苏公心中一动,道:“却不知这孔六怎生凶横?”那老农叹息一声道:“说来老汉亦是他的叔辈,本不想言他不是,但这厮在庄中却是出名的泼皮,偷鸡摸狗,翻墙打洞,全然不顾宗族乡邻情分。即便是人赃俱获之时,这厮或蛮横无理,或是装疯卖傻,令你无可奈何。庄中人见得他,往往绕道而行。后娶了妻室,生了个儿子,方才有所收敛,不再在庄中闹事,往城里闹去了。” 苏公又问及孔佑,那老农只是冷笑一声,不言其他,苏公又问道:“闻他二人相交甚好,可是如此?”那老农嘀咕道:“何止相交,他二人本……就是一丘之貉。”苏公又与老农唠叨一阵,而后谢过老农,往寻孔佑,入得庄内,问得祠堂所在,不多时便寻得孔佑家宅,那房屋新建未久,颇为气派,院墙高筑,院门前兀自蹲着两只小石狮,苏仁笑道:“好一个书院膳食采买的差事!”苏公叹息道:“不过是自众学子口边夺食罢了。”苏仁愤愤道:“难怪那老农只是冷笑,分明是唾弃这厮。”苏公淡然一笑,道:“此正所谓无声胜有声。” 苏仁遂上前扣那门环,忽闻得门后一阵犬吠,好生凶恶。苏公又笑道:“此正所谓有其犬必有其主。”苏仁又猛扣一阵,不多时,闻得门后一个妇人恶狠狠道:“哪个莽撞鬼呀?休要再敲了!小心敲坏我家门环!”而后那门开得一条缝,露出半张妇人脸来,那妇人打量苏仁,恶道:“你这厮敲我家门做甚?”苏仁笑道:“此可是孔佑兄家?”那妇人闻听,又将门开启少许,那恶狗从其脚边伸出狗头来,龇牙咧嘴,猛吠几声,那妇人一脚将狗踢开,问道:“你是甚人?”苏仁道:“我是城里无极肆的账房,寻孔佑兄有些闲事。”那妇人闻听,满脸疑惑,道:“我家大郎不在,你去寻孔六便是。”苏仁道:“嫂嫂莫非不知,那孔六昨夜被人杀死了。”那妇人闻听,甚是惊诧,道:“什么?孔六被人杀死了?怎生回事?” 苏仁假意叹息道:“我等也不知晓,府衙公差正竭力缉拿凶手。我想孔六与孔佑兄素来要好,那公差定会前来盘问,故特来相报。”那妇人忙道:“我家大郎在书院帮闲,昨夜亦不曾回来。”苏仁故作诧异道:“我等刚自书院来,书院齐礼信先生道孔佑兄昨夜已回家,至今未到书院。”那妇人一愣,怒骂道:“昨夜几时见得这死鬼回来?不定又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了魂。若教老娘捉得,非剥了他的皮不可。”言罢,冲将出来,反手关了门,气乎乎引苏公、苏仁去寻孔佑。 寻了约莫一个时辰,未见孔佑,那婆娘猜测孔佑定是进城逍遥去了,嚷嚷着往府城方向去了。苏公、苏仁无奈,只得先回东坡雪堂。 是夜,苏公吩咐苏仁、苏迈小心谨慎,以防歹人来袭。苏仁精神抖擞,早将自己得意兵刃分水娥眉刺取将出来,细细摩擦一遍,又准备些暗器。待到夜间,苏仁隐身高处,暗中察看四方动静,守候了一夜,未见丝毫动静。苏仁心中不免失望,好生等他竟又不来,莫非是多疑不成?那伙杀手气势汹汹,出手狠毒,分明是要将老爷置于死地,欲杀人灭口,若延误时机,阴谋便已散布,再行杀人灭口已无益了。但为何夜间未曾到来?莫非他等非是冲老爷而来,而是匆忙之中误认做他人了? 苏仁满腹疑惑,来见苏公,苏公笑道:“他既不来,我等便去。”苏仁奇道:“我等去哪里寻找?”苏公思忖道:“去府衙会会徐大人。”苏仁一愣,忧心道:“若徐大人果真暗怀诡计,我等此去岂非羊入虎口?”苏公道:“夜间不曾来杀我,白日府衙内又怎会下手?”苏仁思忖道:“恐他使些卑鄙下流手段,譬如暗中下毒。”苏公点点头,道:“我等小心便是。”主仆二人换了行装,出了东坡雪堂,往府城而去。 行至途中,竟又逢得李绪父子,二人各挑着一担青菜,一前一后,见着苏公,李绪打声招呼,问苏大人怎的这身装束,为何不曾挑桶进城。苏公笑道,今日有事进城。四人一路同行,过桥之时,那李绪似想起甚事,问道:“大人可曾记得前日在此过桥时遇着的那厮?”苏公一愣,道:“便是那挑着青菜的男子?”李绪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那厮果真是孔家庄人,不过昨日被人砍了头颅。”苏公一惊,道:“莫非那厮便是孔六?”李三德跟在后面,插话道:“三德已然打听清楚,确是唤作孔六!大人见他行迹蹊跷,鬼鬼祟祟,不想果真死了,不定是得罪甚人?” 苏公手拈长须,放慢脚步,心中思忖:原来这厮便是孔六,那日见他行色匆忙,眉目中有惊恐之情,又挑着一担青菜,但青菜之下似隐藏有他物,不知干的甚么勾当?一大清早,他急急出城回孔家庄,或是家中有紧要之事,或是事发于城中?自其当夜遇害情形推断,此事非同寻常,竟要了他身家性命,且其子下落不明,即便是与他有干连的孔佑亦无端不见了踪影。细细想来,当是他在城中窥探得甚事,便早早出城回得家中,又与孔佑商议对策,甚是欣喜,万不曾料想大祸竟追至孔家庄来了。闻公差言,孔六浑家道其夜间被人唤去。想必那敲门之人便是凶手。前后想来,那无极肆端是可疑之所。那孔六究竟做了甚事?他本是一泼皮,若无极肆有甚勾当,孔六必然参与其中,又为何要追杀于他?此等无赖,无非为了钱财,如此想来,蹊跷或是孔六那担物什,其中藏有要命之物? 苏仁、李绪见苏公只顾低头行路,口中念念有词,料想他在思忖,不敢打搅。一路无话,入了城门,李绪父子奔菜市去了。苏仁随苏公走街穿巷,行至一巷口,忽自墙角冲出一人,一把拉住苏公,嘻嘻一笑,口中道:“发财呀发财。”苏公唬得一惊,把眼望去,分明就是前日见得的那疯女人,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两眼放光。苏仁上前厉声叱责,苏公摆摆手,那疯女人指着前方,忽哭道:“发财,发财。”苏公将那疯女人手掰开,叹息一声,不想那疯女人反又抓住苏公衣袖,不肯撒手,又笑又哭道:“发财,我的发财。” 苏公不由一愣,先前听他言“发财”,只当这妇人因钱财迷了心窍,成了疯癫,口中只嘀咕“发财”,今怎言“我的发财”?端的是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苏公又叹息一声,抬头之时,无意间顺这着疯女人手所指方向望去,不由浑身一震,前方是一家店铺,那招牌上赫然写着“无极肆”! 苏公呆呆望着那无极肆,半晌不曾言语,那疯女人嬉嬉闹闹去了。苏仁望着那店铺,低声道:“此便是孔六帮闲之处!”苏公点点头,思忖道:“你道这妇人是真疯还是假疯?”苏仁环视四周,欲找寻那疯妇人身影,却未见得,皱眉思忖道:“观其外形、看其眼神、听其言语,当是真疯。”苏公拈须思忖,道:“却不知他言‘发财’究竟是何意思?”苏仁笑道:“便是想钱想疯了。”苏公摇摇头,叹道:“绝非如此。”苏仁一愣,道:“且四下询问,或可知其缘由。”苏公点点头,又把眼望那无极肆,心中暗道:这疯妇人莫非在暗示甚么?难道他与这无极肆有甚瓜葛? 苏仁寻得街旁一摆香烛摊的老婆婆,唱声喏,询问那疯妇人情形。不多时,苏仁来报苏公,只道那妇人唤作艾氏,为人本贤惠善良,家在城中慈善巷,不想两个月前走失了儿子,思念过度,一夜间便疯了,四处游走,口中念叨儿子名字,非是“发财”,而是“花才”。恁的可怜! 苏公叹息不已,问道:“那儿子几岁?”苏仁道:“遮莫四岁,长得白白胖胖,甚是可爱。”苏公闻听此言,不觉一愣,喃喃道:“甚是可爱?”苏仁诧异不解,正待询问,苏公忽用手一拍额头,醒悟道:“我明白矣。”苏仁急忙问道:“老爷明白甚么?”苏公道:“那孔六的儿子孔悯心亦只四五岁模样,长得甚是可爱,不也无端失踪了?”苏仁一愣,疑惑道:“他二者有何干系?”苏公望着苏仁,埋怨道:“你好生糊涂,这黄州城中必有一伙拐骗幼童的贼人。” 苏仁恍然大悟,思忖道:“我明白矣。想必那孔六发现儿子被拐,急忙追踪,寻得贼人踪迹,不想反被贼人所害。”苏公点头道:“或是如此。”苏仁转念一想,道:“那他与孔佑又在商议甚事?又怎的眉开眼笑?”苏公一愣,迟疑道:“他二人或是在商议他事,儿子被拐乃属意外,二者并不相干。”苏仁忽转身跑开,又去询问那卖香烛的老婆婆,不多时,回来相告:“老爷所言果真不假,闻那老婆婆言,城中已有四五名孩童失踪,且皆是男孩,年龄在两至五岁间不等。” 苏公脸色严峻,道:“孩童,乃父母之血肉,此等拐子没有人性,没有天良,只为贪图那区区铜钱银两,不惜手段,害得他人父子分离、母亲疯癫,甚至家破人亡,遗恨终身!此等人,便是千刀万剐,亦不足解恨。我苏轼既知此事,断然不可袖手旁观,定要破获此案,生擒他等。”苏仁亦咬牙道:“我恨不能亲手血刃这伙贼人。”主仆二人好一番恼怒生气。 苏公思量,要破此案,还须官府相助,但知府大人徐君猷是友是敌,尚难知晓。苏公思索间,不由低低叹息一声,心中暗道:“苏某与徐大受相处一年余,道他冰壸秋月、孚尹明达,是个正人君子,不想竟这般神机鬼械。” 苏公又望了望那无极肆,遂与苏仁往府衙而去。不多时,主仆到得黄州府衙,苏公上前见门吏,先施一礼,问道:“徐大人可在府上?”那门吏识得苏公,忙回礼道:“原来是苏大人,我家大人昨夜发病,现正在后堂歇息。苏大人且稍候,容小的前去通禀。”苏公客气道:“有劳了。”那门吏转身去了。苏仁低声道:“他怎的无端生起病来?或是搪塞之词,以此拒见老爷。”苏公拈须思忖,心中暗道:如此看来,徐君猷果真难脱干系,昨日杀我灭口不成,必然又生奸计,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苏公转念一想:若果真如苏仁所言,以此拒见,又怎生入府?正思索间,那门吏流水跑来,道:“我家老爷请苏大人后堂相见。”苏公点头,暗道:他若拒绝见我,心中必定有鬼!此番见我,似合乎情理,反难以揣摩其心思。 苏公随门吏入了府衙,依廊而行,至后堂,堂门前有家人来迎,引苏公入厅堂,道:“老爷身体不适,请苏大人里屋叙话。”苏公点点头,环视四下,觉得侧厢房隐约有声响,似是隐藏着人,心中暗道:徐君猷果然早有准备!那家人引苏公绕过屏风,入得书房,而后掀帘入得内室,苏仁留在门外。苏公来府衙多次,但从未入过内室,此番得以入室,却见室内颇为简陋,一张床,临窗一张案桌,上有笔筒、镇纸并卷册;室中有一张小方桌并四把竹椅,上有茶壶并茶碗;临左墙是一个双门雕花木柜。 苏公入得室来,却见床前一侧站立三人,其中一人是徐君猷妾弟刘水,一名壮年家人并夫人刘氏,那刘氏手中端着药碗,碗中有瓷勺,显然刚刚喂过药。床上半躺着一人,覆着一条被褥,面容憔悴,正是徐君猷。苏公急忙上前,轻声道:“徐大人。”徐君猷正眯着眼睛,闻听呼唤,睁开眼来,稍稍偏头,望着苏公,脸上露出一丝吃力的笑容,道:“苏兄来了。”那厢刘水搬来一把竹椅,放置床头。 苏公坐下,问道:“不知徐兄得何急症?”徐君猷喘着粗气,道:“我亦不知。昨夜饭后,忽觉胸心绞痛,而后大汗淋漓,全身乏力。”苏公关切问道:“可曾请郎中来看。”徐君猷点点头。一侧刘水叹息一声,低声道:“郎中已经看过,并开了药方,方才刚服过药。”苏公点头道:“却不知徐大人所患甚病?”徐君猷叹道:“郎中道是风寒所致,我却疑心是绝症。”苏公一惊,问道:“绝症?”遂把眼望刘水,问道:“可是如此?”那刘水满脸伤悲之情。 苏公淡然道:“大人昨日甚好,怎的今日便是绝症?定是庸医误诊。苏某亦通晓些医道,愿为大人把脉诊断一番。”遂伸手去抓床边徐君猷左手,徐君猷一愣,那厢刘夫人早上得前来,将徐君猷左手塞入被褥中,口中道:“我等乃是请得黄州名医,断然不会误诊。”苏公点头叹息,心中暗道:这徐君猷分明在装病,若让我诊脉,必定破了他的谎言。 那徐君猷叹息道:“徐某谢过苏兄好意。常言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徐某知矣。苏兄亦要保重身体,凡事不可强为。”苏公闻听此言,心中冷笑不已:这凡事不可强为,分明就是威胁之词!那徐君猷又叹道:“苏兄来我黄州,徐某多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海涵。今苏兄种菜植麻,远离尘埃,悠然自得,何其逍遥。人生如此,复夫何求!”苏公假意点头,心中暗道:这远离尘埃悠然自得,分明是叫我不要插手过问,招惹祸事。 徐君猷苦笑一声,道:“苏兄乃当世名士,屈尊来我黄州,他日定然回擢。黄州民贫地瘠,百姓无有所求,唯望子孙读书出头。唐韩退之先生曾言: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中有求,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往后,还望苏兄多提携我黄州学子。”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今亦是黄州人也。”徐君猷点点头,似甚疲惫,轻叹一声,闭合双眼,不再言语。 苏公见状,急忙起身,道:“大人且好生歇息,苏某告退。”徐君猷亦不答话,那厢刘水引苏公出了内室,经厅堂,依曲廊至府门。出门之际,苏公忽问道:“不知府上请的哪位名医?”那刘水一愣,淡然道:“苏大人好自为之。”遂令门吏合上府门。苏仁恨恨骂道:“狗仗人势。”苏公淡然一笑,亦不言语,往东城门而去。不时,却见自黄州府衙出来两人,远远尾随苏公主仆。出了东城门,那二人方才折回。 又行了一里来地,苏仁依然愤愤不平,苏公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一番,苏仁诧异,问道:“老爷看甚么?”苏公淡然笑道:“徐君猷差了两条尾巴跟随我等,想必此刻已回去禀报去了。”苏仁一惊,惋惜道:“跟随我等?我好生大意,竟没有发觉。适才那徐君猷侧房中分明埋伏了刀斧手,令我好生紧张。”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君猷倒也还算客气,未曾对你我下毒手。但他话外之意分明是警告于我,休要招惹是非,让我远离尘埃,悠然自得。”苏仁思忖道:“他乃堂堂知府大人,便有阴谋,老爷又怎生奈何?”苏公幽然叹息道:“我本贬谪罪人,寄人篱下,确是无可奈何。” 苏仁环顾四下,青山绿水,农田间农夫高歌耕作,不由长叹一声,道:“自来黄州,吃住不定,半饥半寒,烧山除草,翻恳种苗,施肥浇水,丰收痛饮,凡此等等,乃是老爷数十年来最惬意之时,无案牍之劳累,无朝廷之纷争。悠然自得,其乐融融。老爷又何必再去理会官场那些阴谋勾当?” 苏公叹息道:“《诗·大雅·烝民》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只是……”苏仁见苏公吱唔不言,追问道:“只是甚么?”苏公脸色忽变,呆若木雕。苏仁环视四下,道上偶尔三五行人,并无异样,忙低声呼唤道:“老爷,老爷。”苏公猛然惊醒,回过神来,连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苏仁诧异不解,问道:“老爷甚么错了?”苏公道:“我误解徐大人了。”苏仁一愣,疑惑道:“误解徐大人?” 苏公面有喜色,道:“徐大人非是卑鄙小人,徐君猷还是以前那徐君猷。”苏仁奇怪道:“这其中究竟怎生回事?那杀手莫非不是受他派遣?适才那跟踪之人莫非不是他指使?”苏公表情严峻,幽然道:“我等被表象迷惑也。”苏仁如坠云雾,茫然问道:“甚么表象?”苏公皱起眉头,道:“其实徐大人早已暗示我矣。”苏仁诧异道:“暗示甚么?” 苏公道:“徐大人得力心腹乃是徐溜,如同你一般忠心,不离左右,今日为何不见徐溜?”苏仁思忖道:“或是徐溜另有他事,暂未在徐大人身旁?”苏公点点头,道:“或如你言。者,徐大人与我言语时,先前言‘今苏兄种菜植麻,远离尘埃,悠然自得,何其逍遥。人生如此,复夫何求’,而后却又言我‘他日定然回擢’,前后之言分明矛盾。”苏仁思忖道:“前者言你现状,附和奉承;而后一想,老爷日后或被朝廷起用,予以希望,其言语便留有余地,左右逢原,此不过是官场之人狡诈之言。” 苏公淡然一笑,道:“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徐大人矛盾之言,便是令我疑心。而后他便言出韩愈《师说》语句来,因我心中先有成见,故未加留意,适才猛然醒悟。”苏仁奇道:“甚么语句?醒悟甚么?” 苏公道:“他道出韩愈《师说》一段: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中有求,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我未留意,在场之人益发不甚清楚,原来他篡改了其中一句。原文应是: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於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苏仁细细琢磨,诧异道:“他改‘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为‘授中有求’?” 苏公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想那徐君猷饱读诗书,此文断然不会出错,更何况诸多诗文中亦无‘授中有求’一句,这一句分明是言与我听,暗示于我。”苏仁似有所悟,道:“他知道老爷必然能听出此一错句,而在场左右却不知情,只当是原文。”苏公点头道:“而此四字却是他精心构思而成。”苏仁好奇道:“此四字暗示甚么?” 苏公道:“此四字分明是一条谜语,授中有求,即将‘求’字插入‘授’字中间,便成了两个字:捄受!”苏仁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掌上比划着,奇道:“救受?此又是何意?” 注:捄,是救的古用字。 苏公回头望着黄州城,眯起双眼,道:“徐君猷,名大受,此‘受’便是指他,他分明暗示要我救他!”苏仁惊诧不已,道:“莫非他被左右监控了?”苏公点点头,道:“徐君猷唯一心腹徐溜不见了,换成了妾弟刘水,此外还有其余帮凶,譬如那侧房中的刀斧手。他等挟持徐君猷,令其装病劝退我,言辞隐晦,暗示我罢手,休要多管闲事。如此,又令我误以为徐君猷与他等同谋。”苏仁恍然大悟,叹道:“若换了旁人,断然难以悟出其中玄机,徐大人此番用心,定然是等着老爷来。” 苏公手拈长须,踱起步来,见道中有一石头,遂弯下身,将石头搬至道边草丛中,拍了拍手上尘土,道:“我等如何救他?” 夜深人静,偶尔闻得几声犬吠,月亮藏入乌云后,大地隐在黑暗中。 幽长僻静的巷道,摇晃着闪出微弱光亮,一个打更人歪歪斜斜提着灯笼,过了黄州府衙后门。茫茫夜色下,一条身影闪至墙下,但闻得“啪”的一声,那人的飞爪揪住墙头瓦檐,用力试扯几下,甚是牢靠,遂抓住绳索,攀爬上了墙头,而后揪住一棵树枝,上了树身,又顺着树干滑下,隐身草从中。 黄州府衙后院甚是寂静,曲廊后隐约见得高挑屋檐,那人穿过一片竹林,绕过一座石山,猫身前行,绕至后院花草丛中,环视四下,那后堂内竟还亮着灯,那光亮透过纸窗,甚是昏暗。那人嗫手嗫足至窗格下,贴耳细听,屋内之人尚未入睡,兀自在言语甚么。 来者非是他人,正是苏仁。苏公得徐君猷暗示,遂思忖救人计策,但此时此地,非比在湖州之时,除却苏仁,便无其他可靠得力之人了,苏公不由思索起严微、东方清琪、单破虏、李龙、赵虎等人。苏公遂凭脑中印象画了一张府衙草图,与苏仁细细商议,府衙后花园多树多竹,又有石山、花圃,曲径通幽,便是白天,亦少有人至,便于进退。且徐君猷卧室有一窗临后花园,可自此窗入室。 苏仁早摸出一柄短刀在手,隔着窗格细听,但闻屋内有人言道:“姐夫,纵使我等有百般不是,你又何必与自身过意不去,且先吃些则个,千万不可饿坏了身子。”苏仁听得明白,正是那刘水。苏仁又听,却不曾听得徐君猷言语,又闻得刘水叹息道:“姐夫,你怎生如此固执?今大宋天下官吏,自东京到各路州县,皆是鹯视狼顾、贪财纳贿之辈。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看那苏轼,清正廉洁,又落得个怎生下场?饥寒交迫!沿街拾粪!即便如此,朝廷念念不舍、每饭不忘,暗中遣人监视其举动言行。姐夫不信我言,屡屡与他来往,恐有一日亦要落得他一般下场。”苏仁闻听,惊诧不已。 只闻得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便是如苏轼一般下场,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怎似你等鬼头鬼脑,躲躲藏藏,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苏仁听得,暗暗敬佩。又闻那刘水哈哈笑道:“姐夫所言恁的可笑。今天下官吏皆如此,何来鬼头鬼脑,躲躲藏藏?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权位在此,为何不谋?便是那市井百姓,愤愤然口中唾骂不止,心中却羡慕不已,心痒痒只恨无此良机。” 又闻徐君猷冷笑道:“你可告诉那李廉正,道不同,不相为谋。”苏仁听得清楚,暗道:幕后主使果然是李廉正那厮! 又闻刘水叹息道:“姐夫,今之势,如同水火,我若如此回禀李大人,他必对你下毒手。且不如先在此契约上签下名字,将此事敷衍过去,而后再商对策。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仁闻听,心中诧异:不知这厮要徐大人签甚契约? 那徐君猷冷笑道:“便是死,亦要干干净净。签下此约,便是毁我一世清白。你休要再言,如实回禀你的李大人便是了。”那刘水忽哭泣道:“姐夫,你纵使不为自己,亦要为我那姐姐思想……” 那徐君猷冷笑道:“呸!徐某便是毁在你姐弟二人手中!不想你姐弟二人竟假我之名,与王洞季之流贩卖私盐,伪制假盐,祸害百姓。只恨当初我瞎了眼睛,见你姐弟流落街头,甚是可怜,收留你等,却不想为自身埋下祸根。唉!天意如此,徐某无话可说矣。”苏仁听得,暗暗唾骂那?99lib.刘水忘恩负义。 又闻那刘水叹息道:“姐夫果真不畏死否?我亦不再劝你,此契约先留在此,姐夫何时醒悟便何时签字,我先回房歇息去了。来人!”那刘水吆喝一声,闻得有数人应答。又闻那刘水道:“你等好生照顾徐大人,若有半点闪失,打断你等双腿!”但闻数人唯喏。苏仁估摸有四五人,心中暗暗思忖对策。 苏仁等候片刻,料想刘水已经离去,又侧耳细听,屋内甚是安静,方才沾了口水,估摸着窗栓方位,小心湿破窗纸,凑眼看去,烛光下见得:徐君猷躺在床上,正睁着眼睛,呆呆的望着蚊帐顶。桌上有四碗未动筷的饭菜,筷箸边有一张纸并墨笔砚台;桌旁坐着一汉子,家丁模样,手中兀自拿着一柄钢刀!苏仁心中暗道:其余几人应在门外书房或厅堂内。 苏仁又等候些时辰,见那家丁哈欠连天,倒身伏在桌上,不多时竟扯起鼾声。苏仁见时机到来,用指甲在窗格上弄出轻微响声,那徐君猷闻得,转头来看。苏仁伸进一根手指,勾开了窗栓,悄然打开窗扇,徐君猷见状,大喜,遂探身取过床榻上的鞋子,在被褥中穿了鞋子,而后蹑手蹑足下得床来,顺手拿过那桌上契约,小心翼翼爬上案桌,翻出窗台。苏仁接住徐君猷身子,抱将下来,而后取过案桌上几份卷册,遮住桌面两只鞋印,又轻轻合上窗扇,并小心将那窗栓复又回位。 徐君猷熟知后花园路径,遂引苏仁至后门出了府衙。过了两巷,苏仁欲往东城门,徐君猷低声问道:“怎生出城?”苏仁道:“我早已备有绳索,可寻个僻静无人,顺绳而下。”徐君猷思忖道:“此时刻我不便出城。”苏仁不解,道:“我家老爷正在等候大人。”徐君猷道:“今非躲避之时,那厮一旦醒来,必然事发,时机甚是紧迫,我当先发制人。”苏仁诧异,道:“大人怎生先发制人?”徐君猷道:“你随我即刻去见黄州兵马统制马踏月马将军并通判蔡真卿蔡大人,共商擒贼事宜。”苏仁稍有迟疑,道:“他二人是否可信?”徐君猷道:“马踏月马将军乃是徐某同乡,交情甚厚。蔡真卿蔡大人到黄州只四月,为人清高,刚直廉正。皆是可信之人。”苏仁点头。 徐君猷引苏仁走街穿巷,在南城一深巷内寻得马府,苏仁急急扣门,唤醒马府家人,那家人提着灯笼,颇有些愠怒,但闻听是知府大人要见马将军,遂引徐君猷入得院来,又去唤马踏月。那马踏月睡得真香,闻得家人呼唤,甚是恼怒,早自床头抽出一条钢鞭,冲将出来。那家人唬得半死,回身叫道:“徐大人救我。”那马踏月闻听是徐君猷,急忙抛了钢鞭,问道:“徐大人在哪里?”徐君猷急忙自廊下闪出,马踏月辨出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问道:“大人何故深夜造访?”又望见苏仁,奇道:“此是何人?”徐君猷低声道:“且屋内言语。”马踏月点头,忙令家丁掌灯,又入内室穿了衣袍,复又出来。 三人坐定,徐君猷遂将事情前后一一道来,那厢马踏月气得咬牙切齿,站将起来,道:“踏月即刻召集兵马,定要生擒那李廉正、王洞季一伙狗贼。”徐君猷急忙道:“此案干系重大,非同小可,且徐某并家眷亦牵连其中,若冒然行事,恐招惹闲言。我之意,将军一面请来蔡真卿蔡大人,此事由蔡大人出面;同时调集人马,准备缉拿贼人。”马踏月不多言,遂令家人唤来心腹张林、李青,又取出贴身令箭,交与他二人,令张林速请蔡真卿蔡大人前来,令李青召集城中兵马,把守各处,未得徐大人令不得擅开城门。 约莫半个时辰,张林引蔡真卿到来议事厅,马踏月早已全身披挂,一对十八节钢鞭置放在案桌上。三人见礼后,徐君猷将前后大致说了一番,蔡真卿闻听,大惊失色,道:“有这等事情?李廉正李大人竟是主谋?蔡某与他相交三四月,竟未能看出其本性来。”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徐某与他相交近三年,竟被这厮蒙蔽,未有丝毫察觉。”马踏月恨恨道:“他身为提举常平盐茶司,竟然贩卖私盐,朝廷任命此等人,岂非令鼠守粮、养狼看羊?” 蔡真卿皱眉思忖道:“李廉正乃是朝廷命官,若无真凭实据,恐其反咬一口。”徐君猷笑道:“蔡大人所虑不无其理,无有证据,我等岂可因几句言语擒他?可惜李廉正得意忘形,竟留下一桩证据在我手上。”蔡真卿问道:“大人有何证据?”徐君猷自怀中摸出一份契约,道:“此便是李廉正亲手所书:盐利分配之约定,他欲邀我同流合污。”立在徐君猷后侧的苏仁暗道:刘水好一番威逼利诱,原来是要徐君猷签下盐利分配之约定,若是签下名去,自此以后徐君猷便受制于人,休道是黄河,便是跳进长江亦洗脱不清。 蔡真卿急忙取过契约,看罢,不由勃然大怒,道:“官商勾结,贩卖私盐,坏我盐法,挟持知府,兀自猖狂!此贼不除,我等有何面目见黄州父老?”马踏月霍然起身,抓过钢鞭,道:“末将愿听二位大人调遣,缉拿贼人。”徐君猷望着蔡真卿,蔡真卿迟疑道:“只是徐大人家眷……”徐君猷恨恨道:“他等为了私利,欲害我性命,哪里是甚么家眷!”蔡真卿赞叹道:“有徐大人此言,无虑也。”三人遂商议擒贼事宜:兵分三路,其一,徐大人亲引一路围住李府,擒拿李廉正;其二,蔡大人引一路围住府衙,擒拿刘水姐弟并帮凶;其三,马将军引一路,又分两支,出城缉拿王洞季,查封河埠盐库。商议罢,马踏月遂令部下召集人马,分兵行动。 且说徐君猷引一路人马直奔李府,苏仁同往。到得李府,徐君猷令军兵翻墙而入,开启大门,率众冲进府内。此时刻,天尚未亮,有两名早起的家仆正打扫庭院,见军兵杀进,唬得半死。徐君猷询问李廉正居室何处,其中一名家仆哆哆嗦嗦,只道是北厢房逍遥居。徐君猷遂令其引路,那家仆跌跌撞撞引众来到北厢房。徐君猷借着晨光,隐约见得“逍遥居”匾额,料想便是此处,遂令军兵破门而入。 一名彪悍军兵冲将上去,奋力飞起一脚,不想那门并未上闩,那军兵踉跄一下,险些扑倒,幸得身快,方才稳住。几名军兵冲入室内,不多时,那彪悍军兵匆匆出来禀报:“大人,未有活口,只床上两具尸首。”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急迈步入得逍遥居。苏仁紧跟其后。过了厅堂,掀帘入得内室,早有军兵打着灯笼立在床边,那床上赫然躺着两人,被褥早被军兵掀翻在地。那彪悍军兵道:“适才小的冲将进来,直扑床第,见床上睡着人,一把掀去.99lib?被褥,喝令起来。不想他二人竟纹丝不动,小的诧异,又用刀背拍了数下,无有动静,方才上前试探,却原来早已死去。” 徐君猷遂令众人退下,留下苏仁。苏仁探头望去,床上一男一女,女内男外,一丝不挂,那女子约莫二十上下,颇为妖媚,可惜早已玉陨香消。那男子四十开外,留着胡须,脸色苍白。徐君猷上前细看那男子,叹道:“确是李廉正。”苏仁提着灯笼,近得床前,察看李廉正尸身,又察看了那女子尸首,道:“未见致命伤迹。”徐君猷环视四下,喃喃道:“世间竟有这等巧事?我来擒他,他竟死了?”苏仁退后几步,低声道:“莫非大人疑心……”徐君猷思忖道:“我等行径隐秘而神速,绝无走漏风声之可能,或是巧合而已?”徐君猷不及思索,遂与苏仁退出逍遥居,令两名军兵把守逍遥居,其余军兵封锁李府,将李府上下一干人等拘至院中。徐君猷见天色渐亮,又令苏仁速速出城,接引苏公前来。 苏公在东坡雪堂苦候一夜,心中焦急,直等到东方发白,仍然不见苏仁身影,唤过苏迈,父子往黄州城赶去。行至半途,见得苏仁奔来,苏公急忙迎将上去,见苏仁面带喜色,料想大功告成。苏仁遂将救人、擒贼之事相告,直听得苏公心花怒放,又言到李廉正已死,徐大人有请老爷前去。苏公连连点头。主仆三人赶到城中李府,徐君猷闻听苏公到来,流水奔将出来,拉住苏公双手,几将哽咽,道:“若非苏兄相救,我命休矣。”苏公笑道:“徐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徐君猷叹道:“那日,我等窥破他等勾当,徐某甚是恼怒,他等耳语相告:徐某家眷亦在其中,徐某自身亦难脱干系。徐某惊诧,只得权且忍下性子,欲探查他个究竟,不想竟被他等囚禁。闻苏仁爷言,那日你二人亦被追杀,幸得脱身,好生凶险。”苏公淡然一笑。 二人言语间到得逍遥居,苏公问道:“仵作可曾勘验尸首?”徐君猷摇头道:“且先请苏兄勘验。”苏公笑道:“苏某亦不过常见仵作检验尸首,知晓些皮毛而已,若令我替代仵作,恐误大事。”徐君猷道:“此事不宜声张。苏兄且先勘验,而后自会唤仵作前来。”苏公入得内室,环视室内,近得床前,俯身察看李廉正尸首,先察看头部,又捏开其嘴口,察看舌齿,而后又察看双手十指。苏公看罢李廉正尸首,又细细察看那女子尸首。 苏公验罢,道:“乃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徐君猷紧锁眉头,道:“果真是被人所杀。”苏公点头,忽见女尸内侧有异物,急忙探身过去,小心拈起,却原来是一块污泥。苏公见着地上被褥,似有所思,遂问道:“发现尸首之时,可曾覆盖此被?”徐君猷点头道:“正是,军兵言他二人在被中有如睡觉一般。” 苏公遂令苏仁摊开面被,那新被面上赫然有两团脏渍,苏公俯身下来,道:“那时刻,他二人睡得正香。那凶手摸将上床,压在二人身上,左右手齐出,一并捂死二人?”苏仁望着脏渍,似有是所思,道:“那厮自然不会脱去鞋子,用力之时,在被面上留下痕迹。”徐君猷疑惑道:“苏兄言:那厮一举杀死两人,委实难以令人置信。”苏仁思忖道:“若如此,此人好生力气,必是精壮汉子。”苏公幽幽道:“非是如此,料想那厮使了手段,二人根本不曾反抗。”徐君猷诧异道:“甚么手段?”苏公道:“李府毕竟人多,稍有响动,必然惊醒他人,难以得手。”苏仁思忖道:“或是用了迷魂药之类,令他二人失去知觉,任其摆布。”苏公点头,道:“徐大人可曾查得这女子何人?”徐君猷道:“乃是李廉正新近纳的小妾,唤做芙蓉。” 苏公幽然问道:“徐大人有何见解?”徐君猷思忖半晌,道:“凶手为何谋害李廉正?是杀人灭口,还是另有隐情?若是前者,恐怕……”苏公道:“徐大人以为,幕后主使非是李廉正,其后更有他人?”徐君猷点头。苏公手拈胡须,道:“依据死者双瞳、身之柔硬,推断死亡时辰,确就在徐大人行动之前不久。”徐君猷道:“必是这厮知晓我已脱险,故急急杀人灭口。却不知马将军、蔡大人那方情形如何?或可寻出些线索来。”苏公思忖道:“此事无有头绪,不可妄言。大人只道他畏罪自杀便是。”徐君猷然之,遂出了逍遥居,与苏公急赶往黄州府衙。 到得府衙门前,但见门前军兵把守,甚是森严。入了大门,见得颜未等值日衙役公差卸了腰刀,蹲在大堂廊前,甚是茫然;又一侧是徐府家眷家人,四周皆是军兵持刀枪看守。颜未见徐君猷进来,如见救星,高呼道:“大人!大人!”徐君猷近得前去,歉意道:“暂且委屈诸位了。”廊下蔡真卿急忙下了台阶,迎上前来,道:“真卿等候大人多时矣。府中男女悉数在此,不曾走脱一人。”徐君谢过蔡真卿,遂目寻刘水姐弟。 但见徐府家眷人中,跪着十七八人,见得徐君猷,磕头求饶,其中赫然有刘水姐弟,其余帮凶有刘府家丁,亦有外人。刘水痛哭流涕,刘夫人爬将过来,抱住徐君猷双腿,苦苦哀求。徐君猷面无表情,问道:“徐溜何在?”刘水吱呜道:“囚在王洞季府中。”徐君猷闻听,暗自庆幸,即着军兵前去营救,又唤人取来纸笔,令刘水将同谋案犯写于纸上,但有隐瞒,罪加一等。刘水为保性命,遂将同伙悉数供出。 徐君猷看那名单,主谋乃是李廉正、王洞季,此外还城中数名私盐商贾,徐府涉案人中除刘氏姐弟外,还有四名家人。苏公侧首看去,扫视一遍,名目中未见有无极肆一家。徐君猷唤颜未过来,令其依照名单缉拿众犯,暂且收监。颜未领命,招唤众公差,先将刘水等人拿下,而后出府缉拿其余人等。 约莫一个时辰,马踏月回城,直奔黄州府衙,又将王洞季等一干人等拘来。徐君猷出堂相迎,马踏月只道河埠盐仓已封存,并有军兵把守,待徐大人前去点验。徐君猷谢过马踏月,遂与蔡真卿商议,即刻召集黄州府官吏,并告示黄州百姓。 又约莫一个时辰,黄州府大小官吏皆到府衙,堂侧就座。午牌时分,黄州府衙门外围聚众多百姓,挨肩擦背,甚是热闹。徐君猷升堂,众衙役高声吆喝,徐君猷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带人犯。”众衙役齐声吆喝。颜未领命,引公差押来数十人,黑压压站在堂外。徐君猷喝道:“且先将那王洞季带上堂来。”颜未听得,一挥手,两名衙役将那王洞季拖上大堂。那王洞季战战兢兢,跪倒在地,左右偷窥。 徐君猷看得明白,冷笑一声,道:“王掌柜莫非是在寻李廉正李大人否?”王洞季一惊,急忙低下头来。徐君猷将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王洞季!你可知罪?”王洞季负隅顽抗,任凭徐君猷如何盘问,始终不肯认罪。徐君猷恼怒,遂掷下一签,令左右拖下,重责三十杖。那王洞季乃是富贵娇体,怎生受过如此刑,直打得龇牙咧嘴、哭爹叫娘。徐君猷冷笑道:“且拖至一旁,观本府审案,看他人如何招供。” 徐君猷又令颜未见刘水拖上大堂,那刘水跪倒在地,俯首招供。徐君猷令其画押,而后又一一审问,其中有王洞季盐库账房先生并那追杀苏公的凶手等,皆供认不讳。徐君猷又令拖上王洞季,冷笑道:“王掌柜可有话说?”那王洞季痛得咬牙,道:“小人之生死,捏在大人手中,要杀要剐任凭大人,小人无话可说。”徐君猷闻听,勃然大怒,又令衙役拖下打了二十杖,而后押入死牢。 徐君猷亲引黄州官吏前往河埠盐库,经核查,王洞季共盐库二十间,库中共有私盐二千一百二十五石!其中劣质苦盐约莫六成,盐中杂物颇多,更甚者王洞季手下竟在盐中便溺拉屎,而后混入官盐。此外,库后房中竟存有甚多官袋。众官吏唬得惊诧不已。蔡真卿叹道:“他等以私盐伪做官盐,假李廉正之权,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官盐,而后卖与黄州百姓,城中酒店饭庄多用此盐。” 众官吏闻听,不由思索起那饭桌之上美味佳肴,顿时阵阵作呕。其中黄州府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叹道:“官商勾结,如此胆大妄为,非我等可以想象,寻常百姓又如何言语?”那厢徐君猷闻听,叹道:“百姓无有言语了。”韦公平不解其意。徐君猷叹道:“哀99lib?莫大于心死。徐某身为黄州知府,竟从未闻得百姓首告,可见百姓早已不信徐某。汝等官吏竟亦不知情,乃失职也。”众官吏皆默然无语。 李廉正、王洞季贩卖私盐一案一时轰动黄州并相邻诸州,徐君猷声誉大增。此是后话。 第四章 连环命案 又两日,大早,徐君猷令徐溜采买些米粮鱼肉并布匹,先行送至东坡雪堂,吃完早膳,换了青袍素巾,欲亲往雪堂拜谢。未出府门,见得那厢三班捕头颜未急急奔来。徐君猷立足问道:“何事如此匆忙?”那颜未稍作喘息,道:“大人,适才有百姓首告,道是城中江蟹巷无极肆掌柜罗五味并浑家被杀。”徐君猷一愣,99lib?急道:“死了几个?”颜未道:“死了两人。”徐君猷心中不悦,暗道:此等烦人之事,怎的一桩又接一桩。颜未提醒道:“大人,先前那被砍去头颅的孔六亦是无极肆中伙计。”徐君猷猛然想起,问道:“便是那死在河中的无头尸首?”颜未连连点头。 徐君猷亦如苏公拈起了胡须,眯着双眼,思忖道:“如此言来,这无极肆内定然隐藏有不可告人之事。”颜未问道:“大人还是先行去勘验尸首?”徐君猷点头,道:“颜爷且先封锁命案现场,本府即刻便到。”颜未遂召集公差,急急去了。徐君猷遂回到府内,手书一笺,令人快马前往东坡雪堂,请苏公前来城中。 且说苏公收得徐溜送来礼物,正与徐溜言语,苏仁进屋来报:徐大人遣人送来急信。苏公不知何事,急忙唤送信人进来。那送信人将徐君猷手书信笺呈上,苏公拆开来看,幽然道:“无极厮出事了。”苏仁惊诧道:“无极肆?岂非便是孔六帮闲之处?出了甚事?”苏公道:“徐大人请我速往无极肆,那店家夫妇被人杀了。” 苏公、苏仁、徐溜急忙出了东坡雪堂,赶往黄州城。一路无话,到了无极肆,但见那巷道早被围观者挤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跷足观望,又不免窃窃议论。徐溜在前挤路,只道要见徐大人,围观者纷纷让开一条道来。无极肆店铺前早有公差把守,徐溜上得前去,有公差识得徐溜,急忙报知颜未。颜未出门来迎,引苏公入得店铺内,到得后院。徐君猷正立在院中,脚前放着一袋盐,思忖着甚么。苏公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见着苏公,忙将手掌摊开,道:“苏兄且看。”苏公看去,乃是一把盐末,那盐甚是晶莹干净。 苏公细看盐巴,道:“此乃是上等饴盐。李、王之苦盐量多价贱,城中大小盐铺皆售苦盐,散盐甚少,形盐则少之又少,不想这无极肆内竟有饴盐。”徐君猷点头道:“上番闻苏兄言及盐学,徐某回府亦曾细细探究。此番见得此盐,甚是蹊跷。”苏公道:“盐铺之中存有好劣多种盐,并不足为奇。”徐君猷思忖道:“苏兄所言有理,想必此等盐非寻常百姓所食用。”苏公叹息一声,点点头,欲言又止。 徐君猷撒了手中盐,拍了拍手,道:“掌柜夫妇尸首便在后厢房,徐某已令仵作在勘验。”二人遂至厢房门前,苏公察看窗格,将手推了推,牢不可动。徐君猷道:“发现尸首的乃是无极肆的伙计何太,他道今早来时,店铺尚未开门,他叫唤多时,亦未见动静,便翻墙进了院子,来找掌柜,他道这门乃是虚掩,一推便开了。如此推想,那凶手乃是自此门出入。”苏公点点头,道:“且进屋看看。” 入得房内,屋当中乃是一张四方雕花梨花木桌,四把梨花木交椅,其中一把翻倒在地,桌上有长嘴印花白茶壶并数个茶杯,又有一方砚台,砚台内兀自有墨汁。依墙一侧是红漆大衣柜,柜门半开,散落出几件衣裳布料。衣柜侧有一雕花大床,被褥掉在踏板上,两具尸体放置一侧,仵作正俯身勘验。 苏公立在身后,望着地上那罗五味尸身:约莫四十,脸肥胖而苍白,眼睛小却圆睁,痛苦而惊恐,赤着双脚;罗五味的浑家约莫四十,稍有几分姿色,脸上施着胭脂,头发散乱,嘴边兀自有血污。徐君猷立于一旁,轻声叹息,问道:“怎生死的?”那仵作道:“回大人,乃是头部被猛击而亡,凶器似是铁锤榔头之类。”徐君猷点点头。 苏公环视室内,隐约见得梨花木桌下异样,急忙俯下身去,探头张望。徐君猷见得,急忙过来,问道:“甚么?”苏公缩回头来,道:“且将桌子挪开些许。”两人抬起桌子,移开四五尺,再低头望去,却是一枝沾了墨汁的毛笔,地上赫然写着一个字!徐君猷疑道:“当是个‘向’字。”苏公摇头道:“当是‘何’字。”徐君猷疑道:“看这字写得歪歪斜斜,左边单人那竖竟写成一撇,甚是难看。此字是何人所书?罗掌柜还是凶手?” 苏公思忖不语,环视四下,道:“或是死者临死之前在写甚么,此桌上砚台并墨汁便是佐证,但室内又未见写有字的纸张!想必是凶手见罗掌柜书写甚么,恐其留下线索,故而将纸张一并带走。却不曾料想那罗五味早将毛笔丢在地下,临死时写下此字,可惜未写完,便已气绝。” 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如此言来,罗掌柜欲写下凶手名姓,只可惜写了一个何字。”苏公点点头,拈须思忖。徐君猷亦拈着胡须,思索道:“凶手端是一个姓何之人?”苏公道:“依今之情形看来,罗掌柜、孔六之死,甚有关系,凶手或是同一人。”徐君猷点头道:“此事这般凑巧,恁的可疑。这无极肆内定有甚勾当?且先将那何太缉拿,好生审问,或有发现。”苏公思忖道:“命案乃是那何太首告,甚有嫌疑。大人亦当留心其他何氏者。”徐君猷点道:“但凡与罗五味有往来的何氏姓者皆当盘问?” 苏公又道:“孔六被杀一案,有一人颇为可疑?”徐君猷问道:“何人?”苏公道:“乃是临江书院膳食采买的孔佑。”徐君猷奇道:“此人是谁?苏兄怎生疑心他?”苏公遂将前后告知。徐君猷喜道:“如此说来,凶手定是孔佑!”遂召颜未进来,令他先将那何太拘押,又着人前往孔家庄缉拿孔佑。颜未奉命去了。 苏公环视室内,问道:“室内零乱,那凶手行凶之后,似在找寻甚么。”徐君猷望着那开启的衣柜,道:“市井泼皮,无非想寻些值钱物什。”苏公道:“那何太乃是店中伙计,定然熟知罗五味日常行径,必早已暗中留意钱财存放之所在,若为劫财而来,断然不会胡乱搜寻。”徐君猷一愣,疑惑道:“或是罗五味有所察觉,已将钱财转移,何太找寻不着,罗五味亦不肯道出,只得先杀后找?”苏公拈须思忖道:“此案断非寻常劫财这般简单,还是大人方才那言:这无极肆内或是隐藏甚么勾当?”徐君猷道:“我等且去盘问何太,或有发现。”苏公点头。 二人出得房来,但见衙役正押着一人,那厮贼眉鼠眼,神色惊慌,左顾右盼。衙役见得徐君猷出来,推搡那厮上前,道:“大人,何太拘到。”徐君猷望着那厮,冷笑一声,道:“你便是店铺伙计何太?”何太连连点头,道:“正是小的。”徐君猷问道:“你在此帮闲有多少时日了?”何太稍作思索,道:“回大人,小的在此已一年有余。”徐君猷道:“你家居何处?”何太道:“小的家住城东三义井巷。”徐君猷问道:“平日里做些甚事?”何太道:“小的在铺面上打点,有时亦接送货物。”徐君猷忽呵斥道:“大胆何太,你可知罪?”何太一惊,惶恐道:“大人,小的……小的……何罪之有?”徐君猷冷笑道:“何太,你死到临头,兀自欺蒙本府。左右,且与我拿下。”众衙役闻听,扑将上来,将何太锁了。何太跪倒在地,大呼冤枉。 徐君猷冷笑道:“何太,本府与你言供时机,你不招来,待到得府衙大堂,大刑之下,你便省得厉害。”何太几近哭泣,道:“小的确无罪过。”徐君猷道:“你如何谋害掌柜罗五味夫妇,又如何谋害孔六?且如实招来。”何太闻听,惊恐万分,连连磕头道:“大人,小的恁的冤枉呀。小的怎敢做那杀人之事?小的确不曾杀人呀。”徐君猷冷笑道:“罗五味临死之时,在地上写着凶手姓名,便是你何太!你还有何言?”何太顿时目瞪口呆,吱呜道:“小的昨日送盐到菱角湖畔之云湖阁酒楼,不想遇着幼时玩伴,昨夜便歇息在他家,到今日大早,城门开得,小的才急急回到店来,不想掌柜夫妇被人杀害。大人若是不信,可去询问云湖阁酒楼伙计黄人乐。小的但有半句谎言,甘愿受大人处治。” 徐君猷料想其言不假,点头道:“本府即刻着人去唤黄人乐前来对质。何太,本府问你,这无极肆中有甚龌龊之事?”何太急忙拜谢,而后抬起头来,疑惑道:“不知大人所问何事?不过,我家掌柜罗老爷行踪端的有些蹊跷。”徐君猷问道:“有何蹊跷?”何太迟疑道:“小的曾见着罗老爷躲在后院吃饭,小的不解,便问老爷,不想反被他骂得半死,并不准小的再到那后院去了。” 苏公不由插话问道:“他躲在后院吃饭?你可曾亲眼目见?”何太摇摇头道:“小的只见得老爷端着碗筷自后院来,那后院无有他人,小人猜想他自是在后院吃饭去了。”苏公思忖道:“事后你可曾到过后院?”何太道:“小的自被老爷骂后,便不敢去了。”苏公点点头,道:“此是何时之事?”何太思索道:“约莫有两个多月了。”苏公点点头,问道:“这两个月来,你可曾见得其他人等到过后院?譬如那孔六?”何太摇摇头,道:“小的曾私下与孔六言及此事,那孔六只道他亦曾被老爷骂过,不敢进去。哦,小的想起来了,那何夜雨何老爷到过后院。” 苏公追问道:“这何夜雨是何许人?”何太道:“这何老爷乃是慈善巷慈善堂主人。”徐君猷道:“闻这何夜雨乃是个善人。”何太连连点头道:“大人说的是,街坊亦称他为何大善人。”苏公点头,问道:“想必你家掌柜与那何老爷交情甚密。”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道:“他二人可常有往来?”那何太连连点头,道:“大人说的是,我家掌柜与那胡老爷来往甚是密切,小的曾多次见得他二人躲在房中言语,不知言甚。”苏公问道:“除去那何夜雨,你家掌柜还与甚人干系密切?”何太思忖道:“还有临江书院的孔佑,小的亦曾见得与我家掌柜在房中私语。”苏公问道:“你最后见得孔佑是何日?”何太思忖道:“便在前几日,小的见得他,他与我家掌柜躲在帐房内,不知做甚。” 徐君猷忽惊喜道:“慈善堂何夜雨?可是与你同姓?”何太点头道是同姓,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点点头,徐君猷遂令班头陆忍,速往慈善巷慈善堂,将那何夜雨拘来。陆忍领命,引三名衙役去了。徐君猷问道:“本府权且信你无辜,你且细细回想,但有可疑迹象速来告知本府。”何太唯喏,吱呜道:“前几日,我家掌柜似丢失些银子首饰,疑心是孔六偷去了,自此便不见了孔六。哦,我家掌柜还失了一件黑锦袍。”苏公忽问道:“那黑锦袍颇有些香气?”那何太惊99lib.诧不已,连连点头道:“正是,闻我家掌柜曾言,这件黑锦袍可值五两银子。大人怎生知晓?”苏公不答。徐君猷点点头,何太拜谢退下。 徐君猷道:“苏兄以为如何?”苏公道:“这何夜雨究竟有无干系,尚不敢妄言。苏某窃以为,大人当先细细察看这无极肆内每一旮旯。”徐君猷疑惑道:“每一旮旯?”苏公点点头,道:“这无极肆内究竟隐藏甚么勾当,我等或可寻得些端倪来。”徐君猷道:“便依苏兄之言,且先查看一番。”二人出了居室,徐君猷唤过一名衙役,苏公示意苏仁四下看看。苏仁会意,转身去了。 那衙役在前引路开门,徐君猷、苏公自东厢到西厢,从前店铺到后花院,便是那茅坑亦不放过。其中闲话不一一细说,且说到了后院杂物房前,衙役推开门,探头张望一番,回禀道那房内皆是些杂物,凡如锄耙箩筐等。徐君猷亦探头张望一番,望见墙边一副木梯,道:“并无甚么,且去看其他。”正待转身离去。苏公却立足不动,望着那门。徐君猷回过身来,诧异道:“苏兄看甚么?”苏公指着那木门框道:“徐大人且看。”徐君猷望去,苏公所指乃是木门锁搭。 苏公低头环视四下,忽迈步至屋檐下,俯身拾起一件物什。徐君猷上前一看,乃是一把铜锁。苏公复至门前,将那铜锁比照,道:“此锁本在此处,却被人砸了。”徐君猷疑惑道:“或是锁坏了?”苏公摇头道:“大人且细看,这锁身有痕迹,与门框锁搭痕迹一般,分明是被人砸掉。”徐君猷道:“或是此锁钥匙遗失,无奈之下,只得砸锁,不足为奇。”苏公淡然笑道:“此房内不过是些杂物,为何要上锁?适才我等入得多间房屋,怎未见上锁?”徐君猷一愣,连连点头,道:“徐某恁的懵懂,苏兄说的是,此杂房无有紧要物什,为何要上锁?罗五味怕人偷甚?端的蹊跷。” 苏公一把推开木门,迈步进去,徐君猷亦紧跟进来。因那房内光亮暗淡,二人立在房中,眯着眼睛四下找寻,除却农具杂物之外,并无甚么。徐君猷笑道:“或是我等多疑了。”苏公不语,蹲下身来,察看地上,移开两只箩筐,却见得地上一件物什,摸将过来,却是一把长命锁,锁上刻着“长命百岁”四字。徐君猷道:“不知是哪个小孩遗落在此?” 苏公脸色严峻,立起身来,遂令门外衙役进来,将房内杂物悉数搬出,徐君猷亦搬了几只箩筐,奇道:“苏兄莫非发现甚么?”苏公近得墙边,细细察看,忽问道:“大人最近可曾接得孩童失踪案子?”徐君猷一愣,连连点头道:“近两三月来,徐某确曾接得数桩孩童失踪案,亦曾着人暗中查探,可惜无有下落。苏兄何故问起此事?莫非这无极肆……”言至此,徐君猷脸色大变。 苏公不言语,忽蹲下身来,在墙角处摸索甚么,不多时,苏公忽掀起一块木板,墙角赫然现出一个洞口来。徐君猷惊诧不已,忙唤衙役去寻个灯盏来。苏公道:“休要去了,此处便有。”苏公自墙角摸出一盏油灯来,那衙役急忙摸出火具,敲打火石,点燃油灯,举在洞口。苏公探头张望,地下果然有一间密室,约莫有丈余高,隐约闻得一股臭味。徐君猷急道:“怎生下去?”苏公道:“且将那木梯取来。”那衙役将手中油灯交与苏公,去取木梯。徐君猷醒悟道:“原来这木梯是为下洞所备。” 那衙役取来木梯,放将下去。徐君猷令其先下,苏公道:“还是让我先下。”遂一手掌灯,一手扶着木梯,下到地下密室。徐君猷跟将下来,忙道:“好臭,怎的似屎臭?”苏公不语,借着光亮环视四下,但见那密室约莫两丈见方,一侧铺垫着杂草,杂草上有几件破烂的衣裳。苏公过去,拾将起来,果真是小孩衣裳。忽闻徐君猷急道:“苏兄且照这边,我似踩了一堆屎。”苏公回身,举灯过去,果见一侧地上好几堆屎。 徐君猷不由一阵作呕,捂住鼻子,嗡嗡道:“室中无人,我等且先上去。”苏公不理会,蹲下身来,将那灯去照那屎堆,并凑上前去察看。那徐君猷见得,“哇”的一声,呕吐出来。苏公淡然道:“大人且来看此堆屎,观其形态、外色,拉屎主人约莫五岁上下,所食乃是青菜,拉屎时日不过两日,如此推想,此屎端是昨日拉下。”那厢徐君猷闻听,竟忘却屎臭,叹道:“可惜我等晚来一步。如此言来,这密室便是囚禁孩童之所!”又气恼道:“这罗五味白日做着生意,暗中拐卖孩童,端的死有余辜!” 二人上至地面,那徐君猷笑道:“此番多亏苏兄,竟破获孩童失踪一案。”苏公叹道:“可惜未见得小孩,不知这罗五味将人卖往何处?”徐君猷恨恨道:“此等贼人若被本府擒得,定将他等押与菜市,千刀万剐,不足解恨!”苏公叹息不已。徐君猷遂令衙役封了杂屋,到得前院,令人将罗五味夫妇尸首移至义庄,又将其账簿取来收存,而后下令封了无极肆,暗中遣人监守。 回得府衙,徐君猷令押司取来孩童失踪案卷宗,与苏公观阅。徐君猷翻阅无极肆账簿,未有可疑,不由叹道:“今细想来,乃徐某失职也,这伙人贩分明藏匿在城中,我等却寻他不着。”苏公叹道:“贼人藏匿甚深,又以买卖为幌,掩盖迷惑,甚难察觉。”徐君猷恨恨道:“料想这无极肆不过是窝点之一,罗五味夫妇之外还有同伙,此番定要生擒他等。”苏公拿起一卷,翻阅道:“此是市井慈善巷花家儿子花才失踪一案。”徐君猷叹道:“闻听说这孩子母亲不几日便疯了,恁的可怜。” 苏公叹道:“这妇人我见过两面,那日他竟还暗示提醒于我,可惜我竟未留心。”徐君猷奇道:“他一个疯妇人暗示提醒于你?怎生可能?”苏公皱眉思忖道:“或许是冥冥天意。”徐君猷惊叹不已。苏公忽见着卷上有“何夜雨”字样,不由诧异,细细看去,原来这何夜雨乃是有名的善人,与花家同在慈善巷,花才失踪之时,他曾协助花家四下寻找。 苏公指点着“何夜雨”三字,徐君猷99lib.似有所思,道:“这何夜雨乃是一善人,断然不会与罗五味同流合污。或是罗五味暗中利用何夜雨罢了。”苏公思忖道:“这何夜雨家境如何?”徐君猷道:“虽非大户,却也是富裕人家,常有捐赠善举。若说为了贪图些贩卖小儿钱,舍大取小,于理不通。”苏公点点头,道:“此中环节甚多,再三转得某人手中,所获银两便少了。何夜雨断然不会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徐君猷思忖道:“他等或是在密谋他事?” 正言语间,堂外陆忍急急来报,道:“大人,不好矣!那何夜雨已被人杀了。”徐君猷、苏公闻听,霍然起身,径直往堂外走去,徐君猷急道:“速速召集人等。”苏公跟随其后,道:“大人所言甚是,他等定是在密谋要命之事!”徐君猷满脸愁云,道:“此案益发蹊跷了,却不知还有何人倒霉?”苏公思忖道:“罗五味地上所书的‘何’字不知是指何夜雨,还是另有他人?”徐君猷望着众衙役奔理来,道:“罗五味写这‘何’字,或非指凶手,而是暗示某条线索,或许何夜雨知晓玄机?”苏公点点头,道:“有道理。这何姓之人或是某桩事情的关键?” 徐君猷、苏公赶到慈善巷,但见巷口聚集众多街坊,皆叱骂凶手、惋惜亡者。见得官府公人到来,众街坊闪出一条道来,徐君猷、苏公来得何宅门前,但见门墙上一“善”字,足有一人高。有衙役上前见过徐君猷,遂引众人入得院内,那衙役道:“尸首便在西厢房佛堂。”徐君猷点头,问道:“何人先发现尸首?”陆忍道:“我等奉大人令前来,何宅家人道其在佛堂修心,小的令家人头前引路,到得佛堂,那家人叫唤多声,未见回应,小的便强行开了门,寻至后堂,却见其倒在地上,摸其鼻息脉搏,早已气绝。” 到得西厢房,却见廊下数人正哭哭啼啼,乃是何氏家眷,见得徐君猷,众家眷拥上前来,跪倒在地,恳请知府大人速速缉拿真凶,绳之以法。徐君猷让众人起身,又安慰一番,询问何夜雨生前情形。这何夜雨乃是出名的善人,街坊邻里但有困难,必竭力相助,甚是豪爽。却不曾料想去年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丧了性命,幸得平日行善积德,保全性命,自此虔诚礼佛。昨夜,何夜雨入得佛堂,至官府公人到来,不曾出来,家眷习以为常,故未探望堂内情形,不想竟已遭人毒手。 徐君猷叹息几声,与苏公入得佛堂,佛堂正中乃是一尊释迦牟尼镀金佛,香案有一个三足铜香鼎,插满细香,烟雾缭绕,其下置一个大蒲团,蒲团前有一个焚香炉,炉上悬有宝塔香,炉内残留着香棍、灰烬。徐君猷环视佛堂,并未见着何夜雨尸首,不觉诧异。一侧陆忍心中明白,急忙道:“大人,尸首在佛尊后面。”原来是帷幕遮住目光,绕过佛尊,后面竟有一张小门,原来里面还有一间小室。小室依墙乃是床炕,炕头放置些经书,想必是何夜雨修身歇息之处。 炕下倒着一人,满头污血,圆睁双眼,血流到地上,一侧地上兀自丢着一卷《金刚经》。徐君猷近得前去,见那死者满面污血,叹息一声,问道:“何氏家眷可曾来辨认?”陆忍点头道:“他等已辨认,死者确是何夜雨无疑。”苏公环视四壁,思忖道:“凶手来此,分明是为杀人而来。”徐君猷点头道:“且看尸首,乃是头部受到重击,破头出血,与罗五味夫妇遇害情形一般。”苏公推想道:“凶手所用凶器或是锤子、铁棒之类,行凶手法乃是猛击头部。”徐君猷思忖道:“徐某窃以为,两桩命案系一人所为。只是目今尚不明白:凶手是何意图?” 苏公道:“此非寻常谋财杀人,亦非一时气恼杀人。前后看来,凶手似有预谋,其与罗五味、何夜雨之间必有瓜葛。”徐君猷点头道:“此乃是命案关键,却不知是否还有他人?可惜何夜雨一生行善,却不得善终。”徐君猷连连叹息,弯腰拾起地上《金刚经》,苏公忽一愣,道:“徐大人且看。”徐君猷移开经卷,低头看去,却见地上一个“伍”字!那字乃是用血写成,方才用经书遮住,故未见着。徐君猷惊诧道:“原来凶手姓伍!” 苏公摇头道:“这血字并非何夜雨临死前所书。”徐君猷诧异道:“非何夜雨所书?”苏公点头道:“徐大人且看,这字离死者手指有一尺多远,字与手之间无有血迹,若是何夜雨临死所书,必定沾血,且人之将死,字必在手指附近;再者,《金刚经》上无有血迹,是何人将经书取来遮盖?这血字分明是凶手所书。”徐君猷疑惑不已,奇道:“凶手所书?莫非他意图嫁祸伍姓之人?”苏公道:“适才大人疑心凶手乃同一人,今已佐证。罗五味尸首旁那‘何’字,与此‘伍’字,分明出于同一人之手。”徐君猷遂蹲下身来,细细辨认,道:“果然如此,这左边单人一竖亦写成是一撇!” 苏公点头道:“凶手先前在无极肆写下何字,今又写下伍字,分明是写与大人看的。”徐君猷惊诧道:“写与我看?”苏公淡然道:“凶手杀人,当竭力毁灭罪迹,他为何反要写下字来?自然是留与大人看的。”徐君猷点头道:“凶手之意,欲假我之手,缉拿伍姓之人。”苏公道:“目今之计,当先查出这伍姓之人。”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我等且出去询问何氏家眷。”遂令陆忍唤仵作进来勘验尸首,而后转身出了小室。 苏公待徐君猷出去,正待跟上,转身之际忽觉异样,不由又回过身来,那陆忍见苏公不出门,正待询问,却见苏公复又近得尸首旁。陆忍诧异,止步观看。那已出门的徐君猷复又转身回来,站在门口,望着苏公,料想他又察觉出甚么了。 苏公蹲在尸首旁,但见尸首右手耷拉一旁,似伸向炕身,那炕身乃是青砖砌成,其中一块青砖砖身凸出约两粒米长。苏公伸手过来,掐住那青砖,往外一拉,那青砖随手出来,炕身遂空凹了一块砖身。苏公伸手进去,隐约摸得一件物什。那厢徐君猷问道:“内有甚么?”苏公眨着眼,道:“似是机簧把柄。”徐君猷正疑惑间,忽闻得吱吱声响,那炕端头竟移动起来,露出一个洞口! 徐君猷惊喜不已,原来这佛堂之下竟有一处密室,与那无极肆一般隐蔽!陆忍甚是诧异,急忙近得洞口,道:“大人,小的先下去看个究竟。”徐君猷点头,只道小心些个。陆忍抽出腰刀,跨入洞口,那洞有石阶而下,约莫十余级,里面隐约有些光亮,那密室甬道壁上悬着一盏油灯,甬道尽头竟有一张小门,兀自上了铜锁。陆忍推了推门,复又返回至密道口,告知徐君猷。苏公遂在何夜雨尸首上搜出一串钥匙,交与陆忍,而后随其进入密道。 到得密道门前,陆忍借着光亮,挑选钥匙开那铜锁,反复三四次,终于开启了。陆忍举起腰刀,用脚慢慢推开那门,唯恐那密室有甚怪物。密室内甚是漆黑,苏公自密道壁上取下油灯,慢慢照射过去,借着光亮,见那密室内十个大木箱,约莫半人高。苏公诧异,遂掀开木箱盖,不由一惊,原来那箱内整齐磊着银锭。陆忍见得,惊诧不已,拿起一锭元宝,察看底下,分明有个戳记,不由欣喜若狂,道:“找到了,找到了。”苏公惊诧道:“找到什么?”陆忍拿着那锭元宝,急道:“小的去禀告徐大人。” 陆忍出了密道洞口,遂告知徐君猷,徐君猷惊诧不已,问道:“你可曾看得清楚?”陆忍将银锭呈上,徐君猷接过银锭,侧翻看底部,果然有戳记,不由大喜,遂出了佛堂,令众衙役公差封了何宅,又将何宅家眷召集到庭院中,未得知府大人应允,任何人不得出入。 徐君猷随陆忍入得密室,逐一开启木箱,八箱皆是银锭,另一箱余下八锭,又一箱余些散碎银两。苏公疑问道:“此些分明是官府银锭?”徐君猷点头,叹道:“此乃是五年前的一桩无头大案,徐某前任雷山雷大人乃是因此案被革职充军。颜爷、陆爷二位捕头亦因此案受得牵连,险些丧了性命。”陆忍叹道:“五年前,小的与颜未乃是同门师兄弟,小人师父乃是黄州有名的神捕,深得知府雷大人欢喜。那年冬天,朝廷拨下赈灾款十万两银子,不想一夜间竟被盗去六万两。雷大人与家师全力侦缉此案,一无所获。雷大人申报朝廷,一人揽下罪责,被革职充军。家师甚是气恼,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两年,郁郁而终。不想今日见得银锭,真可谓苍天有眼。小的代为先师谢过二位大人。”陆忍倒头便拜。 徐君猷急忙伸手架住陆忍,道:“若言谢,当谢苏大人。若非苏大人洞幽烛远,明察秋毫,又怎知这佛堂内隐有如此玄机。”陆忍又拜谢苏公。苏公急忙扶住陆忍,道:“此案尚未勘破。且看此些木箱,每箱银锭约莫两千两,十箱止两万两,还有四万两银锭在何处?”陆忍不由一愣,看那木箱,疑惑道:“如此言来,这何夜雨还有其余密室?”徐君猷摇头道:“苏大人之意,乃是言何夜雨还有同伙。”苏公点头道:“此等大案,绝非何夜雨一人可为之。徐大人,待回得府衙,自架阁库寻出此案卷宗,重新梳理。”徐君猷连连点头,叹道:“不想竟牵出这桩陈年大案来!市井皆道这何夜雨忠厚仁义,蔼然仁者,颇有善名,何曾料想竟是探囊胠箧之徒、假仁假义之辈。” 苏公淡然一笑,道:“这世间面是心非之人何其多也,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又往往故作姿态,假慈伪善,冒领虚名,意欲引万众仰慕,最终只落得个万人唾骂,遗臭千古。”陆忍恨恨道:“这何夜雨端的狡诈,隐藏甚深,雷大人与他颇有往来,以为正人君子,竟从未疑心过他。”徐君猷叹息不已。 而后,三人出了密室,徐君猷知身旁人少,唯恐意外,密令陆忍速去请通判蔡真卿、兵马统制马踏月引兵前来。陆忍领命去了。徐君猷又交代手下,严加把守何宅。那何氏家眷见得这般情形,个个惶恐不已。徐君猷坐在廊亭内,吩咐手下将何氏主母唤来。不多时,衙役领着何夜雨夫人到来。那妇人哭哭啼啼,上前跪拜徐君猷,徐君猷令其起身,那妇人约莫四十上下,甚是拘谨。徐君猷问道:“夫人可知何先生因何遇害?”那妇人摇头,呜咽道:“民妇不知,恳请老爷为民妇作主,缉拿凶身。”徐君猷点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府定然将那凶身缉拿归案。夫人且将何先生近日情形细细说来,或有线索。”那妇人悲道:“夫家之事,民妇甚少知情。大人可着萧瑟来问。”徐君猷奇道:“这萧瑟是何人?”那妇人悲道:“乃是夫家新纳的一房小妾,夫家甚是宠他。” 徐君猷点点头,道:“夫人嫁入何家已有多少年?”那妇人叹息道:“回大人,已近二十二年。”徐君猷叹息一声,道:“这十余年来,何夜雨与何人相交最甚?”那妇人道:“与夫家往来最甚者,莫过于醉红楼的伍寒灯伍老爷。”徐君猷一听,不由把眼望苏公。苏公会意:何夜雨尸首旁那个血字,便是“伍”,分明指的是这伍寒灯!苏公问道:“这醉红楼是何去处?”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乃是勾栏之所。”苏公点头,暗道:原来是一家妓院。 徐君猷又问道:“那伍寒灯常来府上作客?”那妇人连连点头,道:“他常与夫家在书房中谈诗论画。前几日夜里,亦曾见他来过。”徐君猷道:“夫人可曾亲耳听得他们谈诗论画?”那妇人连连摇头,道:“民妇不曾听得,只是听下人说及。民妇夫家与客人言语时,不喜他人在旁。”徐君猷点头,问道:“夫人可知罗五味?”那妇人点点头,道:“乃是城中无极肆的掌柜,近向来得甚勤,不知做甚。”徐君猷问道:“那小妾萧瑟可知情?”那妇人点点头,道:“那厮整日陪着,或知其情。”言语中分明有嫉恨之意。 徐君猷点点头,问道:“夫人可常到佛堂拜佛修心?”那妇人摇头道:“此是夫家修心之所,不肯他人擅入其中,民妇上次入内还是年前祭祀之时。”徐君猷点头,把眼望苏公。苏公会意,淡然问道:“不知贵府佛堂修于哪年?”那妇人思忖道:“遮莫有四五年了。”苏公点头,问道:“可是何老爷亲自构建?”那妇人点头道:“乃是他一手主持。”苏公问道:“不知请得哪些泥瓦木匠?”那妇人摇头道:“民妇不知。”苏公点头,把眼示意徐君猷。徐君猷谢过那妇人,又令衙役将那萧瑟唤来。 不多时,衙役引萧瑟到来,徐君猷见这妇人遮莫二十一二岁,颇有姿色,娇美脸庞,面带七分媚态,非笑似笑。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那萧瑟上前施礼拜见。徐君猷好言安慰一番,凡如节哀顺便之类。那妇人轻启红唇,谢过大人。徐君猷问及何夜雨近来情形。那妇人假意抽泣两声,道:“我家老爷死得好惨,大人定要将那凶身缉拿归案。”徐君猷微微点头,问道:“依你之见,最可疑者何人?”那妇人连连摇头,只道不知。 苏公问道:“何老爷与何人来往甚密?”那妇人道:“城中醉红楼的伍寒灯伍老爷、无极肆掌柜罗五味,此外便是些商贾大户。”苏公淡然道:“何老爷最近可有异常之举?”那妇人摇摇头,道:“并无甚么异常。”稍有迟疑,又吱唔道:“有一桩事不知当说不当说。”苏公问何事。那妇人道:“昨日午后,老爷在书房与奴家言语,意欲到长沙府去。”徐君猷闻听,急忙问道:“到长沙府去何干?”那妇人道:“老爷只道是去游玩一番。”苏公问道:“何老爷意欲何时动身?和何人同去?”那妇人道:“老爷欲在近两日便走,只要奴家相随。老爷言语时甚是神秘,奴家疑惑不已。” 苏公手捋胡须,皱眉思忖:何夜雨就在近两日便走?他到长沙府何干?端的是游玩?还是去会见甚人?还是办理甚事? 徐君猷问道:“何夜雨可曾言及长沙府有故交旧友?”那妇人摇头道:“不曾听老爷言过。”苏公问道:“近两日,何老爷可曾与人长谈?”那妇人连连摇头,忽又想起甚么,道:“前日,老爷到醉红楼见伍老爷,遮莫到掌灯时刻方才回来,不知有干系否?”徐君猷闻听,心中暗喜:这伍寒灯端的可疑。 苏公问道:“何老爷与伍老爷、罗掌柜往来甚密,不知他等言些甚事?”那妇人迟疑道:“无非是吃肉喝酒、寻花问柳事儿。”徐君猷一愣,问道:“寻花问柳之事?那伍寒灯开的就是妓院。”那妇人点头道:“奴家曾便是醉红楼的角儿。”徐君猷点头道:“原来如此。”而后挥手让那妇人退下。苏公闻听“寻花问柳”,心中猛然一震:罗五味乃是商贾,虽非大户,家中却也丰裕;何夜雨伪做善人,密室暗藏白银万两。若言他等拐骗贩卖孩童,图谋钱财,似有悖常理。莫不他等癖恋男童不成?遂与徐君猷耳语。 “娈童之嗜?怎生可能?那些孩童不过三四五岁?”徐君猷惊诧不已,止下步子,瞪着双眼,望着苏公。 苏公微微点头,道:“除此之外,似难理顺。男风之好,古已有之。其中又多有异态者,癖好幼小男童。”徐君猷满面怒色,连连跺足,恨恨道:“此等人渣,败坏人伦,死有余辜。徐某即刻着人缉拿伍寒灯。大堂之下,定要他招供罪恶之事。”苏公摇头道:“徐大人且息盛怒。其中颇有蹊跷,他等同好此事,为何反目成仇?伍寒灯为何谋杀罗、何二人?何夜雨为何急于到长沙府去?”徐君猷一愣,道:“定是.99lib.因某事不和。今只余伍寒灯,此人必是凶手无疑。” 苏公淡然一笑,道:“若那伍寒灯亦被人谋杀,那凶手又是何人?”徐君猷一愣,道:“亦被谋杀?苏兄疑心伍寒灯会被人杀死?”苏公道:“罗五味被杀,书得一‘何’字;何夜雨被杀,书得一‘伍’,分明暗示凶手。世间焉有这等巧合之事?”徐君猷点头思忖,道:“苏兄之意,是那凶手欲误引我等?”苏公思忖道:“此案看来颇有些曲折。” 徐君猷道:“如之奈何?”苏公道:“自当去见伍寒灯,若是迟了,恐亦只见得尸首了。”徐君猷然之,道:“这伍寒灯端的是个紧要角儿。何夜雨密室内有官银箱十个,计两万两银子。据此推测,当年劫官银的贼人端有三人,每人各得两万两。”苏公点点头,思忖道:“莫不是当年之事被人泄露出去,杀人灭口?”徐君猷道:“有理。杀人之事,非同寻常,定是紧要之事。细细想来,只有此事,干系甚大,故而何夜雨有急奔长沙府之意。”苏公点头道:“何夜雨欲往长沙府,非是游玩、访友,实欲避难。” 正言语间,陆忍引蔡真卿、马踏月进得何宅,徐君猷上前相迎,又低声告知前后。蔡、马二人闻听,惊诧不已。徐君猷与蔡真卿商议,蔡真卿认为当收缴赃银,而后缉拿何氏家眷,严加逼问,追查同党。徐君猷亦是此意,点头应允,又询问苏公之意。苏公以为,何宅密室甚是隐蔽,察觉赃银之事并未外露,同党并不知情,官府于外只言是追查罗、何命案。若收缴赃银,审讯何氏家眷,消息走漏必然惊动同党,此打草惊蛇也。 徐君猷思忖半晌,把眼望蔡真卿,蔡真卿点头道:“此举甚为妥当,今贼在暗处,我等若是走漏风声,必然惊走贼人,此案端的便是悬案了。”徐君猷道:“便依苏大人之法。”四人商议,余下蔡、马二人盘问命案之事,实则把守何宅,保护官银。徐、苏二人赶往醉红楼,陆忍、苏仁同往。 出了慈善巷,徐、苏四人直奔醉红楼。那醉红楼在南城坡,可远眺菱角湖。一路无话,到得醉红楼,早有五六名妖媚女子蜂拥上来,将徐、苏拉扯进去,陆忍厉声呵斥,众女子嬉笑着松了手。徐君猷问道:“且请伍寒灯前来。”陆忍高声重复一句,早有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笑着奔将出来,挥手喝开众女子,又令人上茶,眼睛上下打量,辨认来者,想是不认识知府大人,满面堆笑道:“不知大人前来,该死该死,不知大人是……”那陆忍打断道:“大人有令,只叫伍寒灯前来便是。” 那妇人见来者不善,陪笑道:“回大人话,伍爷不在此,大人若急着见他,老身这就着人去唤,大人且歇息片刻。”徐君猷问道:“伍爷现在何处?”边问边抬足入了雅阁,那老妇人紧随其后,不答徐君猷问话,嘻嘻笑道:“不知大人可有中意的姑娘?”徐君猷冷笑道:“本府再问一句:伍寒灯现在何处?”那老妇人见徐君猷脸色,料想不妙,忙道:“伍爷自在他家中,并未在醉红楼。”徐君猷将眼一瞪,问道:“休要鸹噪,且引本府前去。”那老妇人面有难色,迟疑道:“这醉红楼事多……”徐君猷打断道:“若有迟疑,恐伍寒灯身首异处矣。”那老妇人闻听,惊诧不已。 “哪里来的撮鸟,敢在此咒骂爷爷。”话音未落,自内室掀帘出来一人,怒气冲冲冲将出来。徐君猷抬眼望去,但见那厮约莫四十上下,锦衣绣袍,满脸横肉,眼露凶光,手中兀自提着一个鸟笼,笼中囚着一只红嘴绿鹦鹉。那老妇人见着来人,急忙迎将上去,笑道:“伍爷来得甚巧,官府大人正寻伍爷呢。”来者正是伍寒灯。那伍寒灯只当是有人寻衅,不想竟是官府中人,连忙换了面孔,堆笑道:“不知是大人大驾光临,多有怠慢,恕罪恕罪。”一双眼睛瞄着徐君猷,暗自辨认。 徐君猷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伍寒灯,暗忖道:此厮非是善辈。那厢陆忍厉声喝道:“你可是伍寒灯?”伍寒灯见陆忍公差装束,笑道:“正是小人。”遂令人上茶,又试探询问。徐君猷淡然笑道:“本府无有雅趣,此番前来乃为查案!”徐君猷有意将“查案”二字言重几分,冷冷看着伍寒灯。那伍寒灯不由一震,笑道:“不知大人所查何事?”徐君猷道:“你可识得何夜雨?”那伍寒灯稍有迟疑,点头道:“何爷乃是本楼常客,识得识得。”徐君猷冷笑道:“他可在此?”伍寒灯连连摇头。徐君猷问道:“你何时曾见得他?”伍寒灯故作思忖,道:“已有些时日不曾见他了。不知大人寻他何干?” 徐君猷心中冷笑:这厮分明在诳骗于我!我亦要诈他一诈。遂正色道:“何夜雨牵涉一桩紧要大案,闻伍爷与他甚为要好,故来查问。”那伍寒灯惊诧不已,道:“那何夜雨乃是有名的善人,怎会牵涉大案?”徐君猷冷笑道:“伍爷,你可知藏匿要犯,该当何罪?”那伍寒灯连忙道:“小人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亦不敢藏匿要犯。大人如若不信,可四下搜寻。”徐君猷冷笑道:“伍爷端的有天大的胆子!本府得知,前日,何夜雨与你畅谈甚久,可有此事?”那伍寒灯脸色顿变。徐君猷看得分明,把眼瞟了苏公一眼,苏公淡然而笑。徐君猷又冷笑道:“你二人谈的可是密室之事?” 那伍寒灯脸色大变,干笑道:“小人不知大人说甚。大人要寻何夜雨,自往别处寻。小人还有事办,且先告退。”徐君猷冷笑一声,道:“本府所问,伍爷尚未回答。”那厢陆忍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那伍寒灯忽冷笑一声,道:“黄州大小官吏,伍某皆识得。你等甚人?敢在此冒称官府大人!来人,且与我拿下见官。”伍寒灯话语一出,门外早闪出五六名汉子,手握棍棒单刀,个个凶神恶煞,围将上来。陆忍勃然大怒,拨出腰刀,怒道:“你等瞎了狗眼,知府徐大人竟不识得!还不退下。”那伍寒灯冷笑道:“你等竟敢假冒知府徐大人,端的胆大包天。” 那厢苏仁上前护住苏公,笑道:“若真是徐大人,如之奈何?”那伍寒灯冷笑不语。苏公笑道:“伍爷怎生不识得徐大人?只是适才徐大人道出天机,伍爷欲杀我等灭口也。便是杀那何夜雨一般。”那伍寒灯闻听一愣,道:“何夜雨被杀了?”苏公点头道:“昨夜,何夜雨被人杀死于家中佛堂内,地上用血写着一个‘伍’字,分明指那凶手姓伍。徐大人稍加询问,何夜雨诸友之中,唯有你姓伍!有人首告,你二人于前日相会,自是商议某事。此番徐大人特来查你。”伍寒灯惊诧道:“果真如此?”徐君猷冷笑道:“此番欲杀我等灭口否?” 伍寒灯脸色又变,满面愧意,挥手喝退手下,拱手赔礼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人,只是小人绝非凶手。小人昨日整宿在兴和赌坊博钱,有五六人可为小人佐证,大人可着人前去查问,但有欺蒙,甘愿受罚。”徐君猷故作思忖道:“前日你可曾与何夜雨相会?”伍寒灯忙道:“不瞒大人,小人与何夜雨乃是多年至交,平日里常一起饮酒。前日,小人确曾与他一同饮酒,直饮至黄昏时刻他才离去。却不曾想此一去竟是……”忽而,伍寒灯满脸悲痛之情。 徐君猷问道:“既如此,本府权且信你。你与何夜雨既是故交,可知他因何遇害?”那伍寒灯皱起眉头,思忖道:“何夜雨为人和善,颇有声望。谁人如此歹毒,竟要谋害于他?小人端的不解。大人道那地上还用血写着个‘伍’字,可是何夜雨所书?”徐君猷淡然道:“凶案现场,还有何人?”伍寒灯思忖道:“据小人所知,何爷所识之人,少有姓伍的。莫不是那凶手欲嫁祸小人,写下那血字?” 苏公道:“前日你二人饮酒之时,何夜雨可有甚言语相告?”伍寒灯思忖半晌,道:“皆是些闲话,并无其他。”苏公点点头,道:“但有异常,伍爷可告知徐大人,以便缉拿真凶。”伍寒灯恨恨道:“小人亦盼早日将真凶正法。”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会意,遂起身告辞。那伍寒灯不敢怠慢,急忙送行。 出了醉红楼,徐君猷低声吩咐陆忍,99lib?令他监视伍寒灯之举动。苏公又道:“那伍寒灯气焰嚣张,似有所恃。此番已然惊动,行事必定甚是小心谨慎。大人可多着几人,分头把守,以防其使诈。”陆忍唯喏。 第五章 悬案余波 午牌时分,街巷行客渐少,满城多了些炒菜的香味。徐君猷笑道:“今日辛苦苏兄了,徐某做东,不知苏兄想吃甚么?”苏公笑道:“苏某自来黄州已有年余,闻得乡人言:黄州豆腐唯一家。久有耳闻,亦曾买过些,却未吃过正宗,徐大人若是客气,便是黄州豆腐了。”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兄所言正是,黄州做豆腐者,不下百家,所谓正宗黄州豆腐,唯只一家。”苏公惊叹道:“不知是何秘方?”徐君猷摇头道:“这家豆腐坊主姓高,其豆腐只供送城中回首楼,故而黄州城中唯回首楼可尝到正宗。言及秘方,闻市井人言,似是高氏家中有一口好井,唤作金甲井,此井井水非同他井,甚是清冽,其味甘美。用此水做出豆腐皮紧肉嫩、色白质腻,手指顶托似伞而不坠。端的蹊跷。” 苏公惊叹道:“昔日苏某在湖州之时,曾尝过湖州一品豆腐,却不知黄州豆腐相比如何?”徐君猷笑道:“苏兄善烹饪,可谓一代名厨,若能吃得苏兄亲手做的黄州豆腐,何其幸哉。”苏公笑道:“苏某不过是偶尔掌勺罢了,怎敢言一代名厨。”徐君猷笑道:“去年寒食节,苏兄为徐某所烹猪肉,其味甚美。徐某亦曾令家厨依法烹制,其味竟怎也比不过苏兄。此是为何?” 苏公淡然一笑,正欲回答,却闻前方甚是喧哗热闹,不觉好奇,抬眼望去,前方街口一处酒楼,人出人进,犹如集市一般。又望那匾额,赫然写着“回首楼”。苏公惊诧不已,叹道:“不想这回首楼生意竟如此红火!”那徐君猷亦不觉诧异,疑惑道:“平日里亦无这般热闹,莫不是哪家在此做宴席不成?”苏仁插言道:“若是做宴,客人断然不会如此出出进进。”徐君猷点头道:“亦不见得门前悬红结彩,似非做宴。”三人随众拥向前去,苏公不觉诧异道:“徐兄,你看那匾额题名,似曾相识。”徐君猷抬头望去,道:“果然换了新匾额,这字似是蔡……”徐君猷忍住不言。苏公笑着点点头。 此时,两名书生自酒楼出来,满脸酒足饭饱,甚是畅意。徐君猷急忙上前,拦住二人询问:“敢问二位,里面可有余座?”那两名书生一黄一白,黄脸书生笑道:“看你等也是慕名而来吧。若要吃那归人豆腐,便要去那方排队,等得半个时辰,或可有余座。”那白脸书生笑道:“即便是等上一个时辰,能吃到豆腐,亦不枉一等。那味儿,堪称一绝。”那黄脸书生笑道:“那是自然,若没有我正宗黄州豆腐,何来归人豆腐?” 那厢徐君猷奇道:“某前番来吃,分明是黄州豆腐,怎的改叫归人豆腐了?此是何意?”那黄脸书生笑道:“这位员外想必是外地人,吃过黄州豆腐,却未吃过归人豆腐。此番来得正是,快且去排队候座。”徐君猷连连点头,疑惑道:“何谓归人豆腐?”那白脸书生笑道:“员外有所不知。这豆腐打得好,味道却还要看何人来掌勺。回首楼厨师虽是一流,但相比蔡大人,还是逊色几分。”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蔡大人?你言的是蔡真卿蔡大人?”那黄脸书生笑道:“除了蔡真卿大人,还有哪个?”徐君猷恍然大悟,蔡真卿字归人,归人豆腐莫非是蔡真卿所做?可此刻,蔡大人还与马踏月在何夜雨府中? 苏公惊叹道:“不想这蔡大人还善烹饪!”那白脸书生笑道:“蔡大人乃是当世奇才,琴棋书画,堪称四绝,却不想其烹饪更是一绝,当世罕见。”那黄脸书生叹道:“读书之人,若能如蔡真卿这般功名才学,复夫何求?”那白脸书生亦叹道:“若能得蔡大人手书一卷,何其乐哉!”言至此,这白脸书生不由抬头望那匾额,满目羡慕之情。 徐君猷谢过黄、白两书生,与苏公细声道:“我知真卿好品美食,却不曾想他亦善此技,不知与苏兄相比,如何?”苏公笑道:“苏某焉能与蔡大人相比。”徐君猷笑道:“且进去尝尝便知。”言罢,入了回首楼,但见那一楼十余张桌子皆围有食客,一侧兀自或坐或立有四五十人,想必是等坐待食的。那楼梯又有人上上下下,甚是热闹。那收钱的帐柜前亦围着一伙人,酒楼伙计忙得不亦乐乎。那酒楼正堂墙上悬着一幅画,乃是太白醉酒图,画轴之下又有一七言字轴,名为《题回首楼》,苏公好奇,上前察看,亦是蔡真卿手迹。 徐君猷立于一旁,赞叹道:“真卿之字端的气势不凡!休道说喝酒吃饭,便是赏字便足已。”苏公环视四下,果见众食客边吃边评点字轴,不由心生敬意。苏仁忽叹道:“这家掌柜端的精明,竟能得到蔡大人亲笔手书,却不知花了多少银两?”那厢徐君猷闻听,摇头道:“蔡大人为人洁清自矢、退食从容,便是百金,亦难得其手书。他肯题名赋诗,或是为了那黄州豆腐。”苏公点头笑道:“徐兄言之有理。” 正言语间,忽见一掌柜模样人过来,施礼道:“不知大人前来,小的多有怠慢,恳请大人恕罪。”徐君猷看去,甚是面生。原来此人是回首楼掌柜,识得徐君猷。那掌柜急忙令伙计腾出一间房来,上了桌椅,而后引徐君猷三人落座。那掌柜亲自端壶斟了香茶,满面笑容道:“小人端的该死,若知大人前来,小的定要留得上等雅间。”徐君猷摆手笑道:“掌柜言重了,本府亦只是恰巧路过,见你生意如此兴隆,甚是好奇。想起你酒楼豆腐,堪称极品,不由动了谗念。” 那掌柜笑道:“大人今日尝过,若是喜欢,日后只需吩咐一句,小人便做了送到府上去。”徐君猷笑道:“适才闻食客言语,你这黄州豆腐怎改称了归人豆腐?”那掌柜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昔日黄州豆腐好甚是好,可惜无有好手烹饪。前些时日,蔡真卿蔡大人前来赴宴,一时兴起,竟亲下厨掌勺,做出这道菜来。众人食过,皆赞不绝口。小人与厨房师傅亦偷偷尝了些,果然其味绝佳。在小的百般请求之下,蔡大人便授与秘诀。小店才有今日这般生意。”徐君猷惊叹不已。 稍等些时刻,那掌柜端上鄂城美酒,而后上了归人豆腐、樊口鳊鱼、巴河醋藕等六道菜。徐君猷看那归人豆腐,点点头,轻轻嗅了嗅香气,又点点头,甚是满意。徐君猷摆了摆筷子,道:“苏兄先请。”苏公笑道:“还是大人先请。”徐君猷笑道:“同请同请。”二人客气一番,各自夹了一块豆腐,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苏公吃过,欣喜不已,连声赞叹:“果真是极品。相比湖州一品豆腐,更胜十倍。”徐君猷兴致大发,又接连吃了四五块,苏公、苏仁也吃了数块。那厢掌柜见得,甚是得意,又见碗中豆腐将尽,只道再去做一碗来,而后掀帘出门去了。 徐君猷赞叹道:“这归人豆腐果真是人间美味!同是黄州正宗,为何前后如此差异?依苏兄之见,这玄机何在?若是苏兄掌勺,可做得出这般美味?”苏公思忖道:“依苏某之见,烹饪之法,凡如原料、佐料、刀工、配料、汤水、火候等。各州各府、各店各人,各有其技巧,风味不一,难分上下。”徐君猷笑道:“苏兄之意,徐某明白矣。”苏公笑道:“不知大人明白甚么?”徐君猷笑道:“风味不一、难分上下,乃是不肯言输之意。”后徐君猷请苏公烹制黄州豆腐,其味绝妙,遂传遍黄州,直至今日,世人称之为“东坡豆腐”。此是后话。 苏公正要辩驳,忽闻得外面猛一阵喧哗,其中杂有碗碟破碎之声,又有人高声喝骂。徐君猷、苏公诧异不已,不知何事,遂起身掀帘出去,探看究竟。却见堂内四周围着甚多人,堂中两个男子挥拳叫嚣。一个伙计满脸惊恐,正与他等言语甚么。两名男子约莫三十上下,气势汹汹,分明是两个泼皮无赖。其中一人端着一碗,怒道:“去唤掌柜来。”苏公询问身旁食客,那食客低声道:“那菜内有一只偷油婆,那两厮便不肯付钱。”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另一食客冷笑一声,接话道:“你等可知这两人是谁?乃是北城的泼皮,惯吃白食,此不过是他等惯用伎俩罢了。” 苏公点头道:“看那两厮,甚是凶恶。”只见掌柜赶来,挤身近前。那食客低声笑道:“可惜今日他等寻错了人。”苏公不解,低声问道:“此话怎说?”那食客偏头看了苏公一眼,低声道:“料想他二人不知这回首楼的东家。”苏公疑惑道:“便是那掌柜?”那食客淡然一笑,低声道:“这回首楼的东家乃是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甚是厉害,黄州城中何人敢惹他?”苏公不由一愣。但见那掌柜上前,与那两泼皮低声言语甚么,言罢,那两泼皮脸色大变,甚是惊恐,竟拱手作揖,又摸出一些散碎银两,呈与掌柜,而后惊慌挤出门,逃一般去了。 众人方才散开,各自喝酒吃肉。徐君猷、苏公回得桌旁,徐君猷奇道:“不知那掌柜言语甚么,那两无赖如此服帖?”苏公笑而不语。 吃罢,徐君猷唤来掌柜,交与酒菜钱,那掌柜哪肯收纳。一番推让之后,徐君猷无奈,只得罢了,谢过掌柜。那掌柜恭送徐君猷出门。行了数百步,苏公忽问道:“徐大人可知回首楼的东家?”那徐君猷诧异道:“便是适才那掌柜,苏兄何故问起?”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适才闻食客低语,这回首楼的东家乃是韦公平韦大人。”徐君猷惊诧不已,道:“恐是市井传言吧。”苏公笑道:“蔡大人怎会平白无故给一家酒楼题名赋诗,又传以烹饪秘方?当真是为了一盘黄州豆腐?看来,还是因为与其东家之干系吧。那两无赖分明想赖帐,那掌柜耳语几句,他等便老实付钱,想必是有所顾忌吧。”徐君猷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不无其理。待回府后,我遣人暗中打探便知。” 二人言语间,苏公忽觉诧异,回首张望,未有异常。苏仁见状,忙上前询问。苏公低声道:“似有人尾随我等。”徐君猷惊诧不已,正欲回头张望。苏公连忙示意,休要打草惊蛇。三人依街而行,回至黄州府衙前,苏仁只道一路留心并无甚人跟随。苏公疑惑,只道是自己狐埋狐搰。 入得府衙,徐君猷令人去架阁库取官银被劫一案卷宗,不多时,卷宗取来,足有三尺多高,徐君猷惊诧不已,苏公叹道:“此案槃根错节,所涉之广,可想而知。”徐君猷点头道:“闻陆忍言,此案缉查半年,无关命案、窃案破获二十余起,若加上被革职充军的雷山雷大人一家,此案牵连近六百余人,一时轰动黄州并诸州县。我上任黄州时,亦曾暗中查探,一无所获。当时只道劫匪定已携财潜逃,远走高飞了。不想竟还藏匿在黄州城中!” 苏公翻阅卷宗:五年前的九月九日,黄州北八十里外一处驿站,护送赈灾官银的官军黄昏时刻入住驿站,领队下令军兵四下严加把守,外人皆不得靠近。不想,次日官军一觉醒来,官银无端少了六万两。领队惊恐不已,令人四下找寻,又快马报知黄州知府雷山。原来,官军所食饭菜、所饮茶水中皆下了蒙汗药,以至贼人轻而易举劫了银子,想是人手有限、时机仓促,十万两银子只劫去了六万两。待雷山引人赶到,那领军的头目早已不见了身影。此案追查半年,一无所获。朝廷震怒,加罪雷山,此案遂成悬案。 徐君猷叹道:“那时,此案定论:乃是那领军头目为内应,勾结贼人,里应外合,劫走官银。”苏公思忖道:“那领军头目若是同谋,必定随贼同银而走,何必待到次日早?又何必快马报知雷山?如今想来,那头目自知罪责甚大,难免一死,故而逃走。”徐君猷点头道:“今已知何夜雨是贼首之一,同伙必是其密友故交,那伍寒灯嫌疑甚大,此外还有同谋。”苏公思忖道:“劫银之时,主谋之外,定有数众帮手。此些人定是主谋心腹,但如此要命大案,人多嘴杂,难免哪日说漏嘴走了风。他等出路,或是远走他乡,或是被杀灭口。苏某以为,徐大人可查点四年前城中失踪、死亡、迁徙之人,或可窥知些端倪。”徐君猷笑道:“今只要看住伍
寒灯这根藤,便可摸到瓜。”苏公然之。 徐君猷、苏公二人翻阅卷宗,约莫三个时辰,至掌灯时刻方才释卷。徐君猷令徐溜将饭菜端到书房,二人便在书房用晚膳。饭后,徐溜来报,道是捕头颜未求见。徐君猷令他进来。颜未进得书房,见过二位大人,只道他引人前往孔家庄缉拿孔佑,四下寻问,不见了孔佑踪影,便是其浑家亦浑然不知。徐君猷思忖道:“这厮无端失踪,定与孔六、罗五味之死有干系,莫不是亦被杀灭口不成?”公思忖不语,忽道:“他等或与当年官银劫案相干?”徐君猷疑道:“若如此,为何五年后反起争斗?”苏公思忖道:“五年前,风声甚紧,众人为保命,故同守秘密。五年后,已无人再言此案,他等之中便起了纷争。”徐君猷疑惑道:“若如此,此人似非是为了银子?”苏公点头道:“或是他等内部分歧,致使此变。”徐君猷幽然叹道:“天网恢恢。” 且说陆忍奉徐君猷之命,于醉红楼外监视伍寒灯。陆忍寻了临街一处茶肆,依窗而坐,斜望着醉红楼大门。陆忍料想人单力寡,难以应付,焦虑之时,忽见得一个好友,不由一喜,遂上前相求,烦劳好友搬请救兵。好友应诺,陆忍与店家讨了纸笔,写了信笺。好友拿了信笺,直奔府衙。约莫半个时辰,三名捕快乔装来见陆忍。陆忍吩咐如此这般,三名捕快遂监守醉红楼前后。 闲言少叙,待到黄昏时刻,那伍寒灯自醉红楼出来,身边还有一人。陆忍见得,急忙出了茶肆,跟随上去。一名捕快见得,亦跟随上来,这捕快姓邢名戈。但见伍寒灯与那人交谈甚么,还不时回头张望。陆忍恐被他等察觉,只得放慢步子,远远跟随。那伍寒灯七弯八拐,入得一巷。待陆忍赶至巷口,已不见了两人身影。 那邢戈低声道:“定是已发觉我等。”陆忍思忖道:“或是入得某家了。”二人一前一后,入得巷内,留心左右两侧人家。那巷深长,左右高墙,门户少而小。陆忍暗道:看来左右皆是大户大家,且为后院,只开了后侧门。一路前行,到了巷子出口,二人复又折回,那邢戈道:“左右只四户人家,却不知入得哪家?”陆忍思忖道:“此巷长约一千二三百步,分左右四门。我等跟随其后约莫二百步,待到巷口,便不见了他等。若他等未察觉我等,必以先前快慢行走。如此说来,他等定是入了离巷口不足二百步的门内。”那邢戈想了想,点头道:“如此言来,便是左边第一家。”陆忍点点头,道:“待到天黑,我便翻墙入内。你且守在门外,静观其变。”邢戈唯喏。 等了约莫一顿饭时刻,天色已暗,陆忍寻得方便处,翻入院内,那院中满是花草树木,又有水池石山,果真是大户人家后花园。花草间有一条石子路,通往后堂。后堂厢房已上了灯,陆忍估摸伍寒灯在房内与人言语,只得隐身花草从中,耐心等候。约莫一个时辰,闻得厢房门响动,出来两人,往后院门而去,门口道别,一人出了门,一人关门。陆忍料想出门之人是伍寒灯。待那人回了厢房,陆忍方才出了花丛,近得廊下窥探。 且说那邢戈抱头缩脚蹲在墙脚,甚是无趣,迷迷糊糊几将睡着,不知多少时辰,忽被响声惊醒,睁眼细看,见一人出得门来,急忙屏住气息。那人望了左右,遂往右侧巷去了。邢戈立起身来,跟随而去。一路无话,伍寒灯回到家宅。邢戈独自一人,不知如何是好,便缩在对面墙下一角落里,待到午夜,颇有些凉意,只恨少着了衣裳来。刑戈不敢睡着,睁着眼睛,望着夜空,胡思乱想。忽然,闻得一些声响,寻声望去,却见一条黑影爬上伍宅墙头。邢戈一阵心喜,只道是陆忍跟来了,正欲起身过去,转念思忖:若不是陆捕头,岂非坏了事儿?且静观其变! 那黑影翻入墙内,好一些时刻,忽闻得伍宅内有人叫唤抓贼,甚是嘈杂。邢戈暗道:定是这厮被人察觉。不多时,却见宅门“吱呀”一声,一条黑影冲将出来,狂奔而逃。刑戈惊诧不已,眼见那黑影自面前奔过,心中正思忖是否拦阻,却见那厮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邢戈正欲上前看其面目,若是陆忍,定要相助。那黑影急又爬将起来,那厢伍宅门内已冲出四五人来。那黑影惊恐而逃,伍宅家人亦追将而去。邢戈疑惑间,见得地上隐约有物什,正是适才那黑影跌倒之处。邢戈料想是那黑影遗落之物,急忙过去拾将起来,原来是一根细绸系着一条玉鱼。 刑戈复又隐于暗处,不多时,伍宅家人骂骂咧咧回来了,想必那黑影已经脱险。其中一人骂道:“这厮好生凶恶,险些杀了老爷。”另一人恨恨道:“若教我等擒得,定要剥他皮抽他筋。”又一人疑惑道:“不知甚人?是何来头?”几人言语间入了伍宅门。那厢邢戈听得分明,心中疑惑不解。 邢戈守候一夜,待到天色渐亮,方才起身离去。回到府衙,有值守衙役见着邢戈,道:“邢爷回得甚巧,陆捕头正念叨着,速去见他。”邢戈急忙至刑房,陆忍正洗脸。二人相见,急忙询问各自情形。待陆忍言罢,邢戈知晓:那黑影确非陆忍,实另有他人。 陆忍、邢戈急忙求见徐君猷。徐溜引二人至花园,徐君猷、苏公正在园内赏花。徐君猷见得陆忍,急忙询问情形,陆忍细细说来,徐君猷急问那宅院是何家?陆忍道:“若说将出来,大人定然不肯相信。”徐君猷急道:“快且说来。”陆忍道:“小人已打探清楚,那后院乃是团练使韦公平韦大人府宅。”徐君猷闻听,大惊失色,道:“可查证清楚。”陆忍道:“确实如此。小人断然不会错的。”苏公惊诧道:“韦大人来黄州多时?”徐君猷思忖道:“遮莫有五年多了。”苏公道:“如此言来,他端的可疑。” 徐君猷又问起伍寒灯情形,邢戈将夜间之事细细禀告,徐君猷、苏公惊诧不已,邢戈又将玉鱼呈上。苏公取过细看,但见那玉佩质地一般,鱼鳞间颇有些脏渍。苏公用手指轻擦脏渍,见得鱼腹下刻有一个字,细细看去,却是个“孔”字。苏公指示与徐君猷看,徐君猷疑惑道:“此人姓孔?”苏公道:“亦或是玉匠姓孔。”徐君猷点头道:“依邢爷言,此人潜入伍宅,似是为谋杀伍寒灯?”苏公点点头,思忖道:“罗五味、何夜雨被杀,伍寒灯险些丧命,其间干系甚密。如今之计,当确保伍寒灯之安危。”徐君猷然之,遂吩咐陆忍,分兵两路,一路监视韦公平,一路暗中保护伍寒灯。陆忍领命去了。苏公将玉鱼交与邢戈,令他往市井寻觅玉匠,询问此玉情形。 徐君猷满脸疑惑,又叹息道:“徐某端的不肯相信,韦公平素来为人正直,怎会做出如此事端?他与雷山雷大人相交甚好,雷山革职发配之后,韦公平甚是伤心,还大病一场。”苏公思忖道:“徐大人言之过早也。伍寒灯夜入韦大人府后院,但相会之人或非韦大人。”徐君猷一愣,似有所思,道:“因韦公平与雷山相交甚好,此人潜伏在韦公平身旁,故而可侦察官府密事!”苏公点头。徐君猷思索道:“雷山侦查劫犯未果,究其缘由,乃是奸人知晓官府动向,步步在先。” 苏公淡然一笑,道:“伍寒灯相会之人亦或是韦公平。”徐君猷不由一愣,疑惑道:“苏兄以为,究竟是还不是?”苏公笑道:“我非神仙,怎知他是还不是?但凡五年前在此者,皆有嫌疑。”徐君猷点点头,道:“黄州官吏,可信者甚少。苏兄来黄州一年余;马踏月到黄州不足一年,况且与徐某同乡,颇有交情;蔡真卿到黄州只四月,其为人豪爽,广交朋友,但不失为人做官之正气。如此想来,今只你三人可信赖也。”苏公然之。徐君猷遂唤过徐溜,令他速请蔡真卿、马踏月前来。徐溜奉令急急去了。 徐君猷、苏公用过早膳,又品了香茶,而后至二堂翻阅卷宗。面对满案卷册,徐君猷叹道:“五年矣,早已物是人非,若想自其中寻觅些线索出来,莫若大海捞针一般。”苏公点头道:“但凡办案,时日愈久,可靠之线索愈少,故而办案当速,七日之内为佳,半月次之,三月难矣,半年则难上难。除非苍天有眼,令由其余事端牵连引发。” 徐君猷笑道:“前番元悟躬一案,时隔四年,地离千里,不想在黄州被苏兄勘破。此番五年之悬案,竟亦露出水面,其中亦是苏兄之功也。若那时刻苏兄在黄州,雷大人或可免遭罪责了。”苏公笑道:“徐兄言重了,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言语间拈起一卷本,随意翻阅,猛然一愣,似有所思。徐君猷见得,甚是诧异,问道:“苏兄看的甚么?” 苏公遂将卷本呈与徐君猷,原来是一账目簿,其上皆是往来账目。徐君猷疑惑道:“此是无极肆罗五味记账簿,并无异常款项。”苏公道:“大人且看此账签名。”徐君猷看去,原来是临江书院购买油盐酱醋一笔,数额为三两三钱银子,采买者乃是孔佑。苏公道:“那无极肆与临江书院颇有往来,账目乃是每月月底一结,每笔由孔佑在账目簿上签名记账。”徐君猷翻阅数页,点头道:“正是,簿上每笔甚是清楚,数额少则两三百文,最多也不过三四两,有何可疑?” 苏公淡然一笑,道:“大人且看那签名。”徐君猷闻听,忙看那每笔签名,皆是孔佑,并无异样,正欲张口询问,看得苏公笑脸,不由心中一亮,复又低头看去,惊喜道:“佑字?你所言是此佑字!”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欣喜不已,遂令人取来临摹的血字拓纸,细细比照,果然一般,喜道:“这‘佑’字左边单人一竖亦写成是一撇,与命案现场之‘何’、‘伍’字如此相似,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苏公笑道:“孔佑无端失踪,邢爷所拾之玉鱼,这一切或可迎刃而解矣。”徐君猷喜得手舞足蹈,道:“原来孔佑是杀人真凶。”苏公摇摇头,道:“孔佑是杀人凶手,但幕后真凶另有其人。”徐君猷然之,道:“若擒住孔佑,便可知幕后真凶了。”苏公点头。 言语间,门吏来报,道是蔡大人求见。徐君猷只道快快有请,不多时,蔡真卿进来,三人拱手施礼,而后落座。徐君猷遂将五年前劫案道出,言了前任雷山侦缉情形并革职发配,又言出最近之事端。言罢,徐君猷饮了口茶,望着蔡真卿。蔡真卿皱眉思索,半响方叹道:“不瞒二位大人,真卿在京之时,便已知此案。离京之时,真卿曾翻阅此案卷宗。到任之后,又暗中查访多日,可惜无有头绪。”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不想这蔡真卿还有这般城府。 蔡真卿又道:“真卿以为五年之后,劫贼早已远走高飞,退藏於密。若如此,便是有通天彻地之力,亦无可奈何也。不想苍天有眼,今日竟露出端倪。”苏公叹道:“蔡大人丹心一片,苏某钦佩不已。”蔡真卿笑道:“今既只有三人在此,真卿有些话语亦不妨明说。此番来黄州任通判,真卿另怀有一桩密令。” 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欲问又止。蔡真卿望着苏公,苏公不觉一愣。蔡真卿幽然道:“真卿此来黄州,实得朝廷密令,暗中监视苏大人之举动。但有异言怪论,速密报朝廷。自到黄州,我暗中打探苏大人情形,可惜所见所闻皆是赞誉之言。”苏公闻听,惊诧不已。那厢徐君猷满脸疑惑,似有所思。 三人一番长谈,皆是肺腑之言,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又论及诗词书画,各有见解,只是不谈朝廷纷争。约莫申牌时分,苏公赶回东坡雪堂。 第六章 真相大白 次日一早,苏公、苏仁在东坡菜园垦土浇菜,一番劳作之后,二人汗流满面,苏公将锄头倚了树身,取过茶壶,酌了碗水,一口饮尽,好生畅快。那厢苏仁亦过来喝水。二人商讨些种菜之事,但闻得山坡下有人呼喊,苏仁回身张望,见坡下一队人马,竟似是官军,当先一人却是徐溜,忙道:“想是出了甚事,徐大人又来请老爷了。”苏公思忖道:“想是出大事了!” 待徐溜上得坡来,稍作喘息,道:“苏大人,出大事了。”苏公一惊,问道:“何事?”徐溜道:“昨夜,伍寒灯一家老小并家仆共十八人悉数被杀,伍宅亦被放火焚烧。”苏公、苏仁闻听,惊诧万分。苏公痛惜道:“罪过罪过,此我等之过也,未曾料想贼人竟如此猖狂狠毒!”苏仁问道:“可曾缉拿得凶手?”徐溜摇摇头。苏仁道:“徐大人早已遣人暗中监视,怎未有察觉?”徐溜叹息一声,道:“陆忍等四名差人亦遇害了。”苏公又一惊,紧缩眉头,道:“今之时,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徐溜连连点头,道:“老爷恐那贼人加害大人,故着小人引军兵前来保护大人。”苏公脸色铁青,喃喃道:“黄州城中何人有如此势力?”苏仁低声道:“此不打自招了。”苏公点点头,道:“马蜂窝一动,马蜂自然要蜇人。”徐溜道:“我家老爷请苏大人还往府衙一遭。”苏公然之,遂与苏仁换了衣裳,与徐溜并四名军兵同往黄州城,余下军兵护卫苏公家眷。 一路无话,到得东城门,早有军兵严加盘查。为首头目乃是马踏月副将张林,识得苏公、徐溜,忙相告徐大人、马将军此刻在伍宅中。苏公等人直奔伍宅,赶到之时,但见围观闲人挤满巷口,伍宅门前有军兵把守,伍宅早已经烧成废墟,徒余下高大的宅门并两头石狮子,院内尚有微微余烟缭绕。 大院内亦有军兵把守,西侧一线摆放着十余具尸首,皆用白布遮盖,两名仵作正勘验尸首。廊阶下,徐君猷、蔡真卿、马踏月脸色严峻,正窃窃私语。军兵、捕快正在废墟中翻找。苏公近得仵作身旁,察看尸首。那仵作偏头来看,识得苏公,忙点点头,道:“苏大人,这伙贼人端的心狠手辣,便是几岁的孩童亦不肯放过,一刀砍了。”苏公问道:“皆是刀伤?”仵作点点头,道:“多是一刀毙命,致命处是脖颈咽喉,可见非是一般贼人。”苏公点头,道:“可有伍寒灯尸首?”仵仵道:“自其居室清出两具尸首,一男一女,勘验那男尸,当是伍寒灯。”苏公问是哪一具,仵作遂掀开一白布,但见那尸首已烧得焦黑,哪里辨认得出。 那厢徐君猷见得,急忙过来,叹道:“不想那贼人竟先我一步了。”苏公点头,道:“可有凶手线索?”徐君猷道:“此灭门血案当在子丑时分,那时夜深人静,何尝知晓,待到大火烧起,方才有打更人发觉。”蔡真卿于一旁道:“此伙贼人甚是凶狠狡诈,陆捕头等隐在宅外亦遭其害。”苏公点头道:“贼人分明是知晓内情。”蔡真卿皱眉思忖道:“苏大人之意,是官府中有内贼?”苏公点头道:“苏某窃以为,府衙公差皆不可信,但凡行动遣人,只可调用马将军兵马。”徐君猷点点头,遂唤来颜未,令其召集所有衙役捕快等回衙门,听候调遣。颜未领命,召集众人去了。 徐君猷叹道:“伍寒灯一死,此案难矣。”蔡真卿摇摇头,道:“此正佐证我等思索正确,贼人惊恐,急于杀人灭口了。”苏公点头,道:“蔡大人所言甚是。此打草惊蛇,未免不是好事。苏某倒有一计。”徐君猷喜道:“何计?苏兄快说。”苏公道:“贼人杀伍寒灯,乃为灭口。今尸首烧得焦黑,何人辨认得出伍寒灯来?倒不如散发传言,只道是仵作验尸罢,未见伍之尸首,伍寒灯得以逃脱。官府营造竭力找寻伍寒灯之势,又暗中令得力心腹假冒伍寒灯,两三日后被官府拿住,密囚某处,又将此事泄露出去,令内贼知晓。贼人先是疑惑,后必惊恐,定会暗中打探消息,然后来刺杀伍寒灯灭口。” 徐君猷连连点头。蔡真卿思索道:“此计虽妙,唯恐贼人不信。昨夜行刺者必然熟识伍寒灯,出手之后,必然验证伍寒灯已死,方才放心。若道其未死,贼人怎会相信?”徐君猷点头,疑惑道:“蔡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唯恐贼人不中计。”苏公淡然道:“某曾写一字,写了数遍,便觉不是此字了,疑心自己写错了,愈看愈不象,翻书验证,一笔未错。”徐君猷一愣,点头道:“徐某亦常遇此事。”苏公道:“此人之疑心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要造得真,假亦可成真。”蔡真卿点头道:“便依苏大人之计行事。”徐君猷然之。 苏公又道:“可令仵作剖身检验,待明日下定论。”徐君猷点头,低声道:“若伍寒灯果是同伙之一,其与何夜雨一般,必定有一处密室藏匿官银。”蔡真卿环视四下,道:“房屋已烧成这般,要寻密室入口,恁的棘手。”徐君猷道:“便是掘地三尺,亦要找寻出来。”苏公思忖道:“但凡密室,必是紧要之处,易于入出,又避人耳目。”蔡真卿道:“如此言来,往往在居室、书房或是佛堂,闲杂人等不可擅入。”苏公点点头。 徐君猷遂引苏公前去伍寒灯居室。穿过前院,到得后院,东西十余间厢房皆已烧得面目全非,苏公察看四下,料想大火自伍寒灯居室烧起,故而最为严重。徐君猷令军兵清理各室杂物。苏公迈步入得伍寒灯居室,但见室内烧得焦黑,凌乱不堪,四下皆瓦片屋檩,外室有未燃尽的桌椅残骸,内室依稀可辨出床架、衣厨等大件物什。内室一侧又有一门,苏公近得前去,探头张望,原来是一间书房,书房内的书籍早已成灰烬。三人好一番寻找,未有发现,无奈之下,只得罢了。徐君猷令马踏月留下一队人马,清理伍宅,并严密把守。徐君猷等回得府衙,下令四门并诸县悬赏缉拿杀人纵火案犯。又商议,马踏月引一干人暗中打探市井江湖人等;蔡真卿、苏公谋划假伍寒灯计策事宜;又遣得力心腹日夜监视韦公平并家眷家人举动;颜未引人查寻孔佑下落。 众人各自领命去了,余下徐君猷、苏公商议诱贼细节。苏公以为,此事成败之关键在于造势、保密,所用之人需真诚可靠。徐君猷亦有同感。商量再三,欲令徐溜假冒伍寒灯,遂唤来徐溜,细细交代。正言语间,堂外有人来报,道是捕快邢戈求见。徐君猷不觉一愣,苏公见得,遂言语提醒,徐君猷方才记起,邢戈奉命前去查探玉鱼情形。徐君猷令邢戈入堂,邢戈进来,施礼见过徐、苏二位大人,徐君猷叹息道:“陆捕头之事,你可知晓?”邢戈面有悲色,道:“回大人,小的适才回来,闻众兄弟说起了。”徐君猷叹道:“往后凡事须小心谨慎些个。”邢戈点头。徐君猷问他何事,邢戈拿出那玉鱼,道:“小的已经查明此玉乃是出自城东乌帽巷余氏匠人之手。小的将此玉交与他看,他一眼便认出。”徐君猷诧异道:“他一眼便认出?”邢戈点头道:“那余匠人雕琢玉器之时留有暗记,他一看便知。” 苏公问道:“可知此玉系何人所有?”徐君猷疑道:“他雕琢玉器甚多,怎生记得买家?”邢戈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初始,那余匠人亦如此言,小的再三询问,依据那孔字倒是想起来了。”徐君猷一喜,问道:“可是孔佑?”邢戈道:“他只知那厮姓孔,不知其名,那厮遮莫三十上下,面容白净,无有胡须,左眉心有一黑痣。”徐君猷诧异道:“此玉何时卖出?”邢戈道:“约莫半年了。”徐君猷摇头道:“事发已半年之久,他怎生记得如此清楚?恁的可疑。”邢戈道:“小的亦如此疑惑,那余匠人道出实情。原来,那厮甚是可恶,此玉本价一两银子,那厮却只肯出两百文,余匠人不肯,那厮便强行买卖,还狠打了余匠人一拳,痛了半个月,故而记得甚是清楚。” 苏公闻听,皱起眉头,似有所思。 徐君猷见得,问道:“苏兄有何见解?”苏公拿过玉鱼,道:“苏某欲往临江书院一遭。”徐君猷追问何事,苏公笑而不答。徐君猷无奈,只得作罢,又担忧苏公安危,欲遣军兵相随。苏公谢过,道有苏仁在身旁足矣,无须担心。苏公又借了无极肆的账簿,与苏仁出了城。 次日,徐君猷依照苏公之计,先令仵作出了初检、复检验尸格目,未发现伍寒灯尸首,遂召集众衙役捕快,密令他等满城找寻伍寒灯。第三日申牌时分,徐君猷正召集黄州大小官吏商讨事宜,有捕快来报,在城北一园内生擒伍寒灯。徐君猷令将其关押刑房,严加看守,待明日大堂候审。当夜,徐君猷令余下两名公差把守,且在刑房外吃肉饮酒,其余人等伏在四下,等候贼至。徐君猷、蔡真卿自在二堂静候消息,等到子时过去,未有丝毫动静。 徐君猷心中疑惑,莫不是走露风声?心中甚是焦虑,待到丑寅时分,闻得前房刑房院内喊声大作,徐君猷、蔡真卿顿时大喜,出院来看,但见刑房院人声沸杂,料想是贼人来了。徐君猷急忙奔到刑房院,众衙役举着火把,提刀找寻甚么。徐君猷询问情形,众人皆道适才闻得声响,便蜂拥杀来,却不见有人。徐君猷叹道:定是中了贼人投石问路之计。有衙役在院墙外拾得鞋子一只,料想是贼人逃脱时落下。 徐君猷、蔡真卿商议,料想贼人不知伍寒灯是假,或会再来,再行埋伏,不过加派三四人提着灯笼来回巡查,造成加紧守卫之势,以免贼人生疑。待到天明,未有动静,料想计谋被贼识破,两日来无有苏公等人音讯,徐君猷甚是焦急。蔡真卿甚是恼火,口中嘀嘀咕咕,但又无计可施。 待到辰巳时分,有人来报,道是马踏月将军求见。徐君猷、蔡真卿欣喜,马踏月进来,拱手施礼。徐君猷急忙问道:“将军可有发现?”马踏月点头道:“卑职奉大人台旨,在市井暗查,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茶坊酒肆、花街柳巷,昨日探得一事,道是城中文庙后有一园,住着一伙人,为首之人唤作吴仁顾,通晓些拳脚,会耍刀枪棍棒,为人凶恶,人送诨号双拳太岁,手下一干闲人,其中有五人,甚是凶悍,唤做黄州五虎将,平日常在赌坊酒楼勾栏瓦舍厮混。卑职探得,这吴仁顾乃是韦公平韦大人的护院教头,不知为何,其与手下五虎将近几日不见了踪影。” 蔡真卿疑道:“韦大人护院教头?那夜,捕快邢戈所见伍寒灯入韦府,莫非便是见此人?”徐君猷皱起眉头,思索道:“马将军疑心他等?”马踏月点头道:“卑职察看伍宅众尸首,凶手出手狠毒,端是习武之人。卑职询问吴仁顾手下喽罗,得知当夜吴仁顾并五虎不知去向,次日便不见了踪影,想必是作案之后藏匿起来了。”蔡真卿点点头,道:“端的可疑。”徐君猷思忖道:“他等与伍寒灯有何瓜葛,要下如此毒手?”马踏月道:“他.99lib.等定是受人指使。”蔡真卿惊道:“如此言来,韦公平难脱嫌疑。”徐君猷思忖道:“韦大人素来清正,为人正派,颇有赞誉,若无真凭实证,不可妄言他与命案相干。”蔡真卿然之。 马踏月道:“卑职已着人查寻吴仁顾并五虎下落,但见其人,当即拿下。”徐君猷点头,忽问道:“那五虎之中可有唤作孔佑者?”马踏月摇摇头,道:“无有此人。”徐君猷诧异道:“依苏大人推测,这孔佑似是凶手其一。”蔡真卿思忖道:“或是这厮化了他名,那五虎分别唤作甚名?”马踏月道:“乃是彭蒿、龙捐、靳力、眭晚、常劳,皆是市井泼皮,断无孔佑其人。”徐君猷疑惑道:“莫非苏大人推测错了不成?” 三人正推论时,堂外有人报苏公求见,徐君猷大喜,急忙道声快请,遂起身相迎,至廊阶下等候。不多时,苏公入得院来。苏公见得徐君猷,笑道:“苏某此行,不辱大人使命。”徐君猷甚是欣喜,忙迎苏公入得堂来,四人落座。徐君猷令人上了香茶,急切询问。蔡、马二人亦满脸期盼之色。苏公道:“苏某此番查探,确有发现,数桩命案渐浮水面。”徐君猷喜道:“凶手何人?”苏公道:“此案凶手甚多,非止一人。”蔡真卿惊诧不已,道:“凶手甚多?此是何意?”徐君猷急道:“快请苏大人一一道来。” 苏公饮了口茶,点点头,道:“容苏某从头道来。此案发生当自三四月前说起。”马踏月奇道:“三四月前?此是为何?”蔡真卿笑道:“马将军只管听来,休要多问。”徐君猷望着苏公,问道:“此是为何?”苏公道:“三四月来,黄州多有幼童失踪之案。府衙亦曾暗中追查,但无进展。此案便因此而起。”徐君猷皱眉思忖,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拐卖幼童勾当。”苏公又道:“此伙贼人行事甚是谨慎,皆为单人暗中联络,但凡拐抢得小孩,便送往一处,此处又送往另一处,如此多处,前处不知后一处。至于其中究竟几处,尚不知晓。但孔佑、罗五味、何夜雨、伍寒灯四处已然明了。” 徐君猷惊诧不已,怒道:“果是如此!死有余辜!”蔡真卿思忖道:“不知是哪一处出了纰漏?莫不是露了马脚,被人察觉,而后杀人灭口?”苏公点头道:“乃是无极肆罗五味一处。”徐君猷急道:“苏大人快快道来,究竟怎生回事?”苏公淡然道:“徐大人休要着急。这无极肆有个帮闲伙计,唤作孔六。”徐君猷点头道:“此人便是被杀弃尸河中之人。”苏公点头道:“此人在无极厮帮闲,却不知罗五味害人勾当,正如店中伙计何太一般,毫不知情。但这一夜,他无意间听了罗五味与何夜雨密谋此事。”蔡真卿思忖道:“闻人言,那孔六亦曾是个泼皮,罗五味何不利用于他,反杀人灭口?”徐君猷疑惑道:“杀人害命,抛尸河道,反招惹出了事端。此等泼皮,不如与些银两,收买用之。”苏公淡然一笑,道:“二位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有一事你等不知。”徐君猷追问何事。 苏公淡然道:“只因罗五味、何夜雨商议拐骗的孩童便是孔六之子孔悯心!”徐君猷一愣,恍然大悟:“原来他等欲拐骗孔六之子!”蔡真卿思忖道:“行事者莫非便是孔佑?”徐君猷疑道:“孔佑与孔六乃是同族,自小长大,颇为要好,怎生做此畜生勾当?”马踏月叹息一声,道:“这世间,有的人为了钱财,哪里还顾及人情伦理?” 苏公道:“罗五味、何夜雨商议,欲令孔佑实施此事。孔六窃听得,惊诧万分,遂一不做、二不休,偷得罗五味家中值钱物什,用竹筐挑着,其上掩些青菜,临逃时兀自拿走了罗五味一件黑锦袍。天方亮便出了城门,径直回孔家庄。途中正逢着苏某与家人来城中挑粪。”徐君猷叹道:“便是逃回孔家庄,他亦难逃此劫。”苏公点头道:“孔六料想罗五味不肯放过他,便思量出一条计策来。”蔡真卿奇道:“甚么计策?”苏公道:“金蝉脱壳之计。”徐君猷一愣,疑道:“你道孔六未死?”苏公点点头,蔡真卿奇道:“那河中尸首是何人?”苏公淡然道:“乃是孔佑!”徐君猷惊诧不已,转念思忖,连连摇头,道:“苏大人错矣。那孔六尸首乃是其浑家辨认,其足有六趾,甚是清楚,何曾有假?”蔡真卿点头道:“徐大人所言甚是,辨尸之时,兀自有孔家庄乡人,以其六趾为据。”苏公淡然一笑,道:“正是如此,便无人疑心了。可惜孔家庄非孔六一人是六趾!”徐君猷、蔡真卿不由一愣,徐君猷奇道:“你道孔佑亦是左脚六趾?怎生如此巧合?” 苏公拈须笑道:“何止他二人,苏某打听清楚,孔六的母亲便是六趾。”蔡真卿疑道:“此与孔六之母有何干系?”苏公淡然道:“但凡手之六指、足之六趾、多自父母所传,亦有祖父母外祖父母隔代相传者。那孔六与孔佑明为同族同辈,实则不然,他二人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徐君猷、蔡真卿闻听,惊诧不已。徐君猷奇道:“此是为何?”苏公道:“若言来,又是三十年前妇道人家的羞耻之事了。”蔡真卿醒悟道:“原来如此,故而孔佑六趾之事隐瞒甚久。”苏公点头,道:“可惜此等事情终究瞒不过庄中老人,那日,苏某前往孔家庄打探,遇着一老农,问及孔六孔佑相交如何,那老农嘀咕道:何止相交,他二人本……就是一丘之貉。那老农本意是:他二人本就是兄弟。” 徐君猷奇道:“如此言来,那河中尸首是孔佑,凶手反是孔六。血案现场所书‘何’、‘伍’字与孔佑签名之‘佑’字似出自一人之手,实则是孔六模仿其字,意嫁祸孔佑,迷惑我等?”苏公点头,道:“正是。那孔六虽曾是个泼皮,但还有些良心,今事危及自身,便欲暗中追查清楚,断了贼人恶念。他先寻得孔佑,只道是识得一美貌妇人,欲邀孔佑夜间同去相会,那孔佑本是好色之徒,自是高兴。当日夜间,孔六瞒过浑家,将儿子抱走,藏匿某处,而后引孔佑去会妇人,寻得时机杀了,换了衣裳,而后剁去头颅,弃尸河中。”徐君猷点头道:“虽说是为保自身,却亦是为民除害。”苏公取出一纸,道:“孔六逼令罗五味写下供状,先后锤杀之,今苏某将此供状交与徐大人。孔六又潜入慈善巷何宅,逼问何夜雨,得知贼人伍寒灯情形,而后又锤杀何夜雨。地上血字何、伍,皆是孔六所书,意欲暗示官府。那夜他潜入伍宅,欲杀之,可惜未能得手。亏得邢戈拾得玉鱼,又寻到余匠人,得知此人约莫三十上下,面容白净,无有胡须,左眉心有一黑痣。不由令苏某想起那日巧遇之人来。”徐君猷接过供状,细细阅看。蔡真卿惊叹道:“苏大人一面不忘,蔡某钦佩不已。” 徐君猷思忖道:“那伍家灭门之事似非孔六一人可为之。”苏公摇头道:“杀害伍家十八人并府衙捕快四人者,非是孔六,乃是所谓黄州五虎者。”马踏月惊道:“苏大人亦查到黄州五虎了!端的厉害。”苏公笑道:“非是苏某查到,乃是孔六探得。徐大人可曾记得,那日我二人自回首楼出来,苏某觉得有人跟随我等。”徐君猷点头道:“记得记得,只是其后一路留心,并无甚人。”苏公笑道:“确有其人。”徐君猷疑道:“莫非便是孔六?”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奇道:“他为何跟随我等?”苏公道:“那孔六探得贼人内幕,欲告知我等,但他行事小心谨慎,犹豫再三,最终作罢。”蔡真卿问道:“那黄州五虎为何杀了伍寒灯?” 苏公道:“此本是拐骗幼童之案,不想竟牵连出五年前官银被劫一案来,何夜雨已然暴露,但凡与之往来密切者,必被府衙怀疑。伍寒灯亦因此被杀。”蔡真卿思忖道:“此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只是真卿有一事不解,何夜雨、伍寒灯虽非富甲一方,却也是大户人家,何夜雨行善举捐赠何止千两银子?伍寒灯醉红楼日进百金。且不言他等劫有官银,又怎会贪图拐卖幼童之小钱?”徐君猷点头道:“蔡大人,初始本府亦不信他等会拐卖幼童,但苏大人推测,他等非是拐卖幼童。”蔡真卿一愣,思忖半晌,道:“恕真卿愚钝,不知大人此言怎解?”徐君猷道:“苏大人以为,他等非图钱财,而是娈童也。”蔡真卿闻听,惊诧不已,良久未语。 苏公叹息一声,恨恨道:“此等人骄奢淫逸,荒淫无度,竟抢劫幼童,肆意凌辱,以满足其变态之心。”蔡真卿两眼冒火,双拳紧握,怒道:“此等人千刀万剐,不足解恨!”徐君猷压住心中怒火,问道:“苏大人可曾查明幕后真凶?”苏公摇摇头,道:“幕后真凶,究竟何人,尚不得而知。”马踏月思忖道:“如今之计,当先擒住吴仁顾并黄州五虎。”苏公一愣,问道:“吴仁顾是何人?”马踏月如实相告。 苏公似有所思,喃喃道:“莫非是他?”蔡真卿问道:“苏大人所言他是何人?”徐君猷不假思索,脱口道:“韦公平韦大人?”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幽然道:“徐大人此言有何证见?”徐君猷语塞,摇摇头。马踏月道:“若擒得吴仁顾等,严加审讯,必然招供。”蔡真卿思忖道:“此事当小心谨慎,万不可打草惊蛇。若他将吴等六人灭口,此案难矣。”徐君猷、马踏月然之。 苏公道:“他等杀害伍寒灯全家并四名捕快,而后火烧伍宅,非是神不知鬼不觉,实则有人亲眼见得。”徐君猷大喜,追问何人。蔡真卿猜测道:“莫非是孔六?”苏公点头,道:“今早,苏某与孔六相见,孔六将前后告知苏某,又道黄州五虎等人藏匿在微泉园内。”蔡真卿问道:“这微泉园在何处?”苏公道:“乃是城东北十里外一处庄园,苏某已令家人苏仁与其同往,秘密监视,见机行事。”徐.99lib.君猷甚是欣喜,拍手叫好,道:“既如此,可令马将军率军前往,围剿微泉园,生擒贼人。”蔡真卿思忖道:“苏大人之意,欲放长线钓大鱼?” 苏公拈须笑道:“知我者,真卿也。”徐君猷忧道:“恐夜长梦多,若走露风声,贼必惊走。”蔡真卿笑道:“昨夜苏公诱敌之计,虽未擒住贼人,但可知府衙未有贼人细作。此事只我四人知晓,细细守候,定可引出大鱼来。”徐君猷犹豫不决。苏公道:“徐大人所虑不无道理。苏某之意,待探明贼情,可令马将军引人趁夜潜行,悄然围剿,不可走露一人,而后伏在庄内,守株待兔。” 徐君猷闻听,思忖后应允。四人细细商议,由蔡真卿、马踏月挑选忠诚可信军兵,分作两路,一路由苏公、马踏月率领,待到亥子时分,传府衙急令调往麻城县剿贼,出北城门,转东围剿微泉园;一路由徐君猷、蔡真卿率领,围守韦府,以防不测。待苏、马得手后,当即审贼,取得口供后即刻回报,徐、蔡即拿下韦公平。午膳后,蔡真卿、马踏月先行告退,不题。 待到未申时分,苏仁回报:午牌时分,有一人入得微泉园内,后出园来,一路跟随入城,那厮终入得团练使韦府。徐君猷闻听,不由长叹一声,喃喃道:“好一个韦公平呀!” 待到亥牌时分,苏公会合马踏月,集合一百五十名精兵,只道奉知府大人急令,速往麻城县剿灭山贼,而后出北城门,由苏仁引路,转往东北,一路急行,至微泉园外。那微泉园傍着青山,隐于林中,园外有一溪,蜿蜒而过,借着蒙胧月色,隐约见得园门上偌大一藏书网块匾额,上有楷书“微泉园”三字。苏仁学了三声猫叫,但见自园墙外一株大树有动静,下来一人,此人便是孔六。孔六见过苏公、马踏月,只道园内无有动静,园门口两条恶犬已被其毒死。 马踏月遂兵分三路,其中两路分左右包围微泉园,亲引一路自大门而入,早有人翻墙而入,开启园门,大队军兵遂入得园内。穿过前堂,至厢房,悄然无声,亦无灯火,料想园内人早已入睡。马踏月遂令各组军兵,入室擒贼。不多时,各组军兵陆续回报,各室内皆无一人。马踏月惊讶不已,遂询问苏公,苏公甚是惊诧,喃喃道:“莫非走露了风声,贼人早已潜逃。”孔六亦诧异不已:“莫非贼人察觉出小人,而后自后林悄然逃走?”马踏月连连顿足。此时,有一组军兵回报:后堂发现数人。 苏公、马踏月急忙赶至后堂,那后堂甚是别致,水池花园亭榭间有一室,隐约见得那室匾额上书有行书“得闲斋”三字,入得斋内,只见数人或躺倒地上,或伏在桌边,一动不动。马踏月伸手逐一试探,五人皆已死去,遂令军兵四下搜寻,找寻活口。那斋中有一桌,桌上满是佳肴美酒。苏公令苏仁取过一火把,察看尸首,喃喃道:“我等来迟矣,他等乃是中毒身亡。毒药或下在酒中,他五人只当美酒,不想竟要了性命。”马踏月恨恨道:“这凶手好生狠毒。”苏公叹道:“他等与凶手干系非同寻常,绝然不曾料想其会下毒。”马踏月思忖道:“他五人或便是黄州五虎,少了头目吴仁顾,凶手或便是此人?”不多时,又有军兵来报,在厢房后伙房发现四具尸首。 苏公、马踏月急忙赶往伙房,但见四具尸首,乃是两名厨子、两名侍女,皆被砍杀,污血满地。马踏月恼怒道:“分明是杀人灭口。”苏公思忖道:“观其情形,估摸有五六个时辰了,如此推想,当是在午牌时分。”苏仁忽道:“凶手莫不是我跟随入城之人?”苏公点点头,道:“这厮得手之后,便回城复命。”一军兵忽道:“将军且看。”马踏月近前看去,却见灶下厨子尸首动弹一下,竟然大难不死。苏公、马踏月不由大喜。 第七章 罪恶真凶 苏公、马踏月引数人急急赶回黄州城,直奔黄州团练使韦公平府宅。徐君猷、蔡真卿率人早已潜伏韦府四周,待到苏、马赶来,徐君猷急忙询问情形,苏公只道:“大人只管下令便是,缉拿韦公平、吴仁顾。”徐君猷大喜,遂下令冲入韦府,缉拿府内所有人等。马踏月亲引军兵杀入韦府。不消半个时辰,韦府老小并家丁四十余人悉数被擒,唯独不见了韦公平、吴仁顾。徐君猷正焦急时,有军兵来报,在后院书斋发现两具尸首。徐君猷等急忙赶至后院书斋,书斋廊下早有军兵把守,马踏月见徐君猷等人到来,急忙上前相迎,道:“乃是韦公平,另一人当是吴仁顾。”徐君猷、蔡真卿、苏公急忙上得石阶,立于门槛前张望。那书斋内兀自亮着油灯,韦公平尸首倒在地上,一柄钢刀插在腹内,神情甚是痛苦。一侧一汉子七窍流血,身旁一个包袱,散落出大锭金银,腰间刀鞘空空如也。苏仁于苏公耳旁低声道:“此人便是我尾随之人。” 苏公小心入得书斋,见得斋内桌上一把玉龙酒壶,雕琢甚是精美,桌上兀自有一个玉凤酒杯,那杯中兀自满着酒。苏公环视地上,见那汉子尸首旁散碎着玉片,想是打碎的酒杯。苏公端过酒壶,回身递与徐君猷,道:“此乃毒酒。”徐君猷小心接过,递与随从,问道:“此是为何?”苏公叹息一声,道:“微泉园内黄州五虎亦被毒死,下毒之人想必是此人,吴仁顾!其受韦公平指使,杀五虎灭口,而后回来复命。韦公平赏其金银,或令他暂且躲避一番,分手之时又饮美酒,那吴仁顾哪里料想,韦公平竟要杀他灭口!饮下毒酒后,顿时发作,吴仁顾尽全身之力,猛然拔刀相刺,那韦公平得意之时,猝不及防,一刀毙命。二人遂同归于尽。”徐君猷、蔡真卿闻听,叹息一番。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苏公叹息一声,正待出书斋,忽问道:“这油灯是何人点燃?”众人一愣,不知何意。马踏月吱呜道:“是末将点燃,适才闻军兵报见得尸首,末将入得室内,将火把点燃油灯。”苏公忽冷笑一声,近得韦公平尸首旁,一把拔出腹部钢刀。众人皆惊诧不已。忽见苏公蹲下身去,抱将起韦公平上身,叫唤道:“徐大人快且来,韦大人尚未死去!韦大人!韦大人!甚么?”但见苏公将耳贴向韦公平嘴边,惊奇道:“韦大人你说甚么?凶手?凶手是谁?”那厢马踏月见得,早冲将进来,急切问道:“凶手是谁?” 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正待进去看个究竟,忽闻
九九藏书
苏仁大叫一声:“蔡大人,你哪里去?”那厢室内闻得苏公惊诧叫道:“甚么?蔡大人?!”徐君猷正迷惑间,但见马踏月冲将出来,厉声喝道:“拿下蔡真卿!”徐君猷惊诧不已,急忙目寻蔡真卿,但见蔡真卿手提一柄钢刀,一路砍杀,数名军兵被砍伤,其余军兵蜂拥而上,截住去路,一番刀枪相搏,蔡真卿受伤被擒。众军兵将绳索缚了蔡真卿,推至阶下。徐君猷见蔡真卿一脸凶相,犹如困兽,不由叹道:“本府万万不曾料到,你竟是本案真凶。”那厢马踏月冷笑道:“末将素来敬重于你,不想你竟如此败德辱行,宛如狼虫一般,末将恨不能饮你血,啖你肉。” 那厢苏公出得书斋来,长叹一声,幽然道:“世人皆仰慕蔡大人跌宕风流、惊才风逸、岂弟君子,不想竟是这般曳尾泥涂、卑鄙龌龊。兀自可笑!”徐君猷如坠云雾,把眼望望苏公,又望望马踏月。蔡真卿冷笑一声,恨恨道:“蔡某早料想你苏轼可怕,却不曾料想如此可怕。早知如此,倒不如假朝廷之手,先除却你这祸患。”苏公淡然一笑,道:“朝廷若有杀我之心,何须你言?京城乌台一案,苏某便已将生死置于度外矣。”马踏月冷笑道:“蔡大人枉读诗书,不99lib?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言。”蔡真卿冷笑道:“恨未多搠几刀杀死韦公平!” 苏公、马踏月闻听,哈哈一笑,蔡真卿不由一愣。苏公笑道:“蔡大人兀自愚钝,你亲手杀死韦公平,怎信他还残留余气?那日苏某言假冒伍寒灯之计,蔡大人道:此计虽妙,唯恐贼人不信。行刺之人出手之后,必然验证伍寒灯已死,方才放心。若道其未死,怎会相信?苏某道,此人之疑心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要造得真,假亦可成真。蔡大人便顺水推舟,授意韦公平,令人深夜前来,假装中计,如此可令我等消除官府中人有细作之疑。蔡大人既知其理,今日怎的又犯此错?”蔡真卿闻听,悔恨不已。 徐君猷惊诧道:“原来韦公平确已死去!徐某竟也信其未死。”苏公点头,道:“此不过是诳骗蔡大人之雕虫小计罢了。蔡大人做贼心虚,顿时露出马脚来。”徐君猷疑惑道:“蔡大人方来四月,怎生与他等有瓜葛?”苏公冷笑道:“天下皆被蔡大人蒙骗也!”徐君猷摇摇头,不知前后。苏公道:“徐大人且细想,黄州幼童失踪案自何时发起?”徐君猷思忖道:“乃是三四月前。”马踏月道:“此正是蔡大人到黄州不久。”徐君猷点点头,疑惑道:“你道娈童之人便是蔡大人?”苏公道:“若是韦公平有此好,其在黄州五年,何待今日?”徐君猷然之。那厢蔡真卿冷笑一声。 苏公恨恨道:“蔡大人非好娈童。其中事由,若说将出来,恐徐大人要亲手血刃此贼了。”徐君猷迷惑不已,追问道:“究竟是怎生回事?”苏公望着蔡真卿,冷笑道:“蔡大人可曾想过,待明日黄州百姓知晓此事,你将是怎生下场?”蔡真卿不由一震颤栗,惊恐不已,喃喃道:“你……你都知道了?”苏公压住怒火,点头道:“正是。”徐君猷甚是好奇,急道:“苏大人快且说来。” 苏公冷笑道:“世人皆知蔡真卿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市井追捧,宛若珍宝。至黄州,又添一绝,便是所谓归人豆腐。原来蔡大人善烹饪,技艺不凡。可世人万万不曾料想,蔡大人最绝者,竟是……竟是……烹饪人肉……!”苏公此言一出,惊得徐君猷目瞪口呆,宛如雷击!在场军兵个个惊诧不已! 蔡真卿面如死灰。马踏月愤怒道:“他等豺狼,但见得白胖男童,便设法掳来,以为烹饪美食!”言罢,抽出钢刀,一刀砍在石阶上,火星迸溅。 苏公茫然,不由想起那日临江书院前,蔡真卿见得孔六之子孔悯心,轻抚孩童面颊,道:为人当常怀怜悯之心。这小子长得好生可爱!顿觉寒意袭身,他哪里是言小子好生可爱,分明是将小子看成盘中餐、口中食!那时刻,苏公还不免赞叹,道蔡真卿心中挂念社稷百姓,乃是大宋难得之好官!心中兀自有一丝欣慰。今回想起来,竟一阵后怕! 蔡真卿忽冷笑一声,道:“恁的荒唐至极!你等可曾亲眼见得?”马踏月怒道:“死到临头,兀自狡辩。你只道人不知鬼不觉,却不想举天三尺有神灵。”蔡真卿狡辩道:“你等可有证见?”苏公冷笑道:“蔡大人今日事败,只因你说错两句话语,蔡大人可知晓?”蔡真卿不由一愣,反问道:“甚话?” 苏公道:“那日,蔡大人亲临东坡雪堂,苏某言语时,无意间道出一句:‘昨夜在得闲斋诗会,闻知苏大人近在东坡,今特来相见。’此话本是无心之言,苏某亦未留心。此是第一句。其二,昨日,我等言及黄州五虎等人藏匿在微泉园内,蔡大人问道,这微泉园在何处?苏某道,乃是城东北十里外一处庄园。是夜,苏某与马将军夜袭微泉园,竟见得园内得闲斋!蔡大人不知微泉园,何来在得闲斋诗会?今想来,那何曾是甚么诗会,分明是食人宴会!那同进食者有韦公平韦大人、李廉正李大人等。又想来,李廉正之死莫非亦是蔡大人所为?因私盐一案唯恐牵连暴露?” 徐君猷闻听,猛然醒悟道:“原来如此。”那日徐、蔡、苏三人畅谈时,蔡真卿言其得朝廷密令,暗中监视苏轼之举动。但有异言怪论,速密报朝廷。那时徐君猷心中甚是疑惑,似曾听得此言。今日方才想起:原来是被囚之时,那刘水曾言:你看那苏轼,清正廉洁,又落得过怎生下场?饥寒交迫!即便如此,朝廷念念不舍、每饭不忘,暗中遣人监视其举动言行。如此机密之事,刘水又怎生知晓?原来这李廉正、刘水、蔡真卿是一丘之貉! 蔡真卿冷笑一声,并不言语,皱眉前思后想,喃喃道:“我何曾言过什么得闲斋诗会?”苏公冷笑道:“那不过是蔡大人无心之言,说露了嘴,今日又怎生记得?”蔡真卿望着苏公,叹道:“苏轼呀苏轼,蔡某端的小瞧于你。两句无关言语,你竟过耳不忘,恁的可怕。”苏公笑道:“非止如此。那吴仁顾奉命灭口,却不曾料想留下一个活口来,便是微泉园的一个厨子!”蔡真卿一愣,似信非信,冷笑道:“可将那厨子唤来?”苏公冷笑道:“莫非蔡大人不信?”蔡真卿冷笑道:“你又欲诱骗蔡某?” 苏公叹道:“苏某言真的,你却不信了。”遂令人召来那命大的厨子。厨子借着火光,指着蔡真卿,恨恨道:“便是这厮,自己做人肉菜,又威逼小人等做人肉宴。”蔡真卿惶恐不已,浑身忍不住哆嗦颤栗。徐君猷压住满腔怒火,道:“蔡真卿,你何曾是人?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狼!待天明,徐某要在城头设堂,令黄州百姓来审你。”遂下令四门张榜告示,午牌时分东城审理幼童失踪之案。 黄州幼童失踪一案一时轰动黄州城并诸县,此案审罢,愤怒百姓几将撕碎蔡真卿,幸得马踏月引兵相阻,蔡真卿暂保性命,但混乱之中,失去双耳并数根手指,其状甚惨。一时间,但凡黄州城并诸县蔡真卿之诗词书画悉数焚烧,便是那回首楼亦遭百姓打砸,毁于一旦。徐君猷甚是愤怒,亦将《柳下抚琴图》付之一炬,待到苏公阻拦,早已成了灰烬。苏公叹息不已:昔日蔡真卿,宛若晨星,市井疯狂追捧,我等端的是盲翁扪籥;今日事败,竟如丧家之犬,人人厌恶,便是其锦囊玉轴亦不能幸免,亦可谓恨乌及屋。徐君猷叠成呈状,报知京城。又具公文,陈五年官银被劫一案,犯案者乃是韦公平、伍寒灯、何夜雨,今自韦、何两处搜出余银共计三万三千余两,伍贼之赃银尚未寻得;又为雷山冤屈言语数句。两个月后,徐君猷接得朝廷故牒,遂张榜告示,三日后将蔡真卿押赴东城门,午时三刻问斩。 当日,黄州百姓蜂拥而至,城下人潮涌动,挨肩叠背,何止万千。待将蔡真卿押上城头,百姓怒骂声四起,宛如惊雷。午时三刻将至,追魂炮响起。苏公黯然而退,挤出人群,忽闻得百姓猛然欢呼。苏公料想:蔡真卿已人头落地矣。 苏公不由叹息一声,猛见前方冲来一人,大惊失色。幸得苏仁眼急手快,一把拉开苏公。苏公惊魂未定,回身看去,却原来是个妇人,又仔细一看,分明是那疯癫的艾氏。那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怀中抱着一个烂枕心,黑兮兮甚是肮脏。那妇人满目戒备的瞥了苏公一眼,将黑枕心贴在面颊,用手轻拍着,柔声笑道:“花才,哦,睡了哟,哦哦哦。” 苏公望着那妇人欣慰的笑脸,不由潸然泪下…… (本卷完)
后注 一、这篇小说最初名为《盲翁扪籥》,因此成语怪僻,一时令人难以理解,后改名为《黄州迷案》。盲翁扪籥,是一句成语,出自宋代苏轼《日喻》,其言道: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后以“盲翁扪籥”比喻只凭片面了解或局部经验就对事物妄加判断。以此成语为名,也就是作者写这篇文章的用意:这世间,有的人或事情,我们往往依据片面了解或者表面现象便妄加判断,但实际情况又如何呢? 二、关于东坡豆腐,此是遐迩闻名的东坡系列菜品之一。相传,北宋著名诗人苏东坡谪居黄州时,由于官职被贬,薪俸不高,生活甚是简朴,常下厨做菜以待客。苏东坡常爱做菜肴,颇有研究。苏东坡以黄州豆腐为料,精心烹制,酷似猪肘,质嫩色艳,鲜香味醇,世人称之“东坡豆腐”。此肴虽用料平常,但制备法独具一格,向为世人所称道。东坡豆腐,由苏东坡首创后,其烹制制法广为流传,后随苏东坡任职迁移,传到了浙江、广东等地。南宋钱塘人林洪所撰《山家清供》中,就记载有“东坡豆腐”的制食法。 三、关于宋朝食盐买卖制度:官卖法就是官运官销,盐利收入主要由地方支配。宋初全国大部分地区的食盐都是实行官运官销法,盐到州县后由官府置场或设铺出售。由于官盐价贵质劣,民不肯买,往往强制抑配。售盐办法主要有令民缴纳丁盐钱的按丁配盐法;二月育蚕时按户配盐,六月蚕事完毕随夏税用丝绢折纳的蚕盐法;按财产多少和户等高下强迫购买一定数量食盐的计产配盐法;把一个地方的盐利收入承包给商人,令其先纳钱入官,准其领盐贩卖的买朴法。后因为百姓抵抗,加上朝廷扩大通商地区,增加中央盐利收入,官卖法逐渐被通商法代替。所谓通商法,是指官府把官盐卖给商人销售,盐利归中央直接支配。它主要有交引法,盐钞法和盐引法三种。交引法始行于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为解决当时沿边军需困难,令商人向边郡输纳粮草,按地理远近折价,发给交引作为凭券到解池和东南取盐贩卖。随后又允许商人在京师榷货务入纳金银钱帛和折中仓入纳粮米,发给交引支盐抵偿。由于商人操纵物价,牟取暴利,亏损国家盐利收入,交引法逐渐被破坏,不能继续执行。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范祥为制置解盐使,乃行盐钞法。即按盐场产量定其发钞数量,统一斤重,书印钞面。令商人在边郡折博务缴纳现钱买盐钞,到解池按钞取盐贩卖。并在京师置都盐院储盐,平准盐价,盐贵卖盐,盐贱买盐,还允许商人凭钞提取现金。这样就保证了钞值的稳定,保证了消费者和商人的正当利益。官盐得以畅销,盐利得以增收。宋神宗时,东南地区也实行盐钞法,买解盐发解盐钞,买东南盐发末盐钞。末盐钞由京师榷货务发行。崇宁以后,蔡京执政,盐钞法普遍推行于东南地区。随着官府加紧聚敛,滥发盐钞,钞与盐失去均衡,商人持钞往往不能领盐。蔡京又印刷新钞,令商人贴纳一定数量的现钱,换领新钞。此举加重了商人负担,并使盐钞失去信用。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蔡京乃创行盐引法,用官袋装盐,限定斤重,封印为记,一袋为一引,编立引目号簿。商人缴纳包括税款在内的盐价领引,凭引核对号簿支盐运销。引分长引短引。长引行销外路,限期一年,短引行销本路,限期一季。到期盐未售完,即行毁引,盐没于官。故引仍是变相的新钞,时盐引又称钞引,只不过在盐钞取盐凭证的基础上增加了官许卖盐执照的性质,并在行销制度方面更为严密而已。盐引法在南宋一直继续实行,唯南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赵开在四川创行的盐引法则略有不同。此法乃是井户煮盐不立课额,商人纳钱请引,缴纳引税、过税、住税,向井户直接买盐出售。官置合同场负责验视、秤量、发放,以防私售,并征收井户的土产税。废除官买民盐然后卖给商人的中介环节,直接征收井户和盐商的税钱。为了保证食盐专卖制度的贯彻执行,官府还规定了各产地食盐的贩卖区域,越界、私卖、私制和伪造盐引,超额夹带食盐者都予严惩。 注:此资料摘抄自网上,今附录在后注中,是为了方便了解宋朝食盐买卖制度。 第一章 鬼魅传说
南山一尺雪,雪尽山苍然。 涧谷深自暖,梅花应已繁。 使君厌骑从,车马留山前。 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 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 祗乐听山鸟,携琴写幽泉。 爱之欲忘返,但苦世俗牵。 归来始觉远,明月高峰颠。 此首诗名《黄州》,乃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与黄州知府徐君猷游南山时所作。 大宋神宗元丰四年十月某日,旭日初升,一扫前几日阴霾,谪居黄州的苏轼闲着无趣,携家人苏仁前往安国寺,欲拜会方丈潜道大师,方下得山坡,见得前方一行人众,或骑马,或坐轿,当先一人快马加鞭,赶将过来。苏公眯眼望去,辨认出来人正是知府管家徐溜,如此推想,那远处一行人中当有知府徐君猷。 苏公忙止步等候,待徐溜骑马过来,翻身下马,拱手施礼。苏公急忙回礼,徐溜问苏公何往,苏公言欲往安国寺拜佛参禅。徐溜道明来意,原来知府徐君猷欲邀苏公同游菱角湖。苏公心中一喜,虽说来黄州近两年,但从未觅时畅游菱角湖,每每登山眺望,偌大湖面,有如碧镜,港汊交错,湖湖相扣,岸旁青山绿树,相得益彰,湖中座座小岛、点点渔舟,甚是美妙。 待徐君猷一干人众近得前来,苏公方才见得清楚,来者之中有黄州兵马统制马踏月将军、临江书院齐礼信先生,另有三名男子,一中年人脸形消瘦,十指修长,身着锦袍,镶金腰带系黄色丝带,丝带垂有一块翡翠双鱼玉诀,面含微笑,眉目间隐含一丝狡诘。苏公暗想:此人定是位富贾。又一年轻人,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白净,一领白袍,端的玉树临风,手中兀自握着一册。苏公暗忖:此人端是一位书生,家境富绰,举止颇有些放荡不羁。此人正望着那美貌红衣女子,神色呆板,颇有几分痴迷之意。又有一人,遮莫五十有余,身着一件紫袍,两颊凹陷,面容蜡黄,三捋黑须,鼠目闪烁。苏公心中嘀咕:观此人面相,深于世故,精明干练,举手抬足之间隐有官态。 自两顶轿内出来两名年轻美貌的女子,一红衣一白衣,那红衣女子遮莫二十一二,明眸皓齿,眼含微波,玉立亭亭,乌黛高盘,插着一枝银凤钗;那白衣女子面容白玉,修眉端鼻,颊现梨涡,顾盼嫣然。苏公心中不由暗叹:这两女子秀雅脱俗,美艳绝伦,只可惜眉目间多了一丝风尘之色。 徐君猷遂引见众人与苏公,那中年男子果真是位商贾,唤做吴幽人,乃是黄州城有名的绸缎商,常呼朋唤友,郊游饮酒,写诗作画,虽是势利的商贾,但也是好风雅之人。那年轻书生乃是黄州风流才子祝良夜,乃是退隐黄州的官宦祝东风之子,颇有些才华,尤善弹琴对弈,据说其棋艺黄州第一。这祝良夜无意求取功名,整日里与一邦友人厮混,创建了烟月诗社,与那吴幽人乃是忘年之交。那紫袍人乃是鄂州团练使虞宇,奉鄂州太守之命就鄂、黄两州事宜来黄州,昨日方到,闻得徐君猷言及苏轼,遂求同往。 苏公拱手施礼,那虞宇急忙回礼,又呈上一信笺,道:“苏大人,此乃我鄂州太守朱寿昌朱大人亲笔手书。令卑职亲呈苏大人。”苏公急忙接过信笺来看,乃是朱寿昌答谢之书。原来苏公自来黄州后,得知黄、鄂两州“小民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江南尤甚,闻之不忍”,遂向徐君猷柬言,“使率黄人之富者,岁出十千,如愿过此者,亦听。使耕道掌之,多买米布绢絮,使安国寺僧继莲书其出入”。苏公虽贫,亦出十千相助。又闻“故人朱寿昌康叔守鄂州,乃以书遗之,俾立赏罚以变此风”,徐、朱二人遂采纳其言。后苏公“乃访闾里田野有贫甚不举子者,辄少遗之”。此乃苏公被贬谪黄州一桩千古善事也。 注:所引之句,参见《苏东坡全集》之《黄鄂之风》。 徐君猷又引见那两位年轻美貌女子,红衣女子唤作江云、白衣女子唤作竺露,乃是黄州月下坊的官妓,琴棋书画、歌舞弹唱,甚是精通。两女子袅袅上前施礼,苏公急忙还礼,心中暗自叹息。这些女子非同寻常勾栏娼妓,原来宋代妓女盛行,分官妓、营妓、市妓、私妓和家妓等,由官府经营之妓女,分属“州郡”和“军营”,其身份列入另册,统称官妓。宋代中期的官妓多来自被抄家、编管的罪人眷属之中,或出身于达官贵人之家,或脱落于破产豪商巨贾庭院内,最普通的亦是自小被卖到青楼妓院中。至南宋已有从事买卖娼妓的“娼侩”,一般人家的女子,或因动乱,或因贫苦,为生计所迫,常经娼侩之手流入娼门。 徐君猷道明来意,邀苏公同游菱角湖,苏公欣然应允。徐溜牵来一匹马,扶苏公上马,自与苏仁跟随其后。徐君猷、苏公并骑前行。苏公知这菱角湖水域甚广,不知将往何处,遂询问徐君猷。徐君猷如实相告,原来往东南前行,约莫十余里,有一镇,唤作木未镇,这木未镇地势稍高,风景宜人,镇侧又有一青峰,名曰木未峰,满山参天古树,中有三百余石阶蜿蜒而上,直至峰顶,登上山峰,与安国寺宝塔遥遥相望,菱角湖数千亩水域尽收眼底,又可眺望长江入口,甚是心旷神怡。峰下木未镇临湖而兴,约莫有百余户人家,其中有二三十户商贾、官宦私家庄园。此番下榻之处便是吴幽人庄园自和园。 徐君猷一行总计二十人,一路或吟诗作赋,或谈天论地。徐君猷不免言及蔡真卿一案,感叹万千,只道已表奏朝廷二十余日,未得回信,不知朝廷如何处置,颇有些忧心。苏公询问缘由,徐君猷只道蔡真卿与御史中丞李定甚为要好,李定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苏公淡然一笑,只道蔡真卿之罪恶,令人发指,神鬼共怒,此等奸人,那李定躲闪尚恐不及,又怎会出手相助?马踏月然之,只道此人不死,天下难服! 那厢吴幽人手握一把紫砂茶壶,不时饮几口,一路与那祝良夜并驾齐行,谈论诗句。那鄂洲团练使虞宇骑马在前,环视青山绿水,满面春风,甚是畅意。 一路无话,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到得木未镇。苏公挺身张望,但见一株古樟树,偌大树身,想必三四人双手相连亦难合围。那樟树庇荫甚大,足近两亩,不过一半乃是水域,原来已到得菱角湖边。那树身之下、湖水之边,围聚着一两百人,甚是热闹。苏公好奇,翻身下马,近得前去有一看,却原来是个集市。苏仁见那水旁有四五个卖鱼人,不免来了兴致,近得前去,但见卖鱼人以网缕就水而围,将捕获之鱼放置其内,买者但凡看中那条,卖鱼人与你捉将出来。 苏仁探头望一水网,遮莫十余尾鳊鱼,又有五六条青鱼,约莫一两尺来长,其中兀自一条青鱼,足有四尺来长。苏仁连连咋舌。那卖鱼人约莫六十,满头白发,满脸堆笑,只当苏仁要买鱼。苏仁连连摆手,那卖鱼老翁颇有些失望,叹息两声,又偏头望着远处徐君猷等人,混浊老眼中忽闪过一丝惊喜之情,转而又露出一丝憎恨之色。 苏仁回身之际,瞥见得卖鱼翁那丝目光,不由一愣,心中颇有些疑惑。那厢徐溜招手召唤,苏仁急忙过去,与众人同行。那集市尽头有一家肉肆,肉肆前挑着一面旗幡,上有“柳记”字样,肆摊前围着十余人,但见肉案上四五片猪肉,两个年轻伙计正挥刀砍肉,看星称重。肉肆一侧坐着一条大汉,身着一件黑袍锦衣,五大三粗,满脸油光,正端着一把酒壶饮酒,想必是肉肆摊主。苏仁见得,不免诧异,嘀咕道:“如此小镇,怎的如此好买卖?”那徐溜闻听,笑道:“苏爷定是多日不曾买肉了,不知黄州肉价大涨。”苏仁一愣,反问道:“肉价大涨?我确有两个月不曾买肉了!不知几文一斤?”那99lib?徐溜伸出左手,屈了大拇指,伸直四根指头。苏仁一愣,道:“四文了?”徐溜连连点头,道:“正是。”苏仁惊诧道:“上次买肉似是两文钱一斤,今怎的涨到四文钱一斤了?” 那厢徐君猷闻听,笑道:“往日黄州肉贱,此番上涨,于黄州百姓而言,不失为一桩好事。”徐溜低声道:“老爷有所不知,肉涨则诸物皆涨,市井百姓多有怨言了。”苏仁闻听,恍然大悟,暗道:适才见那卖鱼翁眼露憎恨之情,不知为何?原来是这般缘由! 徐君猷把眼瞪了徐溜一下,面有愠色,道:“你看此处这般好生意,怎言百姓多怨言?你看那厮,一人兀自提了一二十斤肉。”苏公淡然一笑,低声道:“看他等衣裳装束,多非是寻常村野百姓。”那虞宇闻听,笑道:“肉价上涨,那喂猪农户亦可多赚些个,又有何妨?若嫌肉贵,少吃些便是。”苏公轻叹一声,并不言语。却见那齐礼信近得肉肆摊主前,拱手问候道:“柳掌柜,一向可好?”那人见得齐礼信,急忙放下酒壶,起身施礼,笑道:“原来是齐先生,多日不见。今日怎的有闲工来此?”齐礼信笑道:“乃是陪知府大人前来。令尊柳老先生身体可好?”那柳掌柜道:“承蒙先生挂念,还好,还好。”二人又寒暄一番,而后拱手道别。 齐礼信跟上众人,徐溜笑道:“齐先生与那屠夫相熟,买肉定然便宜些个。”齐礼信笑道:“这厮唤作柳万有,兄弟三人,长兄柳万丝,现在我临江书院教授;二兄柳万尚,乃是这带有名的郎中,开得一家医馆、药铺。家中还有一老父,大名柳惊弱,亦曾是位教书先生,往日与家父有些交情,故而认得。” 苏公闻听此言,不由思索起父亲并弟弟苏辙来,屈指算来,父亲已亡故十余年了;弟弟亦相隔千年,数年不曾见面了。一时引发思绪,不免又感叹人生如梦来。苏公微微叹息,忽瞥见那公子祝良夜正望着那株大樟树,隐含哀愁之色。 苏公诧异不已,暗自思忖:早闻那祝良夜为人豪放不羁,今日怎的这般心事重重?苏公恐被祝良夜察觉,遂转过身去。转身之际,忽见得那轿帘口一张俊俏的脸,正是那女子正掀起侧帘张望甚么。令苏公惊诧的是:适才见得那女子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 苏公心中狐疑,权当未见,自与徐君猷前行。入得镇来,两旁见得些许店铺、民宅,甚是古朴,那些商贾官宦豪宅则多隐在四处林中。吴幽人早遣随从前去通报,自在头前引路,只道过了前方酒楼,转弯便到。待见得那酒楼,苏公不免吃了一惊,心中暗道:不想在这山林僻镇之间竟有这等气派酒楼! 那酒楼上下共三层,上面两层雕栏抱厦柱,四方檐牙高啄,施以绿色琉璃瓦,高悬匾额,上有斗大正楷:云湖阁!苏公一愣,这云湖阁之名怎的如此熟悉,似曾听过。疑惑之间,忽见得那阁楼下一人正高声吆喝,又不觉一愣,此人怎的似曾见过?一侧徐君猷忽抬手指道:“苏大人且看,那厮是谁?似曾见过?”苏公闻听,猛然想起,此人乃是无极肆伙计何太!对矣,那日罗五味遇害一案盘问何太,何太道其送盐到菱角湖畔之云湖阁酒楼,原来便是此处。 那云湖阁中传出丝竹之声,甚是悦耳。那厢吴幽人笑道:“待安顿之后,吴某便邀诸位前来,这云湖阁的菱角醋鱼可谓黄州一绝,不可不尝呀。吴某每每来木未镇,必吃此鱼。”徐君猷点头道:“徐某早已耳闻,惜不曾尝得。”吴幽人笑道:“休道是大人公务缠身,案牍劳累。便是吴某,亦曾有半年不曾来此吃鱼了。”苏公笑道:“东坡素好食鱼,断然不可错过如此佳肴!”徐君猷笑道:“苏大人乃是烹饪高手,到时何不与我等献上一手绝技?”虞宇笑道:“虞某初来黄州,定要一尝。若得苏学士亲自掌勺,复夫何求?”众人闻听,纷纷附和。唯有那祝良夜抬头望着云湖阁匾额发呆。 过了云湖阁酒楼,转过一片竹林,便见得一处庄园,园门前候着管家吴白九等人,此便是吴幽人之自和园。近得前去,早有庄园家人过来,服侍众人下马、下轿。吴幽人乃是主家,引众人入得园来,徐君猷、苏公、虞宇一进园内,豁然开朗。这自和园见树当荫,园中有院,依湖就势,真可谓天造地设,自然生成。正堂之后有一塘池,大小约莫三亩,池边有曲廊,池中有亭台,更巧妙之处乃是此塘池与菱角湖相通,水道自幽林穿过,两道弯曲入菱角湖,宽近两丈,可容一帆客舟通过,林中设有水栅栏一道。 过正堂,依曲廊而行,至南堂清诗斋,清诗斋内有一坡,坡上有一亭,匾额有名为“独吟亭”,亭柱悬有一对联,上联为:“有态清自媚”;下联为:“无声浩如泻”。立在亭内,可眺望茫茫菱角湖一域,但见前方不远,三四只小舟,渔民撒网捕鱼。徐君猷、苏公、虞宇、马踏月在亭内闲言,其余人等皆到厢房安顿收拾。吴幽人令家婢端来热茶。苏公问道:“这对联是何人所作?”吴幽人道:“乃是祝公子手书。”苏公叹道:“祝公子此联颇有意境,这字行云流水,果真惊才绝艳也。”徐君猷、虞宇闻听,亦来观赏。 时近午时,吴幽人召集众人,出了自和园,往云湖阁酒楼。吴幽人引众人入得阁内,那云湖阁掌柜黄松风见得,笑脸相迎,拱手道:“吴大掌柜、祝公子,今日甚风把二位吹来?上次那坛百年黄州老酒尚未喝完,祝公子便醉了。今日开坛再畅饮一番如何?”吴幽人哈哈笑道:“黄掌柜生意兴隆,今日吴某为黄掌柜请来几位贵人。那半坛老酒恐还少了。”遂与其引见徐君猷等人。那黄松风急忙见礼,亲引众人直上三楼,入得云湖阁最佳雅间内。 众人凭栏远眺,清风拂面,碧波荡漾,湖光山色,甚是迷人。苏公心旷神怡,不由思忖起杭州西湖来。苏公低下眼来,但见云湖阁宅院后乃是一片树林,树林便依着湖岸,那岸边林中独立着一间暗红色房子,檐角飞挑,面临菱角湖,不知是何去处?右侧便是吴幽人自和园园,正见得那独吟亭。苏公感怀之余,瞥见那祝良夜面无表情,直呆呆望着浩瀚湖面,宛如木雕一般。苏公心中益发疑惑:这祝公子究竟有何心事? 不多,黄掌柜引人端来美酒、果品、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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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肴,满满一桌,当中一个尺余大盘,散发出丝丝热气,飘逸着诱人香气,所盛正是菱角醋鱼。 徐溜、苏仁等家臣、随从自在二楼用膳,与楼上雅间相比,省却诸多礼数,众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甚是随意。苏仁与徐溜喝了三杯酒,又敬了众人一杯,便自顾自吃了,待各菜上罢,亦已吃完,搁下碗筷,便闲坐一旁。却闻得门外有人叽叽言语,一人道:“人乐哥,你可知昨夜之事?”一人低声应道:“怎生不知?何太今日一早便告知我了,他昨夜亲眼见得了!便在厨房后窗口见得!好生可怕。”先前那人惊恐问道:“那东西怎生模样?”那唤作人乐哥的反问道:“你道女鬼是哪般模样?”先前那人怯怯道:“我又不曾见过鬼,怎知是甚模样?看来那房子日后还是不去的好。” 苏仁听得真切,料想这二人是酒楼伙计,他等正言甚么鬼魅之事。其中言到“何太”者,听来甚是耳熟,似曾在何处听说过?苏仁甚是好奇,又尖耳细听,似乎是一处房子内闹鬼。正疑惑间,又闻得他二人言语,那唤作人乐哥的低声道:“我家叔叔已着小三去请贾道师去了,今夜便要设坛打醮。”另一人道:“如此甚好,若将此女鬼镇了,我等夜晚亦可安心些个。” 苏仁闻听,暗笑道:原来是个女鬼!遂起身出门,那两个伙计不曾料到,唬得一跳,满目惊恐。苏仁几将笑出,道:“朗朗乾坤,上下皆是人,怎的如此害怕?适才闻得你二人言甚么女鬼,甚是好奇,故出来想听个仔细。”那两个伙计惊魂未定,瞪着苏仁,一厮埋怨苏仁出门无声无息;一厮连连摇头,只道是玩笑之言,便拽着另一厮匆匆走了。 苏仁“扑哧”一笑,嘀咕道:常言道白日里见鬼,或许便是这般。亦不理会,自到阁楼端头栏边观景,那湖中的渔舟已四散往岸边靠去,余下数只花舫在湖中游荡。那木未镇上炊烟缕缕,便是那水林边零散几处破烂的茅舍亦陆续升起烟来,此正是做午饭时刻。 苏仁不免感叹:同是木未镇,同是菱角湖畔,有钱人家偌大园林,无钱人家低矮茅舍,正所谓有人坐轿,有人抬轿,上苍何等之不公呀。正感叹间,闻得旁边一雅间有笑语声,苏仁细听,但闻有人道:“来来来,柳先生再饮一杯。”一人笑道:“万尚不胜酒力,午后还要去看病人,这酒便免了吧。”苏仁心中嘀咕:原来这厮唤作柳万尚。又转念一想,怎的似曾听说过?细一想,镇口大樟树卖肉那厮唤作柳万有,齐礼信先生言其二兄唤作柳万尚,乃是当地有名的郎中,想必便是此人。 苏仁不免好奇,尖耳细听。又闻一人道:“药材之事,白爷只管放心便是。”那人笑道:“如此甚好。”那柳万尚笑道:“白爷且在此游玩几日再走如何?”那人笑道:“白某明日便回鄂州。”那柳万尚道:“如此甚好,万尚亦不相送了。”那人笑道:“我等兄弟,来日方长,何必相送。”苏仁听得明白,嘀咕道:原来是两个药材商贾。 不多时,徐溜出来呼唤,二人同上三楼,自在门外等候主人。待到散宴,吴幽人引众人出了云湖阁,来到镇埠口,早有一艘花舫在此等候,众人依次过得跳板,上得船头。那花舫甚大,亦有上下两层,分做数间,琴瑟琵琶、围棋连珠、笔墨纸砚、打揭猪窝、数仓赌快应有皆有,各间又摆有美酒糕点、果品蜜饯之类。吴幽人清点人数,而后令艄公松了绳索,撤回跳板,将花舫往湖中划去。 船至湖中,环视四方美景,赏心悦目、心旷神恬,众人兴致甚高,便是那祝良夜脸上亦多了一份温情,竟抚琴忘情而歌,琴声优雅,歌声动人,令众人拍手称赞。徐君猷与马踏月下起棋来,吴幽人上下往来、前后穿梭,忙于照顾众人。那虞宇与江云、竺露在一舱室内正言语甚么,引得两女子咯咯发笑。苏公与苏仁立在船头,观赏美景。 众人乐不思归,约莫两个时辰,吴幽人令艄公返回,船近木未镇,苏公见得岸林那红房子,询问此是何处。吴幽人告知乃是湖神娘娘庙,只因这菱角湖甚大,常起风浪,每天都有渔民翻船丧生,故而四方渔民建了数处湖神庙,祈求平安,后又有人修了湖神娘娘庙,皆是些小庙,一间房子,供着一个泥塑的神像,一张香案一个香炉,拜祭者来去自愿,并无僧道庙祝之类。 苏公好奇,只道可否靠岸前去一看,吴幽人欣然应诺,遂吩咐艄公将船往湖神娘娘庙。那艄公闻听,脸色大变,吱吱呜呜,不肯前往。吴幽人不由恼怒起来,一顿斥骂,引得众人皆出得舱来,徐君猷上前询问,吴幽人怒气未消。苏公颇觉歉意,遂上前询问。艄公只道:“非是小的不去,实不敢前去。”众人闻听,皆愣住了。有吴氏家人细声告知吴幽人,吴幽人满脸惊诧。 徐君猷不解,追问艄公。艄公无奈,只得如实相告:“不瞒诸位老爷,那娘娘庙内有鬼。”徐君猷一惊,道:“可是真的?”那艄公脸色顿变,低声道:“此等事情焉敢欺蒙老爷?那娘娘庙早已无人敢去了。”徐君猷面有怯色,道:“既如此,我等便不去了。”把眼望苏公,苏公只得作罢。 苏仁惊诧不已,遂将在云湖阁中所闻之事告知。苏公听罢,只道那人乐者唤作黄人乐。苏仁诧异,问道:“老爷怎生知晓?”苏公遂告知罗五味一案何太证词之事。苏仁恍然大悟,笑道:“我道怎生听过何太者,正是那厮。一时脑蒙竟想不起来了。”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娘娘庙果真有鬼。”遂询问艄公详情。那艄公叹息道:“此事道来也是冤孽一桩。约莫半年前,木未镇梅一芝之女梅丫无端上吊死在那娘娘庙内,那样子甚是可怕,此后那娘娘庙常有怪事,想必是那梅丫阴魂不散。”苏公捻须思忖,问道:“那梅丫端的是上吊自尽?”那艄公点头道:“应是上吊吧,当时并未报官。”苏公问道:“这女子年约几何?”那艄公叹道:“正是二九年纪,长得水灵清秀,恁的可怜。” 苏公问道:“他为何自尽?”那艄公欲言又止,摇头道:“小人不甚清楚。”苏公问道:“梅丫死后,那庙中有何怪事?”那艄公惊恐道:“此事说来还是小人亲身经历。闻说那庙闹鬼,小人初始亦不信。约莫三个月前某日,小人与几位友人吃晚饭言及此事,只因小人多喝了几杯,一时夸了海口,便与众友人打赌,借着几分酒力壮胆,独闯娘娘庙,那夜天色方黑,小人方入得树林之中,便闻得异样声响。”苏公、徐君猷等人闻听,惊讶不已。苏公问道:“是何声响?” 那艄公宛如身临其境,竟忍不住哆嗦起来,颤栗道:“小人闻听得树叶梭梭声响,似有人跟随小人,小人
止住脚步,细一听,又未有声响了。”苏公笑道:“定是你多疑,杯弓蛇影。”那艄公连连摇头道:“又走了一截,小人便亲眼见得那鬼魂了!”苏公惊诧道:“亲眼见得?”那艄公连连点头,道:“小人看得千真万确,浑身上下黑乎乎的,决然不会错的。”苏公疑道:“莫不是你那友人故意唬你?”那艄公连连摇头道:“这等事情,要吓死人的。小人见那鬼魂入得娘娘庙,小人借了老虎胆跟了过去,探头张望,竟不见了。小人愈想愈怕,转身正欲离去,忽闻得身后那鬼魂呵呵冷笑,小人唬得半死,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那鬼魂竟又不见了。”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 待花舫靠岸,众人鱼贯而下,苏公只道欲往娘娘庙一遭,问何人愿同往。马踏月第一个应诺,徐君猷、虞宇颇有些犹豫,倒是那江云、竺露愿同往,祝良夜、齐礼信亦言同去。吴幽人颇有些惶恐,规劝众人休去。苏公怎肯信他言,遂大步而去。苏仁紧随其后,马踏月、祝良夜、江云、竺露相继跟上。徐君猷、虞宇、吴幽人无奈,只得壮胆跟随。 一行人依水岸前行,经过一片密林,便见得林中那娘娘庙。那庙甚小,那一尊泥塑彩绘娘娘像早落满灰尘,蛛网密布,香案布满尘土,点点鸟屎,地上亦是枯叶之类,破败不堪。苏公抬足入得庙门,忽自里面冲出一物,唬得苏公一惊,几将跌倒,其后苏仁、马踏月神色紧张,早已拔出兵刃。徐君猷、虞宇、吴幽人脸色苍白,惊恐万分。那江云、竺露厉声尖叫,紧紧搂作一团。苏公回首看去,却原来是条野狗。马踏月笑道:“险些吓倒。”苏公近得神龛前,双手合十,只当是拜见湖神娘娘。马踏月、苏仁立在门口,探头张望。苏公又看过左右,并无异常,而后出得庙门。那江云、竺露不敢进去,只在门外拜了三下。那厢祝良夜幽然长叹,神情伤感。 此时刻,天色渐暗,苏公等欲依原路返回,祝良夜只道庙后有捷径,可达自和园。苏公诧异,问道:“莫非祝公子曾来过此处?”祝良夜点头,叹道:“那时正是湖神娘娘香火旺盛之时,不想今日前来,竟是这般凄凉。”苏仁笑道:“如此看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非只对凡人而言,便是对神仙亦是这般。”苏公叹息。 祝良夜引众人绕至庙后,入得密林。此时刻林中益发阴暗,加之湖风飕飕,林中甚是阴森可怕。行了一截,苏公依稀辨认出道分两支,祝良夜择左道而行,苏公问道:“此似有一道,不知通往何处?”吴幽人道:“乃是通往云湖阁后,往日,村民多走此道前往娘娘庙。”苏公点头。众人紧张兮兮,穿过树林,到得自和园外。 自和园花园曾开一侧门通往娘娘庙,自娘娘庙闹鬼之后,这门便不再开。吴幽人不知,只顾挥拳捶门,多时亦不见有人来开。苏仁遂翻墙而入,卸了门闩,开了侧门。众人方入得园来,吁了一口长气。是夜,食过晚膳,众人颇感劳累,各自回房,洗脸濯足歇息,不题。 第二章 鬼魅疑踪 次日大早,苏公醒来,着衣出门,到得院中,看花开闻鸟啼。但见那独吟亭内有一人,苏公上得坡去,那人闻声回过身来,正是马踏月。苏公笑道:“马将军在此看甚?”马踏月指前方道:“苏大人且来看,好一番美景。”苏公望去,但见那菱角湖上,波光粼粼,薄雾渔船,青山绿水,无限柔情。 苏公迎着晨风,甚是畅意,环视四方,远远正见得自和园那道侧门,竟然是开启的,不由笑道:“昨日我等入园竟忘了关门。”马踏月一愣,苏公遂指点与他看。马踏月见得,脸色顿变,摇头道:“那门乃是踏月亲手所关,怎的未关?或是一早有人开门,自此出去了。”苏公一愣,思忖道:“那门久已关闭,无人出入,怎的今早便有人自此出入?恁的巧合。”马踏月一愣,喃喃道:“莫不是那鬼魂跟随我等入得这自和园来?”苏公淡然一笑,道:“鬼魂之事,将军亦信?”马踏月吱唔道:“幽冥之事,难以言明。”苏公思忖道:“莫不是昨夜来了贼人不成?” 苏公欲前往探个究竟,马踏月随同。二人下坡出了清诗斋,穿过水池旁一片树林,到得那侧门前。苏公察看左右,并无异常。那马踏月迈步出了侧门,环视四下,唯有林中数鸟叽叽喳喳。苏公亦出得门来,马踏月喃喃道:“未见有人。”苏公步入林中,环视四下,并无异样。二人只得折回,方进得门,便闻得有人高声呼喊“老爷,老爷”,甚是焦急。 苏公细听,似是苏仁之声。二人遂快步往清诗斋奔去,见得那人果是苏仁。苏仁望着苏公,长吁一声,近得前来,道:“老爷到哪里去了?怎的不唤上苏仁,叫我好生惊吓。”苏公淡然笑道:“我与马将军四下走走,何致如此?”苏仁急忙道:“老爷与马将军定然不知,那虞大人死了!” 苏公、马踏月闻听,大吃一惊,相互对视一下,遂询问情形。苏仁道:“那虞大人便死在厢房卧室内。我方出门打水洗脸,便遇见徐溜,他急急忙忙,只道虞大人死了,徐大人请老爷速去。我惊诧不已,便到老爷厢房,老爷竟不见了!自是吓得半死。”苏公脸色严峻,遂快步奔入清诗斋,至廊下,但见徐君猷、祝良夜、齐礼信正言语甚么。 见得苏公,徐君猷急忙迎将上来,急切道:“苏兄到哪里去了?令我等好生担心。”苏公不答,反问道:“虞大人果真去了?”徐君猷点点头,叹息一声。苏公问道:“何人先发现尸首?”徐君猷道:“乃是徐某。”苏公一愣。徐君猷道:“适才,徐某起床出门,欲四下走走,至此处,一时心动,便来敲门,看虞大人是否起床。不想这门竟是虚掩,轻推一下便自开了,透过此门,正见着虞大人坐在床沿边。”苏公一愣,颇为不解,问道:“坐在床沿边?”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只可惜脖下悬着一条白绫。”马踏月惊诧道:“那虞大人坐着上吊了?” 苏公探头张望,果见得虞宇坐在床沿,身子前倾,头颅低垂,脖下悬着一条绫带,一端系在床架上方雕花横梁,若非此绫,尸身早已载下床去了。苏公暗忖:如此这般,怎能吊死?正思忖间,忽闻得身后嘈杂之声,回头看去,却见吴幽人引人急急而来,见得徐君猷等人,急忙询问,待探头见得尸首,唬得半死,惶惶不安,不知所措。徐君猷令其派人速往黄州城请仵作前来,吴幽人唯喏。 苏公小心翼翼入得厢房,察看室内物什,无有打斗痕迹,近得床前,俯身察看尸首。虞宇身着寝时衣裤,双手耷拉,闭着眼睛,竟无丝毫痛苦神色。苏公又看那床上,被褥甚是整齐。待到低头看那床榻,苏公猛然一震:虞宇的两只靴子不见了。苏公急忙环视四下,果然不见了踪影。 苏公甚是疑惑:观尸首面部,甚是安详,无有丝毫痛苦之情,表面亦不曾见得血迹、伤痕之类,亦无中毒症状,是何死因还待仵作前来勘验。这般死状,定是凶手所为,但为何现场无有丝毫打斗痕迹?想必此人与虞宇甚是熟悉,故而虞宇无有防备,遭其毒手。可凶手将其靴子拿去,是何意图?莫不是这靴子隐有秘密? 苏公望着尸首,暗自思忖,忽然眼前一亮,不由近得尸首前,察看那条白绫,那白绫一边甚是毛糙,分明是撕扯痕迹,且其色与床单甚似!苏公又俯身看那床单,果然一般。苏公忙唤徐君猷,令人将尸首移开。马踏月上前,托住尸身,自其脖下拿开白绫,将尸首移至一边。苏公遂小心掀起床单,果见内侧有撕扯痕迹。苏公心中醒悟:那凶手先杀死虞宇,而后自床单一边撕下一条来,结成白绫,悬于黑漆雕花床梁,造成自缢假象。那床单撕毁一边隐于床内侧,反折在棉絮垫下,令人难以察觉。 吴幽人立在门口,询问如何。苏公不答,问道:“徐大人藏书网可曾记得,虞大人脚着何履?”徐君猷一愣,思忖半响,不曾想起来。那厢马踏月忽道:“踏月依稀记得,虞大人似着一双黑色登云靴。”苏公点点头,道:“这两只靴不见矣。”徐君猷诧异不已。那吴幽人闻听,惊道:“这鬼魂为何取其靴子?”苏公一愣,喃喃道:“鬼魂?”吴幽人连连点头,哆嗦道:“定是那娘娘庙鬼魂索了虞大人性命。” 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吴幽人吱呜道:“虞大人如此这般坐在床沿,焉可吊死?况且虞大人亦无自缢之可能。定是昨日我等往娘娘庙,惊动鬼魂,那鬼魂附上虞大人身体,待到夜间,便取其性命。”徐君猷惊恐道:“那艄公曾言,那鬼魂亦是自缢身亡。如此言来,莫非果真是鬼魂作祟?”那马踏月猛然一震,道:“苏大人,那侧门开启,莫非与此相干?”徐君猷一愣,问道:“甚么侧门?”马踏月道:“便是昨日我等自娘娘庙回来入园之门。踏月记得清楚,亲手关了那门,今早竟见其开了。”徐君猷惊诧不已。吴幽人闻听,浑身哆嗦,颤栗道:“家人早已封闭了此门,不再自此门出入。此门开启,绝非家人所为,定是那鬼魂作祟!”众人皆惊。 苏公不语,取过虞宇衣袍并随身锦囊,细细查看一番,有散碎银两二十余两并七八吊铜钱,又有一枚印章、一封鄂州府公函。苏公心中暗忖:“看来那凶手非是为了钱财。”徐君猷亦查看一番,只道:“似不曾少了甚物。”苏公思忖道:“或有某件物什,我等不知。”徐君猷然之。苏公叹道:“待仵作前来,勘验尸首,查明死因,再做定论。”徐君猷叹息道:“我当告知鄂州府朱大人,商议虞大人后事。” 苏公点头,而后与众人退出厢房。廊下、阶下众人皆魂惭色褫,把眼望苏公。苏公环视四下,淡然道:“虞大人非是鬼魂索命,乃是被人谋杀。”吴幽人闻听,钳口挢舌,呆若木鸡。徐君猷思忖道:“虞99lib?大人果真是被人所杀?”苏公淡然道:“这杀人凶手定在这自和园内,或就在你我等人之间!”徐君猷无语,环视众人:马踏月、吴幽人、祝良夜、齐礼信、徐溜、苏仁、江云、竺露并数随从、家仆!凶手果真是其中之一?徐君猷甚是茫然。 吴幽人闻听,连连摇头,道:“虞大人初来黄州,又初到木未镇,前后不到一日,无仇无怨,何人欲害他性命?”徐君猷思忖道:“吴掌柜所言不无道理。虞大人初来黄州,与我等皆是初次相识,何故害他性命?此正是本府疑惑不解之处。”苏公思忖道:“或是虞大人无意间窥知他人阴谋,被人察觉,故而被杀灭口。”徐君猷顿时语塞,众人皆惶恐不已。 苏公环视众人,道:“烦劳吴掌柜召集园中所有仆役,搜寻虞宇之登云靴。又告知众人,昨夜但有见得、闻听得异常者,速来报知徐大人。凡园内之人,未得知府大人之命,任何人不得擅离自和园。”吴幽人唯喏,急急去了。徐君猷令徐溜并随从把守清诗斋,其余人等前往前堂。众人惶惶去了,只余下马踏月、苏仁二人。 苏公思忖道:“今细想来,那侧门乃是凶手开启,意欲伪造出门假象,迷惑我等。”马踏月连连点头,道:“令我等以为是鬼魅索命;便是不信鬼魅者,亦以为是外人潜入园内,杀人后自此门逃脱出去。”徐君猷连连点头,道:“这厮自侧门逃脱,令我等以为是鬼魅回娘娘庙去了。”苏公一愣,忽道:“既如此,我等再往娘娘庙一遭。”徐君猷惊恐道:“再往娘娘庙?”马踏月思忖道:“莫非苏大人以为那凶手在娘娘庙内,坐以待毙?若依苏大人言,凶手若在自和园中,又何必再去娘娘庙?” 苏公拈须思忖,道:“那厮伪作假象,自侧门出入,或许留下些线索来。”徐君猷连连摇头,道:“那厮或只是将门开启,实不曾出去一步。”苏公思忖半晌,道:“那凶手既欲借鬼魅之说,便要做出些唬人假象,令人惊恐,断然不会只是开门了事。”马踏月思忖道:“便如虞大人脖下白绫,分明是假鬼魅之说。”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思忖道:“徐某以为,倒不如盗去其银两,伪做成入室偷盗杀人。” 苏公拈须看左右,思忖道:“我等昨夜皆睡在这清诗斋,竟未闻得丝毫声响,且虞大人这间厢房靠南,乃是第二间,不知这第一间厢房是何人歇息?”马踏月道:“似是祝公子。”苏公疑惑道:“不知他可曾闻听得异常声响?少时要细细问他。”苏公又问及第三、第四间,徐君猷道第三间是他,第四间乃是江云、第五间是竺露。苏公知晓,对面北厢房各间便是马踏月、苏公、齐礼信并几位随从。 苏公淡然道:“马将军昨夜做些甚事?”徐君猷一愣,把眼望苏公,疑道:“苏兄疑心马将军?”苏公不语。马踏月淡然一笑,道:“苏大人方才言,我等皆有嫌疑,便是徐大人亦不例外。”徐君猷一愣,反问道:“我为何要谋害虞大人?”苏公淡然道:“虞大人初来黄州,闻大人曾言,乃为鄂黄公事,与其往来者,唯徐大人也。”徐君猷闻听,驳道:“那他还身携一封信函,亲手交与了苏兄,苏兄岂非亦有干系?”苏公叹道:“我等果然脱不了干系。” 正言语间,苏仁忽见得清诗斋园门口探出一个人头来,形迹可疑,遂低声告知苏公。苏公转头望去,那人并不躲闪,依然张望。徐君猷亦望见此人,疑道:“这厮是何人?”马踏月正欲上前质问,却见那人闪出身来,反奔将过来。近得前来,那厮先施一礼,怯怯道:“小人有事禀告大人。”苏公看那厮,乃是吴宅家仆,昨日曾见过此人。徐君猷问道:“你是何人?有何事来报?”那家仆哆嗦道:“小人吴三,乃是此园家人。小人昨夜巡园,曾见得……见得……” 徐君猷见吴三结结巴巴,神色惊恐,淡然笑道:“且慢慢道来,休要害怕。”那吴三连连点头,但依然有些胆怯道:“小人亲眼见得那鬼魂开了侧门,出园去了!”马踏月惊道:“你可曾看得清楚?”那吴三道:“小人焉敢欺蒙大人,那时刻,小人自前院巡来,忽闻得吱呀一声,似是开门声,小人好奇,借着月色,明明见得一人。小人唬得半死,待揉眼再看,那鬼魂便不见了。”苏公问道:“你可曾跟将过去?”那吴三拨浪鼓一般摇头道:“小人吓得几将尿了裤子,哪敢上前一步。待闻得有大人死了,小人方才明白,定是昨夜那鬼魂索了性命。”苏公拈须思忖道:“你且细想,那刻是甚时辰?”吴三思索道:“约莫亥牌时分。”苏公道:“那鬼魂是何模样?”吴三回想道:“那时月色颇暗,小人只见得黑乎乎一人,不曾看得清楚。”苏公点点头,问道:“可曾辨出男女?”吴三思忖道:“小人不敢断言,似是男子。” 苏公谢过吴三,令他休要与他人言语此事,便是吴幽人问及,亦不可相告。吴三唯喏,匆匆去了。徐君猷惊叹道:“果如苏兄所料,那厮出得园去了。”苏公急欲往园外勘察,徐君猷、马踏月同往。四人出了清诗斋,经过水塘,自侧门出了自和园。苏公在前,细细察看,并无可疑痕迹。四人入得树林,依林中道路前行。行了一两百步,苏公忽然止住脚步,惊道:“你等且看。”徐君猷三人皆来看,却见一侧数蔟荆棘,乱棘中赫然有一条白色头巾。 苏公俯下身来,细细察看荆棘,道:“昨夜曾有人跌倒在此乱棘之中,此处有压倒痕迹,兀自折断数枝。”徐君猷望着那尖锐棘刺,一阵寒意袭上心头。苏公伸手去取那头巾,那头巾被棘刺钩住,用力方才扯将下来。苏公将那头巾置于掌上,喃喃道:“这头巾乃是上等丝缎,似曾见过。”徐君猷上前来看,疑惑道:“莫非是……”马踏月问道:“是何人头巾?”徐君猷止言,望着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并不言语。马踏月见二人不愿言出,亦不多问。 苏公收了头巾,复又前行。至岔路处,苏公唤苏仁循另一路往前察看,自与徐君猷、马踏月往娘娘庙而去。行路中,苏公不时俯身察看地面,徐君猷颇有些不解,询问苏公察看甚么。苏公只道是人行足迹。徐君猷茫然不解,这林间小道,杂草丛生,昨日又有多人经过,怎生辨别得出?马踏月亦甚好奇。将近娘娘庙,苏公忽又止步不前,蹲下身来,自杂草丛中拾起一物。徐君猷、马踏月甚是好奇,探头张望,却原来是一支白蜡烛,如小酒杯口般大小,蜡身精致,其下有柄,白漆涂身,柄身有“贞松劲柏”蝇头小字,尚未燃过。苏公将白蜡烛置在掌心,烛身似有凹凸之感,借光细看,竟是松柏蜡纹,淡然笑道:“此番前来,果然有所得。”徐君猷一愣,道:“不过一支蜡烛,又能说明甚么?”马踏月疑道:“或与命案毫无干系。”苏公问道:“何以见得?”马踏月道:“这娘娘庙曾颇有香火,往来之人,无意间遗失在此,不过今日幸巧被大人拾得。”苏公摇摇头,将白烛交与马踏月,道:“将军且细看此烛,烛心雪白如新,烛身亦无灰尘,分明是新近落下。这娘娘庙荒废已久,又有鬼魅出没,早已无人敢来上香,怎言此烛无关命案?”马踏月顿时语塞。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莫不是那头巾主人?” 苏公立起身来,复又向前,忽近得道旁一株大树,俯身察看。徐君猷、马踏月甚是迷惑,不知苏公看甚。二人亦探头张望,但见那树身杂草伏倒,树根处有颇多蚂蚁爬行。苏公伸出指头,拈起些许土来,置鼻前轻轻嗅着。苏公自怀中摸出一方手帕,将泥土置在手帕中,又捏死几只蚂蚁,一并包了。苏公又立起身,平视看那树干,见那树干脱落一片树皮,且是新动痕迹,遂用手比照一番。马踏月奇道:“大人欲与树比高下?”苏公笑道:“非是与树比高下,乃与人比。”马踏月不解,问道:“与甚人比?”徐君猷疑道:“苏兄疑心昨夜有人在此?”苏公点头。马踏月问道:“若果真有人,他在此做甚?” 苏公不答,又往前行,行四五十步,到得娘娘庙前,忽叫道:“徐大人快且来看。”徐君猷、马踏月闻听,急忙奔将过来,却见苏公望着庙内发呆。二人齐望去,却见那香案之上赫然放着一双登云靴!马踏月入得庙内,细细端详,喃喃道:“这靴子端是虞大人的!”苏公点点头,皱眉思忖。马踏月迷惑道:“这靴子为何到得此处?”徐君猷惊恐道:“莫非果真是鬼魂索命?” 苏公疑道:“大人之意,是那自缢的梅丫鬼魂显灵?”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定是昨日我等惊扰其魂魄,灵魂附体,害人性命。”苏公似有所思,喃喃道:“那梅丫为何自缢身亡,莫不是被人杀死,冤魂不散?”徐君猷、马踏月惊恐不已。 三人惊悚间,忽闻身后有人言语,惊得徐君猷尖叫一声,骨软筋麻。马踏月仓皇中拔出钢刀,回身一看,却是苏仁。三人出了娘娘庙,苏公忙不迭责怪起来。徐君猷缓过气来,轻轻拍着胸口。那苏仁手中拿着甚物,入得庙来。苏公看去,却原来是一只碗,乃是寻常百姓盛菜所用。徐君猷瞟了那碗一眼,愠道:“不过是一破碗,何致如此大惊小怪?”苏公接过那碗,细细端详,那碗七八成新,边沿破了些小口。马踏月上前来看,问道:“苏大人,这碗有何蹊跷之处?”苏公反问道:“此碗在何处拾得?”苏仁道:“便是那道路中途,草丛之中,出了林子便是云湖阁了。” 徐君猷甚是好奇,拿过碗来,翻转数次,并无奇特之处,不过是寻常民窑烧制,亦是寻常百姓人家使用。苏公皱眉思忖,喃喃道:“出了林子便是云湖阁了?”苏仁道:“待会我引老爷前去看看。”苏公点头,令苏仁收了瓷碗。徐君猷复又询问,此碗与命案有何干系?苏公摇摇头,道:“或无干系,亦或有干系。但凡证见,无论与命案有无干系,须妥善保存,细细甄别,去伪存真。某些证见,看似铁证,实则非也,更甚者误人主见,走入歧途,祸害无辜;亦有证见,甚是微小,看似无关,实则紧要得很。但凡可疑者,必要注意。”徐君猷迷惑道:“此碗有何可疑?”苏公将碗呈上,道:“此碗颇为干净,几无灰尘。且只边沿破了些小口,丝毫不妨使用,寻常百姓人家断然不会舍得抛弃。此些岂非可疑?”徐君猷连连点头,道:“依苏兄之见,此碗乃近一两日抛弃,且因故弃之?”苏公点头。 马踏月醒悟,思忖道:“如此言来,但凡现场物什,皆要收存?”苏公摇头笑道:“现场物什甚多,须细细察看与命案相干者。”徐君猷疑道:“我又怎知哪些与命案相干?若是错过,又当如何?”苏公点头道:“故而要细细察看,认真思索,揣摩命案情形,推断前因后果,做到少有遗漏。若有遗漏,可再行勘验现场,或三番四次。若是错过紧要线索,恐大意破坏,又恐凶手复回毁灭。” 徐君猷点头叹道:“我等官吏,勘事审案,一念一语,涉及他人生死,不可不小心谨慎,凡事当思之又思。”苏公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苏某以为,若无真凭实据,宁可错过歹人,不可冤枉好人。”徐君猷一?愣,皱眉思索,口中嘀咕苏公所言,颇有感触,叹道:“苏兄此番言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细想之下,倒有几分情理。只可惜今之断案,大堂之上,多以棍杖伺候,歹人好人皆供认不讳。”苏公亦叹息不已。 徐君猷问道:“此案证据可曾确凿?可是那白头巾主人?”苏公摇摇头,道:“此案颇有些令人费解,还待细查。”徐君猷询问如何侦查。苏公以为,当先查明虞宇死因,待仵作前来勘验尸首;又当细细盘问昨夜众人行踪,凶手行凶,必有其杀人动机,行凶工具,而后潜入室内,谋杀虞宇,而后出门逃脱,又将其靴子置在娘娘庙,此中颇有些时辰,或有人见得。徐君猷然之。 苏公道:“大人与马将军自回自和园,苏某欲往木未镇查访一番。”徐君猷点头,与马踏月去了。苏公与苏仁自岔路前行,至苏仁拾碗处,苏公俯身察看,但见得些须小枝压断,又见得草丛中几根骨头。拾起一根,苏公细看,估摸是鸡骨,其上附着些蚂蚁。苏仁道:“此些弃之不久。”苏公点头,思忖道:“不过似非人吃过。”苏仁一愣,惊道:“老爷莫非是指娘娘庙那鬼魂?”苏公笑道:“或是娘娘庙那条野狗。”苏仁哑然失笑。 苏公复往前行,出了树林,见得前方云湖阁酒楼,依着树林乃是其杂院。苏公循着杂院矮墙而行,隐约闻得院内忙碌声,原来是云湖阁膳食房。约莫七八十步左转,便到得云湖阁楼下,再前行数十步,便到得大道。苏公遂往那镇口而去,只道先寻个小摊,吃些填饥。苏仁方才想起,尚未吃早饭。苏公行路缓慢,不时察看两侧店铺,行不多远,见得右侧一家店铺,低声道:“待时来此看看。”苏仁望去,见得一匾额,上有“万善堂”三字,料想是家药铺。 至镇口,又见得早市繁华,甚是热闹。苏公寻道旁一处面摊坐下,摊主上前询问,苏公见得那摊上有鱼丸丝面字样,遂道来两碗。那摊主唯喏,转身去了。不多时,那摊主端得两碗面来,苏公、苏仁举箸吃面。方吃得一口,苏公不由赞叹:“这鱼丸丝面端的不错。”那摊主闻听,亦甚欣慰,笑道:“这位老爷定非黄州人。”苏公一愣,问道:“你怎知我非黄州人?”那摊主笑道:“听你等口音便知。”苏仁不觉笑道:“正是,正是。”苏公问道:“敢问大哥,何处可买得纸钱元宝、香烛爆仗?”那摊主忙指点道:“老爷问的是,那处便有一家,木未镇亦唯此一家,摊主唤做梅一笑。”苏公谢过摊主。苏仁诧异,问道:“莫非老爷欲买些香烛?”苏公笑而不语,待吃罢面条,付了面钱,遂往那梅氏摊去了。苏仁不解,紧随其后。 到得摊前,但见得各式香烛、大小爆仗,苏公目寻一番,竟未见得所拾那白烛,不觉有些失望。那摊主见得,急忙笑问道:“这位老爷,要买些甚么?”苏公遂自袖中摸出那白烛,道:“敢问老伯,可有此烛?”那摊主看了一眼,笑道:“老爷问的巧了,这木未镇亦只我有此烛。”苏公诧异,道:“这摊面上怎的不见?”但见那摊主自摊下取出一木盒,开启盒盖,果然有一二十支。苏公取过一支,细细看去,果然一般,只是蜡纹各异。 那摊主笑道:“不瞒老爷,这烛颇有些贵。”苏公一愣,问道:“多少文钱?”那摊主笑道:“一百文一支。”苏仁闻听,怒道:“莫非欺我等是外地人不是?”那摊主连连摆手,笑道:“老汉素来童叟无欺,断然不敢妄开高价。”苏公见其言语诚恳,问道:“为何此烛如此之贵?”那摊主道:“这位老爷且细看,此烛非比寻常之烛,其蜡乃是上等白蜡,制作甚是精良,烛身纹路乃是手工雕制。老汉自鄂州购来,每支便是九十文。”苏仁将信将疑。苏公思忖道:“此烛似出自长沙府。”那摊主闻听,惊诧不已,问道:“这位老爷怎生知道?”苏公举起蜡烛,指点道:“这烛身所雕松柏,下方看是根须,实则是篆体变形之字。”那摊主惊诧不已,只道竟不知晓。 苏公暗笑,问道:“此烛平日卖得如何?”那摊主道:“不瞒老爷,此烛卖得甚少,若非见木未镇有诸多大户,定然不会卖此烛。”苏公点头,道:“此烛确非寻常农家百姓可用。”那摊主又道:“且此烛又非比红烛,此烛只限于祭奠亡灵之用。”苏公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买此烛者少之又少。”那摊主道:“若非哪家大户人家亡了人,或是忌日祭奠,方才使用。”苏公问道:“近几日可曾有人来买?”那摊主道:“老爷问的又巧了,昨夜便有人来买了两支。”苏公闻听,心中一喜,问道:“老伯可识得那人?”那摊主道:“怎的不识,便是吴府那管家吴白九。” 苏公问道:“哪个吴府?”那摊主道:“便是那自和园吴府。”苏公问道:“是何时辰?”那摊主回想道:“那时刻天已黑,老汉亦收摊回得家来,正待吃饭,那吴白九便来了,只道买些纸钱香烛。老汉任他挑选,他嫌罗嗦,只道将最好的取来几样便是,老汉问他何事,他骂骂咧咧,只道自是祭奠亡人,老汉便依他言,与他拿了两支白烛、一匝檀木细香并两斤纸钱。老汉与他有些往来,知他好酒,我二人便喝起酒来,约莫戍亥时分方才离去。”苏公听罢,拈须思忖。 那摊主忽神秘道:“适才闻人言,那吴府当真死了一人。”苏公故作震惊,问道:“你怎知晓?”那摊主又道:“适才见人快马往城中报官去了,闻听乃是鬼魅索命,兀自可怕。”苏公问道:“老伯以为是鬼魅作祟?”那摊主连连点头,道:“定是鬼魅所为!”苏公问道:“何以见得?”那摊主叹道:“那娘娘庙鬼魂游荡,木未镇人人知晓。”苏公问道:“可曾有人见得那鬼魅?”那摊主道:“自和园、云湖阁毗邻娘娘庙,已有多人见得,焉能有假?”苏公点头,问道:“不知这鬼魅何时兴起?”那摊主思忖道:“约莫有三四个月了。” 苏公道:“闻听说乃是一女鬼?”那摊主长叹一声,道:“说来与老汉还有渊源。”苏公一愣,奇道:“老伯何出此言?”那摊主道:“老汉梅一笑,有位堂兄唤做梅一芝,一芝兄有一独生女儿,唤做梅丫,那女鬼便是老汉侄女。”苏公闻听,惊诧不已,忙询问详情。那摊主叹息道:“说来亦是冤孽,遮莫半年前,那梅丫不知得了何病,竟一改往日欢快嬉笑,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竟致茶饭不思,竟病倒在床,便是服药亦无好转。这一日大早,他竟自尽在那娘娘庙内。老汉以为,定是湖中妖孽附体,索去了性命。” 苏公疑道:“湖中妖孽附体?”那梅一笑连连点头,道:“梅丫临死之前,曾多次独驾渔舟入湖,分明是受湖中妖孽迷惑。”苏仁奇道:“或是前去捕鱼?”那梅一笑道:“可未见他捕得一鱼一虾回来,待到回家,便似丢了魂魄一般。我那堂兄曾请得贾道长前来打醮,亦无济于事。不两日便在那娘娘庙割腕自尽了。这孩儿端的可怜,四岁便死了娘亲,与我堂兄相依为命,方满十八,竟这般去了。”梅一笑言罢,甚是凄然。 苏公亦叹息一番,道:“你道那女鬼便是梅丫?”梅一笑连连点头道:“定是妖孽借梅丫之魂,又来祸害人间。”苏公疑惑道:“那梅丫端的是自尽?”那梅一笑闻听一愣,望着苏公,道:“梅丫年纪轻轻,怎会无端自尽?定是妖孽使法所致。”苏公问道:“你那堂兄住在何处?”梅一笑又一愣,问道:“老爷寻他何干?”苏公道:“我欲擒拿妖孽,为梅丫平不白之冤。”那梅一笑惊诧不已,问道:“你是何人?”苏公不答,反问道:“那梅一芝家住何处?”那梅一笑指点道:“我那堂兄此刻便在那大樟树下卖渔,一问便知。” 苏公谢过梅一笑,将 767d." >白烛置于袖内,与苏仁往那大樟树而去。那大樟树下有数处卖鱼人,苏公目寻年长者,有三人,遂上前询问,得以指点。待近得梅一芝鱼篓前,苏仁不由吃了一惊,这梅一芝竟是昨日初来时看鱼的那卖鱼翁! 苏公自水网中捉得一条鲤鱼,那梅一芝取称称了,只道十文钱。苏公付了鱼钱,遂询问娘娘庙鬼魅之事。那梅一芝白了苏公一眼,竟不理会。苏公料想其有难言之隐,亦不多问。主仆二人转身去了,苏仁遂低声相告初见梅一芝情形。苏公疑惑,问道:“你道他望着徐大人,眼中竟是憎恨之情?”苏仁连连点头,道:“我亦觉奇怪,便顺眼望去,正是徐大人。那时,我只道是百姓对官府施政不满,怨恨知府大人。今若想来,或非如此。” 苏公拈须疑道:“那为何先是惊喜之情,而后却是憎恨?此事与徐大人又有何干系?”苏仁思索道:“这徐大人、虞大人、梅丫之间有甚干系,还待细细查探。昨日,老爷欲往娘娘庙,徐大人面有怯色,分明心中有鬼,不肯前去。想必那虞大人知晓了徐大人隐私,故而被灭口。”苏公摇摇头,问道:“那时刻,徐大人身旁还有何人?”苏仁一愣,回想道:“那时刻,还有马将军、齐先生、吴掌柜、祝公子、江小姐、竺小姐。”苏公点点头,幽然道:“那梅一芝并非望着徐大人,而是另有其人。”苏仁似有所思,道:“莫不是那祝公子?” 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苏仁道:“我见那祝公子神色怪异,似有心事。”苏公道:“我亦有同感,但无有丝毫证见。或许祝公子另有其他惆怅之事,譬如迷恋江云小姐。”苏仁一愣,思忖道:“老爷怎生知晓?哦,言起此来,我倒想起一事来。”苏公询问何事。苏仁道:“昨日游湖时,我曾见得虞大人与江云、竺露二人言笑,那虞大人神色暧昧,我经过那舱窗时,正见得虞大人拿着江云之手,那江云满脸媚态,半推半就。又见那竺露将蜜饯塞入虞大人口中,还道甚么原来虞大人便是那麻城县令。我绕过此舱,却见得那祝公子倚在门外,正窥视那舱室内,面无神情。” 苏公听罢,似有所思。苏仁又道:“莫不是祝公子心怀嫉恨,暗下毒手,除杀虞大人?”苏公点点头,道:“男女之情事,往往令人神魂颠倒,失去理智,痛施毒手,亦不无可能。” 主仆二人言语间,近得万善堂。苏公正皱眉思忖,苏仁见得,急忙提醒,只道老爷方才言要进去一看。苏公猛然醒悟,遂转身入得万善堂,但见堂内药柜数个,上下一般大小药格,皆书有名目。两个伙计正依方抓药。一侧有一室,珠帘半掀,但见得里面一个郎中,正与一男子把脉,那郎中身后立着两人,正探头张望。那墙上悬有数匾,凡如“妙手回春”、“当世扁鹊”等等。 一名伙计见着苏公,急忙上前相迎,问道:“这位老爷,看病还是抓药?”苏公道:“我受友之托,来见柳先生。”那伙计指着室内道:“先生便在里面,且稍等片刻。”那伙计掀帘进去,俄而出来,道:“先生请老爷进去。”苏公点头,入得室内。那柳万尚与那男子开了药方,那男子谢过郎中,付了一两银子,领着药方,自去抓药。苏公心中疑惑。那柳万尚来望苏公,疑惑道:“敢问先生受何人所托,寻在下何事?”苏公拱手施礼,道:“某乃临江书院齐礼信齐先生好友。”那柳万尚闻听,急忙拱手还礼,道:“原来是齐先生好友,失礼失礼。”遂令童子上茶。柳万尚笑道:“我兄柳万丝便在临江书院。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苏公笑道:“在下姓苏,单名一个轼字。”柳万尚闻听,猛然一震,惊诧道:“可是来我黄州连破数桩奇案的苏轼苏大人?”苏公点头,道:“正是苏某。”柳万尚复又上前施礼,道:“原来是学士大人前来,柳某甚是冒失,恕罪恕罪。”苏公道:“柳先生言重矣。苏某此来,有求于先生。”柳万尚惶恐道:“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便是,何言求字。”苏公点头,遂细细询问。 第三章 鬼哭人悲 徐君猷、马踏月回得自和园,吃罢早膳,便一一询问众人,那吴幽人住在东院,夜间曾与祝良夜对弈,约莫戍亥时分方才离去,自回清诗斋歇息,吴幽人亦即歇息了。那祝良夜只道回得清诗斋便上床歇息了。徐君猷询问他夜间可曾闻得隔壁有何动静。祝良夜只道躺下便已熟睡,未曾闻得异常。徐君猷又询问齐礼信,齐礼信一无所知。而后又询问江云、竺露,二人只道先说了些闲话,约莫戍时便各自歇息了,一夜未曾闻得动静。徐君猷又询问徐溜等家人、随从,皆无可疑。徐君子猷又令吴幽人询问吴宅家人、奴婢,除却吴三见得黑影之外,并无其他异常。 将近午时,黄州府衙仵作并捕头颜未等赶到,徐君猷遂引其勘验尸首,仵作勘验尸首,将验尸格目呈报,只道虞宇乃是窒息身亡,尸身无有伤痕。徐君猷闻听,疑惑道:“窒息身亡?”马踏月思忖道:“若是人为,虞大人必然反抗?但室内未见虞大人反抗迹象,端的不解。”徐君猷连连点头。那厢吴幽人听得心惊胆战,暗中唤管家吴白九前来,令他去看贾道长可否请来。 那吴白九径直往那膳食堂去了,口中嘀咕着:这吴三办事恁的拖拉,亦不见来报?我家老爷恁的多事,无端招惹这伙人来,惹出此等祸事。近得厨房外,见得一人,正是苏公。吴白九不知何事,见苏公正端着药渣,急忙上前询问。苏公反问道:“你便是管家吴白九?”吴白九连连点头。苏公道:“且随我来,苏某有话问你。”吴白九不知前后,只得跟随。 苏公来见徐君猷。徐君猷见得苏公,急忙上前,又将验尸格目与苏公看。苏公看罢,思忖道:“虞大人一案,苏某已查出眉目矣。”徐君猷闻听,甚是欣喜,追问凶手何人。苏公笑而不答,只道请徐大人在前堂召集所有人等。徐君猷然之,令吴幽人速去召集众人。吴幽人唯喏,匆匆去了。徐君猷、苏公、马踏月亦到前堂,不多时,众人陆续到来。那齐礼信甚急,问道:“凶手果真是那鬼魅?”江云、竺露惊恐不已。吴幽人颤栗道:“吴某已遣人请法师前来镇邪除鬼。”徐大人冷笑藏书网道:“诸位且听苏大人细细道来。” 苏公立于堂中,淡然道:“这世间并无甚么鬼魅幽魂,谋害虞大人者,乃人也。”吴幽人惊道:“是何人?”苏公望着吴幽人,冷笑一声,道:“凶手便在这堂中!究竟何人,待时便知分晓。”众人各自张望,心中猜疑。苏公道:“且唤家人吴三前来。”那吴三便在堂外,闻传唤便急急进来。苏公令其将夜间所见之事道出。吴三哆哆嗦嗦道出前后,众人皆惊。 苏公淡然道:“吴三所见之人,非是甚么鬼魅,实乃凶手也。”吴幽人奇道:“那凶手出侧门做甚?”苏公冷笑道:“此人谋杀虞大人后,欲假娘娘庙鬼魅传说,故布迷阵,其将虞大人脚上靴子脱下,赶往娘娘庙,并将靴子置于香案之上。他日被人见得,只当是鬼魅作祟,惊唬外人。”遂令马踏月将虞宇登云靴取来,示与众人看。 苏公道:“此靴便是徐大人、马将军与苏某在娘娘庙内寻得。”吴幽人瞪大眼睛,望着那登云靴,竟忍不住颤栗起来。苏公自袖中摸出一条白头巾,示与众人看,道:“那凶手入得树林,觅路赶往娘娘庙。诸位皆知,林中道路久无人行走,早已杂草丛生,又颇多荆棘刺藤,加之林中黑暗,那厮亦有些胆怯,匆忙中曾数次跌倒。此头巾乃是我等自荆棘中寻得。”徐君猷冷笑道:“吴掌柜且细看,可识得此物?” 那厢吴幽人惊恐万分,连连摇头。苏公与众人看过,那齐礼信疑道:“此物似是吴掌柜之物。”吴幽人惊骇道:“齐先生且毋乱说,此非吴某头巾。”苏公冷笑道:“吴掌柜面颊并脖颈怎有些许伤痕?”吴幽人惊恐不已,急忙用手遮掩,吱吱呜呜。苏公冷笑道:“此些伤痕乃是吴掌柜跌倒荆棘丛中,被刺划所致。”吴幽人惶恐不已,哆嗦道:“昨夜吴某不曾出去。” 苏公淡然笑道:“吴掌柜何必隐瞒?昨夜你还在那娘娘庙后的一株树旁便溺,且左手还抠下一块树皮来,可有此事?”吴幽人闻听,惊诧万分,竟忘却言语。祝良夜、齐礼信等惊讶不已,马踏月亦奇道:“苏大人怎知他曾在那树后撒尿?又怎知他抠下树皮?”苏公淡然一笑,问道:“吴掌柜,可有此事?”吴幽人望着苏公,冷笑道:“苏大人有何凭证?莫非苏大人昨夜亦曾去得娘娘庙?” 苏公摇头,淡然一笑,遂令马踏月取过药渣,示与众人,只道是在膳食堂外觅得。徐君猷迷惑不解,问道:“此物何用?”那厢江云道:“乃是药渣。”徐君猷白了江云一眼,道:“本府自知是药渣,可此物不足为证。”苏公道:“吴掌柜最近可在服药?”吴幽人吱呜不语。 苏公道:“苏某已询问过下人,此药乃为吴掌柜煎熬。苏某亦曾到过万善堂,询问柳万尚郎中,柳郎中亦曾为吴掌柜把脉诊病。”苏公又摸出一纸,道:“此乃柳郎中所开药方,此方以人参、黄芪等扶正固体、阴益气、生津润燥,原来吴掌柜所患乃是肾气亏虚之症,此症有多饮、多尿、多食之状。此病甚难痊愈,需经年休养调理。”祝良夜惊诧道:“苏大人所言甚是,吴掌柜患此病多年,未见痊愈。只是此与命案何干?大人又怎知其便溺之事?” 苏公淡然一笑,又自袖中摸出一物,正是那方手帕。苏公展开手帕,乃是泥土。苏公道:“吴掌柜此病还有一症状,便是尿中含糖,那蚂蚁喜好糖味。吴掌柜在那树后便溺,引得诸多蚂蚁前来,故而知之。”众人皆惊讶不已。吴幽人脸色铁青。 徐君猷冷笑道:“今证据确凿,吴掌柜还有何话可说?”吴掌柜长叹一声,道:“苏大人好生厉害,知微见末,幽人端的钦佩万分。只是苏大人有一事错了。”苏公淡然一笑,问道:“何事?”吴幽人叹道:“吴某为人本分,断然不会做那杀人之事。”徐君猷冷笑道:“吴掌柜兀自狡辩,待到府衙大堂之上,看你招与不招?”吴幽人叹道:“徐大人,幽人确未谋害虞大人。我与他无有丝毫瓜葛,为何杀他?”徐君猷顿时语塞。 苏公问道:“那你夜往娘娘庙,所为何事?”徐君猷闻听,亦急切询问。吴幽人长叹一声,竟不言语。众人皆望着吴幽人,默然无声。苏公忽开口道:“吴掌柜便是不说,苏某亦知晓一二。”吴掌柜惊诧不已,望着苏公。徐君猷急忙问道:“苏大人快且说来。” 苏公幽然道:“只因吴掌柜前面还有一人!你跟随那人到得娘娘庙,便隐藏在那大树之后!”吴幽人闻听,目瞪口呆,喃喃道:“大人怎的知晓?”苏公道:“那大树下杂草多被吴掌柜践踏而平,可见吴掌柜非只在此便溺,实隐藏在此颇有些时辰。或是紧张恐惧,手足无措,便用左手抠着树皮。”吴幽人连连点头,道:“幽人隐于树后,又冷又怕,前后竟便溺两次。”徐君猷惊道:“那厮是谁?” 吴幽人吱呜道:“那时刻甚是漆黑,幽人不曾看得清楚,不敢妄言。”苏公问道:“你在何处见得那厮?”吴幽人道:“便是在清诗斋外。”徐君猷奇道:“你果真不曾看清那厮面目?”吴幽人点头道:“小人确不曾看清。”徐君猷冷笑道:“你跟随其出门往娘娘庙,竟不怕他是鬼魅?分明知晓此人是谁!”吴幽人无语。 苏公淡然道:“徐大人所言有理。吴掌柜分明识得此人,不过那时刻天色漆黑,若言错了人,恐牵连无辜,故而不敢妄言。不过,苏某却知此人是谁。”众人皆惊,吴幽人望着苏公,不由长叹一声。徐君猷性急,急忙追问。 苏公取出白烛,示与众人看,又告知众人,乃是在娘娘庙那处拾得。徐君猷、马踏月然之。苏公唤上吴白九,问道:“你可识得此烛?”那吴白九吱吱呜呜,不肯言语。徐君猷遂厉声呵斥。苏公淡然笑道:“吴白九,你昨夜到那梅一笑家买得两支白烛、一匝檀木细香并两斤纸钱。可有此事?”那吴白九大惊,急忙跪倒,道:“大人恕罪,小人招了便是。”徐君猷惊叹道:“原来真凶是你?”众人皆惊诧不已,马踏月疑道:“你为何要谋杀虞大人?快且从实招来!” 那吴白九急道:“小人没有杀人。小人只是受人之托去买香烛纸钱。”徐君猷一愣,问道:“受何人之托?”那吴白九抬头望着一人,众人皆望去,正是祝良夜。祝良夜脸色铁青,抽搐几下,冷笑道:“便是祝某所托,又当如何?”徐君猷冷笑道:“祝公子买香烛纸钱做甚?想必是心中有愧,杀害虞大人后又往那娘娘庙祭奠,唯恐其阴魂来报复于你。又恐官府追查,故而将虞大人靴子脱下,带到娘娘庙,供于香案之上,迷惑外人,只当是鬼魅作祟。”祝良夜白了徐君猷一眼,反问道:“敢问徐大人,祝某为何要谋害虞大人?”徐君猷直视祝良夜,道:“此正是本府欲问祝公子之言。” 祝良夜冷笑道:“祝某与虞大人相识不过一日,无仇无怨,为何要杀他?恁的可笑。”苏公淡然道:“只因虞大人无意间知晓了祝公子一桩秘密,故而被杀灭口。”众人闻听,皆惊。徐君猷醒悟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是何秘密?”祝良夜望着苏公,半信半疑,又露出一丝惊恐神色。 苏公叹息道:“此事还须自半年前说起。”祝良夜闻听,脸色顿变。苏公望着祝良夜,又道:“半年前,祝公子亦曾住在这自和园清诗斋吧。”吴幽人惊诧不已,问道:“大人怎的知晓?”苏公道:“昨日,我等路经那云湖阁,吴掌柜曾言:这云湖阁的菱角醋鱼可谓黄州一绝,不可不尝呀。吴某每每来木未镇,必吃此鱼。徐大人道:徐某早已耳闻,惜不曾尝得。吴掌柜道:休道是大人公务缠身,案牍劳累。便是吴某,亦曾有半年不曾来此吃鱼了。可见吴掌柜已半年不曾回自和园。”吴幽人思忖道:“幽人确有半年不曾回来,不过与祝公子何干?” 苏公笑道:“待到午时,吴掌柜于云湖阁酒楼宴请我等,那云湖阁掌柜黄松风笑脸来迎,只道:吴大掌柜、祝公子,上次那坛百年黄州老酒尚未喝完,祝公子便醉了。可见半年前祝公子亦曾在此。”吴幽人闻听,不由长长叹息一声,道:“苏大人好记性。”徐君猷不由笑道:“可知那郑浩然、元悟躬、蔡真卿等怎生败露?便是些闲言碎语,被苏大人察觉破绽,寻得端倪。” 苏公道:“祝公子居在清诗斋,必定常在那独吟亭观赏菱角湖美景,或是驾一叶扁舟,泛游菱角湖,总之,祝公子在此识得>了一位年轻美貌的渔家女子!”众人闻听,皆把眼望祝良夜。那祝良夜茫然若失,忽苦笑两声,流下泪来,哽咽道:“正是如此,这女子唤作梅丫,他甚是纯朴可爱,长得亦非常俊俏,面目与江云小姐有几份相似。” 苏公闻听,恍然大悟:原来祝良夜常痴望江云,非是为江云,实思念梅丫!便是虞宇与江云调情,祝良夜心中亦有一丝莫名的嫉妒,此足见其甚是痴情。又者,那日,梅一芝见得徐大人一行,定是先望见江云,貌似梅丫,竟一阵惊喜,待细看竟不是,自然失望,而后又望见祝良夜,转而露出憎恨之情! 徐君猷惊诧道:“梅丫?便是死在那娘娘庙的女子?”众人亦惊诧不已,竺露惊恐道:“便是娘娘庙那鬼魂?”祝良夜痛苦道:“梅丫是为我而死,我祝良夜有负于他呀。”苏公叹道:“祝公子心中内疚,故而托吴白九买了纸钱香烛,欲往娘娘庙祭奠一番?”祝良夜擦了一把泪水,点头道:“祝某非是无情无义之人。梅丫死后,祝某内心愧疚不安,亦常梦见与他同游菱角湖。” 众人皆叹息不已。那江云亦感凄然,伤心问道:“你二人怎生相识?他又怎生自尽?”祝良夜苦笑道:“我二人相识便是在自和园外菱角湖畔,暗中往来将近三个月,那时刻我亦常来木未镇。终于有一日,被他父亲发觉,便百般阻拦,不准与我往来。我亦曾上门提亲,被其打将出来。吴掌柜百般安慰于我,我亦只能借酒消愁。那日喝醉酒,次日家人赶来木未镇,只道家母病重,唤我速回。我便急急赶回城中,不一日,家母病故。又一日,吴掌柜捎信来,只道梅丫在娘娘庙自尽了!” 众人嗟叹不已,黯然失色。苏公凄然道:“有一事祝公子是否知晓?”祝良夜询问何事。苏公叹道:“梅丫临死之时,已有两月身孕。”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祝良夜不由痛哭流涕,徐君猷叹息一声,遂轻声劝慰。那厢吴幽人奇道:“此事苏大人从何知晓?我等竟然不知。” 苏公叹道:“祝公子不辞而去,父亲又坚决反对,这痴情女子忧郁之下,病倒在床。那梅一芝曾请镇上柳万尚柳郎中前去医诊,竟发觉梅丫已有身孕!梅一芝大为恼怒,狠一番叱责梅丫。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传将出去,何等丢脸?梅一芝恳请柳郎中为其保守秘密,那柳郎中亦未与人言及此事,待到今日,苏某追问,他方道出实情。” 徐君猷叹息道:“那梅丫万念俱灰,便生了轻生念头。”苏公点点头,叹息道:“那梅丫甚是忧郁痛苦,且日益加重,常独自驾渔舟往菱角湖中。那日夜晚,终于在那娘娘庙内了结了自己性命。”祝良夜失声抽泣,便是江云、竺露亦流下泪来,摸出手帕偷偷擦拭眼泪。 徐君猷叹息道:“不想这其中竟有如此凄婉故事!逝者如斯,梅丫逝去已有半年,此事亦非不可告人,你又何必谋害虞大人?莫不是虞大人以此要挟于你?”祝良夜止住哭声,淡然道:“适才苏大人所言不错。自昨日祝某闻得娘娘庙闹鬼之事,我便知是梅丫亡魂不散,祝某便托白九买了纸钱香烛,深夜前往娘娘庙,欲祭奠梅丫在天之灵,让其好生安息。只是有一桩事,苏大人错矣。” 苏公问道:“何事?”祝良夜叹道:“祝某并未谋害虞宇虞大人。”苏公一愣,又拈起了胡须。徐君猷惊诧道:“那虞大人是何人谋杀?”祝良夜道:“虞大人是何人所杀,祝某又怎生知晓?我亦是今日一早闻徐大人叫唤方才知晓。”徐君猷奇道:“那虞大人靴子又怎生到得娘娘庙内?”苏公思忖道:“祝公子在娘娘庙祭奠,..自然不曾见过此靴,想必凶手在你之后赶到的!” 众人闻听此言,皆把眼来望吴幽人!吴幽人大惊。徐君猷恍然大悟,问道:“祝公子可知吴掌柜暗中尾随?”祝良夜摇摇头,叹道:“确实不知。”徐君猷冷笑道:“吴掌柜暗中尾随祝公子,所为何事?莫不是待祝公子走后,将虞大人靴子置于香案之上?意欲假鬼魅传说,迷惑我等。便是官府起疑,追查此案,亦可嫁祸祝公子,真可谓连环毒计。” 吴幽人闻听,脸色顿变,急忙辩解:“昨夜,幽人逢着白九归来,买了纸钱香烛,幽人便询问于他,白九吱吱唔唔,只道祝公子托他买的,又嘱咐他不可告知他人。幽人甚是好奇,待白九送去后,幽人欲去问个究竟,却见得祝公子竟往池边去了,而后出了侧门入得林中。幽人料想他是去祭奠梅丫,心中一时好奇,又恐祝公子有所闪失,故而跟随。”苏公摆手道:“那娘娘庙内无有纸钱燃烧迹象,亦无新燃香烛残余,亦无打扫清理痕迹。想必祝公子未进娘娘庙拜祭!四下亦无痕迹,此是为何?”祝良夜叹道:“祝某根本没有点燃香烛焚烧纸钱,亦不曾进得娘娘庙内。”众人诧异不解。 祝良夜幽然道:“待祝某赶到娘娘庙,正欲进去,便闻得娘娘庙内有人哭泣。”苏公惊道:“有人哭泣?”祝良夜点头道:“祝某当时唬得魂飞魄散,浑身乱颤,那声音赫然是年轻女子娇啼声,其声婉转悠长,分明是神号鬼哭!”言罢,祝良夜脸上露出惊恐之情,宛如亲临其境。徐君猷惊诧道:“那娘娘庙果真有女鬼!”祝良夜叹道:“虽说那女鬼是梅丫亡灵,祝某亦惊恐害怕,不敢相认。再者,又恐梅丫幽魂记恨于我,索我性命。” 苏公满面惊诧道:“那声音你可曾听得真切?莫不是你思念过头,一时幻景?”祝良夜连连摇头道:“夜深人静,那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梅丫哭声,断然不会错的。祝某亦定了定神,又掐了自己一把,方知非梦。祝某只觉碎心裂胆、胁肩累足,待好些时刻,方才回过神来,扭身便跑,直至回来,亦提心在口。”吴幽人道:“幽人在那树后,远远望着,良夜立于娘娘庙侧,竟不进去,颇感蹊跷。正疑惑间,忽见其转身便跑,似甚恐惧。待其跑过,幽人不知何事,亦惊恐万分,便随其后狂奔,其间跌倒两三次,被荆棘刺划,竟也不知疼痛。” 苏公拈须思忖道:“如此言来,杀害虞大人的果真是幽灵鬼魅?”徐君猷惊骇道:“莫不是昨日我等前往娘娘庙,惊动那鬼魂,那鬼魂见着祝公子,便跟随我等到了清诗斋,欲索其性命,不想走错厢房,竟要了虞大人性命。那祝公子住处岂非与虞大人只一墙之隔?”马踏月点头,道:“正是南向第一、二间房。”众人闻听,皆惊恐不已。 苏公叹息道:“木未镇皆知娘娘庙闹鬼,且有多人亲眼目见,今细想来,果真是鬼魅作祟呀。看来,这鬼魅之事,看来竟还是有的,不由我不信呀。”众人皆附和,那吴幽人更是惶恐不安,低声询问吴白九那贾道长何时可到。众人亦惴惴不安,皆有回去之心。 第四章 鬼瞰其室 吴幽人吩咐家人安排午膳,午膳后,徐君猷令颜未引人将虞宇尸首运送至黄州城义庄,并用上等棺椁盛殓,待鄂州府回音,再行处置。颜未领命去了,吴幽人忙令家人前往打扫,待贾道长前来镇邪安神。苏公闻听,遂拽着徐君猷、马踏月前去。徐君猷、马踏月疑惑不解,待到了清诗斋廊下,无有他人,苏公方才道明来意,欲再行勘察命案现场。 徐君猷惊诧不已,只道此案已然了结,怎的又要勘察?苏公近得窗格前,细细查看,看罢左右窗格,又去察看祝良夜房间窗格,看罢,又察看徐君猷房间窗格,而后推开房门,入得命案房内,环视四下。徐君猷跟随进去,只觉得那房中阴气逼人,不由一阵颤栗。马踏月终是军汉,胆大许多,与苏公一道察看物什。 苏公问道:“昨夜,徐大人竟未闻得丝毫动静?”徐君猷回想片刻,摇头道:“昨夜我等食过饭后,闲聊须臾,而后各自回房歇息。我与虞大人同行,待到门口,他与我道了安,而后推门进去可,我亦入房歇息。想是白日劳累,不多时便睡着了,整夜不曾醒来。”苏公遂令马踏月到隔壁徐君猷之房,马踏月去了。苏公有意移桌椅,并与徐君猷言语一番,而后唤高声马踏月回来,而后询问其可曾听得甚么。马踏月摇头道:“确不曾听得甚么。”苏公点点头,道:“徐大人既已睡着,或许确不曾听得动静。”徐君猷道:“苏兄莫非怀疑徐某不成?”苏公道:“非是怀疑大人,实欲知凶手行凶动静。”徐君猷道:“那鬼魅索命,焉能有甚动静?” 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果真相信鬼魅之说?”徐君猷一愣,疑道:“适才在前堂,苏兄明明言鬼魅之事,看来还是有的,不由你不信,如此之言,犹在耳旁。”苏公笑道:“那不过是诳骗凶手之言罢了。”马踏月奇道:“诳骗凶手之言?苏兄以为,那凶手便在前堂众人之中?”苏公点头,道:“真凶非是鬼魅,实有其人。”徐君猷惊叹道:“苏兄好生狡诈。便是徐某,亦被你骗过。” 苏公近得壁上油灯前,探头望了一下,但见那灯盏内油尚有四分之三,指点道:“徐大人且来看,此油灯油未尽,而今早入房时亦未见其燃,料想是昨夜熄灭。”徐君猷点点头,道:“此与命案何干?”苏公道:“天黑之后,此灯已点燃,虞大人遇害身亡后,那此灯是何人吹灭?”徐君猷笑道:“莫非是鬼魅?”苏公淡然一笑,道:“那鬼魅为何吹灭灯火?”徐君猷道:“定是那鬼魅畏惧灯火,故而吹灭。”马踏月思忖道:“莫不是虞大人吹灭了灯火?”徐君猷奇道:“虞大人为何吹灭灯火?”苏公推测道:“虞大人死时身着寝时衣裤,或是已然灭灯睡下,那凶手方来?”马踏月思忖道:“或是凶手杀人离去时吹灭。” 苏公点头,道:“或是如此。”顺手拿过案上茶杯,看了一眼,无有余水,又取过一个,看了一眼,眼前一亮,遂移身至门口,借光细看,隐约见得杯底有点点白物,不由皱眉思索。那厢马踏月见状,急忙过来询问。苏公指点与他看,马踏月诧异道:“此是甚么?”苏公摇摇头,思忖道:“此杯可疑。”遂交与马踏月,令其好生保管。苏公又近得案前,弯腰四下张望。徐君猷亦跟着张望,询问苏公找寻甚么。苏公不语,不多时,自案桌依墙脚下拾得一物。徐君猷好奇看去,乃是一小圆团。 苏公置于掌心,原来是一个小纸团,舒展开来,竟是一张三寸见方白纸。苏公又移身指门口,察看看纸片,用手指轻抚,见得些许微微白色粉末。徐君猷迷惑不已,问道:“此是何物?”苏公摇头道:“还待验证。”将纸小心折叠,收入囊中。 苏公回身至床前,脱去鞋履,上得床来,抬头看那雕花横梁,遂唤马踏月上床来看。马踏月脱鞋上来,经苏公指点,细细看去,但见那黑漆雕花梁上赫然有些痕迹,分明是手指印痕。苏公叹道:“险些错过此处。”徐君猷立在床前,急急询问。苏公道:“那凶手撕下一线床单,搓成绳索,将一头绕过床梁,结为自缢绳套。不想此黑漆梁上灰尘甚多,留下那凶手左手手指印来。”徐君猷奇道:“你怎知是左手?”苏公道:“与吴幽人抠下树皮一般,设想人所站立之姿势,且各指印与大拇指之偏向,从而推断出来。”徐君猷惊叹不已。 苏公下得床来,穿上鞋履,只道此房必须查封,房中物什不可动弹,无知府徐大人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徐君猷然之,遂出门唤徐溜,令其传告吴幽人。出得厢房,马踏月惊叹道:“苏大人拨草瞻风、礎润而雨,今日一见,令踏月五体投地。”苏公淡然笑道:“前番察看,已然漏过,惭愧之至。”徐君猷叹道:“苏兄如此言语,令徐某无地自容也。”苏公笑道:“徐大人谦尊而光,苏某无言矣。我欲再往娘娘庙勘察一番,不知徐大人愿同往否?”徐君猷一愣,惊道:“再去娘娘庙?”苏公点头,笑道:“若吴幽人、祝良夜非是凶手,那虞大人登云靴怎在娘娘庙?”马踏月答道:“自然是那凶手放置。”徐君猷惊疑道:“那究竟谁是凶手?” 苏公摇摇头,默然出了清诗斋,往侧门而去。马踏月跟随其后,徐君猷无奈,只得尾随其后。入得树林,徐君猷追上苏公、马踏月,问道:“怎的不见苏仁爷?”苏公笑道:“苏仁已回黄州城去了。”徐君猷疑惑,道:“莫不是有紧急之事?”苏公点头,道:“我着他去查寻线索。”徐君猷诧异道:“命案在此,怎的往黄州城去查寻线索?”苏公笑道:“医道者,常头痛医脚,脚痛医头,五行循环,相生相克。往往风马牛不相及者,其中却隐有干连。命案虽在此,根源或在黄州城,或在鄂州城,亦或在他处。”徐君猷、马踏月闻听,将信将疑。 苏公又小心察看林间小道,直至娘娘庙。徐君猷立于庙门外,颇有些惶恐不安。马踏月环视四下,见那菱角湖上数只渔舟,喃喃道:“若那梅一芝顺了女儿之意,那梅丫又怎会上吊自尽?那祝良夜又非邪恶凶徒,梅丫嫁与祝良夜,又有何不可?”徐君猷颇有同感,连连嗟叹,道:“此便是凡人世俗之念,不可用常理论之。” 苏公闻听,似有所思,急忙入得庙内,抬头观望,而后又低头找寻一番。 马踏月问道:“大人可有发现?”苏公摇摇头,出得庙来。徐君猷问苏公何往,回自和园否。苏公望着浩淼湖水,叹息一声,自怀中摸出一个包袱,交与徐君猷。徐君猷不知何物,接将过来,颇觉有些沉手,掂量一下,似是银子,不解道:“此是为何?”苏公叹道:“此乃祝公子所托,内有纹银一百两,请苏某交与徐大人。”徐君猷奇道:“与我做甚?”苏公道:“烦劳徐大人转与梅一芝。他道那老人孤苦一人,年老体弱,无有照应,与些银两,以度生计。若他人出面,恐那梅一芝不收纳,只得托苏某来求大人。”马踏月叹息道:“祝良夜果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徐君猷点点头,叹息道:“却不知那梅一芝家住何处?”苏公道:“苏某已打探清楚,且依湖林而行便是。” 三人顺着湖水岸前行,约莫一里来路,穿过一片树林,便见得一家低矮茅舍,约莫两三间房,甚是破旧,有摇摇欲坠之势。那木门两旁兀自贴着一幅旧春联,字迹模糊,依稀辨认得“德”、“孝”、“兴”等字。苏公细看,不由暗自赞叹:此字柳骨颜筋,颇有些独到之处。三人自此家坪前而过,引得茅舍内人探头张望,苏公瞥见那人,原来是一个老翁,约莫六七十岁,垢面蓬头,齿豁头童,手中兀自拿着一卷书。苏公心中叹息,甚感凄然。 复又前行,见得前方四五家茅舍,茅舍前或晾着鱼网,或覆置着木舟。又有妇女忙碌、孩童嬉闹。苏公思忖那梅一芝是哪家。那马踏月见得,早上前询问,有渔妇指点,乃是靠湖边那家茅舍。那渔妇又打量徐君猷、苏公二人,甚是疑惑。来得梅家坪中,但见得一老人正坐在门槛上吃饭。苏公望去,正是梅一芝。那梅一芝见得来人,颇觉诧异,立起身来,却不言语。苏公笑道:“老汉可曾记得我,今早还买你一条鲤鱼。”那梅一芝打量苏公,思索片刻,茫然点头,道:“你等欲找何人?”苏公笑道:“便是找你。”梅一芝诧异道:“你等何人?找我做甚?” 苏公淡然一笑,指着徐君猷,道:“此乃是黄州知府徐大人,特来探望你。”那梅一芝闻听,惊诧万分,急忙放下碗筷,欲跪倒行礼。徐君猷急忙上前扶住老人。苏公道:“老汉有所不知。今早乃是徐大人吩咐在下买鱼,买得你那鲤鱼,回去一剖,竟发现鱼腹之中一颗珠子,颇是希罕。徐大人甚是欣喜,此番寻来,便是付你鱼珠钱。”徐君猷连声附和,遂将银两交与梅一芝,那梅一芝惊诧不已,竟不敢收。马踏月好一番劝说,那梅一芝方才收下。待徐君猷三人离去,那梅一芝手托银两,久久站立,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好事,宛如做梦一般。 三人转道至镇口大樟树处,苏公立于大树下,仰头张望。徐君猷道:“此树若非在水边,恐难长得如此高大。”苏公点头,道:“徐大人所言甚是,水性至柔,乃是万物之源。”三人感叹间,忽闻得有人高声叫道:“休走。”苏公急忙寻声望去,却见得一条大汉,手中端着物什,正追赶一个小孩,那小孩亡命狂奔。徐君猷见得,恼怒道:“此人怎生如此凶恶?竟欺负小孩!”马踏月细看,疑道:“那大汉似是那卖肉的柳屠夫?” 苏公忽笑道:“大人怎言其凶恶?那小孩分明面带笑容。”徐君猷疑惑道:“那大汉追他做甚?”苏公道:“大人且细看那厮手上,分明是碗筷。”徐君猷看罢,哑然失笑,原来那厮是追其儿子喂饭。那小孩跑得近前,被那屠夫追上,那屠夫满面憨笑,将一口肉喂到小孩口中,那小孩一口含了,遂又跑将起来。徐君猷望着那屠夫,会心一笑。苏公望着那屠夫,竟自呆了。 徐君猷见苏公失态,推搡一把,笑道:“苏大人莫非想吃肉不成?”苏公猛然醒悟,叹道:“徐大人取笑了,苏某见得他父子这般,不由想起了那梅一芝,痛失独女,其心又是何等凄凉。”徐君猷闻听,笑容顿失,连连嗟叹。 回得自和园,齐礼信来见,只道乘兴至此,不想出了无端命案,于主家不祥,众人皆欲回去。徐君猷思忖,点头应允,只道明日回城。约莫未申时分,苏仁回来。苏公与其言语一番,而后来见徐君猷,细细商议一番。 吴幽人早令人准备晚膳,待时辰一到,遂请诸位入席。徐君猷坐了上首,苏公、马踏月、齐礼信依次坐下,一侧又有吴幽人、祝良夜、江云、竺露等。吴幽人令侍女为众人斟酒,徐君猷且先为众人敬酒。酒过三巡,苏仁来得,站在门口,苏公起身出去,与其言语一番。苏公点头,自回席位。那厢徐君猷侧眼来望,苏公微微点头,却又微叹一声,端起酒杯,微饮一口。 那厢徐君猷忽道:“诸位,今日宴席好酒好肉,当先谢过吴掌柜。只是虞宇虞大人不幸丧命,本府甚感凄然。此案错节盘根,以致我等多歧亡羊,误入歧途,亏得苏大人在此,山重水复,终于水落石出!凶手非是娘娘庙鬼魅,实有其人。”众人闻听,惊讶不已。吴幽人急忙追问道:“凶手何人?”徐君猷淡然道:“凶手便坐在此,究竟何人,还是请苏大人剥茧抽丝,细细道来。”众人闻听,皆来看苏公。祝良夜疑惑道:“难道昨夜祝某所闻哭声非是梅丫阴魂,实有真人?” 苏公叹息一声,道:“所谓鬼魅,不过是人之幻觉、误解,或是以讹传讹。其实祝公子昨夜所闻哭泣之人便是凶手。”祝良夜惊恐道:“那凶手为何哭泣,莫不是故弄诡秘?”苏公幽然道:“凶手假娘娘庙鬼魅传言,故弄玄虚,迷惑外人,逃避罪责,此其一也。而其哭泣,却是真心,非是故弄诡秘。”祝良夜奇道:“真心?凶手谋害虞宇,为何又哭泣?”苏公叹道:“此便是凶手行凶动机。”祝良夜思忖半晌,摇摇头,问道:“凶手为何要谋害虞大人?”又环视众人,道:“我等皆与虞大人初识,无有仇怨,为何杀他?”吴幽人连连点头,道:“虞大人初来黄州,何人杀他?莫不是错杀了人?” 苏公点点头,道:“虞大人确是初来黄州,与我等亦是初次相识,他亦不曾料到大祸将至。只因我等之中,有一人却识得虞大人,而虞大人却不识得他。”那竺露禁不住问道:“究竟是何人?”苏公又道:“凶手与我等同游,在那菱角湖花舫之上,闻听得那艄公言及娘娘庙闹鬼之事,又同去娘娘庙探游一番,那时刻,凶手便思忖出了一个鬼魅杀人阴谋。那艄公道,梅丫乃是上吊身亡。那凶手杀死虞大人后,便依此事,将虞大人尸首坐于床沿,悬绳成自缢模样。而后出了自和园,将其靴子置于娘娘庙香案之上。我等便是寻得靴子,亦以为真是鬼魅作祟。”众人皆眼巴巴望着苏公,期待后话。 苏公叹息道:“此便是破绽之一。梅丫之死,非是上吊身亡。苏某查问多人,皆言梅丫乃是割腕断脉而亡。所谓上吊自尽,不过是外人添枝加叶罢了。而我等初来木未镇,仅闻艄公一人言语,便信以为真。今日与徐大人、马将军复探娘娘庙,马将军兀自感叹:若那梅一芝顺了女儿之意,那梅丫又怎会上吊自尽?苏某闻听,猛然醒悟,急忙入庙去看,那庙甚小,并无横梁,无有悬绳之处,可见梅一笑等人所言是实,梅丫非是上吊自缢,而是割脉自尽身亡。以为梅丫上吊者,正是昨日花舫中人!此人便在你我之中。”众人将信将疑。 苏公又道:“阴谋谋划之后,待到夜间,众人各自回房歇息,那凶手便到得虞大人房中,虞大人见得凶手前来,很是高兴。”众人闻听,皆迷惑不解,吴幽人口快,急忙追问:“虞大人见得凶手,怎的高兴?”苏公淡然道:“祝公子曾言,昨夜闻听得那鬼魅声音赫然是年轻女子娇啼之声,其声婉转悠长。祝公子所言甚是,只因此人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众人闻听,皆惊讶万分,把眼来望江云、竺露,如此言来,凶手竟是 4e8c." >二者其一!二人闻听,脸色大变! 祝良夜满面惊愕之情,思忖道:“虞大人乃是窒息身亡,年轻女子焉能致虞大人死命?”苏公叹道:“虞大人喜好女色,今有美貌女子来度春宵,自然欢喜得很。常言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惜虞大人却忘记此话。祝公子心中疑问,亦是我等不解之处。今日午后,苏某与徐大人复又勘验命案现场,寻得了些蛛丝马迹。”遂令马踏月取来茶杯,示与众人看。苏公又取出那三寸见方白纸,道:“那凶手暗中在茶杯中下得迷魂药粉,所用白纸揉成一团,抛于桌案之下,不幸被苏某寻得。虞大人不知死活,一口饮下,而后便被迷翻,凶手用枕头、或是被褥,将虞大人活活闷死,哪里有甚反抗?而后,那凶手撕得一线床单,搓成绳索,将其绕过床顶上横梁,结成环圈,将虞大人尸首摆成坐吊死装。凶手绕绳之时,在那黑漆雕花横梁之上留下左手指印,依稀可辨。诸位若是不信,待案情揭露,可将凶手左手与之比照!” 那厢江云、竺露互相对视一番。那竺露冷笑道:“此不过是大人臆断之言。若言比照手印,你我皆一般模样,难以辨别,不足为证。”苏公幽然道:“那凶手杀害虞大人后,取过那双登云靴,吹灭房中油灯,悄然出得房去。”那厢马踏月忽问道:“大人为何断定是凶手吹灭油灯?”苏公道:“虞大人室内并床上被褥床单等甚是整齐,无有丝毫痕迹。想是那凶手吊尸之后,仔细整理床上,且将床单撕破一侧隐在垫褥之下,又细细察看,以防留下线索。此等事情,若无灯火光照,怎生放心?”马踏月点点头,道:“这凶手好生精明。” 苏公又道:“凶手出房之时,约莫是戍亥时分,那时刻祝公子尚未回清诗斋,约莫就在凶手之后。凶手出门往娘娘庙,到得后,将虞大人靴子置于香案之上,伪装假象,而后失声痛哭。不多时,祝公子便到来,欲为梅丫焚烧纸钱,闻听哭声,唬得半死,以为梅丫鬼魅。”祝良夜恍然大悟,转念思忖,问道:“那凶手为何痛哭?”苏公幽然叹道:“只因他大仇已报!”祝良夜惊恐道:“大仇已报?他与虞大人有仇?”苏公点点头,望着竺露。那竺露脸色苍白,嘴唇哆嗦,问道:“苏大人可有证据?” 苏公叹道:“昨日游湖之时,虞大人与江、竺二位小姐在舱中言笑,苏某自舱窗见得竺小姐将蜜饯塞入虞大人口中,口中道:原来虞大人便是那麻城县令。那时刻,祝公子也倚在门外,窥视舱内。祝公子,可是如此?”祝良夜稍有迟疑,道:“那虞大人端的是个好色之徒,祝某见得,颇有些气恼。似曾闻得竺小姐言过甚么麻城县令。” 苏公叹道:“今早,苏某着随..从赶回黄州城,查阅架阁库史料,得知了虞宇任职情形:五年前,虞大人曾任过麻城县令。竺小姐言原来虞大人便是那麻城县令。言下之意,竺小姐早先便已知晓虞大人了!”竺露脸色铁青,把眼瞟了江云一眼,辩驳道:“那麻城县皆知晓虞大人,岂非皆是凶手?竺露与虞大人并无丝毫干系,何言杀人复仇?”祝良夜为之言道:“祝某以为,若只是识得,似不足为证。” 苏公叹息一声,道:“苏某并未言竺小姐是杀人凶手!”众人闻听,皆把眼望江云。竺露惊恐不已。那厢江云忽冷笑道:“苏大人言下之意,便是言小女子了?”苏公叹息道:“苏某曾问过徐大人,江小姐与苏某一般,乃是受徐大人之邀同游,那时刻,江小姐方才见得虞宇虞大人,闻其名,自然便想起此人来。那时刻,江小姐便已有杀人之心矣!”江云闻听,惊诧万分,竟不敢相信苏公所言。那竺露藏书网惊恐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江小姐与虞大人有仇怨,此次相见,乃虞大人送上门来。江小姐焉肯放过?昨日我等到得木未镇口,苏某无意间见得江小姐掀起侧帘张望,令苏某惊诧的是:江小姐脸上竟闪过一丝诡秘的笑容!那时刻,苏某不过是心中惊愕而已,一念之思,并未记在心头,待到祝公子言女鬼哭泣之后,苏某便疑心矣。” 那厢江云神情凄然,淡然道:“苏大人推断江云是凶手,果然精妙,不知可有实证?”苏公微微点头,招手令苏仁前来,苏仁将物证呈上。苏公道:“适才,徐大人已着人搜寻江小姐居室,寻得迷魂药两包,不知可否为证?”江云面表情,幽然道:“江云乃是风尘女子,这世间颇多邪恶凶徒,觊觎江云身子,江云乃是个柔弱女子,难以抗暴,故而常携带此药,但凡紧要之时,便先假意应允,而后取出此药,只言是淫药,可令人欲仙欲死。诸多色鬼,无一中计。”徐君猷叹道:“那虞大人亦是色迷心窍,中了小姐诡计。”祝良夜奇道:“江小姐与虞大人有何深仇大恨?” 苏公叹息道:“苏某之随从自府衙架阁库、月下坊查寻了江小姐官籍,得知,江小姐本是麻城县人,其家乃是麻城商贾大户。约莫五年前,江小姐之父便被县令虞宇构陷下狱而死,江小姐家人流放,女子皆被沦为官妓。”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 但见那江云猛然喝下一杯酒,明眸中滚落出热泪来。徐君猷见得,不觉低头叹息。那江云将衣袖拭去泪水,笑道:“苏大人所言句句是实!可恨这奸贼,鬼瞰其室,当年奸污我的母亲,害死我的父亲,又将我全家流放,那时刻,江云不过一十六岁,被充为官妓,直至今日!江云身负血海深仇,恨不能啖其肉、喝其血。只是沦落在这风尘之间,暗无天色。茫茫天下,哪里去寻仇家?不想苍天有眼,令仇家现身于此。江云便是粉身碎骨,亦要杀死这狗贼。” 江云一番言语,声泪俱下,令众人甚感凄然,那祝良夜、竺露竟亦流下泪来。苏公长叹一声,默然无语。那江云又泣道:“只是时隔五年,江云于其面目,颇有些陌生,唯恐错杀好人,便与竺姐姐商议。昨日花舫之上,竺姐姐试探于他,果真是那狗贼无疑。江云便思量杀人计谋,闻得那艄公言及娘娘庙闹鬼之事,心中一动,待苏大人提议往娘娘庙,见众人惊恐。江云便思量出一条鬼魅杀人之计,终于将这狗贼杀死。只可惜逢着了苏大人,识破江云计谋。” 苏公叹息,悔道:“若知如此,苏某宁可信是鬼魅作祟。”遂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正呆呆望着桌上菜肴,茫然若失。 满室之中,唯闻江云、竺露抽泣之声…… 第五章 鬼也人也 是夜,月出云层,幽幽月光,洒在茫茫大地。徐君猷、苏公、马踏月、祝良夜、齐礼信,又有苏仁、徐溜二人来得娘娘庙,观望菱角湖夜色。微微湖风拂面,觉得丝丝寒意。苏公望那湖中点点渔光,幽然长叹。那厢祝良夜在水边插了香烛,烧些纸钱,对着天上弯月,默然祈祷。苏仁、徐溜闲着无事,躺在那林边草丛之中。 苏公询问徐君猷,如何处置江云。徐君猷唉声叹气,道:“这江云才艺貌俱佳,虽堕落风尘,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实乃坊中奇女子也。徐某早有为其脱官籍之心,不想今日他竟谋害朝廷命官,着实令徐某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置。”马踏月叹道:“这江云虽是风尘女子,却重情重义,为报家仇,除去虞宇这等依仗权势、鱼肉百姓、草菅人命、道貌岸然的奸人,于百姓而言,实乃好事也。”苏公幽然叹道:“马将军所言甚是,这等地方官吏借朝廷之威,假公济私,祸害一方。朝廷庙堂,哪里省得?便是知晓些个,亦无可奈何。此我大宋官制之患也。” 徐君猷叹道:“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若如虞宇这般官吏,便是被杀,亦不知怎生死去,恁的可悲。”苏公然之。徐君猷又苦笑道:“他日徐某离开黄州,不要百姓夹道相送,亦不要百姓惦念在心,只求无人唾骂徐某,千里追杀,便知足矣。”苏公笑道:“徐大人爱民之心,黄州百姓有口皆碑。”宋元丰五年,徐君猷离开黄州赴湘之际,黄州百姓为其在菱角湖畔建得一亭,请苏轼为此亭命名,苏轼名之“遗爱亭”。可惜此亭后毁于战乱!那菱角湖亦更名为“遗爱湖”,其名延续至今,今之黄州遗爱亭乃是后世重修。 约莫戍牌时分,那厢祝良夜已祭奠完罢,众人嗟叹一番,正待离去,忽见徐溜急急跑来,低声示意众人,快且弯腰隐藏。徐君猷等不知何事,只得听从。众人遂隐在娘娘庙侧后,徐溜颇有些惊恐,低声道:“鬼魅,鬼魅!”众人闻听,惊诧不已。苏公惊问道:“可曾看得清楚?果真是鬼魅?”那徐溜颤栗道:“何曾是假?苏爷还躲在那处,他道要与那鬼魅拼斗一番。”马踏月拔出腰刀,急道:“踏月去助苏爷。”苏公思忖道:“我等皆去,或可将之拿下。”徐君猷惊恐不已,道:“既是鬼魅,怎生擒拿?” 苏公不语,与马踏月、祝良夜猫身摸去。徐君猷主仆、齐礼信甚是畏惧,哪里敢动。忽闻得林中苏仁惊叫之声,马踏月大惊,喝道:“快救苏爷!”挥刀冲入林中,找寻苏仁。苏公、祝良夜惊恐,高声叫喊,冲入林中。但闻得林中苏仁高声叫道:“老爷快来,我在这方。”马踏月寻声奔去,借得林间微微月光,隐约见得前方苏仁,忙问道:“苏爷无恙否?”那厢苏仁笑道:“马将军快来,我已擒住夜鬼了。”马踏月近得前来,隐约见得地上一团黑影,不由胆战心惊,厉声喝道:“你究竟是鬼是人?” 苏仁笑道:“哪里是甚么鬼魅?分明是人。”那黑影嘀嘀咕咕,想必亦惊吓半死。苏公、祝良夜赶到,苏仁只道是人,苏公笑道:“适才闻听,苏某几将相信这世间端的有鬼魅。”苏仁、马踏月拖将那厮出得树林,至娘娘庙前,唤出徐君猷主仆。马踏月取出火石,点燃一柄火把,借光照去。苏公见得那厮,不由大吃一惊! 火光之下,但见得那鬼魅披着一件破旧黑布,蓬头垢面,满目惊恐,分明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翁,手足发抖,战战兢兢,手中兀自提着一个破竹篮,那竹篮中有三四只碗。徐君猷惊诧道:“你是何人?为何乔装成鬼魅,惊扰四邻?”那老翁哆嗦道:“老朽非是鬼魅。”马踏月呵斥道:“既非鬼魅,行迹为何如此鬼鬼祟祟?”徐君猷问道:“木未镇?传言娘娘庙闹鬼,可是你所为?”那老翁叹道:“这世间哪有甚么鬼魅?不过是世人怕鬼,以讹传讹罢了。” 苏公叹道:“老伯所言甚是,所谓鬼魅,不过是人心中惧鬼而已,此即佛言象由心生。那梅丫自尽约莫半年,苏某曾询问香烛摊主梅一笑,这木未镇闹鬼鬼魅之事何时兴起,那摊主只道约莫有三四个月。又问他人,亦如此言。可见所谓闹鬼之事与梅丫阴魂无有干系。但木未镇有多人亲眼见得,焉能有假?于是杯弓蛇影,自相惊扰。只当是梅丫鬼魂作祟。” 徐君猷疑道:“你这老汉装神弄鬼,吓唬乡人,是何居心?”那老翁低头不语。苏公自竹篮中取出一碗,道:“大人且看,此碗与今早苏仁所拾之碗相比,如何?”徐君猷借火光细看,点头道:“似是一般。”苏公道:“正是。”徐君猷奇道:“你老汉为何将碗置于树林之中?”那老翁叹道:“非是老朽放置,实是昨夜见得鬼魂,惊恐之下,跌倒在地,将碗遗失。”徐君猷惊诧道:“你老汉昨夜亦见得鬼魂?”那老翁苦笑道:“此处休道夜间,便是白日,亦无人往来。昨夜猛然见得一前一后两人,唬得半死,后又从娘娘庙内出来一人,只当是鬼魅。老朽唬得半死,隐在草丛之中,隐约见得那是个女人,往自和园去了。” 徐君猷叹道:“果如苏大人推断一般。”那老翁闻听“苏大人”,不右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徐君猷问道:“你老汉姓甚名何?”那老翁低头不语。苏公叹道:“大人曾见过此人。”徐君猷一愣,近上前去细看,那老翁佝偻着,不肯抬头。徐君猷摇头道:“徐某未从见过此人。”苏公叹道:“今日我等去寻梅丫父亲,过得树林,路经第一家茅舍,那家主人探头来望,便是此翁。”徐君猷惊诧不已,复又低头来看,喃喃道:“确曾见得一老汉,面目不曾细看,哪里记得?莫非果真是此人?” 苏公叹道:“定是此人无疑。”徐君猷怜悯之心顿起,遂扶将起那老翁,笑道:“适才我等只当老翁是鬼魅,多有得罪,休要怪罪。”那老翁喃喃道:“无妨无妨。”徐君猷细声道:“不知老翁贵姓?”那老翁吱呜不语。那厢马踏月道:“老翁休要害怕,此位乃是我黄州知府徐大人。”那老翁闻听,不由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徐君猷。苏公见得那老翁眼中满是羞愧、无奈、痛苦之情,不由疑心顿起。 徐君猷复又问他姓甚,那老翁犹豫多时,方怯怯道出姓“柳”来。此言一出,那后侧齐礼信忽问道:“既是姓柳,定然识得柳惊弱柳老先生。”那老翁闻听,全身猛然一震,不由抬起头来看齐礼信。苏公看得清楚,惊诧不已,忽道:“莫非老翁便是柳惊弱柳老先生?”那老翁惊恐,连连摇头。那厢齐礼信上得前来,取过火把,照亮那老翁面孔。那老翁急忙低下头去。齐礼信拂开老翁面前枯发,细细一看,大惊失色,颤栗道:“果真是柳世伯!” 众人闻听,皆惊诧万分!徐君猷如坠云雾,诧异道:“柳老先生在此做甚?”那柳惊弱抬起头来,眯着一双浑浊老眼,愣愣的望着齐礼信,似在思忖。齐礼信急道:“我是礼信呀,齐真味之子齐礼信!世伯可曾记得?”那柳惊弱闻听,猛然想起,呜咽道:“果真是礼信呀。”二人相拥,那柳惊弱失声痛哭。 待柳惊弱平息下来,齐礼信问道:“老伯怎的落得如此这般地步?”那柳惊弱拭去泪水,幽然叹息道:“一言难尽呀。”众人扶住柳惊弱入得娘娘庙,马踏月又加添两个火把。那柳惊弱叹道:“事已至此,老朽说将出来,亦不怕诸位大人笑话。老朽此亦是无奈之举,传将出去,恐被人耻笑。故而假梅丫之死,装神弄鬼,以便夜间出入。” 徐君猷迷惑不解,问道:“柳老先生夜间出入做甚?”那柳惊弱叹息道:“此林中有道通云湖阁后院,那后院乃是膳食堂,伙计将客人吃剩的物什倾倒沟中,老朽便是为此而去。”言罢,老泪纵横。众人闻听,惊诧万分,几不敢相信!徐君猷愣道:“为那残羹冷炙?取得做甚?”苏公长叹一声,道:“此非是残羹冷炙,实乃沟中泔水。”那厢徐溜附在徐君猷耳旁,轻声道:“他取得回去吃呀。”徐君猷闻听,惊诧万分,顿时目瞪口呆。 齐礼信惊道:“怎有这等事情?万丝等三兄弟可曾知晓?”柳惊弱痛苦摇头。苏公幽然长叹。徐君猷惊诧道:“柳老先生岂非有三个儿子,那卖肉的屠夫并镇上柳郎中,还有临江书院教书的先生?他兄弟三人亦是富足人家,怎的致使老父以捡食为生?”那柳惊弱苦笑道:“他等皆已成家,不肯与老朽一起了。”徐君猷勃然大怒,道:“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此天经地义之事!徐某万不曾料想,世间竟有这等儿子,他等做人,父亲做鬼!恁的逍遥为人,端的鬼魂不如。待明日,徐某定将他三人拘来严惩。” 那柳惊弱闻听,大惊,忙道:“大人休要怪罪他等,老朽年近七十,风烛残年,便..是死亦无妨矣。”徐君猷愈思愈怒,哪里肯听,只道此等恶俗,若不惩戒,一旦成风,则败德辱行、逆道乱常,长久以往,则民将不民、人将不人!众人皆愤怒不已,纷纷唾骂此等不孝之子。 那厢苏公转过身去,望着茫茫夜空,不由思忖起为父母报仇的官妓江云来,又思起柳万有追子喂肉一幕,回头看了一眼孤苦凄凉的柳惊弱,热泪不禁涌将出来…… (本卷完)
后注 一、宋代官妓盛行,官妓之来源,从宽录取,凡如罪人家眷,或是“系狱候理者”,更甚者公然抢来,逼良为娼!或诬陷良民为盗匪,以便收其家眷为妓!如此等等。乐户、妓女社会地位十分低下。据《宋刑统》卷十四(议曰):“其工乐杂户、官户,依令当色为婚。若异色相娶者,律无罪名,并当违令,既乖本色,亦合正之。太常音声人,依令婚同百姓,其有杂作婚姻者,并准良人。”那时,州府官员权利甚大,往往可决定官妓命运,据苏轼好友赵德鳞《侯鲭录》里记载:钱塘一官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东坡先生适是邦,阙守权摄。九尾野狐者一日下状解籍,遂判云:“五日京兆,判断自由;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二、“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出自《苏东坡全集》之《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三、关于黄州遗爱亭,苏东坡《遗爱亭记》云:“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东海徐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亭下之茶,烹而饮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 第一章 奇医论 始吾居乡,有病寒而咳者,问于医,医以为蛊,不治且杀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蛊药,攻伐其肾肠,烧的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咳不已,累然真蛊者也。又求诸医,医以为热,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暮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则钟乳、乌喙,杂然并进,而漂疽痈疥眩瞀之状,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罪,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臭味乱于外,而百毒战于内,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完而食美矣,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从之。期月而病良已。 此文出自《苏东坡全集》之《盖公堂记》。 大宋神宗元丰四年十月某日,苏公随黄州知府徐君猷等人游菱角湖,侦缉娘娘庙鬼魅一案,不想那鬼魅竟是镇上年近七十的老先生柳惊弱,细加询问,得知内情。徐君猷不由勃然大怒,欲惩治不孝子孙,众人亦皆愤怒,纷纷附和。马踏月谏道,此刻已是夜间,甚是不便,不如将老人先安置在自和园内,待明日再做定夺。徐君猷然之。众人同回自和园,不题。 次日一早,苏公起得床来,却见得那树枝上两只雀儿,唧唧喳喳叫得正欢,不由心动,近得树下观看。那雀儿见得人近,惊飞到不远处另一株树枝上,依然叫唤。苏公顿时来了兴致,一路追随那雀儿到得花园中。那花园甚大,颇多奇花异草,花开有季,园中月月有鲜花开放,远远便闻得幽幽香气。苏公入得园内,望得满目绿叶鲜花,竟忘却那雀儿。此刻虽是十月,清晨颇有些寒浸,但依然有三四种菊花开放,分外显眼。 苏公入得花园之内,细细观赏,却闻得 6709." >有人言语声,寻声望去,见得前方园墙下花草丛中有一人。苏公诧异,上得前去。那人约莫三十五六,着吴府家人装束,手中拿着一把小锄,口中兀自骂骂咧咧,见得苏公过来,忙住了口。苏公料想此人是园中花匠,笑脸问候。那家人急忙施礼,只道拜见苏大人。苏公问他怎生称呼。那人只道唤作梅春来,乃是自和园花匠。苏公环视满园花木,不由赞叹不已。 那梅春来闻听,颇有些欣慰。苏公见那墙下两株花木被折,细看残余枝茎,分明是被人生生折去了,环视四下,却未见有被折去的枝叶,又见得那墙身之上有刮擦痕迹。那梅春来见苏公望那折断花木,急忙道:“今日一早,小的来此松土,便是这般。不知哪厮多手,折了这两株花树。若教老爷见得,定要叱责小的。”言语之中,颇有些委屈。苏公点点头,思忖道:“此处乃是花园深处,若要折枝,园口便可,何必至此?”那梅春来懵懂道:“或是哪厮在园中嬉戏,顺手折去了。”苏公细看那残余枝干,余一尺来高,花茎平滑,被有白粉,叶灰绿色,呈长椭圆形,不由问道:“你可知此是何花树?”那梅春来一愣,吱吱唔唔,良久方道其不知晓。 苏公诧异,问道:“你既是花匠,怎的不识此花树?”那梅春来忙道:“不瞒大人,小的不过是府中仆役,何尝知晓甚么名目。”苏公不解。那梅春来又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只因先前那花匠尤谷水病重回家歇息去了,又一时无合适人手,吴管家见小的做事勤快,便唤小的来照看,平日里亦只是施肥浇水,并无他事,倒也清闲自在,前后已有四个月了。”苏公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你不懂养花之道,恐反误了事情,招惹主家叱骂。”那梅春来连连点头,道:“苏大人说的极是。小的只知做事,怎晓得摆弄这些花花草草。老爷前日回来,尚未到花园一遭,若今日见得这般,定要责骂小的,不定还要扣除小的月钱。”苏公然之,道:“待到那时,苏某可为你开脱几句。”那梅春来急忙拜谢苏公。 苏公淡然一笑,问道:“春来,你可曾见得此树开花结果?”那梅春来摸着头脑,嘻嘻笑道:“这园中四季花开,小的眼花缭乱,哪里知晓这些。”苏公幽然道:“若苏某不曾看错,此花唤做鼓子花。”那梅春来惊讶道:“鼓子花?苏大人识得此花?”苏公叹道:“昔日黄州知府王禹偁王大人曾有诗云: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看亦喜欢。王黄州所言便是此花了。”那梅春来何曾懂得诗文,似懂非懂点着头。 苏公言至此,不由想起王禹偁来,这王禹偁为人正直,历经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三帝,却三遭贬谪,终死于黄州,后人又称之为“王黄州”。今日之苏轼,境遇与王禹偁又何其相似?苏公顿生凄然之感。 正思忖间,苏仁寻来,只道徐大人正找老爷。苏公遂出了花园,与苏仁至前堂,但见徐君猷、马踏月、吴幽人、齐礼信皆在。待苏公入得,那徐君猷急问道:“苏大人哪里去了?”苏公只道在花园观赏花木。徐君猷愤愤道:“我等此刻便去镇口,见识一番那两个不孝之子。”苏公见徐君猷两眼通红,心中不免诧异,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歇息一宿,雷霆之火兀自未消。”那徐君猷愤愤道:“何尝歇息一宿?昨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苏公恍然大悟,明白徐君猷两眼通红缘故。 苏公近得椅旁,坐将下来,笑道:“徐大人乃是黄州知府,定可将那柳氏三兄弟定个不孝之罪?”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此等忤逆之子,定他等个不孝之罪,严加刑罚。”苏公淡然道:“便是定个不孝之罪又当如何?”徐君猷不觉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苏公叹道:“柳氏三兄弟家景宽裕,为何不愿供养老父?他三人究竟是何心思?若将他三人定个不孝之罪,令四方相邻叱责、耻笑、唾骂,令他三人自此无地自容、羞愧做人?凡事物极必反,恐他兄弟破罐子破摔,死赖不供养老父,又当如何?那柳老先生余生又当如何度过?”徐君猷又一愣,迟疑道:“依苏大人之见,又当如何?”苏公道:“不如悄悄将他兄弟三人唤至此,知府大人亲身询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他等幡然悔悟,将功补过,亡羊补牢,亦未为晚。若死不悔改,再做处置,如何?” 徐君猷皱眉思忖,半晌,叹息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便依苏大人之见。”众人亦附和。徐君猷遂吩咐吴幽人着人去请柳万尚、柳万有前来,又问齐礼信道:“你那书院的柳万丝,怎的亦如此?此等教书..先生,怎的传道授业?怎的教人子弟?”那厢齐礼信道:“礼信回得书院,定要问他个仔细。而后回禀大人。”徐君猷冷笑道:“本府倒是想往贵院会会这厮。”齐礼信唯喏。众人商议,待到柳氏兄弟前来,只余下徐君猷、马踏月、吴幽人二人,其余人等皆回避。 约莫一顿饭时刻,柳万尚、柳万有兄弟赶来,满面疑惑,见得前堂廊下吴幽人,急忙上前施礼,询问道:“吴爷有何急事寻我兄弟二人前来?”吴幽人手指堂内,低声道:“非是吴某寻你兄弟,乃是黄州知府徐大人。”兄弟二人惊诧不已,望那前堂,大门闭着。柳万尚惊恐道:“知府大人寻我等何干?”吴幽人摇头道:“吴某亦不知晓,烦劳万有兄弟先入。”那柳万有满脸疑云,将信将疑,独自推门进去。 柳万尚忐忑不安,与吴幽人在廊下闲话,不时把眼望堂门。约莫半个时辰,闻得堂门声响,那柳万有满脸愧色出得门来,柳万尚见得,急忙上前询问何事。柳万有叹道:“兄长进去便知,小弟在此等你。”柳万尚茫然不解,推门进得堂内。吴幽人见状,有意询问道:“知府大人寻万有兄弟做甚?”那柳万有尴尬笑道:“无有大事,不过是些琐碎小事。”吴幽人惊诧道:“莫非你等与徐大人是亲戚?”那柳万有奇道:“兄弟亦颇觉蹊跷,徐大人怎知我家之事?”吴幽人追问道:“你家甚事?”那柳万有连连摇头,道:“无事,无事。”吴幽人淡然一笑。 约莫一顿饭时刻,吴府守门家人急急来报,只道是园外有人欲见柳郎中。吴幽人询问何人,那守门家人只道是个农夫。吴幽人淡然道:“令他在门口等候便是。”那家人唯喏,急急去了。去不多时,那守门家人复又回来,满面怯色,只道那农夫跪在门外,苦苦哀求。吴幽人诧异道:“他有何事?”那家人道:“那农夫只道是儿子突发急症,生命垂危,恳请柳郎中救治。”吴幽人稍作思忖,遂令家人请苏公前来。不多时,苏公过来,吴幽人如实相告。苏公急道:“此等人命关天大事,焉可延误。”遂问守门家人:“那农夫可曾抱孩子同来。”那守门家人连连点头,道:“便在门外。”苏公忙道:“速召他等至此。”那守门家人欣喜,流水跑去了。 苏公推门入得堂内,那徐君猷与柳万尚谈得正兴,只见得柳万尚如鸡啄米一般点头。见得苏公进来,徐君猷方才止住,料想苏公有紧要之事。苏公只道自和园门外有一急症孩童,恳请柳郎中施手相救。柳郎中正是尴尬之时,闻听得,急忙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稍作思忖,点头应允。那柳万尚如获大赦,急忙拜谢徐君猷,欲退身出堂。苏公道:“柳先生且留步,那孩童少时便到。”柳万尚吱晤道:“柳某未带医囊,还是回万善堂去为上。”苏公道:“生命垂危,若有须臾迟误,恐错过救治良机。”柳万尚然之。 言语间,但见得守门家人引一个农夫急急而来,那农夫抱着一个男孩,约莫五六岁模样,其后跟着一名农妇。那农夫满头大汗,甚是焦急,那农妇满面愁云,哭哭啼啼。那农夫远远望见柳万尚,奔将过来,双手托着孩子,急急唤道:“柳先生,救救我家东儿吧。”那农妇跟上前来,将手中一个布囊塞入柳万尚手中,呜咽道:“柳先生,此是五百文,且收下吧。”那柳万尚稍作迟疑,将农妇钱囊推回。那农夫农妇见得,望着柳万尚,惊恐万分。那农妇急又奉上钱囊,哭泣道:“柳先生,且行行好,但若少了,日后必定还上。”柳万尚甚是尴尬,急忙道:“休道甚么诊钱,且先救人要紧。”那农夫农妇闻听,惊诧不已,复又转喜。 苏公见状,心中疑惑,心中思忖:昨日到得万善堂,见柳万尚为人把脉开方,竟收得一两银子诊金!今日这般推搡,分明是碍于我等情面,方才假仁假义,以免有趁火打劫之嫌。若天下郎中皆如柳万尚一般,眼中只有铜钱,何其可怕? 吴幽人早令家人搬过椅子,柳万尚坐下身来,取过孩子手腕,细细把脉。那农夫自言姓易,名业,小子唤作易东,今早吃过早饭,在外面玩耍,不知为何,回得屋来便叫嚷肚子痛,而后多番呕吐,不多时益发严重了。苏公立于一旁,察看那孩子脸色苍白,双眼闭合,唧唧哼哼,其声甚微,似是中毒之症。柳万尚把完脉,复又看孩子眼瞳、嘴唇、舌苔,只道:“此乃毒性发作之状。”农夫农妇惊诧不已。柳万尚问道:“你孩儿今早吃过甚么?”那易业茫然道:“不曾见得他吃甚么。”那易妻回想多时,亦摇头以示不知。柳万尚思忖道:“你等且与我回万善堂,服用些解毒药,或有好转。”那易氏夫妇唯喏。 苏公忽问道:“今早你家吃的甚菜?”那易业望着苏公,道:“今早小人卖鱼后余下三四尾鲤鱼,便一并煮了。”苏公问道:“小子吃得多否?”那易业道:“小人家东儿素好吃鱼,今早吃得甚多。”苏公点头,又问道:“你家可有人生病熬药?”易业诧异道:“小人一家六口,并无人生病。”苏公又问左右邻里可有人熬药服药,那易业思忖片刻,摇摇头道:“前后只三户人家,不曾见得谁生病服药。”苏公似有所思,遂令人去取来二两麻油来。吴幽人喃喃道:“取麻油做甚?”不多时,家人取来麻油。苏公只道:“速将麻油与小子灌下。”易业迷惑,把眼望柳万尚。柳万尚皱眉思忖,问道:“敢问苏大人,服此麻油做甚?”苏公道:“小子分明是食物中毒,服此麻油可以解救。”那易业闻听,急忙端过碗来,小心将麻油灌下易东口中,好一番周折,方才灌尽。 稍等些时刻,那易东猛然咳嗽几声,呼吸之声粗重,竟可睁开眼来,较来时稍有好转。易氏夫妇见得,欣喜不已,急忙拜谢。苏公思忖道:“不知小子中毒深浅,还得烦劳柳先生细加察看,施用些解毒药物,慢慢调理,方可痊愈。”柳万尚唯喏,道:“柳某此刻便回万善堂为其施药。”而后与其兄弟柳万有拜别徐君猷。易业夫妇再次拜谢苏公等,抱着小孩,匆匆去了。 徐君猷、马踏月、吴幽人惊叹不已,询问苏公麻油解毒之事。苏公道:“世间万物,可食者甚多,或阳或阴,或反或畏,相生相克。故而食物、药材配伍多禁忌,譬如食用新金针菜、野毒蕈,又如甲鱼与苋菜同食、蜂蜜与生葱同食,轻则中毒,重则死亡;又如食茶煮青蛙、食抬头望月鳝,食则必死,无药可救。”徐君猷惊恐道:“如此禁忌,日后须小心谨慎些个。”吴幽人问道:“不知这小子错食甚么?几将送了小命。”马踏月思忖道:“适才苏大人问及,其父言吃得鲤鱼,莫非那鲤鱼怪异,身含剧毒,与那河豚鱼一般?”徐君猷连连摇头,道:“他一家六口同食得,为何只一人中毒?” 苏公手拈胡须,笑道:“食鲤鱼怎的中毒?只是有一物不可与鲤鱼同食,食则中毒。”众人皆问何物。苏公道:“乃是甘草。”徐君猷奇道:“怎的是甘草?我闻甘草为众药之王, href='1238/im'>《神农本草经》列为药之上乘,可解千毒,故称之为灵草,怎的会毒人?” 苏公淡然笑道:“甘草者,性平,味甘,有解毒、祛痰、止痛、解痉之功效。甘草入药,能泻火解毒、润肺祛痰止咳,可治咽喉肿痛、药物食物中毒,咳嗽哮喘等症;炙后入药,能益气补中、缓急止痛、缓和药性,可治心气不足、心悸怔忡、脾胃虚弱、气血不足、倦怠无力,以及腹中痉挛急疼痛等症。甘草药性缓和,可升、可降,可与补药、泻药、寒药、温药、凉药等诸药配伍而用,调和百药,故经方少有不用者。因而称之为灵草,又称国老。但凡药材,有益必有害。甘草若与鲤鱼同食,则成毒药也。若如此,可食用麻油二两解救。” 徐君猷似有所悟,道:“你道那小子吃了甘草?你又怎知那小子吃了甘草?”苏公幽然道:“或是如此。”吴幽人奇道:“或是如此?言下之意,或非如此?”苏公点头,叹道:“适才苏某问那易业:家中可有人生病煎药。他道并无人生病。苏某亦甚疑惑,只是那小子奄奄一息,生命垂危,容不得多想,故而斗胆一试。”徐君猷惊诧道:“我道苏大人把握十足,怎的行此凶险?若反害了小子性命,又当如何是好?”苏公叹道:“苏某只有救人念想,哪里思量其中利害?”吴幽人惊叹道:“不想苏大人医道竟胜过那柳郎中,端的令人钦佩。” 苏公哈哈笑道:“吴掌柜此言倒令苏某思忖出一桩事来。”吴幽人追问何事。苏公笑道:“苏某昔日在杭州之时,曾与杭州济世堂名医董济世论及医道。那董济世有一弟子,一日为一病人诊病开方,因董济世有急事离去,未曾查看药方,待到回来时见得药方,不由唬得半死。”(董济世其人,见《神秘窃案》一文)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徐君猷疑道:“莫不是那厮开错了药。”苏公摇头道:“那弟子所开药方配伍甚重,服用此药,非但不能治病,反将害人性命。董济世急忙派遣众弟子去寻那病人,阻止其服药。可惜那杭州城甚大,哪里寻得着。董济世惶恐不安。几日后,那病人竟又来了。”徐君猷脱口道:“想必是其不曾服药,侥幸留得性命,此番来寻济世堂不是。” 苏公摆摆手,道:“非也。那病人前来乃是为表谢意,且送来一张匾额,他道他曾寻访多方名医诊病,服药多年,不曾见好,不想济世堂三副药便治好其病了,端的是神医。”徐君猷诧异道:“怎有这等事情?端的是瞎猫遇见死耗子,巧得很。”吴幽人笑道:“此可谓歪打正着。”苏公道:“那董济世亦惊诧不已,后细细看那药方,叹息道:此药方万万不可再开。”马踏月奇道:“既已医好病人,可见此药方为奇方也。怎的不可再用?”苏公笑道:“苏某闻听此事,颇为好奇。后抄录此药方在身,得机询问杭州府并诸县名医,他等见得此药方,皆言不可依此抓药,否则将害人性命。”徐君猷如坠云雾,奇道:“此药方明明医治好多年未愈之病,怎言说会害人性命?端的莫名其妙。” 苏公道:“常言道:初生牛犊不畏虎。何意?因初生牛犊不曾见过老虎,未曾领教过老虎厉害,故而无所畏惧。董济世那弟子亦是这般,他不懂药性之利害,故而下得猛药。但凡那年老医师、名医者,因行医多年,见识过诸多病症,老于世故,诊病之时不免循规蹈矩,以多年行医之道处治,用药甚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易下药,宁可使病人多服几剂,缓而治之。故那病人病根多年未断,不想这弟子年轻气盛,少了些许世故,多些胆量,三剂猛药便断其病根,得以痊愈。董济世所虑不无道理,若是那病人身弱体衰,莫说三剂猛药下去,便是一剂,便可取其性命。若说歪打正着,亦不为过。适才医治此子,柳郎中行医多年,颇多顾忌,不敢妄为,苏某于那医道,似懂非懂,便无有那些顾忌,懵懂行事,反救得这小子。与那董济世弟子,如出一辙。” 众人闻听,皆连连称奇。那厢吴白九来催促众人用膳,众人方才觉得腹中饥饿。吃过早饭,徐君猷与那柳惊弱言语,只道柳万尚、柳万有已幡然悔悟,此后定然好生赡养老父,不敢有丝毫怠慢。府衙亦会暗中遣人前来查探,但有推诿,必定严惩。柳惊弱谢过徐君猷并诸位,正待离去。徐君猷笑道:“我等闲着无事,便陪柳老先生同往万善堂一遭。”柳惊弱急忙推谢。苏公笑道:“我等亦可顺道前去探望那易东病情。”徐君猷连连点头。柳惊弱见状,方才止言。 徐君猷一行人等出得自和园,前往万善堂。道途中,苏公与徐君猷言语,意欲往易业家中一遭。徐君猷不解,询问缘故。苏公道:“苏某猜想那小子同食鲤鱼甘草中毒,但甘草一物,生于北方旱地,长江一带并江南寻常百姓人家少有储存,此物只在药铺中寻得。寻常人家或因病抓药、或天炎煮凉茶,方用之。今已是十月,断然无人煮用凉茶。而适才易业亦言,其家中并左邻右舍无人生病熬药,那小子又从何得到甘草?”徐君猷一愣,思忖道:“或是这小子在何处拾得。” 苏公点头,低声道:“若是小子顽皮贪吃,自他处拾得,便无妨矣。若是有人知晓相克之理,知晓易家食鲤鱼,有意与之,又当另论。”徐君猷惊诧不已,诧异道:“苏大人疑心是谋害?”苏公喃喃道:“或是此人不知禁忌,好心与之;但人心叵测,用此法害人亦不无可能。”徐君猷思忖道:“因琐事争执打斗,暗怀歹心,投毒报复,此等命案,市井常见。如此言来,当往易家勘察询问一番。恐那厮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终归要出人命的。” 苏公然之,幽然道:“防患于未然,方是上策。” 第二章 血灵草 徐君猷、苏公一行人等到得万善堂。那厢柳万善闻听,急忙出来相迎,又见得父亲柳惊弱在其中,又羞又愧,将众人迎进堂内,又令弟子沏茶。苏公环视四下,不见易氏夫妇并儿子,心中诧异,遂询问柳惊弱。柳惊弱甚是尴尬,只道那易业取了解毒药后便回家去了。苏公心中不悦,询问小子病情。柳惊弱忙道已然好多了,多亏苏公妙方相救,云云。 苏公淡然一笑,询问易家所在。柳惊弱不知具体所在,询问弟子。有弟子言其家在木未峰下、菱角湖边,唤做易水湾,出镇口往南约莫两里地便是。苏公微微点头,问那弟子道:“近几日可有易水湾人家前来抓药?”那弟子思忖片刻,摇摇头道:“不曾见得。”苏公点头。徐君猷闲坐片刻,起身告辞。那柳惊弱客套一番,送众人出来。苏公欲往易水湾一遭,徐君猷、马踏月愿同往。吴幽人、祝良夜回自和园,齐礼信欲回临江书院,徐君猷嘱咐道:待回得书院,定要与那柳万丝言赡养之事。齐礼信唯喏。 苏公一行五人,出镇口往南行,约莫两里地,至木未峰下,却见得峰林中几处庄园。徐君猷诧异,疑道:“怎的似是些大户人家?”马踏月亦感奇怪,遂寻得一乡人,打探易业家所在。那乡人指点道,过得庄园,往那湖边,湾凹之中,有三四户人家,易业家便是其一。马踏月谢过乡人,告知众人。绕过庄园,循着一条小道下得一坡,那菱角湖便在下方,穿过一片树林,果见得那湖边林中有几处茅舍。 见得那第一家茅舍前有三四个人,正言语甚么,见得坡上下来了一行人,皆来张望。近得前坪,只见茅舍内出来一人,正是易业。那易业认出苏公等人,急忙奔将过来,甚是惊喜。苏公指着徐君猷,只道是知府徐大人前来探望。那易业等人闻听,惊诧万分,急忙上前跪拜。徐君猷急忙掺扶起易业。苏公心中暗自叹息:我朝廷官吏多高高在上,不屑与寻常百姓往来,休说亲身到穷乡僻壤,便是在市井街巷,亦是鸣锣开道,耀武扬威,闲杂人等速速避让,唯恐冒犯大人官威。 徐君猷问及小子病情,易业忙道已然好多了,那柳郎中与些解毒良药,适才刚刚服用过。徐君猷等入得低矮茅舍,但觉室内阴暗凄冷,家什简陋破旧。那易东正躺在床上,盖着一条黑旧棉被,与其母正嚷嚷着什么。易业引得徐君猷进来,与其妻道:“知府大人来看东儿了。”易妻茫然,似是未曾听清,早被易业扯过一旁。徐君猷近得床前,只闻得一股霉腥味儿,颇感不适,但又不敢表露出来。看那小子,正瞪着双眼望着徐君猷,甚是好奇,徐君猷心中料想小子无有生命之忧了,不免为其庆幸。 徐君猷看罢,心中不忍,遂令徐溜掏出五两银子,送与易业,只道是为小孩买些吃食。易业夫妇接过银两,甚是激动,热泪满腮,几不能言。易业老父老母颤颤巍巍,跪倒在地,拜谢徐君猷,言其德重恩弘,有如菩萨一般,如此云云。直说得徐君猷面红耳赤,满心愧疚。 出得茅舍,但见土坪中立着男女老幼十余人,满脸恭敬之情,亦有好奇者跷足张望。早有人摆好数把椅子,徐君猷、苏公等坐下,又有人端上水来。徐君猷喝过一口,觉得那水清甜可口,不由询问此水何来。易父只道是木未峰之泉水。徐君猷连连赞叹。苏公询问易业,可曾询问小子,饭后可曾吃过其他。易业答道,问过数次,但那小子只道不曾吃过甚么。苏公问道:“事发之时,小子在何处玩耍?”易业思忖道:“似在屋后。”苏公疑道:“屋后似是菱角湖边?”易业连连点头,道:“过得屋后树林,便是湖边。” 苏公问道:“你且询问众人,谁家有甘草?”易业闻听,颇感诧异,欲问又止,遂询问在场诸位。众人皆言没有。易业正待回禀,却见一老汉挤身出来,上前施礼,道:“小民家中有些甘草,可为大人取些来。”苏公见那老汉,约莫五十五六,满脸风霜,自其面部肤色、手指手掌推断,当是多年渔民。苏公问道:“老伯怎生称呼?”那老汉道:“小民易石,与易业乃是本家。”苏公点头,问道:“你家是哪一处?”那易石道:“便在树林之后。”苏公问道:“今早,那易东可曾到过你家?”那易石一愣,诧异道:“大人怎的知晓?今早那东儿确曾来玩耍过。”苏公问道:“你可曾将甘草与易东吃?”那易石点点头,道:“家中无有吃食,只有些甘草,便与他吃了。”徐君猷闻听,惊道:“那甘草是你与他吃的?”那易石茫然点着头。 苏公淡然一笑,问道:“那时刻易东可曾吃过早饭?”易石思忖道:“那时刻他家尚未吃饭。”苏公点头,问道:“你可知晓易业家吃得甚菜?”那易石茫然摇头。徐君猷急道:“你这老汉,好生懵懂,险些害死易东。”那易石闻听,惊诧万分,茫然不解。徐君猷道:“你等不知,这甘草与鲤鱼不可同食,食则中毒,可致人死地!”那易石惊恐,拜倒在地,惶恐道:“小民端的不知。”徐君猷摆摆手,道:“你本是一番好心,险些酿成大祸,幸得苏大人在此,方逃过此劫。此后你等须小心谨慎些个。鲤鱼与甘草万万不可同食。”众人闻听,皆钦佩不已,齐齐上去前拜谢。 徐君猷笑道:“若要言谢,便要谢苏大人。”众人又来谢苏公。苏公客套一番,又问那易石:“你与那易东吃得多少甘草?”那易石只道与了一根,约莫中指大小,一尺来长。苏公闻听,诧异道:“寻常药铺皆将甘草切成短截、薄片,少有卖尺长一根的。”那易石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甘草非是小的所买。”徐君猷奇道:“不知是何人买得?买此做甚?”那易石道:“不瞒大人,这甘草乃是小的捡来的。”苏公诧异道:“捡来的?”那易石连连点头,道:“确是小的昨日捡得,家中兀自还有,约莫二十来根,长的足有二三尺。” 徐君猷惊诧道:“竟有这等好事?你在何处捡得?”那易石道:“便在那半随园后山凹之中,小的捡了二三十根,想必那草丛中还余有一些。”苏公诧异道:“半随园?是何去处?”那易石指点道:“便是前方那处园子,乃是一位鄂州商贾庄园,唤作半随园。”苏公眺望去,那半随园便是来时所见庄园其一,一侧靠着木未峰。徐君猷问道:“那商贾姓甚名何?”那易石与易业低声言语,而后答道:“闻园内下人言及,似唤作白飞雪白老爷,却未曾见过。”徐君猷闻听,诧异道:“你道那庄主唤作甚么?”易石道:“似唤作白飞雪。”徐君猷皱起眉头,思忖道:“本府似曾听说过此名?竟一时记忆不起了。”苏公思忖半晌,道:“易老伯可否取些甘草来看。”那易石唯喏,转身去了,不多时便抱来七八根甘草,皆有二三尺长。 苏公、徐君猷细看那甘草。徐君猷翻转看来,叹道:“这等甘草,本府果未见过。”苏公笑道:“甘草者,有茎、根之分。那茎分两草:一曰白粉草,即鲜草剥去外皮者;一曰大草,即适于药用之茎。根又分五节,乃是大节、中节、小节、毛条、疙瘩头。此甘草虽可入药,药性甚微,乃低劣之品。”徐君猷听得似懂非懂。 苏公忽眼前一亮,细细看去,但见手中那根甘草皮面似有黑色斑迹,用手指轻剥。又取其他根来看,亦寻得几处黑斑,不由皱眉思忖,道:“易老伯可否引我等前往那山凹之中一看?”那易石连连点头。徐君猷不解其故,又不便多问。 易石、易业引徐君猷、苏公一行绕至屋后,过得一片树林,见得易石茅舍,而后依着一条小路往菱角湖边。徐君猷诧异问道:“怎的往水边?”那易石忙解释道:“半随园侧后那山乃是白老爷家业,无有山路可上,又杂草丛生,几不能行。我等先到湖边,顺水岸而行,可至其侧,而后攀爬可上。”苏公诧异道:“易老伯往那山凹做甚?”那易石笑道:“小的虽以捕鱼为生,却也常上山捕些山货野味,或寻觅些草药,换些盐米钱。”苏公点点头。 众人鱼贯而下,到得菱角湖水边,见得水边有三四艘破旧渔船。又眺望前方,约莫一里远处似有一处埠头,石阶而上,似通往半随园。苏公遂询问易石。那易石道:“那是白老爷家私家码埠。”苏公问道:“如此言来,此处常有舟船停泊?”那易业道:“每月约莫有一两次,远远见得从那船上搬运物什下来,有时约莫个把时辰之久。”那易石道:“两三天前还停得一只货船。”那易业连连点头,道:“正是,那船似是前日未牌时分离去的。” 苏公问道:“可知他等搬运何物?”那易石道:“闻半随园下人言,那白老爷做的药材生意,船上所运想必是些药材。只是半随园家奴甚凶,不准渔船在那埠头附近停靠。”徐君猷思忖道:“既是做药材生意,为何将甘草抛之后山?莫不是有人偷盗,遗落在此?” 易石前行不远,转往一侧山坡爬去,那山坡甚陡,长满树木杂草,隐约见得有人上下痕迹,那易石倒是轻车熟路,不消多时,便爬上二十余丈高远处。徐君猷、苏公揪着杂草、树干,艰难而上,数次滑倒,上两步退一步。幸得马踏月、苏仁帮扶,好不容易爬上陡坡,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其上坡势稍微平缓,众人在杂草中前行,过得一片树林,坡势斜下,竟是一个山凹。易石指点道:“便是此处。”苏公环视四下,见得一侧似有条道,问道:“此道通往何处?”易石思忖道:“乃是半随园后园。” 苏仁快步前行,忽弯腰拾起一物,道:“我拾得一根甘草。”马踏月急忙奔将过去,环视四下,意欲找寻甘草。待到拨开一处深草丛,不由惊呼起来:“大人快来,一具尸首!”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急忙过来。但见那深草丛中一具尸首,面部朝下,旁边兀自有三四根甘草。马踏月拔出腰刀,拨倒四下深草。苏公近得前来,拿过一根甘草,拨弄那尸首头颅。那死人乃是一名男子,约莫四十上下,面目狰狞,满身污血痕迹。徐君猷站立一旁,环视四下,只觉此处阴森可怕,不由起得一身鸡皮疙瘩。 苏公吩咐众人退下,在尸首四周细细察勘,未见可疑物什。苏公近得尸首旁,拿起尸首右手,察看其手指、手掌,而后又察看其左手。徐君猷立在苏公身侧,探头张望,问道:“这厮临死之时可曾抓得甚物什?”苏公摇头,掰开尸首左手手指,道:“其左手拇指有一印迹,想必曾戴有一只偌大指环。”徐君猷道:“且四下找寻看看,或可寻得。”苏公摇头道:“此印迹甚深,不会轻易脱落,想必是死后被人取走了。”徐君猷点头,思忖道:“看此人衣裳,乃是上好绸料,做工亦甚精致,分明是个有钱之人。”苏公点头道:“此人体态肥臃,肤色白净,必是膏粱文绣人家。死亡不过三日。” 苏公与马踏月翻转尸首,细细勘验。尸身有多处伤痕,腹部身中数刀,其余各处凡如面部、后背、大腿等亦有淤伤,乃是被人击打所致。苏公又细细查看尸首袖内、囊中,无有一物。徐君猷唤易石、易业近前,询问他二人可曾识得死者。易石、易业战战兢兢,辨认多时,摇摇头,只道从未见过此人。徐君猷思忖道:“凶手杀人抛尸在此,为何要抛些甘草在此?”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人乃是死在甘草堆中,只因这些甘草沾得污血,故而一并弃了。”易石惊恐,哆嗦道:“大人道那甘草上沾得死人血?”苏公点头,道:“适才你取甘草与我看,那斑斑黑迹,分明便是污血。苏某心中疑惑,故而请你引我前来。”那易石闻听,胆战心惊,后悔拾得甘草回去。 马踏月思忖道:“如此言来,命案便是在这半随园内。”苏公点点头,道:“此山乃是半随园家业,地势险要,无有人迹,又杂草丛生,甚是隐蔽,抛尸于此,何人知晓?但过得一年半载,便是枯骨一副矣。”徐君猷愤愤道:“此等凶徒,若不绳之以法,任其逍遥自在,苍天亦无颜面也。”马踏月前往探路,不多时转回来,禀报道:“此道确通半随园,那园兀自有一扇小门。”苏公沿道细细察看,直到半随园墙下,果见得一扇窄门,又察看那门上,兀自留着一个血手印,那血手印甚是清晰,却似少了拇指。 徐君猷意欲闯入半随园内,将主家唤来,细细盘问,或可查出些端倪来。苏公思忖道:“若贸然入园查案,恐打草惊蛇。今凶手自以为隐秘,不知我等已发现尸首。我等亦可假装不知,而后悄然查探。”徐君猷思忖道:“当如何查探?”苏公道:“大人可遣徐溜速回府衙,调捕头颜未引十名差人并仵作前来,暗中勘验尸首,并影其容貌,查明死者身源。我等亦可前往半随园查探虚实。”徐君猷然之。众人遂藏匿尸首,依原路返回。徐君猷嘱咐易石、易业,万不可与他人言语此事,便是家人亦不可。二易唯喏。 徐君猷等人别了易业等人,行至木未峰口。徐溜领命奔黄州城去了。徐君猷询问下一步如何行事。苏公思忖道:“白飞雪既是药材商贾,定然与柳万尚相识,我等可往万善堂询问,或可知晓些情形。”徐君猷然之。 那厢苏仁忽惊呼一声,道:“老爷,我想起来了。”苏公诧异,问..他想起甚么。苏仁道:“前日,吴掌柜设宴云湖阁酒楼,老爷大人等在三楼,我等在二楼,待我吃罢,闲时闻得一雅间内言语,一人道,这批药材便有劳柳先生了。又一人道,白掌柜只管放心便是。那人又笑道:甚好,饭后白某便回鄂州去了。那人又道,万尚便不相送了。那人笑道,我等兄弟,常来常往,何必相送。我听得明白,心中兀自嘀咕:原来是两个药材商贾,其中一人分明就是那柳万尚柳郎中。如今想来,那白某定然是此白飞雪!” 苏公、徐君猷、马踏月闻听,惊诧不已。如此推想,柳万尚非但与白飞雪相识,二人干系非同寻常。徐君猷思忖道:“不知他二人有无勾当?若询问柳郎中,颇为不妥。”苏公点头,道:“那易石易业曾言,两三天前半随园后埠头兀自停着一只货船,乃是前日傍晚时分方才离去。与苏仁所言颇为吻合!可以推想,柳郎中与半随园白飞雪干系甚密。”马踏月思忖道:“他二人除却药材往来,莫不是暗中另有勾当?”苏公道:“如此推想,亦不无可能。” 马踏月叹道:“我等来木未镇不过三日,竟连遇两桩命案!”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亏得有苏大人同来。”马踏月颇有同感,道:“若无苏大人神断,恐虞宇虞大人并这无名尸首冤魂不散矣。”苏公笑道:“此案尚未勘破,马将军此言岂非令苏某惶恐?”那厢徐君猷浑身一震,忽惊喜道:“原来如此。”苏公望其神色,料想其思索出甚么了。徐君猷急道:“徐某疑惑,似曾闻听过白飞雪其名,今猛然想起,原来是虞大人与我言及。”马踏月追问道:“虞大人与大人言过此人?” 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正是。虞大人此来黄州,乃是为黄鄂两州渔民纠葛一事。那夜,我二人闲谈时,虞大人言及一事,只道是鄂州城有一郎中,唤作白飞雪。”马踏月忍不住插言问道:“白飞雪是郎中?”徐君猷点头道:“这白郎中医道平平,但为人狡诈,暗中结交些权要并泼皮无赖。”马踏月诧异道:“他一郎中,结交权要,乃情理之中。可为何结交泼皮无赖?”苏公笑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料想这白郎中亦是个泼皮无赖。”徐君猷道:“闻虞大人言,这白飞雪因医道不精,曾误诊死数人,招惹众怒。初始,白飞雪往往以银两开道,安抚死者家眷。其后,便利用权要与泼皮无赖,非但无有赔偿,竟反殴打死者家眷。”马踏月闻听,愤怒道:“世间怎有这等庸医?端的可杀!”苏公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便是医家郎中,亦皆钻入那铜钱眼中,哪里顾及病人死活?哪里还有甚么医德医道可言!” 徐君猷叹道:“死者家眷怎生肯服,便上告州府,可惜那府衙官吏与白飞雪沆瀣一气,反将死者家眷乱棒打出,正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幸得今年朱寿昌朱大人上任,勘审旧案,秉公办理,惩治奸恶,欲拿白飞雪问罪。不想那白飞雪闻得风声,见势不妙,遂逃之夭夭,去向不明。不想竟隐匿在此!”马踏月喜道:“既如此,我等可以缉拿白飞雪归案为名入半随园搜寻!”苏公思忖道:“徐溜此去,来回需两个时辰。我等可以访友为名,前往半随园试探一番。”徐君猷点头。 四人遂往半随园正门而去,不消多时,至半随园正门前,但见两侧松柏,麻石铺道,门前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朱红色大门紧闭,藏书网悬有“半随园”匾额一块。未近大门,先闻得门后恶犬猛吠声。苏仁上得前去,扣那门环。良久,见得那门开得一条缝,露着半张脸,乃是个壮年汉子,目光凶恶,瓮声道:“你等何人?”苏仁急忙施礼,道:“我家老爷来此游玩访友,借问大哥:吴掌柜可是在居此?”那汉子冷冷道:“哪里有甚吴掌柜?你寻错了。”言罢,便要合门。 苏仁急忙出手相阻,道:“明明便是半随园,怎的会错?烦劳大哥通禀一声。”那汉子哪肯理会,用力合门,怎想得苏仁力大,那门纹丝不动。那汉子顿时恼怒,反开启大门,出得门槛,怒指苏仁,恶道:“哪里来的撮鸟,恁的可恼!莫不是寻死不成?” 苏仁假装惊恐,退下石阶,笑道:“大哥息怒,我等寻的是黄州城绸缎商贾吴幽人吴掌柜,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那汉子闻听,止住怒火,瓮声道:“你等走错道儿了,那吴幽人庄园在镇口那方。”苏仁假意问是哪方。那汉子没好气指点一番,遂退身进去,合上园门。 四人转身离去,相视而笑。行路中,徐君猷道:“这厮好生凶恶。”苏公淡然一笑,道:“此番问讯,颇有收益。”徐君猷奇道:“有何收益?并不曾问得甚么。”苏公笑道:“徐大人可曾细看那厮?”徐君猷一愣,思忖道:“那厮身着锦衣,气势甚凶,想必是园中管事。”苏公笑道:“大人可曾察看其手?”徐君猷又一愣,摇头道:“不曾留意。”苏公又问马踏月、苏仁。苏仁道:“那厮左手大拇指戴着一枚宽大指环,似是玉质。”苏公点头,道:“那指环乃是上等美玉所制,雕琢精致,十分罕见,非是寻常管事所有。”徐君猷惊喜道:“如此言来,此人便是那杀人凶手。杀人之后,剥离下那尸首指环,占为己有。”苏公点点头,道:“或是如此。” 四人前行,至镇口大道,徐君猷问苏公何往。苏公思忖道:“且等徐管家引人前来。”徐君猷点头,道:“如此还需些时辰,不如往湖边游玩一番。”苏公附和。四人遂觅径往菱角湖而去,翻过一处土坡,却见得那土坡原本是菜圃,满坡青菜,长势喜人。立于坡顶,便见得下方茫茫湖水。徐君猷触景生情,感叹道:“若是哪日,徐某亦临湖建筑,种菜山坡,何其妙哉!”苏公哈哈笑道:“但真有此日,恐徐大人日夜为衣食愁矣。” 那山坡下有一处茅舍,约莫三间,茅舍前有一土坪,坪之四周栽种菊花,那粲粲秋菊,繁英似锦,分外醒目。苏公远远望见,不由心动,遂下坡往那茅舍而去。徐君猷等见得,亦追随而去。近得土坪菊花前,苏公细看那菊花,暗自感叹:黄花晚节,菊花有信。徐君猷望得那朵朵菊花,甚是欢喜,叹道:“不想乡野之下竟有这等好看菊花,恁的喜人!”苏公细看那菊茎叶花瓣,笑道:“此菊唤做千叶,其香悠然长远,虽非极品,却也是上等佳品,少有人种养。”徐君猷惊诧道:“不想苏兄竟通菊道?” 苏公一愣,笑道:“何谓菊道?不过是识得些许而已。”马踏月奇道:“不知这菊花有几多?”苏公捋须笑道:“苏某往来州府甚多,前后共见得菊品约莫四十余种,其中不乏绝世极品,普天之下,亦不过几株而已。”徐君猷惊诧不已,似有所思,道:“但有空闲之日,徐某请教苏兄,若著得一本《菊谱》来,流传后世,亦是幸事。”苏公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苏某定然奉陪。” 徐、苏二人言语多时,可惜未能如愿,终成憾事。后彭城人刘蒙著得一本《菊谱》,共记载菊花三十五种,此千叶一品未见记载。刘蒙叙遗道:“余闻有麝香菊者,黄花,千叶,以香得名。……尝访于好事,求于园圃,既未之见。”(见宋· 5218." >刘蒙《刘氏菊谱》) 苏公看罢菊花,不由思忖起种花之人,望那茅舍,但见木门半开,未见有人。那土坪之外置着两只大竹簸箕,其内晾晒着一些枝叶,不知是何物。苏公好奇,遂近得前去,不由一愣。正诧异间,自那茅舍内出来一男子,约莫三十左右,望见四人,不免惊诧,询问道:“你等何人?”苏公急忙回过身去,徐君猷笑道:“我等乃是过路之人,望见这般菊花,不由心动,前来观赏。”那男子笑道:“原来如此。诸位若是喜好,便摘取些去。”徐君猷连连摆手,笑道:“断然不可。”苏公上前问道:“敢问小哥,此花是何人栽种?”那男子忙道:“乃是家父。家父素好菊花。”苏公道:“此菊可是千叶?”那男子闻听,惊诧道:“这位员外竟识得千叶菊?” 正言语间,忽闻得茅舍内一阵咳嗽声,那男子闻听得,急转身入得屋内,多时不见出来。苏公好奇,近得门旁,探头张望,却见得屋内甚是简陋,家什破旧,内室床上躺着一个老翁,那男子立在床头,一手端着碗,一手用勺与那老翁喂着甚么。徐君猷望见,轻身叹息,遂拉扯苏公离去。临行之际,苏公顺手自那竹簸箕内抓得少许枝叶,纳入袖内。 第三章 半随园 待到徐溜引颜未等人赶到木未镇,与徐君猷四人会合,径直奔往那半随园。到得半随园外,苏仁复又上前扣门环,但闻得一阵犬吠,那厢颜未早拔出刀来。不多时,那门开启,一厮正欲探头张望,早被颜未一把推开。那厮始料未及,被门扇挤得倒退两步,跌倒在地,不由震怒,爬将起来,破口大骂:“叵耐你这厮,瞎了狗……”但见得颜未身着差官服,手提腰刀,那厮顿时闭上嘴来,硬生生将话儿咽下,吱唔道:“敢问差爷何干?”那厢一条恶狗扑将上来,颜未眼急手快,一刀劈去,那狗“呜呀”一声惨叫,当即毙命。 开门那厮见势不妙,正待转身逃去,颜未早扑上前去,一把揪住那厮,恶道:“休走。”那厢马踏月过来,问道:“白飞雪白老爷可在?”那厮甚是惊恐,结结巴巴,只道老爷不在。马踏月追问那厮,那厮道老爷早已回鄂州去了。马踏月问道:“园中何人管事?”那厮吱唔道:“乃是白渡白管家。”马踏月问道:“那白渡何在?”那厮吱唔道:“便在前堂饮酒。”马踏月道:“速引我等前去。”那厮哪敢不从。 徐君猷令两名公差把守园门,颜未引三人往后院,守住后门,其余人等冲入园中。开门那厮头前引路,至前堂,但闻得堂内有男女欢笑声。马踏月低声询问开门那厮,那厮指着堂内,连连点头。马踏月推开堂门,冲将进去。但见得堂内四人,两个男子,各自搂抱一名女子,正饮酒吃肉,猛然见得有人闯入,一人勃然大怒,掷了手中酒杯,骂道:“甚么腌脏鸟人,如此莽撞?”苏仁看去,正是先前开门那汉子,遂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那汉子猛然醒悟,挥拳便打,岂料苏仁身快,反手一拉,伸脚一绊,那汉子迎面扑倒在地。苏仁反身一脚,踩住其背。另一厮勃然大怒,挥拳扑来,早被马踏月一拳击倒。两名女子惊恐不已,畏缩一团,哪里敢动。 苏仁问道:“你这厮便是白渡?”那汉子动弹不得,口中叫道:“爷爷便是,你等何人,敢擅自闯入?”苏仁冷笑一声,早抓住那厮左手,将拇指玉指环脱下,递与苏公。苏公接过细看,果是珍贵希罕之物。苏公问道:“白管家,此指环是何人之物?”那白渡脸部贴着地,斜眼望苏公,不知来头,气恼不答。苏公见得,冷笑道:“莫不是死人之物吧。”那白渡闻听,惊诧不已,忙道:“乃是白某物什。”苏公冷笑道:“白管家乃是半随园管事,定然知晓后院山林之中有一具尸首吧。”那白渡惊恐,急道:“甚么尸首?我却不知。”苏公冷笑道:“待我等前去,与藏书网你辨认一番如何?”遂令苏仁将其押起,赶往后院。 半随园各处家人闻得响动,皆出来观望,有家人持棒欲来助阵,但见得是官府公差,忙不迭弃了棍棒,闪自一旁。苏公令开门那厮引至后院侧门,马踏月去了门闩,开了侧门。苏公近得门前,令苏仁将白渡押上前来,指着门上那血手印,问道:“此是何人手印?”那白渡抬头瞟了一眼,心中惊恐,口中兀自不服道:“我怎知晓?”苏公冷笑一声,遂出了侧门,入得林中,马踏月、苏仁押着白渡跟随其后。不多时,至尸首藏匿处,苏公令公差翻出尸首,置于跟前。那白渡见得,惊恐不已。苏公冷笑一声,问道:“此尸究竟何人?白管家还是如实招认了吧。”那白渡浑身哆嗦,面如死灰。 徐君猷等人返回半随园,令园中所有人等聚集前堂,不消多时,园中共计男女一十二人皆已到齐。苏公令人将尸首抬上堂来,众人见得,皆惊诧不已。有家人早已呼出:“老爷。”有家人疑惑道:“老爷前日不是回鄂州去了?”苏公见得,询问众人。原来此尸首便是半随园主人白飞雪。苏公冷笑道:“如此言来,白员外乃是被家人所害。凶手究竟何人?因何弑主?你等之中,可有知情者?”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言语。 徐君猷冷笑道:“你等若不肯言,皆是凶犯同党,一并拘了。”众家人闻听,齐齐跪下,只道:“大人开恩,我等非是凶手。”徐君猷冷笑道:“凶手何人?”众家人皆言不知,有家人怯怯看那白渡。徐君猷望得,心知肚明,冷笑道:“凶手何人,本藏书网府早已知之,白管家,你谋害主人之后,便夺得主人左手玉指环,占为己有。抛尸山林后,兀自将那带血的甘草一并弃之。可想,白管家谋害主人,乃是在甘草堆旁。” 苏公淡然笑道:“后院侧门那血手印甚是清晰,却少了拇指头印,隐约可辨认指根处。此是为何?只因那时刻白管家已经戴得主人玉指环矣,开门拽拉尸首时,左手曾按在门上,留下四指血印,因玉指环无有血迹,故而未留下痕迹。”那厢白渡闻听,垂首丧气,怯怯问道:“敢问大人,怎的知晓尸首藏匿后山林中?”徐君猷冷笑道:“岂不闻举头三尺有神灵?乃是昨夜你家主人阴魂托梦与本府,今日特来擒你。” 白渡闻听,惊恐不已,遂如实招认。原来,那白飞雪经营药材买卖,往来鄂黄之间,这半随园乃是其一处家业,又是其药材转运存放之所。因鄂州事发,官府张榜缉拿,白飞雪便逃遁至此,隐匿不出,已近半年。其在鄂州家业买卖由管家白关山料理,不想这半年来,白关山与白夫人勾搭成奸,便有吞噬白氏家业念想。只因白飞雪随身携带走账本房契印鉴等,此番白关山只得亲随货船运送药材至此,暗中与半随园管事白渡密谋,欲杀死白飞雪,夺其家产。那白飞雪为人暴戾,又甚吝啬,白渡早有不满之心,待白关山许下诺言,二人遂一拍即合。那日,白关山、白渡以验看药材为名,引白飞雪至药材库中,白渡暗藏短刃,言语间,抽刀猛刺白飞雪腹部。白关山拈得一根粗甘草,自其后一顿猛打。那白飞雪何尝料到,当即命丧甘草堆中。 白渡早已谋划将尸首抛于后山林中,待二人拽着尸首,开启侧门,白渡望见白飞雪左手玉指环,不由心动,遂脱将下来,擦去指环上血迹,喜滋滋戴得血手之上。那厢白关山连连催促,只因那侧门窄小,费了一番工夫,方才将尸首拖出,那白渡拖拉尸首时,左手按在那门上,无意间留下得一血手印。二人将尸首抛入山林深草丛中,而后又将药草库中带血甘草悉数弃之后山林中。白关山自其房中寻得账本房契印鉴,甚是欣喜,当日午膳,白关山在那云湖阁酒楼宴请柳万尚,未牌时分便起船离去了。白渡又散布言语,只道白飞雪与白关山乘货船同回鄂州去了。众家人怎知其中蹊跷,皆信以为真。 待白渡招供罢,众家人方才知晓。苏公点头,原来前日云湖阁中,与柳万尚言语之人非是白飞雪,而是白关山。苏公问道:“那白关山为何宴请柳万尚?”白渡道:“柳郎中与老爷买卖往来已有多年,往日常是白关山来黄州,与之谈洽,彼此甚熟。此番白关山鸠占鹊巢,自然不肯舍去柳郎中这一大买家,临行之时,便宴请于他。” 苏公奇道:“你等药材皆是满船运来,每月约莫一两次,搬运亦要费用个把时辰之久。如此大量药材岂只卖与柳郎中一人?想那柳郎中不过开得一处药铺,怎言是大买家?其中究竟有何勾当?且如实招来。”那白渡抬头望着苏公,叹息道:“大人问的是,那柳郎中虽只开得一处药铺,但他暗中将药材转运黄州城,而后分散于诸县各药铺。”徐君猷惊诧不已,而后冷笑道:“不想这柳郎中竟做得如此大买卖!” 苏公淡然一笑,问道:“若是正经买卖,为何要暗中转运?其中究竟有何勾当?”那白渡吱唔不语。徐君猷厉声逼问。那白渡方道出实情,原来白飞雪与柳万尚之药材买卖,未经官府允许,乃是私下为之,其中又多以伪滥药材交易,低价供与众药铺,冒称正品,牟取暴利。 徐君猷闻听,不由勃然大怒:“朝廷早有法令,但凡药商私制贩卖伪药劣药、伪造处方与官印,皆严加法办。”原来,宋朝于贩卖假药劣药者,有律法管束,王安石为相时,曾颁布《市易法》,其中言及药品专卖,官府控制药品贸易。为防止药商造制贩卖假药劣药,冒充官药出售,宋朝负责制药之惠民局和和剂局各自有“药局印记”和“和剂局记”四个字的大印。此外,东、南、西、北四局,各自加盖六字公章,以为标记。 苏公冷笑道:“那柳郎中端的是欺世盗名、羊狠狼贪之徒。”心中又不免叹息:“此等奸恶商贾,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之人!” 徐君猷询问白渡,可有与柳万尚往来账本。白渡连连点头。徐君猷遂令马踏月押其去取。不多时,马踏月取得账本回来,呈与徐君猷。徐君猷页页翻看,愈看愈怒,怒目切齿道:“此等奸商,若不严惩,徐某亏对圣上,无颜见黄州百姓。”遂令颜未查封药材库房,又将供状与白渡画了押,其余半随园从犯摁了手印。 徐君猷遂率众出了半随园,前往万善堂。一路气势汹汹,引得行人观望。徐君猷、苏公近得万善堂前,却见得自堂门猛然冲出一人,那人踉踉跄跄,摔倒在地,险些撞上徐君猷。徐君猷唬了一跳,不知何事。又见得门前闪出一人,颐指气使,骂道:“你这穷痨鬼,无有铜钱亦来看病,死了再去投胎。”苏公见地上那人约莫六十上下,衣裳褴褛,鹄面鸠形,拱肩缩背,分明病重之人。遂上前将其扶将起来,那老汉气喘甚急,稍待平缓,便忙谢过苏公。 门口那厮见得徐君猷、苏公等人,唬得急转身进去了。不多时,见得柳万尚匆匆出来,拱手相迎,惶恐道:“不知大人大驾前来,万尚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徐君猷脸色铁青,冷笑一声,迈步入得堂内,苏公、马踏月跟随其后,颜未等人把守堂口。那厢柳万尚见来势如此,不由忑忑忐忐,雀目鼠步。 徐君猷至堂中,抬头望着那“妙手回春”、“当世扁鹊”匾额,冷笑一声:“柳万尚,你可知罪?”柳万尚惶恐上前,怯怯道:“小人不知,望大人明示。”徐君猷冷笑道:“鄂州白飞雪,柳郎中可识得?”柳万尚吱唔道:“回大人话,那白飞雪与小人有一面之交。”徐君猷冷笑道:“何止一面之交?柳郎中兀自欺蒙本府。你二人暗中勾当,本府悉数知晓!柳郎中,还是如实招来。”柳万尚惊恐道:“徐大人何出此言?小人素来闭邪存诚、坐言起行,不敢有半点不规言行。” 徐君猷冷笑道:“好个闭邪存诚、坐言起行!”遂令人将那白渡押解进来。待白渡入得堂来,柳郎中惊恐不已。徐君猷道:“柳郎中,本府自半随园寻得数本账目,你欲一看否?”柳万尚闻听,惊心破胆,面如死灰。 第四章 鼓子花 徐君猷令人将柳万尚收押,收缴药铺账目,封了万善堂。沿街满是观望之人,窃窃私语,亦有不少叫好者。徐君猷令颜未押解犯人,先行回城。而后,徐君猷与苏公、马踏月往那自和园而去,欲与主家吴幽人道谢言别。到得自和园前,但见得家人吴三正在清扫落叶,徐君猷询问吴幽人何在。吴三上前施礼,只道老爷正在前堂。 徐君猷、苏公入得园来,直奔前堂,至得廊下,却闻得堂内吴幽人厉声呵斥声,似是责骂下人。近得堂门口,果见得数位家人站立一侧,低头垂手,诚惶诚恐。正中跪得一人,仗马寒蝉。吴幽人正怒气冲冲,训斥那厮,忽见得徐君猷等现于门口,嘎然止住,一挥袖,瓮声道:“速速退下。”而后快步过来,拱手相迎。 徐君猷拱手回礼,笑道:“吴掌柜何来雷霆之怒?”跪倒那厮如获大赦,急忙爬将起来,躬身退出。苏公斜眼望去,不由一愣,那厮亦斜眼来望苏公,眼中分明满是委屈之情。苏公猛然想起,这厮便是今早花园所遇之花匠梅春来。 苏公心中一动,忙道:“且住。”那梅春来急忙立住。苏公笑问吴幽人:“吴掌柜适才可是在叱责这厮,却不知是何事?”吴幽人尴尬笑道:“乃是些琐碎小事。”苏公笑道:“可是为了花园折失的两株鼓子花树?”吴幽人闻听,不由一愣,奇道:“苏大人怎知此事?”苏公淡然一笑,反问道:“可是此事?”吴幽人怒气未消,恨恨道:“正是。此两株鼓子花树乃是幽人自好友花园索得,甚是好看。不想这厮守护不力,竟被人生生折失了,恁的可恼。” 苏公笑道:“吴掌柜家业甚大,花园之中花木甚多,便是折失了区区两株鼓子花树,又算得甚么?古人云: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非吴掌柜这等君子之为也!”徐君猷亦笑道:“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不以得之而喜,不以失之而悲,方是修身之道。”吴幽人忙笑道:“二位大人所言极是,今细想来,幽人一年半载亦不曾去观看此花,漠不关心,今日去看,便是这般,不知为何,心中猛然冒出无名怒火来。端的令二位大人见笑了。” 苏公笑道:“我等凡人多如此,有之,不以为然;但凡哪日失去,便觉珍贵,甚是不舍。”吴幽人憨笑道:“正是这般,正是这般。”苏公笑道:“此非梅春来之过,吴掌柜休要指责于他。”吴幽人连连点头,望那梅春来,道:“还不谢过苏大人。”那梅春来急忙上前,躬身施礼。苏公笑道:“苏某曾言,吴掌柜若因此事,责骂于你,不定还要扣你月钱。苏某可为你开脱几句。”吴幽人笑道:“有苏大人为其讨保求情,幽人断然不会扣他月钱。” 苏公笑道:“吴掌柜花园之中两株鼓子花树,非是好事无聊者所为,实有人偷盗也。”吴幽人惊诧不已,奇道:“偷盗?幽人不解大人之意。”徐君猷思忖道:“若是喜好此花木,前来偷盗,定要连根掘走,移种他处,方可成活。”吴幽人连连点头,道:“徐大人所言甚是。此般折断,怎可栽活?况且此树在园中已有两年,怎的今日方来偷盗?”马踏月思忖道:“或是这厮近些时日方才知晓?” 苏公笑道:“今日一早,苏某曾入花园赏花,遇见梅春来,他见得此树被折,正在骂骂咧咧。苏某环视四下,见此两株花树在花园深处,且依墙脚,不甚显眼。四周花树皆无折采迹象,为何单单折了此两株?可见,此人只为此两株花树而来。” 徐君猷点头,思忖道:“如此推想,此人定熟悉花园花草,想必是园中人所为。”吴幽人点头道:“我亦疑心是府中人所为,适才将众人唤来,一一询问,并无人招认。”马踏月笑道:“吴掌柜这般气势,谁人敢于招认?” 苏公又道:“此人非在府中,乃是翻墙而入,翻墙而出。苏某见得那墙身有刮擦藏书网痕迹,分明是人翻墙蹬踩所致。”吴幽人疑惑道:“如此言来,此人非是我府中人?”徐君猷思忖道:“若非府中人,他怎如此熟悉路径,轻而易得?莫不是与府中人勾结,里应外合?”吴幽人点头道:“或是如此。” 苏公笑道:“苏某已为吴掌柜勘破此案。盗贼何人,苏某已知之。”吴幽人甚是惊奇,急忙追问。徐君猷诧异道:“徐某与苏兄寸步未离,丝毫不知此事,亦不曾见得苏兄查问,苏兄怎言已勘破此案,知凶手何人?”马踏月亦迷惑不解。 苏公淡然一笑,自衣袖内摸出些物什,示与吴幽人,道:“吴掌柜且看此是甚么?”徐君猷好奇望去,正是那坡下人家所晒枝叶。吴幽人见得,奇道:“此似是鼓子花树枝叶?” 苏公点头,笑道:“吴掌柜,苏某问你,往日园中花匠何人?”吴幽人道:“乃是唤作尤谷水,此人颇懂得养花种草。幽人亦曾询问管家白九,他道尤谷水病重回家歇息去了,至今已有四个月矣。”苏公笑道:“且问吴掌柜,何人最知花园一花一木?”吴幽人猛然醒悟,道:“唯有尤谷水。”苏公点头,道:“今早,苏某见得花园之中栽种有数品菊花,其中有名千叶者,此花甚为少见。而后,苏某与徐大人、马将军却在镇口外一山坡下见得一户人家,竟也栽种得千叶菊。苏某猜想,那户人家或就是花匠尤谷水家。”吴幽人忙询问管家吴白九,那吴白九连连点头,只道尤谷水家确在镇口外山坡下。 徐君猷、马踏月恍然大悟,只道原来尤谷水便是盗窃之人。吴幽人怎肯相信,思忖道:“尤谷水颇懂养花之道,甚是爱惜花木,断然不会折断。”苏公点头,道:“吴掌柜所言甚是。况且其患病卧床,怎的有如此气力翻墙出入?”徐君猷疑惑道:“可此枝叶分明晾晒在其家,莫不是那年轻小子所为?”苏公点头,笑道:“除却此人,还有哪个?”吴幽人奇道:“苏大人言盗贼乃是尤谷水之子?”那厢吴白九道尤谷水之子亦常来园中,与其父帮闲。 徐君猷思忖道:“徐某有一事不明,他盗走花树,摘叶截枝,此是为何?”苏公幽然长叹,道:“徐大人欲知缘由,却要问那柳万尚柳郎中。”徐君猷诧异道:“此事与柳万尚有干系?”苏公点头,叹道:“不知那尤谷水所患何病?”吴幽人摇摇头,把眼望吴白九。吴白九道:“约莫十日前,白九曾前往探望,其患病甚重,常疼痛难忍,整夜呻吟难眠。” 苏公叹息道:“苏某料想是溃疡绝症。可恨柳万尚之流唯利是图,不顾病人死活,抬高药价,又常混杂伪滥药材。可惜尤谷水家境甚贫,料想无钱买药医病,只得卧床在家,等候归西。”徐君猷闻听,嗟叹不已,心中又有一股怒火中烧。 苏公又叹道:“尤谷水父子万般无奈,只得起了盗心,盗走鼓子花树,摘叶截枝,熬成汤药。”众人闻听,方才醒悟,原来这鼓子花树竟可入药。 苏公叹道:“鼓子花树茎枝、叶,其果实之壳、果汁,皆可入药,尤善止疼痛。”徐君猷惊叹道:“如此言来,此药较之甘草,方是真正之灵草。”苏公摇头道:“此药绝非灵草!其止病之功虽急,但毒效甚重,诱人成瘾,杀人如剑,无法解救,若非万不得已,不可妄用。”吴幽人闻听,叹息道:“若能止得尤谷水些许疼痛,亦不枉此两株花树。” 徐君猷闻听,嗟叹不已,口中喃喃私语。 别了吴幽人,出了自和园,离开木未镇,徐君猷郁郁寡欢,众人亦无语。良久,徐君猷勒住缰绳,仰天长叹道:“若我大宋子民,住无房、食无肉、病无药、少无书读,何言甚么东风入律、舜日尧年、千秋盛世?我等官吏若备位充数、尸位素餐,又何其羞耻?” 苏公望着徐君猷,幽然长叹,心中暗道:但凡我大宋官吏,便是有那一丝丝良心未泯,亦是好官。如徐君猷这等州官,千不获一,何其难得! (本卷完)
后注 一、甘草又名蜜草,以味道甜而得名,自古有“灵草”、“国老”之美名,系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天然繁殖。其茎挺拔直立;根如圆柱,直径三四厘米,大的五六厘米,长一米多,最长者可达三四米。甘草入药历史悠久。早在二千多年前, href='1238/im'>《神农本草经》将其列为药之上乘。南朝医学家陶弘景将甘草尊为“国老”,并言:“此草最为众药之王,经方少有不用者。”明李时珍在 href='1158/im'>《本草纲目》中释道:“诸药中甘草为君,治七十二种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草木毒,调和众药有功,故有‘国老’之号。” 鲤鱼与甘草在两个时辰内不可同食,食则中毒,甚至有生命危险。这是老祖先传下来的食物药物相克经验,但究竟是否如此,作者无以验证,权且相信便是。小时候听过苏东坡断抬头望月鳝命案的故事,甚是神奇,今在此小说中言及,以为怀念。 二、鼓子花,即今之罂粟花。北宋人尚淡雅而不喜浓艳,故将罂粟花形容姿容不佳的妓女。唐开元时期的《本草拾遗》,是最早记载罂粟的中国药典。罂粟传入中国的最初数百年里,并未造成大的危害,当初很少有人吸食,主要作为观赏花卉和药用植物。宋代医家已用其来治病消灾。在杨士瀛的《直指方》、王谬的《百一选方》、王硕的《易简方》、林洪的《山家清供》等医书里,均有以罂粟壳蒴为治病妙剂之记载。罂粟不仅为医家所重视,亦为民间百姓喜爱,以视罂粟子煮粥,为大补之物。《苏东坡全集》之《归宜兴留题竹西寺》,其诗云:“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并水,要携乡味过江东。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孤负竹风凉。此生已99lib?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诗中所言“莺粟汤”便是此。 三、王禹偁,字元之,曾贬谪黄州,人称“王黄州”,因一生守直道,三次遭贬,宋咸平四年死于黄州蕲州。苏东坡有《五禽言》诗云:“使君向蕲州,更唱蕲州鬼。我不识使君,宁知使君死?人生作鬼会不免,使君已老知何晚?”“使君”,乃是苏轼对王禹偁的尊称。其后有注:“王元之自黄移蕲州,闻啼鸟,问其名。或对曰:‘此名蕲州鬼。’元之大恶之,果卒于蕲。” 又,苏东坡之《王元之画像赞并叙》云:《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予常三复斯言,未尝不流涕太息也。如汉汲黯、萧望之、李固,吴张昭,唐魏郑公、狄仁杰,皆以身徇义,招之不来,麾之不去,正色而立于朝,则豺狼狐狸,自相吞噬,故能消祸于未形,救危于将亡。使皆如公孙丞相、张禹、胡?99lib?广,虽累百千,缓急岂可望哉!故翰林王公元之,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足以追配此六君子者。方是时,朝廷清明,无大奸慝。然公犹不容于中,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于三黜以死。有如不幸而处于众邪之间,安危之际,则公之所为,必将惊世绝俗,使斗筲穿窬之流,心破胆裂,岂特如此而已乎?始余过苏州虎丘寺,见公之画像,想其遗风余烈,愿为执鞭而不可得。其后为徐州,而公之曾孙汾为兖州,以公墓碑示余,乃追为之赞,以附其家传云。 第一章 神兽现身 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延庆为守,始作万花会,用花十余万枝。既残诸园,又吏因缘为奸,民大病之。予始至,问民疾苦,遂首罢之。万花会,本洛阳故事,而人效之,以一笑乐为穷民之害。 意洛阳之会,亦必为民害也,会当有罢之者。钱惟演为洛守,始置驿贡花,识者鄙之。此宫妾爱君之意也。蔡君谟始加法造小团茶贡之。富彦国曰:“君谟乃为此耶?”? 此《以乐害民》一文出自《苏东坡全集》。 大宋神宗元丰四年十月十五日,黄州东山坡下邻人送苏东坡十余尾鲜鲫鱼。苏东坡甚是欣喜,遂邀请雪堂四邻同来食鱼,并下厨煮鱼,以菘菜心芼之,入浑葱白数茎。待到半熟,放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出锅,端上桌来与众人同食。 众邻人饮酒至酣,甚是畅快,不由齐声唱起歌来。苏公细听,可惜不懂黄州方言,但觉他等词固不可分,而其音亦不中律吕,宛转其声,往反高下,如鸡唱尔。与庙堂中所闻鸡人传漏,微有相似,甚是鄙野。直听得那厢苏公捋须大笑。众人亦无所顾忌,益发高声欢歌。 未牌时分,众人尽兴而去。苏公只觉酒劲上来,睡意袭人,入得卧室,正待歇息,但见那苏仁掀帘进来,只道府衙徐溜来了。苏公不知何事,遂至前堂。徐溜急忙上前,躬身施礼,而后呈上一笺,乃是徐君猷尺牍。苏公接过尺牍,展开来看,原来那徐君猷只道出了一桩奇事,敬请苏公速来府衙一遭。究竟是何奇事,尺牍上却未写明。苏公诧异,遂又询问徐溜,徐溜连连摇头,只道不知何事。苏公思忖:不知是何奇事,徐大人竟不肯言明?苏公好奇心顿起,遂令苏仁收拾一番,即刻动身前往府衙。 一路无话,到得黄州府衙,徐溜引苏公主仆至书房,但见书房之中,徐君猷正翻阅书卷,那案桌之上垒着甚多书籍,几将占据整个书案。苏公心中诧异:自识得徐君猷以来,从未见得他这般读书,端的蹊跷。徐溜掀帘禀报,徐君猷闻听,捧着书卷奔将来迎,眉开眼笑道:“苏兄,快快进来。”苏公拱手施礼,目光留意徐君猷手中书卷,原来是一本黄州府志。 徐君猷令徐溜上茶,而后自案牍上取过一状,笑道:“苏兄可知徐某何事请兄台前来?”苏公笑道:“徐大人尺牍言明,只道是一桩奇事。”徐君猷点头,笑道:“苏兄可知是何奇事?”苏公笑道:“徐大人不言,东坡又怎生知晓?”徐君猷神秘道:“苏兄善推断,且推想一番。”苏公笑道:“东坡又非神仙,焉能未卜先知?莫不是蕲春县出了一桩百年不遇之喜事?”徐君猷闻听一愣,奇道:“苏兄怎生知晓?”正值徐溜端上茶来,徐君猷疑惑道:“莫不是徐溜知晓些消息,告知了苏大人?”徐溜急忙道:“老爷莫非信我不过?” 苏公笑道:“东坡确曾询问徐溜,只是徐溜守口如瓶,不肯相告。”那厢徐溜忙道:“非是徐溜不言,实因我确不知情。”徐君猷望着苏公,满脸疑惑道:“苏兄如何推断得知?”苏公笑道:“徐大人亲笔书信与我,请我前来,必非寻常之事。尺牍所言,奇事也。方才进门,见得徐大人眉开眼笑,分外欣喜,此事端是一桩喜事。又见得徐大人手中捧有黄州府志,分明是在查找甚么,意欲佐证。苏某窃见得大人已然翻阅至唐昭宗光化元年,至今已有一百七八十年矣。可见乃是百年不遇之喜事。” 徐君猷惊诧不已,连连点头,道:“正是,我已翻找至唐矣。可苏兄怎知是蕲春县?”苏公淡然一笑,道:“大人手中所执呈状岂非是蕲春县送来?”徐君猷急忙低头看去,那呈状上赫然有蕲春县官印,不觉哑然失笑,叹道:“苏兄眼力过人,令徐某端的钦佩不已。可苏公知晓是何百年奇事否?”苏公摇头,只道不知。 徐君猷笑道:“今晨,徐某接得蕲春县令谭百丈谭大人送了呈状,其状言:蕲春县城往东约十里有一庄,名石马庄,乃在蕲河水边,此奇事便出在这石马庄!苏兄断然推想不到,这石马庄竟出现了神兽!”苏公思忖道:“我闻蕲春产蕲龟,颇为奇特,其背甲生有绿毛,细长而浓密,故又名绿毛龟。莫不是发现了千年蕲龟?” 徐君猷连连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此神兽者,乃是麒麟也!”苏公闻听,大惊失色,问道:“果真是麒麟?”徐君猷见得苏公这般惊诧,颇有些得意,笑道:“苏兄断然推想不着吧。”苏公思忖道:“《礼记》有云:出土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皆在郊棷。史书曾多有记载麒麟之事。只是这麒麟一物,甚是罕见,究竟有无,兀自可疑。” 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兄莫非不知?且不言汉晋,亦不言三国隋唐,便是我大宋太宗皇帝太平兴国九年,岚州亦曾献得麒麟,满朝称贺。今我黄州现麒麟,岂非是一桩天大盛事?”苏公捋须点头,道:“若果真是麒麟,端的是盛事也。苏某若得亲眼一见,何其幸哉。”徐君猷叹道:“只是麒麟乃是神兽,恐难再现也。”苏公笑道:“徐大人欲表奏朝廷否?”徐君猷笑道:“麒麟现,乃是祥瑞盛世之兆。蕲春县令谭百丈呈状与我言,欲呈状淮南西路,答奏朝廷。” 苏公点头,思忖道:“此等盛事当奏明朝廷,只是当小心谨慎些个。”徐君猷点头笑道:“苏兄所言甚是。故而令架阁库库吏搬来黄州府志,欲查找一番,可惜无迹可寻。其次,我欲往蕲春县查访,若可获得,献与朝廷,则厥功甚伟。”苏公笑道:“麒麟乃是灵兽,藏书网传闻其不饮池,不入坑阱,不行罗网,焉可轻易获得?”徐君猷笑道:“即便未获之,今现黄州,便是我大宋盛事。”苏公捋须思忖。 徐君猷又道:“待明日赶赴蕲春,定要将前后细细查问,何人何时何地发现?其模样如何?有何举止行径?可曾遗有足迹、毛发、粪便?凡如等等,当细细纪录,而后方才答奏朝廷。”苏公点头,道:“正是。若冒然答奏,恐反招惹祸事。”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苏兄多虑也。”苏公叹道:“若蕲春县言错,非是麒麟,岂非落得个欺君之罪?”徐君猷淡然笑道:“苏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公不免诧异,追问道:“其二者何也。” 徐君猷笑道:“麒麟现,乃是祥瑞盛世之兆,此等事情上奏朝廷,皇上自然欢喜万分,又有何人敢言其非也,如此岂非败皇上之兴?大有诋毁盛世之嫌,反会招惹杀身大祸。再者,麒麟,乃是神兽,非世间凡兽,难得一见,长则数百年,短亦数十年,现身后便不知踪迹矣。如此,自然不可追查,何人又能言其假?”苏公闻听,不觉一愣,幽然道:“徐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徐君猷笑道:“此等盛事,乃是官家所好,有亦是有,无亦是有,断然不可言破。” 苏公哑然失笑道:“徐大人深谙为官之道,东坡不及也。”徐君猷笑道:“非是苏兄不知,乃苏兄不屑如此。若真有其事,徐某当书札子上奏。”苏公笑道:“徐大人适才言,此等盛事,乃是官家所好。官家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何不速速上奏,邀功请赏?”徐君猷淡然笑道:“官家虽好。但君猷不可胡言,如实具表,乃为官之准则。”苏公闻听,嗟叹道:“可惜我大宋官员,心口不一者,何其之多?” 二人闲话多时,又翻阅黄州府志,追溯至秦汉,无有麒麟记载。当夜,苏公宿在府衙,徐君猷已令人去邀马踏月同往。 次日天尚未亮,徐君猷、苏公、马踏月并各随从,一共六人六骑,出得东城门,直奔蕲春县而去。约莫两个时辰,到得蕲春县城,未入城门,便见得城头甚多新旗,迎风飘扬。入得城来,但见得街巷皆是喜庆之象,家家张灯结彩,又闻得四方敲锣打鼓声。徐君猷诧异,问道:“今日是甚节,竟如此这般热闹?”那厢徐溜诧异道:“今日非是甚节,莫不是本地灯会不成?”苏公环视四下,但见一旁一家店铺正悬挂灯笼,那店主颤颤巍巍,满面愠色。徐君猷见前方有个面摊,遂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苏公、马踏月亦下得马来,苏仁等三随从下得马来,将马匹牵至僻静处拴了。 徐君猷至面摊旁,顺势坐下。苏公、马踏月亦坐下。那面摊主急忙过来,唱声喏。徐君猷遂要了些面点,不多时,那摊主端上三碗面来,又有一笼包子并三碟咸菜。徐君猷招呼那摊主道:“敢问店家,你等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所为何事?”那面摊主冷笑一声,道:“看员外爷等骑马来的,定非本地人氏。”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正是,我等乃是路经蕲春。”那摊主道:“只因我蕲春出了桩奇事。”徐君猷问道:“甚么奇事?”那摊主道:“员外爷有所不知,前两日有人在那石马庄见得了麒麟!员外可知晓麒麟是何物?” 徐君猷故作惊诧,道:“麒麟乃是神兽也,其现身乃是祥瑞之兆,不知此事是真是假?”那面摊主连连点头,道:“确是千真万确。”苏公惊奇道:“店家何以如此肯定?”那面摊主道:“县衙已详查此事,并已张榜公告,榜文上言有多人亲眼望见麒麟,焉能有假?”苏公笑道:“你等张灯结彩,便是为贺麒麟现身?”那面摊主环视四下,叹道:“麒麟现身,与我等小民有何干系?莫不是那吃面的人便多些不成?兀自不过糊口生计而已。” 徐君猷点点头,问道:“那为何你家门前亦悬挂新灯笼?”那面摊主叹道:“乃是县衙下令,每家每户皆须悬挂灯笼,大户人家并店铺须悬彩陈花,只道要胜过那元宵佳节。”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此乃百年难遇之奇事,庆贺一番亦无不可。” 另一桌忽有书生模样食客笑道:“此番情形,乃是为那知府徐大人所置。”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愣,问那食客道:“此事与知府徐大人有何干系?”那食客笑道:“我蕲春现麒麟,那知府徐大人闻讯,欲来蕲春察看。县令大人一声令下,我等百姓便要劳累数日。凡此等等,不过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举罢了。”那厢苏公笑道:“原来如此。不知那徐大人何时到来?”那食客道:“便是今日。” 徐君猷正举箸吃面,刚咽下一半,几乎呛住,待吃罢,惊诧道:“你等怎的知晓?”那食客笑道:“员外果真是自外乡而来,兀自不知情。县衙已张榜告藏书网示,只道知府大人今日将至,沿途四方村庄,皆要黄土铺路,城内街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万不可拦轿喊冤。”徐君猷闻听,奇道:“为何不可拦轿喊冤?”那食客白了徐君猷一眼,淡然一笑,道:“此等事情,还须多问?”那厢苏公笑道:“正是,此等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马踏月笑道:“不知那知府大人怎生模样?我等可等候一看。”那食客笑道:“想那知府大人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岂是你我等市井布衣可见得?”徐君猷只是苦笑。苏公叹道:“不想这徐大人来一遭,竟这般劳民伤财。”那面摊主闻听此言,惊骇不已,急忙上前道:“诸位客爷,切毋言官府大人不是,恐招惹祸事..。” 正言语间,忽闻得喧哗之声,众人寻声望去,但见得街道之中数十余人,团团簇拥,往城门口而去。徐君猷望得清楚,当中之人正是蕲春县令谭百丈谭大人。那书生食客冷笑道:“他等乐癫癫迎接知府大人去了,想那知府大人何等威风。做官如此,复夫何求!”徐君猷苦笑一声,埋头吃面。 吃罢面,徐溜付了铜钱,六人直奔蕲春县衙。到得县衙门前,但见那正门悬着斗大的灯笼,门前两名衙役,正吆喝闲杂人等回避。徐君猷迈步上前,那衙役见得,厉声呵斥。徐君猷指着堂鼓,道:“我来告状。”那衙役挥手道:“去去去,今日知府大人前来,暂停一切事务。你要告状,待两日再来。”徐君猷怒道:“知府大人前来,便不可告状,是何道理?”那衙役闻听,冷笑道:“哪里来的撮鸟,恁的不知好歹。若再鸹噪,先拿你入狱。” 徐君猷冷笑道:“不问青红皂白,怎可随意拘人入狱?”那衙役冷笑一声,遂拔出刀来,威吓道:“今日爷爷公干缠身,不与你这厮计较,且饶你这回,快且逃命去吧。”徐君猷冷笑道:“且唤谭百丈前来见我!”那衙役怒道:“你这撮鸟,恁的大胆,竟敢直呼我家大人名讳。”遂召唤同伴,欲抓徐君猷,但见县衙内出来一人,见得这般情形,遂询问缘由。那衙役如实相告。 那人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这位员外,实因谭大人要事缠身,今日暂不受诉状。员外若有状纸,可交与在下,在下定然为员外呈上。”徐君猷见此人约莫三十五六,温文尔雅,仪表堂堂,遂问道:“你是何人?”那人答道:“在下乃是县衙押司,姓杜,单名攀,字书室。” 徐君猷拱手还礼道:“原来是杜押司。不知县令大人有何要事?”杜攀道:“乃是为石马庄现麒麟一事,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大人将亲至蕲春,查问此事。谭大人已出城迎徐大人去了。”徐君猷点头,道:“原来如此。敢问杜押司,这麒麟现身之事可是真的?”那杜攀笑道:“此等事情焉敢胡言乱语。说来甚是遗憾,杜某错了目睹麒麟时机。”徐君猷惊诧不已,急忙追问。杜攀叹息道:“十三日,杜某曾到得石马庄,约莫未申时分曾路过木阴谷,可惜错了时辰。遮莫申牌时分,石马庄地堡焦无泥便见得那麒麟立于木阴谷巨石之上,前后不足半个时辰,而后便不知了去向。” 苏公惊诧不已,上前询问道:“可曾看得清楚?或是其他野兽?”杜攀摇头道:“石马庄有数人见得,皆近得前去观望,最近者只十丈远近,看得甚是清楚。”徐君猷思忖道:“或是不识那怪兽,误认作麒麟?”杜攀摇头道:“谭大人初始亦不肯信,遂唤来画师,依据亲眼目见乡人之叙说,描绘出图样来,分明便是麒麟。” 徐君猷惊诧道:“还描绘了图样?”杜攀点头道:“正是。”徐君猷惊叹道:“如此言来,确是真事。”那杜攀拱手问道:“敢问员外尊姓?”徐君猷笑道:“在下徐君猷。”那杜攀闻听,惊诧道:“莫不是知府徐大人?”徐君猷笑而不语。杜攀急忙上前施礼,道:“小人眼浊,多有怠慢,万望恕罪。”遂令衙役速去通禀谭百丈,自引徐君猷一行入得县衙。 约莫半个时辰,蕲春县令谭百丈率一班人马急急回来,见得徐君猷,急忙施礼,又言错过之罪。徐君猷只道蕲春县一派喜气,恁的喜人。那谭百丈只道乃是徐大人治理有方,诸县皆保泰持盈、松茂竹苞,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苏公细看那谭百丈,约莫四十上下,身肥体胖,一双弥勒眼,无事三分笑。徐君猷遂引见苏公、马踏月,谭百丈急忙施礼,只道久闻苏大人贤名,怀八斗之才,百丈高山仰止,仰慕久矣。见得马踏月,只道马将军龙威燕颔、堂堂一表,真壮士也。 一通吹捧之后,入得堂来,早有女婢端上香茗,谭百丈令人取来卷宗,呈与徐君猷。徐君猷不看卷宗,笑道:“闻说谭大人请得画师,描绘出麒麟模样,不知是否?”那谭百丈急忙寻得一册卷宗,自其内抽出一纸,呈与徐君猷。 苏公探头望去,但见那纸上画有一头麒麟,乃是麋身,牛尾,马蹄,鱼鳞皮,头上生有一角,角端有肉,通体金黄色。徐君猷惊诧不已,将画纸递与苏公。苏公细看,果如传说中一般,喃喃道:“不想这世间果真有麒麟?”谭百丈连连点头,道:“麒麟者,乃是吉祥神兽,主太平、长寿。今麒麟现我黄州,可见我大宋尧天舜日、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承平盛世。” 徐君猷点头,问道:“却不知是何人见得?可否召来一见?”谭百丈一愣,道:“乃是石马庄乡民,此刻并不在城中。徐大人若要见他,卑职即刻遣人去唤他前来。”徐君猷摆摆手,问道:“此人姓甚名何?”谭百丈吱吱唔唔,把眼望身旁一人,此人急忙上前道:“回大人,此人唤作焦无泥,乃是石马庄地保。”徐君猷望了此人一眼,约莫三十四五,油头粉面,满面阿谀之情,淡然一笑,道:“你是何人?” 那厢谭百丈急忙道:“此乃我蕲春县衙押司严窦。”徐君猷点头道:“原来是严押司。不知严押司可识得那焦无泥否?”严窦躬身道:“回大人,小人本是石马庄人,与那焦无泥甚是熟知。”徐君猷问道:“除却那焦无泥外,可有他人见得麒麟?”严窦连连点头,道:“还有二人,乃是焦无泥堂弟。”苏公忽问道:“他三人可是同行?”严窦点头道:“闻他三人言,他等乃是自县城买些物什,回石马庄,路经木阴谷,便见得那谷顶巨石之上,立着一物。三人诧异,待近得前去,唬得半死,只当是老虎。定睛细看,却非是老虎,身形怪异。那焦无泥壮胆摸将上去,约莫十丈远近,望得清楚,果是一头怪兽,头上兀自长有一角,此等野兽,他等从未见过。但见那怪兽在石上来回走动,后仰头冲着北方,约莫半个时辰,那怪兽忽跃起,唿得焦无泥半死,险些滚下坡去,待回过神来再看,便不见了怪兽踪影。” 徐君猷点头,道:“画师依他三人描叙而画图,认定乃是麒麟?”严窦道:“他三人回得庄来,便与乡族长者言及,有老者猜测乃是麒麟。次日便报知县衙,谭大人请得画师前来,依他三人所言,绘得此图,果真是麒麟也。”徐君猷连连点头,欣喜道:“如此甚好。本府安心矣。”谭百丈笑道:“徐大人沿波讨源、仰观俯察,乃卑职等楷模也。”徐君猷道:“谭大人与本府之呈状,当附此图。本府亦当将此答奏朝廷。”谭百丈唯喏。 正午时分,谭百丈设宴蕲春阁,宴席甚是丰盛,其中尤以蕲春蛇、蕲春龟为最,其菜名曰风云斗。酒饮半醉之时,蕲春阁掌柜适时进言,恳请知府大人挥毫泼墨,将蕲春阁更名为麒麟阁。徐君猷笑道:“昔汉武帝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以荐上帝,作白麟之歌,因而将年号元朔改为元狩,以庆吉祥,并筑得麒麟阁。今蕲春亦当有麒麟阁也。”遂令人铺纸,大挥狼毫,书得“麒麟阁”三字。 谭百丈见得,拍手赞叹道:“昔唐李太白有诗云: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旭惊电。今见大人之字,端的是笔走龙蛇、渴骥奔泉、龙伸蠖屈、鸾飘凤泊也。”众人皆附和赞叹,徐君猷颇有些得意。 第二章 木阴山顶 次日一早,徐君猷起程回黄州城,谭百丈引县衙官吏送出蕲春城,一番道别之后。徐君猷六人扬鞭而去。行了数里,徐君猷勒住缰绳,问道:“苏兄果真若往那石马庄?”苏公笑道:“既来蕲春,若不往那麒麟现身处一看,岂非千古遗憾?”徐君猷连连点头。马踏月诧异道:“大人既欲往石马庄,为何言回黄州?”苏公笑道:“大人欲避开谭县令等人。”马踏月道:“若有谭县令陪同,岂非更好?”苏公笑而不语。 徐君猷思忖道:“谭大人行事,兴师动众,甚是招摇,如此招惹百姓闲言怨语,甚为不妥。”苏公笑道:“可惜谭县令却无所顾忌,我行我素,任由市井百姓言语,我自充耳不闻。”徐君猷叹道:“谭大人欲假麒麟之事,谋求升官进禄之路,非为官之道也。”苏公苦笑道:“我大宋官吏,常一笑乐为穷民之害,为一己私利,好大喜功,假各种借口,盲目行事,何尝顾忌百姓疾苦?扬州蔡延庆作万花会,便是这般。” 徐溜在前,询问过往乡人,问明石马庄方位,取道前行。徐君猷、苏公、马踏月三人一路言语,不及半个时辰,便到得木阴山下。那木阴山在蕲河之畔,山不高,但连绵十余里,有道自山中而过,其名木阴谷。出得木阴谷,便是石马庄。 六人翻身下马,环视四下,但闻得敲打之声,苏公寻声望去,但见得一侧山顶果真有一块巨石,料想乃是天然生成。但见那巨石上有人影闪动,敲打之声亦来自于此。苏公笑道:“那麒麟定是立于此石上。”徐君猷点头,令徐溜寻树系了缰绳,而后往那山上爬去。苏公、马踏月跟随其后。那木阴山约莫四五十丈高,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上得山顶,但见那巨石足有十丈见方,较为平整光滑,缝隙之中偶生野草。立于石上,可眺望蕲河,蜿蜒流淌,四方村野,尽收眼底。徐君猷笑道:“果是江淮胜景。”苏公低头望去,但见前方山下河边有一处村庄,料想便是石马庄了。 但见得三人手持铁锤钢锉,叮叮当当凿着石头,一人手捧着一卷,正思忖着甚么,脚旁兀自有砚台毛笔。见得徐君猷、苏公攀上山顶,皆放下手中工具,把眼来看。那捧卷人上前施礼,笑道:“诸位员外,想必是慕名而来吧?”苏公回礼道:“正是,我等乃是自黄冈县而来,闻听蕲春木阴谷惊现麒麟神兽,特慕名前来。”那捧卷人甚是得意,笑道:“那麒麟便是立于此石之上,遥望京城,祈祝圣上,锦绣江山,国泰民安。” 徐君猷询问麒麟之事,那捧卷人娓娓道来,又不免添枝加叶,宛如亲眼所见一般,但大体与县衙所言一致。又言及县衙奖赏焦无泥二十两银子,另二人各赏二两银子,颇有些嫉妒。徐君猷假意称奇,又问他等在此何干。那捧卷人只道是奉了县令大人之令,在此凿刻石字。苏公问他刻甚字,那捧卷人只道是“麒麟石”字碑,并将镌刻县令谭百丈诗文。 苏公探头望去,那捧卷人翻过一卷,示与苏公看,但见其上有《闻盛世麒麟现而记之》诗一首,共计六十四句,诗文隐晦曲折,冗词赘句。苏公淡然一笑,唤徐君猷上前来看,徐君猷看罢,笑道:“谭县令诗文刻于石上,可名传千古也。”苏公笑而不语。 徐君猷询问那捧卷人道:“闻听说那焦无泥是石马庄人氏?”那捧卷人点头道:“正是,在下亦是石马庄人,与那焦无泥自小识得。”徐君猷又问道:“可是前下方那村庄?”捧卷人指点道:“正是那里。过得木阴谷,便可到得。”苏公回身望去,依南坡下山,走木阴谷,可达石马庄,又转身看北坡,疑道:“若顺北坡下去,岂非亦可至石马庄?”那捧卷人笑道:“只是北坡无路,满坡杂树荆棘,甚是崎岖,无 4eba." >人行走。员外若不怕辛劳,自荆棘杂草中开道便是。” 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诧异道:“莫非苏兄欲自北坡下山?”苏公道:“焦无泥等乃是自南坡上来,见得麒麟,而后麒麟便不见了踪影,自是从北坡下去了。我等顺北坡而下,细细察勘,或可寻得些麒麟踪迹来。”徐君猷疑惑道:“麒麟乃是神兽,来无影去无踪,断然不会留下痕迹来。” 苏公淡然笑道:“但凡行事,无论哪般小心,不免留下些痕迹来,或大或微,即便是有意隐瞒,毁去痕迹,亦会留下毁迹痕迹来。只是难以察觉或无法察觉罢了。”马踏月思忖道:“既是无法察觉,又怎知有还是没有?”苏公笑道:“所谓无法察觉,只是相对我等肉眼而言,但借助他物,便可察觉。”马踏月笑道:“愿闻其详。”苏公淡然一笑,拔出马踏月腰刀来,用衣袖擦净刀身,甚是光亮。苏公用食指在刀身摁了一下,稍等片刻,示与马踏月看。马踏月看那刀身,无有甚么。徐君猷亦诧异,只道:“苏兄此举何意?” 苏公笑道:“二位并未察觉甚么。”遂将刀身置嘴边,长长哈了一口气,喷在那刀身上,而后示与马踏月看。马踏月端平刀身,侧光看去,果真见得一个指印。苏公道:“若是凶手留得指印,难以察觉,若哈一口气,热气遇刀身而冷,遂凝结成水,便可显露出刀身细微,依得指印又可推测凶手情形。”马踏月惊诧不已。徐君猷叹道:“苏兄精明过人,剖玄析微,任他鹪巢蚊睫,分釐毫丝,难逃苏兄法眼。” 苏公、马踏月、苏仁三人依次摸索着下北坡,徐君猷三人在山顶等候。苏公走在前方,小心翼翼,察看四下,下行约莫两丈,苏公便见得杂草有践踏痕迹,遂唤马踏月来看,道:“此处分明是行路痕迹。”马踏月疑道:“苏大人以为此便是麒麟行路痕迹?亦或是其他野兽?”苏公淡然笑道:“此非野兽痕迹,似是人为。”马踏月奇道:“适才那厮言,北坡并无人行走。”苏公笑道:“只是少有人走而已。你我岂非人否?”马踏月哑然失笑。 苏公顺着那痕迹下行,那北坡果然崎岖,甚是难行,苏公连着滑倒三次,好一番周折,至一处平缓之地,四下皆是茅草,草深几近齐人头,忽见得那茅草四下伏倒,宛然一处草窝,分明是何物曾在此歇息。马踏月奇道:“莫不是那麒麟在此歇息?”苏公淡然笑道:“哪里是甚么麒麟,分明是有人至藏书网此。”马踏月诧异道:“大人怎知是人?”苏公指着草窝道:“那是何物?原来是一个酒壶。那麒麟岂能饮酒?分明是人!” 但闻得苏仁道:“老爷且看。”苏公、马踏月闻听,回头来看,却见一处荆棘中挂得一块布条。苏公上前察看,道:“且看这荆棘,分明有人经过,被棘刺挂扯下布条来。”马踏月似有所思,道:“正是那日娘娘庙荆棘挂得吴掌柜头巾一般。”苏公点头,道:“此些棘刺甚是厉害,前端兀自生有倒钩,但若挂上,愈挣扎愈难脱开。”苏仁小心取下布条,呈与苏公,苏公细看那布条,乃是绸布,约莫一指宽,一尺长,金黄之色,布边甚不规整,分明是撕扯所致。 苏仁又环视四下,不见其他。苏公忽笑道:“那麒麟岂非亦是通体金黄之色?”马踏月惊诧道:“大人疑心那麒麟有假?”苏公笑道:“将军有何见解?”马踏月思忖道:“此物或是他人留下,与麒麟并不相干。”苏公笑道:“此绸布甚新,分明是近几日留下。”遂将布条纳入袖中。 至草窝处,苏公细细察看,道:“此处整饬得颇有些模样,分明是人为痕迹。料想有人曾在此歇息。”苏仁又察看四周,杂草齐整,远远见得山下石马庄屋舍,遂指与苏公看。因杂草甚深,苏公自草尖上望去,远远见得石马庄西侧三处屋舍,其中一处阁楼高出众屋,庄中其余屋舍被山体遮挡。马踏月小心拾起那酒壶,翻转来看,忍不住对着酒壶长哈了一口气,侧光细看,只见得壶身零乱,哪里辨认得出指印。苏公笑道:“此物表身粗糙,怎生辨出细微?”马踏月笑道:“如之奈何?” 苏公接过酒壶,道:“且看这酒壶壶身甚新,雕有日月图案,只是制作不甚精巧,非大户商贾人家所用;但亦非寻常酒肆酒壶粗糙,便是这酒壶,.亦值得三四十文钱。又闻壶中酒味,将军可能判断是何酒?”马踏月接过酒壶,将壶口近得鼻前,细细闻过,思忖道:“似非佳酿。究竟何酒,难以判别。”苏公笑道:“今州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百姓不免闭户自酝。此酒端是市井自酿曲酒。” 马踏月笑道:“既是市井私酿,何尝知晓?”苏公笑道:“若是寻常百姓,此三四十文之酒壶焉肯轻易弃舍?”马踏月迷惑不解,道:“或是此人遗失在此,非是弃舍。”苏公道:“那此人在此做甚?”马踏月一愣,笑道:“或是男女厮会于此。”苏公笑道:“将军所言,不失为性情中人。”马踏月闻听,开怀大笑。苏公将酒壶交与苏仁,令其保管。 苏公三人见无路可行,复有寻原路返回,不想上山比下山容易许多,不消多时便爬将上来,那山顶山徐君猷急忙来迎,问道:“苏兄可有发现?”苏公满脸失望神色,连连摇头,只道一无所获。徐君猷笑道:“苏兄兀自多疑。”待三人上得山顶,稍作歇息,而后依南坡下山去了。 下得山坡,徐溜三人各自牵来马匹,徐君猷笑道:“苏兄,我等可回黄州城了。”苏公笑道:“我等既已至此,徐大人何不亲往石马庄,寻得那焦无泥,亲耳闻听麒麟现身盛况?”徐君猷笑道:“徐某早有此意,不过使苏兄之口道出而已。”苏公捋须而笑。 六人翻身上马,过得木阴谷,便见得前方石马庄,未入村庄,便先见得一道石坊,坊上刻有“石马庄”三字,左右刻有联语,不过此刻却贴有一副新联,斗大的字,“盛世麒麟现,太平社稷安”。徐君猷立于石坊前,笑道:“太平盛世,安居乐业,方是我等所望也。”苏公淡然一笑,并不言语。 徐溜、苏仁骑马在前,入得石马庄,早有一中年庄民上得前来,拦住去路,问道:“你等可是来见焦无泥焦爷的?”徐君猷闻听,诧异不已,与苏公低声语道:“莫非谭百丈料到我等意图,早已遣人在此等候?”苏公摇头,思忖道:“若如此,他定会安置官吏在此,绝非乡野村民。”徐君猷遂上得前去,笑问道:“这位大哥,你怎的知晓?”那中年庄民..笑道:“前几日,来此见焦爷的客人甚多,这两日,少有人来了。今见你等高头大马,衣着不凡,不知是哪里的员外老爷,欲来打听麒麟现身之事。” 徐君猷笑道:“正是正是,不知焦无泥焦爷可在庄中?”那中年庄民道:“小人焦蜀,乃是焦爷堂弟,特在此等候外来寻访客人。”徐君猷笑道:“不想焦无泥考虑这般周到。”那焦蜀引徐君猷等至庄内,但见前面一处茶水摊,几张茶桌,数把竹椅,又有一案桌,上有红纸砚台并毛笔。那焦蜀至茶摊前,招呼道:“今又来了六位爷,欲见焦爷。”那茶桌旁一人急忙起身,迎上前来,拱手笑道:“诸位员外老爷,一路辛苦了。”焦蜀引徐溜至案桌前,那人摊开红纸,取过毛笔,笑道:“客爷请交纳六百文钱。” 徐溜闻听,不觉一愣,奇道:“六百文钱?此是为何?”那人笑道:“原来客爷不知,但凡要见焦爷者,每人须交纳一百文。客爷一行六人,自是六百文了。”那厢苏公闻听,扑哧一笑。徐君猷甚是诧异,上得前来,问道:“怎的见他要交一百文?”那焦蜀笑道:“这位老爷有所不知。自焦爷亲眼见得麒麟现身之后,四方闻讯,蜂拥而至,欲一问究竟。焦爷每日接应,自早至晚,甚是劳累,又不免供些茶水,故而要收取一百文。” 徐君猷哈哈笑道:“不想竟有这等事情,便是见黄州知府,亦无须一文钱。”那焦蜀哈哈笑道:“黄州知府老爷,你来我往,每年每月每日皆有,任你看去。但这神兽麒麟,却是三百年难遇,甚是希罕。老爷远道而来,不畏路途崎岖,甚是辛劳,心中亦只为那麒麟而来,又何必在乎区区一百文钱?”苏公闻听,捋须笑道:“有理有理。知府常有,麒麟少见。休道是一百文钱,便是要得一两银子,亦是值得。” 徐君猷面有愠色,问道:“徐某只道民风淳朴,不想唯利是图竟至如此这般?”那焦蜀笑道:“这位老爷所言一两银子,我等亦曾如此思索,只是县令谭大人不肯,只得作罢。”徐君猷奇道:“谭百丈谭大人知晓你等收钱之事?”那焦蜀哈哈笑道:“那谭大人听得焦爷描叙,兀自奖赏纹银二十两。你等只花一百文,便可听得真切,比之谭大人,你等还占了便宜。” 苏公笑道:“焦爷此言甚是。不知徐大人肯否出得六百文钱?”徐君猷正待言语,那厢焦蜀闻听,大惊失色,惶恐问道:“不知是哪位徐大人?”徐溜笑道:“乃是黄州知府徐大人!”那焦蜀等闻听,惊恐不已,急忙上前施礼,恳请知府大人恕罪。 徐君猷笑道:“不知者无罪。本府窃以为,如此敛财甚有不妥。若天下人人效仿,恐哪日问道要收钱、过路亦收钱、过桥亦收钱,皆只为贪图钱财,如此与那强盗剪径有何区别?”那焦蜀唯喏,遂引徐君猷至茶摊,唤茶摊主上得热茶,又唤人速去请焦无泥来。报信乡人急急来报焦无泥,那焦无泥兀自在家睡觉,闻得知府大人到来,流水爬起,又询问来人情形,急遣人往蕲春县报信。 焦无泥匆匆忙忙来得茶摊,拜见徐君猷。徐君猷只道免礼,抬眼望去,但见那焦无泥约莫四十四五,睡眼蒙胧,诚惶诚恐。徐君猷问道:“你便是石马庄地保焦无泥?”焦无泥连连点头,道:“正是小人。”徐君猷笑道:“本府接得蕲春县令谭百丈谭大人呈状,道是蕲春石马庄惊现神兽麒麟,颇为振奋,故而赶来。闻说,乃是你亲眼见着那麒麟,且为本府细细叙说一番。”遂赐其座。 焦无泥唯唯喏喏,坐下身来,又饮了口茶水,道:“大人,小人等见得那麒麟乃是十三日,小人与堂弟焦蜀、焦客自县城回来,路经木阴谷下,便是大人等来时那山下。小人见得那山顶石上立着一头野兽,小人三个唬了一跳,只当是老虎。小人哆嗦着爬上坡去,稍近一些,似非是老虎,小人从未见过此物,不免好奇,复又往上爬,约莫十丈远,小人看得清楚,那兽甚是古怪,毛发竟是黄色,身披鱼鳞皮,尾巴似牛尾,四足如马蹄,头上兀自生有一只角,甚是怪异。小人不识此物,心中甚是害怕,恐他吃人。小人惊恐时,却见得那怪物摇晃着脑袋,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北方低吼一声,小人唬了一跳,急忙弯下身来,待到抬头再看,却不见了那怪物了。小人不敢上山,急忙下来,二位堂弟甚是着急,我三人便急急回得庄来。小人与庄中老人言及,老人道此乃是麒麟。乃是太平神兽。” 焦无泥言罢,徐君猷点点头,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道:“焦爷端的好眼福。不知十三日那天焦爷往县城做甚?”焦无泥望着苏公,不知其来历,颇有些犹豫。徐君猷见得,笑道:“此乃是黄州府衙苏大人。你且如实回答便是。”焦无泥忙道:“小人乃是与堂弟焦蜀、焦客往县城买些物什。”苏公问道:“买些甚么?”焦无泥吱唔道:“便是家中常用之物。”苏公望一侧焦蜀,手指道:“焦蜀,你且道来,买了甚物?”那焦蜀忙道:“小人不曾买甚么,只是跟焦爷往县城玩耍。” 苏公冷笑道:“焦爷且如实道来。”那焦无泥吱唔道:“小人为浑家买了一对玉镯儿。”苏公问道:“在哪家商铺买得?花了多少铜钱?”那焦无泥望着苏公,不解道:“莫不是大人不信小人?”苏公淡然道:“问问又何妨?”那焦无泥面有愠色,道:“小人不记得那店铺唤作甚名,那玉镯花去小人三百文钱,现与小人浑家戴着,大人可往小人家中盘查。” 苏公笑道:“你等回来之时,可曾在路上遇着县衙之人?”焦无泥连连摇头,道:“不曾遇着,不曾遇着。”苏公问道:“你等到得木阴山下,见着麒麟,是甚时辰?”焦无泥思忖道:“约莫申牌时分。”苏公问道:“是何人先见得麒麟?”焦无泥道:“乃是小人。”苏公招手唤焦蜀近前,问道:“焦无泥所言,可是如此?”那焦蜀连连点头,道:“正是,焦爷无意间见得那怪物,便叫小人两个看,小人等亦不识得那兽。” 苏公问道:“焦爷上山近前察看,你二人可跟随其后?”那焦蜀摇头道:“小人两个害怕,不敢上去,立在山下。远远望着焦爷爬将上去,待近山顶,不多时便折回下山来。”苏公问道:“你二人可曾言语,哪是甚么怪兽?”焦蜀连连点头,道:“小人只道从未见过此物,焦客道,莫不是苍龙不成?”苏公遂问焦客何在,人群中闪出一人,约莫三十七八,哆嗦跪拜道:“小人便是焦客。” 苏公问道:“你可曾与焦蜀言语,道那怪物似苍龙?”焦客吱呜道:“小人亦是信口胡言,不知是神兽麒麟。”苏公淡然一笑,道:“适才焦地保言:小人见得那山顶石上立着一头野兽,小人三个唬了一跳,只当是老虎。小人哆嗦着爬上坡去,稍近一些,似非是老虎,小人从未见过此物。焦地保说得分明,只当是老虎。他稍近一些,方觉似非老虎。你二人并未上山,焦地保亦不曾返回相告。此刻,你等心中当认作老虎方是。为何言从未见过此物?还言甚么苍龙?”焦蜀、焦客闻听,顿时哑口无言。 焦无泥见得,急忙道:“他二人不知,胡言猜测而已。”苏公淡然一笑,道:“焦地保,我且问你,你方才道:你不识此物,心中甚是害怕,恐他吃人。小人惊恐时,却见得那怪物摇晃着脑袋,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北方低吼一声,你唬了一跳,急忙弯下身来,待到抬头再看,却不见了那怪物了。可是如此?”焦无泥茫然点点头。 苏公道:“可蕲春县告知我等,只道你见得那怪兽在石上来回走动,后仰头冲着北方,约莫半个时辰,那怪兽忽跃起,唿得你半死,险些滚下坡去,待回过神来再看,便不见了怪兽踪影。可是如此?”焦无泥茫然点点头。 苏公冷笑道:“焦地保何故胡言?适才焦蜀言,他二人不敢上去,立在山下,远远望着你爬将上去,待近山顶,不多时便折回下山来。如此何来半个时辰之说?”焦无泥闻听,急忙道:“定是县衙严押司听错了,故而以讹传讹,告知大人。小人恐他吃人,怎敢耽搁半个时辰?”苏公淡然一笑,道:“你怎知是严押司告知我等?”焦无泥闻听,脸色顿变。 那厢徐君猷急忙追问道:“苏大人问的是。你怎知是严押司告知?”焦无泥吱唔道:“严押司是本庄人,乃是昨夜回来,告知小人,大人等来蕲春之事。”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不想焦爷如此灵通。你与那严押司干系甚密吧。”焦无泥面红耳赤,道:“那严押司乃是小人妻之堂弟。” 苏公笑道:“原来如此。苏某还有一事不明,那时刻焦地保离那麒麟究竟多远?”焦无泥思忖道:“约莫十丈远近,只多不少,不敢往前了。”苏公点头,道:“那山坡稍陡,那时刻,你可是仰头而视?”焦无泥连连点头,道:“那麒麟在山顶大石上,自是仰头而视,小人躬身藏在下方,唯恐惊动麒麟。” 苏公冷笑道:“大胆焦无泥,兀自诳骗我等。”焦无泥惊恐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断然不敢欺蒙大人。”苏公问道:“你既远离麒麟十丈,又伏于陡坡之下,仰头而视,怎的能见得麒麟四足?还言甚么四足如马蹄?”焦无泥惊恐不已,懵懂思忖。 徐君猷点头道:“焦爷怎见得麒麟四蹄?端的可疑。”焦无泥吱唔道:“或是小人记错了。那时刻亦不知是麒麟,待后来老人并画师问及,是否如马蹄,小人才胡乱言得。”苏公冷笑道:“焦爷可知谎报事务,欺蒙圣上,是何罪责?乃是杀头之罪,株连九族。”焦无泥惊恐不已,遂跪倒在地,道:“大人明鉴。大人可询问蕲春县令谭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实,若有欺蒙,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苏公冷笑道:“此等事情,焉可轻易用人头担保?”焦无泥伏于徐君猷前,道:“神兽麒麟现身,乃是千真万确之事,恳请大人明察。”徐君猷眼望苏公,淡然一笑。 正在此刻,忽闻得有人高呼道:“焦爷,焦爷。”众人皆寻声望去。但见一名庄汉急急奔来,见得焦无泥跪倒在地,嘎然而止,不敢言语,但言语甚是焦急惊恐。焦无泥问道:“何事如此惊慌?”那庄汉怯怯道:“死人了,死人了。”众人闻听,皆惊讶。焦无泥追问何人死了。那庄汉急忙道:“那曾游曾师傅被人杀死了。”众人闻听,惊诧不已。 第三章 书室飘香 且说庄汉来报命案,徐君猷把眼望苏公,道:“烦劳苏大人前往勘验尸首。”又令焦无泥速报知蕲春县衙,焦无泥唯喏,即刻着人去了。苏公令焦无泥头前引路,前往案发之所。那庄汉与焦无泥走在前头,苏公询问那庄汉情形,那庄汉只道适才路经曾游家宅门前,口渴欲进去讨口水喝,进得院来,叫唤数声,不见有人答话,推门进屋,但见地上躺着一人,正是曾游,满地污血,甚是可怕。庄民唬得半死,逃将出院。 一行人众往庄西而去,行得一里来路,但见前方坡上依次三处屋舍,第一户人家白墙围绕,墙内颇多橘树,树林中隐有青瓦青砖厢房,又有一处两层木楼,屋上兀自有一天台,可眺望全庄。那第二家,以泥竹为墙,三四间瓦舍,颇为陈旧。那第三家唯三间茅舍,甚是破烂。焦无泥指点道:“那曾游乃是第二家。”苏公问道:“这第一家、第三家是何人?”焦无泥回答道:“这第一家便是县衙严押司宅第。那第三家乃是庄中秀才焦明月,前年便赴京城赶考去了,至今未归,家中亦无有他人,甚是破落。” 苏公点头,道:“这严押司家中倒也阔绰。”焦无泥连连点头。苏公问道:“不知焦爷识得县衙杜攀杜押司否?”那焦无泥点头道:“识得识得。”苏公淡然一笑,问道:“十三日那天,焦爷可曾见得杜押司?”焦无泥一愣,摇摇头,道:“小人未到县衙,不曾见得杜押司。”苏公点点头,似有所思。 过得严宅,便是曾宅,马踏月将闲杂人等阻拦在外,苏公上前,推开院门,入得院内。徐君猷跟随进去。苏公环视院内,但见院中堆着些许木材树根。苏公唤焦无泥进来,询问曾游家中情形。焦无泥道:“这曾游乃是一个鳏夫,今已四十有余,不喜与人来往,常独自在家做些物什。”苏公问道:“他以何为生?”焦无泥道:“这曾游本是秀才,多番落第之后,便断了功名念头。曾与人写写画画,以此为生。近几年又迷恋上了木匠并女工活儿,常做些精致物什,譬如灯笼、绣球、布娃娃之类,拿到县城卖,换些油盐米钱。” 苏公点头,令焦无泥退下,遂推门入得堂屋,但见那堂屋零乱不堪,皆是木料,一侧乃是木匠台,锯子、矬子、刨、墨斗、斧头,木匠工具,一应俱全。一侧却放置数件灯笼骨架,又有一些木雕,凡如笔筒、菩萨、灯座、畜兽等,皆是粗制之物。苏公好奇,取过一件木雕龙头,但见那龙头二尺长,龙角、龙须、龙眼、龙嘴,惟妙惟肖。徐君猷见得,惊叹道:“若再加雕琢,涂以色彩,便宛如一个真龙头。不想这曾游竟有这般手艺,端的精妙绝伦。”苏公似有所思。 苏公入得侧堂,一眼便见得地上侧卧着一具尸首,满身乌黑污血,面容狰狞,想必临死甚是痛苦。堂内甚是零乱,满地物什。徐君猷喃喃道:“定是死前一番争斗所致。”苏公见得案桌推翻在地,数件精致木雕滚落一旁,墙上兀自悬挂数件字轴画卷,其中一件已掉落在地,纸张撕裂。另一侧墙上竟挂着几副锦图并一张虎皮。堂内另一侧临窗亦有一张案桌,案桌一端置有一盆菊花,那花盆乃是树根雕琢而成。此外桌上堆有各色绸缎布料,又有针线竹篓,那竹篓中兀自有各色线团。室端头置一张破旧雕花木床,床前是一床榻。 苏公近得尸首旁,将手触其皮肤,又看其瞳目,喃喃道:“约莫死有三四日矣。”又见尸身胸口并腹部数处伤口,凶器兀自插在腹中,只余得一截木柄在外。苏公近前细看木柄,而后拔将出来,原来是一把短刃。徐君猷惊诧道:“此便是杀人凶器?或是凶手之物?”苏公摇摇头,道:“徐大人且看此刀,窄小而锋利,乃是雕刻专用之刀。”徐君猷思忖道:“凶手用曾游之刀杀死曾游,便是凶器亦省得带来,端的狡猾。” 苏公思忖道:“曾游深居简出,少与人往来,为何遭人谋害?凶手或是与曾游熟悉之人。”徐君猷点头思忖道:“曾游家中甚贫,无有值钱物什,凶手绝非谋财害命。徐某以为,凶手与曾游之间有甚瓜葛仇怨,或是曾游知晓凶手阴私,凶手杀人灭口。”苏公点头,环视四下,似有所思,幽然道:“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 徐君猷疑惑道:“苏兄之意,曾游之死,与其手艺相干?”苏公点头,道:“徐大人且看那虎皮。”徐君猷看那墙上虎皮,思忖道:“这虎皮毛色不佳,非上品也。”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果真好眼力,一瞥之下,便可辨认出来。”徐君猷颇有些得意。苏公又道:“不知徐大人可曾看得仔细,这虎皮是何物所造?”徐君猷闻听,一愣,迟疑道:“虎皮自是从老虎身上剥取下来,怎生造得?” 苏公捋须摇头,不再言语。徐君猷诧异,遂近得前去,将手摸那虎皮,不由大惊,急忙掀起细看,惊诧道:“此非虎皮,不过是绸布所制!”苏公道:“徐大人好眼力!”徐君猷不理苏公耻笑,嗟叹道:“不想这曾游有这般本事,竟能仿制虎皮,以假乱真,骗过徐某。” 苏公自袖内摸出一截黄色绸布条来,四下找寻,不多时,便寻得些许一般绸料,细细比照一番。徐君猷诧异不解,询问其故。苏公将黄色绸布示与他看,道:“此乃是在木阴山顶北坡荆棘中觅得,想必是那麒麟所留。”徐君猷惊诧道:“苏兄疑心那麒麟所是人为?”苏公手指虎皮,道:“若有人披得此皮,立于木阴山顶,山下人望得,亦当是只老虎。”徐君猷惊诧不已。 苏公望着地上尸首,幽然道:“那假冒麒麟者或许便是杀人凶手。”徐君猷似有所悟,道:“那凶手请得曾游雕刻麒麟头,又造得麒麟皮,披之在身,假冒麒麟现身。此事若上奏朝廷,圣上必然重赏,不免加官进禄!但若事情败露,便是欺君之罪!曾游因知晓内情,故而被杀灭口。”苏公点点头。徐君猷又道:“如此言来,此事受益者便是真凶?” 苏公默然,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最可疑者乃是焦无泥。”苏公摇摇头,道:“焦无泥不过一棋子也。”徐君猷点头,道:“适才苏兄庄口问他,他前后言语不清,自相矛盾,破绽百出,难以自圆其说,分明有诈。” 苏公蹲下身来,轻推尸首,使其面部仰上,却见得尸首右手握得一物,急忙拿过尸首右手,小心掰开手指,取将下来,竟是带血纸团。徐君猷急忙凑上前来,询问是何物。苏公舒展开来,但见得纸上有“书室飘香”四字。徐君猷诧异道:“书室飘香四字是何用意?” 苏公环视四下,见得墙下掉落的卷轴,急忙过去,拾将起来,但见轴线断裂,纸张撕裂,下方残缺一块。苏公将手中残纸拼凑上去,但见得那字轴为:“伯雍蓝田种玉,韩寿书室飘香”,又有款识印,乃是篆书“木阴山人”。徐君猷似有所悟,道:“凶手突下毒手,未能一刀刺死曾游,二人随后争斗,或是无意间扯下此字轴,曾游临死之时,抓得此纸在手。” 苏公捋须思忖,道:“或是曾游有意抓得此纸。徐大人且看,卷轴落在墙边,离尸身右手兀自有三四尺远,断非临死藏书网时无意抓得。且抓得之后,将右手藏于身下,侧卧而死。”徐君猷疑惑不解,道:“曾游临死之时,为何如此?”苏公淡然道:“曾游意欲告知凶手何人。”徐君猷惊诧道:“他欲暗示凶手?”苏公点头道:“此残纸暗示了凶手。他唯恐被凶手窥见,故而垂死挣扎,侧转身来,将其隐于身下。” 徐君猷将信将疑,复又细看那残缺字轴,喃喃道:“如此言来,曾游暗示我等:书写此字轴者便是凶手!却不知这木阴山人是何许人也?”苏公摇头道:“徐大人且看其余卷轴,皆是木阴山人。此木阴山人便是曾游本人。”徐君猷一愣,急忙上前看其余卷轴,果然如此。 徐君猷甚是沮丧,思忖道:“如此言来,玄机便是书室飘香四字了?”苏公点头,道:“此乃曾游拼死暗示也。”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可将焦无泥唤来,细细盘查,但凡庄中之人,名、字有此四字者,便是疑犯。” 苏公取出一方手帕,包了纸团,纳入袖内,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凶手何人矣。”徐君猷又惊又喜,问道:“苏兄怎知凶手何人?”苏公道:“适才庄口,苏某询问焦无泥自县城回来途中,可曾遇见县衙中人,焦无泥只道不曾遇得。适才至严押司宅第前,苏某又问他:十三日那天可曾见得杜押司?焦无泥摇头道,小人未到县衙,不曾见得杜押司。”徐君猷思忖道:“苏兄早已疑心焦无泥撒谎,诳骗我等,料想凶手便是此厮。” 苏公摇头道:“或是焦无泥撒谎,但亦有另一人可疑。”徐君猷追问道:“是何人?”苏公道:“蕲春县杜攀杜押司。”徐君猷惊诧道:“苏兄怎的疑心是他?” 苏公道:“大人且细细回想。昨日,我等避开谭县令,到得蕲春县衙,逢着杜押司,那杜押司曾与大人言语,只道:十三日,杜某曾到得石马庄,约莫未申时分曾路过木阴谷,可惜错了时辰。遮莫申牌时分,石马庄地堡焦无泥便见得那麒麟立于木阴谷巨石之上,前后不足半个时辰。大人可还记得杜押司此番话语?” 徐君猷思忖半晌,点头道:“如此言来,杜攀十三日曾到过石马庄?”苏公点头道:“杜攀与焦无泥路经木阴谷,前后不足半个时辰,若焦无泥果真是自县城回来,其在中途必然遇见杜攀。可焦无泥却未见得杜攀,端的可疑。”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他二人中必定有一人在撒谎。” 苏公点头道:“杜攀十三日曾到过石马庄,所为何事?尚待查问。只是昨日初逢大人,不合说错一言。”徐君猷疑惑道:“他说错甚么?”苏公淡然道:“他见着大人,拱手道:在下乃是县衙押司,姓杜,单名攀,字书室。”徐君猷恍然大悟,惊喜道:“其字书室,分明便是曾游暗示之人!”苏公点头,道:“正是。曾游99lib?垂死挣扎之际,忽见得字轴上有‘书室’二字,脑中灵光一闪,拼死撕得此纸,意欲暗示凶手何人。” 徐君猷惊叹不已:“不想杜押司竟是真凶!” 苏公幽然道:“但凡阴谋诡计,必有其目的。杜押司伪造麒麟现身,谋害曾游,其得何益处?苏某窃以为,杜押司亦不过是棋子也。其后或有他人。”徐君猷甚是惊诧,喃喃道:“其后或有他人?莫非苏兄疑心……” 苏公拈须思忖。 出得曾宅,徐君猷令焦无泥遣庄民好生把守,待县衙公差、仵作前来。焦无泥遂吩咐三名庄中汉子守着,而后引徐君猷等人至庄口祠堂,暂且歇息。徐君猷令焦无泥召集庄中乡人,询问曾游生前情形。众乡民亦惊诧,只道曾游为人本分老实,不善与人交往,多日不曾见得他了,不想竟在家中遇害。究竟凶手何人?众人议论纷纷,只道石马庄从未有过这等恶事。再者,曾游从不与人争吵,无有仇怨之人。家中颇为清贫,又无钱财。若言有人杀他,端的蹊跷。 苏公询问众人,曾游死前,有无出庄至县城?众人皆摇头,皆道不知。苏公道:“烦劳诸位乡邻,好生回想十月十三日,可有外人来得庄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便有人想起,只道十三日曾见得县衙杜押司提着一个包袱来得庄中。 苏公一喜,追问道:“不知那杜押司来此做甚?到得哪家?”那乡人思忖道:“杜押司与严押司乃是同僚,往日有些来往,想必是往严家。”有严家人道:“不曾见得杜押司来得。”苏公望去,言语者乃是一老者。徐君猷问焦无泥老者何人。焦无泥道乃是严押司父亲严峡。苏公问道:“严老先生与曾游乃是邻里,事发前后可曾察觉异常?”那严峡思忖道:“并无异常,或是未曾留意。” 苏公问道:“十三日,严押司可在家中?”严峡点头,道:“那日我儿未去县衙,整日在那阁楼之上搬晒书籍。”苏公诧异,问道:“搬晒书籍?”严峡笑道:“想是书籍受潮生霉,故而搬至阁楼上晒晒。”苏公笑道:“严押司乃是惜书之人。”有乡人笑道:“小人午后还见得严押司亦曾晾晒那大红被褥。”众人皆笑。 正在此刻,门外进来一汉子,缩头缩脑,望见焦无泥,急忙上前,耳语几句,焦无泥遂引那汉子至徐君猷面前,那汉子急忙施礼。焦无泥道:“大人,此乃是本庄屠夫严秦,他道有事禀报大人。”徐君猷点头,道:“你且道来。”那屠夫严秦道:“适才小人闻听曾师傅死了,甚是惊奇。前几日,那曾师傅还到得小人摊铺,买得两斤肉。” 徐君猷一喜,问道:“你且细细回想,究竟哪日?”那屠夫严秦思忖道:“端是十三日。”苏公问道:“你可曾记得清楚?”那屠夫严秦连连点头,甚是肯定,道:“那日小人儿子生日,待曾师傅买去两斤,小人兀自留得两斤肉,便收摊了。”苏公问道:“曾游买肉之时,是何时辰?”屠夫严秦回想道:“遮莫快近午时了。”苏公问道:“那曾游可常来买肉?”屠夫严秦连连..摇头,道:“曾师傅甚少买肉。那日一买便是两斤,小人诧异,问他何事。他道家中来了客人。” 徐君猷一震,忙问道:“他可曾说及此人是谁?”屠夫严秦摇头道:“小人未曾追问。”苏公拈须思忖,心中暗道:曾游买肉待客,此客自是外来人,除却杜攀,还有何人? 约莫一个时辰,蕲春县令谭百丈引一干官吏衙役匆匆赶来。徐君猷令众人退下,谭百丈上前拜见徐君猷,道:“卑职来迟,请大人恕罪。”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本府见县令事务繁忙,不便惊扰,故此悄然来访。不想方到此处,便闻报命案。适才,本府与苏大人已至现场查勘。烦劳谭大人遣仵作前去勘验尸首。”谭百丈唯喏,令班头与仵作去了。 苏公见得杜、严二押司立在后侧,遂把眼示徐君猷。徐君猷心领神会,问道:“杜押司,十三日那天,你曾到得石马庄,不知所为何事?”那厢杜攀道:“回禀大人,那日小人因私事来得。”徐君猷问道:“不知去的哪家?”杜攀吱唔道:“乃是曾游先生家。”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严窦惊诧道:“杜兄何故去他家,曾游先生便是那日死去的。”徐君猷冷笑道:“大胆杜攀,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杜攀惊恐不已,跪倒在地,道:“大人,小人冤枉呀!小人绝非害人之辈。”那厢谭百丈拱手道:“杜攀为人本分,其与那曾游素无瓜葛,怎会无端害他?望大人明察。” 徐君猷冷笑道:“既无瓜葛,你往曾家,所为何事?”杜攀叹息道:“大人今既问起,小人亦不隐瞒。此事言来话长,乃是小人父辈之事了。三十年前,小人之父与曾游之父本是同窗好友,交情甚厚。那曾游父亲家中富有,又颇有才学,一心谋求功名,那年前往京城赶考,临行之前,将一百两金子托与家父保管。”众人闻听,颇为惊诧。 徐君猷诧异道:“他为何要将一百两金子交与你父保管?”杜攀叹息道:“那曾游之父兄弟三人,其父乃是长兄,为人规矩安分,可惜那两个兄弟甚是奸诈险恶,自分得家业之后,不消多时便挥霍败尽,早已觊觎兄长家业。曾游之父早有顾忌,恐其赴京赶考之后,兄弟于家中弱妻幼子不利,故而变卖家业,将金子托与家父保管。” 众人闻听,嗟叹不已,只道兄弟如手足,今却如此相残。杜攀又道:“曾游赴京赶考之后,其弟二人果然下手,不料兄长家财已尽,只当是兄长抛妻弃子,卷财远走高飞了,只得作罢。不想曾游之父竟一去不回,生死不明。家父等候三年,甚是焦急,竟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家父临死之前,已然昏迷多日,竟未将此事告知家母。此桩秘密自此便无人知晓,我两家亦无有来往了。” 徐君猷嗟叹不已,遂追问道:“后来如何?”杜攀叹道:“前些时日,小人家欲盖新房,拆除旧居室之时,自室中墙壁中发觉一匣,其中有家父文书并金子一百两。小人一家方知此事。” 苏公奇道:“十三日那天,你提着一个包袱,莫不是前来还金子与曾游?”杜攀点头道:“正是。小人家人商议,此金子乃是曾家之物,应当物归原主。小人本欲请曾游至家中,当面奉还。后思忖此物甚是贵重,恐被歹人察觉,招惹祸事。小人便亲自至石马庄,奉还金子。”众人听罢,皆惊叹不已。 苏公暗自感叹,心中暗道:若杜攀所言属实,则真君子也。捧百两黄金而不动心者,少有人也。三十年前之秘事,早已无人知晓,杜攀便是占为己有,何人知晓?今之世人,多唯利是图,见得银子,便忘却恩情友情,兄弟姊妹亦不相让,或拳脚相加,或生死相搏。亦有所谓朋友者,借他人钱财,甜言蜜语,无限情深,待钱到手,便杳无音讯,往往撒赖不还,反恶言相加,令人心寒齿冷。 徐君猷叹道:“人之相交,唯诚信也。”杜攀哀叹道:“那日,小人将金子如数奉还,曾游万分感激,入室放了金子,不时出来,手中兀自捧着五十两金子,定要送与小人。小人万般不肯,百般推让,只道:若图钱财,怎肯送来?此是令尊寄存之物,当完璧归赵。好一番推让,曾游无奈,遂留小人吃饭,他自庄口买得两斤肉来,一锅煮了。小人吃过中饭,与他闲言多时,约莫未牌时分起身告辞。不想此一别竟成永诀。” 苏公问道:“杜押司回去途中,可曾遇着地保焦无泥并两人?”杜攀思忖片刻,摇头道:“不曾见得。那焦地保与小人有过交往,若是逢得,必要招呼寒暄。”苏公点头。 徐君猷疑惑道:“你奉还金子之事,可曾有他人知晓?”杜攀思忖道:“此事甚秘,唯家母、贱内知晓,无有外人。”苏公思忖道:“若歹人早先知晓,其可在路途之中袭击杜押司,抢夺金子,断然不会尾随至石马庄。”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凶手乃是其后窥知金子之事,而后潜入石马庄,谋害曾游?”苏公点头道:“此人亦或是石马庄中人!无意间知晓此事,起得歹心。我等且速往曾宅,且细细查寻,若不见了金子,此案便可断为谋财害命案。金子下落便是我等侦查之线索。” 徐君猷连连点头,心中暗道:适才在曾宅,只道曾家甚贫,无有值钱物什,凶手绝非谋财害命。今之情形,竟是谋财害命之案!只是死者临死手握“书室飘香”残纸,又是何意?莫不是暗示杜攀?或是暗示金子藏匿之处? 苏公思忖道:“此事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本无金子之事,不过是杜押司诳骗我等。”杜攀闻听,脸色顿变,胀红脸道:“小人决然不敢欺蒙大人。”谭百丈皱眉道:“杜押司还百金,不取一两,确实有驳常理。”杜攀面有愠色,怒道:“诸位大人之言,小人不敢苟同。何谓有驳常理?此人之金,自当原物奉还,此方是常理。”谭百丈淡然道:“譬如一位老者,跌倒在地,不能自起,你若见得,扶之还是不扶?”杜攀道:“自当扶之。”谭百丈淡然一笑,道:“人非你撞倒,你为何扶之?有驳常理,料想此人便是你撞倒。” 苏公闻听,淡然一笑。徐君猷诧异道:“帮老助弱,乃为善之本性。怎言有驳常理,不去扶之?若天下人皆如此,哪有公德良心可言?”谭百丈忙道:“此不过卑职一譬如也。言下之意乃是指杜押司偿还百金,非常人可为之,心中疑惑。” 徐君猷点头,道:“若是真的,则杜押司乃正视绳行之君子;若是假的,便是神机鬼械之小人,难脱嫌疑。”苏公点头,幽然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第四章 目迷五色 徐君猷一行人出了祠堂,往庄西曾家而去。途中,谭百丈问及麒麟之事,徐君猷敷衍言语,谭百丈识趣,亦不多问。待到曾游家宅,仵作呈上验尸格目,只道曾游乃是身中数刀而亡,死亡约有四日。谭百丈令仵作退下,又令衙役将尸首搬出,吩咐焦无泥料理其后事。而后,徐君猷、苏公、马踏月、谭百丈四人在室内细细查找。 谭百丈找寻多时,无有发现,甚是沮丧,叹道:“便是真有,那凶手亦早已夺走。”徐君猷淡然道:“或许那凶手非为金子而来,只是时机巧合而已。”谭百丈奇道:“非为金子而来?那凶手意欲何为?”徐君猷幽然道:“或是曾游知晓甚么隐秘勾当,被凶手灭口。”谭百丈闻听,甚是吃惊。 苏公一手捋须,四下察看,尤其是那雕花木床床身并床底,蚊帐顶上,床榻之下,地面墙壁,等等,不时俯身查勘,又用手敲打推拉,并无异样。苏公又察看他处,与前番来时一般。苏公只得作罢,近得案桌前,观赏那菊花。根雕花盆之中只栽植一兜菊花,品种平常,兀自有四五朵败菊,摇摇欲坠。 苏公暗自叹息,只道那曾游有如败菊一般凋零矣。那厢马踏月亦一无所获。徐君猷疑惑道:“究竟是杜攀欺蒙我等,还是凶手夺走金子?”谭百丈思忖道:“曾游临死撕扯字卷,手握纸团有书室飘香四字,分明暗示凶手是杜攀杜书室。”徐君猷疑惑道:“杜攀杀曾游是何意图?”谭百丈思忖道:“或是杜攀知晓曾宅隐匿金子,前来盗取,曾游未曾防备,被其杀害。”马踏月思忖道:“谭大人之意:那杜攀非是奉还金子,实乃夺金也?” 谭百丈点头,道:“依杜攀之言,他二人父亲乃是至交,曾游之父防备兄弟,变卖家产,折成金子,或许未托付于杜父,而是埋藏某处,或曾告知杜父埋宝之地。那杜父保守秘密,直至逝去。今杜攀无意间得到父亲隐藏之文书,得知埋宝之处,特来寻宝,从而谋害曾游。”徐君猷点头道:“如此亦有可能。”马踏月思忖道:“我等且四下找寻挖掘痕迹。” 苏公闻听,不免心动,转身之际,忽瞥见得那根雕花盆盆身甚是精致,复又低头来看,那花盆足约莫八九寸高,依树根形雕琢,其上宛然是一副雕花图。苏公细看,其上雕得一园,有花有竹、有石有水,又有一阁,阁边有栏,一书生正坐于栏上,手捧书卷,神色悠然,那阁内有数架,满是书籍。雕图下方有米粒小字,苏公眯眼细看,赫然是“书室飘香”四字。 苏公惊喜不已:原来曾游拼死抓得残纸,乃是暗示此花盆!险些错过。 苏公急忙端起花盆,颇觉沉重,遂将菊花扯去,倾倒沙土,覆转过来,但见花盆底部有一木销,苏公拔去木销,卸下一块巴掌大木板来,赫然见得里面金子!原来这根雕花盆下隐有暗格。 徐君猷、马踏月、谭百丈见得,惊喜不已,急忙过来。苏公将金子悉数取出,共计五十两。徐君猷奇道:“杜攀言有一百两,怎的只有五十两?”谭百丈思忖道:“莫不是杜攀夺得那五十两?”马踏月连连摇头,道:“那杜攀若有贪念,悉数霸占便是,又何必送来,复又夺取?” 苏公似有所思,喃喃道:“适才谭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或许金子非是杜攀送来,实早已藏匿宅中。杜攀此番乃为夺宝而来。曾游临死所抓残纸,书室飘香四字,却有两层意图,一是暗示金子所在,二是暗示凶手何人!” 徐君猷、马踏月惊诧不已。谭百丈道:“卑职此刻便将其拿下,严加审讯,不怕他不招认。”苏公道:“酷刑之下,其言难实。若徐大人将谭大人拿下,酷刑逼供,到得那时,谭大人恐怕亦会招供,只道此金是大人所盗。”徐君猷笑道:“屈打成招,何其多也?谭大人当三思而后行,但凡断案,须有证见,方能服人。”谭百丈顿时无言。 苏公思忖道:“若寻得余下五十两金子,方可断案。”谭百丈思忖道:“卑职即刻遣人回县城,搜查杜宅,或可寻得。”徐君猷点点头。 众人正待出去,苏公忽叹道:“不知谭大人如何看那木阴山麒麟现身一事?”谭百丈不觉一愣,反问道:“卑职愚钝,不知苏大人此言何意?”苏公淡然笑道:“莫非谭大人果真不知?”谭百丈诧异道:“苏大人之言,卑职如坠云雾,烦劳明示。”苏公笑道:“闻石马庄中乡人言,那麒麟似非真身。”谭百丈惊诧不已,疑惑道:“苏大人之意,那麒麟是假的?”苏公淡然一笑,道:“此话是谭大人所言,苏某不曾言过。苏某只道似非真身而已。” 谭百丈笑道:“麒麟现身,不过昙花一现,踪迹难觅。其是真是假无关紧要,紧要的我大宋尧天舜日、国泰民安,如此足矣。” 苏公淡然一笑,不再言语。徐君猷皱起眉头,颇有些不悦。 徐君猷令马踏月收了金子,四人出得堂来,方至院中,忽见有人闯了进来,却是一名衙役,见得诸位大人,急忙道:“禀大人,有乡人来报又死了一人。”众人闻听,大惊。徐君猷急忙问道:“死者何人?”那衙役道:“闻乡人言,乃是地保焦无泥。”四人闻听急报,皆惊讶不已,急忙出得院门,但见徐溜、苏仁、严窦并马踏月随从等人皆等候在外,远远又聚着众多好事乡人。 苏公环视四下,果真不见了焦无泥,又寻杜攀,亦不见了身影。苏公急忙询问苏仁:“可曾留意那杜押司?”苏仁思忖道:“老爷等进院之时,兀自见着他,后来竟不曾留意了。”苏公甚是后悔,遂与苏仁细语。而后苏公告知徐君猷,徐君猷脸色顿变,遂令谭百丈着人速速缉拿杜攀。 衙役、报信乡人引众人至庄西头一处僻静处,但见柴草堆中躺着一具尸首,满头鲜血。苏公近得前去,望见那厮面孔,果真是焦无泥。环视四下,却见得几步远一块石头,一端尖锐,沾得鲜血,遂拾将起来,察看一番,料想便是凶器。谭百丈令仵作勘验尸首,仵作验罢,只道死者乃是被尖锐石块猛击头颅致死。 徐君猷脸色铁青,喃喃道:“杜攀为何要谋害焦无泥?”谭百丈思忖道:“定是焦无泥察觉出杜攀勾当,因而被杀灭口。”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皱起眉头,拈须沉思。徐君猷轻声咳嗽,苏公猛然惊醒。 徐君猷问道:“苏大人有何高见?”苏公皱眉道:“杜攀或与焦无泥同谋。”徐君猷惊诧不已:“他二人同谋?”苏公点头,道:“他二人言辞,大相迳庭,我等只道其中一人撒谎,实则二人皆在撒谎,不能自圆其说。今官府查案,颇有进展,二人心中惊恐,或是分赃不均,或是杜攀恐焦无泥坏事,情急之下,杀人灭口。如今之计,唯谭大人竭力捉拿99lib.杜攀。苏某料想,其杀人之后,定然仓皇逃回县城,取得金子,而后逃之夭夭。” 徐君猷、马踏月、谭百丈点头。苏公道:“望谭大人速回县城,召集捕快,缉拿杜攀归案。”谭百丈唯喏。徐君猷道:“如此有劳谭大人了。”谭百丈拱手道:“此卑职之责也。石马庄事宜,卑职便暂且交与严押司处置。”而后唤严窦上前,令其好生安置徐大人等,严窦拱手领命。 谭百丈引衙役急急去了。此时刻,焦无泥家人赶到,见得尸首,嚎啕大哭。徐君猷令严窦安置其后事,而后与苏公、马踏月往庄口,徐溜与马踏月随从跟随其后,却不见了苏仁。 徐君猷一路叹息。苏公回顾身后,见无人跟随,遂道:“徐大人,可速将焦蜀、焦客二人唤来。”徐君猷一愣,询问缘故。苏公不答。徐君猷遂令马踏月并其随从去了。徐君猷此刻忽发觉不见了苏仁,不免惊诧,询问徐溜,徐溜亦惊讶,只道适才还见着。苏公摆摆手,笑而不语。 徐君猷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迷惑不解。至庄口,苏公走得那茶摊旁,就近竹椅坐下,徐君猷、徐溜亦各自坐下。那茶摊只余得一中年妇人,其余人皆往庄内去了。那妇人识得知府大人,惶恐上前施礼。徐君猷拱手回礼,道:“大嫂客气,烦劳施舍三碗热茶。”那妇人唯喏,回身沏了三碗茶水,端将上来。徐君猷谢过那妇人,徐溜交与三文钱,那妇人怎肯收下。苏公笑道:“你是卖茶人,以此为生计,我等付钱喝茶,天经地义也。”好说歹说,那妇人方才收下。藏书网 苏公问道:“大嫂夫家贵姓?”那妇人答道:“民妇夫家唤作焦人今,早先几年故去了,只余下民妇与三个儿女相依为命。”苏公叹息,问道:“敢问大嫂,十三日那天,亦便是焦地保见得山上麒麟现身那日,你可记得焦地保何时去得县城?何时回来?”那妇人思忖道:“那日何曾见得他去县城?午后见他与焦蜀、焦客出庄去了,不知做甚,约莫半个多时辰,他三人急急回来了,只道望见了怪物。也就是众人所说的麒麟。”苏公淡然一笑,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似有所思。 喝茶闲聊之间,马踏月并随从将那焦蜀、焦客二人唤来,二人满面惶恐,怯怯拜见徐君猷。徐君猷脸色严峻,道:“焦无泥已被人杀死,你二人想必已经知晓了。”二人惶恐点头。徐君猷冷笑道:“你二人可知凶手何人?”二人又连连摇头。徐君猷道:“你二人可知他因何被杀?”二人又连连摇头。 苏公淡然笑道:“你二人可知下一人死的是谁?”二人茫然摇头。苏公指着二人,冷笑道:“便是你二人之一。”焦蜀、焦客惊恐不已。苏公道:“凶手惧怕知府大人知晓真相,故而杀焦无泥灭口。你二人若不及时道出真相,亦恐被凶手灭口。”焦蜀、焦客惊恐,道:“大人明鉴,小人等确不知甚么真相。”苏公冷笑道:“便是木阴山麒麟现身之事!你三人何尝去得县城?又何尝买得物什?你等信口雌黄,欺蒙知府大人,该当何罪?”焦蜀、焦客大骇,跪倒磕头道:“大人饶命,小人等招认便是。” 徐君猷冷笑道:“你等且如实招来,但有隐瞒,严惩不怠。”焦蜀、焦客连连点头。那焦蜀怯道:“那日午后,约近申牌时分,焦爷,哦,亦即焦无泥找得小人两个,只道唤小人两个出去一遭,每人与了十文钱。小人两个便跟随他,出了庄,过得木阴谷,焦无泥环视四下,忽指着山顶惊呼一声,叫小人两个看。小人两个见那山顶上立着一物,只当是老虎,唬得半死。那焦无泥令小人两个在山下等候,他竟往山上爬去。小人两个只得远远望着,见他将近山顶,看了片刻,那野兽便不见了。焦无泥匆匆下来,告知小人两个,只道是一个怪物,毛发是黄的,身披鱼鳞皮,尾巴似牛尾,四足如马蹄,头上兀自长着一只角。小人两个不知所以。焦无泥便道,但有人问起,便言自县城买物什回来,路经此处,见得怪物,又令小人两个记住那怪物模样。小人两个懵懵懂懂,哪里省得。后来闻老人言,那怪物乃是麒麟。次日,小人两个随焦无泥往县衙,如此禀报了县令大人,县令大人闻听,甚是欣喜,便奖赏小人两个每人二两银子,那焦无泥得了二十两。回得庄来,焦无泥叮嘱小人两个,此事不可胡言,否则令县令大人知晓,便是欺蒙之罪。小人两个只得听从于他。” 苏公问道:“如此言来,你二人确不知山上究竟何物?”焦蜀连连点头,道:“小人两个远远望着,哪里看得清楚?料想焦爷……焦无泥上得山去,自是看得清楚,便是信了。”苏公问道:“焦无泥引你二人出了木阴谷,便见得山上麒麟,端的凑巧。莫不是他早已知晓?有意引你二人前去,以为佐证?”焦署吱唔道:“小人确不知情。” 苏公问道:“事前,焦无泥可曾有何异常之举?”焦蜀、焦客思忖半晌,摇摇头道不曾留意。苏公问道:“往日,焦无泥与甚人干系密切?”那焦客忙道:“与焦爷……焦无泥最要好者,端是严押司并凌溪。他三人可谓一路神祇。”苏公问道:“那凌溪是何人?”焦客道:“乃是庄中的一个泼皮,甚是凶悍,他三人常在一起喝酒,亦常往县城勾栏瓦舍逍遥。” 苏公问道:“那凌溪可在庄中?”焦蜀道:“适才在曾游宅前,兀自见着他。”苏公点头,似有所思,问道:“那凌溪好喝酒?”焦蜀连连点头,道:“那厮甚是嗜酒,身旁常提着一只酒壶。”苏公心中一喜,问道:“却不知他常在何处沽酒?”焦蜀道:“庄中焦环善酿酒,常挑至县城卖。凌溪常去焦环家要酒喝,一文钱不付,焦环怕他,不敢不与。”苏公笑道:“我等好生愚钝,竟未想起这般。”遂唤徐溜至马鞍处取过酒壶。 徐君猷欣喜,遂令焦蜀引马踏月前去请焦环前来。苏公笑道:“我等闲着无事,不如亲往一遭。”徐君猷然之,余下徐溜、马踏月随从照看马匹,三人随焦蜀、焦客前往焦环家。入得庄内,过得十余户人家,便闻得幽幽酒香。苏公料想,焦环家便在前方了。焦蜀引众人至一院前,但闻得院内有人言语。焦蜀进得院内,便呼叫焦环。院内一人应答,见得焦蜀,只当他来沽酒,又见得其后数人,不免诧异。 焦环低声问道:“闻听说焦爷被人杀了?”焦蜀点头。焦环瞥望徐君猷等。焦蜀忙道:“快且拜见知府大人。”焦环闻听,将信将疑,稍作犹豫,而后拜见。徐君猷笑道:“本府虽好酒,但今非为酒而来。”遂自徐溜手中取过酒壶,问道:“你可见过此酒壶?”那焦环接过酒壶一看,便点头道:“回禀大人,小人见过此酒壶,乃是庄中凌溪之物。” 徐君猷不动声色,道:“你可曾看得仔细?”焦环颇为肯定道:“凌溪常来小人家要酒,便是用此壶,小人断然不会认错。只是前两日,凌溪来要酒,只道此壶无端丢失了。”苏公不由问道:“他可曾言是哪日丢失?”焦环思忖半晌,摇头道:“他只道丢失了,却不曾言是哪日。”苏公料想如此,不再多问。 徐君猷谢过焦环,众人出了焦家。苏公询问焦蜀,那凌溪家住何处。焦客多言道:“他此刻端在焦无泥家中。”苏公笑道:“我等去他家看个究竟。”徐君猷点头。焦蜀道:“这厮哪里有家,平日便住在严押司家中。”徐君猷奇道:“他住在严押司家中?”焦蜀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厮乃是庄中出名的败家子,父母早亡,只余得他一人,好吃懒做,家业早已败尽,因与严押司来往密切,便寄住在其家中。” 至巷弄口,徐君猷谢过焦蜀、焦客,并嘱咐他二人须守口如瓶,不可言出一字一句,但若胡言,定将严惩。二人唯喏,拱手拜谢。 苏公忽扭过头去,见得后方巷尾有一人,正探头窥视着。遂唤马踏月,擒住那厮。徐君猷等人甚是惊诧,待回过神来,马踏月早飞奔而去,苏公跟随其后。徐君猷、二焦亦追将过去。但见那人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马踏月、苏公急急追至巷尾,目寻远处,哪里有那厮身影?苏公正失望间,却见那厮便在跟前墙脚处躲藏着。那厮见得苏公,竟站立起来。苏公细看,吃了一惊,那厮分明便是杜攀杜押司。 待徐君猷赶到,杜攀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亦惊诧不已,道:“怎的是你?那焦无泥可是你所杀?”杜攀环视四下,甚是警觉,道:“此非言语之地。”而后引众人至僻静林中,跪拜道:“恳请大人为小人做主。”徐君猷如坠云雾,茫然不解,心中暗忖:此案端是曲折迷离,目迷五色。 苏公问道:“谭大人正缉拿于你,你却要徐大人救你,此是为何?”杜攀道:“庄中有人欲杀小人。”徐君猷惊诧道:“有人要杀你?”杜攀连连点头,道:“正是。适才在曾游宅院前,大人等入院勘察,小人等在院门外,暗中留意那严窦举止。”徐君猷奇道:“你为何暗中留意严押司举止?” 苏公淡然一笑,道:“杜押司好生精明,竟疑心上严押司矣。”徐君猷望着苏公,奇道:“莫非苏大人亦早疑心上严押司了?”苏公点头,道:“只是未有证据,故未点破,以免打草惊蛇。”杜攀叹道:“小人死里逃生,欲告知大人此事,原来苏大人早已知之。”徐君猷追问道:“你等怎生疑心严押司?” 苏公望着杜攀,笑道:“还是请杜押司告知大人。”杜攀忙道:“因乡人报曾游遇害,小人等随谭大人来得石马庄,见得大人等,大人询问小人十三日那天到得石马庄所为何事。小人道因私事来得。大人又问小人去的哪家。小人道乃是曾游先生家。那时刻,严窦曾惊诧言道:‘杜兄何故去他家,曾游先生便?是那日死去的。’小人闻听,心中惊诧。小人十三日去得,今已十七日,今发现其尸首,仵作尚未勘验。他怎知是那日死去的?而非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或是今晨?” 苏公点头道:“只因严押司早知曾游死于十三日,心中已有定论,今日案发,只当我等亦知是十三日,故而未加思索,随口道出此言来。苏某料想他或是凶手,或是同谋。且其言语指向杜押司,分明是想欲嫁祸于你。但苏某心中尚有疑虑:曾游临死手握残纸,是何用意?杜押司在此案中究竟是何角儿?其言金子之事,是真还是假?凡此等等。待苏某自根雕花盆中寻出五十两金子之时,苏某便已信杜押司矣。” 徐君猷恍然大悟,杜攀疑道:“怎的只寻出五十99lib?两?还有五十两在何处?”苏公道:“苏某正待问你。”杜攀诧异道:“怎的问小人?”徐君猷奇道:“苏大人疑心另五十两金子是你拿得?”苏公摇摇头,道:“杜押司且细回想十三日那天,你奉还一百两金子,曾游先是入室存放,而后出来,手捧五十两,欲答谢你,你不肯收,二人推来让去,曾游无奈,只得罢了,便出去买得两斤肉回来,款待于你。那时刻,这五十两金子放置何处?” 杜攀闻听,不由一愣,皱眉思忖,半晌,吱唔道:“大人今日问起,小人竟想不起来了。那时刻,曾游似随手一放,而后便出去了。”苏公道:“苏某推想,此五十两金子放置在外,无意间被歹人窥见,起了杀心。”马踏月惊叹道:“那凶手不知另五十两金子,故而未曾翻找。”徐君猷思忖道:“那凶手究竟何人?莫非便是严押司不成?” 苏公问道:“杜押司适才言死里逃生,却不知是何凶险之事?”杜攀道:“小人疑心严押司,便暗中留意,待衙役搬出曾游尸首,焦无泥安排人事后,小人见得其与焦无泥在一旁私语甚么,而后焦无泥便匆匆离去了,小人便尾随而去。行至僻静处,忽不见了焦无泥。小人惊讶,忽觉得身后响动,不待回头来看,头上便挨得一下,顿时昏死过去。” 徐君猷疑惑道:“看来,那焦无泥早有察觉。”杜攀道:“待小人醒来,却在一个黑洞之中,小人甚是疼痛,好一番挣扎方爬将出来,察看四周,原来在庄西山林中。待小人摸索至庄来,闻得庄人闲言那焦无泥被人杀死了。小人料想,其后另有他人。小人不敢露面,只得隐于僻静处,适才见得大人一行,心中欣喜,故而追将出来。” 徐君猷疑惑道:“其后另有其人?你莫非那袭击者乃是严押司?”杜攀摇头道:“小人不知。”苏公摇摇头,思忖道:“苏某询问过苏仁,只道那时刻严押司在曾游院门外,并未离开,只是其与乡人言语过。那乡人莫不是凌溪?”徐君猷奇道:“他等为何要杀焦无泥?他等岂非是同谋?” 苏公思忖道:“因麒麟真假之事,我等盘问焦无泥,焦无泥惊恐不已。今杜押司又跟踪焦无泥,可见焦无泥已然暴露。严押司欲杀人灭口,又欲嫁祸杜押司,故而令人袭击杜押司,又隐匿其尸首,造成杜押司畏罪潜逃之假象。最终,官府下得海捕文书,四方缉拿杜押司而不得,此案便成悬案矣。只是不曾料到,杜押司吉人有苍天庇佑,大难不死。” 徐君猷怒道:“这严窦好生阴险,我等当即刻缉拿此贼。”马踏月然之。苏公摇头,道:“无有证据,难以治其罪。苏某倒有一计。”徐君猷忙道:“苏大人有何妙计?”苏公道:“大人可遣马将军随杜押司复回那山洞之中,隐匿躲藏。大人与苏某回庄中,只道侦查得蛛丝马迹,欲搜寻全庄并庄西山林。那严窦唯恐山洞暴露,必然先行至洞中,处理痕迹。待到此时,马将军可一举将之擒获。”徐君猷、马踏月、杜攀皆道妙计,而后分头行动。 徐君猷、苏公问明焦无泥家宅所在,将近其家,闻得哭声,又见乡人出出进进,甚是忙碌,门前不远处树下坐着一人。苏公看得清楚,正是苏仁。苏仁见得,急忙过来,苏公询问情形。苏仁只道严窦尚在焦家,不曾出来。苏公问道:“可有异常行径?”苏仁道:“见他多次与一厮耳语,甚是可疑。那厮面相凶恶,似非善辈。”苏公料想那厮便是凌溪,遂吩咐苏仁紧盯此人,万不可有纰漏。苏仁点头,隐于一旁。 那严窦闻知府大人来得,急忙出来相迎。徐君猷引严窦至一旁,问道:“焦地保之后事已安置妥否?”严窦点头道:“大人放心,焦氏宗族自有人料理。”徐君猷道:“今之紧要事,乃是缉拿谋害焦无泥之凶手,以慰死者亡灵。”严窦点头道:“谭大人定会将杜攀缉拿归案。”徐君猷摇头道:“谭大人未必能抓获此厮。”严窦诧异不解,道:“大人之意是那杜攀早已逃之夭夭了?” 徐君猷摇头道:“本府料想其未逃往他乡,而是隐匿某处。严押司若是那杜攀,会隐藏何处?”严窦思忖道:“定是难以寻觅之处。”徐君猷摇头道:“非也,乃是最不令人疑心之处。”苏公忽问道:“何谓最不令人疑心?”徐君猷道:“便是最不可能藏身之处?”严窦惊诧道:“如此言来,县衙最为可能。” 徐君猷摇头,道:“非是县衙,乃是石马庄!”严窦惊诧不已,疑惑道:“大人料想那厮隐匿在此?他怎会如此大胆?”苏公点头道:“杀人潜逃,乃是常理,杀人而不逃离,必出人所料,反得以保全。”严窦思忖道:“若如此,那杜攀会藏身哪户人家?”徐君猷道:“严押司乃是本庄人,熟知各家各户并四周地势,依你之见,当在何处?”严窦思忖半晌,摇头道:“小人不敢妄猜。” 苏公淡然一笑,道:“寻常百姓自不敢接纳,此其一也。其二,杜攀心中惊恐,必然怕人见得。故而当是无人之处。那曾游家宅并其后一处旧舍,今皆无人,或可藏身。”徐君猷思忖道:“庄西树木茂密,亦可隐藏。”苏公点头,道:“严押司可召集些青壮汉子,布成罗网,细细搜寻。”严窦连连点头。徐君猷道:“此事便烦劳严押司了。我等且先回庄口祠堂,会合马将军等人,待严押司将人召齐,我等便同往。此事当小心谨慎,万不可走漏风声。”严窦唯喏。 徐君猷、苏公与严窦道别,往庄口去了。 第五章 昭然若揭 且言马踏月、杜攀至得庄西山林之中,杜攀寻得那洞口,指与马踏月看。马踏月探头望去,甚是漆黑。杜攀道那山洞斜着往下,约莫有三四丈深。马踏月摸索进去,一时如同盲人,稍待些时刻,隐隐约约见得洞壁,行了三四丈远,到得尽头。马踏月忽觉脚下有物什,弯身去摸,原来是件绸料衣裳。 马踏月疑道:“此洞中莫不是还有他人?”杜攀道:“只我一人,未见其他人。”马踏月将衣裳递将过去,问道:“此可是押司衣裳?”杜攀只道不是。马踏月疑惑道:“或是押司逃走之后,那凶手曾来过?”杜攀回想道:“杜某醒来之时,便摸得有此物,似是先前便有了。那角落还有一木块,凸凸凹凹,有形有样,不知是何物。” 马踏月一愣,忙问在何处。杜攀摸索片刻,便寻得那木块,约莫有十余斤重。马踏月只道且出洞细看。二人遂出得洞来,马踏月低头一看,不由大喜,那木块分明是个麒麟头,雕琢颇为精致,又施以色彩,宛如真的一般;那衣裳竟亦是麒麟皮,金黄之色,镶着鳞片。 杜攀惊诧不已,马踏月笑道:“果然不出苏大人所料,这麒麟乃是有人假扮。”杜攀疑道:“这物什藏于山洞之中,与谋害杜某者莫不是同一人?”马踏月点头,遂环视四下,寻得隐蔽处,与杜攀躲藏起来,守株待兔。 约莫半个时辰,马踏月闻得声响,偷偷望去,却见一厮鬼头鬼脑,鬼鬼祟祟而来,直奔那山洞而去,近得洞口,那厮摸出火石,燃了火把,又抽出一把利刀,摸索进去了。马踏月见状,抽出腰刀,摸索过去,守在洞口。杜攀亦寻得一根木棒,跟将过来,不想仓促之中摔得一跤,弄出些声响来。 洞中那厮闻听声响,回转出来。马踏月大喝一声,一脚踢去,那厮惊恐不已,猛然扬出手中利刃。马踏月急忙闪身,躲过飞来利刃。那厮顺势一滚,逃出洞来。马踏月挥刀劈去,那厮仓皇逃窜。马踏月紧追不舍。那厮狂奔之时,猛然栽倒在地。马踏月惊诧不已,却见树后猛闪出一人,踩住那厮。马踏月大喜,那人正是苏仁。 那厮被擒,兀自骂骂咧咧,凶焰甚大。马踏月忽一拳下去,打得那厮惨叫一声,顿时哼哼唧唧,不敢再言。出得山林,便见得徐君猷、苏公等人正站立坡上。近得前来,马踏月将其推倒跪下,那厮兀自龇牙咧嘴,甚是疼痛。苏公笑道:“你这厮便是凌溪?”那厮见事已败露,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徐君猷冷笑道:“死到临头,兀自凶横。你道那严押司会搭救你否?”那凌溪闻听,脸色稍变,低头不语。苏公笑道:“你非元凶主谋,为何替他等受死?今事情败露,他等自身难保,又怎会搭救于你?那焦无泥岂非与你等同谋,为何被杀灭口?古人云: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此便是你等下场!且不如bbr>99lib?立功赎罪,求得知府大人免你一死。”凌溪闻听,冷笑道:“要杀要剐,任由你等,休想爷爷言出一字。” 马踏月大怒,挥拳便打。苏公出手阻之,笑道:“你等阴谋勾当,知府大人早已详知。你道那严押司会如你这般仗义?兀自可笑!严押司早已悉数招认,若非他言,我等又怎会埋伏人马在此,等你前来?”凌溪闻听,将信将疑。苏公又道:“你这厮兀自懵懂!严押司唤你至此,不过是惧你凶悍,恐你伤及他或他家人而已。”凌溪闻听,勃然怒道:“这腌脏泼皮,竟敢诓骗爷爷,若教爷爷见得,定然杀他全家。” 苏公笑道:“严押司定下假麒麟现身计谋,先请那曾游雕刻麒麟头、缝制麒麟皮,而后与你并焦无泥商议,由你扮作麒麟,立于那木阴山顶。那焦无泥引无知乡民焦蜀、焦客假称路过山下,无意间见得麒麟现身,以为人证。那焦无泥恐被那二人瞧出破绽,故而令他等在山下远远望着,难辨真伪。你事先到得那木阴山北坡,隐藏在茅草之中,你闲着无事,取出酒壶饮上几口。” 凌溪闻听,茫然若失。苏公又道:“你等约定申牌时分行事,那严押司上得阁楼顶上,悬挂大红被褥,以为信号。你自北坡茅草中见得大红被褥,便戴上麒麟头,着麒麟皮,上得山顶,而此时刻,焦无泥已在木阴山下矣。待那焦无泥爬近山顶时,你便下得北坡,隐身茅草丛中。下坡之时,你兀自被那荆棘挂破假麒麟皮。” 徐君猷、马踏月闻听,暗暗惊诧:原来严窦悬挂大红被褥晾晒,却是行事信号! 凌溪叹道:“大人所言句句是实。但此些皆是严窦阴谋,小人与那焦无泥不过是贪图几两银子而已。”徐君猷冷笑道:“其行此诡计,欺蒙官府,领取赏金,竟不惜连杀两人,恁的歹毒。且将你如何谋杀曾游、焦无泥之事如实招来!”凌溪闻听,忙道:“那曾游非是小人所杀。” 苏公淡然道:“那焦无泥可是你所杀?”凌溪沮丧道:“乃是严押司主使,小人不过是行事而已。”徐君猷问道:“严押司为何要杀死焦无泥?”凌溪道:“大人追查麒麟之事,盘问焦无泥甚紧,严押司料想大人已怀疑此事,恐焦无泥坏事,故而杀他灭口,又可嫁祸杜押司。” 苏公点头,道:“严押司之诡计,先使焦无泥引杜押司至僻静无人处,又使你跟随其后,先杀死杜押司,而后再杀死焦无泥。”凌溪点头,道:“小人只当杀死了杜押司,唤焦无泥来搬尸首。而后趁其不备,将其砸死。而后小人将杜押司尸首抛入山洞。此皆是严押司主意,欲令外人误认杜押司是凶手,而后潜逃不见了。不想杜押司竟未……”言至此,凌溪瞟了杜攀一眼,颇有些懊悔。 徐溜写下供状,而后徐君猷令凌溪画押。凌溪摁罢指印,跪倒在地,恳请知府大人从轻处置。徐君猷令马踏月将其暂且关押在曾游家宅中,等候提审。 回至庄来,见得严窦正引着一二十名青壮汉子,四下找寻知府大人。见得徐君猷等,严窦急忙上前,只道不见了大人,令小人好生着急。徐君猷笑道:“严押司辛苦矣。”严窦道:“奉大人之命,小人已召集庄中汉子一十八人,听候大人调遣。”徐君猷点头,遂引众人往庄西。 至曾游宅院前,徐君猷止步,笑道:“烦劳严押司与诸位乡邻了。杀人真凶已被本府擒住,焦地保遇害一案已真相大白。”众人闻听,惊讶不已。严窦惊诧道:“凶手何在?”徐君猷道:“凶手此刻便在曾游房屋之内。”严窦追问道:“凶手何人?”徐君猷道:“乃是县衙杜攀杜押司。”严窦惊道:“果真是他!却不知大人在何处将之擒获?”徐君猷笑道:“严押司早已知之,何必问本府?”严窦惊讶,脸色顿变。苏公笑道:“严押司神色惶恐,不知为何?”严窦吱吱唔唔,道:“小人不知徐大人言语之意,故而惶恐。” 徐君猷笑道:“严押司目语额瞬,焉能不解本府话语?那凌溪兀自愚钝多矣。”严窦闻听,如被雷击,目瞪口呆。苏公见得,淡99lib.然一笑,道:“严押司怎的如此丢魂失魄?莫不是怕那杜押司来寻你?”严窦慌忙道:“人死焉能复生?小人怕他做甚?”苏公笑道:“严押司中计也。”严窦迷惑不已。 徐君猷叹道:“严押司如此精明,竟被苏大人一语诳骗。杜攀杀人潜逃,何人告知严押司他死矣?”严窦闻听,脸色大变。苏公笑道:“定是那凌溪得手之后,告知严押司的。”严窦慌忙道:“小人不过信口胡言而已。” 苏公长叹一声,幽然道:“今事已败露,严押司何必铺眉苫眼,假眉三道?”严窦慌道:“甚事败露?小人茫然不知。”苏公叹道:“木阴山上假麒麟现身之事,杜攀杜押司被杀且抛尸山洞、焦无泥遇害,如此等等,凌溪已然招供。严押司端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也。”众乡人闻听,皆惊诧不已。 严读苦笑道:“此些皆是凌溪所为,与小人毫无相干。”徐君猷冷笑道:“凌溪招供,此皆是严押司一手谋划,幕后主使便是你!”严窦面无表情,尤狡辩道:“敢问大人,小人为何要谋划假扮麒麟之事?县衙奖赏之银两,小人未得一钱。且小人家境富裕,又何必贪图那几两银子?”徐君猷不觉一愣,哑口无言。 苏公淡然笑道:“严押司谋划假麒麟一事,自有其意图,或是那凌溪亦不知晓,苏某且不言破。只是有一桩事情,却是严押司亲身所为。”严窦冷笑道:“何事?”苏公笑道:“曾游被杀一案,严押司定然知晓?”严窦冷笑道:“此乃杜攀所为。” 苏公摇头,道:“十三日那天,你与焦无泥、凌溪商议麒麟现身之事,你在家中阁楼顶上晾晒书籍,约好申牌时分,以悬挂大红被褥为暗号。那日,你见得杜押司来得石马庄,只当他来寻你,却不曾料想杜押司往曾游家中去了,你甚是疑惑。因你请得曾游雕刻麒麟头、缝制麒麟皮,唯恐杜押司为此事而来。那杜押司为人正直,素与你不和。若杜押司知晓此事,事情必然败露,故而你出得宅院,悄然入得曾家,偷窥他二人。不想见得那曾游手捧五十两金子,与那杜攀相互推让。此刻,你便起得贪心。” 严窦闻听,惊讶不已,恨恨道:“定是那凌溪告知你等,早知如此,当先除去这厮。”苏公淡然一笑,把眼示徐君猷。徐君猷令徐溜开得院门,马踏月押着凌溪立在门后,那凌溪闻听,咬牙切齿道:“你这厮果然歹毒。”严窦惊诧,忽又见得杜攀站立一旁,甚是吃惊,不由闭目叹息,自知事败矣。 苏公叹道:“严押司不合言错一句话。”严窦疑惑道:“不知言错甚么?”苏公道:“今日你随谭大人方来,面见知府大人,我等询问杜押司十三日往曾游家情形。你惊诧道:杜兄何故去他家,曾游先生便是那日死去的。那时刻仵作未曾验尸,你又怎知曾游死于十三日?此言出口,苏某与杜押司便已疑心你矣。” 严窦闻听,哀叹不已,只道:“苏大人所言不假。那日,小人见得杜押司往曾游家,唯恐麒麟之事败露,故而前去窥视,不合见得那五十两金子,一时起了贪心,待到杜押司离去,小人便入室见曾游,自案桌上摸过一把刀,趁其不备,刺了一刀,不想未能结果其性命,曾游拼命挣扎,小人一心欲致其死地。将其摔倒,又搠了数刀,方才杀死。” 严窦长叹一声,道:“小人取得案桌上五十两金子,正待离去,忽见得曾游尸首旁一卷字轴,乃是适才打斗时扯落下,其上有‘韩寿书室飘香’一句,心中不由一动,遂撕下‘书室飘香’四字,揉成纸团,塞入曾游手中,又翻转其尸首,压于身下,令外人误以为曾游临死所为,若细究其字,定然疑心上杜押司。” 徐君猷冷笑道:“好歹毒的计谋。”苏公叹道:“原来如此。苏某误以为是曾游另有所指,原来不过是巧合而已。可惜严押司错过了另外五十两金子。”徐君猷询问被盗五十两金子下落,严窦招认道在家中书房案桌之下。徐君猷遂令人拘了严窦,而后引人往严宅,依严窦所言,找寻出被盗金子。 徐君猷在庄口祠堂设堂审案,石马庄乡人闻讯,围聚祠堂外。徐君猷剖析案情,又当堂展示麒麟头、麒麟皮并一百两金子。至此,麒麟现身之事、曾游被杀一案、焦无泥被杀一案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元凶毕露。众乡人啧啧称奇。 审案罢,徐君猷令马踏月捆了严窦、凌溪,押解往蕲春县城,过得木阴谷,苏公止步,抬头望那木阴山顶,但见数人正在奋力凿刻,幽然叹息。徐君猷冷笑道:“好个盛世麒麟石!好个不分皂白、不知薡蕫的谭百丈谭大人!” 苏公近得严窦面前,叹道:“苏某有一桩事情未在众乡人面前言及,今只我等数人,但说无妨矣。严押司谋划假麒麟一事,究竟是何意图?”严窦苦笑不语。徐君猷闻听,思忖道:“严押司曾言,家境宽裕,自不是为了几两银子赏钱,那究竟是何目的?”严窦叹息两声,抬头望那木阴山顶,并不言语。 苏公叹道:“严押司即便不言,苏某亦知之。今日在曾游屋内搜寻金子之时,大人曾疑惑道:究竟是杜攀欺蒙我等,还是凶手夺走金子?那时,谭百丈言道:曾游临死撕扯字卷,手握纸团有书室飘香四字,分明暗示凶手是杜攀杜书室。徐大人、马将军可还记得?”徐君猷、马踏月思忖片刻,迷惑不解。徐君猷皱眉思忖道:“那时刻,本府亦如此思索,疑心杜押司是凶手。” 苏公淡然道:“我等闻知曾游命案,即刻赶至现场。勘验尸首之时,见得曾游手中所握残纸,而后自其手中取下,与那残缺字轴吻合。待到谭大人并仵作来时,那带血纸团早被苏某取下,纳入袖内,现场已无此物。我等亦并未告知谭大人,那谭大人又如何知晓死者手握纸团?又怎知是‘书室飘香’四字?其中缘故,苏某不言,诸位自当明白矣。” 徐君猷闻听,不由一震,把眼望严窦。严窦浑身发抖,面如死灰。马踏月、杜攀惊诧不已。严窦凄然苦笑,叹道:“苏大人八面莹澈,明足以察秋毫之末,非我等可及也。事已至此,小人亦不隐瞒,此一切乃是谭大人授意,小人一手谋划。神兽麒麟现身,乃是太平盛世之吉兆,此事上奏朝廷,圣上必然封赏。谭大人许诺小人,但若加官进禄,功名富贵,定少不了小人好处。” 徐君猷冷笑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公幽然叹息,回首望那木阴山顶,心中思忖:“若麒麟现身之事表奏朝廷,又当如何?定将载于史册,流传千古,史官修书云:‘宋神宗元丰四年十月十三日,麟见蕲春。群臣皆奉表称贺:今国海内一统,故仁兽出,实王者之大瑞也。’” 苏公怅然,又把眼望徐君猷、杜攀,心中叹道:“诚信者,乃为官做人之根本也。” (本卷完)
后注 一、宋朝黄州、蕲州两州并治,先属淮南路,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属淮南西路。时黄州驻黄冈,辖黄冈、黄陂、麻城三县;蕲州驻蕲春,辖蕲春、蕲水、广济、黄梅四县。 二、麒麟,亦作“骐麟”,简称“麟”,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仁兽、瑞兽,与凤、龟、龙共称为“四灵”,被称为圣兽王,且是神仙的坐骑,能吐火,声音如雷。这种传说中的神话动物与龙一样,现实中并不存在,但中国古代的一些史料却偏偏记载发现过麒麟。这种事情,或是把某种怪异的动物当作麒麟,譬如麋鹿之类;或者是以讹传讹、人云亦云;或者如小说中谭百丈之流的官员做假,投朝廷所好,谋个人利益。 三、二○○七年十月,一则轰动全中国的照片新闻引起空前的大争论,终究到底却只是两个字:“诚信”。作者有感而发,作此小说以纪念之。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晚于湘潭。 第一章 风水宝地 昨日读《隋书·地理志》,黄州乃永安郡。今黄州东十五里许有永安城,而俗谓之“女王城”,其说甚鄙野。而《图经》以为春申君故城,亦非是。春申君所都,乃故吴国,今无锡惠山上有春申庙,庶几是乎? 此《黄州隋永安郡》一文出自宋苏轼《东坡志林》。 大宋神宗元丰四年十一月某日,谪居黄州的苏东坡应齐礼信先生之邀,前往城东女王城朱家庄赴寿宴,家人苏仁同行。路途中,苏公又巧逢北城郭氏药铺掌柜郭遘,二人已有多日不见,此番相逢,甚是欣慰。苏公自被贬黄州以来,广结市井朋友,郭遘便是其中之一。郭遘询问苏公何往,苏公只道往齐礼信先生家赴寿筵,又询问郭遘何往。郭遘哈哈大笑,只道皆是同路人。苏公惊喜,心中正愁少了个引路人,不想引路人便来了。 三人同行,一路言笑,不足一个时辰便到了朱家庄外。那朱家庄在女王城西侧,龙王山之下,依临长江,庄中约莫有百余户人家。苏公望着那女王城,兀自见得高高土筑城墙并烽火台,此便是女王城遗迹。黄州府史志云:楚宣王封其女之地,遂城而居之,乃楚先筑也,故名女王城。苏公暗自感叹:想那女王城昔日兴盛繁荣,今日却湮没于风霜岁月之中矣。 苏公三人至朱家庄口,但见得庄后龙王山上一处屋舍,白粉抹墙,琉璃瓦檐,分外醒目。苏公惊叹道:“不知那屋舍是何人建造?”郭遘抬头望去,疑惑道:“往日来此并不曾见得?料想修建不久。”苏仁笑道:“这厮好生糊涂,将房子高高造在山巅,岂不知上去下来恁的不便。”苏公摇头笑道:“上下不便,便少上下,亦可清静许多。所谓立得高,望得远,四方美景,尽收眼底,真乃绝妙之处也。”苏仁笑道:“老爷有词云:高处不胜寒。如今北风呼啸,山上甚是寒冷,还是在山下为妙。”苏公不觉一愣。郭遘闻听,哈哈大笑。 三人过得石桥,入得庄来,但见当先一户人家,高墙大院,七级石阶,两扇厚重朱门,紧紧闭合,门面镶嵌铜纹,悬着一双虎头铜环,石阶两侧踞立两尊大石狮,龇牙咧嘴,甚有气势。那朱门之上悬有匾额,乃是“齐府”二字。苏仁见得,连连啧舌,惊>?99lib.叹道:“不想这齐礼信先生家宅如此气派。”郭遘闻听,一愣,笑道:“苏爷错了。此非齐先生家宅。”苏仁笑道:“郭掌柜引我等过来,又见那匾额上有齐府二字,我只当是齐先生家宅了。” 苏公淡然一笑,道:“今是齐先生四十寿诞,其家大门必悬贴寿联,府上高朋满座,又里外张罗宴席,分外热闹,一看便知。”苏仁摸着脑门,嘻嘻笑道:“我亦是一时口快,未加细想罢了。”郭遘道:“此家主人唤作齐十春,乃是黄州城数一数二的米商,其父齐江,经商三十年,十余年前将家业传与其子。那齐十春甚是狡诈,常暗施勾当,以次充好,短斤少两,曾被人告到府衙,惩治数次,如今已收敛许多。又闻市井人言,另一米商戴君与之水火不容,双方明争暗斗,常常打凤牢龙。”苏公笑道:“常言道:十商九奸。他等每日逐利,其心早被铜臭蒙蔽。郭掌柜亦要小心则个。”郭遘哈哈笑道:“商家操奇逐赢,天经地义,但君子求财,取之有道。若背离此道,失去根本,则为奸商。”苏公拈须点头。 三人自齐府门前而过,苏公见那齐府一侧墙下颇多低矮茅舍,心中不免感叹贫富之悬殊。又过得二三十户人家,来到齐礼信宅院前,但见院内众人忙忙碌碌,叫叫嚷嚷,甚是热闹。齐礼信闻听苏公到来,急忙引得一干人等,出院相迎,而后又与苏公引见,其中有临江书院柳万丝先生、邵闻先生、刘冰谷先生,又有吴幽人、祝良夜等人。众人见面,相互拱手施礼,寒暄一番。 迎进堂来,众人各自落座,齐礼信吩咐家人端上香茶,苏公端过茗碗,细品一口,不觉一愣,奇道:“此是何茶?”齐礼信笑道:“礼信久闻人言:苏大人乃是茶道高手,可谓当世陆羽,尤有《叶嘉传》一文,甚是精辟。今苏大人光临寒舍,礼信自是将家中珍藏香茗取出,与大人一尝。愿闻大人高见。”苏公笑道:“从来佳茗似佳人,东坡且先谢过先生了。”那厢祝良夜品了一口茶,淡然道:“齐先生直说便是,休要难为苏大人了?”吴幽人闻听,诧异道:“何谓难为苏大人?” 齐礼信把眼望祝良夜,笑道:“祝公子有何高见,但说无妨。”苏公笑而不语。祝良夜将茗碗置于茶几上,道:“初饮此茶,颇觉清香,滋味醇厚,细细品位,其中兀自有丝铜腥之味,可见此茶非是上品。”齐礼信惊诧不已,竟取过茗碗,饮了一口,细细品味,表情怪异,分明是言哪里有铜腥之味?众人亦各自品茗,那柳万丝诧异道:“此茶甚香,不曾有甚铜腥味儿。” 祝良夜把眼望苏公,齐礼信亦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道:“齐先生之茶虽不及淮南信阳茶,但亦是上等佳品。”齐礼信闻听,眉开眼笑,斜眼来望祝良夜。祝良夜面无表情,并不言语。苏公又道:“祝公子果真是茶道中人,品得一口,便知此茶之疾。”齐礼信不觉一愣,祝良夜淡然一笑。苏公又道:“此茶中确有一丝铜腥之味,究其缘由,非是此茶,想必是先生烹茶器具乃是铜壶。”齐礼信闻听,惊诧不已,道:“确是铜壶所烹!大人何以知之?”祝良夜闻听,脸色微红,道:“原来是良夜错也。惭愧惭愧。” 苏公笑道:“祝公子何必自谦,苏某如你这般年纪之时,鲸吞牛饮,只知解渴便是,哪里省得半点。”众人皆笑。苏公又道:“苏某以为,烹茶之具,甚是讲究,铜腥铁涩皆不宜泉,当以陶瓷石具为佳。好茶亦须好水配,活水还须活火烹。再者,便是烹茶之火候,不可过重,亦不可欠之。”众人附和,唯祝良夜颇有所悟,连连点头。 苏公追问此茶何来。齐礼信笑道:“大人临来之时,可曾见得庄后龙王山?”苏公连连点头,道:“见得见得。”齐礼信道:“此茶便是采摘于龙王山凹之中。”苏公点头,道:“高山出好茶,果是如此。”齐礼信道:“龙王山西山岩下,有野生茶树数十余株,因地势险要偏僻,少有人知。去年,庄中甄方甄老汉上山采集草药,.99lib?无意间发觉,采摘而得。礼信尝得此茶,颇觉清香,故而今年托朱老汉采得半斤八两。”祝良夜惊叹不已,道:“但有时机,我等上山一观,如何?” 苏公连连点头,道:“苏某亦有此心。唐陆羽以为:淮南之茶,光州上,义阳郡、舒州次之,寿州下,蕲州、黄州又下。今品此茶,非如其言。”刘冰谷捋须笑道:“西山岩下石,嘉叶此中生。原来如此。”苏公不由望那刘冰谷,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精神矍铄,留一捋胡须,着一件青色长袍。齐礼信道:“待明日,礼信请那朱老汉来,与诸位引路探察。”苏公微微点头。 那厢郭遘问道:“我等来时,见得那山上有一处白色屋舍,往日并不曾见得,不知是何去处?”柳万丝然之,插言道:“万丝亦曾见得,心中颇有些疑惑。”齐礼信轻叹一声,摆摆手,只道:“此事不提也罢。”众人诧异,吴幽人低声道:“莫不是与齐先生相干?”齐礼信摇摇头,道:“与礼信无有干系,只是此事颇令人心酸气恼,却又无可奈何。”众人皆不解。那祝良夜道:“既与齐先生无关,说将出来亦无妨甚事。却不知是甚心酸气恼之事?”众人附和。 齐礼信又叹息一声,幽然道:“此事虽与礼信无关,但礼信心中甚是愧疚。”众人益发不解,刘冰谷奇道:“既与先生无关,先生又为何愧疚?”吴幽人追问道:“先生且细细道来,让诸位评点一番。”齐礼信叹道:“此乃我齐氏族人之耻也。礼信饱读圣贤之书,竟无能为力,恁的惭愧。”苏公淡然道:“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往往非人力可以为之。只是苏某颇为不解:一处山上屋舍,怎引得齐先生如此多感慨?”齐礼信点点头,道:“且容礼信细细道来。此事言来与我齐氏族人相关,诸位入庄之时,路经一处府第,甚是阔绰。”吴幽人连连点头,道:“便是齐十春府上。”齐礼信点点头,叹道:“吴掌柜识得他?”吴幽人点头道:“此人乃是个米商,吴某与他有过几面交情,但此人……”吴幽人似觉不便,遂嘎然而止。 齐礼信淡然一笑,道:“吴掌柜欲言此人甚是利害?”郭遘冷笑道:“何止利害,可谓狡诈至极。”吴幽人淡然一笑,微微点头,却不言语。齐礼信道:“如此言来,郭掌柜亦曾与他有过交往?”郭遘点头。齐礼信淡然道:“礼信虽与他是同族,但少有往来。此人在我庄中颇多恶名,但尤以此事为最。”祝良夜奇道:“先生之意,那山上屋舍是此人修造?”齐礼信点点头。祝良夜奇道:“他在那山上修造屋舍,何来恶名?”众人亦疑惑不解。齐礼信苦笑一声。 苏公忍不住追问道:“那屋舍是何去处?”齐礼信叹道:“乃是墓室!”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苏公叹道:“初始,苏某只当是别院,或是庙宇,不想竟是墓室。”刘冰谷惊诧道:“他为谁修造如此奢华墓室?”齐礼信叹道:“便是那了其父齐江。”吴幽人一愣,奇道:“据吴某所知,那齐江尚未西去,怎的修造墓室?”齐礼信点头道:“此正是齐江之主意。其言要亲眼见得墓寝,方才安心,齐十春遂重金请得阴宅风水先生,寻找吉地,那阴宅风水先生便寻得此处。” 苏公思忖道:“苏某亦曾研读风水经书,书云:山旺人丁,水旺财富。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众水所汇,则气聚;山环挡风,则气不散。气不散,则财聚之。吉地往往以山水为傍,气运通..达,背靠高山,两侧山丘,则利于子孙兴旺、财运亨通。此墓室却建于山顶,似有不妥。” 齐礼信摇头道:“苏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龙王山,乃是古女王城的龙脉所在。”众人皆惊讶,刘冰谷似有所悟,道:“齐家修造墓室,便占了龙脉,故庄中人皆有怨言?”苏公淡然一笑,道:“女王城龙脉又如何?且看今日女王城,徒余下些断壁残垣,千年王城,早已湮没,可见其气数早已枯尽。”祝良夜点点头,道:“苏大人所言极言,风水者,循环往复,断然不会久滞一处,今日之龙脉,明日不过是一冢黄土。” 苏公捋须笑道:“祝公子此言妙极,想那汉唐盛世,终究衰落,几多帝王权要显贵,占据所谓龙脉,到头来子孙稀落,各奔东西,且不免被盗贼掘冢破棺、抛尸弃骨。”众人然之。齐礼信摇摇头,道:“非是因他占据龙脉,实因他不该毁人坟墓。”祝良夜奇道:“毁他人之墓,修造自己墓室?竟有这等事情?”苏公叹道:“民间市井,因笃信风水吉地,亦不免有偷风水之事。”吴幽人奇道:“偷风水?怎生偷得?”齐礼信面有愠色,道:“偷者,兀自有羞耻之心。其分明是强行霸占,依仗的便是财势。” 吴幽人奇道:“那墓主后世子孙焉肯答应?”齐礼信道:“齐十春胆大妄为,原因便在于此。只因那八座坟茔皆无后世子孙了。”柳万丝思忖道:“既是无主坟墓,确也无可奈何于他。”苏公诧异道:“莫不是古墓不成?”齐礼信叹道:“非是古墓。闻家父言及,端是四十年前所葬。”苏公奇道:“既是四十年前所葬,怎的皆无后人?” 齐礼信叹道:“苏大人有所不知。此八座坟茔所埋者,非是寻常百姓,乃是在边关阵亡的八名将士尸骸!”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齐礼信幽然叹道:“遮莫是康定元年前后, 9ec4." >黄州籍将士阵亡者,有名有姓者共计九百一十八人。闻家父言,我朱家庄有一人,唤作朱青,年方十八,宝元元年应征禁军,后赴延州边关御敌,家中只余下一多病母亲。康定二年,州府送来尸骸并丧具,原来朱青在抵抗西夏作战中阵亡,同回尸骸,另有七具,只道是黄州人氏,不知名姓,遂与朱青一并葬了,又为他等铭刻碑文,以为忠烈之士。以后每年清明节、中元节,庄中人亦不免前去祭拜一番。后朱青老母亡故,时日渐久,少有人去祭奠了。直至如今,坟茔渐平,只余下得些石碑矣。”众人嗟叹不已。 苏公捋须长叹,道:“康定元年前后,西夏屡屡侵扰我大宋,我军伤亡惨重。康定元年正月,西夏围困延州,七天七夜,俘虏我守城将领鄜延、环庆两路副都总管刘平和鄜延副都总管石元孙。急报传至京都,满朝震惊。是年,范仲淹范大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后又充当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督,防御和抗击西夏侵扰。范希文在边境四年,选良将,爱士卒,抚流亡,垦荒地,筑塞建城,屡胜西贼。西夏人言:小范老子(范仲淹)胸中瞬息万变有数万甲兵,不比大范老子(范雍)可欺也。边人亦传唱:军中有一韩(韩琦),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如朱青般阵亡的将士何其之多!” 祝良夜愤怒道:“如此言来,那齐十春竟掘了朱青等人坟茔?”齐礼信长叹一声,道:“可惜他等英雄将士,为国捐躯,到头来尸骨难存、灵魂不宁。我等后人麻木如此,还有何脸面,妄谈甚仁义礼智信?”众人皆言朱十春不是。齐礼信叹道:“这厮分明是个泼皮无赖,雇得人来,砸碑掘墓。待闻知此事,我朱家庄多名长者前去制止,反遭其辱骂。叵耐那厮蛮横凶恶,众人只得罢了。” 苏公怒道:“可曾报知官府?”齐礼信叹道:“无奈地保不肯出面,他人亦只是言语指责而已,便由得这厮肆意妄为了。”苏公愤愤道:“此事当禀告黄冈县令,或报知知府徐大人。此等恶劣行径,若不加惩治,恐愧对先烈英灵。”祝良夜淡然冷笑,叹道:“时过境迁,人心冷漠,事不关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有何人理会此些闲事?”吴幽人叹息道:“今之律法,颇多变通,怎耐得住有钱有势之人?”苏公凛然道:“今世多弊端,若皆袖手旁观,漠然而视,则有如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此逢恶导非、文奸济恶也。面临恶事,有如鱼刺在喉,当一吐为快。待明日,苏某定要禀知徐君猷大人,惩治恶风。”齐礼信闻听,满面激动神色,道:“礼信愿随大人同往。”众人附和。 正言语间,忽见得一中年男子急急而来,立在堂外,望着齐礼信,似有甚事相告。齐礼信言语歉意,遂起身至堂外,与那男子言语甚么。苏公侧眼望去,但见齐礼信满脸惊诧之情,又不时点头,而后言语几句,挥挥手,那男子急忙去了。 齐礼信回身入堂落座,低声道:“世间之事竟如此凑巧,正所谓活眼现报、收因结果。”吴幽人奇道:“先生此言何意?”齐礼信幽然道:“我等方才言及齐十春恶行,适才地保来告,只道齐十春死矣。”众人闻听,不免惊诧,皆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苏公暗自惊诧,问道:“不知他怎生死的?”齐礼信淡然一笑,道:“闻地保言,齐十春无端死在卧室,或是暴病而亡,但颇有些蹊跷。此时刻,其家乱作一团,其弟齐早春正哀求地保出面。”吴幽人问道:“哀求地保出面做甚?”齐礼信道:“那齐十春正当壮年,素无疾病,便是昨日,还是好好的,今日怎的无端死了?家人甚是疑惑,恳请地保前往县衙首告。” 苏公拈须思忖。齐礼信又道:“地保在此帮闲,不肯前去,来与我言。礼信以为,人死万事休,往日怨隙,且先不提。”众人皆赞齐礼信真君子也。 第二章 密室命案 齐礼信寿筵甚是热闹,堂内厢房共摆有二十桌,又席开两趟。亲朋戚友并众乡邻皆来敬酒,齐礼信甚是高兴,饮得甚多,便醉意蒙胧,摇摇晃晃,几不能立,家人亲朋扶其入室歇息。齐礼信头脑兀自有几分清醒,再三嘱咐家人:定要留住苏公等宾客,待明日再饮。家人唯喏。 宴席之后,苏公等人兀自在厢房饮茶闲话。约莫未酉时分,齐家人来见苏公,只道堂外有公差求见苏大人。苏公诧异,急忙出得厢房,至堂外,见得廊下两名公差,其中一人竟是府衙班头颜未。颜未见着苏公,急忙上前施礼。苏公拱手回礼。颜未道:“徐大人在庄口,恭请苏大人前去。”苏公诧异道:“徐大人来此做甚?”颜未道:“今日,大人往黄冈县衙,与县令舒牧舒大人议事,闻得朱家庄地保来报,只道庄中朱十春离奇死去。徐大人动了兴致,遂与舒大人同来至此。路途之中,大人询问地保,得知今日临江书院齐先生四十寿诞,又闻知苏大人亦在此,甚是高兴,遂着小人前来请大人。” 苏公点头,与众人拱手致歉。那吴幽人、祝良夜见过苏公勘案,甚是钦佩,一时无事,遂请求同往。其余郭遘、柳万丝等人留在齐礼信府中闲言。一行人等遂出了齐礼信宅院,奔庄口齐十春府第。 待到得齐十春府前,但见门前十余人,其中一人正是黄州知府徐君猷。徐君猷见得苏公等来得,急忙上前,道:“原来苏大人在此悠闲。”苏公急忙拱手施礼。一侧黄冈县令舒牧上前,拱手施礼,道:“舒牧仰慕苏大人久矣。自大人来我黄州,勘破数桩奇案,令人拍案叫绝,舒牧只恨无缘就前请教。”苏公急忙回历,但见那舒牧约莫三十六七,面容单瘦,神色谦恭。 苏公客套一番,舒牧遂令地保头前引路,朱府家人遂闪在两旁。入得府院,经前堂,至二堂,而后转入西厢房,再至西花园,过石山竹林,到得一处小院落前,矮墙开一道圆拱门,甚是精致,入得院落,但见廊前有一青石,上雕刻“逍遥斋”三字,那十春斋只一堂一室,左右有四株海棠。 徐君猷、舒牧、苏公立在院内,环视四下。舒牧唤过齐府管家,问道:“便是此处?”那管家唤作齐丰,约莫四十五六岁,双眼狡黠,面带悲色,点头道:“回大人,尸首尚在里面,未曾挪动。”舒牧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问道:“是何人发现尸首?”齐丰忙道:“回大人,乃是小人。”徐君猷闻听,不由端详齐丰一番,淡然道:“且将前后细细道来。” 齐丰唯喏,道:“今日巳牌时分,小人未见主人身影,料想他尚未起床,便来得逍遥斋,探问主人。不想此门紧闭,自内闩着。小人便透过窗格望内,堂中无人,小人猜想主人在里间卧室。小人便呼唤主人,迟迟不见回答。小人心中惶恐,莫不是真的应验石屋之事。正待……”苏公忽打断其言,问道:“甚么石屋之事?”齐丰闻听,脸面抽搐几下,甚是尴尬,吱唔道:“……乃……是些……无妄之事。” 苏公不肯罢休,追问道:“你道应验了石屋之事,分明疑心与齐十春之死有干系。”舒牧沉下脸来,道:“且如实道来。”那齐丰点点头,回头望了望院落外一干人等,低声道:“主家曾吩咐我等下人,此事不可胡言!但若言出,便要割了我等舌头,打断双腿。”徐君猷冷笑道:“此刻却要了他性命。”齐丰神色惊恐,道:“此事本就干系到我主家性命。” 舒牧急道:“休要罗嗦,快且道来,是何要命之事?”齐丰压低声音道:“乃是龙王山上祭祀殿内的鬼咒。”徐君猷诧异道:“鬼咒?甚么鬼咒?”苏公思忖道:“此事与龙王山上那石屋有干系?闻人言,那墓室乃是齐府老太公西去后安身所在,不知是否?”齐丰连连点头,道:“正是。”舒牧奇道:“那墓室内有何鬼咒?”苏公淡然道:“那墓室似新修不久,怎的有甚鬼咒?”齐丰叹道:“大人所言正是,这墓室乃是上月方才完工,竣工那日,主人携家眷并家人上得山去,欲行落成祭礼。那日本是黄道吉日,开云见日,甚是暖和。不想……不想……” 那齐丰言至此,满面惊恐,竟不能言。徐君猷惊诧不已,急忙追问道:“不想甚么?”舒牧、苏公亦动容,皆望着齐丰。齐丰栗栗危惧道:“遮莫巳时正牌时分,刚行祭礼不久,不想那祭祀殿白墙之上竟现出血来。”徐君猷诧异道:“那墙上怎的会无端现出血来?”舒牧疑道:“莫不是杀鸡时溅上?”齐丰连连摇头,颤栗道:“那血似在行走。”苏公惊诧道:“你道那血似在行走?行走甚快?”齐丰摇头道:“那血曲折蠕动,约莫一柱香时刻,竟变成一个四五尺大小的字来。” 徐君猷、舒牧、苏公皆目瞪口呆。苏公回过神来,问道:“是何字?”齐丰怯怯道:“乃是个‘死’字!”苏公惊诧道:“你可曾看得清楚?”舒牧思忖道:“莫不是你等错觉?”齐丰点头道:“小人看得清清楚楚,是个死字,自上而行显现出来。其余在场众人亦看得清清楚楚。”苏公疑惑道:“你等可上前摸得?果真是血否?”齐丰连连摇头,道:“小人等哪敢上前去摸?那字暗红色,分明是血无疑。”徐君猷奇道:“那墙上怎的无端现出死字来?”苏公思忖道:“莫不是鬼魂作祟?”齐丰闻听,神色惊恐,低声道:“那时刻,那墙上忽又闪出一个人影。”舒牧颤栗道:“你适才言是大白天,怎有人影?”齐丰点头道:“小人等唬得半死,待回过神来察看,方知是阳光投射过来,映在那祭祀殿白墙之上,又恰在那死字旁边。”舒牧淡然一笑,道:“如此可谓杯弓蛇影。”齐丰急切道:“但那血字却是真真切切的,断非我等幻象。”苏公叹道:“这等异事,焉是人为?” 徐君猷淡然道:“菱角湖娘娘庙一案,苏大人岂非不信鬼魂?”苏公幽然叹道:“此一时,彼一时。除却鬼魂作祟,徐大人又如何解释?有些事情,苏某宁可信鬼魂之说。”徐君猷闻听,颇感意外。齐丰奇道:“小人闻听得菱角湖娘娘庙一案,死的乃是虞宇虞大人。”徐君猷点头,道:“此案便是苏大人勘破。”齐丰叹道:“小人曾见过虞宇虞大人。”苏公问道:“你怎识得虞大人?”齐丰道:“小人在虞大人府上曾帮闲半年。”苏公奇道:“你怎在其府上帮闲?”齐丰道:“乃是主人吩咐。”徐君猷淡然道:“原来如此。” 苏公幽然道:“墓室惊现血字,乃凶兆也。”齐丰连连点头,道:“小人主家甚是惶恐,回得府来,请高人卜卦,果是凶兆。”徐君猷思忖道:“你道此事与今日齐十春丧命相干?”苏公淡然道:“世间之事,源清流洁,收因结果。齐管家,且言你主人死亡之事。”齐丰连连点头,道:“小人见主人不答,不知甚事,复又推窗格,不想那窗格关得严密,小人无奈,只得唤得三四个家人来,强行将门撞开。” 苏公问道:“你道门窗自内紧闭,无有入口?”齐丰点头道:“无有他法,只得撞开。”苏公上得石阶,近得门前,察看两扇门,果然有撞击痕迹,那门梁之上贴有两道黄符。齐丰哀叹道:“小人进得内室,却见得主人倒在床榻之下,面目甚是唬人。小人料想不妙,将手探其鼻息,唬了一跳,又摸脉搏,竟早已死去。”苏公问道:“尸首何在?”齐丰道:“尚在室内,不曾挪动。” 苏公迈步入得堂内,行了四五步,忽止住,用鼻子轻嗅几下,疑惑道:“这屋内似有一股异味?”齐丰连连点头,道:“那时刻,小人亦闻得此味,甚是呛人。”苏公心中思忖道:“莫不是内室燃有石炭?”遂令齐丰开启窗格,通风透气。 苏公小心入得内室,但见一具尸首躺在地上,约莫四十上下,身着单衣,料想那时刻已然睡下,临死挣扎时滚下床来,面目果然狰狞,似有人掐着其脖颈一般。苏公环视四下,那内室竟无窗扇,唯有一张雕花木床,两边床柱贴有辟邪符,床头又有一几,置着油灯。一侧有一张大案桌,桌上一端垒有一摞账本,又有笔墨纸砚,一端有两壶酒、一个瓷水壶并茶碗。苏公端起一把酒壶,摇了摇,兀自有酒;又揭开茶壶盖,但见余得一半茶水。苏公低头望案桌下,见得一个烘脚炉,心中顿时明白,遂令齐丰将烘脚炉端出,而后退身出去。 徐君猷见得,跟将出得逍遥堂,立于廊下,问道:“苏大人有何发现?”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凶手何人了。”徐君猷一愣,疑惑道:“未曾见苏大人勘察盘问,怎的便知凶手何人了?”舒牧思忖道:“门窗自内紧闭,凶手杀人之后,怎生逃脱出去?”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舒大人说言甚是。此分明是一桩密室杀人案,却不知凶手怎生脱身?莫不是室内有密道暗通他处?” 苏公摇摇头,道:“凶手非是他人,乃是室内那异味。”徐君猷奇道:“异味?异味怎可杀人?”苏公淡然一笑,道:“此异味乃是燃火时生成的毒气。昨夜,逍遥斋门窗紧闭,密不透风。齐十春燃石炭暖脚,那石炭燃起,徐徐释放毒烟,囚于密室之中,不得散出。睡梦之中,齐十春甚是难受,欲挣扎起来,不想毒气攻心,身疲力乏,翻滚下床,再不能动弹。”徐君猷、舒牧闻听,恍然大悟,又不免叹息。 苏公叹道:“此等事情,年年有之。此毒气甚是厉害,初发之时,或可挽救,但到毒气攻心,性命危矣。市井之人常用陈醋灌之、或灌以冷水、或接引地气之法救之,颇多后患,皆不可取。但凡遇到此事,当先开窗开门,通风透气,而后将火盆等物取出,此所谓釜底抽薪。又要将人移出,令其静卧,解开衣领脖扣,清理口中异物,确保呼吸通畅。更甚者,或要按压其心,助其搏动,又助其呼吸,或可活命。” 徐君猷、舒牧似懂非懂,茫然点头。徐君猷问道:“那如何助其呼吸?”苏公道:“施救之人,可先吸气,而后喂入其口中。”舒牧惊诧不已,道:“如此怎可救人?”苏公道:“医经有言:人之有生,全赖于气。有气则生,无气则亡。若助之以气,便可活命。又如溺水之人,因气绝而亡,亦可用此法,或可起死回生。”徐君猷闻听,惊叹不已。 待那齐丰将烘脚炉取出,苏公低头察看,乃是木炭灰,急忙用手试探,炭灰冰冷,无有丝毫热气。齐丰见得,忙道:“想必是炭火早已熄灭。”苏公闻听,不由一愣,奇道:“昨夜可曾用过此炉?”齐丰连连点头,道:“待冬至以来,主人便用炭炉取暖。”苏公淡然道:“你怎知他昨夜用得此炉?”齐丰忙道:“昨夜小人与二爷曾来此见得主人言事,曾将火钳拨得木炭火。只因主人晚膳时多饮了几杯,睡意蒙胧,小人两个言语片刻,主人便上床歇息。” 苏公淡然问道:“不知门窗是何人关闭?”齐丰道:“自是主人,待小人两个出门后,他拴了门后,便上床歇息了。”苏公问道:“他上床之前做了甚么?”齐丰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徐君猷答道:“上床之前定是先脱衣裳。”苏公淡然摇头,问道:“齐管家,你竟不知你主人上床习惯?”齐丰茫然不解,迟疑道:“小人不知大人所指何事?”苏公指着烘脚炉,道:“你家主人上床之前,兀自添炭燃烧此炉?”齐丰闻听,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如此可令室内暖和许多。”苏公淡然一声,道:“那为何昨夜炉火竟熄了?”齐丰一愣,忙道:“或是主人昨日晚膳时饮多了酒,忘却此事。” 苏公冷笑道:“往日添炭,为何不曾致死?昨夜未添炭,反却被毒气熏死了?端的蹊跷。徐大人,且捏炉中炭灰。”徐君猷一愣,伸手抓得一把炭灰,捏了捏,奇道:“怎似有水?”苏公点点头,道:“好个齐丰,竟不知主人临睡之前兀自用茶水将火沏灭?”齐丰惊诧不已,吱唔道:“往日皆是婢女倒灰生火,小人不甚清楚,误以为主人每夜添炭。”苏公冷笑道:“好个齐丰,竟敢信口雌黄,欺蒙我等。”齐丰惊恐,急忙跪倒在地,道:“大人明鉴。小人断然不敢欺蒙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大人可召二爷前来询问。” 苏公淡然问道:“二爷是何人?”齐丰答道:“乃是主人弟弟,唤作齐日春,小人等称他作二爷。”苏公问道:“你等昨夜言谈甚事?”齐丰吱唔道:“回禀大人,……皆是些府中琐事。”苏公冷笑道:“甚么琐事?且细细道来。”齐丰迟疑道:“乃是府中支出账目等,亦有家人奴婢闲事。”苏公?99lib?冷笑道:“齐管家神色慌张,言辞不定,分明在欺蒙我等。事至如今,还是如实言来。莫不是你与齐十春之死有丝缕之连?”徐君猷冷笑一声,威严正色道:“你这厮颇为可疑,莫不是要到府衙大堂之上方才招供不成?”齐丰闻听,唬得半死,满脸委屈,急忙求饶道:“大人开恩,小人道来便是。” 苏公把眼望徐君猷,淡然一笑。徐君猷板着面孔,哼了一声,道:“快且言来。”齐丰怯声道:“不瞒大人,乃是言三爷与主人小妾梅花之事,此乃家丑,不便言出,万望大人见谅。”徐君猷冷笑道:“三爷又是何人?”齐丰低声道:“亦是主人弟弟,唤做齐早春,他与主人小妾梅花暗中私通,已有多日。”徐君猷冷笑道:“原来如此。” 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舒大人,此二人颇为可疑,当细查之。”舒牧点头。苏公问道:“不知齐十春闻听此事,是何表情?”齐丰一愣,思忖道:“说来蹊跷,主人闻听此事,神情甚是平静,只道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裳。兄弟之间,当伯歌季舞,万不可尺布斗粟。”苏公点点头,又问道:“齐管家,苏某有一事不明,齐府甚大,且多厢房。齐十春为何独自一人住此偏僻幽静之处?藏书网”齐丰叹息道:“小人家主人独住此处,乃是为了辟邪。大人且看那门梁之上,兀自贴有道师镇邪的神符。” 苏公淡然道:“便是因那龙王山上石屋隐现血字?”齐丰连连点头,忽低声颤栗道:“不瞒大人,非止龙王山上怪异之事。前几日,府中亦出得诡异之事。”徐君猷闻听,不由浑身哆嗦一下,只觉一丝寒意袭上心头,怯声道:“甚么诡异之事?”齐丰瞪大双眼,低声道:“那血字已跟随到得家中来了。”徐君猷惊恐道:“你道那龙王山上血字跟着来了?”齐丰连连点头,道:“小人家主人本睡在东厢房,不想前几日,居室壁上竟赫然出现了那个血字,只是小了许多。主人惊恐万分,便请得道士卓九前来,驱邪除煞。而后主人便移出东厢房,暂居此处。” 苏公拈须思忖,惊疑道:“那血字出现在齐十春居室壁上?可曾看清楚?”齐丰连连点头,惶恐道:“确是血字无疑,那字还是小人用刀剥刮去的。”徐君猷疑惑道:“可否引我等前去一看?”齐丰连连点头。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幽然道:“苏某窃以为,齐府之中,最诡异之处,便是此逍遥斋。”徐君猷望着厢房门,脸上有惊恐之色。舒牧眯着双眼,道:“齐十春为求避煞,移居至此,终难逃一死,此处分明就是早先设下的陷阱!”苏公点头,幽然道:“那血字分明便是一个幽灵。”徐君猷惊恐道:“幽灵?” 苏公点点头,问道:“齐管家,苏某闻乡人言及,龙王山上修造的墓室先前乃是几座无主的坟茔?”齐丰惊恐点头。徐君猷惊诧不已,问道:“究竟怎生回事?”齐丰叹道:“小人家主人欲为老太公寻一处吉宅,请得风水先生看地,便觅得龙王山顶上一块地,只是那块地本有七八座荒坟,杂草丛生,坟头兀自平了,主人便将此些荒坟掘了。”徐君猷惊恐不已,喃喃道:“原来如此。定是惊动那些孤魂野鬼,招惹来祸事。”齐丰惊恐,颤栗道:“前几日那道师打醮作法,只道已镇住邪煞。” 苏公摇头叹道:“想必是那道士法力不足,未能镇住此些魂魄幽灵。”齐丰惊恐,道:“如此怎生是好?”苏公叹道:“齐十春掘人坟墓,破棺露骸,幽灵岂可罢休?齐十春离奇死亡,不过是祸事方始,恐日后祸事连连。”齐丰闻听,满面慌恐,不知所措。苏公叹道:“如今之计,唯有将那荒野尸骨收集,厚礼葬入那修造的墓室之中,焚烧香烛纸钱,祭以牺牲,慰其魂魄,或可摆脱幽灵纠缠。”齐丰茫然。 徐君猷、舒牧对视无语。苏公令齐丰将齐十春尸首搬出,安置后事。齐丰遂召唤家人,不多时,尸首搬出。徐君猷暗自叹息,正待退出逍遥斋。苏公反步入堂内,徐君猷、舒牧不解,跟随进去。徐君猷欲开口问话,不想苏公先开口言道:“那烘脚炉火灰既灭,室中毒气何来?”徐君猷摇摇头。苏公淡然笑道:“非是所谓幽灵作祟,实有人暗施伎俩罢了。” 苏公立在内室门口,望着内室,又回视堂内,拈须思忖,喃喃道:“那凶手究竟如何释放毒气?”徐君猷环视四下,思忖道:“莫不是此中隐有密道?”苏公闻听,一拍脑门,笑道:“幸得徐大人提醒,此桩密室杀人案竟是这般:待齐十春关闭门窗,上床歇息后,那凶手自密道将火炉送出,待毒气生成,齐十春窒息身亡,那凶手复又取走火炉。”舒牧连连点头。 三人遂在堂中、内室细细找寻,约莫半个时辰,未寻得密道洞口。徐君猷抬头看上方,原来竟是铺设的木板,上方乃是木板隔成的楼阁,一角兀自有一块活动木板,分明是入口。却不知那楼阁上有甚物什?急忙环视四下,找寻木梯。内室并堂中并未有木梯,无有木梯,不能上去。徐君猷与舒牧言语,舒牧忙出得堂去,令衙役去取木梯。不多时,衙役将木梯取来,将楼阁入口木板顶开,架置好木梯。衙役手扶木梯,爬将上去,探头张望,只道楼阁上无有物什。 徐君猷甚是失望,口中喃喃道:怪哉怪哉。苏公细细察看内室四壁并角落,未有可疑迹象,心中甚是疑惑,挤身至雕花木床后,隐约见得墙根处有个耗子洞,不由好奇,待俯身凑近细看,却似非鼠洞。寻常鼠洞,当斜向下,曲曲折折。此洞口径约莫三寸,兀自塞有物什。苏公伸手摸去,扯将出来,却原来是个布团,顿时透出光亮来,原来是墙壁穿了一个洞。 苏公心中一动,遂返身挤出,呼唤徐君猷出得逍遥斋,绕至房屋后,但见屋后一片竹林,约莫四五十根。墙基高出地面约莫二尺,那墙根处赫然一个洞口,一侧兀自有些碎砖土,自砖土成色来看,分明是新近所凿。苏公近得前去,将那布团塞入洞中,徐君猷疑惑不解,问道:“此墙为何凿得一个小洞?”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便是凶手行凶伎俩。”徐君猷思忖道:“此洞是凶手所凿?”苏公又将布团扯出,点头道:“正是。”徐君猷奇道:“此洞不过三寸,凿他何用?” 苏公环视四下,见得竹林中有一截竹子,约莫六七尺长,口径两寸多,急忙过去,拾得起来,察看端头,竟望见另一头光亮,原来中间是空的。徐君猷诧异,奇道:“此竹竹节被钻穿了?”苏公点头,将竹子一头塞入墙根洞内,大小合适。徐君猷猛然醒悟,道:“原来如此。那凶手并未入室,室中毒气乃是自外灌入室内。” 苏公点头,环视四下,道:“正是。凶手待齐十春酣睡之后,便用此竹,将火盆石炭毒气引入室内,害死齐十春。”徐君猷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徐某有一事不解,苏兄怎知凶手所用石炭,而非木炭?”苏公思忖道:“或许石炭、木炭皆有,但必定有石炭。”徐君猷问道:“苏兄依甚推断有石炭?”苏公道:“石炭之中,多杂有硫磺,燃烧生成毒气,杂有硫味,与木炭有所不同,故而知之。”徐君猷思忖道:“凶手在外,燃烧所生毒气当散逸在外,如何引得进屋?” 苏公点头道:“徐大人所问甚是。苏某猜测,定是那凶手精心制作火具,封得严实,强使毒气穿过竹子,入得室内。”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凶手定是齐府中人。”苏公拈须道:“此桩命案,凶手早有预谋。其选定逍遥斋下手,只因此处甚是偏僻,便于行凶及逃脱。而后便是思量杀人之法,密室毒气杀人,颇为巧妙,又假以室内烘脚炉,伪装成意外身亡。只是有一事凶手不曾预料,便是齐十春睡前用水将余炭火熄灭。” 徐君猷点头,笑道:“此即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苏公笑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此案定为谋杀,便颇多疑点。齐十春为何移居逍遥斋?此便是凶手之诡计也。齐十春昨夜为何多饮几杯酒?此亦是凶手诡计也。”徐君猷醒悟道:“苏兄如此一说,想来果然蹊跷。若非多饮酒,齐十春或可逃脱出来。” 苏公又道:“想必龙王山上惊现死字、齐十春居室出现血字,皆是凶手之诡计。凶手谋藏书网划亡魂幽冥之事,唬得齐十春惊恐不已,而后凶手见机进言,只道移居逍遥斋避邪。齐十春深信之。如此推想,那道士或是受凶手指使。待齐十春住入逍遥斋,便已入得凶手陷阱了。此时刻,凶手早已凿好墙上气洞,并用布团塞住。凶手已定于昨夜下手,便先设法让齐十春多饮几杯,令其昏昏然,于其深睡之中释放毒气,纵然有所知觉,亦无力逃脱。”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那齐丰、齐日春最为可疑。”苏公淡然一笑,道:“正是。他等昨夜前来逍遥斋,只道言齐早春与梅花奸情,实则来察探虚实,兀自还用火钳拨了炭火。待见得齐十春身疲力乏,睡意蒙胧,知时机到矣。”徐君猷思忖道:“苏兄以为,当如何缉拿凶手?”苏公道:“且先迷惑凶手,而后搜集证据,寻得破绽,一举拿下。”徐君猷思忖道:“可先自那打醮的道士卓九着手?” 苏公点点头,道:“大人可遣颜未暗中查访,又可自火炉、石炭、竹子并布团着手,找寻线索,乡野人家多用木材木炭,少有用石炭者,如此易于侦查;此竹为楠竹,可寻出处;又看此布团,虽破烂不堪,但布料甚佳,先前或曾是件衣裳。另又可暗中窥视齐丰、齐日春行踪。”徐君猷点头。苏公拿着布团、竹节,返回逍遥斋前院。徐君猷与舒牧耳语,舒牧唯喏,转身引衙役去了。徐君猷又唤过颜未,吩咐如此这般。 徐君猷、苏公出了逍遥斋,经西花园,至二堂院内,齐氏家眷正哭作一团。齐丰引齐日春、齐早春上前拜见徐君猷,徐君猷安慰一番,叹道:“齐掌柜死得甚是蹊跷,本府以为或是幽冥作祟。”那齐早春闻听,冷笑道:“恕小人不敬,知府大人此言,可谓闳大不经。幽冥之说,恁的谬妄无稽。” 苏公看那齐早春,约莫三十一二,眉清目秀,傅粉何郎,面无表情。不待徐君猷答话,苏公问道:“闻人言,乃是齐相公央求地保前往县衙首告,可是如此?”那齐早春把眼望苏公,甚是漠然。齐丰低声道:“此乃是苏轼苏大人。”齐早春闻听,眉目间露出一丝惊诧之情,拱手道:“原来是苏大人,晚生失礼了。苏大人问的是,正是晚生央求地保前往县衙报官。” 苏公叹息道:“齐相公央人报官,心中作何思索?”齐早春道:“家兄素无疾病,昨日兀自谈笑风生,怎的无端身亡,甚是可疑,故而报官。”徐君猷淡然道:“依齐相公之言,令兄因何亡故?”苏公故作惊讶道:“齐相公此言,莫不是疑心令兄被人谋害?”言罢,侧眼看那齐日春。那齐日春约莫三十五六岁,愁眉泪眼,嘴角抽搐几下,摇头道:“家兄素来轻财好施,明德惟馨,怎会有人生如此歹心?”齐早春忽冷笑一声,却不言语。苏公看得明白,淡然道:“请齐相公至前堂,苏某有些话语相问。”齐早春唯喏,遂与徐君猷、苏公等往前堂,余下齐日春、齐丰木然立在廊下,满脸疑云。 至前堂,苏公环视四下,无有旁人,遂低声道:“齐相公心中疑心何人?”齐早春叹息不语。苏公问道:“齐十春移居逍遥斋,是何人主意?”齐早春道:“乃是道士卓九,他道是为了避邪。”苏公道:“请卓九前来打醮,是何人主意?”齐早春道:“乃是家兄主意。”苏公问道:“是长兄还是二兄?”齐早春道:“乃是二兄齐日春柬言,长兄应允答应了的。”苏公点头,问道:“昨夜齐相公可否与兄长共进晚膳?”齐早春点点头,疑惑道:“苏大人何故问起?”苏公问道:“齐十春为何多饮几杯酒?”齐早春道:“乃是二兄相劝饮得。”徐君猷淡然道:“你长兄亡故,何人接掌家业?”齐早春叹道:“尚未商议此事。” 苏公道:“你兄弟三人,长兄亡故,当是二兄接掌吧?”齐早春恨恨道:“他觊觎此事久矣。”苏公淡然道:“齐相公岂非亦有此心?”齐早春一愣,驳道:“早春无有此心。”苏公淡然一笑,道:“不知齐相公昨夜做甚?”齐早春又一愣,疑惑道:“苏大人莫不是疑心晚生?晚生昨夜在书房读书,约莫亥牌时分便上床歇息了。”苏公问道:“可有人证?”齐早春面有愠色,道:“有齐风、齐雨两名家童相陪。”苏公淡然道:“依你之见,何人有行凶杀机?齐十春有何仇家?或是齐十春死后得益之人?” 徐君猷幽然道:“齐府甚大,防守甚严,仇家潜入府内行凶之可能甚少,本府以为:凶手当是府中人也。”苏公又道:“齐相公身在府中,亦难脱干系?”齐早春脸色顿变,急道:“晚生与兄长分形同气、灸艾分痛,怎会做出这般禽兽不如之事?”苏公淡然道:“闻人言,齐十春有房小妾,唤作梅花,不知是否?”齐早春淡然道:“定是齐丰那厮告知大人,言晚生与梅花有私情,不知是否?” 苏公、徐君猷不由一愣,不曾料想齐早春面色不惊,直言反问。苏公淡然道:“正是。不知有无此事?”齐早春冷笑道:“确有此事。”苏公、徐君猷又一惊,不想此等丑事齐早春竟直认不讳。徐君猷幽然道:“你与兄妾私通,被兄长察觉,遂起杀心,可是如此?” 齐早春环顾左右,低声道:“晚生与梅花私通,乃是兄长授意。”徐君猷、苏公闻听,惊诧不已,将信将疑。齐早春低声叹道:“此事牵涉晚生家事,今兄长亡故,亦不瞒二位大人。只因三个月前,兄长发觉有人动了账本,疑心梅花,遂与晚生密议对策,料想那梅花不过一小妾,绝无此胆,其后或有主谋。兄长令晚生勾引于他,觅机查出实情。”徐君猷点点头,只道原来如此。苏公疑道:“那梅花何时到得府中?”齐早春道:“约莫四个月了。” 苏公问道:“可曾查出幕后主谋何人?”齐早春叹道:“那梅花恁的狡猾,口风甚紧,竟滴水不露。”苏公道:“齐相公疑心何人?”齐早春迟疑片刻,叹道:“还有何人?晚生不言,二位大人亦可猜到。”徐君猷道:“二兄长齐日春?”齐早春点点头。苏公忽道:“那管家齐丰为人如何?”齐早春点头,道:“这厮与二兄长沆瀣一气,臭味相投,但凡甚事,少不得他。” 苏公谢过齐早春,又吩咐他去唤齐日春来,齐早春去了。徐君猷幽然道:“苏兄以为,齐早春之言,可信否?”苏公手捋胡须,喃喃道:“齐十春已死,只得任凭齐早春言语了,或真或假。” 第三章 同室操戈 不多时,齐日春赶至前堂,拱手拜见徐、苏二位大人。徐君猷问道:“适才问过你弟早春,知晓些贵府情形。此番着齐二爷前来,本府还有些话语相问。”齐日春垂首唯喏,面含悲色。徐君猷问道:“闻齐管家言,府中曾惊现血字,不知可有此事?”齐日春点头,惶恐道:“确有此事。”徐君猷问道:“依齐二爷之见,此是何兆?”齐日春叹道:“此事源起不合掘了龙王山上几座野坟,那日祭礼时便显出血字,小人惊恐不已,料想惊动了鬼魂。厄运随之而后,不几日,那血字便跟随至家中来了,今日家兄便遭不幸,端的诡异得很。” 苏公问道:“闻齐管家言,府上曾请得道士前来打醮作法,只道已镇住邪煞。今怎出得这般事情?”齐日春吱唔道:“想是此邪甚重,未能镇住。”苏公问道:“请道士前来打醮,是何人之意?”齐日春道:“乃是家兄。”苏公淡然道:“齐十春移居逍遥斋,是何人主意?”齐日春道:“乃是道士之言。家兄居室惊现血字,甚是不祥。为避灾祸,便移居至逍遥斋。”苏公点头。 徐君猷问道:“齐二爷昨夜可曾去得逍遥斋?”齐日春点点头,叹道:“不想昨夜一见,竟是我兄弟诀别。”徐君猷问道:“齐二爷与齐三爷同往?”齐日春摇头,道:“小人与管家齐丰同去的。”徐君猷道:“所为何事?”齐日春哀叹道:“适才齐丰已告知二位大人,此家中丑事,不提也罢。”徐君猷试探道:“适才闻齐三爷言,令兄亡故,令尊欲将家业交与其掌管,可有此事?”齐日春闻听,一愣,奇道:“他怎如此言语?小人怎的不知?绝无此事。”徐君猷故作惊诧,道:“如此言来,竟是齐三爷在欺蒙本府。”齐日春道:“不瞒大人,小人那三弟素来好逸恶劳,游荡成性,家父并家兄百般迁就于他,任其自流,小人屡屡劝他,他却不肯听从。” 苏公忽冷笑道:“适才齐三爷言,昨夜见得齐丰提着一火炉,与齐二爷同行,可有此事?”齐日春急忙道:“小人与管家齐丰去见兄长,不曾提得物什。哪里有甚火炉?”苏公道:“齐二爷见过兄长之后,去了何处?”齐日春道:“小人便径直回得厢房,上床歇息了。”苏公问道:“可有他人见证?”齐日春道:“大人可着齐丰来问。”苏公点头,谢过齐日春。 徐君猷道:“本府欲到府中膳食房一遭,且引本府前去。”齐日春诧异不解,又不便多问,只得引徐君猷、苏公往厨房。不多时,至厨房院,约莫有四间,苏公四下察看,但见得院中两名中年家人正忙碌。齐日春挥手令二人退闪一旁。苏公忙唤其中一人,问道:“府内可有石炭?”那中年家人连连点头,手指一处杂屋。徐君猷、苏公近得前去,果见得一堆石炭。徐君猷问道:“府中可烧石炭?”那中年家人道:“回大人话,这石炭颇贵,唯老太爷屋内用此炭,便是大老爷夫人等,亦只烧得木炭。”苏公俯身抓过一把石炭,察看一番。那中年家人望得,满脸疑惑。一侧齐日春似有所思。 苏公撒了石炭,寻得水池旁,洗了手,但见得墙角立着四五根楠竹,或长或短,大小碗粗皆有,心中明白。把眼示徐君猷,徐君猷望那楠竹,淡然一笑。 看罢,徐君猷、苏公等返回前堂,齐日春惶惶跟随,正逢得舒牧回来,几名衙役推搡着一人,但见那人约莫四十三四,身着道袍,满脸委屈。至堂前,舒牧拱手道:“奉大人台旨,道士卓九押到。”徐君猷道声好,把眼望瞥齐日春,齐日春满面疑惑。那道士卓九惊魂未定,跪倒在地,道:“贫道拜见知府大人。” 徐君猷望那道士,淡然问道:“你便是卓九?”那道士连连点头,道:“贫道正是卓九。”徐君猷冷笑一声,呵斥道:“大胆卓九,你可知罪?”那卓九唬得一惊,连忙道:“大人明鉴,贫道不知何事。”徐君猷冷笑道:“大胆卓九,你为齐府打醮,镇邪去煞,今日齐十春竟死在那逍遥斋内,甚是蹊跷。你可知晓?”卓九连连点头,道:“贫道已然知晓。”徐君猷冷笑道:“闻人言,齐十春移居逍遥斋,乃是你卓九的主意,可是如此?”卓九吱唔道:“确是贫道之意。” 徐君猷冷笑道:“本府疑心,你劝齐十春移居逍遥斋,分明别有用心!”卓九惊恐不已,正欲辩解,徐君猷厉声道:“大胆卓九,还不如实招来,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如此言语?”卓九慌恐道:“贫道不过占卜问卦而断,并无人指使。”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大胆卓九,亦不思忖,本府为何拘你至此?兀自顺口开河,欺蒙本府,待到得府衙大堂之上,看你招还是不招。”卓九骨软筋麻,急忙道:“大人,小人招便是了。” 徐君猷冷笑一声,把眼瞥了齐日春一眼。那齐日春满面惊诧。卓九叹息一声,道:“贫道如此言语,确是受人指使。”徐君猷问道:“是何人?”卓九摇头道:“贫道亦不知此人。”徐君猷、苏公不由一愣。舒牧大声喝道:“大胆卓九,又欲欺蒙知府大人99lib?不成?”卓九满脸委屈,急道:“贫道确不知此人是谁。那日夜间,小人睡得正熟,忽被惊醒,但见一人,蒙着面巾,手握钢刀,立在贫道床前,贫道唬得半死。那人将钢刀抵着小人脖子,道:‘明日齐十春请你去,你须如此言语。’便令小人言逍遥斋可避祸,劝齐十春独自移居逍遥斋。若不成,或说将出来,便要了贫道狗命。” 苏公诧异道:“那人是男是女?身高几何?何方言语?估摸多大年纪?”卓九心乔意怯道:“乃是个男子,似是麻城口音,估摸有四十岁了,至于身高,黑夜之中,贫道又躺在床上,战战兢兢,不曾看清。”徐君猷思忖道:“他怎知齐十春次日来请你?”卓九茫然道:“贫道亦不解,次日,齐家管家齐丰果然来请贫道了。” 苏公问道:“那夜,齐十春居室惊现血字?”卓九点头道:“乃是个死字。”苏公问齐日春道:“书写者如何入得令兄居室?莫不是未关门?”齐日春连连摇头,道:“家兄言早早就闩了门,与逍遥斋一般关得甚紧。若非鬼魂,怎可随意出入?”苏公淡然道:“那夜,令兄与何人同眠?”齐日春吱唔道:“乃是家兄小妾梅花。”苏公点头,道:“闻齐三爷言,那梅花乃是令兄新纳的小妾,不知是何方人氏?”齐日春道:“乃是鄂州人氏,流落到黄州瓦舍之中,逢得家兄,得以赎身。” 苏公点头,道:“苏某意欲往居室一看究竟,烦劳齐二爷头前引路。”齐日春迟疑道:“此室颇不祥,唯恐冲撞了大人。”苏公淡然道:“这世间确实有鬼,不过藏于人心之中罢了。”齐日春惶恐不已,只得答应。徐君猷吩咐舒牧将卓九暂且拘留,舒牧唯喏。 齐日春引徐君猷、苏公前往齐十春居室,依廊曲折而行,苏公随意问道:“府上可有麻城人?”齐日春连连摇头道:“府上男女皆是黄冈人。”苏公点头,似有所思。 行至一幽静院落,齐日春快步上得石阶,推开厢房门。苏公入得房来,察看堂内左右窗格,并无异常,又入得内室,但见正中一张雕花大床,一侧是三层书厨,一侧 5899." >墙上悬有四副条幅,乃是福禄寿禧。临窗有一张大案桌,案桌一端有水壶茶碗,桌下兀自有个烘脚炉,苏公细细察看一番,齐日春指着条幅旁壁道:“那字便在此处。”苏公近得前去,细细察看,果然有剥刮痕迹,又重新粉刷白灰。徐君猷环视四下,问道:“此房可有密道?”齐日春一愣,连连摇头。 苏公点头,道:“那日门窗果真紧闭?”齐日春点头道:“那日,家兄亦疑心人为,但门窗皆自内闩着,外人怎的进入?便是进得来,出去时又怎的闩得门窗?”徐君猷点头,道:“与逍遥斋手法一般。或许那厮并不曾进来?”齐日春奇道:“不曾进来?那又怎能在内室壁上写字?除非鬼魂所为。”苏公淡然道:“此事甚易。”徐君猷疑惑道:“苏大人以为那厮怎生出入?”苏公淡然道:“从门入,自门出。”齐日春奇道:“那门明明闩住,如何行得?” 苏公道:“只因关门时,那人已在房中。”徐君猷点点头,道:“有道理。但怎的出去又闩住门?”苏公道:“待开得门后,再出去便是。”徐君猷疑道:“苏大人之意,那厮并未出去,直待到齐十春发觉血字,开门后,再脱身出去?”苏公点头。齐日春惊诧道:“大人道那厮在房中躲藏了一夜?” 苏公淡然道:“此事有三种可能。其一,如齐二爷所言,那厮在房中躲藏一夜,次日尾随齐十春出去。”徐君猷点头,道:“端是如此。不知其二其三又是怎样?”苏公道:“其二,那厮便是梅花。”齐日春惊讶不已,疑道:“怎的是他?”徐君猷恍然大悟,道:“苏大人说的是,徐某竟不曾想到,最可疑者便是梅花,其次或便是齐十春本人。”苏公点头,道:“此是其三也。”齐日春连连摇头,道:“家兄怎会自己吓唬自己?断无这般可能。” 苏公淡然道:“这世间,有一病,唤作夜游之症,宛如做梦一般,待到醒时,却不记得丝毫。令兄或是患有夜游之症。”齐日春甚是疑惑。徐君猷点头道:“确有此病,本府曾闻有人夜游挑水,待到次日醒时,复又挑水,竟见水缸满满的,不知何事,以为神仙显灵。幸有家bbr>藏书网人夜间发觉,方知其梦游。”齐日春思忖道:“家兄竟有此病?小人恁的不知。” 徐君猷道:“此不过推测也,无从验证。”苏公点头,道:“徐大人以为,最可疑者便是那梅花。苏某亦如此认为,烦劳齐二爷将那梅花请到前堂,苏某有些话语问他。”齐日春唯喏。 忽闻门外有人高声道:“何人?”苏公听得明白,正是苏仁,急忙冲将出去,但见苏仁早已追出院去。徐君猷、齐日春跟随出来,满面疑惑。苏公淡然一笑,道:“定是府中有人暗中偷窥我等,被苏仁察觉了,料想逃脱不过。”齐日春闻听,脸色大变。那厢徐君猷看得清楚,心中冷笑。 苏公出得庭院,见得苏仁回来,急切问道:“可曾看清那人面目?”苏仁摇头道:“乃是个男子,未曾看清面目。”苏公叹息不已。徐君猷惋惜道:“若擒得此人,齐十春命案破矣。”苏公点头,吩咐齐十春去请梅花,而后与徐君猷往前堂去了。 齐日春往二堂东厢去了,苏仁撇了苏公,尾随而去。 约莫一顿饭时刻,齐日春引梅花来得前堂,苏公看那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双瞳剪水,甚是俊俏,眉目间又有丝妖媚之情。梅花面含悲色,款款而至,施礼拜见徐君猷。徐君猷道:“你便是齐十春新近纳的小妾梅花?”梅花抽泣两声,道:“正是小女子。”徐君猷问道:“你是何方人氏?”梅花答道:“小女子鄂州人氏。”徐君猷点头,道:“齐十春居室惊现血字那夜,你在室中?”梅花点点头。徐君猷道:“那夜,你可曾听得异常响动?”梅花满面惊恐道:“那夜,小女子迷糊中闻得门页吱呀作响,小女子害怕,老爷起床察看了一下,不曾有甚么。不想次日一早,便见得墙上血字了。” 徐君猷奇道:“那人怎生进得房来?”那梅花摇头道:“非是人为,乃是鬼魂。”苏公淡然道:“若是鬼魂,入得室来,何不直接索取齐十春性命便是,写甚血字?又何必待到移居逍遥斋后夺其命?”那梅花一愣,哑口无言。徐君猷冷笑道:“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齐日春急道:“那日龙王山上,小人等十余人清楚见得墙上那血字蠕动而成,前后约莫一柱香时刻。何曾见得有人?”徐君猷一愣,喃喃道:“似是有人扶乩不成?” 此时刻,堂外闪出两人,正是苏仁、颜未。苏公见得,幽然道:“龙王山上之异事,其中玄机,尚不清楚,待到明日,我等上山察勘一番,或有发现。只是,齐十春居士血字一事,苏某已知真相也。”齐日春惊诧不已,追问道:“究竟怎生回事?”苏公不答,至堂外,与苏仁、颜未耳语一番,而后回至堂中,淡然道:“徐大人,可着人将齐府众人唤来。此案可了结矣。”徐君猷闻听,大喜。齐日春慌忙道:“小人去召集便是。”苏公淡然道:“齐二爷少安毋躁,此事交由府衙颜捕头便可。”齐日春神色恍惚,惴惴不安。 不消多时,齐府家眷并家人奴婢四十余人皆至前堂,唯独少了管家齐丰,老太公齐江亦被家人颤颤巍巍搀扶来得,徐君猷令人搬来交椅让齐江坐下。堂外众多公差衙役把守,舒牧将卓九押将上堂。众人见得卓九,窃窃私语。 徐君猷立在堂中,高声道:“今日,黄冈县令舒牧舒大人接得朱家庄地保首告,道齐十春齐掌柜亡故,齐家家人甚感蹊跷,恳请县衙前来勘验。本府正与舒大人商讨公事,故一同来得,又逢黄州副团练使苏轼苏大人在此,遂一道勘察现场。齐十春之死,果然蹊跷,其中原委,烦劳苏大人剖玄析微,细细道来。” 苏公环视众人,叹息道:“齐十春齐掌柜命丧逍遥斋,乃是吸得炭火之毒,窒息而亡。苏某与徐大人、舒大人勘验现场,见得室内有烘脚炉一个。”遂令颜未将烘脚炉端上堂来。苏公道:“齐二爷,你与管家齐丰昨夜曾往逍遥斋,见得令兄,可曾记得此炉燃有木炭?”齐日春点点头,道:“确有炭火,齐丰兀自用火钳拨弄一番。”苏公点头,道:“不明情形者只当齐十春因烘脚炉炭火而亡,却不知齐十春临睡之前,取水将炭火熄灭了。” 苏公环视众人,问道:“不知齐十春是否有此习惯?”有一婢女怯怯道:“回禀大人,老爷确有此习惯。”苏公望那婢女,约莫二十上下,问道:“你怎知晓?”那婢女惶惶道:“小女子乃是服侍老爷歇息的。只是近些时日,府中不宁,便未服侍老爷了。”苏公点头,谢过那婢女。 众人诧异,苏公又道:“室中烘脚炉炭火熄灭,但齐十春却死于炭火之毒?端的蹊跷。闻管家齐丰言,他等撞开房门,冲将进去,室内甚是呛人。你等中有几名家人入得,可是如此?”有三四个家人应声答是。苏公道:“室中炭火之毒何来?非是甚么鬼魂作祟。不过是有人巧施诡计罢了。”众人惊诧。苏公道:“府上不宁,道士打醮,移居逍遥斋,凡此等等,不过是凶手谋害齐十春之诡计也。” 众人闻听,惊恐不已,那厢齐江闻听,气得浑身乱颤,手中拐杖戳得地上,嘭嘭直响。苏公令颜未将道士卓九推上前来,令他复述一遍。众人闻得,甚是疑惑。苏公道:“凶手藏书网假府上人心惶惶,便威逼道士,妄言避邪躲煞,令齐十春移居逍遥斋。那逍遥斋甚是偏僻,少有人往来,易于凶手下手。那凶手先在逍遥斋后墙凿得一洞,约莫三寸大小。先用布团塞着,挡住光亮,到得昨夜,齐十春饮酒酣睡,凶手至后墙处,取出布团,插入一根空心楠竹,一头连着一个火炉,那火炉烧着石炭,那炭火之毒自竹中入得室内。这火炉非比寻常火炉,颇有些精巧,其上有盖,一侧有出气管,可连着空心楠竹,炉下侧有一口,乃是引风之用。” 众人闻听,惊诧不已。苏公令颜未将布团、楠竹呈上。苏公将那布团展开,示与众人看,道:“此布团虽破旧不堪,但看布料质地,可知乃是上等布料,先前当是一件衣袍。徐大人令颜捕头暗中询问府中人,得知,此前这件衣袍当是管家齐丰之物!”众人闻听,大惊,急忙左右找寻齐丰,竟未见其身影。齐江急忙唤过齐早春,询问齐丰下落。齐早春亦满脸疑惑,只道不知。众人纷纷猜想,那齐丰定已逃遁。 苏公淡然一笑,道:“齐丰不过是帮凶也,幕后主使另有其人。”众人闻听,遂静言倾听。那厢齐日春忽道:“苏大人言齐丰杀人,可有证据?”苏公淡然道:“无有证据,焉可胡言?”遂令颜未将证据取过,却是一个火炉,又有一包物什。苏公道:“此两物乃是自齐丰室内搜得,便是杀害齐十春之凶器。”齐日春冷笑一声,道:“区区平常火炉,焉可为证?”苏公淡然道:“齐二爷且看炉中炭灰,此炭灰非是木炭,而是石炭。苏某与徐大人查得,府中厨院有一堆石炭。询问小人,只道石炭甚贵,府上只供齐老太公一人使用。齐丰室内火炉怎用石炭?”齐日春一愣,反驳道:“或是齐丰暗中偷得使用。” 苏公淡然一笑,取过那包物什,打开来看,却是些黄色泥土,众人不解。苏公道:“齐丰将石炭毒烟送与室内,但能否夺取齐十春性命,尚无十足把握。如何将齐十春致于死地?齐丰便在火炉之中加得此物。”齐早春奇道:“敢问苏大人,此是何物?”苏公示与众人看,道:“此乃硫磺也,可燃烧而得毒气。”众人惊恐。徐君猷惊叹道:“先前,苏大人入逍遥斋内室,便言闻得硫磺之味,只道是石炭中含硫,却不想竟是用了硫石。” 齐日春冷笑道:“此不过是苏大人之推想而已,或是凑巧齐丰收得硫石做他用,却被大人搜得来?”苏公摇头,道:“非是推想,而是真相。苏某早已疑心齐丰,但未打草惊蛇。适才,苏某随从发现有人暗中跟随偷窥,追将上去,可惜未见其人。齐二爷可知此人是谁?”齐日春摇头道:“或是下人路过,被大人误以为有人跟随偷窥。” 苏公摇摇头,淡然道:“齐二爷错矣。根本无人跟随偷窥我等。”齐日春不觉一愣。苏公笑道:“适才不过是苏某略施小计,齐二爷便惊恐不已,顿时露出马脚来了,只当是齐丰。齐二爷心中甚是恼怒,假去请梅花之机,寻得齐丰,欲叱责他行事不慎。那齐丰莫名其妙,急忙辩白。齐二爷方才安心,又细细嘱咐他,只道与苏轼言语,须万分小心。”齐日春闻听,呆若木鸡,钳口挢舌。众人闻听,亦惊诧不已。 苏公又道:“齐二爷心中定然纳闷,苏某如何知晓你等言语?那时刻,苏某随从便在一旁偷窥你等。待齐二爷万般叮咛嘱咐走后,苏某随从便拿下了齐丰。”齐日春闻听,惊心丧魄,脸无人色。 待苏仁将齐丰押将上来,但见那齐丰垂头丧气,一言不发。苏公道:“你等欲假鬼魂幽灵之说,掩盖齐十春死亡真相。待徐大人、舒大人并苏某察出破绽,齐丰甚是惊恐,神色慌张。我等便已疑心也。待到卓九言及蒙面人持刀威逼于他,令他如此这般行事。我等料想凶手定是府中知情人。卓九言那厮乃是麻城口音,男子,约莫四十。适才,苏某有意询问齐二爷,府上可有麻城人。齐二爷道府上男女皆是黄冈人。苏某与徐大人却闻齐丰言,他识得前麻城县令虞宇虞大人,曾在其府上帮闲半年。苏某猜想,齐管家会说麻城方言。不知是否?” 齐丰茫然。有家人高声道:“小人曾听他言过麻城话。”苏公淡然一笑。那厢齐早春勃然大怒,冲上前去,挥拳便打。齐丰急忙躲闪,愠道:“此皆二爷主意,与小人无关。”齐早春把眼望齐日春,神情凄然。那厢齐江气得猛然咳嗽,而后喷出一口鲜血来。齐家人见得,急忙拥上前去。稍待歇息,齐江老泪横流,哆哆嗦嗦上前,问道:“你……你……为何要害你兄长?” 齐日春冷笑一声,恶狠狠瞪着齐江,怒道:“还不是你这老东西,将家业传与了他。他若不死,焉能有我之份?”齐江闻听,又气得喷出一口鲜血,几将摊倒在地,幸亏家人扶得。齐日春咬牙切齿一番,转又哈哈大笑,咆哮道:“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苏公长叹一声,幽然道:“其实齐十春早已有所察觉,亦有所戒备,只是他不曾料想,你竟丝毫不顾及兄弟手足之情。”齐日春一愣,疑道:“他早有所戒备?”苏公点头,道:“你与梅花暗中私通,你道你兄长不知?”众人闻听此言,顿时静声。齐日春满面惊诧,道:“他……他知晓此事?” 苏公叹道:“齐十春居室惊现血字,非是龙王山上那血字跟来,实有人沾血书写也。但室内门窗紧闭,外人怎的进来?又怎的巧妙出去?粗想之下,似不可能,故而疑心是血字鬼咒作祟。其实书写此字者,非是他人,乃是与齐十春同眠的小妾梅花。”众人皆惊诧不已。 苏公把眼望齐早春。齐早春悲愤道:“大哥早已察觉有人动过账房账本,与我暗中商议,疑心是梅花所为。但梅花有何企图?其后定有主使。大哥便令我勾引梅花,意欲顺藤摸瓜,查找出幕后之人。那梅花虽口风甚紧,滴水不露,但我还是察觉出端倪来了。待我将此事告知大哥,大哥怅然,只道兄弟之间,当伯歌季舞,万不可尺布斗粟。” 苏公闻听,叹道:“昨日,齐二爷与齐丰依预谋行事,晚饭之时,劝齐十春多饮几杯,令其昏昏然。待到夜间,你二人往逍遥斋,察看齐十春动静,又言齐早春与梅花私通之事。齐十春神情甚是平静,只道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裳。兄弟之间,当伯歌季舞,万不可尺布斗粟。可惜齐二爷竟未听出齐十春言语深意。”齐日春惊讶不已,苦笑一声,道:“我明白矣,他分明是在言我!” 徐君猷、舒牧闻听,叹息不已。齐日春恨恨叹道:“如此计谋,我等只当天衣无缝,不想竟逢着你等。此天不佑我也。”苏公幽然道:“齐十春一死,齐三爷便猜疑兄长死于谋杀,故而恳请地保报官。世间之事,欲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齐日春如疯癫般哈哈大笑,冲着齐江道:“为求风水,贪谋吉地,竟掘人坟墓,抛人尸骨,今日便得了活眼现报,龙王山上那血字分明预示齐家要死人矣,恐要断子绝孙矣。” 齐早春闻听,脸色铁青,怒目而视。齐江浑身乱颤,发指眦裂,面无土灰,猛然又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瘫倒一旁,唬得齐府家人蜂拥上前,呼高喊低,乱做一团。齐早春气得捶胸顿足,不知所措。齐江昏死过去,便不曾醒来,三日后归西,此是后话。 齐日春立在一旁,只是冷笑。苏公上前问道:“龙王山上那血字可是你等所为?”齐日春冷笑几声,道:“这世间明明有幽灵鬼魂,你等却不信。龙王山上那地哪里是甚么风水宝地,分明是凶煞恶地!报应,一切都是报应!”言罢,狂笑不止。 苏公闻听,茫然若失,呆若木鸡,喃喃道:“报应?这世间果真有报应……” 第四章 血字玄机 是夜,齐府乱作一团。约莫子牌时分,斗转参横,夜静更阑。府中一处院落厢房,寂静无声,忽见得一条黑影闪过,贴墙而行,至厢房门前,轻轻推开,挤身进去,而后悄然关闭。 那黑影摸进内室,但闻内室一女人柔声道:“你这浪子,兀自等不及了。”那黑影嘻嘻笑着,近得床来,借着微微光亮,见得那女子躺坐床头,半露酥胸,风情万种。那黑影扑将上去,一把抱住那女子,一顿乱亲。那女子娇声笑着,只道:“快且脱了衣裳上床来。”那黑影松开双手,自去解脱衣裳。 那女子娇滴滴道:“三爷,齐府万贯家财尽归你所有,到得那时,不可忘却了小女子哟。”那黑影嘻嘻笑道:“若非你梅花妙计,焉有今日?待明日逐你出府,你且先回黄州城歇息几日,待我料理完府中之事,再往城中,置得一处幽静院落,你我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那梅花嘻嘻笑着,道:“那徐君猷、苏轼百般聪明,亦不曾料想是你我计谋,恁的绵力薄材。”齐早春得意笑道:“美人此言差矣。那苏轼可谓见微知著、明见万里,若非有他,又怎能揭穿日春那厮诡计?”那梅花笑道:“三爷知苏轼必来赴齐礼信寿宴,地保在其家帮闲,你请地保报官,引那苏轼前来,此着颇有些凶险。” 齐早春心满意得道:“杀人之事,与我三爷毫无干系,何来凶险?只是日春行凶诡计甚是精妙,唯恐苏轼不能查出端倪。若到那时,便要我三爷暗中点拨一下。不想未待我出马,那苏轼两个时辰便查出真相,端的可怕。”那梅花钻进被褥,咯咯笑道:“苏轼可怕,却比不得三爷可怕。” 齐早春除尽衣裳,赤条条钻进被褥,淫笑道:“三爷哪里可怕?”那梅花忽道:“其实最可怕的不是三爷。”齐早春一愣,问道:“何人最可怕?”转又思忖,笑道:“最可怕的是你梅花。若非是你,何人又思索得出如此妙计?”那梅花幽然道:“最可怕的是龙王山上那血字鬼咒。” 齐早春闻听,猛然一震,不觉寒气袭人,一腔淫念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喃喃道:“龙王山上那些坟茔,埋的是边关战死的军兵,杀气甚重,或是其阴魂未散,聚而成了鬼怪?”那梅花怯道:“都是那老不死的惹来祸害。我等行径莫不是那些鬼魂冥冥之中指使所为?否则世间怎有这等异事?依我看来,还是早早离开为妙。” 齐早春闻听,惶恐不已,愈想愈怕。 次日大早,徐君猷、苏公、齐礼信、郭遘、吴幽人、祝良夜并诸多随从前往登龙王山,一路言及齐十春一案,齐礼信惊诧不已,又不免叹息。不消半个时辰,到得龙王山下,但见得一条麻石路蜿蜒通往山顶,满山黄枝枯叶,甚是凄然。一番辛劳,众人登上山来,一眼便见得齐府修造的墓室,果然气派,祭祀殿乃是白青石砌成,内饰白灰,雕梁画柱,琉璃瓦光彩耀目,四角飞挑。殿前左右置两尊石像。殿内兀自一张大香案,案身乃上等楠木制得。案上陈有一个三足大鼎,青铜铸造,上刻有铭文,约莫两尺高下。案下有三个蒲团,蒲团前又有一个香炉,约莫一尺高下。插着燃烧残余的香根。正面墙上画了西方极乐世界图,左右各有一盏长命油灯。墓室在祭祀殿之后,依九级石阶而下,入甬道,经石门,方入得墓室内。 苏公望那北坡下,但见得八座黄土堆,乃是坟茔,料想是被掘的八位军兵遗骸所葬之处。齐礼信叹息不已。徐君猷询问是何人坟茔,苏公告之,徐君猷闻听,甚是恼怒,道:“徐某明白了。原来昨日苏兄言,有些事情,宁可信鬼魂之说。齐十春怎能做这等口诛笔伐之事?不想今日竟果然得了报应。”众人亦感叹收因种果。 正言语间,却见得上来一人,约莫六十,行走颇为矫健,背负着一个大竹篓,手中一把锄头,齐礼信见得,急忙高声招呼。那老者闻听,急忙上得前来,笑道:“原来是齐先生。今日怎有雅兴上得山来?昨日四十寿诞,老汉家中有事,只遣得儿子去了,未曾上门拜贺,万望见谅。哈哈哈,一晃竟已四十年矣。”齐礼信急忙客套一番,遂告知苏公等人,只道此人便是采野茶之人甄方甄老汉。齐礼信又与甄老汉言语,引见徐大人、苏大人。那甄老汉急忙上得前来,拱手施礼。 苏公望得那甄老汉,似有所思。 齐礼信问道:“老汉可知齐十春家中事?”甄方爽朗大笑,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富者,亦当行善为仁,若依仗财势,一意孤行,世人不能奈何,但必遭天谴。”众人皆然之。苏公听得,捋须思忖。徐君猷问道:“闻人言,此祭祀殿曾惊现血字,此便是先兆也。”甄方点头道:“正是,乃是一个死字。不想齐府竟果真死人了,端的灵验。”齐礼信问道:“老汉可知那血字显现何处?可否引我等前去一看。”甄方点头,遂引众人至祭祀殿内,指着左壁道:“便是此处。” 苏公奇道:“血字显现之时,老汉亦在场否?”甄方点头道:“老汉乃是泥石匠,便是修造此殿匠人之一,落成那日看得甚是清楚。”苏公近得前去,细细察看墙面,那墙面抹有白灰,无有异样。苏公用手抚摸墙面,翻手一看,手掌沾有些许白灰,又眯眼察看上下左右,满面疑惑,看了多时,不由长叹一声,喃喃道:“世间竟有这等异事?端的匪夷所思。”徐君猷看罢,叹道:“幽冥之事,不由我等不信。”齐礼信叹道:“不想八位壮士捐躯四十年,亡魂竟不得归位,兀自在山野荒郊飘荡,恁的可叹。” 甄方幽然道:“齐先生所言极是。世人早已忘却他等,便是尸骨,亦不得安宁,抛散荒野。若他等果真有在天之灵,又当如何思忖?倒不如苟且偷生,苟延残喘,聊度余生。”众人闻听,皆感叹。齐礼信叹道:“不知是哪位好心人,收得壮士遗骸葬之?”甄方摇头不语,转身下坡去了。 苏公望着甄方身影,疑惑道:“齐先生,此甄老汉自小可是庄中人?”齐礼信点点头,忽又摇头道:“闻家父曾言,他本非朱家庄人,正是礼信诞生那年那月,来得我朱家庄。”苏公醒悟道:“适才甄老汉言:一晃竟已四十年矣。分明是有感此事而言。却不知他是何方人氏?怎生到得朱家庄?”齐礼信摇摇头。 苏公皱眉思忖,复又抬头看那白墙,良久,众人出了祭祀殿,眺望那女王城遗迹,各自感怀。忽闻得苏公高声唤苏仁,众人纷纷回头来望。苏公出得祭祀殿,至左侧,令苏仁爬将上去。众人不解,急忙围聚过去。苏公唤一名健壮随从过来,唤其蹲下身去,苏仁站立随从肩头,那随从站立起身。苏仁双手抓住祭祀殿屋檐,爬将上去。 苏公仰起头,高声道:“可见得有何异常?”不多时,苏仁答道:“老爷,此处似有个水斗。”苏公惊喜不已,忙吩咐那随从蹲下,双脚站立其肩头,上方苏仁急忙来扯苏公之手。好一番折腾,苏公亦爬上檐头。但见得屋角有一水斗,斗下连一根小管,小管自琉璃瓦入内。苏公小心揭去两片琉璃瓦,却见得瓦下又有一水斗,与前者相似。苏公将手摸水斗下方。苏仁问道:“其下可是小管?” 苏公摇头,道:“非是在下方,乃在腰中,连着一根棉芯,那棉芯连到墙体之内去了。”苏仁诧异不解,问道:“为何在腰中,此棉芯有甚用?”苏公喃喃笑道:“原来如此,此便是血字鬼咒玄机所在。”苏仁如坠云雾,疑惑道:“此与血字鬼咒有甚干系?”苏公爬着察看那两个水斗。苏仁奇道:“为何用两个水斗?”苏公点点头,却不言语,捋须思忖,不多时,忽笑道:“此上下两个水斗,用处不尽相同。”苏仁奇道:“有何用处?” 苏公不答,探头向下,道:“烦劳取些水来。”徐君猷奇道:“苏兄要水做甚?此是山顶,哪里去取水来?”苏公环视四下,望见一侧坡下似有泉水,忙指着道:“那里有股泉水。”徐君猷又道:“无有盛水的器物。”苏公道:“殿内案桌之下蒲团前有一小香炉,可以盛水。”徐君猷醒悟,遂吩咐随从去了。 那随从取来小香炉,往坡下寻去,约莫半个时辰,那随从取得水来。众人又费些周折,将香炉递将上去。苏仁小心翼翼接过香炉,唯恐翻洒了水。苏公移去上方水斗,又将下方水斗入口弄大些个,但见得斗底兀自有水残留。而后吩咐苏仁小心将水灌进水斗,直至水斗满了。 苏公又探头向下,高声道:“快进殿内去看。”众人闻听,纷纷折进祭祀殿内,不曾留下一人。苏仁诧异不解,良久,未闻得殿内人动静。苏仁心急,问道:“老爷,究竟是何玄机?”苏公捋须道:“稍安毋躁,待会自知分晓。”又等些时候,忽闻得殿内有人惊呼道:“血字!现血字了!”而后殿内众人皆惊呼起来。 祝良夜跌跌撞撞跑出祭祀殿,于左方高声道:“苏大人,现血字了,墙上现血字了。”苏公、苏仁大喜。苏公叫道:“且唤人来,助我等下去。”那苏仁掷了香炉,一跃身,自屋上飞身下来,唬了祝良夜一跳。苏仁立在檐下,唤苏公踩着肩头。苏公双手抓着牢固物什,将下身探bbr>藏书网下去,得寻着苏仁肩头,立稳之后,徐徐下来。 苏公下得地来,急忙往殿内去,苏仁跟随其后,但见众人啧啧称奇,只见得那死字已现出上半截,血迹蜿蜒蠕动,约莫一柱香时刻,一个四五尺见方的暗红色‘死’字显现出来。众人惊叹不已。 苏公淡然一笑,道:“此即所谓血字鬼咒也。好生巧妙的玄机。”众人忙询问苏公,屋檐之上究竟是何玄机?为何白墙之上竟现出血字来?苏仁告知众人,屋檐上乃是上下两个水斗,水斗之间用小管连着,下方水斗乃是棉芯通往墙体之内。众人迷惑不解,皆把眼望苏公。 苏公笑道:“此非是血字,实乃暗红色之字。”徐君猷奇道:“为何白墙会显现红字?”苏公道:“此便是玄机巧妙之处也。且言上方水斗,一上一下,先将水灌入上方水斗之中,上方水斗之水通过底部小管,注入下方水斗。”苏仁诧异道:“适才老爷却将水直接灌入下方水斗,并不曾用上方水斗?” 苏公点头,道:“此亦是玄机巧妙之处。”众人皆迷惑不解,不知有何巧妙。苏公道:“我若将水灌入上方水斗,你等或许要等上些时辰,方能见得‘死’字显现。”苏仁奇道:“此是为何?”苏公道:“上方水斗,实是一个漏壶。”徐君猷奇道:“漏壶乃是用来记时的,在此何用?”苏公点头,道:“便是用来记时。放水之人,早先计算好时辰,灌入适量之水。”齐礼信思忖道:“如此言来,其定是趁天亮之前便已灌入了水。” 苏公点头,道:“其早已估算到齐家祭祀之时,正是巳时正牌时分。”徐君猷迷惑道:“若天亮之前便已灌水,水便开始滴漏,岂非早已渗入墙中,现出字来?”齐礼信点点头,疑道:“徐大人问的是,此人怎的把握时辰,准时显现出血字?” 苏公笑道:“此便是下方水斗巧妙之处。下方水斗实是个溢壶。”众人不解,纷纷询问何谓溢壶。苏公笑道:“所谓溢壶,便如家中水桶,围箍木板缺了一口,将水倒入桶中,必先自此缺口先溢出。”众人闻听,益发迷惑不解。苏公道:“且先假想一番,此人于卯时正牌时分将水灌入上方水斗,滴漏两个时辰。此两个时辰内所漏之水便存留在下方水斗之中,并不曾渗漏下去,此时水位亦正巧到得溢口处,欲溢未溢。不过此溢口非是缺口,乃是腰中一小洞。其后,亦就是巳时正牌时分,所滴漏之水便自下方水斗溢口溢了出去,顺着棉芯,渗入墙内。” 徐君猷琢磨片刻,恍然大悟,转又思索,问道:“为何上方水斗用小管,下方水斗用棉芯?”苏公笑道:“此棉芯渗水,连到墙体内。若苏某推测不错,此墙体内兀自埋有棉芯,且成个死字形状。”徐君猷思忖道:“下方水斗溢出之水,顺着棉芯分支,亦形成个死字!可为何变成红色?”苏公叹道:“此亦是玄机最为巧妙之处。此人定是用了某种不明物什,事先浸泡了埋入墙中之棉芯,待到水来,便显成暗红色。待水干之后,此红色便又褪却了。” 齐礼信惊奇道:“却不知是何物?”徐君猷笑道:“问得玄机制作者,便知分晓。”齐礼信道:“又怎知是何人?”苏公淡然道:“此人是谁,苏某已猜出五分矣。”众人惊诧,急忙追问何人。苏公摇头不语,出了祭祀殿,眺望女王城遗迹,幽然长叹道:“都城日荒废,往事不可还。嗟此本何常,聚散实循环。” 事后某日,徐、苏二人相聚,徐君猷再三追问苏公,究竟是何人制得玄机。苏公无奈,只道疑心是那甄方老汉。徐君猷不解,复又追问,苏兄为何疑心是他?苏公道,八位军兵尸首乃是四十年前埋葬,而甄方亦是四十年前到得朱家庄,来历不明,甚是巧合。徐君猷反驳道,或许不过是巧合而已。 苏公淡然一笑,却不辩驳,又道,玄机制作者,必是修祭祀殿之匠人。甄方曾言,其为泥石匠,乃是修造者之一。徐君猷思忖道,此人端是修造者之一,方可行事,但未必是甄方。 苏公点头,又道,若不曾言错,那甄方亦曾是个军兵。徐君猷惊诧不解,询问苏公怎的知晓?苏公笑道,望其行路站立,甚是规整,隐有禁军姿势,端是镇守边关之禁军,或还是个边关逃兵。徐君猷益发疑惑不解,追问苏公怎知其是逃兵? 苏公又道,甄方隐瞒身份,必有隐言,或是逃兵之事。又因其在山顶感言:倒不如苟且偷生,苟延残喘,聊度余生。细细品味此言,故而猜想他是个逃兵。想必他与朱青等人在军中甚熟,朱青等人战死,其心中有愧,逃至朱家庄,与他等尸骸相伴,故常上下龙王山。齐十春依仗财势,掘朱青等人坟茔,修造墓室。甄方心中恼怒,便思忖出此血字鬼咒之计来,欲唬退齐家,惩治齐家,不想齐家竟果真死了人,故而齐礼信询问他是否知晓齐十春家中事,其爽朗大笑,只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颇有幸灾乐祸、得意忘形之感。 徐君猷恍然大悟:如此言来,那八座新坟,亦是甄方所为。难怪齐礼信问他,是哪位好心人收得壮士遗骸葬之,其不语,原来便是他。血字鬼咒,不过是人精心布置。但那齐家竟真的中了鬼咒,岂非是报应? 苏公叹道:因果之事,究竟有无?但苏某宁可信其有…… 黄州城细雨巷内,两名轿夫抬着一顶暖轿,行至一户人家门前,停落下来,轿帘掀开,下来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子,那女子杏口轻开,道:“你等且在此等候。”两名轿夫唯喏,自在一旁闲话。那女子提裙上得石阶,推开门,闪身进去。 此是一户人家后院,院中有一个家人正在扫地,见得那女子,急忙问候。那女子问道:“老爷可在?”那家人连连点头,道:“老爷正在帐房。”那女子点点头,过了后院,依廊而行,至得帐房,但闻得帐房内噼噼啪啪作响,乃是算盘声。那女子推开房门,只见得一中年男子,正坐在案桌前,一手握账本,一手打算盘。那中年男子闻得门响,偏头来看,见得那女子,急忙放下账本,眉开眼笑迎将过来。 那女子施礼道:“老爷一向可好?”那中年男子上得前去,一把搂住那女子,嘻嘻笑道:“此番恁的辛苦你了,数月来令我好生想念。”那女子推开那中年男子,嗔笑道:“老爷非是想念妾身,乃是想念齐十春吧。”那中年男子哈哈笑道:“齐十春那厮已经死了,想他做甚?”那女子淡然笑道:“老爷托与妾身之事,已然大功告成,此番妾身要好生歇息一番了。”中年男子连连点头。此人乃是戴记米行掌柜戴君,那女子分明便是梅花。 戴君扬眉吐气道:“齐十春呀齐十春,你去了,我戴某岂无对手乎?你齐氏米行迟早落入我戴某手中。”那梅花嘻嘻笑道:“那齐早春兀自蒙在鼓里,意欲在黄州城中置宅与我长厢厮混。”戴君哈哈笑道:“如此是好,且使些手段,将其家业诓骗过来,何其快哉。” 戴君拥着梅花坐将下来,又沏了一杯热茶与之,令其娓娓道来,当闻听bbr>.得齐氏三兄弟被梅花玩弄于股掌之中,不由哈哈大笑,道:“兵法云: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将弱兵颓,其势自萎。美人计,可谓千古不衰之奇计也。” 梅花妩媚笑道:“妾身以为,那齐早春比齐十春更为狡诈,工于心计,老爷当谨慎些个,切勿鄙夷此人。”戴君哈哈笑道:“有梅花在,任他齐氏三兄弟齐来,戴某亦不惧他等。” 梅花藏书网又言及齐早春引苏轼来,假其手侦破齐日春诡计,戴君闻听,惊诧不已,思忖道:“这厮龙头锯角、虎口拔牙,好生胆大!那苏轼自来黄州,破得数桩绝妙奇案,可谓神断。闻府衙公人言,那苏轼三毛七孔,往往于一句无关紧要之言中察出端倪,甚是可怕。我等切毋招惹此人,但有往来,须百万倍小心则个。” 那梅花不以为然,笑道:“那苏轼虽是精明,但比不过齐早春七窍玲珑;齐早春虽是七巧玲珑,却比不得我等神机妙算、明见万里。”戴君闻听,哈哈大笑,意气扬扬。 与此同时,细雨巷口转角处有一卖炭翁,摆着两箩木炭,哆哆嗦嗦,卖炭翁旁边蹲着一人,低拉着头,不时侧眼望那戴府后门,门口两个轿夫正靠墙嘀咕甚么。那人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抬起头来,见得其面目,赫然是府衙捕头颜未…… (本卷完)
后注 一、宋代上至天子,其下文人士大夫,又及民间,好收藏古董,故而盗墓成风。宋蔡绦《铁围山丛谈》言,帝王“好古”,“世既知其所以贵爱,故有得一器,其直为钱数十万,后动至百万不翅者。于是天下冢墓,破伐殆尽矣。”宋张邦基《墨庄漫录》也记载有地方官发掘冢墓求其器以献上之事。 二、二○○七年十二月,有媒体披露:为开发商业墓地,河南省洛阳烈士陵园“革命烈士保护区第一区”惨遭破坏,烈士陵墓被推平,墓碑被砸碎,烈士遗骨叠压掩埋。此事一经披露,引起轩然大波。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又何况那些若干年前牺牲的无名英雄呢?不说解放战争,单是八年抗日战争,又有多少英勇的中华儿女为国捐躯呢?我们又能记得几个呢?同时上演的电影《集结号》言:“每一个牺牲都是永垂不朽的”,说得多么的苍白无力。 在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浮躁、空虚、自私、自我、标新立异、彻底的个性解放,可以为汉奸唱赞歌,可以为小人立牌坊,却容不下英雄的遗骸。呜呼!我不由想起了N年前残疾歌手郑智化的一句歌词:“礼义廉耻没有钞票重要”。一百年之后,人心将走向何方?无从知晓,只希望英雄的遗骸还有一冢黄土掩埋,仅此而已。 作者有感而发,写《血字鬼咒》一篇以记之。 第一章 太白酒事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此一阙词 href='/article/1824.htm'>《西江月》乃是大宋文豪苏东坡历尽劫难贬谪黄州后某年中秋所作。 大宋神宗元丰五年二月某日,阳光明媚,春意盎然。 黄州城兴隆街,是黄州府最热闹的一条街巷,街巷两侧商铺林立,自去年重阳节至今春,沿街店铺租金竟疯涨了数倍,众商贾益发趋之若鹜。兴隆街二岭斋,本是一个卖黄历、门神画的小摊,约莫八九年的时间,这个小摊竟然发展成为了黄州府最大的刻本书坊。近些时日来,二岭斋书坊门庭若市,马咽车阗,客人多是远道而来的书贩,有黄州诸县的人,也有周边各州府的人。 二岭斋书坊生意之所以如此兴隆,最主要的原因是书坊的书便宜。除了将书转卖各地书贩,二岭斋还有一处临街铺面,专售零散书籍,书架上堆列着甚多书籍,分门别类,凡如医书、科举用书、状元策、蒙学、算命、占卜、风水、阴阳、历算、术数、兵书、敕令、时务、地理、诗集、怪异志等等,颇为齐全。 这时刻,书铺内大约有十余名顾客正在挑选书籍,铺面门口处有一个高高的木柜台,柜台上搁着账本并笔墨,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妇人,脸胖体肥,约莫四十上下,脸上抹着厚厚的白花粉,白的有些吓人,她利索的嗑着瓜子,不时瞟望那些选书看书的客人,神情甚是警惕,似乎那窃书的贼就隐藏在众顾客之中。 靠左侧书架旁有一个中年男子,白脸长须,头戴纶巾,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衣长袍,腰身处兀自补着两个补丁,只见这中年男子手捧着一卷书,正津津有味的看着,不时点头微笑,浑然不顾其他。 那妇人留意那中年男子足有一顿饭之久,见那男子没有丝毫买书、或放下书卷的意图,心头很是不悦,口中不由嘀嘀咕咕,不多时,终于忍耐不住,瓮声瓮气道:“买书的便买,休要多看。” 那中年男子闻听得,转过头来,淡然一笑,放下了书卷。 此时刻,只见得一个穷酸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急急走了进来,询问那妇人道:“可有《太白酒事》一书?”那妇人瞟了书生一眼,稍加思索道:“似有此书。你且进去找找。”那中年男子闻听,拿起一卷书,笑道:“便在此处。”那书生急忙快步过去,接过中年男子递过来的那卷书,急急看那扉页,果然是《太白酒事》。那中年男子抚须笑道:“此书写得颇有些意味,文采焕发,流风馀韵,令我不由思索起诗仙太白豪迈潇洒、斗酒诗篇来。只是不知这著书者葛中区是何许人也?” 那书生约莫三十二三岁,文质彬彬,面容白净,身着一件蓝袍,十指修长,那右手衣袖兀自沾了些墨迹。那书生丝毫不理会那中年男子,急急翻了一页,顿时脸色铁青,口唇哆嗦,持书的双手竟忍不住颤抖起来。又急急翻了数页,不待看罢,那书生早已满脸怒气,双目圆睁,似要吃人一般。 那中年男子抬眼见得书生这般情形,颇感诧异,正待问他何故。却见那书生抓着书卷,忽转身冲到柜台那胖妇人面前。那胖妇人急忙笑脸相迎,伸手来接书卷,想看那书卷价目。不想那书生忽然将书卷往柜台上狠狠一摔,怒喝一声:“叫葛中区那厮滚出来!” 这一声怒吼,宛如惊雷,把那胖妇人吓得半死,便是书铺内众人皆吓了一跳。众人不知何事,纷纷来看,那书生复又抓起书卷,一手指着那胖妇人,一手冲着门帘,厉声怒道:“葛中区,你这长颈鸟喙的小人,给我滚出来!” 好一番时刻,那胖妇人方才回过神来,竟也不甘示弱,跳将起来,破口大骂,口沫四溅,言语甚是难听。好一番泼妇骂街,竟反骂得那书生顿口无言,将脸涨得发紫。待那妇人口干舌噪,停歇下来,望着那沮丧的书生,颇有些得意。 众人不知何事,纷纷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那书生气恼至极,忽自腰间抽出一把锋利尖刀,猛一挥,砍在那柜台上,唬得那胖妇人厉声惊叫,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那书生挥舞着尖刀,怒道:“葛中区,你这小人给老子滚出来!” 那胖妇人连滚带爬逃进了后屋。众人见得这般情形,唯恐惹祸上身,纷纷溜出二岭斋。其中兀自有几人,顺手牵羊摸走心仪的书卷。唯余下那中年男子站立一旁,冷眼旁观。 不多时,自后屋出来三名男子,其中一人,约莫四十岁,身着一件青色广袖袍,头带高装巾,精瘦长脸,双目外凸,留三撇稀落长须,面含微笑,笑容之间隐含一丝狡诈。其后两人,身强体壮,面容凶恶,颇为彪悍,手中兀自拿着木棒。那人掀帘出来,笑呵呵道:“不知是哪位寻我葛某?”眼光却落在那书生脸上,宛然两道寒光。 那书生将尖刀指着葛中区,怒道:“葛中区,你这厮好生卑鄙无耻!” 那葛中区依然面带笑容,拱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花冕花相公,多日不见,花相公近来可好?” 那花冕呸了一口唾沫,抓过柜台上的《太白酒事》,抛在地上,怒道:“我来问你,此是何故?” 那葛中区笑容顿失,满面诧异,反问道:“花相公莫不是要买此书?大可不必,凭你我之交情,葛某送你一卷便是。” 那花冕闻听,勃然大怒,上前几步。那葛中区惊恐不已,急忙后退。那两名壮汉抡起木棒,拦在前方。双方虎视眈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若双方果真动起手来,那书生花冕必然吃亏。 二岭斋外早已围聚众多旁观好事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等待双方打将起来。正在此紧要关头,只见得那中年男子闪身上前,拦在双方之间,道:“且慢动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事好好商议,何至如此?” 那葛中区见状,急忙道:“这位员外,快且躲闪一旁,恐那厮撒起疯癫来,尖刀无眼,无端伤着了员外爷。” 那花冕退后两步,怒道:“葛中区,你遁名改作,将我所著之书署了你的名字,端的不知羞耻。” 那葛中区闻听,面有愠色,正气道:“花相公,亏你也是读书之人,怎的这般信口雌黄?葛某不过请你校对抄录一番,怎的就无端端的成了你所著之书?我账房箱匣中,兀自有你的工钱领支凭据,黑纸白字,真凭实证!读书之人,不可无耻到这般地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你楞眉横眼,气势汹汹,手持凶器,与那街头泼皮无赖何异?端的有辱斯文。” 那花冕闻听,气得浑身哆嗦,道:“你……你……才无耻……”气恼之下,花冕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 那葛中区见得,淡然一笑,轻声道:“读书,当先立德修身;为人,当握瑜怀瑾,断然不可被那铜钱名利蒙蔽心窍。葛某念在你兄长情面上,不与你计较,你且回去,好生思索一番。” 那花冕闻听,益发恼怒,跳将起来,骂道:“你这厮心不应口,道貌岸然,假仁假义,顽皮赖骨,只恨我没有看清你这厮嘴脸。事至如今,你竟还有甚脸面提我兄长?呸!” 正争执间,忽闻得有人高声喝道:“何人在此寻衅闹事?”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两名府衙公差过来。那花冕见公差来了,急忙缩回刀来,恶狠狠瞪了一眼葛中区,弯身拾起地上《太白酒事》,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咬牙切齿道:“姓葛的,花某迟早有一日要杀了你。”言罢,愤愤出了二岭斋。 待两名公差近得前来,当先公差高声问道:“何事?”那葛中区急忙上前,满面堆笑,拱手施礼,道:“烦劳二位公爷了。无事,无事,不过是争执几句罢了,无有干系,无有干系。” 那当先公差环视四下,目光落在那中年男子脸上,不由诧异,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不想苏大人也在此。” 那中年男子笑道:“原来是颜爷,多日不见了。”原来这中年男子正是谪居黄州的苏东坡,那公差正是黄州府衙捕头颜未。 那葛中区闻听,甚是惊讶,把眼望苏公,快步上前,拱手施礼,笑道:“原来是遐迩著闻的学士大人。恕葛某一时眼浊,多有怠慢,万望苏大人休要见怪。” 苏公拱手回礼,客气寒暄一番。葛中区遂请苏公、颜未并另一公差入得内堂。二岭斋内堂布置颇为雅致,两排八把梨木交椅,两面墙上悬了画轴,乃是梅兰竹菊四卷轴图,工笔一般。东面临窗有一张案桌,摆有笔架、砚台、镇纸,又有一坛酒,尚未开泥封。坐定后,葛中区吩咐家人沏来热茶。饮得几口茶,颜未询问方才事情。葛中区摇摇头,叹息一声,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苏公淡然道:“那厮手持凶器,口出狂言,恐对葛掌柜不利。不如将原委告知颜捕头,留意那厮,以防他做出傻事来。” 颜未附和道:“恐那厮暗中使些龌龊手段,葛掌柜防不胜防,万一闹出人命案来,追悔莫及。我等捕快,亦当防患于未然。” 那葛中区连连点头,叹道:“此葛某之错也。当初葛某可怜于他,雇他做些事情,竟万万不曾料想他竟是这等见利忘义的小人。这厮姓花,单字一个冕,葛某与他兄长花昱乃是同窗好友,可惜那花昱十年前病故了,花昱之妻跟相好私奔了,家中只余下一个弟弟,便是这花冕。想这花冕自小聪慧,一心只想求取功名,但每每名落孙山,如此数年,家中财物耗尽,这花冕方才断了念头,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凭笔墨混口饭吃。去年,大约是六七月间,他来求葛某,欲寻份活儿干。我书坊刻工活儿甚苦,葛某念在他兄长情面上,便雇了他。葛某花了两年时间著得一本书,唤作《太白酒事》,因书坊事务繁杂,一直无有时间修改润色,我便将此书稿交与他,又预付了薪酬五两银子,令他在家中好生修改抄录。这花冕倒也有些才华,不到三个月,便将抄录的书稿交付于我。葛某遂吩咐雇工用活字制版,年后便印出了一千卷。不想这厮闻得消息,便来吵闹。” 苏公拈须聆听,思忖道:“适才闻花冕言语,这《太白酒事》似是他所著?”葛中区叹息一声,点点头,道:“他正是此意。因这书稿是他修改润色并抄录,他便一口咬定,此书稿是他所著。他竟要窃取葛某之心血!端的令人气恼。若不是看在他亡故的兄长情面上,我定要拿他去见官。” 苏公淡然道:“葛掌柜可曾留有手稿?”葛中区摇摇头,道:“葛某将全部手稿都交与了他,他交新稿之时,葛某何曾料想有这等事情?便没有索要回原手稿。今想来,他定已将我手稿全部焚毁。”苏公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今之书稿,乃花冕笔迹?”葛中区懊悔点头,叹息不已,道:“今之书稿确是花冕笔迹,但葛某却有证人,书坊多人可为葛某佐证,葛某撰写此书已两年矣。”颜未愤愤道:“这厮好生无耻,日后再来滋事,葛掌柜可将他告到府衙。”葛中区摇摇头,叹息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区区小事,若闹到府衙,对簿公堂,外人不知,只当我葛中区倚强凌弱、仗势欺人。便是赢了官司,亦有无尽闲话。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葛某也对得起花昱在天之灵。” 苏公闻听,颇有感叹,只道葛中区含仁怀义,休休有容。葛中区连声言惭愧。苏公趁机讨要一卷《太白酒事》。那葛中区慷慨应允,吩咐家人去取一卷《太白酒事》来。家人唯喏,流水去了。苏公望着临窗桌案上那坛酒,不由笑道:“此乃是黄州老酒。看来葛掌柜也是好酒之人。想那李太白,端..的是高阳酒徒,其有诗云:月过碧窗今夜酒,雨昏红壁去年书。细细读来,颇有意境。” 葛中区闻听,哈哈笑道:“正是正是。闻人言,苏大人亦好美酒,葛某便将此酒赠与大人。”而后离座去搬酒坛。苏公急忙道:“葛掌柜一番好意,苏某心领了。只是前些时日染得胃疾,不宜饮酒。若送与苏某,苏某恐酒虫作怪,犯了戒律,惹得贱内念叨。待到病好,苏某再来与葛掌柜痛饮一番,如何?”那厢葛中区闻听,将信将疑,颇有些遗憾。此时刻,家人取来《太白酒事》,葛中区赠与苏公,苏公谢过。葛中区又挽留苏公用饭,苏公以有事往府衙见知府徐大人为托词,起身告辞。葛中区无奈,只得恭送苏公。 颜未与另一公差随同苏公出得门来,行了六七十步,街中一人与苏公擦身而过,苏公忽停下脚步,回身望那人背影,乃是个男子,身着一件做工精致的青衣锦袍,头戴一顶蓝绒相公帽,急匆匆而去。颜未见苏公满面诧异,不由好奇,问道:“大人在看甚么?”苏公不语,见得那人径直入得二岭斋内,喃喃道:“莫非是他?”颜未诧异不解,追问道:“他是何人?大人言谁?”苏公手拈长须,眯着双眼,思忖道:“乃是方才经我身旁过的那青衣锦袍男子。”颜未问道:“他有何尴尬?”苏公摇摇头,笑道:“似是一位朋友。”颜未点点头,道:“不知是哪位?”苏公幽然道:“唤作祝良夜。”颜未道:“便是那菱角湖鬼魅案那祝公子?”苏公点点头,颜未思忖道:“颜未见过此人,方才那人或是相似而已,大人定是误认作他了。”苏公默然,皱眉思忖。 行至十字街口,颜未拱手道别,苏公问他何往?颜未道先去寻那花冕。苏公点点头,与颜未拱手道别。颜未与公差去了。苏公欲回东坡雪堂,行至东城门一巷口,见得前方一家店铺,挑着旗幌,有“太白遗风”四字,原来是家酒肆。苏公心中不由一动,自怀中摸出《太白酒事》一书,淡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葛中区鹿驯豕暴,端的狡诈。” 至酒肆前,一股香醇酒气扑鼻而来,苏公不由动了馋心,急忙摸了摸腰间钱囊,兀自有一两百文铜钱,笑道:“足矣,足矣。” 苏公正待迈步进那酒肆,不想自店铺内忽然冲出一人,踉踉跄跄,扑倒在地,险些撞着苏公,唬得苏公一惊,连退数步。苏公低头望去,只见地上那人约莫三十岁,脸颊瘦长,面容颓废,身着一件旧蓝袍,手中兀自拿着一把酒壶。苏公正待上前搀扶,门口忽闪出一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你这醉鬼>..,下次再来,若不付钱,我定要打断你的腿。”苏公望去,见那人满脸怒气,面红筋暴,手中兀自握着一根捣衣椎。苏公猜想此人是酒肆掌柜,急忙上前,拱手问道:“掌柜爷何故如此震怒?”那酒肆掌柜把眼望苏公,去了几分怒色,恨恨道:“这厮每每来喝酒,却不付酒钱。前几次也就罢了,往后无钱便休想再进门半步!” 但见地上那醉汉坐将起来,双眼迷离,嘻嘻笑着,又将酒壶嘴儿对着口,一扬脖子,来个酒壶底朝天,流下残余的数滴酒,美滋滋甚是畅意,而后将酒壶往旁边一摔,哈哈大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后艰难爬将起来,不想双手无力,复又栽倒在地。 苏公不由叹息,上得前去,好一番折腾搀扶起那醉汉,问道:“你家住何处?我且送你回去。”那醉汉摇摇欲坠,醉眼蒙胧,望着苏公,苦笑两声,脸色顿变,竟呜咽抽泣起来,喃喃道:“家……家?……我的家?……”抽泣几声,忽又哈哈大笑起来。那酒肆掌柜冷眼旁观,厌恶道:“一哭一笑,迟早会变成疯癫。”那醉汉看似烂醉,闻听那酒肆掌柜言语,斜眼看去,忽冷笑一声。 苏公扶着那醉汉,笑道:“曹公亦有诗云:神龟虽寿,猷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醉汉眯着双眼,盯着苏公,闪过一丝怪异的目光,挣脱开苏公之手,跌跌撞撞走了。苏公望着醉汉身影,喃喃道:“此人酒醉心里明,却不知有何伤心事?” 那酒肆掌柜急忙招呼苏公,唯恐走了到得门口的主顾。苏公转身入得酒肆,问道:“掌柜识得醉酒这厮?”那掌柜连连点头,道:“怎的不识?这厮姓曾名识,想他四五年前,也是个儒雅风流的富裕人家公子。”苏公就近一张空桌边坐下,闻听那掌柜言语,诧异不解,问道:“何故落得如此这般地步?莫不是此中发生了甚么变故?”那酒肆掌柜惋惜道:“老话言,富不过三代。思量来还是有些道理的,四五年前,端有四年多了,这曾家遭那书肆笑面狼陷害,吃了官司,败了家产,家人死的死、亡的亡、逃的逃,偌大一个家便只余下了这个曾识。这曾识整日价贪声好酒,放荡不羁,自甘堕落,竟至如此这般地步。” 苏公问道:“不知他以何为生计?”那酒肆掌柜叹道:“员外有所不知,这曾识虽然落魄,但颇有些才华,写得一手好字,又善画画,凭此赚些个酒饭钱。这厮今朝有酒今朝醉,哪里顾及明后日,往往饱一顿饥三顿,常赊欠我等酒饭钱。近些时日许是不曾赚得钱,在小店已赊欠了二三百文了。小店也是小本买卖,哪里欠得这多?念在往日相识情分上,先前赊欠的酒钱也就罢了,往后不敢再赊与他了。”酒肆掌柜念念叨叨,上得一壶酒、两碟下酒菜。苏公端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不免叹息盛极而衰、剥极则复,老天爷好捉弄世人。 待吃完酒菜,苏公摸出铜钱,付了帐钱,出得太白遗风,行至街口,忽然想起多日不曾见着友人郭遘,遂决定前往登门拜访。那郭氏药铺在黄州北城百饼街街口。 注:据湖北有关专家考证,认为百饼街与苏东坡有关,所谓百饼其实就是东坡饼,百饼街之说应在苏东坡离开黄州之后,东坡饼盛行黄州,最早的史料记载大约是南宋高宗绍兴五年。但也有苏学研究者引用苏东坡文集中“百饼街私斗”一句,以证实百饼街之说应在苏东坡来黄州之前,与苏东坡并无关系,应是后世人牵强附会而已。建国后,黄州城区改造,百饼街自此消失。据一些老人回忆,百饼街应在今赤壁大道西一带。 一路无话,苏公到得百饼街郭氏药铺前,但见药铺左侧是一家花灯铺,门前挑着两盏八角走马灯,制作颇为精致。苏公不由好奇,近得前去,抬头察看,正看得入神,忽闻得有人道:“这位员外爷,莫非要买走马灯?”苏公低下头来,却见灯铺门口站立一人。此人约莫三十二三岁,白净面容,左眉下侧一颗小肉痣,双目内陷,眯成一条缝,看物什似乎有些吃力,身着一件土布长袍,腰间扎着一根布带,左手拿着一块花灯框板,右手握一支画笔,正似笑非笑望着苏公。苏公拱手笑道:“莫不是叶掌柜?”那人眯着眼睛,竭力辨认来人是谁,良久,道:“员外爷客气,在下叶来风,非是甚么掌柜,不过是个做花灯的匠人。恕在下眼浊,不知员外爷怎生称呼?可是要买花灯?”苏公摆摆手,笑道:“在下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此灯钩心斗角,甚是精致,令人好生喜爱。叶先生镂月裁云,真鬼斧神工也。”叶来风淡然一笑,道:“员外爷言重了,叶某亦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那厢忽有人笑道:“我当是耳背听错了,出来看看,竟果然是苏大人来了。怎的不进店来?”苏公、叶来风寻声望去,却见郭氏药铺门口站立一人,正是掌柜郭遘。郭遘迈步出来,拱手相迎。叶来风惊诧不已,疑道:“这位员外爷便是来我黄州的当世大学士苏轼苏大人?”郭遘点点头,笑道:“此位便是郭某与你提过多次的苏轼苏大人。”叶来风急忙放下花灯框板并画笔,迈步出来,拱手施礼,道:“来风久慕大人贤名,想望风褱,恨无缘相见,今多有怠慢,恳请大人海涵。” 三人客气一番,郭遘引苏公入得店铺,叶来风相随。至客堂,三人落座,郭遘沏来热茶,问道:“苏大人何来?”苏公只道闲在家中无趣,进城买些书卷回去。郭遘奇道:“怎的不见书卷?”苏公哈哈大笑,自怀中摸出一卷,递与郭遘。郭遘笑道:“却只买了这一卷。”苏公摇头笑道:“一卷未买,此卷乃是葛掌柜赠与我的。”那厢叶来风闻听,不由一愣,问道:“不知是哪个葛掌柜?”苏公正待回答,那叶来风又道:“莫不是那葛中区?”苏公连连点头,笑道:“正是此人。不想叶先生也知晓此人。”那叶来风忽冷笑一声,满面鄙夷之情。苏公见得叶来风这般脸色,心中诧异不解,欲问又止。那郭遘接过《太白酒事》,翻阅几页,口中喃喃道:“不想这葛中区有这般文笔!” 苏公淡然一笑,道:“适才苏某在二岭斋时,见得葛中区与一人挑牙料唇,那人唤作花冕,那花冕怒骂葛中区,道其遁名改作,剽窃了他的文章。愤怒之时,那花冕竟抽出一把利刃来,叫嚣着要杀了葛中区。”郭遘闻听,甚是好奇,合上书卷,疑道:“有这等事情?”那叶来风精神大震,急切问道:“那花冕可曾动手?”苏公摇摇头,只道没有。那叶来风闻听,颇有些失望,口中恨恨道:“要杀死了那葛中区,端的解恨。” 苏公把眼瞥望叶来风,心中不由惊诧万分!方才一瞥之间,但见得叶来风眼中闪过一丝阴险狠毒之光。 郭遘追问道:“那葛中区如何解释?”苏公道:“葛中区言其有人证,此书乃是他心血之作。”郭遘淡然道:“当场鉴定那书稿笔迹,便知作者何人了。”苏公笑道:“葛中区言他雇请了花冕润色抄录,其账房兀自还有花冕签领银子的凭证。”叶来风鄙夷笑道:“依苏大人之见,葛中区与花冕,哪个方是此书真正作者?”苏公淡然一笑,把眼望叶来风,反问道:“叶先生以为呢?”叶来风鼻子哼了一声,道:“那葛中区不过是卖黄历的市侩,不学无术,投隙抵巇,蝇营狗苟,方有今日人模狗样,却不知害却多少人。此等人若写得书出,莫若那狗不吃屎、猫不吃腥。”苏公淡然一笑,道:“叶先生之意,那花冕才是此书作者?”叶来风淡然笑道:“我黄州人言,苏大人乃是当世神断,拨草瞻风,闻一知十。此中玄机,一看便知,怎反来问来风?” 正言语间,闻得堂外有人呼唤,原来是叶来风的浑家,只道来了主顾。叶来风急忙起身告退,颇有些歉意。郭遘、苏公起身送他出堂,待叶来风离去,二人复回堂来。苏公询问道:“这叶来风与那葛中区莫不是有怨恶?”郭遘一愣,摇头道:“他二人风马牛不相及,何来怨恶之说?”苏公疑惑道:“适才见他表情,似甚是憎恨那葛中区。”郭遘连连摇头,道:“我与叶来风相邻十余年了,不曾知晓有这等事情。不过,叶来风为人正直,又甚清高,素来憎恶市井小人。” 苏公感叹不已,道:“适才见得他那走马灯,制作甚是精致,比之东京皇宫内那宫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等手艺,可谓大匠运斤,想必是其祖上所传。”郭遘点点头,道:“据郭某所知,叶家制作花灯已有五六代人了,传至叶来风这代,险些失传了。可上苍冥冥之中,不肯令此技艺失传。说来道去,还是叶来风之天命也。”苏公不解,急忙追问。郭遘叹道:“这叶来风乃是独子,自小聪明伶俐,好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众人皆言他定能郤诜丹桂,传圭袭组。原本以为富贵利达,指日可望,自此叶家绝了做花灯行当。不想天公作对,叶来风第一次进京赶考,省试之后,临近殿试之时,竟生起病来,躺在床上水米不进,生生耽搁了殿试。三年之后,叶来风第二次进京赴考,竟又在临近殿试之时生起病来,较第一次更为厉害,奄奄一息,几近绝气。又一次误了考试。” 苏公闻听,不由叹息叶来风命蹇时乖,老天待人不公。 郭遘叹息道:“又三年后,此已是元丰元年了,叶来风第三次进京赴考。”苏公忍不住插言道:“莫不是又病倒不成?”郭遘摇摇头,喝了一口茶,叹道:“此次不曾病倒,终于得以殿试。”苏公叹道:“定是应试之时,思路不佳,有所失常。”郭遘摇摇头,道:“此番应试,叶来风文思敏捷,下笔成章,据其后来言及,他心中兀自有几分得意忘形,以为必高中无疑。”苏公奇道:“不知出了甚么变故?”郭遘叹道:“苏大人说的是。叶来风万不曾料想,他那篇策文竟写错了一个字,非但未能高中,险些要了他的脑袋。” 苏公拈须叹息,道:“原来如此。却不知他写错甚字?”郭遘叹道:“他以李太白《古风》起首,诗为: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曙。”苏公闻听,不由一愣,惊道:“你道甚么?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曙?不知是哪个曙字?莫不是写成了东方明也之曙?”郭遘淡然笑道:“苏大人熟知李太白诗文,郭某话语方出口,便已省得了其中谬误。他正是将‘一朝开光曜’写成了‘一朝开光曙’!一字之差,何其可怕。” 苏公叹道:“如此言来,多亏得我神宗皇帝宽仁大度,体恤万民,否则便没有今日之叶来风了。”郭遘叹道:“苏大人说的是,亏得皇上开恩,饶了叶来风性命,但罢除了他的考籍,今生不得再考。叶来风无奈,自此死了仕途之心,接了父亲衣钵,重又做起了花灯行当。今细想来,分明是天意如此。若非如此,叶氏花灯又怎能得以传世?”苏公拈须笑道:“果冥冥天意也。如同苏某,若无乌台诗案,又怎会来黄州?若不来黄州,又怎生识得黄州诸友?”郭遘笑道:“此你我之缘分也。”苏公爽朗大笑。 二人多日未见,颇多话语,不知不觉间到了申牌时分,苏公急忙起身告辞。郭遘再三挽留。苏公恐家人担心,不便留宿。郭遘无奈,只得送苏公走了,临出门时,塞与苏公一个小木匣,匣内有一支人参,言是送与夫人补身之用。苏公怎肯收纳,郭遘好说歹说,苏公只得收下。 别了郭遘,苏公一时心血来潮,竟自北城门出城,欲绕道回东山坡。闻人言,北城门有条马道通东山坡,只是从未走过。苏公依着马道,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到得一片树林旁,只见得一条石子小道曲曲折折,通入树林深处,那树林深处隐有一处屋院。苏公甚是好奇,入得林中,探头察看,只见得那院门匾额书有三字“雨沉庵”。 苏公喃喃道:“不想此处兀自有个庵院,但有机缘,定要前去拜访一番。”正嘀咕时,见得那庵门开启,一人自门后闪身出来。苏公急忙退出树林,立在路旁。不多时,见得那人近来,偏头望去,竟是个男子。那男子约莫四十岁,着一件黑衣锦袍,头戴高巾,浓眉大眼,留三捋胡须,行路稳重。那男子早已望见苏公,颇有些惶恐,眉目之间竟满是警惕之情。与苏公擦身过后,往黄州北城方向去了,行不多远,兀自两次回过头来,张望苏公。 苏公心中诧异:这男子行色颇有些可疑,不知与那雨沉庵的尼姑有甚勾当? 苏公复又前行,又行了一个时辰,终于到得东山坡下,此时刻,天色大暗。但见得坡上挑着一盏灯笼,灯笼左右摇晃,想必是有一人把持着。待乜乜些些,近得前去,闻得坡上有人高声问道:“可是老爷回来了?”苏公听得清楚,正是家人苏仁。 第二章 烟月诗会 次日,苏公正在东坡雪堂读《太白酒事》,闻得苏仁来报,只道是祝良夜祝公子来了。苏公急忙出得堂来,但见祝良夜身着锦衣白袍,满面笑容,拱手施礼。苏公急忙回礼,笑道:“今日甚风,竟将祝公子吹来了?”祝良夜自怀中摸出一张大红请柬,呈递给苏公,笑道:“二十日我烟月诗社诗会,良夜恭请大人大驾光临。”苏公接过请柬,看罢,思忖道:“二十日,便是后日了。诗会之所设在城北满林山庄。”祝良夜点头,问道:“不知大人是否肯赏脸?”苏公笑道:“祝公子之美意,却之不恭。” 祝良夜闻听,甚是高兴,道:“我烟月诗社诗会若有苏大人到场,何等腾焰飞芒!”苏公笑道:“苏某前往,亦不过贪图些酒食罢了。”祝良夜眉开眼笑。黄州烟月诗社于宋神宗元丰三年春创建,发起人乃是祝良夜,聚黄州诗文同好者而结成,诗社定于每年二三月间会集,诗社各成员可将隔年所作诗文集成卷册,待到诗会举行,诗社请得名家品评高下,由评诗者分别等次,并选刻佳作以示褒奖,其用意在于切磋诗艺,扬榷风雅,以诗会友。 苏公邀祝良夜入得堂内,宾主落座,苏仁自去沏茶。苏公问道:“令尊祝东风祝老先生一向可好?”祝良夜谢道:“承蒙苏大人惦念,家父身体康健。”苏公连连点头,只道如此甚好,又问道:“不知贵社诗友多少?”祝良夜道:“前年发起时共七人,去年加入两人,年后又新入一人,今一共十人。”苏公点头道:“却不知是哪十人?”祝良夜扳着指头,数道:“良夜乃是发起人,其次便是吴幽人吴掌柜,大人识得的,不过吴掌柜年前往京城去了,来信言要八月中秋方能回来,此番诗会便缺他一人。此外有临江书院的先生邵闻、官宦铁双铁员外之夫人万梨春、城北春秋古董行掌柜欧阳飞絮、城北花灯铺掌柜叶来风。” 苏公闻听,奇道:“叶来风?”祝良夜点点头,疑惑道:“大人知晓此人?”苏公捋须笑道:“苏某与他有过一面之交。”祝良夜道:“原来苏大人识得叶来风。”苏公点头道:“那叶来风便是我好友郭遘之邻居。”祝良夜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苏公捋须笑道:“那叶来风是个不同流俗之人。”祝良夜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烟月诗社诗友皆有些孤芳自赏、落落难合。” 苏公淡然笑道:“不知还有何人?”祝良夜道:“还有雨沉庵庵主远素大师。”苏公闻听,不由一愣,疑道:“雨沉庵?在何处?”祝良夜笑道:“雨沉庵乃在城外东北幽林之中,远素大师超凡脱俗,潜心修身,与尘世少有往来,想必苏大人不知晓此人吧。”苏公淡然一笑,点点头,心中却思忖昨日雨沉庵出来的那男子,不由问道:“如此言来,远素大师常与你等诗友往来?”祝良夜连连摇头,道:“远素大师遁世离俗、闭门却扫,若非万梨春夫人年前极力邀请,大师焉会与我等为伍?平日里,唯只万夫人与他有所往来。” 苏公问道:“那远素大师年约几何?”祝良夜思忖道:“约近四十。”苏公问道:“不知远素大师为何遁入空门?”祝良夜叹道:“闻人言,远素大师少年之时,乃是名动鄂州的才女,可惜选错了夫婿,嫁到了黄州。他那丈君本是个狂蜂浪蝶的纨绔子弟,狂嫖滥赌,败了家业,最终醉死在那水沟之中。自此,远素大师便削发为尼,遁入空门。”苏公叹息不已,心中又猜测昨日见得的那男子:或是受万梨花之托,为诗会之事捎信之人? 祝良夜叹道:“远素大师佛性禅心、修真养性,真方外高人也。此番,若非万夫人陪良夜同去相邀,料想难以应允,便是那雨沉庵院门也休想入得。”苏公闻听,不由一愣,心中诧异:如此言来,那男子并非捎信之人。那又是何人呢?不由问道:“那雨沉庵内比丘尼几何?”祝良夜道:“唯止两人,除远素大师之外,兀自有一个小尼素月,乃是十余年前远素大师拾的孤儿。”苏公点点头,心中益发疑惑。那男子惶恐、警惕之形又显现在苏公眼前。 这时刻,苏仁端得热茶来,置在宾主茶几之上,而后退身出堂。苏公言道:“祝公子,请喝茶。”自端起茶碗,揭开茶碗盖,吹了吹漂浮在热水上的茶叶,轻轻饮了一口。祝良夜端起茶碗,却未喝茶,道:“除了他等之外,诗友还有书生花冕、公子曾识、二岭斋主人葛中区。” 苏公闻听此言,不由一震,正待言语,不想热茶尚未咽下,又颇有些烫,口中茶水猛然喷将出来,唬得祝良夜一惊。苏公急忙放下茶碗,好一阵咳嗽,引得堂外苏仁急急进来。苏仁见状,忙取来面巾,与苏公擦去茶水痕渍。祝良夜万不曾料想苏公这般反应,颇有些不好意思,正待致歉,那厢苏公急急问道:“你道是花冕、曾识与葛中区?”祝良夜茫然点头,道:“正是他三人。”苏公惊讶不已,心中暗道:昨日逢着三人,今日怎的便言及了?尤其是那花冕与葛中区,仇隙颇深,不想竟是烟月诗社诗友? 祝良夜惊讶道:“莫非大人识得他三个?”苏公淡然笑道:“他三人与苏某皆有一面之缘。”祝良夜笑道:“如此言来,我烟月诗社诸友中,大人识得大半,唯只欧阳飞絮、远素大师并万夫人不识得了。”苏公点点头,自案上取过一卷书,递与祝良夜,道:“此《白太酒事》乃是葛中区所著,祝公子可曾读过?”祝良夜接过书卷,翻阅片刻,颇有些疑惑,喃喃道:“他竟有这等文笔?”言语之中,颇有些怀疑。 苏公淡然问道:“祝公子与葛中区往来如何?”祝良夜一愣,道:“祝某与 4ed6." >他本不相识,只因为诗社诗集刻印之事,与他往来几次,此人颇为豪爽,也依附文雅,好作些诗文。应他年前他要求,年后便收纳他做了诗友。今看他《白太酒事》,端的扬葩振藻,颇有文采。”苏公点点头,问道:“祝公子近几日可曾去得二岭斋?”祝良夜一愣,连连摇头,道:“不曾去得,不曾去得。大人何故问起?” 苏公淡然而笑,适才一瞥之间,便觅得祝良夜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恐之情,恁的可疑!如此推想,昨日街头擦身而过那人,或是祝良夜!可祝良夜为何矢口否认此事?难道他有甚么不可告人之事?苏公心中思忖,却不动声色,叹道:“闻得人言,葛中区这《太白酒事》竟是剽窃花冕之作,他二人为此争执激烈,今势如水火。”祝良夜惊诧不已,道:“竟有这等事情?我兀自不知。” 苏公问道:“祝公子可了解花冕为人?”祝良夜连连点头,道:“良夜与花冕交往甚久,此人虽然穷困,但为人清高,颇有些傲气。”苏公点点头,问道:“祝公子可曾知晓他写书之事?”祝良夜摇摇头,道:“良夜不曾去过他住所,也未听他言及。不过……” 苏公见祝良夜欲言又止,追问道:“不过甚么?”祝良夜扬起手中《太白酒事》,幽然道:“适才良夜便有些疑心,此书言辞看似是花冕风格。”苏公道:“葛中区言,此书乃是他雇请花冕润笔修改并抄录的,其言辞隐有花冕风格,亦在情理之中。”祝良夜一愣,幽然叹道:“今葛中区已经印制出来,并署其名,又堂而皇之出售。纵然是花冕著作,又怎生奈何?这世间有许多事情,与权势比、与财势比、与强恶者比,总是那般无可奈何。”苏公拈须叹息,道:“祝公子此言,虽非金玉良言,但颇有道理,世间之事,多的便是无可奈何。”祝良夜点点头。 二人又言些诗会之事,约莫一个时辰。祝良夜起身告辞,苏公留他用饭,祝良夜婉言谢绝,拱手道别。苏公送祝良夜出了院门,至坡亭,祝良夜复拱手拜别,转身离去。苏公立在坡亭边,望着祝良夜背影,心中冷笑:分明就是昨日那青衣锦袍男子背影! 正思忖间,一阵风吹过,苏公不由一阵哆嗦,颇有些冷意。忽然,苏公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二十日的烟月诗会有些诡异…… 二月二十日,天色阴沉,苏公与苏仁早早出了东坡雪堂,往黄州城北而去,一路无话,到得北山,隐约见得东北赤壁山。苏公捋须笑道:“又有多日不曾游赤壁了。”苏仁不以为然道:“老爷已去过数次,看来看去,亦还是老样子,有甚好看?”苏公哈哈笑道:“你之言,有如花间喝道、月下把火。” 主仆正言笑间,却见得前方道旁停着一顶轿子,两个轿夫正在歇足,旁边有一男子骑着一匹骏马,正回首张望苏公主仆,马鞍后驮着一个长形木匣。苏公望那骑马男子,约莫四十岁,身着锦锻长袍,浓眉大眼,仪表堂堂。近得前去,但闻得那马上男子对那轿夫道:“且起轿前行,前方不远便是满林山庄了。”那两个轿夫唯喏,一前一后,抬起轿子往前行。 苏公闻听那男子言“满林山庄”,心中思忖:原来是同路人。遂拱手问候,道:“阁下可是铁双铁员外?”那马上男子满脸诧异,仔细打量苏公,奇道:“这位员外是……?铁某竟一时思索不起来了?”苏公闻听此言,淡然一笑,道:“如此言来,轿中之人便是万夫人。”那铁双益发蹊跷,翻身下马,令轿夫停轿,但见轿侧布帘掀起,露出一个美貌的妇人脸来,约莫三十余岁,柳眉星眼、京兆眉妩。那妇人把眼望苏公,微露疑惑,又望那男子,微微摇头,其意言:不识得苏公。 那男子急忙上前,拱手道:“敢问员外尊姓。”苏公拱手回礼,道:“在下姓苏,号东坡。”那男子闻听,惊诧不已,颇有些欣喜,复又施礼道:“原来是声振寰宇的苏大人。恕在下眼浊,多有怠慢。恕罪恕罪。”那厢轿中夫人已掀帘出来,款款上前,道个万福,道:“妾身万梨春久慕苏大人贤名,只恨无缘相见,今日得见,多有冒失。妾身这厢有礼了。” 苏公急忙还礼,客气一番。铁双笑道:“闻祝公子言,今之黄州,他唯服一人,便是苏大人。今日初次相逢,苏大人出口之言果令铁某惊诧。苏大人怎识得我夫妇二人?”苏公笑道:“前日闻祝公子言及二位,故而知之。”铁双点头道:“祝公子定是叙说了铁某容貌。”苏公摇摇头,道:“只因适才无意闻听得铁员外言了一句:前方不远便是满林山庄了。”铁双疑惑道:“只此一句?”苏公笑道:“今日烟月诗会,往满林山庄者,皆是诗社诗友。祝公子告知苏某,诗社诗友共十人。苏某唯只万夫人、远素大师、欧阳飞絮掌柜未曾谋面。”铁双笑道:“或是欧阳掌柜?或是其他诗友坐在轿内?” 苏公笑道:“铁员外仪表堂堂,气宇不凡,举手言行,甚是稳重,哪里是随从模样?苏某察看此顶轿舆,轿型别致,轿帘精致,分明是大户人家妇人所用,又自轿夫抬脚步伐轻盈推断,轿中之人当是位女子。除却远素大师,便只有万夫人了。与万夫人同行的,自是铁双铁员外。”铁双、万梨春惊讶不已,铁双道:“闻祝公子言,苏大人乃当世神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苏公笑道:“苏某焉敢为当世神断,不过是知前想后,稍加推测罢了。” 正言语间,道上又来得一人,行走甚快。近得前来,看得清楚,来人是一男子,约莫四十岁,浓眉大眼,留三捋胡须,左手腋下兀自夹着一把雨伞,正所谓睛带雨伞、饱带饥粮,右手有一青布包袱。那铁双见得,急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欧阳掌柜,多日不见了。”原来来人正是城北春秋古董行掌柜欧阳飞絮。欧阳飞絮见着铁双夫妇,急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铁员外、万夫人。”铁双遂又引见苏公。 苏公看那欧阳飞絮,不由大吃一惊:此人分明就是那日自雨沉庵出来的男子!欧阳飞絮闻听是谪居黄州的苏轼,急忙拱手施礼,并不曾留意苏公面容,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苏大人,飞絮久仰矣。”苏公急忙还礼。 寒暄一番,万梨春入得轿子,两个轿夫抬着轿子在前。铁双牵着马,与苏公、欧阳飞絮步行。一路闲话,到得了满林山庄,山庄隐身北山幽林之中,近得山庄前门,但见匾额之上书有四字:“满林山庄”。字迹龙飞凤舞,惊蛇入草,落款乃是祝良夜。苏公暗自赞叹。 早有庄门仆人上得前来,引众人入得山庄,穿过前院,到得厅堂,悬有“烟月诗社”匾额。祝良夜与早先来到的花冕、邵闻、叶来风、曾识出堂来迎,又一一引见。众人客.气寒暄一番,那花冕、曾识望着苏公,微露惊讶之情。众人入得堂内,祝良夜吩咐仆人沏茶。 苏公环视堂内,两壁悬有数十余卷字画,皆是烟月诗友作品。众人或站立观赏卷轴,或二三人闲聊。苏公近得一副字轴前,乃是一首诗,其中有“秋兰送客齐安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但见字迹苍劲有力,其下有落款“飞絮”字样。祝良夜笑道:“此乃是欧阳先生之作。大人以为如何?”苏公捋须点头,道:“此诗借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句,颇有意境。笔势矫健,有如渴骥奔泉;纵观全卷,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乃佳作也。” 一旁欧阳飞絮闻听,幽然叹息。 那厢万梨春问夫君道:“远素师父怎的还未来到?”铁双笑道:“远素大师既然应诺前来,自会来的。休要着急。”那花冕连连点头,道:“今只差得远素大师一人了。”那邵闻道:“还有葛中区葛掌柜吧。”花冕闻听,不由一愣,问道:“这厮怎的也来?”邵闻道:“花兄怎的不知?这葛掌柜年后亦加入我烟月诗社了。”那花冕闻听,脸色顿变,急忙来问祝良夜,祝良夜点头答是。花冕忽冷笑一声,拂袖道:“此等小人怎的亦可加入?今他若来,花某便走。”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唯有苏公冷眼旁观。 叶来风急忙拦住花冕,好一番言语方才留住花冕,叶来风追问缘由,花冕只是冷笑,并不多言。正尴尬间,堂外家人来报:二岭斋葛中区先生到。祝良夜闻听,急忙出门相迎。苏公、邵闻、欧阳飞絮跟随出堂。那厢铁双、万梨春正私语甚么。叶来风正劝慰花冕。曾识坐在一旁,手中端着茶杯,低头望着茶水,似有所思。 葛中区见着众人,拱手施礼,哈哈笑道:“中区迟来了,令诸位久等矣。恕罪恕罪。”祝良夜拱手问候,又引见苏公等人。待入得堂内,葛中区意气奋发,侃侃而谈。祝良夜正待引见其余人等,却见花冕怒目而视,稍有犹豫,那葛中区早已望见,故作惊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花相公。几日不见,兀自消瘦许多,葛某赠与花相公的那本《太白酒事》,可曾阅读?葛某亦奉劝花相公,休要学那李太白,酗酒伤身也。”而后,哈哈大笑。 花冕冷笑一声,道:“暗室亏心,纵然一时得逞,终有报应之日。”葛中区哈哈笑着,并不理会,拱手问候叶来风,道:“这位仁兄怎生称呼?”叶来风淡然一笑,道:“葛掌柜真乃贵人也。”那厢邵闻于一旁道:“此位是叶来风叶先生。”葛中区一拍脑门,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便是一字之差的叶先生,葛某端的愚钝,一时竟未想起,恕罪恕罪。” 叶来风淡然一笑,道:“难为葛中猪先生还记得叶某。”葛中区闻听,脸色顿变,正待发作。叶来风亦一拍脑门,故作失言醒悟状,笑道:“叶某果是一字之差,一时言错,恕罪恕罪。”花冕闻听,哈哈大笑。那厢曾识饮了口茶,淡然冷笑。祝良夜见状,急忙好言圆场。那葛中区面带愠色,甚是尴尬,待望见了万犁春,脸上忽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苏公拈须静观,忽瞥见一侧的铁双露出一丝狠毒的笑容,那万梨春挽着铁双之手,低着头,面无表情。苏公心中思忖:想必这铁双也厌恶葛中区,此刻看他出丑。满堂之中,唯祝良夜始终面含笑容。 众人三两一堆,或窃窃私语、或观赏字画,厅堂内一时竟安静下来,颇有些尴尬。此时刻,闻得家人来报,只道雨沉庵远素大师到了。众人闻听,纷纷出堂。苏公跟将出来,只见廊阶下两人,当先一人,约莫三十六七岁,尼姑装束,身着百纳衣,一尘不染,手持拂尘,面容微白,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其后跟着一名小尼,约莫十二三岁,手中提着一个包袱,眨巴着双眼,四处张望。祝良夜拱手相迎,众人纷纷施礼,尤其是那万梨春,急忙下得阶去,与那远素甚是亲切。远素大师双手合什,稽首道:“贫尼这厢有礼了。” 苏公立在一旁,察看众人,唯见葛中区立在后侧,淡然冷笑,不知他笑甚么? 祝良夜遂引见苏公,苏公上前施礼,远素还礼道:“贫尼仰慕苏大人久矣,今方得见真颜。幸甚幸甚。”众人迎远素大师入得厅堂。那远素大师自徒弟素月手中拿过包袱,打开来,自包袱内取出一叠纸来,呈与祝良夜。原来,此些纸正是远素大师诗稿。祝良夜有些迟疑,他原本打算在晚膳后收集诗卷,而后交与苏公评点,次日召集众人品评。此刻远素大师提前呈出诗稿,颇有些出人意料。 远素双手合什,道:“贫尼唯恐令诸位失望,特来交诗。诗句如何,倒无关紧要。一切不过是虚幻罢了。贫尼就此告辞了。”万梨春急道:“师父怎的此刻便走?梨春兀自有话与师父言。”众人亦纷纷挽留远素大师。苏公留心察看,便是颇令人讨厌的葛中区也客气几句,唯有欧阳飞絮在一旁一言不发,神情木然。远素大师见盛情难却,只得允诺。 祝良夜遂引众人往烟月园,那烟月园建在满林山庄北坡,共有数间厢房并偌大一处花园,花园西临滔滔长江,建有望江亭并长廊,亭上悬了匾额,草书“烟月亭”三字,亭柱上有亭联,上联为:一江春水归东海;下联道:满林烟月到黄州。众人到得亭中,或坐或立,眺望长江胜景,感慨万千。众人感叹时,苏公见得那万梨春与远素大师出了烟月亭,并肩而行,入得花园深处去了。心中暗笑:妇人就是这般私房话多,比丘尼亦不例外。 苏公心中暗笑间,却见得那葛中区悄然跟将而去,不由疑云顿起,正待尾随,却见得铁双竟跟着葛中区而去。苏公益发好奇,遂找了个借口上茅房,出了烟月亭,跟随那铁双而去。 烟月园花园甚大,分竹林、桃林、梅林、莲花池、百花园五处,曲径通幽,又就势造亭榭。苏公只见那铁双行路甚是谨慎,不时躲藏在大树或石头后,曲曲折折,入得桃林之中。那桃林有大小桃树数十余株,此时刻,桃花含苞待放,满树花蕾,煞是喜人。 苏公无心观赏桃花,隐在一株大桃树后,却见得那铁双忽然跃起,冲将过去,低声喝道:“葛中区。”苏公急忙探头张望,只见铁双冲到葛中区面前,挥拳便打,那葛中区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铁双一脚踩在葛中区胸前,压低话语,恶狠狠道:“你这腌脏泼皮,若再敢纠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那葛中区惊恐不已,道:“铁员外休要动怒,葛某不过是在此欣赏桃花,焉敢有何造次。”那铁双冷笑一声,收回脚来,冷笑道:“若惹得铁某性起,一刀便搠你这狗命。”葛中区爬将起来,满面堆笑,拱手道:“葛某不敢,铁员外且饶我狗命。”铁双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葛中区逃一般出了桃林。 苏公隐在树后,心中暗道:这葛中区果然与铁双有瓜葛!适才在厅堂内铁双望着葛中区,目光凶险,当初只道是厌恶此人,今细想来,竟是一丝杀气!只是不知他二人有何瓜葛? 苏公正待退身,忽见万梨春、远素大师闪身出来,那铁双迎将上去,搂住妻子,那万梨春轻声抽泣道:“妾身恨不能亲手杀死此贼。”铁双柔声安慰妻子。那厢远素大师手把佛珠,低声道:“阿弥陀佛。我竟万万不曾想到祝公子竟邀请他来?”铁双叹道:“祝公子亦是为诸位诗友思忖,拉其入社,不过是想利用其二岭斋刻印诗集罢了。”万梨春呜咽道:“若是如此,我等宁可出银百两,亦不要见这厮。”铁双点点头,道:“我等此刻便去找祝公子商议。” 待铁双、万梨春、远素大师离去,苏公方才自桃树后闪出,心中益发疑惑。出得桃林,苏公回至烟月亭,却只见得花冕、叶来风、邵闻、曾识四人,不见了祝良夜、欧阳飞絮;亦不见了葛中区、铁双夫妇、远素大师踪影。 苏公近得烟月亭,闻得那邵闻怒道:“葛中区怎是这等人?我当他是云中白鹤,怎的这般阴险无耻?此事我当告知祝公子,将他逐出烟月诗社。”那叶来风思忖道:“可惜祝公子当他是贤士,若无真凭实证,焉会轻易信你,将他逐出烟月诗社?” 那曾识叹道:“曾某深知葛中区这笑面狼之为人,凶险狡诈,又极善隐藏。”那花冕恨恨道:“花某怎生咽得下如此恶气?此仇不报,花某誓不为人!”那曾识闻听,忽冷笑一声,幽然道:“若言报仇,端是曾某。”众人闻听,不觉愕然。 苏公闻听,心中暗自惊诧。 晚膳后,烟月诗社厅堂,祝良夜收来各人诗卷,一一置于案桌之上,又令人点了四壁油灯,端来热茶。堂内只苏公、祝良夜二人。苏公随手取过一卷,乃是叶来风之《来风集》,阅读几首,隐约觉得有哀怨之气,又有数首似抱负不凡,细细品味,觉得诗人心绪甚是矛盾、苦楚。苏公合上诗集,闭目思忖,眼前浮现叶来风面目,此人表面甘于平淡寂寥,但内心却汹涌澎湃。苏公幽然叹息,喃喃道:一个字便改变一个人一生之命运,上苍有时竟是如此不公,但又如此无可奈何。 祝良夜见苏公闭目思忖,悄然退身出去。堂中只余下苏公一人,忽然,苏公闻得有人在身旁低声道:“老爷。”苏公猛然惊醒,原来是苏仁。苏仁见苏公睁开眼来,忙看了看堂门口,低声道:“老爷,适才我无意间逢得一桩蹊跷事。”苏公闻听,浑身一震,忙问道:“何事?”苏仁低声道:“晚饭后,我在那花园深处无意偷听得两个人言语。” 苏公问道:“是何人?”苏仁道:“一个是那葛掌柜、一个是那欧阳掌柜。”苏公心中一动,问道:“他二人在言语甚么?”苏仁道:“那葛掌柜似在问欧阳掌柜索要甚么物什。”苏公疑惑道:“甚么物什?”苏仁道:“我闻得那葛掌柜冷笑道:‘欧阳掌柜若不肯给我,我将你那事散播于众,后果如何,欧阳掌柜好生掂量一番’。那欧阳掌柜似颇犹豫,好一阵时刻,答应了那葛掌柜,道:‘葛掌柜可要守信,此事不可再提。’那葛掌柜呵呵笑着,连连答好。” 苏公闻听,拈须思忖。苏仁猜测道:“定是那葛掌柜抓了欧阳掌柜甚么把柄,而后胁迫勒索于他。那欧阳掌柜无奈,只得应允其要求。”苏公点点头,道:“我亦如此思想,不知此事后隐藏着甚么秘密,亏得你机灵。”苏仁不好意思笑道:“我亦是凑巧偷听到的。”苏公幽然道:“今日诸多客人,颇多诡异。你须小心谨慎些个,留心每一个人。”苏仁闻听,惊诧不已,低声道:“每一个人?”苏公点点头,喃喃道:“每一个人……” 苏仁茫然不解,正待询问,闻得堂外脚步声响,急忙扭身退至门口。却见廊下有人提着灯笼而来,近得堂门口,方看清来人是祝良夜、邵闻、叶来风三人。祝良夜入得堂来,便告知苏公:其余各位诗友皆已安置妥当,苏大人可在厅堂内室歇息,苏仁住侧房。苏公谢过祝良夜。祝良夜又道,邵闻、叶来风二位闲着无事,特来陪伴苏公。叶来风见苏公手中拿着《来风集》,笑道,叶某此番前来,有讨好之嫌。邵闻笑道,邵某可为见证。祝良夜笑道,苏大人素来公正不阿,你等便是讨好,亦无计可施。 四人言语,苏公逐一阅读,又取笔做些勾画。约莫戌亥时分,叶来风只道要如厕便溺,起身外出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回来。邵闻取笑叶来风,只道他那无根之水有如绵绵春雨,久而不绝。祝良夜哈哈大笑。 苏公拈须而笑,望那叶来风,却见他神色颇有些慌恐!不由偷眼暗察,但见那叶来风坐下身来,急急去端茶碗,五指兀自有些颤抖!叶来风极力掩饰,端过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邵闻见状,又取笑道:“叶兄如此饮茶,待会岂非又要内急如厕?”祝良夜笑道:“想是叶兄呆得太久,口中干渴吧。”那叶来风放下茶碗,将衣袖擦拭了嘴角,勉强笑了几声。苏公心中思忖:叶来风此番出去,定非便溺,实另有他事。不知是何事,竟使得他这般慌张? 苏公暗自留意察看,那叶来风坐立不安,神情恍惚,不多时,假意打着哈欠,只道有些困意,欲先行回去歇息。祝良夜取过灯笼,点燃了,欲送叶来风往厢房。叶来风接过灯笼,只道祝公子且好生陪苏大人,他自行往厢房便是了。不待祝良夜言语,叶来风拱手而别,出堂去了。 苏公见状,忙唤苏仁,吩咐道:“你且跟上叶相公,好生照应,休要让他摔了。”苏仁见苏公眨了两下眼,心中会意,唯喏去了。约莫两三刻时辰,苏仁方才回来,只道叶相公已然睡下了。苏公点头。 约莫到了丑牌时分,祝良夜、邵闻已然奈不住瞌睡虫了,睡意浓浓,哈欠连连。苏公见状,遂合了诗集,伸了个懒腰,笑道:“二位陪东坡数个时辰,端的辛苦了,今只余下祝公子一人诗集了,明早再品读吧。”祝良夜忙道苏大人辛苦了。邵闻闻听,连连点头,道:“如此也好,苏大人还是好好歇息。”遂起身告退。 苏公送祝、邵二人出得堂门,祝良夜回身拱手道:“辛苦苏大人了,大人且好生歇息。”苏公点头,待他二人离去,回身取过祝良夜诗集,扉.99lib.页书有“良夜集”三字,只是诗集甚薄,只有数页。苏公心中疑惑,不消多时便翻阅完了,一共才五首诗,与众人相比,悬殊甚大,且诗文平平,味如嚼蜡,远不及其他诗友诗文。苏公合上诗集,望着那幽幽灯光,喃喃道:“此非是祝良夜之诗文,但他为何要这般?” 苏公放下诗集,吹了油灯,持着一支烛火,与苏仁往厅堂内室。到得内室,苏公询问叶来风情形,苏仁道:“那叶相公举止果然有些蹊跷,我一路尾随他,见他入得厢房内,急急合上房门,而后独自一人在房中言语。”苏公忙追问道:“他言语甚么?”苏仁道:“我躲在窗格下,闻他言甚么‘怎的是他?’‘怎的是他?’反复言了五六遍。”苏公疑惑不解,思忖道:“此言是何意?他是何人?”苏仁摇摇头,道:“我亦不明白。后来又闻他笑了起来。”苏公一愣,奇道:“他笑了起来?”苏仁连连点头,道:“我听得分明,那笑声非同寻常之笑,笑得颇有些狠毒。” 苏公又一愣,喃喃道:“有些狠毒?”苏仁疑惑道:“却不知他在笑甚么?”苏公又问道:“而后呢?”苏仁道:“而后想是脱了衣裳上得了床,又吹灭了灯火。我兀自在窗格外偷头,闻得他翻来覆去,弄得床响,想是睡不着觉。”苏公点点头,吩咐苏仁去歇息。苏仁告退,自去隔壁侧房睡了。苏公脱了衣裳,吹了烛火,摸将上床,躺在被褥中,漆黑之中瞪着双眼,思忖白日种种蹊跷情形,竟怎的也睡不着觉。 是夜,睡不着觉的人不只是叶来风、苏公二人!但有一人却长睡下去了!只因他已经死了…… 第三章 诗友之死 次日,苏公正酣睡间,忽被一阵急唤声惊醒,睁开睡眼一看,却见床前站立数人,唬了苏公一跳,呼唤之人正是苏仁,其后立着一人,正是祝良夜。苏公急忙坐起身来,望着窗外日光,歉意道:“不想日头已上三杆了,一觉竟睡过了头。”苏仁急忙取衣裳过来,与苏公穿上,口中嘀咕道:“老爷,出大事了。”苏公一惊,正待询问,那厢祝良夜近得床前,脸色铁青,哆嗦道:“苏大人,葛中区死了。”苏公一愣,惊诧道:“甚么?葛中区死了?”祝良夜茫然点点头,道:“他被人杀死了。”苏公追问道:“便在昨夜?”祝良夜点头道:“端是昨夜,今晨下人发现他死了烟月园厢房内,尸首倒在地上。” 苏公急急穿了衣裳袜履,又匆匆盘了头发,问道:“可曾报官?”祝良夜连连摇头,道:“良夜闻得凶讯,便来报知大人,尚未遣人报官。”苏公点点头,道:“且引我前往案发之处一看。”祝良夜连连点头,道:“良夜已吩咐下人守在现场,待大人到得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入,以免毁了凶手痕迹。” 苏公点点头,与祝良夜、苏仁出了厅堂,直奔烟月园。待来到园内,却见得一堆人议论纷纷,正是叶来风、邵闻、欧阳飞絮、花冕、曾识、铁双夫妇、远素师徒等人,厢房十余丈外兀自站着山庄家人。苏公留心察看众人面目神情,似乎人人平静得很,心中暗自思忖:凶手便在他等之中,或是一人,或是两人,亦或是三人。 苏公近得厢房前,问祝良夜道:“不知是哪间?”祝良夜指点道:“乃是临靠江面的西厢房第一间。”苏公点点头,又问道:“其余房间依次是何人?”祝良夜思忖道:“第二间乃是欧阳掌柜、第三间是曾识曾相公、第四间是邵闻先生、第五间是花冕花相公。”苏公问道:“其余他人住在何处?”祝良夜道:“有叶掌柜、铁员外夫妇二人与远素大师师徒等住宿在春水堂厢房内。”苏公点点头,问道:“是何人先发现命案?”祝良夜道:“乃是山庄下人祝冬。”苏公令祝良夜将祝冬唤来。 不多时,祝良夜引祝冬来得,那祝冬战战兢兢,兀自惊魂未定。苏公望那祝冬,约莫三十六七岁,一脸忠厚老实,微微笑道:“你便是祝冬?”祝冬连连点头,哆嗦道:“正是小人。”苏公道:“你且将前后细细道来。”那祝冬又连连点头,道:“小人适才来扫院落,到得这老爷房前,看见房门半开掩着,小人只当是这老爷已经起来,便想询问这老爷有何吩咐,推开门来,探头一看,却不见有人,再细细一看,不由唬了一跳,这老爷倒在地上,面目甚是吓人。”言至此,那祝冬不由又哆嗦起来。 苏公点点头,令祝冬退下,独自上得石阶,先察看了走廊并窗格,而后近得门槛前,但见两扇门半开着,房内左侧有一张床,蚊帐两侧拉起,床前有一床榻;房中有一张木桌并两把木椅,其中近门口那把木椅翻倒在地,桌上有茶壶茶碗。临西有一扇窗格,窗边又有一张案桌,案桌一端有笔架、砚台、镇纸。案桌旁倒着一人,面目狰狞,正是葛中区的尸首。 苏公察看门扇,并无撬撞之痕迹,低下头来,忽见门槛内侧地缝之中有黑色物什,急忙蹲下身来,用手指小心拨弄出来,却原来是两粒黑棋子。苏公急忙将其纳入袖中,而后起身抬步入得门内,又见得离门口六七尺远一处砸痕,细细看去,有些青石碎尘粒。立在房中,环视四下,见得木桌上有一个烛台,但蜡烛已经燃尽,只余下残余的蜡块,细细察看那烛台,无有可疑;又望那床上,被褥枕头甚是整齐,没有动过痕迹,如此推想,葛中区被杀之时尚未解衣歇息。此时刻,那凶手黑夜来访,与葛中区言语甚么,趁其不备,突下毒手,葛中区猝不及防,倒地身亡。苏公将那叠好的被褥并枕头移开,未见得可疑物什。 苏公低头望那地上,四下搜寻,忽见得近前木桌下有一件物什,急忙蹲下身来,探头细看,却原来是一柄短刃。苏公急忙细细察看地面,只见得离短刃两尺远处有一凹痕,应是短刃掉落时,刀尖朝下先着地,刀身一偏,遂撬出小小凹痕。苏公探头看那短刃,刀柄乃是木制,颇为精致,刀身锋利,但并无血迹。 苏公不动那短刃,又察看他处,却见得那翻倒的木椅靠背上端异样,细细察看,断定是几滴血迹,又见那相应地面上也有些血迹,苏公估摸有十余滴。且依血迹滴溅形状数量来看,当是滴在地上,而非血流或带血物什接触。 葛中区尸首离木椅约莫五六尺远,苏公小心跨过木椅,近得葛中区尸首旁,只见葛中区衣裳有些零乱,胸前渗有血迹,血迹间有两件物什插在胸前,约莫两寸长短。苏公诧异,俯身细看,恍然大悟,原来是两支铁箭。苏公伸出右手,比照了两支箭之间距,约莫四寸,分别插在葛中区左右胸前!苏公望着尸首面目,葛中区双目圆睁,嘴巴半张,脸色死白。苏公微微叹息,心中暗道:端的是两支致命之箭。苏公蹲下身来,凑近尸首头颅前,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按压尸首面部,反复按压几次,而后用拇指与食指,小心翻开尸首眼睑,又小心撑开死者嘴唇,察看口中并舌头。 待看罢,苏公立身站起,见得死者右手旁二三尺远有一锭银子。自银锭大小外形可知是二十五两,苏公俯下身来,察看那银锭,但见得银锭中间有一条印痕。苏公望着银锭,心中思忖案情:那凶手早已谋划杀死葛中区,昨夜趁黑前来,身怀两件凶器,一是弓弩,又有一把短刀,若两箭未能射死葛中区,再用刀刺死。凶手与葛中区必然相识,或他二人有甚瓜葛,凶手假意送银锭,葛中区眉开眼笑,待接手过来,那凶手忽摸出弓弩,冲着葛中区胸口,连放两箭,葛中区遂倒地挣扎而亡。凶手转身逃脱,不想撞倒木椅,几乎踉跄摔倒,身上利刃掉落,凶手未曾发觉,匆忙逃了。 苏公拈须点头,于心中推测颇有些得意,待目光见得那滴滴血迹,心中又疑惑:此血迹是死者血迹,还是凶手血迹?依尸首与木椅之间距推测,似非是死者血迹,那凶手又为何流血呢? 苏公疑惑不解,思忖间将目光落在案桌上,那案桌紧临着窗格,顺手推开窗扇,不觉一愣:原来这窗格非是左右两扇,而是将窗扇上端铰连,将下端外推,而后在窗格外框一侧钉有一个可转动的竹舌簧,翻转过去,便卡住窗扇,如此则开启窗扇。若要关闭,则一手推窗扇,一手回转舌簧,而后放下窗扇,则关闭窗格。此种方式窗格可避免雨水、阳光、枯叶入得房来。苏公一手推开窗扇,用竹舌簧卡住,透过窗格,可见得窗外三四株树,满枝新芽。透过树枝,便见得远方绵绵青山。苏公知晓,下方便是滚滚长江,可惜被山坡遮住了。 苏公退身出来,与祝良夜会合,商议修书一封,遣人速往黄州府衙,呈交知府徐君猷徐大人,请他速来满林山庄。苏公又在信尾叮咛,此事且不可声张云云。祝良夜封了信函,交心腹快马奔黄州府衙。苏公又令众人先到烟月诗社厅堂,等候询问。众人窃窃私语,纷纷离去了。 烟月园中只余下苏公、祝良夜、苏仁三人,其余山庄家人守在园门口。祝良夜低声叹息,幽然道:“好端端一个诗会,不想竟惹出人命案子来了,恐不几日烟月诗社要名震黄州了。早知如此,良夜便不举办这诗会了。”苏公叹道:“未作不起,已作不失,凡事有因才有果。祝公子即便不举办诗会,葛中区亦会毙命。”祝良夜闻听,惊诧不已,道:“大人之意是,此乃是葛中区之命也。” 苏公点点头,道:“葛中区之死,不过是迟早之事。他之死早已在凶手谋划之中。”祝良夜惶恐不已,颤栗道:“那凶手莫不是我诗社诗友?”苏公不答,反问道:“祝公子以为呢?”祝良夜惴惴不安,喃喃道:“我诗社众友皆是抱诚守真,正直本分之人,怎的会做出杀人之事?良夜估摸或是葛掌柜得罪某人,那仇家暗中尾随,追杀至此?” 苏公拈须思忖,道:“此种情形,不无可能。凶手刺杀葛中区,必有仇恨之事。侦缉此案,当先自葛中区入手。”祝良夜连连点头,叹道:“幸亏苏大人在此,否则良夜麻烦大了。”苏公淡然笑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多劳则多失,但有失误,必招惹闲言。故而人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公子如此言语,苏某颇有些惶恐。”祝良夜叹息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真乃金玉良言也。不过,若人人皆是这般思想,那这世间岂非太冷漠了?这世间确有些事情事与愿违,到后来悔悟,倒不如不做的好。” 苏公闻听,长叹道:“可惜我等非是神仙,不能先知先觉,亦无后悔药吃。”祝良夜点点头,道:“不想良夜一言竟引得大人如此感叹。自大人来黄州,屡断奇案,令人叫绝,良夜以为,能勘破此案者,除却大人外,黄州府便无他人了。”苏公淡然一笑,叹息道:“有些案子宁可不破。”祝良夜闻听,疑惑不解,问道:“大人此言何意?”苏公叹道:“譬如那鬼魅一案,江云小姐岂非亦是无辜可怜之人?待水落石出,苏某懊悔不已,此便是宁可不破之案。”祝良夜黯然失色,幽然长叹。 约莫一个多时辰,黄州知府徐君猷快马到来,随行的有黄州兵马统制马踏月将军、随从徐溜及一名衙房仵作。到得满林山庄,苏公、祝良夜等出庄相迎,苏公将命案情形告知徐君猷,徐君猷点点头,令祝良夜头前引路。一行人来到烟月园,徐君猷令闲杂人等皆在烟月园园门两丈开外站立,苏公引仵作进房内验尸,徐君猷、马踏月立在房门口,探头张望。待仵作验完尸首,将验尸情形禀告徐君猷:死者胸前中两支铁箭,箭长六寸,两箭之间距三寸半;此外头部有一处骨凹,似曾被重物砸过,但未见出血。死者死亡时辰端是戌、亥牌之间。尸身旁有短刃一柄,长约八寸,刀刃无血迹;木椅靠背端并地上有十余滴血渍;另,又有银锭一锭,重约四十五两。 苏公闻听,不觉一愣。徐君猷令仵作取来短箭、短刃并银锭。仵作用盘将四件物什盛来,呈示与徐君猷。苏公伸手抓过银锭,掂量一番,果然甚是沉手,淡然道:“原来是假银锭。”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愣,仔细察看那银锭,又取过来掂量几下,连连点头道:“果真是假银锭,此分明是二十五两锭,却重了二十两。其内必定是用了铁、铜、铅等物浇铸包裹而成。” 苏公点头道:“定是内包了铅物,铅较之银重了一倍,一般大小方能到得四十五两。”徐君猷连连点头。苏公望着假银锭,心中思忖:原来那凶手用的假银锭诱骗葛中区,故而弃在现场。若是真银锭,或许舍不得弃之。又察看银锭腰身中那印痕,微微凹陷,似是有意锯擦而成,作为某种暗记。 马踏月取过两支箭,细细察看,又比照一番,道:“此箭甚新,想必锻造不久。且此箭非同军中箭矢,端是民间私造。”苏公点点道:“此箭箭身偏小,箭镞尖锐而锋利,端是民间匠人专造。”马踏月点藏书网点头,道:“今军中多用踏张弩,三组轮射,弩床有两床、三床、四床不等,弩机大小亦各异。” 苏公点头道:“依此情形推断,凶手所用弓弩乃是二连弩,一次可连发两箭。”马踏月思忖道:“民间用弓弩者甚少,此案可自此入手,那凶手或就是弓弩主人。”徐君猷点头,道:“苏兄怀疑凶手是烟月诗友其一,我等可立即搜查每人住宿厢房,或可寻得此弓弩。”马踏月点头道:“凶手恐被他人望见,必将此物隐藏甚严。” 苏公摇摇头,道:“但凡凶手杀人犯案之后,要紧之事,便是处置凶器,或将凶器抛入水底、或将凶器销毁,亦或嫁祸他人。若凶器甚是平常,譬如菜刀之类,便可留下。此弓弩颇为特殊,甚为少见,用做凶器,颇有些不合适。若平日里有人见过,此番用来杀人,必先被怀疑。可以推想,凶手拥有弓弩之事甚是隐蔽。” 徐君猷环视四下,思忖道:“本府以为,那凶手定如苏兄所言,早已处置了凶器。我等且四下找寻一番,或可寻得。”苏公然之。徐君猷、苏公、马踏月、徐溜、苏仁等五人遂分头找寻。苏公环视四下,心中思忖凶手作案之后出逃路线;又转念一想,若凶手住在烟月园厢房内,便无须出逃,只要将凶器处置便可。这烟月园中,何处可藏匿凶器呢? 苏公思忖着,到了烟月亭边,忽灵机一闪,迈步绕至厢房后面,原来这厢房建在坡上,房后八九尺远有.一排树,树侧便是一个陡坡,顺坡望下去便是长江岸边。苏公至葛中区所住屋后,看了看那窗格,又看了看正对着的树身,那树身分叉作了两枝。苏公近得树身旁,小心探头张望下方,不由唬了一跳,心中思忖:若自此跌落下去,必死无疑,纵然天大的幸运,逃脱一死,亦要断手断脚。 苏公眯着眼睛,细细目寻,未见有可疑物什,心中猜想:或是在杂木乱草丛中。苏公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回身之际,却见得那树身分叉处有微微痕迹,心中一动,细细察看那痕迹,竟环绕了分叉的两枝,端是绳索系住树身,刮擦树皮所致。苏公拈须推想:莫不是那凶手留下的痕迹?若是凶手所为,他在此做甚?莫不是用绳索系住树身,而后顺着绳索,滑下陡坡,得以逃脱?亦或是早先在此系了绳索,垂绳下去,自此攀爬上来,潜入葛中区房中,行凶杀人?若如此,此凶手非是住宿在烟月园中之人了。苏公愈想愈疑惑,又思忖:或是凶手狡猾精明,知我在此,故布疑阵,伪装假象,意将我引入歧途? 苏公正思忖时,忽闻得苏仁高声呼喊“老爷”,苏公急忙出了屋后,来得烟月亭边。只见苏仁挥手呼喊道:“老爷,找到了,找到了。”苏公心中一喜,急忙奔将过去,但见马踏月手中拿着一件物什,正与徐君猷端详着。苏公急忙近得前去,原来是一张小弓弩,约莫两尺长,制作精巧,机身甚新。马踏月将两支短箭放置箭槽之中,甚是吻合。 马踏月将弓弩递与苏公,苏公接过手来,细细端详一番。马踏月啧啧称叹,道:“昔日诸葛亮制损益连弩,一弩十矢,甚是厉害。但制作上好连弩,甚为不易,尤其是此箭杆并发射机簧,颇有些玄机。此弩机制作可谓精良之至,只是机身小了许多。如此想来,制造此弩机者,亦算是位高手。”苏公点点头。 苏公将机弩还与马踏月,令他试射一下。马踏月寻了棵树,约莫四丈远,扣发机簧,只闻得“啪啪”两声,射出两支利箭,一支箭射中树身,一支箭偏离树身,飞出约十二三丈远。苏公令苏仁过去,拾起飞落的箭,立在原地,不可动弹。而后至马踏月站立位置,竖起手掌,比照树身之箭与苏仁手中箭。徐君猷不免好奇,不知苏公做甚。苏公令苏仁以苏公为靶点,笔..直往前走,直至与树身相平,而后拾起一块石头,在所站立位置画了两条线,而后令苏仁笔直过来,约莫一丈多远,急唤苏仁止步。苏公又眯着有一只眼,比照一番,拈须思忖。不多时,苏公点点头,令苏仁将树身之箭拔下。徐君猷疑惑道:“苏兄有何高见?” 苏公自马踏月手中取过弓弩,道:“此弩外形制作颇为精致,但与军中弓弩相比,逊色几分,此弩机身较小,箭匣浅窄,只可容下两支箭,箭矢亦有差异,弦之拉力较小,射程不过十二三丈远,且以马将军之射术,飞箭兀自偏差标靶。”徐君猷似懂非懂道:“如此言来,此弩甚是平常。”苏公点头道:“正是。不过较近射人,足以致人死命。”马踏月点头道:“七八丈之内,力道不可低估。” 苏公问道:“你等在何处寻得此弩?”马踏月只道是在园门口处花草丛中寻得,遂引苏公至花草丛前,指点位置,此处正是出入之道。苏公环视四下,拈须思忖。徐君猷道:“想必是那凶手行凶之后,仓促逃脱时抛下在此。”马踏月点点头,道:“果如苏大人所言,凶手并未将凶器带回藏匿。”徐君猷叹道:“那凶手料到我等必会全庄搜寻凶器,藏匿不如抛弃,即便我等寻得,亦不知是何人所为。除非有人见得凶手用过此弩。”苏公幽然道:“若有人见过,凶手便不会用此作凶器了,除非凶手是暗中偷来。”徐君猷道:“即便如此,我等亦要追查此弩来历。” 苏公偏头望着园门外祝良夜等人,幽然道:“此弩有一点可疑。”徐君猷忙追问道:“何处可疑?”苏公近得花草丛旁,指点道:“此弩放置此处,甚是可疑。”徐君猷疑惑道:“本府以为,定是那凶手行凶之后,仓促逃离现场时抛弃在此。”苏公淡然一笑,摇摇头。马踏月皱眉思忖,道:“苏大人方才言:此弩放置在此,甚是可疑。而徐大人却言仓促逃离时抛弃在此。二位大人所言颇有玄机。” 徐君猷一愣,望着马踏月。苏公点点头,淡然笑道:“马将军已然悟出玄机了。”徐君猷口中喃喃念叨:“放置?抛弃?两者有何不同?”马踏月忍不住道:“苏大人之意是:此弩是凶手有意放置在此。而徐大人之意是:凶手仓皇间抛弃在此。此便是二者之差别。” 徐君猷一脸茫然,反问道:“那凶手为何有意放置在此?苏大人又怎知凶手是有意?”马踏月一愣,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道:“方才苏某言过,凶手作案之后,处置凶器,必然选择隐蔽难觅之处,此处乃是出入烟月园必经之道,易于寻找,那凶手怎会如此愚蠢?苏某思忖:凶手之意图,乃是有意让我等寻得。”徐君猷惊诧不已,反问道:“凶手有意让我等寻得?此又是为何?”苏公不答,反问道:“大人寻得此弓弩后,如何思量凶手?”徐君猷茫然不解,竟不知如何回答。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如何思量凶手,已然告知我等了。”徐君猷又一愣,益发迷惑,吱唔道:“我并未言语甚么。”马踏月、苏仁等亦是满面疑惑,不知苏公何意。 苏公道:“方才,大人已言:凶手行凶之后,仓促逃离现场时抛弃在此。此话分明已然道出大人心中所想:那凶手仓促逃离现场。”徐君猷茫然点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此有何不妥之处?”苏公微微笑道:“依大人之意:那凶手非是在烟月园之内,而是园外之人,故而行凶后要逃离现场!” 马踏月闻听,恍然大悟,道:“我明白矣。苏大人之意:那凶手非是园外之人,实是昨夜同住在园内之人!那凶手行凶之后,假意将凶器弃在园门口花草丛中,意图迷惑我等,只当凶手是逃离出园了!”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拍脑门,连连顿足,道:“原来如此!凶手根本不曾逃离出园。如此言来,昨夜住在此园厢房之人便是嫌疑。”马踏月连连点头,道:“如此推想,可疑者不过几人矣。” 苏公拈须思忖,喃喃道:“但我等亦不可排除另一种情形。”马踏月一愣,问道:“何种情形?”苏公道:“那凶手甚是精明,明明是逃离出园了,又将弓弩放置在此处,反令我等疑心,凶手是园内之人?”马踏月惊诧不已,道:“此即兵法所言:虚而虚之。有如诸葛亮之空城计,城中明明没有兵马,亦告知对手,反令对手疑心。”苏公笑道:“此应当是兵法之实而实之。本是如此,又故意装作如此,反令对手以为非如此。亦如诸葛亮智算华容道,烽烟起处,必有军马,曹公反不相信。”徐君猷惊诧不已,疑惑道:“那凶手端的有如此精明?”苏公思忖道:“此不过是臆度推测罢了,或如此,或非如此。”徐君猷哑然失笑,道:“苏兄此言有如废话,说了如同没说。那凶手究竟是园内人还是园外人,徐某反更糊涂了。”苏公亦笑了起来。 徐君猷询问苏公此案如何着手,苏公只道兵分两路,一者,烦劳马踏月查寻弓弩来源,趁烟月诗社诗友未曾出庄、葛中区死讯未曾散播,马踏月速去盘问众诗友家眷、邻里或周围铁铺等,或可觅得端倪;其二,召集众诗友,一一盘问,找寻破绽。徐君猷然之,遂令马踏月携弩机铁矢,速出山庄。马踏月领命,与仵作回黄州城去了。徐君猷召唤祝良夜过来,吩咐他先安置尸首,待府衙通告葛中区家眷。祝良夜唯喏。徐君猷又令祝良夜将众诗友召集前堂,待传唤询问。祝良夜连连点头,自去与众诗友言语。 徐君猷与苏公出了烟月园,分析众诗友情形:昨日在满林山庄的诗友共九人,其余又有铁双、苏公主仆、远素弟子素月。除去死者葛中区、苏公主仆,余下十人。这十人之中祝良夜、邵闻二人自酉戌时分至丑牌时分,在厅堂陪伴苏公品评诗集,未曾离开半步,无有作案动机与时机,但亦不可排除其雇凶杀人之可能;叶来风于戌亥时分外出如厕便溺,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回来,且其神色颇有些慌恐,坐立不安,神情恍惚,不多时,便告辞先行回去歇息了。又据苏仁探得,叶来风在房间内言语怪异,心事重重。故而叶来风甚是可疑;此外,花冕、铁双夫妇、欧阳飞絮、曾识皆与葛中区有些瓜葛,皆有嫌疑;唯远素大师与葛中区无有瓜葛,嫌疑甚小,其弟子素月年少,亦无行凶动机,嫌疑甚小,但师徒二人不可完全排除。此外,亦不排除满林山庄下人因与葛中区有私仇而行凶杀人之可能。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我等可先自叶来风入手?”苏公点点头,叹道:“那叶相公颇有些可疑。”二人商议后,苏公又唤过苏仁、徐溜,令他二人四下溜达,暗中观察,留意异常情形。二人唯喏,分头去了。 徐君猷、苏公到得烟月诗社厅堂,众人早已在此聚集等候。祝良夜见徐、苏二位到来,急忙迎将上去。苏公只道徐大人将在二堂逐一询问,望诸位暂且耐心。徐君猷到得二堂,苏公只道先请叶来风叶相公,众人皆把眼来望叶来风,颇有些惊讶。叶来风脸上顿现惊恐之情。到得二堂,叶来风拱手施礼,拜见徐君猷,徐君猷微微点头,示意叶来风坐下回话。徐君猷令他将昨夜行径道来。叶来风把眼望苏公,道:“昨夜酉戌时分,小人便与祝公子、邵先生来见苏大人,一直陪伴,亥牌时分以后,小人有些倦意,便先行告退,回房歇息了。”徐君猷淡然道:“如此言来,你与葛中区之死并无丝毫干系?”叶来风连连点头。 徐君猷淡然道:“戌亥时分,你曾外出,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回来,可有此事?”叶来风忙道:“小人乃是去如厕。”徐君猷冷笑道:“不过是如厕,怎的花去半个时辰?叶相公不觉得时辰稍微长了点?”叶来风颇有些慌恐,忙道:“小人有便秘之症,故而时辰久了些。”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如厕中途,叶相公不曾到得葛中区房中?”叶来风闻听,脸色顿变,连连摇头,道:“不曾去得,不曾去得。” 苏公叹道:“可有人见得叶相公昨夜到得烟月园内。”叶来风惊恐不已,问道:“何人?”言语方出口,便知不妥,又急忙道:“我并不曾去得烟月园,定是那厮看错了。”苏公并不辩驳,淡然道:“叶相公与葛中区有何瓜葛,欲刺杀之?”叶来风连连摇头,道:“小人与葛中区并无瓜葛,亦未想过要杀他。”苏公叹息一声,道:“叶相公既不肯如实相告,苏某亦无奈。唯恐到得黄州府衙大堂之上,严刑之下,不得不招。”徐君猷脸色铁青,自鼻中发出“哼”了一声,一阵冷笑。那叶来风急忙起身,道:“小人绝非杀人凶手,恳请徐大人明鉴。”徐君猷冷笑道:“昨夜,你明明到得烟月园,却不肯实言。若非杀人凶手,为何要隐瞒实情?” 叶来风闻听,惶恐不已,吱唔道:“小人为何杀他?小人无有杀人动机。”苏公淡然道:“你与葛中区相识久矣。从种种情形推想,你颇厌恶此人。叶相公因一字之差误了功名,险些丢了性命,此叶相公之心病也。昨日,葛中区前来,在众人面前,以一字之差的叶先生相称,言语中满是耻笑与奚落,惊触了叶相公之心病。叶相公不免恼怒,从而憎恨,遂起了杀心。是夜,叶相公与祝良夜、邵闻同来陪伴苏某,戌亥时分,你借口如厕,潜入烟月园,寻机刺杀了葛中区。待到回来,苏公见你神色慌张,端起茶碗喝水,手指兀自哆嗦,分明是行凶之后心中惊恐。” 叶来风闻听,忍不住浑身颤抖,道:“苏大人,小人确实不曾杀那葛中区。”苏公叹道:“若要摆脱干系,唯有道出实情。”叶来风连连点头,不由长叹一声,又恨恨道:“苏大人说的是,小人确有杀死葛中区之心。”徐君猷不免惊诧,疑道:“你果真因葛中区一言起了杀心?”叶来风摇摇头,恨恨道:“何止此一言?叶某一生前程便毁在这厮手中,今反来讥笑于我,我焉能咽下此口恶气,故而起了杀心。” 徐君猷惊诧不已,疑道:“叶相公一生前程毁在葛中区手中?此是何意?”叶来风点点头,道:“只因小人当年买了一本《李白诗集》,甚是喜爱,便是往京城赶考亦携带在身,以便阅读。”徐君猷疑惑不解,正待询问,那厢苏公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明白矣,那《李白诗集》乃是葛中区二岭斋所刻印?”叶来风点点头,道:“正是。”徐君猷益发不解,道:“区区一本诗集,你竟如此怀恨在心?” 苏公摇摇头,叹道:“叶相公熟读了此本诗集,不知不觉间犯下了大错。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便是尽信了此书。”叶来风懊悔不已,点点头,叹道:“小人端的愚钝无知,此亦是才学浅薄所致。”徐君猷急忙询问,究竟是怎生回事。 苏公叹道:“叶相公数次进京赶考,因病未得殿试。元丰元年,叶相公第三次进京赶考,终于得以殿试。他在作策论之时,以李太白《古风》诗起首,诗为: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徐君猷口中念叨诗句,思忖半晌,疑惑道:“此诗句甚佳,并无不妥之处。”苏公叹道:“可惜那卷《李白诗集》中将‘一朝开光曜’一句写成了‘一朝开光曙’,叶相公竟将错就错,亦如此写了。”叶来风茫然点头,哀叹不已。 徐君猷叹道:“便是一字之差使得叶相公误了功名?”苏公叹道:“何止误了功名,圣上龙颜不悦,险些要了叶相公的性命,幸亏圣上开恩,免了死罪,但罢了其考籍,此后不得再考。”徐君猷一愣,疑道:“考生写错字亦是难免之事,叶相公不过一字之差,何故如此严重?”苏公望着徐君猷,淡然道:“别的字或许可错,但此字却万万不可错。徐大人端的不知此字厉害?”徐君猷一愣,望着苏公,思忖片刻,猛然醒悟,惊诧万分,连连叹道:“好一个错字!果真是圣上开恩,叶相公命大福大也。”苏公叹道:“叶相公因诗集错字,无意间竟犯了大忌。” 徐君猷连连咋舌,叹道:“故而叶相公甚是痛恨二岭斋葛中区。”苏公道:“那日,苏某与叶相公言语,言及葛中区,叶相公骂那葛中区不过是卖黄历的市侩,不学无术,投隙抵巇,蝇营狗苟,方有今日人模狗样,却不知害却多少人。今细想来,错书别字端的害了不少读书人。” 叶来风恨恨道:“这奸诈书商唯利是图,又道貌岸然,讥讽嘲笑于小人,小人怎生不恼他?昨夜,小人假言如厕便溺,出得前堂,直奔烟月园。那葛中区房中兀自亮着光,小人料想他尚未睡下,欲到窗格下窥探究竟。未待到得窗格下,小人忽闻得脚步声响,唬得一惊,急忙躲藏在廊下花草丛中。” 徐君猷颇有些惊讶,问道:“不知是何人?”叶来风摇摇头,道:“夜间黑暗,小人不曾看清他的面目,估摸是个男子,只见那人摸索到得葛中区房前窗格下。”苏公忽问道:“那人自何而来?”叶来风答道:“乃是自园外而来。小人见得那人至门口,推开门,借着房内之光,小人见得那人手中兀自握着一柄利刀。小人心中惊诧不已,但见那人进得房去了,不多时,便见那人跑了出来,急急出得烟月园去了。” 徐君猷急忙问道:“那人出园之时,可曾抛下甚么物什?”叶来风摇头道:“小人不曾留意,待那人离去,小人便出了花草丛,至窗格下窥视,不曾见得葛中区。小人怯怯进得门去,却见得地下倒着一人,面目可怕,正是葛中区。小人见得如此情形,料想葛中区已被方才那人杀死了。小人此刻猛然醒悟,唯恐牵连,便急急出了烟月园。小人先去厕房便溺,稍待心神安稳下来,方回至前堂。” 苏公淡然道:“原来你到得葛中区房中时,他已被人杀死了。”叶来风连连点头,恨恨道:“那葛中区虽非小人所杀,但小人心中甚是高兴,那厮端的死有余辜。”徐君猷冷笑道:“你道那凶手是谁?”叶来风摇头道:“小人只见得那厮是个男子,不曾看清其面目。”苏公淡然道:“叶相公回得厢房,兀自念叨:怎的是他?怎的是他?分明看清此人面目,怎又诳骗知府大人?” 叶来风闻听,惊恐万分,吱吱唔唔道:“苏大人怎的知晓?”苏公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叶相公,还是如实道出来吧。”叶来风叹道:“小人恐冤枉无辜之人。”苏公叹道:“案情尚未水落石出,哪里有无辜之人?今之情形,唯有将真凶查出,方可洗脱众人嫌疑。”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叶相公极力辩解,非是杀人真凶。但本府焉能信你一面之词?如苏大人所言,只有真凶显形,方信你是无辜之人。”叶来风连连叹息,幽然道:“小人望见那人是花冕花相公。” 徐君猷一愣,奇道:“花冕?他与葛中区有何瓜 845b." >葛,竟要杀他?”叶来风吱唔道:“似是为了一本书。”徐君猷疑惑道:“为了一本书竟要杀人?”苏公遂将《太白酒事》之事细细道出,徐君猷方才明白。 叶来风忽想起甚么,吱唔道:“有一桩事与花冕相干,不知当说不当说?”苏公道:“但说无妨,或有干系。”叶来风道:“昨日未牌时分,小人见得他出了满林山庄,约莫一个时辰后方才回来。”徐君猷诧异道:“他出山庄做甚?”叶来风摇摇头,只道不知。 第四章 连环谋杀 前堂内花冕早已忐忑不安,闻听知府大人传他,不免惊恐,低低咳了几声,稳住心神,入得二堂,上前施礼见过徐君猷、苏公二人,徐君猷示意他坐下,花冕稍有迟疑,惶惶坐下。徐君猷忽正言厉色道:“花冕,你可知罪?”唬得花冕急忙起身,拱手怯道:“小人不知。”徐君猷冷笑一声,道:“葛中区之死,分明是你所为。你欺本府不知?”花冕急忙跪倒在地,道:“大人明鉴,小人与葛中区之死并无干系。” 徐君猷冷笑道:“今人证物证确凿,你兀自谩天昧地,欺蒙本府。据本府查知,你与那葛中区颇有些瓜葛,可是如此?”花冕吱吱唔唔道:“小人与他因一桩小事而发生口角,并无仇恨。”徐君猷淡然道:“可是为了那《太白酒事》一书?”花冕闻听,不觉一震,偏头望了苏公一眼,低下头来,叹道:“正是。” 徐君猷冷笑道:“据本府所知,此书乃是你呕心沥血而成,欲托二岭斋印制,不想那葛中区竟篡改了著书人姓名,窃为己有,而后印书发售民间。你知晓此事后,甚是恼怒!那日你去二岭斋寻葛中区理论,不想反被他奚落一番,故而心生恨意,众目睽睽之下,你咬牙切齿道:‘姓葛的,花某迟早有一日要杀了你。’花冕,本府所言,可是事实?” 苏公忽淡然道:“昨日望江亭中,花相公在数人面前,咬牙切齿道:‘花某怎生咽得下如此恶气?此仇不报,花某誓不为人!’可是如此?” 花冕脸色大变,慌恐不已,急道:“大人所说,句句是实。只是其中详情,且容小人细细禀告。小人写成《太白酒事》一书,欲寻个书坊刻印,只因那葛中区与小人亡兄有些交情,故而来寻他。不曾料想那葛中区是个老奸巨猾的虚伪小人,他看罢小人书稿,一口应允,兀自付了五两银子稿酬,又叫小人写了领据。那时刻,小人兀自百般感激于他,何曾料想是他阴谋诡计。待到后来,此书印出,竟已陈于书铺发售,小人甚是震惊,遂寻他理论,不想他竟反咬一口,只道书稿是他所写,妄言雇用小人为他书稿润笔抄录,还有五两银子的薪酬凭证。小人百口莫辩,一时气恼,便说出些过激言语来。” 徐君猷点点头,似有所思。苏公叹息道:“此非过激言语,乃是你之心照。你恼怒至极,心中或许闪过一丝杀念,便随口说将出来。待到昨日,那葛中区亦来参加诗会,你自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恨那葛中区非但无有愧色,反言辞狂妄傲慢。苏某见得清楚,葛中区见得花相公晒道:‘几日不见,花相公兀自消瘦许多,葛某赠与花相公的那本《太白酒事》,可曾阅读?葛某亦奉劝花相公,休要学那李太白,酗酒伤身也。’葛中区此番言语,无异于火上浇油。花相公顿起了杀机,心中暗自盘算如何下手。” 花冕抬头望着苏公,满面惊恐,忽苦笑一声,茫然若失。苏公淡然道:“昨日未牌时分,花相公出了满林山庄,约莫一个时辰后方才回来,不知做甚?”花冕闻听,脸色大变,吱吱唔唔道:“小人闲着无趣,出庄到野外游玩一番。” 苏公淡然一笑,并不追问,道:“待到昨夜晚膳之后,你暗中留意葛中区行径,找寻下手时机。那葛中区颇有些不讨人喜欢,兀自无趣,便独自回得烟月园厢房歇息。你便暗中尾随,到得烟月园。你在厢房窗格下窥探房中,只见那葛中区一人,遂拔出一柄利刃来,闪身进入房中。那葛中区未曾料想,早被你一刀刺中胸膛,当即毙命。你刺死葛中区后,甚是惊恐,转身便逃,慌乱之中被一把椅子拌倒,手中的凶器亦失手跌落在现场。你来不及寻找,急匆匆逃离了烟月园。” 花冕闻听,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矢口否认,结结巴巴道:“……小人昨夜与曾识相公、欧阳掌柜在一起谈诗论赋……”徐君猷自一旁取过短刃,厉声喝道:“大胆花冕,兀自狡辩,且看清本府手中之物!”花冕抬头望去,见得那短刃,唬了一惊,吱唔道:“……小人不知……”徐君猷冷笑道:“此便是你弃在命案现场的凶器。此外,亦有人亲眼见你入得葛中区厢房,行凶后仓皇逃离出去。事到如今,你不知悔改,兀自巧言令色,欺蒙本府。待明日到得黄州府大堂之上,看你招还是不招?” 花冕闻听,唬得半死,急忙爬到苏公面前,慌恐道:“苏大人救我。”苏公叹息道:“求人不如求己,东坡劝你,且将昨夜之事如实道来,方为上策。”花冕连连点头,颇有些委屈,叹道:“小人道出实情,恐二位大人不信。昨夜小人确曾到了葛中区房中,只是到达之时,他已经被人杀死了。”徐君猷一愣,奇道:“他已经被人杀死了?”苏公拈着胡须,无有丝毫惊讶之情。花冕恨恨道:“小人只恨未能亲手杀死这厮,却不知是何人所为。”徐君猷迷惑不解,道:“你道真凶先你一步了?”花冕连连点头,徐君猷把眼望苏公,疑惑道:“如此言来,这葛中区还有一个仇家在此?” 苏公令花冕将前后情形细细道来,或可察觉出真凶蛛丝马迹。花冕闻听,颇有些感激苏公,连连点头,道:“确如二位大人所言,那葛中区霸占小人书稿,小人甚是痛恨,但亦无可奈何。待到昨日这厮当众羞辱小人,小人痛恨至极,顿起了杀人念头,欲除之而后快。昨日未牌时分,小人出了山庄,前往黄州城弄来一把利刃,用做杀人凶器。” 苏公闻听,冷笑一声,转而又叹息道:“杀人意图、杀人凶器、杀人时机、命案现场,你皆相干,若是逢着糊涂官,何须多问,早已定你罪状,押入死牢。”花冕闻听,颇有些后怕,颤栗道:“小人亦是一时糊涂,忍不住心中怨气,才犯此大错。”苏公叹道:“你言你未杀人,又有谁人肯信?” 花冕急忙道:“昨夜小人壮胆进得葛中区房中,懵懂间不见了葛中区,心中纳闷,待至桌边,猛然低头见得案桌下葛中区尸首,面目狰狞,唬了一惊,被那入窗的凉风一吹,小人顿时毛骨悚然,吓出了一身疙瘩,小人知事不妙,转身便逃,慌乱间撞了椅子,跌倒在地,那短刃也脱了手。小人倒在地上,正对望着葛中区那面目,心中惊恐万分,踉跄爬起,逃一般出了烟月园,哪里还记得那失落的短刃。” 苏公淡然疑惑道:“何止短刃?你兀自忘却了一桩事:那椅子并地上滴滴血迹是怎生回事?”花冕闻听,忽伸手摸了摸鼻子,道:“小人跌倒时撞了鼻子,那鼻血遂冒将出来,滴在地上。”徐君猷闻听,淡然一笑,道:“原来如此。” 苏公拈须思忖,问道:“若果真如花相公所言,苏某推想,那时刻,葛中区被人杀死未久。或许……”苏公猛然愣住了,似想起了甚么,徐君猷、花冕见得,颇为惊讶。苏公忽问道:“适才你言被那入窗的凉风一吹,顿时毛骨悚然,吓出了一身疙瘩?”花冕茫然点头。苏公问道:“那时刻,临江的窗扇莫非是开启的?”花冕连连点头,道:“正是。”苏公惊诧不已,喃喃道:“可今早苏某去勘验现场之时,那窗扇却是闭合上的?”徐君猷一愣,思忖道:“或是苏兄去之前,有人将窗扇闭合了?” 苏公摇摇头,道:“祝良夜知事态严重,早已吩咐下人守在现场,待我到得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入,以免毁了凶手痕迹。”徐君猷疑惑道:“那是何人闭合了窗扇?”苏公思忖道:“端是在花相公逃离现场之后,有人闭合了窗扇。”徐君猷惊诧道:“苏兄之意,那凶手杀人之后,复又回来,闭合了窗扇?” 苏公摇摇头,道:“那凶手并未离去,他或许躲在某处,待花相公离去之后,复又闭合了窗扇。只是有一事苏某不解:凶手为何要闭合那窗扇?”徐君猷思忖道:“莫不是那凶手自窗口逃出?”苏公摇摇头,道:“我曾仔细察看窗台,似未有人践踏痕迹。莫不是那凶手在房中找寻甚么物什?”徐君猷疑惑不解,问道:“找寻物什与闭合窗扇有何干系?”苏公思忖道:“那凶手找寻物什,自然要依靠那油灯,但窗风可能吹灭灯火,故而将窗扇闭合。”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有道理。但不知那凶手在找寻甚么?”苏公拈须思忖不语。 那花冕闻听徐君猷、苏公言语,亦不免好奇。苏公思忖不出,复又问花冕:“花相公适才言及,昨夜曾与曾相公、欧阳掌柜在一起论诗?”花冕点点头,道:“正是,起初,那铁员外夫妇亦在场。”苏公追问道:“在花相公离开之前,可曾有人离去?” 花冕思忖道:“昨夜晚膳后,约莫酉戌时分,众人闲着无事,便聚在春水堂言语,那时刻,众诗友皆在场。先是祝公子、叶掌柜、邵先生三人离去陪苏大人了。又过了半个时辰,那葛中区独自离去了,小人便心中暗自盘算时辰,欲待那厮睡下后再动手。不多时,那远素大师便先离去了。” 苏公诧异道:“远素大师?”花冕点点头,道:“远素大师只道有些疲倦,便先告退回房歇息了。”苏公问道:“远素大师回房歇息去了?”花冕一愣,道:“远素大师如此言语,自是回房歇息去了。”苏公追问道:“可有人与其同行?”花冕摇摇头。苏公问道:“那小尼素月呢?”花冕摇头道:“不曾见得,想必独自在房中。”苏公思忖道:“既无人同行,又怎知他回房歇息了?”花冕语塞,俄而,道:“他不回房歇息,又往何处去?”徐君猷淡然一笑。花冕醒悟,疑道:“莫非大人疑心远素大师是凶手?” 苏公摇摇头,道:“苏某不过随便问问,无凭无据,焉可胡乱猜测?”花冕道:“又隔了些时辰,那铁员外夫妇告退离去了。”苏公问道:“他二人亦回房歇息去了?”花冕摇摇头,道:“那万夫人言到花园中闲步,铁员外陪同去了。”徐君猷疑惑道:“乌漆墨黑的,他二人到花园闲步?端的可疑。”苏公思忖道:“花相公可知那铁双与葛中区有何瓜葛?”花冕摇摇头,道:“他二人少有往来,未闻有甚瓜葛。不过,小人留意到,那铁员外甚是厌恶那葛中区。”徐君猷奇道:“那葛中区怎的如此招人讨厌。” 苏公问道:“如此言来,花相公离开时,只余下了曾相公与欧阳掌柜二人了。”花冕点点头,道:“他二人在下棋。”苏公疑道:“下棋?”花冕道:“众人散去,他二人无趣,便下起了围棋,小人在一旁观望。待小人回来之时,他二人依然在对弈。”苏公点点头,问道:“对弈之前,曾、欧阳二人可曾离开过春水堂?” 花冕思忖道:“那曾相公曾回房取棋,约莫一盏茶工夫。”苏公问道:“约莫甚么时辰?”花冕思忖道:“约莫戌亥时分。”苏公问道:“那围棋放置在哪个房中?”花冕思忖道:“似是烟月园曾相公房中。究竟是否,小人不敢妄言。”苏公点头,疑惑道:“他二人既同住烟月园,为何不回房中下棋便是,取棋做甚?”徐君猷思忖道:“这曾识颇为可疑。或是以取棋为名,赶往烟月园,杀死葛中区,而后赶来春水堂下棋。若往烟月园其房中下棋,则不便下手,恐他人无意间见得。” 苏公思忖道:“曾识自春水堂往烟月园取棋,一去一回,若计谋周详,实施顺利,足可杀死葛中区矣。”徐君猷点点头。苏公又问道:“如此言来,只有欧阳掌柜未曾离开春水堂?”花冕道:“小人在时,欧阳掌柜不曾出得春水堂,其间小人见得他兀自坐在侧室歇息。小人离去后,此中不知在否?大人可去问曾相公。”苏公点点头,道:“曾相公、欧阳掌柜与那葛中区有何瓜葛否?”花冕吱唔道:“欧阳掌柜与葛中区有无瓜葛,小人不知。只是那曾相公似憎恶那葛中区。” 苏公问道:“曾识为何憎恶葛中区?”花冕摇摇头,道:“其中详情,小人不知,不敢妄言。”苏公点点头。徐君猷疑惑道:“如此言来,这曾识颇有些可疑,本府当先盘问这曾识一番。”苏公淡然道:“依苏某看来临,最可疑者,今莫过于叶来风与花相公。”花冕闻听,惶恐不已。 花冕出了二堂,厅堂众人皆把眼来望,花冕神情沮丧,摇头叹息,至曾识面前,只道知府大人有请。曾识闻听,脸色微变,稍作迟疑,往二堂而去,众人皆茫然相视。 曾识入得二堂,拱手施礼见过徐君猷,徐君猷做个手势,示意曾识坐下。曾识谢过,坐下身来,茫然望着徐君猷。徐君猷不觉一愣,微微一笑,道:“本府查问葛中区被杀一案,方才已然问过叶来风、花冕二位,颇有所获,但真凶究竟是何人,本府还待细细查证。不知案发之时,曾相公身在何处?” 曾识淡然一笑,反问道:“大人莫不是疑心曾某?那时刻,曾某正与欧阳掌柜在春水堂下棋对弈。”徐君猷问道:“可有旁人?”曾识淡然道:“大人若不信,可去询问欧阳掌柜与花相公。”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对弈之前,你可曾单独前往烟月园?”曾识一愣,点头道:“曾某回房中取棋子。”徐君猷问道:“你与何人对弈?”曾识道:“乃是欧阳掌柜。”苏公问道:“你二人对弈之时,可曾有中途离局,譬如如厕等。”曾识摇摇头,道:“曾某与欧阳掌柜对弈甚紧,未曾出房半步。只是那观棋的花相公不久便出去了,好一番时刻方才回来。” 徐君猷冷笑道:“你与欧阳掌柜皆住宿在烟月园,为何不在烟月园下棋,反取棋子到春水堂去?”曾识一愣,道:“曾某当时亦如此言语,在春水堂对弈乃是欧阳掌柜之建议。”苏公闻听,疑惑道:“欧阳掌柜如何言语?”曾识道:“那时刻,众人皆已散去,只余下欧阳掌柜、花相公与曾某,欧阳掌柜欲与曾某对弈几局,曾某道棋子尚在烟月园,何不回房去?那欧阳掌柜道:那葛中区此刻定已回烟月园去了,若知我等对弈,必来多言多舌,颇有些恼人。曾某亦觉有理,便回得烟月园取来棋子。” 苏公淡然道:“如此言来,那欧阳掌柜亦有些厌恶那葛中区?”曾识冷笑道:“何人愿与这厮往来?若非祝公子与他有交易,焉会邀他入社?”苏公问道:“祝公子与他有甚交易?”曾识冷笑道:“自是为了诗集刻印之事。曾某亦曾劝说祝公子,不要与这厮往来,无奈祝公子不肯信我言语。”苏公不动声色,问道:“为何不要与他往来?”曾识又冷笑一声,道:“葛中区这厮,为人甚是阴险狡诈,口蜜腹剑,虚词诡说,甚是可恶。可惜祝公子不听我忠言。” 苏公诧异道:“曾相公何出此言?”曾识叹道:“祝公子邀其入社,欲假其书坊之便利,为诗社众友刻印诗集。闻祝公子言过,那葛中区答应只收取些刻印本钱,约莫二三十两银子。但昨日申牌时分,曾某无意间闻听得他二人言语,那葛中区竟开口要五百两银子。”苏公闻听,颇有些惊诧,追问道:“他二人怎的言语?”曾识道:“曾某只听得那葛中区道:非是葛某食言,此些诗可值五百两。曾某心中诧异,尖得耳朵又偷听了几句。听得出来,祝公子颇有些恼怒,恨恨道:你这厮怎的言而无信,待祝某思量后再与你答复。那葛中区呵呵笑着,口中道:甚好,甚好。祝公子家中富足,区区五百两算得甚么。曾某听得,心中甚是气愤。” 徐君猷闻听,叹道:“这葛中区果真是唯利是图之人。”曾识愤愤道:“此番死了,端的是现世报应。”徐君猷闻听一愣,适才一番言语,隐约觉得曾识有意避开话语而言其他,遂追问道:“你回烟月园取棋子,可曾见着葛中区?”曾识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惶恐,而后连连摇头,道:“曾某未见着这厮。” 苏公看得真切,淡然一笑,道:“曾相公可曾见着葛中区房中燃有灯火?”曾识吱唔道:“曾某不曾留意……”苏公叹息一声,道:“葛中区住厢房第一间,曾相公住厢房第三间,依廊而行,曾相公当经过第一间,那时刻,夜黑难行,第一间厢房有无灯火,甚是明了,怎言不曾留意?”曾识忙道:“似亮着灯火,曾某记不甚清了。” 苏公淡然一笑,道:“曾相公兀自欺蒙我等。昨夜戌亥时分,你假言回烟月园取棋子,实则暗?t>怀阴谋。”曾识闻听,脸色顿变,愠怒道:“苏大人怎可臆断猜测曾某?”苏公摇摇头,道:“非是苏某臆断猜测。今晨,苏某闻得惨案,前往现场察勘,自葛中区厢房门槛内侧地缝之中寻得可疑物什。曾相公,且看此是何物?”言罢,苏公自袖中摸出两粒黑棋子,置于茶几之上。曾识见得棋子,脸色大变,甚是慌恐。 苏公冷笑道:“曾相公,此两粒黑棋子为何失落在葛中区厢房之内?”曾识兀自狡辩道:“曾某不知?或是他人相同棋子,早先便已遗落在此,今日被苏大人寻得。”徐君猷闻听,脸色铁青,怒目相视,正待驳斥曾识。那厢苏公哈哈笑道:“曾相公好生厉害!苏某虽不善下棋,但对棋子制作颇有些兴趣,凡如棋子的胎泥、上釉、烧制等。徐大人可着人将曾相公棋鼓取来,与之对照鉴别,或有所发现。” 徐君猷冷笑一声,紧盯着曾识。曾识极力掩饰心中惊恐,勉强笑道:“曾某未曾清点棋子数目,或是有人暗中偷得,而后置于现场,意图嫁祸曾某。”苏公捋着胡须,冷笑道:“曾相公何必隐瞒?你与葛中区仇恨甚深,或早有杀他之心,只恨无有时机。你得知葛中区要来烟月诗会,便殚思极虑,欲谋杀他。昨夜,你以取棋为名,回得烟月园厢房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凶器,来见葛中区,忽然冲着其胸口射了两箭。葛中区猝不及防,当场气绝。而后你转身出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无意间掉落下两粒棋子。你将凶器抛弃在花草丛中,而后又到春水堂与欧阳飞絮对弈。杀人前后,不过须臾之间。” 曾识闻听,望着苏公,苦笑一声,道:“苏大人怎知曾某与葛中区有深仇大恨?”苏公道:“昨日在那望江亭,苏某闻听得曾相公与花冕等人言语,曾相公感叹道:曾某深知葛中区这笑面狼之为人,凶险狡诈,又极善隐藏。那花冕恨恨道要报仇。曾相公忽道:若言报仇,端是曾某。众人疑惑,不知你与葛中区有何仇恨?”曾识一愣,淡然道:“此不过是曾某听了花相公之事,一时气愤之言罢了。” 苏公摇摇头,道:“你称那葛中区为笑面狼,令苏某想起一桩事情来:那日,曾相公在‘太白遗风’酒肆喝醉了酒,又赊欠了酒钱,被酒肆掌柜扫出门外。苏某好奇,询问那酒肆掌柜,那掌柜叹道:约莫四年前,你曾家遭那书肆笑面狼陷害,吃了官司,败了家产,家人死的死、亡的亡、逃的逃,偌大一个家便只余下了这个曾识。那酒肆掌柜说书肆笑面狼,你骂葛中区为笑面狼,如此推想,这笑面狼或是市井中人私下称呼葛中区的浑名。”徐君猷恍然大悟,叹道:“原来你与葛中区有家仇。” 曾识忽站立起来,仰头大笑,那笑中兀自有几分凄惨之情,转而竟流下眼泪来,神色悲伤道:“苏大人所言甚是。曾某与葛中区这厮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家亦曾有个书坊,私刻、坊刻书卷,甚是兴旺,令葛贼嫉妒垂涎。这厮便设下毒计,暗中使人前来,委托家父私印诗集,待诗集面世,这厮购得几卷,将此诗集献上官府,只道家父刻印毁议时政、讥讽新法之诗集。我家书坊遂遭查封,家产尽归官府,家父亦吐血而亡,竟致落得今日这般家破人亡。如此深仇,曾某却不能报,曾某端的是不孝子孙呀。”言罢,又哭笑起来。 苏公见曾识一哭一笑,几近癫狂,心中一阵酸楚,茫然若失。徐君猷叹息道:“原来如此。本府来黄州之时,曾在架阁库阅过此案卷宗,颇有些印象,亦甚感同情,可惜本府有心无力,不能为你家平冤昭雪。”曾识闻听,望着徐君猷,颇有些感激,道:“有徐大人此言,曾某……小人知足矣。”徐君猷又叹息道:“可如今你谋杀了葛中区,法不容情、杀人偿命!又令本府如何处置是好?” 曾识摇摇头,道:“徐大人、苏大人,小人确有杀死葛贼之心,昨夜亦有下手之意,但葛贼却非小人所杀。”徐君猷、苏公闻听,甚是惊讶。徐君猷忙追问道:“非是你所杀?”曾识连连点头。苏公急切道:“快且细细道来。”曾识叹道:“昨夜小人回来取棋是真,那时刻,小人并无杀他之心,待到得烟月园,至廊下,见得葛贼房中亮着灯火,心中顿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待小人回得房中,拿了棋鼓,不知怎的,小人忽生了杀他念头,愈想愈恨,出门摸寻了一块青石,贴着墙行,到得葛贼房间窗格下,小人窥探房中情形,隐约觉得一男一女低声言语。” 苏公惊诧不已,追问道:“一男一女?”徐君猷亦惊奇道:“那女人莫不是远素师父?”曾识摇摇头,道:“乃是万梨春夫人。”徐君猷又一惊,疑惑道:“这万梨春与葛中区有何瓜葛?”曾识摇摇头,道:“小人不知。但小人隐隐觉得,铁员外夫妇似甚是憎恨葛中区。”苏公点点头,道:“曾相公且说下去,后来如何?” 曾识又道:“小人见那房中人往门外走,便隐身在廊柱之后,但闻得那男子道:‘快走’。须臾便见得一男一女出得门来,小人看得清楚,正是铁双夫妇二人。二人便慌慌张张走了。小人心中疑惑,不知他二人与葛中区有何瓜葛,待近得门口,探头一看,猛见得房中葛贼的狰狞死相,唬得一惊,身子竟直楞楞扑倒在地,手中青石失手落地,那棋鼓也滚落出来,散落出许多棋子。小人惊恐不已,急忙拾起了棋子与青石,仓皇出了烟月园。不想兀自遗落了两粒黑子,竟被苏大人寻得。” 苏公点点头,心中道:原来如此,现场那砸痕并青石碎尘粒是这般情形。徐君猷闻听,眉头紧锁,满脸疑惑,将信将疑,道:“如此言来,那铁双夫妇才是真正的凶手!”曾识茫然苏公又问道:“你对弈之后,回烟月园歇息,定然留意此房,可有异常?”曾识摇摇头,道:“小人因知葛中区已死,心中甚是惊恐,瞥了一眼,房门半开,房内黑乎乎的,并无甚么异常,小人便匆匆过了。”苏公又问道:“那时刻是何时辰?”曾识道:“约莫子牌时分。”苏公点点头,不再多问。 第五章 谁是真凶 曾识告退出去了,徐君猷幽然叹道:“不知那铁双夫妇与葛中区有何瓜葛?”苏公遂将昨日在桃林之中所见情形告知徐君猷。徐君猷惊诧道:“事情竟果如铁双所言:明年今日便是葛中区的祭日了。却不知葛中区为何纠缠于他?”苏公叹道:“此案端的曲折蹊跷,凶手竟一个接着一个,叶来风、花冕、曾识,今柳暗花明又两人。” 徐君猷叹道:“如此四重谋杀,若非苏兄在此,焉能断得清楚?”苏公淡然一笑,道:“其实我早应该想到是他夫妇二人,不过是被叶、花、曾三人迷惑了。”徐君猷追问缘由。苏公道:“昨日临来满林山庄途中,苏某无意逢得铁双夫妇,那铁双骑着高头大马,马鞍后兀自有个长木匣,那时,我只当是些书卷或杂物,今细想来,当是那弓弩。”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此不过是推测罢了。” 苏公点点头,道:“葛中区之死,颇为分明,但我等却忽略了一桩事情。”徐君猷问道:“何事?”苏公道:“仵作验尸后,言道葛中区头颅似被重物猛击。”徐君猷皱起眉头,思忖道:“我等只盯着那箭矢,却不曾留意此事。或许致葛中区死命者,非是箭矢,而是那头颅被重击?”苏公拈须思忖道:“或是二者合一。” 徐君猷一愣,奇道:“二者合一?”苏公站立起来,舒展了腿脚,做着手势,道:“且先假想,那时刻凶手有两人,一人手持弓弩,一人却握着重物。”徐君猷点点头,眯着眼睛,心中构想凶杀情形。苏公问道:“徐大人可知那重物凶器是甚么?”徐君猷一愣,奇道:“或是青石、砖头之类?”苏公摇摇头,笑道:“非也。凶器其实就在现场。”徐君猷一愣,急忙回想现场物什,却思忖不出,只得望着苏公求解。 苏公笑道:“便是那假银锭。”徐君猷闻听,猛然醒悟,拍着脑门,道:“我竟未想起此物。端的是件杀人凶器。”苏公又道:“行凶情形或是这般:握假银锭的凶手先行砸昏了葛中区,以免其呼叫,而后持弓弩的凶手对着其胸口,施放两箭,杀死了葛中区;亦或是一人先用假银锭迷惑葛中区,又与其言语,另一人趁其不备,突然放箭射死了葛中区。先前那人唯恐葛中区不死,又拿过假银锭,兀自猛击其头颅。”徐君猷点点头,道:“如此推想,唯有铁双夫妇最为可疑。” 二人推论一番,那铁双进得二堂,上前施礼见过徐君猷,徐君猷客气道:“铁员外,且坐。”铁双谢过,撩起衣袍,凛然坐下。徐君猷打量铁双,正襟危坐,龙骧虎视,果然气宇不凡,不由淡然一笑,道:“铁员外,本府问你,昨夜葛中区遇害之时,你身在何处?”铁双淡然一笑,拱手道:“回禀大人,昨夜小人与内人两个,先在春水堂与众诗友相聚,而后到得花园闲言。”徐君猷冷笑道:“可有人见得你夫妇二人身在葛中区房中,可有此事?” 铁双故作惊讶,面有愠色道:“何人信口雌黄,陷害小人夫妇两个?”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昨日桃花林中,铁员外与葛中区在言语甚么?”铁双闻听,脸色顿变。徐君猷冷笑道:“你挥拳将葛中区打倒在地,一脚踩上,道:你这腌脏泼皮,若再敢纠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铁员外,本府所言,可是原话?”铁双闻听,颇有些慌恐,满脸疑惑,不知徐君猷怎的知晓。 徐君猷又道:“那葛中区急忙求饶,只道:铁员外休要动怒,葛某不过是在此欣赏桃花,焉敢有何造次。你道:若惹得铁某性起,一刀便搠你这狗命。那葛中区再三求饶,你方才放过他。待到夜间,葛中区便被杀了。世间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铁双忽冷笑一声,道:“徐大人果然厉害。小人若要杀他,何不在桃林中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又何必待到夜间下手?”徐君猷道:“那时刻乃是白日,人多眼杂,故而你未下手。”铁双冷笑,摇摇头。苏公淡然道:“或是那葛中区复又来纠缠万夫人?”铁双闻听,脸色一变,惊讶又恨恨道:“苏大人你……”言语又嘎然而止。苏公淡然笑道:“铁员外定是想说:苏大人你怎生知晓?”铁双欲言又止。苏公叹道:“昨日葛中区到来,他见得万尊夫人,脸上忽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甚是暧昧。而铁员外眼光却甚是凶狠。苏某猜想,葛中区与你夫妇二人定有甚瓜葛。” 铁双闻听,幽然叹息道:“事已至此,铁某亦不再隐瞒,那葛中区确是铁某所杀。”苏公捋须叹息。徐君猷闻听,颇有些愕然,只当铁双会百般抵赖,不曾料想他竟一口承认了,遂追问前后。铁双咬牙切齿,尤未解恨,道:“不瞒大人,内人本是鄂州城一商贾人家女子,只因家道中落,落入娼门,倚门卖笑,那葛中区曾多次嫖宿,故而相识。前年,铁某到鄂州访友,巧遇得内人,发觉其为人善良,又颇有才气,身世亦尤可怜,便出钱赎他出了娼门,纳了小妾,外人甚少知晓其身世。去年,拙荆过世,铁某便立他做了正房。不想年前一日无意间遇着了葛中区,这厮认出内人来,便来纠缠。铁某好言相求,与这厮十两银子,无奈这厮阴险至极,出尔反尔,变本加利,竟索要银子百两。铁某甚是恼怒,遂威逼恐吓于他,令其罢手,这厮口中答应,不想待到昨夜,复又威胁内人,若不给钱,便要将内人身世告知于众。铁某恼怒至极,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厮。” 徐君猷闻听,叹息道:“不想铁员外也是性情中人。”苏公问道:“铁员外如何将那葛中区谋害?”铁双望了一眼苏公,道:“昨夜,小人见葛中区离开了春水堂,便亦跟随出来,取来弓弩,到得烟月园葛中区房中,那葛中区见得我来,有些惊恐,只当我又要打他。我一手将弓弩藏在身后,道:只要往后不再纠缠梨春,我与他百两银子。那葛中区闻听,颇有些高兴。趁其不备,我猛然将弓弩对准其胸口,当即射死这厮。待其死后,我出了厢房,将弓弩抛在花草丛中。” 徐君猷听罢,摇摇头,叹道:“凶手只你一人?”铁双点点头,道:“铁某所言,句句是实,绝不敢欺蒙大人。自古道:杀人偿命。铁某甘愿受死,望大人休要再追查下去了。”徐君猷一愣,把眼望苏公。苏公心领神会,心中叹息:铁双此举分明是在保护夫人万犁春,徐大人心中明白,隐有怜悯之心。 铁双霍然站起,淡然一笑,道:“铁某多谢大人成全。”徐君猷无奈,长叹一声,欲言又止。忽自二堂门口闪出一人,扑将上来,跪倒在地,道:“大人,我家老爷冤枉呀。”徐君猷、苏公急忙看去,却是一个女子,正是铁双夫人万梨春。铁双见得,急忙近前,抓住其臂膀,凄然道:“娘子休要多言,我已向徐大人言得清楚。”那万梨春哭泣道:“老爷,是妾身不好,害了老爷。”言罢,推开铁双,上前爬了数步,近得徐君猷跟前,磕头道:“大人,小女子才是杀死葛中区的凶手,此事与我家老爷并无干系,恳请大人明断。”铁双见状,急忙上前,道:“大人休信他言,那葛中区乃是铁某所杀。”徐君猷一愣,不想他夫妇二人竟抢做凶手。 苏公叹道:“你二人休要相互庇护,苏某还有些话语相问。”苏公一言,铁双夫妇顿时止声,跪拥一团,茫然望着苏公。徐君猷正束手无策,苏公一言,正解了心头之急。苏公问道:“你二人既言是凶手,不知用的甚么凶器?”铁双闻听,抢先道:“铁某用的弓弩。”那万梨春亦道用的弓弩。苏公淡然道:“这弓弩何来?”铁双吱唔道:“乃是铁某买得。”那万梨春亦言买得来。苏公问道:“在何处买得?何时买得?”铁双吱唔道:“已买了数年,记不得在何处买得了。”那万梨春只道是偷了老爷的。 苏公问道:“你等来山庄之时,将弓弩藏在何处?”铁双一愣,稍有迟疑道:“乃在马上长匣内。”万犁春不语。苏公有意诓骗道:“万夫人,此弓弩箭匣共有五支箭,为何只射出两支?”万梨春一愣,吱唔道:“小女子射了两箭,那葛中区便已死了,故而不再射了。”苏公捋须,望着铁双,铁双亦如此回答。苏公淡然一笑,那厢徐君猷闻听,惊诧不已。 苏公又问道:“命案现场,有一颗银锭,不知是何人之物?”铁双一愣,道:“乃是铁某之物,假意与葛中区,做为诱饵。”万梨春亦如此言语。苏公问道:“那银锭重约几何?”铁双一愣,吱唔道:“约莫十两……”万梨春亦吱唔道:“端是十两。”苏公淡然一笑,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满脸疑云,皱眉思忖:那弓弩中何来五支箭?那银锭怎的只有十两? 苏公又问道:“你等行凶后,逃离现场,那案桌边临江的窗扇,是开启,还是闭合?”铁双又一愣,不知苏公之意,思忖道:“似是开启的。”万梨春回想道:“那窗格乃是开启的。”苏公淡然一笑,长叹一声,把眼望着徐君猷。徐君猷甚是疑惑,喃喃道:“如此言来,凶手另有其人?”铁双夫妇闻听,脸色顿变。 苏公叹道:“你夫妇二人入得葛中区厢房,那时葛中区已然被杀。你二人惊恐不已,而后仓皇逃离现场,却不曾料想廊柱后有一个人,窥见了你二人。此人便是曾识曾相公。”铁双夫妇闻听,将信将疑。徐君猷叹道:“既如此,你二人为何自认凶手?”铁双幽然叹道:“大人开口便道有人见过小人夫妇二人到了凶案现场,又知小人威胁葛中区之事。小人料想即使辩解,大人亦不肯相信,索性便承认了,只求大人放过小人妻子。”那万梨春哭泣道:“大人定要擒拿凶手归案,便拿小女子是了,只求大人放过我家老爷。” 徐君猷见铁双夫妇相拥而泣,恩爱之情甚重,心中感慨,道:“今日幸有苏大人在此,明察秋毫,问得几句言语,便知你夫妇二人非是凶手。且将你等入房前后细细道来,或可觅出端倪。”铁双转悲为喜,忙谢过徐、苏二人,急切道:“大人说的是,昨夜小人夫妇入得厢房时,那葛中区已然被人杀了。小人恼怒葛中区那厮,但并未有杀他之心,只是心中痛恨,意欲打断他一只手或是一条腿,发泄心中怨恨,又可令他儆戒。待小人入得门时,却闻得他痛苦呻咛之声。” 苏公奇道:“定是那葛中区尚未断气?”铁双连连点头,道:“小人一看,却见得葛中区倒在案桌旁,面目痛苦狰狞,身子微动弹,口中兀自哼哼唧唧。小人甚是惊诧,急忙近得前去,那葛中区望见小人,眨巴了几下眼睛,欲抬起手来,可惜已然无力,但闻听得他口中念叨:‘你……你……’小人闻听,只当他认为我是凶手,急忙辩道:‘不是我,不是我。’那葛中区目光憎恨,头颅一偏,便断气了。小人夫妇惊恐不已,浑身哆嗦,小人兀自疑惑:究竟是何人杀了他。小人内人惊恐道:他怎的言是你?小人两个唬得半死,好一番时刻才醒悟过来,此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小人道声‘快走’,便急急忙忙出了房,出了烟月园。” 徐君猷闻听,疑惑道:“他怎的言是你?”苏公拈须思忖,道:“或是那凶手在门口外射杀了葛中区,并未进屋。恰巧此时,铁员外夫妇到来,入得房中,葛中区尚未断气,见得铁员外,又因铁员外亦扬言要杀了他,故而认定是铁员外所为,临死之时兀自目光憎恨。”徐君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铁双回想当时情形,喃喃道:“原来如此。” 苏公皱眉思忖,幽然道:“或许那时刻凶手并未逃离烟月园。”徐君猷惊诧不已,道:“何以见得?”苏公推想道:“那凶手定要确认葛中区已死,方才离去。铁员外夫妇到得,令凶手只得隐蔽。待铁员外夫妇离去后,那凶手复入得房中,用银锭猛砸葛中区头颅,确信其已死,方才离去。”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尸首头颅有重物砸击伤痕,若在铁员外夫妇之前所为,葛中区则早已气绝。如苏大人推断,端是在铁员外夫妇离去之后。” 铁双闻听,惊诧不已,喃喃道:“若如此,那凶手见得小人夫妇,亦可嫁祸小人。”徐君猷点点头,道:“若如此,何止你夫妇二人,那凶手定然也见得曾识。”苏公闻听,淡然一笑,幽然道:“或许曾相公才是真正的凶手。”徐君猷闻听,一愣,疑惑道:“苏兄之意,那曾识在欺骗我等?”苏公微微点头,道:“不无这般可能。”徐君猷恨恨道:“这厮好生狡猾。” 苏公思忖不语,呆呆望着二堂窗格出了神,徐君猷望着苏公,默然无语,便是咳嗽亦将手掩住,唯恐惊扰了苏公思绪。那铁双夫妇亦站立一旁,静静的望着。良久,苏公忽幽然叹息,喃喃道:“端的蹊跷,端的有些蹊跷。” 徐君猷见苏公言语,急切问道:“甚么蹊跷?”苏公不答,望着铁双夫妇,道:“昨夜,你二人出了春水堂后,可曾见着远素师父?”铁双摇摇头,道:“远素师父先我二人出来,想必是回厢房歇息去了。”苏公点点头,叹道:“闻人传言,这远素师父也是个苦命之人?”铁双点点头,叹息道:“想那远素师父年少之时亦是个才女,可惜嫁错了夫婿,他那夫君本是个纨绔子弟,亦是个短命鬼。” 苏公叹息道:“闻得远素大师与万夫人相交甚密,敢问夫人,大师俗家姓甚名何?”万梨春幽然叹息道:“今世人只知远素师父,少有人知其俗家姓李名秋兰。若非苏大人问及,小女子几将忘却。”苏公点点头,道:“除却万夫人,不知远素师父在黄州还有至亲好友否?”万梨春淡然摇头。苏公淡然道:“不知远素大师与那欧阳掌柜可有往来?”万梨春闻听,不觉一愣,诧异道:“大人何出此言?他二人虽同是诗社诗友,但无甚交情,何谈往来之说?”铁双点头道:“那远素师父乃是出家人,一心修行,便是与我家夫人,亦往来甚少,何况他人?”苏公淡然一笑,点点头,道:“苏某不过是随口问来。” 苏公使个眼色与徐君猷,徐君猷会意,请铁双夫妇先回,铁双夫妇遂上前拜谢,相拥退出。徐君猷叹息道:“问来问去,徐某愈发头大了,究竟凶手是何人?”苏公点点头,皱着眉头,叹道:“思来想去,只余下一人了。”徐君猷问道:“何人?”苏公淡然道:“远素大师。”徐君猷疑道:“苏兄疑心真凶是他?他不过是一个出家的尼姑,与葛中区有何瓜葛?” 苏公思忖道:“叶来风、花冕、曾识、铁双夫妇,皆到过葛中区房中,唯有铁双夫妇入房之时,葛中区尚未断气,可想,凶案端发生在铁双夫妇来时之前!有作案时机者,似只有远素大师一人矣。”徐君猷疑惑道:“那远素为何杀死葛中区?”苏公叹道:“此正是苏某迷惑不解之处。”徐君猷询问苏公,是否唤远素前来?苏公摇摇头,只道先询问他人,待到最后再问远素大师。 苏公起身出得二堂,唤来祝良夜,祝良夜进得二堂,施礼见过徐君猷。苏公道:“适才已询问过多人,颇多疑窦。究竟葛中区死于何人之手,甚难断定。徐大人欲听祝公子之见解?”祝良夜颇有些犹豫,迟疑道:“葛中区乃是我诗社师友,今无端死在我满林山庄,良夜难脱干系。其中情形,祝某不敢妄言。”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既如此,本府问祝公子,众诗友间有何异常否?”祝良夜叹道:“众诗友多不满那葛掌柜,彼此间有些言语不和。” 苏公叹道:“祝公子可曾觉得:那葛中区甚是贪财,颇有些不择手段?”祝良夜怅然叹息,道:“确如苏大人之言,良夜亦曾看错此人了。不瞒二位大人,为了众诗友诗集之事,这厮得寸进尺,竟出尔反尔,一再提高刻印价目,令良夜颇有些不快。”徐君猷叹道:“葛中区贪夫徇财,到得最后,终于死在钱财上,临断气时亦要拿着一颗银锭陪死。”祝良夜闻听,淡然一笑。苏公叹道:“古人云: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葛中区一生算计别人,图谋多少钱财,到得死时却拿着颗假银锭,端的可笑。”徐君猷鄙夷笑道:“此等人到得阴曹地府亦是个贪财吝啬鬼。”苏公叹道:“但愿他来世投胎时,做个好人。”徐君猷冷笑道:“此等人若要脱胎换骨.做个好人,恐要数世轮回,徐某以为还是不要投胎做人为妙。”苏公捋须哈哈笑着,祝良夜默然无语。 言笑之后,苏公又问道:“诗会之事,凡如食宿等,不知是何人安排?”祝良夜道:“乃是邵闻先生料理此事,去年亦是他。幸得有他帮闲,良夜只知风花雪月,何曾省得甚么接待事宜。”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言来,那邵闻先生早早就来了?”祝良夜点点头,道:“先大人等一天便来了,乃是前日午后。”苏公问道:“其余人等皆是昨日到来?”祝良夜点点头,颇有些茫然不解。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苏某倒是有些话语当问问邵闻先生。”祝良夜闻听,问道:“良夜此刻便去唤邵先生来?”苏公点点头,道:“如此烦劳祝公子了。” 祝良夜遂起身出去,不多时,引邵闻进来。邵闻施礼见过徐君猷。待二人落座,苏公问道:“闻祝公子言,乃是邵先生安置诗友事宜?”邵闻点头道:“正是小人。”苏公问道:“却不知去年是何人住在葛中区这房间?”邵闻一愣,皱起眉头,思忖道:“似是吴掌柜……对对对,是他,吴幽人吴掌柜……”苏公点点头,似有所思,喃喃道:“难道是他?”祝良夜、邵闻闻听,惊讶不已。 徐君猷惊讶道:“苏大人疑心是吴幽人吴掌柜?”祝良夜连连摇头,道:“吴幽人吴掌柜年前便到京城去了,曾来信给良夜,言要八月中秋方能回来,绝非是他。”徐君猷淡然道:“此或是吴幽人诡计,暗中潜派杀手,杀了葛中区。如此,又有谁会怀疑远在京城的他?”苏公点点头,道:“徐大人推测,不无道理。只是不知吴幽人与葛中区有何瓜葛?”徐君猷思忖道:“他二人皆是商贾,或有仇怨,亦未可知。”苏公淡然笑道:“若果真如此,吴幽人运筹千里之外,巧施杀人计谋,可谓绝顶高手也。” 祝良夜闻听,怎肯相信,连连摇头。苏公叹息道:“可惜此不过是推测假想罢了。若吴幽人果真雇人谋杀葛中区,又何必等到昨日?又怎会在好友祝公子的山庄内下手?又怎会在烟月诗社诗会之时下手?”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愣。祝良夜惊叹道:“苏大人一言可谓拨云见日,吴幽人绝非此等人。”那厢邵闻思忖道:“或是葛中区的仇家,暗中追杀至此。” 苏公望着邵闻,点点头,道:“邵先生所言,不无可能。葛中区平日结怨甚多,方有今日之报应。若如此,凶手定先潜伏在烟月园内,葛中区自春水堂回来,方入得房中,凶手便突然下手,射杀了葛中区,而后潜逃出了山庄。如此,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徐君猷疑惑道:“如此言来,此案还须自二岭斋查起?” 苏公点点头,又问邵闻道:“邵先生昨夜回烟月园歇息时,可曾留意到异常情形?”邵闻回想道:“小人昨夜回去时,夜深人静,未曾见得有异常情形。”苏公问道:“邵先生回房时,似曾路经葛中区厢房?”邵闻点点头,道:“葛掌柜乃是第一间,小人住第四间。”苏公问道:“那时刻,葛中区房间可曾亮着灯火?”邵闻回想道:“兀自亮着烛火。”苏公道:“你可曾留意,房门是开启还是掩合?”邵闻思忖道:“乃是半开掩合着。”苏公点点头。 苏公令祝良夜将山庄内家人名册取来,又嘱咐他询问众家人,但有人见得异常情形者,速来禀报。祝良夜唯喏。苏公又烦劳邵闻去寻徐溜、苏仁前来,邵闻应诺,与祝良夜告退去了。徐君猷叹息道:“若是山庄下人所为、或是城中仇人暗中追杀,此案便益发棘手了。”苏公点点头,道:“我等还有两人不曾询问。”徐君猷一愣,点点头,道:“还有那欧阳飞絮与远素?”苏公点头道:“可先唤那欧阳掌柜来。”徐君猷点头。 苏公出了二堂,唤来欧阳飞絮,欧阳飞絮拜见徐君猷。徐君猷示意他坐下,欧阳飞絮拱手言道:“谢大人。”待坐定之后,苏公叹道:“今知府徐大人侦查葛中区被杀一案,有些话语问欧阳掌柜。”欧阳飞絮道:“但有小人知晓的,定一一禀告。”徐君猷点头,道:“本府想问欧阳掌柜,案发之时,你身在何处?”欧阳飞絮道:“昨夜,小人与众友聚在春水堂,后又与曾识下棋对弈,子牌时分方才散了。”徐君猷道:“如此言来,此中前后,欧阳掌柜不曾离开春水堂?”欧阳飞絮点头,道:“小人自始至终未曾出春水堂。大人若不信,可着曾识、花冕二人询问。”徐君猷点点头,把眼望苏公。苏公问道:“你等回房歇息时,可曾留意葛中区房中有何异常?”欧阳飞絮思忖道:“那门半开,房中黑乎乎,并无异常。” 苏公淡然一笑,道:“约莫戌亥时分,那曾识回得烟月园取棋子,不知是否?”欧阳飞絮思忖道:“那时刻,尚未到亥牌时分。”苏公淡然道:“欧阳掌柜怎的记得如此清楚?”欧阳飞絮道:“那春水堂侧室内有一个漏壶,小人闲着无事,在侧室内观望了一番。”苏公问道:“99lib?还有何人同看漏壶?”欧阳飞絮道:“只小人一个,他等皆在堂内。”苏公点点头,似有所思,又问道:“下棋对弈是何人主意?”欧阳飞絮道:“乃是小人建议。”苏公问道:“曾相公棋子尚放在烟月园,你等又同住在烟月园,为何不同往对弈?如此岂非省却来回奔走?”欧阳飞絮叹道:“只因那葛中区先行回得烟月园去了,我等不想见他,若在烟月园对弈,恐他来搅局。” 苏公点点头,道:“烟月诗友中似有多人憎恶葛中区,欧阳掌柜是否亦如此?”欧阳飞絮淡然一笑,道:“今葛中区已死,逝者如斯,又何必再言是非?”苏公淡然道:“但杀人凶手尚在。”欧阳飞絮望着苏公,淡然道:“苏大人莫不是怀疑小人吧?”苏公笑道:“欧阳掌柜心中甚是明白。”欧阳飞絮脸上顿现愠色,道:“苏大人何出此言?小人明白甚么?”苏公淡然道:“昨日晚膳之后,有人见得你与葛中区暗地私语,那葛中区道:‘欧阳掌柜若不肯给我,我将你那事散播于众,后果如何,欧阳掌柜好生掂量一番’。你犹豫一刻,便答应了那葛中区,只道:‘葛掌柜可要守信,此事不可再提。’那葛中区呵呵笑着,连连答好。可有此事?” 欧阳飞絮脸色大变,惊恐不已,望着苏公,目瞪口呆,良久,吱呜道:“苏大人怎生知晓?莫不是在一旁偷听?”苏公淡然一笑,道:“却不知你二人商讨何事?葛中区手中抓得你甚么把柄?”欧阳飞絮面如死灰,低头叹息。徐君猷冷笑道:“莫不是欧阳掌柜担心事情暴露,故而杀葛中区灭口?” 欧阳飞絮苦笑一声,道:“案发前后数个时辰,小人身在春水堂,有多人可以佐证,焉能分身到烟月园杀人?至于小人与葛中区商议之事,乃是小人私事,小人不想多言。”徐君猷顿时语塞,曾识、花冕之言皆已证实欧阳飞絮无有作案时机。苏公捋须思忖,叹息道:“欧阳掌柜既不肯言,我等亦不强求。欧阳掌柜且先回吧。” 欧阳飞絮起身告退,方走数步。苏公忽道:“烦劳欧阳掌柜转告远素大师,只道知府大人有请。”欧阳飞絮应诺。苏公言罢,又对徐君猷道:“依苏某推测,真凶端是远素大师!”徐君猷闻听,一愣,正欲言语,那厢欧阳飞絮闻听,惊诧万分,遂转过身来,道:“远素大师绝非真凶。”苏公故作惊讶,问道:“欧阳掌柜怎的知晓?”欧阳飞絮猛然醒悟,颇有些尴尬,吱唔道:“小人乃是推想。”苏公淡然问道:“欧阳掌柜如何推想?”欧阳飞絮道:“远素大师乃是出家人,六根清静,修为甚高,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况且其与葛中区又无瓜葛仇怨。”苏公冷笑道:“欧阳掌柜又怎知远素大师与葛中区无有瓜葛?欧阳掌柜如此言语,似甚熟知远素大师?据苏某所知,那葛中区亦曾勒索远素大师,只是不知何事。”欧阳飞絮颇有些惶恐,不敢再言,急忙拱手告退,出得二堂。 那厢徐君猷捋须笑道:“苏兄果然厉害,一语便令其露出马脚来了。只是有一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苏公笑道:“可是作案时机?”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正是。案发前后,他身在春水堂,且有人证。如此怎的到得烟月园行凶杀人?”苏公淡笑道:“苏某亦曾疑惑不解,莫非这厮有分身之术?听得铁双夫妇言语之后,苏某恍然大悟矣。”徐君猷闻听,欣喜道:“他究竟如何下手?” 苏公欲言忽止,转头望那门口,却见远素大师入得堂来。徐君猷、苏公急忙起身相迎,远素稽首道:“远素见过二位大人。”徐君猷、苏公急忙双手合什。回礼后,三人落座,徐君猷笑道:“本府因着侦查葛中区被杀一案,有些话语须问远素师父。”那远素面容平静,微微点头,道:“大人且问来。”徐君猷笑道:“敢问远素师父,昨夜案发前后,师父身在何处?”远素淡然道:“贫尼闲着无趣,在花园中闲步,后来便回得厢房歇息了。”徐君猷问道:“约莫甚么时辰?”远素摇头道:“贫尼不知时辰。”徐君猷又问道:“闲庭信步之时,可曾遇着甚人?”远素摇摇头,道:“不曾遇得。” 苏公淡然道:“据苏某所知,昨夜戌亥时分,有人曾亲眼见得远素师父到得烟月园。”远素闻听,脸色微变,冷冷一笑,道:“苏大人之意:是贫尼谋杀了葛中区?”苏公淡然一笑,默然不语。远素冷笑道:“大人若有证据,可速将贫尼枷了,押入死牢便是。”苏公淡然一笑,道:“证据或大或微,或明或暗,但凡暗中阴谋,总不免留下些蛛丝马迹,到时自然分晓。”远素面如冷霜,幽然道:“早闻苏大人明察秋毫,断案如神,愿亲眼一睹。” 苏公捋须而笑。 第六章 柳暗花明 徐君猷起得身来,舒展了手脚,踱了数步,焦思苦虑,双眉紧锁,口中念念叨叨,忽忿忿道:“惹得本府性起,将一干嫌疑皆捉拿起来,到得大堂,一顿好打,看他等招还是不招。”一旁苏公望着徐君猷,一手捋着胡须,双目出神,似有所思。徐君猷发泄心中郁闷之情,冷静下来,望着苏公,轻声道:“苏兄以为,究竟谁是杀人凶手?” 苏公淡然一笑,道:“兵法云:心者,将之主也,怒之令愤,挠之令乱。徐大人且息怒气,细细想来,此案确实蹊跷,颇有疑窦,便是苏某亦甚迷茫困惑,但或许玄机就在其中,只是我等未能参悟罢了。”徐君猷点点头,叹道:“似是杀手,又非凶手,或许本就是凶手,又反令我等疑心不是凶手?”苏公思忖道:“苏某隐隐觉得,凶手便在他等之中,究竟是谁?似在喉中,却吐将不出!” 正言语间,徐溜、苏仁入得二堂,只道四下查探一番,未发现有何异常。苏公点头,遂将徐溜唤得近前,吩咐.?他速速赶往黄州城,如此这般。徐溜领命,急急去了。徐君猷甚是疑惑,正待询问,苏公笑道:“你我在此甚久,腿脚麻木,且到那春水堂一遭如何?”徐君猷疑道:“去春水堂做甚?”苏公笑而不语。 徐君猷、苏公、苏仁出得二堂,至烟月诗社前堂。众人或坐或立,见得徐、苏二人出来,纷纷上前,询问案情进展。徐君猷摆摆手,淡然一笑,环视众人,问道:“祝公子何在?”正言语间,却见祝良夜入得堂来,高声道:“良夜来了。”上得前来,将手中家人名册呈与徐君猷。徐君猷粗粗看了,递与苏公。苏公接过名册,翻开第一页,将手指逐一点看,甚是仔细认真。众人皆默然无语,望着苏公,颇有些好奇。 苏公看罢,合上名册,淡然一笑,问道:“庄中所有人皆在此?”祝良夜连连点头,道:“所有人等皆在此册中。”苏公点点头,将名册还与祝良夜,又道徐大人欲往春水堂一遭。祝良夜唯喏,遂引徐君猷、苏公往春水堂。众人好奇,亦跟随到得春水堂。 祝良夜引徐君猷、苏公、苏仁到得春水堂。那堂内悬有字画卷轴,苏公来不及细看,绕过屏风,入得侧室,那侧室两厢有四把交椅并茶几,室中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盆山水石雕,又有一个漏壶。祝良夜好奇,跟随入得侧室,却见苏公正望着那漏壶。徐君猷、苏仁跟随进来,近得桌前,低头看那漏壶。祝良夜诧异道:“此漏壶已有两三年了,时辰颇准。”苏公点点头,忽唤徐君猷、祝良夜、苏仁三人坐下。三人疑惑不解,只得各自坐了,却见苏公回身出了侧室。 苏公到得正堂,在屏风后察看侧室,只见得徐君猷一人两只足靴。苏公复又入得侧室,四下察看,祝良夜诧异不解,问道:“大人在找寻甚么?”苏公拈须思忖,疑惑道:“他怎生出得去?”祝良夜闻听,道:“大人言谁?若想出去,自是从正堂出去。”苏公看那窗格,皆固在墙体,只可通风。苏公一一推试,皆不能动,到得临北窗格,竟被推开了。苏公一喜,忙令苏仁爬将过去。苏仁甚是利索,上了窗台,跳出窗外。苏公问道:“可否到烟月园?”祝良夜点点头,道:“依墙而行,过后廊便可到烟月园。”苏公急忙翻爬过窗格,与苏仁依墙而行,至堂后曲廊,再一转,便见得烟月园门了。 苏公捋须而笑,喃喃道:“原来如此,我明白矣。” 徐君猷、祝良夜、邵闻等人自春水堂前绕过来,到得烟月园,与苏公、苏仁会合。苏公径直入得烟月园,经过花园,来到第一间厢房前,推开房门。徐君猷好奇,亦跟将入得房来。苏公唤苏仁站立在案桌前,面向门口,而后退身至门口,望着苏仁,估摸一番。苏公复又入得房来,环视四下,近得案桌前,伸手推开窗扇,望见窗外正对的那株树,满枝嫩芽。苏公放下窗扇,又见案桌一端放置了三四根蜡烛,随手取过一支,置在掌中,端详一番。而后转身至木桌前,将烛台上的烛块抠了下来,掰开来看,并无异样。苏公皱起眉头,似有所思。 忽闻得徐君猷低声呼道:“此是甚么?”苏公急忙转头望去,却见徐君猷站在床榻上,自蚊帐床头木板处拿出一小块纸张来。原来,古代床铺架有蚊帐,床的三方有长木板竖立,接合处齿合固定,压住蚊帐,以防蚊虫入帐。苏公急忙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块巴掌大的残纸,那纸上有手书的两个字:“风集”。徐君猷颇有些欣喜,将残纸交与苏公,复又转身,跪上床去,拆开三方木板,满床找寻,但并无其他。徐君猷不免失望,下得床来,道:“此物可是线索?”苏公将残纸收了,摇头道:“或与本案关,众诗友诗集我皆看过,此非他等笔迹。但……”徐君猷追问道:“但甚么?” 苏公摇摇头,又在室内转悠,低头找寻甚么,徐君猷疑惑不解,询问苏公找寻甚么,苏公不语,转悠多时,一无所获。苏公茫然,望见窗格,猛然醒悟,急忙出得厢房,绕到房后。众人诧异,纷纷跟来,却见苏公立在窗扇旁,低头找寻,不多时,却见他俯身拾起一个物什,置在掌中。徐君猷近前一看,却是一块白饼,分明是燃烧殆尽最后残余的蜡块。 苏公淡然一笑,道:“原来如此。”徐君猷奇道:“此与本案有干系?”苏公点点头,淡然笑道:“乃是此桩命案小小玄机。”徐君猷疑惑不解,道:“是甚玄机?”苏公颇有些得意,道:“此案玄机颇多,苏某已然尽知。”徐君猷闻听,惊喜道:“如此言来,苏兄已知凶手何人矣?”苏公回过头,瞥了一眼远远站立的烟月诗友,幽然道:“凶手便在他等之中。”徐君猷急切问道:“究竟是谁?” 苏公笑而不答,转身与祝良夜等会合,只道请诸位到春水堂一遭。众人疑惑不解,纷纷涌向春水堂。入得春水堂,众人或坐或立,默然无语,皆望着苏公。苏公环视众人,长叹一声,幽然道:“苏某在此将揭开葛中区遇害一案之真相,杀人者便在我等之中。”众人闻听,相互张望,却无人言语。徐君猷眯着双眼,察看众人面目,意图觅出凶手,但每人脸上皆是惊讶疑惑,并无惊慌失措迹象。 82cf." >苏公立在堂中,叹息道:“此案牵连颇多,甚是凶险,凶手可谓此起彼伏,一人之后兀自又有一人。第一人便是花冕花相公!”众人闻听,皆来看花冕,花冕脸色苍白,正欲辩解,苏公做个手势,示意他休要开口,淡然道:“花相公呕心沥血,著得《太白酒事》一书,因着其亡兄与葛中区之交情,花相公将书稿交与葛中区,欲刻印出书。不想那葛中区竟将书稿占为己有,兀自署上自己姓名。待到花冕知晓,寻他理论,不想葛中区反咬一口,只道是雇用花冕修改抄录。苏某亦曾读过此书,颇有文采,可谓流风馀韵。苏某以为,著写此书者,定然喜好李白,亦熟悉李白诗句。苏某与葛中区言谈之时,便言了一句李白诗:月过碧窗今夜酒,雨昏红壁去年书。” 花冕疑惑道:“此非是李白诗句,《李白全集》之中应无此句。”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不过是苏某有意试探他罢了,此诗出自唐代许浑《再游姑苏玉芝观》一诗。可惜那葛中区竟未听出好歹来。那日,花相公携刀前往二岭斋,与葛中区争吵起来,恼怒至极,竟拨出刀来,叫嚣道:姓葛的,花某迟早有一日要杀了你。昨日葛中区到来,言语尖刻,兀自奚落花相公。花相公甚是恼怒,暗中出得山庄,寻得一把利刃来,他要杀了葛中区以泄心头之恨。不想昨夜,葛中区果然被杀了!花相公非但有杀人动机,兀自有杀人企图,且昨夜到得葛中区房中!” 徐君猷叹道:“令人意外的是:花相公到得现场之时,那葛中区已经被人杀了。”苏公点点头,道:“葛中区已经被人杀了!花相公见得尸首,惊恐万分,慌乱之中撞倒了椅子,跌倒在地,又撞了鼻子,竟在现场留下滴滴血迹来,尤为可怕的是,花相公竟将行凶杀人的利刃失落在命案现场。”众人闻听,暗自惊叹,那花冕望着苏公,满目感激之情。苏公又道:“但最可怕的是有人目睹花相公出入葛中区房间。”花冕闻听,甚是惊讶,欲问又止。徐君猷幽然道:“如此这般,言花冕不是凶手,谁人肯信?然苏大人却信之。” 苏公叹道:“花冕不是凶手,那凶手又是何人?第二人便是叶来风叶掌柜。”众人闻听,皆来望叶来风,颇觉意外。叶来风苦笑一声,并不言语。苏公又道:“叶相公与葛中区有何瓜葛?且待苏某细细道来。昨夜,叶相公与祝公子、邵先生到得烟月诗社堂,只道来陪苏某品诗。约莫戌亥时分,叶相公只道要如厕便溺,起身外出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回来。邵先生兀自取笑叶相公,只道他那无根之水有如绵绵春雨,久而不绝。苏某察看叶相公,却见他神色颇有些慌恐!端茶喝水之时,五指兀自有些颤抖!那邵先生、祝公子不知内情,兀自取笑他,叶相公只得勉强笑了几声。而后,苏公又留意察看,叶相公坐立不安,神情恍惚,不多时,便假意打着哈欠,只道有些困意,便先行回去房歇息了。”众人闻听,惊讶不已,那祝良夜与邵闻更是惊诧。 苏公又道:“苏某示意随从苏仁暗中跟随叶相公,苏仁隐身窗格下,闻听得叶相公笑了起来,那笑声似颇为解恨。叶相公为何发笑,原来葛中区死了!叶相公中途如厕是假,谋杀葛中区是真!可惜待到叶相公赶到烟月堂,葛中区已经死了。他见得花冕花相公入得葛中区房中,而后仓皇逃走。叶相公以为花相公是凶手。”叶来风点点头。邵闻疑惑道:“叶相公为何谋杀葛中区?” 苏公淡然一笑,望着叶来风,道:“叶相公,其中缘由可否告知诸位?”叶来风叹道:“苏大人为小人洗脱嫌疑,但说无妨。”苏公点点头,道:“诸位中有人知晓,叶相公当年才华横溢,踌躇满志,本以为可以谈笑封侯、光宗耀祖,不想每每临近殿试,却病倒了,错失良机。待到第三次进京赶考,终于得以殿试,不想因策论上写错了一个字。”铁双诧异不解道:“不过是写错一个字而已。”花冕问道:“写错了甚字?” 苏公叹道:“叶相公之策论以李太白《古风》诗起首,诗为: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此诗本来甚佳,不想他却将‘一朝开光曜’一句写成了‘一朝开光曙’,一字之差犯下大错!幸亏圣上开恩,免了叶相公死罪,但罢了其考籍,此后不得再考。”铁双疑惑道:“不过一字之差,何至如此?”徐君猷淡然道:“叶相公此字犯了大忌,他竟不知当今圣上之父之名,竟篡改诗句,直言不讳!”众人闻听,恍然大悟,原来当今皇上宋神宗的父亲宋英宗名赵曙。 铁双奇道:“此与葛中区有何干系?”苏公道:“只因叶相公好读李白之诗,故而常将一卷《李白诗集》随身携带,即便是到京城赶考亦如此。此卷《李白诗集》便是二岭斋刻印,其中有些错讹字句,曜曙之错,便是其中之一。可惜叶相公尽信此书,故而犯下大错。叶相公满腹怨恨,忍气吞声。不想昨日葛中区一来,便以一字之差的叶先生相称,言语甚是刻薄,竟将叶相公多年怒火燃起,故而起了杀心。”叶来风淡然一笑,环视众人,拱手道:“不知是哪位杀了葛中区,叶某这厢谢过了。” 苏公又道:“第三个可疑者端是曾识曾相公了。”众人又将目光来望曾识,曾识淡然冷笑,并不言语。苏公道:“昨日在望江亭,苏某无意间听得曾相公与花相公等人言语,曾相公叹道:曾某深知葛中区这笑面狼之为人,凶险狡诈,又极善隐藏。那花冕恨恨道要报仇。曾相公道:若言报仇,端是曾某。”花冕、叶来风、邵闻三人连连点头,那邵闻思忖道:“那时刻,我等颇觉惊讶,不知曾相公何出此言?” 苏公幽然道:“只因曾相公与葛中区仇怨甚深。昨日葛中区到来,与众人相见,苏某见得曾相公坐在一旁,手中端着茶杯,低头思忖。想必那时刻,曾相公心中便在谋划杀人之事了。”曾识凄然笑道:“苏大人端的厉害,竟猜测出曾某心思来。”苏公道:“待葛中区离开春水堂,曾相公便觉得时机来了,正思忖如何行事,不想欧阳掌柜提出下棋对弈,曾相公便假回烟月园取棋之机,寻得了一块青石,欲砸死葛中区,却不曾料想,葛中区已被人杀死了,那两名凶手兀自在房中!” 众人闻听“两名凶手”,惊讶不已,相互张望,暗自猜疑。铁双淡然一笑,道:“不错,那二人正是铁某与夫人。”众人满面惊诧,又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道:“曾相公不知前后,入得葛中区房中,见得尸首,唬得半死,兀自摔了一跤,棋鼓滚落,落下两粒黑子,以为到场之证据。”邵闻奇道:“曾相公与葛中区究竟有何仇怨?” 苏公把眼望曾识,曾识凄然道:“昔日我曾家与葛贼乃是同行,私刻、坊刻书卷,甚是兴旺。不想这葛贼嫉妒垂涎,设下毒计,暗中使人前来,委托家父私印诗集,待诗集面世,这厮购得几卷,献上官府,诬蔑家父毁议时政、讥讽新法。官府遂99lib?查封我家书坊,家产尽归公门,致使我曾家家破人亡。可恨曾某胆小懦弱,每天醉酒度日,混混沌沌。昨日忽然性起,欲杀死这厮以雪心头之恨,可惜却迟了一步。曾识在此拜谢义士了。”遂上前拜谢铁双夫妇。众人闻听,皆唏嘘感叹,又皆望着铁双夫妇。 铁双夫妇木然望着苏公,苏公淡然道:“铁员外夫妇为何身处命案现场?他三人之间又有何瓜葛?昨日,葛中区来时,苏某无意间瞥见铁员外望着葛中区,脸上闪露出一丝狠毒的笑容。而那葛中区望见万犁春时,脸上忽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此二人之笑,令苏某颇为惊讶。待到后来,苏某观赏园中桃花,又无意间窥见铁员外将葛中区打倒在地,并威吓道:‘你这腌脏泼皮,若再敢纠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又道:‘若惹得铁某性起,一刀便搠你这狗命。’事情竟果如铁员外之言,昨日成了葛中区祭日!”众人愣愣的望着铁双夫妇。 铁双愤然道:“不错,铁某与葛贼确有瓜葛,铁某亦不瞒诸位,我家梨春本是鄂州城的勾栏女子,只因家道中落,沦落娼门,倚门卖笑,那葛中区曾多次嫖宿,故而相识。前年,铁某到鄂州访友,巧遇得梨春,其为人善良,又颇有才气,身世可怜,铁某便出钱为他赎了身子,外人甚少知晓他身世。不想年前一日无意间遇着了葛中区这狗贼,这厮认出内人来,便来纠缠。铁某好言相求,与他十两银子,无奈这厮阴险至极,变本加利,竟索要银子百两。铁某甚是恼怒,遂威逼恐吓于他,令其罢手,这厮口中答应,不想待到昨夜,复又威胁梨春,若不给钱,便要将梨春身世告知于众。铁某恼怒至极,欲打断这厮一只手或是一条腿,发泄心中怨恨。”众人闻听,又一阵唏嘘感叹。邵闻又恨恨道:“葛中区这厮怎的如此贪财?端的可恶。” 苏公叹道:“可惜真正的凶手于铁员外夫妇先到一步了。”众人闻听,益发惊讶。苏公道:“铁员外与万夫人入得葛中区房中,那葛中区尚未断气,倒在案桌旁,面目痛苦狰狞,口中兀自哼哼唧唧,他望见铁员外,眨巴着眼睛,欲抬起手来,可惜已然无力,口中念叨:‘你……你……’铁员外闻听,只当葛中区误认为自己是凶手,急忙辩道:‘不是我,不是我。’那葛中区目光憎恨,头颅一偏,便断气了。铁员外夫妇二人唬得半死,好一番时刻才醒悟过来,急急忙忙逃离是非之地。可惜他等行径被曾相公窥见了。”邵闻点点头,疑惑道:“原来如此,却不知谁是真凶?” 苏公叹道:“究竟谁是真凶?苏某亦百思不得其解,余下最可疑者,只有一人。”众人闻听,满面惊疑,茫然不解,又甚是好奇。苏公叹道:“其实葛中区临死之前,已然道出真凶。”众人闻听,茫然不解。苏公叹道:“葛中区临死言道:你……你……,并不是指铁员外,而是指另一个人。”众人闻听,把眼来看万梨春,万梨春脸色顿变。苏公幽然道:“葛中区临死之时,欲告诉铁员外,凶手是何人。”铁双满脸疑惑,道:“他只说了一个字,便已断气了。”苏公点点头,叹道:“葛中区并非言‘你’,而是言‘李’,十八子之李!” 众人闻听,惊讶不已。万梨春脸色大变,把眼望着远素大师。苏公叹道:“苏某问祝公子要来山庄家人名册,翻阅前后,并无李姓者,亦无音同李字者。而今日堂中,却有一人姓李。”众人疑惑,徐君猷恍然大悟,惊叹道:“果真是远素大师!”众人齐来看远素,远素面容平静,喃喃道:“阿弥陀佛。” 欧阳飞絮急道:“不可能,不可能,凶手非是远素师父。”苏公淡然道:“适才,万夫人告知苏某:远素大师俗家姓李,名秋兰。”祝良夜诧异不解,问道:“远素大师乃是出家人,为何要谋杀葛中区?”邵闻思忖道:“他一女子,怎的是葛中区对手?”徐君猷淡然道:“他手中有强弩,只将机簧扣发便可。”欧阳飞絮愤愤道:“苏大人有何证据?” 苏公淡然道:“凶手非止远素大师一人,他兀自有个帮凶。”众人闻听,又一阵惊诧。苏公淡然道:“那日,祝公子来请苏某赴会,曾言及远素大师,他道:‘远素大师佛性禅心、修真养性,真方外高人也。此番,若非万夫人陪良夜同去相邀,料想难以应允,便是那雨沉庵院也休想入得。’铁员外亦道:‘那远素师父乃是出家人,一心修行,便是与我家夫人,亦往来甚少,何况他人?’可是如此?”铁双夫妇茫然点点头。 苏公叹道:“可惜铁员外夫妇兀自欺蒙我等!”铁双、万梨春闻听,脸色顿变。苏公淡然道:“那日苏某自黄州北城回雪堂,路过一片树林,那树林深处隐有一处屋院,乃是雨沉庵,后闻祝公子言及,方才知晓,远素大师乃是雨沉庵主人,庵中另一个小尼,唤作素月。碰巧的是,那日,苏某见得男子自雨沉庵出来,行迹可疑,那男子约莫四十岁,着一件黑衣锦袍,浓眉大眼,留三捋胡须。” 苏公望着欧阳飞絮,淡然一笑,道:“若苏某不曾言错,此人便是欧阳掌柜。”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远素低下头来,喃喃道:“阿弥陀佛。”欧阳飞絮脸色铁青,吱唔道:“苏大人定是眼花,错认他人了。”苏公叹道:“苏某问过万夫人:远素大师与那欧阳掌柜可有往来?万夫人故作惊讶,只道他二人虽同是诗社诗友,但无甚交情,何谈往来之说?昨日远素大师来得,众人皆出堂相迎,苏某见得葛中区立在后侧,淡然冷笑,却不知他笑甚么,今想来定是那葛中区知晓远素大师底细。远素大师交了诗稿,只道要走,众人纷纷挽留远素大师。苏某留心察看,便是那颇令人讨厌的葛中区也客气几句,唯有欧阳掌柜在一旁一言不发,神情木然。如此反常之举,岂非令人生疑?” 祝良夜疑惑道:“苏大人之意,他二人明明往来密切,可装作不甚熟悉?”苏公点点头,淡然道:“其实欧阳掌柜早竟告知你等矣。”祝良夜一愣,摇摇头,道:“良夜确不知情。”苏公淡然一笑,道:“祝公子诗社堂中悬有众多字画,皆是诗友作品。其中有一副诗轴,其中有诗句云:‘秋兰送客齐安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此诗乃是欧阳掌柜之作,借用了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句,其中齐安,乃是黄州别称,但秋兰二字,是何意?”祝良夜惊诧不已,道:“大人之意,是指李秋兰?”苏公点点头,道:“适才,苏某询问万夫人,万夫人道:‘世人只知远素师父,少有人知其俗家姓李名秋兰。若非苏大人问及,小女子几将忘却。’万夫人言甚少人知晓李秋兰,故而甚少有人理解欧阳掌柜之诗意。” 铁双疑惑道:“欧阳掌柜与葛中区有何怨隙?”苏公道:“昨日,有人见得欧阳掌柜与葛中区暗中交涉,那葛中区道:‘欧阳掌柜若不肯给我,我将你那事散播于众,后果如何,欧阳掌柜好生掂量一番’。欧阳掌柜犹豫片刻,答应了那葛中区,只道:‘葛掌柜可要守信,此事不可再提。’那葛中区连连答好。苏某猜想,葛中区所谓‘你那事’,当是指欧阳掌柜与远素大师的奸情!”众人闻听,目瞪口呆,欧阳飞絮胀红了脸,偏头去望远素,那厢远素低着头,木若呆鸡。 苏公叹道:“那葛中区勒索欧阳掌柜,欧阳掌柜迫于无奈,口头应允其要求,但暗中早已密谋如何谋杀葛中区。昨夜在此春水堂,你等诸友闲聊,远素大师先行离去,欧阳掌柜却入得侧室。花相公言,欧阳掌柜不曾出得春水堂,其间见得他兀自坐在侧室歇息。且问花相公,你如何见得欧阳掌柜?”花冕指着屏风,道:“欧阳掌柜坐在那厢,小人见得他的靴子。”苏公淡然一笑,引花冕至屏风前,自身入得侧房,脱了靴子,放置交椅前,而后出来,问道:“可是这般?”花冕张望一番,茫然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苏公淡然道:“那时刻,你所见的不过是欧阳掌柜的靴子而已。”花冕惊讶不已。 苏公回至堂中,淡然道:“欧阳掌柜瞒天过海,自侧室北窗格出去,依廊赶到烟月园,与早已在此等候的远素大师会合,前往见葛中区,将其杀害。而后你二人匆匆逃离现场,你依原路返回侧室,你回得堂来,便言与曾识对弈几局,曾识只道棋子尚在烟月园,何不同回房中对弈,欧阳掌柜道:那葛中区此刻定已回烟月园去了,若知我等对弈,必来多言多舌,颇有些恼人。他等何曾料想,葛中区已然遇害。如此,他等可证实欧阳掌柜从未离开春水堂,你便有了不在场之证据。” 众人将信将疑,欧阳飞絮淡然一笑,叹道:“苏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复杂命案,竟逐一理顺开来,我等诗友心中秘密暴露无疑。我与远素之私情,亦只铁员外、万夫人知晓,今被苏大人揭破,飞絮便索性撕去脸面,告知诸位。”言罢,欧阳飞絮近得远素面前,幽然叹息道:“你我亦不必如此忧心惊恐了。”那远素闻听,泪如雨下。万梨春急忙过去,搂住远素,远素低声呜咽着。众人默然无语,唏嘘叹息。 欧阳飞絮恨恨道:“那葛中区无意间知晓此事,便不断敲诈勒索我,得寸进尺,欲壑难填,飞絮迫于无奈,方起了杀心,当知晓苏大人至此,飞絮颇有些惶恐,冥思苦想,方想起如此计策。”苏公叹息道:“远素大师先用弓弩箭杀葛中区,而后你用银锭砸葛中区头颅,确认其死后,你二人出得厢房,将弓弩弃在花草丛中,有意令我等寻得,欲令我等疑心他人。可你二人却不曾想到,葛中区竟未气绝,待铁员外夫妇到来,兀自言出了‘李’字。” 欧阳飞絮淡然一笑,道:“苏大人神魂飞越、天马行空,可谓绝妙之至,只可惜错了一桩事。”苏公淡然笑道:“何事?”欧阳飞絮叹道:“我便是道出,恐大人亦不肯相信。”苏公问道:“你且道来。”欧阳飞絮幽然道:“其实我二人赶到烟月园时,那葛中区已经被人杀了!”苏公闻听,顿时目瞪口呆。众人亦如坠云雾,不知所以。 徐君猷霍然而立,狐疑道:“葛中区已被人杀了?怎的可能?”苏公回过神来,拈须思忖,疑惑道:“欧阳掌柜且慢慢道来。”欧阳飞絮点点头,道:“我与远素会了面,远素道:葛中区刚刚入得园去了。我二人便直奔厢房,只见葛中区那房闭着门,窗格兀自透出烛光,方到得廊下,忽然闻得房内一声惨叫,唬得我二人一惊,不知房中出了何事。”苏公惊道:“可是葛中区之叫声?” 远素叹息道:“贫尼急忙推开门,探头望去,借着烛光,只见得葛中区倒在案桌旁,正痛苦呻呤,胸前兀自插着两支箭尾,他见得是我,亦甚惊诧,又满是恼恨,喃喃道:你好歹毒,竟要杀我灭口?贫尼见得这般情形藏书网,甚是惊讶,环视房中,并未见得他人。” 苏公满脸疑惑,问道:“房中并无他人?”欧阳飞絮叹息道:“我二人在廊下闻听惨叫声,急忙推门进去,却未见得任何人。”徐君猷疑惑道:“那究竟是何人杀了葛中区?”叶来风猜测道:“莫不是葛中区自杀?”苏公连连摇头,道:“此等势利小人,焉会自杀?即便自杀,怎的会使用弓弩?又是何人将弓弩抛在园门口花草丛中?必是凶手所为!或是那凶手藏匿在某处,暗中放箭射杀葛中区。想必那葛中区亦未见得凶手面目,此时刻,恰巧远素大师推门进来,故而将远素认作了凶手。” 欧阳飞絮疑惑道:“那室内颇为简陋,凶手能藏匿何处?小人亦曾留意,室内并无他人。”苏公问道:“你二人可曾留意临江那扇窗页?是开启还是关闭?”欧阳飞絮回想道:“端是开启的。”远素回想后,连连点头。苏公淡然一笑,道:“花相公亦曾告似苏某,那窗扇乃是开启的。如此言来,那凶手并未在房中,而是在窗外射杀了葛中区。”徐君猷闻听,点头道:“那时刻,窗外黑暗,葛中区一时难以看清凶手面目。” 苏公又问道:“那时刻,你二人可曾留意地上有一颗银锭?”欧阳飞絮点点头,道:“小人看得清楚,不过,那银锭非在地上,而是在案桌上。”苏公一愣,疑道:“在案桌上?”欧阳飞絮、远素皆点头。苏公环视众人,问道:“你等何人曾动过那银锭?”相关人等皆摇头。徐君猷奇道:“那银锭怎的无端到了地上?”苏公逐一看那叶来风、花冕、曾识、铁双等人,问道:“你等可曾记得,那银锭是在案桌之上,还是在地上?”花冕、曾识思忖片刻,摇摇头,只道不曾留意,叶来风、铁双思忖后,只道见得银锭在案桌上。 苏公淡然一笑,道:“有一桩事情值得推敲,昨夜,你等前往谋杀葛中区时,其房中亮着烛火;但到得子牌时分,曾相公、花相公、欧阳掌柜对弈回来,见得那房门半开,房中却黑乎乎。但约莫丑牌时分,邵闻先生回房歇息时,却见得葛中区房中兀自亮着烛火。”众人疑惑,把把眼望邵闻,邵闻一愣,茫然点点头,道:“邵某看得清楚,确有光亮。” 苏公淡然一笑,自袖内摸出两块蜡块,示与众人看,道:“此两块蜡,一是烛台上之残余,一是窗外拾得,细细察看,蜡中兀自有少许棉芯,可以推想,此是两支蜡烛。”叶来风疑惑道:“两支蜡烛有何干系?” 苏公幽然道:“可以推想,那凶手射杀葛中区后,并不曾离开,他尚躲藏在屋后,未曾料想你等一个接一个前来,凶手无奈,只得暂且隐蔽。待到得亥子时分,葛中区房中烛台蜡烛已然燃尽,室内顿时漆黑一片,此时刻,曾、花、欧阳三人回来。待你三人入房歇息后,那凶手复又回来,潜入葛中区房中,他兀自又点燃了一支蜡烛,他将先前烛台上的残蜡抠出,抛出窗外,而后闭合了窗扇。凶手拿过银锭,或用布料包裹,兀自在葛中区头颅上猛砸数下。” 徐君猷奇道:“凶手为何要砸他头颅?”苏公思忖道:“凶手或是疑心葛中区未死,故而砸其头颅;或是那凶手甚是痛恨葛中区,便是死了,亦要砸他数下,方解心头之恨。”邵闻疑惑道:“凶手为何将银锭放置在案桌上?”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便是凶手之诡计,银锭乃是诱饵,置在案桌上,待葛中区回得房来,点燃蜡烛,见得案桌上一颗银锭,分外欢喜,便近得案桌,伸手去拿。此时刻,葛中区身子正对着窗外凶手的弓弩!”众人闻听,惊叹不已。 欧阳飞絮叹道:“我若是那凶手,便不再回来,竟留下此多线索与苏大人。”苏公淡然一笑,道:“你若是凶手,你不得不回来。”欧阳飞絮闻听,甚是疑惑,把眼望苏公,问道:“那凶手为何回来?”苏公叹道:“只因凶手要拿一件物什。”众人益发疑惑。祝良夜惊诧道:“拿甚么物什?”苏公环视众人,淡然道:“苏某勘验尸首时,发觉葛中区衣裳有些零乱,分明是有人动过。”徐君猷思忖道:“那凶手以为葛中区将此物曾在身上,故而搜他尸首?” 苏公点点头,道:“正是,可惜那件物什并未在葛中区身上。”叶来风急切道:“葛中区将此物藏在了何处?”苏公淡然一笑,道:“叶公子为何如此着急?”叶来风一愣,尴尬笑道:“来风不过好奇罢了。”苏公道:“葛中区将此物藏在床头木板后。”邵闻问道:“不知是何物?”苏公叹道:“乃是一卷书。”众人闻听,惊讶不已,纷纷询问是何书? 苏公摇摇头,叹道:“究竟是何书,只有凶手知晓。” 第七章 庐山面目 凶手究竟何人?苏公百思不得其解,在他心中,有一人最为可疑,在徐君猷询问查察之时,端是此人说谎,但此人言语又毫无破绽,又无任何证据。 苏公摸出那片残纸,望着“风集”二字,幽然道:“苏某猜想,此书端是一卷诗文集。凶手处心积虑,谋杀葛中区,目的是为了此诗文集?这诗文集中究竟又隐藏着甚么玄机?”徐君猷思忖道:“徐某以为,当先查明此字笔迹,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苏公点点头,默然无语。 约莫申牌时分,马踏月回来,只道四处查寻打探,无人知晓弓弩之事。苏公颇为失望。又约莫半个时辰,徐溜急急回来,只道查探得一些事情。徐君猷闻听,遂令徐溜快快道来。待徐溜言罢,徐君猷满面疑惑,望着苏公,幽然道:“难道果真是他?”苏公拈须思忖,喃喃道:“难道真的是他?若如此,他又怎的去杀人?”苏公吩咐马踏月,如此 8fd9." >这般,马踏月领命去了。 苏公令苏仁拿过弓弩,细细察看,俄而,苏公又令苏仁取来假银锭,察看一番,而后闭目冥思。众人皆不语,默然看着苏公。苏公一手持弓弩,一手握银锭,良久,似有所思,霍然站立起来,喃喃道:“我等且去烟月园。”徐君猷、苏仁急忙跟随其后,留徐溜在此。 此时刻,天色渐暗,苏公待到得烟月园,直奔厢房屋后,近得那陡坡崖边,探头张望。苏仁唯恐苏公不小心失足滚落坡下,急忙上前,揪住苏公衣裳,问道:“老爷看甚?”苏公后退一步,道:“你且设法下坡去,查找可疑物什。”苏仁奇道:“甚么物什?”苏公道:“譬如绳索之类。”苏仁疑惑,自腰间摸出一把分水娥眉刺,至得陡坡边,将兵刃用力插入土中,而后一手揪住坡上杂草藤蔓,一手借兵刃之力,小心翼翼,顺坡而下。苏公?、徐君猷立在坡边,提心吊胆。苏公不时回头张望后方,恐有人来,遂扯着徐君猷隐身屋后。 约莫下去了四五丈,苏仁竟果真寻得一根绳索,一头兀自系着半块青砖,苏仁大喜,又仔细查找,不多时,又寻一根鱼缕。苏仁不知是否有干系,一并拿了。复又找寻一番,未再寻得。苏仁小心爬将上来,不多时,上得坡来,将绳索交与苏公。苏公环视四下,急忙与苏仁隐于僻静之处,徐君猷、苏仁见苏公如此神秘鬼祟,甚觉好笑。苏公看那两根绳索,有粗有细,有长有bbr>藏书网短。苏公丈量一番,拈须思忖,又抬头看那坡崖之树,喃喃道:“原来如此。” 待到晚膳之时,众人心事重重,各自埋头吃饭,并不多言。苏公见状,笑道:“诸位休要忧心,苏某思前想后,一番琢磨之后,已然知晓此案大体,待到明日,你等杀人嫌疑便可洗脱。”众人闻听,不免惊讶,又一阵喜悦,喜悦之后又暗自猜疑。徐君猷惊诧道:“苏兄已知凶手何人了?”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猜想,此案之玄机乃在厢房屋后那坡下,待到明日,我等绕道至坡崖之下,或有发现。”众人惊讶不已。晚膳后,天色已黑,徐君猷、苏公别了众人,回得诗社堂侧室,二人秉烛夜谈。苏仁、徐溜回房歇息去了。 戌牌时分,一条黑影隐身烟月堂窗格下,窥探一番后,悄然离去。 烟月园,厢房之后,只见得一条黑影趁着夜色,猫身过来,近得临崖树旁,摸出一根绳索,一头牢牢系在树身上,而后将绳索抛下坡崖。那黑影抓住绳索,攀滑下去。好一阵时刻,坡下隐约传来微微声响,那黑影复又爬将上来,一番喘息之后,那黑影解去树上绳索,正待离去,却闻得身后有人道:“先生可曾找到?” 那黑影闻听,惊恐万分,急忙回头来看,却见四人站在望江亭边。那黑影见势不妙,正待逃跑,只见得一人猛然冲将过来,截住黑影。那厢已点燃两盏灯笼,正是徐溜、欧阳飞絮、铁双三人,近得前来,却见苏仁将黑影反手押住。铁双提着灯笼,来照那黑影面目,那黑影蒙着黑面巾,叹息一声,抬起头来,苦笑道:“铁员外不必照了。”遂解下黑面巾来。 铁双、欧阳飞絮望见那黑影庐山真面目,惊诧万分。 亥牌时分,众人闻得徐君猷传话,纷纷赶到诗社堂中。此时刻,堂内燃有数盏油灯,有如白昼一般。徐君猷、马踏月坐在一旁,苏公站立一旁,正看着墙壁上一副画轴。祝良夜、花冕、曾识、铁双、万梨春、欧阳飞絮、远素大师各自落座。众人相互张望,默然无语。苏公回过身来,环视众人,祝良夜见状,急忙清点,疑惑道:“还有叶相公、邵先生未到。”正言语间,叶来风急急而来,口中连声道抱歉抱歉,而后依着花冕坐了。 祝良夜问道:“叶相公可曾见着邵先生?”叶来风摇摇头,道:“适才叶某如厕去了,不曾见着邵先生。”祝良夜疑惑不解,喃喃道:“可曾通告邵先生?”正待吩咐下人去唤,那厢苏公淡然道:“邵先生早已到了。”众人疑惑,满堂之中,却不见邵闻身影。唯见铁双、欧阳飞絮低头叹息。 苏公咳嗽一声,道:“且请邵先生出来。”却见得苏仁、徐溜推搡着邵闻,自侧室出来。那邵闻脸色铁青,入得堂来,环视众人,哈哈笑道:“苏大人早已将邵闻请来,令诸位久等了。”那厢祝良夜见得,脸色惊恐,诧异道:“此……此是为何?” 苏公淡然道:“邵先生且坐。”邵闻淡然一笑,坐下身来。苏公望着徐君猷,徐君猷叹息一声,道:“本府连夜将诸位请来,乃是为了结葛中区被杀一案。谋杀葛中区的真凶,非是他人,便是邵闻邵先生。”众人心中已然猜想如此,但此话自徐君猷口中道出,兀自有些惊诧,皆望着邵闻。邵闻淡然一笑,道:“徐大人所言不错,凶手正是邵某。”叶来风惊诧不已,疑惑道:“凶手怎会是邵先生?昨夜,葛中区被杀之时,邵先生在此陪同苏大人,不曾出堂一步,如何去杀人?”曾识点点头,叹道:“莫非邵先生有分身之术不成?” 邵闻苦笑一声,幽然叹道:“邵某久闻苏大人断案如神,不肯相信。今日,邵某如此妙计,竟被苏大人在一日内窥破,邵闻拜倒辕门、心悦诚服矣。”苏公幽然叹道:“苏某自始至终不曾疑心邵先生,一者,案发前后,邵先生始终陪伴苏某,无有作案时机;二者,邵先生为人稳重,与葛中区无有丝毫瓜葛仇怨,无有作案动机。”邵闻淡然笑道:“不知邵闻如何露出破绽?”苏公摇摇头,道:“无有丝毫破绽。今反想来,邵先生言语间倒有几处可疑。”邵闻道:“愿闻其详。” 苏公叹道:“花相公、曾相公、欧阳掌柜回来之时,皆见得葛中区房中乌漆墨黑,唯有邵先生见得房中光亮,颇有些可疑。”祝良夜奇道:“大人曾言,乃是凶手复入房中,又点燃一支蜡烛?”苏公点点头,道:“确是如此,但此人正是邵先生。”邵闻笑道:“亦或是他人。”苏公点点头,淡然道:“邵先生与祝公子甚是要好,去年烟月诗会,亦是邵先生在此帮闲,今年诗会又是邵先生张罗料理。”邵闻点点头,疑惑道:“此有何可疑?” 苏公叹道:“葛中区住厢房第一间,乃是邵先生有意安置,只因邵先生知晓厢房一处玄机。”邵闻点点头,淡然笑道:“甚么玄机?”苏公道:“乃是正对着窗口的那株树。”邵闻闻听,叹息道:“苏大人真神人也。”苏公又道:“徐大人盘问时,邵先生言凶手或是葛中区的仇家,暗中追杀至此。其用意是引我等走入歧途,分散视线。”邵闻叹道:“花相公、叶相公、曾相公、欧阳掌柜并远素大师、铁员外与万夫人,凡此五桩谋杀搅合其中,苏大人兀自抽丝剥茧,有头有绪,邵某在一旁见得,兀自惶恐不安。” 欧阳飞絮忍不住问道:“邵先生如何瞒过苏大人,出得堂去,行凶之后,又怎的返回堂中?莫不是如我一般,斗胆冒险而为?”苏公摇摇头,道:“欧阳掌柜那计谋甚是凶险,乃假人之错觉,若花相公入得侧房,岂非只见得一双靴子?则计谋败也。邵先生此计,比之欧阳掌柜,强胜百倍。”欧阳飞絮惊讶不已。 苏公叹道:“因为邵先生根本就不曾出堂一步,他人在苏某身旁,却能杀死烟月园的葛中区。邵先生此计可谓绝妙之至,苏某便成了邵先生不在场杀人的证人。”众人疑惑不解,叶来风茫然道:“莫非邵先生有江湖法术不成?可魂魄出壳杀人?” 苏公摇摇头,道:“适才苏某言及,葛中区厢房窗后那株树便是此案玄机。邵先生乃是利用此树。”众人茫然不解,曾识疑道:“那树有何玄机?”苏公令苏仁取过弓弩,示与众人看,道:“此乃是邵先生制作的弓弩,此弓弩非同寻常弓箭,箭匣中有两支铁矢,一扣弩机,两矢连发。传说诸葛亮之损益连弩,一弩十矢俱发。此弓弩制作较为粗糙,不甚精确,但用来杀葛中区,绰绰有余。苏某曾估算弓弩力度并角度,又>依据葛中区尸首两箭之四寸间距,推测弓弩发射之时,与葛中区相距,约莫一丈至一丈五尺之间。又依欧阳掌柜与远素大师之言,那凶手端在临江窗外发射。” 叶来风疑惑道:“可邵先生身在此堂中,怎的射箭?”苏公淡然一笑,有令苏仁取过绳索,示与众人看,众人如坠云雾,茫然不解。苏公道:“邵先生计谋精妙之处,便是此些绳索并青砖。”邵闻苦笑一声,叹道:“可惜被苏大人识破。”徐君猷疑惑道:“此些绳索长短大小不一,有何奇妙之处?” 苏公举起弓弩,道:“诸位且看此弓弩机簧,乃是扣而发之。邵先生便是利用窗后那株树,那树身分叉,分叉处稍高于厢房案桌,邵先生将此弓弩放置在树叉上,而后用绳索固定,箭矢正对着厢房内。待将弩弦拉上,箭矢出匣。此时刻,只待一扣机簧,便可两箭连发。”叶来风恍然大悟,转而又疑惑道:“可何人来扣发机簧?那时刻,邵先生身在此堂中,如何扣发?” 苏公淡然一笑,道:“扣动机簧者,非是邵先生,而是葛中区。”众人闻听,惊讶不已,益发疑惑。叶来风连连摇头,笑道:“苏大人定然错了,那葛中区怎会去扣那机簧,射杀自己?”苏公又令苏仁取过银锭来,示与众人看,道:“此便是扣动机簧之物。” 苏公又取过一根鱼缕,将鱼缕置于银锭那凹槽之中,系了个圈,道:“邵先生用此鱼缕钩连着银锭,放置在案桌之上,鱼缕另一端却系着一半块青砖,那青砖又连着一根较粗的绳索,那绳索一头便连着弓弩之机簧。邵先生将那半块青砖置于树叉处,摇摇欲坠,只待轻轻用力便可掉下。鱼缕一端便系着银锭腰间凹槽,此凹槽亦是邵先生有意打磨的。” 众人听罢,方才醒悟,徐君猷笑道:“葛中区这厮身甚是贪财,待夜间回得房来,点燃蜡烛,忽见得案桌之上有一锭银子,甚是高兴,伸手去拿,不想牵动了鱼缕,那鱼缕一扯,便将树身之上那青砖扯落下来,青砖跌落,绳索连着机簧,遂扣射出箭矢来。” 苏公点点头,道:“那时刻,葛中区正站在案桌边,箭矢亦正对着其胸口。”众人感叹,原来如此。苏公道:“诸位兀自不知,邵先生用的却是假银锭。却不知邵先生为何如此?”邵闻淡然道:“只因去年葛中区用此假银锭诓骗邵某,邵闻寻他理论,他竟矢口否认,邵某怀恨在心,故而用来杀他。再者,此银锭甚重,拿取之时不免意外,而后不自觉的将加大手力拿取,如此可确保树上青砖掉下。” 苏公幽然叹道:“邵先生果然精明过人,但此计谋中最绝妙之处,乃是将弓弩弃于园门口花草丛中。此一着令苏某误入歧途甚久,与邵先生陪伴苏某品诗一着適以相成。我等寻得弓弩,便认为:或是凶手逃离现场时仓皇中遗落,那凶手必是园外之人;后又细想,或是凶手有意放置花草丛中,令我等寻得,以为凶手逃出园外,而凶手实是园内住宿之人。无论哪般推测,我等有个前提,便是案发之时,确有一个凶手,即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如此,加之邵先生始终陪伴苏某,苏某无论如何,亦不会怀疑到邵先生头上。” 众人闻听,暗自惊叹,此计可谓天衣无缝。邵闻叹道:“人算不如天算,邵某万不曾料到此中如此曲折,你等人人欲杀葛中区。待到丑牌时分,邵某回来,那蜡烛已然燃尽,邵某便新燃了一支蜡烛,又将原残余蜡块抛出窗外,放下窗扇,取下银锭上的鱼缕,而后裹了银锭,狠狠砸了葛中区头颅数下,方才解去心头之恨。邵闻出得房来,绕至屋后,拆了绳索,弃于坡下,而后将弓弩放置在园门口花草丛中。” 众人嗟叹不已。苏公叹道:“闭合窗扇、银锭砸头颅、放置弓弩,皆在丑牌时分,与命案发生之戌亥时分,相距颇久,令苏某好生疑惑。”邵闻淡然一笑,道:“邵某知苏大人来我诗会,心中惶恐,遂冥思苦想,谋划此计,自以为天衣无缝,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大人法眼。”邵闻言罢,站立起来,至徐君猷面前,淡然一笑,道:“若非苏大人在此,不知徐大人将擒拿何人归案?”徐君猷一愣,环视众人,幽然叹息,默然无语。 苏公唏嘘长叹,道:“邵先生真仁义之士,可惜呀可惜。”邵闻回头望着苏公,苦笑道:“可惜甚么?”苏公叹道:“可惜有些话语,苏某不得不言。”邵闻一愣,问道:“甚么话语?”苏公望着邵闻,叹道:“其实真凶非是邵先生。”众人闻听,瞠目结舌。邵闻脸色顿变,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邵先生又何必隐瞒?”但见苏公摸出一张残纸,示与众人看,残纸上兀自有“风集”二字。邵闻脸色大变,甚是惊疑。苏公叹道:“邵先生谋杀葛中区,非是甚么假银锭之事怀恨在心,实是另有目的。苏某勘验尸首之时,见得葛中区衣裳零乱,分明有人曾在尸身上搜寻甚么。后来,幸得徐大人析小察微,自葛中区床头木板下寻得此纸片。若苏某不曾言错,邵先生此番目的,乃是为了此卷书。”邵闻望着苏公,呆若木鸡。 众人皆来看残纸片,不知“风集”二字何意。苏公叹道:“葛中区将此书藏于床头木板下,被邵先生寻得去,不想竟撕扯留下半页纸来。此书究竟隐藏甚么玄机,竟使得你等争夺?‘风集’二字,究竟是何意?苏某思来忖去,疑心一人。”众人闻听,面面相觑,眼巴巴望着苏公,不知他要道出何人名字来。 苏公拈着胡须,淡然望着叶来风,叶来风满面惊恐,吱唔道:“苏大人看小人做甚?莫不是疑心小人?”苏公淡然道:“敢问叶相公诗集唤作甚名?”叶来风惶恐道:“《来风集》。”待言出,猛然醒悟,连忙道:“小人《来风集》与此毫无干系。”徐君猷冷笑道:“撕去的那一截,不知是不是个‘来’字?” 叶来风惊恐万分,急忙站起身来,正待跪地申辩,早被苏公拦住。苏公淡然道:“此不过是与叶相公《来风集》巧合而已。苏某请得知府管家徐溜前往黄州城,到得二岭斋,寻问葛中区家眷并伙计,寻得些蛛丝马迹;后又请马踏月马将军二度赶往黄州城,寻得了此残纸字迹主人。若苏某不曾言错,此诗文集其名为《东风集》!”苏公言罢,邵闻面如死灰,垂头叹息,又有一人呆若木鸡。 苏公叹道:“《东风集》之东风乃是人名,非是他人,便是隐居黄州的官宦祝东风,亦就是祝公子之父亲!”众人大惊失色,皆来看祝良夜,但见祝良夜茫然若失,不时嘴角抽搐几下。良久,祝良夜站立起来,望着苏公,苦笑一声,道:“不知苏大人何时疑心上我?”众人皆愕然。 苏公叹息道:“那日,花冕大闹二岭斋,苏某亦在场,后自二岭斋出来,行至街中无意见得一男子,身着青衣锦袍,那男子径直进了二岭斋,若苏某不曾看错,此人便是祝公子。可惜祝公子却未留意苏某。次日,祝公子来东坡雪堂,邀我赴诗会,苏某问道:‘祝公子近几日可曾去得二岭斋?’祝公子一愣,连连摇头道:‘不曾去得,不曾去得。大人何故问起?’苏某并未追问,但一瞥之间,却见祝公子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恐之情,苏某心中甚是疑惑!祝公子为何矢口否认此事,莫不是有甚秘密?” 祝良夜叹道:“大人不曾看错,那日确是良夜。”苏公幽然道:“徐溜前往二岭斋打探,已然查证此事。今日又闻曾相公言道:祝公子邀葛中区入社,欲假其书坊之便利,为诗社众友刻印诗集。曾相公闻祝公子言过,葛中区答应只收取些刻印本钱,约莫二三十两银子。但在昨日申牌时分,曾相公无意听得祝公子与葛中区言语,那葛中区竟开口道要五百两银子。曾相公又听得葛中区道:非是葛某食言,此些诗集可值五百两。祝公子颇有些恼怒,恨恨道:你这厮怎的言而无信,待祝某思量后再与你答复。那葛中区呵呵笑着,口中道:甚好,甚好。祝公子家中富足,区区五百两算得甚么。” 曾识满脸愧色道:“确是曾某无意闻听得。”苏公叹道:“葛中区所言诗集,非是你等诗友诗集,而是此《东风集》。若苏某不曾言错,定是葛中区以此《东风集》要挟祝公子,索要五百两银子。”祝良夜叹息道:“确如大人所言,这厮以此要挟良夜,但非是五百两银子,而是五百两金子。”众人闻听,惊诧不已。 苏公疑惑道:“那葛中区如何得到这本诗集?这诗集中又隐藏着甚么秘密,竟值得五百两金子?”祝良夜叹息道:“言来却是良夜之罪责也。良夜本想尽些孝道,将父亲诗文刻印成卷,以求流传后世,便去找葛中区商议,那葛中区当即应允,良夜便将家父诗文手稿交与了他。良夜万万不曾料想,这葛中区为人鼠心狼肺、阴险歹毒,他竟从家父亲诗中寻出一些词句来,只道家父讥讽朝政、诋毁圣上、同情旧党,并扬言要告发到州府并京城。良夜惊恐万分,只得前去求他。这厮开口便要二百两金子,良夜无奈,只得答应,只道诗会之时将金子与他。不想昨日,这厮竟又变卦,开口要五百两。良夜无奈,只得起了杀心。” 苏公叹道:“如此推想,邵先生早众诗友先来一日,乃是与你密谋对策。待昨日,你与葛中区最后交涉未果,夜间便实施行动。”祝良夜淡然一笑,幽然道:“此是无奈之举。”苏公又道:“苏某感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公子似颇多感触,只道:这世间确有些事情事与愿违,到后来悔悟,倒不如不做的好。今细想来,端是祝公子肺腑之言。”祝良夜点点头,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良夜真是追悔莫及。”苏公叹道:“祝公子有了前车之鉴,故而对此次诗会,心灰意冷,但又不想冷了诸位诗友之热心。苏某读得祝公子之《良夜集》,只薄薄数页,不过五首诗,且诗文平平,味如嚼蜡,远不及他人诗文。苏某心bbr>.中甚是疑惑,隐约觉得祝公子似有难言之隐。” 祝良夜凄然笑道:“良夜唯恐自己诗文误入葛中区之手,故而选得五首低劣之作,滥竽充数罢了。不想如此小事,竟也惹得大人疑心。”苏公叹道:“此案案情复杂,嫌疑甚多,但苏某却并未疑心祝公子。如今想来,有一事亦甚可疑。”祝良夜疑惑道:“不知甚事?” 苏公叹道:“徐大人、苏某与祝公子言及葛中区,祝公子颇有感触道:‘良夜亦曾看错此人了。不瞒二位大人,为了众诗友诗集之事,这厮得寸进尺,竟出尔反尔,一再提高刻印价目,令良夜颇有些不快。’今想来,祝公子此言或是另有深意。徐大人亦叹道:‘葛中区贪夫徇财,到得最后,终于死在钱财上,临断气时亦要拿着一颗银锭陪死。’祝公子笑而不语。待苏某言道:‘古人云: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葛中区一生算计别人,图谋多少钱财,到得死时却拿着颗假银锭,端的可笑。’祝公子默然无语。那时刻众诗友皆不知假银锭之事,苏某道出,祝公子竟无丝毫诧异之情,亦不追问。今想来,祝公子笑而不语,那一笑或有深意吧。” 祝良夜闻听,惊疑不已,幽然叹道:“苏大人好生厉害,竟窥见得良夜心思。可恨葛中区这厮欲壑难填,良夜自此受制于他,他不死便是我死,或是我全家死。此事与邵先生毫无干系。”邵闻哈哈笑道:“错矣错矣。祝公子胆小怕事,怎生敢杀人?邵某乃祝公子之好友,闻听得葛中区这厮阴险狠毒、无耻至极,心中甚是恼怒,恨不能手刃这等奸诈小人,为民除害。此中谋划并实施,皆是邵闻一人所为,与良夜并无干系。今看来,邵某确是为诸位诗友除了祸害。”言罢,哈哈大笑。 众人闻听,颇为感激,皆至徐君猷面前,恳求知府大人开恩,从轻处置。徐君猷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把眼来望苏公。 那厢苏公手捋胡须,面容凝重,呆呆的望着一盏油灯,那灯火在微风中摇曳,心中甚是感慨:葛中区者,分明便是李定之流,回想元丰二年,乌台诗案之中,自己便“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获罪,祸及朝中并地方诸多好友,险些丢了身家性命。 苏公苦笑一声,喃喃道:“呜呼,文字之罪,何其可怕……” (本卷完)
后注 一、小说中“秋兰送客齐安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借用了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句,原句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二、中国古代银锭一般分五十两、二十五两、十两、五两和一两等多种,但不同朝代使用不同的衡制,银锭实际重量也有所差异,宋代的一两约合今三十九克。 三、宋英宗,(1032~1067年),原名宗实,后改名赵曙,太宗曾孙,濮王允让之子。宋仁宗无子,英宗幼年时即被接入皇宫抚养,主国在位仅四年。宋神宗赵顼,乃是英宗赵曙长子。 四、避讳之风,由来甚久,至唐、宋和清朝,极为盛行,避讳常见之法是用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别的字来代替要避讳的字,讳分为国讳、家讳、内讳、宪讳、个人讳。犯国讳者,则有坐牢甚至杀头的危险。 五、隐居黄州官宦祝东风一说参见《鬼魅传说》一卷。 六、关于宋代书籍刻本,主要有三种:官刻本、私刻本、坊刻本。其中坊刻本大都署有书商字号,某书堂、书铺、书斋等,此些书商为贪图利润,往往降低刻本成本。据《书林清话》记载,中国古代书商雇佣的刻工工价甚廉,故而刻书成本低,从而导致刻印的书籍往往字体偏小甚至错讹百出。此类书商甚多,有的专门接受委托,刻印和售卖书籍,甚至集编撰、出版、发行于一坊一肆,如二岭斋葛中区之流。 七、关于文字狱,要写的太多,但还是不写的好。 第一章 千年古玉
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 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裤。 不词脱裤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 自注:土人谓布谷为脱却破裤。 此首《五禽言》诗之一乃是苏东坡贬谪黄州时所作。据说宋代鄂州、黄州一带,老百姓把布谷鸟的叫声听成为“脱却破裤”。初来黄州的苏东坡颇为不解。某年春的一天,他过江前往鄂城,由于先前一天夜间下了一场大雨,鄂城西山的山溪涨满了水,只见一个农夫挑着空箩筐,穿着一条破裤,连裤腿也不卷,便从溪水中小心翼翼淌了过去。巧在此时,溪边林中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那农夫闻听得,猛地冲着树林骂将起来:“该死的瘟鸟,只知叫‘脱却破裤’!”苏东坡甚是诧异,遂问道:“你为何不脱掉裤子,以免湿了裤脚?”那位农夫遂脱下破裤与苏东坡看,只见其臀部和大腿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那农夫告知苏东坡,因他欠了东家的租子,今早送了一担谷子去,兀自不够,东家发了脾气,当即命人脱了破裤,一顿好打,竟致这般。苏东坡恍然大悟:那农夫不脱裤子淌水,原来是怕冷水刺痛了伤口疼痛呀!那时,苏东坡穿了两条裤子,遂脱下一条送与农夫。待回到黄州后,他便写下了此诗,流传后世。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五年二月某日,东坡雪堂西南山上,建有一座亭子,石椅木栏,亭角飞挑,此亭乃是苏公雇人建造,并名之“快哉亭”,那快哉亭内有数人,或坐或立,谈笑风生。他等正是谪居黄州的苏轼、临江书院的齐礼信先生、刘冰谷先生、郭氏药铺掌柜郭遘、春秋古董行掌柜欧阳飞絮、花灯铺掌柜叶来风。亭外又有苏仁并一些随从家仆,窃窃私语。 注:苏公之弟苏辙有《黄州快哉亭记》一文,云:“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合,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夫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 只见苏公斜身靠着亭柱,手中一把酒壶,甚是畅意。郭遘手持一个酒杯,品得一口,临风而立,目酣神醉。齐礼信立在亭内石桌旁,正挥毫书写,一侧刘冰谷用手压住纸张,唯恐被风吹动,望着齐礼信笔走龙蛇,满目羡慕之情。欧阳飞絮与叶来风在一侧言语甚么,而后那欧阳飞絮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什,递与叶来风。那叶来风接过来,细细端详,不由啧啧称奇。 那厢苏公、郭遘见得,急忙过来,叶来风看罢,将物什递与郭遘,郭遘接过物什,惊诧道:“好精美的一块美玉。”苏公凑上前来,原来是一块玉佩,玉身晶莹白腻,玉质坚实,雕琢成一朵梅花形状,琢工颇为精美,最为奇特的是梅花蕊中赫然有两小团红色,宛如两滴鲜血嵌在白玉身中,动之欲滴,栩栩如生,但隐约有一丝诡异。 欧阳飞絮见苏公神情专注,颇有些得意,问道:“苏大人以为如何?”苏公不答,翻转过来,但见得梅花玉身后刻有一字,细细辨认,乃是一个“曹”字,字体硕长又宽阔,笔画迂曲流畅。 叶来风思忖道:“似是个‘曹’字。”欧阳飞絮连连点头,笑道:“正是个‘曹’字。但字体怪异,似是金文体。”苏公点点头,道:“正是金文体。”欧阳飞絮疑惑道:“古之金文体甚多,却不知是哪一种金文体?” 那厢齐礼信挥毫完毕,与刘冰谷同来看梅花玉佩,齐礼信笑道:“此一‘曹’字,当是指玉佩主人,莫不是三国曹操曹孟德之物?”刘冰谷望着齐礼信,思索道:“莫不是昔日赤壁大战,曹操败北,遗落下此物,传至今日?却不知欧阳掌柜自何处得到此玉?”欧阳飞絮闻听,颇有些疑惑,问苏公道:“此玉果真是曹操之物?”叶来风在一旁摇头道:“汉代盛行隶体,至三国时,隶体渐没,衍成楷书,怎的会是金文?” 苏公捋须点头,眯着双眼,道:“自治玉之态并金文推断,应是战国古玉。”欧阳飞絮闻听,甚是惊喜,道:“如此言来,此玉颇值得些铜钱?”苏公笑道:“欧阳掌柜乃是古董行家,却来诱我?”欧阳飞絮脸色有些尴尬,呵呵笑道:“不瞒大人,飞絮识得这是一块希世好玉,但其年代如何,一时难以断定。” 苏公思忖道:“玉上之字当是楚国金文。”叶来风疑惑道:“楚国金文形体多扁平,笔画短且多弧笔,颇为松散草率,此字分明有别于此,似非楚国金文。”苏公笑道:“叶掌柜所言甚是,战国早中期,楚之金文依然有如春秋时金文之硕长形体,笔画迂曲流畅,但至战国晚期,则松散草率多矣,甚有差异。”叶来风思忖道:“如此言来,此玉端是战国早中期之物?” 苏公点点头,叹道:“好一块梅花血玉,其价足足值得三百两银子。却不知欧阳掌柜自何处得来?”众人闻听,惊诧不已,又不免有些羡慕。欧阳飞絮笑道:“乃是在朱家庄收得。”齐礼信惊奇道:“便是在我庄中?”欧阳飞絮点点头,道:“便是前几日,自齐先生家中拜访回来,无意间在贵庄一户人家收得。”齐礼信闻听,颇有些惋惜道:“不知欧阳掌柜出了多少价钱?”欧阳飞絮喜笑颜开,伸出三个手指头,道:“三十文钱。” 众人皆惊叹不已,或言欧阳掌柜慧眼识珠,或言欧阳掌柜会做生意。齐礼信追问道:“却不知是哪户人家?”欧阳飞絮连连摇头,道:“飞絮不识得,那厮不过是一小孩,兀自拿着这玉在泥土中玩耍。”众人皆叹明珠暗投。 刘冰谷拿过玉佩,细细察看,叹道:“若非欧阳掌柜识货,此物不定落在哪处泥坑粪池中去了。”叶来风思忖道:“若是哪户人家的传家宝玉,孩童贪玩拿出来玩耍,却被欧阳掌柜廉价买走。若教他家大人省得,不定要痛打一番。”众人皆言有理,欧阳飞絮一愣,思忖不语。齐礼信疑道:“我从未听得哪家有此希世宝玉。”叶来风笑道:“此等值钱物什,人家自当隐藏甚密,怎会在外扬言?” 郭遘笑道:“既然隐藏甚密,又怎得让孩童寻得,嬉戏把玩?”叶来风摇摇头,道:“孩童顽皮,翻箱倒柜,若无意间寻得,只觉好玩。大人一时疏忽,亦不曾留意。”欧阳 98de." >飞絮迟疑道:“若是如此,飞絮岂非要将此玉退还与他?”言罢,神色黯然,颇有些后悔。 刘冰谷笑道:“今既到你手,怎肯轻易还与他?如此岂非失去数百两银子?”欧阳飞絮摇摇头,叹道:“若是这般,欧阳宁可退还与他。”齐礼信连连点头,道:“欧阳掌柜虽是商贾,但却是儒商,儒者,仁义礼智信也。待礼信回得庄后,暗中打探,若果真是哪家珍藏之物,再还与他不迟;若是那小孩无意间拾得,此物便是与欧阳掌柜有缘矣。”众人皆点头。 欧阳飞絮笑道:“如此甚好。那日,飞絮路经龙王山下一户人家,那人家土墙茅顶,约莫三四间,屋舍前坪兀自有七八株桃树。那小孩在桃树下玩泥,飞絮猜测他是此户农家的孩童。”齐礼信一愣,思忖道:“原来是朱力作家。不过据礼信所知,他家甚贫,怎会有这等宝玉?” 苏公捻须思忖,喃喃道:“龙王山下?去年血字鬼咒一案,我等岂非上得此龙王山?”齐礼信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苏公复又拿过玉佩,置于手中,细细察看一番,思忖道:“此玉或是女王城之古物。”众人闻听,惊诧不已。 欧阳飞絮惊喜道:“飞絮亦曾收得些女王城古物,可惜非破即烂,不甚值钱。”齐礼信笑道:“闻我庄中老人言,传说那女王城内埋藏了无数金银财宝,古往今来,几多人来寻宝,又失望而去。如今,女王城只余下残垣断壁、土丘荒坡,乡人早已不信宝藏之说了。” 苏公叹道:“昔日女王城,何等繁华,那残垣断壁、土丘荒坡之下,掩埋着些许古物,亦不足为奇。”刘冰谷奇道:“苏大人据何断定此玉是女王城古物?”苏公淡然笑道:“不过是推测而已,无有佐证。依《汉书·地理志》言:故邾国,曹姓,二十九世为楚所灭。楚灭邾之后,徙邾至此。今之所谓女王城,其说甚鄙野,又有言禹王城,与大禹相干,苏某以为亦非是。若言邾王城,颇为妥当。”刘冰谷恍然大悟,道:“此玉背面有金文‘曹’字,分明是指邾城君主之姓!”苏公点点头。众人益发惊诧,复又来观赏此件上千年的梅花血玉。 两日后,苏公与家眷数人在山坡上栽植树苗,栽种了约莫三四十株,苏仁提水,一一浇灌。苏公抹了抹额上汗水,望着新栽的树苗,又望着前两年栽植的树木日益长大,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苏仁笑道,待七八年后树大了,枝繁叶茂,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苏公幽然道,夫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苏仁笑道,老爷栽树汗流浃背,竟还自栽树思想到治国,端的有趣。苏公叹道,此乃是古人之言。苏仁追问是何人,苏公笑而不答。 此时刻,却见得山坡下两人,急急上来。苏公眯着眼睛,眺望来人,淡然道:“定是知府徐大人遣徐溜又来寻我。”苏仁猜想道:“他等急急奔来,定是有甚紧要之事,莫非又有命案发生?”苏公淡然一笑道:“恐非寻常命案,否则何至如此焦急?亦或是朝中之事?”苏仁思忖道:“或有老爷相干?”苏公一愣,心中忽然一震,暗道:莫非是圣上想起我子瞻不成? 正疑惑间,见得那两人风风火火上得坡来,待苏公望清楚来人面目,不由哑然失笑:原来是欧阳飞絮与一名随从。欧阳飞絮气喘吁吁,上得前来,急急道:“苏大人且帮我!” 苏公一愣,奇道:“不知出了甚事?以至欧阳掌柜如此焦急?”欧阳飞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急切道:“非是他事,乃是为了前几日那块千年的梅花血玉。”苏公疑惑道:“莫非此玉果真是那朱姓人家的祖传宝贝?”欧阳飞絮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昨夜飞絮家中失窃,此玉被人盗走了!”苏公一惊,道:“被人盗走了?”欧阳飞絮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苏公令欧阳飞絮慢慢道来,欧阳飞絮叹息道:“今早飞絮起来,见得书房门开启,铜锁掉落一旁,急忙进得室内一看,室内一片狼籍,地上甚多书卷。飞絮bbr>料想是来了窃贼,猛然想起桌案木屉中的玉石锦盒,盒中珍藏着此件玉器。飞絮快步上得前去,抽开一格木屉看去,哪里还有甚么盒子!飞絮不肯死心,又寻了余下木屉及他处,早已不见了踪迹。”欧阳飞絮言罢,唉声叹气。 苏公拈着胡须,问道:“府中可曾丢失其他财物?”欧阳飞絮摇摇头,道:“只不见了此玉石并锦盒。”苏公淡然道:“如此言来,那贼人非是寻常盗贼,分明是冲着此玉而来。”欧阳飞絮点点头,愤愤道:“这厮定是垂涎宝玉,故而行此龌龊勾当。”苏公思忖道:“此人知你将玉石藏在书房,看来,亦是知情人也。” 欧阳飞絮皱起眉头,喃喃道:“飞絮经营古董商行二十余年,素来注重下人品行,非老实真诚者不用,数年来家中不曾有丢失物什之事发生。知晓飞絮有此玉者甚少,知其藏在书房中,少之又少,今却被盗走了,端的有些古怪。” 苏公淡然道:“这两日府上有何异常?可有外人来访?”欧阳飞絮思忖道:“只是昨日齐先生来过。”苏公疑道:“齐礼信?”欧阳飞絮点点头,思忖道:“齐先生便是为此玉而来。前日我等在大人快哉亭中言及此玉来历,齐先生只道回去查问了一番,昨日便来告知飞絮,此玉非是那朱姓人家之物,可谓闻所未闻。飞絮猜想,定是那小子在何处拾得,当做石块玩耍。”苏公疑惑道:“齐先生可曾到得书房中?”欧阳飞絮点点头,道:“我二人便在书房中言语,飞絮兀自取出……”言至此,欧阳飞絮脸色顿变,满脸狐疑,喃喃道:“莫非是……”又茫然摇摇头。 苏公追问道:“莫非甚么?”欧阳飞絮满目疑惑,幽然叹息道:“莫非窃贼是他?”苏公拈须思忖,道:“如此言来,齐先生确实难脱干系。”欧阳飞絮摇摇头,喃喃道:“齐先生是正人君子,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绝非是他,绝非是他。”苏公淡然道:“财帛动人心!三五两银子,也许身端心正,但三五百银子,则未免不动贪心。”欧阳飞絮迟疑道:“齐先生是午时来得,与飞絮言语了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去。昨夜,飞絮兀自在书房中读书,约莫亥牌时分方回房歇息。如此推想,那窃贼行窃端在亥牌时分之后。”苏公淡然道:“或是齐先生见财起心,待到深夜,潜入府内,伺机行窃;亦或是他雇人前来。” 欧阳飞絮苦笑道:“飞絮与齐先生乃 662f." >是多年好友,若言他图谋此玉,飞絮绝然不信。”苏公淡然道:“除却齐礼信,可有他人可疑?”欧阳飞絮摇摇头,思忖道:“除了齐先生,这两日未有客人来访。”一侧那随从低声道:“昨日,贾爷岂非来得书房外。”欧阳飞絮一愣,瞪了那随从一眼,那随从急忙垂头不语。 苏公看那随从,约莫二十五六,眉清目秀,满目惶恐,不由淡然笑道:“你这小厮,唤作何名?”那随从斜眼望欧阳飞絮,不敢多言。欧阳飞絮道:“苏大人问你,还不快些答来?”那随从唯喏,俯首道:“回大人,小人归我柔。”苏公笑道:“归姓甚少。传说此姓源于姬姓,乃黄帝后裔,世守归藏国,亦即今秭归一带,后去藏字,余下归字,便成一姓。又有《左传》言:胡子国,姓归,为楚所灭,后以为氏。”那归我柔眨巴双眼,茫然如坠云雾。 欧阳飞絮忙道:“大人博物洽闻、道山学海,非我等可及也。这厮乃是临江书院刘冰谷先生举荐,飞絮见他手脚利索、头脑聪明,便收下做了伙计。”苏公点点头,笑道:“适才所言贾爷是何许人也?”欧阳飞絮道:“乃是飞絮妾弟,唤作贾昙。”苏公问归我柔道:“他昨日来得府上?有何可疑行径?”归我柔吱吱唔唔,不敢言语,欧阳飞絮令他如实道来>。归我柔道:“昨日,正是老爷与齐先生言谈时,小人见得贾爷往书房斋,想必是去见老爷。”欧阳飞絮叹道:“这厮又来寻我借钱。”苏公疑道:“借钱?”欧阳飞絮点点头,叹道:“这厮不务正业,整日与一干泼皮厮混博钱,输多赢少,每每来求我周济,无奈何,每每与他二三两银子。” 苏公拈须思忖道:“欧阳掌柜方才言,齐先生来时,亦是午牌时分,言语了半个时辰。而贾昙来时,亦是午牌时分,却不知谁先谁后?”欧阳飞絮道:“齐先生先来,约莫一盏茶工夫,贾昙便来了。”苏公淡然道:“如此言来,那贾昙亦见得那梅花血玉?”欧阳飞絮点点头,道:“他来时,飞絮正拿着那玉与齐先生鉴赏。”苏公淡然道:“如此言来,这贾昙亦为可疑。”欧阳飞絮迟疑道:“贾昙虽好赌,但素来敬重飞絮,想必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苏公淡然一笑,道:“万事皆有可能,尤其是那赌场、情场中人,一时忘乎所以,不定做出甚么事来。”欧阳飞絮疑惑道:“如此言来,待飞絮回去,细细盘问他一番。”苏公淡然笑道:“如此问他,他怎会承认?”欧阳飞絮迟疑道:“如此怎生是好?苏大人若有空闲,可否能到舍下勘验一番?” 苏公笑道:“东坡自来黄州,多是空闲之时。只是勘验之事,乃是官府缉盗捕快之责,东坡此去岂非越俎代庖?”欧阳飞絮摇头道:“此等事情,不便惊动官府,以免招惹闲言风语。大人此去,亦不过是帮飞絮察看而已,非是缉盗追赃。”苏公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遂令苏仁收了农具,又回雪堂换了件衣裳,别了夫人,唤上苏仁,与欧阳飞絮主仆往黄州城而去。 一路无话,到得城南蚕丝街欧阳家宅,欧阳飞絮引苏公直奔后院书房,至书房廊下,苏公环视四下,但见得院内数株桃树,依院墙是一处花坛,植有花草。苏公下了石阶,四下察看,不曾见得可疑痕迹,复又回至廊下,察看书房窗格,忽见得左侧窗纸破了一个小洞,急忙近得窗格前。欧阳飞絮、苏仁急忙凑上前来。苏公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那窗格纸洞。欧阳飞絮惊诧不已。 苏公将左眼凑了过去,贴着纸洞,张望书房内,而后退后一步,道:“欧阳掌柜且来一看。”欧阳飞絮凑眼上去,张望室内,正望见书房那桌案方位,而后退身望着苏公,思忖道:“昨夜那窃贼曾在此张望窥探?”苏公点点头,道:“自窗纸偷窥洞眼推测,那厮身长六尺八寸以上,乃是个男子。想必那时刻,欧阳掌柜兀自在书房之中。”欧阳飞絮惊诧道:“不想那厮早已潜伏在此矣。”苏公幽然道:“那厮等待欧阳掌柜回房歇息之后,便设法坏了铜锁,入得书房之中,找寻那梅花血玉。一番寻觅之后,终于得手。”欧阳飞絮不由愤愤然,愠道:“这厮好生可恶。” 苏公淡然道:“却不知那铜锁尚在否?”欧阳飞絮点头道:“便在书房内。”苏公点点头,近得书房门边,看那两扇门的锁搭,而后推门入得书房,环视四下,那书房依墙乃是书架,上下垒着五层书籍,房中有一木桌并四把木椅,另一侧有一木柜,木柜一侧有一桌案,桌案上累着书卷,又有文房四宝及镇纸。苏公疑惑道:“闻欧阳掌柜言,那时刻室内一片狼籍,地上颇多书卷?”欧阳飞絮连连点头,并比划当时情形。 苏公颇有些疑惑,喃喃道:“那厮为何将书卷抛散在地?”欧阳飞絮猜测道:“那厮寻宝心切,哪里顾及这多,他当我将宝玉藏在书卷某处,便一古脑翻将过来。”苏公又问道:“欧阳掌柜将玉置在桌案屉中?”欧阳飞絮点点头,近得桌案前,那桌案自上而下有四格木屉,欧阳飞絮拉开第三格,道:“飞絮将锦盒置在此格。”苏公皱起眉头,思忖道:“依常理推测,窃贼当先搜寻木柜并桌案屉格。可他为何在书架上找寻?”欧阳飞絮一愣,疑惑道:“或是他以为那书架中藏有值钱物什。” 苏公摇摇头,道:“东坡以为,那厮将书卷抛散四下,乃是有意为之。”欧阳飞絮迷惑不解,问道:“有意为之?不知为何?”苏公道:“若是精明窃贼,必定小心行事,尽可能少留下行窃痕迹。这厮有意将书卷抛散,且有的书卷抛之甚远,颇不合常理。如此推想,他非是在寻找值钱物什,而不过是伪造一个假象,自书卷中找寻钱财的假象,令欧阳掌柜以为是下三流毛贼所为,以此掩盖其真实目的。”欧阳飞絮疑惑道:“真实目的?” 苏公点点头,幽然道:“那厮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梅花血玉。”欧阳飞絮茫然的点了点头。苏公思忖道:“那厮或许早已知血玉之所在,若直接取走,恐你生疑心,便假意抛散书卷,伪装四下找寻假象。”欧阳飞絮惊疑道:“知此玉藏在此处者,少之又少,细细想来,只有齐礼信先生、小妾贾芸、随从心腹归我柔三人而已。”苏公淡然道:“或许还有你那妾弟贾昙。”欧阳飞絮点点头。 苏公见得桌案上一把铜锁,拿将过来,细细察看,喃喃道:“此锁乃是被窃贼用铁器生生撬开,撬锁手法颇为老练。”欧阳飞絮点点头,道:“此锁钥匙只飞絮一人携有。”苏公淡然道:“由此推想,亦可证明那窃贼乃是有备而来。”欧阳飞絮点点头,道:“大人说的是,那厮来此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梅花血玉。”苏公思忖道:“这厮或是为了钱财,将玉盗走,换些银两花花;亦或是喜爱此玉,占为己有,暗中细细把玩。前者必要寻得买家,欧阳掌柜可暗中遣人寻访市井,只道高价收买玉器,若可逢得。所遣之人,应面孔陌生,最好是外乡人。”欧阳飞絮点点头。苏公又道:“若是后者,则此事难矣。”欧阳飞絮叹道:“若其将玉藏匿,我纵然是知晓此人,但无有证据,亦无可奈何。”苏公点点头。 欧阳飞絮问道:“苏大人以为何人最为可疑?”苏公淡然一笑,道:“今之情形,人人可疑。还须欧阳掌柜细细查访,逐一排除,可先询问小妾贾芸,其是否有动机?或曾无意告知他人?而后便是那贾昙,这厮近些时日,是否输了甚多银子?或是在勾栏中识得某风尘女子?或是出手颇为阔绰?而后是那归我柔。” 欧阳飞絮惊讶不已,扭头看那门外,那归我柔立在廊下。苏公低声道:“你之行径,万不可惊动他。”欧阳飞絮茫然点头。苏公又道:“齐礼信先生乃是文弱书生,深夜翻墙过院,撬锁偷盗,似不太可能。但不排除他雇用窃贼,或收买府中下人,偷窃血玉。”欧阳飞絮又茫然点点头。 出了书房,欧阳飞絮引苏公到前堂,又令婢女上得香茗。苏公正欲言语,却见得堂门口外一人鬼鬼祟祟,探头张望,不由好奇,咳嗽一声,那欧阳飞絮不知何事,见得苏公眼色,急忙望门口,喝道:“何人在门外?”却见一人慌忙闪出身来,立在门口,垂首道:“老爷,是小的张九。”欧阳飞絮沉下脸来,愠道:“张九,你在门外做甚?”那张九怯怯道:“小的想见老爷。”欧阳飞絮瓮声瓮气道:“你未见老爷正与苏大人在言语吗?”那张九连连点头,道:“小的正是来报知老爷可疑之事。”欧阳飞絮一愣,急忙追问道:“甚么可疑之事?” 苏公不由细细打量那张九,约莫三十五六,忠厚老实模样,但脸有怯色。那张九道:“昨日申酉时分,小的在后院巷口逢着一人,颇为可疑。”欧阳飞絮追问道:“何人?”张九道:“乃是一个唤作尚常的泼皮。”欧阳飞絮诧异道:“尚常?一个泼皮有何可疑?”张九道:“老爷有所不知,小的自小便识得此人,这厮钻墙打洞,偷东摸西,乃是个惯偷。他昨日在后巷转悠,见着小的,嬉皮笑脸,不知他心里打的甚么鬼算盘。今日闻得府中失窃,小的便想,或是尚常这厮所为。” 欧阳飞絮闻听,把眼望苏公。苏公点点头,问道:“这尚常家住何处?”那张九道:“乃在城中桑子巷。”欧阳飞絮点点头,道:“我记得你亦是桑子巷人。”张九连连点头,道:“故而小的自小识得这厮,这厮自小便是无赖的祖宗,巷弄上下无不厌他。”苏公思忖道:“欧阳掌柜可遣人暗中查访此人。”欧阳飞絮点点头,挥手令张九退下。 待张九退身出去。二人正欲言语,却见得一女人袅袅入得堂来,近得前来,躬身施礼,道:“老爷,闻得苏大人到得,妾身特来拜见。”欧阳飞絮见得,不觉一愣,慌忙起身,将那女人引见:“苏大人,此乃小妾贾芸。”那贾芸急忙施礼拜见苏公。苏公看那女人,约莫二十八九岁,桃腮杏脸,粉妆玉琢,盘着一头秀发,举手投足甚是端庄。 苏公急忙起身回礼。那女人道:“妾身久慕学士大人,尤喜大人诗词,行云流水,语妙天下。今日得见真颜,甚是激动,斗胆前来,欲求大人妙词一阙,不知大人肯否赐墨?”欧阳飞絮愠色道:“休要烦劳苏大人了。”苏公淡然一笑,道:“不妨,不妨。”欧阳飞絮不复多言,贾芸闻听,眉开眼笑,急忙去铺纸磨墨。 正言语间,却见得归我柔入堂来报,只道有府衙公差来了。欧阳飞絮一愣,疑道:“公差来此做甚?”归我柔道:“来寻苏大人。”欧阳飞絮诧异,把眼望苏公,苏公一愣,问道:“公差何在?”问话间,却见一名公差入得堂来,满头大汗,上前拱手施礼,道:“小人奉知府大人之命,特来请苏大人。”苏公识得来人,乃是府衙公差邢戈。苏公道:“原来是邢爷,不知徐大人何事召我?”邢戈道:“城中桑子巷发生一桩无头命案,知府大人特令小人来请大人前往。小人到得雪堂,闻听大人兀自在城中,便又急急赶来。” 苏公闻听,猛然一愣,问道:“城中桑子巷?”邢戈点点头。苏公追问道:“死者何人?”邢戈思忖道:“听说乃是个泼皮,好似姓尚,这姓颇为少见,小的不知他唤作甚么名。”苏公闻听,大吃一惊,迟疑道:“可是唤作尚常?”邢戈道:“小人只知姓尚,不知其名。”苏公脸色严峻,道:“我等且到桑子巷去。”欧阳飞絮点点头。 众人遂出了前堂,堂内余下那贾芸一人,目瞪口呆。 第二章 市井命案 桑子巷口,好事的街坊围得水泄不通,四名公差一字横开,拦阻住好事者。邢戈引苏公、苏仁、欧阳飞絮挤上前去,众公差见得邢戈,又见得苏公,急忙闪至两旁,让四人入得巷去。苏公前得前方二三百步远有数人,料想是徐君猷等人。那厢徐君猷正在门内,闻听得苏公到来,急忙出门来迎,其后是府衙班头颜未。 二人拱手施礼,寒暄几句,徐君猷引苏公入得宅门,苏公问道:“死者何人?”徐君猷道:“乃是个泼皮,唤作尚常。”苏公闻听,不觉一愣,道:“尚常?”徐君猷见苏公惊讶之情,疑惑道:“苏兄何故吃惊?”苏公摇摇头,问道:“闻邢戈言,乃是一桩无头命案,不知可否寻得那人头?”徐君猷摇摇头,道:“尸首便在厢房内,血淋淋一地,但人头不知所踪。”苏公问道:“既未寻得人头,怎知是尚常?” 徐君猷道:“这尚常乃是人见人嫌的泼皮,父母早亡,两个姐姐一人嫁到蕲春,一人嫁到鄂州,余下这厮与这处老宅,这尚常整日与一帮无赖厮混,做些偷盗勾当。今日,泼皮田四来寻他,入得房中,见得无头尸首,唬得半死,连滚带爬出得门去,与街坊报了官。徐某已询问过田四,他道尚常右手胳膊上有一铜钱瘢。仵作勘验尸首,果是如此。故而认定是尚常。”苏公淡然笑道:“大人可还记得孔六六指一事?”徐君猷一愣,思忖道:“六指者,不免有相同者。但右手胳膊上铜钱瘢,相同者少之又少,世间未必有如此凑巧之事吧。” 苏公淡然道:“少之又少,只是少而已,但还是有此可能。”徐君猷点点头,淡然一笑,道:“田四又道,这尚常左手无名指切了一截。适才仵作勘验尸首,亦如其言,其左手无名指切去有四五年矣,非短时刻内有意为之。”苏公一愣,思忖道:“如此言来,这厮确是尚常。其既被杀于家中,那凶手为何要割去他的头颅?”徐君猷摇摇头。 苏公入得院来,但见院内堆放着些破旧物什,满是灰尘蛛网,近得房门口,探头张望,房内亦是一片凌乱,一张木床,胡乱放着脏兮兮的被褥,一侧一个双门木柜,半开着,掉出几件衣裳,屋中一张四方木桌,桌旁倒着一具无头尸首,满身污血,自头颈处流到地上兀自一摊,好生恐怖。苏公环视四下,室内无有打斗痕迹。徐君猷立在一侧,道:“适才仵作勘验尸首,死亡时辰当是子丑时分。死者背部中了四五刀,刀刀致命。室内院中未寻得凶器。勘验尸首罢,我令仵作复了原样,待苏兄前来。” 苏公扭身过来,转动门扇,看那门后墙壁,又俯下身来察看地上,拈须思忖,又转头看那尸首,淡然一笑,招呼徐君猷来看。徐君猷上得前来,苏公指点道:“徐大人且细看,墙壁颇为陈旧,多是灰土,但此处有所不同,似有人靠在此处,沾去些灰尘;此处有明显划痕,?当是刀尖所划。依此下去,墙根下有几处浓痰残渍。”徐君猷惊诧不已,道:“不想门后竟有这等线索,不知与命案有何干系?” 苏公手指那尸身,道:“可以推想,那凶手早已躲藏在门后,无聊之时,将手中尖刀在墙壁上划些痕迹,又吐了几口痰液。待到尚常回来,推门入屋,那凶手手持尖刀,猛然刺入其后背,尚常猝不及防,被凶手刺中,一个踉跄,向前迈了两步,仆倒在地。那凶手复又搠了几刀,将他杀死,而后割下他的头颅来,用一件衣裳包裹了。”徐君猷看了看门后,又看了看尸首伏地情形,思忖道:“有道理。只是苏兄何以知晓那凶手用一件衣裳包裹了头颅?” 苏公淡然道:“适才大人亦曾言及,人头不知所踪,想必是那凶手提出去,抛于隐蔽之处了。但从廊阶入门至此,并不曾见得血滴。若那凶手剁下头颅,提着出去,血淋淋的,焉无滴落?可见凶手是用物什包裹了头颅。徐大人又且看那木柜门柄,黑乎乎,分明是血痕,想必是手上沾了血。那凶手剁下头颅后,便拉开了柜门,扯出一件衣裳包了头颅。” 徐君猷近得木柜前,细看那柜门木柄,连连点头,道:“果然是血迹。”苏公近得前来,道:“徐大人且看血手痕迹。”徐君猷伸手比照一番,思忖道:“似是左手。”苏公点点头,道:“端是左手。”徐君猷疑惑道:“那凶手莫不是左撇子?”苏公一愣,疑道:“左撇子?”徐君猷点点头,道:“这凶手定是个左撇子,惯于用左手,故而用左手拉开柜门。” 苏公淡然道:“或许那凶手右手拿着物什,只得用左手拉开柜门。”徐君猷一愣,道:“右手拿着物什?”苏公点点头,道:“譬如说凶器,或还提着那头颅。”徐君猷点点头。苏公道:“却不知从尸首身上寻得甚么物什?”徐君猷道:“死者腰囊中有一锭二两银子,此外别无他物。”苏公疑道:“这泼皮竟有一锭银子?” 徐君猷点点头,遂令仵作将银两取来,递与苏公。苏公接过银子,细细察看,疑道:“那凶手不曾将银子掠走?”徐君猷思忖道:“这尚常本是个泼皮,不定是结了仇家,那厮隐蔽在此,将他杀了。那凶手只要头颅便可,未曾料想他身上有银子。” 苏公拈须道:“徐大人之意,那凶手割下尚常头颅,非是藏匿,乃是交差复命?”徐君猷点点头,道:“黄州一案中,孔甲头颅被割下,又穿了他人衣裳,实乃金蝉脱壳,迷惑我等;又有他案,但凡死者被割下头颅,不知所踪,乃是凶手意图隐瞒死者身份,令捕快无从着手。”苏公点点头,道:“今之情形,似非此两者。”徐君猷点点头,道:“此案或是仇杀。” 苏公淡然一笑,道:“适才东坡问及大人,死者何人,大人道,死者唤作尚常,东坡不由惊诧,大人问及东坡何故吃惊。实不相瞒,东坡今日到城中,乃是受春秋古董行掌柜欧阳飞絮之邀,前往其府上查一桩失窃案。”徐君猷一愣,道:“莫不是他家古董被盗?”苏公点点头,道:“乃是一块千年的梅花血玉,价值数百两银子,昨夜间被人盗走。”徐君猷惊讶道:“竟有这等事情?”苏公点点头,道:“昨日申酉时分,有人在欧阳掌柜宅院后巷口见得尚常,行迹颇为可疑。” 徐君猷一愣,疑惑道:“依苏兄看来,尚常之死与那失窃的梅花血玉有干系?”苏公点点头,道:“欧阳掌柜得此玉不久,知晓者甚少,而知其藏在书房者,少之又少。那窃贼径直入得书房,盗走梅花血玉,端的蹊跷。”徐君猷望着地上尸首,疑惑道:“尚常或是受人指使,前往盗玉,得手之后,那厮杀他灭口?” 苏公思忖道:“东坡亦如此猜测,只是那厮杀他灭口,为何要割下头颅来?那头颅又弃在何处?若在荒郊野外,倒还可以解释,凶手意图隐瞒死者身份。但死在自己家中,其用意非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徐君猷挠了挠脑门,道:“且勿多想,如今之事,当先查明死者昨日行踪并往来之人。” 苏公在房中走动,四下察看,无有可疑之处,只得出来,到得院中,见捕头颜未正询问一人,那厮长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但难掩满脸惊恐。苏公近得前去,颜未拱手见礼,道:“大人,此便是先发现尸首的田四,与死者相交甚好。”那田四不知苏公来头,急忙拱手施礼,颤栗道:“小人……田四,见……见过大人……”苏公眯眼望着田四,冷笑一声。那田四见得,惊恐不已,吱唔道:“……小人不过是来……来寻他……喝酒,不想他竟被人杀了……,此事与小人无有干系……” 苏公冷笑道:“大胆田四,兀自狡辩。大清早的,你来寻他喝酒?你道我等会信你胡言?”田四一愣,急忙跪倒在地,颤栗道:“大人饶命,小人该死,不敢欺蒙大人,小人来寻他,乃是为了巷口那卖面的摊子。”苏公正色道:“且细细道来。”田四如鸡啄米般点头,哀叹道:“小人如实招来,只因巷口新开了个卖面的摊子,那摊主唤做郑二郎,生意不错,小人便盘算,意邀尚常同去敲他些铜钱花花,不想……不想竟遇到这等事。” 苏公冷笑道:“好你个田四,端的是个市井无赖。且将你与尚常平日勾当悉数道来!但有隐瞒,交与府衙刑房。”田四闻听,惊恐不已,颇有些委屈道:“大人饶命,小人与尚常,平日里只做些敲诈勒索、偷鸡摸狗、喝酒嫖妓事儿,那害人性命之事,断然不敢做的。”苏公冷笑道:“除你二人,还与哪个泼皮有往来?”田四吱唔道:“还有范公鸡。” 苏公一愣,疑道:“范公鸡?”田四忙道:“这厮唤作范恭,小人们口顺,便唤他作范公鸡。”苏公问道:“你可晓得尚常昨日行径?”田四连连摇头,道:“回大人话,昨日小人舅爷六十寿辰,小人前日便去帮闲,已有两日未见着尚常。大人若是不信,可去问小人舅爷。” 苏公点点头,道:“除却你与范恭,这尚常还与甚人往来密切?”田四摇摇头,而后忽又犹犹豫豫道:“还有一人,不过是个妇人。”苏公问道:“何人?”田四吱唔道:“闻尚常言,那妇人唤作琴娘,似是甚么商贾的家眷,他二人暗中往来已有半年。”苏公冷笑一声,道:“那商贾姓甚?”田四连连摇头,道:“小人曾问及,可惜尚常不肯言出,只道那妇人唤作琴娘,甚是风骚。” 颜未追问道:“那妇人家住何处?”田四抓耳思忖道:“闻范公……恭曾言过,似是在百箔巷。”苏公疑道:“范恭怎的知晓?”田四摇摇头,道:“尚常这厮口紧,不肯言,有一日夜间,范恭这厮尾随尚常,到得百箔巷那妇人家,回来便告知了小人。” 那厢徐君猷过来,问道:“这尚常可曾有甚仇家?”田四吱唔道:“平日里小人等常.99lib?t>与一些泼皮打架,各有输赢,但从未出过人命案子。小人想来想去,委实想不出何人如此狠毒,竟要割下他的头来。”徐君猷道:“若要查明此案,当先查明尚常昨日行径。”苏公点点头。徐君猷遂令颜未引田四去寻范恭,颜未领命去了。 徐君猷思忖道:“此外,我等还须查明那琴娘情形,这妇人或有干系,亦或知晓些事儿。”苏公问道:“不知这百箔巷在何处?”徐君猷询问公差邢戈,邢戈道:“小人知晓百箔巷,便在城南。”苏公一愣,道:“城南?”邢戈连连点头,道:“适才苏大人兀自路过。”苏公诧异道:“适才我还路过?”邢戈点头道:“那百箔巷与蚕丝街相接,便是欧阳掌柜后院那个巷子。” 苏公闻听,惊诧不已,急忙令苏仁唤欧阳飞絮进得院来。那欧阳飞絮在尚家门前,与两名公差言语,闻听苏公传唤,急忙入得院来,近得前来。苏公问道:“欧阳掌柜可知百箔巷?”欧阳飞絮一愣,奇道:“百箔巷便在小人家院后,苏大人何故问起?”苏公淡然问道:“可知百箔巷人家,有家眷唤作琴娘者?” 欧阳飞絮闻听,脸色顿变,惊诧道:“琴娘?大人何故问起?”苏公见得欧阳飞絮这般惊讶,不由一愣,反问道:“如此看来,欧阳掌柜知晓此人?”欧阳飞絮疑惑不解,茫然点头,道:“苏大人亦识得此人。”苏公闻听,不由一愣,惊诧道:“我亦识得此人?欧阳掌柜莫不是指贾芸?”欧阳飞絮点点头,道:“小妾贾芸便是琴娘。” 苏公恍然大悟,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皱着眉头,喃喃道:“原来如此。”欧阳飞絮追问道:“大人何故问起?”苏公叹道:“此桩命案与欧阳掌柜果然有些干系。”欧阳飞絮一愣,疑道:“莫不是这厮偷了梅花血玉?”苏公不语,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幽然道:“欧阳掌柜先前可识得尚常?”欧阳飞絮一愣,摇摇头,道:“小人不识此人。”徐君猷冷笑道:“果真不识?”欧阳飞絮茫然道:“小人焉敢欺蒙大人!这厮之名,却是先前闻得家人张九言及,那时刻,苏大人亦在场。” 苏公点点头,幽然叹道:“欧阳掌柜,不想你这般神机鬼械。”欧阳飞絮闻听,大惊失色,急道:“大人何出此言?”徐君猷冷笑道:“欧阳掌柜兀自装疯卖傻。”欧阳飞絮甚是茫然,诧异道:“望二位大人明示。”苏公淡然道:“欧阳掌柜口口声声不识得尚常,但究竟是否?或许只有你心中清楚。尚常与你小妾贾芸的奸情,欧阳掌柜或许也不知晓吧?”欧阳飞絮闻听,惊诧万分道:“尚常与贾芸的奸情?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淡然一笑,道:“欧阳掌柜一惊一咋,反令我等疑心。”欧阳飞絮惊道:“疑心?疑心甚么?”苏公拈须长叹,幽然道:“所谓梅花血玉失窃,不过是欧阳掌柜早已谋划的诡计罢了。” 欧阳飞絮闻听,目瞪口呆。苏公又道:“欧阳掌柜有意将书房捣乱,伪装成失窃假象,又假意请东坡前来,只道是梅花血玉失窃,令我信以为真。而后,又令下人道出泼皮尚常可疑行踪,令东坡疑心,只当窃贼便是尚常。”欧阳飞絮瞪大眼睛,惊诧道:“苏大人疑心小人隐匿了梅花血玉?” 徐君猷冷笑道:“欧阳掌柜察觉出小妾与尚常之奸情,甚是恼怒,遂起了杀心。你,或是你指使他人,隐在此房中门后,待尚常幽会归家方入房门,一刀刺入其背,尚常扑倒在地,又狠狠搠了几刀,杀死尚常后又割下其头颅。”欧阳飞絮惶恐道:“大人万不可冤枉小人!” 徐君猷冷笑道:“本府虽无确凿证据,但你难脱干系。”欧阳飞絮急道:“二位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实,绝无半点谎言。苏大人断案如神,往往自一句无关话语或细微琐事察出玄机。小人若心怀阴谋,怎会如此愚蠢邀苏大人来?如此无异于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小人坚信苏大人定然能勘破此案,缉拿真凶,为小人洗脱冤屈。”苏公闻听,拈须思忖。 徐君猷冷笑道:“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或许欧阳掌柜胆识过人,反其道而行之。”欧阳飞絮有口难辩,眼巴巴望着苏公。苏公幽然道:“我等复又回去,且寻贾芸询问,或有发现。”欧阳飞絮连连点头。徐君猷令邢戈处理相关事宜,自引两名随从,与苏公、欧阳飞絮出了桑子巷,往蚕丝街欧阳家宅。 一路上,苏公问及贾芸情形,欧阳飞絮如实相告,原来,这贾家本是城中一小商贩,夫妇二人染了重病,先后亡故,余下贾芸、贾昙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这贾昙不学无术,整日与一伙泼皮厮混,染得赌博恶习,贾芸倚门卖笑,以为生计。去年经媒姑撮合,嫁与欧阳飞絮为妾。欧阳飞絮言罢,连连叹息,只道这妇人外表美貌,又聪明贤惠,不想暗中水性杨花,与市井泼皮勾搭。 待到得欧阳府宅,欧阳飞絮令家人速去召贾芸前来。众人坐定,有家人端上香茗。不多时,那贾芸与一小丫鬟到得,见得身着官服的徐君猷并两名公差,那妇人脸色惨白,甚是惶恐,颤微微上前躬身施礼。欧阳飞絮脸色铁青,压住怒火,道:“此位是黄州知府徐大人。”那妇人复又近得前去,垂首施礼道:“妾身见过知府大人。”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且抬起头来。”那妇人惶恐抬起头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徐君猷淡然道:“你唤作甚名?”那妇人道:“回大人,妾身贾芸。”徐君猷点点头,道:“街坊又唤你作琴娘?”那妇人点点头,道:“琴娘乃是妾身乳名。”徐君猷忽冷笑一声,厉声道:“大胆琴娘,你可知罪?”那妇人唬了一跳,不由一震,惶恐的望着欧阳飞絮,那厢欧阳飞絮脸色甚是难看。那妇人方寸大乱,跪倒在地,惶恐道:“妾身不知何事。” 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好个狡猾的妇人,兀自掩耳盗钟。昨夜你干的好事,只当本府不知?只当欧阳掌柜不知?”那妇人闻听,面如死灰,猛然呜咽痛哭起来。欧阳飞絮冷笑不语。那妇人又跪向欧阳飞絮,泣道:“老爷饶命呀,妾身如实招来便是。”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拈着胡须,正思忖甚么。 那妇人擦了一把眼泪,低声道:“妾身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与那尚常勾搭往来。昨日,约莫申酉时分,他曾来寻过妾身。”徐君猷忽问道:“那时刻尚是白日,这厮竟如此大胆?”那妇人垂首道:“妾身亦觉奇怪,往日幽会皆在亥时之后,从未白日来过。妾身无奈,只得悄然出了后院,于僻静无人处与他言语。一问方知,尚常遇到了一桩要命之事。”徐君猷诧异道:“要命之事?”那妇人点点头,道:“他道,前日夜间,回得屋去,正欲歇息,不想房中竟有一人,一把钢刀抵在脖子上,唬得他半死。” 苏公忽插话道:“那人长得甚么模样?”那妇人摇摇头,颤栗道:“妾身亦曾问他,他道,那 4eba." >人蒙着黑巾,不知面目,但言语甚是凶恶。”徐君猷问道:“那人有何企图?”那妇人道:“那人知晓他与妾身私通之事,要他偷出老爷书房中的那块梅花血玉。”徐君猷冷笑道:“原来如此。”那妇人又道:“那人还道:若不能得手,便要杀他。无奈之下,他只得来寻妾身商议偷玉之事。” 苏公又插话道:“那人知晓尚常与你私通之事,还知晓欧阳掌柜书房中的梅花血玉?”那妇人点点头,道:“那时刻,妾身亦在疑惑,那人怎知梅花血玉藏在老爷书房中。”欧阳飞絮眯着双眼,喃喃道:“如此言来,此人亦是知情人。”徐君猷问道:“昨夜,你等便偷走了梅花血玉?”那妇人点点头,道:“妾身知那玉藏在书房桌案木屉中,便告知了尚常。待到天黑,妾身放尚常自后院进来,暂且隐藏。待老爷歇息后,尚常便撬了书房铜锁,偷得那玉,而后有意将书卷四下抛弃,装成窃贼寻财假象,以免老爷疑心妾身。” 苏公淡然道:“想必欧阳掌柜在书房读书之时,那厮便在窗外偷窥。”欧阳飞絮愤愤然叹道:“果真是家贼难防。”那妇人抽泣道:“妾身知罪了,恳求老爷饶过妾身。”欧阳飞絮冷笑一声。苏公追问道:“尚常可曾言及交玉之事?”那妇人低头思忖,俄而,抬起头来,道:“妾身想起来了,他曾言及此事。”苏公道:“且细细道来。”那妇人回想道:“那时,尚常颇有些恼怒,恨恨道:便是得手,我焉肯与他?妾身问他如何行事。他道,他已寻得相好范公鸡,可惜另一相好田四未曾寻见。他要那范公鸡寻得一把长刀,暗中尾随于他。待到交玉之时,二人反将那人杀了。” 苏公闻听,望了望徐君猷,那徐君猷惊诧不已,喃喃道:“此事果真与范恭有关。”苏公又问道:“他可曾言及交玉地点?”那妇人摇摇头,道:“他道那人未曾言及。”苏公幽然道:“想必尚常与范恭商议对策,那厮便在暗中窥视。他二人反击未成,被那人杀了。”徐..t>君猷疑道:“苏大人以为,此刻那范恭或已被杀?”苏公点点头。 徐君猷又问道:“那尚常还言过甚么?”那妇人摇摇头,道:“妾身只记得此些了。”苏公淡然道:“那尚常不过一泼皮,家徒四壁,手中纵然有几个铜钱亦要花个干净。可今日其尸首腰囊之中,竟有一锭二两银子。端的蹊跷。琴娘可知此银子之事?”那妇人垂首怯道:“那银子乃是妾身与他的。” 那欧阳飞絮闻听,脸色铁青,只是冷笑。 第三章 头颅异事 且说颜未引一名公差,随田四前往寻泼皮范恭,一路无话,入得一条小巷,到得百胜赌坊前,田六言道,那范恭常在此赌坊博钱。颜未令田四前去询问,不定范恭便在坊中。那百胜赌坊门口坐着一条汉子,正拿着一壶酒饮着。那人见得颜未,唬了一跳,急忙站将起来,转身便往坊内跑。那田四见得,急忙唤道:“黄萝卜,休要惊慌,是我田四儿。”那人闻听,转头来看,见得田四,停下步子,满脸狐疑。 田四笑嘻嘻上得前去,问道:“那范公鸡可在?这二位公爷寻他有事。”那黄萝卜直盯着颜未,连连摇头,道:“不在不在。”田四上得前去,低声道:“尚常昨夜被人杀了,脑袋搬了家,还未寻得。这二位公爷寻范公鸡打探些事儿。”那黄萝卜闻听,惊诧不已:“这风骚浪子被人杀了?”田四点点头,道:“此事日后再细细告知你等,且说那范公鸡在还是不在?”那黄萝卜又摇摇头,道:“范公鸡确实不在,昨夜便不见他来,我心中兀自嘀咕。” 颜未上前,问道:“除却你这赌坊,这厮还喜往何处?”那黄萝卜道:“你等且到他家察看一番,不定这厮喝醉了酒,睡着未起。”田四把眼望颜未,颜未点点头,问道:“这厮家在何处?”田四道:“小的知晓,依此巷而行,左拐一条街,而后右拐一条小巷,那巷唤做泥鳅巷。”颜未道:“如此,我等且到他家看个究竟。”田四谢过那黄萝卜,引颜未二人依巷前行。 出了小巷,左拐到得一条小街,而后右拐入泥鳅巷,巷内有少许店铺。田四指点道:“范恭家便在前方不远。”颜未点头。三人行至一家酒肆,那酒肆门口桌边坐着一人,正独自饮酒。田四无意瞟了那人一眼,不由一愣,复又细瞧,喜道:“范公鸡,你怎在此喝酒?”那人闻听,扭头来看,见着田四,正欲回答,却见田四身后两名公差,唬得一惊,猛然抛了酒碗,起身便跑。 那颜未眼急身快,大喝一声:“休走!”扑将上去,那范恭饮了酒,全身乏力,跌跌撞撞,跑不过四五十步,被颜未追上。范恭仆倒在地,如烂泥一般,死赖不肯起来。田四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奇道:“范公鸡,无端端的跑甚么?”颜未抽出腰刀,喝道:“你这厮,定是做了甚见不得人之事,见了我等,竟抱头鼠窜。”那范恭酒气熏天,吱唔道:“甚么见不得人?”颜未喝道:“你这厮,兀自狡辩,可知你那耍得好的尚常现在何处?”范恭闻听,目瞪口呆,稍有迟疑,连连摇头,吱唔道:“……不曾见得,不曾见得……” 颜未冷笑一声,道:“好个范恭,信口雌黄,且随我等到府衙大堂,到得那时,不怕你不招。”另一公差早掏出锁链,往范恭头脖上一套,唬得范恭翻身跪倒求饶。颜未冷笑道:“你可知尚常在何处?”范恭哭丧着脸,叹道:“尚常已死了。”田四惊诧道:“范公鸡,你怎知尚常死了?莫不是你杀了他?”范恭瞟了田四一眼,没好气道:“我怎会杀他?” 此时刻,围过甚多好事者,颜未知人多耳杂,遂喝令范恭站立起来,道:“且到你家中言语。”范恭唯喏,战战兢兢站起身来。引颜未三人到得其家。范恭如尚常一般,父母早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入得院来,颜未令田四关了院门,范恭立在院中,哆哆嗦嗦,不知所措,满脸恐惧,不时瞟望着厢房。颜未看在眼中,心中疑惑:莫不是那厢房中有何龌龊? 颜未不动声色,淡然道:“且到厢房内言语。”范恭闻听,脸色大变,吱吱唔唔,道:“房中太乱,还是在堂中吧。”颜未冷笑一声,抬步上了台阶,忽见得廊下数滴黑迹!颜未急忙俯身细看,心中冷笑:此是血滴。随手将房门推开,但见房中一张木床、一张方桌及靠墙一个木柜。颜未回头看范恭,那范恭脸色惊恐,竟忍不住哆嗦起来。颜未疑惑不解,入得房中,环视四下,并无异常。颜未皱眉思忖,隐隐觉得这房中有些蹊跷,但又不知蹊跷之所在。 颜未喝令范恭进来,范恭战战兢兢进得房来,神色恍..惚,直愣愣看着那方桌。颜未诧异,亦看那方桌,桌面甚是干净,并无物什。颜未伸手抹了一把桌面,收回一看,并无灰尘。颜未又看范恭,那范恭竟瞪大了眼睛。颜未复又细看那桌面,又伸手摸了摸,隐约见得那桌面缝隙中有些污垢,猛然醒悟,不由冷笑道:“原来蹊跷在这里,这桌面竟抹得如此干净。” 颜未喝令范恭上前,冷笑道:“不想你这泼皮颇爱整洁,这桌子竟抹得如此干净?分明是用水洗过。”范恭惶恐不已,似笑非笑。颜未冷笑道:“那房中其余物什为何满是灰尘?莫不是这桌上曾放着甚么,你欲毁灭痕迹?”范恭闻听,惊恐万分,双股战战,瞠目结舌。颜未冷笑道:“适才见得廊下有滴滴血迹,这桌面缝隙之中亦有血污,却不知是何物?”范恭瞪着双眼,望着颜未,结结巴巴道:“……公爷怎的知道?” 颜未冷笑道:“莫不是什么头?”范恭闻听,猛然双膝跪倒,急道:“小人冤枉呀,小人没有杀人呀。”颜未冷笑道:“你是否杀人,待你将前后道来,知府大人自当分晓。”范恭惶恐道:“小人确不曾杀人呀。”颜未一把将范恭拉扯站立,问道:“桌上究竟何物?”范恭吱唔道:“……是……是一颗人头……”颜未冷笑道:“你可识得此人?”范恭惶恐点点头,叹道:“……是……是尚常的头……”门外的田四听得,不由诧异道:“尚常的人头怎的到了你这里?”颜未问道:“人头现在何处?”范恭颤栗道:“小人惧怕,今早趁着天尚未亮,偷偷将那人头埋了。”颜未问道:“埋在何处?”范恭吱唔道:“便在巷尾废弃的垅上园内。” 颜未遂令范恭头前藏书网引路,另一公差与田四跟随其后,随手拿了一把锄头。四人来到巷尾垅上园,原来此园本是一姓麦的商贾旧宅,因麦家人迁移鄂州去了,此园久无人住,屋舍破烂不堪,庭院杂草丛生,甚是阴森荒芜。范恭引颜未经前院,绕至厢房后,指着一片杂草地,惶恐道:“便是此处?”颜未近得杂草地边,果然见得践踏痕迹,杂草深处,有挖掘新动土迹象,料想尚常人头便埋在此处了。 颜未拿过锄头,上得前去,将上层黄土刨去,不多时,便见得一块青布,翻开青布,便见得黑乎乎物什,分明是人的头发。那厢范恭、田四惊恐站在一旁,又不免有些悲伤。颜未弃了锄头,小心扒去零散黄土,将青布并那头颅提将出来。那范恭、田四惊恐的退后几步,竟不忍再看。颜未抖了几下,将黄土抖落下,弃了青布,提着头颅一看,那头颅脸色苍白、龇牙咧嘴、双目园睁,果然有些恐怖。 颜未将头颅提起,示与范恭、田四看,冷笑道:“且看看你这泼皮好友的下场!”那范恭战战兢兢,低着头,哪里敢再看。田四壮着胆,瞟了一眼,惊恐的将头转了回来。颜未冷笑一声,正待将头颅包裹,那田四竟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惊呼一声,哆嗦道:“他……他……” 颜未诧异,道:“他甚么?”田四瞪大了双眼,惊恐道:“他不是尚常!”颜未一愣,复又提起头颅来,问道:“你且看仔细,可是尚常?”那田四细细看罢,又唤范恭看。那范恭哆哆嗦嗦看着,浑身一震,双股战战,幸得靠着田四,几将瘫倒,惶恐道:“他……他……不是……我……我明明……” 田四皱起眉头,疑惑道:“这厮似是吴相呀。”那范恭壮胆细看,惶恐道:“正是,正是,怎的是他?”颜未闻听,大为疑惑,疑道:“吴相?吴相是何人?”田四道:“这吴相亦是个闲汉,常在那百胜赌坊博钱,往往十赌九输。这厮为人甚是蛮横,颇有些力气,他有一姐姐,乃是翠红楼的鸨母,但凡有闹事者、或是宿妓不给钱者,这厮便纠集一帮泼皮,一顿好打。” 颜未诧异不解,冷笑道:“大胆范恭,你可识得此人?”那范恭满脸疑惑,吱吱唔唔,怯声道:“小人识得。”颜未冷笑道:“你这厮常与他在那百胜赌坊博钱,焉敢言不识?今日竟敢欺蒙我等,还道是甚么尚常人头?”范恭惊恐不已,急忙道:“公爷,小的绝不曾欺骗公爷,小的掩埋时明明是尚常人头,怎的竟无端变成了吴相了?真是奇哉怪也。”颜未冷笑一声,引三人退出垅上园,到得巷中,令随行公差速去禀报知府大人。那公差唯喏,急急去了。那范恭立在一旁,满脸冤屈,与田四唠叨。 约莫一个时辰,那公差引知府徐君猷、苏公等人赶来,颜未上前施礼,引徐、苏二人至垅上园门前,禀告范恭之事。徐君猷唤范恭过来,那范恭哆嗦上前施礼。徐君猷问道:“你这厮便是范恭?”范恭点点头,惶恐道:“正是小人。”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会意,问道:“昨日,那尚常可曾来寻你?”那范恭连连点头,叹道:“大人问的是,小人遇着甚多怪事,便是自尚常来寻小人开始的。” 苏公淡然道:“你且细细道来,休要隐瞒一丝一毫。”范恭唯喏,道:“昨日那尚常来寻小人,只道他遇到了一桩怪事,夜间,有一蒙面人躲在他屋中,手拿一柄利刀,险些要杀了他。尚常唬得半死,不知是得罪哪个恶人。不想那厮并未杀他,却要他去偷一件物什,乃是一块很值钱的玉,那玉原来竟是尚常相好的那家商贾所有。那厮威胁尚常,若未得手,便要杀了他。尚常害怕,只得先应诺了那厮。” 苏公点点头,问道:“尚常可曾言过,那厮身高、言语声音如何?”范恭思忖道:“大人问的是,小人亦曾问过他,他道那厮蒙着面,加之夜黑,又有利刀相逼,他根本不知那厮甚么模样,只知是个男子,声音低低的,怪怪的,但很是吓人。”苏公点点头,淡然道:“想那尚常,平日亦是蛮横无理的泼皮,但在钢刀之下,亦老实得很呀。”范恭又道:“待那厮离去,尚常便恼怒起来,想好生教训那厮一顿,便来寻小人商议对策,欲将计就计。尚常前往偷玉,小人暗中尾随,只待那厮前来取玉,我等便反将他拿下。” 苏公点点头,问道:“你可曾见得那厮?”范恭摇摇头,叹道:“小人等以为此计甚妙,却不想早在那厮盘算之中。昨夜天黑之后,小人暗中尾随尚常,察看四下动静,并未见得那人。待尚常入得那商贾宅院后,小人蹲得太久,两足麻胀,便出来稍.t>稍动动。不想身后一人,猛然一下打着小人的头,将小人打晕了在地。小人猜想定是那厮。待到小人醒来,睁眼一看,竟躺在自己家中了。”徐君猷诧异道:“那厮竟将你送回家中?”范恭点点头,惶恐道:“待小人坐将起来,却见得那桌子上一颗人头,赫然便是尚常。” 徐君猷醒悟道:“那厮杀了尚常,割下头颅,与范恭一并送了回去。府衙捕快四处找寻头颅,若在范恭家寻得,你范恭便难脱杀人之嫌。”苏公点点头,叹道:“范恭便有百口,亦难辩解。无奈之下,只得偷偷将头颅埋掉。”范恭哭丧着脸,道:“大人说的是,若是小人杀了人,又怎会将头颅带回家来?”苏公幽然道:“但头颅并不在你家中,而是你偷偷掩埋掉了。若非你杀人,你为何如此?”范恭顿时语塞。徐君猷淡然问道:“闻听说,好象那头颅竟变成了另一个人?”范恭茫然道:“那尚常头颅明明是小人亲手掘坑掩埋,怎的无端变成了吴相的头颅?” 苏公淡然一笑,道:“此案甚是明了,凶手便是你。”范恭惊恐道:“小人适才所言句句是实,绝无半点欺蒙大人。”苏公冷笑道:“你这厮,明明杀了人,兀自狡辩。”遂使个眼色与徐君猷,徐君猷令公差将范恭锁了,范恭大呼冤枉,引得街坊邻里远远观望。 颜未引徐君猷、苏公入得垅上园,徐君猷吩咐众公差四下搜寻。到得厢房后,颜未指点埋头之处。徐君猷、苏公四下察看。苏公绕至厢房残墙下,忽见得有新近践踏痕迹,不由俯身细看,猜想有人曾立在此处。此时刻,闻得深处有人道:“老爷快来。”苏公听出是苏仁呼喊,急忙循声而去。徐君猷跟随过去,至厢房后院,乃是荒芜的花园,树木茂盛,杂草丛生,兀自有一个水池,水池四周水草甚深,池中满是浮萍。苏仁指着院墙下杂草,新动痕迹甚是明显。苏公上前一看,只见得一滩污血,惨不忍睹。苏仁猜测道:“此处或就是分尸之处。”苏公点点头,忽见杂草丛中有一件物什,急忙拾将起来,却是一个小绣花布囊,上面绣着一对喜鹊。解开绣花布囊布扣,自里面拿出一块碧玉坠来。细看那碧玉坠,呈鱼形,雕琢精美,玉质晶莹,约莫值得四五两银子。 徐君猷疑惑道:“此物是死者之物,还是凶手之物?”苏公摇摇头,道:“且四下找寻,尸身或就在附近。”苏仁点头。颜未亦赶了过来,徐君猷令他四下找寻尸身。不多时,苏仁自水池边石洞中发现尸身。徐君猷令颜未将尸身拖拉出来。苏公四下张望,果然是一具无头尸首。徐君猷近得前来,探头张望,喃喃道:“不想此处又是一桩命案。”徐君猷令颜未将那头颅取来,又令仵作勘验尸首,不多时,仵作确认,头颅与尸身吻合,死者身中数倒刀,死亡时辰当在昨夜,身上无有铜钱银两之类。 徐君猷、苏公复又回到掩埋头颅处,苏公上前,细细察看土坑,又与徐君猷言语,令人将那范恭押来。不多时,公差将那范恭押来。范恭战战兢兢,神情甚是沮丧。苏公唤他上前,问道:“范恭,你且细细回想,你掩埋尚常头颅时挖坑情形。”范恭惶恐望着土坑,茫然道:“便是这般。”苏公又令颜未取来包裹头颅的青布,问道:“此布可是你包裹尚常头颅所用?”范恭木然的点点头。 苏公望着那堆黄土坑,拈须思忖,默然无语。俄而,苏公令颜未取来锄头继续掘土,颜未诧异,不便多问,只得依令行事。苏立在一旁,言道:“且小心则个。”颜未唯喏,又掘了一尺多深,竟见得黑色发丝,不由惊疑道:“莫不是尚常头颅?”徐君猷惊讶不已,待颜未扒开黄土,果然见得一个头颅!颜未取出头颅,徐君猷令范恭、田四来辨认,正是尚常之头。 徐君猷惊叹道:“原来这尚常头颅竟埋在吴相头颅之下!大胆范恭,你为何如此这般?还不从实招来!”范恭哭丧着脸道:“大人,小人端的冤枉呀。”苏公淡然道:“依苏某之见,还是到府衙大堂上言语吧。”范恭惊恐万分,高呼冤枉。徐君猷挥挥手,令公差将其拖了出去;又令仵作将头颅装了。 苏公道:“今之计,暂且将范恭关押,言其为杀人凶手。令真凶信以为真,松却戒备之心。”徐君猷点点头,道:“依苏兄之见,究竟是怎生回事?那凶手为何连杀两人?”苏公思忖道:“那凶手杀了尚常,夺了梅花血玉,又割下其头颅,一并将昏迷的范恭送了回来。范恭惊恐,又不敢告知官府,只得偷偷将头颅掩埋。如此,即便官府寻得线索,亦会认定凶手便是范恭。此凶手之诡计也。”徐君猷点点头。 苏公又道:“这吴相或是被凶手所杀,亦或另有凶手。苏某且先假想凶手另有其人,凑巧的是,当范恭前来掩埋头颅时,此人亦在此垅上园中,闻得声响,那人便隐藏在那拐角的厢房残墙后偷窥。那时刻,天色尚未大亮,待范恭掘坑埋下头颅,仓皇离去,那厮不知范恭埋的何处,便去挖掘看个究竟,解开青布一看,却不想是个人头,想必唬得半死。此人亦是来此处置尸首,见得人头,不由灵机一动,将吴相头颅剁下,隐藏了尸身,又将坑掘深许多,将尚常头颅埋在下方,其上覆盖一尺多深黄土,而后再青布裹了吴相头颅,埋在上方,又覆盖了黄土。” 徐君猷思忖道:“那厮好生狡猾,此一着分明是以防万一之举。待到一些时日,头颅腐烂,只余下头骨来,便无法鉴别何人矣。即便他日案发,有人指证凶手,他亦可以辩解,而后嫁祸范恭。待到来挖掘头骨,挖出上方骷髅,何人又会想到下方兀自还有一个?”苏仁淡然一笑,道:“我若是那杀死吴相的凶手,便将吴相的头埋在下方,将尚常的头埋在上方,如此岂非更妙?”徐君猷一愣,诧异的望着苏仁。颜未笑着点点头,道:“若如此,我等便只会挖出尚常人头。” 徐君猷又思忖道:“或许是凶手是同一个人,此人或隐藏在范恭家附近,待见得范恭惊慌出来,处理头颅,其尾随其后,待范恭处置后,其复如此这般。”苏公拈须问道:“此人为何杀死吴相?”徐君猷道:“或是吴相无意间窥见了他,发觉其阴谋。那凶手无奈,只得杀人灭口,而后嫁祸范恭。” 苏公摇摇头,道:“若是无意间见得,那凶手杀死吴相,即便抛尸街头,官府亦甚难追查,因他二人只是偶遇而已,并无瓜葛往来,捕快何从下手?”徐君猷疑惑道:“苏兄之意,此两桩分尸命案,并无干系,不过是巧合罢了?”苏公思忖道:“案情不明,尚难断定。目今之事,当先查明吴相之情形。”徐君猷然之,令邢戈将范恭押回府衙刑房,且要一路声张,邢戈领命去了。 出了垅上园,徐君猷令颜未遣人速去通报吴相家人,前来认领尸首。颜未唯喏,着手下去了。苏公道:“那吴相既常在百胜赌坊博钱,我等且先去赌坊,或可问得些线索。”徐君猷然之。颜未遂引徐、苏等人前往百胜赌坊,不多时,到得百胜赌坊,那守门的汉子见势不妙,欲进去报信,早被颜未一把抓住,喝道:“你这黄萝卜,兀自想通风报信?哼哼,且引我等去见你家掌柜。”那汉子惊恐不已。 苏公笑道:“黄萝卜?你这厮怎的唤作这名?端的有趣。”那黄萝卜望了望苏公,吱呜道:“小人乃是吃萝卜长大的,小时长得白胖,庄中人口顺,便唤小人作萝卜了,自此便用了此名。”苏公淡然一笑,道:“我自来黄州,亦喜好吃萝卜了。”徐君猷笑道:“黄州萝卜,可谓一绝。其形甚是粗壮,如同冬瓜一般,大者重十余斤,故名冬瓜萝卜。又因其生长时,上端一截冲出土外,如同木桩,故又名系马桩。相传赤壁大战之时,曹操兵马驻扎黄州,便有‘兵吃萝卜马吃菜’之说。”苏公笑道:“此物个大肉甜,糖多水足,我常以之佐食鱼肉,真美味也。” 那黄萝卜闻听得徐、苏二人言语,甚是诧异,又不敢多言。颜未推搡着黄萝卜,询问掌柜名姓,黄萝卜道当家掌柜姓林,名间,街坊人称林中虎。入得天井,有人见得,甚是诧异。那黄萝卜哆嗦道:“外面有几位爷要找当家的。”那人入得坊中,不多时,出来三条汉子,当先一人膀大腰圆、凶神恶煞,近得前来,见着颜未,不由一愣,满面堆笑,拱手施礼,道:“原来是颜爷。不知是哪阵风将颜爷吹来?来来来,且到上房喝茶。”颜未不识这厮,猜想便是林间,淡然道:“颜某有公干在身,烦劳林掌柜出来说话。”那林间一愣,颇有些犹豫。颜未道:“此事与你赌坊无关。”那林间闻听得,方才安心。 到得门前侧房,颜未引林间至苏公面前,道:“这位员外欲向林掌柜打探一人。”那林间打量了苏公一番,问道:“员外爷要问何人?”苏公道:“便是常在贵坊博钱的吴相。”那林间淡然一笑,道:“你与吴相是何干系?”颜未正色道:“林掌柜只管回答便是,无须多问。”那林间亦淡然笑道:“那吴相不在我百胜坊中。”苏公问道:“林掌柜可知他现在何处?”那林间摇摇头,道:“这厮昨日赢了钱,不知耍到哪个姐儿被窝里去了。”苏公问道:“近些时日,吴相可曾与人扯皮打架?”林间一愣,奇道:“这位员外爷怎的知晓?”苏公淡然道:“不知是与哪个?” 林间正欲言语,忽闻得身后有人高声呵斥道:“甚么公人,如此胆大,竟来此鸹噪?”话音未落,只见得一人耀武扬威、气势夺人走了过来,身后兀自跟着四五人。颜未正待言语,那人指着颜未,破口大骂:“你这厮,好不知趣?亦不打听打听一番,竟不知这是我金廿脉的地盘?”颜未一脸茫然,道:“原来是金孔目,失敬失敬。”金廿脉仔细一看,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刑房的颜捕头。莫不是来索要好处的?若如此,颜捕头上错门了,此乃我金廿脉之地盘。”颜未淡然一笑,却不言语。 金廿脉气势嚣张,忽见得一侧的徐君猷,脸色顿变,定睛一看,竟是知府大人,惊得目瞪口呆,急忙上得前去,躬身施礼,满面愧色道:“卑职忘乎所以,万望大人恕罪。”徐君猷脸色铁青,冷笑一声,道:“好个我金廿脉的地盘?莫不是黄州府也是你的地盘?大宋天下亦是你的地盘?身为州府官吏,竟如此权贵骄人、颐指气使、恣行无忌、狂妄自大。”金廿脉闻听,双膝跪倒在地,磕头道:“卑职知罪,卑职知罪。”其后几人,皆是州府小吏,唬得跪倒在地,噤若寒蝉。那厢林间见得,惊恐不已。 徐君猷愠怒道:“这百胜赌坊莫不是你金廿脉开设?”金廿脉惶恐道:“非是卑职开设。”徐君猷冷笑一声,问道:“那你在此做甚?”金廿脉忙道:“卑职与林掌柜乃是朋友,适才路过,特来访友。”林间急忙附和。徐君猷冷笑道:“依我大宋例律,官吏赌博者,皆杖杀之。你身为府衙孔目官,不会不知吧?”金廿脉唬得浑身乱颤,道:“大人明鉴,卑职确是访友,不曾有半点犯律之举。”徐君猷冷笑一声,挥挥手,令金廿脉等人退下。金廿脉如获大赦,拜谢徐君猷,仓皇离去。 林间立在一旁,惶恐不已。徐君猷问道:“适才言到那吴相与何人争执打斗?”林间慌忙道:“乃是与刘桑子,他二人先是对骂,而后便动起手来,那刘桑子不是吴相对手,被吴相打倒在地。吴相好一顿拳打脚踢,那刘桑子边叫痛边骂娘。小人等数人上前,方将他二人拉扯开来。”徐君猷问道:“他二人为何争执?”林间道:“那吴相赌技甚差,只输不赢。不想昨日手气甚好,竟一连赢了刘桑子七八两银子。那刘桑子疑心他使诈,最后一局便赖了五钱银子不给了。那吴相怎肯罢休,于是他二人便争执起来。” 苏公问道:“他二人打斗之后,又如何?”林间思忖道:“小人等将他二人拉扯开来,那刘桑子不肯服输,便骂骂咧咧去了。”徐君猷问道:“他骂甚么?”林间吱唔道:“他道要杀了吴相。”徐君猷一愣,问道:“他道要杀了吴相?”林间点点头,道:“刘桑子平日里得意得很,何曾受过如此窝囊气,临出门时兀自叫嚣道:迟早有一日,要杀了你这泼皮。那吴相气恼,欲追将上去,被小人等拽住,好说歹说,方才安稳住。” 苏公问道:“除却刘桑子,这吴相还与何人有瓜葛怨隙?”林间思忖一番,摇摇头,道:“这吴相倒是个爽快人,输多赢少,但从不赖皮,少与他人有过节。昨日亦是刘桑子不是,胡乱猜测,又恶言恶语。”苏公问道:“那刘桑子今日可曾来得?”林间摇摇头,诧异道:“今日怪哉,他二人皆不曾来。”苏公问道:“那刘桑子家住何处?”林间道:“便在后街巷中。”苏公道:“烦劳林掌柜引我等前去。” 林间颇有些犹豫,正迟疑时,却见得一人入得门来,口中兀自嘀咕道:“今日怎的这多人?”林间望去,不由一愣,遂低声道:“来人便是刘桑子。”苏公闻听,急忙使个眼色与苏仁、颜未,二人会意,左右包抄至刘桑子身后,断了退路。那刘桑子见有公差,以为赌坊出了甚事,急忙退身。苏仁、颜未早扑将上来,将之擒住。刘桑子惊恐不已,破口大骂。苏仁、颜未将其推搡到徐君猷面前,令其跪下。那刘桑子甚是气恼,口中骂骂咧咧。那厢林间忙道:“知府大人在此,恁的不知死活。”刘桑子闻听,顿时闭了嘴,惊疑的望着徐君猷。 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大胆刘桑子,你可知罪?”刘桑子满目惊恐,斜眼望林间,林间满面疑惑,不知所以。颜未厉声喝道:“你这厮好生胆大!知府大人问话,竟左顾右盼!”刘桑子急忙低下头来,茫然道:“回大人话,小人委实不知何故。”徐君猷冷笑道:“你这厮,本府亲查至此,兀自抵赖狡辩。本府且问你,昨夜你做了甚事?”刘桑子闻听,脸色顿变,吱唔道:“回大人话,小人昨夜心中不快,多饮了几杯酒,早早便睡了。” 徐君猷冷笑道:“大胆刘桑子,死到临头,兀自信口雌黄,欺瞒本府。来人,且将这厮拿下。”一侧颜未高声应答,将铁链套上刘桑子脖颈。那刘桑子唬得半死,急忙磕头,道:“大人饶命,小人愿招。”徐君猷冷笑道:“你这厮,休要再花言巧语,隐瞒实情。”刘桑子哭丧着脸,叹道:“小人不敢。昨夜,小人与街坊陈火扁的浑家私会。”徐君猷闻听,不由一愣,问道:“你所言可是实话?”刘桑子如鸡啄米般点头道:“小人绝不敢欺骗大人,大人如若不信,可着陈火扁浑家阿莲来问。” 徐君猷看了看苏公,苏公淡然道:“闻人说,你与那泼皮吴相因博钱口角,大打出手,并扬言要杀了他,可有此事?”刘桑子满脸诧异,点点头,又愤愤道:“昨日,小人等在此博钱,那厮暗中使诈,诳得小人数两银子。小人恼怒,便与之争斗起来。那厮力大,小人不敌,被他痛打一顿。小人不服,便扬言要杀了他。此不过是小人一时图个口快,非是当真要杀他。大人若不信,可着吴相前来一问。” 苏公淡然一笑,道:“你可知吴相现在何处?”刘桑子疑惑道:“可在坊中?若不在,便是在家中睡觉。或是在翠红楼,他姐姐便是翠红楼的鸨母。”苏公点点头,取过绣花布囊,示与刘桑子,问道:“你可识得此物?”刘桑子细看,摇摇头,道:“小人未曾见过。”苏公又唤林间及数名赌徒辨认,无一人见过此绣花布囊。苏公遂唤过苏仁,将绣花布囊交与他,而后吩咐如此这般,苏仁点头,出门去了。 苏公问道:“你等昨日最后见得吴相,是何时辰?”众人相互询问,你一言我一语,只道吴相申时离开赌坊,便不再见得了。苏公又问道:“你等可知这厮将往何处?”众人猜测,或是去了哪个酒肆喝酒,因他昨日赢了钱;或是去了翠红楼他姐姐那里;亦或是去了哪个暗娼相好家中。 苏公问道:“你等可知他有甚相好?”刘桑子摇摇头,林间吱唔道:“闻他人言,他似勾引得市井哪个人家的妇人,暗中颇有些往来。”苏公追问道:“哪家妇人?听何人言及?”林间摇摇头,道:“小人不知,只是见坊中有人取笑他。”旁有赌徒言道:“小人亦曾听过。”苏公看那赌徒,问道:“何人言及?”那赌徒道:“便是吴相自己,那日吴相酒醉,胡言乱语,只道是那妇人好生风骚,每每飘飘欲仙。闻他言,二人往来已有月余,那妇人夫家兀自不知。”又有两人附和,只道确是如此,乃吴相亲口道出。 苏公询问:“他可曾言出妇人姓甚名何?”众人皆摇头。苏公问罢,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微微点头,苏公唤过林间,只道:但凡晓得与吴相相干之人或事,速报知府衙。林间唯喏。 此时刻,有一公差来报,颜未上前,那公差附耳细言,而后颜未低声告知徐君猷。徐君猷点点头,遂唤过两名公差,令他二人引刘桑子,寻那陈火扁浑家阿莲对质。后经证实,刘桑子所言不假。徐君猷与苏公出了百胜赌坊,依巷而行,直奔垅上园。有好事的赌徒远远跟随。入得巷来,有公差把守巷口,未入垅上园门,便闻得有妇人嚎啕大哭之声。徐君猷与苏公言道,此乃是死者吴相姐姐。入得破旧园门,只见得一妇人伏在吴相尸首痛哭,又有一中年妇人在一边劝慰。待闻知知府大人到来,那妇人急忙上前,跪倒在地,哭哭啼啼,恳请知府大人缉拿凶手。 徐君猷令那妇人起来回话,那妇人拜谢起身,又用手帕擦拭泪水,呜咽悲道:“我好苦命的弟弟。”徐君猷问那妇人道:“昨日,你可曾见得你弟弟?”那妇人摇摇头,泣道:“平日里无事,他便在那百胜赌坊厮混。”徐君猷问道:“你可知他有甚仇家?”那妇人连连摇头,道:“民妇不曾闻他言过甚么仇家。”徐君猷问道:“闻听说,吴相与一妇人暗中往来,你可知晓?”那妇人拭着眼泪,连连点头,道:“民妇闻弟弟言及过,但不知名姓,只知那女人住此泥鳅巷。”徐君猷诧异道:“便在此巷?”那妇人点点头,道:“正是泥鳅巷。”徐君猷点点头,遂唤过颜未,令他打探吴相相好之情形,颜未领命去了。 苏公又问那妇人,可知吴相常怀着一块鱼形碧玉坠?那妇人摇摇头,只道没有。徐君猷思忖道:“范恭掩埋尚常头颅在先,吴相头颅掩埋在后,那时刻,天色渐亮。如此推想,那凶手处置尸首后,天色已亮。城中街巷纵横,街坊甚多,杀人埋尸,自是就近,且荒芜偏僻之处。不难推测,凶手便是此泥鳅巷之人。”苏公点点头,道:“最佳之处便是此废弃的垅上园。那凶手与范恭不约而同想到此处。”徐君猷拈须道:“我等早应当想到这点。” 苏公问那妇人道:“那凶手或与吴相相干,亦或与你翠红楼相干。”那妇人诧异道:“与民妇相干?”苏公点点头,道:“你那翠红楼可有仇怨之人?”那妇人一愣,疑惑道:“大人之意,那凶手杀民妇弟弟,乃是冲民妇而来?”苏公淡然道:“你且细想。”那妇人思忖道:“如此言来,莫不是杏儿苑暗中捣鬼?”苏公疑道:“杏儿苑?”那妇人愤愤道:“那杏儿苑与翠红楼当街对门,那贼婆娘甚是阴险,见我翠红楼生意红火,心中甚是嫉妒憎恨,常雇些闲汉来我翠红楼闹事,每每被我弟弟打跑。我两家形如水火,一年多来打斗了六七次。今不想竟来害我弟弟……”言至此,那妇人又嚎啕痛哭起来。 徐君猷闻听,思忖道:“如此言来,亦不排除杏儿苑雇凶杀人。”苏公点点头,思忖道:“据赌坊林间言,吴相赢七八两银子,但尸首上却无一钱。这银子莫不是吴相花去了?亦或是被凶手掳走了?”徐君猷点点头,道:“如此推想,亦有可能是谋财害命。此中刘桑子最为可疑,但亦不排除赌坊中某人,见财起心,暗中跟随吴相,寻机下手。”苏公然之。 不多时,颜未来报,只道问过数人,街坊只道不知。苏公淡然道:“颜爷一身公差装束,又打探人家私事,街坊即便知晓,亦会推托不知。”徐君猷点头,遂吩咐颜未如此这般行事,颜未唯喏。徐君猷令那妇人取回吴相尸首,先行料理后事,又令人封了垅上园。 第四章 案中案 且说苏仁奉苏公之令,收了绣花布囊,独自一人在街巷转悠。约莫一个时辰,苏仁闲着无趣,入得泥鳅巷那酒肆,见得十余人正围聚一团,议论纷纷,说的正是垅上园命案,皆言凶手是那范恭。苏仁坐在旁边一桌,要了二角酒,饶有兴趣听他等胡乱猜测,待喝完酒,唤过酒保,付了酒钱,用蜀川话询问,只道是来寻友人。那酒保听不懂,莫名其妙,众人好奇,皆来看他。苏仁好一阵比划,只道来寻友严微。众人听罢,连连摇头,只道没有这人。苏仁故作诧异不解,口中喃喃道那严微来信言,他住在黄州城泥鳅巷。众人连连摇头,酒保道,某住这泥鳅巷四五十年了,从未听说过此人。苏仁假装疑惑道,莫不是说错了街巷,非是泥鳅巷,而是音似泥鳅巷?那酒保甚是肯定,定是找错了。 苏仁假意叹息,忽自怀中摸出绣花布囊,只道是适才在巷口沟边拾得,不知是哪位街坊失落。众人纷纷上前来看,苏仁抖着绣花布囊,只道里面还有件值钱的物什,若是哪位失落,便来认领。众人纷纷询问是甚值钱物什,苏仁笑道,若言出来,岂非人人抢着认领,此物只是失主方才知晓。有人摇头,亦有人眼红,猜测言是银子。众人议论纷纷,不多时又引来数人围观,但无一人说出布囊中的物什。 约莫半个时辰,苏仁叹息几声,只道无奈,遂起身离去。出了小巷,行不多远,忽闻身后有人唤道:“这位爷,且请留步。”苏仁心中暗喜,回过头来,见得一汉子,约莫三十岁,满面堆笑。苏仁记得清楚,此人适才便在酒肆之中,遂假装疑惑,奇道:“你是在唤我?”那男子连连点头,上得前来,笑道:“不瞒客爷,适才在酒肆中小弟未敢实言,客爷拾得的那绣花布囊乃是小人物什。”苏仁诧异道:“既如此,适才为何不言?”那男子嘻嘻笑道:“人多嘴杂,小弟不敢认领。”苏仁故作将信将疑,思忖道:“既是你之物,为何不敢认领,怕甚么人多嘴杂?”那男子嘻嘻笑道:“小弟怕他人告知浑家。” 苏仁假意醒悟,点点头,道:“既如此,你道这绣花布囊之中是何物?说对了,便还与你。”那男子嘻嘻笑道:“乃是一块鱼形的玉坠,那玉兀自有些绿色。”苏仁点点头,道:“正是正是,如此言来,这绣花布囊确是你之物。”遂摸出绣花布囊,假意交与那男子。那男子欣喜,急忙来接,不想苏仁猛然出手,一把抓住那男子右手手腕,反手一扭,那男子哎呀一声,急道:“放手放手,你这爷做甚?” 苏仁冷笑道:“你这厮,恁的大胆,竟敢来诳骗爷爷。”那男子急道:“小弟未敢骗客爷,此确是小弟物什。”苏仁问道:“你这厮,姓甚名何?”那男子道:“小弟何,名处珣。”苏仁问道:“你何时失落此布囊?”那何处珣吱唔道:“乃是昨日。”苏仁问道:“失落在何处?”那何处珣吱唔道:“小弟亦不清楚,四下寻了个遍,未能寻得,不想被客爷拾得。”苏仁冷笑道:“既是你之物什,且随我前行。”那何处珣道:“客爷莫不是想要酬金?小弟愿出一两银子,以为酬劳。”苏仁道:“弄清真假,我自会还你,要你银子做甚?”那何处珣疑道:“客爷要去哪里?”苏仁笑道:“适才在酒肆之中,我曾言,来黄州寻友严微,初来乍到,于黄州街巷不熟,烦劳你替我引路。”那何处珣忙道:“既如此,烦劳客爷先松了小弟。”苏仁遂放了手,那何处珣左手托着右手手腕,哼哼唧唧,只道好生疼痛。 苏仁推搡着何处珣,走街穿巷,来到黄州府衙前,那何处珣正惊疑间,苏仁复又抓住其手,一把扭过,那何处珣大叫,引得府衙门前两名衙役过来,有一衙役识得苏仁,急忙上前帮手,将何处珣押住。苏仁问道:“徐大人可曾回府?”那衙役连连点头,苏仁道:“请速禀报徐大人。”另一衙役流水去了,不多时,那衙役回来,引来两名捕快,用铁链将何处珣锁了,押至刑堂。 苏仁跟随捕快到得刑堂,不多时,徐君猷、苏公赶来,苏仁将绣花布囊交与徐君猷,又低声言语一番。徐君猷点点头,遂唤过一名捕快,低声吩咐。那捕快唯喏,急急去了。徐君猷望了何处珣一眼,冷笑一声,自在那堂案后坐下。那何处珣惊恐不已,望着徐君猷,急忙跪倒,高呼道:“大人,小人冤枉呀。”徐君猷将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之人且报上名来。”何处珣惶恐道:“小人姓何,名处珣。”徐君猷冷笑道:“大胆何处珣,你可知罪?”何处珣急道:“大人,小人不知,小人是被那客爷无端诳来的。”徐君猷冷笑道:“你且抬起头来。”何处珣抬起头,满面委屈。徐君猷将绣花布囊举起,道:“你可识得此物?”何处珣吱唔道:“回大人,此确是小人之物,小人昨日不慎,遗失在巷中,不想被此位客爷拾得。” 徐君猷淡然道:“此布囊中有何物?”何处珣道:“乃是块碧玉鱼坠。”徐君猷点点头,道:“如此言来,此物确是你的。”何处珣连连点头,道:“若非小人之物,断然不敢冒领。”徐君猷问道:“你亦住在泥鳅巷?”何处珣点点头,道:“回大人话,小人住在泥鳅巷。”徐君猷又问道:“泥鳅巷有一垅上园,你昨日可曾到过?”何处珣一惊,连连摇头,道:“小人不曾去过,小人昨日方回得家来。”徐君猷问道:“你做何营生?”那何处珣道:“小人乃是个走庄串镇卖胭脂花粉的走货小贩,平日少在城中,每月只回家两三遭。” 徐君猷点点头,道:“昨日你回得家来,可有人见证?”何处珣又一愣,吱呜道:“小人回来时,天色已大暗,不曾遇见街坊邻里。不过大人可着小人浑家吕秀儿来问。”徐君猷又点点头,道:“你回得家来,夜间可曾出门?”何处珣忙道:“小人回得家后,早早便上床歇息了。”徐君猷点点头,道:“如此言来,这绣花布囊乃是你入家门之前遗落的了?”何处珣点点头,道:“大人说的是,端是如此。” 徐君猷问道:“今日,你泥鳅巷垅上园发现一具尸首,你可知晓?”何处珣点点头,道:“街坊邻里尽已知晓。”徐君猷道:“你可识得那范恭?”何处珣点点头,道:“那厮是个酗酒赌钱的泼皮,自小便好打斗。”徐君猷问道:“你可识得那死者?”何处珣摇摇头,道:“小人不识,闻街坊言,死者唤作吴相,亦是个市井泼皮。”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你既不识吴相,为何要杀他?”何处珣闻听,惊恐不已,急忙道:“大人冤枉呀,小人没有杀他,凶手是那范恭。”徐君猷问道:“你怎知凶手是范恭?”何处珣道:“大人已将其缉拿归案,街坊邻里皆说那范恭是凶手。”徐君猷冷笑道:“范恭非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大胆何处珣,本府再三点拨于你,你这厮却避重就轻,意图逃避罪责。莫非要本府掷签行刑不成?”何处珣惊恐道:“小人端的不知何事。” 徐君猷冷笑道:“好个何处珣,端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本府问你,这绣花布囊在何处遗失?”何处珣吱唔道:“适才大人言及,此布囊乃是小人入家门前遗失,不知何处?”徐君猷冷笑道:“本府却在死者吴相尸身边拾得此物!”何处珣吱唔道:“或是那凶手无意拾得,又遗失在垅上园;亦或是那凶手有意抛下,意图嫁祸小人。”徐君猷冷笑道:“那凶手为何嫁祸于你?”何处珣吱唔道:“或是意bbr>图迷惑大人,引大人误入歧途,无端追查到小人身上。”徐君猷冷笑道:“好个何处珣,端的巧舌如簧。本府实话相告,此时刻,府衙公差已赶往你家中,待到搜出证据,看你如何言语。”何处珣闻听,脸色顿变,惶恐不安。 此时刻,却见一人入得刑堂,却原来是颜未。颜未上前,与徐君猷细声言语,徐君猷听罢,捋须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颜未退下,又与苏公言语。徐君猷望着何处珣,叹道:“本府已然知晓,此案与你浑家吕秀儿有干系。”何处珣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徐君猷道:“本府已着人打探清楚,你浑家吕秀儿不守妇道,在你外出庄串镇卖胭脂花粉之时,招蜂引蝶,常与市井闲汉、浪子私通。这吴相便是近些时日勾搭成奸的。” 何处珣闻听,浑身乱颤,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何处珣泣道:“大人饶命,小人如实招认是了。”徐君猷点点头,道:“你且如实说来。”何处珣99lib.叹道:“小人悔不该找了这水性杨花的浑家,这妇人趁小人外出买卖之时,常与他人私通,街坊邻里尽知,独瞒了小人一个,如此竟有一年多了。前日,小人闻听得风声,将信将疑,欲趁黑夜潜回城中察看究竟。不想昨日错了时辰,城门关闭。小人无奈,只得在城门外呆了一宿。待到今晨城门刚开,小人便急急赶回家来,自后墙翻入院中,寻得一块青砖,悄然入得房中,竟果真见得那奸夫淫妇躺在床上!小人甚是恼怒,上得前去,一砖便将那奸夫砸死。小人浑家惊醒,唬得半死,哀求小人不要杀他。小人一时心软,便饶他性命。小人浑家见奸夫已死,甚是慌张,令小人将尸首抛在废弃的垅上园内。” 何处珣稍做停顿,叹道:“小人从未做过杀人之事,今因一时之忿杀了人,早已无了主见,闻听得浑家此言,便依从了他,小人两个将其穿了衣裳,小人浑家顺便拿了那厮的银两。小人两个抬着尸首,自后门出来,入得垅上园内。那园子荒芜多年,园内杂草丛生,小人欲寻个隐蔽处藏了。正待小人两个慌乱时,忽闻听得园内有响动,小人唬得半死,示意浑家不可弄出声响。小人壮了胆子,前去偷窥。那时刻,天色渐亮,小人隐约见得一人正在挖掘甚么,而后又掩埋甚么。还是小人浑家眼尖,认出那人正是同巷子的泼皮范恭。” 徐君猷点点头,把眼望了望苏公。何处珣又道:“待范恭离去,小人浑家猜想,那范恭定是埋了值钱的宝贝,遂要小人去挖,小人何曾料想,那布中竟包裹了一颗人头!小人两个唬得半死,慌忙抛了人头,复又去处置那奸夫尸首。小人浑家忽想到一条计谋,将奸夫头颅剁下,亦掩埋在范恭埋人头的坑中,他日若是事发,便可嫁祸范恭。小人浑家遂回家取了菜刀、铁锹,唤小人将那坑挖深两三尺,他自在那里剁那奸夫头颅。待小人挖好了坑,小人浑家先将范恭所埋头颅抛入坑中,令小人掩埋了,又覆上了一尺来深的土,将那血布包裹了奸夫头颅,而后唤小人掩埋。待埋了奸夫头颅,小人两个复又去处置尸身,那时刻,天色已亮,小人浑家寻了个隐蔽处,便是那石洞中,小人将尸身拖将过去,将尸身塞入洞中,又细细遮了洞口。只是不曾料想,小人竟将绣花布囊遗落园中。待到案发,小人心中惶恐,亦随街坊在巷口观望,闻听得范恭是凶手,被官府缉拿去了,小人夫妇方才安心。不想在那酒肆之中,见得这位差爷拿出了绣花布囊,小人猛然发觉,唯恐被人疑心,不敢认领,待这位差爷离去,小人便跟随其后,欲讨回布囊。” 徐君猷点点头,令何处珣签字画押,而后把眼望苏公。苏公捋须问道:“此绣花布囊并碧玉鱼坠,价值不菲,值得约莫四五两银子,你不过是区区一个走庄串镇卖胭脂花粉的小贩,怎生买得起如?99lib.此玉坠?我且问你,此玉从何得来?”何处珣叹道:“杀人之事兀自招认了,此事亦不必隐瞒了,此玉乃是小人偷来的。”苏公追问道:“自何处偷得?”何处珣道:“乃是在城外临江书院。” 苏公闻听,不由一愣,疑道:“临江书院?”何处珣点点头,道:“前日,小人在那临江书院卖胭脂花粉,因一时内急,便到书院寻茅房,待拉完屎后,小人路经一先生窗下,闻听得里面有人言语,有一人得意笑道:若果真如此,我等便发财也。又一人笑道:到得那时,我等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小人闻听得,十分好奇,便躲在窗下偷窥。只见得房中有两个人,一人正拿着一本书,似是个先生,指点着给另一人看,那厮是个俊俏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疑惑道,如此言来,果真是那块玉?那先生点点头,道:若我猜测不错,定是这块玉。那年轻人又道:此事交与我便是。他二人又言语一番,那先生便送年轻人出来,小人见状,便隐在拐角处,那先生送年轻人出去了。小人心中顿时起了贪念,遂摸将进了房,见得那桌案上有一卷书,书旁又有一块玉,小人恐那先生回来,便顺手偷了那书及玉,匆匆出得房去,绕道至书院门口,在门房那取了货担,离了临江书院。” 徐君猷闻听,甚是诧异,苏公捋须道:“你所偷的便是此玉?”何处珣点点头,道:“正是此玉。小人见此玉精美,欲回家给小人浑家,便自货担中取了个绣花布囊,将玉装了。是夜,小人便宿在一位亲戚家,只因那亲戚多喝了几杯酒,他竟道出小人浑家偷汉之事,令小人甚是震惊,便有了杀人之事。” 苏公点点头,问道:“那书唤作甚名?现在何处?”何处珣思忖道:“似唤作甚么考记,小人记不清了。不过小人翻了那书,甚是乏味,便弃在货担中了。”苏公追问道:“那货担现在何处?”何处珣道:“尚在小人亲戚家中。”苏公问道:“若再见得那先生并年轻人,可曾辨认得出?”何处珣点点头。苏公望着徐君猷,道:“可着颜未与其同往,取回那书。”徐君猷诧异不解,点了点头,遂吩咐颜未前往取书。颜未领命,引那何处珣去了。 徐君猷又着公差速去缉拿吕秀儿归案。出了刑堂,徐君猷与苏公在花园闲步,徐君猷思忖道:“若依何处珣所言,临江书院二人分明在考证此玉。徐某以为:此玉便是欧阳飞絮的梅花血玉。”苏公道:“或是巧合而已。”徐君猷道:“闻苏兄言,欧阳飞絮失玉之日,临江书院齐礼信先生到得欧阳家中,并与欧阳在其书房言语,所言之事似与梅花血玉相干?”苏公点点头。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既如此,苏兄还认为是巧合不>成?”苏公拈须思忖道:“徐大人疑心那窃贼是齐礼信先生?”徐君猷淡然一笑,道:“非是窃贼,乃是主谋。” 苏公思忖道:“徐大人之意,那年轻人方是窃贼?”徐君猷点点头,道:“这厮甚是狡诈,却未亲自出马,其利用尚常与小妾贾芸私通之事,威逼尚常偷盗梅花血玉。待尚常得手之后,那厮便杀他灭口。”苏公道:“如此言来,我等当先找出此年轻人?”徐君猷点点头,笑道:“苏大人有何妙计?”苏公摇摇头,幽然道:“若是大人盗得此玉后,当如何处置?”徐君猷一愣,思忖道:“他等自是将玉转手卖出,兑换成银两。”苏公点点头,道:“他等或是早已寻得买主;亦或先藏匿一段时期,待风声过后,再作打算。”徐君猷点点头。 约莫两个时辰,颜未与何处珣取书回得府衙,徐君猷令颜未将何处珣收监,听候处置。徐君猷取过书卷一看,纸张发黄,书名《邾城考记》,著者不详,随意翻阅书卷,皆是些邾城旧史,人文地理并诗词。徐君猷从头至尾,阅了一遍,甚是无趣。待徐溜请得苏公来,徐君猷将书卷交与苏公,苏公接过书卷,看那书名,不由大吃一惊。 徐君猷见苏公这般情形,甚是好奇,问道:“苏兄何故如此惊诧?”苏公皱着眉头,疑惑道:“我似曾见过此书。”徐君猷闻听,惊讶不已,道:“苏兄见过此书?在何处见得?”苏公思忖道:“非止我见过,徐大人亦曾见过。”徐君猷一愣,复又看书卷,思忖半晌,连连摇头,道:“君猷从未见过此书。”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可还记得两年前,苏某初来黄州,遇得的临江书院朱溪遇害一案。”徐君猷惊讶道:“此案历历在目,可与此书卷有何干系?”苏公道:“临江书院庞广先生亦遭无辜,东坡与大人同去其室内察看,苏某依稀记得,房中案桌上甚是凌乱,笔架躺倒,毫笔四散,书卷纸张四散,或在桌上,或在地上,其中便有此《邾城考记》一书。”(见第十卷《致命毒蛊》) 徐君猷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疑惑道:“如此说来,庞广先生之书又转到临江书院某位先生手中了,此亦是正常之事。”苏公点点头,叹道:“东坡好读杂书,却未读过所谓《邾城考记》,故而后来东坡寻齐礼信先生找寻此书,欲借读一番,不料齐先生告知我,此书竟不见了。”徐君猷惊诧道:“不见了?” 苏公点点头,道:“齐先生言,清点庞先生书籍时,不见了此书。”徐君猷疑惑道:“如此推想,此书是被人拿走了?”苏公点点头,道:“或是喜爱此书之人。东坡亦淡忘了此事,却不想今日竟重见此书,端的蹊跷。”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想来,莫不是齐礼信私下藏匿了此书,而后托词说不见了?”苏公疑惑道:“齐先生为何要藏匿此书?”徐君猷思忖道:“依何处珣所言,那二人中一人道:我等便发财也。又一人道:到得那时,我等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此言细细思索,甚是怪异。” 苏公点点头,幽然道:“若只是一块梅花血玉,转手卖得是三四百两银子,二一添作五,每人分得不过二百两,虽足以过得舒适,但绝不至于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徐君猷甚是肯定,道:“所谓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端是一大笔财宝。”苏公点点头。徐君猷喃喃道:“这《邾城考记》与梅花血玉究竟有何干系?” 苏公道:“那日,欧阳飞絮与众友到我东坡雪堂,拿出梅花血玉鉴赏,他道是无意中收得此玉。东坡以为此玉是女王城之古物,因其背面有金文‘曹’字。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故邾国,曹姓,二十九世为楚所灭。楚灭邾之后,徙邾至今之黄州。而《邾城考记》正是指的邾城,此便是二者之干系。” 徐君猷惊诧道:“如此言来,他等考证邾城日久,今日梅花血玉的出现,预示着可能有更多的金银玉器?只有这般,才有所谓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苏公思忖道:“那日聚会,东坡记得齐礼信言的一番话,他道:闻庄中老人言,传说那女王城内埋藏了无数金银财宝,古往今来,几多人来寻宝,又失望而..去。如今,女王城只余下残垣断壁、土丘荒坡,早已不信宝藏之说了。” 徐君猷惊讶道:“如此言来,还是有人相信女王城内埋藏了财宝之说?”苏公点点头,思忖道:“或许这《邾城考记》中真的暗藏了宝藏线索?”徐君猷一愣,奇道:“宝藏线索?怎的可能?此书不过隋唐之物,隋唐之时,焉知春秋战国的秘密?著书者若知晓,为何不将财宝挖掘?还故弄玄虚,写甚么《邾城考记》?”苏公笑道:“徐大人所言有理。或是著书人相信藏宝之说,故而考证之,但最终一无所获。后人有信传说者,便又参阅此书,寻求藏宝线索。” 徐君猷点点头,道:“那齐礼信口口声声不信藏宝之说,暗中却在竭力寻宝?这梅花血玉分明就是线索。”苏公幽然道:“如此言来,齐礼信倒有几分可疑了,他甚是关注梅花血玉的来源,或是为了欧阳飞絮,亦或是另有动机。”徐君猷冷笑道:“他如此热心,自是有所企图。” 苏公叹道:“东坡实难想象,齐先生竟是这等藏头露尾之辈。”感叹间,翻阅《邾城考记》,忽然一愣,细细看去,但见一句诗,其中有一句:“西山岩下石,嘉叶此中生。”苏公喃喃的念叨几遍,似有所思。徐君猷诧异道:“此诗是何人所作?似未曾读过。”苏公点点头,道:“或许是著书人所作,不过东坡似曾听过,莫非是他?”徐君猷奇道:“他是何人?苏兄莫非知晓著书之人?”苏公摇摇头,幽然道:“非是著书之人,而是盗书之人。”徐君猷诧异道:“盗书之人?却不知是何人?”苏公点点头,手捋胡须,笑而不答。 第五章 水落石出 次日,徐君猷、苏公引颜未等人前往欧阳飞絮府上,随行人中又有何处珣。到得欧阳府中,欧阳飞絮闻报,率归我柔等随从急忙出门来迎。一行人入得前堂,宾主落座,欧阳飞絮令婢女上茶。苏公捋须瞟了一眼何处珣,何处珣会意,微微点头,示意苏公。苏公淡然一笑。 徐君猷客气寒暄一番,又言及尚常之死、范恭落网情形,但梅花血玉下落不明。欧阳飞絮叹道:“不想一桩小事竟劳动知府大人大驾,飞絮甚感不安。万事随缘,此玉来之甚易,去之亦甚快,飞絮亦不强求。”徐君猷闻听,笑道:“不想欧阳掌柜这般信缘,此即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欧阳飞絮点点头,道:“飞絮经营春秋行多年,见过甚多古董字画,无一不经几人、甚至十几人、几十人之手,便是终生拥有,死后亦不免流落他人之手。你方唱罢我登场,乃是正常之事,强求又有何益?” 苏公点点头,笑道:“欧阳掌柜所言甚是。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徐君猷点头,幽然道:“可惜世人多过于固执,至死亦念念不舍。” 苏公遂取过《邾城考记》,递与欧阳飞絮,道:“东坡昨日于市井小贩手中买得《邾城考记》一卷,不知著者何人,其书颇有意味,请欧阳掌柜鉴赏一番。”欧阳飞絮接过书卷,置于掌中,细细察看,道:“自书卷纸张笔墨看来,端是唐代中期之物。”苏公点点头,把眼瞟那归我柔。那归我柔神情诧异,探头张望那书卷。 欧阳飞絮翻阅《邾城考记》,道:“此书文章甚杂,或考证、或游记、或诗词,可谓是黄州别记,可惜不知著者何人。”苏公笑道:“苏某欲将此书转手,卖与欧阳掌柜,不知值得多少?”欧阳飞絮一愣,奇道:“苏大人欲卖与飞絮?”苏公点点头,道:“欧阳掌柜以为如何?”欧阳飞絮笑道:“苏大人出价多少?”苏公面有难色。徐君猷哈哈笑道:“欧阳掌柜果然是生意人。想苏大人举家来我黄州,俸禄微薄,亲率家人开垦种菜以自供。本府以为,欧阳掌柜可借机周济些则个。不如本府来定个准数,便是五百两银子吧。”欧阳飞絮闻听,脸色微变,淡然笑道:“知府大人取笑了。” 苏公闻听,连连摇头,急道:“徐大人端的买椟还珠,无有一千两,苏某绝不出手。”欧阳飞絮闻听,不觉一愣,疑惑的望着苏公,竟不知如何言语,复又细看那书卷,喃喃道:“莫不是飞絮走眼不成?难道是哪位名家手迹?” 苏公淡然一笑,道:“欧阳掌柜老矣。却不如让你那小厮一看。”欧阳飞絮又一愣,诧异道:“小厮?”苏公淡然一笑,道:“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辈死在沙滩上。”徐君猷闻听,捋须而笑。..欧阳飞絮回头看那归我柔,归我柔神色尴尬。欧阳飞絮笑道:“苏大人取笑了,这厮虽头脑聪明,但学识甚是浅薄,还待锤炼。” 苏公摇摇头,叹道:“所谓真人不露面,露面非真人。欧阳掌柜恁的小瞧了他。”言罢,起得身来,自欧阳飞絮手中拿过书卷,递与归我柔,笑道:“你且细看,此书如何?”归我柔满脸通红,甚是拘谨,把眼望欧阳飞絮,欧阳飞絮满脸疑惑,不知苏公意欲何为。苏公笑道:“此书可值得一千两银子?”归我柔吱唔不语。 此时刻,堂外有家人来报,只道是临江书院齐礼信、刘冰谷二位先生到。欧阳飞絮一愣,苏公笑道:“他二人乃是苏某请来。”欧阳飞絮忙道:“快快有请。”不多时,齐礼信、刘冰谷二人入得堂来,拱手见礼之后,自在一旁落座。齐礼信笑道:“苏大人书信与礼信,道是欧阳掌柜收得一件希世宝贝,却不知是何物?”欧阳飞絮诧异不已,正待申明。苏公笑道:“便是此卷《邾城考记》。”遂自归我柔手中拿过书卷,递与齐礼信。 齐礼信接过书卷一看,颇有些疑惑,道:“《邾城考记》?礼信似曾听说过。”苏公淡然一笑,望着刘冰谷,道:“刘先生可曾看过此书?”那刘冰谷一脸茫然,摇摇头,道:“冰谷孤陋寡闻,从未见过此书,此书中言些甚么?”苏公笑道:“此书乃是苏某于市井小贩手中购得,欲以千两银子之价转手欧阳掌柜,无奈欧阳掌柜却不肯。”欧阳飞絮一脸疑惑,苦笑一声,道:“飞絮端的不知此书出自何人手笔。” 那厢齐礼信忽然醒悟,道:“我记起来了。此书似是庞广先生之书,苏大人兀自与礼信言及,欲求一读,后来礼信找寻,却不见了。”苏公点点头,笑道:“正是如此,不想齐先生竟还记得。”齐礼信翻阅书卷,疑惑道:“此书竟值一千两银子?怎的可能?定是苏大人玩笑之言。”苏公摇摇头,淡然笑道:“端的是明珠暗投。可惜你等愚钝,不识得此物。但今日在场之人,却有二人省得其中玄机。”欧阳飞絮道:“望苏大人指点迷津。” 苏公淡然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欧阳掌柜兀自蒙在鼓中。”欧阳飞絮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此与飞絮有何干系?”苏公道:“与欧阳掌柜并无干系,却与那梅花血玉有干系。”欧阳飞絮一愣,疑惑不解。苏公笑道:“欧阳掌柜无意中收得梅花血玉,可曾想过,或许还有更多的梅花血玉?”欧阳飞絮闻听,惊诧不已:“更多的梅花血玉?” 苏公点点头,道:“梅花血玉乃是邾城君主古物,不难想象,女王城古城中某处埋着更多邾城君主古物。亦即齐礼信所言的女王城藏宝之说。”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齐礼信尤为惊奇,道:“苏大人之意,传说女王城藏有无数金银财宝竟是真的?”苏公笑道:“此不过是苏某推测而已,真假尚难论定。但《邾城考记》一书,便是寻宝之书。”众人闻听,益发惊讶。 苏公淡然一笑,道:“两年前,临江书院庞广先生得到此书,暗中琢磨,但不得要领。不想朱溪一案中,庞广无辜遇害,此书便被早有觊觎之心的另一人窃走,故而齐先生找寻不着了。”齐礼信醒悟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是何人?”苏公望着刘冰谷,笑道:“非是他人,便是刘冰谷先生。”刘冰谷闻听,惊诧不已,面有愠色,道:“苏大人奚落冰谷也。” 苏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话,刘先生素来爽快,今日却这般推诿,恁的有趣。刘先生自窃得此书,苦心琢磨,如此已有两年之久,且亲往女王城周边察勘多次,但一无所获。不想梅花血玉的出现,令刘先生惊喜不已,隐隐之中,似悟出了玄机所在。”刘冰谷惊诧不已,呆若木鸡。 苏公又道:“刘先生潜心琢磨,为弥补古董学识之不足,刘先生兀自安插眼线在欧阳掌柜身旁。”此语一出,众人皆惊,欧阳飞絮将信将疑,不由回头看那归我柔。归我柔脸色通红,垂首不语。刘冰谷幽然叹道:“苏大人好生厉害,冰谷端的五体投地也。此中情形,却不知苏大人如何知晓?” 苏公淡然一笑,摸出那碧玉鱼坠,递与刘冰谷,道:“此玉可是先生之物?”刘冰谷甚是惊疑,茫然道:“苏大人如何得来?”苏公道:“俗话言:隔墙有耳。非是苏某厉害,实是你二人行事不周,被人在窗外窥听得,那小贼偷了先生的书卷并玉坠,却不合被知府大人抓获,那厮一一招供,自然少不了你与归我柔的密谋言语,加之欧阳掌柜府中梅花血玉失窃,如此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刘冰谷苦笑一声,思忖道:“此冰谷失误也。但我二人言语时,并不曾言及欧阳掌柜并梅花血玉情形。那小贼即便听得,亦茫然不解。苏大人又据何推断?”苏公点点头,道:“我等亦不过是疑心而已,并无实证。欧阳掌柜梅花血玉失窃,苏某应欧阳掌柜之邀,曾细细勘验书房,又询问剖析案情。那窃贼径直在书房行窃,可见其非寻常窃贼,乃为梅花血玉而来,而知晓梅花血玉者,甚少,又知其所藏位置者,少之又少。我等推测,此贼当是知情者。可疑者,齐礼信先生、欧阳掌柜小妾贾芸并其弟贾昙,此外便是归我柔。而据欧阳掌柜言,归我柔乃是刘冰谷先生举荐给欧阳掌柜的。” 欧阳飞絮、刘冰谷不约而同的点点头。苏公又道:“今日请齐、刘二位先生到此,便是让那偷书卷及玉坠的小贼指认临江书院所见之人。”言罢,遂唤何处珣站将出来。刘冰谷、归我柔望着何处珣,颇感意外。那何处珣望着刘冰谷、归我柔,连连点头。 齐礼信叹道:“如此言来,礼信亦在苏大人怀疑之列?”苏公捋须笑道:“齐先生古道心肠,关注梅花血玉之来源,书房中又目睹欧阳掌柜取放玉器,自是可疑。”齐礼信手抚额头,苦笑道:“若非这小贼指认,礼信岂非难脱干系?”苏公摇摇头,道:“苏某早已疑心刘先生矣。”刘冰谷惊讶不已,道:“冰谷有何可疑?” 苏公拿过《邾城考记》,翻到一页,道:“此书中有一诗句:西山岩下石,嘉叶此中生。知府徐大人与苏某言及此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从未读过。苏某窃以为,或是著书者所赋。苏某见得此诗,又不免想起一桩事来。此事说来,却与齐礼信先生相干。”齐礼信惊诧道:“与礼信相干?礼信亦从未读过此诗。” 苏公笑道:“去年十一月,苏某应先生之邀,赴先生寿诞。在先生府上,先生曾以香茗待我等友人。苏某追问此茶何来,先生道是龙王山岩石下,有野生古茶树数十余株,因地势险要偏僻,少有人知,乃是庄中甄方甄老汉上山采集草药时发觉,后采摘得此茶。苏某言及陆羽茶经,以为此茶甚佳。那时刻,刘冰谷先生言了一句话,道:‘西山岩下石,嘉叶此中生,原来如此。’昨日,苏某翻阅此书,竟无意间见得此诗,心中顿生疑惑,原来刘先生早已晓得此诗,其言‘原来如此’,分明就是一种豁然开 6717." >朗、顿时醒悟之意。如此推想,刘先生琢磨《邾城考记》久矣。”(见第十五卷《血字鬼咒》) 齐礼信、刘冰谷惊诧不已,竭力思索,竟回想不起有这等事情。刘冰幽然叹道:“苏大人所言不错。两年前某日,冰谷与庞广先生饮酒,庞先生酒醉道出了《邾城考记》玄机,那时刻冰谷半信半疑,此后不免留心,不想庞先生突遭毒手,冰谷心中一阵惊喜,便寻机偷得此书,细细琢磨,可惜不得要领。冰谷又多次到女王城旧迹并四周察勘,隐约与《邾城考记》相符合。冰谷苦于线索甚少,便将外甥归我柔举荐到欧阳掌柜春秋古董行,望他学些古董鉴别之法,又细加留意春秋行收集的女王城古物。” 苏公捋须道:“那日在我东坡雪堂,欧阳掌柜拿出梅花血玉与众人鉴赏,待知晓是邾城君主之物,刘先生自是欣喜万分。”刘冰谷点点头,道:“正是。不知苏大人是否细看《邾城考记》?其中有云:石门有小洞,呈梅花状,洞中似有机簧,试数月,然不可开,疑其伪门也。”刘冰谷言罢,自苏公手中拿过《邾城考记》,翻至后半部某页,指点与苏公看。众人好奇,亦上前来看。 苏公拈须思忖,疑惑道:“刘先生之意是指那梅花血玉乃是开启石门之钥匙?”刘冰谷望着苏公,颇有些兴奋,道:“正是正是,此玉既是邾城君主佩带,自是紧要得很。”众人闻听,惊诧万分。 苏公思忖道:“此不过是推测罢了。刘先生可曾寻得那石门小洞?”刘冰谷摇摇头,道:“冰谷寻遍女王城并四周,未寻得书中所言石门。”苏公道:“既如此,得到梅花血玉又有何用?”刘冰谷道:“若无梅花血玉,便是找到石门,亦无可奈何。有了此物,冰谷便可一心一意寻那石门。依冰谷猜想,那石门或已湮没在某处。”苏公点点头,道:“或是如此。” 刘冰谷幽然长叹,道:“可惜梅花血玉尚未到手,便已出丑扬疾,恁的可笑。”苏公闻听,不由一愣,疑道:“梅花血玉尚未到手?”苏公疑惑道:“你二人商议盗玉之事,归我柔知尚常与贾芸奸情,遂思索出一条计策,欲假尚常之手盗玉,不想那尚常假意应诺,暗中招了同党范恭,欲反戈一击。归我柔识破其计,夜间偷袭击晕了范恭,而后待尚常盗玉回来,将其杀死,又割下人头,欲嫁祸范恭。” 刘冰谷与归我柔对视一下,甚是诧异。刘冰谷道:“我等确欲盗取那梅花血玉。只可惜,我等却迟了一步。”苏公疑惑道:“迟了一步?你道你等未偷得梅花血玉?”刘冰谷点点头。归我柔道:“前夜,小人待老爷睡下后,悄然前往老爷书房,方到院中,却闻得老爷书房内有响动,小人惊讶不已,急忙隐在暗处,不多时,见得一条黑影书房出来,奔后院去了。” 苏公惊讶道:“你道在你之前,便已有人偷走了梅花血玉?”归我柔道:“正是,小人亦甚是惊讶,心中思忖,不知是何人。但小人不肯死心,兀自入得书房,急忙抽开那桌案屉子,那盛玉的锦盒尚在,小人一阵心喜,打开锦盒,伸手一摸,不由吃了一惊,盒中非是梅花血玉,竟似是块卵石。”苏公疑惑道:“你兀自入得书房?如此言来,那书房门上之锁是那黑影撬却的?”归我柔点点头,道:“端是如此。”苏公拈须思忖,欧阳飞絮目瞪口呆。归我柔点点头,道:“小人一摸,便知不妙,定是被那厮调换了。急忙合上了屉子,匆匆出了书房。”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厮定是尚常,他已先归我柔一步,偷走了梅花血玉。若刘冰谷、归我柔之言属实,那尚常又是受何人指使?主谋竟另有其人?”众人皆苦苦思索。苏公摇摇头,道:“若归我柔之言属实,此事益发蹊跷。徐大人以为,那厮是尚常。但苏某却以为非是尚常。”众人又一番惊讶,徐君猷疑惑道:“为何不是尚常?” 苏公道:“据欧阳掌柜言,梅花血玉并锦盒皆不见了。而适才归我柔却言,那厮盗玉之后,兀自用卵石置在锦盒中,并未拿走锦盒。”欧阳飞絮闻听,不由一愣,连连点头,道:“正是,那盗贼将锦盒一并盗走了。”徐君猷思忖道:“苏兄之意,那尚常还在归我柔之后?”刘冰谷惊讶道:“苏大人之意,前夜前后共有三拨人来盗梅花血玉?” 苏公点点头,道:“很显然,先来的那黑影拿走了梅花血玉,将卵石留在锦盒内。待归我柔到来,发觉不对,急忙退身。而后方是尚常到来,黑夜之中,那厮不辨真假,将卵石并锦盒一并盗了,临行前,兀自将书卷抛得四散,伪装窃贼翻找财物的假象。” 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因尚常盗了卵石回去,那威逼他盗玉的蒙面人以为尚常使诈,恼羞成怒,便结果了尚常性命。”苏公点点头,道:“徐大人所言,端是一种可能。那蒙面人究竟是谁?竟如此熟悉欧阳府中情形?他为何要假尚常之手盗玉,而不亲往?” 徐君猷思忖道:“此人端是欧阳府中人。”苏公点点头,幽然道:“此外还有一种可能。”徐君猷追问道:“甚么可能?”苏公道:“那真正盗玉的人便是指使尚常盗玉的人。”徐君猷闻听,疑惑不解,问道:“他既然自己已偷走了玉,为何又要指使尚常去偷?”苏公笑道:“此正是这厮狡诈之处,欲嫁祸尚常。”徐君猷思忖道:“他欲嫁祸尚常,为何又要将他杀死?”众人各自思索,皆疑惑不解。 苏公叹道:“因为这厮真正的目的便是为了杀死尚常。”众人闻听,益发疑惑不解,徐君猷急道:“苏大人快且言来,那厮为何要杀死尚常?”苏公淡然道:“苏某以为,目今最可疑的人当是欧阳掌柜!”众人闻听,大惑不解。欧阳飞絮更是目瞪口呆。 苏公淡然道:“我等且先推想,欧阳掌柜暗中知晓了小妾贾芸与尚常奸情,但未能证实,便思索出一条盗玉的妙计,蒙面潜入尚常家中,钢刀威逼他去盗玉,以证实其与小妾贾芸之干系。那尚常果然去找了贾芸,同时亦找了同党范恭。是夜,欧阳掌柜假意睡下后,悄然前往书房,将真的梅花血玉去走,换成了卵石。尚常不知,懵懂偷走了卵石。欧阳掌柜在击昏范恭之后,又结果了尚常性命,割下其头颅,将头颅并昏迷的范恭送回家中,以嫁祸范恭。待那范恭醒来,见得桌上人头,惊恐万分,不敢报官,只得哑巴吃黄连,偷偷将头颅埋在垅上园内。” 众人惊诧不已,把眼望着欧阳飞絮,欧阳飞絮一脸茫然,摇摇头,叹道:“不曾料想,飞絮在苏大人心中,竟是这等小人!飞絮焉能为区区一个小妾行凶杀人?若果真要致他于死地,又何必费如此周折?待他潜入府中,可设计擒拿,以为盗贼,乱棍打死;或言其奸淫家眷,送交官府,亦是死罪。岂非更妙?假使如苏大人所言,先前那厮是飞絮,更是多此一举。飞絮回房歇息之时,便可调换梅花血玉,又何必待睡下后再鬼鬼祟祟前来?” 苏公闻听,顿时语塞,喃喃道:“欧阳掌柜所言有理。但真正的窃贼又是何人?”众人亦疑惑不解,徐君猷皱着眉头,端起茶碗,欲饮未饮。苏公拈须思忖,默然无语。 这时刻,却见得堂门口闪现一人,探头张望,冲着堂内招手。苏公诧异,那厮约莫二十六七岁,油头粉面,满面堆笑。欧阳飞絮见得来人,面有愠色,看了归我柔一眼。归我柔会意,急忙出得堂去。来人忙拉过归我柔,在那廊下言语。 苏公好奇,不禁走到堂门旁,但闻得那人道:“归兄,且与我姐夫言语,先支十两银子与小弟救急。”归我柔问道:“莫不是又输了钱?”那人喉咙深吸一下,“呸”的吐了痰,恼道:“可恨那今年埋,手气甚好,小弟输个精光,那厮兀自嘲讽气恼小弟,今若不报仇,怎生咽得下这口恶气。”言罢,又恨恨“呸”出了一口痰。 那归我柔道:“你来亦不看时辰,此时刻,知府徐大人、苏大人等在此查案,老爷已焦头烂额矣。”那人疑惑道:“官府的大人查案?查的甚案?”归我柔道:“便是府上失盗之事,另有泼皮尚常被杀一案。”那人惊诧道:“闻街坊说,凶手范恭已被抓住了。”归我柔道:“苏大人言,府中盗玉之人与杀害尚常之人乃是同一人。”那人惊讶道:“那苏大人怎的知晓?”归我柔道:“那苏大人甚是厉害,认为此人当是我府中之人。”那人惊恐道:“端的如此。”归我柔道:“正是。”那人又“呸”了一声,吐了一口痰,道:“那小弟还是先行一步了。” 苏公听得清楚,心中一动,迈步出了堂门,望着归我柔并那人,道:“你这厮唤作甚名?”那人望着苏公,又望了望归我柔,满脸惶恐。归我柔道:“此位便是苏大人。”那人闻听,脸上闪过一丝惊恐,急忙施礼。归我柔道:“他乃是我家老爷妾弟贾昙。” 苏公手捋胡须,低头看那地上,赫然有三团浓痰,淡然一笑,道:“你这厮,昨日百胜赌坊言吴相酒后吐真言的便是你。”那贾昙望着苏公,傻笑几声,连连点头,道:“正是小人,正是小人。”苏公道:“既如此,我还有些吴相闲事问你。”那贾昙低头唯喏。苏公转身入得堂来,归我柔、贾昙跟随进来。 欧阳飞絮见得,甚是诧异,欲言又止。苏公忽冷笑一声,厉声道:“大胆贾昙,你可知罪?”贾昙闻听此言,唬了一跳,惊恐不已,吱唔道:“小人不知。”苏公冷笑道:“死到临头,兀自信口抵赖。且将你如何盗走梅花血玉、如何杀死尚常、如何砍下他的头颅、如何将头颅并范恭背回其家,等等,从实招来!如若不招,将你押到府衙大堂之上,严刑审讯,待得那时,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贾昙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苏公又冷笑道:“那夜,你蒙着面,持钢刀威逼尚常,故意扯着嗓子,变了声音,因你与尚常相识,恐他听出你来。事后尚常寻范恭商议对策,尚常言道:那厮蒙着面,是个男子,声音低低的,怪怪的,很是吓人。亦因你与范恭相识,故而从背后袭击他,又将他并尚常人头送至其家中。”贾昙闻听,钳口结舌。 苏公又道:“偷盗梅花血玉者,必定是府中知情人。前日,你曾到得书房斋,欲见欧阳掌柜,那时刻欧阳掌柜正与齐礼信先生言谈梅花血玉之事,你这厮便在窗外偷听,兀自用口水沾湿了窗纸,往里面偷看。想必正见得欧阳掌柜取出或放归玉石锦盒。”贾昙闻听,甚是惊恐,吱唔道:“你……你怎知道?” 苏公淡然一笑,道:“何止如此。你隐身在尚常屋门后,兀自吐了数口浓痰,可是如此?”贾昙瞪大双眼,望着苏公,疑道:“莫不是那时刻你也藏在他家中?”苏公道:“尚常与贾芸私通,你定然知晓。故而你假此事,威逼尚常去盗玉,但你却早已撬了门锁,盗走了真玉,又将一块卵石放在那锦盒中。那尚常不知真假,将卵石盗回去。可是如此?” 贾昙呆若木鸡,喃喃道:“你怎的知晓?”欧阳飞絮脸色发紫,压住震怒,问道:“贾昙,当真是你所为?”贾昙茫然点点头,忽跪倒在地,慌恐道:“贾昙该死,只因输欠了银子,姐夫又不肯多给些给我,那日不合偷听得姐夫言语,知晓那玉值得些银子,便起了贼心。待来到姐姐房中,姐姐拉扯住我,央求我一桩事。” 欧阳飞絮怒道:“他求你甚么事?”贾昙道:“我那姐姐未进姐夫家门时,便与那尚常勾搭甚久。自嫁入姐夫家中,姐姐欲与其断绝往来,可恨那尚常却常来纠缠,若有不从,便扬言要告发姐姐。姐姐迫于无奈,便求小弟,欲杀死这厮,以绝后患。我便思索出一条盗玉之计,如此既盗走了真玉,又趁机杀了这厮,知晓这厮唤来范恭,我又思索出割头嫁祸之计,料想那范恭不敢报官。即便官府有所发现,范恭亦是百口莫辩。”欧阳飞絮闻听,气得浑身乱颤。 苏公点点头,问道:“那梅花血玉现在何处?”贾昙叹道:“昨夜已输给了今年埋了。”欧阳飞絮恼怒道:“一夜之间便输与他人了?你这腌脏泼皮,可知那玉值多少银子?”贾昙哆哆嗦嗦道:“我以一百两银子折卖给他了。”欧阳飞絮气得浑身乱颤。徐君猷奇道:“甚么今年埋?怎有人取如此姓名?”贾昙忙道:“乃是诨名,便是府衙的金孔目。”徐君猷恍然大悟,又哑然失笑:“原来是金廿脉,却被人唤成了今年埋。” 苏公问道:“你等在那百胜赌坊博钱?”贾昙摇摇头,道:“昨日知府大人突然到得百胜,众人皆惊恐,随后便改了去处。”徐君猷疑惑道:“改在何处?”贾昙吱唔道:“他等已改在城外了。”徐君猷问道:“城外何处?”贾昙道:“便在菱角湖边的临风阁,此处甚是僻静幽雅,又多官吏商贾聚赌。那今年埋昨夜便赢得了近千两银子,待小人回时,兀自在临风阁与三四个妓女逍遥快活。” 苏公幽然叹道:“今之官吏臃肿腐败,狼贪鼠窃,声色犬马,赌风日炽,致使民风日下,徐大人不可不察。”徐君猷点点头,毅然道:“苏大人言之有理,若不整饬吏风,则民风危也,民风衰下,则国家危也。那金廿脉身为府衙孔目官,竟目无大宋律例,好赌成性,本府便以这厮试刀,以儆效尤。”苏公低声道:“徐大人可速召集人马,直扑临风阁。”徐君猷点头,遂站起身来,率众出了前堂。 徐君猷令颜未速去召集府衙公差捕快,只言是擒拿朝廷重犯,任何人不可打探询问,走露风声,违者严惩不怠。苏公谏道,赌坊多官吏,耳目众多,恐走漏风声,不如请马踏月将军。徐君猷然之,前往会见黄州兵马统制马踏月,马踏月闻听知府大人来得,急忙来迎。徐君猷遂道明来意,马踏月遂令副将召集军兵二百余人,听候调遣。 徐君猷亲率兵马直奔菱角湖临风阁。待近得临风阁,苏公建议,临风阁临湖而建,可兵分三路,包抄合围,以防众赌徒四散惊逃。徐君猷然之,遂令马踏月、颜未各引七十人,分左右两路迂回包抄,自引余下军兵直扑临风阁。 因赌客中多府衙官吏,临风阁主人并手下有恃无恐,早已放松戒备,待到军兵将至,方才发现,急忙传告。阁中赌徒四五十人,又有喽罗妓女四五十人,惊恐万分,四散惊逃,或前或后。却不曾想是三方皆有军兵,包围得严严实实。 临风阁在菱角湖水面上兀自建有屋舍,供人玩乐逍遥,那孔目官金廿脉此刻正搂住两名妖艳女子呼呼大睡,闻听得岸上嘈杂声大起,惊醒过来,急忙下了床榻,穿了衣裳,出来一看,见得满岸军兵,又望见了骑马的徐君猷,惊恐万分,急忙跳入水中,竭力泅游。其余走投无路者,纷纷跳入湖水,意欲逃脱。马踏月遂令善水军兵入水追赶。不消半个时辰,悉数被擒,无一逃脱。此时正是二月间,湖水甚冷,上得岸来,个个哆哆嗦嗦,狼狈不堪。 那金廿脉浑身湿漉漉,垂头丧气站在众人中。徐君猷上得前去,故装惊讶,奇道:“你这厮怎的是象金孔目?怪哉,你分明便是金孔目!昨日在城中百胜赌坊见得你,饶你性命,今又在此重逢。端的不知死活!”金廿脉唬得半死,扑将上来,跪倒在地,哭泣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徐君猷冷笑一声,却不言语。那厢苏公见得,上得前来,使个眼色与徐君猷。徐君猷一愣,猛又醒悟,问道:“大胆金廿脉,本府问你,昨夜你与贾昙赌博,可曾赢得他一块梅花玉器?”金廿脉闻听,如鸡啄米一般点头,道:“正是正是。”徐君猷道:“此玉现在何处?”金廿脉忙道:“在卑职身上。”急忙伸入腰间,摸索一阵,未能摸出。金廿脉慌了手脚,急忙脱了长袍,好一番寻找,依然未见,沮丧道:“定是适才掉落到水中了。” 徐君猷不信,令马踏月细细搜寻,将金廿脉脱了个精光,未能找到,又到水上居室搜查,亦未见得。因那梅花血玉确已失落到菱角湖中了。 徐君猷、苏公无可奈何,相视无语。 苏公望着渺渺菱角湖面,幽然叹道:“梅花血玉,来得蹊跷,去得诧异,宛如夜空流星,真可谓沤珠槿艳、石火风烛。又似是冥冥天意,却不知要何时再现人间……”梅花血玉自此消失。 十九年后,即宋建中靖国元年七月某日,黄昏时刻,黄州龙王山上。 两个男子站在山崖边,望着余晖下的女王城遗址,眉飞色舞,颇为兴奋。却见其中一人自怀中摸出一物,却是一块梅花形的玉佩,只见他高高举起那块玉,比照着女王城,喃喃道:“此玉果真是传说的梅花血玉?” 另一人得意的笑道:“闻父亲言,想当年苏东坡在黄州之时,此玉曾出现过,后来遗落在菱角湖中,却不想今日被你我兄弟二人得到。”二人原来是兄弟,这说话者正是弟弟。 那哥哥喃喃道:“据父亲考证,这女王城便如同这块玉的梅花形状,这玉中的两滴血便是埋藏财宝之处。”那弟弟望着山下女王城遗址,思忖道:“这两滴血是城中甚么位置?”那哥哥比照了好一番,道:“似是那两棵大鸭脚树。” 那弟弟嚷着道:“让我来看看。”然后自哥哥手中拿过那块梅花血玉,比照山下。只见得余晖照着那梅花血玉,折射着幽幽光芒,那弟弟欣喜不已,连声道:“我等在那土城中转悠两三个月,却不曾想过这两棵鸭脚树。闻老人言,这两棵树活有一千五百年以上,不定是那邾国国君载种的。” 那哥哥站在弟弟后侧,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环顾了四下,忽然上前一步,抢过那块梅花血玉,不待那弟弟反应过来,他双手用力一推。 只见那弟弟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跌下了山崖…… 今湖北省黄州禹王城遗址一带,兀自流传着藏宝的传说。而且民间还传说,凡是在禹王城遗址附近拾得宝物的人,家中必遭不幸,宛如那梅花血玉中的两滴血,甚是诡异。 (本卷完)
后注 一、关于黄州禹王城遗址。 禹王城遗址位于今黄州州城北3公里处。西距长江1公里,黄团公路从城东沿经过。禹王城遗址虽然经受了二千多年的沧桑,但今天不仅城池依稀可辨,就是城外三面的护城河仍清晰可辨。 城址东、南、北三面修有土筑城墙,西面依托龙王脉山体支撑。在清以前,长江水径直在城边流淌,实际上这里是一块比较平坦的高地。该城墙南北长公里,东西宽公里,整个城区成长方形。南面城墙保存完好。残垣宽约5~8米,高约10~15米。东面和北面损坏严重。根据文博单位勘察,城墙周围有多处缺口,疑有城门4~5处,传说中还有水城门。另外西面临长江处不远处有2处港口。城墙的四角外,修筑有烽火台,高10多米,目前还有3座可见。其中西南城角外一座人称“望夫墩”,远近闻名。 禹王城的历史在《黄州府志》、《黄冈县志》上有记载:一曰“楚宣王灭邾(公元前340~369年)徒邾于此”,或云“楚宣王封其女之地,遂城而居之,乃楚先筑也”。禹王城的名字,先后有邾城、女王城、汝王城、吕阳城、永安城等。北宋大文学家苏东坡在黄州时,黄州人称禹王城为“永安城”俗称“女王城”。他有《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诗可见校正。明弘治《黄州府志》记载说:“城中多士堆,俗称女王城”。今人称女王城为禹王城可能是明代以后的事了。(以上资料源于黄冈市黄州区人民政府网站) 二、北宋是中国历史上对赌博处罚最严厉的一个时期,轻者罚金配遣,重者处斩。宋法典《宋刑统》对禁赌有明确律文。在实际处罚中,甚至超过了律文限制,赌博者“俱处斩,邻居庇匿不报者,同罪”。《宋史·太宗纪》载:太宗“淳化二年闰二月己丑,诏京城蒲博者,开封府捕之,犯者斩”。《宋会要辑稿·刑法志》有“开柜坊(赌场)者,并其同罪”。到宋中期,禁赌风气被败坏,赌博不仅在市井广泛流行,朝廷亦开始赌博,官吏、文人多热衷于此。元祐八年十月,苏轼在《乞降度牒修定州禁军营房状》中言道:“臣伏见定州近岁军政不严,边备小弛,事不可悉数,请举一二。……城中有开柜坊人百余户,明出牌牓,召军民赌博。若此之类,未易悉数。……”到宋后期,朝政腐败堕落,赌博恶风就不必说了。 三、鸭脚树,即银杏树,又名白果,公孙树,鸭脚树。明代蕲州人李时珍言及鸭脚树:“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白色,今名白果”。银杏是现存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一个属,被科学家称它为“活化石”,“植物界的熊猫”,现存银杏目中仅一科一属一种,属国家一级重点保护的稀有植物。 第一章 尘劳付白骨 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九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苏轼同孙觉、孔文仲札子奏,云:“臣等伏见从来天下之患,无过官冗,人人能言其弊,而不能去其害。惟往年韩琦、富弼等。独能裁减任子及展年磨勘,发议之初,士大夫相顾,莫敢以身当之者,以为必致谤议,而琦等不顾,既立成法,天下肃然,无一人非之者。何则?私欲不可以胜公议故也。流弊之极,至于今日,一官之阙,率四五人守之,争夺纷纭,廉耻道尽,中材小官,阙远食贫,到官之后,求取渔利,靡所不为,而民病矣。今日之弊,譬如赢病之人,负千钩之重,纵未能分减,岂忍更添。……臣等伏见恩榜得官之人,布在 5dde." >州县,例皆垂老,别无进望,惟务黩货以为归计,贪冒不职,十人而九。朝廷所放恩榜几千人矣,何曾见一人能自奋励,有闻于时,而残民败官者,不可胜数。以此知其无益有损,不言可知。今之议者,不过谓即位之初,宜广恩泽。苟以悦此侥幸无厌数百人者。而不知吏部以有限之官,待无穷之吏,户部以有限之财,禄无用之人,而所至州县,举罹其害。……” “贴黄。臣觉见备员吏部,亲见其害,阙每一出,争者至一二十人,虽川、广、福建、烟瘴之地,不问日月远近,准欲争先注授。臣窃怪之,阴以访问。以为授官之后,即请雇钱,多者至五七十千,又既授远阙,许先借料钱,远者许借三月,又得四十余千。以贪婪无知之人,又以衰老到官之后,望其持廉奉法,尽公治民,不可得也。”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五年四月某日巳牌初时,一场瓢泼大雨忽然劈头盖脑淋下,其势甚是迅猛。黄州之北,某山,山林道上十二三个人急急奔跑,争先恐后鱼贯般涌入半山腰中一座亭子内,先到的人挥手高呼“快些快些”,不多时众人便将那亭子挤得个严实。这座亭子唤作“百中亭”,建造于天圣五年,虽在半山腰间,却临悬崖而建,可远眺长江。百中亭四根亭柱,两重亭檐,八角高挑,四方有木栏石凳。 亭外数蔟野花,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散落的花瓣随雨水而流。众人望着瓢泼大雨,却无丝毫恼意,反而个个眉开眼笑。其中一位中年男子,衣裳淋湿了五六分,一手摸着湿漉漉的头发,又抹了一把脸,嘻嘻笑道:“晴干了三四十天,终于下起大雨来,幸甚幸甚。”一旁有一相公模样的男子,身bbr>材魁伟,正拧着湿了的衣裳,如洪钟般笑道:“前些时日,徐大人正焦虑某些村庄农田少水,此番怕是又愁多了水吧。”那中年男子非是他人,正是黄州知州徐君猷。同行之人有黄州副团练使苏轼、兵马统制马踏月、黄冈县令舒牧、黄冈县丞尹塘,此外便是众随从家仆,凡如徐溜、苏仁等。 徐君猷面带笑容,却又叹道:“若是早先听信了苏大人之言,修渠自长江引水,则无此虑矣。兴修水利,方是百年长久之策。”众人皆点头称是。舒牧附和道:“卑职亦早有此意,只是可惜……”舒牧欲言又止。那相bbr>99lib?公模样的男子四下张望,笑道:“苏大人何在?怎的未听得你言语?”忽闻众人中有人笑道:“孟大人让东坡说甚么?”原来这相公模样的男子乃是新任黄州通判孟震,字仰之。 孟震哈哈笑道:“苏大人素来诙谐多言,此时刻竟哑然无声了,端的奇怪。记得数年前,仰之闻听友人说过一事,道是苏轼苏大人喜好雨中信步,某日,忽下大雨,路上行人匆匆奔跑,唯有苏大人不慌不急,在雨中信步。有人好奇,催促苏大人快跑。苏大人诧异不解,言道:前面亦在下雨,跑去前面做甚?”众人闻听,皆笑了起来。孟震又一本正经道:“但适才大雨,苏大人却跑得甚快,宛如这亭中落下了一锭银子,真可谓动如脱兔。仰之见得如此情形,方知传言不足为信。” 众人不由大笑起来。那厢苏公正抬着头,见得那高高的亭梁上竟然刻着“陈立之到此一游”七字,心中暗笑:我大宋多的便是这等文人骚客,好依附文雅,处处不忘留下自己墨宝,这厮居然爬到亭梁上题字去了! 闻听得孟震有意奚落自己,苏公遂一脸苦笑,幽然叹息一声,道:“光州太守曹九章来信与苏某,信中言及孟大人,幽默之性,远胜子瞻。今日之言,果真名不虚传。”孟震哈哈笑道:“此曹大人抬举仰之也。今日众人高兴,苏大人不妨也说个笑话,让诸位评点比较一番,如何?”苏公苦笑一声,摇头叹道:“东坡此刻哪里还有如此闲心雅趣,近些时日,甚是烦心。” 徐君猷疑惑道:“不知何事令苏兄烦心?”苏公叹息道:“言来,却是为了一个女子。”徐君猷、马踏月等闻听,诧异不已。徐君猷笑着追问道:“不知苏兄又中意了哪个女子?”苏公摇摇头,道:“非是别家女子,乃是拙荆。”徐君猷满脸疑惑。苏公叹道:“拙荆近些时日对苏某冷嘲热讽,甚是蹊跷。苏某不知何故,三番五次追问,方才明白。原来苏某最近梦呓之中,常呼唤一个女子的名字,不想夜间被拙荆闻听得。” 徐君猷笑道:“莫不是苏兄金屋藏娇,暗中养了女人?”苏公摇摇头,叹道:“东坡养家糊口尚难,又怎会暗中养了女人?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了,此中确有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孟震追问道:“不知是哪家姑娘?”苏公笑道:“原来那女子乃是东坡梦中养之,每每夜间做梦,便会见着。”孟震笑道:“原来是做梦养女人。”徐君猷一愣,转念思忖,淡然笑道:“梦中养之,岂非就是梦养之?”众人闻听,皆笑了起来。孟震猛然醒悟,笑道:“原来是苏大人转着弯来骂我。”众人又一阵哄笑。 众人言笑间,约莫一个时辰,大雨方才停了。众人出了百中亭,雨后树林中,风清气爽。众人顺着山路而下,伴着山路流着浑浊的山水。徐君猷忽问道:“适才言及兴修水利之事,舒大人言只是可惜,却不知可惜甚么?”舒牧吱唔道:“卑职随口之言,并无甚么。”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舒大人有何顾虑?但说无妨。”舒牧犹豫片刻,叹道:“只可惜我黄冈民穷财乏、左支右绌,甚是尴尬。”徐君猷明白舒牧话中之意,淡然一笑,道:“何止是你黄冈县,我黄州府亦是拮据得很。”舒牧闻听,连忙陪笑,不敢复言。 那厢孟震闻听,忽淡然笑道:“前几日,孟某到得贵县,似见得舒大人在修缮县衙,那架势倒颇有些气派。”舒牧闻听,脸色通红,吱吱唔唔。一旁县丞尹塘道:“回大人话,我黄冈府衙已有多年不曾修缮,甚是破烂不堪,有失官府体面,百姓亦多有微词,故而拨了少许县库银两。”孟震问道:“约莫多少银两?”尹塘不敢言语,把眼望舒牧。舒牧瞪了尹塘一眼,低声道:“拨钱三百贯。此事卑职早已呈状禀报了徐大人。”徐君猷点点头,道:“此事本府已知之。”孟震淡然一笑,与旁边的苏公低声耳语道:“那情形何止三百贯,恐是三千贯有多。” 徐君猷瞥了孟震一眼,不知他言语甚么,又见他眉目之间有鄙夷之情,心中不悦,淡然道:“舒大人自来黄冈,颇多举措。譬如那县衙闻登鼓处设置铜匣,收取民状,百姓但有冤屈不平者,或是知晓其他作奸犯科者,皆可投状铜匣密告。一时间,铜匣内颇多状子,舒大人亲开铜匣取状,依状秉公断案,为百姓交口称赞。为官者,应如舒大人这般时刻关注民心民意民情。此法颇佳,本府意欲仿效。”孟震闻听,颇为惊讶,嘀咕道:“寻常百姓,势单力弱,多惧怕权势钱势,不敢多言。设置铜匣投状首告,既可让府衙及时知晓掌握市井某些隐秘情形,又可保护某些胆小而又心存正义的百姓。此法果然有些奇特。” 那厢苏公闻听,淡然一笑,心中暗道:“铜匣之法,早已有之,非是舒牧所创,何来奇特之说?再者,此法虽好,但亦有弊端。” 舒牧脸色谦恭,笑道:“自从设置铜匣投状以后,本县民风真可谓不识不知。”徐君猷点点头,道:“唯有律法之约束,方有民风之淳朴。”苏公点点头,道:“徐大人此言颇有道理。人心者,七情六欲,往往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人心不足蛇吞象,既得陇复望蜀。若无国法律例之约束,岂非天下大乱?”孟震连连点头,道:“国有国法,族有族规,无规矩则不成方圆。”众人唯喏。苏公幽然长叹,脸色凝重,捋须不语。 众人言语间,下得山来,但见四处流水,一时刻溪满沟溢,便是道路上也多是水坑。众人唯恐湿了鞋袜,只得选那突凸处行路。乜乜些些行了二三里路,行经一处村口,却见得前方沟塘处有六七人,正指指点点,观望甚么。待近得前去,方才发觉原来是沟塘上方的坡体坍塌,坡上搭建的一处简易的茅草棚也倒塌了。一个乡民正拿着一根长长的竹子,正在拨弄甚么。徐君猷等不由好奇,近得前去观看,但见那垄坡下坍塌的黄土中露出一截布条。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有乡民猜想或是埋藏的钱财。拿竹子的乡民拨弄一番,未有结果,索性弃了竹子,跳身下去,近得那物什边,用双手去扯那布条。众人皆目不转睛的望着,等着那乡民扯将出来。不想那布条已然腐烂,那乡民用力稍大,便将布条扯烂,遂弃了手中残布,小心将周围黄土拨开些,不多时,便现出一截布袋来。那乡民分外高兴,急忙去摸索布袋,猛然一震,惊叫一声,转身便跑,连跑带爬上得路来,脸色惶恐。众人急忙询问道:“田五郎,那布袋中究竟是何物?”那唤作田五郎的乡民脸色惶恐,哆嗦道:“我方才摸得,似是个人头。”众乡民闻听,惊恐不已,那田五郎战栗道:“可速去告知里正。”众乡民连连说是,遂令一个年轻乡民匆匆跑去了。 徐君猷惊讶不已,把眼望苏公。苏公捋着胡须,把眼望舒牧。徐君猷会意,淡然道:“舒大人,此乃是你黄冈县治下,不知有何高见?”舒牧望着那黄土中布袋,微有迟疑,唤过那下去的田五郎,问道:“那黄土之中果真有人头?”那田五郎白了舒牧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不信,便下去摸摸看!定吓你个半死。”一旁尹塘闻听,脸色顿变,厉声呵斥道:“大胆!此乃是黄冈知县舒大人!”舒牧冲着尹塘摆摆手。众乡民闻听,脸上露出不信而又鄙夷神色。 孟震上得前去,拍拍那田五郎肩头,冲着众乡民笑道:“你等莫要不信,此人确是黄冈知县舒牧舒大人。”众乡民惶恐,急忙上前施礼。舒牧连连摆手,急忙引众乡民拜见黄州知州徐君猷徐大人。众乡亲心中不免惊讶:想那些官府老爷,个个威风凛凛,装腔作势,或骑马或坐轿,一大帮公吏鸣锣开道,吆五喝六,隔着一里之外便知道是官府老爷来了,众百姓唯恐躲之不及,不想今日大雨刚过,诸多官府老爷便站在身边了,竟未辨识出来。有乡民不肯相信,细细打量狼狈不堪的徐君猷等人,笑道:“你等莫不是假冒官府大人?” 徐君猷一愣,反问道:“这位乡邻何出此言?”那乡民疑惑道:“休说是知州大人、县令大人,便是那县衙的公吏衙役,哪个不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得很,何尝象你等一般满脸和气?”徐君猷不由一愣,那厢苏公忽笑道:“有道理!若果真是官府老爷,又怎的如此这般狼狈?官者,应是何等耀武扬威!市井街坊中那老头老太,逢人便有这么一句:我儿子乃是衙门做公的!此言是何等的荣耀、何等春风得意、何等的风光气傲?那小孩子在口角争斗时也扬言:我老子是衙门做公的!此言是何等气势,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孟震哈哈笑道:“那是那是。古人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做甚,便是为了做官。做了官,便是当了爷。” 众人一番言语奚落玩笑,等候片刻,只见那年轻乡民引得数人急急赶来。苏公问旁边那田五郎:“此庄唤做甚名?”那田五郎回答道:“乃是田家庄。”苏公问道:“庄中皆是田姓人家?不知有多少户?”那田五郎道:“非只是田姓,其余姓氏亦有不少,庄前庄后约莫有一百来户人家。”苏公点点头,道:“那赶来的着青袍者可是田家庄里正?”那田五郎点点头,道:“正是,他便是里正田器。” 待里正田器近得前来,苏公看得清楚,此人约近四十,面容清瘦,狡黠持重,留着少许胡须,腰间系着一个酒壶,左手食指残断了前一小节。田器打量徐君猷、孟震等,微露诧异之情,疑惑道:“诸位员外,自何来而来,往何处去?何故在此滞足?”孟震笑道:“我等自来处来,往回去处。”田器闻听,脸色不悦,忽望着舒牧,不由一愣,奇道:“这位老爷莫不是我黄冈县令大人?”舒牧淡然一笑,道:“正是本县。”田器惊讶,急忙上前施礼,又陪笑道:“草民田器,曾随常砉常押司到过县衙数遭,见过大人的。恕草民眼浊,一时竟未认出大人来,多有怠慢了。” 舒牧一愣,细看那田器,似乎思索起了田器,微微点头,遂引见知州徐君猷、通判孟震等,田器一一拜见。舒牧令田器着人下去看个究竟,田器唯喏,四下张望,指令两名胆大的乡民下去。苏公在一旁道:“休要动那布袋,只将四周黄土刨开便是。”两名乡民点头,拿着两把铁锄,下得垄坡去,将那布袋四周黄土刨去,只余下凸出的布袋。 苏公唤过苏仁,一同下垄,近得布袋边,小心察看了那布袋内,果然见得一副尸骨。苏公令苏仁小心撕开布袋,将白骨呈现出来。众人站在垄上,看得清楚,不由议论纷纷。舒牧问那田器:“里正可知此处埋的何人?”田器眉头紧锁,思忖道:“草民不记得此处埋葬何人了。”又询问身旁乡民,众乡民亦皆摇头,依照当地风俗,人死后用棺木埋葬,绝无用布袋裹尸埋葬之事。 舒牧微微点头,道:“近些年来,庄上可有失踪之人?”田器思索片刻,道:“据草民所知,本庄十余年来并不曾有失踪之人。”舒牧皱着眉头,喃喃道:“如此说来,这具尸骸或是数十年前埋下的了。”徐君猷站在一旁张望,听得舒牧言语,摇摇头,道:“若是数十年前之事,那布袋恐早已腐烂成泥了。”舒牧点点头,附和道:“大人所言甚是。只是田里正等人之言如何解释?”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此事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此人乃是被人谋杀,偷偷掩埋在此;其二,或是外地人路经此处,一人暴病而亡,同行的伙伴只得草草埋葬了尸身,故而本地人不曾知晓。”舒牧连连点头,叹息道:“如此言来是个孤魂野鬼了。”田器哀声叹道:“恁的可怜。” 那厢苏公细细察看布袋内,除却一副骨骼,又有些腐坏的衣裳破布,苏公细细察看那布料,估摸是寻常麻布。苏仁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一具枯骨,看不出甚么名堂来,叫当地乡人掩埋了便是。”苏公淡然一笑,低声说:“此人乃是被谋杀的。”苏仁一愣,诧异道:“老爷怎知他是被谋杀的?”苏公指着骷髅头骨,低声道:“此处头骨破碎,分明是有人用钝器狠狠砸下,将其头颅砸破。”苏仁屏住气息,探头细看那头颅,果如苏公所言。苏仁惊讶不已,低声道:“如此言来,这是一桩多年悬而未破之案?或根本就不知此事。” 苏公幽然叹道:“正是,但凡白骨案,难过其他命案,只因时日过久,命案现场已无处寻觅,几乎无有凶手丝毫痕迹。因死者皮肉无存,不知何许人也,那失踪的甲乙丙丁,你知他是死是活,故而查找、确认死者身源难度甚大,若草率行事,往往多生冤案,错杀了好人。”苏仁点点头,不由想起苏公迁任密州时改判的一桩佘姓衙役的杀妻冤案,因刑讯逼供屈打成招,那佘某无端在牢狱中囚禁了十一年,直到有一天其妻突然回来了。 苏公又低声叹道:“此等白骨命案因时过境迁,知情者甚少,侦查取证难度甚大,除非有明显证据。否则,则冤沉大海也。”苏公叹息着,一手却在布袋内小心摸索,忽然,自腐烂的衣裳破布中摸出一件物什,方方正正,沉甸甸的,拿将出来一看,却原来是一方砚台。那砚台长约五寸余,宽约三寸余,厚一寸余,制作粗糙,兀自残缺了一角。苏公将砚台交与苏仁,低声道:“此中物什,皆是紧要证据。”苏仁点点头,思忖道:“这砚台或许便是杀人的凶器。” 苏公复上得垄来,见过徐君猷,低声道出白骨情形。徐君猷微微点头,唤过舒牧,令他速召仵作前来,勘验尸骨。舒牧唯喏,着手下急急去了。舒牧思忖道:“今之情形,当先查明死者何人。只是适才里正言及:本庄十余年来并不曾有失踪之人。如此推想,此人或是四周村镇之人。”尹塘疑惑道:“若是路经此地的外乡人,被人劫杀掩埋,如此怎的查问得到?”徐君猷幽然叹道:“若如此,便是一桩无头公案了。”苏公点点头,叹道:“我大宋疆土广袤,百姓千万,那往来各路州府的,譬如做买卖的、走亲访友的、进京赶考的、逃荒避难的、离家出走的,凡此等等,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命丧他乡,做了孤魂野鬼。”众人皆感叹。 约莫一个时辰,仵作赶来,舒牧令其细细勘验,苏公在一旁观看。待仵作勘验罢,来报徐君猷、舒牧,只道这具白骨乃是个男子,约莫三十余岁,身高六尺七寸;头颅颅骨破裂,顶部兀自有一裂洞,当是被人用钝器重击砸死;掩埋至今遮莫有两年多光景;此外遗有铜钱二十余枚。 徐君猷道:“舒大人、尹主薄,你等当仔细查阅三年来各庄镇所报失踪者卷宗。本府回得府衙,亦要查阅一番。但有一丝线索,便不可放弃。又可悬榜告示乡民,凡有知情者,一经查实确证,可予以赏银十两。”舒牧、尹塘唯喏。 一旁,苏公正与仵作言语甚么,只见那仵作不住点着头。 第二章 书生苦信书 受黄冈县令舒牧、主薄尹塘之邀,徐君猷、孟震等人来到黄冈县城,因偶遇大雨并意外逢得一桩白骨案,耽搁了三个时辰,待众人到得黄冈县衙时,已是申牌正时。那黄冈县衙经一番修整,现已焕然一新,兀自散发出阵阵油漆味儿。衙前鼓架上一面崭新的闻登鼓,闻登鼓下有一块方形大青石,约莫四五百斤重,大青石中凿有一槽,槽中嵌着一个铜匣,嵌得甚是严实。那铜匣长约两尺,宽一尺,匣面上有一个寸余大小的洞口,乃是投塞状子的入口。 徐君猷近得铜匣前,饶有兴致的观看一番。县衙门口早有人迎了过来,那人约莫三十四五岁,留着少许胡须,满面笑容,温文尔雅。那人过来拱手相迎,徐君猷望着舒牧,问道:“这位是……?”舒牧忙道:“他乃是卑职手下常砉常押司,写得一手好字。”那常砉急忙上前施礼,拜见徐君猷、孟震等人。徐君猷闻听,淡然一笑,乜斜着眼望了一下苏公,言下之意:在苏轼面前论书法,岂非是鲁班面前弄斧头、关公面前玩大刀? 舒牧引众人入得县衙,常砉早已安置了宴席。到得宴客堂,果然别致,窗外是一方水池,不时有游鱼泛起涟漪。堂内悬有四副卷轴,乃是春夏秋冬四季图。苏公看那桌上,约莫十五六道菜,花样繁多,但多是素菜。舒牧客气寒暄了一番,又言些招待不周云云。此时刻众人多已饥饿,也无那多讲究,各自入席落座。待众人吃进口去,不由赞叹起来,便是善于烹饪的苏公也连声道好。徐君猷追问何人掌勺,竟做得如此美味?舒牧笑道:“非是他人,正是常砉常押司。”一旁站立的常砉急忙上前,拱手谢过诸位大人的褒奖。 徐君猷急忙招手,唤人搬过一把椅子,又添加了一套酒杯碗筷,邀常砉上桌同饮。常砉忙言恭敬不如从命。舒牧令女婢将酒杯斟满,常砉端起酒杯,谢过诸位大人,而后一饮而尽。众人饮酒吃菜,一团和气。舒牧道:“其实铜匣投状之法,非是卑职所想,乃是常押司所谏。”常砉谦恭道:“小人亦不过随口提起,还是舒大人从谏如流,勤政爱民。”孟震点点头,道:“为官为吏,当时时有为民之心。”常砉点头道:“大人说的极是。舒大人亦屡屡告诫小人等,不可铺张浪费,大吃大喝,凡事当厉行节约,故而宴席多为素菜。万望诸位大人休要见怪。”徐君猷点点头,问道:“常押司到县衙多久了?”常砉答道:“回大人,已有两年多了。”徐君猷点点头,笑道:“真乃舒大人的左膀右臂。” 舒牧望着徐君猷,微微叹息道:“也是常押司时运不济,空有满腹才华,每凡进京赴考,踌躇满志而去,垂头丧气而归。后来,县衙押司朱子侃暴病身亡,卑职身旁缺少得力人手,便募了他来。”徐君猷叹道:“原来如此。那个朱押司,本府倒还是记得,他也是个耿直正义、抱诚守真之人。”舒牧点点头,叹道:“大人说的是,卑职甚是器重于他,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呀。” 众人吃着酒菜,说着闲话。正言语间,却见得曲廊处急急过来两人,与门外的仆役言语甚么。那仆役似甚为难,只道老爷在陪知州大人。苏公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会意,淡然道:“舒大人,门外是何人呀?”舒牧一愣,侧耳一听,听得门外人言语,遂示意常砉出门去。常砉会意,急忙起得身来,拉开门,侧身出去与门外人言语。不多时,常砉闪身进来,近得舒牧身旁,欲细声相告。舒牧摆摆手,道:“知州大人在此,有何不便?你只管说便是。”那常砉尴尬一笑,道:“门外乃是牢城营的管事和捕头辛何,他等道午牌时分有犯人越狱逃跑了。” 舒牧一愣,惶恐的望了一眼徐君猷,问道:“逃脱多少犯人?可曾着人缉拿?”常砉吱唔道:“只走脱了一人,辛捕头已着人四处缉拿了。”徐君猷淡然问道:“却不知是何人竟如此胆大包天?”常砉忙答道:“乃是个坑蒙拐骗的泼皮,唤作元绿。”舒牧闻听是个泼皮,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色道:“务必将此人捕获。”常砉唯喏。徐君猷叹道:“这些市井泼皮无赖,多是油盐不进之徒,有时确实令人头痛得很。”舒牧叹道:“亦是教化不够,自小好逸恶劳、游手好闲惯了。黄冈城中,此等人甚多。” 宴席罢,舒牧引众人到得花园之中,园中有一座亭台,四下花开正艳,香气袭人。众人或在亭内饮茶,或在园中赏花。不远处,苏公与孟震站在水池旁,低头观赏那水中鱼儿,但见大小鲤鱼游来游去,其中兀自有数尾红鲤鱼,分外醒目。苏公忽然记起那方砚台,急忙召唤苏仁过来。苏公要了砚台,蹲下身来。孟震诧异不解,询问缘故。苏公低声相告,孟震惊讶道:“仵作验尸之时,怎的未曾听他言及?”苏公淡然笑道:“那仵作来之前,我便已经将之藏了。”孟震一愣,道:“苏兄为何要瞒过仵作?”苏公道:“但凡白骨案,时日久远,线索有如大海捞针,甚难断案。与骸骨相关者,皆是紧要物证。此案最关键之物,或是此方砚台。”孟震点点头,道:“既是关键证物,苏兄为何私藏,而不告知徐、舒二位大人?” 苏公淡然笑道:“杀人害命,掘坑埋尸,此等阴谋之事,行事时必然小心谨慎。今日,那崩塌露骸之处,挨着道旁,白日人来人往,甚是不便。苏某猜想,那凶手定是白日杀人,夜间偷偷掩埋尸首。如此推想,那凶手居住并不甚远。”孟震望着苏公,微微点头。苏公又道:“那凶手可能就是田家庄或周围庄镇人,其思量埋尸之处,不可太近,又不可太远,如此容易负尸前行,又便于赶回来;掩尸之地,地形又当是他所熟悉的。今日白骨暴露,必然惊动四方,那时刻人多眼杂,若贸然示出砚台,恐走漏风声被那凶手闻得,故而将之藏匿起来了。”孟震连连点头,惊讶叹道:“苏兄好生小心谨慎。” 苏仁忍不住插言问道:“那凶手为何忽略了这砚台?莫不是他有意放置其中,意图嫁祸他人?”孟震闻听,不由一愣,思忖道:“不无这般可能。”苏公望着手中砚台,道:“这方砚台或是凶器,亦或非凶器。若是凶器,凶手从何处拿来?这砚台主人是何许人?若非凶器,为何与骸骨同在?其一,或是死者之物,随身带来,故而凶手并未留意;其二,如苏仁所言,乃是凶手有意为之,意图嫁祸他人。但他要嫁祸何人?但凡意图嫁祸他人者,必有意留下线索,让人察觉,而不会随尸体同埋,若非今日暴雨,此骸骨或许数十年甚至百年不见天日,如此嫁祸他人又有何用处?” 孟震眯着眼睛,思索道:“苏兄所言亦有道理。寻常凶手隐秘埋尸,又怎会思量嫁祸他人。若如此,只能言此人狡猾至极。”苏仁低声道:“若凶手真的有这般狡猾,又将如何?”苏公端详着那方砚台,喃喃道:“无论如何,我等当先查明这砚台的主人。”孟震瞥望了砚台一眼,苦笑一声,道:“此砚甚是寻常,苏兄又如何查起?” 苏公翻转砚台,道:“砚台乃是文房磨墨、贮墨和掭笔所用,其源可追溯至三皇五帝之时,后历经春秋战国、秦汉隋唐,到得如今我大宋,砚台日益讲究精致,最著名者莫过于端、歙、洮、澄泥四大砚,此外因石质之不同,又有数十种甚至上百种石砚。但凡佳品,石质坚韧,纹路细腻,色彩沉着,吸水透水较弱,溶墨甚好,又易于清洗,不伤笔毫。我等写字之人若要得一方好砚,真可谓千金易得,一砚难求。东坡亦有藏砚之癖好,前后经手数十余方佳砚,其中多半赠送他人,余下者遗失乌台,甚是可惜。此砚虽然坚硬,但石质平平,制作亦甚粗糙,遮莫二十文钱便可买得。”孟震闻听,无奈的摇摇头,道:“此等砚台,比比皆是。苏兄仅凭此方砚台,若要查出主人,无异于东海寻针一般。” 苏公点点头,轻轻叹息一声,蹲下身来,一手掬得少许清水,浇到砚池中,而后轻轻抚摩。不多时,砚池中泛出墨色。苏公倾了墨水,索性将砚台浸入水中,随手扯了一把水草,擦洗起来。待洗得干净后,可见砚石纹理,翻转过来一看,苏公忍不住惊喜道:“这砚背上有字!”孟震急忙凑过头来看,却见得砚台底部刻有一些字,字迹依稀可辨,乃是“桂折一枝,传圭袭组”八个楷体字,左下角残缺,但依然保留有“焦明”二字,只是较前八字小许多。 孟震道:“桂折一枝,传圭袭组。乃是喻指科举高中,取得功名。如此推想,这砚台主人乃是个寒酸秀才,一意苦读,只求他日能金榜题名,故而在砚台上刻下砚铭,勉励自己。”苏仁疑惑道:“众多制砚人在造砚之时,也在砚侧、砚背、砚盖上刻有砚铭,铭文多是雅致的诗句,或是警句。当卖主摆出数方相同砚台,买主必定选买镌刻有自己喜好诗文的砚台。”孟震吃惊的望着苏仁,连连点头,笑道:“你此言甚是,我竟没有想到。如此言来,此字若非砚台主人所镌刻,而是制砚人早先便已刻好了的。”苏仁又道:“这‘焦明’二字或是制砚人名号。”孟震不由叹道:“此砚台甚是寻常,便是寻得制砚人,他制得卖出砚台不下千百,又怎的记得此方砚台主人?” 苏公淡然一笑,冲着苏仁摆摆手,道:“本是简单之事,经你这一番言语,便复杂得很了,真可谓一线揉团。孟大人休听他言。东坡以为,此字乃是砚台主人所刻。”孟震笑道:“孟某却以为其言有几分道理。”苏公摇摇头,笑道:“但凡制砚之人,镌刻砚铭,必不会刻其姓名,而只是刻其斋号、印记。再者,制砚之人以砚台为生,其刀功必有一定造诣,笔迹流畅而又圆滑,否则会贻笑大方。孟大人且看此字,甚是拙劣,兀自有误刀痕迹,可见其刀功甚差。” 孟震细看,果如苏公所言,砚铭有五六处误刀刻痕,思忖道:“如此言来,这方砚台的主人乃是唤做焦明。”苏公点点头,又蹙眉道:“正是。但此砚左下角残缺,或许这‘明’字之后还有一字,也不无可能。”孟震道:“既已知‘焦明’二字,要找到砚台主人便容易多了。”苏公点点头。 那厢徐君猷见孟、苏二人在池边私语甚久,不觉好奇,走将过来,只见得苏公手中一方砚台,询问何来。孟震便将前后细细相告,徐君猷惊讶不已,遂唤舒牧前来。舒牧近得前来,闻知此事,亦甚感吃惊。四人商议,舒牧着人暗中查探“焦明”者,又令押司常砉去取往年报失案卷。 四人回得亭中,不多时,常砉寻来了报失卷宗。据卷宗所记,最近三年,黄岗县共报失踪十九人,其中妇人三个、年轻女子五个、小孩四个、老人四个、青壮男子三个。其中三名青壮男子,分别唤作高三、陈周、余东。高三,三十岁,乃是个泼皮,已失踪两年十个月;陈周,二十六七岁,乃是个书生,已失踪两年六个月;余东,三十五岁,乃是县里督征赋税的差吏,因贪污税款事发而逃,已失踪一年八个月。众人商议后,舒牧令常砉着得力衙役前去查问高三、陈周、余东、焦明四人情形。 酉牌末时,徐君猷、孟震、苏公、马踏月等别了舒牧,出了黄岗县衙。此时刻,天色渐暗,过了四五条街巷,炊烟四散,夹杂着阵阵菜香,也有的人家已经吃饭了。但见街口的一户富裕人家,一尺多高的门槛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遮莫七八岁光景。那小孩端着饭碗,一边大口吃着饭,一边溜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苏公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小孩,只见那碗白米饭上兀自堆着数块肥肉。 这时刻过来一老一少两人,那老者,乃是个妇人,约莫六十多岁,衣衫褴褛,满脸苍霜;那小孩是个女孩子,遮莫六七岁,一脸童真,却尽显菜色。那小女孩望着门槛上胖男孩那碗饭,满脸眼馋神色,兀自吞了几下口水。那老妇人满脸风霜,面无表情的停下脚步,颤巍巍自一个脏兮兮的布袋里摸出一个瓷碗来,那瓷碗边沿兀自缺了四五处口子。那胖男孩抬起头,有些害怕的 770b." >看着那老妇人。 不待老妇人开口,只见得自堂屋内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一把扯起坐在门槛上的胖男孩,口中骂道:“老子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坐在门槛上吃饭,弄得象个要饭的叫花子。”拉起小孩,正看着门槛外乞讨的老妇人并小女孩,那男子顿时露出满脸厌恶神色,冲着那老妇人连连挥着手,没好气的道:“真是说叫花,叫花就到,真他妈败兴。走走走,我自家人吃都少了,哪里还有饭施给你?” 那老妇人露出一丝尴尬、无奈而又沧桑的笑容,双手捧着碗,连连作揖,喃喃道:“大爷行行好,给小孩施舍两口吧。”身旁的小女孩贴着老妇人,惊恐而又渴望的望着那男子。那男子鄙夷的看着那老妇人,只是一个劲挥手,厉声喝令那妇人滚开。那老妇人挤出一丝苦笑,叹息一声,一手牵着小女孩,转身往下一户人家门口走去。 徐君猷一干人等站在一旁,静而观之。苏公一手捋须,满脸苦笑,幽然叹道:“《礼记》有云: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而今之世道,却是富者富,穷者穷,饱者饱,饿者饿。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所谓父母官真正关心百姓之饥寒饱暖?”言罢,偏头见徐君猷脸色尴尬,隐有愧疚自责神色。苏公猛觉自己失言,适才话语并无讥讽徐君猷之意,但在徐君猷听来,却似是冲他而言,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公暗暗责怪自己口无遮拦。 只见那老妇人牵着小女孩挨门乞讨,到第二户人家门前,出来个中年妇人,二话不说,反手便把门关了。老妇人望着其中一扇门上贴着斗大的“善”字,急忙低下头来,与那小女孩言语什么。苏公上前三步,看得清楚,那老妇人与小女孩言语时,那沧桑的脸上竟露出慈祥、温和、亲切的笑容!苏公心头猛然一震,惊讶于老妇人的坚韧与乐观,不由摸出身上仅有的铜钱,遮莫二三十个。徐君猷、孟震、马踏月见得,亦纷纷解囊,凑了一把银子铜钱。 正待商议送去。却见那老妇人牵着小女孩往另一户开着门的人家走去,与此同时,过来一名县衙公差,遮莫四十岁左右,留着山羊须,手中兀自提着一壶酒,这公差恰巧正是这户人家主人。那老妇人望见公差,唬了一跳,哪里还敢去乞讨,急忙转身快步往下一户人家。那公差见得,不由一愣,忽然喝住那老妇人,上前两步,定睛细看,脸色一变,忽然环视四下,瞟望了徐君猷等人,急忙拖拽着那老妇人并小女孩进得自家屋去,竟又回身探头张望街巷一番,匆匆将门扇关了。 苏公看得清楚,心中不由疑惑起来:这公差神色似甚紧张,行径怪异,他分明认识那老妇人,但他为何这般惶恐,似乎害怕什么?他一个公差会害怕什么呢?害怕被人看见?他与那老妇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那厢孟震苦笑道:“看来,我等想送钱出去,竟送不出手。”徐君猷摇摇头,唏嘘叹息。苏公淡然笑道:“好歹那老妇人弄到了晚饭,也罢,也罢。” 众人复又前行,一路无话,出了县城,行了数里,到得黄州府城,天色已大黑。徐君猷令徐溜备些酒菜,邀孟震、苏公、马踏月共饮,三人亦不推辞。是夜,四人畅饮至子牌时分,皆有五六分醉意,苏公酒劲上来,竟如少年狂般放声歌唱起来,满口蜀语,惹得徐君猷等人哈哈大笑。孟震高举酒杯,笑道:“李太白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来来,苏兄再饮一杯。”苏公闻听此诗句,心中忽然想起了湘潭居士张睢,自湖州一别,竟再也未曾闻听得他的音讯了,又不免伤怀感叹起来,正所谓人生要有别,岁月去飘忽。 此时刻,亭外众多家人侍女随从等已然睡意浓浓,无精打采,东倒西歪。且说苏仁吃饱喝足,寻了把椅子,靠着一株大树歇息,迷迷糊糊。不知时辰,忽然闻听得花草丛深处有响动,苏仁顿时惊醒,探头张望,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侧耳细听,隐约听得微微细响。苏仁心中疑惑:莫不是猫狗之类的畜生?又细听片刻,并无异常声响。苏仁暗笑,复又眯上眼睛,不想刚合上眼皮,竟又闻听得那花草深处有低低咳嗽之声,那声音分明是人! 苏仁不由打了个激灵,宛如三九天冰水洗头一般,扭头望那亭中,微弱灯火之下,苏公四人兀自在饮酒言语。亭外有六七家人随从,或坐或立,一动不动,想是已经睡着了。苏仁又张望那花园深处,心中思忖:莫不是府上哪对男女在此幽会不成?细细一想,徐大人等在此饮酒多时,花园之中人多眼众,幽会的男女当早早溜脱避开,怎会如此不知死活?若非幽会男女,又会是何人呢? 苏仁离了椅子,猫身隐在花草丛中,慢慢挪向花园深处,那声音虽小,但愈来愈清楚。苏仁可以肯定,那黑暗之中确实隐藏有人!苏仁心中疑惑:难道是盗贼不成?这贼胆子也忒大了点,竟然敢到府衙偷盗?苏仁心中暗笑,不想得意忘形,压断了身旁花枝,弄出微微声响来。正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便是这微微声响,惊动了暗处之人。苏仁闻得一阵仓促声响,隐约见得花草丛中冒出一个男子黑影,快速逃离。苏仁急忙站起身来,追赶上去,厉声喝道:“何人?”隐约中见得那条黑影跑至墙根,快速的爬上了一株大树,然后跃到墙头,翻身过去了。 苏仁追至大树下,淡然笑道:“果然是一个蟊贼。”这时刻,亭中众人陆续赶到,当先一人正是马踏月,急急问道:“苏爷,何事?”徐溜引众家人提着灯笼赶来。苏仁笑了笑,道:“适才见得一条黑影,似是个男子。我追赶至此,那厮翻墙逃了。”马踏月疑惑道:“莫不是来了窃贼?”徐溜不以为然道:“哪个窃贼如此胆大,敢来府衙行窃,恁的不知死活了。”苏仁顺手拿过一名家人手中的灯笼,近得墙边大树,察看树干,果然有踩踏痕迹。低头一看,却见得地上一个包袱,分明是方才那贼人爬树逃离时落下。 苏仁俯身拾起包袱,笑道:“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那厢马踏月过来,问道:“不知包中何物?”徐溜笑道:“定是这厮行窃时所用的器具。”苏仁掂量了一下包袱,摇摇头,将手中灯笼交与徐溜,解开了包袱,却见得是七八卷书。马踏月不由一愣,笑道:“不想竟是个文贼。”苏仁疑惑不解,复又自徐溜手中拿过灯笼,四下照视一番,未见其他可疑之物。 众人回得亭来,徐君猷、孟震、苏公已有七八分醉意。孟震趴在桌边,喘着粗气,又似是鼾声。苏公坐在一旁,眯着眼睛,似醉非醉。徐君猷摇摇晃晃,战立起来,喃喃问道:“何……何事?”徐溜道:“适才苏爷发现窃贼,追赶至墙下。”徐君猷一愣,瞪了徐溜一眼,嘟囔道:“大胆!……堂堂府衙……怎的有贼?……贼在何处?……”徐溜忙道:“已经逃之夭夭了。”徐君猷摇晃着头,哈哈一笑,唱道:“……哇呀呀……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孟震忽然一拍桌子,闭着眼睛,叫道:“大人唱得好!”这一声吼,倒是把徐溜、苏仁吓了一跳。 苏公睁开眼来,捋着胡须,忽问苏仁道:“你手中何物?”苏仁忙道:“乃是那贼人落下的包袱,包袱中有几卷书。”苏公一愣,眯着眼睛,诧异道:“贼人的书?”马踏月笑道:“想那厮是个读书的贼。”苏仁摇头道:“或是贼人先前自别处偷来的。”苏公招招手,令苏仁递过包袱,置于桌边,解开来看,共是七卷书,最上一卷乃是《周礼》,其下是 href='2283/im'>《诗经》,又有一卷《韵法必备》、一卷 href='2195/im'>《论语》、一卷《孟子》、两卷《诗赋大全》。苏公看罢,呵呵笑道:“如此看来,还是个赶赴京城科考的贼。”? 原来宋代科举基本沿袭唐制,进士科考帖经、墨义和诗赋。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后,对科考进行改革,取消诗赋、帖经、墨义,专以经义、论、策取士。熙宁八年,宋神宗下令废除诗赋、贴经、墨义取士,颁发王安石《三经新义》,以论、策取士。并把 href='2283/im'>《诗经》《周礼》等称为大经, href='2195/im'>《论语》《孟子》称为兼经,定为应考士子必读书,规定进士考试为四场:一场考大经,二场考兼经,三场考论,最后一场考策。殿试仅考策,限千字以上。王安石的科考改革,遭到苏轼等人反对。后随着朝廷动乱的变化,《三经新义》被取消,科举考试,或考诗赋,或考经义,或兼而有之,变换不定。 徐君猷拿起《周礼》,哈哈笑道:“见得此书,不由令君猷想起少年赶考之时,意气风发却又懵懂无知。转眼之间,竟是二十年前之事矣。”苏公听得此言,颇有同感,拿起《韵法必备》,笑道:“进士以声韵为务,纵然无趣,却由不得你不学。”笑罢,又叹息两声,摇摇头。翻开扉页,苏公不由吃了一惊,竟似醒了四五分酒,瞪着眼睛,口中喃喃。苏仁好奇,探头望去,却见那书纸上写着“焦明月”三个行草体字,显然是这书的主人。苏公霍然站起身来,放下《韵法必备》,又看那《诗赋大全》,两卷《诗赋大全》书内皆写着“焦明月”,又看其他书籍,皆是如此。最后拿起那卷 href='2283/im'>《诗经》,不由哈哈笑道:“好一卷 href='2283/im'>《诗经》,竟是二岭斋坊刻!”徐君猷闻听,急忙低下头来看,果然见得封面上有“二岭斋”印记。 苏公随意翻阅起来,这二岭斋坊刻 href='2283/im'>《诗经》,错字甚多,几乎每页字句旁多有更改之处,譬如那《国风·郑风·东门之墠》的“墠”字,竟然刻成了“蝉”字;又如《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句竟刻成了“桃之天天,火勺其华”。凡此等等,不胜枚举。苏公苦笑一声,不由想起了叶来风,便是因书卷上一字之差改变了人生前程。徐君猷见得,追问道:“苏兄何故发笑?”苏公将 href='2283/im'>《诗经》递与徐君猷,道:“且看这二岭斋坊刻,颠甲倒由,重纰貤缪,错误百出。亦难为这焦明月了,竟逐字逐句,一一更改过来;其中又有注解、评点。”徐君猷看罢,亦笑了起来,道:“想必是二岭斋早期坊刻,后来刻印书籍,似无这多谬误了。” 苏公翻开扉页, href='2283/im'>《诗经》上没有署“焦明月”,却用墨汁画着一柄斧头,斧刃破裂残缺,斧身数条花纹,不由诧异,皱眉思忖,猛然一拍桌子,叫道:“端的怪哉。”众人看着苏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是那趴在桌边的孟震也醒了过来,愣愣的望着苏公,疑惑不解道:“苏兄何故如此一惊一咋?”苏公指着众书卷上“焦明月”三字,淡然道:“孟大人不觉得这名字似曾在哪里见过吗?”孟震一愣,凑过头来看,喃喃道:“焦明月?焦明月?确似在哪里见过。焦明……?哦,我明白了,便是那方砚台的背面!”徐君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孟震又皱起眉头,思索道:“可那方砚台刻的是焦明,而非焦明月?” 苏公喝了一口浓茶,淡然一笑,道:“那砚台缺了一角,正巧在‘明’字之后,或许那残缺的一角上正巧有个‘月’字。”孟震眨着眼睛,笑道:“苏兄不过是推测罢了。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或许只是巧合。”苏公点点头,笑道:“焦姓者,非如赵李张刘王等大姓,此姓较少,今同姓又同一字者,少之又少,而同为书生秀才的更甚。此中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徐君猷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茶,又拍了拍额头,道:“苏兄之意,这焦明月便是杀人凶手,凶器便是他这方砚台。”马踏月疑惑道:“这厮明为书生,实则是个窃贼。今日胆大妄为,竟潜到府衙中来了。”徐君猷愤愤道:“明日一早便着人缉拿这厮。”苏公翻着书卷,幽然叹息一声,道:“大人不必着人缉拿他了。”徐君猷一愣,问道:“苏兄此言何意?”苏公放下书卷,叹道:“只因他已经死了。”众人甚为惊讶,马踏月追问道:“苏大人怎知他已经死了?”苏公叹道:“雨后冲出来的那具白骨便是焦明月!”众人不解,徐君猷忍不住问道:“你据何判断那具白骨便是焦明月?” 苏公叹息道:“徐大人、马将军,你二人果真想不起来了?”马踏月一愣,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满脸疑惑,来望马踏月。二人如坠云雾,不知苏公何出此言。苏公叹道:“二位端的是贵人多忘事!明明到过焦明月家,今日却这般懵懂。”徐君猷眼巴巴望着苏公,马踏月更是莫名其妙,摸门不着。徐君猷忽然笑道:“苏兄今夜定是喝多了酒,说起胡话来了。这焦明月者,徐某可谓听所未听、闻所未闻,又何尝到过他的家里?苏兄今夜醉得这般,恁的可笑。”马踏月在一边淡然而笑。 苏公将茶水倒在手掌心中,敷在额头之上,又湿了左右脸颊,呵呵笑道:“端的是喝多了。”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兄何不借着今夜酒兴,赋一首千古绝句?徐某最为欣赏苏兄那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遥闻仙人语,明月明日明。”苏公一愣,哈哈笑道:“徐大人诳我也。你当我真醉不成?这前两句系我所作,此后两句何来?我倒是记得李贺有诗云:楼头曲宴仙人语,帐底吹笙香雾浓。”徐君猷笑道:“苏兄问:明月几时有?徐某便答:明月明日明。”苏公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只可惜这明月已经被烧了,何来明日明?”徐君猷一愣,反问道:“明月怎的会被烧了?”苏公笑道:“焦明月,岂非是言明月烧焦了?”孟震哈哈笑道:“花上晒裤,背山起楼,对花啜茶,明月烧焦,端的大煞风景。” 苏公笑罢,忽幽然叹息一声,道:“去年十月,苏某随徐大人,马将军前往蕲春,查证蕲春县令谭百丈呈报该县石马庄惊现神兽一事,我等到得石马庄,却逢得庄中曾游遇害一案。庄中焦无泥引我等前去,那坡上依次有三处屋舍,第一家是县衙严窦严押司家,第二家是死者曾游家,那第三家有三间茅舍,甚是破烂败落。那焦无泥道:这第三家乃是庄中秀才焦明月,前年便赴京城赶考去了,至今未归,家中亦无有他人,甚是破落。徐大人、马将军可曾记得?”徐君猷、马踏月闻听,顿时目瞪口呆,那严窦、曾游倒还记得,秀才焦明月之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苏公望着徐、马二人满脸迷惑,淡然道:“莫不是东坡诳骗二位不成?”徐君猷笑道:“苏兄过耳不遗,往往于随意言谈中发现玄机,觅得破绽,徐某深信不疑。既如此,明日一早我便遣颜未前往蕲春石马庄,查证此事。”苏公点点头,道:“可令颜未携带此中两三卷书,令庄中邻里辨认字迹。”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若焦明月两年前便已遇害,为何今日才现书卷?而这书卷又偏偏落在我府衙之中?” 苏公望着徐君猷,捋须笑道:“徐大人果然未醉!”徐君猷望着苏公,哈哈一笑,道:“苏兄酒量远胜过徐某。”孟震听得二人言语,连连摇头,道:“孟某醉矣,不敢再饮了。”苏公笑道:“孟大人如此清醒,怎言醉了?”孟震只当苏公还要劝酒,连连摆手道:“确实醉了。”苏公不依不饶道:“但凡酒徒真正醉了,便口出狂言:我未醉,来来来,再来一斤!而绝不会言自己醉了。孟大人分明清醒得很,否则怎知自己醉了?”孟震语塞,趴在桌上,只是摇晃着脑袋。 徐君猷呵呵笑着,道:“苏兄休要再戏弄于他了。且说方才那翻墙之人,夜入府衙,究竟是何目的?”苏公捋须思忖,良久,摇了摇头,喃喃道:“难道真是贼人自他处偷来的书卷?一切难道只是巧合而已?” 第三章 复入江湖手 次日,府衙捕头颜未奉徐君猷之命,赶往蕲春县石马庄,查证焦明月一事,不题。 徐君猷又与孟震、苏公前往府衙架阁库,查看三年来诸县呈报上的人口报失卷宗,忙碌了一个时辰,未见得有“焦明”字样者。苏公叹道:“有的人孤苦一人,无依无靠,便是死了,喂了豺狼野狗,亦无人关心,谁又会报到官府来?”孟震点头,道:“苏兄所言有理,徐大人可自州县闰年图着手查寻,或许查得出线索来。”徐君猷然之,遂令库吏头前引路,到得户籍库。待望着那满架满架的户籍卷宗,徐君猷顿生畏难之心。 原来,北宋初期,户籍制度不甚健全,至道元年(公元995年),宋太宗下诏复造天下郡国户籍,每逢闰年,即推排家产,升降户等,重造一次户口版籍,故而户籍又称为“闰年图”。宋代户口登记与户籍编造的时间与办法沿袭唐制,每三年编造一次,方法采取手实法,即由民户出具手实,交给官府依此编造户籍,基本内容为人口、财产等。宋代户籍制种类繁多,且户籍与地籍同时并举。其中户籍有五等丁产簿、丁账、税账、形势版籍、户帖等类别。 库吏望着徐君猷,问道:“大人欲看哪县哪乡主户客户籍?小人为大人取来。”徐君猷思忖道:“可先取黄冈田家庄四周庄镇名册来看。”库吏唯喏,忙不迭去了,不多时,搬了一大摞名册来。徐君猷、孟震、苏公各自查阅。苏公顺手拿过一卷,看那名册,乃是陈家镇,毗邻田家庄,从头到尾查阅了,不曾有焦姓人家。翻到某页,却见得有“陈周”者:二十六岁,父母双亡,无兄弟姊妹,尚未娶妻,秀才。苏公一愣,心中暗道:这陈周岂非便是昨日黄冈县报失三名男子中的陈周?苏公猜想这陈周定是进京赶考去了,或许是未得高中,羞于回乡,留连在京城;或是云游名山大川去了;亦或是在某地入赘做了上门女婿。 徐君猷等三人翻阅了一个时辰,查看了田家庄四方庄镇户籍名册,又看了黄冈县城附近庄镇,一无所获。正沮丧间,架阁库外徐溜来报,只道有紧要事禀告。徐君猷唤徐溜进来,问他何事。徐溜欲言又止,库吏识趣,急忙告退出堂。徐君猷白了徐溜一眼,淡然道:“何事如此神神秘秘?”徐溜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什,呈给徐君猷。苏公看去,原来是一封信函。徐君猷接过信函,问道:“何人送来?”徐溜摇摇头,道:“未曾见着送信人。”徐君猷一愣,诧异道:“怎的未见送信人?”徐溜道:“这信乃是有人自府院后门塞进。” 徐君猷满面疑惑,自信皮内抽出信笺,展开来看,却见其上歪歪斜斜写着:“徐、苏二大人:玄机便在书卷中!” 信笺无有落款,但信中之言令徐君猷惊讶不已,遂将信笺递与苏公。苏公看罢,捋须而笑,道:“如此言来,昨夜那厮非是盗贼,那多书卷亦非他仓皇落下,实有意让我等见到。”徐君猷疑惑道:“这厮恁的怪异。既写得书信来,何不将甚么玄机告诉我等,还叫我等去书中查找。端的是脱却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苏公呵呵笑道:“这厮为何深夜送书?为何隐匿送信?且信笺字迹歪斜,分明是有意为之。”孟震诧异道:“有意为之?为何这般?”徐君猷思忖道:“莫不是我等熟悉此人?惟恐我等辨认出字迹来?” 苏公摇摇头,道:“此人行踪如此小心谨慎,想必是有所顾忌,惟恐身份并行踪暴露,招惹祸事。”徐君猷一愣,奇道:“招惹祸事?甚么祸事?”苏公眯着眼睛,摇摇头,喃喃道:“玄机便在书卷中?”徐君猷思忖道:“他那祸事玄机便在书中?”苏公微微点头,幽然道:“正是。”孟震摇摇头,笑道:“他何必费此周折?若是徐苏二位大人未能悟出玄机,岂非误了他事?倒不如直接道来便是。”苏公摇摇头,思忖道:“或许连他也不知玄机所在。”徐君猷猛然醒悟,道:“苏兄说的是。这厮知晓书中藏有玄机,却不知是哪一卷,冥思苦想甚久,但依然未曾悟出半点眉目来,甚是沮丧。或许这厮闻得苏大人目达耳通,善解玄机,故出此计谋。” 孟震思忖道:“以徐大人之见,这书中会隐藏甚么玄机?”徐君猷捋着胡须,淡然道:“古人云:财帛动人心。徐某猜想,这书中或许隐藏了甚么财宝玄机。”孟震闻听,精神振奋道:“故而那厮非常小心谨慎,惟恐走露风声,招惹来事端。”徐君猷点点头,把眼望苏公。苏公眯眼捋须,思忖不语。徐君猷笑道:“苏兄有何高见否?”苏公幽然道:“徐大人不觉得此事来得有些蹊跷吗?”徐君猷问道:“有何蹊跷?”苏公淡然道:“他信笺中写道:徐、苏二大人。他怎知我在大人府上?”徐君猷蹙眉道:“这厮定是暗中跟随我等,故而知之。”苏公不驳,又道:“苏某以为,昨夜遗书、今日送信,与昨日白骨案隐有关联。而其中的角儿便是焦明月!” 徐君猷思忖道:“我等可否如此假想一番:焦明月进京赶考归来,无意中得到了一批金银财宝。焦明月孤身一人,不便携带财宝,便将财宝隐藏在某处,又恐忘记,便将藏宝之地隐在书卷中。后来,突然发生变故,或是走露风声,焦明月被人杀死,这批财宝究竟隐藏在何处,无人知晓了。凶手,或是其他知情人,悟出焦明月随身书卷隐有玄机,苦想两年而不得结果,万般无奈,只得暗施计谋,欲假苏大人之才智,破解玄机奥妙。” 苏公双眉紧锁,道:“或如徐大人所言:遗书送信之人极有可能便是杀死焦明月的凶手,而且很可能便是黄冈县衙中人!”徐君猷一愣,疑惑道:“黄冈99lib?县衙中人?”苏公点点头,道:“白骨暴露,不足为奇。但随同骨骸的那方砚台被苏某藏匿,直至黄冈县衙花园闲谈时方才取出,告知诸位,其上‘焦明’字样或是线索。不想夜间便有人送来‘焦明月’字样的书卷。二者岂非过于巧合了。唯一之解释,幕后主使便是知情者之一!”孟震思忖道:“苏兄所言有理。白骨一案,当由黄冈县衙查断。那厮为何将书卷遗落在黄州府衙,又投信与徐、苏二位大人?其字迹怪异,分明是怕徐大人将信与舒县令看,从而被舒县令辨认出来。” 徐君猷点点头,道:“既如此,我等不必再查户籍了,且去看那书卷中究竟隐藏了甚么玄机?”孟震连忙附和。众人出了架阁库,来到府衙二堂,徐溜唤人将书卷取来,置于案桌之上。苏公将七卷书逐一摆放,分别是《周礼》、 href='2283/im'>《诗经》,《孟子》、 href='2195/im'>《论语》、《韵法必备》、《诗赋大全》。三人站立桌前,各自思索,玄机究竟会隐藏在哪一卷书中?徐君猷以为,必是焦明月最喜好的那一卷。孟震苦笑道,今焦明月已死,又怎知他最喜好哪一卷?徐君猷淡然笑道,且看哪一卷脏旧且破,便知他平日读得勤读得多。孟震连连点头,只道有理。逐一比较,却是那卷《孟子》为最。 孟震连忙拿起《孟子》,翻阅起来。苏公笑道,若论差异,却是这卷 href='2283/im'>《诗经》。徐君猷不解。苏公翻开扉页,道:“此七卷书中,唯有此卷不曾留下焦明月署名。”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或许是他忘记署名了。”孟震道:“读书人好署名,但未必卷卷署名,偶尔不署名之情形亦有之。”苏公点点头,叹道:“亦有道理。但此卷页页有注解、评点,而其余六卷则页面干净,几乎未有点墨。岂非奇怪?”徐君猷点点头,对比翻阅书卷,道:“此非同一人读书之习惯。”苏公点点头,道:“好动笔墨者,必有动笔墨之习惯。两者差异明显,我等不妨猜想,此 href='2283/im'>《诗经》一卷非是焦明月所有。”孟震疑惑道:“或是焦明月缺得 href='2283/im'>《诗经》,便自好友处借得来?”徐君猷点点头,道:“不无这般可能。”苏公幽然道:“东坡窃以为,那玄机或便藏在这 href='2283/im'>《诗经》之中。”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或许是那焦明月无意间得到此书,他并不知晓书中隐藏玄机,但因此书丢了性命?”藏书网 苏公点点头,叹道:“如今亦只能推测而已。”言罢,取过那封信笺,细细察看,又凑在鼻子前,嗅了几下,又移步在门口,借着门外光亮察看了一番,皱着眉头,捋着胡须,来回踱步。孟震见苏公这般神色,正待追问,那厢徐君猷急忙示意,休要惊扰。孟震只得生生将话语咽下腹去。不多时,苏公近得门口,唤过苏仁、徐溜,低声吩咐二人如此这般。苏仁、徐溜唯喏,出门去了。徐君猷、孟震甚是诧异,急忙追问。苏公笑道:“到时便知分晓。”孟震白了苏公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厮别无所长,只好故弄玄虚。”苏公只是微笑。 这时刻,门官来报,只道黄冈县令舒牧求见,徐君猷示意苏公,收了书卷、信笺,道:“快快有请。”门官去了,不多时,廊下来得两人,当先之人正是黄冈县令舒牧,另一人却是县衙仵作。二人入得堂来,拱手拜见徐君猷、孟震。徐君猷道:“舒大人辛苦,且坐。”又令侍女上茶。舒牧谢过,落座后便言白骨一案,查遍户籍卷宗、寻访县城郊外,未有“焦明”或“焦明某”者。 徐君猷点点头,道:“此案还得烦劳舒大人细心则个。”舒牧唯喏,道:“此卑职之本分。卑职此番前来,是因仵作勘验骨骸时,发现了一件物什,颇为蹊跷,特来禀告大人。”徐君猷一愣,问道:“是何物什?”舒牧示意身后仵作,仵作上前两步,拱手道:“昨日现场,苏大人再三叮嘱小人,要细细勘验每一根骨头。昨夜小人整理骨骸之时,竟意外发现多了一截手指骨头。”徐君猷又一愣,奇道:“多了一截手指骨头?”仵作点头,自怀中摸出一物,却原来是一方巾帕,展开来看,果然是一小截骨头。苏公急忙上前,拿过巾帕,置于案桌之上,细细察看。徐君猷问道:“怎的会多了一截?你可曾弄得清楚?” 仵作忙道:“回大人话,小人已然复原整具骨骸,十指皆在,并无少缺。只是多了此截指骨,小人诧异,便报知了舒大人。舒大人以为,此事甚是紧要,便来报知大人。”徐君猷思忖道:“莫不是这厮有六指?”仵作摇摇头,道:“其掌骨明显,非是六指。”徐君猷幽然道:“如此言来,这指骨是别人的?”舒牧、仵作皆点头。苏公拈起那骨头,问仵作道:“此骨可是左手食指前节?”仵作道:“小人琢磨甚久,似是左手食指,但小bbr>..人不敢定论。” 徐君猷思忖道:“若寻出此手指残缺者,或可觅得白骨案端倪。”舒牧唯喏,道:“卑职即刻赶回,着人寻查手指残缺者。”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倒是知晓一人,正是左手食指残缺。”徐君猷惊诧不已,追问何人。苏公笑道:“昨日诸位皆在场,怎的未曾见得?”徐君猷、孟震、舒牧疑惑不解。苏公幽然道:“便是那田家庄里正田器。”舒牧皱着眉头,思索道:“苏大人此一说,卑职倒是有些记性了。那田器似是残缺了一截指头,但记不清左右手了。”徐君猷问道:“苏兄以为这田器就是杀人凶手?”苏公笑道:“是否凶手,不敢妄言,但至少有些许嫌疑。” 舒牧忙道:“卑职可着人前去将他拘来,严加审问,不怕他不招。”徐君猷瞪了舒牧一眼,道:“无凭无据,焉可随意拘人审讯?”舒牧脸一红,不敢再言。苏公道:“徐大人所言甚是。舒大人可着人暗中监视于他,又可细细查探他断指的原委。此外,又着人查寻其他手指残缺者,万不可错漏凶手,冤枉了好人。”舒牧连连点头,起身拱手道别。出门之时,苏公又叮嘱舒牧,此事不可声张,惟恐打草惊蛇。舒牧唯喏,与仵作去了。 徐君猷复又取出书卷,捧着那卷 href='2283/im'>《诗经》,细细翻阅着。 href='2283/im'>《诗经》,自汉代被儒家奉为经典,又名《诗》,或名《诗三百》,共三百零五篇,分为《风》、《雅》、《颂》三部,徐君猷看那诗句,不由想起当年求学之情形,想当年整卷 href='2283/im'>《诗经》可谓倒背如流,若干年后,再看 href='2283/im'>《诗经》,却如多年不见的老友,竟有一丝说不出的亲切之感。今言这 href='2283/im'>《诗经》中隐藏着一个玄机,倒颇有些新奇。 徐君猷翻来翻去,满纸诗句并更改、注解、评点,无有丝毫玄机之言,不由泄了气,将书卷递与苏公。苏公接过书卷,思忖道:“徐大人若是那隐藏玄机者,会如何隐藏之?”徐君猷思索着,说:“徐某以为,最佳者莫过于利用原有诗句,取其中可用之字,组成玄机秘语。”苏公笑道:“此法虽佳,但需破解引子。引子须设得精巧,譬如数字、图画之类。若引子过易,则人人可破之;若引子过难,无人能破。时日久了,便连引子也失去了,玄机则不可解了。”徐君猷思忖道:“苏兄之意:若此书中隐藏玄机,当有个引子。”孟震道:“这引子或许便是不合常理之处。” 苏公取过一碗茶水,将少许茶水浸湿了数纸页,细细察看,并无异常。徐君猷笑道:“苏兄以为,这玄机或是用药水写成,一旦见水便可显现出来?”苏公点点头,叹息道:“可惜无有图文。”孟震笑道:“无有提示,纵然想破脑袋,亦是一头雾水。”徐君猷点点头,道:“至少应当告知我等,这玄机有关何事何物?”苏公默然无语,一页一页翻阅着 href='2283/im'>《诗经》。 且说苏仁、徐溜出了府衙,往东直奔黄冈县城。原来唐代时,黄州府治所驻黄冈,后改迁至长江边,与黄冈县城甚近。一路之上,两人言语,依苏公之意,仅凭一封信笺要寻出写信人,恁的有些困难。徐溜颇有些疑惑,问道:“苏大人要我等前往黄冈酒肆饭铺中,不知查找甚么?”苏仁笑道:“我家老爷以为:那写信人定是酒肆饭铺的店主,或是伙计。”徐溜惊讶道:“苏大人怎的知晓?”苏仁笑道:“老爷定是从那书信用纸、用墨并纸上油迹推断出来的。”徐溜疑惑不解,苏仁笑道:“老爷常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月晕而风,礎润而雨。”徐溜诧异不解,笑道:“此些与书信有何干系?”苏仁道:“但凡人做甚事,必会留下痕迹;有些事物,征兆微小,但可以依其理推断出来。只要用心去察看、思索,便可见微知著。不过此话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徐溜连连点头。二人一路言语,到得黄冈县城。 徐溜立在街口,张望四方,一时拿不定主意往哪条街巷。苏仁笑道:“且寻一家饭庄坐坐。”徐溜点点头,但见得前方有一处酒楼,上有黄州名士题写的“肤豢阁”三字匾额,遂与苏仁前往。入得酒楼,一个伙计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二位客爷,且楼上请。”苏仁瞟了那伙计一眼,又看了看酒楼中,约莫七八张桌子,却没有一个客人,心中不由诧异,又扭头看那柜台后,两个伙计正望过来,脸上一丝不可诡异的笑脸。苏仁顿生疑心:“莫非是家黑店?”转念一想,暗笑道:“黑店又怎会开在这热闹市井之中?” 苏仁、徐溜随伙计上得楼来,却见得临西窗一桌有四个食客,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苏仁心中暗笑自己多疑。伙计引二人到得临东窗一桌边,徐溜要了两斤美酒四碟好菜,伙计唱声喏,流水去了。苏仁低声道:“这 9601." >阁子生意怎的如此冷清?”徐溜也颇觉奇怪,思忖道:“莫不是这阁子饭菜味儿甚差,知情者皆不来吃?”苏仁斜眼看那一桌,四个食客喝得正酣,划拳猜掌,四下未见包袱物什,分明也是本地人。 不多时,伙计端得酒菜上来,徐溜迫不及待倒了一碗酒,喝下肚去,连连点头,道:“这酒却是好酒。”又举筷吃起菜来,又连声赞道:“这菜味儿也不错。”苏仁见那伙计站在一旁,便招手唤他过来,问道:“你家掌柜姓甚?”那伙计笑道:“二位客爷远道而来,不知来黄冈做甚?”苏仁一愣,反问道:“你怎知我等远道而来?”那伙计笑道:“二位客爷言语非是我地口音,一听便知。”苏仁点点头,笑道:“说的是。”徐溜喝着酒,白了一眼那伙计,问道:“这位爷适才问你,你家掌柜姓甚?你尚未回答呢。”那伙计瞟了徐溜一眼,冷笑道:“到时便知。”忽转身下楼去了。 徐溜莫名其妙的望着苏仁,问道:“这厮怎如此说话?”苏仁心中疑惑,暗道:“这阁子颇有些蹊跷,我等须留心些个。”徐溜低声笑道:“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县城闹市,有甚么蹊跷?”苏仁淡然一笑,不吃酒肉。徐溜毫无顾忌,只管吃喝。待吃饱喝足,徐溜唤来伙计结帐,那伙计满面堆笑,道:“客爷,这酒菜一共五两银子。”那伙计话一出口,唬了徐溜一跳,反问道:“甚么?五两银子?定是你那帐柜算错了。”那伙计笑容褪去,冷笑道:“不曾算错,就是五两银子,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徐溜怒道:“这酒菜不过三四十文钱,怎的要五两银子?分明是在讹钱!”那伙计狰狞笑道:“我这肤豢阁便是这等价钱!你吃过,便要付钱。”徐溜气得满脸通红,来看苏仁。苏仁淡然笑着,喃喃道:“原来如此。” 那伙计凶相毕露,气势汹汹道:“若不付钱,你等便休想走出我这肤豢阁半步。”徐溜怒道:“这等昧心欺诈,我要到县衙状告你等。”那伙计冷笑道:“你等外地鬼,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尚大官人是何许人?小爷奉劝你等,还是老老实实交了酒菜钱离去,省得惹来麻烦。”徐溜瞪着伙计,正待驳斥,却见那桌四个食客站了起来,个个凶神恶煞,其中一人手中兀自拿着一柄钢刀。徐溜顿时心慌,把眼望苏仁。苏仁淡然笑道:“你吃了人家酒菜,自当付钱。我可是滴酒未沾、块肉未吃。”徐溜瞪了苏仁一眼,无奈何,只得自腰囊中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 那伙计眉开眼笑,道:“你这厮倒还是识趣。”伸手来拿银子,却不想苏仁手快,早将银子夺了过去,那伙计一愣,怒道:“你这撮鸟,恁的不知死活。”苏仁笑道:“你这撮鸟,要这五两银子不难,却要让我等明白,这酒多少钱一斤、这菜多少钱一碟?且写张帐目清单与我。待回去我家老爷问起,我等也好歹有个交代。”徐溜听得这话,连声附和。那伙计将信将疑,侧眼望了那四人,而后转身下楼去了。 不多时,那伙计回来,手中拿着一张纸,递与苏仁。苏仁看去,那纸上写着“酒两斤,纹银二两;菜四盘,纹银三两”。苏仁摇摇头,道:“这单子拿得回去,我家老爷焉肯相信?只当是我等糊弄于他。你须在上面写得你肤豢阁字样,最好有你家掌柜的指印或是印鉴。”那伙计一脸愠色,瓮声瓮气道:“你这撮鸟,恁的罗嗦。”苏仁满脸委屈状,叹道:“这家老爷甚是厉害,若无实证,定以为我等做了手脚,不定要打断我等的腿。烦劳小二哥辛苦一遭。”那伙计望着桌子的五两银子,压着怒气,复又拿过纸单下楼去了,不多时,又跑将上来,将纸单递与苏仁。 苏仁见那纸单上写有“肤豢阁收帐”,微微点点头。那伙计见状,急忙伸手去拿五两银子。苏仁急忙移开,笑道:“此上无有日期,我家老爷定然不信,烦劳小二哥再跑一遭,添上日期时辰。”那伙计满腹怒气,早已按耐不住,不由分说,强行来抢。苏仁故作惊恐,连忙转身,顺势抓住那伙计手臂,轻轻一带,那伙计收势不住,往前扑去。苏仁脚尖一拌,那伙计顿时仆倒在地。 苏仁又假意去扶那伙计,口中诧异道:“小二哥怎的如此不小心,快且起来。”那伙计恼羞成怒,爬了起来,挥拳便打。苏仁假意害怕道:“小二哥饶命。”待那拳头过来,闪身躲过,反手一拳,正打正那伙计鼻梁。那伙计“哎呀”一声,后退数步,捂住面孔,鼻血流出。徐溜躲闪在一旁,见那桌四人扑了过来,急忙叫唤。苏仁回身抓过一把椅子,冲着那四人,喝道:“来者通名报姓。”那四人气势甚凶,哪里通甚名报何姓,围将上来,挥拳便打。苏仁抡起椅子,狠狠砸在一人头上,那厮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晕死过去。那三人见苏.99lib?仁如此凶猛,心中胆怯,不敢贸然上前。拿刀的那厮依仗手中利刃,一顿猛砍。苏仁挥舞椅子,挡住钢刀,三个回合,那厮钢刀脱手,苏仁一脚踹在那厮胸口,竟将那厮踢飞起来,哗啦落在另一张桌上。那伙计见势不妙,悄然逃下楼去,一阵呼喊,又引来了五六名汉子,或抡着棍棒,或舞着钢刀,冲上楼来,分左中右三路围住苏仁。苏仁拾起钢刀,递与徐溜,唤他躲在身后,而后自腰间摸出分水娥眉刺,呵呵笑道:“你等可识得此兵刃?”七八名汉子诧异的望着那对分水娥眉刺,这等奇门兵刃确实不曾见过。 苏仁哈哈大笑道:“此玩意唤作夺命亡魂刺,不知要了多少汉子性命。今日便让你等撮鸟开开眼界,来来来,不怕死的只管上来。”众恶汉见得苏仁这般豪气,心中胆怯,畏缩不前。这时刻,楼梯口上来两人,其中一人恶狠狠道:“何人吃了老虎豹子胆,竟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恁的不知死活。”众恶汉闻听,忙左右分开,闪出一条道来。苏仁看那人,遮莫三十八九,虎背熊腰,凶神恶煞,脸上一条刀疤痕,分明狰狞可怕。 那伙计上前,点头哈腰,兀自擦着鼻血,满脸委屈道:“尚爷来得正巧,这厮赖着酒菜钱不给,兀自打人砸店。”那尚爷瞥了那伙计一眼,冷笑道:“在黄冈城,还没有人敢在老子面前说个不字。”那伙计连连点头,道:“尚爷,这两撮鸟是外来鬼。”那尚爷哼了一声,道:“那就做个异乡鬼吧。”跟在那尚爷身后的汉子笑道:“大哥,小弟手脚甚痒,此事交与小弟便是了。”那尚爷哈哈笑道:“二弟整日酒色,恐拳脚都生疏了吧。”那二弟捏起拳头,笑道:“今日便要让大哥瞧瞧,黄州震天虎断然不会让女人淘空的。”众恶汉高声附和。 那二弟上前数步,望着苏仁,双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冷笑道:“今日逢着爷爷,算你走运,好歹留个全尸。”苏仁淡然一笑,问道:“你便是黄州震天虎?”那二弟微微点头,冷笑道:“知道老子名号,也算死得明白。”苏仁故作惊喜,笑道:“震天虎,你不认得我了?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何人?”那震天虎一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苏仁,满脸疑惑。苏仁如他乡遇故知一般,满脸欢喜,连声道:“你再仔细看看,是我呀!是我!”那尚爷与震天虎皆莫名其妙,茫然不解。众恶汉见得这般情形,只当苏仁是震天虎的旧交。震天虎眯着眼睛,左思右想,实在想不起来面前之人是谁了,疑惑道:“你是何人?我想不起来了。” 苏仁笑道:“我是你老子呀。”话音未落,苏仁早一脚踢出,那震天虎未曾提防,躲闪不及,反欲挥拳打出,但苏仁这一脚正踢中震天虎下身,但闻得震天虎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全身卷缩一团,痛苦呻呤不止。众恶汉惊恐不已,皆把眼望着那尚爷。那尚爷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自旁边拿过一柄钢刀,上前三步,冷笑道:“你这厮可曾听过黄冈尚青鹤?”苏仁明知来人便是尚青鹤,淡然笑道:“我倒是听过烹琴煮鹤。”尚青鹤闻听,冷笑道:“你是何人,且报上名来。”苏仁笑道:“外乡过客,何足挂齿。”尚青鹤冷笑道:“我尚青鹤咳嗽一声,黄冈城便要抖三抖。今日你犯着我尚某,算是你的造化,若跪地求饶,尚爷我可留你一具全尸。”苏仁冷笑道:“我却不信,大宋天下,黄冈县城,你敢杀人害命。”尚青鹤并众恶汉闻听,皆哈哈大笑,这震天虎坐在地上,扭曲痛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猖狂的笑容。 苏仁叹道:“既如此,我便要为黄冈百姓除却一害。”言未尽,苏仁猛然出手,一枝分水娥眉刺刺向尚青鹤咽喉。尚青鹤吃了一惊,急忙将手中钢刀一横,挡住分水娥眉刺。但苏仁另一支分水娥眉刺却刺向他腹部。尚青鹤惊恐不已,连退数步,待回过神来,唬出一身冷汗,勃然大怒,狂舞钢刀,一顿猛砍。苏仁连连后退,顺手抓过一把椅子摔了过去。尚青鹤忙用钢刀来挡椅子,苏仁趁势反刺过去,尚青鹤反转钢刀,欲挡住娥眉刺,苏仁身子一低,一个扫堂腿过去。尚青鹤挡住了刺来的娥眉刺,不曾料想下盘被攻,躲闪不及,前脚失稳,侧倒在地。 苏仁一脚踩住钢刀,一支娥眉刺刺向尚青鹤咽喉。尚青鹤惊恐万分,急呼:“爷爷饶命。”苏仁将娥眉刺抵住尚青鹤的咽喉,众恶汉惊慌失措,不敢妄动。尚青鹤颤栗道:“爷爷饶过小的吧,但要钱物,小的立即奉上。”苏仁冷笑道:“你这厮平日霸道惯了,飞扬跋扈,胡作非为。今日这般受辱,断然不肯善罢甘休。只待我放过你,你定来报复,恨不得将我一刀劈了。”尚青鹤被苏仁说中了心思,口中兀自否认道:“小的绝无此心。”苏仁淡然一笑,道:“休要狡辩,你这厮心中想甚,爷爷一清二楚。”尚青鹤拨浪鼓一般摇头道:“小的若有此心,天打雷劈。”苏仁笑道:“你等泼皮赌咒发誓,譬如放屁一般。”顺手拾起钢刀,使个眼色与徐溜,徐溜会意,急忙下楼去了。苏仁跟随其后。 二人下了楼,出了肤豢阁。尚青鹤率一众手下追随出来,正见得街巷奔来六七人,皆是官差装束,当先一名公差,腆着肥胖的身子,手握钢刀,见着尚青鹤,急切问道:“尚爷,贼人何在?”尚青鹤一指苏仁,气急败坏道:“便是那厮。”那为首公差一挥手,喝道:“兄弟们,与我拿下这贼人。”苏仁见他等人多势众,遂让徐溜先走,回过身来,立在街中。众公差持刀追了过来,尚青鹤一干恶汉也围拢过来。街巷中人皆远远躲避,探头张望。尚青鹤手握一柄钢刀,咬牙切齿道:“谁杀了这厮,我赏银三百两。”众公差与恶汉闻听,甚是振奋,个个擦拳磨掌,跃跃欲试。 苏仁嘿嘿笑道:“哇呀呀!三百两银子,那是四五十年的月俸。你等休要动手,不如将那银子给我,我自己杀了自己。”那为首公差鄙夷道:“你这厮恁的不知死活,敢与青鹤帮为敌。”苏仁冷笑道:“不知死活的或许是你等。我要到县衙去状告你等,公差与歹人狼狈为奸,通同一气!”那为首公差冷笑道:“随你告去,告与不告,你都是死路一条。告,或许死得更惨。”苏仁一愣,又道:“我要到黄州府衙去告你等。”那为首公差闻听一愣,冷笑道:“只可惜你已经到不了黄州府衙。”言罢,挥刀便砍,气势甚凶。苏仁见状,惊恐万分,高声叫道:“公差杀人啦,公差杀人啦!”那为首公差冷笑道:“你这刁民,行凶抗法,杀了又怎地?”遂一招手,令众公差扑杀上来。苏仁施展单刀,与众公差打斗起来。那尚青鹤在一旁咬牙切齿,高声叫嚣:“杀了他!杀了他!”又指使众恶汉冲上前来。 苏仁独斗十余人,自知身单力薄,不可久战,遂边斗边走。众恶汉知苏仁厉害,心中胆怯,不敢近前,只是一味叫嚣。众公差贪财心切,平日里又骄横惯了,浑然不把苏仁当回事,个个奋勇向前。待几个回合下来,有三四名公差伤了手脚,方才有所顾忌,不敢贸然上前。苏仁跑了四五条巷子,出了县城。众公差、恶人一路追赶,气喘吁吁,能跟上苏仁的公差竟只剩下了一人,其余人等落下了三四百步远。 苏仁站定,回过身来,望着这唯一追上来的中年公差。那中年公差急忙立定,回身望去,同伴差得甚远。苏仁舞动钢刀,笑道:“且来抓我。”那公差忽低声道:“这位兄台,我追来非是抓你,乃是忠言相告。好汉休要招惹尚青鹤之流,快快离开黄冈为上。”苏仁一愣,问道:“这尚青鹤竟有这般势力,连你等官府公差也听命于他?”那公差叹道:“这几年来,你是第一个打尚青鹤的好汉,在下心中甚是敬佩。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在下为的是想提醒好汉:尚青鹤不可怕,可怕的是尚青鹤身后之人。”苏仁惊讶道:“身后之人?是谁?” 言语间,后面的追兵赶了上来,那公差来不及回答,假意挥刀与苏仁搏斗,苏仁飞起一脚,那公差顺势翻倒在地。两个公差并三个恶汉叫嚣着蜂拥而上,苏仁冷笑一声,挥刀相迎。众公差、恶汉跑得腿酸,本是仗着人多,叫嚣一番,何曾想苏仁竟反扑过来。一名公差扭身便跑,不想正撞着身后一名恶汉,两人皆撞倒在地。苏公一刀劈去,削了一名公差帽子,唬得那公差魂飞魄散,扑通跪在地上。另一名恶汉趁苏仁转身之际,抡起手中棍棒,劈头打去。苏仁一扭身,躲过棍棒,回手便是一刀,只闻得那恶汉凄厉惨叫一声,左手掌削落在地,鲜血迸流。其余几人见得,惊骇万分,回身便逃,余下那受伤的恶汉倒在地上,痛苦哀号着。苏仁上前一步,唬得那恶汉伏地求饶。苏仁冷笑道:“今日断你一手,便是报应。且回去告诉尚青鹤,善恶到头总要报。”那恶汉脸色苍白,痛苦而惊恐,如鸡啄米般点着头。 苏仁回身便走,众公差、恶汉不敢再追,任由苏仁去了。 第四章 既死何用埋 苏仁顺着道路而行,而后转入一条小道,走了一里地,见得一条小河,约莫七八丈宽,河上架有一座石桥,桥头石碑上刻有“三缄桥”,过了三缄桥,上得一处土坡,却见得坡上满是坟冢,重重叠叠,约莫有三四百座。依道前行,又行了近两里地,见得一片树林,林中道旁有一座土地庙,庙门早已不见,只余下一块匾额,摇摇欲坠。苏仁探头张望庙内,院内杂草丛生,残余两座香塔基,甚是破落,两只老鸦在墙头呱呱叫着。苏仁绕到庙侧一块青石上坐下,暂且歇息片刻,思量回黄州府衙还是往黄冈县城。正思忖间,苏仁闻得破庙内老鸦忽惊恐发起,不由一愣,急忙闪身残墙下,探头张望:却见得庙院内有一个蓝衣男子,约莫三十余岁,手中拿着一根木棒,神色怪异,入得庙堂内,不知做甚。苏仁心中纳闷,此人非是乞丐,亦非过路客商,行踪颇有些诡异。 正思忖间,苏仁忽然见得那庙门口闪出一颗人头来,不由唬了一跳,定睛细看,却原来躲藏着一个人。那厮是个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脸长偏瘦,身着青衣,鬼鬼祟祟探头张望,分明是尾随先前那人而来。苏仁好奇心大起,躲在断墙后偷看。约莫一顿饭时刻,那蓝衣男子嘀嘀咕咕出得庙堂,站在庙院内,不时用木棒拨弄敲打着地上物什。那蓝衣男子找寻了甚久,一无所获,沮丧得很,愤然将木棒掷在地上,叹道:“罢了,罢了。”正待出去,却见庙门口闪出一人,手中赫然握着一柄钢刀,正是那青衣男子。院中那蓝衣男子始料未及,唬得一惊,扭身想逃,早被那青衣男子一脚踢倒,未待爬起,一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又见得庙门外进来一人,约莫三十五六岁,身着黑衣袍,手中也握着一柄钢刀。苏仁看得清楚来人,猛然一愣,心中疑惑:这厮有些面熟,似在何处见过? 苏仁益发好奇,心中暗道:不知门外是否还有人?遂顺墙而行,至庙门前方察看,无有第三人了。苏仁探头察看,却见黑衣袍男子笑道:“你跑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地上那蓝衣男子惊恐道:“辛爷饶过小的吧,日后但有银两便定孝敬辛爷。”那黑衣袍男子冷笑道:“你这厮越出狱来,应当远走他乡,或是寻个隐蔽之所藏匿起来,为何白日至此?你在找寻甚么?” 苏仁听得清楚,恍然大悟:原来那黑衣袍男子是黄冈县衙的捕头辛何,正是昨日在黄冈县衙的曲廊外见得!如此推想,那蓝衣男子便是越狱潜逃的泼皮元绿。辛何说的是,元绿越狱,县衙正四处缉拿于他,他当远走他乡,或是暗中隐匿,为何白日到这土地破庙来? 只听得那元绿道:“小的思忖这土地庙无人,正是隐藏之所,故此斗胆来了,不曾想逢着了辛爷。恳请辛爷高抬贵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小的吧。”那辛何笑道:“县令大人已下得缉拿文书,通牒诸县,辛某身为县衙捕头,自当拿你归案。但看你这般可怜,又无大罪,辛某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必须告诉我,你究竟在找寻什么?”那元绿连连摇头,道:“小的不曾找什么。”那辛何闻听,甚是恼怒,上得前去,一脚踩在元绿胸膛上,厉声道:“你这厮端的不老实,待押回牢房,自有苦吃。” 那元绿惶恐不已,吱唔道:“辛爷饶命,小的如实说出便是。小的入狱之前,一日夜间逢得数人打斗,小的好奇,便躲在一旁观望,无意拾得了一个包袱,甚是沉手,一摸包袱内,皆是大锭银子。小的顿起了贪心,便趁机溜走,方走了数十步,便被他等发现,双方不再打斗,却来追我。小的仓皇逃窜,路经此土地庙,便匆匆掩埋,而后跳墙走了。小的想等风声过后再来取走。却不想次日因小的一时蛮横,砸了庄上蓝二娘的酒铺,被那婆娘告到县衙,县令大人判小人坐牢三年。小的在牢中两年半,心中兀自念念不忘,终于得以机会逃脱出来,欲挖得银子远走高飞,不想被二位爷发觉。万望二位爷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小的如若寻到银子,愿奉上二百两孝敬二位爷。” 那辛何嘿嘿笑道:“原来如此,不想你这厮颇有些心计。”那青衣差吏喜道:“那你起来,快快寻找。”那元绿爬起身来,思忖道:“那夜甚是黑暗,小的隐约记得是埋在了这庙中,今日却找寻不着了。”那辛何问道:“你且细想,你将银子埋在何处?”那元绿环视四下,道:“小的依稀记得似在这院中。”那青衣差吏道:“快且找来。”元绿唯喏,四下找寻,找来寻去,依然一无所获,辛何有些恼怒,催促元绿。元绿抓耳挠腮,甚是焦急,瞅个机会,忽然飞奔逃出破庙,辛何并同伙醒悟过来,撒腿便追,口中骂骂咧咧。那元绿逃命要紧,跑得甚快。那辛何二人追出三四百步远,早已气喘吁吁,无奈何只得任由元绿跑了。 苏仁闪出身来,望了望土地庙,思忖道:“那厮分明是在找寻甚么。”心中好奇,遂踏入庙院内,上得廊阶,入得庙堂内。那庙堂窗格破烂,布满蛛丝灰尘,正堂一尊土地爷塑像泥彩剥落,满身灰土。苏仁环视四下,地上铺有枯草破布之类,想是平日里有流浪汉在此过夜,或是过往之人避雨。苏仁四下走动,见得多处有新近翻动痕迹,猜想是刚才元绿所为。绕至土地爷后,隐约见得上面刻有字迹,苏仁不由一喜,急忙上前用手抹擦灰尘,只见其上刻有两行诗句“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不知是哪位留宿的过客有感而刻。苏仁甚是失望,又察看四下,无有发现,正欲出去,忽闻得庙院内有人言语,隔着破窗一看,正是捕头辛何及那青衣差吏,二人正往庙堂走来。 苏仁急忙猫下身子,快速绕至后窗边,翻出庙堂,隐在壁旁。辛何二人入得庙堂,但闻得那青衣差吏道:“大哥,你道这泼皮果真藏了三百两银子在此?”那辛何嘿嘿笑道:“那厮越狱出来,不潜逃藏匿,冒险至此,鬼鬼祟祟,分明是找紧要物什。依他言语推想,定是值钱的宝贝,远非三百两银子。”那青衣差吏哈哈笑道:“这泼皮恐宝贝被我等抢走,故而逃窜走了。”辛何笑道:“这泼皮未寻得宝贝,定会去而复返。”那青衣差吏道:“既如此,我等可隐藏在此,等他再来,待他找出宝贝,我等便一举将他拿下。”辛何摇头道:“你知这泼皮何时再来?若是三天不来,我等便等三天?端的愚蠢,却不如我等自己来寻。”那青衣差吏傻笑道:“大哥骂的是。” 那辛何道:“且四下找寻一番,这厮埋藏之时,定然做了暗记,且细心则个。”那青衣差吏疑惑道:“既做了暗记,为何刚才他自己却未寻着?”辛何一愣,迟疑道:“或许是时日甚久,那暗记已然不在了。”那青衣差吏道:“若寻不着便将这破庙掀个底朝天,掘地三尺亦要找寻出来。”那辛何骂道:“端的是条木鱼。若这般岂非弄得人人知晓?”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找,约莫一个时辰,一无所获,甚是沮丧,口中兀自骂那元绿。辛何愤愤道:“还是将那腌脏泼皮抓来。”青衣差吏早已失望,遂连声附和。辛何道:“你且回去找得我二弟、三弟,一并去抓这厮。我一人去陈家镇便是。”二人言语间,出了破庙,分头去了。 苏仁不由好奇,出了土地庙,远远尾随着那辛何,一路无话,行了三四里路,进得一个镇子,那镇子边竖了石碑,上有“陈家镇”三字。辛何进得庄内,到得一户人家门前,扣着门环,不多时,有人开门,辛何进去了,而后那门又合上了。苏仁远远望着,门前摆着石鼓,朱红大门,青砖高墙,乃是个殷实富裕人家。苏仁见一名中年村民肩扛农具路过,急忙上前询问打听,经那村民指点,此户人家正是县衙常砉常押司府宅。苏仁暗自叹道:“一个县衙押司,家宅竟这般气派?” 等候一顿饭时刻,大门开启,却见得常砉送辛何出来,二人拱手道别。苏仁尾随辛何,出了陈家镇,本以为辛何会依原路返回,却不曾料想辛何在一处三叉路口,走的另一条道。苏仁心中诧异,不知他往何处,索性一路尾随下去。又行了数里路,经过一处村镇,桥头处有一家酒肆,挑着破旧的旗幌,隐约见得“蓝记”二字。店内四五个客人正喝茶饮酒,闲言笑语,一旁放着农具渔具之类。或许是那辛何走的口干,快步入得酒肆,唤道:“店家,且来碗茶水。”苏仁不便进去,便在店侧河旁看人垂钓。 那酒肆店主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面如桃花,颇有几分姿色,满面笑容上前倒茶水。辛何瞟着那妇人,道:“且给我打一壶酒。”那妇人连连点头,笑道:“客爷可有酒壶?”辛何摇摇头,道:“酒壶一并买便是。”那妇人倒了茶水,扭身去了。但闻得旁边桌上一个农夫低声笑道:“老子端的想捏那屁股一下。”同桌众人皆低声笑了,一个渔夫怂恿道:“你这色鬼,老子借你个胆,你捏得他屁股一下,我给你十文钱。”又有两人附和道:“我等也各出十文。”那农夫满脸豪气,浑身是胆道:“说话算数?”那渔夫点头笑道:“若你未捏得,便要赔我等三十文。”那农夫一听这话,顿时泄了气,沮丧道:“你等想诓老子的钱不成?” 说话间,那女掌柜自里屋出来,端着个酒壶,置于辛何桌上。辛何问道:“多少铜钱?”那女掌柜笑道:“这酒十文,酒壶五文,茶水免了,共十五文。”辛何摸出十五文铜钱,递与女掌柜,拿过酒壶,出了酒店。方出得酒店,便闻得店内一声惊叫,辛何扭头来看,只见那农夫惊慌逃出,那女掌柜拿着一根棒槌追了出来,气势甚恶,厉声呵道:“想摸老娘的屁股,有种的便上来摸。” 苏仁见辛何出来,便急忙跟上,正逢着那农夫逃跑出来,女掌柜追得甚急,那农夫惊慌失措,便转到苏仁身后,那女掌柜追上前来,举着一根捣衣棒槌,厉声喝道:“你这厮有种就来摸,我蓝二娘可不怕男人摸呀。”那农夫惊恐道:“是他等戏弄我,我哪有这胆子。蓝二娘你便饶了我这一回吧。”苏仁看那妇人俏眉竖立,甚是泼辣,身后那农夫唬得战战兢兢,不由好笑,正欲替那农夫求饶几句,话到口边,忽然一愣:“蓝二娘?这名字似曾在何处听过?” 苏仁稍加细想,便想了起来,正是在土地破庙中,那泼皮元绿曾说过“因一时蛮横,砸了庄上蓝二娘的酒铺”。苏仁不由仔细打量面前这妇人,心中思忖:这妇人果然不简单。转念又一想,这世道,妇人若不厉害,又.99lib.怎能开店营生?苏仁见辛何走远,不再多想,快步追了上去,那农夫少了屏障,唬得半死。扭身便跑,来不及上桥,竟奔桥下去了,谁知桥下无路,慌不择路,只得飞身跳到水里,气得那垂钓的人挥着钓竿,破口大骂。蓝二娘握着棒槌,站在岸边哈哈大笑。店中众人纷纷跑出来观看,个个乐不可支。 此时刻,苏仁走了三四十步远,闻听得笑声,不免回过头来张望,想着想着也笑了起来。待他再转回头来,无意间见得酒肆侧后一扇门开启,露出一张脸来,正好奇张望。苏仁看见那人面孔,不由一震,这厮分明就是那泼皮元绿!他竟然躲在这酒肆之中!他为何躲在这酒肆之中?在土地庙中,那元绿明明说:被那婆娘告到县衙,县令大人判小人坐牢三年。如此推想,这元绿越狱潜逃,一者是为了土地庙内某件值钱的宝贝;二者便是为报入狱之仇。他潜入这酒肆后院,待机报复蓝二娘。适才土地庙元绿被辛何二人追赶,竟又悄然潜入到蓝二娘酒店中了! 苏仁心中疑惑不解,但来不及细想,急急忙忙赶上辛何。一路上,那辛何不曾留意身后之人,待绕过几个山头,苏仁忽然醒悟,此条道路竟是通往黄州府城!辛何自黄冈县城到陈家镇,见过常砉后,又赶往黄州府城,是何用意?苏仁心中疑惑不解,不知不觉间到得黄州府城,此刻已是申酉时分。辛何进了城,穿街走巷,终于在一处停下来。苏仁惊诧不已,原来此处正是黄州府衙!他到黄州府衙来做甚?莫不是奉了黄冈县令舒牧之命,有事禀报知州徐大人? 令苏仁疑惑的是,那辛何却未奔向黄州府衙,而是进了府衙对面的一家双福客栈。苏仁在客栈不远处等候多时,未见辛何出来,正思忖间,忽见得徐府一名家人,急忙招手。那名家人识得苏仁,急忙上前,惊奇道:“苏爷怎的在此?先前徐管家急急来报老爷,只道苏爷在黄冈城遭遇歹人,老爷已派遣马将军引人到黄冈城救苏爷去了。”苏仁识得这家人,唤作徐小四,道:“一言难尽,此中情形,以后再言。这双福客栈中,你可识得甚人?”那徐小四瞟了一眼双福客栈,点点头,道:“我识得这客栈掌柜,姓林,名双福,甚是豪爽,常邀我等下人来饮酒。”苏仁喜道:“如此甚好。”遂令徐小四去见那林掌柜,如此这般。徐小四去了,约莫一盏茶时刻,徐小四出了双福客栈,会见苏仁,只道那辛何改了个名字,唤做陈立,住进了客栈,便是楼上临街第五间。苏仁抬头望去,却见得楼上一窗格半开,露出一张脸来,赫然正是辛何。苏仁仔细察看,心中一愣:那辛何正望着府衙大门。难道他赶到黄州府城的目的是为了监视府衙? 苏仁嘱咐徐小四守在双福客栈,而后进府衙见徐君猷、苏公。徐、苏二人闻得苏仁回来,欣喜不已。徐君猷见只有苏仁一人,不觉诧异,问道:“马将军、徐溜何在?”苏仁遂将黄冈县勇斗恶徒官差前后道来,又摸出“肤豢阁收帐”的纸条。苏公听罢,叹道:“原来如此。”徐君猷看那纸条,勃然怒道:“不想黄冈县竟是这般?我只当舒牧治理有方,百姓士民,安居乐业,却不曾料想歹恶肆意猖獗,竟与官吏勾结,为非作歹,肆无忌惮,百姓敢怒不敢言,道路以目。兀自言甚么设铜匣,收民状,依状秉公断案,为百姓交口称赞?端的可笑至极!”苏公叹道:“此不过是假誉驰声,沽名钓誉罢了。” 徐君猷捋着胡须,脸色铁青,冷笑道:“我倒要好生查查这舒牧,这厮竟然监视到我头上来了!”苏公笑道:“如此推想,他已有所顾忌,必对徐大人有所防备。若贸然行事,必定打草惊蛇。东坡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徐君猷点点头,道:“依苏兄之见,当如何处治?”苏公道:“目今之策,一者,拿住尚青鹤这厮并其同党,令黄冈受害百姓状其罪行,从而名正言顺铲除之;二者,监视辛何一举一动,万不可走脱了这厮,待到时机成熟,将他其拿下,迫使他招供,获取证据。” 苏仁又言及了土地庙、蓝记酒肆的蹊跷事。苏公听罢,眉头紧锁,拈起了胡须,喃喃道:“这元绿行踪端的有些诡异。”徐君猷不以为然。正言语间,有人来报,只道是颜未颜爷回来了。徐君猷大喜,急忙召颜未进来。颜未进了二堂,见过徐、苏二位大人。徐君猷摆摆手,急切道:“事情如何?可有发现?”颜未连连点头,笑道:“果如苏大人所言,此些书卷主人正是蕲春县石马庄的焦明月!小人已请庄中多人辨认过了。庄中人回想言,遮莫是元丰二年十月,焦明月辞了乡邻,前往京城赶考,自此便杳无音信了。”徐君猷欣喜之余,又不免哀叹,道:“可惜这书生无端被人害了。” 苏公问道:“可曾查问他在黄冈有何亲朋好友?”颜未看着苏公,笑着点了点头,道:“小人查问得知,焦明月在黄冈县陈家镇有位同窗好友,唤做陈周。”苏公闻听,大惊失色,复又追问,待确证颜未所言是“陈周”,方才叹道:“原来如此。”徐君猷惊诧不已,奇道:“便是陈家镇失踪的陈周?”苏公点点头。颜未闻听,惊讶道:“那陈周也失踪了?”苏公点点头,道:“正是,他二人失踪皆是两年六个月。”徐君猷思忖道:“可否如此推想,那焦明月进京赶考,来黄冈县邀陈周同行,二人不知何故,竟反目成仇,痛下杀手,杀死其中一人,另一人则逃之夭夭了。”苏公点点头,幽然道:“如此言来,这具尸骸不知是焦明月,还是陈周?” 苏仁忽插言道:“也许焦、陈二人反目成仇的原因便是那书卷中的玄机?”徐君猷闻听,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一人将那玄机隐藏在书卷之中,可惜另一人杀人后,却悟不出玄机要旨。”苏公点点头,道:“如此言来,明日当到陈家镇一遭,查问陈周其人。”徐君猷点点头,又吩咐颜未引得力心腹前去监视双福客栈辛何。颜未领命去了。 夜间,有差信官兵自黄冈城回报,只道未能寻着苏仁。徐君猷令那差信官兵速往黄冈,告知马踏月,如此这般行事。那差信官兵急急去了。一夜无话。 翌日,徐君猷、苏公早早起来,欲赶往黄冈陈家镇。徐君猷挑选了四名得力随从,换了衣裳,自前门出了府衙。待徐君猷、苏公走后,苏仁会合了颜未,监视辛何举动。那辛何见得徐君猷出府99lib?,急忙出了双福客栈,尾随而去。苏仁、颜未又远远尾随其后。 徐君猷、苏公等人依着苏仁所指引的小道,走了近两个时辰,来到了蓝记酒肆。徐君猷、苏公入得酒肆,早有掌柜蓝二娘满面笑容迎了上来,一双俏眼打量来人等。苏公环视酒肆,虽是山野小店,却干净整洁,临窗望柳,别有情趣。店内只有四张桌子,其中一张桌边围坐了五六人,正嘻嘻哈哈言语甚么。待徐君猷、苏公进得店来,众人皆来望。徐君猷冲着众乡人拱手问候,而后临窗坐下身来。蓝二娘满面春风,笑道:“几位客爷,喝茶还是饮酒?”徐君猷笑道:“走了甚远,口渴得很,烦劳掌柜倒些茶水。”那蓝二娘连连点头。苏公笑道:“怎的店中只有掌柜一人,不见其他帮工伙计?”那蓝二娘笑道:“只怨小妇人命薄,嫁了个多病的丈夫,三年前丈夫病故了,今独自经营这一小小酒铺,聊以生计,哪里还请得起帮工伙计?” 苏公淡然一笑,瞥了一眼临桌的乡民,道:“但有老板娘一言,这里多的是不要钱的帮工。”众乡民听得苏公这话,皆哈哈大笑。蓝二娘也不气恼,将茶壶提了过来,为徐君猷一行倒上茶水。徐君猷笑道:“但有吃的,且端些上来,填填肚子。”蓝二娘点头张罗去了。苏公饮了一大碗茶水,待蓝二娘上得些糕点来,苏公借机询问茅房何在。蓝二娘指点柜台侧门道:“此门进去,左转到后面便是。”苏公谢过,急急去了。去不多时,苏公回来,近得蓝二娘身旁,低声道:“适才见得你屋后似有个男子,鬼鬼祟祟,你且小心则个。”那蓝二娘一愣,低声嘻嘻笑道:“多谢员外爷提醒,这种男人小妇人见得多了。”苏公淡然一笑,不再多言。 歇息罢,徐君猷、苏公等人出了蓝记酒肆,往陈家镇而去。路途中,徐君猷问苏公可曾看清那男子面目?苏公笑道,哪里有甚么男子,不过是诓骗蓝二娘罢了。徐君猷笑道,一个长得俊俏的寡妇招引来些许男子,乃是正常之事。苏公捋须而笑,道:“徐大人果然是性情中人。”徐君猷笑道:“男欢女爱,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休道是凡人,便是天上的神仙,亦不免有动凡心之时。”苏公哈哈大笑,良久,忽幽然道:“适才试探那蓝二娘,东坡分明见得他眼中有一丝惊恐之情。依苏仁所言,这蓝二娘与元绿之间必有瓜葛?”徐君猷笑道:“元绿是个泼皮,无端坐了两年多牢,焉肯善罢甘休,此番出来,定要寻仇。”苏公点点头,道:“此是常理。但此中情形,似超乎常理之外。依苏仁所见,那元绿明明是躲藏在他家中。”徐君猷笑道:“一个泼皮躲藏在一个寡妇家中?且二人本有夙怨,此理似难说通。或许是苏仁眼花,看错了他人。”苏公默然。 言笑中行了数里路,到得陈家镇。徐君猷令一名随从打听陈周家所在,不多时,那随从回报,只道那陈周家在镇子西边,依道前行,有一株大樟树下便是。众人复又前行了一里路,果然见得一株大樟树,两人难以合围。大樟树下有一处三间瓦舍的院落,院墙破败,墙头兀自长满了青草。院门半掩,轻轻推开,惊飞了院中的雀鸟。一名随从高声道:“有人吗?有人吗?”无人回应。 苏公入得院来,但见满院杂草,至廊下窗格前,探头张望室内,颇有些暗淡,室内物什零乱不堪,尤其是那床第,被褥兀自堆在地上,便连床板儿也掀出来了。徐君猷在窗格边张望一番,疑道:“怎的这般乱?”苏公淡然道:“定是有人将之翻了个底朝天。”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如此推想,那骸骨端是陈周。陈周将财宝隐藏,凶手杀死陈周后,却找不到财宝,无奈之下,只得四处翻找。” 苏公闻听,不觉一愣,喃喃道:“财宝?徐兄为何认定是财宝?”徐君猷笑道:“除却财宝,还有甚么?凶手杀人害命,竭力找寻,图的又是甚么?那书卷中所谓玄机,又是甚么?”苏公点点头,幽然道:“财帛动人心。如此想来,那土地庙中,元绿所言莫非是真的?”徐君猷一愣,疑道:“苏兄之意,元绿与此案亦有干连?” 苏公道:“苏仁听那元绿言道:一日夜间,元绿逢得数人打斗,甚是好奇,躲在一旁观望,无意拾得了一个包袱,甚是沉手,原来包袱内皆是大锭银子,估摸不少于三百两银子。从时日来推断,焦明月、陈周失踪于两年前,而元绿亦是两前年入了牢狱。且不妨假想,元绿未撒谎骗人,其言是真的。那夜,数人争斗,这数人中,除却焦明月、陈周外,还有他人。争斗之事便是为了这包银子。但他等万万不曾料想,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这包银子竟被隐藏在一旁的局外人元绿拿走了。元绿将那银子藏在土地庙内,次日却因纠葛被抓入狱了。争斗的数人寻不得银子,便相互猜疑,认定是其中某人私藏了银子。”徐君猷皱着眉头,思忖道:“除却焦明月、陈周,还有何人?” 苏公淡然一笑,道:“那夜入府衙送书之人。”徐君猷一愣,忽醒悟道:“这厮兀自以为银子玄机隐藏在书卷中,两年来参悟不透,万般无奈,只得假苏兄之才智,破解其中玄机。”苏公点点头,幽然道:“如此推想,或许焦明月、陈周皆已遇害,凶手另有他人。”徐君猷疑道:“便是手指断一截之人?”苏公捋须思忖:“若如你我之推想,这元绿乃是关键之人。大人当速遣人将他缉捕。东坡以为苏仁绝不会看错,这厮定然躲在蓝二娘家中。”徐君猷颇有些疑惑,但还是令两名随从赶往蓝记酒肆,觅机抓捕元绿。 苏公推开破门,迈步入得室内,但见四处蛛丝、满地灰尘,破败不堪。进得居室,近得书案前,但见满是灰尘,灰尘之下兀自有砚台、书卷之类。苏公急忙拿其中一卷,吹去些灰尘,翻开一看,原来是一卷 href='2195/im'>《论语》,页边或空隙处兀自有批语注解之类。苏公看得,不由大喜,急忙唤徐君猷来看,这字迹与送入府中那卷 href='2283/im'>《诗经》字迹一模一样。徐君猷喜道:“如此看来,那 href='2283/im'>《诗经》非是焦明月的,乃是陈周的。”苏公点点头,思忖道:“为何焦明月的书卷中有陈周的书?且只此一卷?”徐君猷道:“或许是焦明月无有 href='2283/im'>《诗经》,便问陈周借得?”苏公遂唤人仔细清点房中书卷。一番清点之后,果然有所收获,徐君猷自书卷中找到一卷 href='2283/im'>《诗经》,扉页内竟然署名“焦明月”! 苏公欣喜不已,捧着 href='2283/im'>《诗经》,翻阅片刻,喃喃道:“可以推想,焦明月曾到过此处,定是邀陈周同往京城赶考,不知因何变故起了祸端,焦、陈二人竟然调换了 href='2283/im'>《诗经》卷?”徐君猷道:“或是焦明月拿错了?”苏公摇摇头,拈着胡须,喃喃道:“玄机便在书卷中?究竟是何意思?难道果真是焦明月拿错了?”苏公想着,忽然拿起书卷翻阅,翻了一卷又翻一卷,竟将案桌上的书卷翻了个遍,忽然笑了起来,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徐君猷诧异不解,急忙问道:“苏兄明白甚么?莫非已经悟出了玄机?” 苏公点点头,拿起几卷书,道:“徐兄且看这些书卷,与夜间送到府上那卷 href='2283/im'>《诗经》有何差异?”徐君猷如坠云雾,翻了几卷,疑惑道:“书卷不同而已。”苏公淡然一笑,道:“书卷自然不同,还待你说?且细细想来,有何差异?”徐君猷冥思苦想,依然不得其解,连声催促苏公:“你且快快说来便是,休要捉弄于我了。”苏公翻开三卷书,道:“徐兄且细想,送入府中那卷 href='2283/im'>《诗经》分明是陈周之书,但与此处所有陈周的书对比,有一处差异,便是那卷 href='2283/im'>《诗经》上画了一柄斧头!”徐君猷一愣,点点头,但又疑惑道:“或许是一时兴起,随意画画罢了,非是刻意为之。” 苏公摇摇头,道:“即便随意画画,也应将之画好,绝不会画得如此破损,斧刃破裂残缺,分明另有深意。”徐君猷思忖道:“苏兄言之有理,他为何要画一柄破斧头?”苏公淡然笑道:“这柄破斧便暗示书卷的主人。”徐君猷奇道:“怎生暗示?”苏公笑道:“徐大人莫非不记得‘破釜沉舟’了?” 徐君猷闻听,不由一愣,笑道:“破斧?破釜?沉舟?陈周?哈哈哈,有趣有趣。即便如苏兄所言,那破斧头暗示主人陈周,但又有何益?寻常人看过又怎生悟得出来?即便悟出来,又如何?”苏公点点头,幽然道:“至少悟出了这一层意思,或许其中隐藏着更深用意,只是我等尚未悟出来罢了。我窃以为,若此书是有意混入焦明月的众卷书中,其必有用意。”徐君猷点点头。 苏公在室内察看一番,无有发现,与徐君猷等出得房来,又转到屋后察看一番,四处皆是杂草,甚是荒芜。苏公长叹一声,幽然道:“荒凉之状,与蕲春县焦明月家中一般。若他等能得以金榜题名,又将是怎生一番景象呢?”徐君猷环视四下,邻近的人家约莫有三四十丈远,便道:“我等可去庄中邻里询问打听一番。这陈周平日为人如何?有何亲朋好友?或是有何仇家?” 苏公点点头,正待转至前院,转身之际,忽然一震,呆呆的望着杂草,似有所思。徐君猷复又回过身来,见苏公神情凝铸,诧异道:“苏兄何故?”苏公拈着胡须,喃喃道:“此处似有些怪异。”徐君猷一愣,环视四下,皆是野草,惶恐道:“有何怪异?”苏公指着屋下一团杂草,道:“此处草儿怎的较他处茂盛许多?”徐君猷望去,果如苏公所言,屋下一团青草格外茂盛。苏公察看左右杂草,又快步上得前去,蹲下身来,察看那一团杂草,拨弄一番,扯出去年的腐根,又喃喃道:“非只是今年,便是去年,此处草儿更为茂盛。”徐君猷疑惑道:“此是为何?”苏公脸色严峻,道:“此处土壤肥沃甚多。”徐君猷一愣,疑道:“此处土壤为何不同?”苏公站起身来,喃喃道:“玄机或在这土中?”徐君猷闻听,忽悟出甚么,惊恐道:“苏兄之意是……”苏公微微点头,唬得徐君猷倒退七八步,高声召唤随从来。 徐君猷令随从速去召集邻里前来,并讨借两把锄头。随从唯喏,急急去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随从唤得五个邻里来,众邻里不知何事,满面诧异,待来到陈周院中,见着徐君猷、苏公,更是疑惑,其中一个中年汉子问道:“你等是何人?与陈周有何干系?”苏公淡然一笑,道:“诸位乡邻,此位乃是黄州府衙徐大人派遣来的。”众乡邻闻听,将信将疑。那中年汉子问道:“我等不识府衙大人,怎肯轻信你等?”徐君猷笑道:“信与不信,无关紧要。在下此番前来,乃是奉知州徐大人之命,勘查陈周失踪一案,事隔两年多,多有遗忘,烦劳诸位乡邻好生回想,如实相告。” 众乡人窃窃私语,那中年汉子叹道:“这陈周失踪已有两年多,庄中里正已报知县衙,可惜至今无有音讯。”苏公道:“闻听说他是进京赶考去了?”那中年汉子摇摇头,道:“陈周为人和善,但凡外出,必会将行踪告知我等邻里,请我等照看他家中物什,绝对不会一声不吭的。”徐君猷点点头,问道:“这陈周可有何亲朋好友?或是甚么仇家?”那中年汉子摇头道:“他一书生,哪里有甚么仇家?若言好友,倒是有几个。”徐君猷急忙追问何人。那中年汉子道:“比较要好者有相邻田家庄的田器。”苏公闻听,一愣,追问道:“此人可是田家庄的里正?”那中年汉子点点头,诧异的望着苏公。苏公又问道:“他二人常有往来?”那中年汉子点点头,道:“闻陈周言过,他等好似是同出一师门。另外还有本庄的常砉。”苏公又一愣,问道:“可是县衙的常押司?”那中年汉子点头道:“正是,正是。” 苏公心中惊诧:那田器左手指缺了一截,而仵作清理骸骨,多了一截手指骨。这田器本不可疑,但他与陈周竟是好友,细细想来,难脱干系。苏公问道:“大哥可知这陈周有一位蕲春的书生朋友?”那中年汉子思索片刻,道:“似有这么一人,其中情形,我不甚清楚。”苏公点点头,问道:“陈周失踪前后,可曾有异常之举?”那中年汉子摇摇头,迟疑道:“此事已有两年多了,我记不得有甚么异常了。那时,似有几日不见他了,我等闲话时起了心,又好些日子不见,便怀疑了,与里正并常砉等人说及,里正便报了官,此后便杳无音讯了。” 苏公点点头,问道:“陈周失踪之后,你等可曾到过他房中?”那中年汉子后头询问众乡民,其中一名老者言道:“还是老汉替他家关的门院,此后便不曾进去过。”那中年汉子又道:“他家中无有值钱的物什,不过是些桌椅板凳和书籍,便是窃贼也懒得进去。不过我还是时常留意,恐那些流浪闲人捣乱。”苏公点点头,心中暗道:流浪闲人,不过是寻个避难栖身之所罢了,绝不会肆意翻乱。 苏公示意徐君猷,徐君猷遂令随从往屋后。苏公唤那中年汉子等人跟随其后。到得屋后,徐君猷令随从举锄挖土,将青草锄去,继而刨着黄土。众乡民疑惑不解,窃窃私语。那中年汉子低声问苏公:“你等究竟何人?想在这里挖的甚么?”苏公淡然道:“到得时辰,你等便知。”那中年汉子不再多问。两名随从挖不多时,一锄下去,忽觉一震,惊道:“似有甚物?”将土往旁边一带,土中赫然有一根白骨,唬了那两名随从一惊。众人见得骨头,惊恐不已,那中年汉子上前怯声问:“这是甚么骨头?”徐君猷把眼望苏公,苏公正捋着胡须,眯着双眼,似有所思。 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快且挖来。”苏公忙道:“且从四周小心扒土,不可深挖。”两名随从唯喏,小心扒出四周土,那土坑渐大,约莫两尺多深,又扒出许多骨头,待现出个人头骨时,把众乡民吓个半死。苏公上得前去,俯身看那骷髅头,道:“且慢动土。”而后寻了根树枝,下得土坑,用那树枝小心翼翼扒去骷髅头旁的土,待骷髅头完全呈现眼前,幽然道:“诸位乡邻,这陈周可是龅牙?”众乡人闻听,皆点头言是。那中年汉子状着胆子,探头看着土坑中的白骨,怯声问道:“这死人不会是陈周吧?”苏公叹道:“这位大哥且细看,这头骨牙颌前突,可以推想,死者乃是龅牙,且下颌缺了一颗尖牙。”那中年汉子惊恐道:“莫非果真是陈周?他便是龅牙,且下方缺了一颗牙。”苏公叹道:“如此言来,此人端是陈周。”那中年汉子战栗道:“他怎的会死在这里?”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却不知是何人将他埋在这里。”那中年汉子吓得后退数步,与众乡人嘀咕起来。 两名随从费了一番周折,小心翼翼将骸骨挖了出来。苏公俯下身来,仔细勘察每一根骨头,这验骨之术颇有讲究,苏公虽不精通,但也知晓几分,自此白骨判断,死者乃是男子,非为毒杀。依据那中年汉子所言特征,死者是陈周无疑了。原来,陈周非是失踪,而是死了,尸体便埋在他自家房屋之后,那他因何而死,凶手又是何人? 徐君猷烦劳那中年汉子去请里正前来,那中年汉子急急去了,约莫一刻多时辰,那中年汉子引五六人赶来。陈家镇里正乃是一位老者,约莫六十余岁,闻得陈周屋后挖出白骨,惊诧不已,待见得徐君猷等人,满眼猜疑,问道:“你等究竟何人?怎知屋后埋有白骨?”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我等便是为查陈周失踪一案而来。”里正一愣,疑惑道:“陈周失踪已有两年多,怎的如今才查?你等口口声声是公门中人,为查案而来,但老朽识得县衙诸多官吏,却未曾见过你等。”徐君猷笑道:“我等乃是奉黄州知州徐大人之命前来查案。”那里正又一愣,惊奇道:“知州徐大人怎的知晓此事?” 苏公道:“前日大雨,田家庄庄外露出一具骸骨,你等可曾听说?”那里正连连点头,道:“听说了,确有此事。”苏公淡然一笑,道:“此案惊动了知州徐大人,徐大人查访失踪百姓,据黄冈县令舒牧舒大人报,黄冈失踪者之中便有陈周其人。这陈家镇与田家庄毗邻,故来查探,适才窥破屋后端倪,令人借来锄头,果真掘出了白骨。”那里正惊诧不已,道:“诸位官爷好生厉害,却不知怎的察觉出端倪来?”苏公幽然叹道:“乃是陈周托梦于徐大人。”徐君猷听得,苦笑一声。 众乡人惊诧不已,纷纷追问梦中可曾告知凶手?苏公叹道:“在梦中,陈周满身污血,恳请徐大人为他伸冤,以平阴魂之怨气。但凶手何人,却不曾说出。故而,知州徐大人特遣我等前来,查寻线索,觅出真凶。还望诸位乡邻好生回想,助我等侦破此案。”那里正连连点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但因时日过久,加之陈周家宅稍偏,知情者甚少。里正思忖道:“本庄常砉,与陈周要好,诸位官爷可去问他。”苏公点点头,烦劳里正遣人通报黄冈县衙,又遣人好生看护陈周遗骸。里正唯喏。 苏公与徐君猷商议,分头查访田器、常砉。正商议间,却见得苏仁、颜未急急赶来,苏公不由一愣,心中猜想,定是他二人将辛何跟丢了。待二人过来,徐君猷急忙询问,颜未回禀,那辛何果然狡猾,见大人等入得陈家镇,便开始左顾右盼,甚是警觉了。颜、苏二人无奈之下,只得远远监视,不料这厮忽然间便不见了踪影,四下找寻一番,远远望见这厮急奔黄冈县方向去了。徐君猷甚觉惋惜,把眼看了看苏公。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我等行踪已然暴露,大人速着人前往黄冈县城,告知马踏月将军,同时密切监视舒牧动静。”徐君猷点头,遂着两名随从赶往黄冈县。 第五章 浊酒待君温 徐君猷、苏公商议兵分两路。苏公、苏仁前往田家庄,徐君猷、颜未在陈家镇。且说苏公、苏仁出了陈家镇,赶往田家庄。路途中,苏公将陈周室内情形并屋后埋尸之事告知苏仁,苏仁惊讶不已。思忖道:“如此言来,那 href='2283/im'>《诗经》中果真隐有玄机,而这一玄机便是焦明月、陈周遇害的原因。”苏公点点头,捋着胡须,喃喃道:“那夜闯府衙之人或就是凶手。”苏仁皱着眉头,思索道:“那凶手掠得书卷,却悟不出玄机奥秘所在,便欲假老爷才智,破解玄机,而后得其利。不过此着未免凶险了些吧?” 苏公幽然道:“此事已然过去了两年多,可谓风平浪静,神不知鬼不觉。为何突然多了这多蹊跷之事?这一切皆是因那场大雨,暴露了焦明月的尸骸,又幸巧逢着徐大人及我等,徐大人指令舒牧追查白骨案,凶手畏惧我等,惟恐当年阴谋败露,故而先行下手,有意将书卷与信笺遗于府衙,令我等见得。”苏仁一愣,奇道:“有意遗于府衙?此是为何?”苏公幽然道:“或许这中间本无甚么玄机,不过是凶手有意迷惑我等罢了。”苏仁思索片刻,点点头,道:“凶手故布迷阵,令我等左思右想,满以为其中有个大阴谋。但命案真相却甚是简单。”苏公眯着眼睛,喃喃道:“我疑心那夜入府衙之人是辛何,但此举意图究竟何在?仅仅是投石问路,或是迷惑我等?当然,或许另有他人?” 主仆一路言语,行了两里路,经过第一具骨骸发现处,苏公停下脚步,喃喃道:“焦明月尸首掩埋在田家庄与陈家镇之间,而陈周尸首掩埋在自家屋后,可见二人非同时同地遇害,而是一先一后,且陈周在家中,而焦明月在某处。”苏仁望着垄下黄土,道:“若是在陈周家一并遇害,凶手便会将二人一并埋了。那焦明月是死在何处呢?凶手是先杀陈周,还是先杀焦明月?”苏公默然,复又前行。 不多时,主仆二人到得田家庄,入得庄来,见得路口有个乡人挑着一担水,苏公上前施礼问路。那乡人抬头望苏公,猛然一愣,苏公看清乡人面目,正是前日发现白骨的乡民田五郎,那田五郎虽不知苏公名姓,但知其是随同知州大人的官吏,急忙放下水桶,回礼道:“公爷有何贵干?”苏公道:“我等奉命前来,寻里正田器问些事儿。不知田器家宅何处?”那田五郎点点头,道:“公爷且随小的来。”言罢,复又挑起了水桶。 苏公、苏仁随着那田五郎,行经了六七户人家,那田五郎停下脚步,将水桶放置一户门前,冲着院内叫唤一声,苏公猜想这便是田五郎家中。而后那田五郎引苏公二人又绕了四五户人家,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但见那人家大门紧闭。那田五郎上前扣着门环,不多时,大门开启,一个妇人探出头来,看着田五郎,没好气道:“小五呀,甚事敲门?”田五郎指着身后苏公道:“乃是官府来人寻里正爷。”那妇人诧异的看着苏公,奇道:“我当家的岂不是到县衙去了?怎的又来寻他?”苏公一愣,笑道:“田爷并不曾到得县衙,故而舒大人让在下来催请。”那妇人满脸惊诧,疑道:“昨日明明与常押司一同走的,怎的未到?” 苏公听得明白,笑道:“正是,昨日大人令常押司来请的,但到今晨,仍然未见他二人面,大人又令在下前来。烦问大嫂,他二人莫不是到哪里喝酒去了,醉得忘记了正事?”那妇人闻听这话,没好气道:“定是这般,昨日那常押司来时,鬼鬼祟祟的,二人躲在房中,不知言语甚么,待到天黑,二人竟出门bbr>去了。临出门时,我问他到哪里去,他只道往县衙一遭。今听你这么一言,他二人定又是到醉花院厮混去了。” 苏公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在下便去醉花阁寻他等便是了。”那妇人有些恼怒,愤愤道:“烦劳公爷捎话与他,待他回来,定要带一把荆棘回来。”苏公笑着点了点头。那妇人愤愤然合上大门,苏公回转而去。行路中,那田五郎嘻嘻笑道:“田器这浑家,甚是泼辣。”苏公问道:“小五哥可知,这田器左手食指为何残了一截?”那田五郎笑道:“闻听说是被他浑家一刀剁了的。”苏公诧异道:“不知为何?”那田五郎低声笑道:“闻听说是田器爷去宿妓,不合被他浑家发觉,便被剁了一截手指头。”苏公问道:“此事发生在何时?”田五郎掰着指头,思忖道:“遮莫是两年多前,对对对,正是大前年的十月。”苏公诧异道:“小五哥怎记得如此清楚?”那田五郎笑道:“因那年十月,小人的儿子甚是顽皮,不慎摔断了手,亦是左手。田器爷到得我家,见得他也裹着指头。故而记得清楚。”苏公点头,笑道:“这田器与何人尤为要好?”那田五郎道:“最要好者,莫过于那常押司。”苏公问道:“闻人说,还有个叫陈周的书生。”那田五郎点点头,道:“正是,便是住在前方陈家镇的陈周,不过这书生后来失踪了,不知到哪里去了。”苏公点点头,问道:“那常押司常来田器家中?”那田五郎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他等本就是……唉!”田五郎叹息一声,忽不再言语。 苏公分明见得田五郎欲言甚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竟莫名叹息了一声,忙追问道:“他等本就是甚么?”那田五郎急忙摆摆手,笑道:“无有甚么,无有甚么。”苏公正待再问,言语间那田五郎已到得家门口,急忙拱手道别。苏公忙拱手谢过,与苏仁出了田家庄。苏仁疑惑道:“适才那田五郎欲言又止,他等本就是……?这话是何意?”苏公拈着胡须,道:“田五郎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似甚无奈。足见常砉与田器之间干系不同寻常。”苏仁点点头,道:“而陈周亦曾是他等好友。”苏公点点头,幽然道:“有时,好友往往就是阴谋加害你的人。”苏仁问道:“老爷认为,杀害陈周、焦明月的凶手是田器?” 苏公不答,俄而,忽问道:“你曾言,昨日尾随辛何,那辛何到陈家镇见了常砉,而那常砉又赶到田家庄见了田器,他三人会面,言语了甚么呢?”苏仁思忖道:“老爷之意,他三人有着某种干连?”苏公幽然道:“辛何,乃是县衙的捕头;常砉,乃是县衙的押司。田器,虽是区区一个庄的里正,但有了这两位朋友,县衙中的事情,99lib?他便一五一十,了如指掌。”苏仁疑惑道:“昨日辛何陈家镇之行,乃是通风报信?”苏公点点头,道:“辛何绕道陈家镇,自然是为了告诉常砉某桩紧要事情,而后赶往黄州府,监视徐大人行动。”苏仁思忖道:“如此言来,他等幕后还有主谋?”苏公点点头。 主仆一路言语,到得陈家镇,会合了徐君猷、颜未。徐君猷告诉苏公,常砉家人言,常砉昨日便到县衙去了,至今未归。苏公将田器情形告知徐君猷,徐君猷皱着眉头,冷笑道:“如此言来,我等须往黄冈县衙一遭了。”苏公摇摇头,道:“辛何已经回得黄冈,况且马将军尚在黄冈,若徐大人赶往黄冈,恐急而生变。”徐君猷思忖道:“迟则恐他等有了应对之策,不如打他个措手不及。”苏公淡然笑道:“徐大人如何打他?两具白骨,无有确凿证据,一切不过是怀疑罢了。焦明月、陈周之死,究竟因何?尚不得而知。”徐君猷忧心道:“我等已打草惊蛇,徐某恐他等逃匿。”苏公淡然一笑,道:“他等若逃匿,便是不打自招了。”徐君猷问道:“如之奈何?”苏公淡然笑道:“不知舒大人接得乡民首告,是否前来?”徐君猷笑道:“苏兄之意,我等在此等候舒牧前来?”苏公捋须而笑。 约莫一个多时辰,有乡民来报里正,只道县令舒大人率人来了。里正急忙引人出庄相迎,徐君猷、苏公等便在陈周宅前等候。不多时,里正引舒牧等人赶来,苏公看得清楚,随行人中有县丞尹塘、仵作及捕快数名,却不见辛何、常砉身影。舒牧、尹塘忽见得徐君猷、苏公,惊诧不已,急忙上前施礼,唬得里正等人惊恐不已。徐君猷摆摆手,淡然道:“不想今日本府又逢得一桩白骨案,惊动舒大人大驾了。”舒牧闻听徐君猷此话带刺,惶恐万分,垂首道:“此卑职之责也,愿受大人处治。”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且随本府进去一看。”舒牧唯喏。苏公站立一旁,冷眼旁观。 徐君猷引舒牧等人进得院子,至屋后,但见草丛中摆着一具骨骼,兀自沾着泥土。徐君猷令仵作上前验骨。舒牧望着徐君猷,惶恐不安,怯声道:“卑职有一事意禀告大人。”徐君猷瞥了他一眼,淡然道:“舒大人有何事?但说无妨。”舒牧尴尬道:“卑职疏于管治,致使治下恶徒横行。”徐君猷故作惊讶,道:“有这等事情?”舒牧满脸通红,道:“卑职已着人协助马踏月将军,缉拿恶徒。”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舒大人可知晓尚青鹤?”舒牧点点头,道:“回大人话,卑职识得这尚青鹤,不过此中有一处误会,卑职已然与马将军言明了。原来是有奸恶之徒假冒尚青鹤之名,招摇撞骗,为非作歹。那尚青鹤乃是本县有名的善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但为人随和,不肯张扬。” 徐君猷一愣,问道:“这尚青鹤可是肤豢阁的主家?”舒牧点点头,道:“正是。”徐君猷冷笑道:“你道尚青鹤是有名的善人?”舒牧吱唔道:“这尚青鹤是个商贾,又常资助书院私塾,或掘井修路,又常施舍孤寡鳏独者,深得百姓赞誉,市井称他为尚善人。不过卑职与他往来甚少。”徐君猷听得,冷笑不止,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言来,徐大人应端召见这位善人。”徐君猷会意,笑道:“此等善人,功德无量,当赐匾刻碑,予以厚奖,烦劳舒大人邀他来州府相见。”舒牧唯喏。 仵作验骨罢,与苏公商讨一番,最终确认死者是陈周,死因尚难定论。舒牧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一旁县丞尹塘道:“陈周尸首埋在自家屋后,可见凶手杀人后,并未匆匆逃离,而是处置命案现场。依在下推测,凶手定是与陈周熟识之人,且为人阴险,胆大得很。”苏公点点头,道:“尹县丞所言甚是,凶手定是陈周熟识之人。”徐君猷淡然道:“闻听说,与陈周相交甚密的人,乃是田家庄里正田器、本庄的常砉常押司。”舒牧闻听,不觉一愣,遂令捕快速去传唤田器、常砉。 尹塘思忖道:“不知前日那具白骨与今日陈周一案有无干系?”苏公瞥了尹塘一眼,反问道:“不知尹县丞有何见解?”尹塘尴尬一笑,道:“我只是猜想而已。”徐君猷淡然道:“前日那具白骨身源已然查明,死者乃是蕲春县书生焦明月,他与陈周乃是好友。” 苏公一愣,把眼瞥望了徐君猷一下,徐君猷顿时醒悟,后悔失言。那厢舒牧闻听,惊讶道:“如此言来,这两桩白骨案甚有干连,凶手或是同一人。唉,他等不过是穷书生,为何遭人毒手?”苏公瞥了舒牧一眼,叹道:“若能弄明白他等为何遇害,此案便水落石出了。”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年前的命案今日已然露出端倪了。”舒牧连连点头,叹道:“此卑职失职也。”徐君猷淡然道:“失职者,分有心与无意。为官者,当目明、心明、手明。目不明,则浊;心不明,则乱;手不明,则腐。”舒牧茫然望着徐君猷,点头道:“卑职谨记在心。” 徐君猷嘱咐再三,遂别了舒牧、尹塘,与苏公、苏仁、颜未取道回黄州。出了陈家镇,行了数里,到得那蓝记酒肆,却见两名随从正坐在店中喝酒。苏公示意到酒肆中歇息,徐君猷会意,入得店来。那女掌柜蓝二娘急忙来迎,认出来客,满面笑容道:“原来是二位员外爷!不知二位员外爷去的哪里,又打转回来了?”徐君猷笑道:“我等前往陈家镇访友,可惜不遇。”蓝二娘笑道:“却不知员外爷友人是哪一位?”徐君猷一愣,苏公见状,笑道:“乃是黄冈县衙的常押司,店家莫不是认得?”那蓝二娘笑道:“何止是认得?”苏公闻听此话,追问道:“如此言来是熟人了?”蓝二娘笑道:“我娘家便在陈家镇,你说熟还是不熟?”苏公捋须笑道:“原来如此。”蓝二娘引徐君猷、苏公坐下,又提起茶壶,倒了四碗茶水。 颜未见着那两名随从,急忙拱手笑道:“二位爷怎的在此?端的凑巧。”那两位随从急忙起身,拱手还礼,只道好久不见。遂又拉着颜未坐下,共饮一杯。而后低声相告,不曾见着元绿身影。徐君猷望着颜未,笑道:“真是处处有朋友。”苏公起得身来,近得那柜台边,但见那柜台之上,有一本帐册,帐页上记有帐目数,又望着墙边垒着的酒坛,笑道:“店家你这酒味如何?”那蓝二娘笑道:“酒好酒坏,待我为员外爷打一角尝尝便知。”言罢,拿起旋子,去了酒坛盖,将那旋子往酒坛内一插,拿将起来,倒入酒碗中,递与苏公。苏公先闻那酒味,而后轻轻品了一小口,虽非上好佳酿,但也清醇,口中兀自夸道:“好酒好酒,且与我等各打半斤,又炒五六道好菜。”蓝二娘应声,风风火火的去了。 颜未回得这边桌来,低声告知徐君猷:两位随从未曾发现可疑。那厢苏公一手端着酒碗,另一手却在翻那帐册,出出进进,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不由叹道:“这女人端的能干。”喝完碗中的酒,苏公回得桌边,徐君猷摇摇头,低声道:“一无所获。”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兄稍安毋噪,这店中的酒倒是别有滋味。”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恐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苏公捋须而笑。 不多时,那蓝二娘端来两碟菜,香气扑鼻。苏仁取来碗筷,为徐、苏二人摆好。蓝二娘拿来酒壶、酒杯,又火急火了的到厨房去了。苏公拿起竹筷,夹了一点蜡肉,放入口中,边吃边赞叹道:“徐兄且尝来,这店家手艺胜过府上大厨。”徐君猷淡然一笑,吃了一筷,微微点头,赞许道:“果然手艺不凡。”苏公又唤颜未、苏仁喝酒吃菜。那蓝二娘上得第六道菜,为苏公斟了一杯酒,笑道:“不知这菜可合得员外爷口味?”苏公连连点头,笑道:“不想这山野田头,竟有这等美味,端的不虚此行。”那蓝二娘笑道:“员外爷若是喜欢,可常来小店坐坐。”苏公点头,笑道:“我若常来,恐生闲言。”徐君猷哈哈笑道:“心中无邪念,又何惧闲言?”那蓝二娘听得明白,笑道:“这位员外爷说的有理儿,心中无邪念,又何惧闲言。” 苏公笑道:“店家休要见怪,我等不过是玩笑戏言而已。”那蓝二娘笑道:“员外爷言重了。”苏公又笑道:“陈家镇有一书生,姓陈名周,店家可认得?”那蓝二娘一愣,点点头,道:“同庄中人,自然认得。员外爷怎的无端问起了他?”苏公笑道:“我乃川蜀客商,受人之托,来黄州寻他,适才到得陈家镇,众乡人言他竟无端失踪了。”那蓝二娘点点头,凄然叹道:“已失踪两年半了。”苏公问道:“或是投奔外地亲朋好友去了吧?”那蓝二娘摇摇头,道:“不甚清楚。”苏公又问道:“闻听说,这陈周有位好友,唤作焦明月。店家可曾听说过?”那蓝二娘望着苏公,摇摇头,笑道:“他的朋友,我怎知晓?” 正说话间,却见桥头过来两人,着公差装束,腰间悬一柄腰刀,昂首挺胸,甚有气势。两名公差径直入得酒肆内,立在门口,仔细打量店中众人,待看罢,便展开一张告示,告示上画了一人容貌,原来是缉人告示。当先公差举着告示,望着蓝二娘,厉声道:“你可曾见过此人?”蓝二娘瞟了一眼,连连摇头。那公差粗声道:“但若见得,必须马上报官。”蓝二娘连连点头。 苏仁看了那公差,正是土地庙中见得的那长脸青衣公差,便咳嗽一声,使个眼色与苏公。苏公会意,便探过头去看那告示,原来是缉拿越狱犯人元绿,不由呵呵笑了起来。那公差诧异,双目一瞪,喝问道:“你笑甚么?”苏公指着那告示,笑道:“在下似曾见过这厮。”那公差闻听,不由一喜,追问道:“你在哪里见过他?”苏公道:“在黄州城中。”那公差又问道:“何时见得?”苏公思忖道:“昨日黄昏时刻,在下行走到秋色巷拐角处,这厮甚是卤莽,竟撞倒了我。我爬将起来,大声骂他,却见他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慌慌张张跑了。”那公差闻听,面有喜色,又问道:“你道他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苏公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猜疑这厮是个窃贼,定是偷了甚么贵重物什。”那公差点点头,回身望了一眼同伙,二人扭身出了酒肆,往黄州府方向急急去了。 徐君猷哈哈笑道:“你这厮竟敢诓骗公差,待他等知晓,定拿你下狱。”苏公一本正经道:“昨日确曾看得清楚,正是这厮,断然不会看错。”徐君猷笑道:“你诓人之术,天下无二。”苏公面有愠色,道:“不信,你可着你家人跟随而去,待他等在黄州擒得那厮,便可佐证我未诓人。”徐君猷一愣,猛然明白苏公言语之意,遂唤颜未跟随而去。 那蓝二娘冲着苏公笑道:“我见这位员外爷慈眉善目,断然不会诓人。”苏公哈哈笑道:“还是这店家会说话。却不知店家是否识得这告示上的犯人元绿?”那蓝二娘笑着摇头,道:“我一小妇人,怎的识得甚么犯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店家这般浓桃艳李,却学会了诓人。”蓝二娘一愣,笑道:“我怎会诓骗员外爷?”苏公淡然一笑,道:“元绿因何入狱?闻听说,乃是砸了人家店铺,被人家告到官府,黄冈县令判元绿入狱三年。元绿砸的是哪家店铺?店主可曾知晓?”蓝二娘闻听,脸色顿变,幽然叹息道:“原来员外爷竟知晓此事!唉,往事还是不提的好。” 苏公淡然一笑,道:“有时旧事重提也无妨。”那蓝二娘叹息道:“那元绿乃是个泼皮无赖,往日亦曾识得,因夫家染病藏书网亡故后,这厮常来我酒店中,不安好心。那年某日,这厮又来喝酒,借着酒兴,撩拨于我。我一忍再忍,这厮甚是可恶,便砸起店来。我恼怒至极,便打了这厮,又告到了县衙,县令大人倒是公正,判他坐牢三年。”苏公点点头,道:“叵耐这厮可恶,今越狱逃出,恐来报复。”蓝二娘冷笑道:“要来便来,我蓝二娘还怕他不成?”苏公思忖道:“这两日,你当真不曾见得他?”蓝二娘摇摇头。 正言语间,又见得桥头过来三名汉子,摇头晃脑,吆五喝六,蓝二娘见得,脸色顿变,口中嘀咕,甚是厌恶。苏公看得清楚,问道:“来者是何人?”蓝二娘低声道:“阎罗爷的鬼差。”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愣,探头望去,笑道:“黑白无常怎的在白日行走?”苏公使个眼色,静观其变。那三名汉子进得酒肆,环视四下,并不理睬徐、苏等人。其中一个黑脸汉子呵呵笑道:“蓝二娘,多日不见,益发俏美了许多。”蓝二娘淡然道:“废话少说,这个月又要多少?”那黑脸汉子笑道:“你蓝二娘自是老规矩,五百钱。”蓝二娘亦不多言,自柜中数出五百钱,交与那黑脸汉子。那黑脸汉子接过铜钱,也不细数,交与随行的一个黄脸汉子,那黄脸汉子打开一个布袋,将铜钱悉数装入。那黑脸汉子拉过一条长凳,坐了下来,道:“烦劳蓝二娘施舍些酒水喝。”蓝二娘笑道:“我在店中酒倒是有,不过每碗五十钱。”那黑脸汉子一愣,道:“上月来时,不过十钱,今日怎的变成了五十钱?”蓝二娘叹道:“这世道甚物皆涨,买卖艰难,若到下月,恐只能关门了,你想喝也喝不成了。”那黑脸汉子哈哈笑道:“如此言来,你蓝二娘是要嫁人了。” 蓝二娘瞪了那黑脸汉子一眼,扭身到得柜台边,盛了一碗酒来,置于桌上。那黑脸汉子端起碗来,大口喝下,待喝罢,笑道:“烦劳蓝二娘给我两位兄弟各一碗。”那蓝二娘道:“如此便是一百五十钱了。”那黑脸汉子哈哈笑道:“好你个蓝二娘,恁的厉害。若换了他人,休道是喝一碗酒,便是吃鱼吃肉,大爷我也分文不给。”那蓝二娘回身又盛了两碗酒来,那两名汉子各饮一碗。蓝二娘笑道:“你等分文不给,我一弱小女子也奈何你等不得。若得罪了你青鹤帮,何人敢在这黄冈混得下去?”那黑脸汉子哈哈大笑,道:“我青鹤帮也是行侠仗义,保一方百姓平安。我还有事,先行以步,酒钱改日再给。谢过蓝二娘了。”言罢,那黑脸汉子起得身来,与同伙出得酒肆去了。 待黑脸汉子三人走后,徐君猷诧异不解,问道:“他等究竟是何人?”蓝二娘叹道:“乃是黄冈青鹤帮的。”徐君猷追问道:“甚么青鹤帮?”蓝二娘道:“黄冈城有一个出名的泼皮,唤做尚青鹤,这泼皮仗得有些拳脚,勾结了一帮凶恶之众,学那桃园结义,唤做青鹤帮。这青鹤帮在黄冈横行霸道,但凡商贾小贩,每月须交纳平安钱,依据店铺买卖大小,多则数十两银子,少则几百钱。”徐君猷一愣,愤愤道:“此分明是敲诈勒索,你等可断然拒交。”蓝二娘淡然一笑,道:“你若不交,轻则砸你店铺,毁你生意,重则打你个五痨七伤,害你家破人亡。”徐君猷闻听,怒道:“如此可告知县衙。”蓝二娘冷笑一声,道:“猫鼠同窝,深根蟠结,你去告他,岂非自投罗网?”徐君猷又一愣,猛然想起舒牧之言:那尚青鹤乃是本县有名的善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但为人随和,不肯张扬。 徐君猷愈想愈气,压不住心头怒火,猛然一拍桌子,喝道:“该死的舒牧!”这一声唬得众人一惊。苏公见状,哈哈大笑道:“兄长黜邪崇正,令小弟钦佩,只是祸从口中,兄长还是小心则个。”徐君猷白了苏公一眼,愤然无语。苏公叹道:“观适才情形,他等对你蓝二娘倒还算是客气的。”那蓝二娘叹道:“这世道,空有一腔正气,妄信邪不压正,逞一时英雄,到头来碰得头破血流,死不足惜。唯有八面见光、左右逢源,能忍则忍,方得以生存。甚多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徐君猷闻听此言,目瞪口呆。 苏公长叹一声,道:“青鹤帮这等为恶,黄冈县竟无人告他?闻得黄冈县令舒牧在县衙闻登鼓处设置铜匣,收取民状,百姓但有冤屈不平者,或其他作奸犯科者,可投状铜匣密告。”那蓝二娘闻听,望着苏公,满眼嘲讽鄙夷之情,冷笑一声,道:“所谓铜匣收状,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你去投状首告,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苏公听得此言,心中一震,依蓝二娘之言,这铜匣投状端的可怕。徐君猷疑惑道:“首告之人,恐遭报复,多不敢实话。但铜匣者,可匿名告之,官府并对方皆不知是何人所为,又哪里寻他去?”那蓝二娘瞥了徐君猷一眼,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老话,员外爷不会不知吧?”徐君猷顿时哑口无语。 苏公幽然叹息道:“既如此,蓝二娘为何夜入黄州府衙,抛书遗信?”蓝二娘闻听此言,莫名其妙,嗫嗫道:“这位员外爷说的甚么?我怎的听不明白?”苏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话。”遂指着徐君猷,道:“此位便是黄州知州徐君猷徐大人,在下苏轼苏东坡。”那蓝二娘脸色顿变,正待跪下施礼,早被徐君猷拦住,道:“本府微服而来,惟恐惊扰乡邻,这礼便免了吧。”苏公淡然笑道:“徐大人素来公正廉洁、不吐不茹、嫉恶如仇,你有何话语,只管说来便是。”那蓝二娘满脸狐疑,望了望徐君猷,又望了望苏公,笑道:“二位大人定是认错人了,小女子只是经营这一小小酒肆,并无其他。” 苏公叹道:“元丰三年,黄州通判蔡真卿、团练使韦公平、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朋比为奸,竟挟制徐大人,威逼大人同流合污。然徐大人轻死重义,毅然铲除罪恶,其中不乏家眷。苏某深记太史公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古往今来,浩气长存,邪终不能压正。”那蓝二娘冷笑一声,道:“我等蝼蚁小民,只图个苟全性命,言甚么浩气长存?邪也好,正也罢,关我甚事?我不过是卖酒的。”苏公叹道:“黄冈之恶,百姓道路以目,久之则贵耳贱目,到得后来便贱耳贱目。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徐君猷点点头,幽然叹道:“民心之失竟至如此,本府深感愧疚。为官者,不察民情、不解民心、不恤民苦、不为民生,做的甚么官?”那蓝二娘闻听得,只是冷笑。 苏公淡然道:“不瞒店家,徐大人此番前往陈家镇,乃是为查焦明月、陈周遇害一案。”那蓝二娘闻听,不觉一震,淡然一笑,道:“大人怎知陈周遇害了?”苏公叹道:“我等在陈周自家屋后挖出一具白骨,依据乡邻所言,自尸骸龅牙、缺牙情形,已然断定死者便是失踪两年多的陈周。”那蓝二娘闻听,顿时露出悲伤之情,苦笑一声,低声叹道:“不想陈立之竟是这般下场。”苏公一愣,叹道:“适才,苏某见得店家那柜 53f0." >台上有一本帐册,其上记有进出帐目。但此帐册纸张并字迹,与投书府衙那信笺之纸张字迹甚是相似。苏某心中颇感疑惑,故而用言语试探,原来店家果然识得陈周。”蓝二娘冷笑道:“此不过是苏大人猜测罢了,难不成识得陈周,便是嫌疑不成?” 苏公淡然笑道:“那夜潜入府衙之人是个男子,若苏某不曾猜错的话,这厮便是元绿!而他送书传信,正是你蓝二娘之授意。”此话一出,休说是蓝二娘,便是徐君猷亦颇感意外。蓝二娘目瞪口呆,喃喃道:“市井传言,苏轼乃当世神断,闻一知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君猷惊诧道:“如此言来,这幕后之人果真是你蓝二娘?”蓝二娘凄然一笑,问道:“大人抬举民妇了。” 苏公淡然一笑,道:“两年前,所谓泼皮元绿砸你店铺,你告到县衙,致使他入狱三年。今想来,此事乃是你等早先谋划好的。”蓝二娘又一愣,惊诧道:“此事苏大人竟也知晓?”苏公摇摇头,道:“不过是推测而已。”蓝二娘疑惑道:“果真只是推测?”苏公笑道:“不妨再加推测一番,你二人为何要行此苦肉之计?元绿入狱三年,为何两年多了突然越狱潜逃?”徐君猷点点头,皱眉思忖,疑惑不解。 苏公捋须笑道:“苏某推想,元绿乃是此案紧要之人,那时处境甚是凶险,放眼黄冈县,何处最为安全?你等思来想去,便是在那牢狱之中。元绿入狱,乃是为了避祸。三年将尽,元绿为何突然越狱?那是因为你蓝二娘突然有了新计谋,或是发现了甚么?” 蓝二娘惊诧不已,忽凄然而笑,叹道:“民妇若早识得苏大人,又何必费如此周折。”徐君猷惊讶道:“一切果真如苏大人所言?”蓝二娘点点头,近得窗格边,探头张望一番,回转身来,低声道:“此处非言语之地,请二位大人稍等片刻。”徐君猷点点头。蓝二娘扭身进了里屋去了,不多时,蓝二娘回来,身后跟着一人。苏仁看得清楚,正是元绿。那蓝二娘双眼通红,神情毅然,道:“二位大人,他便是元绿,且请二位大人带他回黄州,此中情形,他自会一一细禀。”徐君猷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等即刻动身。”苏公点点头,道:“蓝二娘亦须小心谨慎些个。”蓝二娘谢过徐、苏二人。 徐君猷等人出了蓝记酒肆,往黄州府城而?99lib?去。 第六章 天高鬼神恶 黄州府衙二堂。苏公捧着那卷 href='2283/im'>《诗经》,皱着眉头,紧盯着扉页上画的那柄斧头,心中思忖:陈周为何要画一柄刃身破裂残缺的斧头?仅仅只是借“破釜”暗示“沉舟”?或另有深意?苏公将书卷左右摆动,看得那斧身数条花纹,灵光一闪,猛然醒悟:原来那数条花纹却是三个变形字,画得甚是巧妙。 徐君猷望着对面坐着的元绿,指着侧旁的孟震,道:“此位乃是新任黄州通判孟震孟大人,孟大人清廉正直、嫉恶如仇。你有甚话,只管说来便是。”元绿惶恐起得身来,拱手施礼,孟震摆摆手,道:“你且坐下,细细道来。”元绿谢过孟震,复又坐下来,喃喃道:“此事说来甚是蹊跷,小人至今茫然不解。遮莫两年六个月前,那日小人去得蓝记酒肆。”徐君猷忍不住问道:“你与蓝二娘究竟是何干系?”元绿道:“此中干系,还待小人细说。小人本是个闲汉,整日东游西逛,又好喝酒,蓝二娘丈夫赵大在世之时,小人常去他店中讨些酒喝,他夫妻二人亦是爽利人,常施舍些酒与小人喝。数年前,小人母亲病重,无钱买药,小人四处借钱,却无人肯借与小人。失望惆怅之时,小人又到他店中讨酒喝,言及此事,他夫妻二话不言,取来二两银子与小人,靠得这二两银子,小人母亲又多活了两年。自此,小人视他夫妻为兄嫂。三年前,赵大染病亡故,蓝二娘便成了寡妇,小人恐生闲言,此后便去得少了,遮莫每两三月探望一次。” 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元绿叹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这蓝二娘在出嫁之前,有个意中人,便是与之青梅竹马的陈周。”徐君猷闻听,不由一愣,侧望了一眼苏公,苏公喃喃道:“果然如此。”元绿叹道:“可惜那陈周是个书呆子,不解风情,一心只想着考功名。蓝二娘出嫁之后,心中兀自挂念他,不时暗中周济些钱粮。闻听得陈周又欲上京赶考,蓝二娘便备了些钱物,正巧那日逢得小人到酒肆,他便要小人将钱物送到陈周家中去。因那日小人喝了些酒,一路上慢慢吞吞,到得陈家镇时,天色已黑,近得陈周屋前,忽见得两人自院门出来,鬼鬼祟祟,小人急忙隐身在路边一棵大树后,但闻得一人道:‘那姓焦的此刻正在田爷家中。’又闻得另一人冷笑道:‘陈周这厮好生嘴硬,死活不肯说话。’先前那人道:‘他定是将东西交与了姓焦的。’另一人又道:‘亏得你与田器精明,留得姓焦的这厮,若让他带着东西跑了,恐日后惹来麻烦。’二人低声言语,奔田家庄去了。” 徐君猷惊道:“他等便是杀人凶手!你可曾看清他等面目?”元绿摇摇头,道:“小人不曾看清。”孟震急切问道:“后来如何?”元绿道:“小人心中好奇,便远远跟随着这两人,行了数里,到得田家庄,入得一户人家,小人猜想定是那田器家,便摸到屋后,翻进了墙内,摸到窗下,借着屋内的亮光偷看,却见得屋内有三个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埋怨道:‘你怎的将他打死了?’其中一人,脸型单瘦,龇牙咧嘴,似是疼痛难忍,右手托着左手,口中兀自骂着:‘这直娘贼竟咬断了老子的手指头,惹得老子怒起,便砸死了这厮。’这人声音嘶哑,非是先前那两人,小人推想此人便是他等所说的田器。”苏公叹道:“你之言语验证了我等推断:杀死焦明月的凶手正是田器。”徐君猷点点头,愤愤道:“焦明月尸骨暴露之时,这厮兀自在场,还假模假样,哀声叹其可怜。” 元绿又道:“还有一人,背对着小人,看不到面目,只听得他的声音,阴险而冷酷,到得后来小人方才知晓,这人非是别人,乃是县衙捕头辛何。”徐君猷一惊,问道:“果真是此人?”元绿连连点头,道:“那夜小人虽不曾见得他的面目,但牢牢记得他那说话声,断然不会弄错。”徐君猷点点头,道:“且往下说。”元绿道:“那辛何似有些恼怒,斥骂那田器,未曾找到东西。那田器辩解道:‘这厮甚是谨慎,不敢吐出一字,我追问数次,他便疑心起来,起身要走,我不肯,他便与我打斗起来了。’那辛何冷笑一声,问:‘可曾仔细搜查?’那田器道:‘上上下下都搜过了,除了几卷书、几件破衣服、一把雨伞、一双鞋之外,啥也没有。’那书生模样的人开口道:‘如此言来,我等中了陈周诡计,这东西尚在他家中?’那辛何道:‘有道理,我等即刻回去,再仔细查找一番。田爷,你且将这尸首掩埋了。’那辛何与那书生便出去了,余下那田器。小人见那田器蹲下身去,料想地上便是那焦明月的尸首。这时刻,忽闻得门口有个妇人哆哆嗦嗦道:‘这……这如何是好?’小人猜想这妇人是田器的浑家,田器让他浑家拿着大布袋来,费了一番周折,将尸首装进了布袋。” 元绿稍作停顿,又道:“那田器又叫他浑家将其余物什一灶火烧了,待那田器扛着尸首出去后,他浑家哆哆嗦嗦包了物什,到得灶房去烧,小人跟在他身后,猛然出声,唬得他半死,一拳将他打昏倒地,而后卷了物什,逃了出去。小人又急急赶到陈周屋外,隐约见得屋内有亮光,料想辛何二人在屋内,约莫半个时辰,亮光灭了,不多时便见得他二人出来,往庄内去了,小人猜想他等当夜住在庄内。待他等走远,小人摸索着进了陈周屋内,借着微光,只见屋内乱七八糟,却不见了陈周。”徐君猷叹道:“那时刻,陈周已然遇害了。” 元绿道:“小人也如此思想,心中胆怯,不敢久留,急急去见蓝二娘。那蓝二娘听得小人叙说,甚是担心害怕,又看了焦明月的遗物,便发觉其中有一卷书是陈周之物bbr>。那凶手言陈周将紧要物什交给了焦明月,但焦明月至死也不肯说出实情,那凶手找来找去,却找不着。蓝二娘推测,或许便是这卷书。小人诧异不解,一卷书有何紧要。次日,蓝二娘回了趟娘家,暗中打听消息。因小人夜间抢夺了物什,惊动了众凶手,他等正暗中查寻小人。蓝二娘甚是担心,思索对策,便想出了入牢的计谋。”徐君猷叹道:“愈是危险之处,反而得以保全。”元绿道:“小人在牢狱之中也是心上心下,过了半年,风声过去,方才放下心来。” 徐君猷问道:“你此番为何越狱逃出?”元绿道:“此事虽过了两年多,但蓝二娘一直耿耿于怀,闻得知州徐大人公正廉洁、苏大人断案如神,若能使得二位大人插手此案,则可真相大白。正巧那日大雨冲出了焦明月的骸骨,又恰逢二位大人在场。但更欣喜的是蓝二娘终于悟出了书卷中的玄机。”徐君猷闻听,惊喜道:“究竟是甚么玄机?”苏公问道:“可是书卷上画的这柄斧头?”元绿点点头,道:“正是正是,原来那陈周将玄机秘密隐藏在这斧头画中。”苏公拈着胡须,道:“一柄破斧头,借用破釜沉舟一语,暗示陈周,而这斧头花纹中隐藏三个字:土地庙。” 元绿闻听,惊诧的望着苏公,道:“不想苏大人已然悟了出来!蓝二娘猜想陈周定是将物什藏在了土地庙中,惊喜之余,他便花钱买通了狱卒,使小人逃了出来。而后让小人去土地庙中找寻,不想逢着了县衙捕头何辛,唬得小人半死,侥幸得以逃脱,而后便藏匿在蓝记酒肆后屋内。”徐君猷点点头,道:“那夜,潜入府衙之人可是你?”元绿点点头,道:“蓝二娘思量让二位大人关注此案,便唤小人抛书送信。”苏公淡然一笑,道:“这蓝二娘端的精明过人。”徐君猷问道:“你在土地庙中寻得甚么?”元绿摇摇头,道:“小人去了土地庙两次,里里外外找遍了,一无所获。”苏公思忖道:“莫不是过了两年多,有人无意间发现了物什而后取走了?”元绿沮丧叹道:“小人也是这般想的。”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如今已知凶手有田器、辛何并书生,我等将之缉拿归案,严加审问,便可知真相。”孟震点点头,道:“此案可交与黄冈县令舒牧处置。”苏公淡然一笑,道:“与虎谋皮。”孟震一愣,惊讶道:“苏兄之意,此案与舒牧有干连?”徐君猷叹息道:“今之黄冈,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中舒牧是奸是愚,可想而知。”孟震甚是吃惊,苏公遂将尚青鹤之事告知,孟震惊诧道:“忠奸善恶,在百姓与县令心中竟如此天冠地屦?”徐君猷愤愤道:“青鹤帮横行霸道,官府官吏为虎作伥,黄冈百姓敢怒而不敢言,舒牧却假惺惺随车致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苏公道:“徐大人可以扫除青鹤帮为名,整饬吏风。”徐君猷点点头,幽然道:“吏风不正,则民心不安;民心不安,则社稷不宁。”孟震点点头,道:“便依苏大人之言,扫除恶帮,整饬吏风。” 徐君猷令下人引元绿先去歇息,元绿拜谢告退。而后,徐君猷、孟震和苏公商讨对策,孟震思索出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徐君猷以商议赋税为名,着黄冈县令舒牧、县丞尹塘等人赶到黄州府,而后调遣军兵前往黄冈县城,缉拿尚青鹤,清除青鹤帮。徐君猷颇有些顾虑,要清除青鹤帮,须要有其为非作歹的证据。苏公淡然一笑,道:“常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人便以青鹤帮无端殴打知州管家为由便可。”徐君猷连声道不妥。 正言语间,堂外有人来报,只道马踏月将军求见。徐君猷、孟震、苏公闻听,甚是欣喜。不多时,马踏月、徐溜入得二堂,拱手施礼。徐君猷急忙询问情形,马踏月道:“那尚青鹤矢口否认,只道是市井泼皮假冒其名,并信誓旦旦要将一干泼皮抓住。黄冈县公差衙役个个阴阳怪气、暧昧不明,尤其是那班头辛何,言语诡谲,兀自为尚青鹤言语。”徐君猷闻听,气得一拍茶几,怒道:“沆瀣一气、狐群狗党!这厮言语与舒牧同出一辙。”孟震愤愤道:“欲先除恶,必先去其庇护伞。”徐君猷点点头,道:“本府思忖再三,便依孟大人之策,明日将舒、尹等人召来,禁其行动,而后马将军引军赶赴黄冈县城,兵分两路,一路围剿青鹤帮,一路监视县衙差吏,而后以本府之名,安抚百姓,但有冤屈者,有状者接状,无状者当众笔录。有了诉状,便可升堂问案了。”孟震点点头,道:“孟某愿与马将军赶赴黄冈。”徐君猷思忖道:“如此则有劳孟大人了。” 徐君猷又嘱咐马踏月,行事须万分小心谨慎,不可走露一丝风声,先挑选精兵,待命而动。马踏月唯喏。商议罢,孟震、马踏月告辞去了。 且说捕头颜未奉了徐君猷台旨,尾随两名公差,一路无话,到得了黄州府城,那两名公差问明秋色巷所在,走街穿巷,来到秋色巷,便拿着那缉拿告示,寻客栈、酒肆、饭铺打探,一无所获,两名公差又到得巷中,挨家挨户询问,依然一无所获。二人甚是沮丧,腰酸腿痛,进得临街一家酒肆,寻张桌子坐了下来,问店小二要了些酒菜。颜未便挨着邻桌坐了下来,问店小二要了饭菜。 那两名公差边饮边言语,一胖脸公差疑惑道:“莫不是那长须先生哄骗我等?”另一公差正是苏仁在土地庙见过的长脸青衣公差,他吃着菜,不以为然道:“我等乃是公人,他怎会无端哄骗我等?我倒是怀疑那泼皮元绿在欺蒙我等。”那胖脸公差满脸疑惑,低声道:“你之意是根本就没有银子?”那长脸公差点点头,愤愤道:“这厮越狱出来,四处流窜,恰巧被辛爷与我望见,惟恐我等抓他回去坐牢,便编出这番鬼话,欺蒙我等。”那胖脸公差有些恼怒道:“但抓得这厮,定要打断他的腿。”那长脸公差喝了一杯酒,笑:“你道这厮象死猪一般还躲在黄州城?此刻不知逃到几百里外去了。抓个屁呀,趁着天早,我等回去算了。”那胖脸公差连声附和。 两名公差吃完,付了酒菜钱,出了酒肆。颜未也付了饭钱,跟尾其后。将出城门时,那胖脸公差忽招手高呼:“常押司。”颜未闻听,急忙望去,但见进城人中有一个蓝衣先生,头戴幞头,留着长须,惊诧的望着那胖脸公差,继而低下头去,复又前行。两名公差诧异的回过身来,望着那蓝衣先生背影。那长脸公差瞪了同伙一眼,疑道:“你乱呼乱叫甚么?那厮怎的会是常押司?定是你眼花了。”那胖脸公差颇有些委屈,嘀咕道:“明明是常押司,不过是多了些胡须而已。”那长脸公差笑道:“这天下貌似的人甚多,多了胡须便不是常押司了。”那胖脸公差满脸疑云,兀自回头张望了几下,被长脸公差拖拉着出了城门。 颜未疑心顿起:那蓝衣先生举止颇有些怪异,或许真的是那常押司?愈想愈疑,颜未舍了那两名公差,回身跟随那蓝衣先生。沿街而行,那蓝衣先生到了黄州府衙前,环视四下,径直入得了府衙对面的双福客栈。颜未远远望着,心头疑惑:这厮随身无有一物,不是寻亲,亦不象客商,他投双福客栈做甚?颜未猛然想到了辛何,他等投宿在双福客栈,定是为了察看府衙动静!想到此,颜未不由骂他等胆大包天!转念一想,这双福客栈莫不就是他等所开设?若如此,那掌柜林双福便是他等眼线!细想跟随辛何之情形,自己与苏仁甚是小心谨慎,怎的让他察觉?竟在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若林双福是他等眼线,则辛何早已知晓身后有人跟随了! 颜未愈想愈觉得林藏书网双福可疑,这厮平日里常与徐府下人往来,每每好酒好肉,其意图何在?只是为了广交朋友、招徕生意?还是另有企图?颜未思忖自己与林双福相识,不便前去,宜找一个面生的人前去打探。环顾四下,一时寻不着人,心中又想:何不来个打草惊蛇,诈这林双福一番?想罢,颜未大模大样进了双福客栈,客栈伙计迎上前来,认出颜未,急忙笑脸相迎。颜未识得这伙计,唤作郭足,近得柜前,淡然一笑,道:“林掌柜可在?”那郭足连连点头,道:“在在,不知颜捕头何事找我家掌柜?”颜未瞪了郭足一眼,道:“休要多问,快且叫林掌柜来。”郭足唯喏,急急去了。颜未顺手拿过帐目簿,未见有新登住客名字,淡然一笑,到门口桌边坐了下来,取过茶壶,倒了一碗水。 不多时,客栈掌柜林双福急急赶来,满面堆笑,拱手施礼道:“原来是颜捕头,稀客稀客,林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颜未淡然一笑,道:“林掌柜,颜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前来,乃是为了追查一人。”林双福一愣,而后满面堆笑,道:“不知颜捕头追查何人?”颜未淡然一笑,道:“乃是个小偷,身着蓝袍,头戴幞头,留着长须,适才有人见得他进到你这客栈里来了。”林双福呵呵笑道:“那定是看错了,适才并无甚么穿蓝袍戴幞头的人到得我这客栈来。”颜未闻听,心中大喜,却不动声色,问道:“果真如此?”林双福连连点头,道:“林某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欺蒙颜捕头?”颜未点点头,笑道:“若见得可疑之人,速来报我。”林双福连连点头,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颜未遂起身告辞,那林双福上得前来,摸出一锭二两银子,塞入颜未手中。颜未故做姿态,推脱道:“林掌柜此是做甚?”林双福笑道:“且与颜捕头买些酒喝,不成敬意。”颜未笑着接过,纳入怀中。林双福送颜未出了客栈,颜未径直往府衙去了。 入得府衙,颜未快步来见徐君猷,不待通禀,急急入得二堂,见徐君猷与苏公正在言语,颜未当即一五一十如实禀告。徐君猷闻听,勃然大怒,道:“大胆舒牧!耳目竟设到我府衙门前来了。”苏公捋须道:“既如此,我等必先除他耳目。”徐君猷点点头,道:“颜未,速召集人手,包围双福客栈,缉拿林双福、常押司。”苏公忙阻道:“此时行动,必招引闲人围观,则打草惊蛇也。且待到天黑,颜爷悄然引人前去,掌控客栈,待到明日,只可进,不可出。”徐君猷点点头,嘱咐颜未小心谨慎,行动之前,不可告知任何人,务必遣人暗中监视。颜未唯喏,告退去了。徐君猷与苏公闲话黄冈治理。 约莫申酉时分,颜未急急来见徐君猷,苏公见颜未焦急神情,料想出了甚事。果然,颜未禀告说适才双福客栈伙计来报,掌柜林双福死了。徐君猷惊诧不已,起得身来,喃喃道:“好快的手脚。”苏公惊讶道:“如此言来,他等已然警觉了。”徐君猷点点头,道:“速召集人手,前往双福客栈。”颜未急急去了。 不多时,徐君猷、苏公到得双福客栈前,颜未早引人将客栈团团围住,客栈伙计、住客等皆聚集在天井,不得擅自走动,人人惶恐不安。徐君猷、苏公到得天井,环视上下两层客房,颜未引一伙计上前来,道:“禀大人,这厮便是发现尸首并报案的伙计。”但见那伙计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徐君猷问道:“你唤作甚名?”那伙计低着头,惶恐道:“回大人,小人名叫郭足。”徐君猷问道:“且将你发现尸首前后细细道来。”那郭足连连点头,吱唔道:“今早小人起来时无端摔了一跤,便想今日兆头不好,有些背时。”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休言废话。”那郭足唬了一跳,惶恐道:“适才,因家中有事,小人到后院找掌柜准假,敲了好一阵门,又叫了七八上十声,没有听得掌柜回话。小人好奇,便推开房门,进得里屋,却见得掌柜倒在地上,满地鲜血,吓得小人连滚带爬出来,便去衙门报案了。” 徐君猷白了郭足一眼,道:“头前引路。”郭足唯喏,引徐君猷等过了天井,依廊而行,到得后院,远远指着正房道:“便是那里。”苏公在一旁问道:“今日午后可曾有人来找你家掌柜?”那郭足犹豫片刻,吱唔道:“确有一人来找过掌柜。”苏公问道:“那人甚么衣着?哪般相貌?”那郭足偷窥了旁边颜未一眼,怯怯道:“那人身穿一件蓝袍,头上戴着幞头,嘴边留着胡须。”苏公问道:“此人来时,如何言语?”那郭足摇摇头,道:“这厮到得客栈,一言不发,小人心中甚是纳闷,却见得掌柜满脸堆笑,将他引到后院去了,并吩咐小人好生守在门口。不多时,颜爷便来了,要见掌柜。小人不敢怠慢,急忙跑到后院,那时,掌柜那房门紧闭,小人在门外叫唤几声,掌柜开了门,问小人何事。小人只道府衙颜捕头来了。掌柜有些惊讶,又关了门,言语了几句甚么,小人不曾听得清楚。而后,掌柜又开了门,与小人到前方来见颜爷。后来,颜爷走后,掌柜又到后院去了。一直到小人再去找他,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苏公问道:“你可曾见得那人出去?”郭足连连摇头,道:“小人一直守在门口,根本不曾见得他出去。小人猜想,他定是从后门走了。”苏公点点头,道:“烦劳颜爷去询问众人,可否有人见得那厮出去?”颜未点头,回前方天井去了。徐君猷上得阶基,但见门扇开启,探头望室内,有些昏暗,隐约觉得一丝阴森。苏公察看四下,道:“且进去一看。”徐君猷闪身一旁,让苏公先行进得室内。苏公在里屋门口站住,只见地上躺着一人,遮莫四十来岁,脸部狰狞而痛苦,鲜血自胸口、腹部流出,蔓延至地面;室内无打斗痕迹。徐君猷站在苏公身后,幽然道:“那厮突然下手,这林掌柜未有丝毫防备。” 苏公点点头,叹道:“杀人灭口,乃是对手心中已然惊恐害怕,对我等甚是提防小心了。只不过下手之快,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徐君猷思忖道:“此亦佐证我等所想,黄冈县衙与命案有干系。”苏公淡然一笑,道:“苏仁言过,那好心的黄冈公差曾提醒他:尚青鹤不可怕,可怕的是尚青鹤身后之人。细细想来,此言颇有深意。”徐君猷疑道:“可怕的是黄冈县衙?”苏公叹道:“可怕的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朝廷官吏,他等要杀一个百姓,有如拈死一只蝼蚁,轻易而不屑,谈笑间家破人亡。”徐君猷脸色铁青,默然无语。 经仵作勘验尸首,林双福乃是被利刃搠死;又询问客栈伙计、住客,但无一人见得那蓝袍长须人出去;经查,林双福是黄州本地人,浑家是黄冈人,这几日回娘家去了。林双福在此开客栈已有四年,为人和气,不曾有甚仇家。又搜查清点了林双福帐房、居室,不曾发现可疑物什。徐君猷令伙计通告死者家眷,料理后事。 回得府衙,徐君猷愈想愈恼,恨不能即刻将舒牧、尚青鹤等人拘来。苏公坐在一旁,拈须思索,良久,幽然道:“林双福之死,说明对手已经着手退路了,恐怕到得明日,我等已无可奈何他等了。”徐君猷一愣,疑惑道:“苏兄之意,他等会毁去所有证据?”苏公幽然道:“不是所有,是大多。此中或许包括某些人,自此销声匿迹、杳无音信了。”徐君猷愤愤道:“如此言来,我等今夜便行动。”苏公叹道:“仅凭臆测推断,而无真凭实据,贸然拘人,恐落下口实,日后于大人不利。”徐君猷恼怒道:“如此怎生是好?”苏公道:“不如使些手段,连夜赶赴黄冈县,暗中掳来一两人,得其口供,方名正言顺。”徐君猷瞟了苏公一眼,苦笑一声,道:“此计甚好,只是颇有些不光明。”苏公淡然一笑,道:“兵行诡道,哪里有甚么光明不光明。”徐君猷、苏公商议罢,遂召来马踏月、颜未、苏仁三人,令他等趁黑赶赴黄冈县,设法掳来辛何、常砉、或是尚青鹤三人其一。 三人领命,换了衣裳,拿了趁手兵器,趁黑出了黄州城,直奔黄冈。一路无话,到得黄冈县,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三人想法爬翻了城墙,到得城内,三人辨认方位,商议如何打探三人所在。却见得街巷前有亮光,原来对面过来三人,当先一人提着一盏灯笼。马踏月三人急忙躲闪在暗处,那三人走将过来,但闻得其中一人道:“我青鹤帮兄弟百余人,怕他做甚?”又一人哼了一声,瓮声道:“你这厮知道以蛋碰石不?青鹤帮怎么能斗得过府衙?还是大哥说的对,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提灯笼的人附和道:“正是正是,打不过他,还躲不过?”马踏月三人听得清楚,原来这三人是青鹤帮手下,遂跟随上去。 三人言语着,进了一条小巷。一人问道:“你可知晓高老头是哪家?”打灯笼那厮笑道:“知道知道,我去过三次呢。”又一人呵呵笑道:“你这厮定是冲着高老头那女儿去的。呵呵,可惜一个俊俏的雌儿,被活活弄死了。那雌儿唤做甚么名来着?”打灯笼那厮嘻嘻笑道:“高莺莺。”又一人笑道:“对对对,正是这雌儿,弄死了恁的有些可惜。”打灯笼那厮忙道:“你这厮弄过三次了,我却只弄过两次。”又一人笑道:“又不是处子之身,还不是大哥先弄过,而后赏给我等的。”又一人低声道:“哪里是大哥先弄?听说是被县衙里的先弄过的。”打灯笼那厮呵呵笑道:“正是正是。可笑高莺莺那兄长,居然到县衙去告大哥,结果反被大哥告了,只道是他奸污了自己的亲妹子,反污蔑他人,哈哈,结果枉送了一条性命。” 言语间,三人到得一户人家门前,提灯笼那厮上得前去,一顿猛捶,喝道:“开门开门。”不多时,闻听得里面有人问道:“谁呀?”提灯笼那厮恶道:“休要多问,若不开门,老子便一脚将门踹了。”门后人犹豫片刻,将门开启,探头来望。提灯笼那厮不由分说,一推门,挤身进去了,那开门人正要阻拦,提灯笼那厮提起灯笼,照着自己的脸,笑道:“高老头,你且看清楚,老子是谁?”那开门人是个老汉,遮莫六十岁,看清来人面目,惊恐不已。 苏仁来得门口,侧身望去,却见那三人拥着老汉进得屋去。苏仁示意马踏月守在门口,而后与颜未摸进了.院子,猫身前行,躲在窗格边,窥视屋内。借着灯笼光亮,见得屋内一张破床上坐躺着一个老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六七岁是小女孩,两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屋中站着一个老汉,冷冷的看着三人,那三人满脸恶相,腰间别着短刃。其中一人道:“高老头,最近日子过得如何?”那高老头默然无语。那人呵呵笑道:“高老头,今夜前来是想和你说件事。”那高老头望着那人,一言不发。那人自腰间摸出一锭银子,遮莫有二两,放置在桌上,呵呵笑道:“你收下这点银子,以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那高老头忽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我不要。”其中一人冷笑道:“高老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爷跟你说,你还是老实点好,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否则,哼哼,你不为你这把老骨头想,也要替你那小孙女想想。”那人说着,把眼睛望着床上的老妇人与小女孩。提灯笼那厮狞笑道:“这小女孩长得挺伶俐的,千万别因为你多嘴进了勾栏窑子。”高老头欲哭无泪,呆若木鸡。 第七章 但使荆棘除 那三人笑着出了屋,其中一人问道:“下一家是哪家?”提灯笼那厮道:“下一家是郝家。”一人疑惑道:“郝家?哪个郝家?”提灯笼那厮道:“便是打落了小霸王一颗牙的那个郝巾庵。”先前那人似乎想了起来,笑道:“便是后来被我等挑断了脚筋手筋的那厮?”提灯笼那厮连连点头,笑道:“正是这厮。”三人言语着出了高家门,马踏月隐身暗处,见苏仁、颜未跟了出来,快步上前,苏仁低声道:“打昏两个,留下那打灯笼的。”马踏月、颜未点头,三人快速冲将过去,一对一,先将后面两人打倒在地,打灯笼那厮闻听得身后声响,回头来看,苏仁早将钢刀架在他脖子上,唬得那厮一惊,正待尖叫,被苏仁捂住嘴巴,低声喝道:“叫便死!”那厮惊恐万分,连连点头。 苏仁忽闻得颜未急道:“且慢。”但闻得一声闷响,苏仁急忙回过头来,却见马踏月猛然将刀刺入一人腹中,不觉一愣,低头看去,另一人竟已经被马踏月杀了!苏仁惊讶道:“怎的将他们杀了?”马踏月冷笑道:99lib.“此等歹徒作恶多端,不杀不足以解心头之恨。”颜未迟疑道:“快且将尸首藏了,恐人发现。”马踏月愤愤道:“便将尸首留在巷中,待明日他等发现,必然惊恐。”打灯笼那厮唬得双股战战,脸色惨白,苏仁松了手,低声道:“你想死还是想活?”打灯笼那厮如鸡啄米般点头,惊恐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苏仁冷笑道:“活命不难,我且问你,尚青鹤现在何处?”打灯笼那厮哆嗦道:“应在……在金迷阁,金迷阁乃是帮中重地。”苏仁问道:“与何人在一起?”打灯笼那厮道:“小的不知何人,估摸是衙门的人。”苏仁点点头,道:“且引我等去金迷阁,到得时,便饶你性命。”打灯笼那厮连连点头。 打灯笼那厮不敢怠慢,引苏仁三个走街过巷,到得金迷阁前。苏仁令颜未看押那厮,而后与马踏月近得高墙边,寻个趁手处,爬上了墙头,察看院内,甚是寂静。二人跳入院中,穿过花园,往那有光亮的厢房而去。至廊下,便闻得房内有笑语并杯觥声。苏仁近得窗格边,用口水湿破了窗纸,自纸洞中窥望屋内:只见得屋中一张大桌,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蜜饯糕点,桌边围坐四人,正开怀畅饮。苏仁借着烛光,认出了尚青鹤、辛何与常砉,另一人身着黑袍,背对着窗格,不知其面目,手把酒壶,逐一斟酒。尚青鹤有了六七分醉意,哈哈笑道:“说来道去,还是你等胆小怕事,若依了我之意,着人潜入黄州府衙,杀了姓徐的那厮,一了百了。”常砉叹道:“刺杀之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尚爷也曾见识徐君猷手下,甚是厉害。”尚青鹤瞥了常砉一眼,冷笑道:“可将他等引到黄冈城来,到得黄冈,便是我青鹤帮的天下了。”那常砉摇摇头,道:“徐君猷、苏轼皆非等闲之辈,甚是厉害,要算计他等,谈何容易?”辛何摇晃着站起身来,端着酒杯,道:“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尚爷还是到麻城暂避一时为上。”尚青鹤叹了一口气,道:“也好,多年不见去麻城看看师兄了,此去麻城,城中之事便拜托诸位了。”那辛何端着酒杯,笑道:“尚爷只管放心,待风声过后,我等便亲往麻城相迎。”那常砉亦端起了酒杯,笑道:“明日一早,我等便不送尚爷了。”那尚青鹤鄙夷道:“何须相送,你等小心谨慎些个。”辛何笑道:“来来来,且同饮一杯。” 四人举杯碰了,尚青鹤一饮而尽,醉眼朦胧,道:“来来来,你等亦饮了此杯。”辛何三人举杯却未饮,望着尚青鹤,脸上露出冷笑。不多时,尚青鹤猛觉腹中巨痛,嘴角渗出血来,愤怒的望着辛何,口中咕噜着,欲言语甚么。而后啪的一声,伏在桌上,气绝而亡。辛何冷笑一声,拍着尚青鹤的头颅,道:“黄冈城,不是你青鹤帮的天下,是我等的天下!”那着黑袍的人冷笑道:“我等必先在徐君猷行动之前清剿青鹤帮,其余几个知情堂主一个不留,帮中财物且先转移隐藏。”辛何、常砉点点头。 苏仁在窗格外偷窥,看得紧张之时,忽闻得马踏月低声道:“有人。”苏仁急忙回头来看,却见得七八个人自暗处冒了出来,手握钢刀,厉声喝道:“休要走了贼人。”那室内烛火顿时灭了。苏仁急忙抽出刀来,与马踏月合并一处。众汉围了上来,一人将钢刀一指,喝道:“你等甚人?端的吃了豹子胆,敢闯到金迷阁来了。”苏仁冷笑道:“你等可是青鹤帮的兄弟?”那人一愣,道:“是又怎的?你是何人?”苏仁冷笑道:“我等乃是自麻城来接尚爷的,你等恁的愚蠢,尚爷在里面被人害了,兀自不知。”那人一愣,道:“胡说,你等如此鬼鬼祟祟,焉能骗得过我。”苏仁叹道:“你等不信,便唤尚爷出来。”那人犹豫片刻,高声道:“大哥,兄弟抓得两名歹人。”屋内无人应答。苏仁又道:“害死尚爷的是县衙的辛捕头、常押司。”那人疑道:“你怎知晓?”苏仁叹道:“他等现在屋内,你若不信,可着两名兄弟进去一看。”那人颇有些犹豫,却闻得屋内有人道:“诸位兄弟,尚爷酒醉不能回话,且杀了这两厮。” 苏仁哈哈笑道:“你等在酒中下毒,害死了尚爷,又要除去青鹤帮诸位堂主,霸占青鹤帮财物,恁的歹毒至极。今我揭穿你等阴谋,让诸位兄弟知晓,烦劳诸位兄弟转告诸位堂主,小心谨慎些个。”苏仁一番话,令众汉将信将疑,纷纷要求尚青鹤出来,但屋内悄然无声。马踏月怂恿道:“若再不出来,我等兄弟便杀了进去。”屋内依然无人言语,苏仁诧异,问道:“诸位兄弟,此屋可有后门?”众汉茫然,原来此屋是青鹤帮禁地,唯堂主方能进入,寻常兄弟即便进去过也不知其中构造。苏仁急道:“他等定然逃脱了。”遂冲到门前,飞起一脚,将门踹开,挥刀冲了进去。马踏月紧跟其后,众汉子见得,纷纷跟了上去。 苏仁仗刀在前,借着微光,不见屋内有人,高声道:“快且点火。”马踏月也叫嚷着点火。众汉子茫然,有人点了蜡烛,只见屋内零乱,尚青鹤倒在地上,面容狰狞,满嘴污血。苏仁厉声道:“留四位兄弟救尚爷,其余人等随我去追凶手。”众汉子已然相信苏仁了。苏仁提过一盏灯笼,与马踏月冲进了后屋,三名汉子跟随其后。里屋中一侧堆有十余个酒坛,另一侧有一个兵器架,架上有十余种兵器,正面摆有三把硕大的虎皮交椅,墙上悬挂了“仙鹤展翅图”。马踏月看那窗格,疑道:“莫..不是跳窗逃了?”苏仁摇摇头,举着灯笼,察看四下,近得交椅前,见得右边一把交椅偏移几分,急忙上得前去,移开那交椅,低头一看,那交椅下乃是青砖铺地,其中一块青砖有些异样,苏仁用脚一踩,便闻得一阵响声。马踏月见得靠酒坛一角露出一个洞口来,忙道:“此处有密道。” 苏仁提着灯笼,近得密道口处,只见十余级石阶延伸下去。顺着石阶,进入密道,但见墙壁上插有火把,行了二三十步远,却见得左侧一条道,约莫一丈远,一道铁门,铁门上横着大木闩。苏仁冲着身后三人道:“你等且依道去追,看他等逃往何处?”三人应声,急急追去了。苏仁近得铁门前,卸去了大木闩,推开了铁门,闻得铁门后有惊恐声音。将灯笼找来一照,却原来是一处密室,室内一角挤缩着四人,却原来是四个年轻女子,衣衫褴褛,满面惊恐。苏仁惊讶不已,问道:“你等可是被青鹤帮掳来的女子?”众女子惶恐的望着苏仁,苏仁低声道:“我等乃是黄州知州徐君猷徐大人手下,特来营救你等。快且起来,随我等逃出去。” 众女子闻听,战战兢兢站了起来,出了密室。苏仁在前,众女子紧紧跟随,马踏月殿后。依着密道前行,转弯右拐,终于见得向上的石阶,其上赫然一个洞口。苏仁出了洞口,却原来是一户人家房中,但房中无人。众人出了密道,又出了房间,至院中,却见得一扇门开启,苏仁引众人出了院门,却原来是一条僻静小巷,小巷一端深处传来打斗之声。苏仁指着小巷另一端,道:“烦劳马将军引他四人先行,暂且躲藏起来,而后速赶往黄州,禀报徐大人。”马踏月道:“苏爷小心则个。”苏仁点头,马踏月遂引四位女子逃了。 苏仁寻声跑去,隐约见得有数人打斗甚急,正是三名汉子追上了辛何,辛何挥舞钢刀,边斗边退。三名汉子紧紧相逼,苏仁高声道:“休走了凶手!”辛何闻得叫声,只道又到追兵,心中惊恐,猛然反攻,砍伤两名汉子,而后转身便跑。待苏仁赶到,两名汉子正哇哇叫痛,另一人畏缩不前。苏仁见状,遂道:“你等且回去,速通告帮中诸位堂主,召集众兄弟,定要生擒了辛何、常砉与另一同伙,为尚爷报仇。”三名汉子唯喏。苏仁言罢,顺着小巷追去了。 追出小巷,却是个十字街口,苏仁立在街中,察看三向,已然不见了辛何三人身影。苏仁无奈,只得罢了,转又想起颜未,辨认了金迷阁方位,顺着街道右侧跑去了,再拐了一道弯,便看见前面的金迷阁了,只见院内火光闪闪,人声嘈杂。苏仁环视四下,未见颜未,遂高声唤道:“颜爷,颜爷。”却见暗处传来低低声音:“苏爷,我在此。”苏仁寻声走去,却见得墙角根处一条黑影,低声道:“苏爷,出了甚事?”苏仁听得明白,正是颜未,遂道:“尚青鹤被辛何毒死了,青鹤帮已然乱作一团。”颜未诧异道:“辛何为何毒死尚青鹤?”苏仁道:“青鹤帮势力过大,辛何等有所顾虑,今徐大人插手黄冈,他等惊恐,故杀人灭口,除去心患、夺其财物,又可应付徐大人之追查。所有罪责皆可推在尚青鹤头上。”颜未冷笑道:“好歹毒的计策。”又追问马踏月何在,苏仁如实告之。 颜未问道:“我等何往?”苏仁瞥了墙角根下打灯笼那厮,道:“我等押着这厮,且寻个僻静处,呆到天明,估摸徐大人等便会到来。”颜未点头,一把抓过那厮,喝道:“且引我等到你家去。”那厮不敢不答应,引苏仁、颜未走了三条街,入得一条小巷。苏仁问道:“家中还有何人?”那厮答道:“小的爹娘早死,只一个姐姐,早嫁到黄陂县去了,目今只小人一个。”颜未问道:“你这厮唤做甚名?”那厮吱唔道:“小人姓尚,名小二。”苏仁问道:“与尚青鹤可是同宗?”那尚小二吱唔道:“虽是同姓,却非同一个祠堂。”言语间,到得一户人家门前,尚小二指点道:“小的便住这里。” 颜未推开门,苏仁看看小巷两头,悄无一人。三人进得门去,颜未关闭了门。进得屋内,隐约闻得一股霉味,苏仁问道:“你这厮有多日不曾回家来了?”那尚小二吱唔道:“已有月余。”苏仁冷笑一声,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道:“今日亏得你命大,否则此刻已和那两个短命的同伙一般,横尸巷弄了。”尚小二不免后怕,惶恐道:“小的谢二位好汉爷不杀之恩。”苏仁冷笑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今日留你性命,还望你好好做人,不可再为非作歹。”颜未笑道:“想那尚青鹤何等嚣张,何等自以为是,今夜恶贯满盈,终不免死在别人手中。何况你等小子?”尚小二连连点头,道:“小的知罪了,往后定然好好做人。” 苏仁问道:“青鹤帮与县衙勾结,除却辛何、常砉之外,还有何人?”尚小二思索道:“还有其他公差衙役捕快等二三十人。”颜未冷笑道:“端的是蛇鼠一窝。”苏仁问道:“我问的是县衙官员大人。”尚小二摇摇头,道:“小的只知尚爷常与辛捕头、常押司来往,不曾听说得有其他大人。”苏仁点点头,问道:“青鹤帮有几个堂主?”尚小二道:“有三个堂主。”苏仁问道:“他等唤做甚名?”尚小二道:“乃是天鹤堂堂主祖甲、地鹤堂堂主武义、人鹤堂堂主符气。”苏仁问道:“今夜金迷阁中,怎的不见他三人?”尚小二摇摇头,道:“小的不知。”苏仁问道:“你是哪个堂的?”尚小二道:“小的乃是人鹤堂的。”苏仁问道:“青鹤帮总计有多少人?”尚小二思索道:“遮莫一百三四十人吧。” 苏仁又问起了青鹤帮所作所为,青鹤帮与官府差吏串通勾结,横行霸道,强抢强卖,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以致黄冈百姓人人自危,敢怒而不敢言。青鹤帮与官府差吏的种种罪行,尚小二足足说了三四个时辰,真可谓擢发难数、罄竹难书,直听得苏仁、颜未发指眦裂、握拳透爪。 不知不觉,东方渐晓。苏仁、颜未押着尚小二赶往西城门,方出了小巷到得街口,却见一队公差过来,厉声喝道:“你等甚人?可是青鹤帮的?”苏仁站住,笑道:“我等不是青鹤帮的。”那队公差围拢过来,为首公差冷笑道:“你等为何随身携带腰刀?”颜未淡然一笑,道:“差爷要找青鹤帮的,自去找尚青鹤便是。”那公差冷笑道:“那尚青鹤已经死了,我上哪里去找他?”苏仁故作惊讶,道:“却不知他得了甚病?”那公差冷笑道:“这厮自知罪孽深重,已经服毒自尽。”苏仁惊诧道:“罪孽深重?公爷何出此言?”那公差冷笑道:“青鹤帮在我黄冈为非作歹,今已天怒民怨,我黄冈县令老爷着我等缉拿青鹤帮一伙歹人,不可放过一人。”言罢,至尚小二面前,打量一番,冷笑道:“你这厮有些面熟,是不是青鹤帮歹徒?”尚小二惊恐不已。颜未见状,近得那为首公差,摸出腰牌,示与他看,那为首公差见得,惊讶不已。颜未淡然一笑,道:“休要多言。”那为首公差连连点头,引众公差去了。 早起的市井百姓三五成堆,议论纷纷。尚小二谢过颜未,疑惑道:“今日有何不对头。”苏仁冷笑道:“墙倒众人推,这便是青鹤帮的下场。”苏仁三人到得西城门,却见城门口站有甚多弓手,正盘问出城百姓,高处站有一人,虎视眈眈,观其装束,乃是县尉。苏仁三人近得城门口,那县尉看得清楚,喝道:“你三人,且报上名来?”苏仁见县尉手中拿着一卷,猜想是青鹤帮名册,笑道:“县尉大人手中拿的可是青鹤帮名册?”那县尉闻听,面有愠色,喝道:“你等何人?莫不是青鹤帮歹徒?”苏仁笑道:“县尉大人端的有趣,怎的见人便是青鹤帮的?青鹤帮的人,平日作恶多端,市井百姓人人识得。县尉大人若要捉拿青鹤帮歹人,着黄冈众多受害的百姓来辨认便可。” 那县尉顿时语塞,脸色通红,喝道:“你这厮定是青鹤帮的!来人,且与我拿下。”苏仁哈哈大笑,道:“县尉大人言我是青鹤帮歹人,有何证据?”那县尉冷笑道:“看你这厮鬼鬼祟祟,定非善辈。且拿回县衙,严加审问。”苏仁笑道:“青鹤帮在黄冈为非作歹数年,往日却不曾见得你等这么盛气凌人,今日怎的这般神气?”那县尉气急,遂抽出腰刀,喝道:“且拿下青鹤帮歹人!”顿时,众弓手举刀挥棒围了过来,街巷的市井百姓远远围观。颜未见状,急忙上前,高举腰牌,道:“县尉大人,我等乃是黄州府公差。”那县尉见得腰牌,不由一愣,遂拱手笑道:“原来如此,多有冒犯。” 正言语间,却见城门外一骑赶来,高举令箭,道:“知州大人到,闲杂人等闪开。”县尉惊讶,急忙令弓手闪在两旁。不多时,大队人马赶到,当先一人,正是黄州兵马统制马踏月,其后是徐君猷、苏公等,后有军兵三百人。那县尉识得马踏月,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马踏月望见得苏仁、颜未,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拱手道:“苏爷、颜捕头,不知我等是否来迟?”苏仁笑道:“马将军来得正好,县尉大人险些将我认作青鹤帮歹人捉了。”那县尉脸色通红,吱唔道:“都怪卑职有眼无珠。”马踏月瞪了那县尉一眼,问道:“你等在此捉藏书网拿青鹤帮歹人?”那县尉道:“卑职奉县令大人之令,缉拿青鹤帮余孽。”遂后,将名册呈与马踏月。 马踏月看那名册,多数姓名画了圈,显然是已被捉住,余下还有三四十人。马踏月遂将名册呈与徐君猷,徐君猷问明情形,遂吩咐三百军兵驻扎城外,听候调遣,亲率少数随从进城。一行人方入得黄冈城,早有三四十名百姓齐齐跪倒在前,高呼冤枉。徐君猷翻身下马,搀扶起为首的一位老者,甚是歉意道:“我徐大受有愧于黄冈百姓。”遂令随从收了状纸,道:“诸位乡亲,且随我到黄冈县衙。”徐君猷遂弃了马,走在头前,众百姓跟随其后,吵吵嚷嚷,引得愈来愈多的人加入其中,浩浩荡荡。 徐君猷领数百之众到得黄冈县衙前,县令舒牧、县丞尹塘正在堂中议事,闻知门吏来报,急忙出得衙来,惶恐上前,跪倒在地,道:“黄冈县令舒牧饭囊衣架、昏昏默默、目花耳塞、不辨忠奸,以致地方百姓生灵涂炭、饔飧不饱、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卑职汗流至踵,惭愧之至,甘愿大人处治。”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你等且起来。”舒牧、尹塘惶恐而起,低头垂手。徐君猷道:“舒大人,青鹤帮帮主尚青鹤可曾缉拿归案?”舒牧忙道:“回禀大人,尚青鹤已经畏罪自尽?”徐君猷冷笑一声,道:“舒大人怎知尚青鹤是畏罪自尽?”舒牧一愣,吱唔道:“回禀大人,有青鹤帮喽罗招认道,乃是同党辛何、常砉毒杀了尚青鹤,但尚未抓获此二人,无以对质,况且喽罗之言亦不可全信,故而言其自尽。”徐君猷淡然一笑,问道:“县衙辛捕头、常押司亦是其同党?”舒牧面有愧色,自袖中摸出一折,呈与徐君猷,叹道:“今查,县衙差吏之中,与青鹤帮勾结为恶者共三十三人,此卑职之失职也。” 徐君猷翻开折子,见得众差吏名册,愤愤道:“黄冈县衙竟如此腐败,你等官员却无有丝毫察觉,反为其美言,道是甚么善人,分明是袒护包庇,致有今日之祸。”舒牧脸色苍白,叹道:“卑职愿领罪。”县丞尹塘吱唔道:“大人息怒,且容卑职细禀,我县事务繁杂,然官少吏多,但凡各种公文账籍、征丁赋税、纠纷狱诉等等,多由差吏处理,而后报呈县令,不想他等差吏暗藏私心,从中做了手脚,使得县令蒙蔽其中……”徐君猷不待尹塘言完,将折子一摔,怒道:“事到如今,尔等不知悔改,兀自百般狡赖、推脱罪责!你二人在黄冈三年,竟妄言甚么蒙蔽其中?恁的可笑至极!”舒牧侧眼望了尹塘一眼,叹道:“卑职知罪。” 徐君猷厉声道:“你等行径,本府自会上奏朝廷。当务之急,必先清剿余孽、惩治罪恶,平冤昭雪,安抚民心。”舒牧唯喏。徐君猷回过身来,环视数百之众,高声道:“青鹤帮贼人勾结某些公吏,为虎作伥,横行黄冈,祸害数年之久,造成几多冤案,此乃是县令失职、知州失职。今日,我等便要铲除凶恶之帮,肃清奸邪之徒。”众乡亲闻听得,齐声高呼。徐君猷竟忍不住热泪盈眶,苏公捋着胡须,露出一丝惬意的笑容。 接连三日,徐君猷、舒牧坐审案子,共接得状纸一百八十八张,所有诉讼案子与青鹤帮与县衙公吏相关,其中凡如高莺莺奸杀案、郝巾庵致残案等人命案四十八起;又有烧毁、抢夺、霸占他人家财、地产、商铺案共计一百余起;又有奸污、抢占、掳淫妇人女子案数十起。凡如金迷阁地下密室中的女子便是失踪的五名年轻女子,其中一人半年前已死去,后经青鹤帮喽罗指认,挖掘出尸骨。 第三日,有公差来报,在一处隐蔽的宅院房中发现五具尸体,经辨认,乃是三具尸体是青鹤帮堂主祖甲、武义、符气,又有两具尸体是押司常砉、田家庄里正田器。徐君猷、苏公、马踏月、舒牧、尹塘赶到命案现场,此是一处幽雅别致的宅院,经查,此宅院本是黄冈一商贾宅院,后因得罪青鹤帮,只得离开黄冈,此宅院便归捕头辛何拥有。众人站立门口,见得室内一张桌子,倒翻的椅子,打碎的酒壶酒杯,地上倒着五具尸体,尸体间兀自散落了甚多银子与珠宝。其中常砉、田器倒在墙焦,是中箭身亡;祖甲、武义手握弓弩,双目圆睁,痛苦狰狞;符气手握着钢刀刀柄,可惜刀尚未出鞘。仵作勘验,祖甲、武义、符气皆系中毒身亡。 徐君猷喃喃道:“他五人死于非命,唯独不见了辛何这厮。”马踏月叹道:“那夜,辛何三人毒杀了尚青鹤,不想阴谋败露,仓皇而逃,躲藏在此。今大势已去,辛何顿起私心,使计杀了青鹤帮三个堂主并常砉、田器,而后卷财潜逃。”苏公点点头,弯腰拾起一锭十两银子,喃喃道:“定是辛何先假意与常砉、田器合谋,以利诱之,下毒害了三个堂主性命,然后辛何又用弓弩射杀了常砉、田器。”徐君猷愤愤道:“今当速下海捕文书,通缉辛何。”那厢,舒牧唯喏。 徐君猷令人抬出尸首、财宝,而后封了宅院。回县衙途中,路经“肤豢阁”酒楼,但见那大门早已上得官府封条,那黄州名士题写的匾额已取下焚毁,丢弃一旁,只余下一个“肤”字。沿街百姓见得徐君猷,纷纷上前敬酒献茶。徐君猷一一谢过。苏公欣慰不已,心中叹道:“惩凶治恶,保一方平安,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本是为官者之本职。如今这世道,却似是个反的。” 苏公苦笑一声,挤出人群,见得远处墙根下站着两人: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老妇人与一个面有菜色的小女孩。那老妇人拄着一根木棍,一脸茫然,形如木雕。苏公一愣,心中诧异:“这两人似曾在哪里见过?”稍加回想,便思想起来,正是那日讨饭的祖孙二人。苏公不免哀叹,又恨自己有心无力,急忙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第八章 何曾识机巧 到得黄冈县衙,徐君猷再三嘱咐舒牧,应细心妥善处理青鹤帮一案,惩恶扬善,安抚民心,以期将功折罪。舒牧感激涕零,再三拜谢。未申时分,徐君猷引众出了黄冈城,出城不远,闻得身后有人高声道:“徐大人、苏大人。”众人回头望去,却是一男一女。苏公看得清楚,正是元绿与蓝二娘,那元绿手中兀自提着六七壶酒。徐君猷笑道:“原来是你二人,本府倒是忘了发一道公函,赦免元绿之罪。”蓝二娘上得前来,取过一酒壶,呈了上来,笑道:“民妇敬送大人一壶酒,感激大人为民除害。”徐君猷翻身下马,接过酒壶,扯了壶塞,将鼻子闻那酒香,不由惊叹道:“好酒!”蓝二娘笑道:“这酒已藏有四十年了。”又取过一壶,送与苏公。 那苏公正眯着眼睛,拈须思忖甚么,蓝二娘连呼数声,苏公猛然醒悟,急忙接过酒壶。徐君猷哈哈笑道:“苏大人莫非在夜游不成?”苏公幽然道:“适才见得蓝二娘,不由令我想起了焦明月与陈周?”蓝二娘闻听,笑容顿失,叹息一声,道:“凶手已除,他等亦可瞑目了。”苏公捋着胡须,问道:“闻元绿言,你悟出了 href='2283/im'>《诗经》中斧头的玄机?”蓝二娘道:“民妇愚钝,将那书看了不下千遍,翻来覆去两年多,无有头绪,前些日子,猛然间看出那画中竟然隐藏了‘土地庙’三个字。怎比得大人洞幽烛远、明察秋毫,实在惭愧之至。”苏公忽问道:“你可曾想过,这‘土地庙’三字是何意思?”蓝二娘思忖道:“民妇猜想是陈周将紧要物什藏在了土地庙中,不过元绿去查找过几次,什么也没有找到。”苏公点点头,道:“依你之见,会是甚么紧要物什?”蓝二娘摇摇头,道:“民妇亦曾想过,陈周、焦明月两人为此丢了性命,此物什定非寻常之物。”徐君猷皱着眉头,幽然道:“究竟是何物什,竟使得焦、陈二人宁死也不肯说出来?” 苏公忽道:“徐大人,我等且往土地庙查探个究竟,如何?”徐君猷连连点头,遂留下徐溜、颜未,其余人等先行回黄州城。元绿熟悉地形,遂头前引路,抄近道赶往土地庙,一路无话,到得了树林中的土地庙前。徐君猷叹道:“这庙竟破败如此,枉为了一方土地爷。”苏公问道:“ 4e24." >两年多前,是否也是这般?”元绿点点头,道:“差不甚多。”苏公点点头,率先入得庙中,环视四下,杂草丛生,少有人迹,正殿虽保全完好,但门窗破烂,荒凉落寞。苏公指着殿前的两座香塔,道:“你等且在塔基下找寻一番。”颜未、徐溜闻听,各奔一塔,蹲下身去察看,元绿在一旁道:“或许在塔下,且挖开来看看。” 苏公上得阶基,看那正堂土地爷塑像,泥彩剥落,满身灰土,布满蛛丝,塑像前的供桌铺着枯草,左右地上亦铺有枯草破布之类。入得殿堂,苏公环视四下,徐君猷望着那塑像,思忖道:“这土地爷可是泥身,物什莫不是藏在其中?”蓝二娘站在门槛处,道:“如此言来,岂非要砸了这土地爷?”苏公摇摇头,道:“若物什果真在土地爷里面,陈周必是自某个口子放入,而后又泥封了这个口子。我等只要细细察看土地爷上下,必有破绽。”苏仁闻听,一个箭步跳上了供桌,道:“我来看看上面。”徐君猷点点头,道:“我且看前后左右。”苏公思忖道:“若果真如此,陈周必定做了暗记。”蓝二娘也凑了上来,细细察看。 徐君猷绕至土地爷后,见得两行字迹,惊喜道:“苏兄快且来看,此处刻有诗句。”苏公急忙过来看,却原来是一句诗,“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徐君猷道:“此处字迹清晰,分明是不久前有人抹擦过。”那供桌上的苏仁闻听得,笑道:“是我前番抹擦过的,却不知是哪个借宿于此的失落过客所刻?”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可记得此诗句?”徐君猷一愣,探头细看,口中念诵着诗句,迟疑道:“可是荆公之诗?”苏公笑着点头,捋须道:“正是荆公之《乌江亭》。” 徐君猷叹息一声,道:“惭愧惭愧。若非苏兄一问,我竟思索不起来了。细读之下,隐约记得是荆公之诗,其后两句却记不得了,苏兄可还记得?”苏公笑道:“其后两句是:‘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徐君猷闻听,一拍脑门,哈哈笑道:“正是这两句:‘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想当年我等初读此诗之时,兀自不解其意。与杜牧《乌江亭》之‘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一句相比,逊色甚多,但后来细细思索,又别有意境。”苏公点点头,叹道:“荆公诗句立意往往与众不同,他认为,项羽拒纳人才,刚愎自用,使江东子弟疲于奔命,枉自捐躯。如此无德无能,又怎能再使江东子弟为其霸业卷土北上,血洒疆场?”徐君猷叹道:“荆公之心思,非我等可知也。” 苏公又轻声诵了一遍,喃喃道:“项羽?项羽?”徐君猷一愣,笑道:“此诗与杜牧《乌江亭》一般,言是便是西楚霸王项羽。”苏公点点头,淡然一笑,道:“‘破釜沉舟’一句,岂非也是源于项羽?”徐君猷一愣,点点头,道:“此句似出于《史记·项羽本纪》?”苏公点点头,道:“其云: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徐君猷惊讶道:“苏兄之意:陈周 href='2283/im'>《诗经》上画的破斧头,以‘破釜沉舟’一句来暗示项羽,而画中隐藏的土地庙三字,指点玄机在土地庙,而土地爷背后这句诗,亦与项羽相关,两者岂非巧合得很?” 苏公点点头,道:“或许只是巧合而已。”遂唤蓝二娘过来,指着那诗句道:“蓝二娘且看,此字可是陈周所刻?”蓝二娘细细察看,迟疑道:“与陈周刻字确有几分相似,但民妇不敢肯定。”徐君猷思忖道:“若是陈周所刻,他有何用意?此诗句暗示甚么?”蓝二娘道:“莫不是物什藏在这诗句后面?”徐君猷点点头,道:“此诗句便是陈周标明方位的暗记?”苏公趋上前去,用衣袖又抹了诗句四周灰尘,隐约见得诗句旁刻有甚么,细细辨认,却是寥寥数笔刻的一座亭子。徐君猷惊喜道:“寻常人题刻诗句,绝不会刻一座亭子。此处定是陈周留下的暗记无疑了。”那厢苏仁闻听,绕了过来,道:“如此,我用刀捅个窟窿出来看个究竟。”徐君猷颇有些欣喜道:“烦劳苏爷了。” 苏公急忙道:“且慢。”复又上前,细细看那两行诗句,道:“徐大人且看,此亭子刻的位置偏上,与两行诗齐头。”徐君猷茫然点点头,不知苏公何意。苏公又道:“徐大人再细看,这两行诗乃是刻成隶体,而为首第一个字却似是魏碑。魏碑者,横、捺似隶体,又常出字形边界;撇、捺向两侧伸展,收笔前之粗顿则更显厚重稳健,其字形较隶体更为扁方。”徐君猷笑道:“苏兄乃当世书法大家,便是一毫之差,亦可辨别出来。”苏仁诧异道:“同一诗句,为何要使两种字体?” 徐君猷疑惑不解,问道:“苏兄悟出了甚么?”苏公笑道:“徐大人可还记得:那日我等郊游,遭遇大雨,在山林腰间一处亭中避雨?”徐君猷茫然点点头,眼前一亮,惊喜道:“百中亭?”苏仁闻听,恍然大悟,道:“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这两行诗的第一个字与刻画的小亭便是暗示百中亭?”蓝二娘诧异道:“或许是巧合而已,这一切与百中亭又有何干系?” 苏公拈着胡须,淡然一笑,问道:“蓝二娘,这陈周又唤作陈立之?”蓝二娘望着苏公,点点头,诧异道:“大人怎的知晓?”苏公不答,原来在蓝记酒肆时,苏公听得蓝二娘无意中言及陈立之,初未留心,今猛然想起,不由追问道:“他名周,字立之。”蓝二娘点点头,思索道:“想必是大人查了他的户籍?”苏公淡然一笑,道:“原来陈立之便是陈周。”苏公叹道:“若苏某不曾看错,那百中亭亭梁上刻着七个字?”徐君猷追问道:“七个甚么字?”苏公欣喜道:“苏某见得,乃是‘陈立之到此一游’七字,那时刻,苏某兀自暗笑,只道我大宋多的是文人骚客,处处不忘留下墨宝,这厮居然爬到亭梁上去题字了!”徐君猷惊讶道:“苏兄看了这七个字,竟然牢记在心?竟又与白骨案有丝缕之连?”苏仁思忖道:“或许是他以前刻下的,与这诗句并无关联?” 苏公摇摇头,道:“但凡人题名刻字,不会爬到亭梁上去。此乃是陈周有意为之。”徐君猷叹道:“陈周设下如此谜局,寻常人又怎能参悟出来?若不能悟出此玄机,又怎能找到那紧要物什?若找不出来这紧要物什,设下此谜局又有何用?”苏公叹道:“如此正说明那物什甚是紧要,陈周费尽心机,方设下这一谜局。或许他曾将此谜局玄机告知了焦明月,却不曾料想焦明月也因此丢了性命。”徐君猷点点头,道:“既如此,我等速赶到那百中亭去,或许陈周将物什藏在那亭中。”苏公点点头。四人出了正殿,那厢颜未、徐溜、元绿正挖掘塔基,苏仁道:“休要再挖了,我等且到百中亭一看。” 七人出了土地庙,赶往百中亭。过了陈家镇,路经田家庄外焦明月白骨掩埋处,苏公幽然叹道:“可怜陈周,结交了田器这般小人,却害了焦明月这般朋友。”蓝二娘叹道:“还有常砉这厮,亦是个小人。”苏公问道:“常砉是何时入得县衙做了押司?”蓝二娘回想道:“似是陈周失踪后不久。”苏公思忖片刻,问元绿道:“你可识得常砉?”元绿摇摇头,道:“小人只是听说过,却不识得。”苏公思忖道:“你曾言,在田器家中见得一书生模样者,此人是谁?莫不就是常砉?”徐君猷道:“辛何、常砉、田器本就是一丘之貉,如此推想,那书生定是常砉。” 苏公闻听,不由一愣,忽然想起那日田五郎欲言又止:那是自然,他等本就是……!适才听得徐君猷之言,猛然醒悟,原来田五郎之言是:他等本就是一丘之貉。 苏公淡然一笑,拈须思忖道:“那时刻,陈周或许尚未识破常砉、田器真面目,危急关头,他将物什托付给焦明月,或许让他去找朋友田器寻求躲避。焦明月到得田器家中,被田器挽留下来,言语中,焦明月起了疑心,不肯吐露玄机秘密,借故离去。田器不允,二人打斗起来。焦明月乃是个文弱书生,敌不过田器,挣扎中咬下了田器左手食指一截来。田器恼怒至极,便用钝器砸死了焦明月。”众人皆点头,认同苏公推测。 苏仁闻听,忽然停下脚步,皱着眉头,低头思索甚么。颜未回头来看,见苏仁落在后面数丈远,呼唤道:“苏爷,快些跟上。”众人闻听得,皆回头来看,却见苏仁猛然跳了起来,叫道:“不是他,不是他!”众人甚是奇怪,却见苏仁快步跑了过来,神情激动,口中叫道:“不是他,不是他。”徐君猷疑惑道:“你道那书生不是常砉?”苏公追问道:“不是谁?” 苏仁神色飞扬,急切道:“不是田器。”苏公一愣,疑惑道:“你道杀死焦明月的凶手不是田器?”众人皆望着苏仁,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苏仁道:“我等以为,那夜金迷阁内毒死尚青鹤的三人是辛何、常砉与田器。方才猛然醒悟,那背对着窗格的人不是田器。”苏公一愣,道:“午前我等在那宅院中,见得常砉、田器并青鹤帮三名堂主等五具尸首,认定凶手是辛何。”苏仁道:“起先我也如此认为,但适才听得老爷言语,那田器左手食指少了一截,我猛然想起:那时刻我看得清楚,那背对窗格之人起身倒酒时,左手指头并无残缺。” 苏公一愣,皱着眉头,喃喃道:“如此说来,除却辛何,还有一个凶手99lib?。”徐君猷疑惑道:“此人与辛何合谋,杀死了所有知情人,今辛何潜逃,令我等不再深查,他亦得以逃脱。”苏公点点头,蹙眉道:“此人才是真正的幕后真凶,尚青鹤、辛何、常砉等不过是其帮凶罢了。”徐君猷惊讶道:“如此言来,此人会是谁?”苏公摇摇头,幽然道:“不可言,不可言。”徐君猷恼怒道:“莫非是他?”众人惊讶,望着徐君猷,又望着苏公,苏公长叹一声,淡淡道:“无有人证物证来佐证,不可言呀。”徐君猷冷笑道:“证据?前些时日,苏兄不是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公幽然叹息道:“如今之计,唯有捉拿到辛何,或可问得出线索来。但我疑心,这辛何不定也被杀灭口了。”徐君猷疑惑道:“苏大人之意:这辛何潜逃,乃是凶手伪装的假象?”苏公点点头,捋须思忖。 众人无语,赶到百中亭,苏公指引众人来看,果然见得亭梁上刻有“陈立之到此一游”七字。颜未思忖道:“这厮定是沿着亭柱爬到亭梁上去的。”苏仁眼尖,指着上方,道:“老爷且看,那字旁似刻了一个小箭头。”徐溜、元绿急忙来看,果然如此。徐君猷、苏公眯着眼睛,花了好一番工夫,方才看得清楚,在“陈”字上方有个小小的箭头,那箭头指向上方亭梁。 苏公遂令苏仁爬上去,苏仁身手利索,沿亭柱爬到亭梁上。苏公站在亭下,问道:“可曾看到甚物?”苏仁比照箭头所指方向,却见得一根横梁上方有一道小槽,槽中似有一件物什,伸手摸去,却是一节七寸长的竹筒,看那竹筒两端,一端是竹节,另一端却见得里面塞着一卷纸。苏仁大喜,低头对苏公道:“老爷,且接住。”而后抛了下去,颜未眼急手快,于坠地前便抓住了竹筒,而后交给苏公。 众人急忙围了上来,苏公看那竹筒内,道:“里面卷有一张纸。”将那竹筒倒过来,用力甩了几下,那纸出来一截,苏公遂将纸卷抽了出来,展开来看,却见上面写着:“三缄桥西下,五丁麻石中”。蓝二娘看罢,哀叹道:“此是陈周字迹。”徐君猷疑惑道:“三缄桥西下,五丁麻石中,是何意思?”苏公问道:“三缄桥在何处?”苏仁顺着亭柱滑了下来,闻得苏公问话,诧异道:“我似曾见过此桥。”元绿道:“便在土地庙南向,行一两里地便是,依此道可达黄冈城。”苏仁闻听,马上想起来,道:“那桥边可是一个乱坟岗?”元绿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那里甚多坟墓,阴气甚重,小的平日都不敢走那条道。”苏公点头,道:“我等即刻赶到三缄桥去。” 众人下了山,经陈家镇、土地庙,又行了一两里路,上得山坡,往下看去,但见得山坡东面数百座坟冢,那坟冢间白幡飘晃,又见得三三五五的人,想必是来祭奠亡灵者。山坡下一条小河,道路延伸到河边,兀自一座石桥。元绿指着那石桥,道:“那便是三缄桥。”苏仁点头,道:“正是那桥。”徐君猷一行七人下了山坡,到得石桥边,徐君猷思忖道:“这边便是桥西,纸上言‘三缄桥西下’,且到桥下去看看。”苏公点头,绕至桥下。苏仁问道:“五丁麻石中,是何意思?”颜未诧异道:“我从未听说过甚么五丁麻石。”苏公抬头细看麻石,却见得每块麻石上刻有字,凡如“一甲、二甲、一乙、二乙、一丙、二丙”等等。 苏公笑道:“原来造桥之前,工匠先精心计算,而后选料,并将石料编号,以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与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并用,待建造时,依次用料。”苏仁笑道:“原来如此。”颜未望那砌了的桥石,急切道:“那五丁麻石在哪里?”苏仁四下察看,却见得桥墩处有“五”字麻石,顺着“五甲”数去,第四块麻石上果然刻有“五丁”字样,此块麻石较其余麻石小了许多,伸手一推,惊喜道:“老爷,这麻石有些松动。”苏公上得前来,用手试之,喜道:“可以拿得出来。”苏仁双手抠住麻石两端,用力将那块麻石扯了出来。颜未急忙伸手到洞中摸出,欣喜道:“里面有东西。”待拿了出来,却是一个油布包。 颜未将油布包交与苏公,徐君猷疑惑道:“这油布包中何物?似不甚重。”苏公看那油布包,包扎得甚是严实,接合处兀自用蜡封住,分明是担心受潮。打开油布包,却见里面还有一层油布,待散开第二层油布,见得里面竟是帐册公文并一大摞纸张。徐君猷诧异道:“此是甚么?”苏公唤苏仁捧了油布包,自上方拿过一本帐册,翻阅来看,却原来是黄冈县赋税帐目,看其日子,竟是元丰二年的。苏公遂将帐册递与徐君猷,徐君猷接过帐册,惊讶不已。苏公又取出一张纸来,那纸折叠数下,展开一看,却原来是一张状纸,那告状人落款是“朱子侃”! 徐君猷、苏公看罢帐册公文状纸等,恍然大悟。 苏公幽然道:“原来这一切竟与黄冈县衙前任押司朱子侃有干连。如此言来,朱押司暴病而亡,实另有玄机。”徐君猷脸色铁青,愤愤道:“所谓暴病,或是谋杀。真凶定是他所告之人!”苏公叹道:“谋杀与否,唯开棺验尸。”徐君猷点头,遂唤过颜未,道:“明日你且再往黄冈城一遭,务必找到朱子侃家眷。”颜未唯喏。七人自桥下出来,上了桥面。徐君猷神色悲苦,幽然叹道:“可惜了朱子侃这等正直的公吏,为了首告贪腐,枉自丢了性命,还搭上了陈周、焦明月二人。”蓝二娘叹道:“陈周与朱子侃乃是十余年前的好友,十年前朱子侃到县衙做押司后,二人便甚少往来,外人甚少知他二人是好友。” 苏公叹道:“陈周好交朋友,但玉石不分,知人知面不知心,常砉、田器皆是小人,也称好友?朱子侃知势不妙,便将物证托付给了陈周,而后陈周与常砉、或是田器言语中,无意间走露了风声。常砉顿时起了私心,必是暗中告密,引来了凶手。此一点可自朱子侃死后,常砉便做了县衙押司之事推测出来。”蓝二娘醒悟道:“原来如此,那时民妇并庄中人曾私下议论,不知常砉这厮怎的做了押司?想那押司一职,往往是数十人争夺,非是官老爷的亲朋心腹,怎能做得上?却原来他是卖友求荣,踏着陈周的尸首。”苏公叹道:“亏得陈周机警,察觉不对,便设下了重重玄机,并告知了自蕲春来黄冈的焦明月,又幸亏那焦明月亦是个正直的书生,宁死不屈。”徐君猷叹道:“今之世道,世风日下,利益之前争先恐后,危难之际畏缩自保。然而,我大宋子民,芸芸众生,不乏刚正不阿、坚强不屈、黜邪崇正、成仁取义的英雄。”众人嗟叹不已。 过了石桥,苏公看那桥头石碑,其上刻有“三缄桥”,转至石碑后,依稀见得碑身上刻着的捐资者、造桥者名录,苏公不由一愣,在那主持造桥者之中,赫然有朱子侃姓名,猛然醒悟道:“原来如此。”徐君猷诧异道:“苏兄又悟出了甚么?”苏公遂唤众人上前来看,道:“苏某心中一直疑惑,陈周住在陈家镇,区区一个书生,怎的知晓三缄桥下这五丁麻石是松动的?又怎会将证据藏匿此处?如今想来,这证据乃是朱子侃放置的。”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因他是造桥者,故而知道此处;亦或是他有意为之。”苏仁环视四周,道:“亦或是朱、陈二人同来此处放置。” 众人感叹之时,却见得自黄冈道上来得三人,当先一个中年汉子,留着山羊须,一手提着竹蓝,一手执着白幡,其后跟着一老一幼两人,分明是往坟山上祭奠的。待来人近得前来,苏公、苏仁皆愣住了。 令苏公惊讶的是,后面那一老一幼分明便是先后见过两次的老乞婆与其孙女,衣衫褴褛、面有饥色,甚是可怜,但此刻二人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小女孩面带笑容,老妇人却隐含悲色。苏公幽然叹道:“原来这老妇有儿子,这儿子又怎忍心老母流落街头?” 令苏仁惊讶的是,那执白幡提竹蓝的中年男子赫然是那日追赶并善言告警自己的公差! 那中年公差望见桥头站着数人,急忙低下头来,无意间瞟了一眼,望见了徐君猷、苏公,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好一阵工夫方才醒悟过来,神情激动,上得前来,扑通跪倒在地,呼道:“大人,冤枉呀。”那老妇人停下脚步,眯着浑浊的老眼,颤颤微微上得前来,拉着孙女,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徐君猷急忙上前,搀扶起那老妇人,又唤那中年公差起来,道:“你有甚冤屈,只管道来。”那中年公差道:“小人非是为自己喊冤,乃是为县衙已故押司朱子侃。”徐君猷一愣,惊讶道:“朱子侃?”那中年公差连连点头,道:“小人以为,朱子侃朱押司乃是被人害死的。”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又问道:“朱子侃因何遇害?凶手何人?可有证据?”那中年公差无奈的摇摇头,道:“小人无有证据,亦不知凶手何人。”徐君猷问道:“那他因何遇害?”那中年公差叹道:“小人唤作仇节,亦是县衙的差人,平日里与朱押司甚熟。朱押司为人正直,绝不挠直为曲,因他言语耿直、办事公正,故而获罪了不少人,尚青鹤、辛何便是其中之一。那时刻,尚青鹤不过是一个市井泼皮,自与辛何勾结,为非作歹,创建了青鹤帮。朱押司曾向县令舒大人、县丞尹99lib?大人建议,查禁青鹤帮,不想反被舒大人斥责了一顿。在尚青鹤、辛何看来,朱押司便是手中刺、眼中钉,若拉拢不成,便是铲除。那日,小人闻得朱押司暴病而亡,顿生了疑心,朱押司身体健壮,无有病疾,怎的会突发暴病?” 苏公捋着胡须,忍不住问道:“病发之时,朱押司身在何处?身旁有何人?”仇节道:“朱押司发病之时,乃是在夜间,估摸是戍亥时分,那时刻他兀自在县衙整理公文,身旁似无他人。后来,值守的衙役闻听得他叫喊,赶了过去,见得他抱着肚子,脸色惨白,疼痛难忍,众衙役将他抬到值守厢房的床上,又着人去叫郎中,但不待郎中赶到,他便气绝身亡了。”徐君猷思忖道:“这朱子侃死得果然有些蹊跷。但凡这等亡故,或是暴病,或是中毒。”仇节连连点头,道:“更为蹊跷的是,县衙急于料理朱押司后事。可怜朱押司家只有老母、妻室与一个女儿,无人做主,只得听任县衙将朱押司埋了。” 徐君猷愤愤道:“舒牧不曾勘验尸首?”仇节叹道:“县令大人说,县衙死人,不甚吉利,何曾验尸?”苏公指着老妇人并小女孩,问道:“他二人是朱押司家眷?”仇节叹道:“正是朱押司母亲与女儿。”苏公问道:“我见他老幼二人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不知朱押司浑家何在?”仇节长叹一声,悲愤道:“朱押司死便死了,可恨那些奸人竟不肯放过其家眷。闻听说,青鹤帮曾到得朱押司家中,将他家中物什悉数砸了,又奸污了朱大嫂,朱大嫂含辱自尽了。”徐君猷等人闻听,皆悲愤填膺。苏公愤怒至极,竟扯下了数根胡须,愤然道:“端的是一帮禽兽。” 仇节叹道:“更令人发指的是,青鹤帮毁了朱押司家宅,致使老母幼女流落街头,且扬言任何人不许收留他二人。但与朱押司往来的亲戚朋友皆受到了青鹤帮威吓,其间有同情者暗中收留了他二人几日,被青鹤帮知晓,兀自被毒打了一顿,轻则养病数月,重则断手断脚。便是小人等县衙公差,亦不敢为之。”颜未怒道:“青鹤帮众徒人人足以诛之。”仇节叹道:“青鹤帮不足怕,可怕的是为虎作伥的县衙官吏与某些大人。受害的百姓真可谓走投无路,申告无门,只得忍气吞声,任人宰割。”颜未疑惑道:“某些大人?”仇节点点头,道:“辛何如此肆无忌惮,乃是其后有人。”颜未问道:“何人?”仇节摇摇头,默然无语。徐君猷恼怒道:“可恨那舒牧,美其名曰铜匣收状,恁的可笑至极。” 苏公望着仇节,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得朱子侃母亲与女儿讨饭时,一个中年公差将他二人拽入家中,匆匆将门扇关了,神色紧张,行径怪异。那中年公差正是面前的仇节!他惶恐害怕的是青鹤帮以及县衙的某些官吏!还有某些官府大人! 苏仁忍不住插言道:“受害百姓为何不到州府状告?”仇节叹息一声,道:“青鹤帮与县衙官吏鼠猫一窝,黄冈百姓,人人知晓,只有那县令舒大人浑浑噩噩,没眉没眼,摇头稾脑,偏听偏信。若言到州府衙门告状,一则奈何那青鹤帮势力过大,一旦走露风声,便会祸及亲戚朋友,人人惊恐担心,哪里敢去?二则,所谓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州府衙门告状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寻死路。便是小人这般公差,亦不敢轻信徐大人。得到今日,徐大人清剿青鹤帮并县衙奸恶,小人方才醒悟。” 苏公叹道:“我不为官,不知何为官官相护。官官相护,有如一张无形之网,百姓便如那无助的飞蛾,无论撞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恁的可怕。”徐君猷叹息道:“今青鹤帮已除,你可往县衙申告,想必舒大人会接审此案的。”仇节摇摇头,叹道:“此事已过两年多,物去人非,死无对证。纵然舒大人接了此案,恐难有结果。小人闻听说徐大人、苏大人断案如神,或有回天之术。此案与小人本不相干,但每每夜深人静,小人思想起朱押司在世之时,便觉良心不安。”徐君猷点点头,叹道:“你心有善念,吉神亦当助之。”仇节闻听,欣喜不已。 苏公问道:“你等此行,可是为了祭奠朱子侃?”仇节点点头,指着那坟山坡,道:“朱押司尸骨便埋在那山坡之上。”徐君猷点?99lib?点头,道:“我等也去拜祭一番,如何?”众人皆附和。苏公摇摇头,拈须道:“要破此案,还须朱押司的坟茔。”徐君猷疑惑不解,问道:“苏兄有何妙计?”苏公幽然道:“此事还得烦劳徐大人与颜爷。” 第九章 零落存者谁 夜色蒙蒙,弯月出了云层,田野山林,除却风声,便是那此起彼伏的虫鸣。一条黑影快速行走,到得了三缄桥上,抬头望着对面的山坡,黑乎乎凸凸凹凹一片,白色的幡旗在微微月色下格外显眼,几声老鸦鸣叫刺破夜空,凄厉而惊心。 那条黑影哆嗦了几下,下了石桥,觅路往山坡而去。满山的坟冢,杂草丛生,各种怪异的虫叫,分外阴森可怕。那条黑影爬至山坡腰间,环视四下,似在寻找甚么,近得一株大树边,蹲下身来,摸出火石,打燃后,点亮了一盏小灯笼,而后提着小灯笼,在那坟冢间走动,不时将那灯笼去照那墓碑。上下看了十余块墓碑后,到得一座坟前,灯笼照去,但见得那墓碑上刻写着六个大字:朱公子侃之墓。其下刻有碑文。 那黑影冷笑一声,道:“原来在此。”遂将小灯笼置在墓碑上,取过随身带来的铁锹,到得坟冢边,掘起黄土来。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掘去了冢土,露出了黑黝黝的棺材。那黑影用铁锹敲打了几声棺木,嘿嘿笑道:“朱子侃,我来看你来了。你这厮,死了两年多,兀自还来害我。”话音未落,却闻得那棺材中传出低沉而幽长的声音:“是你害了我……” 这一声将那黑影唬得半死,抛了铁锹,转身便跑。待他转过身来,却见得坟前站着白乎乎一个人,那黑影惊恐万分的尖叫一声,跪倒在地,颤栗不已,磕头作揖,口呼饶命。那白乎乎鬼魂瓮声道:“你为何下毒害我?今又来掘我坟墓?”那黑影早吓得魂不附体,只是一味磕头。 那白乎乎鬼魂上得前去,取过灯笼,照着那黑影面孔,瓮声道:“让我来看看你的真面目。”那黑影趴在地上,惊恐后退。那白乎乎的鬼魂忽冷笑一声,道:“想不到堂堂的黄冈县丞尹塘尹大人竟这般狼狈周章!曾几何时,尹大人是何等的一手遮天?是何等的狐鸣枭噪?又是何等的狼心狗行?”那黑影闻听得这般话语,浑身一震,似甚熟悉,急忙抬起头来,光亮之下,这黑影正是黄冈县丞尹塘。尹塘正待言语,却见得左右围过来数人。待燃起了八盏灯笼,尹塘见得其中一人,赫然是黄州知州徐君猷,那鬼魂去了白布头罩,露出面孔来,赫然是苏东坡! 尹塘心殒胆落,面如死灰,颤栗道:“这一切竟是你等设下的圈套!”徐君猷冷笑道:“本府手书尺牍一封,令府衙颜未于申酉时分送达黄冈县,信中言道:有人投状府衙,首告黄冈县已故押司朱子侃遭奸人毒杀,以致家破人亡。朱子侃预感不妙,将其收集之罪证托付与一位朋友,后朱子侃果遭毒手,其友惶恐,于某夜将所有罪证埋在朱子侃棺木中。信尾,本府又令县令舒牧,明日巳时三刻开棺验尸,挖掘证据。你这厮,闻知信文,惊恐万分,左右又无可信之人,只得连夜前来,掘坟开棺,盗取罪证。” 尹塘噬脐莫及,追问道:“你等怎的疑心上我?”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天道如网,尹大人毒死朱子侃,便当想到今日。”尹塘追问道:“你等果然寻得了朱子侃遗物?”徐君猷冷笑道:“尹大人遁阴匿景、韬光灭迹,若非寻得证据,又怎知你是幕后真凶?尚青鹤、辛何、常砉并青鹤帮三位堂主,皆是死于你之手,因只有他六人知晓你之罪恶,杀了他等,便死无对证,你满以为高枕无忧,却万不曾料想我等寻到朱子侃留下的证据。其中有你贪污库银、篡改公文、收受贿赂、勾结庇护贼人、陷害无辜等等罪证。难怪当年尹大人如此煞费苦心,寻踪觅迹。” 尹塘沮丧道:“可恨那朱子侃不识时务,欲与我作对,暗中收集证据,欲将我告到州府。我猜想若告到州府,则大祸将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不想他甚是狡诈,竟将东西托与他人。幸得常砉告密,原来证据放在一个叫陈周的书生手中,我便令辛何前去,待他回来说,那陈周竟又将东西托给了另一个书生,待他与常砉赶到田家庄里正田器家中,不曾想那田器与书生争斗,那书生一口咬下了田器一截手指头,田器一怒之下用砚台砸死了那书生。可恼的是那夜有人打昏了田器浑家,夺走了那书生的物什。辛何言那书生物什中并无我等所要之物,我甚忧心,令辛何着人找寻劫物之人,但一直未抓得这厮,料想是个寻常小贼。” 苏公淡然笑道:“正是这人,目睹了那夜辛何、常砉与田器之罪行。”尹塘叹道:“两年多来,我只当此事已然过去,却不曾想那日大雨,无端冲出一个书生骨骸来,竟又被你等遇见,苏大人竟藏了那方杀人的砚台,又似察出了端倪。我早闻苏大人断案如神,知一推十,心中惶恐,不免忧心重重。徐大人令舒牧查找左手食指残缺者,我不由想到田器这厮,他虽不知我,但由他可牵连到辛何、常砉。我恐你等抓住田器,便令辛何告知常砉,让其暂且躲藏起来,若有变故,便将之杀了。”徐君猷冷笑道:“这厮最终还是被你杀了。” 尹塘苦笑一声,又道:“辛何赶往黄州府,会见眼线林双福,令他暗中打探消息,并监视你等行踪。待辛何回报,只道他竟被人跟踪了,又道你等赶往陈家镇打探陈周情形。我心中甚是担忧,遂令常砉赶往黄州,杀了林双福。因你等掘出了陈周骸骨,并召舒牧前去勘验尸首,我心中甚是焦急;同时,那青鹤帮自以为是,冲撞了大人手下,竟招引来了大队人马查探,舒牧奉府衙之命办事,大有清剿青鹤帮之意。我益发害怕起来,便思索退路,与辛何、常砉商议,将青鹤帮知情者悉数杀死,以求自保。却不曾料想,那夜金迷阁毒死尚青鹤时,窗外竟然有人,竟还唤出了辛何、常砉之名。青鹤帮众喽罗竟然追杀辛何、常砉。而舒牧竟亦有所行动,先行拿下了与辛何、常砉要好的众公差衙役,而后召集人马清剿青鹤帮。我惟恐辛何、常砉等人落入你等手中,便思索了一条计策,令辛何、常砉、田器三人先毒死了青鹤帮三个堂主,然后又令辛何杀人灭口,除去了常砉、田器二人。” 徐君猷冷笑一声,问道:“这辛何现躲藏在何处?”尹塘摇了摇头,说:“辛何已然暴露,我焉会留他在人世?我假意与他些财宝,让他潜逃,而后趁其不备,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尸首便抛在荒野外的一口枯井中。”苏公冷笑道:“你此举又可嫁祸于他,令我等以为凶手是辛何,待州府下得海捕文书,通缉辛何,而辛何却早已经死了。” 尹塘点点头,叹息道:“那日,我见你等离开黄冈回黄州,心中兀自庆幸。却不曾想你等竟设下这一圈套。”苏公冷笑道:“你身藏书网为县丞,从九品之职,食朝廷俸禄,却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视百姓如草芥,以至民怨沸腾、人神共怒。今日事露,你得不到一文,明日将死无葬身之地,遭万人唾骂!”尹塘垂头丧气,枯木死灰一般,良久,长叹道:“若你等如舒牧一般庸懦无能,我何至事败?待知你二人插手,我便料想大限将至也。” 次日,舒牧引人出了黄冈城,前往坟坡掘棺验尸,到得三缄桥,远远见得徐君猷、苏公等人。舒牧快马赶了过去,翻身下马,拱手道:“卑职来迟,望知州大人恕罪。”徐君猷问道:“舒大人,这朱子侃可有家眷?”舒牧叹息道:“回大人,朱押司有一母一女,卑职昨日遣人找寻,未能找到。”徐君猷道:“本府尺牍你可曾细看?”舒牧点头。徐君猷问道:“依舒大人之见,朱子侃之死是暴病而亡,还是遭奸人毒杀?”舒牧惶恐道:“卑职不敢妄言。”徐君猷淡然道:“待揭开棺材,勘验尸骨,便知分晓。”舒牧唯喏。 一行人众爬上山坡,公差仇节在前引路,到得朱子侃坟前,却见坟冢已平,早露出一截棺材来。舒牧惊讶不已,急道:“莫不是有人欲毁骨灭证?”徐君猷点点头,道:“正是,可惜未能得逞。”舒牧望着徐君猷,满脸惊诧,问道:“徐大人莫不是已知此人了?”徐君猷反问道:“舒大人莫非不知?”舒牧连连摇头,一脸茫然。 徐君猷遂下令开棺验尸。舒牧唯喏,仵作唤人在坟前燃了香烛,而后燃放鞭炮、焚烧纸钱,而后开启薄棺盖。众人皆退避,苏公立在仵作身旁,探头张望,但见得棺材中尚有寿被寿衣,但尸首皮肉无存,只余得一具骨架。仵作将竹片轻轻一拨,那寿被寿衣随之碎了,顿时露出根根黑骨来。 苏公捂着口鼻,凑前细看,而后转过身后,退出坟围,近得徐君猷、舒牧身旁,幽然长叹一声。徐君猷问道:“如何?”苏公默然点头。徐君猷哀叹一声,遂将此案前后告知舒牧,直听得舒牧胆战心惊,愧疚不已。不多时,仵作来报,只道死者生前确曾中毒。 苏公顺着山坡小道而下,到得三缄桥上,倚着桥栏,望着潺潺流水,喃喃道:“孔子观周,入太祖后稷之庙,见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朱子侃若三缄其口,又怎会招惹来杀身之祸?若人人三缄其口,世间又何来正义?所谓正必胜邪,但往往损失过大,时日甚久,胜得艰难,令人哀叹。为何这般?为何会这般?”苏公苦苦思索,忽然想起蓝二娘那句话语:“所谓铜匣收状,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你去投状首告,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心中甚是茫然。 苏仁闲着无趣,寻来一块石头,用力抛了出去,那石头落到河中,溅起甚多水花,而后沉入水底,那水面依然如故。苏公不觉一愣,又见得上游漂来一片树叶,那树叶时而浮在水上,时而沉了下去,随波逐流,一直漂流下去…… 苏公似有所悟,人之处世,有如那石头与树叶,或中流砥柱,或澜倒波随。错矣错矣,人之处世,非如石头,亦非如树叶,而是那河水,水无常形,无方亦无圆,无清亦无浊。 数日后,黄冈县衙,书房中的案桌上,三足鼎香炉内升起缕缕轻烟,满室檀香。 县令舒牧端起茶盏,揭开茶盖,轻轻饮了一口清茶,放下茶盏,幽然叹息一声,喃喃道:“徐君猷言我糊涂无能、尹塘笑我懦弱可欺,却不知我深扃固钥,一不与民斗、二不与官争,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舒牧自案桌下取出一个小锦盒,打开盒盖,但见盒内满满的金银珠宝,甚是耀眼。舒牧眯着双眼,嘿嘿笑着:“可笑你尹塘,捞得这多钱财,到头来却免不了身首异处,万人唾骂。我自你那满室的财宝中顺手取得少微,一无民怨,二无官管,落得个皆大欢喜。人不可太贪,钱财无须太多,有此一盒便足以度余生,悠闲自得,何其快哉?” 舒牧合上盒盖,脸上露出一丝惬意的笑容。 (本卷完)
后注 一、铜匣收状(类似于现在的举报箱)的举报制,源于唐代武则天于垂拱二年设置的“铜匦”。铜匦是一个方形铜匣,东南西北各置门,可进不可出。据宋代王傥辑录的《唐语林》记载,一个叫鱼保宗的人上书建议设置铜匦,武则天悦而从之。 二、宋代地方官任期为三年,三年任满即走,即所谓“三年一易”,因故事情节需要,文中情形与历史有差异。 三、宋朝官员禄制上采取“益俸”政策,用现代言语来说叫“高薪养廉”。清人赵翼评宋代俸禄之厚说:“其待士大夫可谓厚矣,唯其给赐优裕,故入仕者不复以身家为虑,各自勉其治行。”宋朝官员俸禄虽厚,但腐败却是相当严重的。同时,宋朝号称“吏人世界”或“公人世界”,在州县地方官府中,官少吏多,日常行政事务主要由广大吏人及公人承办,糊涂的地方官员常常“为吏所欺,为吏所卖”,公吏往往利用手中职权,大搞腐败。苏轼父亲苏洵在《上和皇帝书》中说:“夫州县之吏,位卑而禄薄,去于民最近,而易以为奸。”本文前面引用的《贡院札子四首·论特奏名》便是苏东坡论官冗的奏议。 第一章 胭脂信笺 冷斋夜语云:东坡守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大通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褪。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五年五月初六,约莫申酉时分,东坡雪堂升起缕缕炊烟,院中众人正忙碌着丰盛的晚宴,堂中坐着五个人,正说着闲话。堂右厢两人,正是主家苏东坡,下方坐着郭记药铺掌柜郭遘,左厢坐着三人,依次是黄州太守徐君猷、通判孟震、黄州才子石昶水。 这时刻,却见苏仁双手端着一个木盘进得堂来,那木盘内热气腾腾,却是十余个粽子。苏公急忙起得身来,笑道:“昨日端阳佳节,东坡亲手包得些许粽子,尚余下些许,热来与诸位一尝。”苏仁将木盘呈上,徐君猷、孟震、石昶、郭遘各取了一个,小心去了粽绳,剥开粽叶,露出带枣杏的粽肉来,散发出一股清香。众人津津有味吃着粽子。 注:粽子,古称“角黍”,历史悠久,到了宋代,吃粽子甚为时尚,民间有“以艾叶浸米裹之”的“艾香粽”,还有“蜜饯粽”、“杨梅粽”、“杏仁粽”等多种粽子。 那石昶水,遮莫三十岁,身高七尺余,浓眉俊目,身着白净长衫,手中一把折扇,扇面上书有篆体“黄州石昶水”五字。石昶水是黄州有名的风流才子,甚有才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无意功名仕途,袭了祖上的家业,倒也过得清闲自在,他为人洒脱风流,常与一众好友混迹于酒楼书坊、青楼妓馆之中,因他出了名的怜香惜玉,颇得黄州歌妓的喜欢,坊间姑娘戏言他为柳七第二。但石昶水为人颇为孤傲,尤其不喜与官场中人往来,苏公虽是落魄之人,但终究是官场中人,故而苏公来黄州三年,石昶水仰慕甚久,却没有往来,此番央求郭遘引见,是因他有事相求。却不想逢着黄州太守、通判都在这里。石昶水心中不悦,但既来之,则安之,只是坐在一旁,默然无语。 孟震吃着粽子,瞥了一眼石昶水,笑道:“苏大人可曾听得黄州市井的一桩盛事?”苏公一愣,望着孟震,摇了摇头,笑道:“东坡有多日不曾到城中去了,也没有听得甚么盛事,孟大人且说来一听。”孟震笑道:“乃是评花榜,苏大人可曾知晓?”苏公闻听,呵呵笑道:“果然是市井盛事,我记得去年不曾举办此事。”郭遘在一旁道:“这事每两年一次,前年在清明之后,今年在端阳之后,便定在五月初八至十二日。”苏公连连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前后有五天,闲时我定要去凑个热闹。”郭遘笑道:“今日石公子前来,其实便是为了此事。” 苏公“哦”了一声,望着石昶水,笑道:“不知石公子有何见教?”石昶水稍有些犹豫,笑得尴尬,吱唔着说:“昶水此来,是有求于苏大人。”苏公捋着胡须,笑道:“原来如此,不知东坡有何能帮公子之处?”石昶水微有迟疑,嗫嚅道:“事情是这般:今年花榜之事非比往年。”徐君猷闻听,颇为好奇,捋须笑道:“有何不同?” 石昶水冲着徐君猷拱了拱手,回答道:“往年花榜,约些好事者,大家聚在一起,探讨商榷一番,便定出名次来,前后也就一两天时间。今年则不同,首先,推行考评晋级之法。”苏公一愣,笑道:“想必那考评之法,如同那科考殿试一般?考试而评定。却不知何谓晋级?”石昶水点点头,道:“苏大人所言正是,这考评之法参仿殿试,首先推举出三名主评。”徐君猷扑哧一笑,道:“恁的可笑,怎的还有主评官?” 石昶水瞥了徐君猷一眼,无奈的点点头,说:“往年是众人聚而评定,人多嘴杂,今年则是由推举出来的三位风雅名士来做品题主评,整个花榜只由这三人评定。”徐君猷瞄了苏公一眼,笑道:“石公子莫不是想请苏大人去做主评官?”石昶水摇了摇头,道:“这三人已然推举出来了。”苏公笑问道:“却不知是哪三位?”石昶水道:“第一位是黄州名士贾曲宗贾先生。”孟震诧异的问:“贾曲宗是何许人?” 徐君猷笑道:“本府倒是听说过这贾曲宗其人,此人本是官宦之后,自恃有些文采,甚为清高,可惜时运不济,数次落榜,终未入仕。他兄弟三人,分烟析产之后,这贾曲宗便整日混迹于勾栏瓦舍、饭庄酒肆,不思正业,今将四十,依然尚未婚娶,先辈留下的家业也败落得只剩下了一处小庄园。不过这贾曲宗写得一手好字,又善填词谱曲,只是往日的清高已然消磨殆尽了。” 石昶水点点头,叹道:“不想太守大人如此熟知贾先生。”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这贾曲宗在黄州小有名气,本府焉能不知。”孟震追问道:“还有哪两人?”石昶水道:“第二位便是佳人斋的掌柜冯汜冯掌柜。”徐君猷呵呵笑道:“这冯掌柜,本府也恰巧识得。”石昶水奇道:“大人如何识得冯掌柜?”徐君猷笑道:“本府常听得家眷说及佳人斋,不免好奇,询问方知,原来是家胭脂花粉店,掌柜便是冯汜。”郭遘笑道:“这佳人斋内卖的都是上等胭脂花粉,顾主多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内眷,以及青楼名妓。不比我这药铺,无论富贵贫贱都是客人。” 苏公捋须笑道:“如此说来,这冯掌柜生意益发红火了,哪家行院阁楼的姑娘不到佳人斋买胭脂,便要挑剔他的不是,令他出局。”石昶水连连摇头,道:“冯掌柜为人洒脱,断然不是这种小肚鸡肠之辈,他与众行院都有往来,也不会偏袒某一家姑娘。” 孟震点点头,追问道:“不知这第三人是谁?”苏公笑道:“瓦市之中,戏言石公子是柳七第二,东坡以为这第三人非石公子莫属。”石昶水望着苏公,笑道:“这第三人正是昶水。”苏公点点头,拱手笑道:“恭喜石公子身任主评。”石昶水急忙起身回礼,叹道:“羞煞昶水了。”苏公笑道:“石公子既为主评,烦劳相告这晋级之说。” 石昶水坐下身来,道:“所谓晋级之法,乃是昶水所创。先由各行院送选一至两名出类拔萃的姑娘,评选前一日汇集,先分居各处,待进入前二十名后便入住花场。入住之后,不得擅自离开花场,违者,以出局论。”孟震忍不住插言问道:“何谓花场?”苏公淡然一笑,道:“顾名思义,便是他等评选美人的地方。” 石昶水点点头,道:“今年的花场便是阿谁街归路遥归员外的玉壶冰阁楼,这归员外真是热心好义,非但无偿提供花场,还免却我等一切食宿费用bbr>。”孟震疑惑道:“如此岂非耽搁了他玉壶冰的买卖?” 徐君猷摇了摇头,笑道:“孟大人有所不知,这归路遥名下有三处楼阁,分别是玉楼春、玉壶冰、玉京瑶,彼此相连,舍了中间一处,还有左右两处,并无大碍。”苏公一笑,幽然道:“这归掌柜果然是生意中人,头脑恁的精明。”孟震、石昶水诧异的望着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却不回答,反催促石昶水往下说。 石昶水又道:“晋级之法共分四级,第一级评选,考评容貌、端仪两项,各主评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之数评分,而后将三名主评考评之数合计,取总数前二十名,这二十人可进入第二级,第二级考琴、笛子或琵琶等乐器,依第一级之法评分,取前十名,这十人则进入第三级,第三级是歌舞才艺,再取前五人,这五人进入第四级,第四级考考诗词书画,又以考评之数取前三名,即为前三甲。” 徐君猷听罢,瞥眼看了看苏公,苦笑一声,道:“如此是否与那乡试、省试及殿试类似,头名为状元,其次为榜眼,第三为探花。”石昶水笑道:“今年改了名头,若得第一名,唤作梅花仙子,可得纹银四百两;第二名唤作兰花仙子,可得纹银二百两;第三名唤作菊花仙子,可得纹银一百两;第四名唤作莲花仙子,可得纹银五十两;第五名唤做芍药仙子,只得纹银三十两。” 徐君猷一愣,眼巴巴望着石昶水,问道:“这赏金共计七百八十两银子,却不知从何而来?”苏公皱着眉头,捋着胡须,喃喃道:“如此一大笔钱财,不知要惹得多少人垂涎?”石昶水道:“这笔银子来源颇广,多是风月场中的士绅商宦、公子浪客等的捐赠,此外还有各行院的报名钱。” 徐君猷一愣,诧异道:“何谓报名钱?”石昶水笑道:“此番评选,但凡参加评选的姑娘每人需交纳纹银一两,如此也凑得几百两,每个行院需出五两。此外,还有支助钱,凡如黄州城或四方诸县的一些店铺,想借此良机宣扬店铺名声者,可交纳一定银两,便在花场内悬其旗幌,或张贴大字,宣扬名声,譬如钱庄客栈、饭庄酒肆、礼品特产等等,花场醒目之处尤为昂贵。” 徐君猷皱着眉头,喃喃道:“难怪苏兄说那归路遥头脑精明,如此想来,他那玉壶冰阁楼岂非是最为知名?”苏公连连点头,捋须笑道:“何止知名?大人且想,评花榜一事声势浩大,历时数日之久,黄州城并诸县及四方州郡的好事者蜂拥而至,吃住玩乐,会在何处?首选自然是距离花场最近的饭庄、酒肆与客栈,尤其是归掌柜的玉楼春与玉京瑶。”孟震恍然大悟,连连拍手赞道:“言之有理,这归掌柜眼光果然独到。” 苏公捋须笑道:“若如此,何止是归掌柜一家,便是附近的其他饭庄、酒肆与客栈都沾了光。东坡以为,到得那时,恐人满为患,房钱饭钱也要水涨船高。只是如此热闹,恐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人都会来此。徐大人还要小心则个,以免闹出甚么事端来。”石昶水闻听,不由一愣,颇不以为然道:“苏大人未免言重了吧。”徐君猷皱起了眉头,思量着苏公的言语。 苏公摇了摇头,道:“这世间,但凡有利可图,便蜂拥而至,捱三顶五,你推我挤,比肩继踵、争先恐后,却不知前方是悬崖,等你知道后想退身时,却已身不由己,被后来的人硬生生推挤下去了。我兀自记得,有一年的腊月二十四日,即是过小年,京城的一家米行商铺为了招徕客人,将一斗米价降了五文钱,消息传出,次日一早,店铺门前便人山人海,都是来买米的。却不知当中哪个胡说了一句,只道米量有限,快售完了。那些排在后头的买米者唯恐错失良机,便一窝蜂向前拥挤,一阵骚乱之后,不说地上的鞋帽米袋之类,单是死尸便有数具,拥挤中他等挤倒在地,爬不起来,竟被众人活活踩死了。” 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苏大人言之有理,凡事当防患于为然。待评花榜一开始,本府自当派遣公人前往花场及市井,维护安稳。”石昶水瞥了徐君猷一眼,欲言又止。 苏公望见石昶水神情,笑道:“说来说去,却忘了说石公子来雪堂的事了。”石昶水闻听,脸色微红,吱唔着道:“昶水此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苏公一愣,诧异不解,问道:“却不知究竟是甚么事?又是为了哪个?”石昶水瞥了徐君猷、孟震两人,稍作犹豫,道:“昶水本是此次花榜品题主评者之一,本不应插手此事,只是挨不过佳佳姑娘的苦苦央求,只得来寻苏大人帮助。” 苏公望着石昶水,不解的问道:“这佳佳姑娘是何人?”徐君猷狐疑一笑,道:“苏兄久未去风月场中了,竟然不知月下坊聪慧迷人的佳佳姑娘。”苏公苦笑一声,叹息道:“俗话言,人不风流只为贫。东坡囊中羞涩,那微薄的俸禄,兀自不能糊口度日,哪里还有铜钱去逍遥快活?” 徐君猷摇摇头,笑道:“苏兄此言差矣,想那瓦市之中,都以唱苏兄之词为荣。你若去,自然是众家行院求之不得的,哪个还会索要你的铜钱银子呢?”苏公苦笑一声,不复言语。 石昶水在一旁道:“太守大人所言正是。那三舍六院中的姑娘都仰慕苏大人,这佳佳姑娘便是其中之一,只恨无缘与苏大人相见。此番评花榜,月下坊首推佳佳姑娘,佳佳姑娘也志在必得,于是私下请求昶水,望能讨得苏大人的新词一阙。”苏公捋须而笑,道:“原来如此。”徐君猷笑道:“此番评花榜,佳佳姑娘若能得到苏大人的新词,辅以歌舞,必然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梅花仙子之位就唾手可得了。” 苏公微微点头,道:“如此说来,石公子似存偏袒之心,若传将出去,不怕他人闲言?”石昶水摇摇头,微微叹息一声,叹道:“这不过是昶水顺便而已,事情是否得逞?还要看苏大人的意思。其实,昶水此来,是为了另外一桩事情。” 苏公瞥了一眼郭遘,那郭遘一脸茫然,愣愣的望着石昶水。苏公心中明白,看来,石昶水兀自瞒着郭遘,因石昶水与苏公没有往来,故而邀郭遘来引见。苏公捋须不语,望着石昶水,却见石昶水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那纸张折成巴掌般大小,呈浅青色。石昶水展开纸张,站起身来,近得苏公面前,将纸张呈与苏公。 苏公接过那纸张,却原来是一张浅青色的胭脂笺,那胭脂笺上横向画了两件物什,左边画着一锭银子,右边画着一把短刃,画技甚是寻常,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不堪。 徐君猷、孟震、郭遘都起身围拢过来看,徐君猷不免好奇的问道:“这笺上画的银子与利刀是甚么意思?”孟震笑道:“不过是小孩的涂鸦之作罢了,却不知石公子拿来做甚?”石昶水连连摇头,迷惑道:“小人以为,这绝不是小孩的涂鸦之作,况且小人家中从没有用过浅青色的胭脂笺。”众人看罢,不以为然,各自回座。 苏公将那胭脂笺凑到鼻前,轻轻嗅了片刻,然后又高举起胭脂笺,对着门外日光,察看了一下,又皱着眉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双手拈着那胭脂笺两侧,高举起来,看了一番,又将胭脂笺平置,侧光察看。众人豆不言语,眼巴巴望着苏公。苏公看罢,复又回到座椅边,将胭脂笺置于茶几之上,望着石昶水,问道:“你且将这胭脂笺来源细细道来。” 石昶水点了点头,咽了一下口水,皱着眉头,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这纸笺来得颇有些怪异。”徐君猷侧眼望着那石昶水,心中暗自揣摩他言语的真伪。石昶水又道:“昨日卯辰时分,昶水起得床来,照例读半个时辰古诗,近些时日,昶水读的是《李义山诗集》,昶水到得书案前,却见得那镇纸下压着这张浅青色的胭脂笺。昶水甚是好奇,便取在手一看,笺上画着这银子与利刃。开始,昶水只当是哪个童子顽皮,便将童子婢女等唤来询问。” 苏公忽扬了一下手,问道:“石公子家中有哪些人?”石昶水答道:“昶水兄弟四人,分家之后,我袭了祖上一处单独的宅院,雇了一个做饭洗衣的老妈子,唤作刘妈,今已近六十岁;又有一个婢女,唤作桂香儿,只十五岁;另外还有一个书童,唤作石全,是我同族中人,今年十三岁。” 苏公复又拿起那胭脂笺,捋须道:“如此说来,这笺不是他等所为。”石昶水连连点头,道:“昶水一一盘问了他三人,他三人毫不知情,且又说没有他人家的童子来过。”徐君猷听得,不免来了兴趣,问道:“这事端的有些蹊跷了,这纸笺莫不是自己飞来的不成?”孟震瞥了徐君猷一眼,摇了摇头,淡然道:“定是有人放置的,只是不知此人是甚么用意?” 徐君猷疑惑道:“石公子上床歇息之前,可曾关了门窗?”石昶水连连点头,道:“大人问的是,那时刻,昶水也疑惑不已,前夜歇息之前,待书童石全出去之后,昶水亲手关闭了门窗。待看到这胭脂笺,昶水甚是疑惑,复又察看了门窗,木栓兀自闩着,无有丝毫撬过的痕迹。那么这纸笺从何而来呢?昶水端的百思不得其解。”徐君猷惊讶不已,皱着眉头,望着苏公,喃喃道:“这胭脂笺来得果然有些蹊跷,宛如一桩密室之案。” 苏公稍加思忖,问道:“前日夜里,石公子身在何处?可曾留意书案上面?”石昶水皱着眼睛,回想道:“前日午后,昶水在归路遥归员外府中,商议花场事宜,贾曲宗贾先生同在。晚饭之后,冯汜也赶来了,估摸是亥牌正时方才散了,回到家来,我洗脸濯足后便上床歇息了,确不曾留意书房桌案上面。” 苏公微微点头,又问道:“书童石全可随你左右?”石昶水点点头,道:“他一直随着昶水,回得家中,服侍我洗脸濯足后他便离去了。”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这胭脂笺想必是前日午后,或是夜黑之后放置,石公子回来时没有留意,到了昨日早晨方才发现。” 石昶水闻听,猛然醒悟,连连点头,道:“蒙得大人提醒,小人竟没有想到这点,不过昶水书房平日里总是上锁的,也没有见有撬门痕迹,不知那厮如何进去?”苏公淡然道:“蛇有蛇路,贼有贼法。石公子疑惑的是,这事是何人所为?这胭脂笺上所画的银子与利刃是何意思?” 石昶水望着苏公,连连点头,面含忧色,道:“昶水思前想后,摸不着头绪,这纸笺来得甚是蹊跷,这画也甚是怪异。昨日午后,月下坊佳佳姑娘来寻我,恳请昶水出面,求得苏大人佳词,昶水不便推托,只得应允。因昶水知道郭掌柜与大人常有往来,申牌时分便去见郭掌柜,恳请郭掌柜出面引见,郭掌柜慷慨热心,一口答应与昶水今日同来。我二人言谈中,郭掌柜说及大人屡断奇案之事,昶水不由心中一动。苏大人见微知著、闻一知二,或许能为昶水指点一二,故而今日将这纸笺随身带来了。” 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不以为然道:“依本府之见,定是你的某位朋友暗中捉弄于你,故意弄得没头没脑,让你想破脑袋。”石昶水迷惑道:“昶水曾询问刘妈并桂香儿,他二人说白日里不曾有人来访,夜间益发没有人。除非这人是跳墙而入,隐蔽而行,不过昶水的友人中似乎没有这种獐头鼠目之辈。” 徐君猷拈须而笑,幽然道:“世间之事,常变幻莫测,有常理,也有超乎常理。”石昶水白了徐君猷一眼,不复言语,把眼来看苏公。苏公正皱着眉头,盯着那胭脂笺。徐君猷微微咳嗽一声,轻声道:“苏大人可曾看出甚么端倪?” 苏公眯了眯眼,瞥了一眼徐君猷,又望了望石昶水,道:“你等且看看这纸笺。”石昶水一脸茫然,迟疑道:“这笺是胭脂笺,又唤作薛涛笺,文房四宝斋中多有的卖。”徐君猷点点头,道:“这胭脂笺,既唤薛涛笺,又名浣花笺、松花笺、减样笺,是唐代女诗人薛涛设制,其唯有深红一色,颜色、花纹甚精巧鲜丽。到得我大宋天下,纸家有所改进,便成胭脂笺。此笺多用于写诗,但也有用于书信者。”孟震笑道:“孟某记得唐代三李之一的李长吉有诗云: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词咏玉钩。说的便是薛涛笺。” 苏公点点头,笑道:“东坡曾读翰林大学士苏易简先生的《文房四谱》,其言道:‘元和之初,薛涛尚斯色,而好制小诗,惜其幅大,不欲长,乃命匠人狭小为之。蜀中才子既以为便,后裁诸笺亦如是,特名曰薛涛焉。’适才徐大人说的是,此笺多用于写诗,也有用于写书信。我等可依此推想,用这笺的人是个读书人。而这胭脂笺不比代写经纸或黄麻纸,其价钱高出数倍,故而推想此人不是寻常的寒酸秀才。据东坡所知,黄州城中卖胭脂笺的店铺不过两三家。胭脂笺分十色,尤以红色为重,譬如深红、粉红与杏红,其余如明黄、深绿者少之,这浅青一笺又少之。” 徐君猷皱着眉头,思忖着道:“这浅青一色,卖者少,买者更少,若到文房店铺去询问,或许可以查问出这买浅青胭脂笺的人。”孟震疑惑道:“难道黄州城中买这色胭脂笺者只有一个人?若查出七八上十个人来,又怎知是哪一个?”郭遘笑道:“不定这厮是偷了别人的胭脂笺,你又如何查去?”徐君猷顿时语塞,把眼望苏公。 苏公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但凡查案,便是一丝一毫线索也不可放过。你不去查,终归一无所获;你若去查,或许有蛛丝马迹,不定还有意外收获。郭掌柜所言也不无可能,或许用者不是买者,但两者之间必定有些干系。”徐君猷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孟震不以为然,笑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便是凑巧逢着了此人,他也不会承认,如之奈何?” 苏公将胭脂笺递与孟震,道:“孟大人且细看这笺,左下方纸张微微发皱。”孟震接过胭脂笺,细细察看,果然有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处微微显得皱了。孟震瞥了苏公一眼,露出一丝惊诧而又钦佩之情,喃喃道:“苏大人眼力好生厉害。”石昶水闻听,急忙站起身来,凑上前来。 徐君猷侧过身子,探头来望,疑惑不解,追问道:“哪里?哪里?”孟震指与徐君猷看,徐君猷皱着眉头,疑惑道:“这一瑕疵又能说明甚么?难道那店家还记得卖出去的这张胭脂笺不成?” 孟震摇摇头,笑道:“这不是纸笺瑕疵,而是因为浸了水,阴干之后,纸面稍稍有些变形罢了。若不是石公子所为,便是那神秘者所为。”石昶水皱着眉头,思忖道:“昶水绝不曾将水湿过此笺。”徐君猷有所醒悟,猜疑道:“莫不是那厮不小心将纸笺落下,无意中沾了水?”孟震猜想道:“也可能是这厮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杯子,杯子中的水浸湿了纸笺。” 苏公幽然一笑,摇摇头,道:“不是水,而是酒。”众人闻听,惊诧不已。孟震急忙将那胭脂笺置于鼻下,细细闻着,可惜只闻得幽幽的胭脂味儿。徐君猷急忙自孟震手中拿过纸笺,置于鼻前,连连使劲吸着,似乎要将那纸笺吸到鼻孔里去,嗅了一番之后,迟疑道:“确似有一丝幽幽的酒气。” 苏公笑而不语,拿过胭脂笺,递与旁边的郭遘,笑道:“郭掌柜是酒中高人,且来品一品。”郭遘瞥了苏公一眼,苦笑一声,道:“苏大人又来奚落郭某。”言语之时,郭遘接过胭脂笺,置于鼻孔前,眯上双眼,轻轻嗅着。众人都噤声不语,不多时,郭遘睁开眼来,将纸笺还与苏公,道:“确有一丝酒气,只是其味甚淡,难以辨别出来是何酒。” 苏公点点头,道:“诸位且看这笺上所画的银子与短刃,线条简陋,且颇有粗糙,又多有润笔之处,可见此人不善作画。”众人探头来望,都赞同苏公的说法。苏公忽捋须一笑,道:“当然,也可能是此人有意为之。不定他是个丹青高手,恐露出破绽来,便假模假样作此劣作来掩盖。”孟震苦笑一声,瞥了苏公一眼,没好气的道:“苏大人说话端的圆滑,顺也是你所说,反也是你所说,说来道去,其实等于没说。”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苏公捋须而笑,并不辩驳,又道:“适才石公子说,这胭脂笺压在书案的镇纸下面,可想而知,此笺分明是要让石公子看到。但石公子看到后,却如坠云雾,这笺究竟是何用意呢?”石昶水连连点头,满脸疑惑道:“如此无头无尾,恁的莫名其妙。”徐君猷思忖道:“除却有人故意捉弄的可能,那么这笺或是一封信,信上没有字,而是以画代字,隐藏着一句话语。” 苏公点点头,道:“徐大人此言甚是,东坡也如此思忖。那么这银子与短刃暗示着甚么话语呢?”石昶水愣愣的看着那胭脂笺,喃喃道:“原来是个哑谜。”徐君猷似有所思,推测道:“或许是两个字,同音或近音,刀,或是盗、或是岛,也可能是稻,等,而银,或是音,或是淫,也或是寅,等。连起来是不是‘盗银’二字?”郭遘把眼望石昶水,思忖道:“这两个字或是一个人的名字,或是一个地名,也可能是一件物什。石公子bbr>且细细回想,可有与这二字音同音近的东西?”石昶水皱着眉头,思来想去,口中不住的念叨着,好一番时刻,迷惑的摇着头。 孟震淡然一笑,道:“方才徐大人说:这笺可能是一封信。如此推想,这信中所言必定与石公子有所关联。银子,是利;而利刃,是害。一左一右,分明是利与害的权衡。这笺似是一封警告信,利诱与威胁同在,全在乎石公子的取舍。却不知近日来,可曾有人私下与石公子交涉过甚么?”石昶水闻听此言,脸色顿变,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之情。 徐君猷觉察到石昶水怪异的神色,忍不住追问道:“却不知是何人?所为何事?”石昶水吱唔道:“前日,那七步香酒肆戚掌柜来寻过昶水。”郭遘疑惑道:“你说是那戚胜?”石昶水点点头,道:“正是他。”郭遘皱着眉头,喃喃道:“石公子与他有交情?”石昶水摇摇头,道:“只是往日曾到他七步香沽过酒,甚少往来,他来寻我,昶水倒颇感有些意外。”郭藏书网遘低声一声,道:“这厮狡诈而吝啬,阳奉而阴违,石公子须小心则个。” 苏公忍不住问道:“这七步香酒肆在何处?”石昶水道:“便与那玉壶冰阁楼同街,二者相距约莫两三百丈远。”徐君猷好奇问道:“他寻你做甚?莫不是你欠了他的酒钱?”石昶水摇摇头,道:“他来寻我,却先给了我五两银子。”郭遘闻听,惊讶不已,怀疑道:“这怎的可能?那年,他到我店中买药,赊欠了两百文钱,我到他店中前后讨要了七八次,他方才给我。今日怎会主动还你五两银子?”孟震好奇问道:“他何故欠你的银两?” 石昶水摇了摇头,疑惑道:“他并不欠我银两。”孟震、郭遘都愣住了,苏公追问道:“他为何无端将五两银子给你?”石昶水幽然叹息道:“那时刻,昶水心中暗想,这厮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起初,他寒暄一番,说些无聊的言语。昶水正待下逐客令,他忽摸出一锭银子来,置于桌上,笑道:薄银一锭,不成敬意。昶水莫名其妙,不知所以,问他这是何意。他嘿嘿笑了,低声道:戚某有一桩小事,恳请石公子帮扶一手。昶水追问是何事。他低声笑道:是评花榜之事。” 徐君猷纳闷,忍不住问道:“他一个酒肆掌柜,与评花榜有何干系?却要给你五两银子?”郭遘疑惑道:“莫不是要你为他拉些客人,以照顾他酒肆的生意买卖?”徐君猷闻听,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郭掌柜道这厮小气吝啬,却不想竟也这般大方,原来另有所图。”孟震笑道:“他舍了五两银子,却是为了更多的银子,这即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石昶水摇了摇头,道:“他不是要昶水为他拉客。”众人又一愣,郭遘追问道:“那是为何?”石昶水道:“他说,戚某别无所求,只求石公子能事先透漏些许品题的细节。”众人闻听,猛然醒悟。孟震笑道:“这厮头脑果然精明,他若获事先知道品题细节,便可待价而沽,暗中大肆捞取一笔。” 苏公捋须问道:“石公子如何回他?”石昶水苦笑一声,道:“这厮兀自小瞧了昶水,昶水焉能做出这等有违道义之事,便断然拒绝了他,并言语逐客。他甚是沮丧,收了银子,失望回去了。”孟震笑道:“定是这厮心中恼怒,待到夜间,便送来了胭脂笺,画上银子与利刃,恐吓与利诱,任石公子选其一。” 苏公皱着眉头,思忖道:“如此推想,这戚胜确有些可疑。” 第二章 五湖茶馆 五月初八,阳光明媚,苏公用过早膳,与苏仁出了雪堂,往黄州城而去。一路上,主仆二人说些闲话。苏公留意,路上颇多员外乡绅、书生相公,有的坐轿、有的骑马,还有的步行,三五成群,都往黄州城而去。苏公侧耳听他等言语,说的都是关于评花榜。 进了黄州城,无须打探,只要随着行走的人群,便可到得阿谁街。待到街口,但见人山人海,毂击肩摩,连衽成帷,热闹喧天。苏仁紧跟在苏公身后,唯恐失散。人群乜乜些些向前挪动,甚是缓慢,满耳充斥着店铺、小贩的叫卖声。好一番时刻,终于到了玉壶冰阁楼前。 那玉壶冰阁楼前方有偌大一处跑马坪,这时刻早已挤满了人,阁楼前搭起了一人高的戏台,戏台披红挂绿,靠着左侧坐着四人,想必其中三人是主评。戏台后侧连着玉壶冰阁楼侧院。苏公抬头环视四下,看见四周的商铺阁楼窗户大开,窗户口也挤满了人。那玉壶冰阁楼两侧的玉楼春、玉京瑶上下共三层,此刻早已人满为患。 苏公主仆无法近前,只得远远站立着..,便是踮起脚尖也看不清台上人的面目。向前不能,后面来的人又源源不断,许多人都后悔没有早些赶来,抢占得前方有利方位,感叹只能明日赶早了。这时,却闻得人群雷动,叫喊声大作。苏公与众人一般,急忙跷足探头望去,却见得那戏台站着五名艳丽的女子,一名着红袍的男子站了起来,不知言语些甚么。不多时,却见得最左边那名女子出列,步履轻盈围绕着那戏台走了一圈,当那女子走在戏台最前方时,引得台下观望者一阵呼唤。那女子说些话语,而后回到原位,又不多时,只见得那着红袍的男子高举着一块四方白牌,向四方示意一番。苏仁眼尖,望见那四方白牌写着“二十”。戏台下又一阵骚动。 苏公不曾看清,急忙问苏仁,苏仁疑惑道:“那牌上写着:二十,是甚么意思?”苏公正待回答,旁边一名拿着书卷的白脸书生笑道:“二十是他的考评总和,区区二十,想必此人无缘前二十名了。”苏公问道:“却不知共有多少位姑娘?”那白脸书生笑道:“一共有一百一十二人。”苏仁愣愣的道:“这一个个都要走一遭,不知要走多久,只怕是他等没有走完,我等倒先坐地上了。” 那白脸书生嘿嘿笑道:“哪个叫你从早看到晚?今明两日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待前二十名姑娘出榜之后,方才好看。”苏公问道:“如此说来,要等到后天?”那白脸书生连连点头,道:“后天是前二十人媲美,第四日便是前十人,到了第五日,才是最精彩的一日,是前五人相比了,那天最为热闹。”苏公瞥眼望着那书生,幽然道:“一百一十二人?若要入选前二十人,端的不容易。” 那戏台之上,第二名女子出列,与前一位女子一般,围绕着那戏台走了一圈,回到原位,又见那着红袍的男子高举白牌,此番白牌上写着“十九”,比先前那名女子兀自少了“一”。台下不时传来欢呼声。苏仁颇有些失望,嘀咕道:“差得这么远,只看见人走来走去,恁的扫兴。”苏公笑道:“明日定要摸黑起床,早早赶来,站在那台前下,看个清清楚楚,最好带条四方凳来,随时可坐,免得站着腿酸。”苏仁呵呵笑了,道:“老爷说的是,今日且回去吧。”苏公笑道:“不急不急,难得这等盛事,你我却四下逛逛,瞧着热闹,回去也好与夫人等描叙一番。”苏仁点点头,主仆二人说笑着挤出了人群。 来来往往的人早已将阿谁街挤得水泄不通,加上左右的店铺摊贩叫卖,端的热闹。苏公一路看去,饶有兴致,不时停下脚步,看着那各式有趣的物什。在一处小摊前,苏公相中了一把桃木梳子,拿将在手,那桃木梳子制作精致,正宗桃木。那小贩察言观色,极力推荐。苏公与那小贩讨价一番,最终以五文钱?t>成交。苏公笑嘿嘿将桃木梳子纳入怀中,瞥了苏仁一眼,笑道:“你也当买件物什送给你浑家。”苏仁环视四下,笑道:“来时早已说好,买些好吃的回去便是了。”苏公连连点头,笑道:“你多买些个,我等也可解解馋。” 说话间,忽然一名男子拦住苏公,举起一卷书,笑道:“这位员外爷,买本谱吧。”苏公一愣,看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他左手拿着六七卷书,右手举着一卷,还背负一个布袋,布袋内沉甸甸的,想必也是书卷。苏公好奇问道:“这是乐谱,还是棋谱?”那书贩笑道:“这是《群芳谱》。”苏公笑道:“原来是花谱,天下花品甚多,何止百千,怎的你这花谱却是薄薄一本?”那书贩连连摇头,道:“员外爷错了,这花谱不是你说的花谱,这是评花榜的群芳谱,上面有所有参评的美女佳人。” 苏公猛然醒悟,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说罢,接过书贩手中的书卷,随意翻阅,果如书贩所言,但凡参评美女,依次排列,姓名、行院、年龄、籍贯、擅长,甚是详细,一共一百一十二人。苏公心中暗道:刚才白脸书生手中那卷书定是《群芳谱》,故而他知晓参评美女的人数。 苏公合上书卷,问道:“你这《群芳谱》要多少文钱?”那书贩笑道:“员外爷学识渊博,一看便知是好书之人,这书卖得甚俏,我便便宜些个,只要三十文钱。”苏公幽然一笑,摇了摇头,将书卷还与那书贩。那书贩却不接书,反推了过来,笑道:“员外爷若是嫌贵,便少些则个。你说多少文?”苏公将书卷塞与那书贩,笑道:“你这《群芳谱》过了明日,便一文不值了,白送给人,还要看他人要还是不要。如此多的美人,我便是看了,也记不清,且待前二十人选出后再说吧。”那书贩闻听这话,急忙低声道:“员外爷,五文钱如何?”苏公依然摇头,连连挥手。那书贩不肯罢休,又低声道:“三文钱如何?”苏公依然摇头,笑道:“我买了你书有何用?明日便成了废纸。” 那书贩正想再说,旁边一名中年男子挤将过来,问道:“你卖的可是《群芳谱》?”那书贩连连点头。那中年男子问道:“多少文钱一本?”那书贩笑道:“看你这位老兄面熟,便卖你三十文吧。”那中年男子鄙夷一笑,道:“莫非你欺我是外地人不成?”那书贩笑着摇头,道:“听老兄口音,似是黄梅县。我家老娘亲也是黄梅县人,你算是我舅家人吧,好好好,便宜些个,十五文卖给你了。”那中年男子微微点头,自怀中钱囊中摸出十五文钱,递与书贩,书贩笑嘿嘿将一卷《群芳谱》递给了那中年男子,随后,又凑过头去,在中年男子耳边低低的说着甚么,那中年男子听着,满脸堆笑,连连点头,道:“好好好。” 苏公看得真切,心中甚是好奇,不知这书贩与那中年男子说了甚么。那书贩回过身来,笑嘿嘿望着苏公,低声问道:“员外爷,两文钱,如何?不可再少了。”苏公摸出三文钱,低声问道:“你这厮端的爽快,我且多给你一文,顺便问一句,适才你与那人耳语了甚么?”那书贩嘿嘿笑道:“买了我这书,便告知你一个好去处。”苏公一愣,问道:“甚么好去处?”那书贩接过苏公递过来的三文钱,塞与苏公一卷《群芳谱》,低声道:“员外爷拿着这书,可往五湖茶馆。”苏公点点头,问道:“这五湖茶馆在何处?”那书贩道:“员外爷往前行,街尽头有个七步香酒肆,那五湖茶馆便在酒肆侧后。”说罢,那书贩吆喝着走了。 苏公望着手中的《群芳谱》,瞥了一眼苏仁,笑道:“我等且去喝杯茶。”苏仁点头。主仆二人往前行,到了阿谁街端头,见得右侧一家店铺前悬挂着一面白色红穗旗幌,上方绣着一个隶体“酒”字,下方是“七步香”三字。苏公捋须而笑,心中暗道:这便是七步香酒肆。但见门口车水马龙,人进人出,甚是热闹。路经门前,苏公偏头侧望,店铺内人满为患,甚是吵闹喧哗。苏仁啧啧赞叹:若是平日生意有这般红火,岂非铜钱满仓。 过了七步香酒肆,苏公见得旁边有一条小巷,巷口墙面钉着一块木牌,写着“五湖茶馆”四字,木牌下方画着一个箭头,示意向巷内走。苏公、苏仁进得小巷,巷内清静了许多,但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出入。行了七八十步,苏公主仆行至右侧一扇木门旁,忽然那木门开启,自门内闪出一人,那人约莫四十四五岁,肥头大耳,眯着一双小眼,留着稀落的胡须,身高六尺余,身着一件紫色绣花绸袍,手中兀自拿着一把绸缎扇。 那中年人出得门来,淡然瞥了苏公一眼,然后扭过头,冲着门内一个伙计装束的人道:“且把门关好。”那伙计点头唯喏,急忙把门关了。那中年人顺着巷内而去,苏公苏仁跟在他后面,这时刻,又有一人不紧不慢跟随在苏公主仆身后。 又行了四五十步,巷道向右偏了些许,却见得前方数个店铺,卖些杂物,其中一家店铺墙上赫然写着“五湖茶馆”。苏公心中不免诧异:这等小小茶馆是甚么好去处?那茶馆出进的人甚多,茶馆门口有一汉子,搬了条四方木凳,斜靠着墙坐下,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双眼睃趁着路人。苏公心中疑惑:这厮目光机警,分明是在察看提防甚么,难不成这五湖茶馆内有甚么龌龊勾当? 苏公思忖间,那中年人径直走进茶馆门里去了。苏公稍有迟疑,却被那守门的汉子望见,上下打量苏公主仆,苏公有意将手中《群芳谱》晃了晃,那汉子点头笑了。苏公主仆入得门来,却见得茶厅内七八张桌子,早坐满了人,不少人正捧着《群芳谱》,窃窃私语。苏公急忙目寻那中年人,却见得那中年人往茶厅后侧去了,又见得两人自后侧出来。 苏公猜想:茶厅后面才是好去处。苏公急忙跟将过去,穿过堂廊,到了后堂,便闻听得嘈杂声,却见得廊下、院中站立许多人,两仨成群,议论纷纷。主仆二人入得堂内,不由一愣,堂内足有一两百人,人头攒攒,吵吵嚷嚷。苏公好奇,费了些力气挤进了人群中,却见得一个高高的柜台,柜台之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上写道:“花榜前三,一赔十万”,那柜台后面站立九人,一人正吆喝着,四人正收着铜钱、散碎银两,两人正挥毫写着甚么,又有两人协助,九人手忙脚乱,忙得不亦乐乎。 苏公看罢,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处赌坊!不禁捋须而笑,笑道:“原来如此。”主仆挤出堂内,到了廊下,早已出了一身臭汗。却见得两名书生模样的人出得堂来,眉开眼笑,手中兀自拿着一张纸笺。 苏公看得,心中一动,凑前细看。那两名书生见得,甚是警觉,急忙将纸笺收入怀中。苏公见状,拱手施礼,笑道:“在下初来黄州,幸逢贵州花榜盛事,也来凑个热闹,想博个彩头,不知其中规矩,恳请二位仁兄指点。” 一名长脸书生瞥见苏公手中《群芳谱》,嘿嘿笑道:“此事甚易,这谱中有各位姑娘小姐的名号,你选得其中三位,报与庄家便可。”苏公微微点头。另一名胖脸书生笑道:“到得十二日,若你所选三位姑娘与评花榜评出的前三名姑娘一致,你便可得博钱的十万倍。你若下注一两银子,便可得十万两。” 苏公连连咋舌,惊喜道:“原来如此。”转有皱眉道:“这《群芳谱》中共有一百一十二位姑娘,要选出其中三名,也甚是困难。却不知所选的三位姑娘是否要依照前后次序?”那长脸书生点头道:“花榜前三人,自然要依照一二三的次序,故而一赔十万,甚是渺茫。”那胖脸书生嘿嘿笑道:“渺茫虽是渺茫,但万一中了,便可得十万,不妨一博。不过这前三之法,也可单买,即只买头魁梅花仙子,则一赔十,可惜太少了些许。” 苏公连连点头,笑道:“押一两银子,或可得十万两银子,真要是中得,今生便可享福了。”那胖脸书生笑道:“正是正是。”苏公又皱眉问道:“若等到明日前二十人将出时,再来押注,胜算岂不更大?”那胖脸书生连连摇头,笑道:“若如此,庄家岂不亏折了裤子?此番赔率,只到今日午未之交,午时过后,便少一半。待到明日,益发更少了。待到前十人出来,则少之又少了,只有一赔一百;待到五人出来,便只有一赔十了;待到最后一日,也就是十二日午时前下注,便只有一赔五了。若是单买头魁,最后两日,便只有一赔二了。” 苏公捋须思忖,幽然笑道:“余下五人,取其中三人,且要依照排名次序,此般有六十种可能,也甚难买中。这庄家,断然不会做那亏本的买卖?”那胖脸书生瞥了苏公一眼,摇头道:“此不比选数,选数则机会均等,无偏颇侧重。这花榜则不同,人分美丑高下,经得一二三级品评,可依据各姑娘的情形,又揣摩主评的喜好偏重,便可猜出几分大体来。” 苏公连连点头,道:“言之有理,若眼光独到,或许可猜中。”那胖脸书生笑道:“待到第四日午后,这五湖茶馆恐怕要挤死人的。”那长脸书生连连点头。苏公不解,追问何故。那长脸书生笑道:“前两日,博数虽大,但希望渺茫,到得第四日,博数虽小,但胜算大了。但凡大赌者,必在第四日。”苏公听得,恍然大悟:刚才看那柜台收取铜钱、散碎银两,都是些小钱,便是五两以上的银子也没有见得,原来如此。 那长脸书生笑道:“我等先到玉壶冰看一番,趁着未牌之前再来买几文钱,失陪了。”苏公急忙拱手谢过,两名书生拱手离去。苏公嘿嘿一笑,摸出十文钱,递与苏仁,道:“且与我买一注。”苏仁一愣,又笑道:“老爷想试一下手气?却不知要买哪三人?谁先谁后?”苏公皱了皱眉头,随意翻那《群芳谱》,笑道:“适才那书生说可只买头魁,一赔十,你选月下坊佳佳小姐便是了。”苏仁点点头,拿着十文钱,复入堂内去了。 苏公闲着无事,站在一旁,翻阅那《群芳谱》。忽然,身旁有人低声道:“这位员外爷,这厢见礼。”苏公一惊,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站立一人,正拱手施礼,而这人正是小巷中出门的那个中年人,手中兀自拿着绸扇。苏公急忙还礼,笑道:“客气客气,这位掌柜不知如何称呼?”那中年人谦恭道:“在下姓戚,单名一个胜字。”苏公一愣,笑道:“莫不是七步香的戚掌柜?”那中年人闻听,惊讶的看着苏公,皱着眉头,赔笑道:“恕戚某眼浊,你这位员外爷面容陌生,在下一时记不起来了,恕罪恕罪。” 苏公笑道:“在下姓苏,名和仲,方来黄州不久,不想恰逢贵州花榜盛事。”那戚胜连连点头,笑问道:“既来此,苏员外可有雅兴,押上几注?”苏公扬了扬手中的《群芳谱》,笑道:“这一百一十二位姑娘,只选出三人,若想押中,甚是渺茫,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那戚胜忽然诡异一笑,低声道:“恕戚某无礼,适才无意间闻听得苏员外着下人去买月下坊的佳佳小姐了。” 苏公捋须点头,心中暗笑:这厮耳大好偷听。 戚胜左顾右盼一下,又低声问道:“戚某不过一时好奇,想询问苏员外,为何单选这佳佳小姐?”苏公嘿嘿笑道:“适才说过,苏某初来黄州,前些时日曾在月下坊喝酒,便是这佳佳小姐相伴,有些情分,故而选他。”那戚胜闻听,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失望,干笑两声,道:“原来如此。”苏公低声问道:“戚掌柜是黄州人,定然熟悉瓦舍情形,可否点拨苏某些许,我也买个前三,若是中了,必然重谢。”那戚胜漠然白了苏公一眼,没好气道:“我若知晓,还告诉你?岂不自己买去?”说罢,扭头怏怏走了。 苏公捋须而笑。不多时,苏仁挤出堂来,见着苏公,将一张纸笺递与苏公。苏公接过纸笺,心头一喜,暗道:“果然不曾看错。”原来这纸笺竟是浅青色的胭脂笺!适才苏公见那书生拿着纸笺,似是浅青色胭脂笺,正想细看,那书生却收了纸笺,未曾看得仔细,此番果然得以验证。 苏公看那胭脂笺,上方有红色“壹贰叁”字样,在“壹”字下方,用墨汁写着“月下坊佳佳”五字,“贰”“叁”两字被墨汁涂了。纸笺面四角印有红色印鉴,乃是四个篆体字,分明是“五湖茶馆”四字,其下又书有“铜钱拾文”,字后印着一枚红色印章,是“赔额拾倍”二字。苏公细看那印鉴,心中暗道:这印鉴必有独到之处,以防有人伪造。 苏公将下注凭据纳入袖内,正待回茶厅,忽闻得身后有人低声道:“苏爷。”苏公、苏仁闻听,急忙回过身来,却见得一名中年汉子,满脸落腮胡须,手中兀自拿着一本《群芳谱》,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苏仁望着这中年汉子,疑惑道:“你是哪个?”苏公眯了眯眼,盯着那厮,俄而,幽然一笑,道:“原来是你,怎的也有如此雅兴?”苏仁闻听,不觉一愣,瞥了苏公一眼,又诧异的望着那中年汉子。苏公凑过头来,低声道:“乃是颜爷。”苏仁听得,再细看那中年汉子,果真是府衙捕头颜未。颜未低声笑道:“我跟随二位甚久了。”苏公一愣,哑然失笑,道:“你尾随我等做甚?”颜未摆摆手,笑道:“且请二位去喝酒。”苏公会意,点头应了。 三人出了五湖茶馆,顺着来时的小巷,到了七步香酒肆前。颜未指着旗幌道:“便在这里吧。”苏公点头,三人入得酒肆,但见大堂人满,没有余座。颜未招手唤那店伙计:“可有空座?”那店伙计瞥了颜未一眼,没好气道:“烦劳客爷自寻空桌空椅。”颜未讨个没趣,引苏公二人上了阁楼,那阁楼之上也是人满。 颜未见临窗一桌只坐着一个人,正自斟自饮,兀自空余着三方的坐凳,便快步走了过去,大大咧咧坐下身来。那饮酒的人遮莫四十岁,乡绅装束,正把酒畅饮,桌上摊着一卷书。他猛然间见得颜未,很是不悦,脸色难看,愠道:“我尚未喝完,你且另寻他桌。”颜未瞥了这乡绅一眼,瓮声道:“你且饮你的便是,我等又不碍你。”这乡绅面有怒色,声色俱厉道:“你这厮恁的不长眼,却不见我坐在这桌?” 颜未白了这乡绅一眼,道:“这桌子四方,你自坐你那方,这三方我等坐着,又不碍你。”这乡绅怒道:“你这厮好不讲理,若再不起身离座,休怪我不客气了。”颜未一愣,苦笑一声,有些怯意道:“你要怎的?”这乡绅冷笑道:“我乃公门中人,惹得老子性起,将你拘了,判你个妨碍公干之罪,关入班房中。”颜未闻听,脸色惶恐,急忙站起身来。这乡绅鄙夷的瞥了颜未一眼,甚是得意,端起酒杯,冷笑道:“你等平头百姓,算个屁,恁的不知高下。” 颜未自腰间摸出一把牛耳尖刀,置于桌上。这乡绅望见,唬了一跳,惊恐不已,急忙站了起来,哆嗦道:“兄台好话有说,且请坐。”颜未收了牛耳尖刀,招呼苏公苏仁坐下来。这乡绅满脸堆笑,道:“你等且坐,我喝完了。”急忙拿起桌上书卷,惶恐下楼去了。颜未苦笑一声,道:“这等人若真做了公人,怎生得了?”苏公叹息一声,幽然道:“你等平头百姓,算个屁!这话说的倒是实在。能说出这等话的人,也恐不是寻常百姓呀。”苏仁低声道:“老爷认为此人是公门中人?”苏公微微点头,道:“观他的举止言行,气势甚恶,隐含吏人之相。”颜未连连摇头,道:“这人不是府衙公人,不过是借公人名头来吓唬人罢了。” 说话间,早有店伙计过来,收了先前的杯碟碗筷。颜未令他先上两斤好酒,又要了三碟下酒菜。不多时,店伙计将酒菜端上。颜未拿过酒壶,先为苏公斟满,又为苏仁斟上。三人且先饮了一杯。颜未又为苏公斟酒,苏公问道:“颜爷怎的这身打扮?”颜未道:“今年评花榜,甚是热闹,徐大人恐人多生事,故而令我等混入市井中,一半人着公差装束,一半人乔装改扮。”苏公笑道:“原来如此。” 颜未又道:“这五湖茶馆,名为茶馆,实为赌坊,这赌坊主家唤作宫宽度,是个出名的赌徒,竟赖此发了家,开了这五湖茶馆,暗中做些赌博营生。”苏公点点头,道:“这五湖茶馆不比寻常赌坊,其下注之法甚是诱人,当留心则个。”颜未点头。苏公自袖内摸出那张押赌凭据,平摊于桌上,细细察看。颜未与苏仁对饮,说些闲话。 这时刻,却见楼梯口上来四人,气势汹汹,当先一人正是刚才那喝酒的乡绅。苏仁最先望见,急忙示意颜未,颜未侧过头来,那四人已经到了面前。那乡绅站立,指着颜未,怒道:“便是这厮。”乡绅背后三条汉子围了上来,其中一人,左颊脸上一道疤痕,面容凶狠,举着一面腰牌,呵斥道:“我等乃是公差,且与我等走一遭。”颜未瞥了那厮一眼,又看着那腰牌,问道:“你等是哪里的公差?” 那汉子知颜未身怀利刃,不敢近前,冷笑道:“休要鸹噪,到了官府大堂之上便知。”邻桌喝酒的客人见势不妙,唯恐祸及自身,纷纷躲闪一旁瞧热闹。颜未冷笑一声,道:“你等不是黄州府衙的公爷,却不知要拿我到哪个大堂之上?”那汉子一愣,稍有迟疑,凶狠道:“休要罗嗦,且站起身来,与我等走,若教我等动手,打你个哭爹喊娘。”颜未冷笑一声,道:“你等在我黄州府城,竟如此蛮横无理?我却不信,你等但有手段,只管使来。” 苏公坐在一旁,捋须笑道:“听你言语,似是麻城口音,想必是麻城县衙的公人,却不知.麻城县令陈祥仪陈大人可否同来?”那乡绅并汉子闻听得这话,脸色顿变,把眼来望苏公,惊疑不已,互视一下。那乡绅干笑两声,拱手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急忙扭身与三名汉子急急下楼去了。 众看客见状,各自回桌,私下议论。颜未疑惑道:“麻城公人到我黄州城来做甚?”苏公笑道:“公人自是公干。”颜未低声道:“若是公干,怎的不报太守衙?”苏公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来,假公谋私者何其之多?便是宿个娼妓,也要府帑支出,美其名曰公干。”颜未疑惑道:“大人之意,他等是为评花榜一事而来?”苏公捋须而笑。苏仁道:“适才见喝酒那厮看的也是《群芳谱》,想必是为看花榜而来,不定还要到那五湖茶馆博上一博。” 颜未闻听,苦笑一声,叹道:“这评花榜甚是闹腾,弄得我等心紧,只求这五日快些过去,千万不要闹出甚么事端来。” 第三章 樟树林中 苏公回到东坡雪堂,家人报说:夫人病了,吐逆不止,此刻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苏公闻听,慌忙奔往内室。一番把脉之后,苏公诊断是伤食之症。因着王夫人身体虚弱,服得偏方之后,一时未愈。苏公守在床前,细心服侍,一连两天,没有出家门。到得十一日早起,夫人已然恢复如初,苏公方才安下心来。 早饭之后,苏公忽然想起评花榜一事,今天已是十一日了,花榜前十人已然选出,却不知是哪十人。苏公想着去城中,急忙令苏仁取来《群芳谱》。主仆二人出了家门,往黄州城而去,将近城门,却见得前方一骑扬尘而来,待到得面前,却见那人是府衙的徐溜。那徐溜望见了苏公主仆,急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拱手施礼。 苏公笑问徐溜到哪里去。徐溜道:“奉老爷之命,正向去寻苏大人,不想在此逢着了。”苏公问他何事。徐溜道:“今晨,城北樟树林水池边发现了一具尸首,是被人杀死的。老爷接得首告,已经引人去了,又着小的来请苏大人。”苏公一愣,问道:“死者是男是女?”徐溜道:“闻听说是个男子。”苏公点头,三人入得城门,匆匆往城北樟树林而去。 苏公三人走街过巷,来到城北。城北多庄园,又颇多坡林水塘。经过一处庄园,却见得庄园门口两个人在言语甚么。顺着小道,进入了一片树林中,这樟树林虽名中有樟树,但树林中却甚少有樟树,尽是些苦槠树。树林旁有一方水塘,水域遮莫有十余亩大小,水草丛生,又颇多蛇虫,人迹罕至。只见捕头颜未引众弟兄在林中搜寻,徐君猷等人站在水边。待到苏公过来,徐君猷急忙上前,拱手施礼。苏公还礼,寒暄两句。 徐君猷引苏公近得尸首前,仵作正在勘验。苏公低头望去,却见那死者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单瘦,胸前、脸部都有刀伤,一双布鞋的边沿沾着黄泥。苏公轻声问道:“却不知是何人发现了尸首?”徐君猷回过身来,指着林中二三十步远的两名男子,道:“便是那两人,他等说清晨在此捕鱼,惊见了这具尸首。” 苏公微微点头,往那两名男子走去。那两名男子身着破旧,脸色惶恐。徐君猷跟将过来,道:“你二人再将发..现尸首前后细细道来。”两名男子约莫四十岁,连连点头。其中一人道:“回大人,小的张保,与邻人王横一早来这水边抓鱼,遮莫抓了两三斤,却见得水草丛里有物什,上前一看,便看见了这死人,唬得半死,随后就报了官。” 苏公见他二人面相憨厚,问道:“你二人可认识死者?”张保王横连连摇头,只说从没有见过此人。苏公点点头,问道:“你二人家在何处?”张保指着水域,道:“便是那方,遮莫两里来远。”苏公指着林中小道,问道:“出了此林,有一处园子,却不知是哪家?”张保忙道:“这处园子以前的主人姓王,名贵,是个相公,因着好赌,输了钱,去年将园子卖与了一个姓程的员外爷。”苏公点点头,问道:“这程员外唤做甚名?”那张保连连摇头,道:“小人等也只是听人说起,并不识得也从没有见过这程员外,更不曾去过那园子。” 苏公瞥了徐君猷一眼,幽然道:“我等且到这程员外的园中看一看。”徐君猷连连点头。这时刻,仵作勘验完尸首,来报徐君猷,只道死者身中十三刀,头部、颈部、胸部并手足都有刀伤,没有中毒症状,端是被乱刀砍死,死亡约莫有六七个时辰了。徐君猷皱着眉头,思忖道:“便是在昨日夜间。”仵作点头,又呈上一个木盘,木盘中放着些物什,道:“徐大人,这是从尸身衣内寻得的。” 徐君猷探头望去,却是两粒骰子,六张牙牌,不由问道:“这是死者之物?”仵作点头,道:“正是。”苏公好奇,伸手拈起两粒骰子,置于掌上,察看一番。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这厮或是个赌徒,却不知怎的只带了这六张牙牌?其余牙牌在何处?” 苏公幽然一笑,拿过仵作手中木盘,将牙牌拨在一旁,将手中两粒骰子抛掷在小木盘内,但见那骰子翻滚数下,停顿之后,都是六点。徐君猷捋须笑道:“苏大人手法端的是狗戴帽子。”苏公瞥了徐君猷一眼,又拈起两粒骰子,将木盘塞在徐君猷手中,待木盘平稳,又将两粒骰子一抛,两粒骰子翻转停顿后,竟又是双六。徐君猷一愣,口中喃喃道:“苏大人今日手气甚好。” 苏公笑而不语,又一一拿起六张牙牌:一张红六点白六点,是天牌;一张红两点,是地牌;一张红八点,是人牌;一张红一点白三点,是和牌;一张白十点,是梅花;还有一张白六点,是长三。苏公掂量一番,喃喃道:“这厮非但是个赌徒,还是个善于使诈的厉害角儿。” 徐君猷闻听,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我等只要到那市井赌坊中查问,便可知晓这厮是何人了。”苏公捋须点头。徐君猷忽问仵作道:“他身上可有铜钱银两?”仵作摇摇头,道:“除却这些,无有他物。”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如此想来,似是谋财害命,这厮因使诈赢了银子,输者不服,或是被庄家察觉,或是旁观者眼红,暗中尾随,趁黑下手,将他打昏,又移到这林中,劫了银子后又要了他的性命。” 正说着,有一名公差来报,只道颜捕头发现了搏斗痕迹,请徐大人前去察看。徐君猷一喜,急忙令那公差头前引路,那公差撇了林中小道,往树林东面走去。徐君猷、苏公、苏仁跟随其后。苏公走在最后,回头张望了尸首所在方位,又望着树林东面,不免留心察看地上,行了五六十步,却见得一处斜坡,坡下正站着颜未。颜未身后不远处有一片黄泥地,过了黄泥地便是那庄园的围墙。那公差引徐君猷、苏公等小心绕行下了坡。苏公令苏仁往那黄泥地察看。 颜未指着斜坡,道:“二位大人且看,此处有明显滑痕。这株苦槠树上有刀砍痕迹。”苏公急忙近前细看,果真是新近痕迹。颜未指着斜坡道:“这厮想从此处上坡进入林中,不想坡上颇多落叶,踩着甚滑,料想这厮滑了数下,只得用双手揪着树,冲将上去了。”徐君猷疑惑道:“既然坡滑,为何不绕道上坡?”颜未指着苦槠树,道:“大人且看,这树身有刀痕,想必那追兵就在身后,挥刀便砍,这厮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惊恐逃入林中。”言罢,颜未又模仿一番。 此刻,苏仁过来,说那黄泥地有颇多脚印。苏公闻听,急忙往那黄泥地,徐君猷、颜未跟随其后。到了黄泥地前,几行足印甚是分明,苏公探头察看一番,幽然道:“颜爷所言甚是,那追兵非止一人,想必有三个。”颜未思忖道:“死者仓皇逃窜,他等在后追杀,从那厢而来,经过此黄泥地,而后爬上了斜坡,逃到了树林中,待他逃到水旁,终归被追兵追上,乱刀之下丢了性命。” 徐君猷连连点头,道:“那死者鞋上兀自沾着黄泥,定是如此。”苏公点头,望着那庄园围墙,道:“我等顺着追兵足迹看个究竟。”徐君猷、颜未点头。过了黄泥地,来到庄园围墙下,顺着墙走了四五十步,却见得一条马道,通往前方,左藏书网侧是庄园大门,大门上方悬了一块小匾额,上有“顾影园”。 苏公径直往庄园大门而去,扣那门环。不多时,大门开启,一个男子探出头来,约莫四十岁,望着苏公,甚是诧异,问道:“你是哪个?”苏公拱手道:“不知程先生可在府中?”那中年人疑惑的望着苏公,摇了摇头,忽望见苏公身后的颜未,忙陪笑道:“原来是几位公爷,我家老爷不在府中,几位公爷来此,想必是为了樟树林中那桩命案吧?” 苏公望着那中年家丁,不动?99lib?声色,问道:“贵庄园后那片樟树林可是你家老爷的家业?”那中年家丁一愣,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苏公问道:“却不知是哪家产业?”那中年家丁思忖道:“那树林并水域不属哪家,平日里也少有人去,甚是阴森。”苏公点点头,道:“你等知道这林中命案?”那中年家丁连连点头,道:“先前见你等公爷急急忙忙赶往那林中,一问旁人,知是死了人。这厮端是昨夜戌时正牌时分死的。” 苏公一愣,问道:“你怎知道是戌时正牌时分死的?”那中年家丁回想道:“那时刻,我家老爷正与两位好友在院亭中畅饮,小的在一旁伺候,忽然闻听得墙外有人厉声高呼:姓凌的,站住,站住!那声音甚是凶恶,嘈杂中估摸有三四人。乃是从前方而来,奔后方林中去了。小的猜想是有人打斗追杀,本想出门看个究竟,无奈老爷有言:休管闲事。小的只得罢了。” 苏公捋须点头,问道:“姓凌的?此话你可曾听得清楚?”那中年家丁一愣,迟疑道:“应是这音,但究竟是两点水凌,还是双木林,或是其他与林字同音,小的就不甚清楚了。”苏公点点头,又问道:“此后你可曾听得异常声响?”那中年家丁皱着眉头,摇摇头。苏公回身指着前方,问道:“那些庄园是哪些人家?可有姓凌的?” 那中年家丁道:“那左手的庄园唤作一醉轩,主家姓黄,唤作黄谋,是个酒商;那右手的庄园唤作槿妍园,主家姓花,唤作花慈露,是个瓷商。没有姓林,或是姓凌的人家。”苏公点点头,道:“却不知你家老爷尊姓大名?做何营生?”那中年家丁一愣,道:“我家老爷姓程,名吉,往来黄、鄂州府诸县,做些木料买卖。” 苏公问罢,与徐君猷言语两句,徐君猷又令颜未引这中年家丁去辨认尸首,那中年家丁颇有些迟疑,犹豫一番之后,便应允了。颜未引那中年家丁依小道往林中去了。事后表明,这中年家丁确不认识死者。 徐君猷问苏公往哪个方向走,苏公回过身来,正想言语,忽然眼前一亮,心中一动,分明见得前方马道旁的一株大树后藏着人,正探头张望甚么,行迹甚是可疑,急忙低声告知苏仁。苏公、徐君猷等顺着马道慢慢行走,引那厮留意。苏仁往林中去了,实则绕个圈儿,小心迂回到那株大树后面,约莫三四十步远。苏仁隐身树后,蹑手蹑足摸将过去。那厮身高约莫七尺,身着青衣,头上一条花色幧巾,正猫着身子,窥视前方苏公等人。约莫二十步远时,那厮忽然回过头来,低声惊呼,拔腿便跑。苏仁见状,飞身便追,口中高呼:“站住!”那厢徐君猷、苏公闻听得,急忙回身来拦截。那厮双脚如飞,亡命奔逃,顺着马道跑了两三百步,钻入了树林中,穿过树林,又钻进了一片芦苇丛,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苏仁气得连连顿足,口中兀自骂骂咧咧,不多时,徐君猷、苏公气喘吁吁赶到。苏公喘息未定,问道:“可曾看清那厮面孔?”苏仁叹道:“是个男子,约莫三十岁,没有看清他的面孔。看他那衣裳,似乎不是劳作人家,端是个家境殷实的闲汉,或是大户人家的家丁。”徐君猷环视四下,叹道:“这厮分明是来查探虚实的,若将他擒获,此案可破了。” 苏公顺手摘了两片树叶,幽然道:“此人或是凶犯之一,今官府勘验命案现场,他来探听虚实;也可能是死者的同伙。”徐君猷疑惑道:“若是死者的同伙,为何行踪如此鬼祟?”苏公将一片树叶撕成两半,喃喃道:“其后或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苏兄所言有理,今之情形,须尽快查明死者是何人。”苏公道:“徐大人可着两路人马,一路将尸首抬回示众,于市井间寻找相识的人;又一路人马暗留这里,打探查问,适才那厮或就是哪家庄园的家丁。”徐君猷皱着眉头,道:“我也如此疑心,命案发于戌牌时分,那时刻,天色已黑,凶手追杀死者,必不甚远,端是在这四周庄园。” 徐君猷、苏公商议罢,与颜未等人会合。徐君猷令颜未遣四名得力捕快乔装改扮,暗中查探,尤其是姓凌或姓林的人。颜未自去安排,不言。 且说众人回到黄州府衙,将尸首置于衙前,又张贴认尸公文。不消半个时辰,有衙役来报,只道有人认出了死者。徐君猷、苏公正在二堂言语,闻听得这话,甚是高兴,急忙赶到前堂,令衙役将人引来。 不多时,衙役引得两人进来,当先一人约莫四十开外,身体稍胖,又一人约莫二十三四岁,神情惶恐。那两人见得太守大人,急忙下跪施礼。徐君猷令他等站起来回话。两人站立起来,双手垂着,不敢抬头。徐君猷问道:“你二人姓甚名何?谁人识得这死者?”那中年人拱手道:“回大人,小人汤怀,他是小人伙计张显,小人两个都认得这死人,这厮唤作林仝,家住城南外二十里的林家庄,家中只有一个老娘,这厮整日里在城中厮混,小人等在市井街巷常见得他。” 徐君猷闻听,瞥了苏公一眼,颇有些欣喜,问道:“这厮是双木林,还是两点水凌?”那汤怀道:“是双木林。”徐君猷点点头,道:“你等可知,这林仝常在何处厮混?他与甚么人尤为要好?”那汤怀思忖道:“回大人,这厮甚是好赌,常在阿谁街一带玩耍。”那张显忍不住插话道:“小的昨日兀自见着他。”徐君猷闻听,把眼瞥了苏公一眼,问道:“你在哪里见着他?”那张显道:“便在阿谁街七步香酒肆的后巷中。” 苏公皱着眉头,道:“你且细细道来,是甚么时辰?他可有同行者?他往哪里去?手中有无拿着物什?可曾言语?那时刻他脸上表情如何?”那张显抬头望着苏公,颇有些茫然,吱唔道:“小的不曾留心,约莫未牌时分,小的见他自七步香酒肆的后院门出来,满脸笑容,往巷内去了。”苏公心中一动,幽然问道:“他往何处去?”那张显摇头道:“那时刻,小的是往巷外去,没有成心看他,只知他往巷内走,不知他往何处去。”苏公捋须点头。 徐君猷谢过汤怀张显,两人告退去了。徐君猷令人速将颜未唤来。苏公笑道:“徐大人可知道那七步香酒肆后面有一家五湖茶馆?”徐君猷微微点头,道:“名为茶馆,实为赌坊。苏兄何故问起?”苏公捋须笑道:“五湖茶馆为花榜一事押赌,市井皆知,赔率颇大,甚是诱人。这林仝既是个赌徒,自然少不得赶这趟好事。”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这厮是往五湖茶馆去了?”苏公幽然一笑,道:“苏某心中不解:这厮为何从七步香酒肆的后院门出来?”徐君猷笑道:“这厮定与七步香酒肆主人或是某个伙计甚熟,出来时兀自满脸笑容。”苏公幽然叹道:“不定是乐极生悲。”徐君猷思忖道:“苏兄之意:这林仝之死与白日的笑容相干?”苏公摇摇头,笑道:“不过东坡随口之言罢了。” 徐君猷与苏公商议,准备去街巷查访一番。 第四章 七步香 不多时,颜未来见,徐君猷令颜未换去官差衣服,与他同行。四人出了府衙,直奔阿谁街,一路之上,四人说及评花榜,苏公问道:“今天已是第四日,却不知是哪十位姑娘对局?”颜未笑道:“小人看了昨日的对局,水云间的画屏姑娘独占鳌头,月下坊的佳佳姑娘屈居第二。”徐君猷疑惑道:“我先前闻听那前二十名榜中,月下坊佳佳姑娘位列第一,水云间画屏姑娘是第二?”颜未点头道:“他两人各有千秋,难分高下,角逐甚是激烈。今日前五名之争,又将是一番明争暗斗。”苏公幽然笑道:“苏某兀自押了佳佳姑娘头魁。”徐君猷一愣,疑道:“不知苏公押注多少?”苏公笑道:“兀自买了十文钱。”徐君猷嘿嘿一笑,道:“佳佳姑娘夺头魁,有一半的可能,若是苏大人赢了,定要请我等喝酒。” 苏公捋须而笑,连连点头。那颜未低声笑道:“大人错了,何止一半?据小的所知,这佳佳姑娘夺头魁是十之七八。”苏公一愣,问道:“颜爷这话怎解?”颜未低声道:“这前十名姑娘都是玲珑剔透、俏丽动人、才艺不凡,定要说谁不如谁,颇有些难度。今之媲美,若要想成为梅花仙子,定要占得先机。”苏公点点头,问道:“却不知这佳佳姑娘有何独到之处?”颜未笑道:“市井都知道,佳佳姑娘所唱之词,是苏大人佳作,这便是先机之一。” 苏公苦笑一声,道:“颜爷如此奉承苏某。”颜未连连摇头,道:“苏大人乃当世名士,名震天下,凭借着苏大人的名声,这佳佳姑娘便占了五分先机。加之,这佳佳姑娘与主评之一石昶水交情甚厚,这又占了五分先机,如此焉能不夺头魁?”苏公苦笑道:“颜爷这番言语,倒令苏某想起诸多选拨之事,名为择贤选能,实则任人唯亲,不要你那学识才能,不要你那品行道德,要的只是你那钱财与干系。却不曾想,这瓦市勾栏的评花榜,也不免落入窠臼之中,端的是世风日下呀。” 徐君猷幽然笑道:“可惜苏兄聪明一世,不想也被那石昶水一番花言巧语所蒙骗。”苏公幽然叹息一声。徐君猷又道:“那日,石昶水分明是为了苏兄诗词而来,却假模假样拿出一张胭脂笺,胡乱画着物什,有意迷惑苏兄。”苏公苦笑一声,道:“徐大人以为,那胭脂笺是石昶水自己所画,想以此掩盖索要诗词的真正用意?” 徐君猷点头道:“石昶水与你素不相识,毫无交情可言,若冒失前来,索要你的诗词,恐怕被你拒绝,如此岂非失却脸面,好生羞愧?他打探得苏兄善断疑案,便编造了一个胭脂笺的奇异怪事,胡乱写着银子与利刃,意图引起你的兴致,从而掩盖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苏公捋须笑道:“徐大人这番推想,也有几分道理。只可惜徐大人忽略了一桩事。”徐君猷一愣,问道:“甚么事?”苏公笑道:“石昶水是邀郭遘同来,郭遘与他有些交情,苏某虽不识得石昶水,但看在好友郭遘的情面上,苏某也不便拒绝,他又何必故弄玄虚呢?”徐君猷一愣,哑然无语。 苏公捋须笑道:“何况,苏某竟意外间见着了这浅青色的胭脂笺。”徐君猷一愣,追问道:“你在哪里见得?”苏公低声道:“五湖茶馆。”徐君猷疑惑道:“五湖茶馆要这胭脂笺做甚么?”苏公低声道:“乃是下注的凭据。”徐君猷闻听,不由皱起了眉头。 一路言语,四人到得阿谁街,那街中观者如市,好生热闹。那玉壶冰阁楼一段,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不时传来欢呼叫喊声,宛如春雷。徐君猷、苏公往那七步香酒肆而去,街巷两边生意依然兴隆,到得酒肆门前,有伙计笑脸相迎:“诸位可曾事先订了桌位?”颜未一愣,摇了摇头。那伙计笑道:“诸位客官若没有事先订得桌位,烦劳先在一旁等候。” 苏公嘿嘿笑道:“你这酒肆好生有趣,喝碗酒却要事先预定桌位。”那伙计笑道:“客官休怪,无奈这几天生意好得吓人。”苏公笑道:“如此说来,你家掌柜要加你等的月钱了。”那伙计连连摇头,低声愤愤道:“客官休说加月钱的事了,我等伙计累得腰酸腿疼,只求能早些打烊,快些上床,多躺得一时半刻便知足了。想加月钱,梦中去吧。”苏公连连点头,笑道:“小二哥说的是,钱赚得再多,也是你家戚掌柜的。敢问小二哥,你可识得林仝这厮?”那伙计点点头,问道:“客官何故问起他?” 苏公笑道:“我与他有些远亲,前几日曾到林家庄他家中,他老娘说他多日不曾回去了,故而顺便问问。”那伙计点头,道:“昨日我曾见着他,今日不曾见他。”苏公问道:“却不知他与你酒肆哪位要好?我想嘱咐些小事。”那伙计笑道:“他与我家掌柜颇有往来。”苏公点头,问道:“却不知戚掌柜此刻可在店铺中?”那伙计笑道:“我家掌柜此刻尚未起床呢。” 苏公一愣,疑惑道:“早已过了巳时,他怎的还未起床?他平日里可是这般?”那伙计一愣,摇摇头,道:“平日里,他卯时就起床了。今日不知怎的,没有见他起来,待到辰时吃饭了,我去后院厢房唤他,敲了多时门,也没见他吱声,想是昨日太累,睡得又晚,便任他睡去。他不在这酒堂中,我等伙计也舒坦些个,免得他骂这个骂那个。” 苏公皱着眉头,问道:“敢问戚掌柜可是独居一室?浑家何在?”那伙计笑道:“他二人自是同睡一室,只是此刻都没有起来。”苏公瞥眼望了徐君猷、颜未,喃喃道:“端的奇怪。”徐君猷皱着眉头,使个眼色与颜未,颜未会意,道:“且引我等去后院唤你家掌柜。”那伙计连连摇头,道:“为何唤他?任他睡去,我等耳根图个清静。”颜未摸出捕头腰牌,道:“我等有事想询问你家戚掌柜,烦劳小二哥引我等往后院,敲门叫唤由我来便是。” 那伙计后悔多嘴,无奈何,只得引徐君猷等人往后院,经过一段回廊,来到后院厢房,那伙计在东厢房一室前立住,指了指窗格。苏公上前,推了推两扇厢房门,兀自紧紧的,又示意苏仁推那两边窗格,两边窗格闭合严实。颜未忽然举起拳头,狠狠捶那房门。把一旁的伙计唬了一跳,急道:“差爷手且轻些个。”颜未不理,兀自狠捶了一番,然而厢房内悄然无声。 苏公破了窗纸,凑眼上前,窥视房内,一张方桌,数把座椅。那伙计见得,忙道:“我家掌柜爷睡在内室,若要望见,须到厢房后面的窗格去。”苏公回过头来,道:“颜爷,且到厢房后面看个究竟。”颜未点头,绕过屋廊,转到厢房侧后去了。 不多时,颜未流水奔来,急道:“大人,出事了。”众人闻听,都把眼来望颜未。颜未近得前来,低声道:“大人,屋内一男一女已经死了。”那伙计闻听,脸色顿变,惊恐道:“甚么?我家掌柜死了?怎的可能?” 苏公瞥了那伙计一眼,正色道:“你且站在此处,休要走开,也不要声张。颜爷,我二人且去厢房后面。”徐君猷皱着眉头,瞥了那伙计一眼。苏公、颜未转到厢房后侧,苏公道:“前方门窗紧闭,凶手定是从后窗逃走的。”颜未点头,道:“适才小人一推后窗便开了,探头望去,却见地上倒着一人,床上一人,地上床上尽是污血。” 苏公点头道:“且小心察看。”环视四下,屋后有三处瓜棚,棚架是用三四寸粗的树干搭建而成。绿色的藤蔓顺着棚柱攀爬,悬着一些瓜果,沿着墙脚又栽有一些菜蔬,三十步远处便是后院侧门。苏公往那后门走去,近得门前,却见那门兀自闩着,还上了一把铜锁。苏公猜想,门后巷道定是往五湖茶馆的小巷,那日正见着戚胜出来,便是这门了。 颜未跟在苏公身后,疑道:“此门锁着,看来凶手是从他处逃脱的。”苏公低声道:“或许是里应外合。”颜未一愣,连连点头,思忖道:“如此说来,凶手不只是一个人,外贼出门逃脱后,内贼再将门锁了。”苏公点头,沿着高墙察看,忽然眼前一亮,那靠墙处的瓜棚上面有两根藤蔓断了,棚架上数片瓜叶已然坏了,分明是践踏所致。 苏公捋须而笑,指着那瓜棚。颜未上前一看,醒悟道:“原来那凶手攀上了瓜棚,上得墙头,然后跳墙出去了。”苏公近得瓜棚前,看着那断了的藤蔓,道:“颜爷且看这瓜藤切口,分明是被刀砍断的。定是那厮嫌瓜藤妨事,或是被缠了手足,所以用刀将瓜藤砍断。”颜未连连点头。 苏公抬起脚来,踩着一根横着的树干,身子向上一跃,双手抓着竖着的树干,另一只脚又踩上了上方一根树干,上身到了瓜棚顶,探头可看见墙外的巷道,顶部瓜叶零乱,有践踏痕迹。正待下来,忽见得数片瓜叶间有一件物什,不由一愣,急忙伸手去拿,却原来是一块折成方形的纸。 下得瓜棚,苏公急忙将方形纸展开,却原来是一张浅青色的胭脂笺,再看那纸笺四角的红色篆体印鉴,分明是五湖茶馆的下注凭据。看那胭脂笺上的字迹,是“花榜前三”下注凭据:红色“壹”下写着“花儿苑月香”,红色“贰”下写着“探春阁春晴”,红色“叁”下写着“翠江楼红桃”,这字骨力遒健,结构劲紧,分明学的是柳公权。 苏公再看那下注金额与赔率,不由唬了一跳,下注金额赫然写着“银子壹仟两”,字后红色印章赫然是“赔额壹佰倍”,如此推想,若是赢得,岂非便是十万两银子! 颜未探头来看,不免吃了一惊,苦笑道:“却不知是哪个好赌的家伙,恁的不知死活,竟下得如此大注。”苏公皱起了眉头,思忖道:“能以一千两银子下注者,必是个有钱的角儿。”颜未连连点头,又不免疑惑道:“莫不是伪造的假凭据?”苏公看着那胭脂笺,摇了摇头,道:“这凭据确是出自五湖茶馆,可惜上面没有记名,否则便可知是何许人了。” 颜未叹息道:“可惜过了今日申酉时分,这一千两银子便付之东流水,只是废纸一张了。”苏公点点头,叹道:“我黄州百姓有贫穷者,一年辛勤劳苦却难得一两银子,如此一张纸笺却抵得辛苦一千年,贫富之差别竟然如此巨大,端的可怕呀。” 颜未瞥了厢房一眼,思索道:“这凭据既无记名,谁拿得便是谁的。莫不是戚掌柜下注之时,这厮站在一旁窥见了,顿时起了贪欲,夜间来盗。不想被戚掌柜察觉,他夫妇想反搏,或是想高声呼叫,那厮见势不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他夫妇性命。因他杀了人,仓皇出逃,在攀越瓜棚时甚不小心,竟又将这凭据落下了。” 苏公捋着胡须,思忖道:“如此推想,有几分道理。不过,依照今之花榜情形,此注能赢的99lib.可能性微乎其微。颜爷且看:探春阁春晴、花儿苑月香、翠江楼红桃,这三人你可曾听说过?”颜未皱着眉头,道:“苏大人所言甚是,据小的所知,这探春阁春晴、花儿苑月香、翠江楼红桃确在前十人之列,不过那春晴姑娘似排在第四位,月香姑娘与红桃姑娘似乎是第六位、第七位,若要进入前三,超过月下坊佳佳姑娘与水云间画屏姑娘,绝无可能。”苏公看着胭脂笺,皱起了眉头,似有所思,良久不语。 苏公收了胭脂笺,与颜未回转到厢房后的窗格前,苏公指着窗下,那黄土地上微凹着两个足迹。苏公道:“这足印前重后轻,且有前滑迹象,可想是那凶手自窗沿上一跃而下,因身子重力,致使这般。”颜未先前没有留意,急忙蹲下身来,细看那足印。 且说徐君猷见苏公、颜未久未回来,等得焦急,急忙来到厢房后侧,正逢着苏公、颜未回身。徐君猷询问有何发现,苏公点头道:“且请颜爷速回府衙,召仵作公差前来,而后封了这七步香酒肆,凡店内伙计,都要盘问。”徐君猷点头,令颜未赶回府衙。 到得厢房前廊,苏仁与那伙计正说着话。待见得徐君猷、苏公回转来,那伙计满目惶恐,想问又不敢问。苏公令苏仁设法将房门弄开,入得房中,前堂没有异常,内室则惨不忍睹,地上躺着一人,满身污血,面容惊恐痛苦,苏公认出,正是七步香掌柜戚胜。床上的妇人平躺着,身上与床上都是污血,床头倒着衣架,兀自有一堆衣服。地上有倒翻的两把椅子,又有一个尺余长的木匣倒覆着;靠墙的木柜门开启着,木柜内甚是凌乱。 徐君猷站在苏公身后,探头张望,室内的血腥情形令他震惊。苏公小心察看现场,一番察看之后,小心捡起那木匣,木匣长一尺余,宽八九寸,高六七寸,红漆涂面,匣盖有漆花图案,匣盖与匣体有锁扣。苏公环视四下,却见得一旁有一把铜锁,铜锁兀自连着一串钥匙,想必这串钥匙中某把可以开启那后门。苏公打开匣盖,匣内空无一物。 苏公眉头紧锁,拾起铜锁并钥匙,置于木匣内,而后拿着木匣出了内室,至前堂,唤进那伙计,那伙计战战兢兢上得前来。苏公问道:“你以前可曾见过这匣子?”那伙计茫然点头,怯怯道:“小的见过两次,这是我家掌柜的钱匣。”徐君猷闻听,幽然道:“可惜这匣内没有一文钱。显然,凶手是为钱而来。”苏公拈着胡须,微微点头。 徐君猷又道:“依照室内情形,我等不妨如此推测:凶手潜入室内行窃,那时刻戚胜夫妇已然上床歇息了,那脱下的衣裳本挂在床头的衣架上。那凶手找寻钱匣之时,不想惊醒了戚胜,戚胜翻身起床,正待叫喊,那凶手一刀搠去,又恐戚胜不死,又搠了数刀,结果了戚胜性命,而后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床上戚胜浑家的性命。凶手连害两命后,寻得钱匣并钥匙,劫走匣内钱财,而后便跳窗而逃了。” 苏公皱着眉头,问那伙计道:“你家掌柜可有仇家?”那伙计惶恐道:“小的没有听说过掌柜有甚么仇家。”徐君猷幽然道:“苏大人疑心是仇家杀人,而后伪装成入室抢劫?”苏公淡然道:“不无这种可能。”徐君猷连连摇头,道:“连杀两人,除非深仇大恨。”苏公瞥了一眼那伙计,问道:“你这店内伙计小二共几人?”那伙计吱唔道:“小人等共七人,连着掌柜夫妇有九人。”苏公点点头,问道:“今日你等七名伙计都在店中?”那伙计点点头,道:“七人都在。”苏公问道:“你七人之中,可有手脚不干净者,或是对你家掌柜有怨隙?”那伙计连连摇头道:“掌柜爷甚是厉害,小人等都是老实人,怎敢如此?” 且说颜未去了半个时辰多,引来仵作公差,先将酒肆内客人驱逐出去,而后封锁店面。店中众伙计不解何故,早被公差赶到前堂,待那引路的伙计到来,私下言语,方知掌柜夫妇丧命了,个个惊恐。酒肆外街巷里挤满了围观者,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何事。 仵作勘验了尸首,报知徐君猷,两人都死于利刃,没有中毒症状,死亡时辰端在亥子时分。徐君猷令人将尸首移出,另置他处,又令颜未等仔细勘察现场。廊前,徐君猷思忖道:“入室行窃,残害性命,或是那市井惯偷所为。”苏公幽然道:“那行窃的惯偷,往往隐蔽行事,唯恐惊动主家,若被发现,便速逃离,少有行凶杀人者。入室行窃而杀人者,为盗之不齿,盗虽为盗,但盗亦有道。”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问道:“不知苏大人有何高见?”苏公捋须道:“这厮心狠手辣,不是寻常的盗贼。苏某推测,或是见财起心,这厮身怀利刃,分明是有备而来。” 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或是戚胜不小心露了财,被歹人窥见,起了劫财之心?”苏公点头,道:“凶手或是市井的泼皮无赖,或是店中伙计,或是近几日来拜访戚胜的朋友。”徐君猷皱着眉头,幽然道:“徐某窃以为,店中伙计嫌疑最大。” 苏公疑惑道:“徐大人莫不是忘了樟树林的命案?昨日约莫未牌时分,林仝自这后院门满脸笑容走出去,不想夜里戌牌时分竟被人杀了,而随后的亥子时分,戚胜夫妇也被人杀了,这二者之间可有干连?”徐君猷皱着眉头,连连点头,疑惑道:“苏兄以为,两处命案是同一凶手?”苏公摇头道:“只是推想罢了,尚无佐证。”随后摸出那张胭脂笺,递与徐君猷,并将瓜棚情形细细相告。 徐君猷疑惑道:“苏兄疑心凶手是为了这张下注凭据而来?”苏公幽然道:“此凭据绝非伪造,出自五湖茶馆无疑。徐大人可前往五湖茶馆询问,下此注的人是何人?”徐君猷一愣,疑道:“下注的人甚多,又没有记名,那五湖茶馆未必记得清楚。”苏公摇了摇头,幽然道:“此注一千两银子,那五湖茶馆焉能不记得?”徐君猷连连点头,道:“苏兄言之有理,如此大注,定然记得。若查明买家何人,必知命案原委了。” 正说话间,有公差来报,只道前堂伙计有要事禀告。徐君猷望了苏公一眼,令公差将那伙计带来。公差回身去了,不多时,引来一名中年伙计。那中年伙计战战兢兢,到得徐君猷面前,正想下跪,徐君猷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唤做甚名?”那中年伙计哆嗦道:“回大人话,小人杨再,是店中伙计,与死者戚掌柜是姑表亲。”徐君猷点点头,和颜道:“杨再,你有何事,且细细说来。”那杨再唯喏道:“禀大人,适才小人闻知掌柜遇害,便想起一桩事情来。”徐君猷问道:“何事?”那杨再颤栗道:“昨日午时,黄掌柜曾与小人家掌柜在后院厢房说事,那情形甚是机密。” 徐君猷一愣,问道:“哪个黄掌柜?”那杨再一愣,忙道:“回大人话,这黄掌柜便是黄记酒店的掌柜,唤做黄谋。”苏公闻听,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说这掌柜唤作甚么?”那杨再复又说了一遍,确是黄谋,苏公心中暗道:这黄谋岂非就是樟树林外一醉轩的主人? 徐君猷道:“你且从头到尾说来。”那杨再连连点头,道:“这黄掌柜与小人家掌柜因着买卖,往来甚久,昨日午时,黄掌柜来寻小人家掌柜,二人往后院厢房去了。小人因着采买的事,到后院想询问主家,到得厢房廊下,便听得屋内有争执声。小人好奇,侧耳偷听,只听得那黄掌柜厉声道:‘一百两银子,一文钱也不得少!’只听得戚掌柜嘀咕着甚么,那黄掌柜又冷笑道:‘你既如此,休要再言。’小人不知何事,哪还敢进去问事,便急急回前堂去了。” 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问道:“你可曾见得那黄掌柜出来?”那杨再连连摇头,道:“小人一直在前堂,不曾见得黄掌柜出来,想必他是从后院门走了。”苏公捋着胡须,问道:“除了这黄掌柜,午后还有何人来见过戚掌柜?”那杨再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而后摇了摇头,道:“似乎没有他人了。”苏公问道:“你可识得林仝?”那杨再一愣,眼前一亮,连忙道:“小人想起来了,午时前,那林仝来寻过掌柜爷,他二人往后院去了,却没有见他从前堂出去,那时刻小人甚忙,未曾留心,现在想来,他定是从后院门走的。” 苏公幽然一笑,心中思忖:林仝午时来的,却是未牌时分自后院门出去,他与戚胜言语了甚么?黄谋来时,这林仝应当还在后院厢房内,如此推想,那时刻房中或许有三个人。 苏公问道:“那时刻,你家戚掌柜婆娘何在?”那杨再道:“小人那表嫂一早便到玉壶冰阁楼瞧热闹去了,直到申酉时分散场方才回来。”苏公又问道:“你可知林仝、黄谋找你家戚掌柜何事?”那杨再连连摇头,道:“掌柜爷的事,小人从不敢问及。”苏公问道:“除却林仝、黄谋之外,还有何人来寻过你家戚掌柜?”那杨再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苏公又问道:“你家戚掌柜有个钱匣,你可知晓?”那杨再点点头。苏公问道:“你可知那钱匣内有多少银两?”那杨再连连摇头。苏公问道:“据你估摸,你家戚掌柜蓄有多少银两?”那杨再连连摇头,只说不知。苏公皱着眉头,问道:“近些时日,你家戚掌柜可曾下注押花榜?”那杨再道:“近几日,市井下注成风,小人家戚掌柜颇有兴致,常去那五湖茶馆闲逛,但他是否下注,小的不知。”苏公点点头。 徐君猷问道:“昨夜,你等哪些伙计住在店内?”那杨再道:“是小人与另一个伙计罗元bbr>..,因着小人两个的家比较远,平日便住在店中,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小人两个住在前院杂货房内。”徐君猷问道:“昨夜你二人可曾闻听得异常响动?”那杨再连连摇头,道:“小人两个在前院,那后院的声响一般是听不到的,除非大声叫嚷。况且,这几日小人等甚是劳累,倒头便睡,雷打不醒。”苏公插话问道:“那后门锁着,却不知钥匙何在?”那杨再道:“那钥匙在小人家掌柜手中。” 徐君猷又问了些闲话,没有得到线索,便瞥眼望了一下苏公,苏公微微点头,徐君猷挥了挥手,让那杨再退下。那杨再唯喏,转身走了三四步,忽又止住脚步,回过身来,吱唔道:“小的又想起一桩事来,不知有无干系?”徐君猷一愣,道:“何事?你且说来。”那杨再道:“昨日约莫未时,那罗元曾到后院去找过掌柜爷,回到前堂时,小人见他气乎乎的模样,口中兀自骂骂咧咧,不知何事。” 徐君猷闻听,急忙令公差唤伙计罗元前来。公差与杨再去了,徐君猷捋须笑道:“这罗元或许就是凶手。”苏公摇了摇头,道:“徐大人有何高见?”徐君猷露出一丝得意之情,道:“这桩入室劫案,凶手似乎熟悉出入路径,又知道厢房钱匣情形,分明是个知情人。徐某猜测凶手定是这店中伙计。”苏公疑惑道:“适才杨再说,罗元也住在店中,既如此,那瓜棚的行迹又如何解释?”徐君猷嘿嘿一笑,幽然道:“苏兄何等聪明,怎的连这等小伎俩也弄不明白?正因为这厮住在店内,故而伪装有人自瓜棚出墙的假象,以迷惑我等,误以为是外人所为。” 苏公皱着眉头,道:“这厮头脑竟如此精明?却不知瓜棚下的胭脂笺如何解释?”徐君猷笑道:“或许这胭脂笺与命案毫无干系,只是巧合罢了。”苏公摇了摇头,显然不赞同徐君猷的话。徐君猷又自圆其说道:“或许是凶手故意为之,只因这凭据是废纸一张,凶手自他处捡得来,有意放置在瓜棚上瓜叶之间,待我等寻得,便误以为是有人在爬越瓜棚时落下,其实凶手根本不曾出墙去。”苏公笑道:“花榜前三尚未揭晓,焉能说这张凭据是废纸一张?又怎会轻易丢弃?” 二人正推测时,有公差引伙计罗元来到,那罗元约莫三十岁出头,尖嘴猴腮,战战兢兢上得前来,急忙下跪拜礼。徐君猷令他起来说话。那罗元急忙站起,惶恐垂首。徐君猷忽冷笑一声,道:“大胆罗元,你可知罪?”这一声唬得罗元一惊,傻愣愣道:“大……大……大人,甚……甚事?”徐君猷一愣,原来这罗元有一毛病,在情急之时便结结巴巴。 徐君猷冷笑道:“本府问你,昨夜你在何处?”那罗元一愣,结巴道:“回……回……回大人,小人昨……昨夜在……在……店里,不……不曾出……出去。”徐君猷逼问道:“你可知你家戚掌柜夫妇如何丧命?”那罗元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徐君猷,连连摇头。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你这厮,为何谋害戚掌柜夫妇?还不如实招来!”这一声唬得罗元半死,双膝跪地,磕头道:“大……大……大人,冤……冤枉呀,小……小人哪……哪敢做这等事?” 苏公望着跪地的罗元,见他全身如筛糠般颤抖,显然是惧怕至极,心中不忍,问道:“你且将昨夜情形细细道来。”那罗元连连点头,道:“昨……昨夜,上……上板打烊后,小人便……便与杨再老……老哥洗脚上……上床歇息了,因……因着忙了一天,小……小人夜间睡得象死……死猪般,直……直到方才……才知道掌柜爷被……被杀了。” 苏公问道:“昨日午时,你曾到后院去找过你家掌柜?”那罗元一愣,而后茫然点了点头。徐君猷冷笑道:“你寻你家掌柜做甚?”那罗元吱唔道:“小……小人寻他,是……是想支些铜钱。”苏公微微点头,问道:“你且慢慢道来。”那罗元唯喏,稍许平静些个,言语竟不结巴了,他道:“因着那花榜的事,小人整日都听那些客人说话商讨,说来说去,有两个人最可?能夺得花魁,一位是月下坊的佳佳小姐,一位是水云间的画屏小姐,二人难分上下,颇有一比。街坊市井都在下注,小人不免也心痒痒的,听说那赌坊中可单买头魁梅花仙子一个,前几日兀自是一赔十,昨日便是一赔五,到得今日便是一赔二了。昨日小人思量,若将佳佳小姐与画屏小姐各买一注两百文,无论他二人谁第一,小的还可赚得六百文。” 苏公闻听一愣,捋须而笑,道:“你这厮倒颇有些头脑。却不知你可否下注?”那罗元连连摇头,叹道:“因着身上没有钱,昨日未时,小的便去后院寻掌柜爷,想先支四百文月钱。小人到得后院,正见得掌柜爷与林仝二人出来,往那后院门走去。小的见他二人要出去,便急忙唤住掌柜 7237." >爷。” 苏公眨了眨眼,疑惑道:“你见到你家掌柜与林仝要出门去?”那罗元连连点头,道:“待小的叫住了掌柜爷,那林仝便先行出门去了。”徐君猷望着罗元,颇为不信,问道:“那后门分明上了铜锁,若他二人自后门出去,何人关门?若不关门,那戚掌柜又怎会放心?你这厮,分明在欺蒙我等。”那罗元委屈道:“那……那……那后门是小人关的。” 苏公点点头,问道:“你可曾支得了铜钱?”那罗元连连摇头,道:“小人刚一开口,便被掌柜爷骂了一通,他斥责小人不好好在前堂干活,还要扣我月钱。小人不敢再言,他便往后门走去,小人无奈,正待回前堂,却被掌柜爷叫住。那时刻,小人心中一喜,以为他改了主意,会支小人铜钱,却不曾想他是叫小人关门。他出门后,小人便关了门,回到了前堂。” 苏公捋须思忖,问道:“你可知晓:戚掌柜与林仝去了哪里?”那罗元连连摇头,道:“小人不知。”苏公问道:“你可曾见得他二人拿了甚么物什?”那罗元一愣,回想道:“若不是大人提起,小人倒真是忘了,那时刻,掌柜爷手中确是拿着一个蓝布包袱。”苏公闻听,急忙与徐君猷言语,令人到厢房中去寻找蓝布包袱。徐君猷问道:“你可知那蓝布包袱内是何物?”那罗元迟疑道:“看那包袱沉甸甸的,小人猜想,或是银子。” 不多时,有公差过来,手中拿着一个蓝布包袱。徐君猷取过蓝布包袱,问道:“可是此物?”那罗元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徐君猷思忖道:“戚掌柜包袱中或是银子,或是其他物什。”苏公又问罗元道:“你可曾留意:你家戚掌柜是何时回得店来的?”那罗元回想道:“遮莫是申酉时分,掌柜爷到了前堂,小人因着忙活儿,不知他何时回来。”苏公问道:“他回来时有何异常?”那罗元想了想,摇了摇头,只道和平时一样。 徐君猷、苏公问了些闲话,罗元一一回答。罗元退去后,颜未来报,没有发现其余可疑痕迹。徐君猷点头,令颜未引一班公差盘问酒肆伙计、询问左邻右舍。 第五章 玉壶冰 出了七步香酒肆,徐君猷、苏公、苏仁并两名公差前往黄记酒店。行路中,徐君猷与苏公商讨案情,徐君猷甚是疑惑:“这戚胜与林仝究竟在商议甚么事?黄谋与他二人又有甚么瓜葛?黄谋所说‘一百两银子’是怎生回事?” 苏公思忖道:“林仝被追杀,身死于黄谋一醉轩附近的樟树林中,我等可否这般假想:戚胜与林仝商议的事,与黄谋有干系。林仝趁黑前往一醉轩,有何目的呢?难不成是去送死?”徐君猷思索道:“可能是为戚胜送信传话,也可能是想偷偷潜入一醉轩,图谋不轨。”苏公点点头,道:“林仝被追杀,可见他不是为了送信传话,而是被人发现了。” 徐君猷疑惑道:“林仝的真实目的何在?”苏公幽然笑道:“他的目的或是为了黄谋所说的那‘一百两银子’的物什。”徐君猷疑惑不解,问道:“甚么物什?”苏公摇了摇头,思忖道:“或是黄谋得到了戚胜的某件物什,然后要挟戚胜,索要一百两银子,那戚胜不允,便想暗中盗得回来。林仝打探到黄谋在一醉轩,便摸黑潜入,却不曾料想那黄谋早有戒备。林仝行踪暴露,急忙逃窜,在追杀之下,他慌不择路,跑进了樟树林,终被追上送了命。” 徐君猷点点头,道:“苏兄这般推测,合乎情理..。自黄谋、戚胜言语推想,两人芥蒂甚深,此番戚胜暗施阴谋,黄谋恼怒至极,杀了林仝,又遣人潜入七步香酒肆,杀了戚胜夫妇。”苏公凄然一笑,叹道:“一百两银子,却是三条性命,恁的可叹。”徐君猷摇了摇头,道:“若是如此,何止三条性命,还有那凶手,岂非也要偿命?” 苏公幽然道:“我等也可做另一种推测:或是戚胜与林仝得了黄谋的某件物什,想敲诈黄谋,那黄谋来到七步香酒肆,与他商讨。交谈不成,黄谋恼怒而去,不由起了杀心。或许,罗元所见戚胜的蓝布包袱内便是那紧要的物什。”徐君猷皱着眉头,思忖不语。 两人一路言语,来到黄记酒店,两名公差冲着那伙计吆喝,叫黄掌柜速速出来。那伙计见是公差,急忙回答,只道是掌柜爷今日还没有到店中来。公差厉声询问黄谋何在,那伙计猜测说,或在一醉轩,或是去了玉壶冰阁楼。苏公上前,问那伙计可曾识得戚胜、林仝。那伙计说,与那戚掌柜甚熟,不知林仝是甚么人。苏公又问黄谋与戚胜可有纠葛,那伙计连连摇头。 问了些闲话,无有头绪。徐君猷、苏公等出了一醉轩,到了街拐角,苏公唤过一名公差,让他留下来监视黄记酒店。徐君猷询问是否前往一醉轩,苏公道:“那一醉轩附近兀自留有四名差人,大人便令另一公差前去,知会那四人,监视一醉轩。”徐君猷点头,令另一名公差去了。苏公道:“我等且去五湖茶馆。” 徐君猷、苏公、苏仁三人依着街巷来到五湖茶馆前,门前守望的汉子瞥眼望了望,不以为然。三人进了茶馆,徐君猷不由一愣,他不曾料想到茶馆内竟这般热闹。苏公轻轻扯了徐君猷衣袖,引他往后院去。此番,苏公不由一愣,但见廊下院中尽是人,远胜过上一次。有人冲着苏公三人高声吆喝道:“烦劳三位到那边站队。”苏公望去,果然见得弯弯曲曲站着两队人,分明是等待进去的,那下注出来的人则从另一侧出去。 徐君猷脸色铁青,冷笑不止。苏公见得另一曲廊下四五人,往深院去了,心中一动,急忙示意徐君猷、苏仁。三人过了庭院,到得廊下,却见那四五人经花园入得另一所房子内。苏公依着曲廊,往花园而去,行至拐角处,忽然闪出一条汉子,拦住了去路,那汉子笑道:“三位客爷请留步。”苏公嘿嘿一笑,指着那深处厢房,道:“我等与先前几位是同伴。”那汉子半信半疑,犹豫一番,点了点头,闪身让行。 苏公复又前行,徐君猷、苏仁跟随其后,经过花园,到得厢房门前,却见得堂内约莫十余人,当中却只有一张案桌,案桌后三个人,一人正伏案写着,旁边的人言语着甚么,另一人正清点银两。两侧都是交椅,又有茶几,众客人或坐或立,较之前院,安静得很。苏公心中暗道:“原来别有天地。” 苏公先行进得门来,有客人扭头来望,苏公面含微笑。有一名赌坊中人,望见苏公三人,微露诧异情色,急忙迎了上来,拱手道:“三位客爷有何贵干?”苏公指了指那案桌,却不言bbr>语。那厮笑道:“此处是贵宾所,低于五十两银子者请到前院。”苏公幽然一笑,回身指着徐君猷,道:“你这厮莫不是嫌我家老爷没有银子不成?”那厢徐君猷冷笑道:“区区五十两银子算得甚么?”那厮闻听,满面堆笑,点头哈腰,道:“客爷且坐,且先饮茶。”急忙引徐君猷往左侧交椅,又叫人上茶。 左侧有五把交椅,兀自空着两把,有两个商贾模样的人正旁若无人的说着话,身后站着小厮。但闻得一人道:“秦兄,听小弟一言,那梅花仙子当是画屏姑娘,那佳佳姑娘稍逊一筹。”另一人连连摇头,笑道:“万兄,此番花魁非佳佳姑娘莫属。你还是信我之言,以免你那银子打了水漂。”先前那人连连摇头,不肯相信,指使身后小厮,道:“你去,一百两,买画屏姑娘头魁。”那小厮唯喏,往案桌去了。另一人也不肯落后,急忙指使随从用一百两买佳佳姑娘头魁。 徐君猷看清那两人面目,不由一愣,忽冷笑一声。这一声冷笑引得那两人扭头来望,见着徐君猷,脸色顿变,急忙站起身来,惶恐施礼,哆嗦道:“大人。”原来,这姓秦的是州府押司官,姓万的是州府粮料官,两人猛然望见徐君猷,唬得半死。堂内众人见得这般情形,惊诧不已。徐君猷冷笑道:“不想你二位竟这般有钱。”秦、万二人惊恐道:“小人知罪了。”徐君猷冷笑道:“你等何罪?”秦、万二人吱吱唔唔。徐君猷冷笑道:“且滚将出去。”秦、万二人闻听,狼狈而去。 堂内众人都惶恐不已。不多时,有两人流水奔来,见着徐君猷,躬身施礼,道:“小民宫宽度拜见太守大人。不知大人大驾前来,有失冒失,万望海涵。”苏公瞥眼看此人,约莫四十岁,面容黄白,留着山羊须,双目狡黠。徐君猷冷笑道:“你这厮便是五湖茶馆的掌柜?”宫宽度赔笑道:“正是小人。”徐君猷冷笑道:“宫掌柜生意端的兴隆。”宫宽度赔笑道:“乃是太守大人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农商兴旺。” 徐君猷冷笑道:“却不知乐的甚业?莫不是你这赌业?”宫宽度干笑道:“大人说笑了,小民等也不过是借着花榜盛事乐民而已。”徐君猷瞥了宫宽度一眼,问道:“宫掌柜可识得戚胜?”那宫宽度连连点头,道:“回大人话,小民识得,都是街坊邻里。唉,适才闻听说他无端死了。”说罢,宫宽度连连叹息。 徐君猷问道:“戚掌柜是被人杀死的,本府听说这几日他常来你这五湖茶馆,可有此事?”宫宽度连连点头,道:“回大人话,确是如此,因着小民茶馆热闹。”徐君猷问道:“他可曾下注?”宫宽度摇摇头,道:“回大人话,这个小民不知,或许买了,或许没有买。”徐君猷微微冷笑,瞥眼望了一下苏公。 苏公会意,问道:“不知下注者以何为凭?”宫宽度忙道:“回大人话,但凡下注者,豆有凭据。”苏公问道:“甚么凭据?”宫宽度忙自案桌上取来一张胭脂笺,呈与苏公,道:“大人且看,这是小店所用凭据,上有小店印鉴,又有下注金额与赔率。”苏公皱着眉头,道:“依宫掌柜之言,若是押中了,凭此笺便可兑换银两铜钱?”宫宽度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苏公疑惑问道:“宫掌柜不怕有人伪造?若有歹人,待花榜揭晓,便写一千两银子,宫掌柜岂非要倾家荡产?”宫宽度摇了摇头,道:“大人多虑了,小店这凭据,虽则平常些个,但要伪造,却甚困难。” 苏公望着那胭脂笺,诧异问道:“莫不是有甚暗记?”宫宽度颇有些得意,道:“既然大人问起,小民也不妨实言相告。这凭据有数处暗记,其一便是这纸笺。”苏公不解道:“据我所知,黄州城中卖胭脂笺的店铺有两三家,这浅青色胭脂笺应是有的。”宫宽度嘿嘿一笑,道:“有却是有,不过小民所用胭脂笺与众不同。”苏公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徐君猷问道:“有何不同?”宫宽度嘿嘿笑道:“望大人恕罪,小民尚不能相告。” 苏公笑道:“其余暗记端是那些印鉴吧。”宫宽度点点头,道:“这些印章是小民请高人雕刻,寻常匠人不可仿制。”苏公幽然一笑,自怀中摸出一张折叠的胭脂笺,正是石昶水收到的那张莫名画笺。苏公展开纸笺,与先前一张胭脂笺比照一番,将莫名画笺递与宫宽度,道:“宫掌柜且细看,此纸笺可是你店中所用?”那宫宽度甚是诧异,接过胭脂笺,细细察看一番,而后将纸笺还与苏公,摇头道:“此非小店所用纸笺。” 苏公收了纸笺,回身指着案桌后一个中年人,喝道:“你且过来回话。”正是伏案书写凭据的人,见得苏公指着自己,唬了一跳,稍有迟疑,惶恐过来,躬身施礼。苏公问道:“这几日,可是你在此书写凭据?”那人瞥了一眼身旁的宫宽度,茫然点点头。苏公忽然板着脸,声色俱厉道:“是?还是不是?”那人唬得一惊,怯声道:“是小人。”苏公问道:“可有他人代写?”那人连连摇头,道:“无人代写,都是小人手书。”宫宽度在一旁言道:“大人,且容小民禀来,他姓宫名博,是小人本家老兄长,小民见他字写得甚好,便请他来写凭据,此处凭据只他一人书写,别无第二人。这也是小人防止有人伪造的暗记之一。” 苏公连连点头,看着手中那张胭脂笺,上面正写了“月下坊佳佳”字样,惊讶道:“这便是你所书?”那宫博惶恐点头。苏公连连赞叹,笑道:“笔势飞动,龙伸蠖屈,果然是一手好字。却不知你师从何人?”那宫博答道:“是已故黄州书画名家常清常先生。”苏公惊叹,道:“在下仰慕常先生久矣,常先生乃书画奇才,笔法崛奇雄健,可谓神至之笔,只可惜无缘得见先生,不想今日逢着先生的弟子,端的侥幸。”于是将宫博拉至案桌前,顺手拿过一张浅青色胭脂笺,又取过墨笔,递与宫博,道:“实不相瞒,在下曾得常先生所书的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可惜几经人手,卷首残缺,少了诗名,烦劳先生弟子书写‘春江花月夜’五字,以便镶补。”苏公言语间兴致甚高。 宫博稍有迟疑,宫宽度嘿嘿笑道:“不想大人如此喜好字画,小民家中倒是收藏了几幅常先生条幅,大人若有兴致,不如移驾小民家中。”苏公连连摇头,道:“今日且写这诗名便是,待哪日闲着,定登门造访。”那宫宽度嘿嘿笑道:“如此端的是抬举小民兄长了,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那宫博接过墨笔,便在那胭脂笺上小心翼翼写了五字。苏公站在一旁观望,连连赞叹,若获至宝一般,谢过宫博,拿起纸笺,吹了数下,待墨迹干后,小心收了。 苏公笑道:“还有一事相问,近几日来,下注银两最多者,不知几何?”宫宽度嘿嘿笑道:“回大人话,下注最多的,不过二百两银子,乃是一名绸商。”苏公点点头,笑道:“这绸商端的有钱。”苏公又问道:“宫掌柜与戚掌柜是街坊,可知戚掌柜有何仇家?”宫宽度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摇头道:“戚掌柜虽则小气些个,但没有听说过他有甚么仇家。”苏公又问了些闲话,宫宽度一一回答。 苏公示意徐君猷,徐君猷漠然道:“既如此,我等另行查访。”言罢,拂袖出堂去了。苏公、苏仁跟随其后,宫宽度急忙追送。出得堂来,苏仁忽见得侧方廊柱后站着一人,正探头张望。苏仁不由一愣,心中疑惑。 三人离开五湖茶馆,出了巷子,徐君猷疑惑道:“苏兄何时得了常清的字轴?”苏公捋须而笑。徐君猷猛然醒悟,笑道:“原来你是诳骗他等。你要那宫博写‘春江花月夜’五字,是想得到一张胭脂笺,以便比照真伪?”苏公摇了摇头,笑道:“我已下注十文钱,那凭据便是胭脂笺。我索要这五字,不过是想证实另一件事。”徐君猷追问道:“甚么事?”苏公回头张望了一下,又看了左右,无有可疑,方低声道:“瓜棚下的那张凭据。”徐君猷一愣,疑惑道:“你想证实那凭据是真是假?”苏公点点头。徐君烟思忖道:“适才那宫掌柜已然否认,下注最多者不过二百两银子,并没有一千两银子的。” 苏公幽然一笑,低声道:“他等分明在诳骗大人。”徐君猷笑道:“苏兄一定早已对比纸笺、印鉴,确证无疑了,只是他等不肯承认罢了。”苏公点点头,笑道:“凡五十两银子以上的凭据,都是由宫博执笔。如此说来,这一千两银子的凭据,也是宫博所写。我令他写‘春江花月夜’五字,是为了对照字迹。”徐君猷闻听,恍然大悟,低声笑道:“那凭据上所写的花儿苑月香、翠江楼红桃、探春阁春晴,有‘春’、‘江’、‘花’、‘月’四字!”苏公捋须点头,笑道:“待那宫博写罢,我便已知道这凭据确出于他的手。”徐君猷连连叫绝。 苏公低声道:“这宫宽度为何撒谎?其中必有原因。大人可令颜捕头遣人暗中监视宫宽度一举一动。”徐君猷疑惑道:“苏兄疑心这厮?”苏公眯了眯眼睛,思忖道:“我所好奇的是:何人会出一千两银子来买这希望渺茫的凭据?莫不是此人疯癫不成?或是银子多得炙手?我想,天下绝没有这等人。”徐君猷疑惑不解,茫然道:“苏兄此言何意?” 苏公幽然道:“东坡之意,这张凭据大有文章。”徐君猷皱着眉头,喃喃道:“一掷千两者,定是有钱的人。苏兄以为:此人是戚胜,还是黄谋?”苏公摇了摇头,道:“戚胜、黄谋都是生意人,焉会做这等赔本买卖?”徐君猷茫然点头,思来想去,喃喃道:“此人定是豪赌之徒。”苏公低声道:“东坡以为,最可疑者便是那宫宽度。”徐君猷一愣,疑惑道:“宫宽度?他自己下注赢自己?如此毫无意义,绝不可能。” 苏公眯着眼睛,拈着胡须,喃喃道:“世间有的事,往往不可能者,却偏偏可能。”徐君猷疑惑道:“愿闻其详。”苏公幽然一笑,道:“其中缘由,苏某尚无从知晓,但定有原因。”徐君猷连连摇头,暗笑苏..公不能自圆其说。苏公瞥了徐君猷一眼,幽然道:“大人不信,却不妨假想:那宫宽度故意令宫博写得下注凭据,一张一千两,写得十张,便是一万两。”徐君猷嘿嘿笑了,连连摆手,道:“你写这多张何用?又兑不得一两银子?纵然写得一万张,也是废纸。” 苏公摇了摇头,幽然道:“昔日楚汉之争,刘邦将出汉中攻项羽,明修栈道,迷惑霸王,而暗中绕道奔袭陈仓,从而得胜。”徐君猷一愣,疑惑道:“你是意思是:这五湖茶馆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苏公幽然道:“或许如此,所谓下注不过是假象,真实意图或是其他。”徐君猷疑惑道:“其他甚么?”苏公低声道:“若是他得了一大笔不义之财,动辄上万两,如此又恐被他人尤其是官府徐大人知晓,该当如何呢?” 徐君猷闻听,一愣,喃喃道:“他便借花榜下注的名义,只道是有人下了大注,却没有买中,这银子便是他赢来的,从而明正言顺,消除外人的怀疑,将黑钱变白钱?”苏公捋须点头,道:“徐大人细想:有没有这等可能?”徐君猷连连点头,愠道:“端的是个好计谋。”苏公又道:“幕后之人,可能是宫宽度,也可能还有合伙人。” 徐君猷又一愣,不解道:“合伙人?”苏公微微点头,淡然道:“或如徐大人这等官吏。”徐君猷听得这话,不由想起那姓秦的押司官与姓万的粮料官,似有所思,喃喃道:“看来,黄州吏治之整饬,迫在眉睫呀。”苏公苦笑一声,道:“这不过是东坡猜想而已,那合伙人可能是戚胜,也可能是黄谋。” 徐君猷双眉紧锁,思忖道:“莫不是他等分赃不均,愤而杀人。那黄谋岂非说过:‘一百两银子,一文钱也不得少!’”苏公捋须道:“此中情形,尚不得而知。大人,我等且往玉壶冰阁楼,看一看那热闹场合,如何?”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茫然点头。 身后苏仁苦于没有说话的机会,终于忍不住,插言道:“老爷,适才出堂之时,我见得侧方廊下有一个人,似曾在哪里见过。”苏公一愣,急忙问道:“你似曾见过?”苏仁皱着眉头,思忖道:“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苏公笑道:“初八那日,你我到得五湖茶馆,定是那日见的,今日便觉得面熟。”苏仁茫然,不再言语。 那玉壶冰阁楼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苏公引徐君猷、苏仁绕过阿谁街,到得玉楼春阁楼,想经侧门进入玉壶冰阁楼,却不想那侧门早已上锁。苏公正寻思间,有个伙计过来,摆着手笑道:“三位客爷,此路不通。”苏公忙拱手道:“敢问小二哥,可另有捷径?”那伙计连连摇头。苏公幽然道:“你家归掌柜可在?”那伙计一愣,诧异道:“客爷是寻我家掌柜的?”苏公指着徐君猷,笑道:“此乃我黄州太守徐大人,且唤你家归掌柜前来。”那伙计将信将疑,瞥眼望着徐君猷,茫然点头,转身跑了。 苏公捋须笑道:“《战国策》云: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今日东坡也假大人之名,狐假虎威一番。”徐君猷苦笑道:“只要不假我之名行恶便可。”苏公笑道:“多蒙大人提醒,以后但到饭庄酒肆,我便说我是太守徐大人的心腹,如此吃遍黄州也不要花一文钱。”徐君猷满脸苦笑。 说笑间,那伙计引得一人急急而来,但见那人约莫四十余岁,身高七尺,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身着一件白绸袍,腰间束着紫色绸带,系着一块镂空花纹青玉环。那人上得前来,躬身施礼,道:“不知太守大人驾到,草民归路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徐君猷拱手回礼道:“本府本不想惊扰归掌柜,然奈何进不得玉壶冰阁楼,只得烦劳归掌柜了。”归路遥笑道:“下人鲁莽无知,不识得大人,万望大人休要怪罪。小人愿引大人前往。”徐君猷点头。 归路遥引徐君猷等往后廊而去,经过曲廊,进得一处小院,院中有数间厢房,推开一门,入得一间房内,房中陈设简陋,掀起内室珠帘,又入得另一间房内,再推开那房门,却是一处花园。归路遥笑道:“大人,这已是玉壶冰了。”徐君猷笑道:“竟然别有幽径。”归路遥笑道:“往日,玉楼春、玉壶冰、玉京瑶三楼有侧门互通,此番评花榜方才封了侧门。”苏公瞥眼望那数间厢房,笑问道:“近几日人满为患,归掌柜可谓赚个盆满钵满。”归路遥笑道:“这世间钱财却是赚不尽的,小人只是图个热闹罢了。” 苏公点点头,问道:“却不知这院中住的甚么人?”归路遥答道:“这西院中住的是贾先生、冯掌柜并几位帮闲的书生,石相公为人清高,又有些怪僻,独自住在前面阁楼。那边东院中住着众多参评的姑娘。”苏公一愣,疑惑道:“闻听说这次花榜有一百多人,却不知要多少房间?”归路遥连连摇头道:“乃是前二十位姑娘方可入住。昨日评出前十,今日一早,没有入选的十名姑娘已搬了出去,待明早便只剩下五位了。”苏公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归路遥依着曲廊而行,到了前堂,却见得堂内数位绝色美女,柳腰乌发,明眸皓齿,白肤极尽妍态,嘻嘻笑着,宛如莺啼。众美女或施粉描眉,或读经诵诗。依门坐着两名书生,痴痴的望着众美女,忽见徐君猷等人进来,急忙起身拦阻,疑道:“你等如何进得来?快且回避。”但看到归路遥,急忙施礼,道:“原来是归员外的朋友,失礼失礼。” 这时刻,却见一位美女款款上前,那美女双髻高耸,身着红色长裙,手上一双碧玉镯,施礼道:“小女子见过太守大人。”徐君猷看那俏美脸庞,皱着眉头,这美女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不由皱眉思忖。那红裙美女冰雪聪明,微启红唇道:“小女子是水云间的画屏。”徐君猷顿时醒悟,用手轻拍额头,笑道:“原来是画屏姑娘,今日这般漂亮,本府竟一时没有认出来。”那画屏脸色绯红,笑道:“大人取笑了。”徐君猷笑道:“画屏姑娘今日已上台否?”那画屏摇了摇头,道:“小女子要待到未时才上台。”徐君猷点点头。 苏公问道:“却不知哪位是月下坊的佳佳姑娘?”那画屏闻听,瞥了苏公一眼,娇笑道:“这位大人想必是苏大人吧?”苏公点点头,徐君猷笑道:“正是正是。”那画屏急忙上前施礼,道:“小女子可没有佳佳这般福气,能得到大人之词。”言语之间,似有几分嫉妒。 一侧一名白衣女子上得前来,躬身施礼,道:“佳佳见过二位大人。”苏公望去,这佳佳姑娘约莫二十岁,容貌娇媚,甜美清秀,身着一条白色长裙,露三分迷人微笑。苏公心中暗道:“这佳佳姑娘果然靡颜腻理,美丽动人。”那佳佳姑娘又向苏公施礼道:“佳佳谢过苏大人美意。”苏公微笑点头,瞥眼之时,却见得画屏脸上闪过一丝阴险的冷笑。 众人言语间,但闻得阁楼前一阵欢呼,甚是嘈杂,不多时,却见得数人进得堂来,原来时近午时,暂且歇息,未牌时分复又开始。那归路遥上前相迎,与石昶水拱手施礼,又引众人来见徐君猷,石昶水拱手施礼。他身后一人,遮莫三十八九岁,身着蓝袍,面容清瘦,留着些须胡须,眼睛微眯,似有些近视,手中兀自拿着一把绸扇,此人是黄州名士贾曲宗;又有一人,遮莫四十一二岁,身躯稍胖,着花色绸袍,白净脸皮,此人是佳人斋的掌柜冯汜。 众人拱手施礼,归路遥引众人到雅间,有丫鬟端茶上来。徐君猷幽然道:“这花榜端的热闹非凡,可惜本府此番前来,无心观看。因着今晨城北的樟树林发生了一桩命案,而后城中七步香酒肆的掌柜戚胜夫妇在店中遇害,一日之内竟连害三命,端的可恶。”在座众人闻听,惊诧万分,面面相觑。石昶水惊疑道:“大人说戚胜死了?”徐君猷点点头,叹道:“本府此来,便是因着戚胜命案,不知你等这几日可曾见过他?”众人都摇头。 苏公捋着胡须,眯着双眼,问道:“除却石相公,诸位何人识得这戚胜?”归路遥先开口道:“虽无交情往来,小人却还是认得此人。”贾曲宗、冯汜也道认得戚胜。苏公问道:“贾先生、冯掌柜,花榜开始前后,这戚胜可曾找过你等?”贾曲宗、冯汜闻听,不由一愣,相互对视一下,贾曲宗疑惑道:“大人怎的知晓?”苏公捋须而笑,却不言语。那冯汜叹了一口气,道:“我等不敢隐瞒,这戚胜确曾找过冯某,是为了花榜之事。”徐君猷不动声色道:“花榜之事?这戚胜与花榜何干?”贾曲宗道:“他想打探花榜品题的细节。”徐君猷点点头。冯汜又道:“这厮拿出五两银子与我,以为酬劳。我等焉能答应,当即便回绝了他。” 苏公点头,问道:“此后他是否还找过你等?”贾曲宗、冯汜连连摇头。苏公又问道:“花榜前后,你等可曾遇到过蹊跷的事情?”贾曲宗、冯汜又一愣,茫然摇了摇头。苏公瞥了石昶水一眼,正待问话,那贾曲宗忽嗫嗫道:“大人既问起,小人有一桩事,想来颇有些怪异。”苏公道:“贾先生且道来。” 那贾曲宗道:“花榜之前,那日早上,小人起得床来,却见得书房案桌上有一张纸笺,那纸笺上画着一把刀与一锭银子,这纸笺来得莫名其妙,小人不解何意,随手便将纸笺撕了。”一侧冯汜闻听,惊讶不已,忙道:“冯某也曾收得一张,那纸笺摆放在我房中的书桌上,上面也是画着刀子与银子。那时,冯某只当是家中孩童顽皮,不曾细想也撕了。”石昶水闻听,惊讶道:“原来你等也收到了!” 苏公幽然一笑,自怀中摸出一张纸笺,展开来,示与众人看,贾曲宗、冯汜连连点头,冯汜惊奇道:“正是这般,一模一样。”贾曲宗疑惑道:“敢问苏大人,这纸笺有何蹊跷?”苏公摇了摇头,茫然道:“我也不知。”归路遥笑道:“定是有人捉弄你等。”贾曲宗连连点头。 苏公问道:“你二人且细回想,那夜可曾关闭门窗?”贾曲宗不假思索道:“小人的书房从不关门。”冯汜回想道:“冯某记得,那时刻门扇兀自闩着,似乎窗扇却是开着,今细想来,定是有人自窗格处放置的。”苏公点点头,问道:“那纸笺可曾用物什压着?”贾曲宗、冯汜回想着,摇了摇头。冯汜道:“冯某记得,那纸笺摆得书桌正中,端端正正,一眼便见得。”苏公拈着胡须,幽然点头,又问道:“二位可曾留意,那纸笺上是否残有酒渍?”贾曲宗、冯汜迷茫摇头,只道没有留意。 此时刻,酒菜上桌,归路遥请诸位移驾入席,众人起身,请徐君猷上坐。客气寒暄一番,众人各自落座。归路遥令人将酒斟满,而后端起酒杯,道了一大堆客套词,众人附和,徐君猷、苏公先饮了一杯。酒过三巡,徐君猷道:“今日蒙归掌柜盛情款待,因着公务缠身,不便多饮,改天得有空闲,本府定然邀请诸位畅饮一番。”众人唯喏。 筵席中途,苏公起身如厕,归路遥正准备唤下人为苏公引路,一侧冯汜急忙起身道:“冯某引苏大人去便是了。”苏公先行谢过,冯汜在前,引苏公出了雅间,依道转到后院,依曲廊前行,到了僻静之处,那冯汜环视四下,忽然止住了步子,回过头来,望着苏公。 苏公不由一愣,那冯汜低声道:“苏大人,且随冯某进房说话。”苏公又一愣,那冯汜推开一间杂房门,快速进了屋,苏公回头张望一番,也跟着他进了杂房。冯汜小心将门合上,低声道:“冯某早闻苏大人断案如神,如雷贯耳。今日在此逢得大人,冯某有一桩秘事禀告。”苏公低声道:“冯掌柜且细细道来。”那冯汜低声道:“前日夜间,也就是初九夜里,不知是何时辰,冯某已然睡着了,忽然被微微声响惊醒。那声响虽微,但小人素来睡得谨慎,容易惊醒。小人翻身坐起,不由唬得半死,却见得床前赫然站着一个人!” 苏公闻听,不由浑身一震,惊诧不已。那冯汜余惧尤在,话语颤抖道:“那人手中一把钢刀,忽的架在我的脖颈上,我惊恐万分,正待问他是甚么人,有何贵干。那人另一手拿着一锭银子,抛在床上,那银子有二十两。他恶狠狠道:‘冯掌柜,前一封信你可收得?’我惊恐不已,连连点头。他又道:‘要钱还是要命,今日任你选。’我忙求饶道:‘好汉饶命。’他冷笑一声,道:‘不是我饶你的命,而是你救你自己的命。小弟我有一桩小事,烦劳冯掌柜。’我为保命,连声道:‘好汉只管说来便是。’他道:‘花榜前二十人已然出来,明日便出前十,后日便是前五,最后一日是前三。有三人你切好生记牢,最后一日,前三必须是这三人,第一是花儿苑的月香,第二是探春阁的春晴,第三是翠江楼的红桃。前十人、前五人榜中,第一第二必须是水云间的画屏与月下坊的佳佳,谁一谁二无所谓,但必须是这二人。月香、春晴、红桃必须进前五,三四五的顺序则反之。你依此行事,这银子作为酬劳;你若不依此行事,五月十三日,我便取你并你家人的性命。’” 苏公闻听,恍然大悟,冯汜所言已然揭露了玄机。冯汜又道:“钢刀之下,我只得答应。那厮又威胁我,若透漏出半点消息,便要取我性命。苏大人,此事万望为我保密。”苏公点头,道:“不瞒冯掌柜,我与徐大人正暗查此案,冯掌柜且放心,不过凡事要小心些个。”冯汜连连点头。 苏公、冯汜出了厢房,往那茅房而去。苏公环视四下,忽然见得前方廊柱后异样,心中惊疑:莫不是有人尾随监视我等?待定睛细看,果然是一人! 苏公心头一震,却见那人忽的探出头来! 第六章 一醉轩 且说捕头颜未逐一盘问七步香酒肆伙计,众伙计所言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颜未令衙役将两具尸首暂且移至义庄,而后封了酒肆,杨再、罗元等伙计各自回家。颜未又询问了街坊邻里,众人都摇头说不知情。原来戚胜夫妇为人小气吝啬,与街坊邻里颇不和睦。颜未无奈,思忖着去一醉轩看个究竟。颜未唤了捕快李青同行。 过了两条街,忽闻得身后有人低声道:“颜捕头。”颜未一愣,急忙回头张望,却见得身后站着一人,约莫四十四五岁,胖脸大嘴,身着紫色绸袍。颜未诧异,此人是谁?瞥眼看了李青一眼,李青茫然摇头。那人上前两步,满脸堆笑,拱了拱手,低声道:“颜捕头,我是陆记当铺的掌柜陆文。”颜未闻听,猛然醒悟,拱手笑道:“原来是陆掌柜,恕颜某眼浊,一时竟没有认出来,抱歉抱歉。敢问陆掌柜到哪里去?”那陆文嘿嘿笑着,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我有事与颜捕头说。”颜未一愣,问道:“陆掌柜有何事?”那陆文环视四下,将颜未拉到一处僻静角落,低声道:“与七步香戚掌柜有干系。” 颜未闻听,心中惊喜,问道:“果真?”那陆文点点头,低声道:“我适才就在七步香酒肆外,颜捕头询问街坊案情,陆某倒是有一事相告,但恐被奸人发现,便暗中尾随颜捕头。昨日未时,那戚胜曾到过我店铺中。”颜未一愣,疑惑道:“他到你店铺中做甚?”那陆文低声道:“我与那戚胜虽识得,但素无交情,他来我店铺,我也觉奇怪。戚胜只道要私下言语,我请他到了二堂。那戚胜便摸出了两张纸来,递与了我。我打开一看,却原来是两张房契。那戚胜说,因有紧急之事,想以两张房契抵押五百两银子,五日内连本带息还我。” 颜未诧异道:“五百两银子?你可曾问他有何急事?”陆文嘿嘿笑道:“我心中甚是好奇,不过本行有规矩,从不过问客人私事。”颜未点头,又问道:“你可曾与他五百两银子?”那陆文点点头,道:“那两张房契,一张是七步香酒肆,另一张是一处别院,我正巧知晓,两处足可抵得六百两银子。我便与他写了抵押文书,不曾想今日他竟死了。” 颜未皱着眉头,道:“那戚胜来寻你时,可有随行的人?”那陆文思忖道:“只他一人,没有见到其他人。”颜未思忖道:“那时刻bbr>.,陆掌柜可曾留意那戚胜是否拿着一个蓝布包袱?”那陆文思索片刻,连连摇头,道:“不曾见他拿着甚么物什。”颜未疑惑道:“五百两银子甚是沉重,戚胜从你当铺走出,未免有些醒目了。”那陆文连连点头,道:“我与他的,不是五百两银子,而是折支的五十两金子,即便如此,我也再三嘱咐,一路小心则个。他笑道,无妨无妨。他小心收好,便起身告辞去了。目今想来,定是他不小心露了白,被歹人窥见,无端丢了性命。”言罢,连连叹息。颜未谢过陆文,陆文拱手离去。 颜未、李青复往城北而去,一路无话,将近一醉轩,颜未忽见得侧方树林中一人,探头探脑,行踪鬼祟。那人忽见得颜未、李青,急忙缩回头去。颜未顿生疑云,低声吩咐李青道:“侧方林中有一人,甚是可疑,你且依旧往前走,待我叫喊,便回过身来助我。”李青唯喏。 颜未回过身,依原路返回,过了树林,颜未瞧个角落,闪身藏了。不多时,树林中那人闪出身来,急急依着大道前去,行了四五十步,颜未忽然杀出,截住他的去路。那人何曾料想,惊恐万分,扭身便跑。颜未高声喝道:“休走!”拔腿便追,前方李青闻听叫喊,急忙回过身来,抽刀拦住了去路。 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见前后被堵,只得站住,满脸堆笑,道:“官爷饶命。”颜未上前,冷笑一声,问道:“你这厮鬼头鬼脑,做了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且老实招来,若是欺蒙爷爷,定将你拿到班房中去。到得班房之中,大刑之下,不怕你不招。”那人闻听,惶恐不已,陪笑道:“不瞒二位官爷,小人适才在林中撒了泡尿。”颜未冷笑道:“撒尿便撒尿,为何见得我便跑?分明心中有鬼。且随我到衙门走一遭!”说罢,伸手便抓那人。 那人惊恐不已,拱手求饶,怯道:“官爷饶命,小人说实话便是。”颜未冷笑道:“爷爷早料到你这厮暗怀龌龊,快且如实招来!”那人甚是沮丧,叹道:“小人周久,以捕雀为生。今早,小人在前方林中打雀,见得了一桩蹊跷事。”颜未盯着周久,厉声问道:“甚么蹊跷事?”那周久道:“那时刻,小人正见得一只大雀,便伏在一处草木坡后,却见得林中来了两人,一人拿着一个大包袱,另一人拿着铁锄,行踪鬼祟。两人到得一处背阴地,一人挖起土来,另一人张望四下。小人好奇,便躲在隐蔽处偷看。约莫半个时辰,那两人方才离去,却已不见了那大包袱,小人猜想定是掩埋了起来。” 颜未点点头,问道:“后来如何?”那周久道:“小人恐那两人去又复还,便又在草木坡后等了些时辰,确信那两人已经走了,便到得那掩埋处,这两人好生狡猾,那掩埋处甚是平整,兀自用枯叶、杂草、树枝等掩盖,看不出丝毫痕迹。小人寻思着,那两人定是埋了值钱的物什,便做了标记,然后回得家去,拿了一把铁锄来。小人费了好些力气,终于挖出了那包袱,急忙打开一看,不由唬得小人半死。” 颜未冷笑一声,问道:“是何物?”那周久心有余悸,惶恐道:“是些带血的衣裳与利刀。小人闻听得那樟树林中死了人,如此想来,那两人或就是杀人凶手。小人恐惹祸上身,草草埋了那可怕的物什,逃出林子,却不想正望见二位官爷,又唬了一跳,急忙退回林子,抛了铁锄,想等官爷过后再走,不想还是被官爷发现了。” 颜未闻听,心中暗喜,喝道:“你这厮!且引爷爷前往林中一看。”那周久连连点头,急忙引颜未、李青往树林走去,入得林子,果见得一把铁锄。那周久捡起锄头,引颜未、李青到得树林深处。一处背阴地前,黄土裸露,四下枯叶杂草,一眼便知,此处曾动过土。颜未令周久挖土,那周久战战兢兢,挥锄挖土。因周久掩埋匆忙,覆土甚少,不多时,便见得一个包袱。待将包袱扯出土坑,李青解开包袱,果然见得带血的衣裳。 颜未小心察看,却是一件青衣、一件长裤,又有一双布鞋,一把尺余长的利刀,刀身兀自沾有黑黑的血迹。颜未又察看青衣,自内囊中发现了一张纸,展开来看,却原来是一张酒票,上面赫然有“黄记”字样。颜未大喜,令李青捆扎包袱,待回去交呈徐大人察勘。颜未又问那周久道:“你可曾看清那两人的面目?”那周久惶恐道:“有一人背对着小人,没有看清面目,但小人看清了另一人的面目,约莫三十多岁,脸形方方。”颜未道:“你若再见得,能否认出来?”那周久迟疑道:“或可认得出来。”颜未点点头,道:“你且随我去寻找此人。”那周久心中不愿,但无可奈何,只得答应。 颜未思忖道:“此案定与黄谋相干,此处离一醉轩甚近,那两人或就是黄府的家丁。”李青附和。三人出得林子,往那一醉轩而去。近得一醉轩,却见得道旁蹲着一人,正玩着石子,想是闲得无趣。颜未认出此人,正是自己手下,唤作孟亭。那孟亭见得颜未,急忙起得身来,拱手施礼。颜未问道:“可有异常?”那孟亭道:“适才见得一各伙计进去了,此刻尚未出来,我怕他从后门溜出,便唤伍方绕到园后去了。”颜未点头,问道:“你可看清了那伙计的面目?”那孟亭点点头,道:“我看得清楚。” >..正说话间,孟亭猛然道:“快且躲起来,那厮出来了。”众人闻听,急忙躲藏在道旁,探头张望。却见得自一醉轩出来两人,一人衣着黑色,一人衣着蓝色。孟亭低声道:“颜爷且看,那着蓝色衣裳的便是进去的伙计。”颜未点点头。言语间,又出来一顶轿子,两人与轿子顺着大道急急去了。颜未令孟亭留下来,继续监视一醉轩,以防其使诈。 颜未、李青及周久远远跟随,一路无话,到得街巷中。颜未心中疑惑:“他等似乎往阿谁街去。”又过了数条街巷,果然到了阿谁街,前方不远处围着一堆人,正是七步香酒肆。那两人并轿子远远停下,轿窗掀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 颜未三人近得前去,那周久忽低声道:“那轿旁的黑衣人便是林中人之一。”颜未瞥了周久一眼,低声道:“你可看得清楚?”那周久连连点头,道:“官爷,我绝不会看错的,正是这厮。”颜未点点头,思忖道:“那轿中人或是黄谋。” 不多时,轿夫抬起轿子,回转过来。颜未三人悄然跟上,走街穿巷,来到了黄记酒店。 且说苏公忽见得廊柱后闪出一人,唬得一惊,定睛细看,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原来这人正是苏仁!苏公狠狠瞪了苏仁一眼,往那茅房去了。 待苏公回到雅座,那厢徐君猷早已吃饱喝足。苏公使个眼色,徐君猷会意。不多时,徐君猷起身告辞,归路遥极力挽留,只道午时之后,画屏、佳佳等姑娘将登台献艺,恳请徐大人捧场助兴。徐君猷谢绝,只道公务要紧,不得耽搁。归路遥无奈,于是与石昶水、贾曲宗、冯汜送徐君猷、苏公出了玉壶冰阁楼。 将近黄州府衙,苏公道出冯汜所言,徐君猷闻听,惊讶不已,疑惑道:“如此说来,石昶水、贾曲宗也曾受到威胁,他等害怕,故而不敢道出此事。那么,这桩阴谋的幕后主使会是何人?”苏公幽然笑道:“得利之人,便是阴谋主使。”徐君猷思忖道:“似乎有多方得利。最可疑者,便是花儿苑。”苏公点点头,道:“花儿苑的月香若是第一,花儿苑自然难脱干系。或是花儿苑雇人,威胁并利诱三名主评,月香姑娘夺得花魁,既可得四百两银子,又可扬名黄州,身价陡增,恁的风光无限。花儿苑的生意也将红火数倍。如此思索,合情合理。”徐君猷捋须而笑,颇为得意。 苏公瞥了徐君猷一眼,又道:“若是花儿苑所为,只要月香得第一名便可,为何还要指定第二名探春阁的春晴,第三名翠江楼的红桃?”徐君猷一愣,思忖道:“或许这厮还得了探春阁、翠江楼的好处?或许是花儿苑厌恶画屏、佳佳,有意奚落一番?如此令他二人莫大失落,何其快哉?” 苏公不置可否,幽然道:“花儿苑确实可疑,但与戚胜、林仝之死有何干系?”徐君猷思忖道:“或许戚胜、林仝无意间知晓了此事,从而招来了杀身大祸。此外,还有一种可能,这桩阴谋本就是戚胜、林仝并同伙谋划,他等威胁三名主评,得知了花榜结果,而后用大量银子下注,如此获得大利。苏兄在那瓜棚下拾得的凭据,便是有力证明。可惜,戚胜一伙中的某人意欲独吞,起了杀心,戚胜、林仝因此丧命。” 苏公点点头,道:“今之市井,都看好佳佳与画屏,他等若只是为了赌钱,也可令佳佳、画屏入得前三,如此岂非更加合乎情理,令人信服。将佳佳、画屏退出前三,而另行指定三人,与他博钱得利并无多大干系。”徐君猷思忖道:“或许他等私下得了这三家妓院的好处?或许是有意为之,意图迷人眼目,要是有人暗查此事,定先会怀疑这三家妓院。” 苏公点点头,道:“最不愿见到佳佳、画屏入花榜前三者,不是其他人,而是五湖茶馆。”徐君猷笑道:“其实我也疑心五湖茶馆。”苏公笑道:“愿闻其详。”徐君猷笑道:“最可能进入前三的人被淘汰,如此结局定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大的获利者,自然是五湖茶馆。但宫宽度万万不曾料想,偏偏有人用一千两银子押中了,若如此,五湖茶馆岂非要赔十万两银子?宫宽度倾家荡产、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也凑不齐十万两银子。所以,只有千方百计将这张凭据抢到手,消除心头大患。” 苏公点点头,道:“所以当我等询问宫宽度,下注银两最多者时,那宫宽度却说只有二百两银子,绝口不提这一千两银子的凭据。一千两银子的大注,宫宽度不可能不知,除非这张凭据是人伪造的,可偏偏这张凭据是真的。” 言语间,到了府衙门前,门吏见得,急忙上前禀告:“颜捕头等候大人多时了,只道有要事禀告。”徐君猷急忙入得府衙,到得前堂,颜未闻听大人回府,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不待落座,令颜未快快道来,颜未便将前后一一禀告,只道此刻已遣人严密把守黄记酒店。徐君猷闻听,甚是欣喜,望着苏公,道:“我等即刻前往黄记酒店。” 众人出得府衙,一路无话,到了黄记酒店,李青急忙上前施礼,但闻得店内一人怒道:“你等公差无端拘人,是何道理?难不成是公差就可以无法无天?”徐君猷瞥了李青一眼,问道:“此是何人?”李青急忙道:“回大人,此人便是店主黄谋。”徐君猷点点头,入得店中,但见得四方站着公差,一方围着七八人,其中一人,遮莫四十余岁,身着绸袍,满脸怒容,挥舞双手,口中兀自叫嚣着。 苏公环视四下,靠墙一排木架,上下三层,摆着各式酒坛,酒坛上贴有红纸,标明酒名。透过窗格,可以看到后堂,都是大缸的酒。徐君猷坐下身来,望着那黄谋。那黄谋见来者不善,收敛三分,问道:“你是何人?”颜未正待呵斥,徐君猷冷笑道:“你便是一醉轩的主人黄谋?”黄谋点点头,道:“正是黄某,敢问阁下是哪位?”徐君猷冷笑道:“东海徐君猷。”那黄谋闻听,急忙跪倒在地,道:“不知太守大人驾到,草民多有得罪。”徐君猷鼻子“哼”了一下,幽然道:“大胆黄谋,你可知罪?”黄谋惶恐,迟疑道:“大人何出此言?草民一无所知呀。” 徐君猷冷笑一声,道:“黄谋,本府问你,昨日午时,你可曾到过七步香酒肆?”黄谋稍有迟疑,点头道:“草民去得。”徐君猷道:“你且将其中情形细细道与本府听听。”黄谋惶惶道:“昨日,草民确曾去得七步香酒肆,因那戚胜欠我酒钱已达三十贯,草民知他有钱,总是赖着不肯还。他见着草民,满面堆笑,将草民拉到后院厢房。未待草民说酒钱的事,他却先开口道:‘黄掌柜,你来得正巧,小弟正想上你家门去。’草民只当他是还钱,便道:‘不敢劳动戚掌柜大驾,此刻将钱还与我便是。’那戚胜嘿嘿笑道:‘不是还钱,实因小弟有桩紧要的事情,想寻黄掌柜借些银两。黄掌柜若是肯借与小弟,小弟定然少不得黄掌柜好处。’草民不知他心中算盘,试探道:‘你想借多少?’那戚胜伸出五指,道:‘自然越多越好,五百两,可有?’” 苏公淡然一笑,徐君猷道:“这等人有钱不还账,哪个敢再借钱给他?”黄谋连连点头,道:“草民闻听,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何要借这多银子。那戚胜见草民疑惑,笑道:‘只借四日便可还你,另有息钱十两银子,如何?’草民甚是诧异,便继而试探他,道:‘息钱一百两便可。’那戚胜闻听,摇头不肯。草民问道:‘你家好歹也有些银子,又与我借这多,究竟是何紧要事呢?’那戚胜笑道:‘黄掌柜休要多问,你若肯借我,便与你二十两银子,你意如何?’草民想到他手中有钱,却赖着不肯还我,心中恼怒,便高声道:‘一百两银子,一文钱也不得少!’” 苏公瞥眼看了看徐君猷,没有言语,心中暗道:“原来如此。”黄谋又道:“那戚胜见草民这般高声,唬了一跳,低声道:‘黄掌柜休要大声,此事可否再行商榷,只借四日便可,四日之后,一定奉还,二十两银子不算少吧。’草民见他如此惊慌,又故意高声道:‘你既如此,休要再言。’那戚胜再三好言,又将息钱加到三十两银子。草民知他吝啬而狡诈,不敢信他,只是不肯,还讨要三十贯铜钱。那戚胜便答应十日后定还我铜钱。草民无奈,只得罢了,告辞出来,戚胜送草民从后门出来。这便是事情前后,绝无半点谎言。” 徐君猷将信将疑,把眼望苏公,苏公会意,捋须问道:“黄掌柜可识得林仝?”黄谋闻听,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稍有犹豫,道:“草民不识。”苏公淡然一笑,道:“昨日七步香,那林仝岂非与戚胜在一起?”那黄谋一愣,连连摇头,道:“草民确不曾见过此人。”苏公问道:“黄掌柜那一醉轩附近有一片樟树林,今晨发现了一具尸体,黄掌柜可曾听说?”那黄谋点点头。苏公问道:“昨夜戌时,黄掌柜身在何处?”黄谋吱唔道:“草民便在一醉轩。”苏公问道:“黄掌柜可曾听得院外有何动静?”黄谋连连摇头,道:“不曾听得甚么。” 苏公冷笑一声,指着黄谋身后的黑衣人,问道:“你且上前回话。”那黑衣人惶恐上前,垂首不语。苏公盯着那人,问道:“你且报上名来?”那黑衣人怯声道:“回大人,小人黄丁。”苏公道:“黄丁,你家黄掌柜所说的可是实话?”那黄丁连连点头,道:“确是实话。”苏公问道:“黄丁,你可知晓樟树林中的命案?”那黄丁点点头,道:“小人有所耳闻。”苏公冷笑一声,道:“何止耳闻?我却问你,今日你与另一同伙在树林中掩埋甚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黄丁闻听此话,脸色顿变,惊慌望了黄谋一眼。 那黄谋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徐君猷冷笑道:“黄掌柜,纵然你百般狡辩抵赖,却瞒不过我等。你与戚胜、林仝本是同谋,暗中却下毒手。昨夜,你令手下潜入七步香酒肆,杀死戚胜夫妇,又追杀林仝。”说罢,冲着颜未道:“且拿过来。”颜未急忙取过包袱,置于桌上,解开包袱,现出衣裳并凶器。徐君猷厉声喝道:“大胆凶徒,这便是你等行凶的物证!”又拿过酒票,道:“此物是从血衣中寻得,黄掌柜且细看,定然识得。”那黄谋惊恐万分,急忙双膝跪地,求饶道:“大人,容草民细禀。”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你这厮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本府倒要看看,你如何狡辩。” 那黄谋悔恨道:“草民不是狡辩,而是如实具禀。草民确实认得林仝这厮,因着此事蹊跷,难以辩白,草民唯恐引祸上身,便存侥幸之心。先前七步香之事,草民没有半点谎言,句句是实,望大人明察。只是待到夜间,便出了怪事。”徐君猷盯着黄谋,却不言语。 那黄谋又道:“约莫戍牌时分,有人死命价的捶门,家人黄小三甚是气恼,骂骂咧咧前去开门,问他是何人,门外人回答道:林仝,来寻你家黄谋。待黄小三开得门,那林仝迎面便是一拳,正中了黄小三面部,这一拳把黄小三打得眼冒金星,鼻血直流。黄小三大呼来人。待草民并众家人赶到,那黄小三兀自倒在地上,那林仝见势不妙,转身便跑,黄丁等三四名家人急忙追赶,那林仝往樟树林中逃去,众家人追赶到林中,便不见了那林仝身影,他等找寻一番之后回来告知草民,草民心想,林仝这厮上门寻衅,定是受了戚胜指使,恨草民不肯借他银子。草民本想到今日去寻林仝问罪。却不想到了早晨,草民闻知林仝竟然死在樟树林中,惊诧不已,以为是黄丁等人所为,恐我责骂,故意隐瞒,草民急忙唤来黄丁询问,不多时,黄丁惊恐来了,原来在他厢房廊下发现了染血的衣裳并一把带血的刀。草民惊恐万分,再三追问黄丁,黄丁满腹委屈,赌咒发誓说确不曾杀人。草民料想,定是有人杀死林仝,意图嫁祸。但此事便有百口,也有辩解。草民甚是害怕,唯恐引火上身,便吩咐黄丁寻个无人之处将血衣血刀等物什埋了,又嘱咐他等不可胡言。即便如此,草民心中惶恐不安,待到店中伙计来报,只道是戚胜夫妇昨夜被人杀了,草民益发惊恐了,便赶到七步香去看个究竟,那酒肆已然被封了。”说罢,黄谋连连哀叹。 徐君猷眯着眼睛,察看那黄谋,心中思量真假,又瞥了苏公一眼,苏公正拈须思忖甚么。徐君猷冷笑一声,喝道:“大胆黄谋,你等目无王法,杀人害命,铁证面前,兀自编造故事,糊弄本府!左右,且与本府拿下!”颜未厉声应答,指令众公差将黄谋、黄丁绑了。黄谋、黄丁高呼冤枉。徐君猷冷笑道:“待到大堂之上,不怕你不招。”遂令颜未将犯人押解回府衙。待出了黄记酒店,街坊及路人好奇观望,顿时沸沸扬扬,三想五猜,众说纷纭。 酉戌时分,街巷行人匆匆,游玩的客人各自回店,因着花榜前五已经揭晓,这前五的排名是:月下坊佳佳、水云间画屏、探春阁春晴、花儿苑月香、翠江楼红桃。来下注的客人蜂拥而至,此时刻,五湖茶馆分外热闹,可谓挥汗成雨。 茶馆前厅的临窗桌旁坐着三人,一个汉子旁若无人,一拍桌子,震着茶碗一跳,高声道:“张员外,你休信他言,那佳佳、画屏已是强弩之末势,我却看好那月香姑娘。”那张员外拿着一张纸笺,颇有犹豫。另一位商贾模样的人摇头道:“张员外,你休信赵爷之言,此番花魁仙子,定是佳佳、画屏二者其一。”那姓赵的汉子冷笑道:“钱掌柜,赵某愿与一赌。”那钱掌柜白了赵姓汉子一眼,笑道:“赵爷,你赌甚么?你若以新纳的小妾春春来赌,我便跟你来。”那赵姓汉子冷笑道:“钱掌柜,便依你言,我就将小妾春春押了。你赌甚么?”那钱掌柜笑道:“纹银五百两,如何?” 那赵姓汉子霍的站起身来,高声叫道:“好,一言为定。”旁边几桌客人见得这般热闹,纷纷围拢过来。那赵姓汉子高声叫道:“诸位,且听赵某一言,此番花魁仙子,必是花儿苑月香。今日,鄂州来的钱掌柜想以五百两银子与赵某一赌,且请诸位为赵某做个见证。”那钱掌柜望着赵姓汉子,稍有迟疑。那张员外高声道:“空口无凭,立字为证,烦劳小二哥拿笔墨过来。”围观客人>纷纷附和。 有一个黄脸客人问道:“这位爷既如此看好月香姑娘,可曾下注买他?”那赵姓汉子瞥了那客人一眼,笑道:“你等当我胡说不成?”说罢,自怀中摸出一张胭脂笺,展开来示与众人看,笑道:“诸位且看清楚,赵某可曾下注?”那黄脸客人见得,惊奇不已,叫道:“一千两!”围观者都啧啧称奇,果然是有钱人!那黄脸客人疑惑道:“这位爷,第二名怎的买探春阁的春晴?第三名竟是翠江楼的红桃?”众人闻听,都好奇来看,果然是这般,于是议论纷纷,不免嘲笑这赵姓汉子懵懂,白白丢了一千两银子。 待店小二将笔墨取来,那厢张员外铺好纸,正待写字据,那钱掌柜忽然反悔,只道这般大赌,输赢事小,若伤了朋友交情事大,小赌便可。那赵姓汉子一番奚落,那钱掌柜满脸通红,摸出二两银子,道:“我便信赵爷是了,这二两银子足可摆得一桌上好酒菜,便由钱某做东,请二位喝酒。”那赵姓汉子叹道:“也罢也罢。东城外三里有一处酒肆,唤作僧眨眉,酒醇菜香,我等便去那里,如何?”张员外、钱掌柜连声附和,三人遂起身出了五湖茶馆。 这时刻,自五湖茶馆出来一人,尾随着前面三人。那三人走出两条街,却近得一队军兵,有军尉牵马上前,那三人各自翻身上马,往东城门而去。 第七章 花榜阴谋 夜深人静,五月已有些闷热,四下但闻得此起彼伏的虫鸣。幽静的院落,廊下闪出一条黑影,那黑影近得厢房前,摸出一把小刀,插入门缝内,不多时便拨开门闩,轻轻推开房门,闪身进了房,借着窗格透射过来的微微夜光,隐约见得白色蚊帐,蚊帐内传出微微鼾声。那黑影摸将过去,掀开蚊帐,忽咳嗽一下。那睡觉的人猛然惊醒,待睁开眼坐将起来,一把利刀已横在他的脖子下,不由唬得半死,惊恐道:“好汉饶命。” 那黑影低声道:“冯掌柜,我又来了。”那睡觉的人原来便是花榜主评之一冯汜。冯汜惊恐道:“原来是你!好汉有何吩咐?”那黑影低声道:“只因出了点小小意外,不得不再来找冯掌柜。”冯汜惊恐道:“好汉请说。”那黑影恶声道:“前番所说的花榜前三,已经泄露。明日便是最后一日,前三必须改变。”那冯汜道:“如何改变?”那黑影道:“第一名改为花儿苑月香,第二名改为翠江楼红桃,第三名改为月下坊佳佳。如此,你可记得清楚?”那冯汜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好汉可曾告知贾先生与石相公?”那黑影冷笑道:“休要多问。”冯汜唯喏。那黑影又道:“此事过后,自然少不得你等好处,但若误事,定然不饶。” 那冯汜连连点头,忽然惊讶道:“好汉,你身后是何人?”那黑影闻听,猛然一惊,急忙回头来看。那冯汜忽然抓住那黑影手腕,用力一扭。那黑影“哎呀”一声,被冯汜擒拿住,手中利刀也被抢去。那冯汜冷笑道:“我等你多时了。” 此时刻,房门开启,涌进三四个人,捆绑了那黑影,又有人燃起蜡烛,却见那黑影蒙着黑巾。又见徐君猷、苏公等人入得房中,苏公看着那黑影,道:“颜爷,且将这厮面巾扯了。”那冯汜点头,原来却是颜未乔装改扮。 颜未扯去那厮蒙面巾,露出一张凶狠而又沮丧的脸。苏仁忽道:“老爷,这厮便是我看到的五湖茶馆廊下之人。”苏公恍然一笑,微微点头。苏仁看着那人头上花色幧巾,猛然醒悟,又道:“这厮也是今早樟树林中我追赶之人!难怪那时刻我疑心似曾见过。”苏公捋须笑道:“原来如此。”颜未笑道:“此案幕后果然是五湖茶馆。” 黑暗之中,一条黑影摸到厢房门前,轻轻敲了三下,然后又三下,但闻得房中有人低声道:“何人?”门外之人低声道:“是我,宫三。” 不多时,闻得房内脚步声,房门悄然开启,房中人低声道:“事情可曾办妥?”那宫三低声“嗯”的回应一下,闪进门去,轻合上门,低声道:“这是一百两银子,乃是掌柜爷给相公的。”那房中人颇藏书网觉诧异,奇道:“一百两银子?这是何意?”那黑影递将过去,那房中人虽有些犹豫,但仍伸手去接。 那黑影忽然抓住房中人的双手,往怀中一带,右腿膝盖快速屈起,向上一顶,正顶在那房中人腹部,那房中人“哎呀”一声,倒在地上,痛苦呻吟,惊疑道:“你……你这是为何?”那宫三低声冷笑道:“掌柜爷令我来送你去见阎王。”那房中人惊恐道:“三爷饶命,烦劳转告宫掌柜,那三成我分文不要便是。”那宫三冷笑道:“可惜此刻已经迟了。”那房中人惊恐求饶。 那宫三忽然笑道:“不想你竟如此怕死。”那房中人闻听,惊讶道:“你不是宫三?你究竟何人?”那黑影高声道:“大人,你等可进来了。”话音刚落,房门推开,进来数人,有人燃了数支蜡烛。徐君猷、苏公站立门口,其后又有贾曲宗、冯汜。那地上的人满脸痛苦、惊恐,赫然是石昶水!那宫三却是捕头颜未。 石昶水翻身坐起,忍住腹痛,疑惑道:“二位大人,这是为何?”徐君猷冷笑道:“石昶水,事到如今,兀自铺眉苫眼、装模作样。”苏公叹道:“石相公为鬼为蜮,苏某万不曾料想你竟是这般人。”石昶水愣愣道:“昶水不知大人所言何意。” 徐君猷冷笑道:“你这厮端的是死鸭子嘴硬,你等鬼蜮伎俩已然失算,本府劝你,还是识时务如实招供为上。”石昶水瞥了徐君猷一眼,咬牙道:“徐大人让我招供甚么?”徐君猷冷笑道:“你这厮端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与宫宽度的诡计,同伙宫三已经悉数招供了。你兀自与本府装迷糊。”石昶水闻听,脸色顿变。 苏公叹息道:“我等本不曾疑心石相公,待宫三供出你来,我等方才醒悟,细细回想,石相公确有些可疑之处。”石昶水望着苏公,疑惑道:“我有何可疑?”苏公叹道:“初六那日,石相公邀郭遘到我东坡雪堂,为了两桩事,第一桩事,是为月下坊佳佳姑娘求我词句;第二桩事,是为那莫名而来的胭脂笺解疑。且说第一桩事,石相公颇有些心机。石相公是今年花榜主评者之一,可谓掌握各行院姑娘的命运。你表面清高正派、乐守圣贤之道,实则口不应心,贪图钱财。暗中与五湖茶馆宫宽度通同勾结、沆瀣一气。五湖茶馆借花榜之机,广开赌门,以巨额赔率引诱市井百姓,五湖茶馆如何最大获利?自然是花榜结局出乎所有买家的意料,来个通吃。” 众人都望着石昶水,尤其是那贾曲宗、冯汜,满脸憎恶神情。石昶水坐在地上,一脸沮丧。苏公又道:“花榜结局如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便是宫宽度与你勾结的动机,你二人一拍即合,他许诺你事成之后,分三成与你。花榜主评者三人,你却只一人,又如何左右花榜的结局呢?你思量了两条诡计。第一条诡计,便是先前所说的第一桩事,你来为佳佳姑娘求词。”一旁冯汜甚是疑惑,忍不住问道:“敢问苏大人,求词怎说是诡计?” 苏公幽然笑道:“那日,苏某到得五湖茶馆,逢得一个胖书生,与他一番言语,颇为有趣。那胖书生说及下注诀窍,他道:此不比选数,选数是机会均等,无有偏颇侧重。这花榜则不同,人分美丑高下,经得一二三级品评,可依据各姑娘的情形,又揣摩主评的喜好偏重,便可猜出几分大体来。市井好赌之人,都不免如此猜测。石相公有意偏袒佳佳姑娘,又专程到我东坡雪堂为他求词,暗中又放出风声,令市井人都知道。加之佳佳姑娘确实才貌出众,不出两日,市井人都看好佳佳姑娘了。几乎所有的买家认为,此番花榜头魁,定是佳佳姑娘,或是画屏姑娘。却万不曾料想,你等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早已内定了另外三人。” 一旁贾曲宗闻听,连声叹息,道:“不要说市井,便是我等内心也有偏袒,其余姑娘也甚是嫉妒,都认为佳佳姑娘得了苏大人之词,烘云托月,鸿鶱凤立,得梅花仙子的可能性,十之六七。” 苏公又道:“你等所内定的三人本无可能进入前三,那么你等如何行事呢?花榜三名主评者,还有贾先生、冯掌柜,如何令他等依照你等意愿行事呢?这便是第二条诡计:威逼与利诱。贾先生、冯掌柜先是收得一张莫名的胭脂笺,画了一把刀子与一锭银子。前两日的夜里,又遭到黑衣人利刃挟持,黑衣人令贾先生、冯掌柜依照你等要求评选花榜,若不依从,便要杀人。与此同时,那黑衣人又用银子利诱。淫威之下,贾先生、冯掌柜不得不依从。” 一旁贾曲宗惊讶不已,喃喃道:“我等甚是害怕,哪敢不从?也不敢吐露半点。”地上的石昶水疑惑道:“石某也曾收得纸笺,也曾受得胁迫,苏大人怎的不说?”苏公捋须笑道:“苏某便要说第二桩事,石相公拿着胭脂笺,到得东坡雪堂,说了一个怪异的故事,便是徐大人所言:‘宛如一桩密室之案’。这信笺却是来得怪异。” 徐君猷连连点头,道:“那时刻,我等思忖,或是石昶水回来之前,有人潜入书房,放置了信笺;但石昶水却说那书房平日里上着锁。若是石昶水睡下之后,此人潜入书房,放置了信笺,但门窗却是上着闩,这厮进来或有办法,但他出去之后,又怎么可能将门窗上闩?” 苏公点点头,笑道:“那时刻,苏某也甚疑惑。今想来,这不过是石相公编造的故事而已,哪里有甚么密室之案?”徐君猷淡然笑道:“所谓密室之案,屋内的人是最可疑的。”那厢石昶水冷笑道:“此事定是宫三那厮供出。” 苏公摇摇头,笑道:“石相公所编的故事有一处不甚合理。”石昶水疑惑道:“何处?”苏公道:“莫名信笺,三名主评都收得,苏某本不会疑心上你。今日,苏某曾询问贾先生、冯掌柜,他等说及莫名信笺,贾先生说他的书房从不关门,而冯掌柜说房门扇虽闩着,但窗扇却是开着的,冯掌柜还说那纸笺摆得书桌正中,端端正正,一眼便见得。”冯汜疑惑不解,茫然点头。贾曲宗回想道:“那信笺确是放得端正。” 苏公又道:“初六那日,石相公与我说,他一早起来,到得书案前,却见得镇纸下压着这张浅青色的胭脂笺。可是如此?”石昶水茫然点头,疑惑道:“确是这般,有何可疑?”苏公笑道:“苏某曾问贾先生、冯掌柜,他等见到书桌上的信笺,可曾有物什压着?他二人都说没有。”贾曲宗、冯汜都点头,只道确实没有物什压着。 苏公笑道:“但凡常人,做事之时有他的习惯,习以为常,很不经意。 4f60." >你等三人,三封信笺,为何独独石相公那封,用镇纸压着?但凡压着镇纸,是担心纸张被风吹动漂移。但石相公门窗紧闭,又哪里来风?而冯掌柜窗格开启,这厮为何反不用镇纸压着?端的有悖习惯。那时刻,苏某便疑心,这放置纸笺者不是同一人。”石昶水疑惑道:“或是两人所为,与石某无关。”苏公叹道:“苏某只是疑心而已,确不曾怀疑石相公,但随着事端发展,石相公的原形终将毕露。”石昶水苦笑一声,悔恨道:“千想万想,我却想错了一件事。” 徐君猷问道:“甚么事?”石昶水叹道:“石某闻听市井传说,只道苏东坡断案如神,隔皮断货,见一知十。石某很是不服,早有心戏弄一番,此番以求词为名,便思索出一桩密室怪事,又在那纸笺上洒了些许酒,有意迷惑糊弄于你,却不想败不旋踵,终惹祸事,端的是自作自受。” 徐君猷笑道:“那时刻,本府曾戏言:是你的某位朋友暗中捉弄于你,原来是你想捉弄苏大人。后来,本府又与苏大人说,石昶水分明是为苏兄诗词而来,却假模假样拿出一张胭脂笺,胡乱画着物什,有意迷惑苏兄。今看来,竟被本府说中了一半。你这厮端的是咸鱼放生,不知死活。” 苏公摇摇头,叹道:“你等事败,不是因我,而是因那林仝。”石昶水恨恨道:“这厮不合偷听得我等密谋,又将此事告知了戚胜。”苏公笑道:“林仝是个赌徒,无意中窥探得这等好事,焉会放过?他欣喜若狂,可惜囊中羞涩,没有本钱。于是,他便寻得好友戚胜,那戚胜也是贪财之辈,二人一拍即合,想借此良机,狠狠赚一大笔银两,今生便可豪宅深院、鲜车怒马、齿甘乘肥、美女佳丽,何其逍遥自在!买铁思金,只是妄想,然这事却是可能的。二人贪心甚大,筹集了五百两银子,兀自嫌不足。恰逢黄记酒店黄谋前来索账,戚胜让林仝暂且回避,藏身侧房。他便与黄谋商议借钱的事,又许诺息金。然而黄谋知晓戚胜根底,这厮狡诈而吝啬,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委实难以相信,故而推托不借。” 苏公见旁边蜡台上蜡烛熄灭,近前又燃了一支,回过身来,见众人都看着他,又道:“那黄谋走后,戚胜唤出林仝,二人商议,便以戚胜两处房契作为抵押。他二人用蓝布包了所有银两,正待从后院出去,不想七步香伙计罗元到得后院,来寻掌柜戚胜,想预支月钱去下注,被戚胜训斥一通。戚胜独自到得陆记当铺,寻得掌柜陆文,以两处房契抵押得五百两银子,陆掌柜行事小心谨慎,恐他露财,便折支为五十两金子。戚胜、林仝二人到得五湖茶馆,以一千两银子下注,买第一花儿苑月香,第二探春阁春晴,第三翠江楼红桃。这正是你等谋划的花榜前三。” 石昶水长叹一声,道:“宫宽度闻知此事,惊讶万分。若如此,岂非要赔他十万两银子?那五湖茶馆断然是赔不起的。宫宽度知晓戚胜为人,这厮平日里吝啬得很,为何敢以一千两银子下注?我等猜想,定是他知晓了内情。此事若是传将出去,后患无穷。那宫宽度便派宫三将林仝那厮抓来,一番威胁之后,林仝说出了实情,那宫宽度便起了杀心。”徐君猷冷笑一声,道:“这厮端的神机鬼械,杀人之后,兀自想嫁祸他人。”石昶水叹道:“因着林仝说出黄谋催帐的事,便想将杀人之事嫁祸于他。” 苏公又道:“昨夜你等杀死林仝之后,却令那宫三假扮林仝,到了一醉轩,一顿捶门,又报以林仝之名,待黄家仆人前来开门,便是狠狠一拳,引得黄家人来追赶,追到樟树林中,却不见了人。不想次日清晨,林中发现了林仝尸首。官府接得首告,勘验现场,发现诸多痕迹,譬如那黄泥地上的脚印、树林坡上的滑痕、苦槠树上的刀砍痕迹,都是你等精心伪造,意图造成追杀假象,引我等到一醉轩。那宫三又连夜将带血的衣裳并凶器,置于一醉轩厢房廊下,那衣裳内竟还有黄记酒店的酒票。那黄谋惊恐万分,不曾细看,吩咐家人尽快埋了。如此,便构成了嫁祸陷阱,若逢得庸官,黄谋便是跳进赤壁下的长江也洗不清。苏某以为,能够思量出如此细节之人,绝非宫宽度这等市井赌徒、粗野泼皮,而是你这研经铸史满腹经纶的风流才子石昶水!”徐君猷、颜未闻听,暗自惊叹。 石昶水叹道:“石某本不赞同杀人之举,叵耐宫宽度那厮执意要下手。料想命案既起,必定惊动官府,引来你苏大人,故而细心思量,伪造现场,却不想还是被你窥破。”苏公幽然笑道:“徐大人率众勘验命案现场,你等又着那宫三复回,想打探消息,察看案情进展,却不合被我等发现,虽得逃脱,却留下一条隐线。不久,我等便在五湖茶馆见得这厮。”石昶水闻听,咬着牙,恨恨道:“可恨宫三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遣他去杀戚胜,抢回凭据,不想这厮在回来的途中竟将凭据遗失了,只拿回一张房契抵押的当票,端的可恨。” 徐君猷嘿嘿笑道:“这厮行凶之后,自七步香酒肆后院的瓜棚架翻越出墙,却将凭据遗落在瓜叶之间,被苏大人寻得。那时刻,我等只当是废纸一张,待到案情有所进展,这张凭据却起了莫大作用。” 苏公点点头,道:“待我等察觉,这张害了三条人命的凭据隐藏了莫大秘密,便用来引蛇出洞。徐大人便请黄州兵马统制马将军乔装改扮,到得五湖茶馆,有意拿出那张凭据,让你等知晓。你等惊恐,便遣人暗中尾随,却发现是官军头领,自然不敢再行杀人抢夺之举。无奈之下,你等又着宫三潜入玉壶冰阁楼,威逼贾先生、冯掌柜,意图改变花榜前三的排名。却不曾想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石昶水神色呆滞,喃喃道:“如此说来,拘拿黄谋入狱,也是你等有意为之,意图迷惑我等?”徐君猷捋须笑道:“如此岂非正合你等心思?”石昶水苦笑一声,不复言语。 颜未吩咐班头将石昶水、宫三押回府衙,又急急赶往五湖茶馆。原来,徐君猷早已派遣了一班人马潜伏于五湖茶馆前后,只待令到,便缉拿宫宽度及同伙。这是后话。 众人出了阁楼,到得院中。徐君猷、苏公与贾曲宗、冯汜拱手道别。那冯汜感叹不已,只道,明日花榜,无端少了一人,该如何是好?徐君猷笑道,你等连夜挑选一人便是。贾曲宗犯难道,临阵换将,非不得已,只是如此匆促,又有何人适合呢? 徐君猷笑道,本府愿举荐一人,不知可否?贾曲宗、冯汜急忙追问何人。徐君猷笑道:“便是玉壶冰楼主归路遥。”贾曲宗点头道:“归掌柜热心快肠,倒是合适之人,只是不知他肯否出面?”冯汜附和。徐君猷笑道:“你等不开口,焉知他肯不肯?”贾曲宗、冯汜连连点头,复又拱手拜谢徐君猷。 苏公抬头望那茫茫星空,深吸一口气,甚是畅然,忽想到千百年之后,星空依旧,然物非人也非,不觉惆怅,心中思忖:千百年之后,世人是否还知道我苏东坡呢?思忖着,不知不觉走了神。 那厢徐君猷催促道:“苏兄,我等且回府衙,好生歇息一番,明日赶早来看花榜结局。”苏公“哦”的一声,回过神来,正待转身,忽然见得前方院墙园门闪过一条黑影,不由一惊,顿时愣住了。 徐君猷见苏公站立不动,笑道:“苏兄,你在张望甚么?”苏公疑惑道:“适才见得前方一条黑影闪过,眨眼间便不见了。”众人都望去,哪里有甚么黑影?苏仁低声道:“定是老爷眼花了。”苏公茫然,回身随徐君猷等人走了。 其实,苏公并未眼花,适才确有一条黑影闪过。因为,在徐君猷、苏公拘拿审讯石昶水的同时,这玉壶冰院内正发生着另外一桩谋杀案! (本卷完)
后注 一、关于粽子:南朝梁的吴均的《续齐谐记》记载说:“阴历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中,长沙欧回,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谓曰:‘君当见祭,甚善。但常所遗,苦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楝树叶塞其上,以五彩丝缚之。此二物,蛟龙所惮也。’回依其言。世人作粽,并带五色丝及楝叶,皆汨罗之遗风也。” 二、关于评花榜:唐代,许多官员、文人常与名妓歌女往来,诗酒唱和。诗人常赠诗名妓,赞美或品评其才艺品貌。到了北宋时期,便出现了正式评选青楼名妓的活动,美其名曰“评花榜”。“评花榜”,有的是用各类名花来品评比拟名妓,评选出“花魁”;有的则仿科考的功名头衔来排名。“评花榜”前,先选好花场,订立评选规则,其评比内容除美貌外,便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评选之日,各青楼妓院中的名妓争相赴会,场面非常热闹,围观者往往成千上万。青楼女子一旦“中榜”,便会身价百倍。评选前后,但凡客栈、酒肆生意空前兴隆。北宋熙宁年间,汴京已有“评花榜”活动,当时汴京名妓郜懿以美貌著称,被文人词客品评为“状元红”,红极一时。苏东坡常作诗词赠与妓女,譬如《菩萨蛮歌妓》等。 三、胭脂笺,也称薛涛笺,用产于嘉州(今四川乐山县)的胭脂树花染色而成,共有十色。宋代胭脂笺源于唐代薛涛笺,又名“浣花笺”,唐代女诗人薛涛用此笺以写诗,与白居易、杜牧、刘禹锡等人相唱和,因而名著于文坛。薛涛笺虽只喜深红一色,但颜色、花纹甚精巧鲜丽。薛涛笺在中国制笺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后历代均有仿制。 四、关于宋代的货币,宋代与明清两代的银本位制不同,宋代是铜本位制,铜钱是主要货币,金银是不作为货币使用的。铜钱的基本单位为“文”和“贯(缗)”,譬如昆曲的代表曲目《十五贯》(当然,这是明代的故事)。在财政紧张时有过八百文,八百五十文当一贯的情形,另外还出现过折二钱、当三钱、当十钱等。我小说中的货币折算基本是:一两黄金折支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折为一贯铜钱,一贯铜钱为一千文。 有些写宋代的小说,写到了交子、银票之类,北宋初年,四川出现了专为携带巨款的商人经营现钱保管业务的“交子铺户”。宋仁宗天圣元年,朝廷设立益州交子务,由京朝官担任监官,主持交子发行,并“置抄纸院,以革伪造之弊”。这便是世界上发行最早的纸币。“官交子”发行初期,其形制仿照民间“私交”,加盖本州州印,临时填写金额,一般是一贯至十贯,并规定流通范围。宋仁宗年间,一律改为五贯和十贯两种。到宋神宗年间,又改为一贯和五百文两种。“交子”的流通范围基本上限于四川境内,后虽在陕西、河东有所流行,但不久便废止了。至于银票,则更是不可能的了。 五、牙牌,又名骨牌、牌九,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游戏,每副三十二张,多用牛骨制成,故称骨牌;也有用象牙制成的,故也称牙牌,也有用其余牙骨、竹子或乌木等材料制做,上面刻着以不同方式排列的从两个到十二个点子。骨牌最早产生大约是北宋宣和年间,因此也称“宣和牌”,它是由骰子演变而来的,但构成远比骰子复杂,因而骨牌的玩法多变而有趣。明清时期便盛行“推牌九”、“打天九”,麻将是骨牌的一种衍变。公元1849年,一位名叫多米诺的意大利传教徒将中国骨牌带回米兰,并制作了大量的木制骨牌,最后演变成风靡世界的多米诺骨牌游戏。 第一章 香消玉碎 大宋神宗元丰五年五月,黄州瓦市举行评花榜,谪居黄州的苏轼应黄州风流才子石昶水央求,为月下坊歌妓佳佳姑娘写得两首《菩萨蛮》,词曰: “绣帘高卷倾城出,灯前潋湘横波溢。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凄音休怨乱,我已先肠断。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 “碧纱微露纤纤玉,朱唇渐暖参差竹。越调变新声,龙吟彻骨清。夜来残酒醒,惟觉霜袍冷。不见敛眉人,胭脂觅旧痕。” 然而,花榜主评之一的风流才子石昶水与五湖茶馆宫宽度暗中勾结,想左右花榜结局,捞取下注赌资,不惜连害三命。五月十一日夜,徐君猷、苏公勘破命案,真相大白,凶手被擒。当夜,苏公便在府衙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早饭后,徐君猷换了衣装,唤上徐溜,邀苏公同往玉壶冰阁楼。刚到前堂,正遇着门吏来报,只道有人前来首告,说是发生了人命案。徐君猷闻听,颇有些不悦,嘀咕道:“怎的一大早便来了事端?”望着苏公,苦笑道:“昨日三条人命,今日一早又报命案,如此看来,还是老话说得好。” 苏公一愣,不解道:“甚么老话?”徐君猷叹道:“红颜多祸呀。”侧后的徐溜惊讶不已,问道:“老爷怎知死的是个女子?”徐君猷白了徐溜一眼,道:“我何曾说过死的是女子?”徐溜吱唔着,正想辩解。苏公笑道:“徐大人指的是评花榜。”徐君猷捋须笑道:“前番苏大人说过,恐人多生事。今接连发生命案,岂非是花榜惹来的祸?”苏公摇头道:“此次或与花榜没有干系。”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苏公虽是聪明绝顶,但看见首告的人,不由愣住了,原来此桩命案果真与花榜相干。堂下站立两人,其中一人赫然是玉壶冰阁楼掌柜归路遥,另一人约莫四十岁,面容白净无须,身着一件白色绣花绸袍,神色焦急,手足无措。徐君猷望见归路遥,不由瞥了苏公一眼,淡然一笑,那意思是:苏大人,你瞧瞧,又是花榜惹来的祸。 徐君猷不由问道:“归掌柜,你来首告,可是与评花榜相干?”那归路遥连连点头,待到他说出死者姓名,把徐君猷、苏公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死者竟是月下坊的佳佳姑娘! 徐君猷识得归路遥身旁的那中年男子,此人是月下坊的东家高雋。那高雋隐含悲伤,又有几分愤怒,拱手道:“小人恳请徐大人勘察现场,缉拿杀人凶手。”徐君猷令人速去召集仵作、衙役等,又问道:“高掌柜,那佳佳尸身现在何处?”那高雋回答道:“回大人,佳佳的尸身现在玉壶冰阁楼厢房内,归掌柜已着人封了院子,只待大人前去。”徐君猷拈着胡须,微微点头。不多时,颜未引仵作等赶来,众人遂出了府衙,直奔玉壶冰阁楼。 一路之上,苏公询问案情。原来,今日大早,高雋率月下坊数名小姐丫鬟到得玉壶冰阁楼,为今日的对决助阵。与前两日一般,高雋一行带来佳佳姑娘最喜爱的莲子羹,又有两套新做的服饰,其中有两名丫鬟专为佳佳姑娘描眉整装。入得东院,来到厢房门前,一名丫鬟上前敲门,又唤了七八上十声,房内佳佳姑娘没有回应,众人感到奇怪。高雋上前捶门,也不见佳佳吱声,顿生疑心。待破开房门,入得内室,却见佳佳姑娘兀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胸口赫然插着一把短刃,早已死去多时。高雋惊恐万分,急忙唤众人退出房子,又着人唤来阁楼掌柜归路遥。那时刻,归路遥尚未起床,闻得噩耗,翻身起来,急急赶到玉壶冰阁楼东院,待见过高雋,问了前后。二人商议,先封了现场,而后赶往府衙首告。 徐君猷、苏公听罢,对视一眼,徐君猷疑惑道:“适才高掌柜说:破开房门?如此说来,那房门是自内闩着的?”高雋连连点头,道:“确是如此。”徐君猷问道:“你等可试着推左右的窗格?”高雋道:“那时刻,小人也想过从窗口爬进去,便试过左右窗子,都是闩着的。”徐君猷皱着眉头,道:“既然门窗紧闭,那凶手如何得以脱身?”说罢,瞥了一眼苏公,喃喃道:“如此又是一桩密室命案。”苏公心情沉重,叹道:“究竟如何,待察勘现场再言。” 此刻已是卯辰时分,前来观看评花榜的人宛若洪流,源源不断的涌向玉壶冰阁楼前。颜未引着一班弟兄在前,高声吆喝。街巷中行人惶恐,闪出一条道来,诧异的望着官差老爷。归路遥引徐君猷等入得玉壶冰阁楼,颜未令人守在阁楼门前,严禁出入。堂内,贾曲宗、冯汜正面面相覷,惶恐不安。 徐君猷、苏公等经过甬道,直奔东院,东院墙门处站着十余人,有艳丽妩媚的姑娘,也有懵懂天真的丫鬟,人人脸上露着惊恐神色。苏公眯着双眼,看那四名绝色的女子:画屏姑娘身着一件粉红长裙,神情恍惚,双手正哆哆嗦嗦弄着辫子;春晴姑娘身着浅绿色的荷叶绣花裙,秀发零散,只是用一根银簪盘着,双手捂着胸前,神情悲伤,牙齿咬着上嘴唇,或是惊闻突变,来不及梳妆打扮,竟忘却胸襟前一粒布扣,露出一块雪白诱人的肌肤;月香姑娘身着白色披帛,秀发高盘,横着一根玉帘簪,双耳垂有银饰,薄纱罗飘于胸前,兀自见着一件青色镂空双凤朝阳玉,白藕般的半臂抬起,玉手掩着樱桃小嘴,表情茫然;红桃姑娘身着紫红色襦裙,又用上等绸料制成,乌黑长发,用红绸束着,腰间一根白色飘带,正中部位佩的上增加一件凹雕螭纹白玉瑗,眉头微皱,神情痛苦而悲伤。一名丫鬟递给他一条绣花白手绢,红桃接过,轻轻擦拭面颊泪水。 苏公察看四人,心中思忖:昨夜东院只住着他五人,若排除外来凶手,则杀人者必是他四人之一,若说杀人动机是为了争夺花榜头魁梅花仙子,则最可疑的人是水云间的画屏姑娘,除去最有力的对手,梅花仙子之位则唾手可得。苏公心中忽一动,想起昨夜那一闪而过的黑影,那黑影似从东院出来,莫不就是凶手?那么凶手或许不是四位姑娘之一,但也可能是某位姑娘的帮凶? 入得东院,依廊而行,到了第一间厢房门前,这是佳佳姑娘所住的房间。徐君猷站在门前,察看四下,询问贾曲宗、冯汜:“这相邻的房内系何人住着?”贾曲宗摇摇头,道:“这间房兀自空着,先前所住的姑娘因无缘前十,昨日便已回行院去了,过去的那第三间是红桃姑娘住着。”颜未察看了左右窗扇,果然闭合严实。徐君猷、苏公、颜未小心翼翼入得厢房,厅内四扇漆屏,又有四把椅子,摆放整齐。 苏公掀开珠帘,入得卧室,一眼便望见雕花木床薄纱蚊帐,透过蚊帐可见得床上尸首。卧室内弥漫着一丝幽幽的香气,苏公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将鼻子吸了数下,这香气不是胭脂花粉香,而是幽幽的雄黄气味。苏公环视四下,果见得床榻端头有一四足瓷架,瓷架翻倒,兀自有七八寸长的纸香,地上又有五六寸长的黑色痕迹,分明是燃烧之后的灰烬。原来五月到来,蚊虫渐多,夜间焚香驱赶蚊虫,这种纸香约莫一尺四五寸长,头宽半寸,尾部稍小,以粗黄纸包裹,内置浮萍或是树干粉末,配以雄黄粉。 卧室当中一张云纹圆形小茶桌,配四条云纹圆形漆凳,桌上放置有长嘴瓷水壶并瓷茶杯。临东墙有一张雕花梳妆台,台面上放置一面铜镜,又有颇多胭脂粉盒,旁边却是一扇推窗,窗扇放下,却未上闩。西墙悬有四副花鸟画卷,西墙依着雕花木床有一个七尺高的雕花木架,搭放着几件衣裳,想必是佳佳姑娘就寝时脱下。 苏公站在圆形茶桌前,低头看那茶具,置于一个木盘中,瓷水壶在木盘正中,四周放置瓷茶杯,但有两个瓷茶杯在木盘之外,杯内兀自残存些水。苏公侧过头,察看那茶杯瓷面,又冲着瓷面哈了一口热气,急忙侧望去。徐君猷站在一旁,细声问道:“可有指印?”苏公捋须点头,道:“既有人用过,自然会留下指印,只是过于细微,难以鉴别。”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至少可以表明,昨夜有两人曾饮过水。一人是死者佳佳姑娘,另一人或就是杀人凶手。”苏公瞥了徐君猷一眼,而后小心翼翼退后一步,侧眼看那云纹圆形漆凳,紫红漆上似有黑垢。苏公弯下腰来,用指甲轻轻拨那黑垢,似有所思。 苏公察看完漆凳,又侧身一步,俯下身来,察看地上的纸香。那纸香兀自残余七八寸来,滚翻在一旁,地上有零散香屑,显然是被人踢翻了,燃烧一端的香屑掉落出来,从而致使纸香熄灭了。苏公看罢纸香四周,顺势来到推窗前,又察看那窗台边沿,积有少许尘土。苏公轻轻拈起少许,借光细细辨别。 看罢室内各处,苏公来到床前,床榻上端正放着一双绣花布鞋,小心掀开薄纱蚊帐,但见得佳佳姑娘面容安详,但脸色苍白,颇显得诡异,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刃,刀身入了胸膛,只余下个刀柄,鲜血已染红了胸襟。苏公心中一阵感叹:可怜这佳佳姑娘豆蔻年华,竟这般香消玉殒了,恁的可惜。 苏公察看罢床上,没有发现,退后数步。徐君猷、颜未逐一上前察看,也不免感叹。徐君猷叹了一口气,幽然道:“佳佳姑娘面容平静,没有丝毫痛苦,可想凶手行凶之时,佳佳已藏书网然熟睡,或是昏迷。” 颜未瞥了一眼云纹圆茶桌,思忖道:“或是凶手下了迷魂药,先将佳佳迷翻,而后将他摆放在床上,一刀将他杀了。”苏公拈着胡须,微微点头。徐君猷又道:“这凶手无意间踢翻了纸香,而后自后窗户逃脱出去。”苏公道:“大人可先查茶杯残余,有无下得迷魂药,而后查明尸身上的凶器何来。”徐君猷点点头,令颜未唤仵作进来勘验尸身。 徐君猷、苏公出得房来。庭院中,贾曲宗、冯汜、归路遥、高雋站在一团,急忙把眼来望。徐君猷、苏公却依廊绕到屋后去了。到了厢房后窗处,苏公蹲下身来,察看地面,隐约见得些痕迹,估摸是足迹。徐君猷环视四下,依着高墙是花草丛,一条石子小径通往东院墙门。 苏公顺着石子小径前行,又察看那高墙,没有攀爬痕迹。走到东院墙门处,见得墙门外众美女正窃窃私语,徐君猷皱起眉头,低声道:“这凶手行凶之后,是出了院子,还是折回厢房去了?”言下之意是:凶手若99lib?是出了院子,便不是住在院内的四名美女;若是折回到厢房,那么凶手就是四名美女其一。 苏公拈须道:“我等且回院子,盘问众人。”徐君猷点点头。二人折回院中,那厢高雋急忙上前两步,询问道:“敢问大人,可有眉目?”徐君猷白了高雋一眼,幽然道:“还待询问高掌柜。”高雋不由一愣,嗫嚅道:“大人莫不成疑心小人?”徐君猷不动声色,又问道:“佳佳姑娘是你月下坊的人,本府自然要询问你。却不知这佳佳姑娘与何人结下仇怨,招惹来杀身之祸?”高雋急忙道:“回大人,佳佳在我月下坊,人缘甚好,何来仇人。依小人猜想,定是因此次花榜决局,有人嫉恨佳佳,想取而代之。” 徐君猷捋着胡须,幽然道:“也可能是月下坊的某个姑娘嫉妒佳佳甚久,此番借评花榜之机,夜间潜入玉壶冰阁楼,杀人后悄然逃遁,神不知鬼不觉,又可以花榜众美相争的假象来迷惑我等。”高雋闻听,顿时语塞。苏公点点头,道:“徐大人言之有理,这命案虽然发生在玉壶冰阁楼,但其根源或在他处。”高雋胀红了脸,只是连连摇头,显然是不赞同此说。 此时刻,颜未出了厢房到院子中,近得徐君猷身旁,低声道:“大人,那桌上一个茶杯内果然有迷魂药。”徐君猷捋须点头,望着贾曲宗、冯汜,道:“贾先生、冯掌柜,关于佳佳姑娘遇害一案,你二位有何见解?”贾曲宗瞥了冯汜一眼,叹息道:“评花榜本是市井盛事,却不想惹出这等祸端来,小人甚是惶恐,唯望大人早日勘破此案,缉拿凶手。”冯汜连连点头,道:“花榜之事,暂且延期,我等当鼎立协助大人,勘破此案。”徐君猷微微点头,道:“本府之意,是问你等,可有怀疑之人?或是异常之事?”贾曲宗连连摇头,道:“小人这几日手忙脚乱,实不曾留心。” 那冯汜望着苏公,吱唔道:“我倒是有一事,不知有无干系。”徐君猷道:“但说无妨。”冯汜回想道:“昨日晚饭后,我自阁楼回西院厢房,正见得佳佳与那红桃姑娘在花园深处窃窃私语甚么,不知与命案有无干系?”徐君猷疑惑道:“红桃姑娘?有无干系,且唤他前来一问便知。”苏公拈须道:“大人当一一询问他四人,且先烦劳归掌柜置一处雅间,以便问案。”归路遥拱手领命,急忙去了。 此时刻,仵作出得厢房,徐君猷令贾曲宗等人先行退出东院,仵作上前,道:“大人,死者确系刺杀身亡,没有其余伤痕。”徐君猷点点头。那仵作稍有犹豫,道:“只是……”徐君猷疑惑道:“只是甚么,但说无妨。”那仵作吱唔道:“属下以为或许另有死因。”苏公听得真切,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快且说来。”那仵作道:“属下细细勘验尸首双眼并口鼻,似有窒息症状。”苏公皱着眉头。 徐君猷思忖道:“你可验得仔细?”那仵作道:“症状甚微,属下猜想定是那凶手事后处置过了。”苏公喃喃道:“如此说来,昨夜情形是:那凶手先下得迷魂药,将佳佳姑娘迷翻后,而后用物什捂住佳佳鼻口,令他窒息,又恐他不死,复又搠了一刀。”那仵作连连点头。徐君猷恨恨道:“好凶狠的凶手。” 苏公问道:“你可曾勘验那凶器?”仵作点头道:“此刀短而薄,是一把刻刀?”徐君猷疑惑道:“刻刀?”那仵作点头道:“此刀专用来剪纸刻花。”苏公微微点头。徐君猷令仵作将刻刀取来,细细察看,那刻刀约莫六寸余,刃身两寸,甚是锋利,刀柄四寸。徐君猷看罢,递与苏公,苏公又细细察看一番,喃喃道:“须暗中查探刻刀主人。”徐君猷幽然道:“寻得刻刀主人,命案便告破了。”苏公默然不语。 不多时,归路遥回来,只道已布置了雅间,遂引徐君猷等前往。徐君猷、苏公入得雅间,归路遥等人立在廊下,四名美女也在廊下听唤,苏公唤的第一个人是探春阁春晴姑娘。 春晴姑娘战战兢兢入得房来,款款上前,躬身施礼。徐君猷双眼眯成一条缝,打量着春晴姑娘,问道:“昨夜月下坊佳佳姑娘被人杀害,春晴姑娘与他同在一院之中,可曾听得异常声响?”春晴姑娘面有悲色,咬着嘴唇,回想片刻,摇了摇头,道:“回大人,昨夜小女子与花儿苑的月香姑娘闲聊,直到熄灯歇息,没有听得甚么异常声响。” 苏公问道:“你二人闲谈,是在你房中,还是在月香姑娘房中?”春晴道:“在小女子房中。”苏公问道:“你二人谈到何时?”春晴回想道:“究竟何时,小女子难以说清,遮莫是戍亥时分吧。”苏公问道:“你二人说些甚么?有无说到佳佳?”春晴闻听,神色有些不安,点了点头,道:“回大人,小女子昨夜确曾说到佳佳。”徐君猷问道:“说些甚么?”春晴吱唔道:“小女子等说的就花榜,自然免不了说及佳佳。” 徐君猷眯了眯眼睛,察看那春晴,忽问道:“那月香姑娘的言语,可是颇为嫉妒佳佳?”春晴闻听,身子不由一震,苏公看在眼中,不动声色。春晴连连摇头,忙辩道:“只是说及而已。”徐君猷低低冷笑一声,追问道:“且细说来,不得隐瞒。”春晴甚是犹豫,吱唔道:“小女子两个说的是佳佳与红桃。” 徐君猷心中一喜,瞥了苏公一眼,复又追问。春晴惶惶道:“昨日天黑之后,月香来到小女子房中,进来便将门合上了,神秘兮兮,只道有桩事儿告诉小女子。小女子便问他是何事,月香拉着小女子进了卧房,低声道:‘你可知佳佳与红桃有何秘密?’这话问得蹊跷,小女子连连摇头,不以为然道:‘闲聊而已,哪有甚么秘密?’月香连连摇头,冷笑道:‘晚饭后,我回厢房,路经曲廊,无意间见得他二人在花园中言语,便摸将过去偷听。但闻得那红桃低声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还是小心些个。又闻得那佳佳说:难道我怕他不成?’” 徐君猷忍不住问道:“他是何人?”春晴摇了摇头,道:“小女子也曾这般问红桃,但红桃也不知晓。那佳佳与红桃似乎觉察到声响,便入得花园深处去了。” 徐君猷拈着胡须,幽然一笑,道:“此中情形,只要将红桃唤来,一问便知。”苏公点点头,看着春晴,问道:“那月香还言语了甚么?”春晴摇了摇头。苏公淡然道:“此是命案,不可隐瞒丝毫细节,如此,或令凶手逍遥,或令无辜者受到牵连。春晴姑娘,你且想清楚其中的利害?” 春晴惶恐不已,犹豫片刻,嗫嚅道:“那月香对佳佳颇为不满,说了一大堆佳佳的不是,他说,佳佳之所以独占鳌头,乃是依仗了石昶水公子,可恨那石公子被他美色迷惑,全然不知东南西北了;又说看得佳佳那洋洋自得、自以为是的样子,恨不能……”春晴欲言忽止。徐君猷瞪着春晴,追问道:“恨不能甚么?”春晴稍有迟疑,惶惶道:“……恨不能杀了他……”徐君猷冷笑一声,幽然道:“不想佳佳姑娘果然被人杀了。” 苏公望着春晴,问道:“你等姑娘中,谁人善剪纸刻花?”春晴一愣,迟疑道:“唯月香喜好剪纸刻花。”徐君猷闻听,瞥了苏公一眼,捋须问道:“昨夜闲谈之后,你可曾送月香姑娘回房?”春晴道:“月香住在小女子相邻第三间,小女子送他出了门,而后便回房了。”苏公问道:“月香姑娘走后,你可曾外出?”春晴摇摇头,道:“送走月香,小女子合上门,然后便宽衣歇息了。” 苏公问道:“那时刻估摸是何时辰?”春晴回想道:“约莫是亥初时分。”苏公又问道:“姑娘歇息之后,可曾听得院子里有何动静?”春晴迷茫的摇着头。徐君猷取出刻刀,示与春晴,问道:“你可曾见过此物?”春晴一愣,上前三步,细细看了,甚是犹豫。徐君猷板着面孔,道:“看来,春晴姑娘是见过此物的。”春晴闻听,惊恐的摇了摇头,而后又微微点了点头,怯声道:“回大人,这似是月香姑娘的刻刀。” 徐君猷捋须点头,收了刻刀,又问道:“除却你刚才所说的,可还有其他,譬如何人嫉妒佳佳,或曾口角争执过?”春晴迟疑片刻,摇摇头,低声道:“小女子不敢乱言。”徐君猷道:“你只管说来便是,休有顾虑。” 春晴咬着嘴唇,又摇了摇头。苏公问道:“春晴姑娘与佳佳往日可曾认得?”春晴摇了摇头,道:“自花榜前二十名出来,小女子才知佳佳,即便如此,小女子与他没有往来,便是说话也不过三五句。”苏公点点头,不再问话。徐君猷见状,挥手令春晴退下,春晴拜退出房。 徐君猷望着苏公,笑道:“这月香姑娘颇为可疑。”苏公起得身来,幽然道:“东院住着五人,一人被杀,其余四人自然是嫌疑。若是你徐大人预谋行凶,会挑选甚么凶器?杀人之后,又当如何处置凶器?”徐君猷闻听,不由一愣,皱起了眉头,思忖道:“苏兄之意:若凶手是月香姑娘,他断然不会留下这把表明自己身份的凶器?” 苏公淡然一笑,道:“不是断然不会,而是一般不会。若凶手是一时气恼杀人,未假思索,不思后果,则可能留下颇多证据。但凡苦思计谋杀人者,绝不会这般大意,除非……”徐君猷急忙追问道:“除非甚么?”苏公幽然道:“除非这凶器与凶手并无干系,或者是凶手意图嫁祸他人。” 徐君猷疑惑道:“适才春晴说过,月香分明嫉妒佳佳,竟然说出‘恨不能杀了他’的话语来,可见月香有行凶动机,加上这凶器,他的嫌疑最大。当然,若说有人意图嫁祸,也不无可能。我等且先唤他进来,试探一番如何?”苏公拈着胡须,微微点头。 第二章 正冠李下 苏公出得房来,唤月香姑娘进来。那月香战战兢兢,到得徐君猷面前,施礼道:“小女子月香拜见太守大人。”徐君猷挥挥手,淡然道:“月香姑娘,佳bbr>佳姑娘遇害之事,你等已经知晓了。”月香惶惶点头。 徐君猷又道:“你可知佳佳姑娘如何死去?”月香一愣,抬起头来,疑惑不解的望着徐君猷。徐君猷盯着月香姑娘俊俏的脸,淡然道:“那佳佳姑娘是被人用利刃刺死的。”言罢,取出那刻刀,示与月香看,道:“姑娘可曾见过此刀?” 月香看见刻刀,脸色顿变,惊恐不已,浑身哆嗦,张开红唇,良久说不出话来。苏公看得真切,冷笑道:“听人说,月香姑娘善剪纸刻花,自然识得这是一把刻刀。”月香哆嗦着点点头,喃喃道:“此刀似是小女子所用刻刀。”徐君猷一愣,他本以为月香会矢口否认,却不曾料想他竟承认了。月香颤栗上前,细看那刻刀,惶恐道:“确是小女子之物,不知为何到得大人手中?”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心中暗道:好狡猾的女人! 苏公不动声色,捋着胡须,问道:“月香姑娘以为:此刻刀现应当在何处?”月香诧异道:“小女子记得清楚,应在小女子厢房的木匣中。”苏公淡然道:“那木匣中还有何物?”月香茫然道:“那木匣内是剪纸刻花所用的刀具,有大小剪刀两把,长短刻刀四把。” 苏公问道:“刀具是何人放置在木匣内?可曾上锁?”月香迷茫道:“昨日午时小女子兀自用过,而后放置匣内,只是不曾上锁。”苏公道:“可有人借去?”月香摇摇头。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可此刀却在佳佳房中。”月香闻听,惊恐不已,双手捂住嘴,双膝跪倒,急道:“大人明鉴,小女子确不知情。” 徐君猷冷笑道:“本府且问你,昨夜你做了甚事?”月香浑身颤栗,几近哭泣道:“昨夜小女子在房中歇息。”徐君猷“哼”了一声,问道:“那你歇息之前呢?”月香哆嗦道:“昨日晚饭后,约莫酉末时分,小女子到春晴姑娘房中闲言,我二人言语约莫有一个时辰。”徐君猷问道:“言语之后,你便回房歇息了?”月香连连点头。苏公问道:“春晴姑娘可曾送你回房?”月香忙道:“他送小女子出了门,小女子只几步之遥便回到了房中。” 徐君猷冷笑道:“可有人见得?”月香顿时语塞,急道:“大人,小女子确是回房了。”徐君猷淡然道:“本府信你确曾回到房中,只是待到夜深人静之后,你摸取了一把刻刀,又悄然出了门,往佳佳房间而去。”月香惊恐道:“大人,小女子说的句句是实,断然不敢做那杀人之事。” 徐君猷闻听,勃然大怒,厉声呵斥道:“大胆月香,兀自高下在口、谩天昧地。你嫉恨佳佳姑娘,心中忿忿,‘恨不能杀了他’,这般话语你可曾说过?”月香闻听,惶恐不已,急忙道:“大人且容小女子细细禀来。”徐君猷冷笑道:“你且说来,但有隐瞒,定然不饶。” 月香惶恐点头,叹了一口气,哀声道:“只因小女子与那佳佳有些过节,故而甚是憎恨于他,此番评花榜逢得,又因着这女人自私蛮横,得意忘形,自以为是,小女子一时恼恨,便说出了这般没头没脑的话来。”徐君猷不解道:“你与佳佳姑娘有何过节?莫不是为了争夺头魁?”月香吱唔道:“这是其一。”徐君猷疑惑道:“还有其二?”月香点头道:“便是因着石昶水石公子。”苏公一愣,疑惑道:“因着石昶水?” 月香点点头,叹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今..年元宵灯会,石公子与小女子偶遇,而后楚云湘雨、采兰赠药,自此有了情分。却不想两个月前,石公子忽然弃了小女子,迷恋上了这佳佳。小女子一打听,方知三月初三那天他二人在西山踏青时生了情分。小女子曾去寻他,他甚是绝情,口口声声说甚么青楼妓院,逢场作戏,哪有甚么情分?烟云过客,雨断云销罢了。此番花榜,这石公子一心向着佳佳,兀自求得了苏大人诗词,想必暗中也与另外两位主评商议,此番花魁非佳佳莫属了。即便是与佳佳要好的红桃也沾了光,前几日,月香便窥见得那红桃与石公子在僻静处言语甚么。到得昨日,这红桃便入得前五名,端的是爱屋及乌。” 苏公听得真切,月香言语中满是嫉恨、刻薄、恼怒。他拈着胡须,心中思忖道:原来是为了这等争风吃醋之事,唉,自古以来,为情而自尽者,为情而杀人者,何其之多? 徐君猷眯着双眼,望着月香,幽然道:“因着石昶水移情别恋,你心中嫉恨佳佳姑娘,今在玉壶冰阁楼相逢,真可谓狭路相逢。你便起了杀人之心。”月香闻听,娇脸微变,急忙道:“小女子适才说过,断然不敢做那杀人之事。望大人明察!” 徐君猷冷笑道:“案发之时,你说你回房歇息,却无人佐证;案发之处,尸首上的凶器是你之物;而今又查明你的行凶动机。如此情形,你还要本府明察甚么?你,月香姑娘,分明就是谋害佳佳的凶手!” 月香顿时语塞,稍待片刻,反驳道:“小女子回房歇息,确实无人佐证,但黄州城中昨夜无人佐证的人又何其之多?徐大人为何单单说小女子一人?至于尸首上的凶器,确是小女子之物。然而,徐大人目达耳通,断99lib?案无数,且细想来,哪个凶手杀人之后,会如此疏忽大意,竟将表明身份的凶器留在现场?至于儿女私情,可以成为行凶动机,但也可能不成为行凶动机,小女子窃以为不能以此论断。” 徐君猷不由一愣,稍有迟疑,冷笑道:“好一张利嘴。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但目今之情形,你的杀人嫌疑为最。”月香跪倒在地,恳切道:“小女子窃以为,定是有人知晓此中情形,故而嫁祸于小女子,恳请大人明察。” 苏公站在一侧,冷眼旁观,拈须思忖:这月香姑娘言行举止,前胆怯后张扬,这一切莫不是有意装出来的?他说:小女子窃以为,定是有人知晓此中情形,故而嫁祸于小女子。这句话合乎常理,也可能是他早已思索好的。兵行险着,明明是他杀人,又故意将凶器留在现场,成为第一怀疑者,然而又装做冤枉可怜,利用我等疑心,说是他人嫁祸?若果真是这般,这月香姑娘也未免过于精明了吧。 苏公皱着眉头,琢磨不定,忽而心头一动:昨日胭脂笺一案,石昶水阴谋败露,所谓佳佳姑娘最有可能夺魁,不过是迷惑世人的假象,他等暗中却将月香姑娘排在了第一,他等为何要将月香姑娘暗中排在第一?可想而知,石昶水心中还是记念着月香的!是否可以如此推想,所谓石昶水半年前疏远月香而迷恋佳佳,也不过是假象?是石昶水一伙早已经谋划好的?那么,月香是否也早已知情呢?看来,此案还要审问石昶水、宫宽度一番,或可知晓。不对,不对,石昶水一伙昨夜威胁贾、冯二位主评,想改变前三,分明将佳佳姑娘定为第三名,可见他等并无加害佳佳姑娘之意。 苏公又转念一想,若月香姑娘已知晓石昶水一伙的阴谋,梅花仙子非他莫属,那谋害佳佳有何必要呢?除非昨夜月香窥知石昶水一伙阴谋败露,夺梅花仙子无望,便铤而走险,杀了佳佳。如此想来,昨夜所见那黑影莫非就是月香?但即便杀了佳佳,月香也难以夺得梅花仙子,因为还有三名对手。除非另有动机?难道果真是因石昶水移情别恋,嫉恨杀人? 苏公正胡思乱想时,徐君猷令月香暂且退出,命案未破之前,不得擅自离开玉壶冰阁楼。月香唯喏,拜谢告退,行了数步,却又转过身来,迟疑道:“小女子忽想起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徐君猷点头道:“但说无妨。”月香复又上前,吱唔道:“昨夜,小女子自春晴姑娘房中出来,到得厢房门前,忽闻听得庭院的对面嘎吱响了一下,便寻声望去,瞥见了对面的一间厢房门前有一条黑影,躲躲闪闪,往佳佳厢房那边去了。” 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苏公眉头紧锁,望着月香,忍不住问道:“你可看清那人?”月香摇了摇头,道:“那时刻黑黑糊糊,看不清楚。不过,小女子知晓对面那厢房端是住着红桃。”徐君猷疑惑道:“你的意思:那人是红桃?”月香迟疑道:“小女子不敢妄言。”徐君猷点点头,问道:“而后如何?”月香道:“小女子只是瞥了两眼,未曾多看,便推门进房了。”徐君猷皱了皱眉头,瞥了苏公一眼,苏公微笑道:“月香姑娘但若想起其他,望告知徐大人。”月香点头,复又告退,出门去了。 待月香出门后,徐君猷幽然道:“依苏兄之见,这月香如何?”苏公双眉紧锁,道:“适才徐兄所言有理,这月香有行凶动机,案发之时又无人佐证他在房中,更甚者,尸身上的凶器是他之物,凡此等等,都难洗脱月香的嫌疑。不过,月香所言也有一定道理,他究竟是否是真凶,目前尚难断定。” 徐君猷思忖道:“适才我取出刻刀,想诈他一番,若他矢口否认,我便将他拿下。但不曾料想他竟一口承认了,这反倒出乎我的意料。此案即便凭着现有的证据,我也可以将他拘捕,大堂之上,严刑之下,不怕他不招供。但唯恐屈打成招,万一冤枉了好人。正所谓宁可放过一千歹人,不可冤枉一个好人。” 苏公喃喃道:“或许他料想到了这一点。与其否认,不如承认。”徐君猷疑惑道:“他临出门时,忽又说出对面厢房的怪异情形。苏兄以为,他说的是真是假?”苏公思忖道:“他的言语,分明是在暗示我等:红桃可疑。但他却不肯实言那人是红桃,反令我等疑心重重。”徐君猷点点头,道:“前后两桩事情,都与红桃相干,看来,我等要唤那红桃进来一问了。” 苏公出得门,召唤进来红桃姑娘。红桃满脸悲伤,先上前跪倒施礼。徐君猷细细打量红桃,令红桃站起回话。红桃唯喏,站起身来。徐君猷淡然道:“红桃姑娘与遇害的佳佳姑娘可曾熟识?”红桃呜咽道:“回大人话,小女子两人本是同村姐妹,自小便识得。”徐君猷一愣,喃喃道:“原来如此。”苏公问道:“姑娘是哪里人?”红桃垂泪道:“小女子是黄梅县五祖镇人氏,因着家贫,十三岁便被卖入娼门为婢。”苏公叹息道:“闻五祖镇双峰山有五祖禅寺,是禅宗五祖禅师弘忍所创,名重一时,可惜我佛佑不得众生富裕团圆呀。” 徐君猷问道:“红桃姑娘与佳佳姑娘既是同村姐妹,此番评花榜,私下言语..t>定然很多。不知佳佳遇害之前,可有凶兆?”红桃凄然点头,叹道:“其实,小女子早已经提醒过佳佳了,但不曾料想他等竟真的下了毒手。”徐君猷疑惑道:“他等是谁?”红桃犹豫片刻,吱唔道:“乃是一男一女。”徐君猷又追问道:“你可认得这两人?”红桃叹道:“那男子未曾见过,那女子是……”言至此,红桃却不言了。徐君猷脸色顿变,声色俱厉道:“你且如实说来。”红桃低声道:“那女子是画屏。” 苏公惊讶道:“红桃姑娘,你且将其中情形细细道来。”红桃望了苏公一眼,点头道:“想必二位大人也知评花榜情形,佳佳与画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二人难分高下,相比之下,佳佳稍胜一筹,那画屏很是不服气,时常言语讥讽佳佳。昨日午饭时刻,小女子因着?胃口不佳,早早离席,在那花园廊中,无意间见得那画屏行迹鬼祟的往西院去了。” 苏公一愣,疑惑道:“你等住在东院,他往西院做甚?”红桃连连点头道:“小女子也疑惑不解,便悄然跟在他后面。那西院住着花榜主评及帮闲的书生,那时刻众人都在吃饭,小女子猜想或是有人提早回来了,而画屏正是去会此人。小女子心中好奇,见他进得一间房中,小女子便躲在窗外偷头。小女子不曾想到,画屏并不在房中,原来,这房间里面通着玉楼春的后院。” 苏公闻听,微微点头,徐君猷醒悟道:“正是正是,昨日归掌柜兀自引我等进得玉壶冰院子中。”红桃道:“小女子因在窗外呆了片刻,待入得玉楼春后院,已然不见了画屏。小女子无奈,只得四下找寻。到了一间厢房廊下,隐约听得房内有人说话,有一个男子声音,又有一个女子声音,侧耳细听,那女子正是画屏。” 徐君猷甚是好奇,急忙追问道:“你听得他二人说甚么?”红桃道:“前面话语不曾听到,小女子只听得那男子嘻嘻笑道:‘美人,你自放心便是,此事我已谋划妥当了。’又听得那画屏恶声道:‘我若得不到头魁,往后便不再理你了。’又听得那男子嘻嘻笑着,似是在讨好画屏,又听得画屏道:‘你不会是喜欢上那雌儿了吧?’那男子急忙道:‘天地良心,黄州城的女子,我只是喜欢你一个,那佳佳纵然长得天姿国色,在我眼中,也如那狗尾巴花一般。’那画屏娇笑道:‘事成之后,我自会酬谢于你的。’又听得那男子淫笑道:‘美人如何酬谢?’只听得画屏低声娇笑着,又似在挣扎,娇喘道:‘这几日不行的,事成之后任你如何弄来。’小女子猜想画屏要出房来,便转身急急回到玉壶冰院子中。” 苏公疑惑道:“如此说来,你不曾看见那男子?”红桃连连点头,道:“只是听得他的言语。”苏公道:“若再听到,呢可否辨听得出来?”红桃迟疑道:“或许吧。”徐君猷问道:“你可将此事告知了佳佳姑娘?”红桃点点头,道:“因着午后赛事,人多耳杂,不便相告,待到晚饭后,小女子唤佳佳到花园深处,将此事告知了他。佳佳颇有些不以为然,小女子以为,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小心些为好。不成想到了今晨,便闻知了噩耗。” 苏公淡然道:“依着姑娘之意,佳佳姑娘是被那男子所害?”红桃一手摁着腹部,嗫嚅道:“除却他等,还有何人想害佳佳呢?”苏公点点头,问道:“除此之外,红桃姑娘可曾察觉其他异常?尤其是昨日夜里。” 红桃摇了摇头,叹道:“这几日小女子忙于赛事,未曾察觉其他异常。昨夜小女子早早便睡了,直到天明,闻得院外吵吵嚷嚷,急忙起床,出门来看,方知是佳佳出事了。”苏公淡然问道:“红桃姑娘早早便睡了,约莫是何时辰?”红桃道:“约莫是戌初时分。”苏公点点头,问道:“此后可曾起来?或曾有客人来访?”红桃摇摇头,皱了皱眉头,似有苦楚,喃喃道:“不知为何,昨夜小女子睡得甚深,直到今晨天亮方才醒来。” 苏公瞥了徐君猷一眼,徐君猷不免好奇,忍不住问道:“红桃姑娘睡前可曾关好了门窗?”红桃一愣,迟疑道:“门窗?小女子记得亲手拴了门闩,至于窗格,因着没有开,所以没有细心察看,想是关了的。”徐君猷淡然一笑,问道:“今晨,可是你亲手开的门?”红桃望着徐君猷,不解其意,茫然点点头,道:“自当是小女子拉开门闩。”徐君猷点点头,挥挥手,道:“有劳姑娘了,且下去吧,但若想起甚么,速来报知本府。”红桃唯喏,施礼告退。 待红桃出了门,徐君猷冷笑道:“这红桃油光水滑,表面见景兴悲,楚楚可怜,说甚么同村姐妹之情,实则暗藏心机。”苏公淡然一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徐君猷道:“适才月香说,亥初时分见得有人自红桃房中出来,或是红桃,或是他人,尚不清楚,但一定是有人出来了。红桃却说他戌初时分便已歇息了,中途未曾起床,又没有客人来访。那么,月香所见的人是谁呢?不是红桃,就是客人。门闩兀自拴着,除了红桃自己,还会是谁呢?如此推想,这红桃分明在说谎欺蒙我等。” 苏公点点头,思忖道:“两人言语有异,定是有一人在说谎,是红桃?还是月香呢?”徐君猷一愣,皱起眉头,喃喃道:“有道理,我等已怀疑月香,月香便可能有意编造这事,假装在离去时猛然想起,于是告知我等,意图令我等转移视线,疑心红桃。” 苏公点点头,笑道:“但还有一种可能,他二人都没有说谎。”徐君猷一愣,思忖道:“苏兄之意,他二人说的都是真话?若都是真话,这事又如何解释?容我推测一番,月香所言是真,则确有人自红桃房中出来。但红桃却不知道,哦,对了,红桃说他早早睡了,且睡得甚深,直至天亮方才醒来。如此推想,定是有人施了迷魂烟之类,先将红桃迷晕了。” 苏公淡然一笑,问道:“但那人为何要施药迷晕红桃?”徐君猷思忖道:“或是因着红桃厢房与佳佳厢房甚近,中间只隔了一间厢房,担心行动时惊醒红桃,从而误了事情?”苏公点点头,道:“有这般可能。也可能是那人弄错了房间,将红桃误当作了佳佳,待进去后,方才发现错了,故而又退身出来,不想被月香看见了。” 徐君猷望着苏公,忽然笑了,摇摇头,道:“苏兄忘记那门是上着闩的,若依你言,那人弄错了退出,门闩又如何解释?”苏公一愣,哑然失笑,将手拍了拍额头,道:“徐大人言之有理。我这头脑受蒙蔽了,其实那人只是在门口处施放迷魂烟,而后便往佳佳厢房去了。一者,他根本没有入得厢房,门闩自然还是合上的;二者,这是月香的错觉,他误认为那人刚从厢房里出来,自然而然将那人当成了红桃。”徐君猷笑道:“如此解释甚是合理。” 苏公幽然笑道:“他二人虽有些可疑。但依红桃所言,最为可疑的人端是画屏。”徐君猷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还有那神秘的男子。”苏公点点头,道:“那神秘的男子或许就是行凶者,而这画屏未必亲自动手,自会矢口否认,大人可诈他一下,或有破绽。”徐君猷点点头,道:“烦劳苏兄唤他进来。”苏公点头,到了门旁,探身出去,召唤画屏。 画屏应声,提裙进得门来,上前来给徐君猷施礼,娇滴滴道:“画屏见过徐大人。”徐君猷见他朱唇玉面、楚腰蛴领,不由心中荡漾,心中暗自思忖:“这等美人怎会寻思杀人害命呢?”思忖着,挥挥手笑道:“画屏姑娘免礼了。”画屏娇滴声道:“谢过徐大人。”徐君猷道:“关于佳佳姑娘无端遇害一案,本府有些话语询问画屏姑娘。” 画屏唯喏,面露悲色,道:“大人只管问来,但是小女子知道的,定然如实禀告。”徐君猷问道:“昨夜,画屏姑娘可曾见得甚么异常?”画屏想了想,摇摇头,道:“小女子未曾留意。”徐君猷问道:“昨夜画屏姑娘何时歇息的?”画屏道:“昨日,小女子甚觉劳累,早早便歇息了,约莫戌牌时分吧。”徐君猷点点头,问道:“可有证人?”画屏点头,道:“有伏侍小女子的一名丫鬟,他与小女子同房歇息的。” 苏公忽诧异问道:“怎的会有丫鬟留宿在院内?闻听说,昨夜除却前五名者,不得留宿其他无关人等。”徐君猷点点头,望着画屏,疑惑道:“这是为何?”画屏羞愧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因着前日小女子来了月事,身子甚是不适,故而私下央求主评官,恳请允许一名丫鬟夜间伏侍。” 徐君猷微微点头,问道:“这丫鬟唤做甚么?”画屏答道:“唤作倩儿,乃是小女子在水云间的贴身丫鬟。”徐君猷点点头,道:“这倩儿现在何处?”画屏道:“此刻便在厢房外。大人可要唤他进来一问?” 徐君猷瞥眼望了望苏公,苏公会意,淡然道:“大人稍候再问不迟。不知画屏姑娘对佳佳姑娘的死有何要说的?”画屏摇了摇头,茫然道:“小女子委实不知说甚么。”苏公淡然道:“适才有姑娘言及,昨夜似有一个男子潜入院中,或是凶手,昨日姑娘可曾见过莫名男子?”画屏望着苏公,摇摇头,道:“莫名男子?小女子恁的不知。”苏公皱眉思忖道:“徐大人,若要侦破此案,务必擒拿到这男子。” 徐君猷连连点头,又令苏公召丫鬟倩儿进来,又挥手令画屏退下,画屏稍有迟疑,拜退出门。恰巧丫鬟倩儿进门,画屏瞥了倩儿一眼,嘴角忽闪出一丝微微笑容。 苏公看得真切,不由眯了眯双眼。倩儿上得前来,跪拜施礼。徐君猷令倩儿站起回话,倩儿谢过。这倩儿约莫十二三岁,长得倒也清秀,有些童真,难掩惊诧惶恐之情。 徐君猷问道:“你唤做倩儿?”倩儿连连点头。徐君猷道:“倩儿,你休要害怕,本府问你甚么,你知道的便说,不知道的便说不知道,但不可用谎话欺骗本府。”倩儿连连点头。徐君猷问道:“这几日你都在这玉壶冰阁楼服侍画屏小姐?”倩儿道:“回大人,倩儿是前日方才来的,酉时来,辰初时分便走了。” 徐君猷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只是夜间来伏侍?”倩儿连连点头。徐君猷又问道:“本府问你,昨夜你可曾听得甚么动静?”倩儿连连摇头,道:“昨日天黑不久,小姐喝了莲子羹后便上床歇息了,不多时他便睡着了。倩儿也跟着睡了,翻来覆去足有半个时辰才迷糊合上了眼。”徐君猷点点头,又问道:“此后,你家小姐可曾起来?”倩儿连连摇头。 徐君猷望了望苏公,摆了摆手,示意苏公问话。苏公近得倩儿身旁,问道:“你尚年幼,想必睡得深了,不知你家小姐是否起来。”倩儿忙道:“倩儿是个丫鬟,平日里常挨得打骂,自此不敢睡得死了,小姐若是起身,倩儿必是知道的。”苏公点点头,问道:“你家小姐这两日可是早早歇息了?” 倩儿一愣,连连摇头,道:“前日倩儿来时,小姐兀自不在房中,倩儿等了半个时辰,小姐方才回房,便拉着倩儿说了很久的话。”徐君猷问道:“说些甚么话?可曾说其他行院的小姐?”倩儿点点头,道:“正是。”徐君猷问:“可曾说过月下坊的佳佳?”倩儿又点点头。徐君猷追问道:“他说了些甚么?”倩儿颇有些犹豫,徐君猷再三追问,倩儿怯道:“都是说些评比的事儿,只道那佳佳这不是那不足等等。”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昨夜他不再与你言语,早早便睡下了?”倩儿喃喃道:“只因昨夜小姐身子不适,他来了月事。”徐君猷点点头,又问道:“这几日中,除了倩儿你之外,还有何人常来与你家小姐说话?”倩儿想了想,摇了摇头,道:“白日里我家妈妈常来。”徐君猷问道:“便是水云间的妈妈?”倩儿连连点头。 徐君猷又问了些闲话,而后暗示苏公。苏公捋着胡须,淡然道:“倩儿,你服侍画屏小姐多久了?”倩儿想了想,道:“约莫有一年多了。”苏公点点头,问道:“平日里,哪个员外公子与你家小姐往来密切?”倩儿一愣,迟疑道:“与我家小姐往来的老爷公子很多,倩儿不知大人问的哪个?” 苏公嘿嘿一笑,道:“这人甚是喜欢你家小姐,对水云间其他小姐姑娘不瞅不睬的。”倩儿诧异的望着苏公,奇道:“大人也识得他?”苏公闻听,心中一动,瞥眼望了望徐君猷,徐君猷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倩儿道:“乃是花员外。”徐君猷问道:“哪个花员外?”倩儿道:“花慈露花员外。”徐君猷望着苏公,疑惑道:“这花慈露是何许人也?” 苏公皱着眉头,拈着胡须,喃喃道:“花慈露?这名字似曾在哪里听过。” 徐君猷追问倩儿,那花慈露长得甚么模样。倩儿道:“那花员外约莫四十岁,留着胡须,每十天半月才来水云间一次,每次歇宿两日便走了。”徐君猷疑惑不解,问:“为何是每十天半月?”倩儿道:“听说这花员外家在鄂州。”徐君猷闻听,不由一愣,问道:“在鄂州?原来如此。”倩儿又道:“不过倩儿听得,这花员外在黄州也有一处庄园。”徐君猷急忙追问:“你可知在何处?”倩儿摇了摇头。 苏公问道:“此番评花榜,你可曾见得这花员外?”倩儿连连点头,道:“花榜前几日,那花员外便来找过小姐,倩儿记得清楚,那日小姐不在,花员外等了好些时辰,而后扫兴离去了。次日小姐回来,那花员外便跟着来了,不过他二人在房中似有争吵。” 苏公好奇问道:“却不知当夜你家小姐到哪里去了?”倩儿摇了摇头,道:“那两日小姐的行踪甚是神秘,倩儿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反正不在水云间。”苏公点点头,又问道:“你可曾闻听得他二人争吵甚么?”倩儿吱唔道:“那花员外似是责怪小姐,但不知为了甚么。不过吵闹一番后,他二人又和好了。”苏公拈须思索,问道:“在这玉壶冰,你可曾见过那花员外?”倩儿摇摇头,道:“倩儿未曾留意,不过小姐在此,他应该也在的。” 苏公点点头,道:“倩儿,我等刚才所问花员外之事,你切不可告知你家小姐,否则你家小姐定要责骂于你。”倩儿连连点头。苏公又道:“徐大人,可着人引倩儿四下找寻那花员外,或许就在花场附近。”徐君猷连连点头,令倩儿且先退下,倩儿唯喏,施礼后退出房。 徐君猷唤颜未进来,吩咐他如此这般行事。颜未领命,正待离去。徐君猷又道:“还有一事。”颜未站住,徐君猷道:“你且多着些人手,四方打探这花慈露在黄州的庄园在何处。”颜未连连点头。苏公摆摆手,笑道:“不必了,我知道这庄园所在。”徐君猷一愣,诧异道:“苏大人怎的知晓?”苏公笑道:“何止苏某知晓,徐大人,颜捕头都知晓。”徐君猷、颜未对视一下,茫然不解。 苏公淡然笑道:“昨日樟树林命案,大人前去勘验现场,曾询问顾影园的中年家丁,附近有无林(凌)姓人家,那家丁曾告知我等,那左手的庄园唤作一醉轩,主家便是酒商黄谋,而那右手的庄园唤作槿妍园,主家姓花,唤作花慈露,是个瓷商。大人可还记得?” 徐君猷一愣,目瞪口呆,回想片刻,茫然摇了摇头,吱唔道:“我记不得了。”颜未点点头,似乎回想起来了。苏公道:“颜捕头可与苏仁同去查探一番。”颜未唯喏,徐君猷点点头,道:“待寻个机会,令红桃听听这厮言语,是否便是那房中的男子。”苏公思忖道:“红桃之言也不足全信,今之情形,当觅得证据。” 徐君猷叹道:“他等个个如花似玉、楚楚动人,好生可爱,然而在名利之前,却各怀鬼胎,暗露狰狞。”苏公幽然道:“人之私欲,有如洪水猛兽,不加疏导约束,便要惹出祸事来。” 第三章 欲惹色惑 黄州城北槿妍园,园门紧闭,两名男子上得石阶,一人上前扣敲那门环,不多时,园门开启,一名老年家人探出上身来,打量来人,诧异道:“你等敲门寻哪个?”一人拱手施礼,陪笑道:“敢问大哥,花员外可在?”那老年家人望着来人,满脸疑惑,正待问话,那来人笑道:“我等受鄂州朱老爷之命,来寻花员外,有亲笔书信奉上。”那老年家人点点头,似有些信了,道:“我家老爷此刻不在,你等将信交与我便是。”说罢,伸出手来讨信。 来人有些迟疑,道:“我家老爷有言在先,此信定要亲呈给花员外。”那老年家人道:“既如此,二位且稍候片刻,我去唤仆人来,令他引二位去寻老爷。”来人道:“花员外莫不是在水云间?”那老年家人连连摇头,道:“这几日评花榜,老爷端在玉楼春阁楼。”来者正是乔装改扮的颜未与苏仁。 不多时,那老年家人引来一个年轻仆人,与颜未引见道:“他是家仆花五郎,引二位去寻老爷。”那花五郎连连点头。颜未、苏仁拱手谢过老年家人。花五郎引颜未、苏仁离了槿妍园。 行不多远,颜未便问那花五郎:“闻听说花员外在水云间有个相好,唤做画屏,花员外莫不是为画屏捧场去了?”那花五郎连连点头,而后又连连摇头,叹道:“我家老爷也是被那女人迷了心窍,弄得神魂颠倒,却害苦了我等。” 苏仁不觉好奇,问道:“花五哥何出此言?这与你等又有何干系?”那花五郎颇有些不满,道:“我家老爷为着这女人,竟在黄州买了这槿妍园,自己少来居住>,却让我等来守着,三月半载难回鄂州一次,好生无趣。”颜未连连点头,笑道:“花五哥说的是。但也可学你家老爷,在黄州寻个女人,何其逍遥自在?” 那花五郎连连摇头,叹道:“我等下人,每月便是那少许铜钱,兀自要养家糊口,哪里还有钱去寻女人。”苏仁问道:“这画屏可曾来过槿妍园?”那花五郎道:“好似去年来过一次,今年没来过。每每是老爷宿在水云间。”颜未问道:“此番花员外来黄州,想必也是宿在水云间吧。”花五郎连连摇头,道:“老爷是五月初六来黄州的,来时天色已黑,正是小弟开的门,因着小弟手脚慢了些个,老爷一进门来,不由分说便将小弟我臭骂了一通。” 颜未连忙追问何故,花五郎愤愤道:“小弟想来,定是因为水云间那女人。”苏仁疑惑不解,道:“你家老爷既回来歇宿,想必是那女人不在水云间?”花五郎白了苏仁一眼,道:“我又何尝知晓。或是不在,或是被别人抢了先去,青楼女人,只是认钱不认人的。”颜未嘿嘿笑着,连连点头。 正说话间,后面赶上来一架马车,马车上坐着三名男子,正喝酒吃肉,划拳猜掌。驾车的男子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持缰绳,高声呼喊:“前面的人闪开一旁!”气势甚恶。颜未三人急忙闪至路旁,苏仁望那四名男子,不由皱起了眉头。颜未鼻子哼了一声,发出一声冷笑。 待马车过去,颜未故意道:“黄州府人怎的这等凶恶?”那花五郎连连摇头,道:“他等不是本地人。”颜未一愣,诧异道:“花五哥怎知他等不是本地人?”那花五郎笑道:“他等是顾影园的客人,前些日子才来黄州府的。”颜未一愣,问道:“甚么顾影园?”花五郎道:“便是我槿妍园的邻居,那园子的主人姓程,与我家老爷一般,置得家业,却难得住上一晚,也只留些可怜的家仆守着。”颜未故作姿态般点点头。 苏仁皱着眉头,似有所思,问道:“花五哥可见过这程员外?”花五郎连连摇头,道:“我从没有见过。闻听他园中人说,这程员外唤做程吉,是个木材商。”颜未笑道:“原来也是个有钱人,看来若要发财,还是要做些买卖的。”苏仁疑惑道:“依花五哥之意,适才那四人不是常住顾影园的仆人。”花五郎连连点头,道:“顾影园的仆人我都识得,这几?日见他等出入园子,想必是随程员外一同回来的。” 三人边走边言,行至一个僻静处,见前方过来一人,花五郎见着,急忙招手,高声道:“老爷,老爷。”颜未、苏仁不由一愣,对视一下,如此说来,来人就是花慈露。但见来人约莫四十岁,脸稍胖且无须,身着一件黑丝绸袍,行色匆匆。 花五郎急忙上前道:“老爷,我正要去寻你。”那花慈露狐疑看着颜未、苏仁,问那花五郎道:“你寻我做甚?”花五郎忙道:“因着这二人有鄂州朱老爷来信,要交与老爷亲启。”说罢,又对颜未道:“这便是我家老爷,二位且将信取出来。”颜未淡然一笑,道:“这位员外便是花慈露花员外?” 花慈露满脸疑惑,点点头,茫然道:“不知是鄂州哪位朱老爷?”颜未道:“乃是府衙朱寿昌朱大人。”花慈露惊诧道:“原来是太守大人。不知朱大人何故书信与花某?”颜未笑道:“无有书信,只有口信。因着我家大人修缮书斋,要买些上好木料,特来寻花员外。”花慈露满面堆笑,道:“如此甚好,花某正待回鄂州去,愿与二位爷同行。”苏仁笑道:“原来花员外要回鄂州,莫不是黄州花榜已然揭晓?”花慈露尴尬笑道:“因着鄂州有些事务待花某回去处置,无暇看花榜了。” 颜未暗想:定是官府侦缉命案,花慈露惊恐,想潜逃回鄂州去。幸亏我等来得及时,若教这厮走了,此案便麻烦许多。颜未想着,忙道:“既如此,我等便同行吧。”又瞥了苏仁一眼,苏仁会意,只是点头。花慈露道:“如此甚好。二位爷且在北城门外等候,花某先回槿妍园,收拾些物什便赶来。” 苏仁淡然一笑,心中暗道:这厮恁的狡猾,心中甚是戒备,假言想支开我等,而后逃脱。苏仁瞥眼望了一眼颜未,颜未会意,急忙指着花慈露身后,惊诧道:“他等是何人?”花慈露惊恐,急忙回头张望。颜未眼急身快,扑将上去,抓住花慈露肩头,使了一个绊脚,那花慈露不曾防备,翻身倒地,颜未用膝盖死死顶住。那厢花五郎惊恐不已,正待施手来救。苏仁喝道:“休要动手,我等是衙门公差。”花慈露挣扎不开,急道:“花某无罪。” 颜未反扭了花慈露双手,将他拉将起来,冷笑道:“花员外,你做的好事,只当我等不知?”花慈露惊恐道:“花某素来安分守己,公爷何出此言?”颜未冷笑道:“花员外何事如此着急离开黄州?”花慈露辩解道:“实是鄂州家中有事。”苏仁道:“花员外身在花场,却不知何人告知你鄂州家中有事?莫不是槿妍园的家人?花五哥,你可知道是何事?”花五郎吱吱唔唔,不敢言语。 颜未推搡了花慈露一下,厉声道:“花员外且随我等到黄州府衙大堂一遭,到得那时,便知是你鄂州家中有事,还是在黄州犯下了事。”花慈露急道:“公爷冤枉花某了,花某断然不曾做甚坏事。” 苏仁冷笑道:“因着黄州评花榜,花员外从鄂州赶来,是为给水云间的画屏小姐捧场,然而今日花榜前三尚未选出,梅花仙子究竟花落谁家,翘首以待,或就是水云间的画屏小姐。如此紧要时刻,花员外怎会离开花场?画屏小姐若是知晓花员外临阵逃脱,何其气恼?” 花慈露脸色忽红忽白,嗫嚅片刻,吱唔道:“那女人与花某何干?”颜未有意叹息道:“花员外此言,何其薄情。”苏仁冷笑道:“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银。”花慈露闻听,哀声叹息,喃喃道:“这女人端的是祸水。罢了罢了,你等既已追寻到花某,花某便将所知悉数相告。”颜未点头,道:“休要隐瞒半句。” 花慈露叹道:“二位公爷想必是为了月下坊佳佳小姐被杀一案查探至此吧。”颜未笑而不语。花慈露叹道:“花某得知,苏东坡正协助太守大人侦查此案,市井传言,此人断案如神,甚是厉害。花某唯恐惹祸上身,便急着想离开黄州。”颜未冷笑道:“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想必是花员外心中有鬼吧。”花慈露哀叹道:“不想你等竟如此神速,亏得花某不曾做得亏心事,否则追悔莫及呀。” 苏仁淡然道:“花员外还是快些道来吧。”花慈露唯喏,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苏仁道:“你便从头说起。”花慈露叹道:“适才这位公爷所言甚是,花某此番来黄州,确是为了给水云间画屏小姐捧场。花某与这画屏小姐相识已有三年,这女人非比寻常勾栏妓女,很有些风流手段,花某甚是迷恋于他,曾数次提出为他赎身,并不惜重金在黄州购置得一处庄园,便是槿妍园,意欲金屋藏娇。无奈这女人习惯了风花雪月,竟不肯脱籍。花某无奈,只得每十天半月来黄州一次,与其厮混。” 苏仁苦笑不已,心中暗道:这世间确有不肯脱籍的娼妓。 花慈露又道:“此番来黄州,花某便径直到了水云间,他却不在行院中,询问他人,都不知他的去向。花某等了数个时辰,直至天黑,仍然不见他回来。无奈之下,只得出了水云间,想赶回槿妍园歇宿。行至一处酒楼前,借着光亮,见得一个男子搂住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自酒楼出来,坐上了一顶轿子。花某猛然觉得,那女人似就是画屏。”颜未淡然一笑,道:“定是你思念心切,见得年轻女子便是画屏。” 花慈露自嘲一笑,又道:“花某心中一动,便尾随那顶轿子,不时闻得那轿内男女嬉笑声,花某听得真切,那女人笑声分明就是画屏。不知为何,花某心中顿生妒火。”颜未听得,忍不住插言道:“人家本就是风月女子,有钱便是夫君,花员外妒火何来?” 花慈露叹息一声,道:“公爷言之有理,花某也是被那女人灌了迷魂汤,哪里去想这些。一路跟随,到得一处小宅院,那对男女下了轿子,正待进去。花某凑上前去,忍不住叫唤道:画屏。那女人闻听,回头来望。花某看得清楚,正是画屏。却不曾想他只是瞥了花某一眼,如同陌路之人,而后笑嘻嘻与那男子相拥进了门。花某复又追上前去,那男子冲着花某恶道:滚开。而后便狠狠关了门。花某满腹怒气,只得先回槿妍园。” 苏仁瞥了花五郎一眼,低声道:“那日臭骂你一通,不是你手脚慢了,而是将你出气。”花五郎闻听得,一脸无辜。花慈露又道:“次日,花某又到得水云间,这女人已回来,花某便追问那男子情形,他却不肯言。花某恼怒,便尖言恶语起来。这女人见状,满脸媚笑,搂住花某,极尽媚态。花某抵挡不住,心便软了。这女人一番甜言蜜语之后,花某怒气全消。随后,这女人与花某说起了花榜之事,想让花某暗中行动。” 苏仁不解,疑惑道:“何谓暗中行动?”花慈露叹道:“这女人说,若要夺得梅花仙子,便要暗中做些事儿。譬如,雇请些闲人在花台四下造势,但若他上场,众人便高声喝彩欢呼鼓掌,如此可托高人气,令主评另眼相看;又可令人四处传说,只道他如何如何出色。凡此等等。” 颜未惊讶道:“不想这女人竟如此精明。”花慈露叹道:“雇佣闲人,却是要出铜钱的,每人每日五十钱,花某为他雇佣了百余人。”苏仁猛然醒悟,道:“难怪那花台之下欢声如雷,想必是受雇如此。” 花慈露又道:“到得初十,花榜强弱渐露端倪,画屏最有力的对手是月下坊的佳佳小姐,画屏甚是着急,天黑之后便来寻花某,因花某在玉楼春阁楼定得一处雅间。这女人竟要求花某对那佳佳小姐使些阴险手段。” 颜未问道:“甚么阴险手段?”花慈露道:“他拿出一包药粉,乃是迷魂安睡散,令花某在最后一夜潜入佳佳房内,将之倒入茶水中。佳佳小姐若是喝下,便要长睡十二个时辰。如此,佳佳小姐便要错过次日的比赛时机,以自行退出论。”颜未冷笑道:“佳佳小姐房中茶杯内果然有迷魂药。既如此,你等为何还要杀了他?” 花慈露忙道:“公爷且听花某说完。花某虽迷恋画屏,但还是懂得是非,绝不会为他做这等伤天害理的卑鄙勾当。花某当即?便拒绝了他,画屏很是生气,拂袖而去,不理花某了。花某也未在意。不想到得今晨,忽然闻知说佳佳姑娘被人杀了,花某顿时惊恐万分,万不曾料想这女人竟如此凶狠歹毒。待到太守大人率众入得玉壶冰阁楼查勘命案。花某心上心下,不知是否该首告。若知情不报,万一被官府查得,甚是不利,花某便打定主意,速速离开黄州,以免惹祸上身,不曾料想你等公爷赶在花某之前了。花某所知情形,便是这些,绝无半点隐瞒。” 颜未微微点头,道:“我等权且信你,不过你当随我等前去见太守徐大人,细细禀明前后,以便尽快侦破命案,缉拿真凶,也可为你洗脱干系。”花慈露唯喏。苏仁问道:“既然花员外拒绝了画屏,想必画屏又另觅了他人。依花员外之见,画屏或会去找谁?”花慈露摇摇头,想了想,迟疑道:“或许是他自己行动。”颜未令花五郎先回槿妍园,又告诫他万不可将此事说出半点。花慈露也叮嘱一番,花五郎如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颜未、苏仁与花慈露赶往玉壶冰阁楼,此时阿谁街热闹非凡,众说纷纭,都在议论两桩事,一是五湖茶馆被官府查封;二是月下坊佳佳姑娘被杀。颜未恐花慈露引人注目,在巷弄中寻了个熟人的小店坐下,让苏仁去禀告苏公。苏仁到得花场,把守的公差上前阻拦,为首公差识得苏仁,急忙令手下让路,苏仁入得阁楼,径直来见徐君猷、苏公。 且说徐君猷、苏公二人询问了贾曲宗、冯汜并帮闲的众书生后,又令归路遥取来玉楼春、玉京瑶阁楼的客簿,翻阅查找,并依照红桃所述,到得玉楼春后院,进入画屏与神秘男子密谋的厢房。客簿记着客人唤做刘二,预付了五两银子房钱,但此刻房中无人。 苏公细细察看一番,却发现那床榻下有一小包物什,急忙拾了起来,黄纸包裹,呈方形状,约莫一寸余宽。徐君猷见得,急忙过来,询问道:“这是何物?”苏公小心拆开纸包,却是些许粉末,置于鼻前,轻轻嗅了嗅,道:“乃是迷魂药。”徐君猷道:“看来凶手确是这刘二。”苏公又环视四下,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痕迹。徐君猷吩咐一名公差暗中监视此房。 回到玉壶冰堂中,有人报苏仁回来了,徐君猷急忙放下客簿,唤苏仁进来。不待苏仁施礼,徐君猷急切问道:“苏爷可有发现?”苏仁便将花慈露相关情形粗略相告。听到紧要处,徐君猷忍不住插话询问,苏公听得出神,一言不发。苏仁说完,徐君猷皱眉思忖,喃喃道:“这花慈露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苏公幽然道:“莫非大人忘却了红桃?”一语点醒徐君猷,徐君猷笑道:“此番可着红桃辨听花慈露的声音,他是否是房中是神秘男子,还是另有其人。”苏公点头。因着花场外人多眼杂,徐君猷令苏公引红桃自玉楼春阁楼后门出去,绕道与颜未会合。苏公建议,红桃姑娘当乔装改扮一番,以免被人认出,暴露行踪。徐君猷点头,急忙令人将红桃唤来,不多时,红桃姑娘到来,身着一件绛紫色襦裙,徐君猷吩咐一番,红桃便依照此计,着黑色装束乔装改扮成一名随行书童。 苏公三人绕道而行,来到巷弄小店,会合了颜未。苏仁、红桃站在一旁。颜未令花慈露将相关情形复述一遍,苏公听罢,问道:“花员外在玉楼春定有厢房,却不知是哪间?”花慈露道:“是阁楼第二层楼字号第三间。”苏公点头,先前查看客簿,没有见有“花慈露”,但有“花心”者,正是玉楼春楼字号第三间,应是他的化名。如此推想,那个所谓的刘二或许也是化名。苏公瞥眼望了一下红桃,红桃微微摇头,言下之意:花慈露不是房中的神秘男子。 苏公颇有些失望,转念一想:画屏为击败佳佳从而夺取梅花仙子之位,他思量出阴险计谋,实施者首先想到的便是花慈露,初十夜里寻他商议,却不曾想花慈露拒绝了他。无奈之下,只得另择他人,或许就是那“刘二”。依红桃所述推测,当夜,画屏便与“刘二”商议了对策,待到昨日午饭时刻,画屏复又约见“刘二”,再三嘱咐,成功与否,便在昨夜。事成之后,刘二不见了踪影。细想前后,足见画屏这女子工于心计,善于利用被他迷惑的男子,心中早已思量了两手准备,第一为花慈露,第二为“刘二”。为了避开嫌疑、摆脱干系,他又以月事为借口,恳请主评允许丫鬟倩儿夜间陪伴,昨夜早早睡下,如此便有了证人,足以证明案发之时他已睡了,反倒是红桃、春晴、月香三人无以证明是否在现场,自然成了怀疑目标。 苏公望着惶恐委屈的花慈露,心中不免可怜他,但同时又为他庆幸,若是依从了画屏,恐怕此刻枷锁已经上了他的身。苏公捋着胡须,问道:“花员外,你既拒绝了画屏,他又会去找何人呢?”花慈露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道:“这女人城府甚深,从没有与我提起过其他人。”苏公问道:“适才你说过,来黄州那日,你曾尾随画屏及一个男子,可还记得那男子宅院所在?”花慈露连连点头。苏公道:“烦劳花员外引我等前去,如何?”花慈露为摆脱干系,自然情愿,当即答应。 苏公五人出了巷弄小店,花慈露头前引路。一路之上,花慈露满口后悔话,又责怪画屏如何如何无情。颜未、苏仁跟在他身后,不时问他些往事。苏公、红桃走在后面,苏公问道:“红桃姑娘平日里与佳佳可有往来?”红桃摇摇头,颇有些痛心,哀叹道:“我等风尘女子,整日里与客人陪酒作乐,少有见面。上一次见到佳佳,兀自是在上巳节那日春游。此番再见面,不想却是诀别了。”苏公叹息道:“人生如梦,何促何延,到头来终是一座坟茔。只可惜佳佳如此妙龄年华,过早离开人世。却不知他可否有意中情人?”红桃摇了摇头,叹道:“不曾听他说及。不过那石昶水公子对佳佳甚好,颇有些情义。” 苏公苦笑一声,叹息道:“好一个有情义。”红桃不解苏公话语之意,又不便问,只是瞪着一双眸子,露出迷茫之情,又有一丝忧伤痛苦。苏公又叹道:“名利之下,丑态百出,不想这评花榜竟生出这多事来,恁的可叹。世人又怎知,名利有如利刃两侧,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红桃闻听,叹道:“苏大人说的是,佳佳一心只想着那梅花仙子,却不曾想反丢了性命。” 苏公淡然一笑,道:“红桃姑娘岂非也是为了梅花仙子而来的?”红桃苦笑一声,道:“若非妈妈逼我,我是不肯来的,至于头魁梅花仙子,佳佳本已十拿九稳,不曾想那画屏竟会下如此毒手。”苏公叹道:“昨夜院中四人,唯他有一个证人,你等反而脱不了嫌疑。”红桃道:“这画屏恁的狡猾,竟偷得月香的刻刀行凶杀人,意图嫁祸月香。幸亏有苏大人在,方才没有冤枉好人。苏大人定会将他真面目揭开。” 约莫半个多时辰,五人来得一处宅院前,花慈露示意众人,便是这里。苏公令苏仁上前打探,苏仁近得院门前,将拳头捶门。不多时,院门开启,一个老者探出身来,迷着一双昏花老眼,疑惑的打量苏仁。苏仁大声道:“借问一声,刘爷可在?”那老者莫名其妙,反问道:“哪个刘爷?这里没有姓刘的。”苏仁不免意外,疑惑道:“刘爷怎的不在这里?你这老者是何人?”那老者一愣,急忙辩解道:“这是朱春涧家宅,我是老家人朱竹,你定是找错人家了。” 苏仁拱手道:“断然不会错的,我是受水云间的画屏姑娘之托,来朱爷家给刘爷送口信的。”那老家人朱竹连连摆手,道:“我已说过,这里没有姓刘的,你往别处去寻吧。”正待关门,忽又想起甚么,问道:“你说的是水云间的画屏姑娘?”苏仁连连点头,笑道:“你或许不认得刘爷,但你家朱爷一定知道的。请问朱爷可在家中?”那老家人朱竹听了苏仁言语,觉得有些道理,点点头,又疑惑道:“我家老爷适才已随岳爷等到水云间去了。”苏仁一愣,疑惑道:“朱爷到水云间去了?还有岳爷?我怎的没有见着?”那老家人朱竹道:“定是走的不同道,因此错过了。”苏仁连连点头,急忙谢过老家人,拱手道别。 苏仁在拐角见了苏公等人,将前后说了。那红桃闻听“朱春涧”,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蹙眉思索着甚么。颜未道:“既如此,我等速速赶往水云间。”苏公点头,瞥眼望红桃,那红桃终究是温柔乡中弱不禁风的女人,如此来回赶路,脸色苍白,甚是疲倦。苏公怜惜,令他先回玉壶冰阁楼。红桃先行回去,不题。 且说苏公四人赶到水云间,花慈露是水云间的常客,颇有人缘,很快便打探到朱春涧在寻梅轩内。花慈露引着苏公三人依曲廊而行,来到寻梅轩外。那寻梅轩内有十余株桃树,此时刻结满了桃子,桃林中有青瓦白墙房,又有一座四角凉亭。凉亭处传来言语声,颜未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借着桃林的遮挡,蹑手蹑足摸将过去。 这时刻,听得凉亭处有人笑道:“今年花榜梅花仙子端是画屏小姐无疑了。”又有人笑道:“此事全倚仗岳爷。”先前那人笑道:“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要谢的话,还是谢我家老爷吧。”又有人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有人道:“来来来,且饮一杯。”从他等言语推测,应有四五人。 苏公看了看苏仁、颜未,低声道:“我等且先出去。”正说话间,忽自.曲廊过来了一名丫鬟,端着果品,猛然见着桃树后四人,不由尖声惊叫起来,引得凉亭内有人警觉,一名三十余岁的白袍男子跑将过来,望着颜未等人,厉声呵斥道:“你等是何人?” 颜未正待回话,那白袍男子望见花慈露,脸上露出一丝嘲笑,道:“原来是花掌柜,你邀来一帮人在此做甚?画屏姑娘不在,可往玉壶冰阁楼去寻他。花掌柜气势汹汹,莫不是来寻我的?” 苏公听得明白,此人定是那朱春涧。花慈露脸色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一时竟想不出甚么话语 53cd." >反驳。苏公捋须笑道:“想必你就是朱春涧朱爷吧?”朱春涧望着苏公,满是蔑视,道:“是呀,又如何?” 苏公冷笑道:“画屏姑娘若夺得花魁,是我家花老爷的功劳,与你等何干?”那朱春涧闻听,哈哈大笑,指手画脚道:“你等无知小人,知晓甚么?我劝你等快快滚蛋,若惹得老子性起,打你个哭爹叫娘。” 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说来,朱爷想必知晓许多了。敢问朱爷,刘二是何人?”朱春涧闻听,脸色顿变,惊诧道:“甚么刘二?你是何人?”苏公笑道:“原来朱爷不知刘二,如此说来,朱爷也不知道昨夜之事了。”朱春涧闻听,脸色大变,高呼道:“岳爷,岳爷。”不多时,自凉亭跑来四条汉子,气势汹汹,近得前来。 苏仁看那四人,心中一动,急忙近得苏公身旁,附耳细说。苏公听得,微微点头。朱春涧在一个中年人耳旁说着甚么,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神色,望着苏公,问道:“你等究竟是何人?” 苏公淡然一笑,道:“阁下恁的健忘,我等早已见过面了。”那人愣愣的望着苏公,有些莫名其妙。苏公笑道:“颜爷,你可还记得他四个?”颜未也愣住了,望着对方四人。几乎同时,那人与颜未猛然醒悟:原来是昨日在七步香酒楼争抢座位之人! 那人脸色铁青,冷笑道:“原来是你等!今日既然到此,岳某便要留下你等了,好好招待一番。刘二爷,你知道如何待客吗?”那姓岳的身旁一个精壮男子冷笑应声,脸上露出一丝凶恶。 苏公听得真切,心中暗道:原来真有个刘二,我还当是个化名。苏公捋须笑道:“却不知你等要如何留客?”那刘二冷笑一声,做了个手势,另外两条汉子快速分开,左右包抄,截住了退路。苏仁冷笑一声,低声道:“颜爷,前面留与你,后面却是我的。”颜未点头。花慈露脸色惨白,战战兢兢。苏公捋须笑道:“二位休要害怕,且静观其战。” 那刘二冷笑一声,忽自腰间摸出一把短刃,刃尖对准颜未,颜未沉下脸来,以静待动。那刘二猛然一挥左手,似手中有物什砸向颜未,右手快速一刀刺来,原来左手是虚招,意图迷惑颜未。颜未果然中计,稍有迟疑,苏公惊呼:“小心。”颜未惊退三步,不由恼怒,骂了一句,自腰间也抽出一把短刃,在面前划过一道弧线,猛然将短刃往那刘二面门掷去,大喝一声:“看刀!”唬得那刘二抽身便退,双手来护面门。 颜未瞧出破绽,飞身一跃,右腿对准那刘二胸口猛的一蹬。颜未手中短刃并没有掷出,原来也是虚招,但此时刻却真的当头劈下了。那刘二提防上方,却疏忽了下方。颜未一脚正中刘二胸口,刘二接连后退,终于跌坐在地上。颜未见势,挥刀刺将过来,那刘二惊恐万分,急道:“爷爷饶命!” 那厢两条汉子围住苏仁,捏着拳头,望着惊恐害怕的苏仁,冷酷笑道:“你这厮跪下来,磕头叫爷爷,便饶你狗命。”苏仁哭丧着脸,双膝颤抖,似要跪将下来。那两条汉子哈哈笑出声来。苏仁身子往下一蹲,似是跪下了,但右腿如闪电般横扫过去,面前汉子何曾料想,双腿被苏仁右腿扫中,身子一歪,直挺挺倒在地上,不待反应过来,苏仁早扑将过来,对准那汉子鼻梁狠狠一拳,这一拳打得这汉子痛得半死,眼冒金星,鼻血喷将出来。另一汉子未曾料到苏仁身法如此之快,竟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待苏仁走了过来,这汉子急忙抽出一把短刃,比划着,口中叫嚣道:“休怪老子心狠手辣了。”说罢,一刀刺来。苏仁眼急手快,一闪身,猛然出手抓住汉子手腕,反手一扭,顺势夺过汉子手中短刃,飞起一脚,踢中汉子屁股,那汉子扑倒在地。 苏仁飞身上前,踩住那汉子后背,将短刃抵在他的脖颈后方,唬得汉子惊恐道:“爷爷饶命。”那被打鼻梁的汉子满脸鲜血,爬将起来,勃然大怒,顺势从地上拾过一块青石,狠狠朝苏仁砸去。花慈露见得,不由惊呼起来。苏仁知不妙,猛一闪身,那青石正砸在地上汉子的后背,痛得地上惨叫一声,几将晕死。 苏仁回身过来,扑向那汉子,那汉子见势不妙,急忙抽出一把短刃,想抵御苏仁。苏仁将手中短刃横在面前,逼视着那汉子,满脸杀气道:“你这厮,想死还是想活?痛快一言,若想死,就此一刀。若想活,跪下来。”那汉子见苏仁如此凶狠,心中早已胆怯,又见得那厢刘二被擒,更是胆怯,唬愣愣站立片刻,待苏仁威吓一声,急忙抛了短刃,跪地求饶。 苏公见颜未、苏仁取胜,幽然一笑,捋着胡须,望着那朱春涧、岳爷。朱春涧惊诧不已,急忙望那岳爷。那岳爷脸色铁青,低声道:“你等究竟何人?可知我等厉害?如若识相,还是及时收手为上,免得到时后悔晚了。”苏公淡然一笑,道:“你这厮好大的口气,到底是公门中人,将我等平民百姓视为草芥。可惜呀可惜,可惜此地不是麻城县,不是陈祥仪陈县令辖地。”那岳爷脸色顿变,低声道:“既知我是陈大人手下,此时收手,尤未为晚,我尚可放过你等。” 苏公冷笑一声,道:“你肯放过我等?哼哼,只怕我不肯放过你等。”那岳爷闻听,勃然怒道:“你这撮鸟,不知死活,我定要将你等刁民办个殴打官吏、滋事叛乱之罪,将你等施以重法。” 苏公冷笑一声,呵斥道:“我大宋天下,便是因你等污吏赃官,利用圣上赋予之职权,横行霸道,暴戾恣睢,胡作非为,逆施不法,以至百姓道路以目,苦不堪言。我倒想见识一下你所说的陈大人,他身为堂堂麻城县令,擅离职守,率一班乌合之众来到这风月勾栏,所为何事?”那岳爷冷笑道:“我等乃是为了公干。”言罢,扭头便走,苏公见状,道:“颜爷,休要走了这厮,快且拿下。” 颜未早将那刘二反手捆绑了,一个箭步追将过去。那岳爷快步奔入寻梅轩内,颜未追将进去,却见得那岳爷依着回廊,入得一间厢房。颜未到得厢房前,飞起一脚将门踢开,持刀冲进房中,但闻得厢房内香气扑鼻,室内奢华,一张偌大雕花檀香木床,一顶白如冬雪薄如蝉翼的合欢蚊帐,帐帘稍开,那岳爷离着木床约莫一丈多远,正哆嗦说着甚么,隐约见得那蚊帐内赤条条的一男两女! 待颜未持刀冲将过来,室内四人忍不住同时惊呼起来。 第四章 花魁阴谋 黄州府衙,午牌时分。 大堂之上,太守徐君猷脸色铁青,眼睛微眯,目光甚是严厉。堂案左边站着苏公,衙役分站两排。堂下有归路遥、贾曲宗、冯汜、高雋、花慈露、春晴、月香、红桃、画屏、丫鬟倩儿及其余相关人等,众人默然无语,不知官府大人如何断定。 徐君猷拿起惊堂木,往那桌案上一拍,大喝一声,道:“带刘二。”众衙役吆喝,有衙役将刘二押来,推到堂下,令他跪下。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下面所跪何人?哪里人氏?做何营生?”那刘二迟疑片刻,吱唔道:“小人刘二,家住麻城县城,小人是麻城县的公差。”徐君猷道:“刘二,你因何事来到黄州城?”刘二犹豫道:“小人因着走亲戚来的。”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你那亲戚是何人?家居何处?”刘二吱唔道:“小人亲戚唤程吉,是个木材商,家住城北顾影园,不过不巧的是,小人家那亲戚到外地买木材去了,没有见着,小人便因着坊间花榜逗留了几日。” 徐君猷问道:“如此说来,你这几日住在顾影园了?”刘二连连点头,道:“正是。”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大胆刘二,兀自蒙骗本府。有人见得,你分明宿在玉楼春阁楼。可是如此?”刘二连忙喊冤,辩解道:“大人,小人从没有在甚么楼春宿过。大人若是不信,可着那甚么楼春的伙计来认。” 徐君猷一愣,令归路遥并玉楼春客房的伙计上前辨认,归路遥低声嘱咐伙计:要小心仔细些看。那伙计上前,刘二抬起头来。那伙计辨认再三,而后回身向着堂案徐君猷,拱手道:“回禀大人,小的确没有见过这人。”徐君猷不由一愣,疑惑道:“你可看得仔细?”那伙计点了点头,道:“大人,这几日住在玉楼春的客人,小的都记得清楚,此人确实不是。” 徐君猷瞥望苏公一眼,苏公会意,急忙上前几步,问那伙计道:“你只记得住宿在玉楼春的客人,可记得到过玉楼春的客人?”那伙计连连摇头,道:“大人,小的只是服侍住宿的客人,且不管饮食。这几日热闹得很,店中来往的客人甚多,小的怎的记得那多?”苏公点点头,又问那刘二道:“你虽没有住宿在玉楼春,但你可曾到过玉楼春?”那刘二连连摇头,道:“小人从没有到过玉楼春。” 苏公冷笑一声,道:“好一张利嘴。你当太守大人不知?你虽没有住在玉楼春阁楼,但你却去过玉楼春。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刘二,且将你昨夜行径如实招来!”刘二狡黠道:“大人,小人昨夜在城北顾影园歇息,有同行岳雕等三人为证。” 苏公淡然一笑,道:“你等本是同谋,焉能为证人。你这厮,端的是死鸭子嘴硬,适才所言,谎话连篇,黄州府衙大堂之上,兀自欺蒙太守大人。”刘二惶恐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绝无谎言。”苏公冷笑道:“我来问你,你与那程吉是何亲戚?”刘二一愣,迟疑道:“乃是表亲。”苏公问道:“如何个表亲?”刘二吱唔道:“他是小人的表兄。”苏公又问道:“这程吉今年年庚几何?家中有些甚人?”刘二吱吱唔唔。苏公近得前去,在刘二身旁低声言语了一句,却见那刘二脸色顿变,满目惊诧。徐君猷疑惑,不知苏公与他说了甚么话。 苏公回身,到得徐君猷身旁,低声言语两句。徐君猷点头,又道:“且将刘二押将下去,带岳雕。”有衙役将刘二押下,又有衙役将岳雕押上。岳雕跪倒行礼。徐君猷问道:“堂下所跪何人?”岳雕不慌不忙道:“回大人,小人岳雕,乃麻城人氏。”徐君猷问道:“岳雕,你因何来到黄州城?”岳雕道:“小人来黄州是为了游玩。”徐君猷问道:“你做何营生?”岳雕道:“回大人,小人是麻城县衙押司。” 徐君猷点点头,问道:“这几日你住宿在何处?”岳雕道:“小人住在好友刘二的表兄家中。”徐君猷问道:“同行几人?”岳雕道:“同行四人。”徐君猷问道:“另外两人唤作甚名?”岳雕道:“一人名卞新声,又一人名龙吟,都是麻城县公差。”徐君猷问道:“那刘二的表兄唤作甚名?”岳雕迟疑道:“他表兄唤作程吉。”徐君猷点点头,问道:“你可曾见得程吉?”岳雕连连点头,叹道:“这几日,小人等便在一起,今日在水云间,不知为何被这位大人一并抓来了。”岳雕把眼望苏公,似甚委屈。原来,苏公为了防止他等串供,将他等分开关押,故而所说不一。 徐君猷冷笑道:“你等押司公差都来到黄州城,县令陈祥仪陈大人可知晓?”岳雕道:“回大人,小人等已向县令告假五日。”徐君猷冷笑一声,瞥了一眼苏公。苏公淡然一笑,道:“岳押司可认得我?”岳雕满脸堆笑,道:“水云间内,小人有眼无珠,不认得大人,一时鲁莽,多有冒犯,万望大人见谅,休要见怪。” 苏公捋着胡须,笑道:“何止在水云间?那日在七步香酒肆,因着三个座凳,你纠集同伴,也就是刘二等三个,冲上酒楼,叫嚣道:我乃公门中人,惹得老子性起,将你拘了,判你个妨碍公干之罪,关入班房之中。又骂颜捕头:你等平头百姓,算个屁,恁的不知高下。岳押司可还记得?” 岳雕惊讶不已,抬头望着苏公,满脸愧疚,抬手给自己两记耳光,道:“大人,小人知错了。”苏公淡然道:“何止是错,还有昨夜的罪行。”岳雕故装糊涂,茫然道:“小人不知大人所指甚么?”苏公笑道:“如此说来,你定是不肯招认了?”岳雕委屈道:“小人无罪,自然没有甚么招认。” 苏公点点头,挥挥手,道:“且将他押下去,细细回想。”衙役不由分说,将他拖了下去。那岳雕忙高喊:“小人无罪。”而后徐君猷又令人将卞新声押了上来,这厮正是被苏仁打中鼻梁之人,此刻鼻子兀自通红,战战兢兢跪倒在地。 徐君猷将那惊堂木一拍,厉声呵道:“下面所跪何人?”那卞新声唬了一惊,答道:“小人卞新声。”徐君猷又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卞新声,你可知罪?”那卞新声惶恐道:“大……大人,小人不知……”徐君猷冷笑一声,道:“适才刘二与岳雕已将昨夜的事招供,只道系你一人所为。今证据确凿,你这厮兀自狡辩。看来,不动大刑,量你不肯招认。来人!”一声令下,众衙役齐声回应。徐君猷抽出一枝签,狠狠掷下,喝道:“快重责五十杖。”那卞新声唬得魂飞魄散,往日只有他打人之时,又何尝被打,想起那皮开肉绽,心中惊恐万分。 苏公见状,急忙禀道:“大人,且慢动刑。”而后,又对那卞新声道:“太守大人是明辨是非之人,只要你如实说来,以免得皮肉之苦。”那卞新声连连点头,道:“小人愿说实话。”徐君猷冷笑一声,道:“看在苏大人之情面上,暂且记下这五十杖,但若有半点虚言,定打不饶!”卞新声哭丧着脸,道:“大人明鉴。昨夜的事,是刘二所为。”徐君猷喝道:“且细招来。” 卞新声唯喏道:“此事细节,小人并不知晓,只知昨夜岳押司吩咐刘二出去办一桩事。待到今早,小的才听龙吟说起,他道:那花榜美人佳佳小姐死了。小人惊讶,问他如何死的?他笑道,却去问刘二爷便知。小的猜想,那佳佳小姐定是刘二所杀。” 苏公捋着胡须,问道:“刘二奉命外出,佳佳小姐被杀,你怎认为这两者有关系?”卞新声叹道:“因着小人曾听得大人与岳押司言语,说及画屏小姐与佳佳小姐竞争甚是激烈,而那佳佳小姐似更胜一筹,而大人与画屏小姐甚是要好,定要帮他。故而推想,昨夜刘二行动与今日佳佳小姐的死有些干系。” 苏公点点头,道:“你所说的大人可是麻城县令陈祥仪陈大人?”卞新声连连点头,道:“正是陈大人。”徐君猷诧异道:“陈祥仪何时来到黄州?”苏公淡然一笑,道:“陈大人早已来到黄州。大人兀自知晓。”徐君猷疑惑道:“本府并不知情。” 苏公淡然笑道:“这位陈祥仪陈大人化了姓名,唤做了程吉!昨日樟树林一案,大人查问案情,曾引我等去扣开顾影园园门,有中年家人叙说道:这厮端是昨夜戌时正牌时分死的。我等问及他如何知晓,那中年家丁回想说,那时刻,他家老爷正与两位好友在藏书网院亭中畅饮,小的在一旁伺候。他所说老爷正是程吉,也就是陈祥仪陈大人!”徐君猷惊讶不已,问道:“他便是顾影园主人?”那卞新声连连点头,道:“正是。” 徐君猷忽冷笑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苏公淡然笑道:“陈大人化了姓名,对外又说是甚么木材商人,常年奔波在外,甚少露面。记得昨日樟树林命案,附近的乡民张保说过,他不知这程员外唤做甚名,不识得也从没有见过这程员外,也不曾去过那园子。今日,颜未、苏仁在路途中见得岳雕、刘二四人坐着马车,花慈露员外的家人花五郎言:他等是顾影园的客人,前些日子才到黄州府的。又道顾影园是槿妍园的邻居,那园子的主人姓程,与花员外一般,置得家业,却难得住上一晚,只留些家仆守着。今想来,陈大人在黄州置得家宅,不作他用,只为来黄州风流。” 徐君猷冷笑一声,愤愤道:“今日之大宋,虽国泰民安,然不饱者、不暖者、无屋舍者、少无所养者、老无所依者、病无所治者,何其之多?某些官吏,却全然不曾看见,不报效朝廷恩惠、不体恤百姓疾苦,只顾一己私利,骄泰淫泆,金迷纸醉,乐于极至,甚是可恨!” 苏公苦笑一声,问卞新声道:“那夜,也就是初十晚,那中年家人说,陈大人与两位好友在院亭中畅饮,这两人是何许人?”卞新声道:“其一是岳押司,另外一人是水云间的东家车古清。”苏公问道:“如此说来,他等谈论的定是花榜之事。”卞新声道:“小人不知其中情形,那龙吟比小人知晓多些,因他是刘二爷的小舅子,大人可着他来问。”苏公点头,令衙役将龙吟押来。 不多时,龙吟押来,跪倒堂下。徐君猷厉声道:“堂下所跪何人?哪里人氏?”龙吟惊恐,磕头道:“小人姓龙,名吟,是麻城县梅花山人氏。”徐君猷又问道:“做何生计?”龙吟道:“小人是麻城县衙公差。”徐君猷冷笑道:“此番你随陈大人、岳押司同来黄州,所为何事?”龙吟惶恐,侧头瞥了卞新声一眼,吱唔道:“小人只听候陈大人差遣。” 徐君猷冷笑道:“昨夜之事,也曾差遣你去?”龙吟闻听,惊骇不已,忙道:“小人不曾去得。”徐君猷追问道:“何人去了?”龙吟吱唔道:“是小人的姐夫去的。”徐君猷逼问道:“可是那刘二?”龙吟点点头,叹道:“也是岳押司令他去的。”徐君猷问道:“令他去做甚?”龙吟吱唔道:“令他去玉壶冰院中放倒那佳佳小姐。”旁听众人闻听,恍然大悟。 徐君猷追问道:“为何是那佳佳小姐?”龙吟道:“如此可为画屏姑娘夺得花魁。”那厢画屏闻听,脸色顿变,高声怒斥道:“胡说!造谣!”徐君猷将惊堂木一拍,厉声道:“闲杂人等,休得言语!”那画屏脸色甚是难看。 徐君猷又问道:“为何要助画屏夺魁?”龙吟道:“因着陈大人与水云间东家车古清甚是要好,陈大人常来黄州宿妓,那车古清也常将年轻美貌的女子送到麻城,以供陈大人受用。画屏便是陈大人喜爱的女子之一。此番评花榜,陈大人也是受车古清与画屏之邀而来的。” 那厢画屏闻听,扑将下来,跪倒在地,悲道:“大人,小女子冤枉呀。”徐君猷冷笑一声,喝道:“来人,且将画屏押将下去。”有衙役上前,将画屏强行拖了下去。徐君猷令押司取来供状,看过之后,令卞新声、龙吟签字画押。二人唯喏。 徐君猷令他二人退下,又取了一枝签,令颜未引人速将水云间的东家车古清拘来,颜未领命去了。而后,又令衙役将陈祥仪押来。不多时,陈祥仪到来,但见他约莫四十余岁,胖脸肥唇,印堂发亮,腹部凸挺,耷拉着头,惶恐上前,跪倒在地,道:“草民程吉叩见太守大人。”徐君猷冷笑一声,淡然道:“陈大人,且抬起头来。” 陈祥仪身子抖动,稍有迟疑,复又叩拜,道:“卑职该死,愿受大人处治。”徐君猷抑住盛怒,道:“此前,陈大人四名手下已然全部供认,本府万不曾想到,陈大人为了一名烟花女子的评选,竟不顾公务之繁忙,不怕路途遥远崎岖,远道前来呐喊助阵,又为这女子出谋划策,为助他夺得花榜头魁,竟暗中使用阴险伎俩,谋杀争竞对手佳佳小姐。陈大人,本府所说可是事实?” 陈祥仪听罢,忙道:“卑职该死,大人所言确是实情,只是一处有些差异,卑职当禀明大人,卑职不曾指使手下谋杀佳佳小姐。”徐君猷冷笑一声,道:“陈大人之意,何人是杀害佳佳小姐的主谋?”陈祥仪忙道:“此中事宜,都是押司岳雕处置,卑职确不知情。”徐君猷冷笑道:“且将岳雕押将上来。”有衙役急急去了,不多时,岳雕押来,跪倒堂下,见着陈祥仪,故作镇静。 徐君猷抓过一枝签,掷于地上,喝道:“来人,且将岳雕拿下,重责二十杖。”左右衙役得令,如狼似虎般冲将过来,不由分说,将岳雕拖番在地,重重责打二十下,直打得岳雕哭爹喊娘,龇牙咧嘴。徐君猷冷笑道:“大胆岳雕,你招还是不招?”那岳雕紧咬牙关,道:“小人无罪。”徐君猷冷笑一声,又抓过一枝签来,正准备抛下。那厢苏公摇了摇头,徐君猷又将令签放回签筒。 苏公高声道:“传红桃上堂。”有衙役将红桃带上堂来,红桃跪倒在地。苏公道:“红桃姑娘,今日堂审五人之中,可有那位神秘男子?”红桃微微点头,道:“回大人,有此人。”苏公问道:“是何人?”红桃侧过身来,指着岳雕道:“红桃听得清楚,昨日午时,在玉楼春后院厢房中与画屏密语的人是他。”岳雕闻听,脸色大变。 苏公冷笑道:“常言道:隔墙有耳。岳押司兀自不知,说些肉麻话语,凡如:‘美人,你自放心便是,此事我已谋划妥当了。’又言甚么‘天地良心,黄州城的女子,我只是喜欢你一个,那佳佳纵然长得天姿国色,在我眼中,叶如那狗尾巴花一般。’岳押司,可是这般?”此刻,又有堂下归路遥引伙计上前指证,玉楼春客人“刘二”正是岳雕。 岳雕脸色大变,侧眼看那陈祥仪,那陈祥仪急忙偏过头去,不与他对视。岳雕见状,知道陈祥仪已过车拆桥,定将罪责推卸在自己头上,不由长叹一声,哭丧道:“小人愿招。” 苏公道:“且将前后细细道来。”岳雕哭丧着脸,叹道:“因着陈大人贪爱女色,此番来黄州,名为水云间车古清邀请,实是陈大人为猎艳而来,并令小人以刘二之名在那玉楼春定得一间厢房。”那陈祥仪闻听,甚是愠怒,瞪着岳雕,岳雕却假装不知,接着道:“那车古清恳请陈大人帮忙,让画屏夺得花魁,陈大人便将此事交于小人。画屏本是个美艳女子,加上才艺颇佳,几经角逐,唯一的对手便是月下坊佳佳。画屏告知小人,他为夺得花榜魁首,早已分别与花慈露、朱春涧商议,大造声势,雇得些闲人助阵,在市井传扬,说尽好话。即便如此,那佳佳胜算仍然大于画屏。画屏以为,唯有使些手段,挫败那佳佳,方能取胜。画屏曾与花慈露商议,无奈这厮胆小怕事,不肯出头。而后他又寻得朱春涧,这厮与小人有过交情,便来寻小人。小人又正巧得了陈大人之令,便住入到玉楼春,曾数度与画屏密谋商议。小人与那画屏有过几次鱼水之欢,甚是迷恋,此番数度求欢,奈何画屏月事在身,无得罢了。小人等商议,在花魁决出前一夜,设法令佳佳服下迷魂安睡散,佳佳便长睡十二个时辰,从而错过次日比赛的时机,以自行退出评选论。如此,画屏便可夺得花魁。” 苏公问道:“既如此,你等为何要害佳佳性命?”岳雕忙道:“小人将此事交与刘二,昨日酉时,刘二便先躲在玉楼春后院那厢房里,见机行事。不想到得今晨,刘二急急回得顾影园,来见小人。小人正待开口问他行动如何?他却先道:那佳佳死了。小人只当他见美色起心坏了大事。他辩解道:他进去时,那佳佳已经被人杀了!” 苏公闻听,不由一愣。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大胆岳雕,兀自编造故事,意图逃脱罪责!”岳雕急忙道:“小人无有半点谎言,大人若是不信,可着那刘二来问。”徐君猷望了望苏公,苏公微微点头。徐君猷急忙令衙役将刘二押来。不多时,刘二押来,跪倒堂前。那刘二见着陈祥仪、岳雕沮丧神色,知晓事已败露,顿时气泄。 徐君猷厉声喝道:“大胆刘二,先前百般狡辩,欺蒙本府,本当重责。本府可怜于你,暂且记下。你等行径,本府已尽知晓。只是昨夜之事,是你亲为,其中细节,还待你招来。” 刘二唯喏,叹道:“小人愿招。昨日,岳押司吩咐小人,让小人天黑后潜入玉壶冰阁楼后院的佳佳房中,设法将那佳佳迷倒,并给了小人一包迷魂安睡散。只因贪酒多喝了两杯,小人在那玉楼春厢房中一觉竟睡着了,因尿胀醒来,也不知是甚么时辰了,便溺之时猛然想起这桩事来,便急急忙忙潜入到了玉壶冰后院。小人早已打探清楚佳佳所住的厢房,近得窗格边,想窥探房中动静,一碰那窗格,竟然未曾关闭,房中甚是安静。小人暗喜,便从窗格爬了进去,摸到床边,借着微微夜光,见得佳佳躺在床上,小人不由动了邪念,待摸上床细看,唬了一跳。小人隐约见得那佳佳胸口上插着刀柄,又壮起胆子摸他的鼻息,又唬了一跳,那佳佳毫无鼻息,分明已经死了。小人惊恐不已,便自窗格爬了出去,待到院门口,忽然见得一干人等提着灯笼,且有人言语。小人惊恐万分,急忙闪身藏在暗处,细听言语,原来是苏大人等。”徐君猷一愣,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昨夜苏大人见得一条黑影,却原来是你!” 苏公捋着胡须,盯着刘二的脸庞,意图捕捉丝毫异常,以断定他是否在狡辩说谎。那刘二喃喃道:“待大人等离去,小人又回得房中,囫囵睡了,待到第二天天亮,小人便回去告知了岳押司。岳押司恐惹上人命官司,只道此事万不可声张。小人哪里还敢多言。”苏公问道:“你那包迷魂安睡散何在?”那刘二吱唔道:“那时刻,小人糊里糊涂,那包药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苏公又问道:“如此说来,你还不曾下药?”刘二连连点头,道:“那时刻小人满脑子淫念,全然忘记了下药之事。”苏公取过一小黄纸包,示与刘二,问道:“可是此物?”那刘二看了,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苏公收了纸包,皱着眉头,问道:“你且细细回想:你摸进房去时,那地上可曾燃着熏蚊虫的纸香?”刘二眉头紧锁,苦苦回想,良久,摇了摇头,道:“小人摸进去时,不曾见得燃着的纸香,房中倒是有些纸香味儿。” 苏公拈起了胡须,思忖片刻,近得徐君猷身边,低声细说。徐君猷微微点头,苏公退在一旁,徐君猷拿起惊堂木,猛的一拍,道:“大胆刘二,今人证物证确凿,你兀自狡辩,百般抵赖,不肯认罪。来人,且将刘二押至刑房,稍候刑讯。”左右衙役扑将上来,刘二惊恐,高呼冤枉,众衙役不由分说,将刘二拖了下去。 而后,徐君猷又令衙役押来朱春涧,那朱春涧跪到堂前,浑身乱颤,惶恐道:“小民朱春涧拜见太守大人。”徐君猷冷笑道:“朱春涧,本府看你也是体面之人,不想动刑。关于水云间画屏与月下坊佳佳二位姑娘,你可有话语告知本府?”那朱春涧如鸡啄米般点头,而后如竹筒倒豆般说了起来,毫无隐瞒,便是与画屏的床第之事也不免说出。 徐君猷甚是意外,办案多年,如此多话的人倒是少见。朱春涧所言多是些闲杂废话,但也左证了岳雕、刘二部分事情。朱春涧沮丧而懊悔,几将哭出,道:“小民也是个读书之人,自从迷恋上这烟花女子,便忘了礼义廉耻,忘了圣贤祖训,深陷其中,不能自拨,虚度岁月光阴。今日之事,有如当头雷劈,惊醒小民,小民定要洗心涤虑、修身饬行。”朱春涧一番信誓旦旦,徐君猷苦笑不得,挥手令他退下。 这时刻,颜未引人回来,颜未来报:水云间车古清已带到堂外。徐君猷令衙役将车古清带上堂来。苏公退至堂侧,唤过颜未,吩咐他如此这般,颜未点头,唤过两名公差,急急去了。 第五章 多情余恨 麻城公差刘二的证词出乎意料:他到达之时,佳佳已经被人杀了!是谁会抢先一步杀了佳佳呢?是不是因为刘二醉酒耽搁了两三个时辰,那画屏暗中留意,始终不见行动,只当是岳雕失约,无奈之下,只得亲自下手杀了佳佳?但那时刻,房中有丫鬟倩儿佐证,画屏未曾起床。难道说这画屏有分身之法?断然不是,他一定是用了某种障眼法,巧妙的伪装了行径。但他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呢? 徐君猷疑惑不解,思来想去,不外乎这几般可能:一者,倩儿说谎,与画屏是合谋;其二,倩儿被下药,迷糊睡了一时半刻,妄言自己警觉,画屏便在此时刻行动了;其三,画屏上床假睡,而那床或有暗道,通往外面某处,而倩儿丝毫不知。然而,寻常客房修有暗道,似乎不太合乎情理,这第三种可能性甚少。 还有月香所见红桃房门前的黑影,究竟是谁呢?这中间有两种可能: 第一,月香在说谎,他根本不曾看见黑影,只是故弄玄虚,进一步迷惑我等。或许这桩命案本就简单明了,凶手就是月香,因他仓皇之中将凶器留在了现场。而我等被画屏一伙迷惑,多思多虑,误入了歧途。这或许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二、月香说的是真的。这中间或许还有一个人尚未露面?这个人一定隐藏在玉壶冰阁楼里。 徐君猷心中忽然一动:我等想法,往往蹈矩践墨、依故循常,跳不出常规,但往往旁观者清,工夫在诗外。先前认为凶手目的是为夺花魁,如此推想,凶手当是余下四美之一,但或许真相并非如此,凶手不是四美之一,其目的是另外一回事。 想到此,徐君猷心头豁然开朗,又想到昨夜行动:苏东坡设下引蛇出洞之计,在玉壶冰西院埋伏下捕快,只等鱼儿上钩。那时刻,西院住着贾曲宗等人,他等均未出门,直待宫三前来。如此推想,只有一个人没有在监控之内,便是住在阁楼里的石昶水!如此说来,在石昶水真相暴露之前,这厮还做了一桩杀人案?石昶水为何要谋杀佳佳呢?难道说这中间还有不为人之的秘密?或者是佳佳手中掌握了石昶水某件证物,并以此要挟,惹怒了石昶水,招来杀身之祸? 从凶器来推断,月香嫌疑最大,但也不排除他人从月香房中偷盗去了。据月香所言,他昨日午时用过,后放置匣内,兀自不知被盗。凶手定是趁月香不在时偷去的,行凶之后有意留在尸身上,意图嫁祸月香。 徐君猷左思右想,头昏脑胀,心中憋着一股怒火,恨不能掷签将那些嫌疑者痛打五十杖。今日堂审之后,苏东坡恳请将归路遥、贾曲宗、冯汜、高雋、车古清、花慈露、春晴、月香、红桃、画屏、丫鬟倩儿等一干人众暂且留下,而后他却不知所踪了。徐君猷不知苏公到哪里去了,猜想是查寻线索去了。估摸过了两个时辰,依然未有苏公消息。徐君猷心中焦急起来,再过些时辰,天便要黑了,留在前堂的众人究竟是留还是走?留,当有留的道理,还要准备晚膳、就寝之处。 正胡乱思索时,徐溜来报,苏大人、颜捕头回来了。徐君猷闻听,欣喜不已,急忙来迎,见面便询问可有发现。苏公脸色疲倦,眉头紧锁,颜未甚是沮丧。徐君猷见状,心头凉了一截。 苏公道:“我赶将回来,意请徐兄准许我见一人。”徐君猷一愣,问道:“是何人?”苏公道:“便是昨夜拘押的石昶水。”徐君猷惊异的望着苏公,惊喜道:“苏兄也想到了此人?”苏公一愣,问道:“如此说来,徐兄也想到了他?”徐君猷连连点头,便将心中推想说出。 苏公听罢,淡然一笑,摇摇头,道:“石昶水绝非杀人凶手。”徐君猷一愣,疑惑道:“他既非凶手,你见他做甚?”苏公幽然道:“我想佐证些事儿。”徐君猷忙道:“既如此,我随你同去。”苏公摆摆手,道:“不必前去,大人可着人将他押来。”徐君猷一拍脑门,笑道:“正是正是。”急忙令颜未前去。 约莫半个时辰,日渐西沉,徐君猷、苏公来到前堂,前堂廊下有衙役把守,堂内众人甚是焦急,或坐或立,也有窃窃私语者。待见得徐、苏二人到来,众人齐站立一旁,归路遥上前施礼,问道:“二位大人,不知……”苏公摆手,示意归路遥不必多言。 徐君猷拱手道:“诸位受委屈了,本府多有得罪,敬请见谅。时近掌灯时刻,诸位归心似箭,然而本府还有事情未了,想与诸位叙一叙。诸位且请坐。”众人无奈,只得各自落座。 苏公依着徐君猷下首坐下,徐君猷看了左右众人,叹道:“今日一早,本府便接得归路遥、高雋二人首告,只道是佳佳姑娘被人杀了。本府惊闻此事,便与苏大人赶往命案现场:玉壶冰阁楼东院。佳佳姑娘果然香消玉殒了,恁的可叹。究竟何人谋害了佳佳?凶手是何目的?此时此刻,本府也茫然无解。然而苏大人似有眉目,想与诸位一探究竟。”说罢,示意苏公。 苏公幽然长叹一声,道:“黄州花榜,本是坊间盛事,不想今年花榜却是事端连连,前两日连害三命,昨日又害一命。石昶水之事,诸位定还不甚清楚。他与赌坊五湖茶馆勾结,想暗中操控花榜结局,捞取坊间赌资,然阴谋败露,便杀人灭口。昨夜太守大人设下计谋,令他等露出行迹,遂当场抓获这厮。待出得阁楼来,苏某无意间望见东院院门处闪过一条黑影,待定睛细看,那黑影却不见了。因着夜色深沉,众人只当苏某眼花了,苏某也不敢肯定,只是心中疑惑。然而,就在那时刻,东院的佳佳已经死了。” 苏公稍作停顿,又道:“凶手究竟是何人?又有何企图?今日,太守大人查问案情,觅得一条线索,最终缉拿了岳雕、刘二一伙。据刘二招认,昨夜苏某所见那条黑影便是他。他趁夜潜入玉壶冰东院的目的确是冲着佳佳而来,但他不肯承认杀人之事。”高雋满脸怒气,瞥了车古清一眼,恨恨道:“分明就是他等所为。为了得到花魁,竟如此不择手段。” 苏公捋着胡须,淡然一笑,道:“画屏姑娘,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众人都来看画屏,那画屏面容平淡,站起身来,苦笑一声,喃喃道:“画屏已无话可说,任凭太守大人处治。” 徐君猷不免叹息,幽然道:“你等设下计谋,想迷倒佳佳,令他久睡,然后错过时机,以确保画屏轻松夺魁。此计虽是阴险,却还不算歹毒。你等又何必要佳佳性命呢?” 画屏叹道:“太守大人说的是。其实,小女子从没有想过害佳佳性命。今晨闻得凶讯,小女子兀自惊恐,悔恨不该信那岳雕。今事情败露,小女子甘受惩罚。”众人闻听,有的叹息、有的憎恶。 苏公幽然道:“为夺花魁,除去最有力的对手,画屏姑娘有行凶动机,加之与岳雕勾结密谋,帮凶刘二有行凶举动,且时机吻合。如此可谓合情合理,然而,真相并非如此。刘二不肯招认自己杀人,是狡辩?还是垂死挣扎?还是实话?”众人望着苏公,诧异不解。 苏公环视众人,叹息道:“苏某以为,刘二藏书网所言是实话。佳佳不是刘二所杀。”徐君猷忍不住问道:“苏大人莫不是已知真凶?”苏公叹道:“苏某尚不知真凶何人。此案有几处疑点,不知大人可曾留意?”徐君猷问道:“甚么疑点?” 苏公道:“大人可还记得,佳佳厢房的床榻端头有一个四足瓷架,那是搁放纸香的器物。但瓷架翻倒,地上余着七八寸长的纸香,地上散有香屑,又有五六寸长的黑色痕迹,是纸香燃烧之后的灰烬。为何这般?那时刻,我等便推测,这四足瓷架是被人踢翻的,纸香滚落一旁,燃烧一端的香屑掉落出来,从而致使纸香熄灭了。” 徐君猷连连点头,道:“这般情形,一般而言是凶手作案时所为。”苏公捋着胡须,道:“大人可还记得,刘二招供之时,却说没有见得房中有燃着的纸香。”徐君猷摇摇头,道:“这厮饮多了酒,又满腔色念,或许没有留意到纸香燃着。” 苏公也摇摇头,道:“但凡在黑夜之中,点点光亮都分外醒目,不可能不知。刘二之所以没有留意到,是因为那纸香已经熄灭了藏书网,故而只闻到房中焚烧后的香气。” 归路遥皱着眉头,思忖道:“苏大人以纸香点燃、熄灭之情形,推断凶手在先,刘二在后,听起来有些道理,但还是有些许勉强。” 苏公瞥了归路遥一眼,淡然一笑,挥了挥手,一侧的苏仁端着一个木盘过来,木盘内有几件物什,苏公拈过有两根纸香,正是佳佳房中的证物。苏公一手拿着一根纸香,示与众人看,道:“诸位且看这两根纸香,乃是坊间所制。一根尚未点燃,长一尺三寸,这一根是命案现场留下,余下近八寸,可知此根已燃了五寸余。苏某想问四位姑娘,一般而言,你等何时点燃这驱蚊的纸香?” 春晴先开口道:“天黑之后便点燃了,有时尚未天黑。”其余三位姑娘点头附和。归路遥、贾曲宗、冯汜等人也如是说。徐君猷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苏公言语。 苏公点点头,道:“五月时节,天黑约莫是酉末时分,此刻开始点燃这根纸香,估摸到何时烧去这五寸余?”徐君猷闻听,猛然醒悟,忙道:“约莫一个时辰。如此推想,这纸香端是戌末时分熄灭的?” 苏公道:“因着不知佳佳姑娘点燃纸香的详细时辰,我等推测,这纸香端是戌末,或是亥初时分熄灭了的。也就是说,凶手此刻就在佳佳房中!”众人闻听,各自思索。徐君猷连连点头,不时瞥眼看春晴、红桃、月香三人。 苏公又道:“昨夜我等自玉壶冰阁楼出来,已是子正时分,恰巧刘二出来。若是刘二行凶杀人,一刀毙命,用时不多,长不过一两刻。如此推想,刘二醉酒醒来,潜入东院厢房,端在子时之后了。此刻,那纸香应已燃尽了,何来这八寸长?” 徐君猷疑惑道:“苏大人之意:依据纸香燃烧情形,推断命案发生在戌末,或是亥初?” 苏公微微一笑,点点头道:“端是如此,此是其一。其二,佳佳房中有一个云纹圆形茶桌,桌上有木盘,木盘中有瓷水壶与瓷茶杯,木盘之外有两个瓷..茶杯,杯内尚残存些水。苏某察看那茶杯,隐有指印,只是不甚清晰。那时刻,徐大人曾说过:昨夜有两人曾饮过水。一人是死者佳佳姑娘,另一人或就是杀人凶手。” 徐君猷一经提醒,马上想起,道:“我几将忘了这事。”苏公瞥望四位姑娘,幽然道:“后经查验,其中一个茶杯中残有迷药,而仵作勘验尸身,说有窒息症状。众所周知,佳佳是被刻刀刺杀而亡。苏某不妨如此推测:那凶手到得佳佳房中,与佳佳言语时,趁佳佳不备,在佳佳茶水中下了迷药。佳佳饮下茶水后,不多时,药性发作,迷翻在地。那凶手脱去佳佳的外衣,顺手将衣裳搭在床头的雕花木衣架上。而后凶手将佳佳置于床上,伪装成佳佳已上床歇息的假象,再用他物捂住佳佳的口鼻,致他死亡。最后取出刻刀,一刀下去,插进了佳佳胸膛。” 徐君猷蹙眉思忖,问道:“佳佳既已死亡,那凶手为何还要将刀插在尸首胸口?” 苏公淡然一笑,不答,又道:“那凶手杀人之后,不走房门逃脱,反将门闩了,却从窗台出去。黑夜中不慎踢翻了地上燃着的纸香,香灰散出,致使纸香熄灭。” 众人都默然望着苏公,渴望下文。苏公稍做停顿,又道:“还有其三:苏某察勘现场之时,自那云纹圆形漆凳上发现了端倪,那紫红漆面上似有黑垢,用指甲轻轻拨弄,端是血迹。”徐君猷猜想道:“那云纹漆凳上何来血迹?莫不是凶手沾了佳佳之血?” 苏公摇了摇头,叹道:“不是佳佳之血,而是凶手留下。”归路遥疑惑不解,问道:“莫不是那凶手受了伤?”徐君猷思忖道:“难不成他取刻刀之时,划破了皮肉,留下血迹来?” 苏公摇了摇头,幽然叹道:“那血乃是女子的经血。”此话出口,众人齐来望画屏,画屏满脸愕然。徐君猷喃喃道:“果真是画屏姑娘到得佳佳房中!”画屏正待言语,苏公摆了摆手,道:“诸位且细想,此人到得佳佳房中,饮茶水、说话儿,令佳佳毫无戒备之心,如此之人,自是与佳佳关系密切之人。昨夜玉壶冰阁楼、后院之中的四人藏书网,会是何人?” 徐君猷猛然醒悟,脱口道:“只有石昶水。”苏公淡然一笑,道:“石昶水是个男子。”徐君猷一愣,又道:“还有红桃姑娘。”苏公近得红桃姑娘面前,叹道:“红桃姑娘,不知苏某所言是否准确?”那红桃脸色忽红忽白,眉目间露出一丝冷笑,愠道:“苏大人怎的无端冤枉好人?”众人都不肯信。徐君猷疑惑道:“红桃姑娘怎会杀佳佳呢?” 苏公淡然道:“苏某见红桃姑娘脸色泛白,乃是贫血之症,常将手捂着腹部,又多蹙眉,似有苦楚,从而推想姑娘定是痛经。此外,还有一事可以佐证:今早,你先前身着紫红色襦裙,后不知为何换了一件绛紫色襦裙,且襦裙是深色,由此推想,定是你身子多有不适,想以深色掩盖不雅。”红桃望着苏公,露出惊异之色。 苏公又道:“苏某因此推想:你等女子中,来月事者,非止画屏姑娘一人,还有你红桃姑娘。今日午后,苏某暗地着公差到了东院你所住的厢房,已经查证了这一点,想必红桃姑娘不会否认吧。自那云纹漆凳上的经血推测,你二人之一到过佳佳房中。那画屏与佳佳心存芥蒂,甚是不和,又怎会安静坐下饮茶闲聊?而你却与佳佳要好得很,无话不谈。” 红桃呼吸急促,冷笑道:“近几日红桃身子确实不适,那凳上血迹想必是白日里在他房中闲坐时留下。这些怎能证明红桃是凶手?红桃与佳佳情同姐妹,怎会去杀他?”言罢,竟忍不住抽泣起来,又用衣袖擦拭泪水,甚是伤心状。 苏公叹息道:“昨日天黑之后,月香姑娘便到了春晴姑娘房中,二人闲言了一个多时辰,约莫亥初时分方才分别,月香回房之时,忽闻听得庭院对面嘎吱响了一下,寻声望去,看到对面的一间厢房门前有一条黑影,躲躲闪闪,往佳佳厢房那边去了。而那厢房正是你红桃所住的厢房。月香姑娘,可是如此?”月香连连点头,道:“小女子看得千真万确。” 徐君猷思忖道:“但月香未曾看清楚那人面目,那人或是红桃,或是他人。” 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推想,那时刻红桃不是出房,而是得手之后回房。不曾料想月香自春晴房中出来,又弄出了声响,你唯恐被月香察觉,便假装离去。待月香回房之后,你再悄然返回房中。待到今日太守大人追问姑娘昨夜歇息的情形,你便疑心月香将夜间所见告知了徐大人。如何将此事遮掩过去而不引起怀疑?你便妄言早早睡了,还故意言:不知为何,昨夜小女子睡得甚深,一直到今晨天明方才醒来。言语隐隐暗示,似乎是被人下了迷魂药。” 红桃一阵冷笑,道:“久闻苏大人断案如神,大人所言,惟妙惟肖,有如亲眼所见。可惜不过是臆想猜测罢了。” 苏公叹道:“此案之复杂,缘于画屏姑娘的阴谋,为了争夺梅花仙子之衔,画屏暗施毒手,杀死佳佳。因着他二人的芥蒂,如此可谓顺理成章。你,红桃姑娘,便是利用画屏的阴谋,又假装好心将窥听到的阴谋告知佳佳,兀自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还是小心些个;待到命案发生,又向太守大人提供画屏与神秘男子密谋之事,误引大人,从而嫁祸画屏。为了使案情进一步扑朔迷离,你暗中偷盗了月香的刻刀,插在了佳佳的胸膛之上,意图嫁祸月香。”众人惊讶不已,尤其是春晴、画屏、月香三人,目瞪口呆。 红桃冷笑一声,愤愤道:“古人云: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苏大人说的如此活灵活现,想将罪责栽于红桃头上。敢问大人,红桃为何要谋害佳佳?是为了梅花仙子之衔?是为了抢夺钱财?还是有家仇?”众人听了此言,连连点头,齐来望苏公。 苏公望着春晴、月香,问道:“春晴,月香,今日案发之后,太守曾盘问你二人,问及刻刀之事,你二人可曾相关情形告知他人?”春晴、月香对视一下,春晴摇了摇头,道:“自佳佳姑娘遇害,小女子心中恐惧,神情恍惚,命案之事,怎敢与人说及。”月香接着道:“小女子的刻刀无端到了命案现场,小女子受得牵连,更是惊恐害怕,不敢与人说。” 苏公点点头,回过身来,看着红桃,幽然道:“今日,花员外引我等去寻朱春涧,路途之中,红桃姑娘曾与苏某说过一番话,苏某:昨夜院中四人,唯画屏有一个证人,你等反而脱不了嫌疑。红桃姑娘说道:这画屏恁的狡猾,竟偷得月香的刻刀行凶杀人,意图嫁祸月香。幸亏有苏大人在,方未冤枉好人。苏大人定会将他的真面目揭开。红桃姑娘可还记得?” 徐君猷听得清楚,疑惑道:“那时刻,众人只知佳佳被杀,胸口插着刀99lib.,但不知是月香的刻刀。却不知红桃姑娘是如何知道的?”苏公言语时,红桃一脸茫然,待听徐君猷问话,方才醒悟自己失言,吱唔道:“红桃不过是听旁边闲人说及罢了。” 苏公淡然一笑,问道:“却不知是哪个闲人?姑娘可否告知?太守大人可将此人传来一问。”红桃吱唔道:“小女子记不清了。” 苏公叹道:“红桃姑娘质疑苏某,不无道理。诚然,苏某只是凭借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分析推断,认定凶手是红桃姑娘。但红桃姑娘为何要谋害佳佳姑娘呢?其意图何在?若没有杀人动机,又如何解释杀人呢?莫不是疯癫病人?这正是苏某苦思不得其解之处。”红桃闻听,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徐君猷也皱起眉头,思索着。 苏公瞥了红桃一眼,叹道:“红桃杀人,动机是为了梅花仙子?此说似难解释,因为红桃要夺得梅花仙子,前面兀自有画屏、春晴、月香。杀了佳佳,他照样难得梅花仙子。为了钱财?或是家仇?都不太可能。然而,苏某想起了一桩事情:今日,苏某与红桃姑娘言语,问及佳佳姑娘是否有意中情人,红桃回答道:不曾听佳佳说及,不过那石昶水公子对佳佳甚好,颇有些情义。因苏某知晓五湖茶馆阴谋,于是苦笑一声,有感而发,说了一句:‘好一个有情义。’然而红桃姑娘似乎不理解苏某话语之意,露出迷茫之情,但又闪过一丝忧伤痛苦。这忧伤痛苦却不是因为痛经,而是内心之苦。这一丝忧伤入得苏某目中,苏某甚是诧异。” 红桃惊愕不已,呆呆的望着苏公,喃喃道:“苏大人,你看到了甚么?” 苏公叹道:“那时刻,苏某未曾细想,隐隐觉得红桃姑娘心中似有痛苦悲伤的往事,伤害至深,虽时日甚久,然而一经提起,心头仍不免伤痛。待到后来,苏某又想起了一件事。” 红桃甚是惊讶,忍不住追问道:“甚么事?”问话颇有些惶恐。 苏公叹道:“依然是花员外引我等去寻朱春涧的路途中,苏某问及红桃姑娘平日里与佳佳可有往来,姑娘摇着头,似有些痛心,哀叹道:我等风尘女子,整日里与客人陪酒作乐,少有见面。上一次见到佳佳,兀自是在上巳节那日春游。此番再见面,不想却是诀别了。红桃姑娘可还记得?” 红桃姑娘茫然点点头,疑惑道:“不知这话有何不妥?”众人也疑惑不解。 苏公摇摇头,道:“这话并无不妥之处。”徐君猷闻听,忍不住笑道:“既无不妥之处,苏大人说来做甚?”苏公幽然道:“只不过那时刻,苏某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话语。”徐君猷一愣,追问道:“何人?” 苏公指了指月香,道:“徐大人可还记得,今早询问案情之时,月香姑娘说及与石昶水的纠葛?月香姑娘说,石公子与他偶遇,自此有了情分。却不想两个月前,石公子忽然弃了他,迷恋上了佳佳姑娘。月香姑娘暗中打听,方知三月初三那日,石昶水与佳佳在西山踏青时生了情分。月香姑娘曾去寻他,石昶水甚是绝情,口口声声道甚么青楼妓院,逢场作戏,哪有甚么情分?烟云过客,雨断云销罢了。” 徐君猷蹙眉点头,月香姑娘凄然叹道:“小女子确曾说过,此也是实情。” 苏公淡然道:“红桃姑娘所言的上巳节那日,岂非就是三月初三日?也就是说:那日,佳佳与红桃那日春游,而同日,石昶水与佳佳在踏青。当然,一日之内有午前午后,或不同时,但也有三人同行之可能。敢问红桃姑娘,事实端是如何?”红桃愣愣的望着苏公,半晌不语。 苏公叹道:“苏某不免又想起月香姑娘所说的一番话,月香姑娘道:此番花榜,这石公子一心向着佳佳,兀自求得了苏大人诗词,想必暗中也与另外两位主评商议,此番花魁非佳佳莫属了。即便是与那佳佳要好的红桃也沾了光,前几日,月香便窥见得那红桃与石公子在僻静处言语甚么,到得昨日,这红桃便入得前五名,端的是爱屋及乌。”月香随即佐证苏公的话,只道他确实见到了。 苏公捋着胡须,道:“苏某想知道的是:红桃姑娘与石昶水在僻静处究竟言语了甚么?是为了入得花榜前五?前三?还是其他事情?苏某疑惑不解,故而请求徐大人首肯,在牢狱之中见到了石昶水。” 红桃闻听,忽然掩面痛哭起来,泪如雨下。众人疑惑,但也猜想到:苏公所言是真的,凶手正是红桃。 苏公幽然长叹,召手唤颜未过来,令他点燃烛火,因为堂内已经黑暗下来。待烛火点亮,堂内顿时光亮许多。 苏公叹道:“想必贾员外、冯掌柜也知晓些内情,这石昶水是个风流公子,依仗着堂堂一表、满腹才学,周旋于青楼妓馆、豪门大户,暗中引诱玷污女子,又诓骗女子的钱财。这还罢了,石昶水最为可怕之处是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凭着那张满是甜言蜜语之嘴,竟能融化女人之心,令女人对他死心塌地、痴心一片。红桃姑娘便是受害者之一。”众人闻听,都惊讶不已。 苏公喃喃道:“可惜这石昶水风流成性,一味只是玩弄女子,哪有什么情分?在月香姑娘之前,红桃姑娘被石昶水诓骗利用,最终被抛弃。红桃姑娘兀自痴心不改,暗中打探,知晓石昶水喜欢上了月香,甚是嫉恨。然而两个月之后,石昶水竟又与佳佳有了情分。而那佳佳兀自不知,竟将红桃当成闺房密友,将女人心事告知了红桃,这益发令红桃痛苦万分,怒极生恨,于是起了杀心。于是思量出这杀人嫁祸之计,意图除却心头情敌。”众人听了,恍然大悟,又不免唏嘘感叹。那月香亦忍不住流下泪水。 堂内只有红桃的哭泣之声,一阵晚风自堂门口吹进,靠近的烛火随风摇曳。 苏公望着那烛火,猛然担心烛火被晚风吹灭,那烛火摇曳一番之后,却又稳住了,发着熠熠光亮。苏公拈着胡须,表情木然,喃喃叹道:“古往今来,一个情字,不知要害了多少人?” 两日后,黄州评花榜最终评出梅花仙子,花魁是探春阁春晴,第二名兰花仙子是花儿苑月香,其余第三名菊花仙子、第四名莲花仙子、第五名芍药仙子,是从花榜前十中已遭淘汰的五人中选出。花榜之结局可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此时刻,花榜前三已不是黄州百姓议论的话题,市井街坊说的是花榜谋杀案。 夜色蒙胧,微微有些闷热,此时刻,探春阁大门前兀自车水马龙,阁楼四处彩灯高悬,红色的光亮分外诱人,门前堂中院内充斥着言语声、吆喝声、笑声、歌声、丝竹之声,分外热闹。酣歌恆舞,美人在怀,何其逍遥。 风度翩翩的相公书生、大腹便便乔装改扮而又趾高气扬的官员、衣着华美出手阔绰的富商豪贾、深沉稳健而又淫心蠢蠢欲动的乡绅老爷,凡此等等,指名点姓要春晴姑娘相陪。生意这等兴隆,老鸨自然笑得合不拢嘴,只恨春晴姑娘无分身之术。众多客人只得退而求其次,点了其他姑娘,而有些客人依然不改初衷,非春晴姑娘不可。 探春阁的东家果然头脑精明,随即提高春晴姑娘的身价,求见春晴者,须交纹银五十两,且限言谈一个时辰,若要歌舞、弹唱之类,须交纹银一百两,且每个时辰计纹银五十两,若是饭局则计纹银二百两,过夜者须纹银五百两,凡此等等。此法果然阻挡了些许客人,但大宋天下,有钱者实在太多,可谓源源不断,络绎不绝,春晴姑娘身价也愈抬愈高。过得半个月,若想见春晴姑娘一面,也要纹银一百两了,真可谓红得发紫,一时无二。 那探春阁的某间简陋厢房内,一张桌子,摆着酒菜,桌旁坐着一个男子,那男子一手搂住着一个妖艳的年轻女子,一手端着酒杯,哆哆嗦嗦,竟找不着口了,好一阵才挨到嘴边,一口饮下,那年轻女子媚笑着又斟满酒。那男子又端了起来,猛然饮下,可惜那酒未入到口中,全进了脖颈里。那年轻女子娇声笑道:“朱爷,你真的醉了。” 那男子醉眼半张,冷笑一声,嘀咕道:“我何曾醉了?……春晴那贱人,无情无义,竟不理我……端的可恨……”那年轻女子笑道:“朱爷想见春晴,可有那多银子?”那男子瞥了年轻女子一眼,冷笑道:“若非我朱春涧,他焉有今日?”原来这男子竟是朱春涧。 那年轻女子闻听此话,不免好奇,低声笑道:“春晴有今日,与你朱爷何干?”那朱春涧喘着粗气,贴着那年轻女子的脸,喃喃道:“你这小雌儿,何曾知晓这中间的秘密?”那年轻女子嗔笑道:“朱爷且说来一听。”朱春涧打了个嗝儿,望着那年轻女子,忽然笑了,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那年轻女子撒着娇,用力摇晃醉了八九分的朱春涧。朱春涧经不起折腾,双手搂住那年轻女子,低声笑道:“朱爷我告诉你便是了。”那年轻女子方才住手。朱春涧颇有些得意道:“春晴那贱人能夺得花魁,乃是有我暗中相助。”那年轻女子疑惑不解,问道:“朱爷助他甚么?” 朱春涧眯了眯眼,低声笑道:“你这小雌儿,可知计谋善之善者?”那年轻女子茫然摇了摇头,喃喃道:“甚么扇(善)之扇(善)者?”朱春涧得意笑道:“孙子云……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其意就是……是说,你……你无须动手,便打败了对手,夺……夺取了胜利……”那年轻女子依然一脸茫然,疑惑道:“孙子?朱爷怎有孙子了?朱爷你这话与春晴夺魁有何干系?” 朱春涧脑袋左右摇晃,望着那年轻女子,竭力睁着醉眼,似笑非笑,嘀咕道:“画屏、红桃,都是……是中了我借……借……”那年轻女子见朱春涧有醉倒迹象,急忙追问道:“朱爷,中甚么?借甚么?” 那朱春涧合了醉眼,嘟囔着:“借……刀……杀……人……” 言罢,朱春涧身子向后一仰,倒了下去。 (黄州篇完)
后注 一、关于蚊香:古人为了防止蚊子祸害,逐渐发明了蚊帐和蚊香。蚊香的发明可能与端午节的习俗及烧香祭祀的习俗有关。《荊楚岁时记》记载:“端午四民踏百草,采艾以为人,悬之户上,禳毒气”。《诗·周颂·维清》:“维清缉熙,文王之典,肇禋。”所谓“禋”,就是燃烧柴火冒烟来祭天。大约到了汉代,开始了真正的烧香。史料记载,汉代有通过焚烧“月至香”以“避疫”的记载。但真正的蚊香究竟出现在什么年代?目前还不是很清楚。宋代欧阳修有诗写到了驱蚊,“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熏之苦烟埃,燎壁疲照烛”。冒苏东坡之名编写的《格物粗谈》记载:“端午时,收贮浮萍,阴干,加雄黄,作纸缠香,烧之,能祛蚊虫。”这应是较早的“蚊香”记载了。 二、借刀杀人,古代三十六计之一,“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比喻自己不出手,巧妙利用他人之间的矛盾,借别人的手去害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李炳彦将军在《三十六计新编》中写到:“此计原属于腐朽的封建官僚之间相互利用、尔虞我诈的一种政治权术。把它应用到军事上来,就是强调要善于利用第三者的力量,包括制造和利用敌人营垒内的矛盾。古兵书中所讲的‘借’,内容是多方面的,如《兵法圆机》中讲:诱敌就范,以逸待劳,以借敌力;迷惑敌人,造成敌人部别之间的错觉,互误为敌,自相残杀,以借敌刃;取之于敌,用之于敌,以借敌财物;离间敌人将领中的矛盾,令其自斗,以借敌将;知其计,而将计就计,以借敌谋等。”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