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把头出菌鎌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茅苫一月垄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頳加载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坼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召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这一首《吴中田妇叹》,乃是东坡居士所写,说的是吴中田妇的极端辛苦与悲苦生活,充满了痛苦、辛酸与无奈。
大宋神宗年间,王安石变革新法,本欲兴邦利民,不想被朝中谄佞小人所乘,假新法之名,谋求私利,结党私营,斥逐忠良。各路州府亦借推行新法之机,加征赋税,以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苏轼目睹百姓疾苦,深为痛心,凡出任一地,尽心尽力,多有善政,地方百姓无不称道。
自湖州上任来,苏公走访湖州诸县,体察民情,探究民风,其间又破得几桩命案,一时传遍湖州府。四方百姓传言,皆道新任苏大人断案如神。这一日,苏公正与夫人王氏在房中言及黄山谷尺牍,并作一诗欲寄与之。苏仁来报,只道湖州织造官巫相钦大人求见。苏公令苏仁引其在客堂等候,随即换了衣帽,到得堂来,只见二人正在窃窃私语,当中一人正是巫相钦,另一人体态臃肿,身着华丽,乃是湖州丝绸业主于九。那湖州历来多养蚕种桑,故盛产丝绸,其名仅次于杭州,故此多富商豪贾,历经数十年沉浮起落,几多发家,又几多败家。至现今,只余下朱山月、羊仪怙、于九三家争雄,竟占了八九成买卖。不想风云又变,朱山月被其夫人宁氏及管事安福所害,朱府一时无主,万贯家财引得朱室亲戚、诸多姬妾垂涎三尺,你争我夺,各不相让,自此朱家生意无人打理,一落千丈,不久便四分五裂,日陵月替,终于衰败了。
苏仁端上香茶,而后自站在一旁,静观巫相钦、于九二人举止。苏公坐定,笑道:“不知巫大人、于大掌柜前来所为何事?”巫相钦道:“卑职求见大人,确有事禀告,此事亦曾与大人商讨过。”苏公笑问何事。巫相钦道:“大人可记得前些时日,道是有人欲高价采买丝绸一事?”苏公闻得,顿时忆起此事来。死亡咒语一案中,李龙奉命查探孙进富,到得兴隆庄,问及掌柜荀花间,无意中发觉此事,告知苏公。苏公甚为疑惑,便令李龙侦查打探。李龙暗中查访,探得是那厮唤作乌笃卓,至于他高价采买丝绸是何用意,却难以捉摸。苏公亦曾疑心是朱府暗中阴谋,待宁氏、安福阴谋败露,方知非是他等所为。
苏公捋着胡须,淡然笑道:“此事已近半月,并无着落,亦无下文了。想必是好事之徒无聊之举,欲引人上当而后快意之。”巫相钦摇头,道:“此事绝非好事者所为,卑职窃以为其中必有蹊跷。”苏公问道:“巫大人有何高见?”巫相钦道:“初始,卑职闻得此事,并未上心,只当是有人恶意放风造谣生事罢了。待大人问起后,卑职查问此事,见得城中多家店号商铺经纪四下收购上等丝绸,便为他等解释辟谣。其中有几家绸庄掌柜相信卑职,便不再采买。也有不信者,倾家财而买之,以待货奇。过了几日,却不见了动静。众掌柜经纪各执一词,有庆幸者,更有惶惶者。卑职亦曾认为此乃好事者无聊之举。却不想昨日那厮竟又出现了。”
苏公初时并不在意,闻得巫相钦此言,不觉一愣,道:“那人果真为采买丝绸而来了?”巫相钦然之。苏公顿时来了兴致,道:“烦劳巫大人细细道来。”巫相钦道:“此事可让于爷细禀大人。”于九满面堆笑,几次欲言,此番得以开口,干笑道:“大人,小人以为其中必定有诈。小人于九,自幼与家父做丝绸买卖,至今已有三十五六年了,湖州绸缎
买卖不知晓个十分,也知晓个八九分。初闻此事,小人便起疑心。那湖、苏、杭的绸缎价目小人心中早有一本谱儿,若每匹高出五两银子,岂非笑话?除非是疯癫胡言。”
苏公点头,道:“于掌柜所言有理,这天下怎有如此便宜之事。”于九道:“小人闻得下人言及此事,一笑置之,并不在意。却不想三日后,那厮竟然找上门来,欲与小人商酌。小人一时好奇,意探个究竟,便令下人引那厮进来。小人偷望那厮,眉清目秀,竟然一表人才,身着华丽,举止谈吐甚为得体,丝毫无疯癫迹象。小人心中诧异,便言语试探。那厮道:‘在下乃东京人氏,姓乌名笃卓,此番来湖州贩些丝绸绢缎。’而后便开门见山道出来由,只道欲买上等绸缎一千匹,其价高出五两。小人笑道:‘乌兄真说笑也。于某入行已近四十年,四方八州也有不少同行朋友,各地绸价之低昂,了如指掌。近几月来,却不曾闻得有乌兄所言之价。’那乌笃卓笑道:‘商贾谋利。乌某之所以高出五两,自有缘由,只是不便道出。于爷只管进金,又何必多问其他?’小人笑道:‘怎令于某相信?’乌笃卓笑道:‘乌某有定银二百两,先押在于爷手中。如有违约,此银便归于爷。’小人一愣,那厮果掏出二百两银子,摆在桌上。小人令管家上前鉴别真假,果是真银。小人思忖:不知那厮究竟是何企图,我当以静待动,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银子不出货,他奈我何?如他背约,我亦得银二百两,何乐而不为?小人便一口应允。那厮索要了定银凭据,方才离去。”
苏公闻听,颇为惊讶,疑惑道:“那厮竟付了二百两定钱?如此言来,竟似是真的?”于九迷惑道:“小人经商多年,凡事权衡利弊,而后小心谨慎行事,故保得几十年安稳,不曾被人蒙骗欺诈。圣人云:无见小利。即便有了二百两定钱,小人依然心存疑窦。那厮是何来历?又究竟有何企图?小人苦思多日,终不得其解,逢着巫大人,言及此事,巫大人亦甚疑惑,故而来见大人。”苏公道:“于掌柜之言极是,此中必有蹊跷。不知巫大人有何高见?”巫相钦思忖道:“卑职闻得:收得那乌笃卓定钱者有一二十余家绸庄,已近湖州十之七八。定钱亦随绸庄大小不一而有一二十两至二百两不等。仅此定钱,已逾千两!正如于爷所言,这厮来历非同一般。”
苏公疑惑,问道:“于掌柜与这厮有过言语,可曾听明其口音?不知是何方言语?”于九回想片刻,道:“似是苏州一带言语。”苏公疑道:“方才闻你言,那厮是东京人氏,怎的却是苏州口音?”于九道:“小人当时也这般问他,那厮道他父母本是东京人氏,后来苏州经商,他自幼长在苏州,也算是苏州人,故而是苏州言语。”巫相钦道:“可曾问及其他?”于九道:“问则问了,那厮却只字不语。那厮走后,小人益发疑心,便令手下暗中跟随,打探他行踪及落脚之处,或有发现。”苏公暗道:这于九果然细心。
巫相钦追问道:“可曾探得甚么?”于九叹道:“那厮端的狡猾,似早有察觉,竟将跟随之人抛却。小人窃以为,若是清楚明白人,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必定是心藏诡计、欲
藏书网有所图。”巫相钦思索道:“以于爷之见,那厮究竟是何意图?”于九思忖道:“商场之中,无非谋利。只是这利有暴利、薄利之不同,所用手段亦有正当与不义之分。这厮动辄以千两银子开道,想必有大作为。”
苏公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于掌柜所言之‘大作为’意指甚么?”于九叹道:“只是小人胡乱猜测而已,尚无头绪。”苏公道:“且说来听听。”于九道:“自那厮四处放言,湖州绸行诸多绸庄皆蠢蠢欲动,暗地收进上等丝绸,以求其利。”苏仁忽插言道:“既然湖州城中各绸庄皆买进不卖出,又往何处去买?”于九道:“那朱山月本是湖州第一业主,昔日何等辉煌?却不想被浑家、管家所害,偌大一个家业竟无人料理,任其衰败。那店铺丝库中成千上万匹绸缎如何处置?自是被众绸庄收购。”苏公若有所思,并不言语。
于九又道:“小人闻得,今民绸已尽,又有人暗中采买官绸,冒作民绸;更有甚者,将那次劣绸缎作些手脚,伪称作上等绸缎。”苏公恨恨道:“利欲熏心,谁甘落后?如此下去,恐愈演愈烈,不肯罢手,到头来反却赔了银两。我湖州绸业亦将因此受损,恐来年诸多蚕农生计艰难了。”巫相钦不解道:“今丝价上昂,百姓喜之,皆指望来年多养蚕纺丝,卖个好价。大人怎道蚕农生计艰难?”苏公道:“这厮若要真买卖,湖州丝绸任凭他买,又何必自加其价?天下商贾,谋利无不求低进高出,哪有如此反其道而行者?其中必有蹊跷。所谓绸价上昂,不过虚幻也。百姓如若信之,来年加养蚕虫,所产丝绸必大大多于往年。物稀则贵,物多则贱,反倒卖不得好价钱了。”
巫相钦思忖道:“莫非这厮之意图……”忽又止声,似觉不妥。苏公看得明白,那巫相钦似有隐情。巫相钦又道:“卑职窃以为,当前之法惟速速查明此事,而后告之于众。又要告示府城并诸县商贾百姓,若有买卖官绸、蓄意搅乱绸价者,依大宋市场律法处置。”于九道:“巫大人所言有理。当今之计,人心安稳为重。我等商贩不知缘由,整日惶惶然,恐中他人诡计,又恐失却生意。”苏公笑道:“于爷如猴一般精明,买卖与否,自有分寸,怎会中他人奸计?”而后令巫相钦速去处理此事。
巫相钦、于九起身告辞,苏公令苏仁送客出门。待苏仁回来,只见苏公在庭院闲步,抚须思想。苏仁只得静站一旁。苏公紧锁眉头,苦思不得其解。苏仁低声进言道:“商贾逐利。此事只在这利字上琢磨便可,谁为最终得利者,便是主谋。”苏公闻得,止步,道:“只是这谋利者不知用的甚么手段?以何为利?金银、绸缎?或是……”苏仁追问道:“或是甚么?”苏公不语,只令苏仁速去唤李龙、赵虎前来。
约莫一顿饭时刻,李龙、赵虎入得堂来,二人拜见苏公。依次落座后,苏公将丝绸疑窦一一道出,二人听得分外入神。李龙惊叹道:“不想此中竟有曲折。早知这般,那日便将那甚么乌笃卓拿来了。”苏公令他二人召集数名心腹差人,分头打探
藏书网,但有发现,速来禀告。李龙、赵虎领命而去。
话分两头。单道赵虎出了府衙,自在市井打探乌笃卓其人,除了众绸庄掌柜外无人听过此名,且无一家绸庄掌柜知晓其来历、行踪与去向。赵虎甚是诧异,此人真可谓来无影,去无踪,莫非是鬼魂不成?断然不是!莫非这乌笃卓是假名不成?既是凭空捏造,我又哪里去寻他?又怎的会有人知晓?赵虎思量,那乌笃卓定是假名,寻他无益。忽转念一想,即便是假名,那厮出手阔绰,千余两银子竟不在眼中,定非寻常之辈!如此之人,湖州城中又有几个?焉有不知之理?
赵虎苦苦思忖,苏大人言那乌笃卓非湖州人氏,或是苏州人氏,又或是京城人氏。若非苏州、京城人氏,如之奈何?总之,非是本地人氏,他来湖州有些时日,宿居何处?可先在湖州大小客栈寻访,或可寻得。赵虎便四下寻那市井客栈,即便小而僻静处亦不放过,又防那厮改用他名,细细询问客栈掌柜、伙计,但一无所得。直累得赵虎心疲力竭,双腿酸痛,不觉间竟到得一户人家门前。
原来是相好巧儿家,赵虎大喜,忙去敲门。那巧儿开门见得赵虎,急忙拉进院来,嗔道:“你这死鬼,怎的多日不来看我?端的可恶。”赵虎满脸陪笑,道:“整日公干缠身,哪里分得身出。还望巧姐体谅。”巧儿假意怒道:“这新来的大人怎的与先前那张大人一般多事,害得你我久难一会。”赵虎笑道:“如此岂非更加有趣。”巧儿嗔道:“怎的有趣?”赵虎笑道:“且先备些水来与我洗洗,而后买些酒菜。今夜好好与巧姐儿喝几杯。”言罢,掏出些散碎银子塞与巧儿。巧儿接过银两,满面堆笑。
赵虎洗脸濯足,寻来一把睡椅躺上,闭目歇息,巧儿自去街中买酒菜。赵虎前思后想,无有头绪,心甚不快。忽发奇想:那厮或许不曾住宿客栈,莫非湖州城中有他亲朋、旧好?那厮便藏匿于此?如此寻他,无异于大海捞针,怎生寻得着?切须想个法子。赵虎思来思去,不觉间竟昏昏睡去。
待那巧儿做了几道下饭,温了两壶酒,唤醒赵虎,二人斟酒对饮,说些私话,甚是畅意。正说话间,闻得有人叫喊,那巧儿听得明白,却原来又是二郎来了。巧儿开得门来,那二郎闻听赵虎在此,急忙进堂来见赵虎。赵虎笑道:“二郎来了,快且来与大哥喝上几杯。”巧儿添上碗箸。二郎先饮三杯,道:“怎的多日不见大哥来?”
赵虎却不回答,反问道:“二郎近日可曾闻得甚么好听事儿?”二郎忽想起甚么,笑道:“大哥不问,小弟几将忘了。今日却瞧了一桩事儿。姐姐,你猜是何事。”巧儿诧异道:“你姐我非是神仙,你不言我又怎的知晓?”二郎道:“可知晓那巴彪?”巧儿奇道:“便是那泼皮巴大虫吧。不知又是哪个招惹了他,想是又被他欺侮得恶。”
赵虎问道:“这巴大虫是甚人?”巧儿道:“乃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没毛大虫,仗着几分财势,又勾结了些狐朋狗友,整日在市井横行霸道、欺压弱善,街坊无不痛恨,背地里唤他作巴大虫。”赵虎道:“此等恶人,怎的无人治他?”巧儿笑道:“人见他,皆绕道而行,躲闪尚且来不及,谁人还敢在大虫嘴上拔毛?”二郎笑道:“小弟所要说的,便是今日竟有人拔了他的毛。”巧儿一愣,道:“谁人如此胆大?又是甚事?快说来听听。”二郎道:“姐姐可知,那春意阁中来了一个杭州雌儿?那雌儿唤作红玉软,甚是妖娆妩媚。众人言,这红玉软姿色虽逊那施青萝一筹,媚态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巧儿诧异道:“此事与红玉软何干?”二郎笑道:“那巴大虫是贪财好色之徒,自打那红玉软来春意阁后,整日魂不守舍,贪恋温柔暖被。只是那勾栏之中看重钱财,那红玉软千娇百媚,那有钱有势的老爷、公子、商贾接踵而至,哪还理睬他巴大虫。昨日,那巴大虫凑了一二十两银子,来嫖那雌儿,不想那雌儿早有了主儿,巴大虫只得耐性待了一日,今日又来寻,不想昨日那主儿还不曾去,巴大虫甚为恼怒,唤了七八个泼皮,冲进春意阁,自红玉软闺房中拖出那厮,却原来是一个少年公子,众泼皮一顿好打,只打得那公子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巧儿不解道:“如此分明是巴大虫欺侮他人,怎的是……”二郎打断巧儿话语,笑道
:“姐姐莫急,待小弟慢慢道来。那少年公子仓皇逃去,那巴大虫却不理会,只管搂着那红玉软作乐。约莫一顿饭时刻,只见来得二三十人,个个提刀抡棒,冲将春意阁来,寻得巴大虫,不由分说,饱以老拳,直打得他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掉了四五颗牙,剁了三根指头,断了一条腿,好生凄惨。”赵虎惊道:“何人如此狠毒?”巧儿笑道:“那巴大虫平日作恶多端,不想也有今日。却不知有多少街坊心中偷乐。”二郎得意道:“你道那少年公子是何人?原来便是那羊修竹。”赵虎不曾闻得此人,追问道:“此是何人?”巧儿笑道:“赵爷有所不知,这羊修竹乃是一风流公子,整日逍遥于花街柳巷、赌坊酒楼、茶肆饭庄,出手甚是阔绰大度。”
二郎道:“赵爷怎的不知羊修竹?他便是湖州开泰庄的掌柜。”赵虎诧异,道:“这开泰庄乃是湖州三大绸庄之一,其掌柜乃是羊仪怙,怎的成了羊修竹?”二郎笑道:“莫非赵爷果真不知?那羊修竹便是羊仪怙之独子。”赵怙方才醒悟。二郎道:“那羊仪怙亦非寻常人物,闻人言,他本是一家小绸庄的伙计,手脚甚勤,头脑又精,学得一脑子买卖经,后便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小绸庄,苦苦经营,渐而变大,前后二十余年创业,方有今日大鼎之一足。至如今,羊仪怙年过六十,身体渐衰,已力不从心,前些时日便将绸庄传与儿子掌印料理。”赵虎道:“原来如此。”
巧儿叹道:“只可惜这羊仪怙立业数十载,却不想他儿子是个花钱的祖宗,挥金如土,全然不知父辈的艰辛。”二郎笑道:“老子赚钱自当是儿子花使。羊仪怙那万贯家财,休道是一辈子,即便是三辈子也花不尽?怎似我的爹娘,不曾留得一文钱与我。”巧儿闻听,大怒,挥拳便打,那二郎不曾提防,中了两拳,打得哇哇大叫。巧儿骂道:“你这畜生,怎的说出如此不孝的话来。即便爹娘留你金山银山,又有何用?还不是被你化得空空?都是爹娘当年宠爱于你,今日却反怪起爹娘来!端的该打。”巧儿愈骂愈火,寻得木槌来打。二郎见势不妙,抽身便跑。巧儿追之不及,任他逃了。
巧儿回得房来,赵虎劝道:“玩笑之言,怎的动如此肝火?”巧儿恨恨道:“至如今他还一无所能,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今日反如此言语,怎的叫我不恼?”赵虎再三劝慰。巧儿方才平息下来。茶饭罢,天已大黑,赵虎换了身衣装,出了巧儿家门,自去勾栏行院查探。
第二章 为富不仁
且说李龙、雷千二人奉命查寻乌笃卓,只是此事无有头绪,一时无从下手。李龙忽想起兴隆庄,便与雷千来寻荀花间。伙计通报掌柜,荀花间急忙出来,将李、雷二人迎进客堂。李龙道明来意。荀花间连连摇头,道:“自那日之后,那乌笃卓便不曾再来。”李龙道:“那厮可曾付你定钱?”荀花间道:“有定银二十两。”李龙道:“那厮既付定钱,怎的不曾来谋贸易之事?”
荀花间喃喃道:“此正是荀某疑惑之处。荀某经商多年,如此付得二十两定钱而失约者,从不曾遇得,便与几家绸庄掌柜商议过,他等皆茫然无解。”李龙道:“依荀掌柜之见,此中究竟是何缘故?”荀花间蹙眉道:“荀某窃以为,这乌笃卓来势异常,湖州城中大多绸庄付予了定钱,想必总数有数百上千两。此等富商巨贾来湖州贸易,必定携有大量银两。如若露财必招致灾祸,故其行径隐秘,亦是正常之举。只是如此久久不曾露面,恐怕是……”
李龙猛然一震,见荀花间欲言忽止,忙追问道:“恐怕是甚么?”荀花间道:“恐怕是已遭谋害了。”李龙思忖:荀花间所言有理。这乌笃卓身怀巨金,恐露财招灾,故行径隐秘。其远道而来,即便被人杀害,若凶手隐其尸首,地方又如何知晓?李龙又一想:此厮既是富商,绝非一个人来湖州,必有相随仆从。若久无消息,他的仆从或亦被害、或就是谋财真凶。
李龙喜道:“荀掌柜高见。如此言来,荀掌柜不曾自外进买绸缎,以求其利。”荀花间道:“我等庄号,本小利微,又怎的有如此多闲钱进买上等绸缎?依荀某所知,约一半庄号持观望之态。余下一半或多或少进得,其中以开泰庄最甚。”雷千疑惑,道:“这开泰庄掌柜怎的如此胆大?”荀花间道:“开泰庄财大势大,大量进买丝绸,亦无妨其买卖,不似我等小庄手头甚紧。”李龙细细思量,道:“昔日湖州三大绸庄,今朱山月已死,其山月庄已七零八落。湖州大绸庄便只余下于九之九阳绸庄、羊仪怙之开泰绸庄了。除此二者,可有第三家能与之争雄?”荀花间摇头道:“无有第三家。”李龙闻听,沉思不语。
查探一日,无有发现,李龙无功而返,见着苏公,如实禀报,又将心中所思所想道出。苏公听得,极为赞叹,遂令李龙加派人手,全城搜索,并扩至城外方圆十里。务必寻得线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若发现命案,当速来报。
李龙领命,召集得三四十人,凡两人一路,分作多路,往四面八方的各庄各村查探。且说雷千、贺万一路,出得北城门,沿正北道打听,乜些行得十余里,无有发现,二人甚为沮丧。时近晌午,早已饥肠辘辘,雷千欲返,贺万道:“前方四五里,便是我姑家。我已有大半年不曾见得,不如趁此机会探望一番,亦可省些酒饭钱。”雷千自然乐意,与贺万又前行了四五里,入得一庄,唤作赵家庄。贺万头前引路,到得其姑家。姑家人见得贺万,分外高兴,遂杀鸡烹鱼,白饭青刍,好生盛情。
贺万自与姑家人问长问短、说东道西,道个不完。雷千甚是无趣,独自出得院门,在庄头闲步,却闻得一阵喧哗,只见数十人奔出庄来,急急往庄东而去。雷千诧异,暗道:莫非出了甚事?急忙追将上去,询问一名庄客。那庄客道:“有人见得前方河旁的树林中有一具死尸!”雷千心中一惊:果真出事了。出得庄东约莫二里地,入得一片树林中。一条小河自林中穿过,蜿蜒东去。一名庄客引众人到得河边,指道:“前方便是。”众人心怯,远远而立,不敢上前。有七八个胆大者趋上前去,只见河边水草丛中浮有一尸,其背向上。雷千见状,上得前来,高声道:“我乃湖州府衙公差。诸位暂且退后,休动了现场。”众人将信将疑。正在此刻,贺万赶来,其姑丈道明情形,众庄客方才相信。
雷千、贺万近得前去,细细查勘四周,并无异常痕迹,而后将那尸首拖将上来,翻转一看,原来是一个男子,只是面目全非,遂唤众庄客上前辨认,竟无一人识得。雷千细看尸首皮肉,估摸已死有三日。雷千问道:“近几日庄中可有失踪者?”地保上前道:“不曾闻得。”众人亦如是说。雷千又问道:“可有外出未归者?”地保询问众人,庄中确有五六人外出未归,或在城中买卖,或探亲访友。贺万遂令地保唤各家来辨认尸首。约半个时辰,诸家赶来辨认,但一一否认。
雷千低声道:“贺兄,你看此尸,身着锦袍,断非寻常庄农。再看其体态、皮肉、手掌,亦非劳作之人,想必是富裕人家。”贺万道:“雷兄所言极是。尸首面目全非,定是凶手故意为之。”雷千思忖,道:“凶手毁其容,目的就是恐事发后被人认出
死者来。”
雷千猛然一震,暗道:莫非此人便是那失踪的乌笃卓不成?凶手将其谋害,抛尸城外二十里之河中,又毁其容,可谓狠毒之至。乌笃卓远道而来,人生地疏,且容貌已毁,即便尸首被人发现,官府亦无从追查。
贺万剥开尸首衣裳,但见那胸乳间有一块黑斑,大如铜钱,尸首胸、腹、背、腿等部位皆有伤迹,分明是毒打致死。雷千低声道:“莫非此人便是我等所寻之人?”贺万摇头,道:“非也。”雷千不解,问道:“贺兄何以知晓?”贺万不语,反问地保道:“过河出得此林,是何去处?”地保道:“不远处便是羊家堡。”贺万道:“那羊家堡可有大户人家?”地保点头道:“约有七八户。”贺万不多言,令地保雇人暂且看护尸首,又令人快马加鞭往府衙送信。
贺万、雷千回得姑丈家,琢磨案情。雷千问道:“贺兄怎知此人不是乌笃卓?”贺万笑道:“我窃以为,此人是羊家堡人氏。”雷千、贺万姑丈及家人皆不解,问他是否识得此人。贺万笑道:“其面目全非,我怎知他是哪个?”说罢,自袖中抖落出一物,放置桌上。众人齐望去,却是一块铜牌,半个巴掌大小,牌上有二字:“羊府”。众人方才醒悟。贺万道:“勘验尸首之时,我摸其囊中,得到此物,恐外人察见,便收藏在身,不敢言语。”雷千笑道:“好个贺万!好快手脚!我便在你身侧,竟亦不曾见得。”其姑丈道:“如此说来,此案与羊家堡有干系?”贺万道:“此人乃羊家堡人氏,其面目定有人识得,故而凶手毁其容貌,恐被他人认出。只是一时大意,竟忘却将他身上府牌取走,从而露了马脚。”
姑丈叹道:“此案非同小可。你等可知羊家堡情形?”贺万疑道:“莫非其中有甚隐情?”姑丈道:“这羊家堡虽有大户七八家,可称作‘羊府’者,却只一家。”雷千问道:“哪一家?”姑丈叹道:“便是羊仪怙羊大官人。”雷千道:“莫非便是那开泰绸庄的大东家?”姑丈点头,道:“正是。”雷千道:“如此看来,这尸首与羊仪怙有干系。”贺万道:“既如此,待明日我等去羊家堡查探个究竟。”
姑丈忙道:“你等有所不知,那羊家堡可非同他处,虽不及龙潭虎穴,却亦是豺狼之巢。”贺万、雷千闻言,大为疑惑,道:“何出此言?”姑丈叹道:“道来话长。那羊家堡本有二百余户人家,其中羊姓居多,约莫有七成,余下六七十户皆为杂姓。多年来,堡中人家也还和睦相处,不曾有本家与外姓之分。那羊仪怙亦是羊氏子孙,自幼丧父,家中贫穷,曾在湖州城一家绸庄做了个小伙计,后自家开了一家小店铺。二十年后,不合竟发了迹,今日成了湖州商贾大户。老夫与他同年,自小识得他,其外似忠厚老实,实则阴险狡诈,眼中只有那银锭元宝,毫无仁义礼信。他欲掌管羊家堡,便先每月付发五两银子与族中众长者,言为孝奉长辈。如此久之久之,笼络了族中长者,待众老一致推举他为族主,族中之事,无论巨细皆由他处置,而无需众老商议。”雷千、贺万望着姑丈,待他说下去。
姑丈喝了口水,又道:“这羊仪怙依仗财多势大,雇得几个枪棒教头,又募得近百名精壮汉子,唤作庄丁。明言护庄防匪,以保羊家堡之安宁,实欲掌管羊家堡,令其成为羊仪怙之天下。凡羊家堡之外姓人家,皆被他借机赶出堡去,但有不服者,无不遭其毒打,轻者致伤,重者致残。故今堡中只有羊姓人家,无有外姓。”雷千疑道:“他对外姓人怎的如此憎恨?”姑丈叹道:“非是外姓人如此,即便是同族人,亦无仁义可言,家家户户须交付所谓护堡钱。”雷千不解,道:“何谓护堡钱?”姑丈道:“羊家堡百余名教头庄丁,所需日费平摊各户,几乎每户要供养一名庄丁。”雷千怒道:“此即为富不仁。”
姑丈叹道:“羊仪怙依仗财势,称霸一方,跋扈自恣,为所欲为。四乡都称他为瘟疫虎。羊家堡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道路以目,敢怒而不敢言。约莫前年,闻得堡中烧饼摊羊四郎浑家被其窥见,这厮顿生歹念,将羊四郎浑家掠回府中,肆意奸淫。羊妻受辱,后自缢身亡。羊四郎闻讯赶回来,前往羊府寻妻,见着浑家尸首,便欲与之拼命。可怜羊四郎怎生是他等对手?反招致一顿毒打,双腿皆断。羊仪怙反借机诬蔑,将羊四郎赶出羊家堡,那羊四郎流落在外,不多日便死了。唉,好端端一对夫妇,竟自双双亡命。”
雷千闻听,拍桌而起,怒道:“如此恶霸,端的该千刀万剐,不足解恨。”贺万叹道:“昔日张睢张大人、今日苏轼苏大人,皆是为民主事的清官,怎的无人状告这恶霸?”姑丈叹道:“羊仪怙财大势众、耳目众多。往往告状之人尚未到得府衙,便被其手下截住,押解回堡,非死即残。况且人人有妻儿老小,恐他报复,谁敢告他?”
姑丈说罢,雷千早已气得咬牙切齿、磨拳擦掌。姑丈道:“今四方庄邻亦遭害不浅,因其甚是霸道,凡如灌田之水、山林土地、口角纠纷等等争执,无不以羊家堡胜而告终。幸我赵家庄多年太平,无有冲突。”雷千疑惑,道:“羊、赵两庄毗邻,羊家堡如此霸道,赵家庄怎的安然太平?”贺万笑道:“雷兄有所不知,有赵老将军在此,他羊仪怙怎敢妄为?”雷千方才醒悟,原来那镇守边关十余年,立下赫赫战功的镇远将军赵车书便隐居在此。
时近黄昏,送信之人方才回来,只道苏大人明日前来查勘。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雷千、贺万早早到得庄头路旁,守候苏公。天方大亮,便远远见得苏公一行,二人上前相迎。随行之人乃苏仁、李龙、吴江、仵作。雷千、贺万道明原委,苏公并不入庄,令雷千、贺万引至案发之处。
入得树林中,李龙眼尖,望见前方树下躺着两具尸首,诧异道:“昨日闻报死得一人,怎的有两具尸首?”雷千、贺万大惊,急忙看去,果真如此。苏公细看,笑道:“你等且看仔细。”众人再看,却见那两具尸首竟然坐立起来。原来地保令两名胆大者守护尸首,二人却寻得树下,铺些茅草,吃肉喝酒,不觉竟自睡去,此刻方才惊醒。
贺万识得那二人,忙上前道声辛苦,二人指引道:“那死鬼便在前方。”入林约莫二三百步,方才见着地上尸首。众人望去,皆惊讶不已,那地上赫然摆着两具尸首!雷千、贺万惊诧万分,流水过去,果真是多了一具尸首!怎的有这般事情?怎的会无端多出一具尸首来?细细一看,竟然是一具女尸。莫非这女人昨夜自此路过,猛一睹尸首,被活活吓死不成?可夜半三更,一个女子为何在此僻静路径行走?莫非此女子与男子死者有何干系?被这男鬼索了命不成?
苏公暗自惊讶,方才李龙无心之言,竟被言中。雷千急将两名庄客唤上前来,询问其情。二人见多了一具尸首,浑身醉意早已吓跑,懵懵懂懂,哪里说得清楚?苏公上得
.前来,俯身察看女尸,约莫三十一二岁,颇有几分姿色,只是头发散乱、脸色死白,这般死相甚是渗人。观其肤色、衣裳,端是富家内眷。苏公令仵作上前验尸,仵作将男女尸首一一验过,道:“男女尸首上皆有伤痕,乃是殴打致死,并无其它致命处。女尸手中兀自握着一把铜钥匙,想必是重要物什。”
苏公令仵作取来钥匙,细细察看一番,钥匙甚新,道:“本府观女尸身沾泥土,似曾埋在土中?”仵作道:“大人好眼力。此尸埋在土中约有三日。”苏仁诧异道:“既然埋在土中已有几日,怎的又爬将出来,现身在此?莫非是诈尸不成?”苏公淡然道:“诈尸还魂,你等可信?仵作,可曾察看尸首口中?本府观其脸嘴怪异,莫非口中有物?”仵作一查,果真有物,待将其取出,却是一块银牌,正面有“羊府”二字,反面有“富贵千秋”四字。
雷千、贺万惊道:“怎的又是羊府?”李龙似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此命案与那羊府有莫大干系。”除了府牌外,尸身上未曾发现其它随身物什。苏公召乡人前来辨认女尸,果有相识者,这女人非是别人,乃是羊仪怙第七房妾室。苏公等闻听,悟出个七八分来。
苏公一行出了赵家庄,往羊家堡而去。行得三四里,遇得一干人众,约莫十余人,行色匆匆,其中有个老者,约莫六十余岁,神色焦急。李龙上前问路,其中一年轻男子回身指了指,道:“羊家堡便在前方。”而后急急赶上同伴去了。苏公捋须望着他等远去,心中疑惑:“他等似是有紧急之事?”又前行二里路,见得路旁立有一处石坊,上刻三个大字:“羊家堡”。
方入得庄,却见前方有四五名庄丁,拦住苏公等人,喝道:“你等甚人?来我庄中何干?”李龙上得前去,道:“我家老爷乃是羊仪怙羊老爷至交,今日特来拜访。烦劳诸位通禀一声。”说罢,递上名帖。那名帖龙飞凤舞,众庄丁竟无人识得,又恐怠慢来客,惹怒了老爷,只得急急去报。
约莫一盏茶时刻,只见自庄中拥出一帮人众,为首一人正是羊仪怙,其后跟随羊家堡众乡绅。羊仪怙年已六十,面颊削瘦,形神矍铄,见着苏公,远远施礼,道:“我等草民久仰苏大人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大人大驾光临,草民等惶恐不安,迎接来迟,万望大人海涵。”苏公回礼,少叙寒暄。羊仪怙引苏公等入得羊家堡,苏公留意左右,竟无一人旁观,远远有三四个小童席地玩耍。
到得羊府门前,却见百余人夹道相迎,当中三人,乃是羊府总管羊幸言、羊家堡总教头杨雷、羊府教头杨霆。这杨雷、杨霆乃是兄弟,自幼练就一身武艺,刀枪棍棒,样样精通,人送绰号太湖双龙,只是为人凶狠,自投靠羊仪怙,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羊家堡人背地称他二人并总管羊幸言为“羊府三犬”。
苏公见此阵势甚大,暗自冷笑。羊仪怙媚笑道:“苏大人乃是当世翰林大学士,乃我湖州父母官。我等子民,蒙大人之蔽荫,感恩戴德。今大人屈尊驾临我羊家堡,我等草民受宠若惊。此实是我羊家堡人之幸也。”苏公淡然一笑,并不多言,看那羊府,朱漆大门、九级台阶,府前有石狮两个,张牙舞爪,一副猖狂凶恶之状。又看那楹联,云:“湖杭无双地,吴中第一家”。苏仁看得真切,冷笑一声,嘀咕道:“蚊子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入得羊府前院,乃是偌大一个院落,皆是青石板铺砌而成,院墙旁有兵刃架,上有刀枪棍棒般般兵刃,原来是一处习武场。前院又通侧院、中院,入得中院,乃是一回形长廊,其上皆盖琉璃瓦,廊柱、廊栏又有精雕细刻,如花鸟虫鱼。那回廊之间,却是偌大一个水池,池水中游鱼群群,池中有一小山,用太湖石所叠砌,石山上有一楼阁,竟有三层,名为水阁。沿廊入得正院,方见一大厅,上悬一匾额,云:“厚德堂”。厅正有一檀香桌,左右有八把檀香交椅。苏公暗道:“这羊府峻宇彫墙,果然非同一般人家,即便是当朝宰相府亦有所不及。却不知其后院、居室是何等一番景象?”
正思忖时,早有十二名女婢鱼贯般捧出香茗馔点酒果。苏公落得上座,问道:“羊爷春秋几何?”羊仪怙道:“小人虚活六十。”苏公道:“府上人丁几何?”羊仪怙道:“内眷三十二人,家丁五十余人,丫鬟女婢八十余人,其余杂佣约莫三十。”苏公道:“近来羊掌柜生意如何?”羊仪怙笑道:“托大人洪福,草民的开泰庄生意兴隆。”苏公端起茶碗,轻吹浮着的茶叶,喝了小口,问道:“本府近日闻得一桩蹊跷事。道是说湖州城来了一个神秘绸商,欲高价采买上等丝绸,其需量甚多。不知羊爷可曾知晓此事?”羊仪怙点头道:“传言此人名唤乌笃卓,来自京城。”
苏公不动声色道:“羊爷乃是湖州丝绸巨贾,深谙其道,不知作何想法?”羊仪怙道:“此人亦曾与我开泰庄商议买卖丝绸一事,且首付定金二百两银子。他所开绸价不合行市,明白人一眼便可看出其中有诈。只是利欲诱人,即便有诈,亦要试上一试。小人已交代犬子修竹:一者,先收得银两而后付货,少一文不可;其二,须一一查看银两真伪,防其以假乱真。如此行事,即便那厮有所企图,我亦无损。”
苏公道:“羊爷所言有理。只是闻得这乌笃卓久不露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药?”羊仪怙眯了眯眼,道:“据草民所知,这乌笃卓并非其真名实姓。”苏公故作惊讶,道:“并非真名?莫非羊爷知晓此人名姓?”羊仪怙摇头道:“非也。草民窃以为,所谓乌笃卓高价采买丝绸一事,实是一个圈套。”苏公点点头,道:“既是圈套,羊爷如何应付?”羊仪怙捋须笑道:“草民以为,此事干系重大。还须从草民府上道起。草民年已六十,老矣。前后三十年,艰辛立业,方有今日之家业。可惜草民犬子修竹,少不更事,只晓得风花雪月,恨不成材。试想他日,偌大一个家业,如何维持?草民深以为虑。草民府上总管乃是个精明之人,见草民整日忧思,谏道:父母难保百年春。整日放纵、百般宠爱,实则害之。老爷当及早将买卖交付与少爷,令他知其情、懂其道。玉不啄,不成器。今老爷事必躬亲,求全责备,便如那诸葛亮一般,甚是不妥。”
苏公闻听,不觉一愣
.99lib.,问道:“此话怎讲?”羊仪怙笑道:“初始,草民也不解其意,问之,他道:诸葛亮为蜀相,事必躬亲,凡事不肯分派与他人,且用人察之密,待之严,无以自全而或见弃,即便加意收录,而固不任之,至其身死五丈原,而蜀国后继无人矣,又怎生与魏、吴抗争?老爷切不可学那诸葛亮。”苏公闻听,大惊,心中暗道:“区区一个管家,竟有如此这般见解,端得少见。”遂令羊仪怙召此人上前一见。
一侧羊幸言急忙出列,满面堆笑,躬身施礼,拜见苏公。苏公见此人年约三十,道他精明,却不如言他狡黠,心中暗道:“此人面相顽皮赖骨、油光水滑,羊仪怙斑斑恶行,想必多出自此人之口,真是个可恶的爪牙鹰犬。”苏公心中不快,令羊幸言退下,道:“羊爷将家业传与长子,令其自立,而后悄然隐居,实是明智之举。”羊仪怙笑道:“谢大人美言。初,草民确曾忧虑,唯恐他有所差池,坏了生意。今见他将
..买卖料理得条脩叶贯、井井有条,草民方才安心。不想修竹立足方稳,便有人暗使阴谋,欲起风云。”
苏公诧异道:“甚么阴谋?哪般风云?”羊仪怙恨恨道:“大人知晓,我湖州丝绸,天下闻名。昔日朱、于、羊三家成鼎立之势,如那魏、吴、蜀一般。今朱山月已死,山月绸庄人亡邦瘁,土崩鱼烂。今湖州丝绸大户只余九阳庄与开泰庄,二者势不共存。如若能击溃一方,则另一方可雄霸湖州。”苏公不动声色,问道:“依羊爷之意,莫非那于九欲一统湖州?”羊仪怙冷笑一声,低声道:“此话只可私下言语,草民以为,那于九早有此野心,只是苦于无机可乘。今我开泰庄老少掌柜更替,其间必定有隙,正是他下手之绝妙时机。”
苏公捋须点头,笑道:“羊爷既然看破对手招数,想必早有应对之策了。”羊仪怙道:“于九此招过于明显,湖州绸商,个个精明,怎生会中他计?除非似那牛蝇,贪婪成性,不知死活。”苏公笑道:“依羊爷之意,若想做那湖州龙头,当如何行事?”
羊仪怙笑而不答,令人端过一坛酒来,开了泥封,将酒斟满,道:“草民敬大人一杯。”苏公端起酒盏,香气袭人,品得一小口,果真香醇无比,叹道:“此酒乃是陈年状元红。”羊仪怙点头笑道:“此乃草民所藏的百年状元红,寻遍湖州,亦不过十坛。”
苏公赞不绝口。羊仪怙将手一挥,令闲杂人等退下,只余下其亲信羊幸言、杨雷、杨霆三人。苏公心中疑惑,但不言不语,静观其行。羊仪怙拱手,低声道:“大人,草民有一事相求。”苏公笑道:“羊爷富甲一方,要风有风、唤雨得雨,怎的还有事要求人?”羊仪怙心事重重长叹一声,苦笑道:“大人寒碜草民了。草民早闻大人清正廉直、断案如神,初来湖州,便破得好几桩奇案……”苏公挥手道:“羊爷有何事?且说来听听。”羊仪怙叹道:“不瞒大人,近日府中无端失窃黄金五百两。草民竭力追查,却无有丝毫影踪。今幸逢大人光临寒舍,恳请大人为草民做主。”李龙等人闻得,大惊失色:五百两黄金被窃,可谓湖州第一大案,如此推想那盗贼必非寻常之辈。
苏公捋了捋胡须,淡然道:“其中情形,羊爷且细细道来。”羊仪怙连连点头,道:“草民的钱库便在草民居所逍遥轩的西侧,高墙深宅,日夜有人轮番把守,每四个时辰一轮,每日三轮,每轮两人。若想入得钱库,须过两道门,开两把大锁,且外室中有凶犬两条。内室过道设有机簧,甚为巧妙,若贸然闯入,非死即伤。草民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曾料想,前日草民入库清点银两时,却发现无端少了五百两黄金。草民甚是惊愕,只当是清点有误,复又细细点了三遍,确确实实少了五百两。草民记得清楚,上个月清点时,无有差错。草民心中很是疑惑,便细细察看了钱库,并无掘洞痕迹。草民便猜想,那盗贼必定是开得门锁而入的。草民又猜想,此人要到得这钱库里面来,首先当避开守卫家丁,又要有钥匙,开得两道门锁,又可令外室凶犬平静,又不触发过道机关,如此盗贼,定是我府中之人。”
苏公点点头,道:“羊爷推断甚为有理,却不知羊爷可曾察看房顶?”羊仪怙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草民这钱库并非寻常房屋,却是在地下,只有一条暗道入得,并无门窗、房顶。”苏公皱着眉头,问道:“羊爷前番清点至此次清点,约莫有多少时日?”羊仪怙思忖道:“约莫有二十五六日。”苏公道:“如此说来,黄金便是在这二十五六日中失盗,究竟何时,却不曾知晓。”羊仪怙叹道:“正是。草民早将那把守家丁一一拘来逼问,却无一人招认。”苏公道:“那两道门锁钥匙由何人掌管?”羊仪怙道:“外室之锁,草民及犬子、管家、两位杨教头并当值家丁皆可开得。只是那内室之锁,却只草民与犬子掌握,过道机关机簧,也只有草民与犬子知晓。”
苏公蹙眉道:“既如此,那盗贼怎的入得库内?你父子可曾失却过钥匙?”羊仪怙道:“草民亦曾疑心,细细回想,似从未有这等事情。”苏公喃喃道:“如此说来,那盗贼莫非有土遁之术?羊爷若不介意,可否引本府前往库房一看,如何?”羊仪怙连连点头,遂起身引苏公等人出得客堂,来到后院。
这羊府后院又分东、南、西、北四院,羊仪怙逍遥轩乃在东院。苏公等人入得东院,却见满院花草树木,皆是名贵希罕之物,又有数十种雀鸟,囚于笼中,唧唧喳喳。入得逍遥轩,有一道院门通钱库,四方高墙,墙头有铁蒺藜,钱库便在当中。入得外室,有守值二人,手提钢刀,又有两条恶犬。开得外室,入得内室,室内却是供奉的羊氏先祖牌位。
苏公环视四壁,并无窗格,果然壁垒森严。盗贼若想入得内室,只有两处:门或屋顶。但室内供奉的是牌位,钱库密门又在何处呢?苏公目寻四方。
羊仪怙挪开桌案前的蒲团,道:“大人且看,这钱库密道便在这蒲团下面。”苏公看去,却见得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石板稍显凹凸,原来雕有山水亭阁图,水中有一叶扁舟。羊仪怙将手置于那扁舟上,往左边挪动,竟然现出一块三寸见方的平板,颜色黝黑。苏公看得清楚,原来是镶嵌的铁板。那铁板上有一处小眼,如此看来,这小眼便是锁洞了。果然,羊仪怙自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正待插入。
苏公忙道:“且慢。”羊仪怙不解。苏公指着他手中钥匙,道:“羊爷可否将此与本府一看。”羊仪怙将钥匙交与苏公。李龙、雷千等人见着,不觉惊讶。苏公细细察看一番,而后将钥匙还与羊仪怙。苏公问道:“此锁颇为奇特,却不知是何人所制?”羊仪怙道:“这钱库非寻常之处,请人制锁,怎的放心?不瞒大人,此锁并钥匙乃是小人亲手所制。”苏公称赞道:“不想羊爷竟还有这般手艺。只是其中有一处瑕疵,不知羊爷可曾察觉?”羊仪怙疑惑不解,忙道:“请大人点拨。”
苏公笑而不语,自袖中取出一物,插入锁孔,轻的一转,猛听得隆隆一阵响,却见得那案桌下露出一个大洞口来,有石阶向下,分明便是钱库入口。羊仪怙见状,望着手中钥匙,目瞪口呆:“苏大人何来钥匙?”苏公淡然一笑,道:“其中缘由,本府还不甚清楚,待入得库内仔细察看,或有发现。本府何来钥匙,到时自然告知羊爷。”羊仪怙满脸疑云,遂令羊幸言、杨雷、杨霆留下,自引苏公入得暗道。
苏公令众人留下,只唤李龙一人跟随。下得十余级石阶,便是一条平坦密道,壁上兀自亮着清油灯。羊仪怙在前,寻得机簧,将机关关闭,道:“此机簧连着逍遥轩内一口铜钟,一经触动,便会使得铜钟撞响。前方又有一处,乃是石闸。若误动之,则前后石闸皆合上,截了前后道,那贼闭于当中,插翅亦难飞。若再动弹,则有飞箭四射。”苏公疑惑道:“既然防守这般严密,库内黄金被盗,此机簧怎的无有动静?”羊仪怙叹道:“那盗贼定是知晓机簧所在。草民窃以为,此贼定是草民身旁亲近之人。”苏公然之。
到得密道尽端,羊仪怙开启石门机簧,引苏公、李龙入得库内。却见室中整齐摆放着八口木箱,每箱皆有封条,其上标有纸签,注明物名、数目、存放月日。苏公环视四壁,墙角处各有一盏万年灯,四壁完好。苏公问羊仪怙当时入库情形。羊仪怙道:“那日,草民开得库门,猛然见得那厢一个箱盖居然开启着,急忙上前来看,那箱内早已空空如也。五百两金子竟然不翼而飞了!”
苏公令羊仪怙指认那口箱子,羊仪怙引苏公、李龙来看。却是靠墙角里一口黑漆木箱,约莫三尺长,两尺宽,连着箱盖两尺高。苏公俯身下去,细看那箱盖表面,问道:“事发之后,除了羊爷之外,可曾有他人入室?”羊仪怙道:“小人曾唤得羊管家进来。”苏公又问道:“那羊管家进来后,可曾动过这口箱子?”羊仪怙摇头道:“草民只引他进来看,他站在那厢未动任何物什。”苏公点点头,道:“如此言来,这箱盖是你合上的?”羊仪怙点头道:“正是。”苏公令李龙取下一盏灯,立在箱旁,侧目斜视,又换得方位察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令羊仪怙伸出左右手来,端详一番,弄得羊仪怙莫名其妙。苏公在库室内查看一番之后,经密道回得内室。羊仪怙合上机簧,闭了库室暗门。内室众人看着苏公,不知他有何发现。
苏公不语,回得客厅。众人跟着回来,苏公悠然品饮了香茶。一旁羊仪怙眼巴巴望着,欲言又止。苏公饮罢,捋着胡须,笑道:“本府已知盗贼何人了。”羊仪怙闻听,甚是兴奋,道:“请大人言来。”苏公瞥了羊仪怙一眼,笑道:“羊爷心中早知此人,又何须本府道出?”羊仪怙一愣,不解道:“草民不知何人?”苏公眯了眯眼,幽然道:“羊爷心知肚明,何必遮掩?”羊仪怙眨巴双眼,愣乎乎的问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草民的确不知。”苏公环视众人,低声道:“那盗贼便是……”
众人个个盯着苏公,注目倾听,表情不一。苏公又逐一看过众人,却不言出盗贼名姓来。羊仪怙心急,再三追问。苏公慢吞吞道:“非是他人,正是你羊仪怙羊爷自己所为!”
众人皆惊。羊仪怙表情古怪,好一番时刻,苦笑道:“大人说笑了。”苏公冷笑一声,道:“库房守卫森严,机关重重,寻常盗贼怎生入得?竟然连蛛丝马迹也不曾留下,何人能过得守卫,避开恶犬?何人知晓钱库入口且掌握钥匙?何人省得密道机簧将之关闭?何人能轻松拿走五百两黄金?如此推想,羊府之内,惟有羊爷。任他其谁也不会疑心,羊爷怎会偷盗自己的金子?”羊仪怙冷冷看着苏公,反问道:“草民自己偷自己金子,有甚用处?”
苏公淡然一笑,道:“羊爷之意,欲借机生事,嫁祸于人。”羊仪怙闻听,面有愠色,道:“大人此言何意?草民为何要做这等事呢?”苏公站起身来,道:“本99lib.府察看了库房被盗的那口木箱,漆面蒙有灰尘,其上留有五六只手印,虽有重叠,却甚为清晰。本府细辨,皆是六指手印。又观羊爷左右手,羊爷右手为六指。可见此箱分明是羊爷所开启。”
羊仪怙张手来看,吱唔道:“或是草民关合箱子时留下的手印。那时刻,草民不曾留心箱盖上的手印。”苏公又道:“羊爷方才言及,你入得库房时,一眼便望见那口箱子开启着?”羊仪怙点头,道:“正是。后来,草民唤管家进来,他亦曾见到。”
苏公淡然一笑,道:“本府以为,此乃羊爷有意为之。试想,若果真系盗贼所为,此贼手法如此巧妙,神不知鬼不觉,居然到了密室内,足见这贼甚有心计。他得手之后,定会将那口木箱合上,重上封条,鱼目混珠。羊爷即便入得库房,众箱子皆是闭合着,如此便一时半刻难以察觉。平日里,这库房重地唯只你父子可入,你又怎的会将管家唤入?实欲借其口,传言金子真的被盗了。”管家羊幸言目瞪口呆,疑惑道:“小人入得库房时,确曾见得那口箱子开着盖,里面空空如也。小人亦曾询问过众守卫,无有一人见得老爷取过重物出来。这多金子如何出去呢?”
苏公摆摆手,笑道:“此乃瞒天过海之计也。那五百两金子并不曾出得库房。”羊幸言益发不解,道:“不曾出得库房?那金子在何处呢?”苏公道:“实分散于其余七口箱中。”羊仪怙脸色难看,愤愤道:“每口箱子草民都有标记,数额多少,大人可一一算之,看看可有多余?”苏公笑道:“羊爷乃湖州巨贾,库房之中究竟有多少金银?除了羊爷,谁人知晓?只任羊爷言多言少,那标记的数额也只任羊爷写便是。”羊仪怙愠怒道:“大人认定此事系草民所为,端的可笑之至!莫非草民疯癫不成?否则,何必多此手脚?”
苏公摆摆手,道:“羊爷此举自有深意,本府且问你,近日府上可有失踪者否?”羊仪怙摇头道:“不曾有。”苏公笑道:“贵府这多人,偶尔一人不见了,或许一时半会羊爷还不甚清楚吧?”羊仪怙顿时语塞。羊幸言忙道:“府中杂事,皆是小人张罗。众人出入,亦当告知小人。休道一人不见,即便是一人偷懒,小人亦知晓。”苏公瞥了羊幸言一眼,冷笑道:“羊爷内眷所做所为,亦要告知你羊管家否?”羊幸言哑然。
苏公问道:“羊爷妻妾几人?”羊仪怙慌道:“止十二人。”苏公盯着羊仪怙,咄咄逼人道:“可尽在府中否?”羊仪怙不敢望苏公,低下头来,惶然道:“皆在。”苏公冷笑一声,道:“未必吧。”羊幸言见状,忙道:“闻得七娘省亲探母。”羊仪怙吱唔道:“正是正是。七娘尚未归府,故而不在。”苏公捋了捋胡须,问道:“这七娘省亲,可有相随者?”羊幸言道:“有丫鬟二人。”苏公道:“这两个丫鬟唤作甚名?”羊幸言道:“一人唤作竹香,一人唤作兰香。”苏公冷笑道:“羊爷,羊管家所言可是如此?”羊仪怙忸怩不安道:“不敢有半点虚言。”
苏公看得清楚,淡然一笑,道:“本府闻得,贵府之人,随身配有腰牌,凭腰牌出入,可是如此?”羊仪怙点头道:“府中人杂,出入多有不便,人手一牌,牌分铁、铜、银三种,观其牌便知其身份。护卫家丁佩带铁牌,家仆丫鬟佩带铜牌、内眷管事佩带银牌。”苏公自袖内摸出一牌,却是一块银牌,道:“此牌可是贵府之牌?”
羊仪怙接过来一看,疑惑道:“此牌乃是内眷所用之牌,不知何以到得大人手中?”苏公不答,反问道:“此牌何用?”羊仪怙道:“有此牌,可出入府中任意之处,除了钱库,夜间也可通行无阻。”苏公道:“可曾有人失牌?”羊仪怙目视羊幸言,羊幸言甚是诧异,吱唔道:“小人未曾查过,不过未曾听说何人失落了腰牌。”苏公淡然笑道:“如此说来,此牌莫非自天上掉下不成?”羊幸言低头无语。
苏公又自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道:“适才库房之中,羊爷甚是疑惑,本府怎会有你库房钥匙,羊爷可知本府手中钥匙何来?”羊仪怙惊诧不已。
第三章 祸起萧墙
正言语间,忽见一个家奴急急而入,神色惊慌,见得堂上众人,欲言>又止。羊仪怙问道:“何事惊慌?尽直说来。”那家奴慌忙道:“启禀老爷,大……大老爷带人打……打进府里来了。”羊仪怙闻听,一时竟未明白家奴话语,追问道:“哪个大老爷?”话音未落,却闻得堂外人声嘈杂,羊府数十人纷纷退闪一旁,只见七八十人涌入院中,个个手持刀枪棍棒,气势汹汹。为首一人,乃是一个老者,黄脸白须,隐有病态,怒气冲天。此非他人,乃是羊氏长者之一、羊仪怙之堂兄羊仪赜,因年长羊仪怙五岁,故下人唤他做大老爷。
羊仪怙急忙出厅来迎,满脸堆笑,道:“大哥,甚事如此恼怒?说与小弟,小弟自当为大哥出气。”羊仪赜怒目相视,道:“甚事?我却要来问你。”羊仪怙莫名其妙,如坠云雾。羊仪赜目寻得苏公,急上几步,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求知州大人为草民作主。”苏公怜他年迈,道:“羊爷且站起道来。”羊仪赜长跪不起,老泪纵横,一番咳嗽,哭道:“大人,草民孽子死得冤枉呀。”羊仪怙闻听,惊道:“修璁甚事?”羊仪赜回过头来,横眉努目,咬牙切齿道:“你这畜生,雕心鹰爪,甚是狠毒,害死我儿,今反猫戴佛珠假慈悲。”羊仪怙惊道:“大哥此话从何言起?修璁何时死的?究竟甚事?与我何干?”羊仪赜冷笑一声。
苏公看得真切,道:“羊爷且慢慢道来,若真有冤屈,本府自当秉公审理。”羊仪赜泣道:“草民之子修璁,乃是羊仪怙之侄,与之来往素来亲密。前几日,孽子无端失踪,初始,草民不曾留意,只当他外出游玩了。如此三日,草民方才疑心,令人四处寻找,无有音讯,草民忧心忡忡,却不想他竟已遇害了。”
苏公疑惑道:“你怎的知晓他已遇害?”羊仪赜泣道:“草民本不敢想。昨日闻得一事,道是毗邻赵家庄发现了一具男尸,约莫三十。草民本未在意,却不想今日一早,小人收得一封信笺,只道赵家庄那男尸竟是草民孽子,凶手乃是羊仪怙。草民将信将疑,急忙赶往赵家庄,路中正遇着大人一行。”
苏公点点头,道:“本府正是自赵家庄而来,亦曾勘验那具尸首。那尸首面目全非,羊爷又怎的知晓是你儿子羊修璁?”羊仪赜擦了一把老泪,呜咽道:“那凶手端的可恶,杀死我儿,竟还要毁他容貌,唯恐被人认出。只是孽子胸乳间有一大黑痣,故而知之。”言罢,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苏公然之,他记得那尸首胸乳间确有一块大如铜钱的黑斑。
羊仪怙叹道:“修璁无端遇害,我亦甚是悲伤。可大哥怎的归罪小弟?”羊仪赜怒道:“事到如今,你还百般抵赖。却不知举头三尺有神灵?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羊家堡有多少人便是屈死在你手中?你依仗钱势,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强抢明夺,草菅人命,无恶不作。他人怕你,敢怒不敢言,我却不怕,今日老子便要与你斗个鱼死网破。”羊仪怙闻听,终于忍不住大怒道:“你这痨病鬼,我尊你为长,百般忍让。你却不知好歹,出言不逊,兀自造谣诬蔑。我却不与你这痨病鬼计较。今日幸有苏大人在堂,敬请苏大人来作个公断。”
羊仪赜闻听,戟指嚼舌,颤微微自袖中取出一大叠状纸,双手呈上,道:“草民有状纸十余卷,皆是庄中受害者托于草民转呈大人的。”
苏公接过状纸,却见墨迹未干,道:“这些状纸墨迹未干,可见是匆匆而就,且又是同一人笔迹?”羊仪赜忙道:“回禀大人,这些状纸皆是草民管家所写,他等受害者,备受欺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个个怕他,哪个敢写?然其下皆有他等所摁指印。望大人明察。”羊仪怙冷笑道:“大人,凡事须求一个理字。他道小人害死其子,可有实证?如若凭歹人生事造谣,或臆断猜测,恐冤枉好人,亦难平众口。”
苏公然之,道:“羊仪赜,你道羊仪怙害死你儿,可有证见否?”羊仪赜道:“大人,草民有一证人,可召来问话。”苏公道:“何人?”羊仪赜道:“便是羊府七娘。”羊仪怙一惊,道:“七娘省亲未归,何处召他?”羊仪赜冷笑道:“他在何处,你心中甚是清楚。恐早被你杀了灭口吧。”羊仪怙雷嗔电怒,喝道:“你颠脣簸嘴,信口雌黄,血口喷人。”
羊仪赜咳嗽两声,冷笑道:“大人,草民便将其中缘由一一道来。他府上那七娘本是水性扬花之人,生性放荡妖媚,草民孽子年少,贪恋女色,被其迷惑,遂做下那伤风败俗的苟且之事。他二人私通已久,那日夜间,二人幽会,被羊仪怙发觉。二人被捉,羊仪怙恼羞成怒,将他二人百般折磨。可怜他二人怎经得这般毒打,竟被活活打死。呜呼!事罢,他令人将我儿尸首悄悄抛入庄外河中,又恐被人认出,竟毁其面容,端的狠毒之至。”羊仪赜言罢,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羊仪怙冷笑道:“侄儿与婶婶私通,做下如此败坏人伦之事,亏你还说得出来。不知列祖列宗闻之,作何想法?”羊仪赜怒道:“你之罪恶,罄竹难书。羊家堡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竟还将列祖列宗挂于嘴边,端的不知廉耻。羊仪怙,你且来看,这是甚么?”言罢,伸手怀中。
羊仪怙探身来看,却见羊仪赜自怀中摸出一物,不待羊仪怙看得清楚,羊仪赜猛扑过去,羊仪怙猝不及防,只闻得他惨叫一声。众人不曾料到此变,羊仪赜早将一柄短刃刺入羊仪怙腹中。
羊仪赜猛抽回刀,意欲再刺。那厢杨雷、杨霆早已扑将上来。杨霆飞身一脚,将羊仪赜踢出一丈开外。羊仪怙倒将在地,血如泉涌。院中数十人见状,高声呼喊,挥舞刀枪棍棒,欲冲将进来决一死战。一场恶斗即将爆发,苏公暗叫不妙,大喝一声,震住双方,道:“本府在此,怎容得尔等如此放肆?且本府方才已受理此案,自当秉公办事,绝不徇私枉法。本府欲明日在庄中谷坪设堂公审,与你等一个公道。切不可再行凶闹事,今且忍耐。如若决意为之,本府自当依律严惩。”羊仪赜手捂胸口,望着羊仪怙,咬牙切齿道:“恨不能一刀将你这畜生杀死,为我儿报仇。”羊仪怙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痛苦不堪。
苏公令羊仪赜将众人唤出羊府,待众人退去,那院中早已一遍狼藉。羊幸言早令家奴去唤郎中,杨雷取出金创药来,止得其血。好一阵时刻,羊仪怙方才回过神来,见得苏公,道:“草民谢过大人。方才若非大人救得,我命休矣。”苏公道:“羊爷暂且安心歇息。本府为避人嫌,不便久留,明日本府定为你主持公道。”羊仪怙谢过,令羊幸言送苏公出府。苏公等自寻住处,不题。
羊仪怙被抬至后院,众妻妾皆来安慰,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待郎中赶来,为他疗伤敷药,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平稳,只是那伤处愈加疼痛。羊仪怙咬牙忍痛,冲冠眦裂道:“这老畜生,若非老子,他怎的有今日?竟突下毒手,几将害我性命。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羊幸言劝慰道:“老爷,孔子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羊仪赜,冢中枯骨也。若想取他性命,莫若拈死一只蝼蚁。此不足为虑。bbr>小人所虑者,乃是明日设堂公审之事。”羊仪怙忧道:“幸言所言极是。若羊仪赜果真召集庄中刁民借机生事,纠缠苏大人,恐于我不利。”杨霆恼怒道:“不如杨某趁黑潜入其府中,一刀将他杀了。待明日公堂之上,落个死无对证。”羊仪怙恨恨道:“如此甚好,方解我心头之恨。”
羊幸言思忖道:“依小人之见,此是败着。那苏轼非同寻常官吏,乃当世之大学士,人言他闻一知十,甚是聪明,湖州诸县皆传其断案如神。今日无端来我羊家堡,必有紧要之事。依小人看来,他分明是冲着老爷而来。”羊仪怙一惊,问道:“何以见得?”羊幸言狡黠道:“今日大厅之上,他一再逼问老爷,询问七娘去向。后他又言曾在赵家庄勘验尸首,想必已经知晓羊修璁、七娘之事,此番特来我府中,分明是来查案的。在库房之中,那苏轼竟摸出密室钥匙,他怎的会有密室钥匙?依小人之见,此钥匙定是自羊修璁尸首所得。他本已怀疑老爷,今若羊仪赜无端被杀,休道是那苏轼,即便是寻常百姓亦会认定是老爷所为。”杨霆不满道:“此事如若做得干净利索,他无有证见,便是怀疑而已,怎奈我何?”羊幸言摇头道:“那苏轼是何等角儿?切不可大意轻视。我等须谋求一个万全之策。”
羊仪怙急道:“依你之意,当如何是好?”羊幸言道:“老爷是何等聪明之人,怎的未曾想到?”羊仪怙不觉一愣,叹道:“此刻隐痛难加,头昏脑胀,昏昏然而难以冥思。”羊幸言道:“古人云:事在人为。所谓人者,谁也?非是他人,便是苏轼苏大人。此事前后只有一人,便是这苏轼。适才苏轼临行之前,言明日定为老爷主持公道。其言颇有深意,老爷且细想来……”羊仪怙闻听,心领神会,道:“幸言言之有理。”又转念一想,道:“我闻人言这苏轼清正廉洁,非同寻常官吏,如此恐难成事。”羊幸言摇摇头,笑道:“古人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又云:财帛动人心。天下官吏,谁不爱财?仅凭那微薄的俸禄,焉能逍遥快活?况且世人多诈,往往外忠内奸、表廉里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这苏轼在京城及地方为官多年,小人猜想:非奇珍异宝不足以动其心。”羊仪怙叹道:“目今之势,只有如此。”遂摸出钱库钥匙,交与羊幸言,令他入钱库挑选些珍宝,又令杨雷、杨霆二人同去。
众妻妾服侍羊仪怙躺下,不觉间便睡去,待他醒来,已是次日卯牌交尾时分。羊仪怙稍加动弹,顿觉伤处剧痛难忍,不敢妄动,念起夜间之事,遂令人去唤羊幸言前来。约莫一顿饭时刻,家人回来禀报,只道四处寻遍,不曾见得羊幸言。羊仪怙又问杨雷、杨霆二人何在。家人回答:亦未见得。羊仪怙心中诧异,莫非他三人连夜将礼送与苏轼了?可三人为何久久未归,莫非被那苏轼扣押不成?又召来守门家丁询问。
守门家丁道:“昨日夜间,二位杨教头道是奉了老爷之命,有紧要之事,出得府去,至天明尚未归来。”羊仪怙疑惑道:“可曾见得管家爷?”守门家丁连连点头,道:“见得,见得。管家爷在一侧牵着马匹,那马匹上驮着甚物。小人闻听是紧要之事,不敢多问。”羊仪怙闻听,心中不悦:“他等挑选之物应经我一一过目,许可后方才出府,这羊幸言怎能擅自主张?且取走钱库钥匙竟一夜未归还来!”又问道:“有几匹马驮着物什?”守门家丁道:“共有三匹,三位爷各自牵着。”
羊仪怙闻听三匹马驮着物什,心中愠怒,又疑惑不解,愈想愈不安,莫非……?羊仪怙急令人去钱库查看。正胡思乱想时,两名丫鬟匆匆来报,只道今日一早起来,便不见了十娘。那十娘年芳二十,去年娶进府来,百般宠幸,为众妾所妒。自十一娘、十二娘进府,方才有所冷落。羊仪怙不觉一愣,道:“如此一个大活人,怎的无端不见了?”丫鬟道:“昨夜奴婢服侍十娘歇息,今早起来便不见了,四下寻遍,并无踪影。”羊仪怙大为恼怒,真是愈忙愈急、愈急愈烦,喝道:“可多唤几人一并去寻。”丫鬟见他盛怒,心中恐惧,不敢多言,急忙退去。
不多时,家人急急来报:“老爷,出事了。”羊仪怙心中一惊,道:“何事如此惊慌?”家人道:“方才小人等查看钱库,入得内室,便见得管家爷赤条条捆绑在地,口中塞满布团,动弹不得。”羊仪 6019." >怙闻听,知晓大事不妙。正待言语,却见羊幸言踉跄而入,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羊仪怙见他身裹长袍,鼻青脸肿,狼狈不堪,惊道:“究竟甚事?快快道来。”
羊幸言哭道:“老爷,我等上当了!那杨雷、杨霆非是甚么教头,实乃江湖巨盗!”羊仪怙大惊失色。羊幸言恨恨道:“昨夜老爷令他二人跟随小人入库。入得院中,杨霆使杨雷跟随小人入室,他却留在院中。那
时刻小人亦未留心,只当他在外警戒。小人在前,杨雷在后,入得内室,那杨雷猛然自后勒住小人脖颈,几将窒毙。小人竭力挣扎,与他肉搏。那厮身强力大,小人怎是他对手?小人被打倒在地,那厮抽出刀来相威逼。小人唬得半死,伏地求饶。那厮令小人脱下衣袍,而后将小人手足捆绑。又恐小人叫喊,竟将小人嘴堵上。而后便拿着钥匙,开了密道口。小人只得眼巴巴望着他二人偷走库中财宝,而束手无策。小人愧对老爷,罪该万死。”
守卫的两名家丁跪在一旁,颤栗道:“昨夜杨教头道老爷有紧要机密之事,令小人两个回避,未得其命,不得前来。小人只当是真,不敢违抗。却不想他二人竟是盗贼。小人该死。”羊仪怙闻听,勃然大怒,火急攻心,忽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吐出口来。
众人急忙惶恐上前,待他缓过气来,羊仪怙怒道:“气煞我也。”稍一用力,不觉动了伤处,痛得半死。羊仪怙叹道:“我平日待他兄弟不薄,却不想养虎为患,自召其祸。”忽转念一想,问羊幸言道:“昨夜守门家丁明明见得你与二贼出门,怎的会反绑在库房内室中?”羊幸言惊诧不已,愣乎乎道:“小人被他等捆绑在地,动弹不得,怎的出门?莫非是那家丁走眼不成?”羊仪怙甚为疑惑,复召那守门家丁前来问话。
不多时,两名守门家丁来得,羊仪怙复又追问,其中一名守门家丁吱唔道:“那刻约莫亥子时分,小人两个正靠着门头闲言,忽闻杨霆杨教头呼唤。他道奉老爷密令,有紧要之事出府。小人哪敢怠慢,急忙开门。小人亦曾见得杨雷杨教头与管家爷,他二人在马匹另侧。”羊仪怙问道:“你二人可曾瞧得清楚,那人果真是羊管家?”那守门家丁迟疑道:“小人并不曾看得清楚,瞧其装束,似是管家爷。且小人闻得他等言语。”
羊仪怙道:“说的甚么?”那守门家丁回想道:“那时刻,那杨教头道:‘羊总管。明日定叫羊仪赜那老贼死无葬身之地。’”羊仪怙急切道:“那羊管家可曾言语?”守门家丁迟疑道:“管家爷并未言语,只是低着头,道了声‘嗯’,而后便出门去了。故此小人只当他是管家爷了。”羊幸言听得真切,恼怒道:“杨雷那贼令小人脱下衣袍,其意乃是为他同党乔装脱逃。可见其早有谋划之心。老爷,库中失盗的五百两黄金定然也是他兄弟两个偷得?”羊仪怙叹道:“那苏轼傲睨万物,只道是我诬陷他人。杨氏二贼确有行窃之机,可他二人怎会有密道钥匙?”羊幸言道:“若如此,那苏轼又何来钥匙?可见,除却老爷与少爷,兀自有第三把钥匙。”
羊仪怙思忖道:“苏轼自赵家庄而来,定是羊修璁尸首被人发现报了官。苏轼竟然查出他身份来,故而直奔我羊家堡。正如你言,那钥匙定是自羊修璁身上搜得。”羊幸言疑惑道:“那羊修璁又怎有钥匙?”羊仪怙愠怒道:“其实,我早已疑心是七娘所为。除非在床上,否则谁会有机会偷得我贴身之物?”羊幸言道:“他二人又怎能避开守卫家丁?依小人之见,羊修璁、七娘不过欲火烧身,苟且相媾罢了。又怎会打那黄金念头?如今想来,盗贼非是他人,必是杨氏兄弟无疑,他二人不知用何手段仿制得了钥匙,觅机盗走黄金。老爷令他等处置羊修璁、七娘尸首之时,又将另一把钥匙并府牌置于尸首身上,故意令苏轼得到,欲假苏轼之手对付老爷。羊仪赜言他收得一封信笺,道出羊修璁、七娘之事,致使羊仪赜倒戈一击,几将害死老爷。此信定是他二人所书!老爷忙于招架之时,便是他二人行事之机,小人等又怎料到他二人会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只是不知他二人怎生弄得老爷钥匙?”
羊仪怙猛然忆起甚么,疑道:“莫非是十娘不成?”羊幸言诧异道:“老爷怎的无端怀疑十夫人?”羊仪怙道:“今日一早,十娘贴身丫鬟来报,只道十娘无端不见了踪影。莫非这贱人乔装成你模样,与那两贼私奔不成?”羊幸言疑惑道:“十夫人又怎的与杨氏兄弟有勾搭?”羊仪怙愈思愈疑,气得浑身乱颤,怒道:“好个鸟男女。若被老夫擒得,定将他三个千刀万剐。”遂令羊幸言召集府中家丁家奴,约莫百余人,分作数路,出庄追赶二杨,无论活捉或血刃,必定重赏。
羊仪怙怒气未消,又有耳目来报,只道羊仪赜四处扬言,蛊惑人心,诋毁老爷,羊家堡竟已有数十余户呈状状告老爷,苏大人已接得众人诉状。羊仪怙大怒,追问告状者名姓。耳目早取出一张纸来,其上一一列明。羊仪怙愈看愈惊,此数十余户,皆是受过欺压迫害,平日不敢有半点言语,怎的今日一齐上告?如若那苏轼果真秉公执法,那羊仪怙即便有三个头颅亦不能保全。
羊仪怙又气又恨,恨只恨当年未能斩草除根,留下后患。心中惊恐,连忙唤人召羊幸言来商议要事。不多时,羊幸言急急来了,羊仪怙说了众人告状之事。羊幸言蹙眉思忖,半晌方道:“小人有三策。”羊仪怙忙追问道:“哪三策?”羊幸言道:“一者,逃之夭夭。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爷先逃出羊家堡,寻得一安身隐秘之处,暂且躲过此劫,而后图之。”羊仪怙疑道:“那苏轼怎肯轻易放过?”羊幸言道:“兵法云: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老爷若隐匿三五个月,休道那些刁民,即便是苏轼,亦心力疲惫,懒得管了。而后小人可遣人暗中将那羊仪赜杀死,又将众家分离。若有不从者,杀之!蛇无头不行。到那时,无人上告,那苏轼又怎能奈何老爷?”
羊仪怙思索道:“此策甚好。只是若一逃遁,岂非留下口实,只道我羊仪怙心虚,此是不打自招!若那苏轼影得面目身形,四州下得海捕公文,缉拿于我,往后又怎能出头?”
羊幸言迟疑道:“此事若要万全,便施第二策,莫若重金贿赂苏轼,楚弓楚得。”羊仪怙叹道:“我意亦如此.。”羊幸言道:“湖州官吏,老爷多有交往,可请诸位官吏为老爷言语开脱。”羊仪怙叹道:“如此甚好。只是恐那苏轼不通世故,如之奈何?”
羊幸言冷笑道:“若那苏轼果真如此不近人情,小人亦有一策。我等一不做,二不休,暗中遣人将他刺杀了。”羊仪怙思索片刻,叹道:“当前之势,亦无他良策,便先依你第二策行事。待修竹回来,你可与他好好商议,切不可有半点闪失。”
羊幸言唯喏。
不多时,有丫鬟来报,只道府门外来了公差。正是李龙、雷千,他二人奉苏公之命前来传唤羊仪怙。羊仪怙见得二人,好生客气,又令羊幸言自账房取来纹银二百两送与李、雷二人。雷千冷笑不止。李龙却不推托,纳入怀中。雷千惊诧,欲言又止。羊仪怙又取出一封礼单,道:“区区薄礼,烦劳二位差爷转呈苏大人。”李龙满面笑容,接手一看,竟是银锭三千两,上等绸缎两百匹。李龙笑道:“羊爷放心,此事便交与李某了。”羊仪怙甚为高兴。
羊幸言小心搀扶羊仪怙下得床来,出得院来,早有轿夫在前恭候。李龙、雷千引羊仪怙直往庄中谷坪。苏公在谷坪设案审理羊仪怙之事早已传开,四邻庄众蜂拥而至,早把那谷坪挤得水泄不通,足有千余人。苏公已连夜自城中调集来了四五十名公差,以防不测。羊仪怙闻得人声鼎沸,偷偷掀开帘角来看,唬得心惊肉跳。
到得台前,羊幸言自轿中扶出羊仪怙,满坪高呼,声如震雷。有人怒道:“杀死瘟疫虎!”亦有人哭道:“还我儿来!”左右公差高声吆喝,众人方才噤声。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令人将羊仪怙带上来。苏公历数众状,共三十一状,告其霸占、抢占、奸淫民女、明夺强买他人财物、强占林田土塘、毁人屋舍、刨人祖坟、强行驱赶庄民、关押囚禁庄民、私设公堂,打死打伤庄民,如此等等。待苏公念罢,顿闻哭声四起,正是众多无辜受害者。
苏公喝道:“大胆羊仪怙,你可知罪否?”羊仪怙侧目瞥视李龙,李龙心领神会,上得前去,与苏公耳语,而后自怀中摸出礼单,呈与苏公。羊仪怙看在眼中,喜在心头,正窃喜间,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怒道:“好个羊仪怙,你当本府是甚人?居然用重金贿赂本府,欲将本府沦作贪官污吏,败坏本府一世名声?此你又一大罪状也。”
羊仪怙大惊,急道:“大人,小人实是冤枉呀!”苏公冷笑道:“你称霸一方,为所欲为,即便是那吃奶的婴孩亦惧你三分。如此横行霸道,何来冤枉?”羊仪怙假惺惺道:“小人经商多年,积得些家财,亦为村民做得不少善事……”众庄民闻得此言,齐声怒骂,声如潮起。此刻天色阴沉,乌云密布,猛然一道闪电,只闻得一声惊雷。唬得羊仪怙浑身乱颤,惊恐万分,竟不能言。
苏公冷笑道:“羊仪怙,你之所作所为,民已怒,天亦怨。还有何话可言?”遂令他画押,左右公差取过一面大枷来,与之枷上。羊仪怙冷笑不止,目视羊幸言。羊幸言点头会意,知晓羊仪怙暗示他实施第三策。
苏公拟判其死罪,叠成公文,待回城后具表申奏。众庄民闻之,无不欢喜,更甚者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亦有受害者家眷焚烧纸钱,嚎啕痛哭,以慰亡灵。数十人拥上前来,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其情其景,难以言表。
苏公终怜羊仪怙年迈伤重,令人将他扶上马车,先行押解回城。雷千、贺万等公差引马车上路,未出羊家堡,却见前方来得一干人众,当先一辆马车,车载一男两女,男子衣冠华丽,女子妖媚放荡。那男子左搂右抱,甚是畅意。那妖媚女子不时将美酒倾入他口中。
待那马车近得前来,众庄民方才看清,来者非是他人,正是羊仪怙之子羊修竹。羊修竹见得父亲被公差押监,不禁愕然。待他醒悟,急忙推开那妖媚女子,跳下马车来。却不想那马尚未立足,羊修竹站立不稳,扑倒在地。众人哈哈大笑。羊仪怙看得清楚,顿觉心闷气堵,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第四章 强而强之
且说赵虎每日在市井间查探,不曾查得乌笃卓下落,却是那小贼小盗捉了五六个。这日,不觉间来得兴隆庄前,只见掌柜荀花间正满面春风招徕生意,赵虎好奇,入得店来。荀花间认得赵虎,急忙招呼道:“赵爷且坐。”又令伙计端来热茶。赵虎笑道:“今日荀掌柜眉开眼笑,似有甚好事?”荀花间笑道:“赵爷怎的反来问我?”赵虎诧异,道:“我怎生知晓?”荀花间笑道:“赵爷在府衙做公,怎的不知?”赵虎茫然道:“我有几日不曾回府衙,实不知何事。”荀花间道:“原来如此。赵爷不知,那羊仪怙已被苏大人收监下狱,拟判死罪了。”
赵虎惊道:“羊仪怙?莫非便是开泰绸庄的老东家?”荀花间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这羊仪怙为人阴险奸诈,不守诚信,经商多年,不知欺诈了多少主儿,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深知其为人,故不敢与他有丝毫来往
..。他在羊家堡,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做下种种恶行。苏大人言:他之所做所为,已人怒天怨。今被收监下狱,湖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赵虎叹道:“如此说来,湖州丝绸三大庄主儿,今只余下一人了。”
正言语间,兴隆庄伙计章小寸回得店来,见着荀花间、赵虎,忙道:“昨日小人回家,无意间见得一人,竟似是那乌笃卓。”荀花间、赵虎闻听,不觉一愣。赵虎大喜,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章小寸家在城北外三里地之杏林庄,那庄道旁有一小客栈,唤作杏林客栈,那客栈店家乃是章小寸本家叔叔。章小寸曾借得他一贯钱,今日一早去还他,无意间见得客栈内有一客官,似曾见过,细细回想,方想起此人正是那日来兴隆庄与荀掌柜商讨生意的乌笃卓。只是这厮衣着平常,出手拮据,并非绸商。章小寸寻个无人之机,询问本家叔叔,方知那厮唤作刘四郎,乃是杭州人,家中遭难,前来湖州投奔姨丈,只是久不曾来往,竟不知姨丈住处,只得先寻个住处落脚,细细寻访。
荀花间疑惑道:“定是你眼花错认作他人。这天底下貌似者何其之多?”赵虎却不这般认为,道:“那乌笃卓久不露面,必定掩其身份。此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虎执意要去探个究竟,荀花间亦不多言。
赵虎离了兴隆庄,出了北城门,行不多时,便来到了杏林庄。那杏林客栈便在道旁,入得店内,店家笑脸来迎,赵虎只道自长兴来,前往杭州,欲在此歇息一日。而后,摸出些散碎银两,要了两斤酒与下口肉食。店家令浑家
99lib?速去备酒上菜,赵虎留意四下,并无他人,便与店家言语,说东道西。言语间,便言及了刘四郎,赵虎叹道:“如此寻人,岂非是大海捞针一般。店家听他言语,果是杭州人?”店家道:“怎会听错,我浑家便是杭州人。”赵虎心中疑惑,思忖:那乌笃卓乃是苏州口音,此刘四郎非所寻之人。巴前算后,又恐错过,只得耐心等候,探个究竟。
约莫黄昏时刻,那刘四郎方才回店,见着店家,分外高兴,只道今日机缘甚好,竟在道中逢着了姨丈。店家亦为他欢喜。刘四郎回房收拾包袱雨伞,与店家结清房钱,谢别而去。赵虎早留心那包袱,似只是几件衣裳,并无紧要之物。赵虎怎肯死心,别了店家,悄然跟上。行得一里来地,却见前方道旁停有一辆马车。刘四郎上得前去,亦不言语,入得车蓬内,径直往湖州城而去。赵虎嘀咕道:“此马车分明是来接他,怎的远远停在此处?其中定有甚蹊跷?”
赵虎远远跟随,行不多时,便进得湖州城。那马车依城墙根而行,左转右拐,入得一条小巷,在一宅院后门前停下。自马车下来一人,正是刘四郎,却见他快步入得宅院,掩上了门。那马车沿巷而去。赵虎环顾四下,在那宅院门旁做下暗记,而后尾随而去。那马车穿巷过街,到得一出豪宅方停下,正是开泰绸庄羊仪怙城中住宅。
赵虎远远窥视,却见自马车下来一人,约莫三十,径直入得宅内,那守门家丁非但未加盘问,反甚为恭敬。赵虎暗道:“此人竟是羊府中人?如此推想,那丝绸之事莫非是羊仪怙之阴谋?这世间根本没有乌笃卓,所谓乌笃卓不过是刘四郎化名而已。羊仪怙暗施阴谋,不知是何意图?”赵虎百思不得其解,又守候半日,未见那人出来。赵虎思忖,当先回府告知苏公,商议对策。遂赶回府衙。
待赵虎将此事细细道出,李龙亦将羊家堡之事道与他听。众人疑惑不已。苏公道:“此二者是否有干系?当先证实那刘四郎确是那乌笃卓。”遂令李龙、赵虎前往查实。二人领命而去。苏仁道:“依赵爷所言,后下马车之人似是羊府总管羊幸言。”苏公轻拈长须,思忖道:“如若二者确有干连,又是甚意?”苏仁道:“羊仪怙令刘四郎假名乌笃卓,装扮作富商,付下定金,与各家绸装商定生意。此举意欲何为?果真是为了大肆购进丝绸?”
苏公道:“湖州丝绸第一业主朱山月死了,羊仪怙便欲趁此机会取而代之,霸占湖州丝绸买卖。”苏仁疑惑道:“若他果有此心,可暗中采买,可怎的反高其价?岂非与自己为难?”苏公思忖道:“此正是我久思不解之处。”苏仁道:“那羊仪怙非等闲之辈,怎肯如此轻易就范?但恐他暗中使诈。老爷可令人暗中监视羊府动静。”苏公然之,传令下去,令雷千、贺万、吴江日夜监守。
正言语间,门吏来报,巫相钦大人求见。苏公急忙出迎。入得客厅,宾主落座。巫相钦道:“这几日,下官细细查访丝绸一事,其中种种迹象,颇为蹊跷,令人费解。今特来求救于大人。”苏公询问其详。巫相钦详尽说了湖州丝绸买卖情形,而后道:“卑职以为。所谓乌笃卓高价采买丝绸一事,实是一桩阴谋。”苏公微露惊讶,道:“何人暗中指使?”
巫相钦道:“卑职以为,最可疑者便是那于九。”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巫相钦道:“卑职暗中查探湖州各家店铺商号。暗中大量采买丝绸者,惟有开泰绸庄一家。此外少数几家店号,进买少许。余下如九阳绸庄等十余家在静观其变。卑职探知,自朱山月死后,于九早已蠢蠢欲动,欲称雄湖州。而湖州府惟开泰绸庄财大势大,可与之抗衡。若能一举击垮开泰绸庄,湖州丝绸第一主便是于九了。”
苏公点点头,道:“巫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开泰绸庄少东家羊修竹年少无为,可其父羊仪怙老奸巨猾,如此计谋,怎会轻易上当?况且开泰绸庄家财甚大,即便其货高进低出,亏得不少,但无大碍。而那神秘买家所付定金亦不少千两,收效甚微,岂非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巫相钦一愣,迟疑道:“此正是卑职不解之处。此施计者,不惜千金,可见其财多势大,亦可见其用心之深之狠。付出千两,欲收万金,此计谋之最终意图。纵观湖州府各丝绸庄家,惟九阳、开泰两家可与争锋。今九阳泰然自若,开泰蠢蠢欲动。此一动不如一静也。”
苏公思忖道:“本府曾与羊仪怙言及此事,他谈笑自若,弦外有音。依本府看来,此中细节,羊仪怙早已尽知。动则进,进则生;静则止,止则亡。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巫相钦道:“大人以为,那羊仪怙欲孤注一掷,一搏生死?”苏公道:“羊仪怙虽年已六十,却有十二房妻妾,可见其精力过人。况且其为人狡诈,甚为精明。如此之人,又怎会这般轻易将苦心经营数十载的基业交与那无才无志、整日花街柳巷、吃喝嫖赌的儿子羊修竹呢?”巫相钦疑道:“当日卑职闻听羊仪怙将开泰绸庄一股脑交与其子,而他却回羊家堡安享天年之时,甚为诧异,却不曾细想其中原由。”
苏公淡然笑道:“羊仪怙何曾不知晓于九野心?他令儿子掌管开泰绸庄,实欲迷惑于九。于九只道羊修竹年少好欺,故而大意轻敌。祸莫大于轻敌。”巫想钦茫然道:“依大人所言,这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苏公道:“今不敢妄言,须细细查证方可知晓。”巫相钦笑道:“何必查证?今胜负已出了。”苏公询问其故。巫相钦道:“今羊仪怙已被大人拟判死罪。羊、于之争,羊败于存。余下一个羊修竹岂是于九对手?”苏公捋须,幽然叹道:“羊仪怙作恶太多,自取其祸。此未战而先败也。”
晚膳后,巫相钦告辞离去。苏公在书房夜读,至夜深方才歇息。不想子丑时分,苏公忽被人唤醒,乃是苏仁在房外呼唤,侧耳细听,却听得嘈杂之声,不知何故,遂披衣出得房来。苏仁急引苏公至院中,手指东方。苏公抬头望去,却见东方夜空一片红光,不觉大惊:“何处失火?”遂引苏仁及数名家人急急出府,直奔东城起火处而去。
到得起火处,却是临街一家店铺着火,早成火海矣。那火焰冲天,如同白昼一般。却见巡城官吏率领百余人正奋力扑火,无奈火势甚大,竟无人敢近。任凭那大火将店铺并宅院吞噬。幸亏左右无共墙毗邻,大火未曾曼延波及他家。苏公询问街坊:“此是何家店面?”街坊道:“乃是开泰绸庄。”苏公、苏仁闻听,大惊失色。有人叹道:“可惜店铺内数千匹绸缎毁于一炬。”苏公顿时木然。
却见那大火前有人跪地嚎啕大哭,正是羊修竹。其后羊府管家羊幸言呆若木鸡,似有悲色。偌大一家绸庄竟在大火中灰飞烟灭、鬼烂神焦。
苏仁感叹万千,喃喃道:“持强必弱,物壮则老。此天之道也。”苏公眼望那熊熊烈火,闻得苏仁言语,不觉一愣,不由想起佛印禅师来。苏公离京外调之日,佛印禅师出送三十里,道:“学士临行,贫僧有一言相赠。”苏公道:“禅师请言。”佛印道:“盛极必衰,否极泰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苏公心中暗笑,口中却道:“子瞻谨记。”今见开泰绸庄毁于大火中,岂非正应了佛印“盛极必衰”之言?莫非苏某前程仕途竟如开泰绸庄一般?
正胡乱思索间,忽轰的一声巨响,惊得苏公一震,急忙看去,却是那屋脊、脊檩坍垮下来。苏公问街坊道:“何故着火?”左右街坊皆言不知。苏公心中诧异:“开泰绸庄已数十年,灯火管制甚严,岂会无端着火?莫非有人故意纵火不成?若系人为,此厮或杂在人中,幸灾乐祸?”
苏公悄声告知苏仁,二人分头细细察看,无有可疑之人。苏公心中暗道:“莫非是我多疑不成?”那巡城官无意间见着苏公,急忙上前施礼,并禀报火灾情形:原来,那开泰绸庄有十名伙计,分居在前院、后院,约莫子牌时分,有伙计出房便溺,却见库房火光熊熊、浓烟滚滚,急忙呼叫众伙计。待众人提水来救,那火苗早已上房了。苏公询问起火缘故。巡城官道:“何故着火,尚不清楚。”苏公令他速速查明。
次日一早,苏公正欲升堂,巫相钦急急来见,苏公道:“巫大人必是为昨夜之火而来。”巫相钦点头,又叹息不已,道:“不想偌大一家绸庄一夜间竟成灰烬。细细想来,其中颇有蹊跷。卑职以为,此便是那丝绸阴谋之真实意图也!非欲买之,实欲烧之。”苏公不动声色,问道:“巫大人以为开泰绸庄之火乃是人为?”
巫相钦道:“正是。湖州盛产丝绸,故多丝商,祖祖辈辈,甚为注重防火。凡绸缎库房院内皆有水缸,日夜蓄水。且四周隔火,即便星点火种亦不可入内。卑职官所知,湖州数年来不曾有丝绸店号着火之事。故而卑职窃以为,昨夜之火,绝非无意。”苏公思忖道:“依巫大人推断,这纵火者系何许人也?”巫相钦茫然道:“此般大事,无有证见,卑职不敢妄言。”苏公道:“本府已令巡城官查勘此事。今开泰绸庄绸缎尽毁,恐湖州绸价受震大动。烦劳巫大人料理平息。”巫相钦唯喏道:“此卑职之职责。”
巫相钦告退离去。不多时,赵虎来报,只道那隐身僻巷的刘四郎正是多方查寻的乌笃卓。苏公闻听,大喜,遂加派公差严密监视,并再三叮嘱赵虎,切不可打草惊蛇。赵虎领命而去。苏仁于一旁道:“老爷以为那刘四郎幕后尚有他人?”苏公然之,道:“巫相钦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我亦曾苦苦思索,不知此阴谋用意何在。今火烧开泰绸庄,我明白了。此阴谋看似拙劣,实则巧妙,且甚为阴毒,非一般人可为之。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苏仁问道:“何事?”苏公道:“不知这羊仪怙怎的会如此轻易上当?”苏仁道:“利而诱之。羊仪怙为利所动,又低估对手,故有此失。不过那对手又是何人?依我猜想,定是那于九。”苏公笑道:“何以见得?”苏仁道:“细想此事,惟一受益者便是于九。自此,湖州便是他之天下,九阳绸庄便是湖州bbr>第一大绸庄了。”苏公思忖道:“此亦不无可能。”
正言语间,门吏来报,巡城官求见。苏公召他入堂。巡城官拜见苏公,道:“卑职曾细细查勘,只因开泰绸庄已尽毁火中,宅院、库房皆被焚烧,已成废墟,加之昨夜急于扑火,现场多已遭毁,故不曾发现可疑迹象。难以判定起火缘由。”苏公道:“可曾询问店铺伙计并左邻右舍?”巡城官道:“卑职一一问过,无有可疑。”苏公令他再查,切不可放过丝毫疑点。
待巡城官告退离去,苏公退下堂来,换去官服,着一身青白衣袍,与苏仁自后院出得府衙。苏仁问何往。苏公道:“且往牢城营探望羊仪怙。”苏仁疑惑道:“老爷何故探他?”苏公道:“他乃案中人,或可问出甚紧要事来。”主仆二人径直往牢城营而去。
近得牢城营,远远见得一人自狱门出来,匆匆离去。苏公望着那人身影,不觉一愣,忙唤苏仁来看,道:“且看那厮,如此眼熟,似曾见过。”待苏仁看时,那人一闪已不见了。苏公诧异,细细回想,却不曾想出。苏仁道:“且去问那管营相公便知此人来历。”苏公然之。
入得牢城营,来得点视厅,却见管营相公、差拨以及五六个军汉正博钱。一名军汉见得苏公二人,喝道:“你等甚人?来此干甚?”苏仁上前,道明来意,却瞒了苏公身份。那管营闻得,笑道:“原来是探望羊爷。你等可晓探监之路数?”苏仁奇道:“甚么路数?”那差拨冷笑道:“你等怎的如此不达时务?便是要你等交些茶酒钱。”苏仁方才醒悟,笑道:“小人只此二两纹银,不知可否?”那管营见得银子,眉开眼笑,便伸手来取。苏仁却又将手缩回,笑道:“只怕老爷消受不起这银子。”那管营闻听,冷笑道:“这天下没有爷爷消受不起的银子。”言罢,便将苏仁手中银子一把夺过,纳入怀中,令一军汉引苏公二人去见羊仪怙。
苏公悄声问那军汉,道:“那相公每每受得银两,可曾分与你等些个?”那军汉甚为不满,低声冷笑道:“哪有这般好事?即便是差拨官人,亦难得一两,休道我等小卒。”苏公道:“方才遇见一人出去,不知来此探望何人?”军汉诧异道:“他亦是探望羊爷。怎的你等不识?”苏公故作惊奇,道:“我等与羊爷相交多年,却不曾见过此人?”军汉道:“我亦不知名姓,一问羊爷便知。”苏公然之,道:“却不知羊爷囚在何处?”军汉道:“便在前方那单身房内。”
军汉引苏公、苏仁入得死囚大牢,行到尽头,军汉指引所在,道:“你等有话快说,不可久留。”苏公唯喏,近得前去,却见那单身房非同一般狱房,竟有锦绸被褥、上等美酒,想必羊仪怙出了不少银两。再望那羊仪怙,却见他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怒目圆睁,满嘴鲜血,地上尚有一滩鲜血。苏公大惊,轻声呼唤,未见动静。苏仁诧异道:“情形似有不妙。”苏公急唤回军汉。军汉见状,亦甚惊讶,急急开得狱门。苏公、苏仁入得房中,探其鼻息,早已气绝!苏公查看尸身,并无致命伤痕。
军汉见羊仪怙已死,惊恐不已,急唤苏公、苏仁速速离去。苏公出得牢城营,回得府衙,即令吴江引公差将牢城营管营、差拨拘来。那管营、差拨见羊仪怙毙命,惊慌不已。说话间,早有公差吆喝进来,将二人锁住。二人上得公堂,待认出苏公,唬得半死,俯首求饶。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二人可知罪否?”管营、差拨惊道:“小人知罪。”苏公道:“囚犯羊仪怙何故毙命?快快招来。”管营忙道:“小人未在狱内,不知何故。”苏公冷笑道:“那银子你却知晓多少。不动大刑,恐你不招。”遂抽出一签,掷于案前,道:“左右,且将之拖下,重责二十杖。”不待管营言语,衙役早将他拖翻在地,左右杖下,打得管营哭爹喊娘。
苏公又道:“还不如实招来?”管营泣道:“大人,小的只贪图钱财,却不敢做那杀人害命之事。羊仪怙无端毙命,想必是那探狱者所为。”苏公道:“你等可曾开得狱门放那探狱者入内?”差拨摇头道:“不曾开得。小人见得那厮与羊仪怙隔着门儿言语,甚是亲近。”苏公道:“可曾听得只言片语?”差拨吱唔道:“小人只闻得那厮唤羊仪怙作老爷,其余言语却不曾听得。”苏公问道:“那厮是甚模样?”差拨道:“那厮约莫三十,身高如小人一般,其脸瘦长,那右耳旁有一小肉痣。”
苏公闻听,冷冷一笑,暗道:“果真是他!”遂唤过雷千,轻声吩咐,令其速去缉拿羊幸言。雷千甚是诧异,不便多问,引人而去。
苏公退下堂来,自在书房思前想后。又闻赵虎求见,赵虎入得书房,拜见苏公,只道因一时大意,竟让那刘四郎逃脱了。苏公惊讶不已,道:“本府令你等加派人手,严密监守,那厮怎生逃脱?”赵虎愧疚道:“今日一早,小人来府衙之时,李龙等把守前后,却不想自那宅中出来一女子。李龙令人上前察看,并无可疑之处。待小人回去,闻得此事,心生疑窦,遂引人冲入宅院,四下搜索,哪里还有刘四郎身影?”
苏公诧异,道:“李爷等人怎的如此眼花?竟连男女也分辨不出?”赵虎道:“李龙等细细察看了那女子,又与之言语,确是女子无疑,怎生疑心?实是那厮非同寻常,狡猾之至。大人且想,那厮化名乌笃卓时,言苏州口音;他隐藏杏林客栈时,却言杭州口音;此番乔装成女子,娇滴滴作女声,其音又是湖州口音。足见其擅长变化、长于言语,大出我等意料之外。”苏公闻听,赵虎之言亦不无道理。
正言语间,雷千急急来报,只道已不见了羊幸言踪影。虽四处搜寻,亦无下落,想必早已逃之夭夭。苏公思忖,道:“羊仪怙毙命狱中,他等阴谋已得逞矣。恐事发败露,便脱身潜逃。”遂令赵虎、雷千速将众人召回,不再追之。赵虎、雷千不解其故。苏公笑道:“今羊幸言、刘四郎急急而逃,可见他等已知事发。若大张旗鼓、州郡缉拿,恐幕后主使杀人灭口。今之势,当偃旗息鼓、缓而图之。”
赵虎疑道:“大人以为,其幕后尚有他人主使?”苏公道:“那羊幸言乃是羊府总管,此举非为财为利,究竟是何意图?本府以为,他不过是一内间也。”苏仁不解,道:“此阴谋果然深远!羊幸言蛰伏在羊府数年,却不知他究竟受何人指使?”
苏公道:“本府早已疑心羊府内有细作。那羊仪怙七妾本已掩埋,其尸首怎会无端置在羊修璁尸首旁?且羊仪怙做事素来精明,怎会如此大意,将羊府银牌遗在二人尸首内?竟还有密道钥匙?此必是有人暗中为之,意欲借我等之手,除去羊仪怙。此人又密信告知羊仪赜,令他羊族兄弟反目成仇。本府以为,此人必是知晓内情之人,当是羊仪怙之亲信心腹。而羊仪怙之亲信心腹又有几人?那羊府教头杨氏兄弟虽是外姓,却是其爪牙鹰犬,本当可疑,却不想他二人竟怀异心,掠得财宝连夜潜逃了。余下还有何人?待那日赵爷见得刘四郎与羊幸言同马车,本府便已知矣。”
赵虎道:“如此看来,那开泰绸庄失火或是他等为之?”苏公点头道:“当夜火起,本府亦曾前往,早疑心有人故意纵火。此人必定熟悉绸庄内外情形,方可谋划得进出之路径、时辰、放火处。”雷千道:“那羊仪怙、羊修竹定是信了羊幸言之阴言,大肆采买丝绸,囤积待沽,欲牟取暴利,却不想反中其奸计。”
苏公道:“本府曾细细思索,羊仪怙非寻常商贩,牟取一时之利是假,欲一统湖州是真。非此不足以动其心。”雷千疑道:“今阴谋已成,羊仪怙亦问死罪。羊幸言又何必潜入狱中,将他杀了?”苏公摇头道:“非也非也。本府曾察勘羊仪怙尸首,并无外伤。他非是被杀,乃是活活气死。”雷千叹道:“不想这羊幸言竟如此狠毒。”苏仁道:“依老爷之见,羊幸言幕后之人究竟何许人也?”苏公道:“此阴谋处心积虑,用心叵测,非寻常人可以为之。”遂叮嘱赵虎、雷千挑选可靠之人,乔装改扮,暗中查寻此案。
数日来无有羊幸言、刘四郎音讯,苏公甚为焦急。第四日,门吏来见苏公,只 9053." >道府门外有一老乞丐,手持一信要亲呈大人。苏公诧异,令门吏引入。那老乞丐见得苏公,慌忙下拜,自怀中摸出一信笺,呈将上来。苏仁接过信笺,转与苏公。老乞丐道:“四日前,小人在南城门外遇着一人。此人与小人五两银子,令小人四日后将此信呈与大人。”苏公令苏仁取五钱银子赏与老乞丐。老乞丐拜谢退下。
苏公看罢信笺,似有所思,良久,叹息道:“原来如此。”苏仁欲问又止。苏公出得府院,径直往府衙架阁库房而去,苏仁紧随其后。库房典籍官吏见苏公到来,急忙施礼,苏公道明来意。典籍官吏遂引苏公查阅陈年卷宗。
次日一早,苏公早早起来,急急出得府去。待苏仁前来请安,方知苏公已不见了,急忙询问门吏,只道是大人已出府,却不知往何处去了。苏仁焦急,四处找寻,无有音讯。约莫黄昏时刻,苏公方才回府。苏仁见得,急忙来迎,正欲开口。苏公却道:“丝绸阴谋一案,已真相大白了。”苏仁一喜,又一惊,埋怨道:“怎的老爷独自外出查案?若有闪失,怎生是好?”苏公笑道:“又非龙潭虎穴,有甚闪失?”遂令苏仁速去召李龙、赵虎等人前来。
约莫一个时辰,李龙、赵虎、雷千、贺万等人方才来齐,闻得苏仁之言,个个惊讶,议论纷纷。苏公令人端上香茗,又加点红烛,而后笑道:“本府连夜将诸位召来,非为他事,只为开泰绸庄一案。此案前后,诸位爷等皆有功劳。今本府欲告知你等,此案已水落石出矣。”赵虎急道:“幕后元凶究竟何人?羊幸言、刘四郎可有下落?”李龙摆手道:“赵爷休要急躁,待大人慢慢道来。”苏公道:“昨日本府接得一笺,乃是羊幸言亲笔之书。”众人纳闷,那羊幸言为何写信与大人?苏公道:“丝绸阴谋之元凶非是他人,正是羊幸言。”众人闻听,疑惑不解:羊仪怙待其不薄,视为心腹。羊幸言却设下诡计谋害于他,其意图何在?为钱财?为美色?
苏公道:“诸位细想:那羊幸言之‘幸言’二字何意?”众人闻听,苦苦思索,不解其意。赵虎憨笑道:“若要知其意,须问他父母。”众人皆笑。赵虎
.99lib?恼道:“你等休要取笑。某来问你等,这‘幸言’二字与此案有何干连?”苏公笑道:“羊幸言者,非其真名实姓。‘幸言’二字非是他意,乃取于‘报仇’二字也。〈见作者注〉”众人闻听,恍然大悟。赵虎惊道:“那羊幸言与羊仪怙有何冤仇?若有冤仇,羊仪怙又怎的如此信任他?”苏公道:“只因羊仪怙并不知晓羊幸言之底细。此事源于二十五年前的一桩血案。”众人闻听,惊讶不已。
苏公道:“二十五年前,湖州城中有一绸庄,名曰广盛庄,掌柜禹操守,为人忠厚本分。其妻徐氏,端庄贤淑。膝下只一子,唤作禹丕显,不过四五岁。此孩童便是今日之羊幸言。那广盛庄有三个伙计,一名夏备、一名管羽、一名羊飞。此羊飞便是今日之羊仪怙。那羊飞做事殷勤、言语甜蜜,那禹操守夫妇深喜之。却不曾料想这羊飞为人阴险狡诈,日久竟起异心,欲霸占广盛庄。那羊飞暗中散布谣言,只道夏备与徐氏有染,又造得种种事端,引禹操守疑心。禹操守怒逐夏备。羊飞挑拨夏备,那夏备亦忿怒不已。”
“一日,羊飞寻得时机竟将禹操守夫妇杀害,又引夏备前来,嫁祸于他。官府将夏备拿住,严刑逼供,夏备屈打成招。遂问成死罪,次年斩首。血案当日,幸亏管羽领禹丕显外出游玩,待他归来,闻得此事,心中明白五六分。原来管羽为人心细,早知羊飞为人阴险狠毒,此桩血案颇有疑点,只是苦于无有证见,又恐羊飞加害丕显,只得连夜带走禹丕显,远走他乡。此便是羊仪怙发迹之真相。”众人闻听,惊诧之余又不免叹息。
“二十年后,禹丕显重返湖州,寻找仇家羊飞,即今湖州巨贾的羊仪怙。羊仪怙财大势大,若欲复仇,非寻常事也。禹丕显化名羊幸言,寻机打入羊府为仆,以昔日羊仪怙一般手段取得其父子信任,几年内竟成为羊府总管。”
“羊幸言自入羊府,便百般结好羊修竹,与之厮混,齿甘乘肥,嫖赌逍遥,无所不为,深得其欢心。羊幸言此举用心甚深,此般唆使,实则令羊修竹败家也。羊幸言为羊府忙里忙外,出谋画策,竟成羊仪怙之心腹。”
“羊仪怙本是好色之徒,年已六十,家有妻妾十二房,仍难满其淫心。羊幸言便四处搜寻美女荡妇,供其淫乐,又采买补肾壮阳之物与之进补,意欲损其精气神。诸如羊府大兴土木、羊家堡招募庄丁、欺压百姓,皆是羊幸言之计也。”
“那羊修璁与羊府七娘私通事发,被羊仪怙活活打死。奸夫被毁容抛尸,荡妇连夜掩埋。羊仪怙只道人不知鬼不觉,却不想羊幸言趁机将羊府身牌藏于尸首中。待羊修璁尸首被人发现,其又将七娘尸首掘出,连夜放置羊修璁尸首旁,又在其手中放置了一把密道钥匙,意将我等引向羊府,借本府之手除之。”
“羊幸言又将此事密告了羊修赜。羊修赜闻子被杀,大怒,遂聚众大闹羊府,刺伤羊仪怙,羊氏兄弟尺布斗粟、反目成仇。因本府亲临羊家堡,插手此案,庄中众多受害者亦随之暴起,状告羊仪怙。”
“欲除羊仪怙,必先分化杨雷、杨霆兄弟。那杨氏兄弟早已垂涎羊府十娘美色,羊幸言心知肚明,寻得机会,在那十娘茶中下得春药,又引杨氏兄弟前来,遂成其好事。那日羊仪怙被刺,令羊幸言、杨氏兄弟前往钱库挑选金银珠宝,意欲贿赂本府。羊幸言见时机已到,便挑明此事,杨氏兄弟大惊。羊幸言劝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今羊仪怙恶贯满盈,人神共怒,榱崩栋折,大势将去,何不趁此机会,卷得钱财并十娘逃之夭夭?杨氏兄弟信其言,依其苦肉计,将十娘乔装成羊幸言,携财连夜潜逃。待次日事发,那羊仪怙何曾疑心羊幸言半点?”
“羊幸言的复仇阴谋,非只是除去羊仪怙,实欲毁却开泰绸庄,令他家破人亡。他献计道:今朱山月已死,湖州只开泰、九阳两大家,若寻机击败于九,则开泰绸庄便是湖州第一大主也。此言甚合羊仪怙之心意。羊幸言又谏道:于九早有独霸湖州之心,今欲斗之,可令少主人接管绸庄,老爷声言隐退,以迷惑于九。暗中则大肆采买囤积丝绸,以待时发。羊仪怙深信不疑。”
“此刻,湖州城来了一神秘丝商乌笃卓,欲采买大批上等丝绸。其出手阔绰,动辄上千两定金,令湖州绸行大震,丝价顿扬。羊幸言又进言道:此必是于九阴谋,意欲一统湖州,恐我等疑心,故假他人之名。羊仪怙顿感形急势危,遂加紧采买。却不想正中羊幸言之诡计。”
赵虎道:“如此言来,那乌笃卓与羊幸言乃是同谋。”苏公道:“乌笃卓、刘四郎,皆是化名也。其真名实姓,却只羊幸言知晓。此人善于各地言语、长于乔装改扮,想必出自戏社。”
李龙道:“那羊幸言所付千两定金,自何而来?”雷千笑道:“他乃羊府总管,区区千两银子,有何难处?”众人皆笑。苏公道:“诸位可曾细想羊仪怙言他钱库失窃五百两黄金之事?初始,本府只道是他故意为之,欲嫁祸羊修璁、七娘。本府从七娘尸首寻得钱库密道钥匙,只当是羊仪怙授意为之。错也错也。盗贼非是他人,正是羊幸言。他曾每日与羊修竹厮混,日夜在那花街柳巷、温柔乡里。盗取并偷制几把钱库钥匙,易如反掌。他与杨氏兄弟合谋,在那守卫家丁茶水中下得蒙汗药,将二人迷倒,入得库中,却偷得墙角内侧一箱金子。那守卫丝毫不知,待过了数日,何曾查得出来?”
李龙疑惑不解,道:“他为何舍近求远?”苏公笑道:“羊幸言思虑甚为周密。那墙角内侧之箱,未常开启,箱面灰重,可拓手印也。”赵虎益发疑惑,道:“他既为盗,怎会有意留下手印?”苏公笑道:“他手五指,而羊仪怙之手却是六指。羊幸言在箱面多印一指,乃嫁祸羊仪怙。此箱开而不合,有意为之,待羊仪怙入室,一眼便可瞧见。”
雷千问道:“那箱既不常开启,他盗得金子,可侥幸避过些时日。为何反开着箱子,令羊仪怙瞧见?”苏公道:“羊幸言此举,一者盗金,二者加重羊仪怙疑心,令他无端猜疑家丁家仆家眷,致使羊府鸡犬不宁。待他见得本府开启密道,只当盗贼是羊修璁、七娘;待杨氏兄弟卷钱潜逃,又疑心盗贼是他二人,始终不曾疑心羊幸言。如此可谓真真假假、扑朔迷离。”
“待羊仪怙问罪被囚,羊幸言见时机已到,便趁夜黑人静之时,纵火焚烧开泰绸庄库房。那夜火起,本府亦曾赶到,曾见他立于羊修竹身后,似有伤悲之色。他人只道其悲绸庄毁于大火,实则哀哀父母也。”
“次日,羊幸言入得牢城营。羊仪怙只道他来探望自己,甚为高兴,却不曾想开泰绸庄一夜之间化成废墟,凡此种种事端皆是羊幸言暗中指使。待羊幸言道出旧仇,羊仪怙方才明白,遂火气攻心,吐血而亡。”
“阴谋已成,羊幸言、刘四郎遂乔装改扮,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本府阅得其信,亦感叹不已。遂翻阅陈年案卷,寻得夏备弑主一案卷宗,知晓其中原委。次日,本府寻得广盛庄遗址,二十多年过去,早已物非人亦非了。幸亏卷宗中有左邻右舍姓名,沿街寻访,有五六名老者依稀忆得此事,皆道禹操守乃好人也。本府询问其坟何在?一位好心的老者引本府出南城门十里,上得乱坟岗,细细辨认禹操守夫妇墓冢。待他寻得时,却见墓冢蒿草已除,坟头添铺新土,坟前尚有纸钱香烛焚烧迹象,他大为惊讶,道:莫非其尚有后乎?本府察勘四下,认定羊幸言已离去多日了。”
众人皆嗟叹不已。赵虎叹道:“羊幸言若非此计,又怎能斗得过财大势大的羊仪怙?此计可谓绝妙至极。”
苏公叹道:“羊仪怙作恶多端,终遭其报。羊幸言,错也错也,当称禹丕显,其身世亦尤可怜。此强而强之之计,虽然绝妙,却亦为害非浅。单言开泰绸庄所毁绫罗绸缎,却不知是多少吴越蚕妇之血汗?”众人皆默然无语。
苏公推开窗格,遥望长空,无月无星,只觉夜风拂面,寒气袭人……
(本卷完)
后注
一、“报仇”二字繁体为“報讎”。
二、“强而强之”语出自《战国策》,《燕策二》之《客谓燕王曰》篇中道:“因其强而强之,乃可折也;因其广而广之,乃可缺也”。强而强之是中国兵法中非常绝妙的一条计谋,它假装顺从对手之意,将其引向极端从而招致失败。李炳彦、孙兢在《纵横捭阖》一书中写道:“任何事物若走向极端,必然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在竞争的激流中,‘冒尖户’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在‘伐交’中,学会‘借势’,因势利导,诱使强者去逞强,把急于向外扩张的对手引到矛盾的聚焦点,使其由强变弱,由盛变衰,是策略家所应把握的重要思想。”
第一章 水井浮尸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故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
此文名《教战守策》,出自大宋学士苏东坡之手。
今先言一地,名曰徽州,此地以产徽墨、歙砚、宣纸闻名于天下,又多出富商巨贾,有言云:“自古无徽不成商”。且说徽州有一商贾,姓向名清和,世代经商,少年随父离了徽州,为商二十年,多往来于滁洲、瓜洲、常州、无锡、苏州、杭州、湖州间。因地之异,物稀而价贵,于其中牟取其利。这年十月下旬,向清和在湖州采买丝绸、绫绢、湖笔等货,满满载得一船,沿苕溪,入太湖,欲经洞庭山至苏州,沿运河、长江回滁洲。
那太湖之中,水域茫茫、雾霭渺渺、寒风呼呼、水浪滔滔,向清和与众随从自躲在舱中避寒,任凭那船只摇摆晃悠。向清和闭目养神,心中细细盘算路程时日。又思量:离年岁只有六七十余天,待此番回得滁洲,今年便不再出门。遥想去年元旦佳节,因风雪阻碍,与两个随从滞留在杭州,甚是无趣。
正思忖间,忽闻舱外艄公大声惊呼,向清和不觉一震,顿生不祥之感,急忙奔出舱来,不想与艄公古七撞个满怀。向清和问道:“七叔何事惊恐?”古七惊道:“老爷,大事不妙,我等遇上水贼了。”向清和闻听,大惊失色,出得舱来,却见货船后侧有两只船,一左一右,约莫半里之遥。众船夫、随从将信将疑。言语间,那贼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将过来,众水贼手持钢刀,高声叫喊,跳上货船,逢人便杀。可怜众船夫、随从来不及逃命,皆被砍死,魂断太湖。
艄公古七早已弃舟
而逃。向清和见势不妙,不加思索,纵身跳入湖水中,竭力浮游,方逃过一劫。那水贼并不追赶,只顾抢掳那货船财物。那向清和稍识水性,游出数里,早已气力不支。那太湖中风大浪高,向清和怎生受得起?环视四方,皆水雾茫茫,难辨方位,只得随水漂流,不知时辰。那湖水冰冷刺骨,向清和渐觉手足麻木,虽极力挣扎,终精疲力竭。此时刻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绝望至极,不禁流下泪来,只道自己气数已尽,将葬身鱼腹了。
恍惚间,向清和见得前方有一大物,似是舟船,心头一震,求生之欲顿起,喃喃道:“苍天救我!苍天救我!”那前方之物果然是一艘客舟,正逆流而上。向清和见客舟已近,急忙呼喊,不知何故,任凭他如何竭力叫喊,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那客舟船头竖着一杆大旗,迎面飘扬,旗下人早已瞧见,急忙入舱禀告主人。>99lib?那主人乃是一个老者,约莫六十开外,精神矍铄,闻得此言,出得舱来,令人速速搭救。两名船夫褪去衣袍,跳入水中,将向清和救上船来。可怜向清和手足已无丝毫知觉。众人将他抬入舱中,换去湿衣袍,又以被褥裹之,灌以烈酒。约莫半个时辰,向清和方觉得有些许暖意,待能开口言语,感激众人,痛哭流涕,又欲翻身跪拜。那老者急忙拦阻,和颜悦色道:“暂且安心歇息。你姓甚名何?何方人氏?何故落水?”向清和一一答之。老者闻听,怒道:“竟有这般事情?待明日回得湖州城,当禀明府尹,剿灭水寇。”
向清和随客舟重返湖州城。老者怜其遭遇,令人取百两纹银赠之,以作归家盘缠。向清和百般感激,拜谢道:“恩公待清和,有如再生父母、重造爹娘。清和今生今世,没齿难忘。待来年再来湖州,清和定当登门拜谢。清和敢问恩公大名。待回滁洲,告之家人,年年供奉。”老者笑道:“清和且起。老朽不过一山野村夫。名姓何值一提。老朽闻人言:施恩者,不求其报。又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于危难之中,此为人之本性也,并无甚么恩德,何须记念在心?若你有此般心思,待回得滁洲,不时救济些贫苦人家,做些积善之事,即是报恩也。”
向清和感激涕零,再三拜谢,道:“恩公教诲,清和谨记在心。”老者言罢,引众而去。向清和叹道:“真善人也。”遂问道中行人。有识得者指点道:“他便是镇远将军赵车书赵老将军。”向清和牢记在心,寻路自回滁洲去了。
且道这日,苏公在书房作诗填词,苏仁于桌案旁铺纸研磨。夫人王氏入得书房,只道子由来信了。苏公闻听,搁下狼毫,细看弟弟来信,看罢,竟半晌不语,似有所思。夫人见他脸色有异,忙问道:“信中所言何事?”苏公叹息一声,道:“王荆公罢相矣。”苏仁闻听,不觉一喜,道:“如此言来,老爷有望回京了。”苏公叹道:“我闻民间百姓多恨荆公,唤他作拗相公,有人作诗言道:‘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说青苗。’朝中大臣亦多不满新法。荆公只道新法强国利民,却不想蠹国害民,竟招致上怨下恨,以至落得这般地步。”
苏仁忿然道:“老爷因他而遭贬谪,今怎反为他言语?王安石罢相,于老爷于众多贬谪官员于天下苍生乃是件千古好事。”苏公摇头叹道:“此言差矣。荆公之心,非我等寻常人能理喻也。其推行新法,亦非寻常人可以领悟。荆公爱才若渴,可惜所用之人,却多是些趋炎附势、阿谀奉承、惟利是图、阳奉阴违的小人。他等无一人得其要旨,所谓新法,反成欺压百姓之法宝。多有地方官府贪赃坏法,却口口声声施行新法,奉上而虐下,日夜搜刮钱财,荆公哪里省得?深知荆公新法要旨者,惟张睢张嘉州一人,可惜竟也遭贬谪。此荆公之大误也。”苏仁不以为然道:“推行新法,天下不容。今王安石亦知其谬,故挂冠而归。”苏公摇头道:“所谓新法,非是天下不容。观今日之湖州,便知新法之益。若天下官吏皆如张睢,则荆公新法必成。可惜荆公虽得其法,不得其时!兴许千百年后,或有公论。”
正言语间,门吏来报,只道李龙
、赵虎求见。苏公出了书房,来到客堂。李龙、赵虎急忙上前施礼。苏公示意他二人坐下言语,笑道:“观你二人神情眼色,似有紧要之事。”李龙禀道:“回禀大人,闻得近日城北七八十里的金夹岭有一伙强人出没,传言有百余人,一味抢劫过往客商,甚为猖狂。过往客商及百姓无不惊恐。”苏公蹙眉道:“这伙强人是何来历?”李龙道:“这伙强人个个蒙面,行踪诡秘,神出鬼没,不知来历。小人暗中打探,方知那为首强人绰号二郎真君。至于其真名实姓,却无从知晓。”赵虎道:“这伙强人抢劫过往客商,滋扰地方,百姓无不惧怕。今若不除之,恐我湖州不得安宁。”苏公然之,道:“昨日,隐居湖州的镇远将军赵车书老将军捎来一信,道是太湖中有一伙水贼,杀人越货,来往客舟货船多遭其害。本府正思忖此事。”
赵虎道:“强人、水贼为害非浅,今贼势方兴,当速除之。若任其滋生蔓延,他日必成大患。”苏公捋须道:“赵爷所言极是。若贼势壮大,剿之愈难。南来北往之客商,何人敢来我湖州?若无商贾贸易,湖州之绫绢、绸缎、湖笔、湖茶等等如何卖出?如此,湖州百姓何以为生?清剿强人水贼,实乃我湖州生死之大计也。”李龙、赵虎点头咂嘴。
苏公遂差李龙、赵虎去请湖州指挥使总管本州兵马统制卢锦水、兵马都监单破虏、湖州团练尉迟罗衣,急来府衙商议紧要重事。卢锦水、单破虏、尉迟罗衣得到知州大人请唤,即刻赶赴府衙,见着苏公,各施礼罢,苏公将那金夹岭、太湖贼患一一道明。卢锦水道:“大人爱民如子,湖州百姓幸甚。不才愿听从大人调遣,清剿草寇,为民除害。”单破虏道:“卑职当奋力杀贼。”尉迟罗衣愤然道:“今日之湖州,百姓安居乐业。若任那贼寇肆意猖狂,则我湖州百姓遭殃。保百姓平安,乃是我等根本之责。属下等食朝廷俸禄,今用兵之时,当竭力杀贼。若贼不除,誓不回兵。”
苏公点头,道:“这两伙贼人出没无常,甚为狡诈,且熟知地形,清剿非容易事也。本府请你等前来,就是想谋议对策,不知诸位有何高见?”卢锦水道:“兵法云: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我等欲剿贼寇,必先知贼首名姓容貌、贼众多少、贼寇日行夜宿之处、贼地险易等等。卑职以为,待遣细作探明贼情,而后行动。”单破虏瞥了卢锦水一眼,道:“兵法亦云: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若走漏风声,恐贼受惊而匿,我等劳而无功。依卑职之见,须挑选可靠之军汉,乔装改扮,隐秘行进,而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尉迟罗衣道:“单都监所言不无道理。只是那金夹岭连绵数十里、太湖渺渺数百里,区区百余草寇,哪里寻他?此事当细细商议。”
苏公手拈胡须,道:“诸位所言皆有其理。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你等可挑选精壮军汉,乔装成客商模样,引贼来犯,而后反击之。本府以为,兵贵神速,即日便起兵剿贼。”卢锦水道:“大人妙计!今有金夹岭、太湖两处贼寇,我等亦分兵两路,不才愿引一路入太湖,单都监、尉迟团练引一路往金夹岭。如此分兵突进,同时出击,大人以为如何?”苏公道:“如此甚好,有劳诸位了。”卢锦水、单破虏、尉迟罗衣起身告辞,回军中挑选军丁,备办出军之事,不题。
且说湖州城中城隍庙后侧有一姜畲巷弄,巷弄中有一齐记豆腐坊,主人齐小乙与浑家鲁氏,每日起早摸黑,辛勤劳作。这一日,天尚未亮,夫妇二人早早起来,齐小乙自去巷口的三义井挑水,鲁氏架薪生火。不多时,齐小乙挑得水回,鲁氏取勺舀水,借光瞧那井水,似觉异样,近得细看,不禁唬了一大跳,急忙唤齐小乙来看。齐小乙探头一看,不觉大惊,原来那水竟呈红色。夫妇二人惊恐不已,急忙唤醒邻舍街坊。众人闻听,怎肯相信。齐小乙引众人来得巷井旁,汲水上来,借光细看,果是红色。众人惊诧不已,疑有鬼怪,不敢上前。待到天色大亮,早聚集百余人,有胆大者探头察看井中,唬得半死,那井中一侧赫然有一具尸首。
正逢湖州府衙捕头雷千、贺万二人路过,闻得命案,急忙来看,井中果然有一具死尸。雷千令街坊速去衙门报官,又寻来绳索,缚在腰身,垂下井去。贺万在井台口道:“可缚住尸首,扯将上来。”雷千下得井去,将那尸首翻转身来,方才看清,那死者乃是一汉子,面目可憎。贺万令人将尸首拉将上来,而后将雷千扯上井来。众人上前来看,有识得者惊道:“他不是夜猫儿米蜀吗?”贺万闻得,询问米蜀是何许人。一街坊道:“乃是城外米家庄一个闲汉,白日喝酒睡觉,夜间便四处偷盗。”贺万诧异,暗道:“既是小贼,怎的无端命丧井中?”有街坊幸灾乐祸道:“这厮定是灌多了黄汤,失足落下井去,撞破了头。”
众人议论纷纷,街坊引苏公、李龙、赵虎等急急赶来。贺万上前,说明前后。苏公令仵作勘验尸首,又问街坊:“何人发现尸首?”众人只道齐小乙早起汲水发现血水。苏公将齐小乙唤上前来,询问详情。齐小乙将前后细细道出。苏公问道:“你汲水时,可觉有何异常?可曾闻得血腥之气?”齐小乙摇头道:“小人不曾在意。”苏公道:“井台四下可有异常迹象?”齐小乙茫然道:“小人初来汲水时,天尚未亮,故此小人不曾见得。复来时,天已亮了,亦不曾见得有甚异样。”苏公料想问不出紧要线索,令他退下。仵作验罢尸首,来禀苏公:死者头颅有致命伤痕,似是钝物所击,此外别无他伤。
苏公心领神会,唤来齐小乙等几位街坊,问道:“你等昨日可来井旁汲水?”众人皆点头。苏公引众人至墙脚,道:“你等细细回想,昨日此处可有石块?”众人方才醒悟,惊道:“此处往日确有三四块青石,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苏公道:“昨日可曾在此?”众人思索多时,皆摇头道:“小人等不曾留意。”苏公淡然道:“想必早在井中矣。”
赵虎诧异,道:“大人何以知晓?”苏公道:“米蜀乃是昨日夜间被杀,血染水井。今观井台并四周无有血迹、打斗等可疑痕迹。本府推想,那米蜀乃被杀于井中。凶手定是先将米蜀推下井去,唯恐不死,后用石头砸之。米蜀被石头击中,命丧水井。本府以为,凶手取石,必定就近,故察看四周,惟有东墙脚下有移石迹象。”众人闻听,将信将疑。
苏公令人汲干水..井,寻觅凶器。约莫一个时辰,那水将近井底,雷千下得井去,自水底摸索出数块石来。贺万等用筐将石吊将上来。苏公令人将石搬至东墙脚,一一对应,又唤众街坊前来辨认,确认其中四块青石。苏公道:“此便杀人凶器。”众人惊讶,又甚佩服。
苏公令人将尸首抬至府衙前,又遣人去城外米家庄报信,唤米蜀家人前来认领尸首。余下李龙、赵虎二人,询问街坊邻里,追查夜间凶杀命案。回得府衙,苏仁道:“小人窃以为,那凶手当是米蜀熟识之人。”苏公笑道:“你有何高见?且说来一听。”苏仁道:“那米蜀怎会深夜无端被杀于井中?深更半夜,与米蜀相伴者,自是他熟识之人。若非熟人,他必有所防备。那同伙趁其不备,突然出手。米蜀猝不及防,便落入井中,被那同伙所害。”苏公点点头,道:“我亦如此以为。但不知他与凶手有何仇怨?”苏仁笑道:“米蜀,不过是一个市井闲汉,与人哪有甚么大仇怨?杀人缘由,或为钱财、或因奸情。”苏公道:“凡杀人者,大抵如此二种,但也不乏他故者,不可臆度。”
约莫一个时辰,门吏来报,只道死者米蜀家眷前来辨认尸首。苏公急忙出得衙门,早闻得衙门前号啕大哭之声。却见四五人伏尸痛哭流涕,其中两位老者,白发苍颜,当是米蜀父母,又有一个妇人及孩婴两个,想必是米蜀妻儿。此外,又有米家庄庄客数十人。米蜀家眷闻得来者乃是苏大人,急忙跪倒便拜,恳请苏公替其做主,缉拿杀人真凶。
苏公叹道:“你等节哀顺便,且好生安置后事。至于查案缉凶之事,乃本府之本分。不过,本府以为,杀人元凶或是米蜀熟识之人。你等且好好想来,平日与米蜀往来甚密者,有哪些人等?这几日,米蜀可有异常之举?与甚人同伴?”米父泣道:“好个不肖子!老汉只此一子,自小娇宠,不服管教,整日与一干泼皮无赖厮混勾搭,偷鸡摸狗,竟有今日之祸。”米母老泪纵横,又埋怨米父,嘀咕道:“人都已去了,还道这些做甚?元凶定是那申魏。”苏公问道:“申魏是何人?”米父道:“那申魏是小儿一个狐朋,为人阴险,整日琢磨人家鸡鸭羊猪。但凡每一桩事儿,必有其份。”苏公道:“此人居住何处?”米父道:“便在城中济生堂侧。”
苏公道:“除此,尚有他人否?”米父道:“米家庄口易吴,亦是其狗党。”苏公道:“昨日米蜀可在家中?”米父道:“回大人,小人之子昨日并不在家中。他整日在外厮混,两三日不归家,亦是常有的事。即便呆在家中,难过一夜。我等皆习以为常了。”苏公道:“如此言来,你等昨日不曾见得米蜀?”米父连连点头,忽想起甚么,忙道:“昨日午后,那易吴来寻过小儿,却不知有甚龌龊事。”
不想那易吴此时正在众庄客之中,闻得米父此言,急忙挤出人群,上前跪拜,道:“大人,小人便是易吴。”苏公看那易吴,见他面有惧色,喝道:“易吴,昨日夜间你在何处?”易吴唬得一惊,吱唔道:“昨日夜间,小人不曾外出,在家中睡得好觉。”苏公道:“家中还有甚人?”易吴道:“父母早亡,无有兄弟,一姊早嫁到织里庄去了。家中只有小人一个。”苏公道:“你道你在家中睡觉,可有证见?”易吴忙道:“有……”忽觉不妥,又急道:“无有他人。小人昨日甚感不适,早早闭户歇息,不曾有他人见得。”
苏公见他神色慌张,似有隐情,厉声喝道:“大胆易吴,竟敢欺蒙本府!还不将如何害死米蜀之事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左右,与本府拿下!”早有雷千、贺万如饿虎一般扑将上来。易吴磕头求饶,急道:“小人愿招。”苏公声色俱厉道:“休要隐瞒半点
..。”易吴道:“前几日,小人路逢米蜀,他将小人拉得一僻静之处,与小人言语,只道是有一桩好买卖,问小人是否愿去。小人问他是甚么买卖。他神秘兮兮道,休问多话,去或不去,只你一言。小人道,米大哥如此好意,怎生不去?米蜀道,既如此,待几日便来唤你并申魏。过了几日,却不曾见他来,小人挂念此事,昨日午后便去寻他,却未寻着,只得罢了,却不想今日竟已死了。”
苏公讹道:“本府闻人言,昨日夜间见你鬼鬼祟祟,不知干的甚么勾当?莫非与米蜀之死有干系?”易吴闻听,大惊道:“大人饶命。小人与米蜀素来要好,怎会害他?昨日夜间之事,小人说将出来便是。只因小人与本庄寡妇范氏有染,恐人发现,故多夜 95f4." >间来往。昨夜小人便与他厮守一起。”苏公令公差将范氏拘来,询问此事。那范氏惊恐,如实招认,所言与易吴一般。
第二章 血字疑凶
且说苏公闻得易吴、范氏供词,思忖道:“依米蜀双亲并易吴之言,那申魏似脱不得干系。”遂令雷千、贺万前往探查。二人领命而去,问得申魏住处,正待扣门,却见得李龙、赵虎二人。四人诧异。原来那沉尸的三义井便在前方三四百步远。雷千道明来意,赵虎道:“如此言来,这申魏端的可疑。”李龙道:“我早料想,那元凶必是附近之人。但凡远处者,不熟悉此处地形,下手则多有不便,若事有变,又难以逃脱。”贺万点头道:“李爷所言极是。只是方才汲水捞尸,早已惊动三街四巷,那申魏自当知晓,今见事发,恐早已逃之夭夭了。”李龙笑道:“若他逃走,岂非做贼心虚,不打自招?”雷千思忖道:“恐他早已思索出了对策。”赵虎满不在乎道:“我等只顾将他拘去,休要听他言语狡辩,到得公堂之上,任他心坚口硬,定叫他如实招认。”
雷千上前扣门,久未闻得动静,疑道:“莫非不在?”李龙道:“其门内闩,怎会无人?”赵虎恼怒道:“他既不开,我等便破门而入。”说罢,一脚将门揣开。众人冲入堂中,却不见有人。入得内室,只见地上赫然躺着一人,血流满地,早已气绝身亡。李龙大惊,恐众人坏了现场痕迹,急道:“休要入内!快且退身!速报知苏大人,待大人前来勘验尸首。”四人急忙退出申家。贺万急急回衙报知苏公,苏公闻听,吃惊不小,暗道:这凶犯如此心狠手辣,竟接连残杀米蜀、申魏二人,却不知其后有甚么不可告人之事?
苏公急忙引人赶到申家,李龙等上前相迎,道明情形。苏公疑道:“依你等言,其门内闩,那申魏被杀在内室中。却不知那凶犯杀人后,怎生出门?”李龙、赵虎不觉一愣,道:“其中缘由,尚不得知。”苏公入得申家内室,却见物什凌乱不堪,想必死者曾与凶犯竭力搏斗。俯身细细查勘,只见地上有血鞋印十余个,或重叠、或单独。苏公一一辨认,且拓摹下来。又自血泊之中寻得一巾帻,细细察看,巾帻内沾附三四根发丝。近得尸首旁,却见其右手沾满污血,手前有一血字,稍微辨认,认出是一个“木”字。苏公拈起尸首右手,细细察看,方确信血字乃是死者临终所写。待将室内查勘罢,即令仵作勘验尸首,死者前胸并腹部共中六刀,伤及内脏。此外,死者衣袍内有三四两散碎银子与一块青玉。
待仵作验罢,苏公令人将尸首抬将出去。李龙、赵虎等在杂房、宅院察看,方知其宅另有一扇后门,只是那门也是自内闩着。赵虎诧异,道:“莫非那凶手飞上天、遁入地不成?竟成一桩密室凶案。”李龙近得院墙,细看墙坯并墙脚,恍然大悟,原来凶犯闩了前、后门,却是翻墙而逃的。赵虎疑惑道:“那厮有门不走,何故翻墙?”李龙道:“此正是凶犯狡诈之处。”赵虎笑道:“兀自可笑。此墙甚高,四下无垫脚攀高之物,那凶犯如何上得墙头?莫非有飞高术不成?李爷且飞与我看。”
李龙语塞,沿墙察看,果无称手落足之处,急出后门,细细搜索一番,亦无可疑之物。李龙苦思不解。二人报知苏公,苏公近得墙来,寻得一处,正是方才李龙查勘之处,道:“此坯遗下蹬踩痕迹,墙脚有少
许坯土,此便是凶犯翻墙之处。”李龙笑道:“小人亦是此意。不过赵爷所言亦不无道理。那凶犯怎生翻越得这般高墙?”苏公捋须笑道:“本府已知之。你等且细细想来。”李龙猜测那凶犯定是有飞爪之类攀越物什。
待尸首抬出,邻里街坊皆闻讯来围观。苏公令人唤左邻右舍上前辨认,确认死者是申魏。苏公问及申魏为人。众街坊皆言其是个无赖泼皮,父母早亡,有姊妹三个,皆已出嫁,家中只余得他一人,这厮平日好吃懒做,拔葵啖枣,偷东摸西,众街坊见得他时无不远远躲避。苏公问道:“他平日常与甚人往来?”有街坊道:“今日水井里死的那夜猫儿与他最为要好。此外,还有绰号豺狗儿、狐狸花猫、横叉子等
?人,皆是些闲汉泼皮。”苏公道:“昨日夜间,可曾有人闻得他家动静?”左邻老汉道:“深夜约莫子丑时分,老汉似闻得他屋内有喊叫声。只是这厮平日夜间惯于酗酒撒泼、高呼大叫,故此小人并不曾在意。”苏公道:“此中前后约莫多久?”左邻老汉思忖道:“似只片刻。”苏公又问些琐碎杂事。
回得府衙,苏公取出血鞋印拓影,依次摆放,细细揣摩,如此近一个时辰。而后令苏仁铺一张白纸于案桌上,取出巾帻,将之摊开,细细察看,有如鉴赏珍品一般。李龙、赵虎甚是好奇,趋步上前,只见那巾帻沾有斑斑血迹,其上又有数根发丝,杂有黑发、白发。苏公小心翼翼拈起,借光细看,久久不语。李龙、赵虎益发好奇,却不敢言语,唯恐乱了苏公思绪。待苏公勘验罢,李龙疑惑道:“大人,凡常人皆是双足着鞋、满头发丝,天下一般。大人如此精心察看,又如何分辨得出蹊跷来?”苏公笑道:“所谓龙生九子,连母十样。人亦如此,普天之下,百千万之众,虽有貌似者,却绝无完全一般者。即便是那孪生同胞,亦有细微差异。且人之举手投足、言语笑貌各有其异。知其异,而后知其人。”李龙问道:“大人查勘这血鞋印,不知有何异样?”
苏公笑道:“方才在申魏宅院中,李爷曾与赵爷争辩,不知那凶犯怎生翻越高墙,逃之夭夭?本府今可告知你二人,那凶犯并非一人,实有两人。”李龙、赵虎惊诧不已,原来凶犯有两个!如此言来,定是一凶犯立于另一凶犯肩头之上,爬上墙头,而后墙头上凶犯将同伙拽上墙头,二人得以逃脱。
李龙不解,问道:“大人怎知那凶犯有两个?”苏公笑道:“本府非但知晓二贼,还知其中一人身长约莫七尺四五,身强力壮,正当壮年,乃是持刀行凶之人;另一人身长约莫六尺四五,年纪五十开外,且其家境宽裕,非是寻常贫苦人家。”李龙、赵虎、苏仁等闻听,皆目瞪口呆。
李龙惊奇道:“大人怎的知晓?”赵虎道:“莫非大人曾见得这二人不成?”苏公笑道:“人之高下,则其足有长短、鞋有大小。观其鞋印,知其足长,而后知其身长。本府查勘那血鞋印,竟有三种。”赵虎惊疑道:“莫非还有一贼不成?”苏公笑道:“非也。乃是申魏之足迹。其次,若要知其身长,亦可自前后足印间隔长短来推算之。高者步长,矮者步短。”赵虎疑道:“若那凶犯反其道而行之,有意大步,或有意乜些,岂不大缪?”苏公笑道:“若有异常,则另当别论。”李龙好奇道:“大人又怎知其壮年、老者?”赵虎道:“那巾帻杂有白发,可想而知是一老者。”苏仁反驳道:“这世间少年白头者,何其之多?怎可因白发而断言老少?”赵虎顿时哑口无言。
苏公笑道:“少年、青壮、老年,其心境各异,身亦不同。凡如手、足、眼、鼻、耳、五脏六腑、肌肤毛发,皆有差异,或大或微。微者,譬如毛发,虽如一般,实则大异。那巾帻毛发,已露衰枯之色,可知其为老者毛发。本府尝与湖笔第一好手赵清莲论及湖笔,同为圭笔,因山羊毛之各异,便有一百二十种之多。寻常人又怎能分辨?”李龙、赵虎惊讶不已。苏仁道:“老爷依据毛发知那老者,又如何知晓那壮年凶犯?”李龙、赵虎闻听,亦疑惑。苏公道:“细辨那血鞋印,壮年者,步履稳健,压痕均匀;那老年者,步宽且外偏,落足有擦滑痕迹,且后跟压痕明显。”李龙、赵虎闻听,如坠云雾,不知所言。
苏仁道:“老爷又怎知是那壮年凶犯持刀?”苏公道:“那尸首伤口,入刺部位偏上,入肉刀径不同,故知凶手高于死者。申魏身长不过七尺,而那壮年凶犯较其高出约半尺。”李龙、赵虎闻听,心悦诚服。李龙问道:“却不知大人何以知其家境?”苏公道:“那巾帻乃是上等绢绫,且制作甚为精致,必出于能工之手。其次,那血鞋印甚为清晰,乃是新鞋,且观其形,当是皮靴。故此知其家境较为殷实。”李龙惊叹道:“大人见微知着,真神仙也。”苏公摇头笑道:“此非神,乃观之入微也。古来今来,多少冤假错案,皆因大意疏忽所致。我等官吏,食朝廷俸禄,受百姓恩泽,当竭力为民。一桩冤假错案,几多怨恨血泪。我等官吏,于心何忍?你等当慎而又慎。”李龙、赵虎唯喏。
赵虎问道:“那申魏临死写下血字,大人以为是甚意思?”李龙道:“他欲写下凶手名姓,只可惜写得一字,便气绝身亡。想必那凶手乃是姓木。”苏仁笑道:“李爷怎知凶手姓木?”李龙反驳道:“申魏所写莫非不是‘木’字?”苏仁道:“若那凶手与李爷一般姓李,起笔岂非也是木字?”李龙一愣,哑口无言。赵虎惊道:“如此推想。那凶手亦或姓杨、姓林、姓梅?”苏仁道:“何止此些。又如姓杜、姓樊、姓柯、姓柏、姓柳。”苏公笑道:“亦有姓查、姓杭、姓松、姓桂、姓相、姓权、姓桓等等。”李龙惊讶不已,道:“如此多姓,怎生查找?”苏公道:“这一‘木’字,究竟何意?须待查勘验证。一般而言,当是指凶手姓甚名何。其余紧要事物,亦不无可能。你等务必留心,切不可过于固执己见。”李龙、赵虎点头咂嘴。
且说李龙、赵虎领了苏公台旨,暗中追查血案凶犯,凡街巷四周之店铺、茶楼、酒肆、妓院、赌坊、客栈,一一查寻,共查得李姓人家十五户、林姓人家三户、杨姓人家三户、梅姓人家一户、柳姓人家一户、杜姓人家一户。除此之外,别无其余含‘木’之姓。此二十四户人家,只四家较为殷实,细细查探,无有可疑之处。雷千、贺万于市井中寻得豺狗儿、狐狸花猫、横叉子等人,他等只道已有十余日不曾与申魏来往了,不知因果,再三盘问,亦无可疑之处。
如此三日,未有丝毫进展。苏公暗想,莫非那凶手之姓音同或音近“木”字,而申魏不知,识字又少,误认作了个“木”字,遂令李龙、赵虎找寻姓母、姓穆、姓慕容、姓沐、姓莫、姓万俟者。李龙、赵虎查找一日,果有姓穆者一户、姓莫者一户,不过皆是贫苦老实人家,无有干系。
如此三四日,无有一丝发现,李龙、赵虎等人信心大减,甚是沮丧。苏公笑道:“古人言:行百里,半九十。你等怎的如此萎靡不振?兴许不日便可水落石出。譬如池中网鱼,即便百遍,亦不免有漏网之鱼。你等查寻多日,可曾细想,或有漏网之鱼否?”李龙取过数本册簿来,道:“街坊户籍尽在此,岂有漏网之鱼?”苏仁道:“城中诸多客栈,南来北往之人,如过江之鲫,岂上得册簿?”李龙哑然。赵虎道:“城中客栈我皆一一查问过。”苏仁笑道:“若那凶犯更名换姓,如之奈何?”赵虎不觉一愣。
苏公道:“如若是那来往过客,此刻恐早已离城而去了。本府推想,尸首身上尚有散碎银两与青玉,可见凶犯并非谋财。死者与凶犯之间必有甚瓜葛?可推想此人乃申魏熟识之人,且必在附近。”遂引李龙、赵虎二人出了府衙,寻得街坊一好事多舌者,邀至酒肆,问及街坊杂碎琐事。那街坊好酒贪杯,几杯酒下,言语益发多了,张家长、李家短、王家喜、赵家悲,诸如此类。苏公有意言及水井浮尸、申魏被杀,那街坊顿时口若悬河,娓娓道来,有声有色,如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苏公寻机问话,道:“市井街巷中,不知甚处其名含‘木’字?”那街坊思忖道:“确有两处,一处名木春阁,另一处名神木井。”苏公道:“却不知那木春阁在何处?”那街坊叹道:“你等若早来三十年,便可见得这木春阁。今荡然无存了。想那木春阁乃是湖州第一大庄号,便在今日巷口酒米行处。那时刻,言及木春阁,湖州城并诸县无人不知,哪个不晓。可惜其早早衰败,落得个人去阁毁。今再言起,少有人知矣。”
苏公叹息,此正所谓富贵本无定,世人自荣枯。又..问及神木井。那街坊道:“神木井便在那黄屠夫肉肆店铺院内。闻得老辈人言,那神木井乃是湖州第一口井,那井水甘甜可口,甚是清凉。其中还有一段渊源。传言千百年前,湖州城本不过是一小庄,庄中只一二十户人家,庄民四处掘井取水,但见土出,不见水来。庄民无奈,只得往返数十里取水。这一日,庄外来得一游方道人,见得沿途男女老少结伙挑水,甚是劳苦。游方道人甚是诧异,上前询问。众庄民如实相告。道人便入庄中来看,只道是此处地下有一孽龙,锁住水脉,故掘深井不见水出。道人遂作起法来,抽剑砍下一截桃木,寻得一处,道此处便是龙首所在,但见道人将桃木往地一插,忽然一声惊雷,却见自桃木洞口飞出一条黑龙。众人惊恐四散。那道人挥剑追将而去,那孽龙甚为恼怒,回身欲噬道人。那道人道法非凡,祭剑斩了那孽龙。那道人插桃木之处便成一井,众人称之神木井。那孽龙尸身落于地,遂成一溪,即今日之龙溪。龙首掉落一处,便是城西十余里外的龙首道观所在。”
苏公闻听,笑道:“那道人想必就是许真君。民间传说,果真精彩有趣。但不知邻里街坊之中,可有人诨号含‘木’字者?或其字起笔为‘木’者?亦或音同音近‘木’字者?”那街坊细细想来,道:“确有一人。便是那棺木店掌柜钟吾仁,其为人甚不爽利,因那棺木时进时出,街坊人暗中讪笑讥讽,送了个诨号,唤作‘木中无人’。久而久之,人皆呼这诨号,倒是他的真名实姓却渐而忘了。”苏公思忖,追问些琐事,顿起疑心,遂令李龙、赵虎前往查探。
李龙、赵虎问明方向,寻得巷尾,正见得那棺木行,便假称寻买上等棺木。店铺掌柜钟吾仁急忙上前招呼,这钟吾仁,约莫五十二三岁,身高六尺三四,满面堆笑,引李龙赵虎到院内来看,但见四个木匠,刨木钉板,做得甚勤,一侧院中十余副各式棺木,或黑黝黝漆过,或待漆。李龙暗道,若是夜间来此,恐不免心寒胆战。赵虎借机探问,那钟吾仁甚是精明,凡与血案相干之事一概搪塞不知,便是疑惑猜测之类言语也不曾言一句。李龙、赵虎恐他疑心,出得棺木行,来寻苏公。
苏公闻听,思忖道:“如此言来,这钟吾仁端的可疑。”又令二人折回棺木行,日夜监守,察看其动静。李龙、赵虎守候一日,未见钟吾仁露面,心中疑惑,便遣一名公差乔装前去窥探。不多时,公差来报,只道那钟吾仁早已不在店铺中,问其去向,店铺伙计、木匠皆不知晓。李龙、赵虎大惊,莫非那钟吾仁见势不妙,偷偷潜逃不成?原来水井捞尸时,那钟吾仁曾见得李龙、赵虎,故一眼便识破二人意图,知事败露,而后急急潜逃。
李龙急忙回府禀报。苏公捋须笑道:“他既逃走,分明是心虚了。此不打自招也。”李龙引人复往棺木行,唤来伙计,清点人数,单少了钟吾仁与其堂弟钟吾义,细细询问二人模样,那钟吾义三十七岁,身高七尺三,与苏公的推测有相似之处,且那申魏与钟氏兄弟甚熟,有些来往。赵虎引人四处搜寻钟氏兄弟下落,李龙回府报知苏公,谏言下得海捕公文,四方张缉。苏公摇摇头,幽然道:“《易》曰:需,有孚,光。且先将赵爷等唤回来,待过得三四日,风声过去,暗中探明去向,而后擒之。”李龙领命而去。
第三章 黑衣刺客
且言湖州城北约莫二十里有一黄龙山,其山怪石林立,尤有一奇洞,唤作黄龙洞,洞中乳石千姿百态,目不给赏。那黄龙山西麓下有一处庄园,唤作赵家庄。镇远将军赵车书自京城回得赵家庄来,赵府上下无不高兴,皆出庄来迎,当先三人乃是赵车书之子:赵怀善、赵怀中、赵怀原。前来相迎者又有赵氏宗族庄农数百余人。赵车书见得家眷、乡亲,急忙下马。众人将老将军拥回赵府,赵车书遂令杀猪宰羊,摆席宴请众宗族乡亲。
赵车书舟车劳顿,甚是疲倦,歇息几日。这一夜,赵车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得翻身下床,摸得火折子,欲点灯读书,忽闻得院中一声响,其声不大,却听得分明。赵车书心中诧异:此刻夜深人静,怎有声响?侧耳细听,并无丝毫响动。转念一想:或是夜猫捕食。复来点灯,又闻得一声响,此番听得清楚,那声响乃是悬于廊下的马铃声响。原来,赵车书镇守边关之时,曾捕获得一匹野马,那马甚为刚烈,乃是百年难得的宝马。赵车书唤之作“塞上神驹”。那“塞上神驹”随赵车书近十载春秋。可惜于一次血战中,被敌毒箭射死。赵车书甚为痛惜,将之厚葬,余下马铃保留在身。后隐居湖州,赵车书将此马铃悬于居室廊下。每每风起,那马铃随之摇曳,响声清脆,赵车书闻得,不免思念昔日金戈铁马、浴血疆场情景。
赵车书闻得铃声,心中疑惑:莫非已起风不成?非也,非也。如若起风,怎的只响一声?但那马铃悬于高处,猫犬不能触及。思索至此,赵车书不免惊讶:那马铃怎的无端响起?如此推想,莫非廊下有人?此刻夜深人静,又是甚人?赵车书警觉,摸索寻得宝剑,悄然至门后,轻拨门闩,开启一线窄缝,偷眼察看。果见廊下一条黑影,蹑足往东厢房而去。那东厢房乃是静心堂,堂中只供奉一尊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赵车书虔心敬佛,每日添油焚香。此佛堂惟赵车书与原配夫人解氏可入,其余人等皆不可入,即便是赵氏三兄弟,未经赵车书首肯亦不得入内。不想那黑影竟推开静心堂门,侧身进去了。
赵车书甚是诧异,悄然出得居室,沿廊至静心堂窗格下,沾些口水,破了窗纸,偷眼望去,却见佛堂内一人,一身夜行者打扮,黑巾蒙面,四下搜寻甚么。赵车书摸得一石,往院中抛去,正中一口水缸。只闻得“砰”的一声,唬得那黑影一惊,隐身菩萨座后。赵车书冷笑一声,道:“既来之,又何妨一见?”那黑影缄口不语。赵车书又道:“却不知我赵府佛堂之中有甚宝贝,引得阁下深夜前来。”那黑影忽出手,灭了青灯,佛堂顿时漆黑一片。赵车书仗剑相拦,以防那贼窜出。却闻佛堂右侧一声响,赵车书暗叫不妙,急忙追将过去,只见那黑影已过了庭院,出了院门。待赵车书追至院门,哪里还有贼人身影?赵车书亦不追赶,径自回得卧室,心中暗道:“此贼于我府如此轻车熟路,想必是府中之人。”
次日,赵车书一如往日,并不张扬,只将三子唤至书房,前后一一告之。赵怀善、赵怀中、赵怀原闻听,大为惊讶。赵怀原怒道:“甚人如此胆大,竟怀异心,夜半盗窃?待怀原细细查问,定将这厮查将出来。”赵怀善思忖,疑道:“静心堂不过是一佛堂。室内只安置了一尊菩萨,并无值钱财物,府中人皆知晓。且细想:那厮夜入佛堂,意欲何为?”赵怀中连声道:“大哥言之有理。佛堂内并无紧要之物,那厮四处搜寻,又分明是在找寻某物。莫非此物本不是佛堂之物?”赵怀善然之,道:“父亲立下府规,府中人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入内,违者家法处置。如此推想,我府中最安全隐蔽之处,莫过于静心堂。那厮不定在佛堂内藏匿某件紧要物什,只待时机来得,便将物什取走。”赵车书蹙眉道:“怀善所言不无道理。却不知为父外出之时,府中可曾失却甚物?”赵氏三兄弟细细回想,皆道无有这般事情。赵车书思忖道:“怀善所言点拨为父。昨夜见那厮寻得多时,不曾寻得。想必那物什尚在,你等且随为父前去寻找。”父子四人径直来得静心堂,入得堂中,各自搜寻,寻了半个时辰,无有可疑之物。
赵怀中细细察看那观世音菩萨像,疑惑不已,喃喃道:“此事端的怪异。那厮夜入佛堂究竟是何意图?莫非这静心堂另有玄机不成?”赵怀原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一小小佛堂,有甚玄机?我想定是时日已久,那厮忘了藏物原处?”赵怀善猜想道:“既如此,那厮必定复来。”赵车书然之,令三子多加留心。
待至夜间,赵车书吩咐三子,各自隐身暗处,守候那贼人前来。赵怀中不以为然,道:“昨夜其行踪败露,几将被擒,今夜岂会再来?此人绝不至于这般愚蠢。”赵车书道:“若那厮果真藏匿某物,恐夜长梦多,必定复返。况且贼人行踪常出乎情理,不可以常理度之。”赵怀中、赵怀原藏身院中隐蔽处,赵怀善隐身东厢静心堂中,赵车书自在西厢居室内。父子四人耐心守候,近得亥子时分,未见动静。赵怀中、赵怀原只觉身寒腿麻,欲动不能,暗自埋怨,心生罢意。
正在此刻,忽闻墙头微响一声,赵怀原不觉一惊,抬首望去,却见墙头隐约一条黑影。赵怀原、赵怀中暗自惊讶:不想这厮果真来了。那黑影伏身墙头,窥视院内,见无动静,飞身跃下墙来,落地只轻响一声。赵怀原看得清楚,那厮自墙头垂下一根绳索,以作退路之用。赵怀原暗骂道:“这厮端的狡诈。”却见那黑影猫身前行,却不往静心堂,反往西厢房而去。赵怀原心中诧异:“这厮怎往西厢房去了?莫非那紧要之物是藏匿在西厢房不成?”那黑影贴身廊柱,近得门前,侧耳窥听房内动静,又轻推房门。赵怀原方才明白:原来这贼人在试探动静。
那黑影轻推西厢房门,那门竟自开了。原来赵车书藏匿房中,并不曾闩门,何曾想到这贼竟来推门。那黑影自背后抽出一柄钢刀来。赵怀中、赵怀原看得分明,暗自惊道:这厮果真是有备而来。那黑影竟不迟疑,闪身入了房中。赵怀中、赵怀原甚是诧异:这厮怎的入了卧室?赵车书隐身门后,一动不动,只见那黑影摸索往睡床而去。赵车书忽的点燃火折子,仗剑拦住退路。那黑影大惊,回身来看,方知中计。
赵车书冷笑一声,道:“你这厮端的胆大包天,三番两次夜闯我赵府。还不快快抛下刀来,束手就擒。”那黑影一身夜行人打扮,黑巾蒙面,手持钢刀,毫无惧色,冷笑一声,道:“你便是那所谓镇远将军赵车书?”赵怀中、赵怀原立在门旁,怒道:“你这贼人。我父之名岂容你呼唤!还不快快跪下求饶,小爷可
免你一死。”那黑衣人冷笑道:“赵车书老匹夫,你这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奸人!某今夜前来,便是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亡魂。还不拿命来。”言罢,飞身一刀,直劈赵车书。赵怀中、赵怀原急忙挥剑相迎,三人战作一团。
赵车书闻得黑衣人言语,如晴空霹雳,惊得目瞪口呆。赵怀原一招“乘风破浪”直取黑衣人咽喉,赵怀中一招“秋风扫落叶”攻黑衣人下盘。那黑衣人一招“青龙出水”截住赵怀原长剑,刀剑相撞,火星四溅。赵怀原只觉一股强力,手中长剑几将脱手,惊恐不已,回剑后退。那黑衣人刀身一转,一招“力劈华山”直劈赵怀中。赵怀中急忙来迎,手中长剑竟被击落在地。赵车书见势不妙,挥剑挺上,护住赵怀中,口中道:“你是何人?”那黑衣人冷笑一声,却不言语,挥刀便砍。父子三人且战且退,出得房来,黑衣人亦追将出来。赵怀善闻得打斗声,赶来助战。兄弟三人合战那黑衣人。那黑衣人单刀对三剑,却不曾落得下风,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紧似一刀。赵车书观其刀法娴熟,暗自赞叹。
那黑衣人被赵氏三兄弟团团围困,约莫二三十回合,难分胜负。黑衣人见久战不胜,心中焦急,猛出三刀,趁势跳出圈外,回身便逃。赵氏三兄弟分左中右三路追击。那黑衣人逃至墙边,寻那绳索,却不想早被赵怀原取下,哪里寻得着?眼见赵氏三兄弟追将过来,黑衣人眼急身快,急急上得墙边一株老树,飞身跳上墙头,而后纵身跃出。赵氏三兄弟开得院门,追至花园,只见那黑衣人已上得花园墙头,逃之夭夭。三人正待追出,赵车书喝住三人,任那黑衣人逃脱去了。
赵府家丁闻声而至,皆被赵车书喝退。赵氏三兄弟甚是气恼,赵车书思忖道:“此人颇有来历,其后必有他人。你等兄弟少安毋躁,此事万不可四处声张。待明日,你三人出庄查探究竟。”三人无奈,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赵氏三兄弟换了行装,取了兵刃,出得庄来,分头打探。且言长兄赵怀善取道湖州城,入得城来,只寻那客栈、酒肆、茶楼、妓院等处查找。时近未时,一无所获,不觉腹中饥饿,却见前方有一家酒肆,名曰香满楼。赵怀善上得楼阁上,寻得栏边一张桌儿坐下,要得三角酒、三碟下口肉食。不多时,酒保将酒菜端上桌来,赵怀善斟得一盏酒,正欲喝时,却听得身后有人叹道:“别后与谁同把酒,客中无日不思家。”
赵怀善闻听一愣,此声怎的如此耳熟?此诗句听似平淡,却意境幽远,非出自唐诗,想必是此人所作。赵怀善暗自惊讶,不想湖州城中竟有这般诗人!扭身望去,却见角落里一张桌旁端坐二人,皆是书生模样。对面那书生眉清目秀,甚是俊俏。赵怀善不觉一愣,此人面如宋玉、貌比潘安,眉宇间隐透一丝豪气。背向一人正是言语之人,却不知他面目哪般。赵怀善正好奇张望,那人又道:“赵人买履,怀才不遇,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赵怀善听得,甚是诧异,不解其意,正待饮酒,猛忽醒悟:取此四句头一个字,岂非是“赵怀善来”?
赵怀善大惊,急忙离桌来看那人,近前方才明白,言语之人非是他人,正是好友飞天侠严微。严微哈哈笑道:“赵兄真可谓贵人多忘事,怎的连严某声语也辨听不出来了?当罚三杯。”赵怀善令酒保移桌过来,自斟三杯,一饮而尽。严微遂引见那书生,低声道:“皆是好友,无须隐瞒。他乃是湖州女侠东方清琪。”赵怀善吃惊不小。原来,湖州女侠之名,湖州人皆闻其名,不知其人,传言其武艺超凡,可飞檐走壁、穿墙过屋,十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诸如此类,神乎其神。此人每每劫富济贫、惩恶除霸,多留有“湖州女侠”四字。湖州人当其是一个女子,官府亦曾多方缉拿,皆无功而返。后来官府细细推测断定:“湖州女侠”者,实无其人,乃飞天侠之化名也。赵怀善亦信以为真,今日方知竟确有湖州女侠其人,只不过非是女子,而是一个书生。
赵怀善拱手施礼,道:“怀善久闻侠士威名,只当是严兄伪托。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久仰久仰。”东方清琪淡然一笑,回礼道:“小女子素来敬重赵老将军,赵兄乃将门之后,豪爽耿直,义薄云天,幸会幸会。”赵怀善暗自惊讶:“我道这书生如此俊俏,却原来果真是个女子。谁人又曾料想得到这女子竟是名动湖州、令多少恶霸凶徒闻风丧胆之人?常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今方信之。”
酒过三巡,严微道:“赵兄何故至此?”赵怀善道:“说来话长。”便将黑衣人夜入赵府行凶之事细细道来。严微、东方清琪闻听,甚是惊诧。严微思忖,道:“赵兄三兄弟武艺不凡,此人竟以一当三,足见其武艺非同寻常。依严某所知,湖州城中这般高手屈指可数。”赵怀善喜道:“严兄可否为小弟查明此人来历?”东方清琪道:“依小女子之见,此人或是无名之辈,或非我湖州人氏。”严微自斟自饮,忽问道:“你道那厮曾辱骂赵老将军?”赵怀善连连点头。严微道:“他怎生骂的?”赵怀善稍有迟疑,道:“他骂家父贪生怕死、卖友求荣。”
严微思忖道:“这厮何出此言?赵老将军德高望重,自归隐湖州,不问世故,悠然自得。何来仇家?清琪所言不无其理。这厮或非湖州人氏,乃是因旧仇追寻至此。”赵怀善诧异道:“严兄果真以为这厮是家父仇家?”严微道:“这厮分明为行刺赵老将军而来,若非仇家,又是甚人?”东方清琪道:“赵兄方才言道:察看那厮身手、言语,约莫三十上下。赵老将军归隐湖州已十余年。如此推想,赵老将军又怎会有少年仇家?”赵怀善点头道:“家父以为这厮后面另有其人。”严微淡然笑道:“赵老将军或许知晓其中隐情。”赵怀善诧异不解,道:“家父绝非那贪生怕死、卖友求荣之人。”严微道:“赵兄若真欲查出其中真相,擒捉凶徒。严某愿引荐一人。”赵怀善忙问道:“何人?”
严微笑道:“非是他人,乃是府尹苏大人。”赵怀善道:“早闻苏大人冰壸秋月,清正廉洁,断案如神。湖州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敬仰不已。若得他助,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往日无有往来,怎好开口?”严微笑道:“这却不难。”言罢,与酒保讨来笔墨纸砚,疾书一封,付与赵怀善,只道呈上此信,苏大人自会召见。
赵怀善收妥此信,饮得数杯,起身告别。严微、东方清琪亦不强留,任他离去。赵怀善下了酒楼,寻得掌柜,为严微付了酒菜钱,而后直奔府衙。来得湖州府衙,将信笺交与门吏,请门吏面呈苏大人。不多时,门吏回来,引赵
..怀善至府衙客堂。苏公出堂相迎。赵怀善急忙上前拜见。苏公邀他上座。赵怀善惊恐,只得在下首坐了。苏公又令人端上香茗,笑道:“赵老将军可好?”赵怀善道:“烦劳大人挂念,家父身体安康。”苏公道:“赵老将军戎马一生,戍守边疆数十年,英勇善战,为我大宋江山安稳、黎民百姓太平立下汗马功劳,乃千古功臣也。且赵老将军宅心仁厚,为人谦逊,淡泊名利,苏公甚为敬慕。”
赵怀善急忙起座,躬身施礼,道:“小民且代家父谢过大人美言。”苏公道:“令尊乃朝廷功臣,府上若有用苏某之时,差人言语便是,何须严微信笺。”赵怀善道:“大人有所不知。家父自归隐田园,不愿多与官府往来。如?小人三兄弟,自幼习文练武,家父却不肯让我等入仕从军。”苏公心中诧异,却不便多问。
赵怀善又道:“适才小人幸逢严微,
99lib?言及家中之事。严微指引小人来见大人。小人早闻大人断案如神,深信其言,故冒昧前来。”苏公问道:“却不知府上发生甚事?”赵怀善便将黑衣人夜入赵府行刺之事娓娓道来。苏公手抚长须,细细倾听。待赵怀善言罢,苏公离座思忖,悠然踱步。赵怀善静观不语。
良久,苏公止步道:“苏某初来湖州之时,曾闻得前任府尹张睢张大人言及一桩悬案。道是赵家庄纵火案,说的可是贵府?”赵怀善闻听,连声道:“正是正是。此事已近年余,其中缘由,至今不明,渐而遗忘。”苏公道:“其中细个可否言与苏某一听?”赵怀善愤愤道:“那场大火,家父几将丧命。那夜,小人之弟怀原起床便溺,忽见家父宅院有火光,不觉惊讶,细一看,竟是家父居室火起,急忙高呼救火。府中人皆惊醒,纷纷而至。小人三兄弟闻得父亲尚在房中,大惊,冒死冲入,却见家父已昏倒床前。小人三兄弟急急将父亲背出,至院中,以凉水泼面,又掐人中,良久方才醒来。幸亏院中有水缸数口,众人齐心,终将火扑灭了。事后,家父细细回想,临睡前早将灯火吹灭,室内并无其余火种,此火缘何而起?小人三兄弟亦诧异不解。家父疑心,遂察勘现场,果在焚毁窗格下寻得芦苇残余灰烬。家父以为此必是点火之物。”
苏公惊道:“如此言来,此火乃是有意为之。”赵怀善点头,道:“家父大为震惊,暗中查寻数日,无有结果。后惊动湖州府尹张大人,张大人来府中勘验,亦认定此火乃是人为,随即
?点拨数十名都头公人四处查探,如此数月,无有音讯,最终不了了之。”苏公道:“此后府上可有异常之事?”赵怀善道:“那时刻风声甚紧,那厮怎敢再来。”苏公道:“苏某曾为羊家堡命案去过贵庄,闻得庄中人言,赵老将军已出门访友数月,可有此事?”赵怀善道:“那夜大火家父幸免于难,查寻数日,无有结果。家父郁郁寡欢,不久便悄然出访,此一去便是十个月,直至前几日方才回府。”
苏公手拈长须,似有所思,道:“却不知赵老将军出访何处?”赵怀善道:“乃往京城拜访旧友故交。”苏公道:“赵老将军出访前后两难,虽时日相隔甚久,无有干系,实则同一意图:欲谋害赵老将军。”赵怀善惊道:“如此言来,两案乃是同一元凶。”苏公点头道:“不无可能。纵火一事,惊动四方,那凶犯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暂且藏匿,等待时机。却不想赵老将军悄然出访,凶犯不知其所踪,便耐心守候,如此数月安然无事。只待赵老将军回得湖州,那凶犯便又来行刺了。”
赵怀善惊道:“那幕后元凶为何如此仇恨家父,一意欲制家父死命?”苏公道:“其中缘由,今难知晓?若他等果真一意孤行,此番刺杀未成,必不死心,还将复来。”赵怀善惊恐,道:“小人与兄弟皆出庄追凶,家父身旁无有他人,若其复来,家父恐非那厮敌手。”苏公道:“此言甚是。”赵怀善惴惴不安道:“既如此,小人当速回庄去。”苏公道:“如此甚好。只是其中还有一事颇有些可疑。”赵怀善问道:“甚事?”
苏公道:“苏某所疑便是那黑衣人。细细想来:前夜,那黑衣人闯入府上佛堂,找寻物什,不想被赵老将军察觉,仓促而逃;昨夜,那黑衣人复潜入宅院,刺杀赵老将军,即便以一当三,亦奋力搏斗,因寡不敌众而逃。前后两夜,黑衣人意图不一、举止各异、出入路径有别,其中颇为蹊跷。苏某窃以为:前后两夜的黑衣人非是同一人。”
赵怀善惊讶不已,思索片刻,点头道:“今细细想来,确如大人所言。”苏公道:“只是前后两夜事情凑巧罢了,那刺客只道夜深人静、神不知鬼不觉,却无端中了埋伏。”赵怀善疑惑道:“大人以为:前夜那黑衣人摸入静心堂,究竟有何祸心?”苏公思忖道:“令尊推测,此人似是府中人,不无道理。其一,此人熟知府中路径地形;其二,此人知赵老将军武艺,故不敢与之斗,亦恐被识出真面目。他夜入佛堂,四处摸索,当是为了某物而来。此物或本是佛堂之物,或是他藏匿之物。”赵怀善道:“静心堂内并无贵重之物,想必是其藏匿之物。只是府中无有物什失窃,此物又是何物?”苏公思忖道:“所藏之物,或非府上之物。”
赵怀善闻得苏公言语,获益非浅,拜谢苏公,而后急急出得湖州城,赶回赵家庄。回得府来,已是黄昏时刻。赵怀善来见父亲,正遇着解氏夫人,急忙上前,拜见母亲。解氏询问怀中、怀原二人。赵怀善只将三兄弟分头查寻之事告之。解氏问道:“我儿你怎的又急急回来?莫非有所发现?”赵怀善恐母亲担忧,不便多言,只道来寻父亲商议。解氏道:“你父在静心堂内诵经念佛,且等候片刻便将出来。”赵怀善唯喏,待将母亲送回,来得静心堂前,却见两名家丁立于堂廊下。两名家丁见得赵怀善,急忙请安。赵怀善道:“老爷何时入堂诵经?”两名家丁道:“已近半个时辰了。”赵怀善欲近窗格窥视。两名家丁急忙拦阻,道:“公子爷亦知晓老爷言语,未经老爷应允,任何人不得入内。若公子爷如此,恐令我等下人为难了。”赵怀善笑道:“你等休要惶恐,我奉娘亲之命而来,老爷正欲召我入堂。”两名家丁将信将疑,正迟疑间,赵怀善早已侧身入得门内。
赵怀善见堂前烟雾缭绕、青灯幽幽,却不见父亲身影,只道他在后堂,绕至后堂,亦不曾见得。赵怀善大吃一惊,暗道不妙,急忙出得堂来,不待两名家丁开口,便急急问道:“老爷可曾出来?”两名家丁诧异道:“老爷入得堂去,何曾出来?”赵怀善急道:“堂内哪里有人?”两名家丁惊道:“怎的无人?老爷明明便在堂内。”赵怀善愠怒道:“你等可曾听得堂内有响动?”两名家丁摇头道:“并无甚响动。”赵怀善疑惑不已,若父亲诵经念佛之时遭刺客袭击,必与之搏斗,两名家丁自当闻听得声响。莫非那刺客暗使下三流之诡计,悄无声息将父亲掳走了?
正胡思乱想间,猛然闻得身后有人言语,唬得赵怀善半死,急忙回身来看,身后竟站立一人,正是父亲赵车书。赵车书板着面孔,道:“怀善,你在此高声言语做甚?”赵怀善半晌不曾回过神来,方才里外明明不见有人,怎的反在身后?正思想间,却闻赵车书怒道:“还不快快退下。”赵怀善哪敢言语,急忙退身出院。
赵怀善回得房来,左思右想,愈加疑惑,竟不知自家府内究竟隐藏了甚么秘密?
第四章 杀人灭口
且言单破虏、尉迟罗衣奉了苏公密令,引得三百壮健军汉,乔装改扮作客商队伍,藏了兵刃,分作前后两路,径奔金夹岭而去。单破虏引百余人先行一路,至金夹岭下,但见高山峻岭、恶林险径。左右皆是陡壁。单破虏心中惊恐:此处端的险恶,若山贼伏于左右,待我等入得谷中,滚下山石檑木,我等百余人怎生逃脱?愈想愈惧怕,引众急急出得山谷,并无异常,单破虏方才安心。又前行十余里,无有贼人来劫。单破虏环顾众山,思忖道:莫非山贼不曾知晓?遂令细作前往打探。
人马歇息间,尉迟罗衣引百余人尾随而至,亦未曾见得山贼动静。尉迟罗衣好生诧异:只闻金夹岭贼人杀人越货,甚是猖狂,今日怎的无有露面?单破虏奇道:“那二郎真君莫非真有三只眼,早已察觉我等意图?”尉迟罗衣疑道:“我等行径隐秘,他如何知晓?”单破虏道:“我等即便隐秘,可他等山贼亦非愚人,非只一味拦路剪径。但有过往客商富贾,当先有打探之人,察言观色、估物量货,若果真有贵重金银,那马匹、车辆、力夫等行路皆有所差异,其一辨便知。我等虽扮作客商模样,想必已被他等察觉有诈,故此放过我等。”尉迟罗衣笑道:“几个毛贼,一干乌合之众,怎有这般能耐?定是见我等人多势众,不敢下手。”单破虏思忖半晌,喃喃道:“强人自有强人的路数。”
二人言语间,已近黄昏,人马歇息一夜,无话。次日,细作回报,不曾探得山贼消息。又见两路客商结伴而来,亦未曾遭遇山贼。单破虏、尉迟罗衣甚是疑惑,遂商议对策,召集军汉,分作两路,欲一举捣毁贼人窝穴。待两路人马按辔徐行,上得金夹山顶,只余空房数间,哪里有贼寇身影?单破虏料想贼人已藏匿他处,便分头搜寻,只是那金夹岭山头沟谷甚多,且道路崎岖难行,寻了三四日,四方山头皆一一搜索过,无有人影。又一日,终于在一绝壁山谷洞口瞅出些端倪,那洞口甚小,且荆棘丛生、茅草甚茂,难以察觉,险些错过。单破虏手持钢刀,披荆斩棘,却先一个入得洞穴,其后众军汉鱼贯而入。单破虏令人高举火把,待见得洞穴情状,众人皆惊。那洞穴内椅桌床凳碗瓮等物什一应俱全,只是凌乱不堪、残缺破损。地上又有断刀刃、旧枪头、破衣袍、烂鞋履等。单破虏看得明白,此处正是贼人巢穴。自洞穴所遗物什推断,贼人已离开数日。却不知贼人何故离去?
单破虏狐疑:莫非贼人果真知晓官兵前来,畏我势大,恐被剿灭,故作猢狲散?或避其锋芒,退避三舍?亦或因其他缘故离去?单破虏百思不得其解,待与尉迟罗衣会合,商议贼情。尉迟罗衣亦不知究竟。又搜寻两日,无有丝毫消息。单破虏甚是沮丧,尉迟罗衣道:“如此数日,不见贼人,今又粮草殚尽、人疲马乏。不如且先回城。禀明公台大人,待些时日再作商计?”单破虏无奈,遂下令撤兵回城。人呼马叫,逶迤而返。
离金夹岭行得四五十里,天色渐暗,单破虏忽召来尉迟罗衣,道:“我欲挑得二百人,连夜复奔金夹岭。”尉迟罗衣惊讶不已,道:“我等找寻山贼,前后数日,未见贼寇踪影。单兄此举恐怕是徒劳一场。”单破虏道:“尉迟兄却不省得,那贼寇定是闻得风声,早早藏匿。今见我等离去,其必复回。我若出其不意,连夜袭击,定杀他个措手不及。”尉迟罗衣闻听,道:“单兄言之有理。我欲同行,可令副将引余下人马大张旗鼓回城复命,迷惑贼寇。”
二人言罢,唤来副将,令他引一百人先行,副将领命而去。待前锋离去,单破虏、尉迟罗衣引余下二百人急奔金夹岭,约莫两个时辰,到得金夹岭下,稍作歇息,单破虏亲引士兵往金夹山头摸去。因数日前曾上过山头,故识得路径。只是山陡林密,天色漆黑,行走甚慢。上得半山间,有一羊肠险道,道长且曲折,窄处只容一人通行,一边悬崖,一边陡壁。若在此守候伏兵,纵是千军亦难攻之。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单破虏知此处凶险,暗自庆幸:若白日来攻,怎生攻得他下?正寻思间,忽觉脚下绊着甚物,却闻得上方有异样声响,知晓不妙,急令士兵回退。那官兵相连如长蛇一般,皆挤在羊肠险道内,如何退得及。黑暗中,喊杀声大起,顷刻间那大石如雨一般落下,众官兵中有被石击中头颅者,脑浆迸溅,当即死去,又有断手断足重伤者,痛苦喊叫,甚是凄惨,亦有躲闪不及者,滚落百十丈崖下,摔成肉饼。
尉迟罗衣殿后,尚未入羊肠险道,闻得前方有变,大惊失色。那些得以逃脱的军兵仓皇回退,纷涌而来,黑暗中早已辨不清你我,竟将尉迟罗衣挤退下去。下得山去,并不见贼人追杀下来,众官兵方才驻足停步。尉迟罗衣清点人马,竟折了二三十人,主将单破虏亦未幸免。尉迟罗衣不敢造次,只得捱到天明,亲引百余人复上山去。近得羊肠险道,但见道上血流遍地,十余具尸首横七竖八,恁的伤心惨目。尉迟罗衣凄然无语,上前查看,竟无一人活着。正诧异间,却见数颗头颅滚至道旁,竟是被刀剑砍削!原来那数名受伤官兵,难以动弹,未能逃脱,皆被贼人斩杀。
众官兵目睹惨状,不免动情,皆落下泪来。尉迟罗衣怒目圆睁,恨道:“不灭贼寇,誓不为人。”众官兵皆怒愤,齐声高呼,欲为亡者报仇雪耻。正待下令,却闻得山上喊杀声大作,尉迟罗衣大惊,抬头望去,只见山头上数十名山贼手舞刀枪,吆喝喊叫。尉迟罗衣大怒,高声喝道:“你等贼寇,目无王法,杀人越货,今又对抗官兵,害我兄弟,甚是可恶。某劝你等且放下兵刃,下山束手就擒,回得湖州城,某可求府尹大人,饶你等性命不杀。今若不投降,待骨成灰、肉为泥,则悔之晚矣。”
山上众贼闻听,哈哈大笑,一贼高声喝道:“你等无能之辈,休要夸口。若有胆量,只管上山来,爷爷定叫你等有来无回,来一人死一个,来两人死一双。”众贼狂笑不已。尉迟罗衣见那羊肠险道,不免心生怯意,若山贼抛下檑木滚石,又开弓放箭,怎生攻得上去?回头问道:“哪位兄弟愿前往探路?”众官兵皆心惊,不敢往前。言语间,贼人早将几块石头滚落下来,唬得众官兵急急后退。尉迟罗衣道:“今贼人占据地利,强攻恐过多伤亡。且退兵下山,再觅良策,徐而图之。”众人皆附和。
尉迟罗衣令人将阵亡官兵尸首抬将下山。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众官兵早已有了惰意,一心欲归,哪里还有言战之勇气?顿时怨言四起。尉迟罗衣闻得,亦无可奈何,只得罢兵,撤回湖州。
来见苏公,尉迟罗衣负荆请罪,将前后一一叙说,苏公闻得,大惊失色,拊膺顿足道:“如此言来,单将军等六七人尸首亦不曾寻得回来?”尉迟罗衣哀叹道:“单都监尸首已坠落深渊,未曾寻得。”苏公嗟叹不已,道:“如之奈何?”尉迟罗衣叹道:“那金夹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要剿灭草寇,非易事也。”苏公道:“草寇不除,商贾怎敢来我湖州?若无商贾贸易,则湖州百姓生计难矣。”尉迟罗衣道:“大人所言极是。卑职以为,此番出兵少于庙算,过于鲁莽,轻敌大意。前番若依卢统制之言,探明地势贼情,而后行之,绝不至如此。单都监欲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却不料想草寇甚是狡猾,于道中设下机巧消息。此番若再作清剿计画,当先探知地势贼情。”苏公思忖,叹道:“尉迟将军所言不无其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乃本府失算也。”遂将此事交付于尉迟罗衣。尉迟罗衣自回营挑选得力细作,不题。苏公又暗中遣派雷千、贺万前往金夹岭查探贼情。
不两日,卢锦水亦沮丧而归,茫茫太湖,搜寻十日,不曾见得半个水贼身影。苏公未加怪罪,令他派遣细作,先行探查贼情。
又一日大早,苏仁急急送来一封信笺,苏公拆开细阅,看罢,却将那信笺焚烧。苏仁诧异,道:“老爷,信笺所言何事?”苏公道:“我已知金夹岭山贼、太湖水贼贼首名姓。”苏仁喜道:“那贼首唤作甚么?”苏公道:“金夹岭贼首,绰号二郎真君,真名唤作曹虎,那太湖贼首,绰号翻江蜃,真名唤作曹龙。”苏仁道:“曹虎、曹龙,莫非他二人是兄弟不成?”苏公点头道:“正是。他二人本是城外曹家庄人氏,自小好吃懒做,后父母双亡,兄弟二人倚仗会耍些拳脚,横行霸道,无恶不做。后因奸淫曹家庄曹太公之女,吃了官司。兄弟二人便逃离湖州城,在外结交些狐朋狗友,竟落草为寇,干起了强盗勾当。”苏仁愤然道:“他兄弟二人一个占山,一个霸湖,抢劫来回客商,杀人越货,端的可恶。”
苏公拈着胡须,道:“他二人手下约莫百余名喽罗,并不足为虑。只是他等甚是精明狡诈,凭据金夹岭、太湖广大,来无影去无踪。官兵若要清剿,去哪里寻他等?”苏仁思索道:“若将他等引至一处,合而击之,岂非绝妙之策。”苏公点头道:“须要思索一条计谋,令他等上当。”苏仁道:“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苏公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道卢锦水、单破虏、尉迟罗衣此番剿寇为何失利?非因其它,只因那曹虎、曹龙在湖州城中广有耳目,官军尚未出城,那贼寇便已省得。”苏仁惊道:“有这般事?”苏公低声道:“飞天侠的消息想必不会有甚差错。”苏仁道:“老爷如何应付?”苏公眯了眯眼,道:“今有两策。一策,将城中贼寇耳目查出,悉数除之;其次,查明其情,将计就计,反而间之。”遂令苏仁速将李龙、赵虎二人召来。
李龙、赵虎奉命秘查血案疑凶,每日早出夜归,混于市井之间,此日午时方才闻得讯儿,急忙回得府衙,来见苏公。苏公将剿贼之事告知二人,二人闻得单破虏命丧金夹岭,不免嗳声叹气。苏公道:“若欲剿灭贼寇,必先知城中贼寇耳目。曹氏兄弟究竟有多少耳目隐在城中?无从知晓。据本府所知,北城外十里苕溪石牛渡有一酒店,酒家姓郭名卜清,明做些过往客人买卖,实为金夹岭曹虎查探传送消息。其手下四五个当撑的酒保,亦是贼人。你二人可如此这般。”李龙、赵虎领命而去。
且说李龙、赵虎二人乔装出了城门,北行十里,到得石牛渡,果见一家酒店,店前一面幌子,随风飘荡,其上有一个斗大的“酒”字。看店内,柜身后十余坛泥封美酒,又见一人正手把酒壶,自斟自饮,悠闲自得。李龙、赵虎入得店来,寻了空座头坐了。一个酒保急忙过来,道:“二位客爷吃些甚么?”李龙瞥了那酒保一眼,大大咧咧道:“且先打四角酒来,切二斤熟肉。”酒保唱声喏,去不多时,便将酒肉端上来。二人假意客套一番,饮酒吃肉,暗中却将酒店情形窥看个仔细。
待熟肉吃完,赵虎唤来酒保,问道:“小二哥,你这店中可有鲜活鱼?”酒保道:“后院缸中有活鱼十余尾,大者十余斤,小者亦有五六斤。乃是今日自苕溪中网得。”赵虎笑道:“如此甚好。且引我去看,捉一尾大鱼煮来吃。”酒保忙引赵虎往后院看鱼。赵虎留心左右厢房,入得后院,却见三个酒保,正在院中饮酒闲话。先前酒保见状,骂道:“你等酒鬼,兀自在此吃酒。”近得缸前,比画道:“客爷且看,此中有青、草、桂、鲤等,却不知看中哪尾?”赵虎指着一尾桂鱼道:“便是此尾,如何?”酒保笑道:“此尾桂鱼不下三四斤。待小的且先剖了,而后慢慢炖煮,如此方才尝得其中美味。客爷且先耐心等候。”赵虎笑道:“我却不急。”酒保笑道:“不知客爷自何处来、往何处去?”赵虎道:“人生来来往往,来即是去,去即是来,你道我来还是去?”酒保笑道:“客官话语端的有趣。”自捉了桂鱼,交与厨子。
赵虎回得前来,却见一人入得店来,望见柜后饮酒之人,上前拱手,笑道:“郭爷,可有桂鱼?”那饮酒之人正是掌柜郭卜清,见得来人,笑道:“我道是谁,却是小三,老爷可好?今日倒有几尾桂鱼,你且随我来。”自引那人往后院去了。
坐回桌旁,赵虎暗自诧异:那小三竟似曾识得!一时却思索不出这厮是谁了。把眼来望李龙,李龙会意。不多时,酒保端来桂鱼,二人匆匆吃些,而后清了酒钱,出得店来,寻个隐蔽处,远远候着。不多时,却见那小三出来,提一尾五六斤桂鱼,沿湖州道而去。李龙、赵虎远远相随,不紧不离。那小三不曾觉察,只顾埋头行路,行得十里,竟入了湖州城。李龙、赵虎益发好奇:这厮怎的赶到十里外去买一尾桂鱼,其中必有玄机?
李龙、赵虎随那小三走街穿巷,后入得一巷,甚是眼熟,不觉大为惊诧,前些时日,米蜀、申魏岂不正是死于此巷中?赵虎猛然一惊,醒悟道:“我思索出来了,这厮不正是那棺木行伙计?”李龙恍然大悟,连拍额头道:“正是,正是。那日我等前往棺木行,寻那钟吾仁、钟吾义兄弟,盘问的正是这厮。”赵虎喜道:“如此言来,这棺木行果真是龌龊之所。”言语间,只见那小三行不多远,入了棺木行店铺内。李龙、赵虎守候良久,不见他出来,恐久见疑,遂回府衙来报。
苏公闻听前后,拈须思忖道:“莫非那米蜀、申魏之死,其因在此?”李龙、赵虎道:“我等亦如此以为。”苏公笑道:“不想此案竟又折回了原处。区区一家棺木行,竟然是诸多案子之紧要关节。”遂令李龙、赵虎引人日夜监视棺木行动静。
李龙、赵虎引了几名得力兄弟,来得棺木行,蛰伏在前门后院。时天已大黑,众木匠早已归家,店门紧闭,唯窗前透射出微微寒光。赵虎伏于后院墙角,暗自思忖:这厮早已熟睡,怎的不灭灯火?想必趁主家不在,燃些灯油,亦不妨事。李龙、赵虎等人苦苦守候一夜,未见丝毫动静。捱到次日天明,换得两名公差监视,李龙、赵虎等人寻了近处一宅,且好生歇息。睡不多时,一名公差急来将众人唤醒,只道出事了。李龙、赵虎惊醒,问道:“甚事?”急忙出宅来看,却见那棺木行店铺前早聚集多人,个个惊诧。李龙上前询问,原来众木匠一早前来做活,却不见门开,上前敲门,呼唤多时,皆未有动静,甚是诧异。一个木匠翻墙入院,开了院门,再到房内一看,却见房内地上倒着三人,口鼻流血,早已气绝身亡。
李龙、赵虎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入院进房来看,果见三人倒毙在地,房中尚有一桌未用尽的酒肉,桌上一盏油灯,其焰尚亮,只是灯油将尽。赵虎暗道:“中计了。”急退出房来,询问知情人,方知死者乃是店中两个伙计与一个木匠。
李龙早令人去报苏公。苏公正与湖州团练尉迟罗衣商讨剿贼良策,闻得命案,大惊,急忙引人前来。尉迟罗衣亦随同前来。李龙、赵虎将苏公、尉迟罗衣等迎进院来,引至房前。苏公立在门旁,环顾四壁,窗格并无异样。只见房中有一张方桌,当中摆放五只大碗,尚余大半碗肉、鱼等,又有碗箸杯壶等。三人各倒一方,皆七窍出血,死状惨不忍睹。其座椅亦随人倒下,地上且有破碎瓷片,应是酒杯掉地之故。苏公细细察看罢,方令仵作勘验尸首。仵作验罢尸首,而后勘验余酒剩菜,查明酒中下有剧毒。
赵虎一旁言道:“昨夜我等奉大人之命,前来守候监视。那凶犯早将他等加害,只燃着这油灯,迷惑我等。小的实不曾料想到他等已遭毒手。”苏公望着那张方桌,道:“凶手与死者三人同桌共饮,可见其与三人熟识。酒酣之时,凶手趁三人不备,下毒于酒中,毒死他三人。杀人之目的,必是因非常之事。”尉迟罗衣问道:“依大人之见,是甚非常之事?”苏公思忖道:“非为他事,端是金夹岭强人之事。”尉迟罗衣惊道:“莫非大人以为他等与金夹岭草寇勾结?”苏公点点头道:“正是。”李龙惊道:“我二人甚是小心谨慎,怎的被他等发现?或是那凶犯因故杀人,时机巧合罢了。”苏公摇摇头,道:“想必你等行径过于大意,早已被他窥见,故而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赵虎思索道:“如此言来,莫非我等一出府衙便被其尾随了?”苏公捻须道:“此伙强人,神出鬼没,在城中多有耳目。今欲剿之,其必有细作,日夜潜伏,探听我等虚实。依此案推测,你等行径已然暴露,无有隐蔽可言了。”苏仁惊道:“如此言来,那苕溪石牛渡酒家亦或遭害了?”赵虎闻听,惊呼道:“是矣,是矣。”苏公道:“不无其理,我等当速往一看。”遂引李龙、赵虎、苏仁前往。尉迟罗衣意欲前往,道:“金夹岭剿贼一战,单破虏将军并十余名军兵丧生岭下,实乃我官军奇耻大辱。若不报此仇,怎生面对亡灵?可恨那店家郭卜清与草寇勾结,暗通往来,传送消息,便是害我军兵之贼人,在下欲亲随大人追查此事,而后再行商议剿贼大计。”苏公道:“如此甚好。”说话间,五人出得北城门,往苕溪石牛渡而去。
近一个时辰,苏公五人来得苕溪石牛渡,却见不远处一家酒店,招幌飘动,只是店门紧闭,不曾开启。赵虎眼尖,诧异道:“怎的未开门招客?”李龙猜测道:“莫非他等闻得讯儿,已逃之夭夭了?”苏公急道:“快且上前看个究竟。”众人来到酒店门前,赵虎上前叩门,不见响应。苏仁笑道:“莫非如那棺木行一般,早被杀死在内。”尉迟罗衣道:“不如寻个趁手
..之处,入院一看便知。”众人然之。
李龙寻得一处,翻入院中,开得大门,将众人引入。赵虎识得路径,直奔后院而去。院中无人,推开一间厢房门,却见地上倒着一具男子尸首,流得一滩污血,又见床上一个女人,满身污血,早被砍死。李龙、赵虎一眼便瞧得清楚,那男尸正是店家郭卜清。那女人想必是其浑家。二人嗟叹不已,道:“果如苏仁所言。”苏公查勘室内,却见桌案之上有一方石砚,旁置放一笔,兀自蘸有墨汁,除此无有可疑痕迹。苏公疑心,且去看郭卜清右手,指节间果有墨污。
众人出得房,入得另一间厢房,乃是伙计睡房,开门便见得四名伙计躺在床上,身首异处,满地鲜血,一颗头颅滚落在地,甚是可怕。李龙、赵虎暗自吃惊。尉迟罗衣叹道:“这厮好生狠毒。一夜间竟连杀六人。”苏公叹道:“数日之内,已十一条人命了。若算上金夹岭阵亡军兵,则近三十人了。此案若不勘破,苏某怎生面对湖州百姓?”
语音未落,却见苏仁忽的箭步上前,护住苏公,厉声喝道:“还不出来束手就擒?”李龙、赵虎闻听,大惊,急忙抽出腰间佩刀,护在左右。苏公、尉迟罗衣甚是惊诧,探头望去,房中只几具尸首,别无他人。李龙、赵虎亦疑惑不已,把眼来望苏仁,只道他故弄玄虚、杯弓蛇影。苏仁拿过李龙手中钢刀,飞起一脚,踢中地上头颅。那头颅滚入靠墙的木床下。顿时闻得床下有人惊恐之声。苏公等方才明白,原来床下躲藏有人。赵虎挥舞钢刀,高声吆喝。那人怎敢出来,任凭李龙、赵虎叫唤。他二人恐那人突出毒手,不敢近前。
苏公闻得床下惊恐之声,似夹杂些惊恐抽泣,不觉一愣,床下之人似非凶手,莫非是侥幸逃脱者?便与赵虎言语。赵虎俯身看去,隐见床下一人,缩作一团,并无甚凶器。把眼示意李龙,李龙会意。二人左右冲将上去,早将那床抬起,掀至一旁。众人方才见得,依墙一人,抱膝畏缩,满目惊恐,浑身发颤。赵虎不觉一愣,此人非是他人,正是昨日那酒保。
那酒保见床掀开,唬得半死,哪里还辨得出赵虎来,只将头磕地,连声求饶。赵虎道:“小二,我等乃是湖州府衙公差,并非歹人。且抬起头来一看,你可还记得我?”那酒保闻得,止住哭泣,战战兢兢抬头来看,辨出赵虎正是昨日食鱼的客人,急忙道:“大爷救我,大爷救我。”赵虎、李龙上前搀扶,那酒保双腿早已麻木,怎听他使唤?赵虎忽闻得一股臭气,细细寻察,方知那酒保早吓得将屎尿屙在裤中。
李龙、赵虎将酒保拖将出房,寻来衣裳,与他换了。苏公于一旁好生安慰。那酒保惊魂未定,兀自哆嗦不止。苏公询问道:“小二,你可曾见得那凶手?”酒保连连点头,道:“……见……见得……黑……黑衣人……黑衣人……”苏公闻听一愣,疑惑道:“黑衣人?”苏仁问道:“可曾见得凶手面目?”酒保连连摇头,道:“不……不曾见得……小人……小人……只……只是……”赵虎急道:“只是甚么?快快道来。”酒保道:“小人……只是闻得那人言语。”赵虎道:“甚么言语?”酒保吱唔道:“那厮一剑一个,害了大伙性命。小人命大,躲得一条性命。那厮只道已杀尽我等,便言道:端的一柄好软剑。”赵虎甚是不解,疑惑道:“此言何意?”苏仁淡然笑道:“赵爷只看众死者头颈便知。”
苏公问道:“小二,你可省得何故招惹杀身之祸?”酒保吱唔道:“小人……不知。”苏公冷笑道:“莫非此祸乃是自天而降?非也。我且问你,你家掌柜郭卜清可曾与金夹岭贼人暗中勾结往来?”酒保惊恐,良久不语。苏公叹道:“此便是灾祸之根源,杀人灭口也。”酒保不解,疑道:“二爷与我家掌柜爷相交甚好,怎会害他?”赵虎忙问道:“二爷何许人?”酒保吱唔道:“便是金夹岭大王二郎真君。”苏公道:“贼寇杀你等灭口,你侥幸逃脱一命,实属万幸。若知你尚活着,必遣杀手前来。”酒保惊恐,道:“如此怎生是好?”苏公道:“且随我等回城,本府将你藏匿,遣人日夜守护,待剿灭贼寇,你方可出来。”酒保急忙拜谢。李龙早奉苏公之命告知当地地保,令其料理后事。
苏公等自沿原路回城。却见那苕溪上下,数扁渔舟,青山绿水,风景秀丽,甚是迷人。又见水旁两人,抛钩垂钓,别有情趣。苏公笑道:“尉迟大人,可曾来此垂钓过否?”尉迟罗衣摇头道:“不曾来过。”苏公笑道:“可曾来过此酒家对酒当歌?”尉迟罗衣笑道:“亦不曾来过。”苏公叹道:“可惜可惜。可惜枉费如此一番美景。”
待苏公六人远去,却见那苕溪水旁垂钓二人,合于一处,低声嘀咕,却不知是鱼将上钩,还是言语其他事情。
苏公等人一路之上询问酒保,酒保将所知所闻一一道出。原来,那郭卜清本是金夹岭贼人,后在苕溪旁开得一家酒店。开此酒店,一者为查探过往客商底细,如客商人手、客货多少、物品贵贱等;二者为山上贼寇通风报信,如剿贼官军将领何人、人马多少、出兵时日等。其上线便是湖州城棺木行掌柜钟吾仁,一有消息,钟吾仁便遣伙计送信与郭卜清,郭卜清得信,便派小二前往金夹岭,告知二郎真君。
苏公问道:“那棺木行掌柜钟吾仁、钟吾义兄弟可曾路过酒店,逃上金夹岭?”酒保道:“小人未曾见得。”赵虎道:“那棺木行钟吾仁又如何获知消息?”酒保道:“其中详情,小人亦不知晓。不过小人曾闻得掌柜言及一人,此人为金夹岭提供消息,分得许多财宝。”苏公问道:“此是何人?”酒保吱唔道:“道是官府中人。”苏公等人大惊。
尉迟罗衣闻听,早气得咬牙切齿,手握刀柄,怒道:“此人姓甚名何?竟害我十余名军兵性命!恁的可恨。”酒保摇头,茫然道:“小人也只是耳闻听说,不知此人名姓。”苏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尉迟罗衣恨恨道:“若擒得这厮,定将他千刀万剐。”苏公道:“你且细细回想。若有想起,再告知我等。”酒保唯喏。一行人回得城来,苏公令李龙、赵虎寻觅酒保安身之处,细细叮嘱,此事当小心隐秘,万不可走漏风声。李龙、赵虎领命,自引酒保去了。尉迟罗衣亦告辞回营。
苏公回得府衙后院,入得房来。夫人王氏见之,急忙上前来迎,为苏公脱了外袍,又沏得一碗香茗。苏公谢过夫人。夫人怨道:“相公,屋外北风呼啸、寒气袭人。若再出去,当加重衣裳。”苏公笑道:“夫人放心。久行寒风之中,则不觉其冷。入得室来,反觉身暖心热。我却忧心夫人,日日抱炉房中,虽不觉寒意。若离了火炉,出了房门,顿觉身寒心冷。久则身弱体虚,难以御寒。惧冷者,愈向火,愈寒冷。若与之斗,则周身火热,寒冷不可侵。正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夫人笑道:“我却不与你辩。他日请小妹来,再与你论。此有一信,送信之人只道要呈与你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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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接信在手,拆开来看,不觉拍腿大喜,道:“好好好,真天助我也。”夫人唬了一跳,道:“怎的如此高声?”苏公道:“速去
..唤苏仁前来。”夫人忙令丫鬟去了。不多时,苏仁入得房来,且先见过夫人。苏公正含笑抚须,见苏仁来得,忙道:“且来看此信。”苏仁道:“何事令老爷如此高兴?”苏公道:“看罢便知。”苏仁接信来看,不觉一愣,又惊又喜道:“那二郎真君死了。”
苏公笑道:“正是。这厮被人杀了。”苏仁道:“如此端的大快人心。那金夹岭群贼无首,若举兵攻之,即刻可破了。”苏公笑道:“我亦是此意。只是……”苏仁道:“只是甚么?莫非老爷疑心其中有诈?”苏公不语。苏仁道:“敢问老爷,此信何来?”苏公道:“乃是严微亲笔手书。”苏仁悟道:“飞天侠耳目众多,此事绝非空穴来风。他既书信告知老爷,必有其可信之处,绝不会道听途说、妄自猜测。”
苏公点点头,思忖道:“若如此,那二郎真君被何人所杀?因何事被杀?信中并不曾言及。”苏人思忖道:“老爷之言不无其理。那二郎真君,为人凶狠狡诈,隐身高山险峰,身旁又有众多贼人,何人近得其身杀之?杀人者,必是其亲近之人。”苏公猜想道:“或是二郎真君唯恐官军再次清剿,便施此诡计,欲诈死埋名、金蝉脱壳?”
苏仁道:“若他欲诈死埋名,必有意将丧命之事散布四方,令湖州百姓知之。今却不曾闻得,可见贼人欲遮掩此事。如此言来,二郎真君丧命之事当是真的。”苏公狐疑道:“本当遮掩之事,应作遮掩之状。若大张旗鼓告知天下,反令人疑心。想必卢大人、尉迟大人派遣细作之事,二郎真君已悉数知之,便施此计,欲将计就计。严微乃江湖中人,消息灵通,故先知之。待雷千、贺万回来,听其音讯便知。”苏仁然之。
天色渐暗,晚膳之后,苏公濯足罢,自在书房看书。苏仁一旁伺候。家人来报,只道雷千、贺万求见。苏公闻听,忙令家人引来。不多时,雷千、贺万入得书房,拜见苏公。苏公令苏仁沏来热茶,问道:“此行如何?”雷千喜道:“回大人,属下两个探得,那二郎真君已被人杀死,无端丢了性命。”苏公笑而不语。苏仁问道:“可探得仔细?”贺万道:“想必是真的。我等亦是听村夫传言,不曾见得其尸首。”苏公问道:“村夫如何言?”雷千、贺万便将前后娓娓道来。
原来,金夹岭下有一庄,名为夹浦庄,庄中有二三十户人家。这一夜,金夹岭三名贼人摸入庄中,掳走了两名村姑。三贼正待离去,恰有巡庄庄客见得,甚为疑心,上前询问。贼人待庄客近得前来,忽抽刀便砍。一名庄客躲闪不及,被贼砍倒。另一庄客急忙来救,亦被贼砍伤。待庄中人闻讯赶来,贼人早将村姑掳去,两名庄客受伤倒地,痛苦呻咛。庄中人分作数路,追赶贼人。那金夹岭方圆百余里,哪里寻得着?庄人嗟叹不已,只道两名村姑已遭淫手。
那三名贼人逃离夹浦庄,至一僻静山林中,方才止足,放下两名村姑。村姑早已唬得魂飞魄散,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一贼人淫笑道:“你等休要啼哭。说来亦是你二人有造化,今日若依从了我家大王,往后便可穿金戴银,享受荣华富贵。”那大王哈哈笑道:“你等可知我二郎真君名头?若不依从,先奸后杀。且先与大王我销魂一番。”两名村姑闻得“二郎真君”,唬得半死,竟不敢高声哭泣。一贼人嘻嘻笑道:“不知大哥相中哪个?”二郎真君抓住一女,道:“我却先与他来。”另外两贼闻听,急忙按住另一村姑,欲行禽兽之事。三贼淫心大发之时,不想自身后闪出两条黑影,手起刀落,二贼无有防备,正中要害,当即倒地身亡。那二郎真君闻得声响,知晓不妙,急忙抽得腰剑,弃了村姑,挥剑来迎。一黑影身法甚快,刀法犀利,大出二郎真君意料,惊慌失措间,竟被削中数处。二郎真君胆战心惊,渐渐不支,暗自思量逃脱之策,退步之时,不想脚步一滑,仰天跌倒。那黑影一刀劈来,二郎真君不及躲闪,只闻得一声惨叫,顿时毙命。二女得救,急忙过来拜谢救命恩人。那黑影人道:“此处非久留之地,且速回家去吧。”二女辨清方向,不顾夜黑风高、荒山野岭,仓惶逃回庄中。
苏仁听罢,道:“如此言来,这二郎真君果真死了。”苏公道:“却不知此二郎真君是真是假?凡事不可一言蔽之。雷爷、贺爷,烦劳二位明日再打探一番,查个究竟。”雷千、贺万唯诺,而后起身告退。待他二人离去后,苏仁忽问道:“老爷,莫非你果真疑心他?”苏公不语,似有所思。苏仁道:“不知老爷何故疑心他?”苏公叹息一声,道:“我虽疑心,却无实据。”苏仁叹道:“如此言来,果真是他了。今日若无防备,险遭其毒手。”苏公道:“若要证实此事亦不难。我等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苏仁醒悟道:“原来老爷早已思索如何行事了。”苏公道出心中妙计,苏仁连声附和。
正言语间,忽闻门外有人低声道:“苏大人果非寻常人也。”
苏公、苏仁闻得人声,大惊失色。苏仁身法甚快,护住苏公,厉声喝道:“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擅闯府衙?”门外人道:“属下有要事禀告大人。”苏公细听其声,惊道:“莫非你是……”门外人低声道:“正是不才。”苏公大喜,忙道:“快快进来。”苏仁不解,心存戒备,却见房门开启,一人入得书房来。见得此人,苏仁大惊,道:“怎生是你?”
第五章 原形毕露
且说李龙、赵虎奉苏公台旨,将酒保安顿下来,又差两名公差守护。是夜,酒保因惊吓劳累,甚为疲乏,早早睡下。两名公差闲得无趣,买些酒肉吃喝,闲话多时,待酒劲上来,昏昏欲睡,遂倒头睡去。约莫子时,夜深人静,只见巷中两条黑影,寻得此处,翻墙跳入院中,近得廊下窗格前,伏耳细听,却只闻得鼾声。料想房中人已睡,便拨开门闩,推开门来,一前一后摸索入得房内。隐约见得床上酒保,前面那黑影挥刀便砍。忽的眼前一亮,两支火把燃起。两条黑影大惊失色,方知中计,急欲抽身逃脱。却不曾想早被公差团团围住,当先一人,手持朴刀,正是李龙。床上酒保翻身挺起,手中亦有一柄朴刀,却原来是赵虎。
李龙手中刀一指,喝道:“苏大人早料到你等会前来,故令我等守候在此。你等今日插翅难飞矣,还不快快弃刀束手就擒。”两名刺客惊恐,年长刺客道:“斗亦死,不斗亦死,不如一搏,或可逃生。”言罢,二人挥刀直扑李龙。李龙早有防备,截住二人。赵虎自其后袭来,众公差皆来助战。混斗中,一名刺客伤了大腿,另一名刺客背部中刀,鲜血直流,终因寡不敌众,双双被擒。
次日大早,李龙来见苏公,将夜间擒拿刺客之事细细禀告。苏公大喜,遂与李龙直奔牢狱。苏公入得刑房,却见刑具上绑缚二人,赵虎正鞭打盘问。每鞭下去,二人龇牙咧嘴、高声哀嚎,痛不堪言。赵虎怒气冲天,骂道:“直杀贼,今若不招,爷爷便活活鞭死你等。”正痛骂间,却见得苏公,慌忙弃了鞭子,道:“大人,此厮端的嘴硬,死赖不肯招供。”苏公道:“严刑之下,其言难实。”遂令狱卒将二人拖下刑具。又斥责道:“惩凶治罪,不可冤枉无辜之人,亦不可放过作恶之人。勘审人犯,不可妄加酷刑,如此恐生冤案。”赵虎等人唯喏。
苏公问那两名刺客道:“你等何故至此,想必心知肚明。本府亦知晓六七分。作恶犯罪者,有微有重,重则严惩,轻则告戒。若非主犯,凡招供直白者,可减其罪责或宽恕之。其中轻重,你二人且细细掂量。”二人瘫倒在地,只是呻吟,于苏公之言充耳不闻。赵虎怒道:“大人之言,你等可曾闻得?”苏公挥手止住赵虎,笑道:“你等若不肯言语,本府却代你等言来如何?”二人漠然。苏公笑道:“你等畏死否?”赵虎怒道:“大人休要与他等啰嗦,且不如一刀一个,结果他等狗命,一了百了罢了。”其中一人忽冷笑道:“我等未曾杀人放火,何故至死?莫非我大宋没有王法不成?”赵虎怒道:“你等欲杀酒保灭口,岂非无罪?死到临头,兀自狡辩。”那人冷笑道:“难道酒保已死了?我等非为杀他。只因家中贱人不守妇道,暗中偷奸,被我窥见。今追杀奸夫至此,忽的不见,误入院中,几将错杀人了。”苏公闻听,恍然大悟,道:“若如此,则误捉好人了。”
二人闻听,急忙跪倒求饶,道:“大人明鉴,我等确是无辜百姓。”苏公道:“本府一看你等便知是忠厚老实之人。却不知你二人姓甚名何?家居何处?”年长之人吱唔道:“小人胡广,他乃胞弟胡二,父母早亡,居无定所,吃些闲饭度日。”苏公叹道:“却也是贫苦人家。”遂令人将胡二先行押出,另囚一室,听候审理。苏公笑道:“胡广,本府有些紧要言语相问。你须如实道来。”胡广诚惶诚恐道:“大人且问来。但凡小人省得,绝不敢有丝毫隐瞒。”苏公道:“方才你道你家无定所,又怎的有浑家偷汉?”胡广一愣,知言错话语,忙道:“那贱人本是一寡妇,一年前与小人相好,小人口顺,呼他作浑家。”苏公淡然笑道:“那妇人唤作甚么?家居何处?”胡广吱唔道:“他……他名……彭凤娘,住在花月巷。”苏公假意令李龙前往花月巷,寻查彭凤娘其人。胡广 95fb." >闻听,脸色顿变。
苏公令赵虎取过凶器,细细端详,笑道:“胡广,此刀何来?”胡广道:“乃是小人请铁匠打得。”苏公笑道:“怎的欺蒙本府?”胡广惊道:“小人不敢。此刀确是小人之物。”苏公淡然道:“此..刀分明是军中兵刃。怎言是你之物?”胡广惊恐万分,慌道:“大人饶命。小人该死,小人恐生是非,故不敢实言。此刀乃是小人在军营外拾得。”苏公笑道:“你乃湖州本地人,城中三街六巷可熟知?”胡广点头道:“回大人,小人自幼在城中长大,于城中街巷可谓了如指掌。”苏公不动声色道:“城中姜畲巷,有一钟氏棺木行,其掌柜你可曾识得?”胡广连忙道:“那棺木行小人倒是知晓,只是那掌柜何人,小人不识得。”苏公诡异笑道:“城中又有泼皮米蜀、易吴、申魏等人,你可曾识得?”胡广连忙摇头道:“小人不识。”苏公又问道:“城北苕溪有一家郭氏酒店,可曾知晓?”胡广道:“小人不曾去过那方,不知不知。”
苏公问罢,叱责赵虎,只道他滥用酷刑、冤枉好人,险些酿成冤案。赵虎满面怒气,甚为不服,却不敢言语。胡广见状,连忙拜谢道:“大人秉公断案,真是当世之青天。今冤屈得以明白,小人感恩戴德、没齿不忘。”苏公颇有些得意道:“本府乃湖州父母官,理应为百姓思量,青天之言,未免过誉了。”遂令赵虎将那胡二拘来。不多时,胡二押来,却见胡广面有喜色,心中暗喜。苏公又令人取来纹银二两,赐予胡广,以作惊吓之抚慰。胡广接过银子,再三拜谢。苏公令赵虎引他出狱。
胡二正欲跟随出去,早有公差上前,将之截住。苏公一声令下,..左右将胡二拖翻在地,不由分说,杖打十余下,胡二疼痛难忍,大叫冤枉。苏公厉声喝道:“大胆钟吾义,你可知罪否?”胡二龇牙咧嘴,露出一丝惊讶神色。苏公冷笑一声,道:“你堂兄钟吾仁已如实招供。本府念他老实,故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胡二闻得苏公唤他姓名,惊恐万分,吱唔道:“小人非是钟吾义,他……他……果真……”苏公冷笑道:“蝼蚁尚且偷生,况人乎?钟吾仁道,杀米蜀、申魏者,截是你钟吾义一人所为,与他无干。”钟吾义闻听,又急又恼道:“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乱语。杀米蜀、申魏分明是他的主意。”苏公故作疑惑道:“本府怎生信你?”钟吾义慌道:“大人饶命。小人愿招。”苏公令众狱卒退出。钟吾义如实招供,不敢有半点隐瞒。
苏公又令钟吾义画押。审罢,将他押入囚室监禁。而后令人将钟吾仁押来复审。原来,此不过是苏公之计策,先假意释放钟吾仁,迷惑钟吾义,诱其招供。钟吾仁大叫冤屈,左右早将他拖翻在地,杖击二十棍。钟吾仁痛苦难堪。苏公以钟吾义供状示之,钟吾仁知大势已去,只得俯首认罪。
审罢钟氏兄弟二人,苏公回得府衙,令人速请湖州指挥使总管本州兵马统藏书网制卢锦水。约莫半个时辰,卢锦水来见苏公。施礼罢,卢锦水道:“不知大人急召下官前来,所为何事?”苏公低声道:“本府召将军前来,欲商讨剿寇计谋。”卢锦水道:“大人又欲兴兵招讨贼寇?”苏公点头道:“正是。”卢锦水迟疑道:“今贼情未明,恐重蹈覆辙。”苏公摆摆手,颇为得意道:“将军放心。隐于城中的贼寇奸党,本府已知之。”卢锦水诧异道:“却不知是何许人?”苏公道:“道出唯恐将军不信。”卢锦水道:“大人且道来。”苏公瞥了堂门一眼,低声道:“非是他人,正是湖州团练尉迟罗衣。”
卢锦水大惊,将信将疑道:“怎生是他?大人,此事可曾查问仔细?若是误了好人……”苏公甚是肯定道:“今罪证确凿矣。”卢锦水思忖道:“不才愚钝,思前想后,不解其中曲折,烦劳大人指点。”苏公道:“那尉迟罗衣与金夹岭山贼、太湖水贼本是一伙的。往日官军每每出剿贼寇,皆无功而返,非是其他缘故。只因尉迟罗衣泄露军机,将官军出兵时机、行军路线、讨剿策略等等悉数通报了贼寇。”卢锦水惊疑道:“尉迟罗衣乃是湖州团练使,怎能与贼寇勾搭为奸?”
苏公愤愤道:“动人心者,不过财、色、官位耳。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尉迟罗衣亦是如此。”卢锦水紧锁双眉,>..问道:“大人何时疑心于他?”苏公道:“单将军与他引军共讨金夹岭贼寇,军兵乔装改扮,且兵分数路,出师行动甚为机密,可金夹岭贼寇早闻风潜藏。可见细作早已得到消息,报知了贼寇。单将军追剿数日,未见贼寇丝毫踪影,人疲马倦,只得收兵。行得半路,单将军忽出奇招,令大部人马大张旗鼓回城,暗中引得一支精兵,连夜杀回金夹岭。本欲杀贼寇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曾料想反中贼计,单将军并十余名军兵身丧山谷。官军大败而归。本府疑惑:前者行动山贼知晓,情有可原。然后者不过是单将军一时之主意,而贼寇又怎生知之?可见贼寇细作乃是军中人,且非一般军兵。”
卢锦水思忖道:“据下官所知,那时刻尉迟罗衣随军同行,怎能先行通风报信?”苏公淡然道:“疾速给山贼报信者,自然不是尉迟罗衣,而是他的心腹。”卢锦水疑道:“心腹何人?”苏公道:“前些时日,城中姜畲巷接连发生两桩命案:泼皮米蜀丧身井底,无赖申魏亡命家中。”卢锦水疑道:“此两桩命案与尉迟罗衣有何干系?”苏公道:“将军休急,却听本府慢慢道来。原来,尉迟罗衣与贼寇之联络,却非直面相对,其中却有两处窝点,其一是城中钟氏棺木行,另一处便是城外苕溪郭氏酒店。但凡有机密紧要之事,尉迟罗衣将消息密报棺木行掌柜钟吾仁,钟吾仁转告苕溪酒店掌柜郭卜清,郭卜清再告知金夹岭二郎真君曹虎。其中又有一处,却是今日方才知晓,原来那太湖边有一处唤作梅口,梅口有一魏家庄,庄中人以渔猎为生,其中有一个鱼霸,唤作魏虎佐。钟吾仁将消息告知魏虎佐,魏虎佐便转告太湖水贼翻江蜃曹龙。”卢锦水恍然大悟,道:“我在太湖数日,四下找寻,未见水贼踪影,却原来他等早已闻得风声,偃息藏匿了。”
苏公点点头,道:“米蜀、申魏乃市井泼皮,整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想是那米蜀窥见了钟家财物,起了贪心,便邀申魏一道行事。那米蜀巧逢易吴,又邀他入伙。因着错过了机会,那易吴未曾参入,反而得以保全了一条性命。那日夜间,米蜀、申魏潜入钟氏棺木行,本欲偷盗些钱财。却不曾想偷听得了不当听的话语。”卢锦水奇道:“甚么话语?”
苏公道:“言语之人,乃是尉迟罗衣与钟吾仁。非言其他,乃是官军奇袭贼寇之绝密行动。申魏、米蜀闻得,唬得半死,急欲退身,不想一人脚下一滑,弄出些声响来。尉迟罗衣、钟吾仁大惊,钟吾义急忙出房来看,正望见二人身影,知晓事情坏矣。尉迟罗衣恐身份败露,急急离去。钟吾仁、钟吾义追将出去,欲杀人灭口。申魏
、米蜀仓皇逃窜,慌乱之中,米蜀瞧见巷中水井,便藏身井内,意图逃过此劫。却不想被钟吾仁发觉,自井旁搬了数块青石,狠狠砸下,正中米蜀头部。米蜀当即丧命。那钟吾义追杀申魏,忽的不见了踪影,细细寻查,知是申魏。待钟吾仁赶来,二人悄然入得申魏家院中。那申魏只道追赶者已走,放下心来。却不想钟吾仁、钟吾义猛然撞门冲将进来,申魏惊恐万分,与他二人搏斗。怎奈势单力薄,终被杀害。钟吾仁、钟吾义见他气绝,方才放心离去。只是不曾想到,申魏在临死之际,写下了一个血字:木。”卢锦水诧异道:“这‘木’字是何意?”
苏公道:“因钟吾仁做的棺木买卖,市井人称他为‘木中无人’,多忘其真名。申魏只知其绰号,故临死之际,欲告知凶手,可惜只写了一‘木’字便气绝身亡。本府依据此线索,令公差四方寻查,探得钟吾仁、钟吾义兄弟甚为可疑,故令公差日夜监视。不想被他二人察觉,匆匆潜逃。此不打自招也。本府即令公差暗中缉捕,多方打探,却如石沉大海。你道他二人藏匿在何处?”卢锦水急问道:“藏匿何处?”苏公道:“却在军营之中。”卢锦水叹道:“原来如此。”苏公道:“本府本未怀疑尉迟罗衣,只是那日棺木行伙计等三人被毒死,他随本府前往,言语间道了一句他不该言的话语。”卢锦水诧异道:“他道甚么?”
苏公淡然一笑,道:“他无意间道出苕溪旁酒肆掌柜名姓。”卢锦水甚为不解。苏公道:“那酒肆乃是金夹岭贼寇所设,其掌柜郭卜清便是山贼一个小头目。本府不曾与尉迟罗衣言过这厮,他却道出‘郭卜清’三字来。本府顿起疑心。自苕溪回城,本府又有意探他言语,问他可曾去过苕溪垂钓,他道不曾来过。又问他可曾到过那酒家,他道:亦不曾来过。既如此,他又怎知晓其掌柜名姓?”卢锦水点点头,思忖道:“或许是听人说起,记在心上?”
苏公道:“那时刻,本府亦如此猜想。只是在回城途中,本府却有意又试他一试?”卢锦水道:“大人怎生试他?”苏公道:“本府询问那酒保,那酒保道城中有官府中人与贼寇暗中往来。本府追问其人名姓。此刻,尉迟罗衣惊恐万分,手握刀柄,只待酒保言出,便抢先出手,亡命一搏。可惜那酒保确不省得。尉迟罗衣方才平息,暗自思量杀人灭口之事。”苏公身后苏仁闻听,恍然大悟:“那日老爷暗中嘱咐提防尉迟罗衣,甚是诧异,不解其理,却原来如此。”
卢锦水思忖道:“他并未出刀,大人又怎言他欲下抢先出手?”苏公笑道:“那时刻,本府只是疑心,此刻则已尽知了。”卢锦水不解。苏公道:“本府嘱咐手下,且将证人酒保隐秘安置,切不可走漏风声。本府料定那厮必定会遣派刺客前来,杀酒保灭口。故暗中藏了公人,守株待兔,终于捉了前来行刺的钟氏兄弟。”卢锦水笑道:“大人真神机妙算也。那钟氏兄弟二人可曾招供?”苏公点头道:“已尽招来。”卢锦水欢喜道:“既如此,可速将尉迟罗衣缉拿归案。若迟些时辰,恐他受惊而逃了。”苏公却摇摇头,道:“捉他事小,剿贼事大。本府欲将计就计,假尉迟罗衣之口以误贼寇。”卢锦水道:“大人欲如何行事?”苏公道出心中计谋,卢锦水连声叫绝。
当日夜间,北风呼啸,竟自下起细雨来,一时间竟冷了许多。苏公直觉身寒足冷,只得加了件衣袍,夜读至子时,方才熄灯歇息。苏仁自去睡了。约莫子丑时分,却见一条黑影翻墙入得院中,摸索往厢房而来。近得苏公卧室廊下,自背后抽出一柄单刀,正寻思入室行凶。忽觉身后异常,正待回头来看,却已迟矣。
寒夜之中,数条黑影悄然疾行,入得一巷,近得一宅后院。当先一个蒙面黑衣人将手推门,那门随手而开,入得后院,只见院中厢房内尚有灯火,廊下一名家丁,手提灯笼,见着蒙面人,问道:“事情如何?”蒙面人低声道:“大功告成。”家丁大喜,急忙入房禀报,顿闻房内人哈哈大笑。一人笑道:“苏轼呀苏轼,可怜一代名士,竟命丧我手也。”又一人笑道:“苏轼之死,非因其他,只因他聪明过了头,聪明反被聪明误呀。”先一人笑道:“大人所言极是。为官者,当言则言,不当言则不言,甚么当言,甚么不当言,须思量清楚,否则便是死了亦不知由头。”蒙面人入得房来,却见二人正举杯饮酒,急忙上前施礼,道:“拜见二位大人。”其中一人正是尉迟罗衣,笑问道:“事情可干净利索?”蒙面人连连点头。另一人笑道:“如此甚好,人不知鬼不觉。今日之功,权且记下,他日定当重赏。来来来,且取下面巾,饮此美酒。”言罢,端起一杯酒与那蒙面人。
蒙面人双手接过酒来,却不饮下。尉迟罗衣愣道:“怎的不饮?”蒙面人冷笑道:“大人欲杀我灭口?”二人皆惊,面有愠色,尉迟罗衣阴沉着脸,道:“此言何意?”蒙面人道:“大人且饮此酒。”另一人怪异的看着蒙面人,忽然惊道:“你……你……非……你……是……是……”言未尽,急忙拔刀。那蒙面人身法甚快,早拔出钢刀,砍翻旁边家丁,一脚踢翻桌子,碗碟滚落,噼啪作响。
那二人急退一旁,抽刀来战。正在此刻,忽的房门大开,数名公差杀进房来,将二人团团围住。那蒙面人刀法犀利,尉迟罗衣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左右又有公差夹击,稍一闪失,手中单刀脱手。蒙面人飞起一脚,将尉迟罗衣踢翻在地,左右公差齐扑上来,将钢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另一人见势不妙,早有脱逃之心,奋力拼杀,数名公差竟抵挡不住,被他击退。那厮混战中退至门旁,猛砍几刀,而后抽身便逃。出得房门,却不曾料想脚下一绊,立身不稳,跌倒在地。原来门窗外早埋伏有人,未待那厮翻身,众公差早扑将上来,将其生擒。
那厮被缚,兀自挣扎,高声怒骂道:“你等小厮,竟如此胆大妄为,可知我是何人?”却见院中一人冷笑道:“你知我是何人否?”那厮闻声,不觉一愣,抬头看去,依稀辨出来人,惊恐道:“你……你竟未死?”来人非是他人,正是苏公。苏公笑道:“本府道何人欲取苏某项上人头,却原来是兵马统制卢锦水卢大人。”那厮正是卢锦水。
卢锦水恨恨道:“只恨未能早日下手,以至今日反落于你手。”苏公道:“卢大人乃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当为朝廷效力,保我大宋国泰民安。今反串通贼寇,抢劫财物,杀戮客商,更欲谋害本府,实为大逆不道。”卢锦水冷笑道:“当今之世,奸臣当道,为官者无不贪得无厌,家中金银满库、美人如云,何等荣华!我等军吏,抛妻弃子,舍生忘死,即便苟全性命,亦只孤身单人,一无所得,何等凄凉?古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苏大人乃当今名士,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空有报国之心,凄凄凉凉贬谪湖州。今之恶疾,岂是你可转逆?世人皆浊,你独清否?”
苏公冷笑道:“莲出淤泥而不染、梅经寒雪而独傲,草木尚且如此,况人乎?”卢锦水叹息道:“苏大人言尉迟之事,莫非有意诱我?”苏公淡然一笑,道:“本府确未疑心卢大人,只是卢大人杀我之心甚急,反召败露。”卢锦水又恼又恨,道:“这蒙面人可是单……”苏公笑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单将军幸得逃生。”只见那蒙面人取下面巾,正是兵马都监单破虏。
原来,那夜金夹岭一战,单破虏遭贼人伏击,被乱石打落山崖,幸得悬崖一棵松树挂住,保得性命。单破虏死命抓得松枝,不敢轻举妄动,捱到天明,方知离谷底四五丈高。好一番小心,顺峭壁下到谷底,方才舒出一口长气。却见乱石中数具官兵尸首,或断手断足、或头颅粉碎,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单破虏不禁放声大哭。正悲伤间,忽闻得有人呼唤道:“将军救我,将军救我。”单破虏寻声望去,却见不远处峭壁树上悬挂一人,原来是一个命大的官兵。单破虏急忙上前,将那官兵救下。问他名姓,那官兵道:“回将军话,小的姓林,名之关。”单破虏叹道:“你我皆是患难中人,能逃过此劫数,乃是上天恩赐。往后不必称甚么将军,你我且兄弟相称。”林之关迟疑不语。单破虏询问年纪,方知年长三岁,便作兄长。林之关无奈,遂改其口。
单破虏、林之关拾起刀剑,寻得土质松软处掘得一坑,将众官兵尸首一一掩埋,又作些标记,以便来日找寻。二人出得谷底,林之关道:“依此道而行,可寻得军营。”单破虏思忖道:“昨夜行径,甚为隐秘,贼寇何以知之?我料想军中定有贼寇细作。”林之关惊诧道:“兄长之言,细细想来,确有其理。如之奈何?”单破虏道:“今且不回军中,他等只道我等已阵亡。我二人便乔装改扮,暗中查探个究竟。”林之关点头。二人另走他道,沿路采得些野果充饥,行走半日,早迷了路径。
黄昏时刻,远远见得山脚下一户茅舍人家。单破虏道:“我等装束多有不便,且去那家讨些破旧衣裳换了。”二人近得茅屋前,单破虏上前叩门,不多时,一个老者开得半扇破门,探头来看,见得二人,唬了一跳,早将门死死掩上,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单破虏、林之关甚是诧异,半晌方才醒悟,原来手中握有刀剑,那老者只当他二人是强人。
单破虏见屋侧树下晾有几件破烂衣裳,便唤林之关取来,隔墙与老者道明白,又丢些散碎银两,而后径自走了。二人换了衣裳,藏了兵刃,取道前行。行不多远,却见前方有一村庄,庄内约莫二三十户人家。村口树林中有三四间茅舍,舍前有一个男子正劈着柴火,单破虏遂上前询问,原来此处唤作夹浦庄。单破虏道是来湖州贩丝的客商,只因金夹岭下遇着贼寇,被夺了财物,杀了从人,只逃得兄弟二人。那男子怜其遭遇,遂挽留二人住宿。单破虏见天色已暗,便随男子入得茅舍。
这男子唤作金小乙,屋内有一老婆婆,白发苍颜,乃是其母亲,又见内室床上卧有一个妇人,已有七八月身孕,乃是金小乙浑家。老婆婆见着单、林二人,甚是客气,令儿子杀鸡待客。单破虏见其家徒四壁,甚为贫穷,哪里肯让他杀鸡。那金小乙早一刀割破鸡喉。待烹熟端上桌来,单、林二人哪里肯吃。单破虏急道:“我等男儿,身强体壮,何须食鸡?今兄嫂身怀有孕,当须进补。”遂强端与那孕妇食之。又取纹银十两与之,只道是与腹中婴儿做些袄褥。金小乙一家三口哪里肯收。单破虏道:“我闻人言:古人尚感一饭之恩。此单某之心意也。若不收下,恐他日回去,单某日夜难安。”金小乙道:“单兄遭遇贼寇,财物尽失。今正是用钱之时,怎能收得?万万使不得。”单破虏哪里肯罢。推搡多时,金小乙无奈,只得收了。当夜单、林二人住下,不题。
次日一早,单破虏、林之关欲告辞离去。金小乙三人哪里肯放,强留二人再住一日。盛情难却,二人无奈,只得留下,帮金小乙做些活儿。一日无话,到得夜间,金小乙、单破虏、林之关三人正言语闲话,忽闻得屋外有人高声言语谈笑,金小乙好奇,出门去看,不多时,惊慌回来,急急掩门。单破虏甚是诧异,道:“小乙哥何故如此惊恐?”金小乙低声道:“且莫高声。二郎真君来了。”单破虏闻听一震,低声问道:“哪个二郎真君?”金小乙道:“还有哪个?便是金夹岭下打劫你的那厮。”
单破虏闻听,不由一喜,道:“当真是他?”金小乙道:“确是他无疑,小乙往日曾见过他。”单破虏道:“他怎的至此?”金小乙低声道:“你等有所不知。这厮是个贪财好色之徒,经常四处抢掳民女,肆意奸淫。今夜却不知哪家姑娘又要遭殃了?”言罢,低声叹息。单破虏道:“小乙哥可曾见得那厮带来多少人?”金小乙道:“只有三人。”单破虏思忖,道:“此正是下手时机。”林之关道:“正是。”遂取来兵刃。金小乙唬得半死。单破虏道:“不瞒小乙哥,我等非是客商,乃是湖州府官军。小乙哥尽可放心,我等跟随那厮,不在此处下手,以免连累你等。就此别过。”金小乙惊恐道:“二位兄长此去当小心仔细。”二人拜谢金小乙,摸黑而去。
且说那二郎真君三贼闯入庄中,掳得两名村姑,急急逃去。单破虏、林之关紧随其后。至一山林中,二郎真君与喽罗欲行禽兽之事。正当三贼淫兴勃勃之际,单破虏、林之关自其后摸出,猛然出刀剑,杀死两名喽罗。那二郎真君见势不妙,急忙拨出一柄腰剑,仓皇来战,他焉是单破颅对手,不出十招,便被砍翻在地。单破虏不待他起来,复又一刀,结果了这贼性命。单破虏见二郎真君腰剑奇特,遂捡得起来,又自尸身上搜出书信两封。其中一信乃是尉迟罗衣之亲笔。单破虏、林之关二人看罢,大为震惊。待将两名村姑护送回村口,二人连夜奔湖州城而去。
次日,单破虏、林之关乔装改扮,回得湖州城。当夜,单破虏潜入府衙,将密信呈与苏公。苏公看罢,惊讶不已,次日便召卢锦水来商议对策。卢锦水闻知事情败露,甚为惊恐,当夜与尉迟罗衣密商,欲杀害苏公,惟恐夜长梦多,即夜派遣刺客潜入府衙行刺。卢锦水、尉迟罗衣却不曾料想到隔墙有耳,他等阴谋被单破虏窥听。那刺客行刺未成,反被生擒。
苏公闻听卢锦水是幕后主使,大惊失色,道:“本府竟与他商议对策,无异于与虎谋皮。细细回想,恁的可怕。”单破虏叹道:“敌不可畏,惟隐敌可畏。其隐于左右,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更甚者以之为友。有如足临深渊而不知其险、身入虎口而不知其危也。吾父弗知,吾亦弗知也。”
卢锦水、尉迟罗衣双双被擒,追悔莫及,只恨下手迟矣。苏公令将二犯秘密押入死牢,加派人手严密看守,无有苏公之令不可使人探望。次日,苏公遂调兵遣将,分兵数路,征剿山贼水寇。不及一月,众贼寇死伤不少,余下者皆四散惊逃,藏匿各处,此后陆续有被擒者,也有的匿名埋名,不复为盗。贼首翻江蜃曹龙匿于太湖洞庭山中,因酗酒鞭挞手下喽罗,一夜睡梦中被喽罗所杀,其金银财帛尽被瓜分,众贼一哄而散,各奔东西。此后十年,金夹岭、太湖无有贼患。
第六章 刺客何人
且言赵怀善兄弟三人追查黑衣刺客数日,无有半点眉目,只得怏怏回庄,来见父亲。赵车书亦不多言,令三子且去歇息。赵氏兄弟怎的安心,恐那厮再来,引庄丁轮番值守巡视,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此一月,无有异常。赵氏兄弟私下商议,赵怀中道,想必那厮知晓我有所防备,故不敢轻举妄动。赵怀善然之。赵怀原道,那厮隐于暗处,我等在明处,若候他来,有如守株待兔。不如明撤庄丁,暗守贼人。赵怀善、赵怀中齐声赞同。兄弟三人挑选得力家丁,隐于暗处守候,只等那厮前来。
只是自那夜事后,老将军赵车书整日默默无语、郁郁寡欢。夫人解氏询问其故,赵车书一言不发,独自叹息。赵氏兄弟见状,道:“父亲休要烦心,不日我等兄弟定将那厮擒住。”赵车书似有所思,欲言又止。兄弟三人知趣,且先退下。
这一日午后,赵车书独自入得静心堂,不多时又退身出来,脸色苍白。回得房来,夫
.?t>人解氏见他神色异样,只道他身体不适。赵车书忽问道:“夫人今日可曾入得佛堂?”解氏诧异道:“妾身不曾去得。老爷何出此言?”赵车书疑惑道:“今日有人入得佛堂。”解氏惊道:“老爷何以知之?”赵车书道:“每夜你我念佛罢,我便在菩萨左右做些暗记,次日勘验,并无异常。方才入佛堂,却发现暗记变动了。”解氏不解,道:“莫不是猫鼠动过?”赵车书摇头,道:“我做了五处暗记,变了四处。且其中三处甚高,非猫等可以触及。”解氏惊讶,道:“如此言来,确有人偷偷入得佛堂。但不知其欲何为?”赵车书思忖道:“此人定是我府中人无疑。”解氏有些愠怒道:“何人如此胆大?”赵车书不语,脸色阴沉,半晌,喃喃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夫妇二人正私语间,门外有家人来报,只道府外有三人求见。赵车书心烦意乱,令家人传话,唤赵怀善前去招呼接应。不多时,赵怀善急急来报,只道来访之人乃是湖州府苏轼苏大人。赵车书闻听,急忙出院来迎。却见堂上三人,正是苏公、兵马都监单破虏与随从苏仁。赵车书三步并作两步,拱手施礼。苏公急忙回礼。二人客套寒暄一番。苏公又引见单破虏,单破虏上前拜见镇远将军。
赵车书见他神采非凡,暗自赞叹,道:“单将军年少有为,真国之栋梁也。却不知将军可是苏州人氏?”单破虏垂首道:“卑职乃是杭州人。”宾主落座,赵车书道:“今闻官军出战,太湖水贼闻风丧胆,惊散四方。来往客商无不拍手称快。此皆苏大人之功也。”苏公笑道:“惭愧惭愧。苏某何功之有?若无单大人,苏某早身首异处了。”赵车书甚是惊讶,询问其故,苏公便将其中曲折细细道出。赵车书听罢,拍案怒道:“此等奸人,食朝廷俸禄,扬官军旗号,竟暗中勾结匪类,残害无辜,谋害朝廷命官,如此可恶,端的该杀。”单破虏咬牙切齿道:“老将军所言极是。此等败类,害国殃民,单某只恨不能亲手刃之。”赵车书扼腕叹息,苏公眯了眯眼,捋起了胡须。
而后,苏公令苏仁奉上美酒两坛,赵车书问道:“苏大人此乃何意?”苏公道:“早在京城之时,便闻老将军乃壶中豪杰,苏某无以馈赠,遍访巷井,得此三十年状元红,万望老将军休要嫌弃。”赵车书叹道:“苏大人有所不知。老夫早已戒酒数年了。”苏公闻听,不知所措。赵车书见状,笑道:“苏大人一番盛情,老夫怎可唐突,今日便破戒与大人畅饮。”遂令家人设宴堂中,又令三子立于一旁把壶添酒。
赵车书久未饮酒,一朝破戒,兴致盎然,竟多贪图几杯,有了几分醉意,不免感慨叹息。苏公甚是诧异,问道:“莫非老将军有甚心事?”赵车书叹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苏公不解,道:“老将军何出此言?”赵车书唏嘘道:“老夫已过甲子之年,行将入木,回想往事,竟如昨日,宛若一夜秋梦。”苏公道:“老将军为国英勇杀敌,立下赫赫战功,足以名垂青史,百世不磨。”赵车书叹道:“苏大人乃当今名士,曾闻市井传言学士识遍天下字,读尽天下书,想必不曾忘得曹松《己亥岁》吧。”
苏公闻听,思忖不语。单破虏不解其意,见苏公不语,又不便多问。赵怀善见父亲失言,急忙上前敬酒,道:“小侄习字数年,不得其法,今幸逢大人,望大人赐教之。”苏公笑道:“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惟心目手俱得之矣。凡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赵怀善半信半疑,正待再问。赵车书忽道:“老夫曾读大人一篇文章,其中一语,颇有感思。”苏公问道:“却不知是何文何语?”赵车书道:“老夫记得清楚,大人文章言: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
苏公惊叹,道:“不想老将军竟忆得此言!今回想起来,苏某作此文已有二十余年了。”赵车书叹道:“可惜老夫见得此文不过五年。此文见析悬镜,机沛涌泉,颇引人深省。每每读之,思索万千。老夫以为苏大人可谓当世兵家也。老夫不才,欲注此文以留后世。只是先于我、先于彼一句,不得其旨,不敢妄点。今幸逢学士,还望大人赐教一二。”
单破虏道:“卑职以为,两军交战若不可免,或我先发制人,或敌先发制人。此言战机也,战机在我在敌?无握壑而附丘,无舍本而治末。日中必慧,操刀必割,执斧必伐。日中不慧,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萤萤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何?”
苏公点头,道:“单将军战机之论,甚为精湛。两军交战,敌我势力不均,一方急欲求胜,必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一方欲求后胜,则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凡战,或先发制人,或后发制人。先发制人用其阳,所谓宁我薄人,无人薄我。速战速决,以求全胜。若旷日持久,则兵钝锐挫;后发制人用其阴,尽其阳节,盈我阴节,待敌势去而击之。此即孙子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之意也。”
赵车书连连赞叹,道:“苏大人所言,兵家精髓也。今若敌我将战,战机在我,我当先发制人,而主欲罢退求和,如之奈何?”苏公闻听,思忖不语。单破虏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车书连连叹息。苏公叹道:“若如此,必败无疑。”三人且饮且言,约莫黄昏时刻,单破虏终因不敌美酒,竟自醉了,赵车书令人将他扶入厢房歇息。
赵车书、苏公酒兴正浓,言语益发多了。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饮至掌灯时分,苏公已有七八分醉意,方才罢席。赵怀善引苏公、苏仁入厢房歇息。苏公睡在内室,苏仁自在外室睡下。睡至半夜,忽的一声响动,苏仁猛然惊醒,翻身下床,入得内室,却见苏公睡得安稳,并无异样,心中诧异:莫非那声响来自房外?自去床头摸取分水峨眉刺。近得窗格,侧耳细听,果有细微脚步声。
苏仁好奇,将手指蘸些口水,将那窗纸戳了个洞儿,凑眼望外,借着夜光,隐约见得对面廊下一条黑影。苏仁见那厮鬼鬼祟祟,料想其非善辈,悄然出得房来,隐于暗处,窥视那厮举动。却见那厮依廊前行,近得一房,贴得窗格窥听,又环顾四下,无有异常,方自囊中摸出一物,对着窗格,不知做甚。苏仁缩身前行,隐身花树后,见那厮收回物什,又等候片刻,方才醒悟:原来此人竟施放迷魂散。心中暗道:“此厮果是歹人!且待看个究竟。”
那黑影估摸房中人已迷昏,无有大碍,便将门闩拨开,入得房去。苏仁悄然出了隐处,闪身门旁。那黑影低低冷笑一声,摸索往内室而去,近得床前,正待行凶。苏仁自其后大喝一声:“甚人如此胆大?”那黑影闻得,唬得半死,只道中计,急忙回身奔苏仁而来。那黑影身法甚快,大出苏仁意料。苏仁迟疑间,却见一道寒光刺来,不觉大惊,急忙撤身退出房来。那黑影追将出来,欲取苏仁性命。苏仁将手中分水峨眉刺左右一分,一招“白蛇吐信”反刺那厮。那厮手中竟是一柄剑,上下翻滚,一团银光。苏仁之武艺,乃是得峨嵋山一高人真传,他所用之分水峨嵋刺,亦是一奇门兵刃,分左右两支,乃精钢所铸,长不过一尺三寸,可贴身藏隐。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分水峨嵋刺可刺、挂、钩、缠、转、点,善使者,威力无穷,不善使者,则有反被其伤之险。苏仁习此兵刃已二十余年,已近登峰造极。左右两刺竟如蛟龙一般,那黑影始料未及,一时竟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苏仁施展峨嵋绝学,本欲在数招内取胜那黑影,却不曾想那厮剑法甚为怪异,竟如灵蛇一般诡妙。二人打做一处,难分难解,不分上下。苏仁甚为惊讶:不想这村庄竟有这等高手,真可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二人正打斗间,那赵怀善、赵怀中、赵怀原三兄弟早已惊醒,闻得打斗声,早取过兵刃,冲入院来。那黑影见势不妙,将手中剑一挥,竟不顾分水峨嵋刺,直取苏仁咽喉要地。苏仁左右两支刺来钩挂,不想竟是那厮虚招。那黑影撤回剑,回身便逃。苏仁急忙追将上去,无奈不识院中路径,竟让那黑影逃脱。待赵氏兄弟追来,只余苏仁一人矣。赵怀善令二弟、三弟分头追寻。苏仁将所见之事告之。赵怀善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回身往那房而去。此刻,苏仁方才知晓,原来那房中所睡之人竟是老将军赵车书与老夫人解氏。
苏仁惊诧不已:“如此言来,那厮竟果真是为取老将军性命而来?”急忙追将过去,只见赵怀善燃了蜡烛,内室床上躺睡二人,正是赵车书夫妇。赵怀善上前呼唤,二人纹丝不动。赵怀善甚是惊恐。苏仁上前道明缘由。赵怀善方知二人中了迷魂散,遂端过一杯凉茶,将双亲弄醒。二人醒来,见着赵怀善、苏仁,甚是诧异,不解其故。赵怀善道明原委,二人方才明白,急忙拜谢苏仁。苏仁哪里敢受其礼,急忙拜道:“老将军、老夫人休多如此,折杀小人了。”
赵车书询问凶手下落,赵怀善如实道来。赵车书道:“此事万不可声张。”赵怀善唯喏。那赵怀中、赵怀原兄弟厮下搜寻凶手,不见踪影,只得返回。见着众人,道明前后。赵车书叹道:“既如此便罢了。”苏仁自回房中歇息。赵氏兄弟心有顾虑,恐那凶手去而复返,哪敢回房歇息,只得在院外守护。
次日一早,苏公醒来,苏仁便将夜间之事细细道来,苏公闻听,大为惊讶,埋怨苏仁事发时不曾将他唤醒。苏仁默然无言。苏公急忙出得房门,来见赵车书。却见赵氏三兄弟守候院廊下,见着苏公,急忙上前施礼。苏公问道:“老将军可曾醒来?”赵怀善道:“家父已醒来。昨夜之事,好生凶险。此中情形,颇为蹊跷,烦劳大人破解。我等兄弟就此拜谢大人。”三人欲拜,苏公急忙拦阻,道:“休要如此。且引苏某见老将军。”赵怀善入房中禀告。赵车书闻之,急忙出得房来,道:“不想一早便惊动了大人。昨夜若非这位苏兄相救,老夫性命休矣。”苏公疑惑道:“甚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老将军。”赵车书叹道:“老夫亦如丈二金刚,不着头脑。”
苏公近得窗格旁,苏仁比划刺客情形,苏公默然若思,而后问道:“敢问老将军,往日可有所察觉?”赵车书叹息一声,便将一月前凶手行刺之事道出。苏公道:“此中情形,令郎早已告知苏某,却不知近日可有何异常?”赵怀善道:“府上早加派人手,日夜巡视,一月来不曾有甚动静。我等只道那厮不敢再来,却不曾料想……”苏公见赵车书神情有异,知他有所隐瞒。赵车书见苏公眼神,叹息道:“大人且随我来。”遂引苏公沿廊至静心堂,令三子在堂外守候。
苏公、苏仁入得堂内,却见堂中一尊金身菩萨,眉慈目善,手托甘露净瓶,正是解八难度众生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堂前两个蒲团,香案上置着三足青铜香鼎、几部经书。苏公察看四处,甚为简陋,心中暗道:“那厮数次潜入佛堂,必有所图,只是此堂中除了菩萨金身,别无他物。莫非蹊跷便在这菩萨身上?”赵车书叹道:“不瞒大人,自前番事后,老夫便留了心计,在堂内做些暗记,那厮若来,必遗下痕迹。如此近一月,无有再来。却不想前日夜间,那厮又来了。”苏仁好奇,问道:“却不知是甚暗记?”赵车书遂引主仆二人至菩萨莲台座后,原来其后又有一内堂,供奉赵氏宗祖牌位。
至内堂口处,赵车书指点地上,道:“每日出堂时,老夫便在此处撒香灰一层,又牵细线一根,横于左右。那厮若潜入进来,定然不加留意,必触断细线,遗下足迹。”苏公俯身细看,果有足迹数个,便摸出一条布尺,丈量前后。验罢,苏公问道:“敢问老将军,那厮数番潜入佛堂,意欲何为?”赵车书摇头道:“此正是老夫匪夷所思之处。”苏公道:“可否让苏某细细察勘一番?”赵车书道:“大人只管查来。”
苏公绕着菩萨座细看,近得菩萨身后,伸手轻摸其背,甚是冰冷,忽觉一处刺手,原来是铸造时留下的一个尖锐凸点,米粒大小,颇为锋利。苏公取过亮烛一根,细细看去,却见有黑物垢于其上。苏公暗自思忖:那厮究竟寻觅甚么?莫非此中藏匿了甚么宝物不成?
苏公细细察勘,无有发.现。入得内堂,墙角一盏油灯,幽幽灯光下,只见赵氏宗祖牌位立于当中。苏公不便入内,问道:“老将军,此堂初建于何时?”赵车书叹道:“想来已有二十年了。”苏公似有所思,道:“想必正是老将军解甲归田之时?”赵车书点头道:“正是。”苏公感慨道:“老将军淡泊名利,急流勇退,参悟人生,实难能可贵。非吾等可及也。”赵车书道:“大人乃朝中栋梁,老夫不过一介武夫而已。”苏公道:“依老将军之见,那凶手武艺如何?”赵车书道:“那厮武艺颇精,依老夫推断,非等闲之辈也。”苏公道:“苏某以为,此人似是府中人。”赵车书叹道:“老夫亦如此以为。只是此人善于隐匿,难以察觉。一一推测,人人可疑,又个个非是。”
苏公笑道:“苏某以为,此人身高约莫七尺,乃是个壮年男子,不过四十。府中此般人有多少?”赵车书望着苏公,颇为惊讶,蹙眉道:“我府中男儿共三十六人,除去老幼,还余三十人。四十以下不过二十三四人。其中七尺者不过十人。习武者又只五六人。莫非那厮便在这五六人之中?只是府中男丁,皆是本庄人氏,自幼生于此,长于此。若习得一身高超武艺,岂有不被人知之理?”苏公笑道:“事有其理,亦有超乎理者。那厮既然善隐,必隐其武艺。”遂道出一条妙计。赵车书将信将疑。
赵车书、苏公、苏仁出得静心堂,赵氏兄弟上前询问。赵车书令他等速去召集府中男丁。三人应声出得院去。赵车书、苏公正言语间,那厢单破虏起床出得房来,见着赵车书、苏公,忙上前请安。苏仁将夜间之事告知,单破虏闻听,扼腕叹息,道:“皆因好酒误事也!若单某在,怎使那厮逃脱?”
不多时,赵氏兄弟回报,只道府中男丁已召集于前院,苏公令赵怀善取来冷水一盆。赵怀善不解其意,忙不迭去取水,不多时,将水取来。苏公令他泼洒些许水于地上,赵怀善将手泼水,眉头一皱,那水竟刺骨般冷。苏公又令赵怀中撒些许香灰。待事毕,苏公点头,赵车书会意,令账房老先生发放赏钱。账房每唤一人姓名,便入堂一人,每人赏钱一贯,且先在名册摁指印画押,而后领取下去。家人个个欢喜。一人接一人,直至人尽。
待发放完罢,赵车书眼望一旁苏公,却见苏公眼望地面,手抚长须,思忖不语。良久,赵车书低声问道:“苏大人,可曾发现可疑之人?”苏公诧异道:“府中人可还有未到者?”赵怀善诧异道:“皆来了。大人可查看名册。”苏公拈着胡须,喃喃道:“如此言来,莫非苏某思想有误?”赵车书道:“大人可曾看得仔细?”苏公不语。赵车书见状,知事无结果,只得罢了,遂请苏公等人用膳。
待膳后,苏公欲游赏府中楼阁亭榭曲廊,赵车书令长子怀善随行。那赵府乃是赵家庄大户,前后大小五院,隔而不断,院中游廊回廊水廊山廊,婉转曲折,亭榭轩台,精工巧作,太湖石山,叠砌巧妙,花草树竹,随形得景,明暗开合。又有诸多楹联、匾额、题咏、雕刻、绘画,甚为精制。苏公随廊而行,感叹不已,道:“此真江南园林也。”赵怀善不时进言,乞苏公点评。苏公道:“此般字画镌刻虽非上乘佳作,却也入流。因得其景则免其拙也。”苏仁、单破虏亦赞叹不绝。
行至一院,当中竟是一片空地,院侧有兵刃石架,只见两三个家丁舞枪弄棒,四五孩童在窜蹦跳跃,原来是习武之处。单破虏望见,一时兴起,取过一杆长枪,来一个抱枪式,竟自舞弄起来。却见那枪如出水蛟龙一般,声东击西,指南打北,神出鬼没。家丁、孩童见状,皆来观望。每至精妙处,众人不由拍手叫好。
苏公循廊而行,转过回廊见得一轩,近得前去,却见其上有一匾额,上有“雨风轩”三字。苏公见得,暗自一惊,道:“此竟是子野先生手笔。”赵怀善跟随其后,忙道:“大人好眼力,此正是张大人手书。”苏公叹道:“子野先生与苏某素有交情,不想京城一别,竟成陌路。今见字如见人,悲夫惜哉。”赵怀善趁机道:“苏大人可否即兴赋诗一首?”苏公笑道:“可有纸笔?”赵怀善连忙道:“轩中便有笔墨纸砚,小侄且前引路。”遂令家人开得轩阁,入得轩内。
原来那雨风轩乃是书斋,数排书架垒着百千卷经书,又悬有数轴字画。上前细看,却见是王子敬《中秋帖》、钟元常《荐季直表》、褚遂良之小楷《阴符经》,韩干《牧马图》。苏公惊喜异常,细细品味。赵怀善道:“这些乃是家父之珍藏。”苏公看罢,道:“可惜《荐季直表》、《阴符经》、《牧马图》皆是伪作。惟此《中秋帖》乃希世珍品。”赵怀善闻听,大为惊讶,道:“家父曾请 5f97." >得数位名士鉴赏,皆道是真迹。”苏公笑道:“虽是伪作,却足以乱真,可谓伪作中的佳作。府上且将其看作真品罢了。”苏仁闻听,暗自发笑。
苏公见墙角另有一轴《荐季直表》卷,上前一看,亦是伪作,比先前那卷还要逊色三分,其局体形似而神离。又见款识竟是“赵云之”。苏公笑道:“苏某知晓常山赵云赵子龙,却不知此赵云之是何许人。”赵怀善闻听,羞愧道:“此乃是小侄临摹之作。”苏公不觉一愣,道:“你名云之?”赵怀善道:“小侄名礼,字云之。怀善乃是家父归田后改换之名。”苏公诧异,道:“你弟本名甚么?”赵怀善道:“二弟本名艾,字湖之;三弟本名灵,字桥之。”苏公点头道:“原来如此。此卷虽甚为拙劣,结体法度不甚工整,其中却有几分秀气。冰冻三尺、鳖行千里,若勤加苦学,可望有成。古人所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也。”赵怀善唯喏,遂铺纸研墨。
苏公见赵怀善研墨之状,似有所思。
待研磨墨后,赵怀善取来毛笔数支,任凭苏公择选。苏公选得一支狼毫,饱蘸墨汁,书道:“雨昏石砚寒云色,风动牙签乱叶声。”末后题名,又取出一枚印章来,冲着章面,长长哈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加盖了印鉴。赵怀善欣喜不已,此诗前两句竟将雨风轩名嵌入诗中。
苏公收了印章,道:“本府有一语,不知当问否?”赵怀善道:“大人只管问来便是。”苏公幽然道:“你可知夜入佛堂者是何人?”赵怀善一愣,摇头道:“小侄不知。”苏公捋须笑道:“本府已知之。”赵怀善惊诧道:“何人?”苏公笑道:“常言道:真人面前无诳语。赵公子又何必让本府说将出来。”赵怀善、苏仁诧异不解。苏公笑而不语。赵怀善面有愧色,低声道:“却不知大人何以知之?”苏公笑道:“本府料想你这般行径必有缘故,故未加点破。此刻无有旁人,你可否告知其中原委?”
苏仁闻听,恍然大悟,原来那夜入佛堂、施放迷魂散、与自己争斗之人竟是赵怀善!苏仁暗自惊诧:这赵怀善为何要行刺父亲呢?细细想来,非也非也。昨夜,那黑影与自己争斗不下,赵怀善三兄弟闻讯赶来,那黑影匆匆逃脱,赵怀善明明与兄弟一道,且二者方向各异,怎的是他?莫非他有分身之术不成?
赵怀善道:“小侄夜入佛堂,意欲解开心中疑团。”苏公蹙眉道:“那佛堂甚为简陋,除了一尊菩萨与赵氏宗祖牌位,无有他物。你又有甚疑团,竟三番两次潜入?”赵怀善道:“大人有所不知,那静心堂虽是一佛堂,自落成之日始便是府中禁地,只家父家母二人入得。我等兄弟,少不更事,每欲入内,家父定然严厉叱责。久则不以为然,只道是父母为求保清静。虽以前也曾多次溜入进去,但里面不过是尊佛像与祖先牌位,甚是无趣,自此不再留心。家父此番外游,回得府来,每日多在佛堂之中,且心事重重。小侄愈加疑惑。那日,小侄无意间窥见家父手提着一个包袱入得佛堂,出得佛堂时却不曾见得。小侄只道放在佛堂内,一时好奇,又偷偷溜入佛堂,四处找寻,却不曾见得多余物什,真是怪哉。”
苏公笑道:“那佛堂中果然藏有宝物。”赵怀善道:“小侄仅潜入一次,不知为甚,竟被家父察觉出踪迹。只是家父不知何人所为,便将小侄兄弟三人唤去,细细交代,意欲查出此人。小侄唬得不敢言语,白日不敢前往,只得夜间潜入。不想那夜竟被家父窥见,险些露相。家父料想黑衣人潜入佛堂,必有所图,此番失利,必将复至。故令小侄兄弟三人隐藏守候。家父令小侄隐于佛堂中,小侄心喜,又细细查看一番,依旧一无所获。却不曾料想那夜竟果真来了一个黑衣人,竟欲刺杀家父。”
苏仁闻听,疑惑道:“如此说来,那凶手并不曾入得佛堂。”苏公捋须笑道:“那黑衣人潜入赵府,只为一桩事。”苏仁醒悟道:“谋杀赵老将军?”苏公点头道:“正是。”赵怀善诧异道:“那厮与家父究竟有甚深仇大恨?”苏公道:“本府以为,此中曲折,或许只有赵老将军知晓。”赵怀善茫然道:“可家父从未言语半点。”苏公思忖道:“其中蹊跷或许便在那佛堂中。”赵怀善道:“还有一桩怪事。那日小侄自湖州城归来,欲见家父。家仆道家父在佛堂念经。小侄本存疑心,故强行入得佛堂,却不见家父身影。小侄好生诧异,急忙出来询问家人,家父竟在小侄身后言语,唬得小侄半死。”苏仁思忖,惊道:“如此言来,那佛堂内竟有一处密室。”赵怀善点点头道:“我亦如此思索,但我等兄弟从未听家父言及。若真有一处密室,那室内究竟隐藏了甚么秘密,家父竟然要瞒着我兄弟三人。”
苏公似有所思,道:“故你复入佛堂,欲寻得进入密室的机簧所在?”赵怀善点头道:“正是。却不知为甚,竟又被家父察觉。”苏公笑道:“赵老将军心如细发,早在佛堂内作下些许暗记。”赵怀善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却不知大人又如何怀疑上了小侄?”苏公笑道:“赵老将军在佛堂的内堂处撒些香灰,留下潜入者足迹。本府察勘那足迹,断定此人乃是青壮男子,身高七尺,且足着新鞋。府上身高七尺之青壮男子不过十人。老将军下令召集府上男丁领取赏钱,实乃本府之意。本府细细察看每人鞋迹,却无有可疑者。”
赵怀善不解,道:“大人怎可仅凭鞋迹判断?如二人年纪相仿、身高一般,穿着一般鞋履,岂非一致?”苏公笑道:“凡人之不同,则足迹各异。其中细微差异,非精通者难辨。况且本府并非只是依据足迹鞋印。真正破绽非在此,非是你的手指。”苏仁、赵怀善不解其意。苏公抓过赵怀善右手,摊开其手掌,道:“且看食指。”苏仁探头望去,却见赵怀善右手食指前节有一米粒大伤痕,尚未愈合。
苏公笑道:“此伤何来?”赵怀善惊诧不已,道:“大人何以知晓?”苏公笑道:“你潜入佛堂,找寻密室机簧,不想菩萨佛尊后有一锐刺,划破了手指,滴下几滴血来。故此留下线索。”赵怀善疑惑道:“如此细小伤处,大人又何以觉察得见?”苏公笑道:“你虽身高七尺,本府却未丝毫怀疑。只道是府上家人所为,方才发放赏钱时,本府令你洒水,你手入水盆,竟眉头一皱,面有一丝痛楚之色。本府无意窥见,疑心顿起。今虽天寒水冷,手入其中,只觉其冷,而绝无痛楚。若有痛楚,必是其手有伤。十指连心,冷水刺于伤处,而痛在心,不觉间显露于脸上。”
赵怀善细细回想,果如其言,惊叹不已。苏公道:“仅此一瞥,本府未曾在意。待查过众家人,无有可疑者。而府中男丁皆在此,余下之人便只有你三兄弟了。方才令你研墨,本府细细察看你手,方确证无疑。即便如此,本府亦不敢妄下断言,故有意言语试你,竟一试即中。”赵怀善闻听,惊叹不已,道:“小侄只道行踪隐秘,府中无人察觉,不想大人一来,便被窥破。大人真可谓明察秋毫。却不知那凶手可曾留下甚么破绽?”苏公皱着眉头,道:“本府不敢妄言。”遂出得雨风轩。
赵怀善正欲跟随,却见一名家人赶来,只道老爷召唤。赵怀善告退离去。苏公、苏仁循廊婉转前行,过得一座三曲小桥,却见一处山石林木。入得其中,却见那山轮廓参差有致,太湖石纹理清晰,脉络有序,层次分明,一石一缝,衔接妥帖。其上有峰有峡、有洞有谷、有亭有台、有瀑有泉,竟如真山一般。苏公看罢,赞叹不绝。苏仁眼尖,却见那山石峰谷间竟有薄雾环绕,淡而不绝。苏公惊叹道:“却不知此山叠自何人之手?此人运石如笔,挥洒自如,技法高超,独具匠心,做假成真,竟致绝妙之境,真可谓江南造山好手。”
苏公竟自痴了,行于其中,流连忘返。幸亏苏仁不解佳境,再三催促。苏公方才出得山石,又见粉墙下一条幽径,道旁丹桂丛生。苏仁道:“却不知粉墙那边是何园林?”依粉墙前行,苏公忽然止步,惊异道:“苏仁且来看此处?”苏仁上前细看,却见粉墙上有攀越足迹,不以为然道:“老爷怎的如此大惊小怪?”苏公道:“此足迹尚新,定是近一两日内留下。”苏仁笑道:“赵府人众,偶有翻墙者亦不足为奇。”苏公思忖道:“你且看墙头这般高,又看墙上足迹,若是常人,他如何上去?”苏仁闻听,方才醒悟,惊道:“果真如此。此人莫非有轻身之术?”苏公摇头道:“非也。此人上得墙头,乃有外力相助。”苏仁道:“老爷之意,乃是有人驮他上墙?”苏公道:“非也。乃墙上使力。”苏仁奇道:“那墙上之人又怎的上去?岂非是驮上去的?”
苏公抬头看那墙头,不甚仔细,便道:“苏仁,你且驮我一看。”苏仁弯身驮苏公上得肩头,苏公探头望墙内,恍然大悟。原来近墙有一树,树枝桠上赫然系着一根绳索。正思忖间,忽闻苏仁惊道:“老爷快且下来看。”言罢,竟猛的弯下身去,苏公未加留心,险些跌倒下来。苏公下得苏仁肩头,正欲叱责,却见苏仁自墙脚乱草丛中拾起一物,仔细看来,竟是半壁碧玉,质地甚差,制工粗糙。
苏仁颇有些失望道:“不想却是一块破玉。”正待抛弃,苏公急忙接玉在手,观其正反两面,眉头紧锁,喃喃道:“此玉我似曾见过。”苏仁不以为然道:“老爷若要此玉,尽可留下,且回去好好思索。”
苏公将玉揣入怀中,绕过粉墙,入得院门,竟大吃一惊,原来此院正是赵车书居所。二人来得院墙树下。苏仁见得绳索,方才醒悟,原来那厮将绳索系在枝桠上,一端抛于墙外,若要越墙,易如反掌。却不知其后有甚龌龊勾当。苏公俯身查勘,却见泥土中隐约几只鞋痕。判断所向,竟往一处窗格而去。苏公近得窗格,却见窗缘上果有泥迹。那厮翻越墙头,下得树来,开得窗扇入此房中。却不知此房系何人居住。苏公轻推窗扇,竟自开了。苏仁急忙跨上窗缘,钻入房中,里外无人。苏公亦跟随入内。
第七章 廿年夙仇
苏公追查凶犯未果,赵车书益发相信刺客隐在府中。赵怀中、赵怀原唯恐有所闪失,令刺客有机可乘,故不敢有丝毫懈怠,寸步不离赵车书左右。赵车书无丝毫畏惧之意,笑道:“即便千军万马杀来,老夫亦无所畏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赵怀中、赵怀原但闻风吹草动,便甚是紧张,手竟不离剑柄。二人思忖:那厮一日不来,我等受一日惊吓。那厮若一月不来,我等便受一月惊吓。若如此,怎生得了?尚未一日,我等已成了惊弓之鸟。赵车书思忖多时,令家人将赵怀善唤来。父子四人商议对策。与其待敌,不如引敌。赵车书道:“那厮欲觅下手之机,我等便予他时机,诱他出来,而后擒之。”赵怀善兄弟三人皆言妙。四人细细商议。
约莫一个时辰,赵怀善出得房来,逢着苏公、苏仁,正欲开口言设计擒凶之事,却见苏公手中拿着半壁碧玉,正琢磨甚么。赵怀善甚为惊讶,道:“家父之玉怎的到了大人手中?”苏公闻听,吃了一惊,道:“此是赵老将军之玉?却不知何时遗失?”赵怀善摇摇头,吱唔道:“小侄亦不清楚。”苏公忙道:“待本府去问老将军便知。”赵怀善忙回房禀报。
苏公入得房来,赵车书急忙上前相迎。苏公将手中残玉呈现,问道:“此可是老将军之玉?”赵车书见得那碧玉,不觉一愣,急忙探手怀中,竟摸出半壁碧玉来。两壁碧玉竟然一模一样。苏公细看两玉,将之拼在一处。众人见得,恍然大悟,原来两壁碧玉本就是一块碧玉。众人惊讶不已。赵车书脸色大变,甚是激动,急切问道:“苏大人此玉何来?”苏公道:“老将军休要着急,此玉来历,本府自会相告。”比照双玉,思索半晌,忽笑道:“本府明白了,本府明白了。”众人不解其意。赵车书诧异道:“苏大人明白了甚么?”苏公笑道:“刺杀老将军的真凶,本府已知是何人了。”
众人皆惊,追问凶手何人?苏公笑道:“此人果然在你府中。若道出来恐其惊走。本府欲借一处断案,却不知老将军肯否?”赵车书道:“苏大人只管道来。老夫岂有不肯之理。”苏公笑道:“非是他处,乃是静心堂。”赵车书一愣,道:“大人怎选此处?”苏公道:“莫非有所不便?”赵车书笑道:“哪里哪里。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苏公道:“如此甚好。”苏公遂开列出名单,入堂者八人:赵氏父子四人并老夫人解氏,又有苏公、苏仁、单破虏。令赵怀善凭此单请人。
赵车书引众人入得静心堂,又令家人搬了八条座椅,分左右排开。不多时,八人皆来,各自落座。赵车书心事重重,似有所思。赵怀善东张西望,暗自猜测。苏公环视众人,淡然笑道:“入得此堂者,皆非外人。本府便抽丝剥茧,一一道来。连月来老将军府上发生数桩蹊跷之事,扑朔迷离,匪夷所思。其中究竟有何蹊跷?在座者众人,或一无所知、或心知肚明、或一知半解。本府亦是昨日初来赵家庄,闻得些前因后果,胡乱思索,无意间竟勘破其中玄机。只是不知正确否。”
众人眼望苏公,默默无语。苏公起身,踱步堂中,道:“你等只道那夜入佛堂、行刺赵老将军乃是一人所为。非也非也。这二者非是同一人,且无甚牵连,只不过是时机凑巧罢了。那夜潜入佛堂者,何人也?非是他人,正是府上赵怀善赵大公子。”众人闻听,将信将疑,把眼来看赵怀善。赵怀善霍然而起,道:“苏大人所言甚是。怀善此举虽有失欠妥,实不得已而为之。”赵车书闻听,面有愠色,一言不发。赵怀中、赵怀原惊诧不已,皆埋怨道:“大哥何故如此?怎的欺瞒我等兄弟?”
苏公道:“此事且先不言。只道那刺客之事,诸位且细细想来,那刺客为何数番潜入院中刺杀赵老将军?”赵车书疑惑道:“此正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还望大人明示。”苏公道:“此人非为金银财宝,一意欲取老将军性命,非为其他,乃是复仇也。”众人闻听,甚是吃惊。赵车书亦不知所以然,细细回想,奇道:“老夫自归隐田园,邻里乡人和睦相处,并无甚瓜葛恩仇,何来复仇之说?”
苏公道:“莫非此人竟错将老将军认作了他人?非也。其中曲折,颇有渊源。本府又有一问,前番行刺之时,此人手中是何兵刃?”赵怀原道:“乃是一柄钢刀。”苏公又道:“昨夜行刺,此人使的是甚兵刃?”苏仁道:“乃是一柄剑。”苏公道:“本府以为,凡人皆有其习惯,譬如习武之人,有惯用刀者,有惯用剑者,又有惯用枪者。苏仁者,则惯用娥眉刺。此人为何前番用刀、后番用剑?”
众人疑惑不解。赵怀原思忖道:“此人来时,或是随手取来。”赵怀中反驳道:“此人必是有备而来,怎会随手取来?”苏仁道:“此人隐于府中,众公子必定熟悉其刀法,若再用刀,恐露出破绽,故改使剑,以迷人耳目。”赵怀善思忖道:“苏兄所言有理。只是府内并无这等高手。”苏公笑道:“非也。此人武功了得,刀枪剑棒,锏锤戟斧,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本惯于用刀。只因他得了一柄绝世好剑,爱不释手,故改用剑。”众人半信半疑。
赵怀善不解道:“大人何以知晓?”苏仁回想道:“老爷所言极是。那厮之剑甚是怪异,有如灵蛇一般,确是一柄好剑,但不知是甚宝剑?”单破虏道:“单某以为:前后两次,或非同一刺客,一人使刀,另一人用剑。”苏公笑道:“赵府虽非龙潭虎穴,却也非平常之处,赵氏兄弟个个武艺高强,老将军亦宝刀未老,寻常刺客恐有来无回,故来者必非等闲之辈,此等高手一人已难得,况二人乎?一事不烦二主,高手怎肯无功而返?”单破虏幽然笑道:“大人竟似那高手一般。”
苏公捋须道:“此人前后三次行刺老将军,却均未成功。”赵车书惊诧道:“非是三次,只此两次。”苏公笑道:“去年老将军险些命丧大火中,岂非一次?”赵车书惊道:“那大火亦是此人所为?却不知老夫与他有甚血海深仇?”苏公道:“此人三次行刺老将军,前后时机相隔不一。你等可知是甚缘故?原来,第一次纵火未成,老将军悄然出游,不知所往。此人始料未及,只得耐心等候。如此数月,老将军方回得庄来,此人便又筹谋行刺之事。那夜,他入室行刺,却不曾料想中了埋伏,险些被擒。老将军本欲擒拿潜入佛堂之人,却阴差阳错,逢着了刺客。细细思索,此亦是怀善之功也。”众人闻听,皆认为苏公之言不失其理。赵怀善面有喜色,偷眼窥视其父。赵车书双眉紧锁,脸色铁青,似有所思。
苏公又道:“此人逃去,府上暗中派遣耳目,四处查探数日,无有线索。此人为何隐匿月余而未有动静?”赵怀善道:“小侄以为,那厮阴谋行刺未逞,料定我府必加强防备,又四处追查其行踪,故暂且隐藏,待事平而后行动。”苏公笑道:“怀善言中三分。此人未有动静,非是其他,只因他另有紧要之事办理。”单破虏道:“此人究竟何人?大人何不爽快言出?”苏公笑道:“本府未有真凭实据,怎能胡乱言语?苏仁,昨日夜间你怎的醒来?”苏仁道:“小人睡觉,素来警觉,昨夜睡梦中闻得一声响,便醒来了,只道是老爷有事。下得床来,却见老爷无有动静,细细听来,方知房外有人。小人自窗格往外窥视,正见得那人往东厢房摸去。”
苏公笑道:“苏仁,那人本应自院门入东厢廊,何故反见他往东厢房去了?”苏仁不觉一愣,喃喃道:“如此言来,此人并非自院门而入?原来粉墙内所置绳索玄机在此!那厮早先选定地点,将绳索固于树枝桠上,一端垂于墙外,待到夜间,便自此翻越墙内。”
众人不解其意,闻得苏仁言语,方才明白。苏公笑道:“非也。此人并非自粉墙翻越入院。”苏仁道:“莫非此人另有入处?”苏公道:“此人本是自院门而入。”苏仁不解,道:“那粉墙内外痕迹并绳索是何意?莫非是那厮故弄玄虚,误人耳目?”赵车书如坠云雾,问道:“大人之言,老夫愈发胡涂,茫然不解。那厮究竟使的甚么诡计?”苏公淡然一笑,道:“其理本来简易,你等却思索甚多。此人昨日天黑前便已在院中了。”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
赵怀善惊奇道:“如此言来,此人早早藏匿在此,只等候下手之机?”苏公摇头道:“非是藏匿。此人来时,我等皆见得。”众人又惊,赵车书疑道:“昨夜确有几名家人入得院来。”苏公笑道:“与家人何干?此人便在我等八人之中!”众人大惊,你我相视,满面狐疑。赵怀善扫视众人,暗道:昨日夜间,前后见得五人,未见得苏大人、单大人。如此言来,凶手便是其一。若去了苏大人,莫非竟是单大人!
众人暗自猜疑,皆把眼来望单破虏。单破虏脸色顿变,冷笑一声,道:“如苏大人言,莫非单某便是那凶手?”苏公笑道:“单将军何出此言?本府所言,不过是推测而已,未必如实。且道此人见势不妙,仓皇而逃。赵怀中、赵怀原兄弟分头追赶。却不曾想此人绕至粉墙下,抓得绳索,复又入得院来。你等怎生寻他?”苏仁闻得,方才大悟:“原来那绳索竟是作脱身之用。我等只道他已逃离走远,却不曾想他复又回得院来。”
苏公道:“此人虽得以逃脱,却无意间落下一物,幸被本府拾得。”言罢,取出半壁碧玉来。苏公道:“单将军,你可识得此物?”单破虏脸色铁青,叹道:“苏大人果然精明过人。”言罢,他猛然跃起,右手伸向腰间,猛然抽出一柄剑来,直刺赵车书。众人大惊失色。一旁苏仁早有防备,抽过赵怀善腰间长剑,截住单破虏。
单破虏大怒,猛刺五六剑,皆被苏仁招架住,不免心急。左右赵怀中、赵怀原皆挥剑砍来。赵怀善抓得一条座椅,扑面打来。单破虏虽武功了得,岂能敌得四人,左挡右接,手足无措,渐渐不支。赵怀原乘其招虚,一剑刺去,刺透衣袖。赵车书见状,高声道:“休要伤他。”四人哪里肯听,将他围住。单破虏见势不妙,急欲脱身,飞身猛扑赵怀善,竟全然不顾自身危险。赵怀善手中座椅甚重,难以施展,见利剑刺来,急忙撤身。苏仁、赵怀中、赵怀原急忙来救。却见单破虏剑锋一转,飞身跃出圈外,直扑苏公而去。众人皆惊,方知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苏公立于一旁观战,忽见单破虏抛了众人,仗剑奔将过来,不免惊慌,正欲返身而逃,却已迟了。单破虏一剑刺来,正架于苏公脖颈上。苏公唬得半死,将眼一闭,暗道:“我命休矣。”单破虏反手搂住苏公,利剑一横,厉声喝道:“苏大人在此。”苏仁大惊失色,喝道:“单破虏,若伤得老爷一根毫毛,苏仁与你亡命!”众人皆惊,不敢上前。单破虏冷笑道:“你等放下兵刃,且后退墙角。”苏公将眼睁开,叹道:“可惜单将军本是..侠义心肠,满身正气,今却挟持无辜苏某以为人质。”单破虏道:“今势甚急,单某亦不得已而为之。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苏公忽举起双手,一手一玉,道:“单将军可识此玉否?”
单破虏见那两半壁碧,不觉一愣,道:“大人此玉何来?”苏公道:“如此言来,单将军似识得此玉。”单破虏道:“其中一玉,确是单某之物。却不知另一玉何故在大人手中?”苏公叹道:“此二玉本是一玉。古有所谓破镜重圆,今却是破玉重圆。”赵车书大惊,上前几步,泣道:“你……你……可是……”一时哽咽,竟不能声。
单破虏怒道:“赵车书,你这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奸贼。单某恨不能饮贼血、啖贼肉!可恨老天无眼,令忠臣不得善终,留狗贼苟活人世!”赵氏兄弟闻听,勃然大怒,咬牙切齿,但碍于苏公在其剑下,故不敢轻举妄动。
苏公忽笑道:“本府只道赵老将军英雄盖世、义薄云天,却不曾想竟是如此这般。老将军,你有何言?”赵车书老泪纵横,泣道:“老夫确是贪生怕死之徒,残延苟喘二十年了。”赵氏兄弟闻听,皆惊讶不已。苏公道:“单将军休急离去,且待本府将话语言尽如何?”单破虏道:“大人且道来。”苏公淡然道:“本府早知刺客便是将军矣。”单破虏诧异道:“大人何时知之?”苏公道:“昨日入府,赵老将军曾问及将军籍贯。将军道是杭州人。据本府所知,将军本是苏州人,为何妄言杭州人?此中必有缘故,本府甚为疑惑。那日,单将军告知苏某,卢锦水亦是幕后主使,苏某大惊失色,单将军叹息道,敌不可畏,惟隐敌可畏。其隐于左右,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更甚者以之为友。此有如足临深渊而不知其险、身入虎口而不知其危也。吾父弗知,吾亦弗知也。苏某心中很是疑惑,将军父亲究竟是何人?”
单破虏道:“大人背碑覆局,端的好记性。大人又怎知单某得剑之事?”苏公道:“昨夜打斗,你剑甚是怪异,苏仁惊奇不已,只道那剑如蛇一般。蛇者,弯曲而灵活。剑如蛇状,此软剑也。所谓软剑者,世间极为少见。本府曾闻市井侠士言及,此剑乃铸剑高手所造,铸此剑,当取其精钢,钢中杂入五金,又以五火炼造。得成时,此剑柔若蛇、薄如纸,柔中亦刚,可隐束于腰间。将军似未携剑,实剑缠在身。将军受命前往金夹岭征剿贼寇,不想中了山贼诡计,失落悬崖,幸得一命。辗转金夹岭中,不想冤家路窄,那贼首二郎真君曹虎抢掠民妇被将军所杀,将军便得了这柄宝剑。”单破虏惊道:“此事只单某与军兵林之关知晓,大人何以得知?”
苏公又道:“本府曾往苕溪江畔郭氏酒家查探,不想掌柜郭卜清并店中伙计皆已被杀。只有一个酒保得以躲过此劫。本府初以为,此乃尉迟罗衣杀人灭口。本府临行之际,见得苕溪江边有二人垂钓。他等只道是寻常钓鱼人。本府见他二人姿态怪异,钓竿摇摆无定,可见此二人非善钓者。今想来,此二人端是单将军与林之关。”
单破虏暗自惊讶,道:“大人好眼力,竟过目不忘。”苏公道:“郭氏酒肆数人亦是将军所杀。”单破虏道:“正是,单某曾自贼首曹虎衣裳内搜得两封密信,其一乃尉迟罗衣所书,单某已呈交大人。另一信乃郭卜清所书。单某便寻得此处,恨他害我军兵性命,故夜入店中,将此等贼人尽数杀之。不想竟逃脱了一人。”
苏公笑道:“将军杀戮众贼,不合言得一语。”单破虏甚是诧异,细细回想,竟自忘了甚话,问道:“单某言甚?”苏公道:“将军手持利剑,道:‘端的一柄好软剑!’不想此言竟被床下藏匿的酒保听得。此言本出无意,本府等亦未经意。待苏仁言及刺客怪剑,形如灵蛇,本府竟又想起此言,若是软剑,将军必藏于腰间。”苏仁闻听,恍然大悟。
单破虏叹道:“大人神思敏捷,非我等可及也。”苏公道:“此剑究竟哪般模样,本府亦不知晓。此不过推测臆度罢了,不敢断言刺客便是将军。但昨日我等方到赵府,言及卢锦水、尉迟罗衣暗中勾结匪类之事,赵老将军甚是愤怒,然那时刻,单将军道:此等败类,害国殃民,单某只恨不能亲手刃之。此话似是在言卢锦水、尉迟罗衣二人,但单将军咬牙切齿之状,似甚痛恨。本府疑心,将军似另有所指。”单破虏恨恨道:“大人所言不错,我恨不能亲手刃之者便是这老匹夫。不想大人察言观色这般厉害,竟窥破单某心思!”
苏公淡然一笑,道:“那不过是本府闪过的一丝灵光。真正怀疑上单将军,却是方才不久,本府与苏仁游赏府中曲廊石山,无意间窥见粉墙痕迹。苏仁自墙脚拾?得此玉,本府心中明白七八分矣。待入得墙内,循足迹查寻,自窗格入得一室。此室便是将军昨夜休憩之处。今想来,昨日将军酒醉,不过是故作姿态、掩人耳目也。”
单破虏冷笑道:“正是。不过大人怎知此玉乃单某之物?”苏公道:“此一破玉,又非名贵之物,本不足为奇,即便府中仆人丫鬟亦不以为然。幸亏本府曾见过此玉,故知其主人。”单破虏惊道:“此玉单某贴身而藏,大人何时见得?”苏公幽然道:“将军可曾记得,本府初来湖州之时,曾拜访贵府,与将军商议清剿双龙山匪人私铸假币一案。本府曾见得你书房案桌上摆放着此玉。”单破虏暗自惊讶,细细回想,竟记忆不起来。
苏公道:“本府手持此玉,不想竟被怀善见得,他道此玉乃赵老将军随身之物。本府大吃一惊,莫非此案竟又起风云不成?待见得老将军,却不想老将军亦有一玉,竟然一般模样。老将军见得此玉,甚为惊讶。本府也暗自吃惊,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桩千古奇案竟在眼前矣。”单破虏冷笑道:“好一桩千古奇案。苍天有眼,今日竟被苏大人堪破。”苏公叹道:“可惜本府只省得些枝叶末尾,其中细节,尚不清楚。”单破虏道:“单某愿告知大人,还望大人有朝一日,告知于天下,雪千古奇冤。”
苏公幽然叹息道:“其实,本府早知单中原一案乃冤案也。”单破虏大惊,忍不住泣道:“二十年来,大宋上下惟有苏大人知此案冤屈。苍天有眼!即便此案未得以沉冤昭雪,吾父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苏仁闻听,大惊失色。原来,二十年前,边关罪臣单中原违抗圣旨,擅自出兵,致使全军覆没,三千人马无一生还,皆命丧辽军之手。苏仁暗道:此事已过去二十年,早已无人言及,不想此庄中诸多怪事竟与此有干系。此案朝廷早有定论,今日老爷又怎言是冤案?
单破虏怒视赵车书,厉声道:“二十余年前,家父一心报国,慷慨从戎,镇守边关数年,屡获战功。宋、辽本早有‘澶渊之盟’,大宋屈辱求安,贡奉辽国绢二十万匹,岁币银十万两,如此数十年。那辽人终是夷狄,狼子野心,虎视眈眈,怎会守着一纸盟约,屡出夷兵,杀我大宋子民、奸淫我大宋女子、抢我百姓牛羊、烧我百姓房屋,百般挑衅。吾父单中原,乃边关大将,手拥千百军马,岂容辽兵肆意妄为?为保我大宋百姓免遭涂炭,为壮我大宋国威,吾父引兵出战,奋勇杀敌。他,奸贼赵车书,亦是边关大将,本与家父情同手足、亲如兄弟。辽兵犯境,家父与这奸贼商讨对策:家父先引精兵三千出战,欲乘敌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这奸贼当引兵后援。”众人皆默然无语。
单破虏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又道:“当家父引军杀入敌阵,万万不曾料到,这奸贼竟背信弃义,未出一兵一卒增援!三千将士义无返顾,奋勇杀敌,血染疆场。这奸贼竟按兵不动,坐失良机。可怜家父与三千将士,只道后有援兵,竟与数万之众贼兵搏杀,前仆后继,无所畏惧,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尸bbr>藏书网横遍野。三千将士终因寡不敌众,皆战死沙场,无一生还。此何等悲壮!呜呼!全军覆没矣!三千人马,非是死在敌手,实是死于你这奸贼之手!可怜那三千将士!可怜那割肚牵肠的千百父母妻儿!尤为可耻者,待朝廷追查此事,你这奸贼竟妄言家父违抗军令,擅自出兵。你得以苟存人世,加官进爵,好一个边关功臣,屡立战功!好一个镇远将军,德高望重!兀自在此逍遥自在、安享太平,只可怜三千亡魂飘零关外,竟无归处!”言罢,声泪俱下。
众人闻听,无不动容。赵车书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解氏默然落泪。苏公凄然泪下,仰首长叹。赵氏兄弟惊诧万分,木然相视。赵怀原怎肯相信,怒道:“一派胡言,吾父岂是这般小人。”赵车书泣道:“二十年矣,往事如烟云,似隐似现,老夫何曾忘得,想必三千将士早已枯骨无存矣。”单破虏厉声喝道:“单某本欲取你这奸贼头颅祭奠亡灵,可惜天不助我。我单破虏若存得一气在世,便不罢休。”苏公叹息道:“将军真义士也。想我大宋天下,如将军一般凛然正气者,寥若晨星矣。可惜此案曲折,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破虏不解其意,道:“大人且言来。”
苏公道:“本府手中碧玉,半壁乃将军之物,另半壁乃赵老将军之物。此玉质地不佳,颇有瑕疵。区区破玉,赵老将军为何视为心爱之物,随身二十年?此其一。其二,本府入赵府书轩,见得一幅卷轴,名《荐季直表》,乃临摹之作,题款赵云之。本府甚为诧异,不知此赵云之是何许人也。待怀善道明,本府方才醒悟。原来,赵云之正是赵怀善,怀善之名乃是二十年前赵老将军回归庄园时所改。赵氏兄弟本名云之、湖之、桥之,依次改唤怀善、怀中、怀原。若将三字相连,岂非便是单(善)中原。怀者,怀念也。此意分明是怀念单中原?单中原因违抗圣意、擅自出兵,致使全军覆没,圣上龙颜大怒,将其定为罪臣,九族亦遭牵连。时有延州府边关大将招讨使彭淮将军为其言,亦受牵连,后病死狱中。凡与此事相干者,朝中文臣武将唯恐避之不及。为何赵老将军反将三子之名更改以为纪念?”单破虏思忖,恨恨道:“家父与三千将士血洒疆场,这奸贼知罪孽深重,惶惶不安,故假意思怀,以慰良心。”
苏公叹道:“赵老将军,今日在场诸位,皆是可信之人,你何不将密室开启,引我等一看究竟。其中原委,老将军亦当告知后人。若隐于地下,恐真成千古之谜也。本府自当恪守秘密。若有朝一日,上报于朝廷,大白于天下,亦可令三千将士得以瞑目。”赵车书惊道:“大人怎知密室之事?”苏公笑道:“何止知晓。院墙外所叠石山便是密室气道出口所在,可是否?”赵怀善惊道:“有这等事?我等兄弟竟全然不知?”赵车书叹道:“苏大人真神人也。却不知大人何以得知?”苏公淡然笑道:“那石山峰谷之间,有淡薄之雾,散而不绝。此非水雾,实为清烟。”
赵车书惊叹道:“老夫端的心悦诚服。罢罢罢,老夫便依大人之言,将此桩秘密告知你等。单将军,且放下剑来,入得密室,便知分晓。”单破虏冷笑道:“奸贼诡计多端,单某怎会轻信。”苏公道:“却不知将军信苏轼否?”单破虏道:“大人可信。”赵车书叹道:“二十年来,老夫多次亲往苏州,找寻将军母子二人,皆无音讯。此前,老夫前往京城访友,亦是为了找寻将军母子,后经苏州,又滞留了三四个月,无功而返。却不曾想到,将军竟就在湖州!令尊单中原出兵之际,曾有言交待老夫,若此行不测,便令老夫照管将军母子,并有物什及亲笔家书令老夫转交将军。老夫无能,竟负中原兄之托,使你母子流落他乡。二十年来,老夫甚是愧疚。今幸逢将军,老夫心安矣。”言罢,老泪纵横。
第八章 密室真相
且说赵车书引众人入得内堂,取下支架青灯,将支杆轴压入壁中,竟至末端。却闻得一声轻响,屋角一墙忽的闪开,竟..露出一门洞。苏公、赵怀善恍然大悟,原来机簧竟是青灯支杆轴。墙中夹道甚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赵车书头前引路,赵怀善、解氏、赵怀中、赵怀原、苏仁依次跟入,其后苏公、单破虏。那密道斜下十余级阶,忽又右转,竟豁然开朗:那密室竟如厅房一般,四角有长明灯四盏,满室有如白昼一般。室中供奉一尊武将像,手握长剑,大义凛然,栩栩如生,只见下方一张香案,供奉香烛果品,当中竖有一块牌位,其上有字:一代忠臣镇远大将军单公中原。
单破虏见得,早上得前去,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赵车书泪流满面、全身颤抖。苏公扼腕叹息。却见室壁右侧镌刻诸多细小文字,细细看来,竟是三千将士名姓、年庚、原籍。苏公顿生敬意。室壁左侧有一幅长卷,名为《三千将士图》。赵车书令赵怀善取过一个樟木箱,供于香案上,又燃得九根细香,插入香炉中,躬身三拜,道:“单将军,此箱乃是令尊遗物,赵车书今日便交付于你了。”取过木箱,交与单破虏。单破虏接得木箱,开启箱盖,内有一个锦盒、一个黄布包袱。摊开包袱,却见其内一柄短刀,刀鞘甚为精致,其上有古怪文字,无一识得;刀柄刻上有“苏州单中原”五字。单破虏抽出短刃,寒光袭人。赵车书道:“此刀乃是令尊大破辽军所缴敌酋之物。”又开得锦盒,内有一红绸布包,绸中一双白玉手镯,晶莹透亮。其下有信笺两封,又有手迹一卷。赵车书道:“此手镯乃是中原兄托与老夫人之物。此两封家书,一封与将军,一封与老夫人。另有手迹一卷,乃是令尊多年用兵之道,所思所想,见解独到,实为不可多得之兵法。”单破虏拆开信笺,果是父亲亲笔手书。见书如见人,单破虏不由放声大哭。
苏公上得前来,叹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单老将军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此举何其悲壮!单将军若如妇人般哭泣,岂非有伤单老将军之威严?”单破虏拜倒在地,道:“老将军在上,请受小侄一拜。”言罢,磕头便拜。赵车书急忙搀扶,悲道:“贤侄受苦了。”单破虏悔恨道:“小侄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再三冒犯老将军,有污父名,小侄愧对先父!”赵车书又悲又喜道:“贤侄休要自责。”苏公偷偷擦拭眼角泪水,哈哈笑道:“好矣好矣。苏某这颗头颅可保全了。”众人破涕而笑。
赵车书引苏公、单破虏并三子观《三千将士图》,却见千百将士,金戈铁马,槊血满袖、佻身飞镞、奋勇直前、前赴后继、英勇杀敌,气势甚是磅礴。苏公惊叹道:“世人只知田横八百士,竟不知我中原三千将士。”赵怀善惊道:“古有卫青李广霍去病,今有杨业狄青单中原,皆盖世英雄也。”苏仁道:“老将军可否将那惊天地泣鬼神一战道与我等一听?”苏公连连点头,道:“苏仁所言极是。身做大宋子民,不知此战,令人汗颜。若真相若不白于天下,岂非有负先人后辈。”赵车书怅然道:“此战虽已成烟云,却有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目。”
原来,自宋太宗皇帝始,宋辽连年交战,各有胜负。真宗景德元年,辽发二十万大军大举攻宋,真宗甚是惊恐,副宰相王钦若主张真宗迁都金陵,大臣陈尧叟劝真宗逃往蜀中。宰相寇准力主抗辽,真宗依寇准之言。宋军设伏射杀了辽军主将萧达兰,辽军惊恐,便欲议和。真宗早有媾和之心,全然不顾寇准反对,遂与辽签下澶渊之盟,答应与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仁宗庆历二年,辽国再次要挟,仁宗为求苟安,又增奉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即便如此,辽国仍不知足,虎视眈眈,欲起风云。
大宋边关要隘砂子岭关乃通辽、西夏必经之处,地势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此关驻守宋军五万人马,主帅蔡恚,此人乃是景佑进士,惯于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挨风缉缝,一味交结朝中权贵,故此官运亨通,竟至尚书右仆射。蔡恚为人奸诈、贪财好色,嘉佑三年因徇私舞弊、贪污贿赂,被人揭发。仁宗大怒,遂削其职。因一干佞臣求保,贬蔡恚为副招讨使,镇守砂子岭关。时砂子岭关有大将单中原、赵车书,二人一腔热血、心怀凌云之心,又因原籍毗邻,故义气相投、情同手足。那砂子岭关五万精兵训练有素,英勇善战,契丹闻之,无不谈虎色变,数年不曾来犯。不想蔡恚至此,整日花天酒地、游山围猎,荒废军务,一干小人遂投其所好,阿党比周,排挤忠良。单中原为人刚正秉直,屡屡进谏,蔡恚哪里肯听,往往避而不见,又因小人谗言,久则心怀恨意。
却道军中有一队将,唤作秦京,因克扣粮饷,被军士告发。单中原查明此事,勃然大怒,责打五十军棍,逐出军营。秦京怀恨在心,遂往蔡恚处,诬告单中原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又道:“大人,单中原野心勃勃,不可不防。”那蔡恚本是阴险之徒,视单中原如肉中刺、眼中钉,早有害单之心,遂与一干小人密议,令秦京收买军兵,散布谣言,蛊惑军心。
赵车书闻得军中谣言,大惊,遂令心腹暗中打探来由。不三日,心腹回报,只道是蔡恚、秦京一伙所为,有意加害单将军。赵车书惊讶不已,告知单中原。单中原笑道:“身正焉怕影斜。清者自清,廉者自廉。单某一心报效朝廷,何畏无稽传言?”赵车书忧心道:“古人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小人之言,不可不防。”单中原道:“如之奈何?莫非令单某不闻不问、随之任之?”赵车书道:“孔子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等镇守边关,真敌者,契丹也。断然不可与蔡恚一干小人计较,若如此,恐反被契丹所乘。不如与其疏远,请往把守岭北谷口。”单中原然之。赵车书见得蔡恚,道:“那单中原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大人何不削其权?”蔡恚喜道:“将军有何计策?”赵车书道:“岭北谷口乃偏僻之地,人烟稀少,不如将他调往此处。”蔡恚笑道:“如此甚好。蔡某不愿见得此人。”遂调单中原把守岭北谷口。
嘉佑四年,契丹起兵三万,侵扰大宋边境,杀戮大宋百姓,抢掠牛羊,奸淫妇女,烧毁屋舍,先锋将至砂子岭关口。砂子岭关守将蔡恚闻知,惊慌失措,遂八百里快骑急报京城。仁宗见得火漆信,大惊,遂书一道御旨,火速送往砂子岭关。蔡恚心急如焚,盼得圣意,急急看来:“契丹无端侵扰,欲诱我出兵也。你等只可固守,万不可出战。若敌来逼城,默然而待,无辄出拒,侯其石矢可及,则以术破之;若遇敌主将自临,度其便利,以强弩丛射,飞石并击毙之,则敌军沮丧,其势必遁;若得敌人称降及和,切勿弛备,当益加守御,防其诈我。”
蔡恚召集众将,宣读圣意,而后道:“贼势甚强,我只可静而待其衰。各部当依圣上所言,多备石头弓弩,防贼逼城。”忽见一人出班道:“末将以为,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也。故善用兵者,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众人看去,非是他人,正是单中原。蔡恚冷笑道:“一派胡言。贼远来挑战者,欲人之进也。若如此,岂非正中贼计?你等依圣上之意便是,若有违抗,定斩不饶。”单中原进言不成,只得退闪一旁。
蔡恚率众将上得城头,远远见得契丹前锋人马,黑压压一大片,不由心惊胆战,匆匆巡视一番,将防守军务托与赵车书,而后急急回府去了。赵车书等一干将领皆叹息不已:此等文臣,贪生怕死,只好歌舞酒肉,怎可领兵抗敌?
且言契丹前锋驻扎砂子岭关外,每日派遣骑兵四处侦察,如此数日,宋军紧闭城门固守不出。契丹主将料想宋军胆怯,便遣十余骑至城下叫骂挑衅。如此三日,宋兵未加理睬,契丹兵益发放肆。第四日,赵车书令百余军兵对骂,骂声震天,契丹兵人少声微,不敌宋兵,急急退去。蔡恚闻得,大喜,道:“此我大宋首战大捷也。”遂撰书捷报,其中不免添枝加叶,夸大其词。即日便令八百里快骑往京城表功。
第五日,契丹兵自营中拖出数十人来。城上宋兵远远见得,甚是好奇,及至城关下,方才看清,原来皆是大宋边民,男女老少,哭哭啼啼,跌跌撞撞,若有迟缓,契丹兵便狠命鞭挞,甚是凄惨。宋兵见得,怒发冲冠,高声唾骂。契丹兵迫令众百姓跪倒在地,磕头求饶。淫威之下,众百姓只得依从。契丹兵皆哈哈大笑。宋兵大骂不止,有善射者,弯弓射敌,无奈贼兵甚远,箭不能及。
有军兵禀告赵车书,赵车书急忙上得城头,目睹此状,勃然大怒,遂取过强弓,一箭射去,竟中一名契丹兵。那契丹兵当即毙命。众宋兵见得,皆欢呼雀跃。契丹兵见同伴丧命,皆怒,纷纷拔出刀来,齐齐砍去,只见十余名大宋百姓身首异处,顷刻间命丧黄泉。
众宋兵目睹惨状,怒不可遏,纷纷请战,欲杀敌雪耻。赵车书急将蔡恚请上城头,道:“契丹狗贼杀我边民,辱我大宋。是可忍,孰不可忍!愿大人下令,出关杀贼。”蔡恚小心翼翼,探头望去,却见契丹兵将余下二三十名百姓衣裳脱去,个个赤身裸体,冷不堪言。更有甚者,那契丹兵将数名妇人女子拖于一旁,肆意奸淫。
城头宋军见得,益发恼怒。赵车书案剑瞋目道:“蔡大人,契丹狗贼,竟如禽兽一般,不杀狗贼,我等愧对圣上,无颜见大宋百姓!请大人速速定夺!”蔡恚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字,忍!赵将军切勿枉动肝火,定要学会忍。此乃契丹贼兵有意为之,欲引我出关。我怎会中他奸计?区区几个百姓,算得甚么?任他杀去吧,我大宋百姓岂是他杀得尽?我等只依圣上之令,任凭契丹贼兵挑衅,固守不出,他奈我何?”言罢,挥袖而去。赵车书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结果蔡恚性命。众将皆怒,道:“末将等愿听从将军调遣。”赵车书默然。
下得城头,赵车书径直奔北关口而去。北关口军兵见得,急忙禀报主将,单中原急忙来迎。二人入得军帐,不待落座,赵车书便将城关下契丹兽行一一道来。单中原闻听,拍案而起,怒道:“契丹狗贼,欺我大宋无人否?”赵车书道:“契丹意图,日趋明朗。恐大战在即也。”单中原思忖道:“蔡恚之言,不无其理。契丹无端挑衅,欲引我出兵也。若两军对战,恐非贼兵敌手。”赵车书愤然道:“莫非中原兄亦如蔡恚一般,惧怕契丹贼兵不成?常言道:哀兵必胜,骄兵必败。目今我大宋百姓受辱,军兵义愤填膺,士气甚是高昂,杀将出去,个个有如猛虎一般,有何畏惧?”
单中原道:“契丹贼兵擅长骑射,其前锋尤为彪悍。我若与之死战,即便险胜,亦死伤不少,非善者也。依中原之见,当用计谋,以我最少之死伤胜之。”赵车书问道:“中原兄可有良策?”单中原道:“兵家云:以正合,以奇胜。若敌攻城,我固守不出,暗中引一支奇兵,迂回其后,破敌后阵。后阵已乱,前敌必然惊恐,待其阵脚大乱之时,我大部自城中杀出,前后夹击,必破贼兵。”赵车书道:“好则好矣。只是有违圣意,若怪罪下来,恐吃罪不起。”单中原毅然道:“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我大宋江山社稷安危,为我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即便吃罪,亦无反顾。”赵车书忧心道:“那蔡恚贪生怕死,怎敢违抗圣意听从我计?”
单中原默然,踱步帐中,思前想后。赵车书道:“不如我引众将前往死谏,若他不从,便将之囚禁,罢他兵权。”单中原叹道:“古人云:不谋万世者,不足某一时。此事当从长计议,切不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赵车书疑惑道:“中原兄此言何意?”单中原道:“契丹、西夏贼心不死,得寸进尺,虎视眈眈,欲犯我境。而今朝廷不修武备,暗怀苟安之心,加之边关兵力不足,守将多为文人,少有将才。我等?99lib.岂可因一时之战,而忘却边关长久安危?”赵车书不解其意,道:“望中原兄明言。”
单中原道:“若依车书兄所言,我等即便赢得一时之战,那契丹贼兵去又复返,而我二人因囚禁蔡恚、违抗圣意、擅自出兵,朝廷必然加罪,我等即便不死,亦难逃牢狱之灾。到得那时,何人来保边关?莫非蔡恚乎?”赵车书哑然。单中原笑道:“车书兄当留守边关,此战便交与单某。待明日夜间,我自引三千精兵,迂回其后,袭其后阵。待到火起,车书兄可令城中兵马高呼大叫、鸣金击鼓,佯作进攻之势。贼兵必然惊恐而退。”赵车书拍手叫绝,道:“如此甚好。”
二人细细商议,约至子时,赵车书方才告辞离去。次日一早,赵车书即调运弓箭、马匹、火硝等器物军资往北关口。赵车书嘱咐道:“中原兄此行,当速去速返,切勿恋战。车书自当暗中遣派人马接应。”单中原取出一布包,交与赵车书,道:“若有不测,便将此物交与苏州妻儿。”赵车书接过布包,笑道:“车书已备好美酒,只待中原兄归饮。”单中原大笑。
当日夜间,单中原亲引三千精兵,悄然而行,迂回至契丹军后侧,分左右两路杀入敌营,纵火焚烧敌军粮草帐房。契丹兵自梦中惊醒,只道宋大军杀来,仓皇逃窜。有不及者,或被烧死于帐蓬中、或被宋军所杀、或被人马践踏而死。砂子岭关赵车书望得火起,遂擂鼓下令,万余宋兵高声叫喊,响彻云霄。那契丹前锋兵丁见得后方火起,大惊失色,急忙来报。契丹前锋主将正酣睡间,忽被唤醒,甚为恼怒,正欲叱责,一牙将闯入来报,方知大事不妙:“原来宋军固守不出,明示怯意,暗施诡计!”遂下令起兵往救,正当人惊马乱之时,忽闻关口喊杀声大作。契丹主将大惊,以为宋军欲前后夹击!契丹兵见宋军前后杀来,一时胆怯,竞相奔逃。
单中原引三千宋兵杀入敌营,喊杀声四起,又有数百余宋兵伪言契丹语:“快藏书网逃命也!宋军大军杀来矣!”契丹兵闻得,军心大乱,哪里辨得真伪。宋兵杀得兴起,竭力追杀。单中原见大功告成,遂下令撤兵,却不曾想人马四散,竟不得其令。此刻,契丹前锋人马败退至此,单中原引百余人自其侧后杀入,契丹前锋主将令一部人马抵挡追兵,其余皆夺路而逃。待赵车书所遣的接应宋军赶来,三千精兵仅余七八十人。混战之中,单中原身中数刀,血尽身亡。此一战,契丹兵死伤二万二千余人,其主帅亦在乱战中被箭射死。
蔡恚睡梦中忽被惊醒,闻听喊杀声震天,唬得滚下床来,只道契丹军大举攻城。急忙着人打探,方知乃是宋军高呼。蔡恚恼怒:“深更半夜,何故呐喊?”出得府来,正待询问究竟,有偏将来报,只道那契丹军已惊逃了。蔡恚欣喜若狂。待到天明,秦京急急来报,只道单中原擅自出击,以致全军覆没。蔡恚大惊失色,暴跳如雷,遂令秦京速将单中原拘来。秦京沮丧道:“那单中原早已命丧敌手,尸首倒是寻着了。”蔡恚闻听,急道:“如此怎生是好?”遂令人速召赵车书前来。
不多时,赵车书来得。蔡恚追问缘故,赵车书满脸茫然,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蔡恚惊慌道:“若契丹恼怒,大举来攻,吾城关将不保矣!”赵车书道:“契丹狗贼,欺我大宋软弱,故得寸进尺,屡屡侵扰,今遭单中原袭击,损失惨重,必惊恐万分,断然不敢再来。”蔡恚闻得,心方安稳,道:“但愿如赵将军所言。”而后,蔡恚疾书奏章一道,言道:大将单中原违抗圣意,不服军令,擅自出兵,以致三千人马横尸疆场,无一生还。第三日,蔡恚又书奏章一道,吹嘘其指挥有方,佯作夜攻,虚张声势,一夜间竟吓走契丹大军,以致敌军自相践踏,死伤数万之众,云云。
宋仁宗见得第一道奏章,惊恐不已:如此若触怒契丹,契丹起兵大举犯宋,如何是好?遂下旨令副枢密使查办此事,单中原一应家眷皆连坐;又急召朝中重臣欧阳修、王安石、文彦博等人商议对策。宋仁宗欲遣派使者往契丹言和。众臣皆极力反对,仁宗无奈,只得罢了。那契丹主惊闻大军遭三千宋军袭击,死伤大半,惊恐不已:不想宋军竟如此骁勇,以一当十,横行疆场,吾契丹数万之众竟溃不成军,今之宋军已非昔日之宋军矣。自此案兵束甲,十余年不敢犯宋。宋神宗熙宁八年,辽朝派大臣萧禧至大宋,欲划定边界,借机分割大宋边土。宋臣沈括奉诏出使辽国,断然拒绝其无理要求。
辽天祚帝保大五年,辽(契丹)被金所灭。
待赵车书言罢,苏公、单破虏等人嘘叹不已。赵怀善惊道:“单中原将军,千古英雄也。”苏公道:“赵老将军,亦千古英雄也。”赵车书叹道:“大人休言英雄。圣上赐封老夫为镇远将军,实受之有愧,真正镇远将军者,实乃单中原将军。”单破虏恨恨道:“可恨那蔡恚贪生怕死,畏敌如虎,此等奸人怎可任命防守边关?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赵车书长叹一声,道:“贪生怕死、畏敌如虎者,非蔡恚也,实乃朝廷。”众人皆惊讶。
赵车书叹道:“我大宋虽有精兵良将,与契丹、西夏交战,却屡屡失利,千万将士竟成枯骨!何也?老夫细想,究其根本,乃是太宗皇帝一语,道是:外忧不过边事,皆可御防,若奸邪无状,若为内患,诚可惧也。所谓防民胜于防寇,防将胜于防敌,何等荒谬?今之朝廷,亲小人,远忠良,端的令人心寒齿冷。兵圣孙子云:虽有良将,不能善其后也。老夫信矣!”
苏公惊道:“赵老将军之言,竟切中弊病。苏某窃以为: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天下之势,莫大于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夫天下之患,不在于寇仇,亦不在于敌国,患在于将帅之不力,而以寇仇敌国之势,内邀其君。是故将帅多,而敌国愈强,兵加,而寇贼愈坚。敌国愈强,而寇贼愈坚则将帅之权愈重。将帅之权愈重,则爵赏不得不加。夫如此,则是盗贼为君之患,而将帅利之;敌国为君之仇,而将帅幸之。举百倍之势,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于其上,如此而天下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今我大宋上下,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敌存而惧,敌去而舞,废备自盈,只益为愈。一味重用佞臣、驱贬良臣;对百姓严典重刑,横征暴敛;对辽国、西夏屈辱求全,苟安偷生。此生死大患也。家父曾言: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长此以往,恐未及五十年,我大宋有如六国矣。”众人皆叹。
四十七后,即宋靖康二年,竟如苏公所言,北宋重蹈六国覆辙,被金所灭,宋徽宗、宋钦宗皆被金兵俘虏,最终客死他乡,史称“靖康之变”。
(本卷完)
后注
一、《教战守策》一文,是苏东坡在应制科举考试时所进的一篇策论。全文共分六段,以“教战守”为中心,援引史实,浅近比喻,正反论证,发人深省。细细看来,“当今之大患”,果是“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
二、“契丹”,辽国建于公元907年,国号契丹,公元916年始建年号,公元937年改国号为辽,公元983年复称契丹,公元1066年仍称辽。
三、宋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比较弱的朝代,无论北宋还是南宋,在对外作战上多以失挫求和而告终,最终灭在女真与蒙古人手中。两宋的灭亡,非兵不利、将无能,而是对内的残酷剥削与镇压(如众多农民起义军的失败),对外苟安屈膝(如澶渊之盟),防民疑将,重用佞臣奸党;以及由此导致的众多而不可饶恕的战略战术错误。
在这个故事中,引用了比较多的军事谋略知识。因为我在构思故事的时候,正痴迷于读李炳彦、孙兢的《军事谋略学》。我写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想表达某个主题,而不单纯是那种巧妙的谋杀案或设置迷局之类,这个故事源于我读古代兵书时对宋代军力懦弱的思考。
应该说,中国古代军事理论在宋代有了相当大的发展,象许洞著的《虎钤经》、王钦若编撰的《册府元龟》、曾公亮编撰的《武经总要》、何去非著的《何博士备论》等等,这些兵书内容浩瀚丰富,甚至当时很多的文人在军事理论与谋略上有独到的见解,譬如司马光、沈括、苏东坡。这些著作是中国古代军事史上的重要典籍,其中的一些理论在今天仍然有借鉴意义。我在故事中写到了苏东坡论兵机的情节,实际上隐含了某些现代军事理论知识。
同时,宋代的手工业与科技发展水平也是相当的高(譬如火炮火器),将才也很多,但偏偏在军事上屡遭挫败,原因何在?这就是《密室之谜》所要说明的。
文章最后苏公所言一段,实际上包括了柳宗元的《敌戒》、苏洵的《六国论》、苏东坡的《孙武论》、《教战守策》等文章语句,特此说明。
第一章 西子阁楼
田间决水鸣幽幽,插秧未遍麦已秋。
相携烧笋苦竹寺,却下踏藕莲花洲。
船头斫鲜细缕缕,船尾炊玉香浮浮。
临风饱食得甘寝,肯使细故胸中留。
君不见,壮士憔悴时,饥谋食,渴谋饮,功名有时无罢休。
这首诗乃是苏轼《游西湖三首》之一。
苏东坡一生曾两次到杭州任职:第一次是在熙宁四年至熙宁七年,任杭州通判,时年三十六岁;十余年之后的元佑四年,苏东坡再次来到杭州,任杭州知州。苏东坡在杭州任职期间,做了许多流传后世的好事,也留下了不少传世佳作,其中有关西湖者,约莫十余篇,凡如《夜泛西湖五绝》、《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去杭州十五年复游西湖用欧阳察判韵》、《西湖戏作》、《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次韵曹子方运判雪中同游西湖》、《西湖绝句》等等。
那杭州位处钱塘江下游、大运河之南,五代吴越曾建都于此。西湖在杭州之西,又名钱塘湖、上湖、西子湖,一泓碧水、三面青山,风景秀丽。又有名刹灵隐寺、飞来峰、六合塔、虎跑山等等名胜古迹,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慕名而来,留下几多绝妙佳作。苏轼初游西湖曾吟一句: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就此一句,杭州城妇孺皆知,书生雅士无不附和。
且言大宋神宗元丰二年,大地回春、阳光明媚,湖州知州苏轼因法施政,大行便民举措。这一日,苏公召集湖州府并诸县织造官吏商议蚕桑大计。初始,众官吏皆相视无语,苏公道出己见,又道:“集思,方可广益,但有言语,无论高低,只管道来,切勿顾忌。”众官吏闻听,你一言,我一语,各有理论。苏公择其善者,合而为一,细细告知众官吏,令他等依此而行,切不可延误、阻碍蚕桑农事。众官吏唯喏。
待众官吏告退离去,苏公方觉喉干舌噪,急忙端得茶水,一饮而尽。正欲退堂回宅,却见门吏匆忙来报,只道有杭州信使在门外求见。苏公令门吏引入,不多时,门吏引信使入得堂来。那信使见得苏公,急忙施礼,道:“小人特奉杭州府王敦王大人之命,前来送呈信笺。敬请苏大人亲览。”苏仁接过信笺,转交苏公。苏公拆开细 9605." >阅,原来是一张请柬,王敦欲邀苏公往杭州一游,一来为酬谢苏公破查奇案,追回明珠;二来应杭州乡绅百姓之托,请苏公重回杭州一游。
苏公见那信使,笑道:“多谢王大人美意,苏某定然欣然前往。你长途劳累,且好好歇息一日,明日可先行回杭州告知王大人。苏某不日便到。”苏公令人引信使前去歇息。苏仁道:“老爷果真想去杭州?”苏公幽然道:“杭州一别,不觉数年,梦中尤见西子之美,曲涧之幽。今若不去,恐日后难有时机再往。若如此,岂非遗憾终生?”苏仁极力劝阻,苏公哪里肯听。苏仁无奈,寻得时机告知夫人。夫人王氏道:“老爷若去,你便随往,衣食住行,细细照料,外出时不可离了半步。”苏仁唯喏,不复多言。
苏公将州府公务托与通判华信等官吏,再三嘱咐,待众府吏明了,方才放心。第四日一早,苏公、苏仁别了夫人等家眷,骑马出城,往杭州而去。行得十余里,远远见得道旁一家酒店,道旁一株大树,拴着两匹骏马,一黑一白,全身不曾见得一根杂色。苏仁惊叹:“端的两匹好马,却不知是甚主人?”苏
公笑道:“此马可谓百里挑一,其主必非寻常之辈。”苏仁笑道:“老爷之言,亦非确切。岂不闻‘巧妇常伴拙夫眠’吗?”苏公闻得,哈哈大笑,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古往今来,英雄落难,美人沉沦、明珠暗投、宝驹伏犁,何其之多?”
二人扬鞭策马,飞疾而过。前行不多远,苏仁闻得身后有马追来,回首看去,正是那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马上一人高声呼喊:“苏大人且住。”苏仁惊诧,急忙告知苏公。二人勒住缰绳,回头看去,来者一男一女,那男子非是他人,正是飞天侠严微。那女子眉清目秀、绛唇俏鼻,一身素白衣裳,随风飘逸,腰间一枝长笛,制作甚为精良。苏公笑道:“果然是英雄美女配骏马。”严微拱手道:“苏大人行色匆匆,不知何往?”苏公便将杭州府尹王敦所邀之事相告。严微笑道:“如此言来,我等竟是同路人。”苏仁问道:“严爷亦往杭州?”严微点头。苏公笑道:“如此甚好。”严微道:“且与大人引见,此乃严某好友东方清琪。”苏公笑道:“陆龟蒙有诗云:因知昭明前,剖石呈清琪。又嗟昭明后,败叶埋芳蕤。纵有月旦评,未能天下知。”东方清琪明眸皓齿,嫣然一笑。
苏公笑道:“东方小姐可是芳龄十九,生辰五月二十五日?”东方清琪惊诧道:“大人怎知?”严微奇道:“莫非大人早先识得东方?”苏公笑道:“今日方才谋面,怎的识得?”东方清琪疑惑道:“大人莫非有未卜先知之术?”苏公笑道:“非也。苏某正巧望见小姐长笛上有‘戊午年五月二十五日 赠清琪二九’字样,故而知之。”严微大悟,道:“今乃己未年,大人故知东方十九岁。”苏公笑而不语。东方清琪低头看了看腰间长笛,恍然大悟,道:“大人果真好眼力。”四人结伴而行,有说有笑,一路无限春光,甚是怡人。
且说这一日,苏公、苏仁、严微、东方清琪临近杭州,苏公策马扬鞭,意气奋发,长笑道:“苏某今日又回杭州了。”严微追将上来,道:“杭州百姓皆念怀大人功绩,此番来杭,必满城惊动、夹道相迎。”苏公一愣,思忖道:“苏某离别杭州数载,今重游旧地,感慨万千。人生短暂,有如白驹过隙,苏某所作所为,不过出乎本职本心,何劳念怀?”严微道:“苏大人修道筑堤之事,世人皆知,杭州百姓唤之为苏公堤。”苏公感叹,道:“修道筑堤者,实杭州百姓也。苏某不过其中一人,怎可以苏某之名名之?实羞愧子瞻也。”严微道:“若非大人,西湖定然逊色几分。大人之功,岂可湮没?”东方清琪不晓缘由,追问严微。
原来,那西湖之中,有一孤山,山青树茂,风景迷人,人迹罕至,有一林和靖先生游览至此,流连忘返,以为胜境,遂隐居于此。因出进不便,林和靖雇请山民开山筑道,此道东接段桥,西连栖霞岭,唤作孤山道;至得唐时,又有杭州刺史白居易,筑得一条道,此道南起翠屏山,北至栖霞岭,杭州百姓唤作白公堤。不想年久失修,两道被山水冲坏,不堪行走。待到苏轼出任杭州,游览西湖,见得此两道毁坏,遂着人修复堤道,又在两旁栽种桃柳,一者加固道基,二者增添景色。待桃柳长成,但凡至春时,桃开柳绿,碧波荡漾,微风拂面,景色融和,游人蜂拥而至,竟成西湖一景,名为“苏堤春晓”。
东方清琪闻听,十分神往,提议往苏公堤一游,严微笑道:“若与苏大人同游苏公堤,则不虚此行了。”苏仁赞同道:“我等何不绕道而行,前往西湖游玩一番。如此,则可避开杭州官吏百姓,省却繁多礼数。”苏公笑道:“苏仁之言甚是。”严微笑道:“实不相瞒,严某在西湖之畔有小筑一处,大人若肯屈尊前往,不妨一观。”苏公闻听,羡慕不已,叹道:“严爷可谓神仙人也。苏某早有陶令之心,惜不得机缘。”严微笑道:“但凡一府一州,遇庸官易,逢好官难,遇贪官易中易,逢清官难上难。我大宋如大人一般清官者,屈指可数。若大人如陶潜一般,岂非置千万百姓于不顾?此为小利而舍大义也。”苏公惊叹,道:“严爷这番言语,颇有些道理。”
四人遂绕道而行,一路闲话。时近黄昏,到得黄龙洞处。苏公道:“天色将晚,不如寻个歇脚处暂住一宿,如何?”严微忙道:“严某小筑便在断桥不远处。”苏公道:“如此甚好。”苏仁笑道:“小筑之内,可储有美酒?”严微笑而不语,引三人前行,来得一处庄院前,翻身下马,上前扣门,不多时那院门开得,一人探头来望,问道:“何人?”严微笑道:“小三哥,我来也。”原来此人唤作严小三,乃是严微家人,见着严微,喜出望外,急忙出得门来,道:“哥哥已有四五个月不曾来,小弟在此甚是无趣。”严微道:“弟嫂并小侄可在?”严小三道:“他母子三人昨日回得娘家去了。”遂引众人入得院来。
苏公入得院来,却见满院桃花,甚是艳丽。东方清琪不由兴起,穿梭于桃花下,手舞足蹈,欣喜不已。苏公笑道:“净眼见桃花,纷纷堕红雨。萧然振衣裓,笑问散花女。”桃树尽头,便是厢房,其中一处,悬有一匾额,上有草书“桃花斋”三字。入得桃花斋,只见室内数百卷诗书,一尘不染,除此并无他物。苏公惊叹不已。严微引众人入得内室,却见墙上悬挂一轴字卷,乃是张继(懿孙)之《枫桥夜泊》。其诗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苏公见得那字轴,不觉一愣,近得前去,细细揣摩,道:“此诗意境悠长,可谓绝妙之至。只是此帖字法精灵怪异,似学张长史之草书。”严微笑道:“以大人之见,此卷轴可算得入流之作?”苏公看那卷轴题款,乃“江湖海客”所书,思忖半晌,道:“张长史之书道,神鬼莫测,肉骨兼备,已至登峰造极。唐以李白之歌诗、裴旻之剑舞、张旭之草书,并称三绝,韩退之先生曾言:往日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雷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皆寓于书。粗观此卷轴,其结体、画形虽有低昂回翔、顺逆顿挫之感,却远不及长史,貌合而神离,乃仿摹之作也。”
严微闻听,叹息道:“严某初观此卷,惊其诡妙,只道是上乘佳作,故高价买下,悬于斋室之中,孤芳自赏。今被大人窥破,令严某有些无地自容。”东方清琪嘻嘻笑道:“你本非书生,却也来学书生斯文,端的高雅之至。”严微叹道:“斯文扫地也,斯文扫地也。”众人皆大笑。苏公疑惑道:“却不知这江湖海客是何许人也?”严微愠声道:“市井闲人,不学无术之徒。严某若知此人何处,定将他擒来,打他个醍醐灌顶。”
苏公笑道:“休道是你,苏某方才初见时,亦惊讶不已。此帖虽未得张长史之神韵,却也有独到之处。你等且看,此帖字形怪异,大出人之意料,或繁或简,或省或化,处之适当,别具风格。古往今来,诸多书家,无有此者,此可谓第一人也。苏某非惊其书,而惊奇其字也。”严微诧异,道:“依大人学识,竟唤他作第一人,足见此帖难能可贵。”苏公感叹道:“书道之巅峰,非学名家之字,亦非得其神,独到创新,方才是真我。此帖另辟方式,竟有新成,亦是难得之佳作也。”严微闻听,欢喜不已。
原来,此卷《枫桥夜泊》并非严微所买,乃是上次来杭州时从一个商贾家盗得。苏公问其来源,严微不便道明,敷衍说是高价买得,至于所谓“江湖海客”,严微确不知其人。
且说众人歇息片刻,严微道:“一路奔波劳顿,不曾畅饮,今夜严某为北道主人,且往断桥西子阁如何?”苏公笑道:“客随主便。”东方清琪道:“却不知那西子阁有甚佳肴馔珍?”苏公笑道:“西湖便是绝世美味。”东方清琪好奇道:“西湖怎可作馔食?大人你且吃与我看。”苏公笑道:“小姐可知‘秀色可餐’否?秀色者,即秀丽景色也。西湖夜景,岂非是秀丽景色?可餐可餐。”严微闻听,哈哈大笑。
四人出得桃花斋,前行不远,便见西湖,茫茫夜空,波光粼粼,湖面远处隐见渔舟身影,渔光点点,随波而动。近处又有画船花舫,灯火通明,丝竹簧箫,妓优歌舞,好不热闹。又见那断桥处游人三三两两,或好友同伴,或携妓随行。不时闻得书生文人吟诗作赋,或赞西湖之美,或取悦娼妓;又不时闻得男女肆意笑声。
东方清琪闻听,不免疑惑,道:“怎的皆是些淫词滥调?”严微笑道:“小姐有所不知,这西湖虽美,却只是在达官显贵、文人骚客眼中,那贫苦百姓每日为生计劳累奔波,即便身在西湖之中,亦不曾觉得西湖之美。且看那湖中萤光点点,便知养家的辛劳。”苏公叹道:“苏某游西湖不下百余次,竟不曾悟出严爷一般心思。细细思来,确如你言。严爷若要为官,定是个关心百姓疾苦的好官。”严微哈哈笑道:“大人何必自谦。杭州城中,何人不言大人体恤民情、知民疾苦,是个难得的好官。”苏公感慨万千。
说话间,却见得前方一处楼阁,高约四层,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东方清琪正欲询问,严微先道:“此便是西子阁。”苏公惊叹,道:“好一座西子阁。苏某在时,却不曾有此阁,想必落成未久。此
阁建于断桥处,眺望西湖,万千风光,尽收眼底,端的是好去处。”严微淡然一笑,低声道:“大人可知此阁是何人所建?”苏公怎知,追问道:“甚人?”严微低声道:“非是他人,正是杭州知州王敦王大人。”苏公惊讶,疑惑道:“他乃朝廷命官,怎的在此做起了买卖?”严微笑道:“严某曾言过,世间如大人一般官员者,屈指可数。今天下官吏,无不谋官牟利,高官牟大利,小吏牟小利。牟利之法,或贪污、或索贿、或经商。官吏经商,即所谓官商,其中便利,不言而喻。大人端的少见多怪,见着骆驼说马背肿。”
苏公痛惜不已,叹道:“既如此,我等且回桃花斋。若上得阁楼,无意逢着王大人,岂不尴尬?”严微笑道:“我笑大人迂腐当不为过。那王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杭州父母官,此处何须劳动他大驾前来?自有下人张罗。实不相瞒,那王大人在杭州城并余杭诸县有数处酒楼、妓院,此外另有绸庄、茶庄、银庄等。”
苏公听得,连连顿足,叹道:“荆公误也,荆公误也。”严微不以为然,笑道:“怎的误了?今朝廷用的便是这般平庸无能的官吏。诸如苏大人、张睢大人一般官员,独鹤鸡群,未免过于显眼,招惹他人闲言嫉妒,反不可重用。”苏公叹道:“常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苏某虽读得万卷诗书,却也学不得严爷言语来。”严微神秘笑道:“还有一事严某不曾告知大人。”苏公问道:“何事?”严微道:“大人勘破明珠奇案,寻回夜明珠,而后完璧归赵,送回王敦之手。实不知,那王敦并不在乎此颗夜明珠。”
苏公诧异不解。严微道:“王敦巴结朝中权贵,非止王荆公一人。他运送京城之财宝,何其之多?岂只有这颗小小的夜明珠?所谓遣人护送夜明珠进京,只不过是他的一条诡计。”苏公恍然大悟,道:“他早料到沿途必有事端,故此以明珠投石问路,意图引出劫贼。”严微笑道:“正是。”
正言语间,黑暗中两人迎面冲将过来,身法甚快,险些撞倒苏公,幸亏严微、苏仁眼急手快,一把拉过苏公,避开来人。那两人冲将过去,丝毫不理会苏公等人。接面之时,苏仁瞅见得两人面目,鼠目獐眼,神色甚是惊慌,一眼便知这两人不是善辈。严微、苏仁见他等毫无歉意,甚是恼怒,飞身追将上去。那二人如兔子一般跑得飞快,严微、苏仁追出数十丈远,忽的不见二人踪影。正东张西望时,忽闻得后面有叫喊之声,严微、苏仁急忙回头来看,却见得七八人追将过来。苏仁嘀咕道:“却不知他等干得甚勾当?”严微恼道:“恁的腿快,若被我捉得,定叫他下辈子不敢走夜路。”
严微、苏仁正欲返身,却不曾料那七八人追将上来,竟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怒指苏仁,喝道:“你这两个腌脏泼才,兀自胆大包天,竟敢打劫魏爷,恁的不知死活。快快交将出来,饶你两个不死。”苏仁一愣,忙辩解道:“那二人已经逃走了,非是我二个。”那人怒道:“你这腌脏泼皮,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且将你等拿去见魏爷。”严微忽冷笑道:“却不知这魏爷是甚东西?”那人闻听,勃然大怒,挥拳便打。严微身法甚快,躲过来拳,飞起一脚,正踢中那人胸口。那人怎受得严微一脚,后退数步,仰天倒地。众人见状,纷纷扑将上来。严微、苏仁毫无惧色,一顿拳打脚踢,打他个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七八人东倒西歪,连连求饶。正在此刻,又见两人气喘吁吁追将过来,那为首之人急忙爬将起来,冲着来人道:“魏爷,他二人好生厉害。”来者姓魏,名之郎,乃是一大商贾,做些茶叶、丝绸买卖,往来于杭州、大名府间。魏之郎大惊,急忙上前细看,方知错了,连连赔礼。严微见他礼数周到,笑道:“今日若非看在魏爷面上,定打得你等不知爹娘姓甚。”自与苏仁去了。魏之郎即令众人追寻那二人,不题。
苏公、东方清琪见严微、苏仁久未回来,心中疑惑,正欲去寻,却见他二人回来了,询问缘故。严微便将前后说与他二人听。东方清琪笑道:“你二人本欲擒贼,却不想贼未擒着,反倒成了贼。”苏仁道:“亏得我二人省得武艺,若是寻常百姓,岂不被他等冤枉拿了。”严微笑道:“亏得那魏之郎会言语,打恭作揖,严某方饶他等则个。”苏公问道:“却不知那二人偷窃得甚么?”严微淡然道:“想必是银两。此等商贾,家财万贯,挥金如土,不去偷他又偷何人?休要再言。我等且上西子阁。”
那西子阁临坡而建,楼阁前有垂柳数十余株,相传乃白居易亲手栽种,其下便是西湖水。主楼阁共四层,楼分贵贱,阁有雅俗,其价亦有高低不同。连着西子阁又有三园三院,名为红院、香院、温柔院,共有厢房三十六间。苏公见得西子阁旁又有一厅,厅前摆放三四十顶轿子,厅内十余张桌椅竟无虚位,喝酒猜拳,你吆我喝。苏公、苏仁、东方清琪甚是不解。严微笑道:“他等皆是轿夫,大人老爷等自去西子阁上逍遥,他等便在此歇脚。”苏公惊道:“我见其中多为官轿,莫非……”严微笑道:“大人切勿出言。若言,又恐是少见多怪了。”
苏公苦笑一声,叹道:“罢罢罢,今日只当初来西湖,还望严爷一一指点。”严微笑道:“此西子阁虽有上等佳肴、陈年佳酿、绝妙好茶,可最最令人趋之若鹜、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如痴如醉的却非这些,而是阁楼后的三园三院,即所谓红院、香院、温柔院。红院实是赌坊,香院实是妓院,温柔院实是客栈。”苏公惊叹道:“原来如此。吃、喝、玩、乐、财、色、酒、气,皆在此也。”严微笑道:“此正是风流销魂地、温柔富贵乡。”东方清琪瞥了严微一眼,讥讽道:“却不知严爷在此销魂几夜、温柔几人?”严微笑而不言,苏公、苏仁大笑不已。
苏公近得西子阁楼下,却见数盏大红灯笼一字悬挂,阁正中有一匾额,其上有斗大的“西子阁”三字。不看则已,此一看竟惊住苏公,原来那三字竟是苏轼手迹。苏公愣道:“我却记不得何时书得此匾额?”严微笑道:“大人且细看则个。”苏公细细看去,恍然大悟。原来,“西子阁”三字虽是苏公手迹,却非一气呵成,乃是摘剪而成。严微笑道:“大人墨宝竟成帮凶也。”苏公叹息道:“苏某之名尽毁于此匾了。如此还有甚脸面见杭州百姓?”严微笑道:“大人休要忧心。杭州百姓心如明灯,此番伎俩怎可蒙骗千万人众?”苏公闻听,方才安心。
严微引三人径直入得西子阁,早有酒保过来,严微昂首挺胸,瓮声瓮气道:“可有上等雅阁儿?”酒保唱个喏,满面堆笑,引四人上得三楼,寻得楼角一间雅阁里坐下。苏公坐了主位,严微、东方清琪、苏仁依下首坐了。严微道:“但有时鲜果蔬、上好馔点,只管将来。又要美酒西湖春一坛。”酒保下去,不多时便来铺下果蔬、馔点、美酒,随即又端上清蒸鱼鸡等,摆满一桌。四人饮得数杯,说些闲话。譬如杭州民风民俗、古迹寺庙、险峰幽涧、山泉飞瀑等等。
说的兴致盎然,忽闻得隔壁雅阁内大笑声,其中杂有一个女子娇滴滴笑语,甚为妖媚。东方清琪愠怒道:“这女子声语怎的如此放荡?”严微微微一笑,道:“勾栏粉头,以此为生,何足为奇?”东方清琪蹙眉道:“此处甚为龌龊,不如另寻清静处。”苏公笑道:“清静便在心头,任他笑去,我等且饮酒吃菜。”严微道:“自古姬妓中亦不乏奇女子,或才艺双全、或重情重义,切不可蔑视。”东方清琪笑道:“原来严爷竟是如此这般多情公子。”苏公道:“严爷之言,令苏某思起一人。非是他人,乃是二十余年前故去的屯田员外郎柳耆卿。”严微道:“莫非人称柳三变者?”
苏公道:“正是。此人乃是个有名才子,景佑进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长于填词作赋。bbr>京城姬妓,无不敬慕。那柳屯田为人孤傲,功名利禄全不在眼中,故此得罪权贵,罢了官职,后贫困而死,只留得《乐章集》数卷存世,除此别无一物。京城众妓家无不叹息,纷纷捐出财帛,为其制买衣衾棺椁。出殡之日,满城妓家,无一未至。后每至清明前后,众妓家皆往柳耆卿坟上拜吊,竟成风俗,唤作‘上风流冢’,直至今日依然。呜呼,妓家尚且如此重才重义,我等世人岂不自惭形秽。”众人叹息不已。
正言语间,酒保却在阁楼门口道:“诸位客爷,可有吩咐?”严微摆摆手,道:“若有时,自会唤你。”酒保唯喏,正待离去。苏公忽招手道:“小二哥且进来说话。”酒保入得阁间来,道:“客爷有何吩咐?”苏公笑道:“我等久闻西子阁乃杭州第一阁,今慕名而来,果名不虚传。只是这隔壁阁间稍稍喧嚣些,却不知是些甚人?”酒保笑道:“诸位客爷且担待些个,隔壁非是外人,乃杭州府衙王大人、宋大人。”
苏公闻听,不觉一惊,道:“莫非是王敦王大人?”酒保道:“非是知州大人,乃判官王兴王大人。”严微道:“另一人可是通判宋盛宋大人?”酒保点头笑道:“正是。另有一女子,你等且猜他是何人?”苏公暗笑。严微有意问道:“却不知是哪家闺秀?”东方清琪扑哧一笑。苏仁一本正经道:“当是千金小姐。”酒保笑道:“你等皆猜错了。此人便是杭州行首,田真真姐儿。”严微惊道:“莫非便是天姿国色、千娇百媚的田真真?”酒保笑道:“正是正是。这秦楼楚馆、花街柳巷中,若言及田真真,无人不知,哪个不晓。这雌儿长得……”那酒保嘻嘻笑着,似觉不该多言,故言一半竟又止住,随即告退出去。
苏公笑道:“严爷亦识得这行首?”严微点头道:“严某确曾会过此人,端的天生尤物。杭州城中众多名妓,少有他这般美色者,即便有他姿色,却无他五分妖媚。他来杭州不足一年,多少公子王孙、商贾绅缙情迷意荡?或一掷千金、或亡命相搏,有倾家荡产者,有命丧黄泉者。杭州南门有梅、杜二员外,乃是故交,虽年过五十,却也是风花雪月,闻得田真真名声,结伴来会。却不知那田真真施得甚法,竟使二人如仇人般死命搏斗,事罢,一伤一残。自此好友竟成死敌。古人所谓红颜祸水者,便是这女子了。”东方清琪笑道:“却不知严兄一掷几金、博斗几人?”严微笑道:“严某虽如登徒子,却也学得柳下惠。”东方清琪笑道:“若那猫不吃腥鱼、狗不吃臭屎,我便信你言。”苏公、苏仁皆笑。严微道:“那田真真非比寻常勾栏粉头,却只与那达官贵人、富商豪贾厮混,怎理会我等布衣百姓。”苏公幽然笑道:“若得时机,苏某意欲一会。”
第二章 家贼难防
次日,苏公换身青布衣裳,裹了头巾,出了桃花斋,往杭州府衙而去。苏仁、严微紧随其后。一路街巷熙熙攘攘,苏公察观两旁屋舍、店铺,少有变化,大致如数年前一般。有所变化者,不过几家店铺易主,或店家年长苍老许多,亦有几家店铺败落闭门。苏公重归旧地,目睹故人旧景,不免伤感。唯恐被熟识百姓辨认,只得低首前行。
至杭州府衙前,却见几名门吏无精打采,聚坐在衙门廊下东拉西扯,不知说甚。苏公识得其中一人,名唤何五,乃是当年门吏,为人殷勤厚道,安常守分。苏公见何五满鬓斑白,寻思道:“细细想来,这何五应年过五旬了。”近得前去,苏公询问道:“敢问诸位公爷,王大人可在府衙?”那几名门吏只顾说笑,毫不理会。惟有何五来看,不觉一愣,惊愕道:“莫非……是……苏大人?”苏公拱手笑道:“何五哥,别来无恙乎。你家中老母安康否?”何五急忙爬将起来,上前施礼,道:“果真是苏大人。承蒙大人挂念,小人老娘西去已两年了。”原来,苏公在杭州之时,何五之母曾身患重病,家中无钱求医,幸逢苏公救治,故此何五一家感恩戴德,以苏公为恩人。
众门吏闻听,急忙起来施礼。他等皆不识苏公,常闻何五言及苏大人平易近人,如何如何,今日一见,果如其言。有门吏急忙入衙禀报,王敦正喂夫人黄氏汤药,闻听苏公到来,甚是诧异,道:“我早遣人前往迎候,令其见得苏轼一行,便速回城禀告。怎的苏轼已到府衙门前,却未闻传报?”夫人道:“想必那苏轼另行他路,故此错过。”王敦思忖,道:“苏轼为人随和,不好张扬,恐是去迎的人走眼忽略了。”遂出迎苏公。
苏公见得王敦,不觉一愣。原来,那王敦本是吉州庐陵的一个农家贫困书生,颇有才华,寒窗苦读十余载,于嘉佑年间中进士,因受王安石识拔,遂成荆公门徒。他与苏公乃是同年进士,故有往来。那时刻,王敦虽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却胸怀凌云壮志,一片忠心欲报效朝廷。不想十余年后,王敦竟变得体态臃肿、大腹便便,满面肥肉抖三抖,似笑而非笑,双眼眯成一线,隐含一丝狡诈。苏公惊叹,笑道:“数载不见,王年兄竟成佛矣。”王敦闻听一愣,细想方才醒悟,原来苏公所言之佛乃是指弥勒佛,不由大笑道:“年兄一如往日,兀自滑稽,取笑敦了。敦整日无所事事、饱食终日,不觉间竟成这般模样。”苏公笑道:“如此甚好,夜间便可省却一条被褥。”王敦哈哈大笑。
二人挽手入得府衙,宾主坐定,早有丫鬟端上香茗。王敦道:“年兄,你我自京城相识到如今,想来竟已有十余年了。”苏公叹道:“世事如梦,恍惚之间,你我已过了而立之年。”王敦叹息一声,道:“每每思忆往事,感慨万千。”二人言及往事,便有无穷话语,滔滔不绝。不觉间,到得午牌时分,王敦早令家人备好酒菜。又引夫人黄氏出来相见。苏公急忙施礼,抬眼望去,那黄氏身着锦绸棉袄,却有畏寒之意,富贵之态隐杂病相。苏公暗中细细观望了黄氏。不多时,黄氏起身告退回房。苏公遂低声问道:“嫂夫人莫非身染寒疾?”王敦点头,叹道:“正是。去年冬月,偶感风寒,不想日益趋重。后请得杭州名医董济世医治,经数月调理,方才愈好七分,今尚有三分病疾在身。”苏公欲言,忽又止住。
二人且饮且絮。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王敦与旧友故交重逢,兴致甚高,不由多饮了些酒,言语益发多了。言及昔日同年、同僚,或步步高迁、或罢官离职、或贬谪僻乡、或英年早逝,二人叹息万千。苏公已有五分醉意,笑道:“诗曰:聚散有期云北去,沉浮无计水东流。王兄醉矣。”王敦手持酒盏,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醉者非醉,非醉即醉。苏兄,你道我醉否?”苏公大笑,道:“道你醉,你便醉;道你非醉,你便非醉。”王敦笑道:“原来苏兄早深谙其道。”苏公笑道:“闲时无趣,却与高僧禅师学得些禅语。”
王敦放下酒盏,摇头叹道:“言语虽如此,可惜苏兄却只是知之,而不善用之。”苏公笑道:“望王兄点拨。”王敦叹道:“苏兄之才,胜敦百倍。本当居庙堂高位,为朝廷效力,却屡遭谪迁,屈居江南一隅。何也?乃苏兄不知醉与非醉之不同也。世人皆醉,独汝未醉否?世人皆醉,你亦醉。世人非醉,你亦非醉。当醉则醉,当醒则醒。”
苏公笑道:“王兄竟自这醉酒中悟出为官的玄机,可谓千古妙论。”王敦笑了,低声道:“苏兄之耿直,敦甚为钦佩,却不敢苟同。自古忠臣,难得善终;自古奸臣,难得好死。惟有不忠不奸之臣,方可长久。正所谓天地万物,不可极阳,亦不可极阴。惟阴阳相生,方得以生存。为官之道,尽在于此。在朝廷之中,既要与忠臣往来,又要交结佞臣;居官之职,不可过高,亦不可过卑;为民谋事,不可尽善,亦不可过恶。尽善易招嫉恨,过恶则招民怨。结交往来,既要与君子相交,又不可疏远小人。若悟出其中道理,便可长远久安也。”
苏公闻听,感叹道:“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不想王兄竟得其精髓,八面玲珑,实可喜可贺。”王敦面有悦色,不免有些得意道:“不瞒苏兄,非敦不可入京为高官,乃敦不愿也,何故?地方为官何其逍遥自在。敦记得苏兄一阙《水调歌头》,其中有云:高处不胜寒。可谓精辟至极。又道那张睢,清正廉明,颇有才干,将那湖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缘何遭贬?事不可尽善也。其善名远播,故招致众多同僚官吏嫉妒,暗生恶语。若有失闪,便造谣诬蔑,落井下石。又譬如你苏兄,屡遭贬谪,非止与荆公政见不一,实是朝廷众官嫉恨年兄雄才也。”
苏公疑道:“何以见得?”王敦笑道:“今荆公已罢去丞相之职,苏兄当有望返京。不过依敦之见,苏兄未必返得回京城。即便得以返京,亦不长久。”苏公笑而不语。言到荆公,王敦不免言及新法。言及新法,不免言及圣上。言语之中,不免偏颇。苏公见他已有七八分醉意,恐言多必失,招致祸患,忙唤王府家人将其扶将下去。当夜,苏公留在王府歇宿。
次日一早,王敦醒来,急急来见苏公,问及酒醉时可有失言。苏公笑道:“王兄借酒装疯,奚落子瞻,岂非失言?”王敦干笑两声,惶惶道:“若有失言之处,还望苏兄海涵。今日我等杭州官吏、乡绅商贾设宴西子阁,为苏兄接风洗尘。万望苏兄休要推辞。”苏公笑道:“王兄如此盛情,子瞻怎可败兴。且先行谢过大人并杭州百姓。”
王敦犹豫片刻,笑道:“实不相瞒,此番请苏兄来杭州,乃是敦有一事相求。”苏公淡然一笑,道:“王兄有事,尽管道来。子瞻自当鼎力而为。”王敦迟疑不语,把眼来看苏仁、严微。苏公会意,笑道:“此二人乃子瞻心腹也。但说无妨。”王敦思忖片刻,叹道:“此事非同寻常,敦百般努力,未得结果。又恐张扬出去,不敢轻举妄动。传闻苏兄断案如神,故出此计策,请得苏兄来杭,恳请把薪助火。”
苏公疑道:“甚
事令王兄竟如此这般谨慎?”王敦低声道:“此半年来,府衙无端失窃紧要公文十余封。”苏公惊道:“有这等事情?”王敦道:“此等紧要大事,岂敢胡言。”苏公好奇道:“且细言来。”王敦道:“前后半年,竟接连两桩窃案,恁的可恶。且先言第一桩窃案,约莫四五月前,那一日大早,我入得书房,一眼便望见案桌之上有两卷诗集,乃是《王右丞集》。此卷诗集久不曾读,何故在案桌之上?我甚为恼怒,只道是下人未经允许,擅自入室。正欲将书卷复归原处,却见书架上一片零乱,方才醒悟,定是窃贼来过。急忙清点,唯独少了五六封紧要公文信札。”
苏公疑道:“是甚么公文信札?”王敦叹道:“乃是朝廷所下今年杭州府银两、粮食、丝绸、茶叶上贡公文,并各类赋税卷宗。……此外还有我私人信笺一封。”苏公狐疑。王敦迷茫道:“杭州任上数载,并不曾有过这般事端,故往来公文,披阅后便随手放置在书阁架上,未曾收藏。”苏公思忖不语。王敦又道:“因着一时大意,出了这事。我大为震惊,遂令心腹秘密缉查此事,数月无有音讯。本道此事已平息,却不想那盗贼又来也。一月前,书房内又失窃了数封公文。”苏公问道:“此番又是甚么公文?”王敦道:“乃是杭州城并诸县及沿海港口炮台防守机要。”
苏公惊道:“如此言来,此案非同寻常。”王敦叹道:“此外又有唐张长史《千字文》卷轴一幅失窃。”苏公惊道:“《千字文》?可是张长史真迹?”王敦叹道:“确是长史真迹无疑。”苏公奇道:“王兄何时收得此卷?”王敦道:“此卷轴乃是我前年在一个市井旧摊上买得,悬于书房已近两年。”苏公拈着湖州,思忖道:“如此说来,却便怪了。那窃贼前番入室行窃,为何不将其盗走?为何相隔数月复又取之?
”王敦纳闷,眨巴眼睛,道:“苏兄之意:这前后两次的窃贼非是同一人?”苏公道:“寻常窃贼,所盗不过是些财物。若言有两个窃贼,却怎的皆盗走公文信札?我等不妨如此设想:前后确是两个贼人,且二人是同谋,他等都为盗窃公文而来,后者却顺手牵羊偷了《千字文》。”王敦疑惑道:“却不知他等窃贼偷得公文有甚益处?”
苏公问道:“王兄可查得蛛丝马迹否?”王敦道:“那书房平日上有铜锁,惟只我有钥匙可开启入内。前后两桩窃案,均未见铜锁损坏迹象,而窗格似有撬拨痕迹,想必那贼人是破窗而入的。前番失窃,书房有翻找痕迹,书卷零乱,可见那窃贼曾四处搜寻,目的不甚清楚,想必他并不知晓书房物品情形。依我猜测,这窃贼乃是外人。后番这次,书房内几无痕迹了。前后两番作案,相隔数月,可见其关注甚重。”苏公思忖道:“王兄所言 4e0d." >不无道理。”王敦道:“我下得追查密令,四处搜寻,窃贼偷儿捉了百余个,却无有盗窃公文信札之人。”
苏公喝了一口茶,道:“此贼为公文而来,必非寻常盗贼。你且细想,朝贡、赋税、防守机要,此等公文,寻常窃贼要他何用?依苏某之见,此非是窃贼。”王敦惊道:“如此言来,莫非是辽国、西夏细作所为?”苏公笑道:“今我大宋与辽国、西夏修好,即便敌国派遣细作,打探侦察,却也只在边关各路州府,怎的会深入到江南杭州来?”王敦不解,道:“那究竟是为何>?”
苏公淡然道:“苏某窃以为,那贼非为公文信札而来。他盗走公文,不过是故弄玄虚、迷人耳目罢了。”王敦惊道:“非为公文?那是为了甚么?”苏公笑道:“却不知王兄那封信笺……”王敦闻听,脸色顿变,吱唔道:“不过是敦的一封家书罢了。”苏公看得真切,笑道:“王兄怎的不敢实言?”王敦慌忙道:“不敢诳骗苏兄,确是家书。”苏公捋须笑道:“王兄言语吞吞吐吐,神色有异,眉目间有一丝惶恐,想必是有难言之隐。”王敦苦笑一声,尴尬道:“苏兄端的好眼力。惭愧惭愧,此信笺乃是一位故交密函。”苏公摆摆手,笑道:“王兄若不信苏某,休再多言。”
.王敦尴尬不已,连连赔笑,道:“苏兄切勿见怪。只是其中缘故不便道破,恳请苏兄见谅。”苏公笑道:“或许这信笺便是窃案真因?”王敦思忖不语,叹息两声,附近苏公耳旁,细声道:“乃是一位红颜心语。”
苏公微微一笑,不再追问,只道要到书房察看一番。王敦遂引苏公等前往书房。入得院来,苏公立于庭院当中,环视四方,三面厢房,院中耸着一株高大的橘树,四周绿草红花掩映。苏公道:“此院却只一处入口?”王敦道:“正是。案发当日曾令人细细查勘,四周墙头墙身无可疑痕迹。那窃贼定是从院门出入。”苏公道:“但凡窃案,不过四五般情形,一者,家贼,此人身在府中;二者,行窃动机明显的外盗;三者,家贼外盗相互勾结;四者,监守自盗;五者,惯偷、盗贼随意作案,偷盗钱财。今之情形,可否定第五者。若非大人虚张声势、玩弄花招,亦可否定第四者。余下三般情形,皆有可能。”
王敦惊道:“苏兄以为那窃贼或是府中人?”苏公淡然道:“此贼出入自如,可见其于府中宅院、路径、守卫等情形甚为熟悉。即便不是家贼,亦有内应。”王敦思量道:“府中家仆丫鬟早已一一查问过,并无可疑之人。”苏公幽然道:“想必此人隐匿甚深,难以察觉。”
苏公欲入书房。王敦自怀中摸出一把铜钥 5319." >匙,开了锁,推开书房门,引苏公等人入内。但闻满室芳香,那室中一三足青铜龙身香炉,青烟袅袅;一壁书阁,皆是书卷,一尘不染;又有木阁上铜鼎、瓷瓶、玉雕。一面壁上悬有三幅轴卷,乃是文与可《墨竹图》、王摩诘《云湖孤峰》,另一卷轴乃是王敦所书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长卷。一侧空有一处,想必原是张旭《千字文》所在。临窗案桌上,有文房四宝及镇纸玉石。又有一几,陈放着一张古琴。
苏公看那墙上卷轴,《墨竹图》确是文与可真迹,《云湖孤峰》图轴似是赝品,王敦所书《春江花月夜》,字远不及诗。又看那铜鼎、瓷瓶、玉雕,甚为精致,亦是难得古物。苏公寻思:室中玉雕、卷轴多是珍贵物什,那窃贼为何单只取张旭《千字文》?
苏公唤过严微,耳语几句。严微会意,近得窗阁,细细察看,似有所思,转身出得书房,把手来推左右窗格,琢磨片刻,冷冷一笑,回入室内,往苏公使个眼色。苏公心领神会,道:“王兄,你那书房钥匙可曾遗失过?”王敦思索多时,摇头道:“无有此般事情。”苏公道:“你这钥匙可是随身携带,不离寸步?”王敦疑道:“莫非苏兄疑心那窃贼偷得钥匙,而后仿制一把?”苏公笑道:“正是。那窃贼并非破窗而入,而是开锁自房门口进入。”
王敦惊讶不已,道:“苏兄何以知之?那窗格素来紧闭,即便偶尔开启,亦随手关闭。唯有那两日,我一入房中,便见那窗格开得窄缝,不曾严合。且窗沿之上有一足迹。可见那贼乃是破窗而入。”苏公道:“王兄可曾细细察看窗格边沿、插闩,有无异样痕迹?”王敦道:“不曾留意。”苏公笑道:“王兄中计也。”王敦惊道:“若那厮开锁而入,而窗格开启、窗沿足迹如何解释?”苏公笑道:“此正是窃贼狡猾之处。那窗格开启、窗沿足迹乃窃贼有意为之,欲误人耳目。”
王敦闻听,大惊道:“何人竟能偷得我书房钥匙?”苏公轻声道:“此人必是王兄左右。”王敦思索道:“此钥匙置在我怀间,左右怎生取得?惟有拙荆可得手。”苏公笑道:“如此言来,最可疑者便是尊夫人了。”王敦疑道:“他要公文何干?”苏公笑道:“恐非为了公文,而是王兄那封信笺。”王敦大惊,疑惑道:“若如此,后一回失窃,他偷长史卷轴又有何用?”苏公顿时哑口无言。
正言语间,有家仆来报,道是杭州通判宋盛大人、指挥司兵马统制薛满山将军有要事求见。王敦令他二人在客堂等候。苏公道:“王兄公务缠身,我等且先告退。”自引苏仁、严微去了。王敦径直来到客堂,宋盛、薛满山急忙上前施礼。王敦挥手示意二人坐下,道:“你等有甚要事?”二人哪里敢坐,宋盛把眼来看薛满山,薛满山犹豫不语。
王敦甚是不快,道:“有话快快言来,休要吱唔。”宋盛趋步上前,细声道:“大人,甲仗营出事了。”王敦惊道:“甚事?”薛满山低头道:“卑职罪该万死,愿受大人处置。”王敦诧异不已,道:“你休要啰嗦,快快道来。”薛满山吱吱唔唔道出实情,王敦闻听,大吃一惊,怒道:“你可着人追查?”薛满山道:“卑职正竭力追查此事?”
王敦满腔怒火,正待叱责,转念一想,今木已成舟,叱骂无益。遂令家仆速请苏公前来。不多时,苏公来到,王敦引宋盛、薛满山出堂相迎。施礼罢,众人坐定。王敦道:“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又发生一桩案事,故请苏大人前来,望苏大人为我等筹谋断案。”苏公道:“不知甚事?”王敦道:“此事非同一般,乃是军中甲仗营《行烟经》卷失窃了。”苏公惊诧不已,道:“军中守卫森严,且公文卷籍当严密保存,怎的会失窃?”王敦叹道:“薛将军,你且细细道与苏大人听来。”
苏仁、严微闻听,疑惑不解,何谓《行烟经》?原来,我中华古国有一重大发明,便是火药。那秦汉以后,有炼丹术士用硫磺、硝石等物欲炼长生不老丹,偶然之间,炼就成了火药。至三国时,有一人,名唤马钧,以纸包火药,做成“爆仗”。至唐末时,那火药始用于军事,有所谓“万人敌”者。至宋时,遂有火器、火炮、火箭,用之杀敌,威力无比,敌寇无不闻风丧胆。那甲仗营乃是军中制作火器、火炮之处,其配方文书唤作《行烟经》,甚为机密。
薛满山道:“昨日,军中炮手云梦雪来见卑职。原来,那火炮火药须集十四种药物,依法配合而成,且其中细节甚为繁琐。炮手云梦雪却是一难得奇才,研试近一年,终于成功,其法可省却其中五种药物,只余下九种,而火药威力有增无减,且配合技法大为简化。卑职闻听,大为欣喜。为知其异同,卑职令副将戴雁来往卷籍库取《行烟经》原卷来。去不多时,副将急急来报,原来那《行烟经》原卷竟不见了。卑职寻思,卷籍库乃军中重地,军兵日夜防守,断然不会有失窃之事。定是库吏疏忽大意,忘其所在。遂至库室,令库吏细细查找。那库吏将库内找个遍,亦未见《行烟经》踪影。卑职问他,可是有人借出未曾归还?库吏道,库中卷籍,只可阅看,不可借出,但凡阅看,皆有记载。小的已翻查过,此卷未曾有人阅看。卑职不信,取过名册,前后翻查数次,果无记载。既如此,此卷怎的失踪?又是何人将其盗走?卑职疑心库吏、守值军兵,遂将一干人等关押,一一盘问,尚无线索。”宋盛道:“卑职闻得薛将军言及此事,自知事态甚重,故与他同来见大人,欲商议对策。”
王敦叹道:“此卷若流落到山匪贼寇之手,恐后患无穷也。”苏公问道:“那守值军兵几人?”薛满山道:“每日四轮,每轮四人。库吏一人,乃是卑职亲点,皆是忠实可信之人。却不想还是出了这般纰漏。”苏公道:“不知军中哪些人等可入库室?”薛满山道:“那库室乃是军中重地,无卑职之令不可擅自入内。”苏公道:“除库吏外,何人可开启库门?”薛满山摇头道:“除他之外,无有旁人。”王敦道:“如此言来,偷盗卷籍者,必是这库吏。定要严加逼问,若不施以重刑,他怎肯招认?”薛满山道:“卑职亦如此认为。”
苏公笑道:“严刑之下,恐有虚供。薛将军,那库吏所记名册可曾携带来?”薛满山闻听,方才想起,急忙自怀中取出名册,呈交王敦。王敦粗粗看过,递与苏公。苏公细细翻阅,前后十五日内,共有十一次记载,止有七人,乃统制薛满山、副统制邵秋水、副将戴雁来、炮手云梦雪、副炮手狄虎、虞候汪之问、都监毛少陵。其中云梦雪三次,邵秋水、狄虎各两次,薛满山、汪之问、毛少陵、戴雁来各一次。
苏公思忖不语。王敦道:“可有不曾记载者?”薛满山道:“卑职细细询问库吏,他道无有遗漏。”王敦不以为然,道:“他之言语岂可轻信?当细细追查与库吏有往来者,但有嫌疑,便严加盘问。”苏公忽道:“王大人,可否将那库吏拘来一问?”宋盛恨恨道:“我早疑心是他。”遂令薛满山速去提人。薛满山领命而去。
宋盛献媚道:“那卷籍库守卫森严,惟一可行窃者,只有这守库之人,此定是监守自盗。”王敦叹道:“此薛将军用人不当也。”苏公微微一笑,道:“若依此言,那王大人书房之事莫非亦是此般?”王敦似笑非笑,道:“二者怎可同一而语?”苏公笑道:“那库吏每日闲在库室之中,众经卷公文任他细阅,何须偷窃?即便起心行窃,他尽可抄录一卷,夹带出库,何必偷盗原卷?”王敦、宋盛闻听,呆若木鸡。
苏公又道:“苏某以为,此案多系外贼所为。”王敦道:“甲仗营乃军中重地,外贼岂可入得?若有失窃,那库吏怎生不知?”苏公道:“江湖绿林,多能人奇士,盗术之高,非我等可想象。”严微立于一旁,暗自发笑。苏公笑道:“不过此般情形,甚少可能。若查此案,当先查这名册上的诸人。”王敦然之,道:“可令薛满山查办此事?”苏公道:“苏某观名册七人,除正副炮手云梦雪、狄虎外,其余五人皆有可疑。”王敦惊道:“薛满山乃指挥司统制,大人莫非也疑心他?”
苏公笑道:“既无外贼,凡入得库者便是可疑之人。薛将军亦不例外。世间之人,万万千千,其心各异,你我难测。”宋盛不以为然道:“卑职以为,最可疑者便是那正副炮手。苏大人怎不疑心他等?”王敦笑道:“那云梦雪、狄虎身为炮手,熟谙其道,区区一卷《行烟经》,早已了如指掌、倒背如流,何须偷盗?”苏公笑道:“王大人所言正是。苏某以为,此案明令薛满山追查,暗中可遣宋大人查办。”王敦道:“如此甚好。”宋盛领命告退,遂召集府衙得力捕快,前往查探。
待宋盛离去,王敦连连叹息,只道晦气。苏公笑问其故。王敦叹道:“今春以来,整日琐事缠身,不得喘气之机。小弟早已焦头烂额、精疲力竭矣。唉,为官若如此般辛劳,却不如做那隐士散人,落个逍遥自在。”苏公笑道:“王兄竟有这般思想,难得难得。只是若真做了山林隐士,恐又追悔莫及。”王敦干笑不语。苏公笑道:“王兄言整日琐事缠身,却不知是州府之事,还是自家诸多私事?”王敦不觉一愣,干笑两声,道:“皆有皆有。”苏仁、严微暗自好笑。
第三章 隔墙有耳
天近午时,王敦、苏公等前往西子阁,近得西子阁,却不从楼阁前方进入,而自侧后一僻巷入得一院。依廊而行,曲径通幽,竟无喧嚣杂闹声。游廊尽头却是偌大一汪水池,水池四周满是垂杨柳,满树嫩叶,随风拂摆。那水池之中有一座石山,石山上有桃树数株,桃树之中又有一座亭阁,飞檐高挑。原来池中水乃是引入西湖之水,又人工叠造石山,架以浮桥。苏公立于浮桥侧,探头看去,却见水中游鱼群群,清晰可见。但见人来,竟齐游近来,并不惧人。自浮桥上得池中石山,却见一方石碑,碑上有三个红色篆体大字:小西湖。苏公暗自感叹。
王敦眉飞色舞,指指点点。那石山忽涌出一干人等,约莫十余人,齐齐站立两旁相迎。王敦一一引见,来者皆是杭州官吏、富绅、商贾、名流,其中不乏有苏公识者,譬如杭州名医董济世、商贾梁先达、书画奇才项笑冠;又有苏公不识者,譬如判官王兴、团练使屈高、副团练使纪朝奉、虞候汪之问、都监毛少陵、织造司舒夫之、官宦杜天命、商贾魏之郎、天竺寺监寺无心禅师。苏公急忙回礼。众人簇拥王敦、苏公入得亭阁,那阁内两桌宴席,早摆满果品馔点美酒佳肴。王敦请苏公入了上座,众人依次坐下。
酒过三巡,王敦把个眼色,一旁仆从会意,揭开帘子,入得侧阁。不多时,却见五名妙龄女子鱼贯而出,当中一人,面容如海棠,腰肢似杨柳;貌若王嫱,颜如西施;高髻双束别一支青玉簪,翠袖微舒出两截白藕臂;一双媚眼,满含秋水。如花解语,似玉生香。端的一个天生尤物。却见他微移莲步,款提湘裙,近得前来,施礼拜过王、苏二位大人。王敦笑道:“苏大人,此即我杭州花魁娘子田真真是也。”苏公暗自惊诧:“真绝代佳人也!可惜眉目之间隐含一丝妖媚。”急忙起身道:“闻名不如见面,小姐果真天仙下凡也。不愧为杭州魁首。”田真真微微一笑,道:“小女子谢学士大人美言。”
王敦令田真真歌舞助兴,却见那田真真嫣然一笑,翩翩起舞,婀娜多姿,千娇百媚。苏公偷眼窥视,只见众人皆望那田真真,或色眼迷迷、或如痴如醉。惟有董济世、无心禅师、魏之郎不以为然。项笑冠只是埋头饮酒,面若冰霜,似甚不快。看到兴头,王敦拍手叫绝。众人亦拊掌附和。
那田真真舞姿甚为妖媚,与其它优伶歌妓大不相同。不觉间,苏公直勾勾望着那田真真,竟自呆了。酒肉歌舞间,座上却有一人,斜眼偷窥苏公,嘴角一丝冷笑,隐含几分诡秘。
一曲舞终,田真真娇喘吁吁,袅袅近得苏公面前,取过酒来,斟满两杯,一杯敬与苏公,微启朱唇,娇滴滴道:“早闻学士大人乃性情中人,小女子只恨无缘相识,今日一见,果如其言。小女子且借花献佛,敬大人一杯。”言罢,双手捧杯敬与苏公。苏公伸手来接,却见田真真面若桃花,一泓秋水,竟似有万般魅力,又闻得一缕异香袭来,沁人心脾。
苏公不禁心猿意马,急忙笑道:“小姐美意岂可唐突,苏某且饮这杯。”二人端起酒来,一饮而尽。众人皆笑。田真真饮罢,媚眼微微一眨,似是暗示甚么,却扭身而去。苏公暗自欣喜。
田真真又起舞姿,众人早有六七分醉意,你一言我一语,满脑美酒佳人。王敦分外高兴,不由多饮了几杯,终不胜酒力,竟自醉倒。仆从扶将入阁室休憩。众官吏皆来敬酒,苏公素来善饮,一一应了。那杭州名医董济世近得前来,笑道:“苏大人,别来无恙。今日重逢西子阁,董某甚为欣慰。此杯薄酒,乃董某为杭州百姓敬与大人。大人于杭州之功德,即便千百年亦不可泯灭。”苏公急忙道:“惭愧惭愧。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乃为官者之本职,何来功德之说?倒是董先生悬壶济世,救治百姓,乃千年功德也。”董济世道:“大人过誉也。为医者,救治百姓,乃做人之本分也。何来功德之言?倒是苏大人创建的安乐坊,收纳穷苦病众,施药发粥,功德无量呀。”苏公闻听,抚须而笑。
二人饮尽,董济世正欲回席位,苏公忽一把扯住,低声道:“苏某有一事不明,请先生指点。”董济世道:“大人只管道来。”苏公低声道:“昨日府衙中苏某见得黄夫人,似身染风寒之疾。一问王大人,方知夫人乃是去年冬日偶感风寒,曾请得先生医治。可有此事?”董济世疑惑道:“正是。”苏公低声道:“风寒小恙,先生本当手到擒来。可今已开春,夫人却迟迟未得痊愈,不知何故?”董济世似有顾忌,思忖道:“黄夫人本是体弱之人,其风寒表散未尽,而后复发,故此久久未愈。董某已嘱咐夫人,当注重身体,细细调理。”
苏公微微一笑,低声道:“先生怎的诳我?”董济世道:“大人言重矣。董某怎敢欺蒙大人?”苏公低声道:“黄夫人之疾已入膏肓,先生怎言是风寒小恙?”董济世惊道:“大人怎知?”苏公低声道:“初见黄夫人,面有倦色,嘴唇干渴,六脉浮数,举手抬足,似隐隐作痛,当是痈疾在身。但凡人之气血,日夜不息。若气血衰之,则生淤壅,渐而凝滞。其形漫肿无头,皮色不变,所发毋论穴道,全身可生。此疾多生于体弱之人、辛劳之辈。若中风邪,发散未尽,或欲后阴虚,外寒所侵;或恼怒伤肝,郁结伤脾,荣气不从,逆于肉内;或产后恶露未尽,流缩经络。此般种种,皆可成斯疾。此疾初起,当宜和解之。若任其生存,则成大患,恐殃及性命。”
董济世惊叹道:“董某忘却大人亦通医道,实不敢欺瞒大人,只是黄夫人之疾甚为隐讳,不便道明。目今之法,只可清肝解郁、益气养荣,再加清心静养、服药调理,尚可苟延岁月。若告知王大人,则恐引起惊恐,触发患体,反坏大事,故以风寒搪塞之。董某又遣派一名女弟子,每日探视,精心护理,静观其变。”
苏公笑道:“先生何时收得女弟子?可喜可贺。”董济世叹道:“我杭州城中,女儿学医者前所未有。其中缘由,一者,医家多传男不传女;二者,女儿家学医甚难,有悟性者鲜也。今这女弟子,却是难得之医才,董某思量城中妇人多疾病,若有女医,亦是一桩好事,故破例收下他来。”苏公叹道:“先生果是医家仁者也。”董济世客气谢过,回得原位。
商贾梁先达、魏之郎也来敬酒。梁先达乃是杭州千丝斋掌柜,与苏公素有往来,今日一见,自然话多。那魏之郎乃是青州行商,贩些茶叶、瓷器、鹅毛扇等,本在苏州买卖,约一年前来得杭州,为人豪爽仗义,好广交朋友。三人先饮了酒,而后客气寒暄一番,苏公本欲想问魏之郎昨夜可曾抓得小贼,寻回失物,转念一想,似觉不妥,忍回疑问。一番言语之后,梁、魏二人回位。
那无心禅师起身过来,施礼道:“家师问大人好。”苏公诧异,道:“敢问尊师法号?”无心禅师道:“灵隐道通。”苏公惊喜,道:“长老如何?可新有佳句否?他怎得到天竺寺去了?”原来灵隐寺道通禅师乃是得道高僧,长于诗画,昔日与苏公素有往来。苏公亦曾有诗赠与他,其中有云:“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
无心禅师道:“家师尚在灵隐,乃是贫僧在天竺修行。”苏公醒悟。无心禅师又道:“家师闻知大人来杭,有言在先:若大人得闲,且往灵隐,定以奇茗佳句相待。”苏公笑道:“长老法旨,苏某怎敢不从,来日定然前往。禅师,你我且饮一杯如何?”无心禅师摆摆手,道:“大人之意,便如香醇,小僧心醉,何须再饮?”苏公笑道:“既为无心,何来心醉?”无心禅师垂首道:“阿弥陀佛,无心即心。”苏公笑道:“果道通之徒。”
宴席散罢,王敦竟已酒醒,急忙出得室来,道:“西子阁乃杭州逍遥窝,诸位但有兴致,且尽情快活。”众人有好赌者、好色者,自去红院、香院;那不胜酒力、昏昏欲睡者自去温柔院;董济世、无心禅师先行告退离去。苏公欲游西湖,王敦遂令仆从引其前往,相随者乃苏仁、严微、行首田真真。苏公四人上得画舫,船家起浆,竟自往西湖中而去。
苏公等泛舟游西湖不言。约莫一个时辰,苏公尽兴,遂令船家就近靠岸,待画舫靠得水边,四人上得岸来,寻条小道往府衙而去。行不多远,却闻前方有喧哗之声,近得前去,只见数十乡民围聚一堆儿,一惊一乍,不知何故。不待苏公等询问,早有乡民道:“哎呀呀,不得了,一具尸首,死得好惨。”苏公闻听,急忙拨开众人,果见一具尸首,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观其骨骼、衣着,乃是一具男尸。
苏公道:“此是何人?可有人识得?”众乡民皆摇头,道:“如此面目,怎生辨认得出?”苏公道:“可曾有人报官?”乡民道:“地保早去了。”苏公正欲上前查勘,一位白须老者忽然惊道:“莫非是苏大人?”众人诧异,不看尸首,皆来看苏公。白须老者上得前来,喜道:“果真是苏大人。”苏公细看白须老者,道:“老人家莫非是熊老伯?”那白须老者笑着点头道:“正是草民,不想大人竟还记得草民。”苏公笑道:“昔日若非老伯相助,今日西湖堤上焉有这般桃柳。”原来,那苏公起用民夫修筑苏堤之时,曾广募四方能人,那熊姓老者擅于栽种花草树木,遂毛遂自荐,献计献策,故此苏公识得此人。
众乡民欢喜不已,蜂拥上前见礼。严微、田真真二人竟被挤出一旁,不免感叹。田真真惊叹道:“小女子走南闯北数年,见过几多公卿大人,百姓见了或嗤之以鼻、或怒目而视、或背后辱骂,却不曾见得如此这般情景。久闻清官者,今日方得一见。”苏公拜谢众人。熊姓老者知苏公善于断案,遂吆喝众人退避一旁。苏公环视四下,早已凌乱不堪,即便遗下痕迹,亦已遭破坏。苏仁、严微二人自分头查勘林中附近。
苏公近得尸首旁,只见满地污血,早已渗透泥土中。又见那尸首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已被凶手毁坏;其脖颈被利刃bbr>?割断,自皮肉伤口断处来看,似只有一刀,甚是残忍;手无老茧,皮肉细白;手腕处有青紫痕迹,似曾被绳索紧缚;尸首身着锦袍,只是早已肮脏不堪;搜寻里外,无有甚物。解开衣袍,却见尸首前胸后背,满是伤痕,想必临死前曾受酷刑。两乳间有一黑斑,有如铜钱大小。
苏公问道:“却不知是何人发现尸首?”熊姓老者急忙道:“乃是老朽。老朽与孙儿路经此处,那小孙儿甚是顽皮,上窜下跳,无意间窥见草丛中的尸首,唬得半死。老朽大惊,急唤地保及庄人前来。”苏公环视四下,道:“此处平日少有人迹?”熊姓老者点头道:“此处少有人家,又甚偏僻,故少有人来。”苏公道:“离此最近是哪户人家?”熊姓老者道:“便是老朽家了,不过半里地,便在林口处。”苏公道:“既如此,昨夜老伯及家人可听得异常声响?”熊姓老者思忖道:“并不曾听得甚么。只是有一阵子,家中黄狗吠得厉害。”苏公道:“是甚时辰?”熊姓老者回想道:“约莫己时。”苏公道:“那黄狗吠有多时?”熊姓老者道:“只有片刻。老朽猜想是有人夜行经过,故而未曾在意。”苏仁、严微细细查勘四下,无有发现,回来见苏公,道明情形。
苏公手捋长须,思索不语。却闻那厢有人道:“来了,来了。”苏公诧异,不知甚人来了?急忙去看,原来是杭州府衙班头、捕快、仵作。为首一人,约莫五旬,双眼炯炯有神。苏公识得此人,乃杭州府衙老捕头蓝恬,颇为老练。蓝恬见得苏公,不觉一愣,急忙上前参拜,道:“苏大人何故在此?小人见过大人。”苏公道:“蓝爷辛苦了。苏某恰逢路过,故来一瞧。”蓝恬道:“大人有何高见?”苏公道:“查勘此案,当须查明尸首身源。可令仵作细细勘验,但凡尸首特性,当一一记之。而后依据此些查寻、辨认尸首。惟有查明尸首情形,而后侦查真凶。”蓝恬道:“大人所言极是。”苏公道:“此案当由你等查勘,我等外人不便插手,就此告别。”蓝恬自去勘验尸首。
苏公别了熊姓老者,与苏仁、严微、田真真三人寻路回去。苏仁问道:“老爷欲回杭州府衙,或是西子阁?”苏公问田真真道:“小姐居住何处?”田真真嫣然一笑,道:“小女子居在梦乡斋,大人若能驾临鄙斋,梦乡斋定能蓬壁生辉。”苏公笑道:“既如此,苏某便往梦乡斋。”严微道:“既如此,我等先行回去。”苏仁一愣,正待言语,早被严微强行推搡去了。
且说那田真真引苏公来到梦乡斋,这梦乡斋非比寻常勾栏妓院,却甚为幽静,四处散逸花香,几乎不曾闻得人语声。苏公不免好奇。田真真上得前去,叫唤开门。不多时,一个婢女开得门来,问候道:“小姐回来了。”田真真、苏公入得院来,那院子虽小却十分别致,院中两株桃树,满树桃花,甚是煞眼。田真真令那婢女去备酒菜,自引苏公入得楼阁。苏公看得那匾额,上有“梦乡斋”三字,看那款识,乃是书画奇才项笑冠所书。
上得楼来,田真真引苏公入得阁内,那阁间甚是幽雅,当中一张古色四方小桌,四把香木交椅;房中一角有一大花瓷瓶,瓶中插有折来的数枝桃花;一门垂下翠绿珠帘,闺房情形若隐若现;又一侧四扇屏风,其上锈得四大美人,正是:西施、王昭君、貂禅、杨贵妃,那绣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苏公惊叹道:“杭州刺绣天下一绝,果然绝妙。”那田真真扑哧一笑,道:“却不知是那刺绣绝妙,还是画中美人绝色?”苏公笑道:“四大美人,传言乃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今已成古人!今有真真在此,又何言四大美人?”
田真真嫣然一笑,揭帘入得闺房中。苏公不觉心花怒放,跟随而入。入得闺房,不觉心旷神怡,却见一顶藕合色花帐,床上两件大红锦被缎褥,一双鸳鸯戏水枕,正是小姐歇息之处;又见墙上悬有一卷轴,一绝色女子隐身牡丹花丛,几只蝴蝶翩翩起舞,画中之人正是田真真,卷中题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正是诗仙太白所作《清平调》之一。苏公暗自笑道:“一看便知,又出自那项笑冠之笔。”
临阁窗有一个白瓷花瓶,瓶中插有一枝桃花,又有些野花野草,虽是野花野草,却别具匠心,花草相互衬托,天然有趣。苏公暗自惊叹:竟不曾见得这般插花者,端的别具一格。
那田真真坐于梳妆台前,面临铜镜,精心梳理那一头秀发。苏公近得身后,笑道:“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田真真嗔笑道:“大人怎的取笑小女子。”苏公笑道:“小姐此笑,益发娇媚。”那田真真满面桃花,于梳妆台前取过胭脂,细细涂抹脸上。苏公闻得一股奇异香气,沁人心脾,喜叹道:“好一个香美人。苏某竟不曾闻过这般香色。”
苏公、田真真言语间,那婢女早已备得酒菜。二人坐得桌旁,田真真斟满美酒,呈与苏公,娇笑道:“大人且饮小女子此杯。”苏公笑道:“却不如你我同饮。”田真真亦斟满酒,笑道:“既如此,小女子便陪大人饮得此杯。”苏公捋须而笑,一饮而尽,道:“美酒佳人,复夫何求。”三杯酒罢,苏公正欲言语,却听得楼阁下一阵吵闹。苏公疑道:“何人吵闹?”田真真不觉一愣,急忙起来,未曾出阁,却见一人莽撞而入,那人怒气冲冲,其后婢女追将上来,气喘吁吁。苏公认得此人,正是项笑冠。田真真面有愠色,道:“项公子何事至此?”那项笑冠见着苏公,不觉一愣,冷笑道:“怎的苏大人有如此雅兴?”苏公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田真真愠怒道:“我自请苏大人,与你何干?”项笑冠怒道:“莫非你已忘却西湖舟上之盟?”田真真冷笑道:“甚么西湖舟上之盟?我却不知,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快且离去,免得坏了大人酒兴。”项笑冠恼怒,死赖不肯离去。
苏公正尴尬间,忽闻得楼阁下有人高呼“老爷”,正是苏仁之声,苏公急忙应答。严微急急上得楼阁,道:“王大人寻老爷甚急,道是有紧要之事商议。”苏公闻听,急忙与田真真道别,匆匆出了梦乡斋。原来,严微、苏仁并不曾先行离去,他二人暗中跟随至梦乡斋,守候斋外,方才见得项笑冠满面怒气入得斋内,惟恐苏公有所闪失,便急忙前来解围。
三人沿街而行,苏公笑道:“亏你等来得正是时候,若迟来一步,那项笑冠恐要与我动手相搏了。”严微笑道:“若为那绝色美人,大人即便吃他几拳,又有何妨?”苏公笑道:“严爷说得是,自古喜美色而亡国者甚多,夏桀之亡,因妹喜;周幽之灭,因褒姒;晋国之乱,因骊姬;吴国之祸,因西施;汉成帝溺,因飞燕;大唐中绝于武媚。比之他等,苏某若吃几拳,确无何妨。”严微大笑。
行至一街,远远见得街尾数人,聚集于一户门前,苏公三人近得前去,却见为首一条大汉,正狠命捶打那门,口中骂骂咧咧,道:“胡寿儿,你这撮鸟,输欠得大爷银两,便躲赖在窝里不敢出来。今若不还,定打得你去见阎罗王。”又有街坊四邻好事围观,窃窃私语,暗自好笑。
苏公侧身而过,暗自感叹:“只道那女色害人,这赌又何尝不是如此?”
回得杭州府衙,严微且先回桃花斋去了,知州王敦尚未回府,苏公闲着无趣,自在院中观鱼赏bbr>花,穿过月牙门,乃是王敦内眷宅院。却见得自后厢房中出来一名青衣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依曲廊而行,正迎面逢着苏公,那女子甚是羞涩,急忙垂首,侧身一旁。苏公偷眼望那女子,一双眸子竟如秋水,面似桃花,甚是俊俏。侧身之际,苏公忽闻到那女子有一丝香气,甚是清新。待那女子离去,苏公回头追望,尤在回味,忽然,心头闪过一念,不觉一愣。
苏公依廊而行,近得厢房门前,咳嗽一声,房中有人言道:“门外何人?”听其声便知是一个女子,苏公道:“湖州苏轼。”又听得一个妇人道:“原来是苏大人,快快有请。”苏公辨听声音,正是知州夫人黄氏。早有丫鬟开门来迎。苏公入得房来,却见黄氏正喝汤药,急忙上前见礼,道:“嫂夫人可曾好些?”黄氏道:“承蒙苏大人挂心,自董良医开得此方,煎服得数十剂,已好了许多。”苏公道:“苏轼也懂得些医道,可否借药方与苏某一看?”黄氏遂令丫鬟取来药方,苏公接过一看:人参一钱、黄芪一钱、川芎一钱、白芍一钱、当归一钱、肉桂一钱、熟地一钱、白术一钱、茯苓一钱、甘草(炙)五分;又有水两钟、姜三片、枣两枚;煎八分,食前服。
苏公看罢,暗道:果是溃疡之症。问道:“此方似非董良医所开。”黄氏诧异道:“确是董良医所开。大人何出此言?”苏公道:“苏轼与董良医素有交情,故熟知其笔墨。此方字体隽秀,分明是出自女子手笔。”黄氏笑道:“原来如此,误也误也,此方乃是董良医口述,由其女弟子齐滕花所书。”
苏公假装诧异,道:“董良医竟令女弟子开方?此非他行医习惯。”黄氏道:“苏大人有所不知,这齐姑娘冰雪聪明,董良医乃有意为之。”苏公猜测道:“那董良医从不收授女弟子,此番破例,可想这女子非同寻常。”黄氏道:“苏大人说的是,这齐姑娘长得俊俏,甚是聪慧。大人若早来一步,便可见得他了。”苏公惊道:“莫非适才廊中那青衣女子?”黄氏道:“正是。原来大人已见着他了。”苏公惊讶不已。
忽然,苏公回头望那窗格,急步往房外而去,出得门来,却见一人飞步跑出了月牙门。苏公急忙追将过去,出得月牙门,哪里还有人身影?苏公疑惑不解:观那身影,似是一个男子,却不知是甚人?他为何窥听?这府衙之中果然有蹊跷。
那黄氏并丫鬟不知何故,追出门来,见着苏公回来,询问缘由。苏公只得搪塞,而后告退回得厢房,待见着苏仁,低声相告。苏仁惊诧不已,道:“如此言来,此人定是那盗贼无疑,他监视老爷行径,惟恐被老爷查出甚么端倪来。”苏公道:“我亦如此思索。日后,你我须小心谨慎些个。”
将至晚饭时分,王敦方才回府,见着苏公,百般埋怨。原来苏公出游西湖,久久未归,王敦甚不安心,只道出了事儿,便召集数舟,往西湖中寻找,皆无消息。正逢捕头蓝恬查案,方知苏公早已上岸。正埋怨间,家人来报:通判宋盛大人、统制薛满山将军求见。王敦闻听,方才记起《行烟经》失窃一案。急忙召见宋盛、薛满山。原来宋、薛二人将那库吏押解至此,已有数个时辰,只因王敦赴宴不曾归回,只得耐心等候。
王敦、苏公急至客堂,宋盛、薛满山上前见礼,王敦询问前后,宋盛一一回答,那库吏早已押禁在衙房中。王敦令他二人头前引路,四人出了后衙,来到房,早有衙役班头高天寿、夏小乙守候在此。见着诸位大人,高、夏二人急忙上前施礼,王敦令他等将门打开。入得衙房中,开得一室铁锁,却见室角萎缩一人,浑身颤抖。薛满山呵斥道:“蔡大郎,知州大人有话语问你,且抬起头来仔细答话。”那蔡大郎见得王敦,急忙爬将过来,磕头道:“大人,小人确不曾偷盗经卷。”王敦道:“你便是甲仗营库吏蔡大郎?”蔡大郎道:“正是小人。”王敦道:“你且将那经卷失踪一事细细道来。”
蔡大郎道:“小人做此库吏乃是薛统制委任指点,至今已有五载,小人不曾有丝毫马虎。每日清点公文、书卷,打扫卷籍库灰尘,又细细记载出入,从不曾有失职之事。不想昨日戴将军来取《行烟经》,小人明明记得那《行烟经》卷在甲字第二橱中,不料寻来寻去,却不见了此卷。小人只道疏忽大意放置他处,又一一寻去,哪有踪影?小人方才急了,细细回想,并不曾私下借出,卷籍库又无失窃迹象。此卷怎的无端失窃?小人纵有百口,亦难以辩解。”
王敦把眼来看苏公,苏公微皱浓眉,问道:“蔡大郎,依你估摸,此卷何时失窃?”蔡大郎思忖道:“五日前,小人清点书卷,依稀忆得尚有此卷,其后几日却不曾留心。”苏公点头道:“如此言来,此卷失窃乃是在你清点之后几日内。”蔡大郎点头道:“正是。”苏公道:“这几日内,哪些人等曾出入卷籍库?”蔡大郎思索道:“似有副统制大人邵秋水、副将戴雁来、炮手云梦雪、副炮手狄虎、都监毛少陵等。那戴雁来乃是为取此卷而来,不过此刻已然不见了。”苏公蹙眉道:“如此言来,却只余下邵秋水、云梦雪、狄虎、毛少陵四人?”蔡大郎思忖道:“正是他四人。”王敦闻听,心中暗道:“若依苏轼所言,那云梦雪、狄虎是正副炮手,熟谙其道,无有可能。余下便只有邵秋水、毛少陵二人,尤为可疑,非此即彼,或二人合谋。若如此,此案可破矣。”
苏公道:“那卷籍库禁地,可有他
人能开锁入得?”蔡大郎道:“只小人与薛统制入得。”苏公淡然一笑。王敦疑心大起,暗道:“苏轼言下之意,这薛满山岂非可疑?”薛满山听得明白,急忙道:“卑职确有卷籍库钥匙。只是这几日不曾入得卷籍库。”苏公淡然道:“也许入卷籍库者另有他人?”薛满山面有愠色,道:“苏大人言下之意,卷籍库钥匙另有他人掌有?”苏公道:“时日长久,不无这般可能。”薛满山道:“即便他人另有钥匙,那卷籍库防守森严,他又怎的入得?”苏公思忖,道:“他或有妙策,只是我等尚不省得。”薛满山道:“苏大人多心了。依卑职之见,那邵秋水、毛少陵二人最为可疑。”苏公不动声色。王敦故作诧异,问道:“薛统制何出此言?”薛满山道:“方才大郎言及,惟有邵、毛、云、狄四人可疑。而云梦雪、狄虎二位炮手,于此道可谓了如指掌,何必偷窃?”
苏公连连点头,道:“薛统制所言有理。”急问蔡大郎,道:“这些时日,那邵、毛二人言语、行径可有异常之举?”蔡大郎思忖道:“大人问及,小人却也觉得异常。”王敦问道:“他二人哪个有所异常?”蔡大郎道:“那邵大人甚为异常。”薛满山惊讶一声。王敦奇道:“有何异常?”蔡大郎道:“那邵大人平日与小的素无来往,近些时日,不知怎的,邵大人来得甚勤,不时请小的喝酒,又周济小的几两银子,与小的称兄道弟,小的端的受宠若惊。”薛满山冷笑一声。王敦惊道:“邵秋水行径端的可疑,此举必有所图。”苏公道:“那名册薄上记得分明,前日午后,邵秋水入得卷籍库,不知做甚?”蔡大郎道:“他来与小人闲话,不曾做甚。”王敦道:“此举可疑。他定是乘你不备,将那《行烟经》卷偷出了卷籍库。”苏公思忖不语。王敦道:“那邵秋水可在军中?”薛满山点头道:“尚在。”王敦遂令宋盛、薛满山将那邵秋水拘来。宋盛、薛满山领命而去。
王敦、苏公出了衙房,回得后衙书房。王敦喜形于色,道:“此案破矣。”苏公笑道:“何以见得?”王敦道:“待将邵秋水拘来,一审便知。”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若是那邵秋水,便已逃之夭夭了,还待人来抓?”王敦道:“他若逃之夭夭,岂非不打自招?”苏公道:“他若如此愚笨,恐非真贼。”王敦哈哈一笑,道:“你我二人且来一赌,如何?”苏公笑道:“王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敦不解,道:“何谓其一,何谓其二?”苏公道:“方才衙房审那蔡大郎,可曾费得周折?”王敦笑道:“何须周折,一审便知。”苏公笑道:“大人不过稍加盘问,便已查出端倪。而那薛满山自昨日案发,直至今日午时,竟不曾查问出甚么?莫非这薛满山乃是愚昧之人?宋盛宋大人亦查勘半日,亦不曾查问出来?莫非亦是愚昧之人?”
王敦闻听,不觉一愣,疑道:“此话怎讲?”苏公道:“苏某窃以为,非他二人无能,实他二人狡诈之至。欲借大人之手除去邵秋水也。”王敦大惊,道:“苏兄何出此言?”苏公道:“若邵秋水果是盗卷籍者,其亦不过是一卒,幕后另有他人。”王敦疑道:“苏兄莫非疑心薛统制?”苏公笑而不语。王敦思忖,疑道:“薛将军乃兵马统制,他若要取那《行烟经》卷,易如反掌,何须费如此周折?”苏公似有所思,道:“此正是苏某疑惑不解之处。”
言未罢,苏公忽快步冲将出门,却见得一家人仓皇逃去,追出院门,早无那厮身影。苏公懊悔不已,暗道:“若是苏仁、严微在此,岂可放走他?”王敦不知何故,追将出来,见得苏公,道:“甚事?”苏公便将前后两桩有人窥听之事如实相告。王敦惊讶,怒道:“恁的可恶,此厮竟隐匿府衙中,若查将出来,定不轻饶。苏兄,莫非那公文信札便是这厮盗得?”苏公道:“苏某观他身影,乃是一个男子。此人耳目甚灵,腿脚甚快,非年长之人,亦非少年。身高不过七尺,不胖不瘦。依据此些,王兄可将府中家人一一查辨。”王敦怒气未消,急令丫鬟将府中管家王三唤来。
不多时,那管家王三匆匆赶来,见着王敦,低首询问道:“老爷有何吩咐?”王敦道:“你且将府中男丁一一查问,但凡方才无证见者,皆传唤来见我。”王三唯喏,正待离去。苏公忽笑道:“管家爷怎的如此满头大汗?却不知方才在做甚?”王三低首答道:“小的恰自市井回府,闻得老爷呼唤,便急急赶来,故而气短出汗。”苏公淡然一笑,道:“原来如此。”王三告退离去。
王敦笑道:“苏兄莫非疑心王三?这王三自小跟我,已有二十余载,忠心耿耿,绝非窗外窥听之人。”苏公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忠心耿耿!苏某若言将出来,大人切勿怪罪。”王敦惊道:“苏兄请言。”苏公笑道:“若苏某不曾看错,这王三便是方才窗下窥听之人。”王敦大惊,道:“苏兄不曾见得那厮面孔,何以断定便是王三?”
苏公笑而不语,引王敦至庭院门旁,指点一处,道:“此处尖凸,那厮逃离之时,左手衣袖被此挂破。方才见得王三左袖,果然破了。”王敦大惊,转念一想,道:“他衣袖或在他处挂破,或许是巧合而已。”苏公笑道:“王兄若要庇佑家奴,苏某无言矣。”王敦干笑两声,道:“苏兄切勿见怪。待我将他唤来,严加盘问,便知分晓。”苏公摇头道:“大人细想,这王三跟随大人二十余载,又怎会做出如此背主之事?他区区一个家丁盗取公文、信札何用?王三必有所图。所图甚么?古人道:财帛动人心。”王敦疑道:“苏兄言下之意,王三乃是受人驱使,图谋钱财?”苏公笑道:“正是,幕后之人尚在其后。王兄切勿打草惊蛇。”王敦思索不语,面有怒色。
第四章 泼皮之死
黄昏时刻,府衙下人丫鬟摆上酒菜,王敦、苏公方入座,忽有家人急急来报:宋盛宋大人、统制薛大人有紧要之事求见。王敦、苏公相视一眼,苏公微微一笑,王敦疑惑,暗道:莫非果如苏轼所言,那邵秋水已逃之夭夭了?王敦急忙来见宋盛、薛满山,苏公跟随其后。宋盛、薛满山见得王敦,急忙禀告:“我等回得军中,早已不见邵秋水踪影,军中诸将亦不知其去向。又着军兵四处寻查,无有下落。”王敦大惊,暗道:不想果被苏轼言中。遂假怒道:“不想你等如此大意,端的可恼。且速回军中,增派人马,四处追寻,定要将这厮擒回。”薛满山、宋盛惶恐,领命而去。待二人离去,王敦叹道:“苏兄所言甚是,这薛满山端的可疑。”苏公笑而不语。
晚饭罢,王敦、苏公又品香茗,巴三览四,闲话杭州风情,约莫一个时辰,王敦睡意上来,便先回厢房歇息,不题。苏公回得房中,细声将府中蹊跷事告知苏仁,令他加意留心。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苏公、苏仁起床开门出房,正见着曲廊尽头王敦急急而来,远远见着苏公,高声言语甚么,苏公不曾听清,及至近来,方才听得明白,原来那管家王三昨夜竟死在房中了!苏公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尾随王敦往王三卧房而去。出院经一长廊,入得一小院,院中三面厢房,乃是府中家丁所居卧房,那王三居东厢第一间。廊外院中早一围有家丁丫鬟十余人,人人惊恐。
待王敦、苏公到来,众家人闪开两旁,苏公见那房门半开半掩,自那半开门可见得王三尸首,赤身裸体,卷缩在地,又有被褥,想必是自床上滚落下来。入得房来,苏公细细查勘房中物什,并无异常,只见床脚旁有一团黑淤,用手触之,知是污血。近得王三尸首,却见他双手紧抓被褥,满嘴污血,双眼圆睁,面目狰狞。王敦俯身去看,见得尸首双眼,唬得连退数步。苏公俯下身来,伸手摸那尸首嘴唇,似有所思。又近得床边,见得睡枕上湿乎乎一斑,似是口沫涎液。
苏公回过身后,见得那桌上茶壶、茶碗,急忙过去,小心察看茶壶、茶碗。王敦怯生生道:“他怎的死去?”苏公道:“乃是中毒身亡。”王敦惊道:“莫非凶手将毒投放在茶水中?”苏公道:“可令下人去捉一只鸡来,一试便知。”王敦然之,遂令一名家人去捉鸡。不多时,那家人捉得两只母鸡,苏公令那家人将茶碗余水喂一只鸡,又令另一家人将茶壶水喂另一只鸡。饮得茶水,未见鸡死。王敦只道喂得太少,又令家人强行再灌。察看良久,那鸡依旧拍翅挣扎。王敦道:“想必这毒不在茶中。”苏公道:“却不知他昨夜吃得甚么?”王敦询问家丁,有家丁道王三与众人一般吃喝,并无不同。王敦推断:那凶手唯恐王三行径败露,趁其不备投下毒药,杀人灭口。待仵作来细细勘验尸首,认定王三乃服毒而死,毒药入腹,不时便发作,死时曾有肚痛、流涎、痉挛、吐血症状。
王敦召集数名家人询问。他等平日与王三交情甚好,吃喝玩赌,不曾想得一日早起竟成两世人,众人嗟叹不已,只道王三为人和善,暗室不欺,并不曾结得甚么仇家,何曾想得有人害他。问及昨夜间王三行径,众家人皆道:“只见得王三早早歇息,并无其他。”王敦环视四下,忽道:“怎的不见王小乙?”众家人道:“一早便不曾见得他身影。”王敦无奈,只得令他等且去料理王三后事。待众家人离去,苏公问道:“王小乙是何人?”王敦道:“幸亏昨日苏兄提醒,我早已吩咐家丁王小乙暗中窥视王三行径,想必他不曾错过时机。”
不多时,一名家丁匆匆来见王敦,正是王小乙。王
?敦叱责道:“我令你窥视王三行径,今日一早王三无端身亡,怎的未见你来禀告?”王小乙神秘兮兮道:“老爷有所不知,待小的细细道来。昨日夜间,那王三早早入房歇息,小的只道无事,便在隔壁房中歇息。不想半夜时分,小的忽然醒来,闻得王三房中悉悉声响,不觉好奇,翻身起床,细细窥听,竟是男女媾和之声。”王敦惊诧,道:“那妇人何人?”王小乙道:“小的暗思,平日并不曾闻得王三与何人相好,却不知是何人浑家、哪个丫鬟?小的隐身暗处,待他二人云雨之后,良久未闻得声响,小的正疑惑间,却闻得他那房门轻响一声,小人偷窥,只见那妇人出得房来,本欲看个清楚,却不曾想那妇人竟纱巾蒙面。小的无奈,只得尾随那妇人前行,不想他竟不往宅院厢房去。”
王敦惊诧:“他往何处去了?莫非他已发觉了你?”王小乙道:“他竟往后院而去。”王敦惊诧,道:“去后院何干?”王小乙道:“小人见他开得后院侧门,竟自出府去了。”王敦惊道:“如此言来,这妇人并非府中女眷。”王小乙道:“小的亦如此思想。小的也跟随出了府,却见那妇人行不多远,入得一户人家。”王敦急道:“哪户人家?”王小乙道:“便是后街樊阿犬家。”
王敦惊诧道:“我闻那樊阿犬不过是一鳏夫,不曾有甚浑家子女?”王小乙道:“正是。故此小的便隐匿在樊阿犬宅前,守候那妇人出来。bbr>不想直至天明,那妇人竟未露面。小的正迷糊间,却逢得家人王忠,他道王三无端身死,小的闻听,大惊失色,故而急急来见老爷。”苏公忽道:“那樊阿犬可曾开门出来?”王小乙摇头道:“亦不曾见得。”苏公道:“可闻得甚异常声响?”王小乙思忖片刻,道:“有一阵子闻得他家后街犬吠得厉害。”苏公道:“想必那妇人早已逃脱。且引我等去那樊家。”
王敦急忙唤过几名家丁,与王小乙火急出了后院侧门,径直来到后巷樊阿犬家门前。王小乙上前使劲捶门。王敦急道:“速速撞开门来。”一名壮年家丁上得前去,狠命一脚,早将两扇木板踹开。众家丁蜂拥而入,王敦、苏公入得房中,哪有妇人身影,却见得床上躺着一个男子,一丝不挂,口吐污血,早已气绝身亡。王小乙颤栗上前辨认尸首,正是樊阿犬。
苏公俯身勘验尸首,亦是中毒身亡,其症状与王三一般无二。王敦满面怒色,令一名家人速去唤仵作捕快来,又道:“你等且四下搜索,却不知他自何处逃脱出门?”不多时,王小乙来报,原来那妇人乃是自后门逃脱。苏公思忖,道:“这妇人半夜行走,必不甚远,可着人四下打探。”王敦点头,遂令王小乙引两三名得力家丁,查寻妇人下落。又传唤左右邻里来问。原来,那樊阿犬为人凶狠,那街坊邻里多惧怕于他,无甚往来,故多不知情。问及神秘妇人,街坊邻里又道,樊阿犬虽无浑家,却喜好女色,日常以肉、钱勾引市井妇人,故暗中多有妇人来往。王敦询问妇人名姓,众街坊唯恐招惹是非,皆不敢言。
不多时,捕头、仵作匆匆而至。王敦令他等料理此事,自与苏公等出了樊家。苏公问道:“却不知这樊阿犬与王三有甚来往?”有家丁道:“樊阿犬是个市井屠夫,杀猪宰羊,常入府送肉,与府中家人皆熟,因肉钱账目与王三多有往来。那王三又常来与樊阿犬饮酒吃肉,二人颇为密切。”苏公道:“原来如此。”王敦骂骂咧咧,只道:“今日甚是晦气。”苏公道:“一早竟连生两桩命案,关键便是那神秘妇人。只不过这妇人为何杀人灭口?想必亦是受人驱使。若有迟缓,这妇人亦恐如王三、樊阿犬一般下场了。”王敦道:“苏兄所言甚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乃是贼人一贯行径。”
回得府衙,有家人呈来钥匙十余把,又有包
藏书网袱一个,甚是沉重,只道是在王三床头被褥下寻得。因王三是府衙管家,掌管府内众多门锁,故此多有钥匙。王敦且将钥匙收入袖中。苏公忽道:“此中可有大人书房钥匙?”王敦一愣,正欲言否,转念想来,苏公之言不无道理,遂又摸将出来,见得第一把钥匙,不由大吃一惊,竟果真是书房钥匙!大怒道:“好个腌脏奴才。盗贼原来是他。”苏公似有所思,将那包袱摊开,却见五锭元宝。王敦又惊又气,恨恨道:“他一个管家怎有这多银两?必是用那公文换得。恁的该杀!”苏公笑道:“钱财美女,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曾动心?他今已丧命,大人便休要怪他了。”
正恼怒间,府衙班头蓝恬急急求见,王敦闻听,嘀嘀咕咕,甚是不快。不多时,蓝恬来得客堂,见过王敦、苏公,道:“大人,方才有街坊来报,只道多儿街又发生了一桩命案,一个泼皮无端被杀于家中。”王敦大怒,叱责蓝恬办案不力,蓝恬不知来由,只得垂首不语。王敦骂罢,收去怒容,道:“烦劳苏兄与敦同往。”苏公点头。蓝恬引王敦、苏公行过数条街巷,来得一街头,见得数十人围聚一户门前,窃窃私语。蓝恬指点道:“便是那户人家。”
苏公见得,不由一惊:正是昨日自梦乡斋回见得众人围堵追债那胡寿儿家!
众街坊邻里见得知州大人到得,急忙闪开一条道来。王敦、苏公入得宅院,却见宅院内凌乱不堪,墙角堆放些破烂物什。有公差指引道:“死者胡寿儿,乃是一个市井泼皮,尸首便在房中。”王敦问道:“何人发现尸首?”公差道:“乃是死者本家叔叔。”王敦道:“且唤来一问。”公差出得院门,高声呼唤,那胡寿儿叔叔战战兢兢入得院来,见过王敦,道:“小人胡月古,乃是亡者叔叔。”
原来这胡月古恰逢路过侄儿家门,见得大门虚掩,便进得院来,呼唤侄儿,未闻动静,不由好奇,入得房来,无有踪影,四下找寻个遍,不见其人,甚是诧异,嘀咕道:“既无人在,怎的未见锁门?”又寻思道:“莫非在茅坑拉屎不成?”至后墙近得茅房,轻声唤道:“寿儿可在?”未有人语,胡月古忽觉内急,欲入厕便溺,拉开茅房板门,闻得一股粪臭,抬足便进得茅房,不想一脚踩得一个软物,不觉一惊,低头细看,却是一只手,循手看去,却见一人,半截已入茅坑中,一颗头颅软巴巴倚在茅坑塔板上!胡月古看得清楚,正是侄儿胡寿儿,唬得半死,踉跄逃出茅房,跌跌撞撞出得院来,高声呼唤:“死人了,死人了。”众街坊邻里闻得,过来询问:“何人死了?”胡月古只道侄儿胡寿儿无端死在茅坑之中。有街坊道:“昨日见得赌坊高隶纠集一伙泼皮无赖上门追债,叫嚣杀人,定是他等所为。”胡老汉遂央求街坊前去报官。
王敦听罢,勃然大怒,道:“即便欠得几贯铜钱,那赌坊怎可因此杀人害命?”遂令捕头蓝恬引一干公差将那赌坊主儿高隶拘来。苏公入得房来,却见房中甚是邋遢,不堪抬足,弥漫着一股臭味。王敦捂鼻道:“如此恶臭,岂是人居之所?”急忙退身出来,方才大口喘气。苏公留意房中物什,零乱不堪。
穿堂至后墙茅房,王敦令两名公差将胡寿儿尸首拖将出来,丢在一旁,将水泼淋尸首,冲洗干净,顿时满院粪水,甚是恶臭。王敦退避一旁,仵作、苏公近得前去,蹲身尸首旁,仵作剥去尸首衣服,细细勘验。仵作道:“大人且看尸首皮之软硬、肉色深浅,估摸已经死有两日了。”苏公思忖道:“如此推算,便是前日。”那胡寿儿浑身上下惟脖颈处横着一处伤口,深约一寸,早已割断颈部血脉。
苏公暗叹:这凶手端得心狠手毒。苏仁立在苏公身旁,惊道:“那西湖边的男尸岂非也是这般情形?”苏公猛然一惊,道:“亏得你言及提醒,我几将忘了。这二人果是一般死法,想必死于同一人之手。此人颇省得些杀人手段,一刀横断脖颈血脉,如此手法,恐非寻常人所为。”仵作然之,道:“苏大人所言极是,寻常百姓即便持刀行凶,不过劈、砍、刺、剁。且是数刀或数十刀,唯恐其不死。”苏仁道:“如此言来,那西湖尸首必与胡寿儿有些干系。”苏公点头道:“正是。那凶手连杀二人,一尸毁容抛尸野外,一尸隐匿于茅坑之中,如此行径,可见其有所顾忌,恐被过早发现。”
苏仁思忖道:“那凶手与他二人究竟有甚瓜葛?”心头忽然一动,细看那死者面孔,喃喃道:“我似在哪里见过这厮。”苏公不由一愣,瞥眼看可苏仁一眼,苏仁正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那厢王敦闻得苏公言语,趋上前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府以为,这胡寿儿定是因此丧命。”胡月古怒道:“定是那高隶所为,他平日依仗钱势,横行霸道,屡屡殴打街坊,甚是可恶。”王敦道:“叵耐这厮嚣张,今日定叫他知王法如炉。”苏公退身一旁,似有所思。苏仁探头望那茅房中,满地粪便,臭不堪闻。
王敦、苏公等回至院中,传唤街坊邻里一一询问。因这胡寿儿乃是一泼皮,街坊邻里多远而避之,故此多不知情,惟有高隶追债却是多人亲眼所见。苏公问道:“平日里这胡寿儿与甚人往来?”街坊道:“皆是些泼皮闲汉,不外乎王五、刘六等人。”王敦道:“可将他等唤来问话。”门外一人挤身进院,拱手道:“小人王五,与胡寿儿自小耍得要好。”王敦道:“既是胡寿儿好友,可知他有甚仇家?”王五道:“小人不曾闻得他有甚仇家。”王敦道:“前几日胡寿儿做些甚事?”王五道:“前几日小人却在舅家帮闲,不曾与他一起。若问刘六,或可知晓。”王敦道:“那刘六何在?”王五道:“那刘六却在西湖旁住,不曾在此。”王敦道:“你可知胡寿儿欠得那赌坊高隶多少铜钱?”王五道:“多不过一两贯钱。”王敦愤愤道:“为得一两贯铜钱,竟杀人夺命,我杭州府竟有这般恶人?”
正言语间,蓝恬将那高隶拘来。那高隶见着官府中人,满面惊恐,战战兢兢上前见礼。王敦压住怒火,厉声道:“你这厮便是高隶?”高隶惶恐道:“正是小人。”王敦道:“大胆高隶,知罪否?”高隶闻听,磕首道:“大人,小人冤枉,小人不曾杀他。”王敦呵斥道:“大胆高隶,今人证物证俱在,兀自狡辩。自古杀人者偿命,你为得一两贯铜钱,竟残杀无辜,天理难容,王法难容。”遂令蓝恬将他枷了。
高隶惊恐万分,苦苦哀辩。苏公忽道:“大胆高隶,昨日行凶杀人者,同伙几人?如实招来。”高隶忙道:“大人呀,小人有数人可为证见,小人确未杀人。大人若是不信,可将他等传来一问。”而后招认出六七人同伙来。王敦闻得,令蓝恬依照名姓,一一拘来。那门外早有四五人进得院来,跪倒一旁,正是昨日高隶同伙。王敦询问情形,众泼皮道出实情。原来,那胡寿儿素来好赌,常在那赌坊搏钱,只是输得多赢得少。前些时日,因输了本钱,便借得高隶两贯铜钱,本欲搏回本钱,却不想反却输个精光。胡寿儿无钱还他,只得每日躲避。前日有泼皮见得胡寿儿回得家来,次日便密告高隶。高隶闻听,遂纠集一伙泼皮来寻胡寿儿,见得其门内闩,料想他在家中,便捶门呼唤。叫唤多时,不曾见得胡寿儿来开门。高隶恼羞成怒,破门而入。众泼皮冲入房中,哪有甚么胡寿儿。众泼皮四下搜寻,未见胡寿儿踪影,只得罢了。
王敦诧异不解,道:“你等所言,可是实话?”众泼皮道:“小人等所言,句句属实。若有欺蒙,甘受大人处置。”王敦无奈,只得令蓝恬将高隶枷去了。众泼皮纷纷退身出门。苏公道:“此案颇为蹊跷,可着蓝班头随苏某查访,大人意下如何?”王敦应允。苏公吩咐蓝恬唤来王五,令他引路去寻那刘六。
且说苏公三人随那王五出了多儿街,沿街而行,将近西湖,行至一巷,忽自一条小巷中冲出一人,王五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王五爬将起来,破口大骂。苏公三人回身望去,那人撞倒王五,并未止步,只是回头来看。苏公见得,不觉一愣,原来此人正是书画奇才项笑冠。项笑冠望见苏公,吃了一惊,急匆匆跑了。王五咒骂不止。
苏公心中疑惑,问道:“此小巷通往何处?”王五道:“大人有所不知,此处因近西湖,风水甚佳,所居住者多是富商豪贾、官宦官吏人家,少有平民百姓。此巷却不知通往哪家宅院?”苏公闻听,遂细细察看四周宅院,果然非比他处,多是豪门恶犬、高墙深院。
行不多远,王五引苏公来得一户富贵人家前,却见朱门紧闭,石阶两旁一双石狮子张牙舞爪。上有一匾,书“刘府”二字。王五指点道,此便是刘六家。苏公三人甚是疑惑。苏仁上得前去,扣那门环。不多时,有一老家人开了门,探头问道:“你等是何人?”王五挤身上前,嘻嘻笑道:“六哥可在?”那老家人认出王五,方露出一丝笑脸,道:“原来是王五,六公子不在府中。你寻他何事?”王五道:“可知六哥现在何处?”老家人道:“定是与那胡寿儿一起厮混,已多日不曾回府了。”
苏公一震,忽问道:“你家六公子胸间可有一处铜钱大小的黑斑?”老家人闻听,把眼来望苏公,甚是惊诧,道:“你怎生知晓?”苏公叹道:“原来如此。”王五疑惑不解,道:“大人怎知他胸前黑斑?”那老家人闻听王五唤“大人”,又见蓝恬公差打扮,不觉惊道:“莫非六公子又惹祸事不成?”
老家人话语未落,却听得门后有人道:“刘安,门外何人?”老家人急忙回身,自门后闪出一人,约莫六十开外,身肥体胖,似笑非笑,双目狡黠,正是刘府主家刘招财刘老员外。刘招财见得苏公,不觉一惊,道:“原来是苏大人?”苏公一愣,细细一看,方才辨认出来。原来,这刘招财本是杭州城的一个奸商,当年因愚弄百姓、欺诈钱财,被人告发,正是苏公坐堂,问明情形,遂严惩之。自此老实经商,不敢捣鬼。待苏公离任,刘招财又日益嚣张,极力巴结地方官吏,大肆欺诈钱财。今已年过六十,家业便传与大儿子掌管。
苏公笑道:“苏某道是哪家府第?却原来是刘大掌柜府上。多年不见,刘大掌柜益发富态了。”刘招财阴笑两声,道:“若非苏大人关照,刘某岂有今日?”苏公道:“非是苏某关照,实是刘大掌柜平日积善行德,广施善事之故。如此功德无量,荫福子孙,可喜可贺。”刘招财洋洋自得,道:“莫非今日苏大人又重回杭州任职?”苏公道:“非也非也。苏某受杭州知州王大人之邀,重游西湖,偶经此处。”刘招财干笑两声,道:“原来如此,刘某只道苏大人又要降祸杭州了。”
苏公淡然一笑,道:“非是苏某降祸,实是刘府降祸了。”刘招财冷笑道:“却不知刘府降的甚祸?”苏公道:“昨日西湖之畔,发现一具尸首,死尸胸前有一铜钱般大小的黑斑。”刘招财闻听,大惊失色,道:“此话当真?”苏公冷笑。蓝恬道:“那尸首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胸前确有一黑斑,如铜钱大小。尸首现在义庄停放,官府已张贴了认尸告示。”刘招财面色如纸,急急召唤五六名家人,匆匆往义庄奔去。苏公低声嘱咐蓝恬,蓝恬自随往义庄去了。
苏公叹息两声,问那王五道:“除却你与那胡寿儿外,刘六可另有其他朋党?”王五思索片刻,道:“另有一个勾栏粉头,唤作江清月,便在那西子阁香院,与刘六甚是要好。”苏公闻听,心中一动,或许这江清月省得些事儿?不如前往探问个究竟。那王五唯恐惹祸上身,急欲告退。苏公道:“你回得家中且细细回想,但有异状,当速来官府禀告。”王五唯喏,而后自去了。
苏公二人打探西子阁去向,经一街坊指引前方,行不多远,果见得西子阁楼角。二人来得西子阁,入得香院,早有四五名粉头拥上前来,个个花枝招展、媚态百出。苏公不加理会,早有鸨母上前来问,道:“却不知这位客爷相中了哪位姑娘?”苏公笑道:“那江清月小姐可在?”鸨母满面堆笑,道:“原来是他,客爷来得甚巧,且随老身去。”苏公、苏仁随那鸨母入得庭院,至一厢房门前,那鸨母叫唤两声,房中有女子应答。那鸨母却不开门,伸手讨要银两。苏仁与他一锭银子,那鸨母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开了门,冲着房内道:“清月,客人来了。”
苏公入得厢房,却见得一名妖媚女子正对镜梳妆。那粉头见得苏公,妩媚一笑,道:“老爷却是头一遭来。”苏公笑道:“你怎的省得?”那粉头道:“小女子在此四五年,不曾见过老爷,故而知晓。想必老爷非杭州人氏吧。”
苏公笑道:“正是,老夫乃是个蜀商,多来往蜀中湖州间,此番初来杭州,闻得西子阁乃是杭州第一好去处,故慕名前来。却不知小姐姓甚名何?怎生称谓?”那粉头笑道:“小女子唤作清月。”苏公故作惊讶,道:“莫非是江清月?”那粉头诧异,道:“老爷何以知晓小女子名姓?”苏公道:“老夫初来杭州,便结交得一位朋友,唤作刘六,他曾言及你。”那粉头笑道:“原来是他。”苏公道:“刘公子可是姑娘常客?”那粉头一愣,笑道:“那刘六本是风流公子,朝三暮四,多日不曾见他来,想必另有新欢,忘却了奴家。”苏公笑道:“清月姑娘可知他常与何人来往?”那粉头道:“皆是些公子泼皮。”
苏公摸出些散碎银子,置于桌上,又问道:“皆是些甚么人?”那粉头思忖道:“有一胡寿儿,是个偷儿
99lib.;前些时日又交好了宋贤之宋公子,有如蝇虫腐肉,来往颇为密切。”苏公疑道:“这宋贤之公子是何许人?”那粉头笑道:“老爷果然是外乡人,兀自不知这宋贤之是杭州府宋大人的公子。”苏公暗自一惊,道:“却不知是哪位宋大人?”那粉头笑道:“杭州府只有一位宋大人,便是宋盛宋大人。”苏公诧异不已:莫非此事与宋盛相干?苏公又问些闲话,那江清月一一回答。
苏公谢过江清月,会合了苏仁,出了西子阁香院。主仆二人细细辨析,其中颇多疑点,难以分理。胡寿儿、刘六不过市井闲汉,何故无端丧命?其中必有蹊跷。且寻那宋贤之问个究竟,或有发现。苏公二人商定,欲往宋府打探。前行不远,苏公隐隐间觉得后身有人跟随,借机乜斜偷窥,却见得身后一人,手扶朽拐杖,破衣褴褛,披头散发,却是一个疯癫者。
苏公不免暗笑自己道:狐性多疑,恁的好笑。
行不多远,苏公猛然回头,直视那疯癫者,那疯癫者猛然一愣,稍加迟疑,早被苏公望得清楚。苏公醒悟:原来那疯癫者果然是假扮。那疯癫者见行迹败露,急忙扭身而去。苏公哪里肯放过,与苏仁追将上去。那疯癫者见势不妙,急急入得一小巷,待苏公、苏仁追来,早无那疯癫者身影,惟见地上有一张纸。苏仁过去拾将起来,交与苏公。苏公一看,却见纸上歪歪斜斜两个字:宋盛。
苏公、苏仁惊讶不已:这疯癫者果有来历!却不知是敌是友?纸上“宋盛”是何用意?
二人出了小巷,苏仁疑惑道:“莫非这厮有意告密,欲借老爷之手除去宋盛?”苏公思忖片刻,道:“仅凭此二字,难以说明甚么?”苏仁道:“莫非这厮本是去寻宋盛,无意间窥见老爷,不免胆怯,露了行迹,仓皇而逃,不料遗下这张纸。但不知他去寻宋盛,意欲何为?”苏公寻思道:“且不言这厮有意无意,我等当细细察勘宋盛与其子宋贤之。”
第五章 怪诞命案
正言语间,忽闻得有人呼唤,苏公、苏仁寻声望去,正是严微与东方清琪。严微上前,问道:“大人到哪里去了?令严微好生寻找。”苏公道:“不知严爷何事?”严微低声道:“此非言语之地,不如寻一家酒肆,且饮且说。”苏公点头。四人入得街前一家酒楼,酒保急忙来迎,引苏公四人上得楼阁,入一临窗阁内坐了。严微要些酒菜馔点,酒保唱声喏,退身出去,不多时,端得酒菜上桌。
酒过三巡,严微自怀中摸出一物,放置桌上,苏公、苏仁看去,乃是一个小布包。严微展开布包,内有一个小锦盒,开启盒来,却是一盒茶叶。苏公不觉一愣,细看那茶叶,惊道:“莫非是天竺龙井?”严微惊道:“大人好眼力!竟识得天竺龙井?”原来那杭州府盛产茶叶,尤以龙井为最,唐代茶圣陆羽赞誉道“芳茶冠六情,溢味播九区”。龙井之中又以钱塘天竺寺、灵隐寺二寺为佳,苏公昔日在杭州时,曾与天竺寺长老非吾禅师素有往来,故常品此香茗。
东方清琪诧异不已,道:“杭州之茶甚多,往往托名龙井,真假难辨。又有同一株茶树,摘取时日不一、老新各异,皆名龙井。大人何以辨认得出来?”苏公笑道:“清琪所言甚是。所谓龙井者,有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四绝。而天竺龙井,每株摘取不过百十片,又经寺中茶僧精心炒制,其形平扁、光直,抚之有如处子肌肤。”东方清琪不由笑道:“分明是茶叶,怎的是处子肌肤?”严微笑道:“苏大人果是茶道高手,严微深信之。敢问大人,可知如何炒制此茶?”
苏公笑道:“退之先生道: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这天竺龙井虽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若无天竺茶僧精心炒制,亦无这般美妙。苏某为求一睹制茶前后,曾极力恳求非吾大师。无奈大师始终不肯,只得作罢。”东方清琪道:“大人与那老和尚素有交情,如此要求,他怎的不肯?”苏公叹道:“非吾大师道:‘炒制天竺龙井,前后有十大手法、十二道技艺,乃寺中机密,不可外泄。若大人执意要看,除非在天竺寺削发为僧,皈依佛门。’苏某怎肯去做那和尚,只得罢了。”严微道:“天竺寺有秘籍《天竺茶经》一卷,大人可知?”苏公一愣,点点头道:“这《天竺茶经》乃天竺寺数代制茶高手之心得,乃寺中秘不外传之宝典。却不知严爷何故问起?”
严微淡然一笑,道:“只因昨日逢得非吾大师弟子灵空,那灵空与严某素有往来,强行将我拖拉上山入寺,只道有紧要之事相求。百般无奈,严某只得随他入得天竺寺。灵空引我入禅房,见得非吾大师。非吾大师道:‘久闻飞天侠大名,今日得见,竟大出所料。’我道:‘何谓大出所料?’非吾大师道:‘市井传言,只道飞天侠三头六臂、百变模样。虽闻灵空言及,却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严大侠不过是一介书生。’我笑道:‘严某之名有如高山马桶,有污大师之耳。’非吾大师道:‘今请严大侠前来,实有一事相求。’我道:‘大师有言,只管道来。’非吾大师思忖片刻,便道出一桩怪事来。”
苏仁奇道:“是甚怪事?”苏公拈须不语,似有所思。严微道:“原来那天竺寺中《天竺茶经》失窃了。”苏公心中隐隐猜测出几分,但话经严微道出,仍然不免惊诧,问道:“怎的失窃?”严微道:“原来那《天竺茶经》藏匿于藏经阁中,秘不外传,惟得方丈非吾大师首肯,方可阅得。藏
99lib?经阁阁主乃是非吾大师弟子灵悟,又有弟子灵行,他二人入寺二十余年,习得一身好武艺,静心修行,守护藏经阁十余年,从无半点纰漏。不想前两日那《天竺茶经》无端失窃了,窃贼手法甚为高妙,无甚犯案迹象。非吾大师甚为恼怒,责怪灵悟、灵行监守不力。”
苏仁不解,问道:“那藏经阁内经卷何止千百?那窃贼竟能瞒过他二人,寻得此卷,亦非容易之事。”苏公忽道:“苏仁所言有理。想必那窃贼早已知晓茶经一卷之所在。觅机入得藏经阁内,不曾费得丝毫周折,二僧一时疏忽大意,令其得手。如此之人,自是寺内僧人。”
严微点头道:“非吾大师早疑心窃贼是寺中僧人。”东方清琪道:“既是寺中和尚所为,这老和尚寻你何干?”严微道:“大师以为,窃贼乃寺中僧人,但幕后主使却非寺中人。”苏仁道:“正是。寺中僧人偷盗此卷何益?必是受人指使。”严微道:“杭州多茶商,其中不免有贪心眼热之徒,欲窃取天竺寺制茶妙法,以为己用。非吾大师唯恐事大,故恳请严某暗中查访,寻出此厮,追回茶经。”东方清琪笑道:“原来这老和尚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盗我经书,我便请得高手盗回来。”
苏公笑道:“此不失为一高招。却不知严爷可有线索?”严微道:“我早令杭州五材会兄弟四下打探,尚无消息。故来寻大人,恳请大人点拨。”苏公思忖道:“苏某以为,此事还须从天竺寺众僧人着手。非吾大师可曾疑心甚人?”严微道:“非吾大师以为,最可疑者便是灵悟、灵行二人。”苏公思忖道:“苏某以为,此人必非寻常僧徒,其一,他与寺外多有往来;其二,他熟知藏经阁内卷籍;其三,他省得灵悟、灵行二人行迹破绽。”严微疑惑道:“大人之意,盗贼非是灵悟、灵行?”
苏公笑道:“他二人守护藏经阁十余年,满阁经书任他阅看,何须偷盗?盗此经卷者必有所图,世间之大,何者可动人心?惟有财帛、女子与权位。”严微道:“既如此,或许那灵悟、灵行偶动贪心,为得钱财,盗取茶经,亦不无可能。”苏公捋须笑道:“他若起心,只可抄录一卷,何必盗走原卷?”苏仁一愣,思忖道:“细细想来,此事与那甲仗营《行烟卷》失窃有几分相似。”苏公点点头,道:“那厮只盗《茶经》,且行窃时机得当,又悄然而退,可见他熟知寺中情形,端是内盗。今《茶经》失盗,非吾大师追查此事,那厮行径必定小心谨慎,不敢急于出手,那《茶经》必隐匿某处,待风平浪静,而后处置。”
严微思忖,道:“大人所言甚是。严某当告知非吾大师。”苏仁道:“那天竺寺,乃杭州名刹,香客八万四千,那买主若借进香拜佛之名,入寺来会贼僧,暗中换走《茶经》,亦未可知?”苏公点头道:“苏仁所言有理,但凡香客施主行径异常,务必当心留意。”严微唯喏,与东方清琪告退离去,自去天竺寺,不题。
苏公欲回杭州府衙,主仆二人沿街而行,绕至府衙后街。闻得前方锣鼓钹磬声,不知哪家正料理丧事,苏公正思忖间,忽闻的身后一声怪咆,不觉一惊,正待回首去看。原来一条恶狗不知自何处钻出,直扑苏公后脚,一侧苏仁眼急身快,全力飞起一脚,竟将那恶狗踢出一丈开外,那恶狗凄厉惨叫,瘫倒在地,四肢乱蹬,口吐污血,不多时竟自死了。
苏公唬得一惊,暗自庆幸有苏仁在此,否则定然被这恶狗狠咬一口。转念又一想:“如此恶犬,怎可放任街巷之中?却不知咬过多少过往行人?恁的可恼。”
苏公正思索间,却见一户人家冲出一个莽撞汉来,手握擂槌,凶神恶煞,怒道:“哪个撮鸟,敢伤我家的狗?”街坊四邻远远观望,竟无一人上前来。苏公见得那汉子模样,恍然大悟:所谓狗仗人势,果然不假。原来这主家也是个恶人。
苏仁站立在前,道:“你家这狗无端咬人,非我成心。”那恶汉怒道:“他怎的咬你?怎的不咬他人?今若不论出个理来,休怪老子无理。”苏仁冷笑道:“你纵狗行凶,兀自蛮横无理。且往府衙大堂,恳请知州大人评个理儿。”那恶汉挥舞擂槌,怒道:“今若不赔狗命,我便与你拼命。”苏仁冷笑道:“你家恶狗险些咬了我家老爷,我不曾问你讨要惊吓钱,你却反来讹我?”那恶汉大怒,气势汹汹道:“你这撮鸟,你赔与不赔?”苏仁笑道:“却不知这恶狗往日伤了几多人?今日只当为民除害。”那恶汉气得七窍生烟,一槌打来。苏仁冷笑一声,却不躲避,猛然一拳,直打那恶汉面门。那恶汉大惊,急欲撤身。不想苏仁此拳是虚招,反手夺过擂槌。
那恶汉又气又怕,苏公上得前去,道:“市井之中,来往之人甚众,多老者妇人孩童。若将恶狗放任街巷之中,恐伤及无辜。更甚者,若犬齿含毒,被啮者,一旦毒发,无有救者。此非同儿戏。故凡恶犬,当关于户内,或绳索束之,不可在外横行。”那恶汉怒道:“你是甚人?敢管大爷的事?”苏公笑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管。”那恶汉细细打量苏公,不觉一愣,疑惑道:“你莫非是苏大人?”苏公闻听,不由一愣。
围观闲人闻听,皆来看苏公,有辨认出苏公者,纷纷上前施礼。那恶汉大惊失色,急忙拜倒在地,道:“小的有眼无珠,冒犯恩公,万望恩公恕罪。”苏公诧异不已,问道:“你这凶汉,何出此言?”那恶汉愧疚道:“小人父亲罗泰来,曾遭歹人诬陷,几将致死,幸逢苏大人坐堂,替家父明冤昭雪,救得家父性命。恩公恩德,小人一家报本反始,没齿不忘。不想今日竟冲撞了恩公!端的该死。”言罢,那恶汉抽打自己。苏公急忙上前拦阻,道:“不知者不怪。”那恶汉甚是愧疚,自责不已。
苏公劝戒那汉子一番,往前行不多远,方知那锣鼓钹磬声出于一户人家,正是那樊阿犬家。苏公暗自叹息,转念一想,心中一动,思前想后,愈加疑惑。至僻静处,与苏仁道:“曾闻府衙家人王小乙言,那夜他尾随那神秘妇人,见其入得樊家,久不出来。原来那妇人早自后门逃遁。那时刻,王小乙曾闻得恶犬吠得利害。不定那妇人被恶犬啮了?”苏仁一愣,思忖道:“老爷之言,不无可能。适才那狗甚是凶恶,善突袭人后。待人察觉,早已迟了。那妇人若自此过,或遭其袭。”苏公然之。
苏公急急回得杭州府衙,见着王敦,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王敦闻听,不免惊讶,道:“莫非苏兄疑心宋盛宋大人?”苏公思忖道:“宋盛之子宋贤之似与此案有干系。所谓瓜田李下,宋盛自有嫌疑。”王敦道:“苏兄以为,那神秘乞丐究竟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苏公道:“那乞丐或是无意泄露天机,或是有意嫁祸宋盛。”王敦思索道:“如此言来,此案益发迷离。副统制邵秋水无端失踪,今又牵连出宋盛,却不知幕后还有甚人?”苏公思忖不语。
言语间,家人王小乙来见王敦,原来他奉命查寻那神秘妇人,于三街四巷打探,只是问及闺房妇人,多有不便,查了一日,无有丝毫消息。王敦听罢,叹息一声,挥手令他退下。苏公忽问道:“小乙哥可知:府后街巷人家可有水性的妇人?”王小乙道:“苏大人问的是。后巷谭四郎浑家潘芸儿便是这般人。那谭四郎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博钱常输、酗酒必醉。父母留些家财遭已败尽,平日里唆使浑家依门卖笑,弄些钱使。”苏公道:“你可曾查探这潘芸儿行踪?”王小乙道:“小人细细查问过,这妇人近日染病在床,久不曾出门,并无可疑之处。”苏公思忖道:“街巷中可曾有人被犬咬啮过?”王小乙摇头道:“小的不曾留意。”苏公又问些琐事,王小乙一一回答,并无紧要之言。
王小乙告退,又有丫鬟来请王敦、苏公用膳。二人入得庭院,远远见得一人依廊而行,出院去了。苏公猛然一震,似有所思,把眼来望苏仁。苏仁会意,急忙追将出院。苏公问道:“方才见得一人出院去了,王兄可曾看得清楚?”王敦笑道:“非是他人。乃是董良医的女弟子齐滕花。他每日必来探望拙荆,甚是费心。”苏公恍然大悟:难怪眼熟。
不多时,苏仁回来,见王敦藏书网、苏公坐于桌旁正举箸用饭。苏公见苏仁眼色,示意王敦,令左右丫鬟退下。王敦甚是好奇,问道:“甚事如此神秘?”苏仁低声道:“方才出院那女子,行走稍有些跛,其右足似有痛楚。”苏公思索不语。王敦奇道:“莫非苏兄疑心这齐滕花不成?”苏公反问道:“王兄何出此言?”王敦笑道:“苏兄之意分明如此,何必瞒我?”苏公笑道:“这齐滕花往来府中已久,想必早已熟知州中情形。”王敦疑道:“这女子不过一医徒耳,年不过二十,身单力薄,怎的去做那杀人勾当?”苏公笑道:“古人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事须小心为上。”王敦忖道:“苏兄所言甚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即刻着心腹暗中查探则个。”随即着人唤王小乙来,细细吩咐,如此这般。王小乙领命去了。
且说王敦、苏公酒足饭饱,回得书房,正欲商讨宋盛之事。有家人急急来报,原来是统制薛满山有要事求见。王敦心惊,喃喃道:“又不知有甚事?”遂召他进来。薛满山入得书房,见过王敦、苏公,道:“禀大人,宋盛宋大人不见了。”王敦、苏公闻听,惊讶不已。王敦急道:“究竟怎生回事?”苏公皱眉思索,暗道:此事端的来得蹊跷,我等正言他,怎的竟不见了踪影?却不知其中又有甚波折?
苏公不动声色。薛满山道:“卑职今日着人请宋大人商议案情,不想宋府家人道宋大人未在府内。问其去向,竟无人知晓。卑职只道宋大人另有公事,又着人四处追寻,皆无音讯。如此一日,卑职方才惊了:前番邵秋水无端失踪,今又不见了宋大人,莫非……”王敦急道:“莫非甚么?”薛满山道:“莫非宋大人也失踪了。”王敦诧异道:“如此一个大活人,何故无端失踪?”薛满山道:“依卑职推测,莫不是宋大人查出甚么端倪,被歹人察觉,故遭暗算。”苏公笑道:“如此不过三四个时辰,薛将军便言其失踪,未免为时过早。或许宋大人另有要事去了,只是不曾告知薛将军及他人罢了。”王敦道:“苏兄所言甚是。或许宋大人出了杭州城,一时不曾回来。切不可因此大惊小怪。”薛满山唯喏,不敢多言,急忙告退。
待薛满山离去,王敦急忙道:“若宋盛果真失踪,如何是好?”苏公笑道:“那乞丐怎的遗失纸张,泄露机密?苏某本已疑惑,此番明白了。原来不过是一个陷阱。”王敦双眉紧锁,道:“其意欲引我等疑心宋盛?”苏公点点头,道:“其后元凶,究竟何人?尚无从知晓。只是今有一人甚是可疑。”王敦追问道:“何人?”苏公淡然道:“自然是薛满山将军。”王敦思忖道:“前番甲仗营《行烟》卷被窃,苏兄已疑心薛满山,我不以为然。此番异常之举,颇令人费解
。一时不见了宋盛,怎可妄言他已失踪?他又怎知宋盛未在我府衙之中?”苏公点头道:“王兄所言甚是。我观薛满山眉目之间,似有诡秘隐情。”王敦道:“幸亏请得苏兄来,如此以往,王某几无可信之人。”苏公道:“可着捕头蓝恬暗中查访。”王敦然之。
黄昏时刻,苏公闲着无趣,与苏仁出了杭州府衙,但见街巷行人行色匆匆,道旁五六个孩童追打嬉闹。苏公看得兴起,正待上前,却见一人急行过来,近得面前,方才看清,正是项笑冠。苏公疑惑不已,暗道:观他神色,甚为惊慌,不知何故?
项笑冠望见苏公,喜出望外,快步上前,施礼道:“小人正为寻苏大人而来。”苏公不动声色,道:“不知项公子寻苏轼所为何事?”项笑冠环顾四下,见无可疑人等,方低声道:“此处非言语之地,且寻僻静之处细说。”苏公道:“不如入府衙言语。”项笑冠连连摇头,道:“府衙之中多有不便,笑冠知前方深巷内有一家小酒家,甚是僻静。”苏公道:“如此甚好。”苏仁见那项笑冠神秘兮兮,暗道:这书生行踪诡秘,不知有甚企图?
项笑冠头前引路,苏公、苏仁紧随其后。入得小巷,至巷尾处见得一家温氏酒家。入得店内,只见四张桌儿,却无一个酒友食客。正中间列着柜台,置一盏青油灯,有如萤火。内柜上摆着数坛酒。里面坐着一个白发老翁,正斟酒自饮。那掌柜见有人进来,抬眼细看,识得项笑冠,急忙出柜来迎。项笑冠道:“温老掌柜,且温两壶好酒,炒几碟好菜。”苏公坐了首位,苏仁依下首坐了。不多时,温掌柜将酒菜端上来。项笑冠道:“项某有要事言语,烦劳温掌柜关门谢客。”言罢,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一两,递与那掌柜,只道是酒钱。温掌柜心领神会,合上店铺门板,自回后房去了。
苏公笑道:“项公子如此谨慎,想必此事非同小可。”项笑冠神情严肃,道:“苏大人,小人今日遇得一桩蹊跷事,甚是恐怖。若说将出来,恐 65e0." >无人相信。小人巴前算后,忽记起大人,故而来寻大人。”苏公微微一笑,道:“项公子且慢慢道来。”项笑冠战栗道:“小人回想此事兀自害怕。昨夜,小人去那西子阁,欲寻见田真真小姐,不想他不曾来西子阁,却原来在梦乡斋。小人又来到梦乡斋,不想田真真小姐竟也不在梦斋内,问其去向,婢女亦不知晓。小人疑惑不已,无可奈何,只得返回家宅。”苏公闻听,暗自叹道:可惜项笑冠才华横溢,竟如此迷恋一个风尘女子。
项笑冠又道:“今日小人又去梦乡斋,路经一条僻静小巷,偶闻一户人家后院中有女子嬉笑声。此处人家多是富商巨贾,家眷多绝色女子。小人心中不觉一动,欲窥看究竟。沿墙寻得一趁手处,探头张望,却见那后院凉亭中,有一男一女,正搂抱一团。大人,你道那二人是谁?”苏公疑道:“甚人?”项笑冠忿忿道:“那女子正是田真真,那男子便是通判宋盛宋大人。”苏公惊讶不已,疑道:“怎的是他二人?”心中暗道:“原来宋盛竟隐匿在此处逍遥快活。那薛满山怎生寻他得着?”
项笑冠言至此,却无嫉妒之情,反满脸惊恐,哆嗦道:“他二人调笑欢悦,那田真真取过石桌上一把酒壶,斟满一杯酒与宋盛饮。小人见得此番情景,甚是不悦,正欲离去。却见宋盛欲饮又止,忽的摔碎酒杯,一把将田真真推倒在地。那田真真正待爬将起来,那宋盛忽的抽出一把短刃,猛然一刀,刺入田真真胸腹。那田真真不及呼叫,便气绝身亡。那宋盛恐他未死,又戳了五六刀。但见鲜血满地,甚是可怕。”
苏公惊道:“宋盛竟杀了田真真!”项笑冠神色紧张道:“小人见得杀人命案,唬得半死。急忙下得墙头,仓皇而逃。不想出得巷来,正逢撞着大人等。”苏公回想起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时刻你怎不告知我等?”项笑冠叹道:“此是杀人命案,小人恐惹祸上身,故不敢言出。”苏公问道:“今又怎的言出来?”
项笑冠颤栗道:“古怪之事尚在其后。小人匆匆逃回家宅,思前想后,心甚惶恐不安。午时后,三四个好友来邀小人上西子阁饮酒,小人不便推辞,只得去了。上得阁楼,小人忽闻得一雅阁内女子笑声,那声竟似是田真真之声。小人惊恐万分,借着白日人多胆大,探头雅阁内观看,那女子竟果真是田真真!其千娇百媚、若无其事一般!小人唬得魂飞魄散,几将跌倒。小人明明见得宋盛杀死了田真真,怎的他又现身西子阁?莫非有鬼不成?”
苏公惊讶不已,疑惑道:“莫非你眼花意乱,错将宋盛所杀女子认作了田真真?”项笑冠连连摇头,道:“田真真之神情容貌,早已铭刻在小人脑中,怎的会错认他人?那被杀女子定是田真真无疑。”苏公疑惑道:“那西子阁上亦是田真真无疑?”项笑冠茫然道:“正是。故而小人道,若是他人,断然不肯相信此事,只道小人胡言乱语。大人,莫非这世间果真有鬼魂?”苏公道:“你我乃读书之人,怎可信此荒诞怪谈?只是此事颇为蹊跷,其中必有曲折。”苏仁忽道:“莫非是那宋盛、田真真二人早已察觉项公子暗中窥视,故假作杀人之状,演了一曲戏,欲借项公子之口说将出去。”苏公疑道:“此举有甚意图?”苏仁一愣,摇摇头道:“不知。”项笑冠道:“他二人先在庭院中,怎知我恰巧路过?”
苏公蹙眉道:“此事不可以常理推测。待明日项公子可引我等往那庭院暗中查访,如何?”项笑冠道:“小人愿为大人引路。只是此事切不可告知王敦王大人。”苏公诧异,道:“王大人乃杭州知州,此事岂可瞒他?”项笑冠道:“王大人与宋盛同是府衙官员,关系甚为密切。”苏公醒悟。二人约定会面时辰、地方,而后出了温氏酒家。
一夜无话。次日,苏公、苏仁早早出了杭州府衙,在约定之处见着项笑冠。三人过街走巷,入得一条小巷中,沿墙而行,行不多远,项笑冠手指前方,低声道:“便是那户人家。”近得墙下,苏仁翻身上得墙头,探头张望,却见花草满院,游廊曲折,院中有一四角凉亭,想必是项笑冠所言命案发生之处。亭中有石桌石椅,却未见有甚血迹。游廊尽头便是厢房,门窗闭合。满院无有人影。苏仁下得墙头,告知情形。苏公猜想那血迹定已被清洗干净。
苏公三人依墙而行,绕至前门,但见朱门紧闭,门前两个灯笼,上有“魏府”二字。三人看得清楚,原来这主家姓魏。苏公令项笑冠先行离去。苏仁上得前去,用力叩门。不多时,那门开得半扇,一人探身出来,问道:“你等甚人?”但见那人约莫三旬,面无表情。苏仁拱手道:“敢问是魏老爷府上否?”那人细细打量苏仁,道:“正是,你等寻我家老爷甚事?”苏仁道:“我家老爷远道而来,前来拜访魏老爷。不知魏老爷可在?”那人将信将疑,道:“且报上名来。”苏公笑道:“只道眉州苏轼便是。”那人缩身进去。
片刻,闻得院中急急脚步声,一人开得门来,苏公识得此人,正是商贾魏之郎。魏之郎躬身施礼,道:“不知苏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苏公回礼道:“苏某偶经此处,见得门前‘魏府’二字,一时好奇,冒昧叩门,竟果是魏爷府上。”
魏之郎惶恐,急忙引苏公入得院中。但见那院中两株桧树,一左一右,粗如水桶,枝繁叶茂。苏公抬首看那树身,暗自惊叹。正是: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临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原来,此宅院本是一个徽州富商所有,只因那商人受人欺诈,折了本钱,只得卖了宅院,回得老家去了。几经转手,此宅院卖与了秀才王复。那王复寒窗苦读十年,为求功名,便将宅院租赁与魏之郎,竟自往京城去了,大有不破楼兰誓不休之气概。
入得堂来,宾主落座。那开门家人端上茶来。二人寒暄片刻,苏公道:“此院曲径幽宅,古拙爽洁,花草树木、清雅舒适。苏某他日若居得这般园林,何其乐哉。”魏之郎笑道:“苏大人言笑了。却不知这天底下有几多人欲入居那州府衙门。”苏公笑道:“魏老爷所言甚是。笼中雀想出笼自由飞翔,野外鸟想入笼舒适安逸。事物便是这般矛盾。”魏之郎笑道:“大人乃当世名士,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小人仰慕甚久,今日得缘相见,斗胆恳求大人赐与墨宝。”苏公笑道:“承蒙魏老爷垂青,苏某岂可败兴。”
魏之郎大喜,遂引苏公至书房。入得书房,但闻满室芳香,原来那室中有一座三足青铜鼎,鼎内焚烧香木,数缕轻烟,缥缈环绕。室内又置有诗书经卷、字轴画卷、玉石古董等。苏公暗自惊讶:这魏之郎虽是商贾,却也依附风雅,竟如文人骚客一般。只见书房正中悬有一幅草体字轴,上云:“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苏公细看那字轴,暗自一惊,道:“此轴往复回旋,曲折起伏,字里行间,浑然一体,却不知出自何人手笔?”魏之郎惶恐道:“此乃小人涂鸦之作,苏大人过誉也。”苏公赞叹道:“非也。今之书家多宗王羲之父子,故帖书盛行。从张旭、怀素者,少之又少,如黄山谷者。不想魏爷竟有这般造诣,可喜可贺。魏爷可否忍痛割爱,将此轴赠与苏某?”魏之郎道:“小人之字比之大人,有如班门弄斧。大人之言,端的羞煞小人。”苏公道:“魏爷过谦了。魏爷若割舍不下,苏某必将遗憾终生。”魏之郎惶恐道:“承蒙大人垂青,此轴便赠与大人。”
苏公急忙谢过,令苏仁小心取下收存。
注:宋太宗赵光义甚好书法,曾购募历代大家墨迹,命侍书王着摹刻禁中,即所谓《淳化阁帖》。帖中一半是王羲之父子翰墨。故宋初书法,多宗“二王”,此后帖学大行,书道衰微。大书家米芾言:“李宗锷主文既久,士子皆学其书。肥扁朴拙。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惟趋时贵书矣。”《书林藻鉴》中道:“高宗初学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盖一艺之微,苟倡之自上,其风靡有如此者。”
苏公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苏某便以院中桧树为题,作诗一首。”魏之郎大喜,将那案桌边座椅移至一旁,而后研墨铺纸。苏公饱蘸墨汁,书道:“当年双桧是双童,相对无言老更恭。庭雪到腰埋不死,如今化作两苍龙。”魏之郎见得诗卷,欣喜若狂。
出得书房,苏公欲游赏庭院。魏之郎头前引路。苏仁明白苏公用意。待入得后院,苏公赞叹道:“果然幽雅别致。”依廊而行,入得花园凉亭中,苏公故作姿态,赏心悦目。苏仁暗中留意亭内外,并无可疑痕迹,不免失望。
苏公谈笑风生,与魏之郎论造园布局。但见亭轩楼阁廊上楹联、题咏、匾额、诗词、绘画、木刻、雕镂,一一评点。游览罢,苏公告辞。魏之郎再三挽留,无奈苏公执意要去,只得罢了。待苏公出府远去,魏之郎方才关门。
第六章 渐露端倪
且言苏公远离了魏宅,苏仁轻声道:“老爷,可曾瞅出甚么端倪?”苏公捋须一笑,反问道:“你可曾察觉出甚么?”苏仁摇头道:“并无异常。只是那开门的家人神色怪异,颇为可疑。”苏公道:“魏府里外,唯有魏之郎与那家人两个,并无其他家人女眷,岂非怪哉。”苏仁一愣,疑惑道:“今细想那项笑冠窥见田真真被宋盛所杀,未必是实?”苏公道:“观项笑冠言语神情,似非虚言。凡人朝思暮想、魂牵梦绕者,久则生幻。项笑冠迷恋田真真,几将痴迷,凡所见女子,必以为田真真。”苏仁道:“老爷言下之意,那一幕是项笑冠的幻觉。那被杀女子非是田真真,又会是何人?”苏公思忖道:“无论甚人,那凶杀命案终究存在。只是此事蹊跷难解罢了。”苏仁道:“项笑冠既言田真真、宋盛二人,老爷何不前往梦乡斋查探一番?或有发现。”苏公然之。
主仆二人寻径来得梦乡斋,苏仁上前叩门,不多时,有丫鬟开门,苏仁施礼询问。丫鬟识得苏公,自去告知小姐。须臾,那丫鬟来请苏公。苏公上得楼阁,入得闺房,但见田真真体弱气虚,卧身床帐内,身盖大红锦被缎褥。见得苏公到来,田真真掀开帐来,探出上身来,歉意道:“小女子偶感不适,头痛身乏,未曾出阁相迎大人,还望大人休要见怪。”
苏公近前察看,知他得风寒之症,问道:“可曾服药?”田真真道:“昨日在那西子阁,饮得些酒,不想受得凉风,回得斋来,竟自病了,尚不曾服药。”苏公切其脉息,观其舌苔,道:“苏某与你开一方,可令丫鬟抓药来煎。”田真真诧异道:“不想大人竟懂医道?”丫鬟取来纸墨笔砚,苏公遂开一方:紫苏五钱、荆芥五钱、桂枝三钱。苏公道:“此药抓来,水煎两次,分作两次服用。日服一剂,连服三剂。”丫鬟接过药方,便出斋往药铺去了。
苏公留心察看闺房,与前番来时一般,并无异样。田真真叹道:“苏大人,小女子有一语,不知当言否?”苏公笑道:“且道来听听。”田真真道:“小女子初闻大人时,官吏多有鄙夷,而百姓无不敬仰,不知何故?”苏公笑道:“小姐如何看苏某?鄙夷?或敬仰?”田真真道:“小女子与大人相识不过三四日,交往不过两次,大人言行举止非同寻常官吏,果如百姓传言。”
苏公笑道:“古人云:誉高则谤兴。凡人皆如此,有美言者,必有诋毁者,何足为奇?”田真真叹道:“小女子出道数年,所见官吏名流、贤达富贾,不知几多。唯大人乃性情中人也。”苏公大笑,道:“项笑冠项公子爱慕小姐,一往情深,岂非亦是性情中人?”田真真叹道:“项公子乃是杭州名士,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小女子不过一风尘女子,怎生攀附得上?此不过风花雪月罢了。”苏公笑道:“小姐真风尘奇女子。”
约莫半个时辰,那丫鬟抓药回来,不及煎熬,急急上阁来报,只道:“死人了,死人了。”苏公、田真真闻听,惊讶不已。田真真问道:“甚人死了?”丫鬟道:“方才去济世堂抓药,远远见得众街坊围观,那药铺早已乱作一团,原来是董良医的弟子无端死了。”苏公奇道:“却不知是董良医哪个弟子?”丫鬟道:“便是那个女弟子。”
田真真闻听,低低惊呼一声,竟自呆了。苏公惊道:“齐滕花!却不知他怎生丧命?”丫鬟道:“奴婢闻街坊言:乃是中毒身亡。”苏公暗道不妙,急忙起身告辞,出门回头之际,却见得田真真脸色苍白,呆若木鸡。
苏公下得楼阁,见着苏仁,道明情形。苏仁闻听,惊讶不已,道:“莫非老爷推测竟言中了?那齐滕花果犬毒发作,不治身亡?”二人匆匆来得济世堂前,众街坊正议论纷纷。苏公、苏仁挤身欲入,早有济世堂弟子上前拦阻。苏仁道:“莫非你等不识得苏大人?”有街坊人识得苏公,高呼“苏大人”。众弟子皆惊,遂引苏公入得济世堂内。有弟子先行急告,董济世正惶恐时,闻得苏公到来,急忙来迎。不及寒暄,苏公问道:“尸首何处?”董济世引苏公入后院。
原来齐滕花尸首早已移出厢房,停放院中。苏公近得尸首,俯身细细勘验,见他脖颈似有掐痕、右足跟果有犬齿啮印。勘验罢,苏公暗自诧异,察看尸首情形,并非犬毒发作而死。苏公道:“不知董先生有何见解?”董济世叹道:“董某已细细验过,乃是中毒身亡。”苏公道:“是甚毒药?”董济世道:“毒有多种,凡如砒霜、草乌、断肠草、雷公藤、毒蕈、青鱼胆等,此些因食而中毒;又如毒蛇、恶犬等,因被啮而中毒。滕花所中之毒,似是前类。”苏公道:“尸首右足处有啮痕,莫非是……?”董济世道:“董某亦曾察看,此伤非是蛇啮痕,当是被犬所咬。而其毒发症状非是犬毒
发作。”苏公道:“先生可知令徒被恶犬啮过?”董济世道:“未曾闻他言及。”又问家人,皆不知有此事。苏公道:“依先生推断,他死于甚么时辰?”董济世叹道:“遮莫昨夜子时。只是董某非是仵作,滕花究竟甚时毒发,甚时身亡,难以断言。”苏公道:“何人发现尸首?”董济世道:“乃是医馆一丫鬟。”苏公道:“可唤他来问。”
不多时,那丫鬟来见苏公,哆哆嗦嗦,甚是惊恐。苏公询问情形,那丫鬟结结巴巴道出前后:早饭时刻,那丫鬟一早不见齐滕花,问及众人,皆不知晓,便来厢房唤他,未见动静。丫鬟心中疑惑,推门入房,却见得齐滕花伏倒在地,急忙上前来扶,岂料他纹丝不动,细细一看,唬得半死,原来齐滕花早已七窍流血而死。
苏公道:“厢房左右住得甚人?”丫鬟道:“便是奴婢与另一姐姐。”苏公道:“昨日夜间,你等可闻得异常声响?”丫鬟思索道:“奴婢两个睡得甚香,不曾闻得甚么声响。”苏公问道:“齐滕花平日为人如何?可与甚人结怨?”丫鬟道:“齐姐姐自来医馆学医,忙里忙外,甚是殷勤。待人接物,亦无可挑剔,医馆上上下下无不言他好。怎生会与人结怨?”
苏公道:“他常日里与甚外人来往?”丫鬟道:“无有甚人。”苏公似有所思,令丫鬟退下。董济世疑道:“莫非大人疑心……”苏公淡然道:“非苏某疑心,实先生疑心也。”董济世道:“董某思量,莫非滕花误食毒药;或是因故自尽。”苏公道:“此般情形,不过是先生臆测罢了。苏某欲入房勘验,先生以为如何?”
董济世点头,引苏公入得厢房。却见那屋内一床,挂一顶白色分合蚊帐,床上两条被褥,甚是零乱。床榻前散置五六只鞋,有一滩污血。床前有一案桌,累积多卷医书卷籍,一边叠有抄卷。临窗置一鸳鸯木雕梳妆台,悬一面铜镜,台上一个长颈官窑花瓶,瓶内盛水,插有数枝桃花、树枝。一边有两只小锦盒。此外房中另有一旧衣柜。
苏公近得案桌前,取过一份抄卷,原来是一杂症药方。其余抄卷亦是些疾病症状、治验、用药。董济世立于一旁,睹物思人,暗自嗟叹。苏公又取过医书来看,不外乎《黄帝内经》、《千金方》等卷籍。回过身来,苏公一眼便望见梳妆台上长颈官窑花瓶,不由一愣。近得梳妆台,苏公细看花瓶,似有所思。
苏公取
..过锦盒,开启看去,一盒内尽是些胭脂花粉,另一盒内有四五件金银首饰,皆非紧要物什。合上锦盒,苏公近得床榻前,俯身察看血迹。董济世叹道:“我等赶来,滕花便躺在此处。”苏公直身望那床头衣架,上有数件衣裳,甚是零乱。正是齐滕花所着衣裳。苏公道:“先生,这些衣裳可曾有人动得?”董济世摇头道:“自发现滕花尸首,哪里来得及顾及这些。”苏公取过衣裳,一一搜索,不曾寻得甚物,暗自思忖道:尸首衣着单薄,想必早已睡下。那凶手与齐滕花干系定然非同寻常。
苏公将衣裳放归原处,又探手绣花枕下,摸索一番,亦无甚物。待掀动被褥,只见掉出两件物什来,苏公大喜,拿将过来,却是一小布包、一旧发簪。打开布包,内有一小木盒,如手掌般大小。木盒盖上有一行小字,细细看去,似草非草,甚是怪异。苏公诧异不已。开启木盒,顿闻一股芳香,却原来是一盒香粉。苏公暗道:怎的此盒香粉置在床头?又察看那发簪,旧而平常,一端呈三朵花状,一端竟断了一小截。发簪乃是铜制,稍呈黑色。苏公眉头紧锁,端详片刻,似有所悟。
董济世立在苏公身后,迷惑不解,却不知苏公欲找寻甚么,待见苏公寻得木盒、发簪,如获至宝一般,甚是疑惑。苏公返身近得衣柜前,开启柜门,却见衣柜内衣裳零乱,细细搜寻,并无可疑物什。董济世问道:“大人可曾察出甚端倪?”苏公默然无语,环视四下,又近得左右窗格前,细细察勘。董济世疑道:“大人何故察看窗扇?”
苏公不答他问,反问道:“敢问先生,令徒是何来历?”董济世道:“他乃幽州人氏,其母早亡,随父流落苏州。不想水土不服,其父亦染病辞世。他孤身一个女子,在苏州城举目无亲,只得卖身苏州府衙。去年,董某曾小住苏州,正值知州大人患病,请得董某前去,便逢得他面。不想他亦懂得些医道,董某甚是好奇,与他言语,怜其身世,便恳请知州大人,言欲将之收归门下。知州大人宅心仁厚,当即应允。”
苏公听罢,叹道:“可惜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董济世迷茫道:“望大人指点。”苏公道:“其中情形,苏某只是疑惑,尚待查证,不便言明。他日定告知先生。只是此有几件物什,寻思与其相干。”董济世知晓苏公之意,道:“但有先生以为可疑之物,只管取走便是。”苏公谢过董济世,遂呼唤苏仁入房来,令他取过数份抄卷、花瓶、首饰、锦盒。董济世迷惑不解:平日里常见这些物什,甚是寻常,怎的皆成可疑物什?苏公道:“苏某可先告知先生,令徒之死乃是有人下毒。至于凶手何人?尚待侦查。”董济世惊道:“莫非凶手是我济世堂中人?”
苏公道:“先生休要惊慌。苏某思量,此凶手非是贵堂中人,多半系外人所为。”董济世疑道:“若是外人,那凶手怎的潜入宅院来?又怎的悄然逃脱出去?他何故毒杀滕花?又怎的逼迫滕花服毒?”苏公摇头道:“先生所问,苏某难以言语清楚。若要查出元凶,当隐秘行事。但凡外人问及,先生只道是齐滕花夜间遭恶犬所啮,毒发身亡。万不可道出实情,以免打草惊蛇。”董济世唯喏。出得厢房,苏公告辞离去,董济世自着家人弟子张罗丧事,不题。
且言苏公、苏仁出了济世堂,行不多远,苏公问道:“你有何见解?”苏仁道:“老爷方才所言甚是。那女弟子果是被人谋杀。”苏公笑道:“你何以知之?”苏仁道:“但凡女儿家,必好整洁干净。方才见那卧房中,物什零乱不堪,可知凶手行凶后曾四处翻找,只是不知是甚紧要之物。此是其一。其二,凶手行凶手法独特,似是先掐住死者脖颈,而后下毒。左右厢房丫鬟怎
的不曾有丝毫察觉?暗中必有蹊跷,方才我细细察看过,左右厢房窗纸皆有一小洞,必是凶手先行吹入迷魂散。故此那两丫鬟不曾听得声响。”
苏公惊喜,道:“不想你竟如此细心!我却忽略了此点。”苏仁道:“老爷本疑心他与府衙窃案、命案有干系,却不曾料想竟被杀灭口了,想必其后确有主谋。”苏公道:“我亦如此思索。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主谋知其行踪败露,唯恐事发牵连,故而先下手为强,先行我等一步,将他谋杀灭口。”
苏仁疑道:“齐滕花行踪甚为隐秘,老爷亦不过是怀疑而已,并未断言。那主谋又怎知他行踪败露?如此以来,反倒是佐证了老爷推测正确。”苏公点头道:“此正是关键所在。他投身董先生门下,以学医掩其身份,无一人疑心他。我亦不过因恶犬一事而疑之,但无其他它任何证据,不足以令人信服。况且知情者,不过你我与王大人三人,加之王小乙,亦不过四人。那主谋又怎生知晓此事?”苏仁道:“莫非是那王小乙走漏了风声?”苏公思忖道:“此言不无可能。”苏仁忽神秘道:“还有一人可疑。”苏公笑问道:“何人?”苏仁低声道:“王敦王大人。”苏公淡然一笑,摆摆手,道:“无有证见,不可胡言。”
主仆二人一路言语,近得杭州府衙前,二人方才止言。入得府衙院门,一眼便见得王敦正叱责十余名家人。有人急报苏公回来了。王敦闻听,喜出望外,急忙奔将过来,见着苏公,急切道:“苏兄上哪里去了?怎的不先言语一声?几将急煞王敦也。”苏公笑道:“我非三岁孩童,王兄何故如此着急?”王敦道:“苏兄弗知也。那宋盛宋大人端的失踪了。”苏公闻听,惊道:“果有此事?”王敦道:“人命关天,岂可胡言?”苏公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那薛满山之言竟是真的?却不知是何人首告?”王敦道:“乃是宋府管家宋福。”
原来,统制薛满山数次着人请宋盛往军中议事,宋府管家宋福料想事关重大,便与众家人四处找寻主人。不想寻遍杭州城内外,未见宋盛踪影。如此一日一夜,杳无音讯,众家眷、家人方才急了。管家宋福一早便来府衙首告。王敦闻得,惊讶不已,遂着府衙都头引二三十名公差分头找寻,只道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王敦又巴巴劫劫来见苏公,入得院来便高声呼喊,未见苏公动静,心中疑惑,快步上阶,推门一看,哪里有苏公身影?王敦大惊失色,急忙唤来家人询问,竟无一人知晓苏公去向!王敦正心急如焚时,门吏来报,只道苏公与其随从一早出府去了。王敦闻听,方才安心,问其去向。门吏只道不曾询问。王敦恼怒,叱骂门吏无能。
苏公听罢,捋须而笑。王敦叹道:“近几日果然古怪得很。前番邵秋水无端失踪,今又不见了宋盛。若苏大人有所闪失,叫王敦如何得了?”苏公笑道:“多谢王兄挂念。”王敦问其去向。苏公欲言又止,示意屋内言语。王敦令众家人散去。苏公令苏仁守候门外,以防外人窥听。王敦狐疑道:“莫非苏兄疑心我府中人?”苏公笑而不语。入得屋内,苏公合将上门,而后将项笑冠所见所闻、魏之郎宅院虚实、梦乡斋田真真情形一一道出,却瞒了济世堂齐滕花遇害之事。王敦闻听,迷惑不解,道:“闻听苏兄所言,敦益发胡涂了。那田真真被刺数刀,即便不死,其伤甚重,又怎的如无事一般?”
苏公道:“王兄问的是。苏某亦思前想后,唯一之解释,便是宋盛所杀之人非是田真真,而是另外一个女子。”王敦思忖道:“想必是项笑冠错认了他人。”苏公道:“只是项笑冠一口认定那女子是田真真,断然不曾看错。”王敦迷惑道:“如此言来,岂非自相矛盾?”苏公道:“苏某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何谓矛?何谓盾?矛与盾皆指田真真。项笑冠所见一前一后田真真,若看作二人,不外乎前假后真、前真后假、前后皆真、前后皆假四般情形。若那西子阁上田真真是假,则是项笑冠有意欺瞒我等,其中是何用意,暂且不言。苏某前往梦乡斋探望田真真,可证实田真真未死亦未伤。若是前后皆真,便是田真真、宋盛合谋欺骗项笑冠,欲借他之口道出‘凶杀’命案,其中用意,尚不清楚。若是前假后真,则是宋盛所杀之人非田真真,或是那女子面容极其酷似田真真而已。”王敦闻听,脸色忽变。
苏公又道:“细细想来,此中角儿不过项笑冠、宋盛、田真真三人。且项笑冠、田真真在此,只是不见了宋盛。宋盛何在?一者,恐杀人偿命,早已逃之夭夭;二者,受制于人,难以脱身;三者,被他人所杀,尸首藏匿某处。”王敦苦笑道:“依苏兄之见,当如何行事?”苏公道:“可着人暗中监视项笑冠、田真真二人,又四处找寻宋盛。”王敦道:“那薛满山可与此事有干系?”苏公思忖道:“此案颇多疑点,苏某亦迷惑不解,故不敢妄言。”
正言语间,忽闻门外苏仁道:“王大人,捕头蓝恬蓝爷有要事求见。”王敦闻听,把眼望苏公,苏公思忖道:“想必他探得甚么回来了?”王敦即去开门,门外捕头蓝恬急忙施礼。王敦召他入房,问道:“蓝爷可曾探得甚么?”蓝恬道:“且容卑职细细禀来。卑职奉大人之命,暗中查探薛满山薛统制。那薛统制回得军中,便不再出营。卑职无奈,只得远远守候,暗中监视营门出入之人。卑职只道无事,不想至夜间亥子时分,却见自军中出来一人。”
王敦惊道:“出来甚人?”蓝恬道:“卑职离那人甚远,夜黑难以辨看。那人出来,行得二三里路,近得一处民宅前,学一声猫叫,将柴门叩了三下。不多时,门开得半扇,那人侧身而入。卑职悄然近得窗下,不曾见得半点灯火,只得贴墙窥听。隐约闻得一男子道:‘此事正如我等所料。’又一男子道:‘切勿大意,以免功亏一篑。’先前男子又言语甚么,只是其声甚微,不曾听得清楚。约莫一顿饭时刻,那人道别,卑职急忙隐身暗处,那人出得门来,沿原路回得军中。”
苏公拈着胡须,问道:“那把门军兵可曾拦阻?”蓝恬摇头道:“并未见军兵相拦。”苏公眯了眯眼,喃喃道:“此案益发蹊跷了。”
王敦道:“你可曾查访那隐身民宅的男子?”蓝恬道:“卑职守候一夜,不见那人出来。今日一早,卑职便来得那民宅前,假作问道,前去叩门,叩得数下,未闻动静。卑职轻推破门,忽闻一声响。卑职大惊,料想触发了门后暗记。”王敦惊道:“那厮果然狡猾。”蓝恬道:“卑职索性闯入房内,却见门后一摊水,一凳倒地,又有些许破碎陶片。环视房内,甚是简陋,皆是破桌烂椅旧床。卑职细细查询,并无可疑物什。”
王敦疑道:“你可曾询问四周庄民?”蓝恬点头道:“卑职问得,庄民只道那屋舍乃是一个泼皮家,那泼皮好吃懒做,整日东游西逛,难得一归。其家徒四壁,即便盗贼亦不上门。哪里有人居住?”王敦奇道:“明明有人,怎的无人居住?”苏公道:“可见那人夜入早出,行踪甚是隐秘。”王敦道:“如此诡秘,必有阴谋。蓝爷可引得力之人隐于那民房四周,待到夜深人静,那厮若再入住,你等围而擒之。”蓝恬唯喏,领命而去。
苏公思忖不语。王敦疑惑道:“那军中黑影出入自如,必非寻常人。细细思索,苏兄果然神机妙算,那薛满山端的可疑。”苏公疑道:“若是薛满山暗中主使,其意图何在?他盗得《行烟经》何用?岂非画蛇添足?”王敦道:“或是假此为机,嫁祸他人,除却心中对头,如邵秋水。”苏公点点头,道:“王兄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宋盛与此又有甚干系?”
王敦疑道:“莫非他是薛满山同伙?却不知他二人暗中干得甚勾当?”苏公思忖道:“我欲往宋府一遭,查探个究竟,王兄以为如何?”王敦道:“我早有此意。”王敦欲乘轿前往,苏公拦道:“此事当隐秘些则个。”王敦然之,换去官服,与苏公自府后门入街。苏仁紧随王、苏二人身后。
王敦头前引路,来得宋盛府前,敲开大门,管家宋福识得王敦,急忙迎入府内,王敦询问道:“可有宋大人音讯?”宋福沮丧道:“回大人话,尚无老爷音讯。”王敦道:“夫人可在?”宋福道:“小人已着人去请了。”不多时,宋盛夫人来得前堂,见得王敦,上前施礼。王敦见他满面泪痕,甚是凄然,叹道:“夫人休要着急,宋大人乃朝廷命官,料想不会有甚变故。本府已着派府衙公人竭力找寻。”夫人哽咽道:“妾身先行谢过大人。”王敦道:“却不知近几日宋大人有甚异常之举?”夫人思索道:“与往日一般,并无异常。宋福,你可有所察觉?”宋福急忙道:“回
99lib.大人、夫人话,小的每日伺候老爷,并不曾见得甚么异常。”
王敦问道:“宋大人出府之时,可曾留下甚么话语、信札?”宋福思索道:“老爷一早接得一封信笺,而后便匆匆出了府门。小的本欲跟随,老爷只道:此去非远,不时便回,休要跟随。竟自一个人去了。”王敦一愣,道:“却不知是甚信笺?甚人所书?甚人送来?”宋福只是摇头道:“小的不知。老爷亦不曾言。至于那送信之人,只宋满儿见得。”随即出堂唤来一个年轻家人,道:“宋满儿,你且告知大人那送
..信人是甚模样。”宋满儿道:“禀大人,那送信人乃是一个乞丐。”
苏公闻听,惊道:“那乞丐长得甚么模样?”宋满儿道:“他拄着根破拐杖,破衣褴褛,披头散发,有如疯癫。”苏公闻听,暗道:原来是那个乞丐。
王敦追问道:“那信笺可在?”宋福摇头道:“小人不知。”王敦道:“且去寻找则个。”宋福道:“或在老爷书房之中。只是未经应允,小人等不可随意入内翻找。”宋盛夫人道:“宋福,且引二位大人前去。”宋福领命,引王敦、苏公来得后院。
至书房前,宋福开得门锁,王敦推门入内,苏公紧随其后。书房分外内两室,外室左右壁上悬满书画卷轴,其中不乏前人名家墨宝、当世名士手迹,或真或伪。掀起珠帘,入得内室,只见书架上搁有百数卷书卷,又有古玩古董。案桌之上有寒石笔筒,筒内有狼毫、羊毫四五枝;又有玉砚两方,一圆一方,上有“杭州宋盛”字样。
王敦细细翻阅文牍卷宗卷籍。苏公思忖:那信笺甚是机密,岂会随意放置书房中?忽闻王敦“哦”的一声惊呼,苏公看去,只见王敦展开了一幅画轴,那画轴上赫然画着一个年轻美貌女子!待苏公近得前去,王敦急忙卷起画轴,面红耳赤,道:“此画甚是龌龊,不堪入目。”苏公笑道:“苏某尝闻僧友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王大人眼中有色,心中无色,已修炼达至高境地。苏某自愧不如。”王敦反驳道:“苏兄之风流,天下皆知。比之苏大人,王某不过小巫也。”苏公大笑,夺过画轴,展开看来,只见那女子袒胸露乳、一丝不挂、搔首弄姿,甚是放荡,直将苏公看得瞠目结舌。
王敦见状,扑哧一笑,道:“敢问苏大学士心中有无色否?”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所观非画中女子,乃画笔技法也。”王敦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道:“苏兄果真是天下辩才。你却不如言:所观者,乃纸也。”苏公笑道:“此画非寻常画师所作。”王敦笑道:“既非寻常画师,必是画中高手。苏兄之画,天下一绝,却不知画得出这女子否?”苏公笑道:“此画非是我大宋画师所作。”王敦闻听,不觉一愣,道:“这画中女子分明是我大宋女子,想必是勾栏中娼妓粉头。”苏公指点道:“我大宋画师用笔着色技法从无这般,此人欲学我宋画,可惜只学得不足五分。”王敦笑道:“即便如苏兄所言,又有甚大惊小怪?我大宋画史,何止千百年?四方邻国皆以我为师,不足为奇。”
苏公道:“王兄所言甚是。只是这画中女子颇有些眼熟,你且细细看来。”王敦闻听,急忙放眼来看,惊讶不已,道:“莫非是……”苏公笑道:“王大人果然识得这女子。”王敦奇道:“怎生是他?”苏公反问道:“他是甚人?”王敦笑道:“苏兄早已辨出,怎的反来问我?”苏公笑道:“王兄所言之人,未必是苏某以为之人。”王敦笑道:“既如此,苏兄且言来一听。”苏公笑道:“苏某知王兄所指之人,而王兄未必知苏某所指之人。”王敦道:“苏兄欲借王某之口言出此人,只可惜王某不会中你诡计。”苏公淡然一笑,将画卷交与苏仁,令其携带回府。王敦奇道:“苏兄取此何用?”苏公笑而不语。
王敦、苏公出得书房,正欲离去。苏公忽止步不前,侧耳细听。王敦诧异不已,正待询问,苏公挥手令他禁声。王敦、苏仁莫名其妙。苏公忽见宋福神色有异,暗道:这书房端的有蹊跷。把眼示意王敦,王敦会意,忽道:“大胆宋福,竟敢欺蒙本府,还不从实招来?”宋福惊恐不已,道:“小人不知大人甚意。”王敦冷笑道:“休要欺瞒我等,本府问你,宋大人何在?”宋福惊道:“大人早知我家老爷失踪了。”王敦冷笑一声,复入书房,细细搜索。苏公环视四壁,苦苦思索机簧所在。苏仁低声道:“想必另有密室。”宋福闻听,惊恐万分。
王敦大声道:“宋大人,王敦在此,怎生隐匿不出?”话音未落,忽闻一声响动,唬得王敦惊退数步。苏公、苏仁急忙望去,只见那书架移了近三尺,其后墙门一转,露出一间密室来。王敦惊魂未定时,自密室中出来一人,拜倒在地,惶恐道:“知州大人救我。”苏公细看那人,非是宋盛,而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年青男子。王敦识得此人,正是宋盛之子宋贤之。
王敦奇道:“贤侄,你怎生隐匿在此?”宋贤之道:“小侄隐匿在此,乃是为了躲避仇家。”王敦疑道:“汝父乃是通判大人,杭州城中有甚人敢来害你?”苏公淡然道:“想必是那杀死胡寿儿、刘六之人?”宋贤之闻听,大惊失色,道:“这位大人怎生知晓?”苏公道:“若非你隐匿甚早,恐此刻已在黄泉路上了。”王敦迷惑不解,急道:“究竟甚事?贤侄快快道来,休要害怕。本府自当为你做主。”
宋贤之叹道:“此祸乃因小侄而起。小侄自小娇宠,整日提笼架鸟、花街柳巷,不合与市井的一干泼皮厮混,学得钻墙打洞、偷鸡摸狗。那夜甚晚,小侄回得迟了,待唤醒家奴宋福开门进来,正欲溜回房中歇息。忽闻得一声响动,只见得一黑影跳入院来,小侄大惊,急忙隐身暗处。但见那黑影直奔书房而去。那时刻,家父尚在书房夜读。那黑影近得窗前,低声道:‘宋大人,邵某来也。’小侄疑惑,初以为来了盗贼,闻他言语,似是与家父有约。家父开得门来,那黑影入得书房。小侄一时好奇,便近得窗下窥听。”
王敦惊道:“莫非是邵秋水不成?”宋贤之道:“小侄不识来人,但闻家父道:‘邵将军辛苦矣。’那人道:‘宋大人,此便是你所要之物。’家父喜道:‘正是此卷。’那人笑道:‘银两何在?’家父笑道:‘邵将军且放心,宋某早已备得银两在此。’不时,闻得家父又道:‘邵将军,此便是三百两,一两不差。’那人笑道:‘如此甚好。’小侄好奇,不知是甚么物什竟值得三百两银子?便沾得口水,破了窗纸,窥视房内,却见那珠帘后家父翻阅一卷书,甚是兴奋。小侄惊诧不已:如此一卷书竟值得三百两银子!那人道:‘宋大人,此事宜快不宜迟,惟恐夜长梦多。’家父道:‘邵将军且放心,明日此物便可出手。’那人道:‘此事切不可有半点差池。’家父应声。不多时,那人出得房来,负着一大包银子,自后门去了。”王敦闻听,愤怒道:“果然是邵秋水所为。”
宋贤之道:“小侄回得房来,思前想后,生出一条计来。次日一早,小侄便来寻朋党胡寿儿、刘六,他二人得知此事,乐不可支。”王敦道:“是甚计谋?”宋贤之叹道:“小侄思忖,待家父将那书卷出手后,我等便于半途中将其劫回,又转卖与他人。”苏公忽冷笑道:“此计虽好,孰不知竟惹来了一场杀身大祸。”
第七章 另有玄机
且说苏公、苏仁出了宋府,与王敦分道,走街过巷,近得桃花斋前,忽闻得一阵香气迎面而来,苏仁叹道:“好香,好香。却不知是哪家蒸肉?”苏公循香望去,正是桃花斋,大喜道:“你我好口福。”推开院门,却见桃树下一个孩童,约莫四五岁,天真可爱,正与一个女子玩耍。那女子正是东方清琪。苏仁上得前去,那孩童面露怯意,闪身东方清琪身后。严小三闻知,急忙迎苏公入屋。严小三浑家泡得两碗浓茶,端与苏公、苏仁,笑道:“苏大人来得甚巧,今日蒸得好肉,大人且尝一尝,可是这般味儿。”待到饭时,苏公尝那肉味,竟大相径庭,只是在这江南农家,依然不失为一道美味佳肴。原来,苏东坡非止是诗词书画奇才,亦是烹饪大家。在杭州任上时,苏公做得几道佳肴,鲜美醇厚、香甜脆弱,一时间传遍杭州并四方州府,江南人纷纷仿效,故而家家会做,只是因技法、原料、形态、火候等诸多因素而口味不一。直至今日,江南民间依旧有东坡肘子、东坡肉、夫子肉等菜肴。
饭罢,众人正言语间,忽闻院外有人高呼,正是严微。严微入得客堂,见着苏公,寒暄几句,道:“大人今日怎的来此?”苏公笑道:“苏某此来,实有求于严爷。”严微道:“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便是,何言求字。”东方清琪笑道:“堂堂飞天大侠,怎的竟与官府勾搭?”苏公笑道:“此事却是严爷本行。”东方清琪笑道:“如此甚好,严大侠名节可保了。”严微道:“却不知要严某去取哪家宝贝?”苏公笑道:“此户人家,严某亦曾踏月光顾。”严微一愣,道:“大人又怎知严某行踪?”苏公手指墙上字轴,笑道:“严爷此卷《枫桥夜泊》何来?”严微笑道:“原来是此家。却不知大人要取甚物?”苏公细细告知。苏公又道:“此外又有一处,须清琪姑娘前去。”东方清琪甚是诧异,道:“有严爷在此,何须劳动小女子?”苏公笑道:“只因此处非同一般。”严微故作惊奇,道:“却不知是何去处,竟烦劳东方女侠出马?”苏公道:“却是一个女子的闺房。”东方清琪笑道:“大人误也。此正是严爷所好。”严微苦笑不语。苏公又细细告知。
苏公又问及天竺寺窃案,严微道:“非吾大师已令监寺无心大师查寻全寺;又令众僧提供嫌疑线索,一一排查;严封寺庙,但凡有出寺僧人,须细细盘查;监视入寺香客,但凡与寺内僧人言语,必有三名僧人在场。但《茶经》至今尚无音讯。”苏公道:“如此声势,那窃贼怎敢轻举妄动?若他不动,又怎的会露出行踪?”严微道:“非吾大师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其意并非寻出那贼僧来。”苏仁诧异道:“此言甚意?”严微叹道:“非吾大师以慈悲心肠,与那厮一个机会,意令那贼幡然悔悟,悄然将经卷送回。”苏仁醒悟道:“原来如此。”
闲言少叙。待到夜黑人静时,严微、东方清琪换上夜行衣、取过百宝囊,出了桃花斋。严小三夫妇早早睡下不言。苏公、苏仁二人耐心等候。约莫三个时辰,严微、东方清琪方才回来。苏公、苏仁急忙出院相迎。入得房来,严微解下背后偌大一个包袱,置于桌上,道:“大人且先过目,可是此物?”苏公急忙解开包袱,却见其内有书卷、卷宗、书札、公文、字轴、画轴等。其中赫然有《行烟经》卷。
苏公大喜,道:“正是此物。”翻视经卷,只见其上云:“……凡制火炮之药,须万分谨慎,择洁净之所、远避烟火、禁止杂人,依法配置。取晋州硫磺三斤一两、窝黄九两、焰硝七两、麻茹三两、定粉三两、竹茹三两、黄丹三两、清油二两、桐油二两、砒黄三两、松脂二两、浓油一两。……”苏仁惊叹道:“此书若是落入贼人之手,怎生了得?”
严微取过又一卷书,笑道:“亏得大人差严某前去,竟无意间取回了《天竺茶经》。”苏公闻听,抬头望去,只见严微手中书卷果真是《天竺茶经》!苏公惊道:“不想此书竟早已出寺了!”严微笑道:“非也。此卷方才出寺,便落入了我手。”苏仁笑道:“此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苏公道:“烦劳严爷细细道来听听。”严微道:“我潜入那厮宅院中,见得一间书房中尚有灯火,原来那厮竟未入睡,近得窗格窥视,却见那厮正在看书。只得暂且忍耐,等候下手时机。约莫一个时辰,那厮依然毫无睡意。我正寻思间,忽闻院墙异样声响,隐约望见一条黑影跳入院来,我只道是来了同道中人。只见那黑影径直往书房而去,近得门前,忽然言语起来。我惊诧不已,原来这厮并非同道中人。”
苏仁道:“那厮说甚么?”严微摇摇头,道:“那厮言语甚是怪异,我竟未听懂一个字。”苏仁惊诧道:“严爷擅长各州府方言,怎生听他不懂?”严微疑惑道:“那厮所言似非我大宋言语。”苏仁惊讶不已。苏公道:“严爷且往下言语。”严微道:“只见那黑影推门入得书房,闻得他与房中那厮言语,似有喜色。我暗中偷窥,却见那黑衣人自怀中摸出一卷书来。那厮接过书卷,细细翻阅,欣喜异常。我思忖道:却不知是甚书,令那厮如此欣喜?那厮又与黑衣人言语几句,那黑衣人唯喏,而后出得书房,自回房中歇息。房中那厮手不释卷,不时喃喃自语、不时拊掌大笑。我甚是焦急,又等候半个时辰,那厮方才起得身来。只见他翻倒座椅,竟取去底下木板,将那书卷置于其内。原来那座椅下竟有夹层!我暗自庆幸:若非亲眼见到,今夜岂非空手而归?那厮灭了油灯,取一盏灯笼出得房来,俯身在门前做了暗记,而后入右厢房睡了。又等候些时刻,估摸那厮入睡。我摸索至书房门前,细细察看,原来那门槛处横一根细线,想必那细线一端连着机关,若贸然入房,触断细线,必唤醒那厮。”苏仁笑道:“那厮端的狡诈。只可惜遇着严爷,此不过是班门弄斧。”
严微又道:“我入得房内,先将那座椅夹层内物什取出,又四下搜寻,自一木柜内寻得信笺、书札、字轴、画轴,无论好歹,悉数卷来。”苏仁笑道:“待明日那厮发觉,定气得七窍生烟、口鼻流血。”苏公取过一轴字卷,展开一看,竟是张旭《千字文》!苏公惊喜道:“原来王敦所失字轴竟也是他盗去。”严微喜出望外,取过一轴来看,竟是怀素《论书帖》,道:“大人且看,此可是怀素大师真迹否?”苏公细细辨认,字轴乃是草书体,共九行八十五字,正是怀素真迹。喜道:“此些皆是无价之宝。严爷此番功劳足以留芳百世。”众人皆笑。
严微道:“大人之言,未免过誉。”苏公道:“你等若知真相,便知苏某此言并非言过其实。”东方清琪道:“那厮究竟是甚来历?”严微思忖道:“严某窃以为,那厮似是敌国奸细。”东方清琪疑道:“严爷道他是辽国人,还是西夏人?”苏公笑而不语,又取过一封信笺来看,不觉一惊。众人见状,问道:“大人何故惊讶?”苏公将信笺与严微,严微细看,信笺中尽是男女缠绵话语,颇为污秽,并无称谓。苏公疑道:“写信之人莫非是他?那女子又是甚人?”严微疑道:“他是何人?”苏公摇头不语。那厢苏仁拿起一轴字卷,喃喃道:“此字怎的似是老爷所书?”严微也探头来看,惊异道:“确似大人手笔。”苏公斜眼看去,淡然一笑。
苏公又细看卷宗、公文、书札,尽是府衙失窃机密公文。东方清琪取出物什呈与苏公,道:“大人,可是这些?”严微、苏仁看去,却是些胭脂花粉、钗簪。苏公细看,点头道:“正是。”严微好奇道:“大人要东方盗取这胭脂花粉做甚?”苏公笑道:“到时自然知晓。”严微道:“待到天明,我等如何行事?”苏公叮嘱一番,严微、东方清琪只道:“大人放心”。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微明。苏公、苏仁、严微、东方清琪出了桃花斋,而后分道而行。
此时刻,东方渐亮,街巷中起早者不过三四人。苏公、苏仁沿街而行,回得杭州府衙,远远见得衙门口竟有衙役把守,又闻衙内有喧哗声。左右守门衙役见得苏公,急忙上前施礼,道:“苏大人,窃贼已被擒回。王大人正在刑堂审案。”苏公一愣,问道:“那窃贼何人?”衙役道:“非是他人,正是杭州兵马副统制邵秋水。”苏公惊道:“原来是他。”急忙入得府衙,只见王敦坐在大堂之上,厉声咆哮,堂下公差摁倒一人,正施以酷刑,直打得那人叫爹喊娘。王敦喝道:“好个邵秋水,今日便叫你省得本府的厉害?若吃打不住,快快招来。军中有甚同谋?宋盛何在?那《行烟经》何在?”
苏公入得刑堂,王敦望见,笑道:“苏大人,窃贼已被擒拿。”苏公上前,问道:“大人怎生擒得他?”王敦道:“昨夜,蓝捕头引一干公差隐于那破旧茅屋四下,只待那神秘之人前来。守得半夜,这厮果然来了,近得屋门前,见暗记已遭破坏,省得大事不妙,正待回身逃走,早被蓝恬等人围住,这厮始料不及,被众公差生擒。却原来是已失踪的邵秋水。”苏公道:“他可曾招认?”王敦恨恨道:“这厮端的嘴硬,死赖不肯言语。”忽闻邵秋水大声道:“卑职冤枉。”王敦闻听,大怒道:“死到临头,兀自狡辩。本府且来问你:你将《行烟经》盗出,趁夜卖与宋盛,那宋盛与你三百两银子,可有此事?”邵秋水反驳道:“大人不信小人之言,且唤宋盛来问对质。”王敦怒道:“宋盛是生是死,尚无从知晓。想必早已被你灭口了。”
苏公立于一旁,忽令众公差住手,道:“邵秋水,你且抬起头来。”那邵秋水强忍疼痛,勉强抬起头来,苏公细细端详,似有所思。王敦不解,正待询问。苏公附耳细语。王敦惊奇道:“苏大人所言可是真的?”苏公道:“此等事情岂可儿戏?”王敦大喜,令公差暂且押禁邵秋水,候时再审。
出了刑堂,王敦急道:“苏兄且言那幕后主使究竟何人?”苏公道:“非是他人,正是客商魏之郎。”王敦诧异道:“怎的是他?他不过是一个客商,怎生做如此勾当?”苏公笑道:“那魏之郎并非我大宋子民。”王敦惊道:“果被我等言中,他端的是细作。”苏公道:“苏某窃以为,王兄当速速召集人马,前往捉拿魏之郎。若有差池,惟恐走了这厮。”王敦迟疑道:“只是无有证见,恐难以服众。”苏公笑道:“王兄休要忧虑,苏某自有主张。”
王敦信心陡增,随唤来蓝恬,令他召集数十名公差衙役。正言语间,衙门外衙役来报,原来有一个僧人受天竺寺非吾大师之托前来首告,只道是天竺寺监寺无心大师昨夜被杀。王敦闻听,目瞪口呆,道:“无心禅师被杀了?怎生回事,快快引那僧人来。”
不多时,衙役引一名僧人来见王敦。王敦询问命案原委。那僧人细细道来。原来,今日早经时,非吾大师不曾见着监寺无心,便令一僧往禅房寻他。那僧呼唤无心师父,未见动静,便推门入得禅房,却见无心躺在地上,血流满地,竟早已气绝身亡。那僧人唬得半死,跌跌撞撞逃出禅房,来报非吾大师。非吾大师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引众僧来看,那无心脖颈早被割断。询问众僧,竟无一人察觉异常。
苏公闻听,心中明白六七分,与王敦细语一番。王敦会意,遂令两名衙役与仵作前往天竺寺。那僧人谢过王敦,引衙役、仵作去了。王敦甚是好奇,道:“苏兄不曾去得天竺寺,怎知凶手何人?”苏公笑而不语。
王敦正欲追问,却见蓝恬来报,只道公差捕快皆已召集,只等大人一声令下。王敦、苏公商议一番,遂令蓝恬出动。苏公、苏仁紧随蓝恬等往魏宅而去。至魏宅前,蓝恬令众人将魏宅团团围住。又令两名公差翻墙入院,开得大门,蓝恬引众人冲将进去。那魏之郎、家仆闻得声响,急忙出屋来看,迎面见着蓝恬等人到得院中,不免惊讶。魏之郎满面堆笑,道:“原来是诸位差爷到来,有失远迎,且屋里饮茶。”蓝恬冷笑一声,喝道:“且与我拿下。”众公差围将上去,正待擒他,那家仆面有怒色,护住魏之郎,喝道:“且慢。敢问诸位差爷,我家老爷犯了甚事?”蓝恬道:“你等心中明白。”魏之郎故作疑惑,道:“魏某端的不知。”蓝恬道:“到得衙门便知晓了。”魏之郎似有所思,示意那家仆,道:“魏某便随你等往衙门一遭。”众公差一拥而上,将魏之郎缚了。魏之郎怒道:“魏某无罪,怎的缚我?”蓝恬道:“知州大人台旨,特来擒你。”魏之郎怒道:“魏某有言,欲见大人。”
忽有一人笑道:“却不知魏爷欲见哪位大人?”魏之郎闻听,抬头望去,正是苏公,急道:“苏大人救我。”苏公笑道:“苏某受王大人之托,特来擒你,又怎生救你?”魏之郎大惊,道:“敢问大人,不知魏某所犯何事?”苏公笑道:“魏爷乃是聪明人,怎的明知故问?”魏之郎道:“魏某委实不知。”苏公笑道:“我大宋有一句古语,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魏爷行径,虽则隐蔽,却只是一时,久则难逃众目。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魏之郎委屈道:“魏某不过是一个商贾,历来公平买卖,从无欺诈、违律之事,又有甚隐蔽行径?”苏公笑道:“魏爷端的稳重。只是不曾细想,众公差捕快为何只来拿你,却不去拿街中张三李四?”魏之郎道:“定是大人听信奸人谣言,欲加害魏某。”苏公笑道:“苏某有一事相问:不知魏爷书房那座椅下有甚蹊跷?”魏之郎闻听,大惊失色。原来魏之郎一早起床,并不曾入书房,尚不知夜间书房失盗之事。
苏公笑道:“魏爷可否引我等前去一看?”魏之郎料知事已败露,把眼示意那家仆。那家仆会意,猛然夺过一柄钢刀,杀将过来。众公差皆挺刀相斗,杀作一团。蓝恬大怒,抽刀扑上前去。那家仆以一敌十,竟毫无惧色。混战之中,两名公差被家仆所伤。那家仆身中两刀,血流不止,渐渐不敌。魏之郎见状,知大势已去,趁左右公差不备,猛然冲将过去,叽里咕噜大叫一句。那家仆闻得,大喝一声,猛然反手一刀往魏之郎砍去。众人皆惊,只见手起刀落,魏之郎头颅滚落在地,尸首随即倒地,鲜血四溅。那家仆回手一刀,将刀刺入自己腹内,龇牙咧嘴,自杀身亡。众人见得这般血腥情形,皆惊讶不已。
苏公幽然叹息,令公差将两具尸首抬将出去。蓝恬引人入宅院四下搜寻。苏公入得后院,见一处花草丛泥土有异,遂令公差挖掘泥土。不及两尺,挖掘出一男一女两具尸首来,苏公上前细细辨认,那男尸正是宋盛宋大人,那女尸竟是田真真!苏公勘验罢,似有所思,便令蓝恬在此料理,自与藏书网苏仁出了魏宅。
约莫一个时辰,苏公回得杭州府衙,见着王敦。王敦已知魏宅之事,惊叹不已,疑道:“却不知那魏之郎是甚来历?”苏公道:“此中情形,苏某已知之。王兄可召集相干人等前来府衙,苏某欲剖析道来。”王敦道:“如此甚好。却不知是哪些人等?”苏公道:“便是统制薛满山、判官王兴、杭州名医董济世、书画奇才项笑冠、天竺寺非吾大师,又有刑房中副统制邵秋水。”王敦闻得,吩咐下去,着人分头前往邀集。约莫一个时辰,董济世、王兴、薛满山等人陆续赶至府衙。又有天竺寺非吾大师来得,苏公急忙出迎。
王敦见人已到齐,把眼望苏公,苏公点头示意。王敦道:“近些时日,本州府接连发生数桩窃案、命案,以至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本府令捕房竭力缉查此案,又得湖州知州苏大人鼎力协助,今日一早已破获此奇案。元凶非是他人,正是商贾魏之郎。”众人闻听,议论纷纷。
王敦又道:“其中情形,烦请苏大人细言。”苏公笑道:“苏某应王大人之邀来杭州春游,却不想竟遇得数桩蹊跷案件。原来王大人邀苏某春游是假,破案是真。知州衙门公文、密函、字轴无端失窃、甲仗营兵书被盗、市井泼皮胡寿儿、刘六无端被杀、府衙管家王三、后街樊阿犬中毒身亡、邵秋水、宋盛无端失踪、济世堂女弟子齐滕花中毒身亡、天竺寺经卷被盗、天竺寺监寺无心大师被杀,诸多窃案命案,似无瓜葛干连,隐隐中却千丝万缕,难分难舍。”
众人诧异不已,皆暗自思索。苏公道:“苏某且先自甲仗营一案言起。那日甲仗营卷籍库失窃一卷《行烟经》,此卷非同其他,若落入歹人之手,恐日后惹出大祸来。盗此卷者,非是他人,正是兵马副统制邵秋水。”众人闻听,大惊,把眼望那邵秋水。却见邵秋水满面苦楚,一言不发。苏公道:“原来邵秋水是个贪财之辈,竟以三百两银子将那《行烟经》卖与了通判宋盛宋大人。”
众人闻听,又一惊,四下张望,却未见宋盛身影,有知情者细声相告。苏公道:“那夜,邵秋水、宋盛交易之时,不合被宋盛之子宋贤之窥见。宋公子不知内情,只道那书卷是值钱宝贝,便暗中邀集了泼皮胡寿儿、刘六商议,欲待宋盛易手此卷后复又抢夺回来,再行出售。”
苏公道:“那夜,宋盛暗怀此卷,来得西子阁,与那方交易。据苏某所知,那夜,判官王兴王大人亦在西子阁中?”众人又来看王兴。王兴吱唔道:“那夜,王某确与宋大人一起,只道是临风饮酒,却不曾省得半点。”苏公道:“敢问王大人,那夜临风饮酒者几人?”王兴道:“便是王某与宋大人、魏之郎、花魁田真真四人。”苏公笑道:“可惜四人之中,唯王大人一人懵懂无知,不省事务。”王兴惊道:“苏大人所言,那田真真亦是……”苏公笑道:“他三人便在王大人眼皮之下易手书卷。”王兴惊讶不已,细细思索,哪里回想得着?
苏公道:“而后魏之郎下了阁楼,出了西子阁,正欲回宅,不想被那胡寿儿撞倒。那胡寿儿乃是个惯偷儿,手法甚快,撞身之际便将那书卷偷得。魏之郎初未察觉,行不多远,猛然警觉,探怀一摸,哪里还有书卷?即刻召唤西子阁护阁汉子,追寻胡寿儿。那胡寿儿正与刘六窃喜间,猛闻追喊声,大惊失色,撒腿便跑。正巧逢着苏某一行四人欲往西子阁,他二人险些撞倒苏某,随从苏仁、严爷见他二人鲁莽无礼,甚是恼怒,便追将上去。胡、刘二人熟知地形,不时便没了身影。待西子阁众汉子追来,竟将苏仁、严爷错认作盗贼,双方便打斗起来。魏之郎近前一看,方知误会他人了。那胡寿儿、刘六何曾料到大祸临头矣。当夜那魏之郎便抓住刘六,严刑逼问,刘六怎受得这般苦楚,只得招认了,而后魏之郎与其凶狠家仆来寻胡寿儿。不想那胡寿儿正在家中酣睡,被魏之郎抓个正着,威吓之下,只得将那书卷交出。那魏之郎虽追回书卷,又怎肯放过他二人,即令那家仆杀之。那胡寿儿尸首隐于茅厕内,刘六尸首毁容后抛于西湖畔荒林内。那家仆武功怪异,出手甚是残忍,一刀便割断人之颈脉。故此胡、刘二人乃同一般死因。尸首上那刀痕甚是怪异,非寻常佩刀所致。宋盛之子宋贤之发觉事败,惊恐藏匿,侥幸逃脱追杀。苏某推想,天竺寺监寺无心禅师亦是死于他刀下。”
后侧苏仁听得清楚,恍然大悟,他见得那胡寿儿尸首,觉得有些面熟,似曾见过,苦思良久亦未想出是何人来。却原来是那夜在往西子阁路途中撞见的两个贼人之一。
苏公又道:“《行烟经》失窃,统制薛满山大怒,亲自严查此事。邵秋水惊恐不已,便逃之夭夭,隐匿在一个泼皮的破败茅屋内,又与军营中一个神秘人物暗中来往,商议阴谋。却不知那人是谁?商议甚么阴谋?”邵秋水冷笑不语。
苏公笑道:“邵将军不言,苏某亦知之。此人非是他人,正是兵马统制薛满山薛将军!”众人大惊,皆来望薛满山。薛满山惊诧不已,面有愠色,道:“苏大人怎的无端诬陷薛某?”苏公淡然一笑,道:“王大人早已疑心薛将军,故着令宋盛暗中侦查。却不曾料想宋盛亦是你等同谋。你闻得王大人起疑,便与邵秋水商议,令邵秋水逃遁,转移视线,只道是邵秋水畏罪潜逃。而后邵秋水扮作一个老乞丐,暗中监视苏某行径,又故意露出破绽,令苏某察觉,匆匆逃脱时,又假意掉落一纸张,上有‘宋盛’二字。此举意欲令苏某疑心宋盛。苏某追查胡寿儿、刘六命案,已查问得宋贤之甚是可疑。而宋贤之正是宋盛之子,故而苏某与王大人早已疑心宋盛了。邵秋水又假意通风报信,告知宋盛,只道是王大人、苏某已疑心他。宋盛看罢信笺,大惊失色,急忙来寻魏之郎商议对策。”
苏公又道:“那魏之郎自刘六口中得知,抢夺经卷阴谋主谋乃是宋贤之,他疑心这一切是宋盛暗中指使。而宋盛不知内情,仓皇中来寻魏之郎。魏之郎疑心宋盛心怀阴谋,又唯恐暴露身份,顿起了杀心,便令魏宅一名女子前去毒杀宋盛。其中细节,苏某且请项公子告知诸位。”项笑冠便将那日所见的凶杀案娓娓道来。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
苏公道:“原来宋盛早已察觉出魏之郎杀机,那女子反被宋盛所杀。宋盛惊恐不已,正待出逃,早被那家仆追将上去,一刀结果了性命。魏之郎将他二人尸首掩埋于花草丛下。此中一事颇令王大人、苏某费解,项公子所见女子明明便是行首田真真,但田真真又怎会死而复生?今日见得那女尸,竟又是田真真!其中情形,甚少人知。苏某见得尸首方才明白,那女子究竟何人?明为魏之郎妻妾,实则为魏之郎手中棋子也。他非别人,正是行首田真真同胞姊妹。”项笑冠闻听,大惊道:“却原来是同胞双生姊妹,怎的从未闻田真真言及?”
苏公道:“项公子兀自天真。那田真真亦是魏之郎手中棋子也。此中阴谋,又怎会告知你?”项笑冠疑道:“魏之郎利用他姊妹二人意欲何为?”苏公道:“这世间可动人心者,财帛、美色、权势也。”董济世叹道:“不为财帛、美色、权势所动者,少之甚少。”苏公笑道:“魏之郎手中棋子非止他姊妹二人,还另有一个女子。非是他人,正是董先生弟子齐滕花。”董济世闻听,惊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道:“董先生仁厚心慈,哪里省得其中曲折。那齐滕花从师董先生,他人怎会疑心?故他出入府衙,有如自家,王大人并夫人以为家人,毫无防范戒备之心。待那齐滕花熟知州衙情形,又寻机复制得王大人书房钥匙,而后便伺机盗出公文卷宗,又故意留下窗格撬拨痕迹,造成外盗假像。初始,王大人未曾察觉,如此三番两次,王大人便起疑心,暗中追查。那齐滕花唯恐事发,故不敢轻举妄动。待过得三四月,复又行动,并顺手牵羊盗走了张长史字轴。因那魏之郎十分嗜好长史草书,他闻齐滕花言及此,故令他在第二次盗走。”王敦将信将疑点点头。
苏公又道:“王大人甚为震怒,竭力追查。齐滕花又隐蔽一月。且说那府衙管家王三早已垂涎齐滕花美色,齐滕花便暗中引诱于他。那王三自然喜出望外,每每到得夜间,便虚留后门,只等那齐滕花前来与他成其好事。齐滕花唯恐苏某坏事,便令王三暗中窥视苏某举动。那王三与后街樊阿犬甚为要好,酒后竟将媾和之事相告,以此炫耀。那樊阿犬只道齐滕花是淫荡女子,以此要挟,齐滕花唯恐事发,只得权且顺从了他。那王三行径被苏某察觉,齐滕花闻知,遂起杀心。毒杀王三后,齐滕花便将王大人书房钥匙取出,系于王三那大把钥匙中,欲嫁祸于他,只是齐滕花未曾细想,随手将那书房钥匙系成第一把。待他出得府衙后门,忽发觉王小乙跟随其后,便灵机一动,来寻后街樊阿犬。那樊阿犬见得他来,欲火焚身,又怎知大祸临头?齐滕花毒杀樊阿犬后,便从其后门匆匆逃脱,却不曾想被巷中的一条恶犬啮了一口。”
董济世疑惑道:“苏大人怎的疑心于他?”苏公道:“苏某起疑,非自齐滕花始,却是田真真。那日游西湖之后,田真真邀苏某往梦乡斋,在他闺房之中,苏某闻得一丝异香,那香气有如兰桂,非同寻常香物。但凡美女,喜好胭脂香粉,寻常得很,本不足为奇。只因那香气非同一般,故而苏某脑中闪过一念。却不曾想那日入府衙探望知州夫人,于曲廊中逢着齐滕花,竟也闻得这般香气。苏某心中诧异:他二人竟是用同一香粉。只道是巧合而已,故而不曾在意。齐滕花中毒身亡,苏某曾往济世堂察看,自齐滕花闺房寻着此香盒。后,苏某亦设法自田真真梦乡斋得到胭脂香盒。”遂令苏仁取两香盒来,与众人闻。董济世闻后,不解道:“即便是同一香粉,又有何疑?”
苏公淡然一笑,又道:“那日苏某行于后街,险些遭恶犬所啮,苏某寻思,那神秘女子若经后街,或遭犬啮。王大人便令家人暗中查访。却不想偶逢齐滕花,见他行路异样,颇为可疑,不由前后联想。”董济世道:“董某亦曾察觉,问他何故。他道是歪了足踝,并无大碍,故而未加细问。待他死后,苏大人追问及,方知他遭犬啮。”
苏公道:“魏之郎闻知我等疑心齐滕花,顿起杀心
。那家仆潜入济世堂,先迷倒厢房丫鬟,而后施以联络暗号。那齐滕花本已入睡,闻得暗号,急忙来迎,只道是魏之郎又来命令。那家仆猛然出手,掐住齐滕花脖颈,将毒丸塞入他口中,须臾,齐滕花便毒发身亡了。”董济世闻得,叹息不已,道:“苏大人又怎知他受制于魏之郎?”
苏公道:“诸位有所不知,那魏之郎主仆、田真真姊妹、齐滕花五人实乃同谋。”众人闻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董济世疑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道:“苏某若告知诸位,你等断然不肯相信。他五人皆非我大宋子民!”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董济世惊道:“非我大宋子民?敢问苏大人,他等是哪国人氏?”苏公笑道:“他等乃是间谍也。”王兴惊异道:“但凡间谍细作,多隐于边关州府刺探军情,即便深入,亦不过在京城内外。怎的会南下至苏、杭来?”
苏公道:“但凡兵家,必重其间,事莫秘于间,赏莫厚于间。孙子曰: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苏某以为,凡用兵则无所不用间。无论军情军务、兵器技法、君主官吏、百姓平民、民风民俗、收成赋税等等,皆是间谍刺探所要。《行烟经》乃军中密典,若得此卷,可制成火炮火箭,必成后患;又有府衙失窃之公文密函卷宗,有各城并
沿海守备军情、有赋税粮米行情、又有丝绸茶叶收成等等。敌国若得知此些情形,便可依此推断我大宋军情国力、民情民心等等。”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
苏公道:“那魏之郎乃是贼首,他十分喜好我大宋字画、茶道,但凡闻得有此,便千方百计将其盗得。王大人所失张长史《千字文》、天竺寺所失《天竺茶经》,皆是他盗得。此外,他还偷盗得唐怀素大师的《论书帖》,又向苏某讨要了一幅诗卷。可惜那无心禅师,名为无心,实为有心,一味贪图钱财,反却失了性命。”非吾大师双手合十,只道:“阿弥陀佛。”董济世疑道:“董某有一事不明,大人怎知他五人同谋?”王兴忍不住问道:“苏大人又怎知他五人为间谍?他等究竟是哪国间谍?”
苏公笑而不答,遂令苏仁取来两幅字轴,一幅正是严微桃花斋内的张继《枫桥夜泊》字轴,另一幅却是魏之郎赠送苏公的张旭《桃花溪》字轴,舒展开来,示与众人看。众人皆来看,疑惑不解。
苏公指着两幅字轴,道:“苏某初来杭州之日便见疑点了。那日,苏某在一位友人家宅中见得这一字轴,乃是张懿孙之《枫桥夜泊》,其字虽学张长史,却远远不及,本不足一提。只是那字或繁或简,或省或化,甚是独特。古往今来,诸多书家,无有此者。字轴题款乃一名唤‘江湖海客’者,此何许人也?苏某甚是疑惑。问及友人,他亦不知。原来那字轴乃是自一个盗贼手中购得。又过两日,苏某到得魏之郎宅第,他欲索求苏某字墨,苏某便答应了他。在他书房之中,苏某竟意外见得一草书帖,乃书张长史之《桃花溪》。那字赫然与前者所见《枫桥夜泊》同出一人之手,细看题款,果是‘江湖海客’者。苏某有意试他,原来所谓‘江湖海客’正是魏之郎。”王敦看罢字轴,疑惑道:“这两幅字轴有甚破绽?”
苏公又不答,又令苏仁取来齐滕花遗物,笑道:“董先生那女弟子无端身亡,苏某亦曾往济世堂勘验尸首。那女子遗下几件物什,乃一个花瓶,插有花枝,又一个锦盒,内有香粉,此外有数件首饰,皆是金银铸制,甚是精良。惟有一枝发簪,甚是平常,却是铜制,且已断去小截。齐滕花为何留存此物?想必非同寻常。苏某又见那盒子上刻有小字,似草非草,甚是奇特,竟与魏之郎所书有异曲同工之妙。”王敦、王兴、项笑冠、董济世皆上前来看,细细辨认那字,果然一致。
苏公笑道:“苏某疑心田真真、齐滕花二人干系,那香粉是其一。苏某曾携那锦盒,询问城中数家宫粉行,竟无一家售卖此香粉。原来苏杭一带并无这般香粉,有行家鉴别,休道是苏杭,便是大宋天下,亦无此香。其二便是那花瓶,苏某亦曾在田真真闺房内见得一个花瓶。那瓷瓶不足为奇,奇的却是插在瓶中花枝野草,那花、枝、叶之摘、剪、配竟似出自一人之手,且其法甚为独到,颇具匠心。与我大宋女子插花迥然不同。令苏某惊讶的是,在齐滕花房中,苏某又见得一个长颈官窑花瓶,也插有数枝桃花树枝。技法与田真真一般。其三,苏某在梦乡斋时,丫鬟买药回报,只道是济世堂齐滕花死了,田真真顿时目瞪口呆,面带伤悲。苏某出门回首之际,分明见得他眼中有泪。”项笑冠惊道:“不想苏大人竟这般细心!”
苏公道:“苏某还有一疑:王三、樊阿犬、齐滕花三人皆是中毒身亡,所中何毒?即便董先生、仵作等行家亦不曾鉴别出来。是何道理?原来此毒乃域外奇毒,故而董先生、仵作不曾识出。”董济世点点头,似乎有所醒悟。
苏公又令苏仁取过一幅画轴,展示与众人看,道:“此画轴乃是宋盛书房所藏春宫图,画中赤裸女子酷似田真真,只是这画上女子脖颈处有一月牙斑痕,而田真真却不曾有。原来是田真真姊妹。此画乃是魏之郎所作,且那画卷下笔着色技法颇为奇特,似学我大宋画技,却又非是我大宋诸多流派技法。凡此种种疑端,魏之郎、田真真、齐滕花之干系隐约可见。苏某又着人暗查,得知他等皆自苏州来,且在一年前后,世间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王兴疑惑道:“却不知他等是辽国人,还是西夏人?或是蛮夷人?”苏公正色道:“非也。他等乃是东瀛人。”众人闻听,皆疑惑不已。
王兴奇道:“东瀛人?他等刺探我军情民情,莫非欲犯我大宋不成?”王敦笑道:“那东夷岛国,国小民寡,又远隔重洋,焉能称雄?我大宋国大民众、兵精将强,四方哀告宾服,又怎生惧他?”项笑冠惊道:“古人传言,昔日始皇为求长生不老仙药,令徐福引六百童男童女东去求药,不想一去杳无音讯。原来那徐福求药不成,不敢回来,寻得一岛,便在此繁衍生息。此即东瀛也。自大唐以来,那东瀛国人多遣派使节使团远渡而来,习我中土礼仪,学我中土文字,以教化其民,友好往来已有数百年。却不想今日之东瀛人竟如此狡诈?”董济世叹道:“若那东瀛之人个个如魏之郎一般,薄礼少义、狡诈愚勇,他日若壮大,必成我大宋祸患。
..”众人皆不以为然。
苏公捋须笑道:“那魏之郎虽然阴险狡诈,可惜不知他早已身入陷阱矣。”王敦、王兴等甚是诧异,道:“苏大人此言何意?何谓身入陷阱?”苏公笑道:“魏之郎只道他那计谋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曾料想其阴谋早已被人识破。”王敦笑道:“幸亏苏大人来得杭州。”众人附和。
苏公摆摆手,笑道:“非是苏某,乃是薛满山、邵秋水二位将军也。”王敦等人惊讶不已,皆把眼来望薛、邵二人。薛满山忽笑道:“却不知苏大人怎生识破其中玄机?”苏公笑道:“其中情形,且请薛将军细细道来,如何?”
薛满山道:“今贼已破,道出亦无妨。原来宋盛受了贼人诱惑指使,欲盗甲仗营《行烟经》,只是苦于无机下手。那日与邵秋水饮酒,见邵将军酒醉,便有意言语试之。邵秋水酒醉心明,假意附和,叹息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宋盛又言语诱导,道:‘邵将军若要银两,岂非易如反掌。’邵秋水故作不解,道:‘望宋大人指点。’宋盛欲言又止。邵秋水假意诚恳,又信誓旦旦。那宋盛便道出阴谋来。邵秋水当即应允,又与之细细商议一番,那宋盛深信不疑。待回军中,邵秋水便告知薛某。我二人商议,若要查出那幕后主谋,惟有将计就计。邵秋水将《行烟经》盗出,易手与宋盛,而后暗中追查,知主谋乃魏之郎是也。”王敦闻听,急忙近得邵秋水前,施礼道:“原来邵将军乃精忠义士也。王某愚钝,险些害了将军性命。王敦在此赔罪了。”言罢,纳头便拜。邵秋水急道:“大人休要如此,折杀卑职了。”
薛满山又道:“邵秋水假意畏罪潜逃,化装成一乞丐,暗中窥视贼人行径。我二人得知苏大人插手此案,便有意露出破绽来,欲令苏大人起疑,而后顺此追查宋盛、魏之郎。”王敦道:“薛将军此计虽妙,却未免凶险。若那魏之郎得《行烟经》后,匆匆逃离杭州,又如何是好?”
苏公笑道:“王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薛将军行思缜密,早已料到此变。原来邵将军所盗之《行烟经》却是假的。”薛满山道:“却不知苏大人何以知之?”苏公笑道:“将军若骗那宋盛、魏之郎,易如反掌也。只是苏某曾细读曾公亮大人之《武经总要》,其中言及火药:硝药为君,硫磺为臣,木炭为佐,诸药为使。而魏之郎所得之《行烟经》,则反其道而行之。若依此炮制,怎生制得出火药来?”王敦等人恍然大悟。
董济世叹道:“苏大人之推论,闻听来合乎情理,可惜无有证见,此白璧微瑕、美中不足也。”苏公笑道:“董先生怎知苏某无有证见?今有一人,可佐证苏某之言。”王敦道:“何人?”苏公笑而不语。项笑冠道:“五人已死四人,余下一人便是田真真了。”王敦笑道:“我怎的忘却了他?”苏公笑道:“苏某唯恐他有所不测,故早已令人暗中监守。苏某见得魏宅女尸,便往梦乡斋一遭。这女尸正是田真真姐姐田真秀。田真真闻得其姊命绝,哀哀欲绝。原来他姊妹二人与齐滕花皆是东瀛贫家子女,因家贫难活,幼时便卖与一商人为奴婢。待他等长成,便被胁迫来我大宋,以女色诱惑我大宋官吏,暗中做那龌龊勾当。那商人便是魏之郎,其东瀛真名唤作禾女鬼之郎。田真真真名唤.作田中真子,其姐姐真名唤作田中秀子。”众人闻听,叹息不已。
王敦追问道:“那田真真现在何处?”苏公叹道:“这可怜女子想必此刻已出了杭州城,自寻道回东瀛去了。”项笑冠闻听,凄然失色,叹道:“此去东瀛,路途凶险,他一弱女子何时才能回得梓里?笑冠只希望他一路平安。”苏公幽然叹道:“归家之路,虽远隔千山万水,但归心似箭,迟早一日会到达的。”
且说这田真真几经周折,飘洋过海,终于回到了故土东瀛,因着生计所迫嫁给了一个六十余岁的老头为妾,这老头唤作松井,乃是个卖木屐的商人,这老头一共娶了七个女人,生了十个女儿,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这田真真嫁与松井为妾的第三年,终于有了身孕。临盆之时,田真真忽然大出血,腹中小孩虽得以生产,但母亲却因失血过多死了。令松井老头万分高兴的是这小孩是个男孩,于是百般宠爱。但松井老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儿子竟然是个侏儒,如此苦恼了十余年。然而正是这个侏儒儿子,居然有着与众不同的能力,一是精明的经商头脑,二是变态的房事能力,自此松井一族繁衍生息。八百年之后,松井后裔中出了一人,这厮唤作松井石根。这个松井石根,便是一九三七年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的罪恶元凶之一。
聪明一世的苏公万万不曾想到:我中华民族对东瀛的善良、宽容、大度与友好换来的是深深的伤害与无尽的痛苦!
窃案已破,苏公欲返湖州,王敦再三挽留,无奈苏公去意已决,只得罢了。苏公唯恐惊动杭州大小官吏并四方百姓,次日一早,便与苏仁、严微、东方清琪出了杭州城。王敦、薛满山在城外十里亭送别。苏公、王敦话别,无非道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来日再见”、“一路珍重”等话语。言罢,苏公翻身上马,往湖州而去。
王敦望着苏公远去身影,忽然笑了,那笑甚是诡秘。
行至数百步远,苏公忽然策马回来,近得王敦前,笑道:“王兄,苏某还有一语不曾言及。”王敦笑道:“苏兄且言。”苏公淡然一笑,道:“齐滕花之死,乃魏之郎杀人灭口也。而那魏之郎又怎生知晓我等疑心齐滕花?”王敦奇道:“苏兄所言甚是,王某竟未思忖过。”
苏公淡然一笑,道:“知情者,只你我二人……”王敦一愣,愣愣道:“莫非苏兄竟疑心我不成?”苏公笑道:“岂敢岂敢。只是苏某自魏之郎书房中搜得些信笺。”王敦惊慌道:“甚么信笺?”苏公笑道:“王兄何必明知故问。那田真秀名为魏之郎妻妾,实则为诱饵也。但凡有人勾引得他人妻妾,自然诡秘得很,暗中幽会,相通书信,却不曾料想留下把柄,反中他人奸计,受制于人。”王敦大惊,低声道:“原来苏兄早已知晓。”
苏公自怀中取出一物,抛与王敦。王敦急忙接过,粗粗看罢,道:“苏兄救我命也。”苏公笑道:“王兄早知田真真姊妹二人,却来瞒我。那日真假之论,我道宋盛所杀之人非田真真,或是那女子面容极其酷似田真真而已。那时刻,大人面色大变,苏某便疑心了,大人心中有鬼也。”王敦苦笑道:“王某亦是一时受他诱惑,身不由己,险些酿成大错。只可惜宋盛宋大人枉自丢了性命。”
苏公冷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王敦诚惶诚恐,连连点头。苏公又道:“苏某还有一言奉劝王兄。”王敦惶惶道:“苏兄请言。”苏公低声道:“王兄既为州官,却暗中做那商贾买卖,一味谋求孔方青蚨,却不知此物是双面之刃,既可庇佑你,又可加祸你,望王兄好自为之。”言罢,回转马身,扬鞭而去。
(本卷完)
后注
一、宋哲宗元祐元年(即公元1086年),旧党执政,苏轼被调回京都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职。因在罢废免役法问题上与旧党发生分歧。元祐四年,苏轼出知杭州,再次回到西湖。故事中提到的苏东坡在西湖修堤之事,与历史事件有差异,实际应发生在苏东坡第二次到杭州任职期间。
二、十大手法,龙井茶炒制手法有抖、带、挤、甩、挺、拓、扣、抓、压、磨。至于十二道工艺一说乃是作者杜撰。
三、宋康定年间,宋仁宗赵祯命天章阁侍制曾公亮、尚书工部侍郎、参知政事丁度组织学者编撰《武经总要》一书,前后五年方才完稿。宋仁宗为此书作序,称道:“凡军旅之政,讨伐之事,经籍所载,史册所记,祖尚仁义,次以钤略,至若本朝戡乱边防侮计谋方略,咸用概举”。此书前后共四十卷,其中第十一卷《行烟》、第十三卷《守城》,记载有火药配方,如:毒药烟球法(共十三种成份)、蒺藜火球法(共十种成份)、火炮火药法(共十四种成份)等。这是世界上最早的火药配方。至明代,火药技术大为改进,配方更加合理,工艺趋于简单,且火药性能大为增强。永乐年间,平苗大将军焦玉所撰《火龙神器阵法》,共记载火药十六种,又记载火器四十余种。无论宋、明,中国的火药制作及利用技术在当时世界上均处于领先地位。
四、中国、日本使者相互往来始于汉代,历经唐代、宋代、明代。至明代末年,朝纲不整、政治腐败、海防松弛,日本商人便纠集没落武士、浪人乘虚而入,出没在中国沿海一带(主要为浙江、福建、广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嘉靖东南平寇通录》描叙道:“驱掳少壮,发掘冢墓。束婴竿上,沃沸汤,视其啼哭,拍手笑乐”、“积骸如陵,流血如川”。其中浙江是倭寇侵犯最为严重的地区,明末江苏昆山有一书生,唤作郑若曾(字伯鲁),曾为明朝总督尚书胡宗宪的幕僚。此人颇有军事才干,一生留下不少军事著述,其中尤以《筹海图编》为最。《筹海图编》是世界上第一本专门论述海防的军事著作,它开历史之先河,是早期海防战略思想发奠基作。全书共一十三卷,图一百七十二幅。其第五卷有:《浙江沿海郡县图》(其中有浙江沿海总图、温州府图、杭州府图、绍兴府图、嘉兴府图、宁波府图、台州府图)、《浙江倭变纪》、《浙江兵防官考》与《浙江事宜》,尤为详尽。正如抗日战争中的汉奸,明代倭寇之祸也少不了一些汉人为虎作伥。《筹海图编》第四卷《福建事宜》便指出倭寇频繁入侵,是与一些大姓宦族勾引的结果。
至于中国近、现代的耻辱(譬如南京大屠杀)更是惨不堪言,即便到了今日,日本依然不肯反省历史。
呜呼,前车之鉴,后车之戒!
第一章 客栈命案
世传桃花源,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有见五世孙者,道极险远,生不识盐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亦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意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予在颖州,梦至一官俯,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畴德鳞者,曰:“公何为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曰:“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
此段语源于苏轼《和桃花源诗》。苏东坡晚年忧患,多写“和陶诗”,寄寓其心。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二年春,湖州府知州苏轼应杭州府知州王敦之邀,与苏仁、严微、东方清琪同游杭州。原来杭州府知州王敦遭遇数桩蹊跷盗窃案,十分棘手,万般无奈,只得求助苏公。几经周折,窃案终于真相大白。案子既破,苏公欲返回湖州,王敦强留不住。只得罢了。苏公四人出了杭州城,王敦、薛满山在城外十里亭送别。苏公去而复返,与王敦细语数句,直惊得王敦目瞪口呆、胆战心惊。苏公扬鞭而去,追上严微等人,一并往湖州而去。
且说这一日,苏公一行四人入得湖州府德清县境。时近黄昏,苏仁道:“老爷,此离德清县城只有一二十里,且快马加鞭,入城寻一家客栈歇足。”严微笑道:“苏爷寻客栈做甚?且不如寻一家乡村酒家,吃得三四斤好肉、饮得四五斤美酒,何其快哉!”苏公环视四下,春光旖旎,鸟语花香,捋须问道:“严爷,此去莫干山有多远路程?”严微道:“遮莫六七十里。”苏仁道:“莫非老爷欲往莫干山?”苏公笑而不语。东方清琪笑道:“如此春光明媚,正是游莫干山最佳时机。”严微摇头道:“若言游莫干山最佳时机,端是盛夏时节。清山绿水、甘泉飞瀑、古木苍松,别有天地,宛如陶潜所言世外桃源一般。传言春秋铸剑大师干将、莫邪在此为吴王铸剑,故此得名。今山中尚有所谓剑池、铸剑台遗址。”苏公笑道:“既有这般好去处,若错过,岂非可惜。”众人欢喜,严微引路往西北莫干山而去。
四人又行得半个时辰,远远见得大道旁有一家酒家,泥墙茅顶,挑着一面白色旧旗幌,上面有一个斗大“酒”字。众人翻身下马,早有店小二出来笑脸相迎。苏仁道:“你这店可有客房?”小二连连点头道:“小店有七八间空房,尚无客人住宿,只任客爷挑选。”店主闻声,赶将出来,满面堆笑,拱手道:“几位客爷,且请里面坐。”令小二将马匹牵入后院,喂些草料。严微入得酒家,把眼来望,只四五张桌,却无一人,惟见依墙叠着十余坛酒,不由大喜,取过一坛酒来,开得泥封,斟满三碗,自饮起来。苏公、东方清琪自去洗尘。店主引苏仁前去看房,这乡野小店,客房虽是简陋,倒也干净整洁。
苏仁选了客房,回得前堂,苏公、严微、东方清琪围桌而坐,正言语甚么。苏仁依下首坐了,端过一碗酒,问道:“不知严爷已喝了几碗?”严微笑道:“已四碗入腹了。此酒香醇,苏爷且饮一碗。”苏仁细品一口,果然香醇无比,端的是难得美酒,估摸是店家自家酿造。不多时,店小二上得菜来,四人喝酒吃肉,言及湖州民间风情习俗,严微娓娓道来。那店主闲着无事,坐在一旁,听得兴趣,也不免插上几句话语。
正言语间,忽闻得店外大道远处有马蹄之声,不多时,只见两匹马近得酒店前立住,马上人翻身下来,店小二急忙迎出店外,当先一人道:“小二哥,可有歇脚处?”小二连声道有。那人只道欲住宿一晚,又问道:“借问小二哥,此离芭蕉庄尚有多远?”小二笑道:“客爷,此已是芭蕉庄了。”那人闻得,甚是诧异,环视四下,疑道:“小二哥莫非欺我不成?怎的不见村落人家?”小二道:“此是芭蕉庄头,依道前行二里多,穿过一片桑林,便是庄子了。”那人大悟,道:“原来如此。”
那厢苏公听得分明,心道:“原来此处唤作芭蕉庄,却不知可有芭蕉否?”那二人入得店来,但见当先一人,约莫三十开外,白白净净,满面书生气,举手投足颇为得体。其后一人,约莫四十岁,面容干瘦焦黄,贼眉鼠眼,稀疏几根胡须,形态甚是猥琐,胸前缚一个青布包袱,乜视着苏公四人,满面狐疑,眼中甚是戒备,好似见着剪径贼人一般。那白面书生径自坐下,吩咐小二弄些饭菜充饥。小二问道:“客爷可要美酒?”那黄脸汉子闻得,喜出望外,正待开口,却见那白面书生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那黄脸汉子顿时止口,甚是沮丧。不多时,店小二弄得饭菜来。那二人吃了些饭菜,便自随小二进房歇息去了。
苏公与店主言语间,知晓店主姓向,名韶,德清本县人氏,自小随父酿造谷酒,后与浑家在此开店,又雇了两名伙计,因大道前后数十里不曾有第二家酒店客栈,故而往来走客、商贾多在此歇足,每日也有些生意。那向韶问道:“客爷似是蜀中人。”苏公捋须笑道:“向掌柜怎生知晓?”向韶笑道:“往来商贾多有蜀客,方才听客爷言语,其中有几分蜀音,故此省得。”苏公笑道:“向掌柜果然见多识广,在下确是川蜀之人。”苏公问及德清县民生民情,向韶笑道:“我德清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土乐业,人和家兴,兀自快乐。”苏公笑道:“如此言来,这德清县令必是为民造福之官。”向韶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非是我夸口大言,我大宋天下诸多州府,无有及我湖州者。湖州诸县,又无有及我德清者。”苏公不解,道:“向掌柜此言何意?”向韶道:“但凡一州一府之好歹,非在其民,而在其官吏。这天底下无有良民刁民,只有清官污吏。若逢得清官廉吏,则刁民成良民,若逢得贪官污吏,则良民成刁民。”苏公闻听,惊讶不已,不免叹息:我朝中官员甚多,但凡遇着纷争事端,开口刁民,闭口刁民,言论所思竟还不及一个山野乡民,恁的可叹。
向韶又道:“我德清乃是湖州府所辖,湖州府前任知州张大人、现任知州苏大人,皆是当世名士、少有的清官,一心为民,多有善政,百姓无不敬仰。我德清县令东方雨大人亦是难得的好官,自上任来,兴农助商,安富恤贫,大办私塾,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百姓无不交口称赞。此皆我黎民百姓之福。客爷以为如何?”苏公笑道:“我闻那东方雨为人孤傲,狂妄自大,若言他是难得好官,恐非……”向韶闻听,面有不悦,急忙道:“客爷所言差也。但凡好官清官,必不合时宜,不阿谀奉承、不趋炎附势,正所谓德高则谤兴。那奸佞小人往往恶语中伤、暗中诋毁。客爷的同乡苏轼大学士便是这般,他不肯与朝中那干小人佞臣为伍,便遭同僚嫉恨,被贬谪来我湖州,只道他恃才傲物、自以为是。”苏公淡然一笑,道:“那苏轼确有几分自以为是。”向韶正欲反驳,忽又止口。
苏公自来湖州,与德清县令东方雨见过数面。初见东方雨,见其约莫三十一二岁,气宇不凡,言少语寡,似甚为诚恳。再见其面,却觉其貌似忠厚,而实则隐含狡诈,与寻常官吏大不一般。其后又见数面,苏公愈加疑心,此人城府颇深,难以捉摸。今酒家掌柜言及,苏公不由言语挑拨,不想向韶竟道他是“难得好官”,心中暗自冷笑。又道:“我南来北往多年,见过几多知州县令,如向掌柜所言东方县令这般人物者,倒确实少有。”
向韶笑道:“客爷说的是。这东方大人初来德清任上,案无留牍。一日郊游,忽有田间一头水牛发狂,径直往路旁的一个孩童奔将过来,那孩童早唬得半死,竟不能动。众人都惊呆了。那东方大人恰巧路过,眼急身快,冲将过去,将那孩童一把拖过,躲过了狂牛。那情形好生凶险。若迟一步,那孩童必被那牛角挑死。”严微闻听,点头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
向韶惋惜道:“可惜众乡农不识得县令大人,只当他是救命恩人。那东方大人恐被人认出,竟掩面匆匆而逃了。”苏公木然不语。向韶又道:“还有一事传遍了德清。”苏仁追问道:“是甚事?掌柜快说来一听。”向韶道:“又一日,东方大人引众巡视街巷,行至一巷,不想那临街楼阁上一个莽撞汉子倾下一盆洗脚水来,不偏不倚,正淋着东方大人一头。随行的官吏衙役都怒了,正欲将那厮拿来问罪。不想东方大人甚是平静,抬头望那楼阁上,淡然一笑,却吟了一句诗,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竟不追究那厮。”苏仁、严微连声惊叹,苏公也惊讶不已。那向韶说得兴起,又唠叨些乡间逸闻趣事,苏公、苏仁听得颇有兴致。
约莫戍亥时分,向韶估摸诸位客爷有了倦意,方才住口,令小二引苏公等各自入房歇息。那严微、东方清琪各睡一间,苏公、苏仁同睡一间。严微早有醉意,入房倒头便睡。那东方清琪虽未饮酒,却因路途劳顿,故早早睡了。惟有苏公,有常年夜读习惯,每每要到子时方休。此时刻,他毫无倦色,开始翻阅在杭州买的一卷书。苏仁躺在床头,却无睡意,道:“方才听了那向掌柜一番言语,不想这德清县令竟如此宽容大度。”苏公似有所思,茫然道:“莫非我走眼错看他了。但凡为官者,有这般陂湖禀量者,我大宋上下甚是少见。”苏仁道:“民间百姓如是言,想必非虚。”苏公幽然叹道:“但愿如此。”
苏仁忽又想起一事,低声道:“老爷可曾留意?那后我等来住店的一白一黄二人行迹、神色颇为可疑。”苏公瞥了苏仁一眼,笑道:“何以见得?”苏仁道:“那黄脸汉子獐头鼠目,不时偷窥我等,眼神诡秘,似非善辈。”苏公笑道:“你观他等是何来历?”苏仁思忖道:“似是贼人,他等见我等衣着举止不凡,以为是那富豪商贾,故尾随其后,巴头探脑,暗中窥视,伺机下手劫财。”
苏公摇摇头,笑道:“我观那人处处提防,甚是警惕,分明将我等认作贼人。”苏仁诧异道:“我等怎似贼人?”苏公道:“想必在他眼中,人人皆似贼。”苏仁疑道:“老爷何出此言?”苏公道:“想必他二人身负贵重物什,唯恐被人察觉,故处处提防,戒备之心无意间自他等行色举止中显露出来。”苏仁道:“他二人只那黄脸汉子胸前有一包袱,除此别无其他。莫不是那包袱中有甚宝贝?”
苏公放下书卷,思忖道:“自他二人言语推想,他等似是往投芭蕉庄。而店小二道那芭蕉庄便在前方二里地,他二人却不急往,反在此住店歇脚。可见他二人往投芭蕉庄非为投亲,亦非访友。”苏仁道:“我观他二人衣着、举止、言语,差异甚大,言语颇少,似非主仆、亦非兄弟。老爷以为,他二人是甚干系?”苏公笑道:“我非神仙,怎生知晓?”苏仁笑道:“老爷本善推断,常人以为神仙。”
苏公笑道:“凡万事万物,有现有隐,现隐相一,现中有隐,隐中有现。自其现而推其隐,察迹映物,即所谓以现占隐也。兵家依据此法,自有形推测无形。若是神仙,岂非未卜先知,还须甚么推断?”苏仁道:“若那厮有意伪造假像,怎生断定?譬如那孙膑减灶,庞涓见齐军灶日益减少,便推断齐军军心甚乱,士兵多逃亡。实则大缪。”苏公淡然一笑,道:“此言道来如阪上走丸,做来却难上加难。若有一丝差池,便差之毫厘,缪之千里。只是孙膑减灶一战,颇多疑窦。那庞涓深知孙膑之才,治军素来有方,齐军怎会始入魏国便露败迹?齐魏尚未交锋,孙膑怎会如此愚蠢将己方军情轻易暴露?若齐军果真士兵大逃亡,孙膑当千方百计隐瞒此事,绝不可令敌方察觉出端倪来?”苏仁思忖半晌,道:“此战齐胜魏败,乃是庞涓过于大意轻敌之故。”
苏公笑道:“那孙膑、庞涓俱学兵法于鬼谷子。那鬼谷子是何许人也?传言是兵家祖师,其弟子如苏秦、张仪,皆非寻常人等。那庞涓虽才不及孙膑,却也是一代兵家。怎生如此不济?不合情理,不合情理。”苏仁诧异道:“依老爷之言,那庞涓恐非鬼谷子之徒?”苏公笑道:“言及鬼谷先生,我又有一疑:鬼谷其人,始见于太史公《苏秦列传》、《张仪列传》。那战国野史,前后二百余年,太史公怎生清楚其中情形?想必多取自道听途说,一人传虚,百人传实,何曾辨得出真伪?”
正言语间,苏仁忽立起身来,把眼示意苏公。苏公会意,侧耳细听,竟闻得门廊外微小声响!难道有人在外窃听?莫非此店中有甚龌龊?莫非那店家向韶貌似忠厚,实是歹人?如此言来,这竟是一家黑店?苏仁蹑足近得门前,正待冲将出去,却闻得门外有人低声道:“苏爷,且开门来。”原来竟是严微。
苏仁恍然大悟,开得门来。苏公哑然失笑。严微挤身进来,其后还有一人,正是东方清琪。苏仁诧异不已,此刻已近深夜子正时分,他二人不曾睡下,神神秘秘来此做甚?苏仁正待询问究竟,严微急忙摆手示意,低声道:“且先灭灯。”东方清琪虚掩门扇,察看动静。苏仁疑惑不解,只得将烛火吹灭,房内顿时漆黑一片。苏公低声问道:“莫非严爷察出甚蹊跷来?”严微低声道:“正是。这店中颇有些不干净。”苏仁闻听,暗自惊叹:只道严微酩酊大醉,却不曾想竟如此清醒,真江湖侠士也。
严微低声道:“我本已入睡,却被院中一声轻响惊醒,只道有人出门便溺。那脚步声甚是微小,在我听来却清清楚楚,那声竟非正常之人行步,有时无有声响,显然那厮停步不前;有时则快步行走,嘎然又止。我疑心大起,翻身下床,悄然出得房门,察看四下,隐约见得东厢客房廊下一条黑影猫身前行,近得一房门旁,用些手段将门开启,而后挤身进去。此人行径鬼鬼祟祟,必非善辈。”
苏仁低声道:“东厢那客房内所住何人?”苏公低声道:“似是那后我等入店的二人。”苏仁轻声道:“我早已疑心这二人。”严微低声道:“那黄脸汉子乃是一个盗贼,来此必有甚勾当。”苏仁道:“你怎知那厮是贼?”严微轻声一笑,却不答话。苏仁转念一想,方才醒悟:严微乃盗贼中侠士,焉能不知?
忽闻东方清琪轻声“嘘”了一下,悄声道:“那厮出来了。”严微、苏仁急忙近得门旁,借着微微夜光偷窥院内,隐约见得一条身影,悄然掩门后匆匆离去。严微、东方清琪急忙出门,追将出去。余下苏仁护住苏公,以防不测。
不多时,严微、东方清琪返回房来,只道那厮翻过后院墙,不时便不见了踪影。苏公思忖不语。严微道:“想必是贼伙勾当。”苏仁道:“方才老爷言及那二人,既往投芭蕉庄,而今芭蕉庄便在咫尺,他二人反投宿在此,可见他二人非是投亲、亦非访友。如今想来,他二人乃为赴约而来。只是不知赴的甚么约?”东方清琪道:“既非善辈,所赴之约必非善约。想必是偷盗得甚值钱物什,来此分赃或买卖。”严微淡然道:“一般小厮,不必耽心。大人且先歇息。”言罢,严微、东方清琪告退出房。
一夜无话。次日大早,苏公、苏仁起床出房,店小二早早备了梳洗水、饭菜。苏公留意东厢客房,只见那房毫无动静,便问小二道:“那厢房客人可曾起来?”小二笑道:“兀自睡着了。”苏公似有所思,正待出院,忽闻严微呼唤“苏爷”。苏公止步,严微近得前来,淡然一笑,道:“苏爷,我等今日恐不能前行了。”苏仁诧异不解,道:“严爷何出此言?”严微笑道:“乐天不是蓬莱客,依仗西方作主人。”苏公惊道:“你道他二人竟已……?”严微点头道:“可惜我等错过了时机。”苏公道:“严爷何时查探得知?为何不早先告知?”严微笑道:“若早先告知,恐大人一夜不得安眠了。”
苏公埋怨不迭,遂令小二速去唤掌柜向韶前来。小二不知何故,急急去了。不多时,向韶过来,问道:“不知客爷何事召唤?”苏公道:“且随我来。”向韶茫然不解。苏公等人近得东厢客房,俯身察看门槛、门扇。向韶满脸疑惑,正待询问,见苏仁、严微、东方清琪神情严肃,竟不敢多言。
苏公轻推门扇,只见得房内床上躺着一人,浑身鲜血,地上又有一人,亦是浑身鲜血,早已没了动静。向韶望见,惊恐万分,双股颤颤,哆嗦道:“……他二人……死了?”严微笑道:“向掌柜且唤他二人一唤,若可醒来。”向韶惊恐万分,哆嗦道:“如此怎生是好?小二,速去报官。”店小二颤栗应声,跌跌撞撞去了。苏公正欲入房,向韶急忙上前拦阻,道:“客爷且慢,此凶杀命案当由官府端公来查,休坏了现场。”
苏公只得止步,道:“向掌柜所言甚是。”细细观望,却见房内有一左一右两张木床,一桌四椅,左床上尸首乃是白面书生,侧面而睡,面向门口,故此望得清楚,其面平静,只是脖颈早已被人割断。想必那时刻睡得正香,被凶手一刀割断脖颈,故而无丝毫苦楚。地上尸首正是那黄脸汉子,面容狰狞,满身污血。被褥抛于地上,乱作一团。苏公目寻那青布包袱,哪里还有踪影?
向韶惊魂未定,原来自开店以来,已近二十年,从未有过此般凶杀命案。今一夜却两条人命,他这店家怎生脱得了干系?即便勘查出凶手来,若传将出去,往后谁人还敢在此留宿?向韶愈想愈疑:莫非元凶便是余下这四名客爷?
约莫一顿饭时刻,那店小二转回来,高声呼唤。向韶闻得,甚是诧异,急忙出来,怒叱道:“怎的无端回来了?”店小二急道:“县令大人便在后面。”向韶甚是疑惑。原来店小二行不多远,远远见得一伙人,当先一名书生,约莫三十,身高七尺,青布长袍,足着一双旧布鞋,手握一册卷籍,谈笑风生,指指点点,其后跟着官吏公差衙役。店小二料想是官府公人,急忙上前相拦,道:“小人有命案相告。”众衙役皆惊,那书生细细打量小二,道:“你可是前方酒家伙计?”小二诧异,连声道:“正是。”而后便将命案细细禀告。这书生非是他人,正是德清县令东方雨。
店小二引东方雨等人来得酒家前,向韶急忙出来相迎,东方雨面容平淡,道:“你便是酒家掌柜?”向韶连连点头,拱手道:“回大人话,小人正是掌柜向韶。”东方雨道:“死者何人?”向韶道:“乃是两名投宿的客人,昨夜黄昏来投店,不想今日一早竟无端死了,乃是被杀。”东方雨道:“他二人唤作甚名?”向韶吱唔道:“小人不曾询问。只是入店时他等曾问及芭蕉庄,想必是往芭蕉庄去。”
东方雨疑道:“芭蕉庄便在前方不远,既是往投,为何却投宿你店?”向韶吱唔道:“小人不知。”东方雨道:“你店中伙计、客人共几人?”向韶道:“小人店中只小人夫妻与两名伙计共四人,投宿客人除死者外另有三男一女四人。”东方雨道:“如此言来,昨夜共有十人在店中。”向韶连连点头。东方雨道:“此外八人可在?”向韶点头道:“皆在店内。”东方雨道:“尸首何在?”向韶道:“在东厢客房。”东方雨道:“何人发现命案?”向韶道:“乃是一位投宿客人。”东方雨道:“昨日夜间,你可曾闻得甚异常动静?”向韶思忖道:“小人不曾闻得。”东方雨问罢,遂令向韶引往东厢客房。
苏公四人正站立院中,东方雨见得,问向韶道:“此四位便是投宿客人?”向韶唯喏。苏公见着东方雨,急忙偏头一侧,唯恐被他认出。东方雨道:“他四人与死者来投店,孰先孰后?”向韶道:“他四人在先。”东方雨似有所思,不再问话,近得东厢客房,细细察看廊基、门槛、门扇。苏公立在众人中,翘首察看,不免赞叹:这东方雨果然是精明之人。而后轻推门扇,探头望内,见得两具尸首,俯身察看房内地面,而后唤班头石潭跟随其后,一步一前入得房内。其余人等尽留在门外。苏公挤在门旁,探头张望。
只见东方雨近得前去,俯身看那地上尸首,似有所思,道:“石班头,你且来看此人。”石潭俯身望去,不觉一惊,道:“怎生是他?”原来这黄脸汉子乃是德清县城中一个惯偷,唤做牛寿通,曾因偷盗被官府抓过多次。东方雨问道:“石班头可识得另一尸首?”石潭望那白面书生尸首,细细辨认,摇头道:“不曾见过。”东方雨淡然道:“非是他人,乃是德清城雨湖斋主人冷冰凝。”石潭蹙眉道:“他二人怎生无端死在此处?”东方雨思忖,道:“且细细查勘尸首,或有发现?”
石潭搜索尸首衣裳,自牛寿通身上摸出一锭银子与十数个铜钱,另有一把短刀、火折子等物;自冷冰凝身上摸出三锭银子与三吊铜钱,又有两张钱契、一把短刀。石潭诧异,道:“大人,怎的他二人皆暗藏凶刃?”东方雨拿过一柄短刀,用水摸了摸刃锋,道:“如此推想,他二人乃是有备而来。”石潭讥讽道:“可惜刀未出鞘,他二人便被对手所杀。”东方雨思忖道:“冷冰凝被割断咽喉,牛寿通胸口连中三四刀,皆是致命伤,足见那凶手心狠手快,未曾有丝毫拖泥带水。”石潭点点头。
东方雨道:“凶手必是趁他二人熟睡之际,摸将进来,先一刀割断冷冰凝咽喉,而后去杀牛寿通。或是那牛寿通迷糊中闻得响动,正待翻身来看,那
?99lib.凶手扑将过去,一刀搠中胸口。牛寿通不及呼叫,滚落下床。那凶手唯恐他不死,又搠了几刀,方才罢手。”石潭道:“依大人之见,那凶手是何来历?”东方雨思忖道:“死者身上银两不曾搜去,可见凶手非是为了谋财。本县以为:冷冰凝、牛寿通因何至此,方是本案关键所在。他二人或为赴约而来、或为某事而来。此事非同小可,故此遭人暗算。”石潭低声道:“或许那凶手此刻便在店中。”
东方雨思忖,点点头,道:“不无可能。”石潭低声道:“卑职细细察看:那四名住店客人神色平淡,甚是可疑。且他等与死者同居一院,为何夜间不曾察觉命案?怎至今晨却先发觉命案?”东方雨摇摇头,道:“他四人非是凶手。”石潭疑惑,道:“大人何以知之?”东方雨低声道:“那四人中留长须者非是他人,乃是湖州知州苏轼苏大人。”石潭惊诧不已,道:“大人可曾看得清楚?”东方雨道:“入店时,我便一眼认出他来。只是他有意遮掩身份,故此不曾相认。”石潭道:“若非他四人,莫非是此店家人不成?”东方雨思忖道:“目今不可妄言。”
东方雨勘验了尸首,而后唤店主向韶入得房中,令他细细察看,问道:“他二人来时可曾携带甚物?”向韶细细看过,想起了那青布包袱,便如实道来。东方雨似有所思,而后退身出房,却不望苏公一眼,着令石潭即刻返回德清县城,吩咐他如此这般行事。石潭领命,匆匆离去。苏公立于众人身后,偷眼观望。
东方雨令众人暂且退避院外,单余下苏公四人,只道有紧要话语相问。待众人出院,东方雨拱手笑道:“不知苏大人驾临德清,卑职有失远迎,万望见谅。”苏公不觉一愣,暗道:原来早已被他识出。遂迎上前来,道:“不知东方大人有何发现?”东方雨道:“卑职正欲询问大人其情。”严微冷笑道:“莫非县令怀疑我等是那杀人凶手不成?”东方雨淡然道:“但凡昨夜在此者,皆有嫌疑。”苏公笑道:“却不知东方大人欲问甚么?”东方雨道:“卑职敢问大人,昨日夜间可曾闻得异常声响?”苏公点头道:“确曾闻得些微响动,且见得一条黑影出室,可惜让那厮逃脱,不曾擒得。”东方雨似有所思,道:“估摸是甚时辰?”苏公道:“约莫子牌时分。”东方雨道:“那厮是甚模样?”严微冷笑道:“子牌时分,怎生见得那厮模样?”东方雨淡然一笑,道:“仁兄言之有理。却不知那厮如何逃出院去?”严微道:“那厮自此入后院,而后翻墙而过,入得店后一片树林,便不见了身影。”东方雨道:“可曾有人接应?”严微不觉一愣,道:“不曾见得。”
东方雨笑道:“久闻苏大人断案如神,不知于此命案有何高见?”苏公笑道:“真凶便在我四人之中。”东方雨笑道:“大人说笑了。依卑职看来,那凶手乃是一个汉子,身长约莫六尺,其足外撇,身手甚快,心狠手辣,想必是绿林中人。”严微惊讶道:“大人如何知晓?”东方雨笑而不答,道:“死者其一唤作冷冰凝,乃是德清城雨湖斋主人,做些文房四宝生意;另一黄脸死者唤作牛寿通,乃是德清城一个惯偷。”
苏公暗自赞叹,道:“他等来时有一个青布包袱,想必此命案乃因那包袱而起。”东方雨道:“卑职亦如此以为,可惜不知那包袱中有甚紧要物什。”苏公道:“我等虽不知包中有何物,但那凶手却知。那凶手既是知情人,必与死者有瓜葛。”东方雨点头道:“卑职以为,那凶手或是与死者赴约之人、或是暗中跟踪之人。其杀人夺物,必是早
..先预谋,绝非半路剪径劫财。”苏公捋着胡须,道:“东方大人所言极是。此案还须自死者近些时日行踪追查。”东方雨道:“卑职已着令手下赶回德清城,追查冷、牛二人家眷、亲朋、仇家情形。”苏公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
东方雨又着店家向韶并伙计来问,一一询问,无有可疑。众衙役将冷冰凝、牛寿通尸首搬出酒家,停放在道旁,等待家眷前来认领。向韶见脱了干系,千恩万谢。
第二章 百年古宅
且说苏公四人欲牵马上路,东方雨追问道:“不知苏大人欲何往?”苏公道:“久闻莫干山佳名,神往不已,今欲借道前往一游。”东方雨笑道:“素闻苏大人好游赏遗迹民风,今卑职指引一处,如何?”苏公问道:“何处?”东方雨道:“便是前方的芭蕉庄。”苏公甚是诧异,道:“却不知这芭蕉庄有何怡人景象?”东方雨道:“这芭蕉庄并无甚独特之处,只二三十户蚕农,男耕女织,养蚕纺丝,喂鸡捕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悠然自得。虽非世外桃源,却有如桃源一般。尤其此处还有一处百年的古宅院。”苏公惊讶不已,道:“不想竟有这般好去处!”东方雨道:“卑职愿引大人前往。”遂令手下料理案子,且在酒店等候,只唤上押司相随。苏公闻听,兴致大发,欣然前往。
沿大道前行一里余,见得一条河流,水流平缓,曲曲折折,宽约七八丈,河上有一座麻石拱桥,桥上石刻有“通湖桥”三字,依稀可辨。东方于引众人却不沿大道过桥,而是依河左岸而行,取一条小道入一片桑林,但见桑林中有男女采摘桑叶,高声谈笑,甚是快乐。东方雨指点道:“芭蕉庄便在林后。”苏公甚是欣悦,不知怎的,忽想起冷冰凝、牛寿通之言语,不免思索,莫非他二人果真欲往芭蕉庄?却不知他等欲见何人?所为何事?
苏公等入得桑林中,但见四五名汉子拦住去路,为首一人,乃是芭蕉庄地保焦南,约莫五十岁,高声呼唤道:“你等甚人?来我庄中做甚?”东方雨近得前去,道:“焦二爷,怎的不识得我来?”焦南见得东方雨,急忙上前施礼,道:“原来是知县大人来了。”苏公见得,暗自赞许。
苏仁纳闷,与严微私语道:“这庄民言语怎的如此凶恶?”严微道:“苏爷有所不知,今乃非常时节。”苏仁不解,道:“何谓非常时节?”严微笑道:“今逢蚕月时节,蚕农皆如这般。”东方清琪诧异道:“何谓蚕月时节?”严微道:“但凡三四月间,正是江南养蚕时节,称之蚕月。此蚕月非同寻常时期,颇多忌讳,但凡科举考试、征收捐税、办案拿人等等,皆须缓办。又不喜外人来访,即便邻里亦少有往来。”东方清琪甚是好奇,道:“为何这般?”严微道:“蚕农以蚕为生,称蚕作‘宝宝’,比之婴儿,非同小可。此蚕宝宝甚是娇贵,看蚕亦多
讲究,所喂桑叶,不可湿,亦不可热。所居蚕室不可暴冷、又不可暴热、不可有烟、不可有臭、不可有病,故不喜外人前来,若不知时务,蚕农必泼你一盆冷水。”苏仁、东方清琪恍然大悟。东方雨闻得,把眼来望严微,道:“不想这位相公竟颇晓养蚕之道。难得难得。”苏公笑道:“严爷端的见多识广。”严微淡然道:“我乃湖州人,焉有不知看蚕道理。”
东方雨道明来意,众蚕农嘱咐再三,方才应允众人入庄。地保焦南引众人穿过桑林,入得庄来,但见众屋舍门上贴一张长条形红纸,上有“蚕月免入”四字。庄中妇幼见着七八人,心存戒意,但见得东方雨,不免笑脸相迎。不知何故,苏仁觉得此庄中有一丝与众不同的怪异,思索多时,方才明白:原来这庄中甚是安静,既无鸡鸭,又无猫狗。即便是那孩童,亦不追打吵闹。
地保焦南引众人入得焦氏宗祠。闻听德清县令到来,族中长者纷纷来迎。那宗祠远离蚕室,乃是庄农祭祀、议事之处,共分外、中、内三堂,大小房屋共一十五间。外堂当中供奉一尊女菩萨,供桌上有馔点祭品,又有蚕妇燃上纸钱香烛,跪地膜拜。中堂所设乃是焦氏祖宗牌位,亦供有香果。又有祖宗遗训。
苏仁立于一侧,细细观望,诧异道:“原来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却不知是何方神圣?”苏公道:“此嫘祖也。”东方清琪道:“嫘祖又是何人?”严微道:“嫘祖本是黄帝之妃,乃蚕农始祖。”地保焦南早令人沏来热茶。众人依次坐下。东方雨方才引荐苏公,地保等闻得是湖州知州苏大人,急忙上前施礼。苏公起身回礼。而后宾主复又落座。苏公问及蚕桑赋税水利等农事,众人皆道东方大人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诸如此类。
东方雨问道:“德清城有一雨湖斋,其掌柜冷冰凝,不知诸位可曾识得?”众人皆道不识。东方雨又问及“牛寿通”。众人亦不识得。东方雨道:“近些时日可有外人来到庄中?”地保焦南道:“小人每日巡视,不曾见得外人入庄。”东方雨道:“庄中可有异常情形?”地保焦南思忖道:“庄中亦无甚异常。大人何故问及?哦,只不过有一桩事,细细想来颇为奇怪。”东方雨道:“何事?且道来一听。”地保焦南道:“此事并不在我庄中,却在庄外。非是他处,便是庄西南和气园内。”东方雨一愣,道:“便是那处百年古宅?”焦南连连点头。东方雨令他细细道来。
地保焦南有些恍惚道:“此事说来颇有些诡秘。诸位有所不知,原来那和气园本是一所废墟,传言说是巴氏先祖所遗,所占地约三十余亩。”严微惊道:“莫非民间传言所称巴氏七世者?”地保焦南唯喏道:“正是正是。不想这位爷竟知巴氏七世!今知此事者,鲜矣。”东方清琪不解,道:“何谓巴氏七世?”有族中老者叹道:“我等亦只闻父辈言及,其中详情,亦不知晓。恍惚间当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地保焦南叹道:“据族中长者言,我等焦氏先祖本是巴氏邻里,后不知何故,巴氏家人竟自悄然离去,余下我焦氏先祖一家在此,繁衍至今,方有焦氏一族。”众人闻听,一知半解。
苏公暗道:原来所谓芭蕉庄非是有芭蕉,乃是姓巴、姓焦者之故。
严微道:“我尝闻家师言及,道是德清山野有巴氏者,七世同居,共男女百余人,安老怀少,和睦相处,其乐融融。”众人闻听,惊叹不已。苏仁惊道:“家有七世,端的世间罕见。”苏公叹道:“七世者,奇也。而七世同居,则奇中之奇也。”东方雨道:“可惜我等迟来了八十年。”东方清琪奇道:“如此言来,那最长者岂非有百余岁?”地保焦南然之。苏公暗自惊叹,不由想起陶渊明 href='/article/3338.htm'>《桃花源记》,百余人隐居于此,怡然自得,岂非亦是那桃花源?只是此中颇多悬念,巴氏一族为何离去?又投往何方?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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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雨问道:“且不知这和气园中有何怪事?”地保焦南道:“这和气园因风霜雨雪之侵蚀,又无人居住,庭院中杂草丛生,早已破败不堪。”苏公诧异道:“巴氏离去,为何尊祖先人不住在这和气园中,反另辟屋舍?”地保焦南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先祖传有遗训,但凡焦氏子孙,不可住在和气园中,且园中物什,不可窃拿。”
苏公似有所思。有一族中长者叹道:“我焦氏先祖还有遗训:好好看护邻里屋舍,待巴氏回来。只可惜待得时日久了,却不见巴氏后人回来。而我焦氏子孙,渐渐忘却先祖遗训,不免有人暗中偷盗园中有用之物,以为己用。”地保焦南唏嘘道:“此亦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至得今日,那园中早无可用之物,空余些残垣断壁罢了。且杂树繁衍、杂草丛生,常有狗兔鼠蛇出没,甚少有人入园去。只是那和气园旁有十余株桑树,待到蚕月时节,庄中人便采摘桑叶。遮莫五六日前,小人浑家及小儿前去采摘桑叶,小儿年少贪玩,竟自一人入得园去。”言到此,焦南停顿下来,竟满脸惊恐之色。
东方清琪见他此般神色,不由惊诧,追问道:“甚事如此可怕?”焦南惶恐道:“小儿入得园内,不时便不见了踪影。小人浑家兀自懵懂,竟未留心。待到觉察,高声呼喊,未闻小儿回答。小人浑家急忙入得园去,四下找寻。那园内宅院颇多,小人浑家入得一院中,忽见得一条黑影,一闪之间便不见了,小人浑家唬得半死:原来这和气园中有鬼!”众人闻听,皆脸色大变。唯有苏公、东方雨、严微面不改色。
焦南颤栗道:“小人浑家尖叫不已。园外采桑族人闻得,纷纷入得园来,寻得小人浑家,又四下找寻小儿,不多时,在一破屋内寻得小儿。小儿倒在地上,人事不醒,抱出屋来,掐其人中,又冷水泼面,方才醒来,问他前后,小儿并不曾到屋内玩耍,也不知何故便昏倒了。”苏仁惊道:“此园中必有蹊跷。”焦南连连点头,道:“待众人将小人浑家、小儿搀扶出园,忽闻得园中一声怪叫,那声甚是凄厉,似非人声。众人皆惊恐不已,回得庄来,告知族老。住老遂召集数十名男子,持刀握棍,寻得园内,四下搜寻,并无怪异。小人引几人寻至一院,那院中有左右厢房,只是门窗屋檩早已全无,忽见得那破壁上赫然流着血!”东方清琪虽是侠女,颇有胆色,闻得此言,亦不免惊恐。
东方雨淡然道:“此血何来?”焦南道:“小人等战战兢兢上得前去,却见那墙上血离地约莫七八尺,顺墙流下。小人等唬得半死,环视四下,除却杂草,并无一物。”苏仁道:“却不知那血何以上得墙去?”严微冷笑不语。焦南道:“小人等猜想,或是畜生受伤,随即召唤众人前来,细细搜寻,四周却无有血迹。”东方雨笑道:“依焦二爷之见,莫非这和气园中果真有鬼魂?”焦南颤栗道:“小人浑家明明见得鬼影,绝非眼花幻象。”
东方雨淡然一笑,道:“不知苏大人有何高见?”苏公捋须笑道:“鬼魅妖精,未免怪诞。只是此事颇为怪异,难以解释。依本府之见,不如入和气园一遭,探问究竟则个。”东方雨道:“卑职愿随苏大人前往。”焦南惊道:“万万不可。若二位大人有所失闪,小人等性命难保呀。”苏公笑道:“古人云:邪不胜正。我等火焰甚高,即便有甚鬼魅,亦不足为惧。”焦南及众族老苦苦劝阻,苏公哪里肯信,焦南无奈,只得依了,遂引苏公、东方雨等往庄西南和气园去了。众族老放心不下,遂着人召集庄中男丁,以为接应。
地保焦南引众人出得庄,过得一小山坡,便见得坡下一片茂盛树林,那和气园便隐身林中。原来那园中大树颇多,故此遮掩住残垣断壁。园墙多已坍塌,淹没在杂草灌木中。唯有那和气园门兀自立着,只是那两扇园门早已不见踪影。苏公等近得园门前,但见园门两柱岌岌可危,漆皮剥落,柱上有字迹,早已无法辨认。入得园来,却见庭院之中,尽是杂草、杂树。这和气园依坡而建,占地百余亩,分东、南、西、北四园,中部为主园,宅园间又造以景观,如亭、阁、楼、榭、轩、台、石山、水池,彼此以廊相通,廊者又有回廊、游廊、水廊、山廊等,曲折通达。无论楼阁亭廊,皆构造简朴,古拙爽洁,可惜历经八十年风雨,早已破败不堪。
苏公等依着杂草丛生的廊基前行,满目疮痍,无限沧桑,令人伤感。苏公叹道:“此般情景,不由思起刘梦得之《乌衣巷》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东方雨接言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焦南道:“小人闻祖辈人言,这和气园主人巴太祖公本是一个商贾,赚得大笔钱财,后来避迹藏时,隐居在此,建房起屋,生儿育女,繁衍生息。”苏公见得前方院中一大圆形石台,对径约丈余,高约六尺,石面之上杂草丛生,兀自长有两株树。
东方雨环视四下,道:“此园内端的有些阴森。”焦南颤栗,左右张望,唯恐有甚变故。焦南引众人入得一院,道:“那血便在前方断墙上。”苏公见那院门墙上刻有三字,细细辨认,却是“尽玉阁”三字。至得墙边,却见一片黑迹,原来那血早已风干。东方雨上得前去,细细勘验,道:“此血非自墙流出,当是被人泼上墙的。”焦南道:“大人怎知?”东方雨道:“且看四周黑点,呈溅散之状,且墙脚有墙灰冲落下,故而知之。”苏公道:“那厮泼血上墙,意欲恐吓你等,以为鬼魅所为。”焦南惊疑道:“依大人所言,那厮装神弄鬼有何企图?”东方雨道:“若园中有鬼,你庄中人往后必不敢再来。”焦南疑道:“莫不是巴家后人寻来了?”严微笑道:“即便寻来,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苏公思忖道:“且四下察看一番,或有发现。”
众人前行,但凡楼阁,皆门窗破烂,遍布蛛丝。行至北院,严微忽然低呼一声,令众人止步,细细倾听,竟闻得院内中有声响。焦南脸色大变。严微把个眼色,使个手势,苏仁会意。二人一左一右迂回过去。入得院内,严微、苏仁悄然前行。却见得一处破败大堂,堂上斜悬有一破匾额,依稀见得“交可”二字。堂内有一个青衣人,手持一卷轴,正思忖甚么。又闻得堂内“砰砰”声,严微料想堂内还有一人。
严微贴墙而行,忽然那房上“哗啦”一响,掉下十余片破瓦来。那青衣人闻得声响,大惊失色,遂回身入堂,堂内声响顿时止住。严微唯恐那厮惊走,急奔将过去,正待入堂,猛见堂内刀光一闪,严微暗叫不好,急抽身后退。却见一个黑衣人挥刀跳将出来,一刀落空,飞身扑上,又砍一刀。严微眼急身快,飞起右腿,直踢那厮下身。那厮将刀一偏,欲砍严微右腿。不想严微此一脚却是虚招,待那厮刀锋偏离,严微猛的收腿,右手一挥,打出一物。那厮躲闪不及,竟被那物打中额头,顿时鲜血迸流。原来严微早已摸有石块在手,权作暗器之用。
那厮大怒,又挥刀砍将过来。忽闻一声哨响,那厮稍作迟疑,遂急身而退。严微料想那厮欲逃,急忙追将上去。那青衣人见势不妙,召回黑衣人,穿后堂而逃。不想早有苏仁守候在此,青衣人大惊,挥刀砍来,苏仁却不躲闪,将分水峨眉刺左右一分,猛戳过来,左峨眉刺挑开来刀,右峨眉刺直刺那厮面孔。那厮惊恐,急忙闪身,不想苏仁右脚踢来,正中腰部,站立不定,滚倒在地。苏仁正待擒他,不想那黑衣人奔将过来,飞身一刀。苏仁急回身来战,险招连连。那厢严微追将过来,又闻东方清琪喊叫之声。那黑衣人见势不妙,卖个破绽,与那青衣人急急而逃。苏仁正待追赶,严微笑道:“此穷寇小贼,不必追赶。”忽见草丛之中有一卷轴,正是那青衣人堂口所看卷轴。原来方才打斗间,那青衣人滚倒在地,卷轴自他身上掉下,竟未察觉。
严微将卷轴拾将起来,正待展开,东方清琪、苏公、东方雨、焦南赶将过来。焦南颤栗道:“二位爷看着甚么?”苏仁笑道:“非是鬼怪,乃是两名山贼。”严微将卷轴呈与苏公,道:“严某见得那厮苦苦琢磨此轴,其中必有玄机。”东方雨问道:“是何卷轴?”苏公展开卷轴,众人探头看来,却是一幅书法卷轴,纸张古色。其上书道:
湖州巴有容一百零八岁喜子孙满堂对月有思遂手书古人诗
不与秦塞通人烟
须臾扫尽数千张
倾心酒美尽玉碗
吾兄行乐穷曛旭
莫学夷齐事高洁
汉帝不忆李将军
青山欲衔半边日
拥彗折节无嫌猜
石作莲花云作台
有时与我论三车
意气相倾山可移
交柯之木本同形
君去容华谁得知
文章献纳麒麟殿
我在巴东三峡时
洒酒浇君同所欢
田氏仓卒骨肉分
赵有豫让楚屈平
此曲有意无人传
权归臣兮鼠变虎
心藏风云世莫知
瓶里千年舍利骨
长松之下列羽客
横垂宝幄同心结
卷轴上又有朱红印章数方,有名号印“湖州巴有容”、斋馆印“和气园同心居”、收藏印“巴氏子孙永保不可外传”、吉祥印“百世昌荣”,印章皆为朱文,其字或篆或隶,印形或方或圆。观其书法、章法及刀法,颇有独到之处。
苏公、东方雨等看罢,暗自称奇,此卷轴诗句字字体形方扁,体势外张,内紧而外松,燕不双飞,竟是一隶书帖。东方雨道:“苏大人以为此卷轴气势章法如何?”苏公道:“隶体盛于汉代,其后渐衰,后世虽有学者,有所成者,鲜也。此卷轴虽非绝世佳作,亦为难得。”东方雨道:“此卷诗文上下各
句似不妥帖,不知是何用意?”苏公笑道:“本府尝闻东方大人饱读诗书,却不知此中诗句出于何处,可否一一点来?”
东方雨淡然一笑,道:“苏大人欲考卑职否?卑职便一一道来,不知对错,敬请大人指正。此卷轴诗文二十四句,皆出自诗仙太白笔下。不知是否?此‘不与秦塞通人烟’一句,乃出自《蜀道难》;‘须臾扫尽数千张’一句,出自《草书歌行》;‘倾心酒美尽玉碗’一句,出自《雉朝飞》;‘吾兄行乐穷曛旭’一句,出自《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莫学夷齐事高洁’一句,出自《梁园吟》;‘汉帝不忆李将军’一句,出自《悲歌行》;‘青山犹衔半边日’一句,出自《乌栖曲》;‘拥彗折节无嫌猜’一句,出自《行路难》;‘石作莲花云作台’一句,出自《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有时与我论三车’一句,出自《僧伽歌》;‘意气相倾山可移’一句,出自《扶风豪士歌》;‘交柯之木本同形’一句,出自《上留田行》;‘君去容华谁得知’一句,出自《江夏行》;‘文章献纳麒麟殿’一句,出自《流夜郎赠辛判官》;‘我在巴东三峡时’一句,出自《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洒酒浇君同所欢’一句,出自《东山吟》;‘田氏仓卒骨肉分’一句,出自《上留田行》;‘赵有豫让楚屈平’一句,出自《笑歌行》;‘此曲有意无人传’一句,出自 href='3585/im'>《长相思》;‘权归臣兮鼠变虎’一句,出自《远别离》;‘心藏风云世莫知’一句,出自《猛虎行》;‘瓶里千年舍利骨’一句,出自《僧伽歌》;‘长松之下列羽客’一句,出自《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横垂宝幄同心结’一句,出自《捣衣篇》。”
苏公笑道:“东方大人果名不虚传。青莲居士乃天生诗才,其诗雄奇豪放,有如天马行空。只是方才所言‘赵有豫让楚屈平’一句,道是出自《笑歌行》。而据本府考究多年,此《笑歌行》诗两首似是后人伪作,假冒太白之名罢了。”东方雨淡然一笑,却不多言。
严微道:“那厮为何携此卷至此?又见他苦苦冥思,莫不是此卷轴中隐藏了甚么玄机?”东方清琪笑道:“这李白诗句有何玄机?
”东方雨皱眉思索,道:“巴老先生为何断文取句?又有同一诗中两句,分隔开来,不知是何用意?”苏公道:“若果有玄机,必在此诗句之中,且句句有其用意。”严微思忖道:“方才我等入得一院,唤作‘尽玉阁’,此‘尽玉’二字岂非取于‘倾心酒美尽玉碗’一句?又有卷轴上印章‘和气园同心居’,‘同心’二字岂非取于‘横垂宝幄同心结’一句?”东方雨闻听,恍然大悟,道:“果是如此,莫非此诗句暗指和气园中诸多楼阁亭榭?”苏公疑道:“或是巧合罢了。”东方清琪笑道:“你等只四处找寻查证便知。”
苏公笑道:“东方小姐言之有理。”东方雨、严微、苏仁遂四下找寻,虽寻得数匾,可惜木朽字褪,早已辨认不出。近得一池边,旁有叠石山,严微见得乱石山中有一碑,急忙上前,拨开茅草,细细辨认,乃是“羽客谷”,不由大喜,此“羽客”二字岂非出自“长松之下列羽客”一句?遂呼唤众人,苏公急忙过来,细细看来,果真如此。此刻,东方雨亦发现一石碑,乃是“曛旭亭”,源于“吾兄行乐穷曛旭”一句。
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此卷轴共诗二十四句,园中命名者必有二十四处。”严微叹道:“可惜偌大一处家园,竟落得如此破败不堪,昔日昌荣,随风雨消蚀,徒余些断石残壁,怎么一一寻找?”焦南疑惑道:“那二人持卷轴而来,莫非巴氏后人前来寻祖?”东方雨摇头道:“既来寻祖,行径为何如此诡秘?”焦南道:“巴氏先人八十年前抛家弃园,神秘离去,其中必有缘故。今日潜回,决然不会声张。”严微道:“此一去一回怎可同日而语?”
东方雨思忖道:“苏大人,卑职有一念。”苏公道:“东方大人有言且道来。”东方雨道:“卑职窃以为,他等此来必有所图。若细加留心辨析,便可知他等分明在找寻甚么,而非为寻祖。”严微似有所思,道:“莫非那巴氏先人神秘失踪时,留下甚么紧要之物不成?”东方清琪笑道:“莫非是金银财宝?”东方雨道:“非财帛不足以动人心。”严微笑道:“若是财宝,怎会等得八十年后来取?”东方清琪道:“或是那巴老先生突然仙逝,不曾留下甚遗言。”东方雨笑道:“那巴老先生乃是百余岁老人,但有后话必定早有交代,决计不至如此。”严微思忖道:“东方大人言之有理,那巴老先生必是不曾明言,而是隐语相告,可惜后人竟不得领悟,故而耽搁数十年。”东方雨点头道:“我窃以为:此隐语或便在卷轴中。这卷轴诗句蹊跷,匪夷所思。又有印章‘巴氏子孙永保不可外传’,此言颇有深意。”
严微颇有同感,道:“严某细细琢磨,却思量不出这李太白二十四句有甚玄机奥妙?”东方雨思忖道:“若将此二十四句依原诗解析,甚易理解。只是合而为一,却难知其意了。”东方清琪笑道:“或是他有意将诗句杂乱,故弄玄虚罢了。”苏仁诧异道:“那巴老先生何故如此?”东方清琪笑道:“若非如此,岂非人人可以破解?”东方雨、严微闻听,恍然大悟。东方雨道:“幸得东方小姐点拨,原来玄机非是这诗句,而另有他处。”严微疑道:“莫非此卷轴内隐有话语?”
众人皆看卷轴,冥思苦想,无论是藏头诗,或是藏尾诗,或是藏第二字、或是藏第三字,或是奇句、或是偶句,凡此等等,都试着猜测,但都不得其解。
苏公呆呆的望着卷轴,蹙眉思忖道:“所谓玄机,或非在这卷轴上,而是在园中。”严微道:“若不破解卷轴玄机,又怎生寻得园中玄机所在?偌大一处家园,若不得其法,便有如大海捞针一般。”苏公茫然,喃喃道:“或另有暗示玄机的诀窍,譬如一句口诀、一幅画,或是一件精巧的物什,须两者合一,才能解开玄机,可惜未曾见有。”正言语间,焦氏长者引庄中二三十人入得院来,见众人无恙,方才安心。焦南道明前后,众人醒悟:所谓鬼魅,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苏公等退出和气园,且回芭蕉庄歇息。众人苦思卷轴玄机,不题。
第三章 卷轴玄机
且言德清县衙班头石潭,奉县令东方雨之命,急急赶往德清城。将近县城,见得前方河岸旁围聚数十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石潭心中疑惑,待近得前去,却见县衙班头郭湘引一干公差吆喝众人散开。石潭暗道:莫非又出了甚事?那郭湘见着石潭,急忙招呼道:“石大哥,小弟正欲着人寻你。不知东方大人何在?”众闲人纷纷闪避两旁,郭湘引石潭来看,却见河岸旁摆放一具尸首,乃是一个中年男子,尸身长约七尺,身着锦袍,全身浮肿,面目全非。
仵作勘验罢,道:“死者乃被钝器击中后脑而致死,约莫五六下,而后被推入河中。勘验尸斑、眼瞳,估摸死于三日前。”石潭俯身细看尸首手掌、足坻,并无劳作老茧。仵作知石潭之意,道:“此人乃殷实人家。”石潭道:“可曾搜得甚么物什?”仵作回答道:“已细细寻过,浑身上下不曾留有随身物什。”石潭思忖,道:“何人发现尸首?”郭湘道明前后。原来近村有一渔人,驾舟而过,忽见得水草丛中有异物,将舟划近一看,不由唬了一跳,原来是一人。渔人大声呼唤,不见那厮动静,料想其已死,急忙上岸报官。县衙班头郭湘闻报,遂引众公差随渔人来得河边。渔人指点尸首所在。郭湘细细勘察河岸上下,果见得打斗痕迹,认定此处确是凶案现场,非移尸至此或随水漂来。
郭湘言罢,石潭似有所思,道:“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屋少人稀。死者何故至此?”郭湘道:“小弟以为,死者或是路经此处、或是被凶手诱骗至此。”石潭道:“凶手为何杀他?”郭湘道:“但凡杀人,不过谋财、仇怨、奸情三者。依小弟推测,此案似是谋财害命。”石潭道:“何以见得?”郭湘道:“死者出于殷实富贵人家,他身上岂会无随身之物?必是被那凶手搜掠去了。”石潭思忖道:“仅凭此点,不足以断言为谋财害命。此处僻静而空旷,凶手欲近前,必然引起死者戒备之心。”郭湘辩道:“或许那凶手潜伏于草丛之中,只等路人经过,便一跃而起。若是结伴同行的熟人,则更易下手了。”石潭淡然一笑,不与郭湘争辩,环视四下,道:“诸位乡亲,不知可有人识得这死者?”有胆大者上前辨认,可惜尸首面目全非,哪里辨认得出?石潭见无人识得死者,叹道:“若要勘破此案,必先查明死者何人。”
郭湘然之,遂令衙役草席裹尸,运回城中,置在辕门外,又令衙役四处张贴认尸告示,吩咐下去,若有人辨认出死者,速速来报。石潭趁机道出冷冰凝、牛寿通被杀命案,郭湘闻听,惊诧不已。原来东方雨早已授意石潭,令石潭、郭湘调遣公差,分作两路,追查冷、牛二人行径。石潭、郭湘商议罢,遂各引两名公差出了县衙。
且言石潭与李大、张甲两位公差寻得雨湖斋前,入得店来,但见满室笔、墨、纸、砚,原来雨湖斋卖的文房四宝。伙计见来了主顾,急忙迎上前 6765." >来,满面堆笑,唱声喏,道:“不知三位公爷欲买甚么?”石潭见店内只伙计一人,道:“你家冷掌柜可在?”伙计道:“我家掌柜有事外出了。公爷但有吩咐,只管道来,小的自当转告。”石潭冷笑道:“却不知你家掌柜外出何方?所为何事?与何人同行?”伙计闻听,不觉一愣,料想公差此来必有缘故。
伙计吱唔间,却见自里间房内出来一人,石潭看得清楚,原来是一个年少妇人。细细看来,那妇人颇有几分姿色,眼露秋波,口含春色,一步三扭,满身媚态。近得前来,嫣然一笑,道:“小女子道是何人来得,却原来是衙门的端公爷爷。不知端公爷爷来我小店何干?”石潭暗道:原来是冷冰凝浑家,如此妖媚,定非正经妇人。伙计道:“他等公爷来寻老爷。”那妇人笑道:“端公爷爷有所不知,小女子相公确不在店铺中。端公爷爷若有紧要事,小女子可唤伙计将他寻来。”石潭冷笑道:“你等当真不知?”那妇人嗔怒道:“多半又与那伙狐朋狗友饮酒作乐去了。”
石潭故装相信,又问道:“却不知是哪些人等?”那妇人不加思索道:“无非是城中赵公子、杨相公、龙掌柜、张书生等。”石潭问道:“可有唤作牛寿通者?”那妇人皱眉思忖,摇头道:“似无此人。”那伙计忽道:“莫不是通爷?”那妇人狠狠瞪了伙计一眼,又笑道:“我家相公往来颇多,小女子多有不知名姓者。不知端公爷爷所言牛寿通生得甚么模样?”石潭道:“他身长六尺,体瘦面黄。”那妇人闻听,嘻嘻笑道:“确有其人,他本是我家相公的一个远亲,平日少有往来。不知端公爷爷何故问及?”石潭笑道:“不知此人近日可曾来过贵斋?”那妇人忙道:“多日不曾往来。”石潭冷笑道:“你等可知此人现在何处?”那妇人不屑道:“他在何处,小女子又怎生知晓?”石潭叹道:“他已死了。”那妇人闻听,花容顿变,惊道:“我家相公何在?”
石潭淡然一笑,那妇人方觉失言,媚笑道:“他死与我家相公何干?”石潭叹道:“可惜冷掌柜此刻凶多吉少,你这妇人却百般隐瞒实情。罢罢罢,此人生死与我等公人何干?”言罢,起身欲出雨湖斋。那妇人闻听,心惊肉跳,急忙上前拦阻,道:“端公爷爷,只怪小女子无礼,休要怪罪。”遂引石潭并李、张二公差入得里屋,好言好语一番。石潭道:“你夫冷冰凝与牛寿通结伴外出,昨夜宿于城外二十里一路边酒店,不想遭歹人暗算,牛寿通被歹人所杀,你夫冷冰凝混斗中去向不明,生死未卜。我等奉德清县令东方大人之命前来询问,你且细细想来:冷掌柜平日可曾结下仇家?何事外出?欲往何处?何人知情?身携何物?”那妇人闻得夫君遭劫,焦急万分,顿时啼啼哭哭,泪如雨下。石潭又道:“官府已差牛寿通家眷前去认领尸首。却不知冷掌柜此刻……”那妇人跪倒在地,哭泣道:“恳请诸位端公爷爷救我相公。”石潭道:“冷夫人且起。东方大人正竭力缉查凶犯。”那妇人恨恨道:“悔不该信那牛寿通之言。”石潭道:“冷夫人且坐。其中情形,且慢慢道来。”那妇人唯喏。
那妇人抽泣道:“此事说来却在四日前,那一日牛寿通来寻我家相公。那牛寿通本是一个偷儿,平日里若偷得好物什,便卖与我家相公,故此有些往来。我家相公只道他又偷得甚物来卖,二人进得屋来,我家相公道:‘且取出一看。’那牛寿通甚是神秘,笑道:‘冷大哥,小弟此来有一事与你商讨。却不知冷大哥肯撞筹否?’我家相公笑道:‘却不知是甚私商买卖?’那牛寿通笑道:‘此番你我若是得手,恐三世富贵无忧了。’我家相公闻听,哈哈大笑,哪里肯信?小女子在一旁听得真切,不由动心,问道:‘世间哪有这等好事?莫非你在发梦癫?’牛寿通笑道:‘非是你等不信,小弟起初也不肯相信。’我家相公好奇道:‘究竟何事?’那牛寿信道:‘昨夜小弟闲得手痒,便欲外出一遭。西街有一家范氏古董行,那掌柜范守财为人吝啬,积攒得不少银两。小弟平日里早已探明出入路径,待入得宅院内,却见那屋内尚余灯火,原来那范守财兀自未睡。小弟无奈,只得隐身窗下,耐心守候。不想却闻得一桩奇事。’我家相公问道:‘是甚奇事?’那牛寿通笑道:‘原来那范守财购得一幅卷轴,无意间竟窥出那卷轴中隐藏着一桩天大秘密。’我等惊诧,问他道:‘甚么秘密?’那牛寿信道:‘原来那卷轴竟是一幅藏宝秘图。’”
石潭等闻听,惊讶不已。那妇人又道:“那牛寿通眉飞色舞,欣喜不已,我夫妇见他这般模样,料想其言不假,追问详情。那牛寿信道:‘那范守财窥破秘密,欢喜万分,便独自携图前往挖宝。’我家相公问道:‘那财宝埋在何处?’那牛寿信道:‘往城西北行几十里,有一芭蕉庄,便是此处。’我家相公笑道:‘你既知藏宝所在,为何不独自前去挖宝,反来告知我?’那牛寿通道:‘小弟在窗外窥听得他夫妇言语,故此知晓。那范守财到得藏宝处,原来是一处破落宅院,他寻得一日,未见财宝。次日又寻,不想逢着那芭蕉庄乡民采桑,无端来了一个小孩,险些被他发觉,后来便装神弄鬼,欲吓唬乡民,令他等不敢再来,以免坏他好事。可惜又寻一日,依然未有发现。范守财垂头丧气,只得空手而归。’我家相公笑道:‘如此言来,必是那范守财贪财心切,误认字画作藏宝图了。’那牛寿信道:‘那范守财回得家来,哪肯死心,足不出房,日夜琢磨。他那浑家骂他疯癫,自去睡了。范守财毫无睡意,苦苦思索。小弟见他不睡,知难下手,本欲离去,忽转念一想,何不偷他那藏宝图?便苦苦守候。不想那范守财竟一夜未睡,不知是甚时辰,小弟迷糊间见得房中灯灭,暗自窃喜,忽闻得那范守财欣喜若狂,大笑道:原来如此,我知晓了,我知晓了。小弟料想他已悟出玄机,只当他会睡下。却不曾想他竟出得家门,往西城门而去。正逢开启城门之时,他便出得城去,小弟远远跟着。待到僻静无人处,小弟忽追将上去,将那藏宝图抢夺过来。’我家相公惊讶道:‘那范守财何在?’那牛寿通笑道:‘已被小弟踢入河中喂了鱼鳖。’”
石潭闻听,喜出望外,原来那无名尸首乃是范守财,杀人凶手竟是牛寿通。正所谓天道轮回,那牛寿通竟又被他人所杀。三人亡命缘由竟是为了一幅藏宝图!那妇人又道:“那牛寿通自怀中取出藏宝图来,呈与我家相公。”石潭疑道:“那牛寿通既得藏宝图,为何不独自前往挖宝,怎生来邀你家冷掌柜?”那妇人道:“初始,小女子亦如此思索,待我家相公展开藏宝图来,方才明白。原来所谓藏宝图,却是一幅字轴,尽是些诗句。那牛寿通一字不识,怎生解得开其中玄机?故而来邀我家相公。”石潭道:“那藏宝图玄机何在?”那妇人摇头道:“我家相公看那诗句,百思不得其解,苦苦思索一日,竟不知玄机所在。”
石潭道:“那牛寿通可曾逼问范守财?”那妇人叹道:“那牛寿通是个鲁莽小人,只道夺过藏宝图便罢,何曾问他?”石潭道:“既如此,可复去问他。”那妇人吱唔道:“那范守财已被牛寿通杀死,抛入河中,哪里寻他?”石潭淡然一笑,道:“冷掌柜可曾悟出玄机来?”那妇人道:“我家相公只道那诗句怪异,便寻得诗卷来查,原来那诗句皆是诗人李白所写,且东一句,西一句,不成篇目。我家相公苦思两三日,无有丝毫眉目,甚是丧气。昨日午后,那牛寿通又来得,道:‘那范守财思索多日,如暗室求物,不得其解,后亲临芭蕉庄,探索地形,而后悟出玄
..机来。我等何不往芭蕉庄一遭,实地探个究竟?’我家相公觉得他这话有些道理,便带着那藏宝图,与那牛寿通出得家门,往芭蕉庄去了。”
石潭暗自得意,原来此中竟有这般曲折。又道:“此事可有他人知晓?”那妇人前思后想,道:“他二人行径甚是隐秘,即便店中伙计亦不省得。”石潭又问些琐事,至临行时方才道出真相。那妇人闻得汉子已死,嚎啕大哭。石潭唤过张甲,令他为妇人引路前往认领尸首。张甲唯喏。
石潭、李大出了雨湖斋,一路打探,寻得范氏古董行,但见店铺内字轴画卷、金银玉器、杂件物什,应有尽有。柜后一名伙计,正在擦洗一件玉佩。石潭上前询问,那伙计只道掌柜外出未归。石潭问及范守财家眷,那伙计便唤出一个胖妇人来,原来是范守财浑家。那胖妇人见着公差,不由心惊。石潭只道城外河中发现一具尸首,闻旁人言似象范守财,故来通告,令其家眷前往认尸。那胖妇人闻听,脸色顿变,呜咽起来。急急赶至县衙前,见着众闲人围着尸首,指指点点,胡乱猜疑。那胖妇人近得尸前一看,自衣裳、体形便认出是自家汉子范守财,哪里还要细辨?那胖妇人跪倒在地,抚尸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石潭暗自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虽守得万贯家财,但失却身家性命,一切皆徒劳枉然。
且言班头郭湘,与公差周仁、刘义来寻牛寿通家眷。原来牛寿通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姊妹,竟是孤苦伶仃一个,整日里与一伙泼皮无赖厮混,钻墙打洞,偷鸡摸狗,无所不为,街坊四邻无不远而避之。郭湘问其情形,街坊四邻皆道不知。有旁人道:“不如去黄大郎赌房打探。”原来牛寿通甚是好赌,但盗得钱物,必去博钱。郭湘谢过众街坊,受人指点,入得一条小巷,近得一户偏僻宅院,但闻得院屋内吆喝连天,甚是热闹。郭湘一把推开院门,不想门后坐有一人,一跤跌倒在地,那人不由大怒,正待咒骂,见是公差,唬得半死,只道官府来抓赌。郭湘一脚踩住那厮,道:“大爷且问你,那牛寿通可在?”那厮惊恐不已,连连摇头。赌房内有人闻得动静,探头来看,见着公差,高呼大叫,众赌徒惊恐不已,顿时乱做一团,皆自后门蜂拥而逃。
郭湘却不理会,只将那厮抓来询问。那厮见公差问的是牛寿通,料想无关己事,便如实道出:“公差大哥有所不知。前些时日,这牛寿通赌得甚惨,输却十余两银子,因无赌本,这几日却不曾见得他身影。”郭湘冷笑道:“兀自诳我?他一无业泼皮,哪里来得十余两银子?”那厮吱唔道:“想必是他偷盗得来的。”郭湘忽挥手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怒道:“恁的狡诈!竟敢欺蒙大爷?”那厮痛得半死,急道:“大爷饶命。那银子原是黄大哥借与他的。”郭湘冷笑道:“便是那开赌房的黄大郎?”那厮连声道:“正是,正是。”郭湘道:“那黄大郎何在?”那厮道:“昨日便不曾见得他身影。”郭湘怒道:“莫非招打?”那厮哭丧道:“小的不敢有半句谎言。”郭湘道:“你且细细想来,他或在何处?”那厮思索道:“平日里,他与董掌柜交往颇为密切。”郭湘道:“哪一个董掌柜?”那厮道:“便是街头顾绣行掌柜董世富。”
郭湘又问道:“那牛寿通可有仇家?”那厮迟疑道:“不曾闻得他有甚么仇家。只是与那丘道长有些过节。”郭湘道:“哪个丘道长?有甚过节?”那厮道:“便是达生观丘至乐丘道长。那一日,那牛寿通因输得五六百文钱,与丘道长发生口角,而后两人便打将起来。那牛寿通怎是丘道长对手?那丘道长一身武艺,颇为了得,一顿拳脚,将牛寿通打得头破血流。自此二人便结了怨。”郭湘思忖道:“除这丘道长外,可有他人?”那厮思前想后,想不起第二个仇家来。
郭湘无奈,只得将那厮放了,出了赌房,刘义道:“莫非大哥疑心那丘道士?”郭湘道:“如此泼皮打斗,绝不至结成生死仇家。”周仁道:“且去董家顾绣行寻那黄大郎,或有发现。”郭湘然之。三人出了巷口,忽闻身后有人招呼,郭湘回头望去,却见拐角墙下一人,贼头贼脑,鬼鬼祟祟。郭湘回身过去,那人环顾左右,低声道:“公差大爷,你等可是寻那牛寿通?”郭湘点头道:“正是。莫非你知他在何处?”那人低声道:“且寻僻静处言语。”言罢,回身便走。郭湘心领神会,与刘、周二公差远远相随。寻得一僻静无人处,那人方才止步。
郭湘令刘、周二人守候前后,上前道:“敢问这位兄弟如何称呼?”那人嘻嘻笑道:“休问小的名姓。大爷欲寻那牛寿通么?”郭湘自袖内摸出一百文钱,道:“且与兄弟买些酒饮。”那人满面堆笑,接过铜钱,揣入怀中,道:“大爷端的豪爽。前日夜间,小的来赌房博钱,因内急往后院便溺,闻得院中有人言语,小的听的分明,正是牛寿通与黄大郎。”郭湘道:“他二人言语甚么?”那人道:“小的闻听得那牛寿信道:‘大哥且借小弟十两银子则个。’那黄大郎恼怒道:‘开口便要十两银子,只当大爷开钱庄,前番借的银子不曾还,怎的今日又来?’那牛寿通忽低声言语甚么,那黄大郎似不信他,道:‘怎有这般好事?’那牛寿通道:‘小弟怎会骗你?’那黄大郎道:‘权且信你这回。’而后闻得门响,想必二人进屋去了。”郭湘思忖道:“却不知那牛寿通言的甚事?”那人道:“小的不曾听清,那牛..寿通是个泼皮偷儿,想必不是甚好事。”
郭湘谢过那人,思索再三,与刘、周二公差急急赶回县衙,见着石潭,道出前后。石潭思忖道:“如此言来,这黄大郎端的可疑。”郭湘道:“不知大哥可曾探得甚么?”石潭便将藏宝图一事道出,郭湘等人闻听,甚是惊讶。石潭道:“那牛寿通抢得藏宝图,只道财宝唾手可得,得意忘形,竟泄露机密
.99lib?,告知那黄大郎,恁的大意。”郭湘道:“可速将那黄大郎拘来盘问。”石潭然之。石潭、郭湘等换去公人衣裳,出得县衙,前往街头董氏顾绣行,寻拿黄大郎。
来得董氏顾绣房前,郭湘上前打探,店铺中一个妇人没好气道:“黄大郎并不在此。”郭湘道:“却不知董掌柜可在?”那妇人白了郭湘一眼,道:“董老爷昨日便出门去了,亦不在此。”郭湘道:“可知他现在何处?”那妇人有些气恼,连连摆手,道:“不知,不知。”郭湘退出顾绣行,见着石潭等,只
..道黄、董二人皆不在。石潭思忖道:“冷冰凝、牛寿通昨日前往芭蕉庄寻宝,黄大郎、董世富定是暗中跟随,而后寻机下手,夺得藏宝图。”郭湘道:“黄、董二人得手后,必去芭蕉庄寻宝。”石潭然之,道:“我等速速赶往芭蕉庄,告知东方大人。”遂到一马庄借得两匹快马,与郭湘直奔芭蕉庄。
第四章 传世之宝
且言苏公、东方雨等回得芭蕉庄焦氏宗祠,焦南请来几位族中长者,问及和气园的旧事。有长者自小在和气园玩耍,至今六七十年,所谓玄机之说,闻所未闻。众人看那卷轴,细细解析李白诗句,你言我语,反复猜测,皆无结果。苏公捻须不语,冥思苦想。唯有严微一人,饮酒吃肉,怡然自得。东方清琪甚是诧异,低声道:“莫非你胸有成竹?”严微大口吃肉,道:“任他甚么玄机,与我何干?”东方清琪笑道:“莫非你不晓诗文,又恐被我等耻笑,故而假饮酒吃肉遮掩?”严微笑道:“你等所谓解析诗文,不过装模作样罢了。若传将出去,恐世人笑掉大牙。”东方清琪面有愠色,道:“却不知严微严大侠此言甚意?”一旁东方雨闻得“严微严大侠”一句,不由一愣,斜眼来望严微,似有所思。严微笑道:“有翰林大学士苏大人在此,焉有你等议论诗文之处?”东方清琪怒道:“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即便苏大人文才盖世,亦只一人,还有二人。岂无我等言语之地?”苏仁见他二人斗嘴,觉得甚是有趣,隐身侧后,暗自窃笑。
约近酉时,有蚕娘来报,只道庄外有两名公差求见东方大人。不待东方雨吩咐,焦南早出了宗祠,不多时,引石潭、郭湘来见。东方雨引他二人见过苏公,而后问道:“你等有何发现?”石潭便将范守财被杀、牛寿通抢夺藏宝图、黄大郎可疑行径等等,细细道来。众人闻听,惊诧不已。严微竟忘却饮酒吃肉,惊叹道:“原来这和气园内竟埋有宝藏!”焦南将信将疑,道:“我等在此居住数十年,从未闻得藏宝之说。外人又怎生晓得?定是有人传讹,竟似真的一般。”众焦氏长者亦如是言。东方雨思忖道:“诸位长者之言,不无其理。世人多信谣,但闻钱财,便如虫蝇,蜂拥而至,哪辨真假?却不知这造谣第一人是何人?”石潭道:“此事自范守财始,想必他便是那第一人。此人生性吝啬,视钱如命,鬼使神差,竟将一字轴当作藏宝图,端的可笑。”
苏公忽问道:“却不知范守财自何处得到此卷轴?”石潭道:“乃是他无意间收购得。”苏公道:“可曾查得那人?”石潭道:“小人不曾追查。”东方雨道:“莫非大人疑心那卖卷轴者?”苏公疑道:“此卷轴纸素颇佳,无有折痕,可见藏家甚是精心。既为巴氏珍藏,子孙永保,怎生落到市侩手中?若是外贼行窃,必是为小钱而起盗心,断然难知其中玄机。本府以为,盗卖卷轴者必是巴氏后人,卷轴玄机一事或就是从他口中道出。”
东方雨疑惑道:“此人若是巴氏后人,怎会将藏宝图卖与范守财,却不自己挖掘?若园中果真藏有财宝,前后八十年间,为何不见巴氏后人来取?”苏公思忖道:“那巴有容将玄机隐于卷轴中,传与后人,可惜竟无一人参悟。久而久之,便无人理会此事了,后世子孙也只当是传闻罢了,已然不信。”东方雨道:“那巴有容为何不直接告知后人,反费如此周折,岂非误了后人?”苏公似有所思,道:“那巴老先生这般行径,必有其良苦用心。”东方雨淡然一笑,不再多言。
约莫亥子时分,众人各自回房。焦南引苏公来得厢房,道:“大人且早些歇息。但若有事,可唤小人。”苏公谢道:“有劳焦二爷费心。”焦南告退出房。苏仁掩上房门,却见苏公毫无睡意,借着烛光,展开卷轴,冥思苦想。苏仁道:“老爷,东方大人所言不无其理。定是那范守财胡乱猜测,以假当真,引发谣言。”苏公不语,眼巴巴一动不动,宛若木雕。苏仁又道:“老爷且上床思索,或有所得。”苏公却不理会,约莫一个时辰,依然不得其解。苏公无奈,只得卷起卷轴,熄灯歇息。
待到万籁俱静时,黑夜之中,却见三条黑影近得焦氏宗祠,一人寻得趁手处,翻身入墙,另两人守候墙脚,以为接应。那黑影跳入院中,隐身暗处,察看动静。不想厢房中苏公尚未合眼,闻得响动,心中一动,翻身下床,小心唤醒苏仁,把手指外。苏仁会意,贴身门后,窥视院中情形。
苏公料定贼人为卷轴而来,便蹑足来取桌上卷轴,手拿轴头,不想那卷轴竟垂下展开来,黑暗之中,隐约见得卷轴异样。苏公惊讶不已,低首细看,只见卷轴上微微荧光,竟是些文字。苏公恍然大悟:原来玄机在此,若在光亮之下,即便只是微微烛光,任你如何细看,却见不得半点差异,反在漆黑无光下竟隐隐可见!苏公大喜,几将呼出。
那院中黑影近得窗下,贴耳细听,无有异常,等候片刻,便用刀来拨门闩。苏仁在门后暗自窃笑。不多时,那黑影拨开门闩,又等候片刻,方才推门入房,正竭力辨认房中物什时,苏仁自他身后扑将上来,一拳将那黑影击昏在地,而后取过一碗凉水,泼醒那黑影。待那厮睁开眼来,早有一柄短刀架于脖颈上。苏仁冷笑道:“可知此刀久未饮血了?”那厮惊恐不已,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苏仁令他如实招来,那厮吱唔不语,只道是邻庄小偷王二。苏公知他胡言乱语,冷笑一声,道:“邻庄哪有甚么王二?兀自狡辩。”那厮苦苦哀求,道:“小人确是邻庄王二。”
苏仁将刀划破那厮皮肉,流出血来,痛得那厮叫苦不迭。苏仁道:“你知他是何人?”那厮抬头望苏公,道:“小人不识得老爷。”苏仁道:“他便是湖州知州苏大人。你胆大包天,竟持刀前来,欲行刺苏大人!依大宋律例,该当死罪!”那厮惊恐道:“小人确不知是苏大人。”苏仁问苏公道:“且不如一刀结果了这厮性命,只道是他来行刺大人,混战之中被我等所杀。”苏公作思索状。那厮惊恐道:“大人饶命,小人愿招。小人乃是德清城达生观道士丘至乐。”苏公呵斥道:“大胆丘至乐,为何深夜至此?”丘至乐沮丧道:“小人好赌,近日输得甚惨,欲来盗些钱物。”苏公冷笑道:“好个丘至乐,死到临头,不知悔改。雨湖斋掌柜冷冰凝、市井闲人牛寿通何故被杀?还不如实招来。”丘至乐惊恐万分,只得俯首招认。
苏仁将丘至乐捆绑在地。苏公唤醒严微等人,吩咐他等如此这般行事。苏仁、石潭、郭湘会意,悄然出得宗祠,隐于暗处。宗祠外两条黑影等得焦急,忽闻得声响,却见一人跳下墙来。那两人只当是丘至乐得手归来,急忙上前,悄声询问:“可曾到手?”不想严微猛然飞起一脚,一人不曾防备,被踢翻在地,正待爬起,严微早扑将过来,将他擒住。另一人见势不妙,回身便逃,不想苏仁自暗处窜出,一刀下去,大喝一声:“看刀。”那厮唬得双膝一跪,俯地求饶。石潭、郭湘冲将过来,将二人绑了。
那焦氏村民闻得警讯,各持棍棒,纷纷赶来。东方雨令焦南
在祠堂中加点青灯、红烛,又设立案桌。苏仁、严微、石潭、郭湘押上二贼,众村民见得,个个唾骂。石潭喝道:“德清县令东方大人在此,你等还不跪下?”郭湘飞起一脚,踢中一人后膝窝,那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石潭推搡另一人跪倒。东方雨坐在堂上,笑道:“你等二人,且报上名姓来。”那二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东方雨见他二人不言,笑道:“你等不敢言语,足见良心尚未泯灭,人若知羞耻,便还是人,人若不知羞耻,与那畜生何异?赌房主黄大郎、顾绣行掌柜董世富,你等以为本县之言是否?”黄大郎、董世富闻听,惊恐不已,料想丘至乐已招供出来,自知大势已去,只得认罪。
原来,那一日,牛寿通赌瘾又发,来寻黄大郎借钱。因前番借的十余两银子不曾还清,黄大郎不肯借他?牛寿通不由夸口道,不日便可弄得财宝,必加倍奉还。黄大郎不肯信他。牛寿通得意忘形,便道出藏宝图一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黄大郎又言语诱之,牛寿通借钱心切,悉数道出前后。黄大郎遂邀好友董世富、丘至乐二人,商议对策,欲夺藏宝图。那日,冷冰凝、牛寿通前往芭蕉庄探宝。黄、董、丘三人便尾随其后,见得他二人落脚路边客栈,黄大郎道:“此处远离德清、人烟稀少,正是下手之机,到得夜间将他二人杀了,待到案发,官府查来,只当是客栈伙计或客人所为,怎会疑心我等?”董、丘二人以为妙计。待到夜深人静,丘至乐悄然潜入客栈内,摸索入得冷、牛二人房中,近得床前,先一刀割断了冷冰凝咽喉,不想那牛寿通有梦呓习惯,忽开口言语。丘至乐唬得半死,急忙扑将过去,猛搠一刀。不想牛寿通滚落在地,丘至乐恐他呼叫,猛搠数刀,将他杀死。夺得有藏宝图的包袱,丘至乐出得房来,正待离去,忽闻得有动静,惊觉有人,急忙逃离客栈。
丘至乐连夜潜回德清城,见着黄大郎、董世富二人。黄、董二人见他得手,甚是欢喜,急忙展开卷轴来看,却尽是些诗句。董世富连呼上当,黄大郎料想牛寿通不曾说假,估摸玄机在诗句之中。待天大亮,黄大郎、丘至乐、董世富出城赶往芭蕉庄。寻得和气园,三人大吃一惊:偌大一个园子,房屋近百间,找寻那埋宝处,有如大海捞针一般。黄大郎愈加认定诗句中隐藏玄机,遂四处搜寻,忽见得一堂遗留一匾额,依稀可见“交可”二字,那“可”字似少却一半,便与诗句比照,竟源于其中一句“交柯之木本同形”,那“交可”本当是“交柯”。三人大喜,便在堂内搜寻,约莫一、两个时辰,一无所得。董世富甚是沮丧,便自去他处寻找。黄大郎、丘至乐怎肯善罢甘休,自在堂内挖土掘地。那董世富又见得几处字迹,皆与诗句关连,便来告知黄大郎,忽然见得苏公等人入园,大吃一惊,急忙隐身暗处,拾得一块石头,砸下房顶破瓦来。那黄大郎、丘至乐闻得声响,急忙隐匿,可惜行径早已败露。丘至乐欲杀人灭口,不想竟逢着敌手,险些丧了自家性命。二人仓皇而逃,得以保命,不想混战中丢失了藏宝图。三人会合,懊悔不已,细细商议,欲趁夜夺回卷轴。谁曾料想,卷轴不曾夺回,三人皆被生擒。
东方雨审罢奇案,众村民皆赞叹不已。石潭、郭湘、焦南与七八名精壮庄民将三贼押出宗祠,另行关囚,待天明押回德清城。东方雨见过苏公,道:“此案得以堪破,凶犯终落法网,皆是苏大人之功也。”苏公笑道:“东方大人过谦也。此案前后皆是大人及手下之功。”东方雨道:“卑职甚是惭愧。一时疏忽大意,险些让那厮伤得大人,此卑职之过也。”苏公笑道:“那厮非为刺杀苏某而来,乃是为了那藏宝图。”东方雨叹道:“不想如此一幅诗文卷轴,竟然害却数条性命!真祸患也。”苏公笑道:“卷轴非是祸患,真祸患者,乃人之贪心。”东方雨道:“大人所言甚是。贪心一起,便生幻象,满眼财宝,看那太白诗句竟成藏宝玄机。恁的可笑。”
苏公淡然一笑,道:“且将青灯、烛火灭去。”众人不解,依苏公之言灭了灯火,祠堂顿时漆黑一片,又闻苏公道:“诸位且看此卷轴。”众人但闻人声,不见人影,漆黑间忽见得些许微微萤光,细细一看,却是十余个字,正是诗句玄机。众人皆惊。苏公又令人燃起灯火,众人纷纷上前来看。苏公指点道:“你等且看:此卷轴诗文共二十四句,其中第一句‘不与秦塞通人烟’,是一个‘人’字;第三句‘倾心酒美尽玉碗’,是一‘心’字;第五句‘莫学夷齐事高洁’,是一‘齐’字;第七句‘青山欲衔半边日’,是一‘青’字;第九句‘石作莲花云作台’,是一‘石’字;第十一句‘意气相倾山可移’,是一‘移’字;第十三句‘君去容华谁得知’,是一‘得’字;第十五句‘我在巴东三峡时’,是一‘巴’字;第十七句‘田氏仓卒骨肉分’,是一‘氏’字;第十九句‘此曲有意无人传’,是一‘传’字;第二十一句‘心藏风云世莫知’,是一‘世’字;第二十三句‘长松之下列羽客’,是一‘之’字;第二十四句‘横垂宝幄同心结’,是一‘宝’字。合将起来,便是‘人心齐,青石移,得巴氏传世之宝’。”众人皆惊讶不已。
东方雨惊叹道:“卑职孤陋寡闻、傲睨自若,兀自可笑。”严微惊奇道:“原来这字须在黑暗中方得以分辨,有光亮时却毫无差异,不知是甚蹊跷?”苏公捋须笑道:“蹊跷便是那书写玄机时所用的墨汁。墨者,有油烟墨、松烟墨之分。其中又因作坊制家不同,手艺各异,即便同一种墨又各有差异,譬如桐油墨与漆油墨,便是油墨中两种。那制墨人家,其墨料配方及技艺,甚为隐秘,往往传男不传女。又有一家分作数支者,众兄弟各得其一,或前、或中、或尾,合而为一,不可分离。”严微笑道:“此法甚好,兄弟相互依存,缺一不可。”东方清琪笑道:“好则是好。若是其中一人暴死,其技艺岂非失传?那好墨又怎生制得出来?”严微顿时语塞。苏公道:“本府用墨数十年,于墨颇有研究,却从未见过这般好墨,竟能在黑夜中发出隐隐微微的光亮。”严微思忖道:“想必此墨技艺早已失传,故而后世不见了。”苏公道:“非但未见过,可谓闻所未闻。”东方雨思忖道:“大人之意是……”苏公笑道:“想必是那巴有容老先生特制。”东方雨点点头。
东方清琪道:“大人休道甚么好墨,且言这诗中玄机,待明日掘出那财宝来。”苏公把眼望焦氏长者,道:“此语颇为易解,只道那传世之宝埋藏在青石下。”一位长者疑惑道:“那园中青石颇多,却不知所指哪处青石?”苏公道:“想必此青石与众不同。”又一位长者道:“园中前院有一处大青石,可谓园中之最,莫非是此石?”另一位长者道:“那青石对径丈余,石面颇为平整,我等少年时多在上面玩耍。”苏公忽然记起,白天入园时曾见得那圆形巨石,莫非是指此石?一位长者迟疑道:“此石如此巨大,怎生移得他动?”东方雨道:“先人已遗言道:‘人心齐,青石移’,便暗指此石巨大,须人多心齐方可移得。”言起移石之法,众人各持己见。
待到天明,用过早饭,苏公、东方雨等人与宗族长者来得和气园前,又有庄民数十人跟随其后,皆来看挖宝。入得前院,一眼便见得那院中巨石,只是早已被野草藤蔓所围,兀自长着两株树。东方雨忽道:“此石置于庭院中央,四下并无他物,端的古怪。”众人闻听,环视四下,果如其言,议论纷纷,不知这般放置是何用意。一长者醒悟道:“老朽依稀记得这石上似有字迹。”东方雨大喜,遂令人清理石面。十余名庄民上得前来,将石上树木野草藤蔓悉数除去,铲去泥土,又提清水冲洗。约莫半个时辰,但见那大青石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石面正中一小洞,深约三寸。
苏公、东方雨等上得前去,果见石面字迹,细细辨认,凡如“卯”、“辰”、“己”、“午”、“未”、“申”、“酉”、“春”、“夏”、“秋”、“冬”等字,东方雨笑道:“原来是日晷。”东方清琪诧异道:“日晷何用?”严微道:“你且看那石面正中小洞,便是插杆之处,可比照其日影测定时辰。”东方清琪笑道:“若逢得雨天,无甚影子,又当如何测定?”严微语塞,不理东方清琪,疑道:“此石对径丈余,出土六尺,入土不知几尺。石身完整而无有缝隙,估摸其重,足有一、两万斤,我等怎生移得他动?”
东方雨绕石三圈,细细察看,果是一块整石,思忖道:“若要移动此石,必须精壮汉子近百人。”东方清琪诧异道:“此石对径不过丈余,四周怎容得百余人?”严微道:“兀自愚蠢。百余人围着石头做甚?却不会或拖、或拉、或抬?”东方清琪道:“既如此,便依你言。且唤人来拖拉抬。”东方雨笑道:“那巴老先生绝不至于如此愚笨,我窃以为,此石必有机巧之处。”严微笑道:“东方大人所言极是。百余人埋宝,焉有隐秘可言?”东方雨道:“我等且四下察勘,或可寻得机簧所在。”苏公思忖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此石逾万斤,那机簧必可克万斤。若有机簧,必在附近。”东方雨、严微等人四下找寻。
院中野草杂树丛生,十丈远有一水井,此外别无其它。众焦氏长者回想道:此院原作晾晒谷物之用,故此甚是平整,院中只石台、水井,杂树却是后来长成。东方雨思忖道:“莫非机簧在那水井内?”众人附和,近得井台边,探头望井,但见井壁杂草丛生,早已将井遮掩。有庄民自告奋勇,绳索系腰,下得井去拔草。待杂草拔尽,井中庄民垂至水面,检查上下四壁,并无异常之处。严微不信,复又下井。那井壁乃是青石垒成,时日既久,早已遍体青苔,不曾见得半点石料面。严微细细查看,井中青石早如生根一般,哪里动弹得了?
严微出得井来,失望道:“果无异常。”东方雨思忖道:“莫非另有他处?”东方清琪道:“那诗文中分明道‘人心齐,青石移’,其意便是要众人移石。哪有甚么机簧?”苏公笑道:“东方小姐言之有理。若果有机簧,巴老先生必将在隐语中道明白。”严微道:“如此巨石,怎生移得他动?”东方清琪道:“依我之见,或许巨石下并无甚么财宝。”东方雨不解其意,道:“愿闻其详。”东方清琪道:“那巴老先生有意伪造卷轴,又传出话语,只道这卷轴中隐藏着藏宝秘密,待后人绞尽脑汁,方破解隐语,又费尽千般辛苦,才移开巨石,却一无所有,如此岂非有趣得很。”众人皆笑。严微道:“可惜此事无甚有趣,反却害了几条性命。”东方清琪道:“你又怎知那巴老先生真实意图?”严微反驳道:“你又怎知我不知巴老先生意图?”
苏公笑道:“巴老先生究竟是何意图?苏某百思不得其解。若石下果有财宝,不知那巴老先生怎生放置?”严微道:“唯有机簧可移此石,方可放置其下。”东方清琪笑道:“机簧何在?”苏公道:“本府且问你等,可知此石何来?”众人皆愣。东方雨似有所思,道:“大人之言点拨卑职。如此巨石,当初怎生搬至院中?”严微思忖道:“必是人拖马拉,费尽九牛二虎搬来,又请得石匠凿平刻字。”东方雨道:“想必此石产于附近,巴老先生建筑园林时,凭借地势人力,巧而移之。”
苏公笑道:“本府以为,此石并非搬来。”东方清琪惊道:“莫非从天而降不成?”众人皆笑。东方雨思忖道:“天降陨石,古已有之,非是怪事。”严微笑道:“如此巨石,若砸着路人,顷刻间便成齑粉了。”苏公摇头道:“此非陨石。”东方清琪奇道:“大人怎生知晓?”苏公道:“本府曾见过民间陨石,其质地怪异,非是青石。”东方雨道:“莫非自他处飞来?有如那杭州飞来峰。”苏公笑道:“此石本在此处,何言飞来?”严微诧异道:“大人怎知?”苏公笑而不答,即令庄民依石脚掘土。数十庄民或掘或担,不到一个时辰,约莫掘土二尺深。苏公细细察看巨石边缘,令庄民深挖其中四处。众人皆迷惑不解。又掘得一尺深,却见得一条石缝,宽约一尺,凹入石中。苏公道:“便是此处。”众人又惊又喜,依石缝掘入三尺,忽见得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
众人欢喜,急忙将铁匣取出,置于青石上。东方雨令人撬开铁匣,却见匣内又有一铁匣。严微笑道:“却不知是甚宝贝?”东方雨取出小匣,费尽周折,却开不启匣盖。原来那匣盖甚是密封,时日已久,则结合为一体。严微自囊中取出一柄玲珑刀,但见那刀形如柳叶、薄似纸张。东方雨甚是好奇,道:“此刀何益?”严微淡然一笑,将那刀小心插入匣盖缝内,须臾,那铁匣盖竟被割开。东方雨大惊失色,原来此刀削铁如泥。众人来看匣内,但见匣中竟还有一木匣。
东方雨笑道:“果然是宝贝。”东方清琪疑惑道:“或许这匣内还有匣子。”那木匣用糯米封死,坚硬如石。东方雨道:“此匣还得劳动严爷。”严微淡然一笑,自囊中取出一把小锉刀,三下五下,锉去糯米,开启木匣。众人看去,竟果真如东方清琪之言,木匣内还有一个锦盒。严微惊叹道:“却不知这锦盒内是何旷世奇宝?”东方雨小心翼翼取出锦盒,掂量其重,诧异道:“似无甚物?”众人甚是好奇,直勾勾望着那锦盒。东方雨开启锦盒,但见盒内一册书卷。众人见得,大失所望。东方清琪叹道:“我道是甚么宝贝,原来是一册书卷。”严微疑道:“莫不是藏宝解说?”
苏公取出书卷,但见封面上两行字,乃是隶体,第一行道:“巴氏传世之宝”;第二行道:“巴氏三十六忍”。苏公、东方雨惊诧不已,翻视之,但见其序:“予五岁读诗书,十九岁连科及第,二十一岁挂印罢官,二十二岁经商,期间屡受人辱,或贫或富、或安或危、或得或失。一日读 href='/article/3229.htm'>《书》,思前人言‘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方大彻大悟,万事逆来顺受,不与物竞,其乐融融,至五十岁退隐于此。八十九岁起笔作《巴氏三十六忍》,一十九年乃成。今子孙六代,凡共一百一十二人。但凡一人、一家、一宗族、一国家,福与祸、兴与衰、和与斗、亡与存,皆在于忍与不忍。能忍耻者安,能忍辱者存。呜呼!世间能忍者少,不忍者多矣。家业财物,皆害后人,唯此一卷,乃传世之宝,后人享用无穷。咸平二年良月吉旦湖州巴有容叙。”
翻看三十六忍正文,每忍皆事为之句,又有故事与按语。但见三十六忍为:父子之忍第一、婆媳之忍第二、兄弟之忍第三、夫妇之忍第四、姊妹之忍第五、妯娌之忍第六、姬妾之忍第七、多言之忍第八、贪财之忍第九、好色之忍第十、贪杯之忍第十一、忿怒之忍第十二、贫贱之忍第十三、富贵之忍第十四、忠孝之忍第十五、仁义之忍第十六、受宠之忍第十七、受辱之忍第十八、谗言之忍第十九、乞借之忍第二十、借与之忍第二十一、居家之忍第二十二、待客之忍第二十三、邻里之忍第二十四、读书之忍第二十五、交友之忍第二十六、牟利之忍第二十七、失利之忍第二十八、病丧之忍第二十九、孕生之忍第三十、小人之忍第三十一、君子之忍第三十二、不平之忍第三十三、不满之忍第三十四、嫉恨之忍第三十五、骄矜之忍第三十六。
严微看罢,奇道:“家师曾言巴氏七世同居之事,我只道是民间传言,不足为信,不想竟确有其事,呜呼!”东方雨叹道:“可惜不曾闻得巴氏八世!”严微叹道:“盛极必衰,持强必弱,此天下之势也。”东方清琪不屑道:“树大分叉,人大分家,乃是自然之理。甚么七世八世同居,有悖常理,到头来岂非还是作鸟兽散?”
苏公感慨万千,不由思索起仕途前程来,暗忖道:“我自视才高学富,傲视天下,不想当今圣上信谗,朝中小人嫉恨,故而屡遭贬谪,心中隐隐不平。今见《巴氏三十六忍》,醍醐灌顶,人生药石,唯一忍也。”只是有一桩事苏公等人万万不曾料到,这巴氏诗文卷轴之中兀自隐藏着另外一个玄机。
《巴氏三十六忍》一书,本归苏公收藏,视为奇书,后因“乌台诗案”而流失民间。几经周转,此书流落到一个名叫郑绮的书生手中,这书生本是忠厚仁义之人,自书中悟出“孝义”真谛来,以之教诲子孙,一家和睦竟至“九世同居”!明太祖朱元璋闻知此事,大为感动。明洪武十八年六月二十三日,朱元璋召见郑氏家长郑濂,任命郑氏子孙官职,并敕封郑府为“江南第一家”。今浙江省浦江县城东的郑宅镇尚遗有郑氏宗祠古宅,系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本卷完)
后注
据古籍记载,唐代..t>有张公艺一家,九世同住在一起,唐高宗闻知此事,亲自到他家中,询问他居家之道,张公艺取笔写了一个“忍”字回答皇帝,“天子流涕,遂赐缣帛”。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事,难以考证。但浙江浦江郑义门是有据可查的,有关资料介绍:郑义门始于南宋建炎年间,历经宋、元、明三代,郑氏十五世同居共食,长达三百六十余年,鼎盛的时候有三千多人。
中国关于“忍”的故事很多,譬如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受胯下之辱、张良忍辱取履等等。“忍”作为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至今依然在我们中国人(或东方人)身上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古人留下许多关于“忍”的至理名言,最著名的莫过于孔子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又有“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以能忍耻庶无害”;“忍过事堪喜”;“忍字敌灾星”;“能忍耻者安,能忍辱者存”;“忍之一字,众妙之门”。在民间也流传了许多俗语,譬如“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忍气免伤财”;“忍一言,息一怒”;“忍嘴不欠债,艺多不压身”,等等。
漫长的中国历史,“忍”揉和了儒家、道家以及佛家等等众多的思想,消极方面表现为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安于困境,不思进取,所以有的学者认为,“忍”是中国最悲哀的哲学。其实,古人所谓的“忍”并不是绝对的忍,孔子又说到“八舞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之心”。
应当看到的是,“忍”在中国传统文化(甚至是亚洲文化)有着相当重要的影响。然而,随着物质生活的发展,伦理道德的丧失、法律观念的淡薄以及自我意识的膨胀,“世间能忍者少,不忍者多矣”,那些成千上万的真实或随时即将发生在我们生活周围的惨剧与悲剧,究其原因,却往往是或因一句一时气恼的话语、或因一桩无关紧要小事、或因一个固执偏激的念头。结局总是令人唏嘘感叹、而又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第一章 庸医难逃
析尘妙质本来空,更积微阳一线功。
照夜一灯长耿耿,闭门千息自蒙蒙。
养成丹灶无烟火,点尽人间有晕铜。
寄语山神停伎俩,不闻不见我何穷。
此诗乃是苏轼因梦中与人论神仙道术而作。
那湖州府地境内有一座名山,唤作莫干山。相传春秋末年,铸剑大师干将、莫邪曾在此铸剑,剑铸成便被吴王所杀,后人以其名取山名。山上有塔,始建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立于山巅塔顶,可远眺茫茫太湖;莫干山荫谷中有一池,池水清澈,飞瀑悬空泻下,景色秀丽。此池便是干将、莫邪磨剑处。后人至此,无不嗟叹凭吊。
话说那莫干山西北三十里有一个小庄镇,唤做张公镇。一条河道自西而来,贯穿小庄,往东北去,庄子北五里又有一河,二河汇合,奔湖州,入太湖。两河交汇之处,有一个船埠头,两河三岸边有渡船往来。那河岸上有一处木楼,高挑旗幌,幌上有一斗大的“茶”字,但见那茶舍里摆着三四张四方桌子,坐着四五个茶客,悠然自得,品茶论事。凭栏眺望,但见渡船、渔船、客船、货船,顺流逆流,来来往往,好一派江南水乡胜景。那河边有候船者四五人,立在埠头的石阶上,指指点点。一个顽皮的小孩下石阶到水边戏水,早被长辈望见,厉声呵斥,小孩急急退身回来。待河中渡船近得岸来,船夫高声吆喝,但见他用长篙撑抵住岸石,那船稳稳停将下来。船夫跳将上岸,将船栓牢。那渡船上客人纷纷立身,鱼贯下船。那船夫自在石阶上收取铜钱。
但见那河堤远处过来四人,各自骑马,近得前来,原来是三男一女。当先一个年青男子快马过来,见得茶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寻了房前的一株柳树,系住缰绳,入得茶舍。茶博士见那男子洒脱富贵模样,满面堆笑,急忙上前唱声喏,引那男子上得阁楼。那男子上得茶楼,环视四下,兀自有五六个茶客,手指临窗的一张方桌,道:“便在那桌是了,但有好吃好喝,你只管上来。”言罢,自下楼去迎接同伴了。
不多时,那男子引另三人上得茶楼。其中一个长须中年男子近得栏栅前,眺望河面,不免感慨。那年青男子立于一侧,言道:“古人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于此俯瞰大地,青山河川尽收眼底,端的心旷神怡。”那长须男子微微一笑,欲言又止。那年轻美貌女子嫣然一笑,道:“如此江南美景,大人何不即兴赋诗一首?”那茶博士正端茶上楼,隐约闻听那女子言“大人”,心中诧异,暗自打量四人。但闻那长须男子笑道:“江南胜景,吾心已醉,诗兴词趣亦醉了。”那年青男子笑道:“无怪昨日莫干山上大人如痴如醉。”那长须男子笑道:“严爷之言甚是,那莫干山真有如人间仙境一般!”那年轻美貌女子扑哧一笑,道:“大人何不在那莫干山上筑一小舍,日夜与山泉青竹为伴,岂不妙哉?”长须男子抚须笑道:“如此言来,我便是那陶令第二了。”原来这长须男子正是湖州府尹苏轼,其余三人是苏仁、严微与东方清琪,游历莫干山后,苏公欲往安吉县,而后经梅溪回湖州。
且言那河埠边又聚了两三名过河客,那船夫正欲进茶房喝杯热茶,却见得一辆马车急急而来,近得堤埠,马车夫猛一勒缰绳,那马长嘶一声,扬足立住。待车身稳定,车帘掀开,自车帷内下来一名男子,身着青袍,约莫四旬。其后下来一名中年妇人,只见妇人冲着车内言语,又有一男两女三名孩童下得车来,满面惊恐。那中年男子又自车内搀扶下一老妇人,那老妇人约莫六七十岁,许是年迈体衰,行动颇为不便。那马车夫自车内取下两只木箱、三四个青布包袱来。那中年妇人搀扶老妇人匆忙下得堤岸。马车夫肩扛木箱,踉跄至得埠石边,那中年男子与孩童携抱着包袱匆匆奔下堤去。七人手忙脚乱上得渡船,妇人、孩童惊魂未定坐下身来。
那马车夫与中年男子下得船来,高声呼喊:“船家何在?船家何在?”那船夫回过身来,大声回应道:“且稍等片刻,待某家先喝壶热茶则个。但有十七八人,某家便开船。”那中年男子见船夫答话,流水奔将过来,道:“这位船兄,我有紧要之事,但求船兄相助,快些渡过河去,我自加倍付与船钱。”言罢,那中年男子自怀中摸出些一二百文钱来,递给了船夫。
那船夫见得这多铜钱,眉开眼笑,正欲接那铜钱,抬头细看那中年男子,奇道:“你莫非是余先生?”那中年男子吱唔道:“正是余某。”那船夫忙道:“不知余先生何事如此紧急?”余先生叹道:“余某有十万火急之事,万望船兄助过河。这些便是船钱。”那船夫急忙回身,道:“小人罪过,险些怠慢余先生,休怪休怪。余先生请上船,我即刻就开船。”那余先生闻听,方才宽心,连忙谢过船家。那船家却不肯收那余先生船钱。原来这余先生唤作余济生,乃是当地有名的郎中。
余济生与马车夫匆匆言别,上得船来,那船夫早解了船绳,取过竹篙,撑船离了埠岸。那船行得不过五六丈远,却见堤岸上奔来数十人,但闻有数人高声喊叫道:“休要走了余济生!”有人奔至埠边,呼道:“那船哥,休要渡那杀人凶手过去!”叫嚷之声引来闲人围观,有好事者上前询问究竟。那船夫隐约闻得只言片语,不解其故,遂问余济生何故。余济生慌恐不语,那船夫料想他有难言之隐,亦不多问。
眼见那渡船将近河对岸,追兵束手无策之际,却见一人奔将过来,吹起牛角,“呜呜”之声震耳欲聋。那船夫闻得牛角号声,回头望去,大惊失色。那余济生见状,惊恐不已,浑身颤栗。那船夫惊恐道:“余先生究竟甚事?”余济生哭丧着脸,道:“余某亦不知晓。”那船夫为难道:“若放走你等,我便无容身之处了,如此怎生是好?”余济生思忖半晌,叹道:“但求大哥救余某家中老小上岸,余某愿回对岸。”那船夫稍加犹豫,点头道:“便依你言。”船夫将竹篙抵住河岸的一块大石头,渡船缓缓靠了岸。
且言茶楼上众茶客闻得号角声,纷纷离席,凭栏观望,窃窃私语。苏仁甚是好奇,挤身过去,探头张望,问旁人道:“不知甚事?”旁人随口答道:“原来是福寿门。”苏仁不解道:“甚么福寿门?”那旁人闻听此言,回头来看苏仁,见是一副陌生面孔,不复再言。苏仁甚是诧异,正思忖间,旁边有人笑道:“想必这位客官是远道而来的。”苏仁寻声望去,正是茶楼小二。苏仁笑道:“正是,正是。敢问小二哥,这福寿门是怎生回事?”那小二笑道:“这位客官好生有趣,岂不常闻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苏仁迷惑道:“这话倒是省得,却不知与此何干?”那小二反问道:“此语何意?”苏仁疑惑道:“乃是祝人福寿吉言。”那小二道:“正是,但凡人生在世,所求甚么?非财、非色、非权、非势,唯有福、寿……”
小二正眉飞色舞之时,却见得茶楼掌柜怒气冲冲上来,望见小二,厉声呵斥道:“我道你在哪里?却在此聒嘈。小心大爷我割下你那长舌来。”那小二见状,唬得半死,逃一般下楼去了。那厢苏公听得分明,颇有感触,幽然道:“这小二虽是个粗俗之人,但他所言倒有几分道理。”严微笑道:“可惜世人日夜只为那名利奔波。”东方清琪反驳道:“严爷此言错矣。世人为名利奔波者甚少。”严微不觉一愣,笑道:“小姐此言何意?”东方清琪指着前方,道:“且看那江中辛劳的渔人便知。”严微恍然,叹道:“东方小姐言之有理,世人多为生计奔波。”
苏公闻听,似有所思。忽闻楼下人声鼎沸,有人叫道:“打死他!打死他!”又有人嚷道:“抛下河去喂鱼鳖!”打骂声一片。楼上众茶客纷纷下楼去了,苏公不免好奇,离席近得楼栏边,探头望去,却见楼下数十人拥挤一团,几条汉子拖拽着一厮,但见旁人或唾骂、或拳打、或脚踢,那被拖之人正是郎中余济生。
苏仁好奇道:“不知那厮犯了甚事,竟惹得这般众怒?且下楼看个热闹。”严微然之,道:“看他究竟则个。”苏公默然。四人下了茶楼,跟上涌动的人群。严微上前打探,原来被擒之人唤作余济生,是名郎中。有知情农夫怒气冲冲道:“这厮端的可恶,医死病人,见势不妙,竟自逃了。幸得追上,方才将他拿住。”又有旁人叹道:“又是一个害人的庸医。”那农夫悲愤道:“唉,可惜那孩童不过四五岁,天真可爱,不想活生生的一条性命竟被这厮医死了,真个作孽呀!”严微听得,怒道:“原来如此!此等庸医若留人世,恐又害人。”那农夫连连点头,道:“这位大哥说的是,若留这等人在世上,不知还要害死多少无辜之人。”
严微出得人群,来见苏公,道:“这厮唤作余济生,原来是个庸医,无端害了人家孩子,见势不妙,欲逃之夭夭,幸亏被人发现,方才擒拿住他。”苏公闻听,叹息不已:古往今来,有几多无辜病人死于庸医之手?官场亦如此,那庸官有如庸医,往往害人于无形之中。众乡人将那庸医拖搡去了,围观闲人亦各自散去,只将此事留作那茶余饭后的话柄。
苏公正欲复上茶楼,隐约听得一侧有人叹道:“世间郎中怎的皆是这般下场?可悲可叹。”心头不觉一震,寻声望去,却是一书生,满面惋惜之情。苏公近得前去,拱手施礼道:“借问这位相公,何言世间郎中皆是这般下场?”那书生把眼来望苏公,却不回礼,冷冷道:“莫非这位爷亦是郎中先生?”苏公心念一动,随口道:“在下乃是游方的郎中,恰自杭州而来宝地。”那书生淡然一笑,摆摆手,道:“我劝先生速速离去,休要在安吉呆留。”苏公疑惑,道:“公子何出此言?”那书生冷笑道
?t>:“且看那余济生便知。”苏公笑道:“在下自小随父行医,已近三十年,不敢言比扁鹊华佗,却也敢言悬壶济世四字。那余济生不过是一庸医也,焉可与我相提并论?”
那书生瞥了苏公一眼,冷笑一声,道:“先生休要夸口,且听我忠言,快快离去吧。”苏公奇道:“莫非这安吉县不容外来郎中?”那书生只是摆手,叹道:“先生何必多问,若不听小生言,恐追悔莫及矣。”言罢,摇头叹息而去。
苏公望那书生远去,心头疑云顿起,上得楼来。待他落座,严微问道:“苏爷与那书生言语甚么?”苏公拈着胡须,疑惑道:“此事颇有些蹊跷,我欲探查个究竟。”严微疑道:“苏爷莫非疑心……”忽又止言。东方清琪不解,追问道:“疑心甚么?”苏仁道:“既如此,我等且尾随前去,见机行事。”苏公点头。严微付了账钱,四人下得楼来。
苏公四人问明方向,沿道前行四五里,却见前方一个古朴村镇,近得镇头,却见一条小河自镇中而过,蜿蜒回转,成“几”形往东而去。镇头河上一座两孔石拱桥,桥身长约十七八丈,宽约三丈,长条麻石垒砌而成,桥头立有一块石碑,高约丈余,碑身刻有“张公桥”三字,碑后刻有捐钱修桥人名姓百余人。原来,此处本无桥,往来乡人皆是坐船渡河,那摆渡的船家姓张,名芝,因在族辈中排行十三,故而又唤做张十三,这张十三每日早起晚归,不论酷暑严寒、刮风下雨,天天摆渡。但凡有老弱病残孕妇等,上船上岸,小心搀扶,且不取分文,故而四里八乡皆敬重他,唤他做十三公。张十三摆渡四十余春秋,待到六十大寿那日早上,渡船至河中,不想突起一阵大风,张十三一时把握不稳,满船乡人皆翻落河中,此刻正是深秋时刻,河水甚寒,众人皆奋力挣扎,张十三同善水者将落水者救上岸来,急急清点人数,似少了一人,张十三复又游至河中及下游寻人,哪里见着有人?有人细心清点,方知并未少人,众人急忙呼他上岸,不想张十三终在冷水中时辰过长,因年老力乏、手脚麻痹,竟溺水身亡。待将他的尸首打捞上来,众人皆悲伤不已。传言张十三出殡之日,送葬乡人竟达上千之众,一时震动安吉。后来四方乡绅百姓为了纪念张十三公,有钱捐钱,有人出人,修造了一座石桥,请得善书者书“张公桥”三字,又请巧匠刻碑,扬名后世。此便是张公桥的来历,久而久之,百姓唤此庄镇作张公镇。
注:有关安吉县张公古镇之所在,浙江省、湖州市及安吉县的一些专家学者颇有争议,各执一词,有的认为是在张家山村一带,有的则认为是在张家岭西侧一带,也有的认为是在递铺镇芝村一带。
苏公近得“张公桥”石碑前,但见三字遒劲有力,颇有气势,不免暗自赞叹。正感叹间,忽闻一阵锣声,寻声望去,却见镇巷深处拥出一伙人来,为首一名汉子,左手提着一面铜锣,右手挥舞着一个锣棰,边敲边吆喝,其后黑压压跟着百余人,不时有好事者蜂拥上来。苏公等不知何事,急忙上桥张望,却见那伙人迎面而来。苏公稍有迟疑,早有乡人上前厉声呵斥道:“前面闲杂人等,速速闪开。”苏公四人急急退身下桥。闲人退闪两旁,但见众人推搡着一人,正是那庸医余济生。苏公假作不知,借问身旁乡人:“此是何人?”那乡人眼巴巴望着,并不看苏公,答道:“乃是余济生。”苏公问道:“却不知他犯了甚事?”那乡人瞥了苏公一眼,恨恨道:“这厮是本镇的郎中,前几日,镇上张屠夫的儿子偶感风寒,请他看病,这厮开了药方,张屠夫依着药方买药,服了两剂,那小孩病情竟益发厉害了,昨日夜间,那小孩竟一命呜呼,气绝身亡了。这厮闻知,竟携家潜逃,恁的可恨。”又有一乡人接言叹道:“唉,正所谓医风日下。世间为医者,当有医风医德,若医术平平,又一心贪图那铜钱银两,不顾他人生死,如此怎可为医做人?你我凡人,食五谷杂粮,御酷暑严寒,谁人不生病?若逢着这般庸医,小恙竟成绝症,岂非自寻死路?”先前那乡人笑道:“你若信这等庸医,当然是自寻死路。”这乡人道:“所谓病急乱投医,若非相当熟识之人,又怎的辨得出良医、庸医来?那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人,往日人皆言良医,又岂知他等亦是庸医?”先前乡人笑道:“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任他如何道貌岸然,终有一日原形毕露,且看余济生今日下场。”
苏公听得分明,心中疑惑,乡人所言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人,想必与余济生一般,皆是乡间郎中,似在庸医之列,不由问道:“借问这位大哥,方才言及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不知是些甚人?”那乡人回头来望苏公,笑道:“这位爷面孔陌生,似非本地人氏。”苏公点头。那乡人道:“难怪你不省得。他等与这余济生一般,皆是医死人的郎中。”苏公疑惑,心中暗道:怎的皆是医死人的郎中?天下果真如此多的庸医?苏公不由想起茶楼下书生之言,心中一震,那书生果然话中有话,这安吉县竟难容郎中?其中有甚蹊跷?
苏公又问道:“却不知大哥所言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还在行医否?”那乡人笑道:“这等庸医,害人性命,遭万人唾骂,怎能容他等继续行医害人?那韩城菊早已疯了,程江平也已跳水自尽,那云气事发后便不见了踪影,想必与余济生一般,早已逃之夭夭了。”苏公暗自惊讶,又思索那书生之言,安吉县难容郎中,所为何故?若世间多庸医,只知捞取百姓钱财,延误病情,更甚者医死性命,如此以往则百姓人人惧医,便是见了良医亦当是庸医。
且说众乡人将余济生推至“张公桥”石碑前,喝令他跪下,余济生表情木然,稍有迟缓,早被人一脚踢倒在地,又有人手持树枝狠命抽打,口中兀自骂骂咧咧。苏公见状,不免动恻忍之心,询问身旁乡人:“这余济生年庚几何?”乡人道:“遮莫四十五六。”苏公又道:“那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是何年纪?”乡人思忖道:“他等皆过了五旬,那程江平似已是六十开外了。”苏仁不由叹道:“可惜可惜,此即晚节不保。”严微把眼来望苏公,苏公手拈长须,似有所思。
但闻众乡人高声叫喊,“杀人偿命,血债血还。”又有人怒吼:“将凶手沉河!”叫喊之声愈来愈大,乡人益发愤怒。正在此刻,却见一名老者近得石碑前,高举双手,大声道:“诸位乡亲,且听老朽一言。”老者一语既出,百余人皆缄默无言。苏公暗道:“此人竟有这般威信,必是此镇德高望重的长者。”细细打量,那老者身着洗白青袍,约莫六旬有余,虽眉慈目善,亦难掩心中愤怒。老者环视四下,不禁长叹一声,道:“想必诸位乡亲已知张三和之幼子张虢魄惨死之事了。或有不知详情者,老朽且细细道来:张虢魄,今方四岁,因前几日夜间受寒,稍有咳喘,张三和夫妇因忙于生计,未加留心,不想虢魄之疾渐显加重,夜间咳嗽不止。昨日,张三和请得郎中余济生诊病,余济生只道:有声无痰为咳,有痰无声为嗽,有痰有声为咳嗽,闻其痰鸣气促,尚不为重。遂开得处方,只道是依方捡药,日服一剂,每剂煎两次,连服三剂。昨日方服一次,虢魄便觉不适,哭叫不止,约莫一两个时辰,方才止哭睡着,张三和竟当他真的睡了,却不曾想虢魄早已人事不醒,脉象微微,至今日早上,张三和浑家发觉儿子竟已气绝,顿时号啕大哭,悔之晚矣。可恨余济生闻得此讯,竟举家潜逃,企望逃避罪责。呜呼,既为郎中,休言医德,就连那做人之德亦荡然无存矣。”老者一番言语,直听得众乡人个个义愤填膺,人人欲杀之而后快。老者又道:“今召诸位乡亲于张公石碑前,同诉余济生之可耻行径。古人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余济生当如何处置,且听诸位乡亲言语?”老者话音未落,众乡人叫嚷起来,或言杀死他、或言将他负石沉水、更甚者言将他千刀万剐。
老者大手一挥,众人皆静下来不言语了,老者大声道:“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张公镇自有张公镇之法。而古人又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老朽以为:即便是那圣贤,亦难免有所过错。况你我等凡夫俗子乎?佛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余济生虽罪孽深重,但他行医数十年,亦为你我众多乡人治过疾病,此功过当分明。依我福寿门长老之意:若余济生有悔过改新之意,当以慈悲之心宽容于他。不知诸位乡亲以为如何?”言罢,众人众说纷纭。那厢苏公闻听,颇为满意。询问旁人,方知老者唤作李渺,乃是本镇福寿门分坛中人,虽非张姓,在张公镇却是德高望重者。
正当乡人议论纷纷时,忽见人群之中闪出一人,那厮身法甚快,直奔余济生而去,待到众人看清来人面目,那厮早将一柄杀猪钢刀刺入余济生腹中!原来行凶者正是屠夫张三和。那老者大惊失色,快步上前拦阻,但闻余济生痛苦的低呼一声,张三和将钢刀抽出,却见鲜血自余济生腹部涌出,顷刻间血流满地。余济生瘫倒在地,众人一阵骚动,纷纷后退,唯恐血溅上身。那老者见张三和抽出钢刀,唬了一跳,后退三步,颤栗道:“三和,且放下刀来。”那张三和却不理会老者,又搠了余济生四五刀,确信他已气绝身亡,方才抛下钢刀,放声大哭,哀天叫地。老者见状,令三四名青壮汉子将他先行扶回家去,又令人处置余济生尸首。
那厢苏公看得真切,甚是震惊。严微、东方清琪感叹不已。唯苏仁一言不发,忽低低冷笑一声。苏公闻听,把眼来望苏仁,似有所思,良久,叹道:“且在镇上寻个落脚之处。”四人过得张公桥,只见道旁闪出一人,眼望苏公四人离去,忽露出一丝笑容,隐含阴险狡诈之情。
且言张公镇街面青石铺道,沿街旗幡高挑,店铺林立,但此刻街巷行人稀少,只有那店铺的守店人隔道闲聊。行不多远,却见前方一杆旧幡,幡上四字:“昌福客栈”。严微抬手指道:“便是这家了。”入得客栈,伙计将马匹牵往后院马厩喂些草料,店家引苏公四人入得厅堂来,但见七八人围桌而坐,饮茶闲话,堂中墙上悬挂一幅字轴,却是四五尺见方大的“福”字。严微看那字轴,暗自好笑:那“福”字如此拙劣,这店家却将字轴悬挂在此,莫不是安吉县的书生全死光了不成?真是丢人现眼,有辱斯文。却不知那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见得,是否笑掉大牙?严微愈想愈觉好笑,把眼来望苏公,却见苏公面无表情,望着那字轴呆呆发愣!
严微不觉一愣,急忙又细细看那字轴,心中奇道:莫非自己走眼不成?细看之下,那字愈看愈丑,简直不堪入目。四人坐定,早有店家端上热茶,正待离去,早被严微一把扯住,店家道:“不知客爷有甚吩咐?”严微道:“店家,你那墙上‘福’字遒劲有力,纵逸豪放,字之体势,一笔而成,笔画折处重顿方勒,锋芒毕露,显得雄峻非凡,深得书法大家王大令之真传,真可谓千古绝妙之作。”那店家闻听,喜得眉飞色舞,竟听不出丝毫讥讽之意,苏公等暗自窃笑。那店家满面堆笑道:“客爷果然有眼力!想必诸位客官是远道而来,你等可知此字系何人手书?”严微摇头晃脑道:“魏晋书法,莫过钟、王,唐之书法大家,无过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陆柬之、李邕、张旭、颜真卿、柳公权、释怀素、钟绍京、孙过庭等,此等人物字帖,若与贵堂所悬字轴相比,可谓班门弄斧、兰亭泼墨、关公爷面前耍大刀、龙王爷跟前卖凉水,不堪一提,不堪一提呀。”
苏公正低头饮茶,闻得此言,忍不住扑哧一笑,将一口茶水喷将出来,那店家把眼来望苏公,颇为不悦。苏公笑道:“严爷所言甚是,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见此轴,笔迹雄杰,比‘二王’、颜、柳之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真三百年难得之佳作也!”那店家闻得此言,益发高兴,笑道:“小的曾闻得文人书生言及,道甚么今之天下,书法大家,莫过于我湖州知州苏轼苏大人。此字若与那苏大人比,如何?”严微笑道:“店家以为如何?”那店家颇为得意,道:“苏大人虽是书法大家,终归与我等一般,可惜只是肉眼凡胎罢了。”严微笑道:“莫非此轴是神仙所作?”店家连连点头,得意道:“还是这位客爷有慧眼!此字确是神来之笔。”东方清琪奇道:“却不知是哪位仙人所留?”那店家道:“此字非是他人所书,乃是云亘寺智弘长老亲笔所书。”严微诧异道:“闻得那云亘寺香火 751a." >甚旺,但凡许愿,多有灵验。只是不知这智弘长老是何许人也?”那店家闻听此言,脸色大变,连连摆手,道:“罪过罪过,智弘长老非是凡人,虽名为云亘寺方丈,实乃南无无量寿佛转世肉身,相传长老下凡于大唐广明年间。”?
苏公不觉一惊,疑道:“大唐广明年间?如此算来,他岂非有二百岁了!”店家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苏仁、严微、东方清琪闻听,惊讶万分,道:“世间竟有这等高寿之人?”店家道:“诸位客官之言又错了。智弘长老非是高寿之人,乃是在世活佛。”苏公面有敬慕之情,道:“依得店家之言,我等若不去云亘寺拜见智弘大师,恐悔恨余生了。”店家连连点头,道:“这位客官说的是,今智弘长老自立正宗,唤作福寿门,开坛讲法,普渡众生,但有慧根者,悟得福寿之真谛,便可超出五行三界,得道成仙。”苏公奇道:“你道福寿门是那智弘长老所创?怎的见得镇上多有福寿门中人?”那店家道:“长老普渡众生,但有心诚者,无论僧俗,皆可入门。故而各地多有分坛。我张公镇坛主便是无尘大师,这无尘大师得到了长老的衣钵真传,颇有些佛法。”严微淡然一笑,道:“若果能得道成仙,我愿一试。”店家道:“诸位客官来的恰是时机,后天便是智弘长老开演无量寿法之日,客官可往听讲,或有机缘。”苏公笑道:“如此甚好。”
正言语间,却见一人跑将进来,嚷嚷道:“张三和杀人了,张三和杀了余济生。”店家急忙上前询问,那厮便滔滔不绝说将起来,难免添枝加叶,乱编胡诌些言语,又道镇中长者已令人将张三和捆绑起来,押送安吉县衙,听候处置;又道镇中长者商议,欲往县城上书县令大人,恳请宽恕张三和。如此等等。说话间,围有七八人,你一言我一语皆痛骂余济生,又不免怜惜张三和,说得兴起,纷纷为张三和不平,竟一股脑全出了客栈,追随长者前往县衙声援。偌大一家客栈,只余下店家、小二与苏公四人。
苏公闲着无趣,欲四下走走,便与严微、东方清琪、苏仁出了客栈。严微疑道:“苏爷果真相信那店家言语?”苏公笑道:“方才严爷言语,端的笑煞苏某。可笑那店家如此固执,竟将那字轴当成宝贝,可笑至极。”严微笑道:“此字如此龌龊,一瞥之下,便不堪回首。我观苏爷神情,颇为异常,似甚入神,不知何故?”东方清琪笑道:“你焉能与苏爷相提并论?你看字,不过观其形而已。苏爷乃是观其神。”严微笑道:“承蒙小姐点拨,严某如梦初醒。”苏公叹道:“承蒙东方小姐抬举。只是那字,无论形、神,皆难入眼。那字悬挂堂中,有如出阁新娘头顶婴儿尿布一般。你只道我观字入神,实则苏某已唬得魂飞魄散空余一具躯体了。”东方清琪、苏仁闻得此言,忍俊不禁,那严微更是笑出泪来。
苏公拈须微笑,一瞥之间,忽见身后侧一人,举止甚是鬼祟,不由疑云顿起,莫非……?苏公心生疑云,寻得时机,回头瞥看时,那厮却已不见了,心中诧异,思忖道:“莫非是我多心不成?”
苏公疑惑间,忽闻东方清琪轻呼一声,众人诧异,却见他手指前方,一齐看去,原来前方是一处学堂,堂门悬有“无涯书院”匾额,取学海无涯之意。那书院匾额四字甚是拙劣,竟也是智弘长老“翰墨”。严微苦笑一声,叹道:“此字既出,羞煞湖州文人墨客了。”苏公淡然一笑,道:“严爷何故叹息?但凡一人,或达官显贵、或名噪一时,阿谀奉承之徒趋之若鹜,仰若晨星,五体投地,打个臭屁当是香囊;他日失势,树倒猢狲散,个个远而避之,唯恐牵连自身,更甚者落井下石。此即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古往今来,自以为善书者,何其之多,或题名、或作画、或吟诗、或写赋,求者如云,一时可谓洛阳纸贵,求得字画者,又四处炫耀,以为资本。但有失势,一夜之间,所谓诗词书画顿成飞灰,不曾留下丝毫。”
严微点头笑道:“不知那智弘和尚有甚神通,竟被民间奉作神明?若言凡人活得两百岁,我却不信,定是民间以讹传讹罢了。”苏公思忖道:“世间之事,千奇百态,多有怪事,不可用常理臆度,不由你不信。”东方清琪道:“如此言来,苏爷却是相信那店家之言?”苏公捋须笑道:“若那‘福’字、‘无涯书院’等确系智弘长老所书,我便不信其人其事。”东方清琪不解其故。苏公笑而不答,严微笑道:“观其字便知其人,苏爷是何等人也?休言苏爷,便是我严微也一眼瞧得出好歹来。”众人皆笑。
四人沿街前行,但闻街头巷尾,皆在议论余济生之死。苏仁低声道:“小的窃以为,那余济生死得颇为蹊跷。”苏公道:“你有何见解?”苏仁道:“小的曾细细留心那余济生,其神情呆滞、举止迟钝,至死亦未曾言语一词一句。”苏公拈须不语,微微点头,回想起来,那余济生确是这般木然神态。
苏仁又道:“那老者言语时,那余济生面无表情,待那张三和屠刀刺来时,余济生竟未有丝毫躲闪之意,屠刀入腹时,他竟未有死命挣扎、高声惨叫,岂非出乎常理?”苏公一愣,嘀咕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东方清琪疑道:“那余济生害人在先,今被擒则死罪难逃,故心如死灰了。”严微似有所悟,道:“苏兄之意,莫非是有人使诈不成?”东方清琪奇道:“你道有人先下迷药,故而那余济生神志不清,只得任人摆布?”苏仁连连点头。苏公疑道:“若是迷药,当将人迷倒,人事不知,如睡着一般。怎的那余济生却作醒状?”严微道:“苏爷有所不知,民间多有奇方,此迷药有多种,将人迷倒不醒,如蒙汗药、迷魂散之类;民间又有引尸散,如若服下,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无有神志,任凭下药者使唤。”苏公惊道:“若那心术不正者得之,怎生得了?”严微叹道:“正如苏爷所虑,那江湖骗子多有使此药者,或骗诱良家妇女,将其奸淫、拐卖;或骗取殷实人家钱财,在你耳边言语两句,你便恭恭敬敬取来银两送至其手,待药性过后,问他所作所为,往往一头迷雾,不知所以。”苏公怒道:“此旁门奸恶之道,甚于偷窃,当严惩之。”
东方清琪疑道:“那余济生医死张虢魄,畏惧潜逃,人人怒欲诛之。既如此,又何必使此等伎俩?莫非恐他反抗逃脱不成?”严微皱着眉头道:“非也,想必恐他不服,言出甚么不妥当的话语来。”苏仁思忖道:“我想其后必有阴谋。”严微道:“细细思量,莫非有人欲借张三和之手杀死余济生?”苏公思忖道:“恐张三和也是无辜受害者。”东方清琪疑道:“苏爷疑心余济生乃是被人陷害?”严微愤愤道:“这厮好生狠毒。却不知他与余济生有甚深仇大恨?”苏公思忖道:“此事恐非你等所想之简单。”严微不解,道:“苏爷何出此言?”苏公便将心中疑云道出。原来渡口茶楼下书生一番言语令苏公疑惑不解,待到张公桥前苏公闻听乡人言语,只道是三位郎中之事:韩城菊疯了,程江平跳水自尽了,云气事发后不见了踪影,今余济生被人杀了!四位郎中皆因失手医死病人,不得善终!
严微惊诧道:“依苏爷推测,那厮竟似与天下的郎中过意不去?”东方清琪疑道:“天下之事,无奇不有,或许是巧合而已。”苏公淡然一笑,道:“你等皆不懂医道也。但凡治病,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病之轻重缓急,各有其状,医治之法因人而异,用药亦万变。即便同一病症病因,用药亦有差异。韩城菊、程江平、云气、余济生等,皆是老郎中,焉有不懂用药之理?即便是那将死之人,在他等手中,或可残喘十天半月。”严微、苏仁、东方清琪疑惑不解:若依苏公之言语,韩、程、云、余四人皆是被人陷害,其中绝非偶然,必有某种干系相连。但凡阴谋诡计,必有其企图,陷害他等郎中,凶身有甚意图?但凡害人者之意图,莫过于财、色、气、仇、权、疯癫等,却不知凶身所为哪般?
苏公道:“欲查案,当先自四位郎中着手。四人之中,当先者便是余济生。”东方清琪疑道:“余济生已死,他家人也已逃脱,不知所踪,寻何人查问去?”苏公道:“我欲往福寿门探问个究竟。”四人稍加商议,遂分作两路,苏公、苏仁前往福寿门分坛;严微、东方清琪前往济生堂所在,打探余济生其人其事。
第二章 洗尘思善
且言苏公、苏仁借问乡人,方知福寿门分坛在镇东洗尘亭,觅巷前行。主仆二人行于江南民宅屋檐下,颇有情致,行至一条巷弄深处,但见得一家小面馆,近得前去。却见那面馆内惟有店家一人闲坐门口,店内无有食客,甚是冷清。那店主见有食客光顾,急忙起身相迎。苏公、苏仁入得面馆,叫了两碗长寿面,那店家便忙碌起来。趁汤水未沸之际,苏公与店家寒暄,问些生意、庄镇闲事。待面下锅,苏仁有意言及智弘活佛,那店家满面景慕之情,道:“若得智弘活佛点化,便可白日飞升、名列仙班。”苏公故作惊诧,道:“这世间果真有成仙之术?”那店家笑道:“成仙之术自古有之。只是你我凡夫俗子没有仙缘罢了。”苏公笑道:“店家此言差矣。所谓仙缘,在于慧根,他日一旦大悟彻悟,不定你便是南无无量寿佛转世。”那店家闻听此言,大惊失色,急忙探头张望,见四下无人,方才安心,低声道:“客官切勿乱语,若教旁人听得,恐生祸端。”苏公、苏仁惊诧不已,不知店家为何这般恐惧。苏公道:“罪过罪过,在下实不知其中原委,还望店家休要怪罪。”那店家甚是小心道:“客官毋再言此。”
苏公心中诧异,隐约间觉得异样,转头望去,却见店门口探出半个人头来,不觉一惊,暗道:“果然隔墙有耳,这店家端的好谨慎。”那店家见着那人头,唬了一跳,待那人探出身来,舒了一口长气,呵斥道:“小五,你这撮鸟鬼鬼祟祟做甚?”苏公醒悟,原来是店家熟人。那小五近得前来,道声“二哥”,神情沮丧,坐在一旁。苏公方才明白,原来这小五乃是店家的弟弟。那店家白了那小五一眼,道:“你来何干?”那小五叹道:“不知何故,云儿这两日病得甚是厉害。”那店家疑道:“云儿病了?可曾服药?”那小五道:“服药甚用?张三和那儿子岂非便是服药死的?”苏公听得分明,心中一动,开口道:“服药治病,怎会死人?莫非服错药不成?”那小五道:“世间郎中,皆是庸医,非但不能治病,反却误人性命,不可信,不可信。”那店家道:“你可去得师父那里?”那小五迟疑不语,那店家叹息一声,返身入里间房,不多时取出一吊铜钱,递与那小五,道:“你若拿去博钱,我便打断你那双手。”那小五赌咒发誓,那店家颇为烦躁,摆手示意弟弟离去,那小五谢过兄长,而后出门走了。
待那小五离去,店家端面过来。苏公捻须思索,闻听小五言语,不由想起张三和之子,莫非……?苏公招唤店家,道:“店家,方才听你兄弟二人言语,你那弟弟似不信郎中医道?”那店家叹道:“非我等不信医道,凡人得病,起因乃与天地万物不适,或得邪气、或冲撞神煞,轻则服药可解,重则求仙道降之。今世间多庸医俗辈,若求他医治,反而延误治病良机,丢了性命。那张三和的儿子便是如此。”苏公道:“我闻那张三和杀了人,不知是否?”店家点头道:“所杀非是他人,便是那庸医余济生。”苏公疑道:“不知那张三和现在何处?”那店家叹道:“现已送至县衙去了,想那知县胡大人乃是通情达理之人,必会谅解于他。”苏公道:“不知那张三和家居何处?”那店家叹道:“便在小店隔壁。”苏仁一愣,问道:“怎不见他家有人?”店家道:“都奔县衙去了。小的因生意缠身,只令浑家携子相随去了。”苏仁道:“那张三和之子果真是服药而死?”那店家愤怒道:“皆是那庸医开错药方,虢魄端的死得冤。也是这张三和偏执,看甚医服甚药?”苏公疑惑道:“若人病不求医服药,又怎生治病?”那店家道:“可去求李师父去邪除煞。”苏公笑道:“原来如此。却不知那李师父是何门道?有甚能耐?”那店家道:“那李师父可非同常人,他乃是智弘活佛之俗家弟子,活佛授他道法,能知过去未来,其魂魄可往来三界之中。”
苏公把眼望苏仁,微微一笑,道:“敢问店家,何谓三界?”那店家一愣,道:“所谓三界,便是地狱、人世与仙界。”苏公拈须微笑,道:“店家此言错矣。佛教所谓三界,乃欲界、色界和无色界也。欲界者,乃食欲淫欲之众生所居,此界有地狱、饿鬼、畜生、天、人五道及其生存之所;色界者,位于欲界之上,乃离食欲与淫欲的众生所居;无色界者,又在色界之上,乃无形色之众生所居。”
那店家闻听,莫名其妙,道:“客官之言,小的不明白。”苏公笑道:“ href='2523/im'>《道德经》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中道理,不求明白,只得意会。”那店家听得一头雾水。苏公又道:“确不知那李师父唤作甚名?”那店家道:“李师父俗名李陀,又有法名,唤作无尘大师。”苏公淡然一笑,道:“那李师父法力如何?”这一言似开了店家话闸,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唾星乱溅,每每言及李大师之名,目中尽是敬慕之情。苏公几次欲插话言语,皆无时机。苏仁哑然失笑,喃喃道:“如此言来,这无尘大师竟真的是当世活神仙。”
良久,那店家止了言,饮了一大碗水。苏公微皱眉头,拈须思忖,幽然道:“不想这张公镇竟有这等高人!却不知这位无尘大师仙居何处?”那店家道:“便在镇东桥明镜台,依此巷前行,至尽头过桥见一亭,便是了。”苏仁趁机道:“老爷何去不前往求拜神仙,或可求得不老仙丹。”苏公笑道:“正是。”苏仁付了面钱,二人出了面馆,沿巷前行往镇桥东明镜台而去。
一路中,苏仁叹道:“若世人得病不信医,皆去求巫道拜神仙,岂非荒谬至极?”苏公思忖道:“古往今来,不知几多愚昧之人死于巫道,而今人依然接踵磨肩,趋之若骛。可怜又可叹。”苏仁道:“民间多奇术,虽言长生不老、得道成仙不足信,言辟邪褪煞,去疾治病却是可信的。”苏公笑道:“道家、佛家博大精深,其间亦含医道之理,并不相悖,若过于夸耀,诋毁他家,则成巫道,正所谓过犹不及。”
主仆二人言语间,出了巷口,却见一条小河,穿于青瓦白墙的民宅间,两岸青石条铺道,左前方三四十步远有一座小石桥,对岸民宅中见得一亭顶,苏仁道:“那无尘大师想必就是在那里了。”话音未落,忽闻身后一声冷笑,那笑声甚是阴森恐怖。苏公唬得一惊,回身望去,却见身后站立一人,狰狞可憎,宛如幽魂恶鬼一般。苏公细细看去,那厮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约莫六十岁,甚是肮脏邋遢。
苏公心中思忖:若见夜间,定认他是个恶鬼。苏仁眼急身快,抢步上前,正欲推开那厮,被苏公一把拉扯住,怜悯道:“休勿推他。”那厮甚是惊恐,后退两步,不想被一块石绊倒在地,爬将起来,龇牙咧嘴,手足哆嗦不止,似甚疼痛,又上前两步。但见三四个路人过来,见得这厮,厉声呵斥。那厮嘻嘻傻笑,而后跌跌撞撞的走了。一个路人望着苏仁,道:“这厮是个疯癫,休要怕他,但来纠缠,直管拳打便是,打死亦无妨。”苏仁嘀咕道:“原来如此。”苏公望着那疯癫老头身影,忽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偌大年纪竟致如此,恁的可怜。”苏仁道:“老爷心善也!实不知这天底下有几多可怜之人?”苏公叹道:“此言甚是,正合杜少陵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苏仁引苏公过了石桥,见得前方那亭子,亭上有匾,匾上有“洗尘亭”三字,亭四周聚集十余人,当中一人,高声吆喝。苏公不知何事,趋步上前,探头望去,原来那亭中有一口井,井旁一个男子,自用轱辘从井中汲上水来,但见众乡人个个虔诚,平摊双手,那厮舀了一勺水,一个乡人上前,那厮将水泼在那乡人手中,乡人就水洗面,而后入得亭后的一道院门。苏仁不解,悄声询问身旁乡人。那乡人道出原委,原来但凡要拜见无尘大师者,当先洗尘,以示虔诚之心。
不多时,众乡人多已洗手入院,那舀水之人见着苏仁站在一旁,催促道:“兀自乜些,快来快来。”苏仁笑道:“我欲求见无尘大师。”那舀水之人不耐烦道:“欲见师父,必先洗尘,方可入门。”苏仁笑道:“若如此,令师恐非是无尘大师。”那人笑道:“想必你不识得家师。”苏仁道:“我闻无尘大师乃是得道高人,修行已出三界,断然不是舀水洗面之辈。”那人闻听,面有愠色。苏公听罢,捻须微笑。那人冷笑道:“你等凡尘俗人,若不洗尘,便不得见我师父。”苏仁淡然一笑,道:“既是无尘,又何须洗尘?”那人怒道:“家师法名无尘,心如明镜,非似你等尘俗之人,满身尘埃。”苏仁叹道:“令师名无尘,心中有尘。”那人怒道:“你是何人?敢辱家师?”苏公上前道:“但将此言传禀尊师。”那人望着苏公,迟疑半晌,自院中唤出一师弟,耳语一番,那师弟流水奔将入院。
不多时,却见一伙人出得院来,为首一人,行者打扮,头戴界箍,悬挂念珠,来者非是他人,正是李陀无尘。无尘望着苏公、苏仁二人,稍有疑惑,那舀水弟子急忙上前指点,无尘眯了眯眼睛,行至苏仁面前,稽首道:“某乃无尘,不知施主有何见教?”苏仁还礼道:“大师客气。这位乃是我家老爷,久有仰慕之心,今自杭州而来,欲见大师一面。”无尘闻听,急忙上前,道:“无尘多有唐突,望员外海涵。不知员外爷怎生称呼?”苏仁道:“我家老爷姓赵。”苏公回礼道:“下人出言不逊,赵某赔礼了。”
无尘上下打量苏公,道:“赵老爷仪表不凡,必是高士。”苏公笑道:“大师过誉矣。赵某不过是一俗人,怎敢言高士?”无尘道:“适才闻得赵老爷仆人之言,颇有禅理。仆人尚且如此,况主人乎?吾弟子十余人,无有这般悟性者。”寒暄一番,无尘引苏公入得院内,见一大殿,匾上三字“无尘殿”,入得殿内,但见雕梁画柱,黄罗绣幔,三足香炉青烟缭绕,当中之上供奉一尊金身无量寿佛,又见数十乡人,皆席地而坐,虔诚念经。正是寂寞无尘真寂寞,清虚有道果清虚。
无尘引苏公入得厢房,早有弟子端上香茗,苏公闻得茶香,赞叹不绝,道:“此是何茶?与龙井相比,竟有过之而无不及!”无尘笑道:“赵老爷果然深谙茶道。且细细品来,便知龙井远不及也。”无尘又令弟子端茶与苏仁品尝。苏公细品一口,道:“此茶果然清香无比,只是这冲茶之水似不相称。”无尘一愣,道:“愿闻其详。”苏公道:“好茶须好水,二者皆不可缺。若其一逊,则味大减。此茶虽好,然水逊之,细品之下,难比龙井。”
无尘淡然一笑,道:“赵老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苏公一愣,正待言语,却觉头昏眼花,难以支持,遂倒将在地。苏仁见状,暗叫不妙,抬足欲冲上前,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人事不醒。
那无尘望着地上二人,冷笑一声。无尘身后闪出一人,满脸阴险笑容,道:“师父,我在张公桥边见得的正是他等,一看便知来路尴尬。随行的还有一男一女,那女子长得甚是俊俏。”
且言严微、东方清琪前往济生堂,走街过巷,逢人打听,约莫一顿饭时刻,来得济生堂前,只见那匾额早已被人砸破,空余半扇大门。入得济生堂内,但见一片狼籍。原来那余济生出了命案,携家潜逃,众乡人寻他不着,一时怒起,将家中物什砸个稀烂。严微、东方清琪入得堂内,满地破桌烂椅,四扇窗格兀自垂落着。二人感叹,正待退出,忽闻房外有响动,回首看去,却见六名汉子拥进院来。严微、东方清琪急忙退身出了大堂,立于廊檐下。来人围将过来,为首一名汉子身高体阔、凶神恶煞,喝道:“你等何人?来此做甚?”严微笑道:“好笑好笑,我却要问你等是何人?来此做甚?”那为首汉子一愣,笑道:“众弟兄,可识得这二人?”众人皆道不识。那为首汉子道:“你这撮鸟,大爷今日大发慈悲,饶你性命,快快滚出去。不过须将这美人留下来陪大爷。”众汉子哈哈大笑,一人暧昧笑道:“叵耐这雌儿长得俊俏,比起先前那几个雌儿更是水灵。”那为首汉子笑道:“且先让我等兄弟一尝,而后送与虎爷,又可得些赏钱。”众汉子皆附和。一人指着严微,喝道:“你这厮还不快滚。小心大爷打断你的狗腿。”严微惊恐道:“诸位大爷如此神武,唬得我果然胆战心惊。”哪里顾得东方清琪,踉踉跄跄,逃出院去了。
那厢东方清琪早已生气,粉脸一怒,道:“如此龌龊言语,定是邪恶之徒。今日若不教训你等,怎生对得起老娘名号。”言罢,自腰间取出长笛来。那为首汉子淫笑道:“小美人莫非要为大爷吹萧不成?”众汉子皆淫笑。那汉子伸手来抓东方清琪,东方清琪却不躲闪,双手一分,却见寒光一闪,竟自长笛内抽出一柄利剑来。众汉子惊呼,那为首汉子哪里收得住身!但闻惨叫一声,那为首汉子脸颊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直流,倒将在地,痛苦哀号。
众汉子又惊又怒,两人上前搀扶为首汉子,另三人各持刀棍直扑东方清琪,左旁那汉子抽出一把短刀,使个“青龙出水”势,东方清琪亦不躲闪,挥剑相迎。刀剑相撞,那剑竟削断短刀,直逼那汉子。那汉子大惊失色,见势不妙,就地一滚,只见那剑自那厮头顶削过,顿时头发飘落,唬得那厮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东方清琪那笛中剑乃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刃。右旁二人见有机可乘,如猛虎般扑来。不想东方清琪身如灵蛇,轻身一跃,回手一剑。二人收身不住,急忙高举棍棒来挡。那两条木棒怎挡得住宝刃,齐齐削断。二人惊恐,弃了断棒,撤身数步。六名汉子围做一团,急急后退,更有一厮气急败坏,道:“你……你等着,你吃了熊心豹胆,敢打我等大爷……待虎爷来了,有你好瞧的……”
六人正欲退身出院,忽闻身后有人大笑,道:“死到临头,兀自猖狂。”六人大惊,却见宅门口站立一人,正是严微。严微笑道:“你等鼠辈,不知平日里做了多少恶事,今日不幸,撞到爷爷手上,来来来,且吃爷爷铁拳。”一汉子狗急跳墙,拾过一条木棒,扑打过来。严微眼急身快,闪过木棒,飞起一脚,正踢中那厮右手,木棒脱手飞出,只见那厮瘫倒在地,痛苦哀号,原来严微一脚竟将那厮手腕踢断。众人惊恐不已,正所谓前有狼,后有虎,跋胡疐尾,不知进退。一厮见难逃脱,急忙跪地求饶。众厮亦哀求道:“好汉饶命,小人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英雄虎威,小人等以后再也不敢了。”严微笑道:“饶你等狗命亦不难,只是你等方才言及甚么虎爷,却不知这虎爷是甚东西?他可是你等头领?”众厮面面相觑,皆不敢言。
严微笑道:“却不知这虎爷是何等脚色,我欲会他一会。你等且如实言来,那厮姓甚名何?”众厮吱唔不言。严微自腰间取出一柄短刃,抽刀出鞘,顺手摸过一截木棒,一顿挥舞,那木棒有如那木瓜一般,片片跌落。众厮惊恐:好锋利的刀。严微笑道:“却不知你等头颈如何?”众厮纷纷后退。但闻东方清琪笑道:“严爷,休要与他等罗嗦,不如一刀一个,结果他等性命罢了。”众人惊恐不已。严微道:“严某刀下不死无辜之人。你等生死悬于一念。”众厮皆看那为首汉子,那厮早已满面血迹,惊恐道:“好汉饶命,我等不过是些泼皮走卒,皆听命于虎爷。虎爷唤作蒋虎,习得一身武艺,十里八乡,无有对手,人皆称他震山虎。”严微冷笑道:“却不知这震山虎平日做得多少恶事?”那为首汉子吱唔道:“他不曾做甚恶事。”严微手中短刃一挥,不待那厮反应过来,早已削下大把头发来,那厮颤栗不已,唬得手脚发软。严微冷笑一声,厉声道:“若再诳我,休怪此刀无眼。”那厮盯着利刃,哆哆嗦嗦,哪里还敢隐瞒。原来那蒋虎生于泼皮世家,自小偷鸡摸狗,又学得些拳脚功夫,更是横蛮无理,待到长大,一味打架斗殴,一时间无有对手,自此成了乡里一霸,后纠集一二十余名泼皮,唤做聚义会,不再做那市井无赖行径,却开了一家赌坊与一家饭庄,又做些替人解恨消灾之事。
严微冷笑道:“你等抢掠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那厮惊恐道:“我等不曾做这等事,……皆是虎爷指使……”严微厉声喝道:“且如实招来。”那厮吱唔道:“……前后遮莫有三四名女子……”严微冷笑一声,眼露凶光。那厮惊恐道:“……有……有七八人……”严微猛一瞪眼,唬得那厮连连磕头,几近哭道:“已有十四五名了。”严微喝道:“这些女子现在何处?”那厮摇头道:“小的等不甚清楚。”东方清琪怒道:“若再胡言,一剑割下你的头颅!”那厮哭丧道:“小的等确实不知。但凡有长得俊俏的女子,小的等捉来送给虎爷,却不知虎爷弄到何处去了。”严微思忖道:“那虎爷现在何处?”那厮道:“此刻或在醉花楼饮酒。”严微思忖道:“莫非那些女子皆卖进妓院勾栏之中?”那厮吱唔道:“想必如此。此事虎爷做得甚是隐秘,有一日小的多问了一句,便被他叱骂了一顿,自此小的不敢再问。”东方清琪道:“如此言来,其中必有蹊跷。”
严微思忖道:“这家宅院本住着一名唤作余济生的郎中,却不知他现在何处?”旁边一厮多言道:“不知大爷寻他何干?”严微猛然挥手一拳,正中那厮面颊,那厮翻滚在地,痛苦哎呀,吐出几颗血乎乎的牙齿。严微怒道:“爷爷问话,你等回答便是,竟反来问,恁的可恼。”为首汉子惊恐道:“大爷来迟了,那余济生已死了。”严微道:“这余济生为何丧命?”那厮道:“只因他医死了人家小孩,被人家捉住,丢了性命。”严微冷笑道:“那余济生医术高明,怎生如此不济?其中定有阴谋?”那厮惊恐道:“此事小的等不甚清楚。”东方清琪冷笑一声,道:“是何人指使你等在此?”那厮惊恐道:“乃是虎爷。”东方清琪问道:“他与余济生有何瓜葛?”那厮连连摇头,道:“不敢欺瞒姑奶奶,小的确不知道,只是听他吩咐行事。”东方清琪问道:“这厮平时与何人来往密切?”那厮吱唔道:“有倒是有,但虎爷总是瞒着小人等。”
严微冷笑道:“非止余济生一人遭难,四方庄镇多有郎中遭遇劫难。莫不是本地人忌医不成?”那厮道:“爷爷说的是。若信此些庸医,小病反治出大病,更甚者丢了性命,故而现今信医者益少。”东方清琪冷笑道:“此讳疾忌医。”严微问道:“若不求医,怎生治病?”那厮道:“可去求无尘大师。”严微道:“这无尘大师有何能耐?”那厮道:“这无尘大师乃是得道高人,颇有手段,可祛疾治病、避邪褪煞、降妖除鬼。其师智弘活佛,更是了得,可授人长生不老之术,有仙缘者或可白日飞升。”严微笑道:“你等可曾亲眼见过?”那厮连声道:“不敢欺瞒爷爷,小的等确曾见过这般盛事。镇中张福瑞老太公八十有四,拜智弘活佛为师,闻无尘大师言,张福瑞老太公因受前人厚福庇佑,他本是张十三公后人,慧根非常人可比,去年七月十五晨,张福瑞老太公在云亘寺仙人峰顶白日飞升,但见一团祥瑞白光,裹拥老太公,徐徐飞上天去了,其时香气飘逸。云亘寺内守夜信徒数百人皆争相攀顶观望,甚是热闹。小的等亦亲眼所见。”严微奇道:“世间哪有这般异事?”那厮道:“爷爷若不信,可询问他人,若有半句虚言,甘受爷爷打骂。”严微道:“权且信你这回,今日饶了你等狗命,若再作恶,定将你等头颅割下,一脚踢到沙门岛。”众厮闻听,甚是欣喜,如获大赦一般。
众厮跌跌撞撞出了余宅,严微拦下那多舌者,道:“你且留下,与我引路,去寻那泼皮蒋虎。”那多舌者惊恐不已。严微恶声道:“只须远远指点,自会放你走。”那多舌者唯喏。三人出了宅门,径直往醉花楼而去。不多时,那多舌者远远指点一处楼阁,道:“那便是醉花楼,其中有一行首,唤作玉莺儿,甚是风骚,虎爷每日必与他厮混。”严微微点额头,饶了那厮,与东方清琪商议一番。严微径自入了醉花楼,东方清琪则入得临街一茶坊内,隔窗相望,以为接应。
严微入得醉花楼,却见鸨母正与一个老翁纠缠,那老翁遮莫七旬,白发胡须皆白,颤颤抖抖。原来那老翁狎妓少了银两,那鸨母怎肯放他走,那老翁吱唔多时,只得在欠账簿上画了押。严微暗自好笑。那鸨母见着严微面目陌生、穿着华贵,料想是外来富家公子爷,满面堆笑,迎上前来,引入堂中,又令丫鬟端上香茗。那鸨母唤过数名姑娘,任严微挑选。严微端过茶碗,看那茶叶,冷笑一声,将茶碗放下,一挥衣袖,道:“闻人言,这醉花楼中有一玉莺儿,可在?”那鸨母闻听,干笑几声,道:“公子爷果真是风月场中人。我家玉莺姑娘可非同寻常姑娘,若非……”鸨母张开五指,眯着双眼,望着严微傻笑。严微知他要五两银子,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那鸨母不解其意,道:“公子之意是……”又干笑道:“我醉花楼俊俏女子多的是,公子爷只管选来。”严微笑道:“莫非玉莺儿姑娘不在?”那鸨母笑道:“只是公子爷……这银两……”严微笑道:“若可得美人一笑,何惜千金?这玉莺儿姑娘,或是市井传言,徒有虚名罢了。”那鸨母笑道:“非也。公子爷可知湖州城行首施青萝?”严微一愣,故作不知,道:“施青萝是何许人?”那鸨母一愣,道:“公子爷必非湖州人,若是湖州人,岂有不知湖州第一美人施青萝者?”严微淡然一笑,道:“我与施青箩颇有交往,焉有不识之理?不过这施小姐已无端失踪,莫非在你这醉花楼中不成?”那鸨母笑道:“我家玉莺儿姑娘比那施青箩,有过之而无不及。”严微笑道:“我却不信,且请妈妈唤来玉莺儿姑娘一见。”那鸨母为难道:“确如公子爷所言,玉莺今日不在,待明日……”
未待鸨母言尽,却见自楼口下来两人,当先一人,头戴皂纱转角花巾,身着紫绣花袍,浓眉恶眼;其后一人,家丁装扮,正低声言语甚幺。那鸨母见着来人,急忙舍了严微,迎上前去,笑道:“虎爷,怎的就走?”这厢严微听得分明,不由细细打量来人,暗道:“想必此人便是震山虎蒋虎。”那蒋虎笑道:“且让玉莺儿将酒温着,我去去便回。”言罢,与身旁那厮出了醉花楼。严微暗笑道:“他等行色如此匆忙,定是其喽罗前来报信,欲寻我报仇。”待蒋虎出门,那鸨母急忙过来,笑道:“这位公子爷,玉莺儿姑娘便在楼上。”急唤丫鬟引严微上楼。严微冷笑道:“方才蒋虎爷说的真切,他去去便回。你纵使借我十个胆子,我亦不敢妄为。”言罢,拂袖而去。
且言东方清琪入得茶坊,方饮得一盏茶,却见严微出得醉花楼,急忙付了茶钱,出了茶坊。严微见着东方清琪,使个眼色。东方清琪会意,但见两人正疾速前行,不时交头言语。但见蒋虎走街过巷,非如严微所想,却不知他往何处。严微暗自诧异。那蒋虎二人出了张公镇,往北而去。严微、东方清琪恐其察觉,只得慢下步伐,远远跟随。那蒋虎果然不时回头张望,并无甚可疑。约莫行了三四里,蒋虎二人入得一处大宅院。严微、东方清琪远远止步,察看四下,皆是树林,并无其他人家。那宅院围有高墙,院内古木参天,又见那兽头大门,石阶下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严微疑道:“却不知是哪家豪宅?”东方清琪道:“不如假作问道者,前往查探一番。”严微点头。
二人近得宅门前,方才见着匾额,上有“思善堂”三字。东方清琪叹道:“若人人心怀思善之心,天下岂非太平,百姓岂非和睦!”严微笑道:“那邪恶之徒、奸佞之辈,亦做些行善积德的表面文章,四处宣扬,唯恐天下百姓不知,只道是当世第一大善人。兀自可笑。”东方清琪上前叩门,不多时有一个家丁探出头来,见着东方清琪,不觉一愣,俄而,那家丁道:“你等何人?来此做甚?”东方清琪笑道:“借问这位大哥,此处离张公镇尚有多远?”那家丁开了宅门,道:“你等且进来言语。”东方清琪迟疑道:“我等乃问路之人,不便入内。”那家丁诡异笑道:“二位若往张公镇,尚有四五十里,我家老爷便是张公镇有名的大善人,二位不如暂且住在本府,待明日与我家老爷一并往张公镇,如何?”
严微心中冷笑不已,故作为难道:“如此甚为不妥。”那家丁笑道:“你等且看上面匾额,‘思善堂’,此三字乃我家老爷亲手所书,他道:为人在世,当时时怀思善之心,方有行善之举。又训导我等:毋以恶小而为之,毋以善小而不为。”严微赞叹不已,道:“真善人也!敢问你家老爷怎生称谓?”那家丁道:“若言及我家老爷,在安吉县无人不知,哪个不晓。便是文思文老爷。”严微假意道:“原来是文大善人府第。”却闻门后有人道:“文江,你与何人言语?”那家丁急忙回身,道:“回禀老爷,乃是投往张公镇的两位过往客人。”严微、东方清琪诧异间,却见那老爷已近面前,严微看得分明,这厮正是方才跟随的蒋虎。那唤作文江的家丁道:“二位,此便是我家文老爷。”严微心中暗笑,道:“原来是文大老爷,我等乃赶路之人,叩门问路,多有打搅。”
那蒋虎极力挽留笑道:“二位客人自远道而来,既到得我思善堂,若不饮杯茶,岂非我文思之过?”严微假意思忖,犹豫道:“文老爷盛情难却,我等恭敬不如从命。”蒋虎满面笑容,引严微、东方清琪入得院来。严微留心察看四下。过一曲廊,来得一院内,但见一厅堂,其上有匾,上有三字“福寿门”。严微暗自诧异:莫非福寿门分坛便在此处?近得厅前,严微笑道:“好一个福寿门。”那蒋虎笑道:“人生在世,草木一春,无有他求,惟有福寿。钱财如粪土,名利如烟云。只可惜世人多昏庸,不知福寿方是凡人所求。”严微笑道:“文老爷言之有理。只可惜世人多愚笨,缘木求鱼,欲求长生不老;更甚者假造福添寿之名,骗人钱财,尤为可恶。”那蒋虎干笑几声,引严微、东方清琪入得厅堂,宾主分坐,早有家人端上香茗。严微环视四下,望见蒋虎后侧屏风隐着一身影,暗自冷笑,把眼望东方清琪。东方清琪会意,又见严微左手端茶碗,右手一指横于碗侧,暗道:原来如此。
那厢蒋虎眼巴巴望着严微、东方清琪,却见二人端茶不饮,心中焦急,干笑道:“此茶乃是茶中极品,采摘于莫干山,尤善生津解渴,二位且细细品来。”严微故作惊讶,道:“我便是莫干山山下人,怎的未见过此茶?”那蒋虎一愣,甚是尴尬。严微又惊讶道:“怎的这茶水中有一粒老鼠屎?”那蒋虎又一愣,把眼瞪那家人,那家人甚是惶恐。蒋虎满面堆笑,道:“恕罪恕罪,下人手脚不净。”遂令那家人去换一碗。严微端着茶碗,近得蒋虎,道:“在下往张公镇,欲打听一人。”那蒋虎问道:“不知是何人?”严微笑道:“此人姓蒋名虎,人送绰号震山猫。”
那厢东方清琪听得,忍不住扑哧一笑。蒋虎闻听,脸色顿变,面如铁青,道:“你寻他何干?”严微笑道:“他乃是在下一远房亲戚。”那蒋虎一愣,不由细细打量严微,道:“他是你甚亲戚?”严微笑道:“若论辈分,他乃是我孙子。”那蒋虎闻听,气得三尸神暴起,正待起身扑来,严微眼急手快,早将手中茶碗砸去。那蒋虎躲闪不及,茶碗正砸在鼻梁上,茶水烫得他哇哇大叫,未待反应过来,严微早飞起一脚,踹中其胸口。蒋虎连人带椅后翻滚在地。一旁家人见状,正欲上前相助,东方清琪早将手中茶碗砸过去,那家人一闪身,躲过茶碗,正暗自庆幸,不想一物正砸在额头上,甚是疼痛,双眼忽然模糊,早已血流满面。原来东方清琪先将茶碗砸出,后砸出碗盖。那家人躲过茶碗,未曾料到碗盖接踵而来。
那蒋虎翻滚在地,顺势滚出圈外,借势翻跃起来,定身醒神,大喝道:“来人啦!与我将两个贼人拿下。”此刻早有埋伏好的十余名家丁各持刀剑棍棒,拥冲入厅堂来。严微暗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且擒了这蒋虎。严微早自腰间拔出短刃,扑将过去,一番左砍右削,眨眼间便伤了四五个家丁,余下家丁惊恐万分,纷纷后退。那蒋虎此刻已回过神来,顺势抓过一把椅子,如泰山压顶般砸将过来。那严微却不躲闪,飞起一脚,正踢中那椅子,蒋虎把握不住,椅子脱手而去,正砸中那屏风,屏风一倒,却见屏风后站立一人,赫然戴着黑面巾,左手握一柄钢刀。严微一愣,不知此人是何来历。此刻,余下家丁壮胆冲了过来,东方清琪挥剑迎斗,伤了两人大腿,余下家丁惊慌后退。蒋虎倒退数步,近得那蒙面人身边。那蒙面人将手中钢刀递给蒋虎,低声道:“杀。”那蒋虎接过钢刀,来战严微。
严微暗自惊诧,迟疑间,蒋虎已亡命挥刀砍来,严微挺剑相迎。刀剑相撞,那钢刀断成两截,那蒋虎唬得一惊,方知严微手中短剑竟是宝刃。两名家丁趁势自严微背后袭来,严微似后脑长眼一般,回身一剑,将两名家丁手中长棍齐齐削断,险些削断手腕。两名家丁大惊,撒了手中残棍,急急后退,又有两名家丁挥刀砍来。严微猛的大喝一声,惊得两名家丁竟收身退步。严微却已飞身扑向那蒙面人,那蒙面人冷笑一声,左手一扬,但见两道寒光直射严微。严微暗叫不妙,知是那厮使暗器,头一偏,躲过暗器,斜身一剑。那蒙面人始料未及,眼见严微宝剑削来,躲闪已迟,猛一把抓过蒋虎。那蒋虎兀自懵懂,待到醒悟,严微宝剑已削断其左臂。断手掉地,鲜血迸溅,蒋虎凄厉惨叫,顿时面如白纸,痛苦万分。
众家丁见状,皆惊恐战栗,纷纷后退。严微厉声呵斥道:“你等人众,但有不怕死者,只管过来!”那蒋虎回头来望那蒙面人,痛苦道:“你……你……好……歹毒……虎……虎……”那蒙面人虽用蒋虎身躯挡住严微利刃,但其左肩仍被严位刃尖划伤,顿时渗出血来。蒙面刃猛挥右手,自蒋虎脖颈处一抹,但见鲜血喷射,蒋虎脖颈竟被割断,而后尸首砰然倒地。众人惊诧迟疑间,那蒙面人忽又发出两枚暗器,直射严微、东方清琪。趁二人躲闪之际,那猛面人抽身便逃,待严微回身追将过去,无奈那猛面人熟悉宅院情形,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严微会了东方清琪,拾过暗器,置于掌心,却是一只钢镖,长约一寸,两刃锋利,甚是精巧。严微似有所思,收起暗器,与东方清琪回得厅堂,见众家丁散了大半,余下三四人正收拾蒋虎尸首,见严微、东方清琪回来,惊恐不已。严微道:“你等人众,若不思悔改、帮虎吃食、助纣为虐,便如蒋虎一般下场!”众人唯喏。严微问道:“那蒙面者是何人?”众家丁皆摇头,一名家丁道:“小的曾见过此人一次,一夜,小的恰经窗外,闻听虎……虎爷与甚人言语,那人甚是凶恶,似是训斥虎爷,小的一时好奇,不知何人竟使虎爷如此畏惧,小的斗胆沾些口水,破了窗纸,却见虎爷与一个蒙面人言语,便是此人。”严微思忖道:“他等言语甚么?”那家丁颤栗道:“小的不曾听清,又恐虎爷发觉叱责,便速速离开了。小的以为,定是为了那些姑娘。”严微道:“我等非是过客,实为被你等抢掳的众女子而来,他等现囚禁何处?”那家丁吱唔道:“小的不知。”严微冷笑一声,将利刃架于其脖颈上,道:“你欲活命否?”那家丁几近哭出,忙道:“但凡女子抓来,先关在此,后便不知虎爷转移至何处了。前日抓来三个女子,长得甚是俊俏。虎爷甚是高兴,吩咐我等好生伺候他等。不想先前去送饭,却发觉他等竟撬窗逃跑了。故而匆匆去醉花楼将虎爷唤回来,虎爷闻听这事,大为恼怒。正在此刻,你等来叩门,他等见了与大爷随行的这位姑娘长得俊美,故而动了歹念。”东方清琪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思善堂!好一个福寿门!却是暗藏污垢之处,却不如一把火烧了,落得个干干净净。”
严微思忖半晌,道:“那蒋虎将众女子移往他处,其中断然不只他一人,定还有他人相随?”那家丁道:“此事甚是诡秘,其中情形,我等下人甚少知晓。”严微怒视众家丁,道:“可有知情者?”一名家丁怯道:“宅后有一条道,小的曾见过有马车痕迹,故而猜想那些女子或是在夜间被马车接走的。”严微道:“那条道通往何处?”先前那家丁道:“那条道前行一二里便分岔成两道,一条道往莫干山,一条道往安吉县城。”严微微皱眉头,暗自思忖:方才蒋虎临死之言颇为蹊跷,……你好歹毒……虎……,“虎”是甚意?是指凶手之名?还是他意?莫非那凶手才是真正的虎爷?蒋虎不过是一傀儡罢了?
严微疑道:“你家文思老爷何在?”那家丁道:“文老爷不在此住,乃住在安吉县城。”严微道:“蒋虎与你家文老爷是甚干系?”那家丁道:“乃是朋友,我家老爷托他看护宅院。”严微暗自冷笑:如此言来,这文思难脱干系,莫非蒋虎将众女子转移至安吉城,那文思在城中接应?严微又问道:“那蒋虎平日与甚人来往密切?”那家丁迟疑半晌,道:“皆是些市井朋友,若言最好者莫过于文三郎、蔡三两人。但凡机密之事,多托付他二人办理。”严微道:“他二人住在何处?”那家丁道:“那文三郎在安吉城中,多日未见他回来了。那蔡三一大早便出去了,小的不知他在何处。”严微瞪着那家丁,摸出刀来,冷笑道:“除此二人,还有何人?”那家丁见得利刃,惶恐道:“还有福寿门的无尘大师、吉安城的崔风虎爷。”严微思忖半晌,道:“你等可邀地保前往衙门报官,言说今日之事,官府自会追查那蒙面凶身。”众家丁唯喏。严微、东方清琪遂出了思善堂,赶回张公镇。
一路上,二人商议,当先见着苏公,禀明疑情,而后去寻那文三郎、蔡三,或有发现。言及被掳女子,严微以为可询问沿途居户百姓,马车夜行,必留下轨迹,或有闻其声者,或有亲眼见者;言及那蒙面凶手,严微摸出钢镖来,只道追查凶身自钢镖着手,此镖之用材、制作之手法,皆非寻常铁匠可为,想必安吉城中此等行家屈指可数。东方清琪思量道,此厮既身怀武技,可自绿林江湖着手,或有知情者。严微点头。待严、东方二人回得客栈,天色渐暗,却未见苏公、苏仁回来,亦未在意,自去饮酒吃菜。
第三章 佛口蛇心
且言张公镇往北数里的山坡下住着一户人家,姓张,名锦,年近四十,乃是厚道老实人,娶妻王氏,亦是贤惠妇人,可惜未曾有出。夫妻二人栽麻种桑、捕鱼喂鸭,怡然自得。张锦之弟张绣,娶妻杨氏,亦是农户人家,日子本也太平安稳,兄弟妯娌相处甚好。不想这日,那杨氏忽生起病来,初只道是一时受寒,歇息几日便无恙了,不想几日后,那病益发严重了。那张绣方才急了,急忙请来郎中韩城菊,那韩城菊行医三十年,医术颇为了得,开了处方,张绣自去药铺抓了三剂药,杨氏服后,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加重几分,几日后那杨氏已奄奄一息,几无出气。万般无奈之时,有人指点迷津,令张绣去求无尘大师,或可救得。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张绣便去求拜无尘大师,那无尘大师果然是菩萨心肠,问明缘由,便令徒弟取来一碗圣水,只道端回去与杨氏喝下,不可余一滴,而后将此碗覆于床下,所向冲着杨氏头睡方位,七日之内不可动碗,如此等等。张绣端着圣水,如获至宝,谢过无尘大师,回得家来,与浑家喝下,言来蹊跷,那杨氏喝下圣水,竟安然入睡,张绣依无尘大师嘱咐,将碗覆盖床头。待到次日杨氏醒来,竟开口言要吃饭。不出三日,杨氏竟可下床行走,待到七日,果然全愈了。夫妇二人欣喜异常,凑些银两,买些果品,张绣自提了去感谢。那无尘府上早聚集数人,正静听大师说《福寿经》心法,人人虔诚,听到兴致处,个个兴奋。张绣暗自惊叹,遂上前跪拜,恳求无尘大师收他做弟子。无尘幽幽道:“汝既有心,便潜心修炼,有善心,行善事,以善积德。”张绣深信之,奉若神明。
言来亦巧,邻庄一个妇人生病来寻郎中韩城菊看病,服了两剂药竟无端死了,受害者家眷并邻里甚是恼怒,蜂拥入医馆来寻韩城菊。韩城菊不明事由,早被人拿住,一顿毒打,又砸了医馆。不几日,张公镇人见着韩城菊,方才知晓他竟疯了,人人唾骂。那张绣夫妇闻得,唬出一身冷汗,如此庸医,险些命丧其手,自此不信医术,一味迷练那《福寿经》,如此数月,颇有所得,扬言法眼开光,愈加痴迷其中,竟不思劳作。其兄张锦见状,指责其不务正事,苦苦劝说。张绣、杨氏哪里肯信,反劝兄长一并修行。张锦说他二人不过,甚是恼怒,回得家来,其妻王氏询问缘由,张锦细细道来,王氏叹息道:“何止你弟媳二人如此这般,今四方庄镇十有五六皆如此了。”张锦奇道:“三皇五帝至此,但凡儒、法、道、佛等,皆有禁毁者,却未闻有禁毁医道者。今人崇尚巫术而诋毁医道,实违天行常理。此若猖行,恐招惹天道惩罚。”王氏道:“今势如此,我等或朋党比周,或远而避之。”夫妇二人商议,遂迁移出镇,筑舍野外,以狩猎捕鱼为生,少与外人来往。
且说这夜,张锦出舟撒钩,撒钩回来,一夜无话。
注:江南民间有撒钩者,这种钓鱼方式非同寻常垂钓,乃是剥取棕树所生棕衣,搓制成缕线,甚是坚牢耐用。此棕缕长约一二百丈,也有的长达四五百丈,主要依据河段长度。沿河放缕,凡五六尺系一个鱼钩。此鱼钩又非寻常鱼钩,钩尖却是歪的,上有倒刺,若那贪食鱼儿吞下诱饵,甚难逃脱。撒钩者日暮天黑后,沿河一路撒下钩去,待到次日天明前收钩取鱼。这种钓鱼方式,作者小时候见过,现在已经绝迹了。
待到寅牌时分,张锦披衣起床,出得门去,下河收钩,约莫半个时辰,张锦已收得五六十尾鱼,估摸还有一二十丈线缕,忽闻得河岸上有马车声响,但见一驾马车,颠颠簸簸,跑得甚快,张锦暗想必是赶早行人,故而未曾在意。不想自那马车上掉下一团物什来,张锦甚是好奇,急忙高声呼唤,那赶车之人似未听得,急急而去了。
张锦急忙划着小舟,上得河岸,四下搜寻,隐约见得道旁草丛中有黑乎乎一团物什,摸索过去,似是一人。张锦一惊:莫非是尸首不成?正待离去,不想拌了一跤,原来脚下还有一人!张锦爬将起来,借了老虎豹子胆,伸手摸那人鼻息,却是一个活人,方才放下心来。张锦叫唤几声,那人纹丝不动,莫不是昏将过去了?张锦抱住那人,又摇又晃,掐其人中,喷以冷水,好一番费力,方才将那人唤醒过来。那人翻身一跃,厉声喝道:“你是甚人?”张锦忙道:“休要害怕,我乃是附近的山民,适才见你自马车上抛下。”那人忽急道:“老爷何在?”四下张望。张锦忙道:“前方还有一人,莫非便是你家老爷?”二人摸将过去,抱起草丛中人,那人喜道:“老爷醒来,老爷醒来。”二人周折一番,弄醒那老爷。那老爷环视四下,天色尚暗,诧异道:“此是何处?”张锦道:“此乃是隐山山脚,此河唤作莲水河。”那老爷沉默半晌,叹道:“你我二人之命悬于一线。好生凶险!”另外那人顿足捶胸,悔道:“小人无能,未能护住老爷。小人该死。”张锦醒悟,原来是主仆二人。那老爷道:“休要自责,皆是我一时大意,轻视了那厮。”主仆二人整理衣衫,那仆人只道身上二三十银子不见了。张锦醒悟道:“你等定是遭人打劫,好歹保全了性命,亦是不幸中之大幸。”那老爷拱手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张锦连忙摆手,道:“休言甚么恩人,适才逢巧遇见你等罢了。小人张锦,乃是山野村夫,非是小人相救,实是你等命贵福大。”那仆人愤愤道:“好个无尘贼人,竟敢谋害我等。若教苏某擒得,定打他个三魂出窍。”原来这主仆二人正是苏公、苏仁。那张锦闻听“无尘”二字,心中疑惑,不敢多问。
天色渐亮,张锦道:“小人茅舍便在对河山脚下,二位爷不如先去小人家中歇息?”苏公道:“多谢恩公。”遂与苏仁随张锦上舟过了小河,张锦引主仆二人回得茅舍,王氏见得,甚是热情,急忙杀鸡烹鱼,盛情款待。待到天色大亮,王氏发现苏公二人衣裳沾有斑斑血迹,心中疑惑,借机询问夫家。张锦道出听到的“无尘”一语。王氏心细,道:“那无尘本是泼皮出身,多有恶行。今日假装圣贤,引得无知信徒膜拜,不定暗中做些龌龊勾当。”遂使张锦前往张公镇打探。约莫半个时辰,张锦匆匆回来,只道路中逢着旧友,只道无尘大师昨夜无端被杀了。王氏惊诧,猜想是房中二人所为。张锦不免担忧:若教福寿门弟子知晓,必将惹来杀身大祸。遂将无尘之死告知苏公,又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客爷当速速离去。”
苏公暗自惊讶,急忙告辞。王氏取来两身旧衣裳,示意主仆二人换下。苏公方才发现外袍血迹,恍然大悟。主仆二人换了衣袍,告辞离去,张锦又赠了二两银子作盘缠。出了二三里地,苏公忽然呵呵笑了起来。苏仁不解,道:“老爷何故发笑?”苏公笑道:“他夫妇二人见你我这般模样,分明认作了杀人逃犯。”苏仁道:“待回得张公镇,老爷当声明府尹身份,追查此案。”苏公思忖道:“此事想来颇为蹊跷,我等明明被无尘迷药麻翻,睁眼醒来,那无尘竟被杀了,却不知我等昏迷之时发生甚事?”苏仁笑道:“人言那无尘能知过去未来,其魂魄可往来三界之中,今无端身死,谎言不攻自破了。”苏公道:“无尘弟子多痴男信女,甚是愚昧,今若知杀人者,必抽筋剥皮、啖肉饮血。”苏仁惊道:“如此言来,那凶手端的狠毒。”苏公拈着胡须,思忖道:“此人要杀我二人,易如反掌,却欲假信徒之手杀我二人,如此便脱了干系,省却诸多瓜葛。”
主仆二人你言我语,不觉间翻过两座山头,却见山脚下一条大道,苏仁大喜。二人依山道下得山来,忽闻得人声鼎沸,苏公、苏仁惊诧不已,只道是无尘信徒追来,急忙闪身林中,却见大道上男女老幼,成群结队,肩负香囊,口中念念有词,只顾往前行走。苏公暗笑,原来虚惊一场,却不知发生甚事?待行人稀少时,主仆二人出得林来,远远望去,行人前后近一两里路长,约莫二三百余人,回首再看,兀自有三三两两跟随上来。苏仁道:“老爷,我等且跟将而去,看个究竟?”二人随众前行,寻机问明事由,原来他等皆是赶往仙人峰云亘寺,聆听智弘活佛开坛讲法。
苏公笑道:“险些错过成仙得道机缘。”苏仁寻机向香客讨要香囊,有一位老者遮莫六十余岁,只当苏仁是同道中人,便赠与苏仁一付,苏仁甚是感激,那老者笑道:“金银钱财,凡人所欲也,即便金银满仓,百年之后终归是他人囊中之物。世间万物皆是虚幻,惟有修身得道成正果,方是吾所欲也。”苏仁附和道:“前辈所言极是,若如智弘活佛一般,何其妙哉!”那老者道:“古人云:有志者,事竞成。你若有这般诚心,当勤修苦练,他日定成正果。到得那日,吾再与你相会。”
苏公闻听,不免好奇,客气道:“如此言来,我等先贺喜前辈了。”那老者摆摆手,道:“皆是同道中人,不过先后罢了。所谓喜悲,亦是凡人之情,不足道也。”苏仁暗觉好笑,道:“敢问前辈,正果将成时,有何先兆?”那老者道:“吾蒙智弘活佛授碟,苦修四百八十日,其时,忽觉额开三眼,霞光万道,又闻奇香裹身,久久不散,只感脑清目明、身轻气爽,待今日见得智弘活佛,受其三味仙气,便可得长生不老之躯。如此再修四百八十日,便是得道成仙。不过吾已思索出仙道真谛矣。”苏仁听罢,几将笑倒。
苏公惊诧道:“只须九百六十日便可修成神仙?如此言来,不知安吉将有几多仙人?”那老者摆手道:“非也非也。若如此这般容易,岂非天下人人可成神仙?得道成仙,须有仙缘、善根、悟性,三者不可缺一,非容易事也。”苏公、苏仁连连点头,故作醒悟。待老者健步而去,苏仁奇道:“这老者似曾在哪里见过。”苏公点点头,笑而不语,原来此人正是张公石碑前言语的老者李渺。
言语间,不觉来到仙人峰下,但见青松盘曲,翠柏苍劲,瀑布飞泻,藤萝悬挂,鸟鸣幽涧,猿啼苍山。石阶盘旋而上,约莫二三百级,但见山顶之上有一座寺庙,信徒有如长蛇一般沿石阶而上,入得寺门。苏公、苏仁尾随信徒,乜乜些些,好一番周折,来到寺门前,但见楼阁层层,廊房叠叠,钟鼓楼高,浮屠塔峻,一抬首望那匾额,有“云亘寺”三字,赫然竟是高闲大师墨迹。苏公惊诧不已,原来高闲乃是湖州开元寺和尚,善草书,兼工楷书,唐宣宗曾召其入御府书写赐紫衣,韩愈曾有《送高闲上人序》,其中云: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苏公细细揣摩,高闲之字如大磊落挥运之趣,若与张长史、怀素相比,相差甚远。
入得庙内,但见人头攒攒,挨肩擦背,早挤个水泄不通。那大雄宝殿石阶左右共八名禅和子,身着法衣,手持佛珠。院两侧各有一宝塔香炉,当中一座十八级法坛,众信徒默然而立,焚香祷告。苏仁暗自忧心:如此拥挤,但有不测,岂非要出大事。急忙将苏公拖将出来。二人见墙脚有一棵大树,便爬将上去观望。但见一个禅师出得大殿,手持锡杖,环视四下,高声道:“诸位施主、吾门弟子,今日我云亘寺智弘禅师登坛讲法,讲的是三十六卷《福寿论经》。”顿时佛号齐鸣,响成一片,众信徒皆跪倒在地,缄口寒蝉,俯首相迎,但见自佛堂出来四僧,四僧之中拥着一位老僧,那老僧红颜白须,头戴毗卢方帽,身着紫罗袈裟,足穿八宝僧鞋,扶盘龙拄杖。苏公暗道:想必此人便是那智弘大师。四僧将法坛置于鼎炉前,那智弘大师微睁双眸,幽幽道:“南无无量寿佛!”但闻众信徒皆低声吟诵道:“南无无量寿佛。”那院内院外上千百人,即便低声吟诵,其声亦如雷鸣。
墙头树上的苏公听得分明,好生诧异,暗道:我自以为阅佛经甚多,凡如《大智度经》、《大般若经》、《维摩经》、《具舍论经》、《佛国杂经》等等,却从未闻得甚么《福寿论经》。但闻那智弘大师道:“芸芸众生,虚老到头。何以福寿?习修归>真,参禅果正,不死不生,永福永寿。”凡此等等,皆是劝人行善修身。苏公暗自发笑,这智弘大师亦不过如此。
忽闻一阵喧哗,苏公回首望去,却见寺外数人抬着一人,急急而来。苏仁眼尖,低声道:“似是无尘。”早有人入寺禀告,众僧并信徒闻听无尘大师被杀死,皆惊诧不已。待将尸首抬至法坛前,众信徒望去,正是无尘,但见他满身污血,咽喉一个血窟窿,惨不忍睹。众信徒皆失声痛哭,或捶胸顿足、或揪发磕头。又有人怒骂:若擒得此人,定挖其心肝,剥皮啖血,非万死不解其恨。
苏公闻听,胆战心惊,暗道:他等人人悲伤欲绝,几近疯狂,细细思忖,甚是可怕。那苏仁甚是惊诧,暗道:“他等哭得如丧考妣一般,兀自愚钝。那无尘既有往来三界之道法,又怎的会死?可见他等所谓福寿谬论皆是诳骗人的。”
众信徒恸哭之际,忽闻那智弘大师哈哈大笑,众人皆惊讶,那智弘大师高声道:“无尘徒儿终成正果矣!”众人不解。苏仁暗笑道:“明明被人杀死,反言成了正果。这老秃驴岂非信口雌黄?”又闻那智弘大师道:“人之在世,即便舍得去万贯家财、功名利禄、妻儿老幼,却也舍不得自身臭皮囊。舍得自我,方是真我。无尘随老僧修行多年,爱别离苦,难舍自我,今悟出其理,方得永福永寿,可喜可贺。”众信徒闻听,个个破涕而笑。那厢苏仁见得,哭笑不得,暗道:此些乡人好生愚昧,任凭那老秃驴胡说八道。那智弘令四个和尚将无尘尸首抬上法坛,平直摆放,其头冲西,又取来黄布袈裟覆盖尸首,又令四个和尚站立四角,各持黄布袈裟一角。那智弘手捻佛珠,念起了《福寿正果经》,众信徒皆拜跪在地,口中皆念念有词。那厢苏公、苏仁看得真切,苦笑不止。智弘大师念经罢,绕尸九匝,伸手揭去袈裟,众人看去,那无尘尸首竟已不见了!智弘高声道:“南无无量寿佛!”众信徒欢天喜地,皆念“南无无量寿佛”。
那厢苏公、苏仁看得真切,直惊得目瞪口呆,险些自树上掉将下来!苏仁惊诧道:“那法坛之上只有那老秃驴并四个和尚,众目睽睽之下,那尸首怎的会无端不见了?莫非那老秃驴有甚妖法,蒙蔽了我等眼目?”苏公好生惊讶,远远观望那法坛,暗道:“那尸首用黄布遮挡住了,他五人又不曾动弹,断然不会调换。莫非那法坛有甚蹊跷之处?”
正疑惑间,忽见一位老者近得法坛前,拜倒在地,高声道:“肯请活佛点化弟子,早日修成正果。”那智弘抬眼望去,道:“汝可是张公镇李渺。”那老者虔诚拜道:“正是弟子李渺。”苏仁眼尖,奇道:“老爷,那老者岂非便是送我香囊者?”苏公细看,果然是他。那智弘道:“万事随缘,在于一个悟字,一日悟出,缘分便到。不可强求,不可先言。”那李渺高声道:“弟子谢过活佛。”言罢,站立起来,仰天大笑,道:“弟子已然悟出来了。”苏仁暗自好笑,低声道:“却不知他悟出了甚真谛来?”
苏公正诧异间,却见那李渺忽自怀中抽出一柄短刀,反手一刀,刺入腹内,又抽将出来,复又搠了一刀,血溅五步。李渺哈哈大笑,道:“吾亦成正果矣!吾亦成正果矣!”言罢,仰天倒下,兀自抽搐几下,含笑气绝身亡。智弘高声道:“南无无量寿佛!”而后下了法坛,径直回得大殿去了。早有四名僧人用袈裟裹了李渺尸首,抬将入殿。那老禅师步上法坛,高声道:“活佛已护送无尘、李渺入关去了,诸位弟子且歇息一日,待明日一早,奉送无尘、李渺神魂飞升。”众信徒唯喏,有悟性者早拥上前去,或吮吸地上污血;或近得法坛吸取智弘活佛灵气,先得手者欣喜不已,未得手者懊悔莫及。推搡中,有人挤倒在地,被众人踩踏,痛苦哀号。寺庙院内外一片混乱,直看得苏公二人瞠目结舌,宛如梦境一般。
苏公忧心不已,他等行径,个个有如疯癫一般,更甚者如那李渺,为求正果竟不惜自残性命,而观者人人为之欢喜。此风若是助长,天下岂非大乱!苏仁惊诧不已,自树上跳落在地,道:“老爷,且小心下来。”苏公回过神来,小心下得树身。苏仁道:“老爷,我等如何行事?”苏公思忖,道:“此寺非正宗禅院,乃假佛道而行邪道。其中多有龌龊,且与众人一道寻个歇息处,待到夜间再行查探。”苏仁然之。众信徒或在寺庙客房歇息,或在寺院内席地而坐,亦有不少信徒下山回家或寻亲。
苏公、苏仁与七八个信徒在山坡一茅草亭中歇息,但见众信徒个个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又各自讲授修炼心得,互勉互励。众信徒说得正兴,苏公忽哈哈大笑,众信徒皆止住言语,来看苏公,不解问道:“你何故如此发笑?”苏公笑道:“你等甚是愚钝,不解《福寿论经》经义要旨,故而难有修为。”众信徒皆愣住了,其中一人道:“闻仁兄言语,莫非将近正果?”又有一人问道:“不知仁兄有何绝妙心得?”苏公笑道:“欲成正果,须通经义要旨,若悟出其中真谛,便可见真我。”众信徒喜道:“怎生悟出那真谛来?莫非如那李渺一般?”苏公摇头道:“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可见福寿当与天地同在。惟有与天地相融,方可得正果。所谓天我合一,天即为我,我即为天,至此境界,已无自我,只有真我,真我即是天。无尘大师、李渺先生以死抛弃自我,寻求真我,非上策也。惟如智弘活佛一般,肉身元神合为一体,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方是真的正果。”
苏公一番言语直听得众信徒如坠云雾。苏仁见状,急忙拜倒在地,道:“真高人也。先生之言玄妙难解,我等端的愚钝,肯请先生指点迷津。”众信徒亦跪倒在地。苏公笑道:“欲求正果,须忘自我。”一人听得此话,似有所悟,道:“还望先生指点,如何忘却自我?”苏公幽然道:“非吾非我,无吾无我。”众人益发不解。苏公笑道:“你等为何来此?”众信徒道:“我等为听活佛讲法而来。”苏公笑道:“错也错也,这世间哪里有我?我是何人?何人是我?”众信徒诧异不已,其中一人忽大笑,道:“明白矣!明白矣!这世间哪里有我?无我便是真我。”言罢,出了茅草亭,欢天喜地下山去了。众信徒兀自懵懂。苏公笑道:“无我便是真我,此即真谛也。心中万不可有我,只当我便是天、我便是地、我便是佛祖、我便是菩萨,这世间哪里还有我?哪里还有活佛?”众信徒似懂非懂,装模作样,只道是悟出了真谛,皆大笑而去。苏仁哑然失笑,道:“老爷,我观他等有如疯癫一般?”苏公叹道:“如此言来,你尚未悟出经义真谛来。”言罢,主仆二人大笑不已。
待到天黑,主仆二人商议,苏仁前往寺内查探,苏公再三嘱咐,行事当小心谨慎,但有不测,速速撤离,不可恋斗。苏仁唯喏,别了苏公,摸索至寺庙墙根,寻得趁手处,翻身入得院内,隐身暗处,辨明方位。那大殿内传来诵经声,后院几间禅房亮有灯火。苏仁依墙而行,入得后院,先是僧人房,空无一人,想必皆在佛堂念经。又入禅师院,隐于禅房拐角处,侧耳细听,无有动静,贴身第一间禅房墙,近得窗格,沾些口水,破了窗纸,凑眼望内,空无一人。苏仁轻推窗格,牢不可动。又近得第二间禅师房窗格,破了窗纸,偷眼窥望,房分内外两室,外室内供奉一金身佛尊,约莫三尺高,佛尊下有两块蒲团,左右各四张檀香木雕椅,墙上悬有字轴,想必是方丈禅房,只是房中并无一人。苏仁暗道:“却不知内室可有人?”正思忖间,忽闻有人言语,苏仁身法敏捷,随即隐身廊柱后,原来那言语声乃是自第三间禅房发出,并不曾见人出来。苏仁近得第三间房窗格,但闻有人道:“兀自乜些,师父令我来催你,不要误了大事。”又闻一人道:“稍等片刻便就好了。”先前那人道:“我来帮你。”苏仁诧异,又沾些口水,破了窗纸,凑眼望去,恰见两和尚提灯入内室去了。
苏仁侧耳细听,闻得些响动,而后便悄无声息了。又候了一柱香时辰,无有动静,苏仁好奇,轻推窗格,亦已闩牢。苏仁正思忖如何入室,忽觉身后有轻微声响,唬得一惊,回首望去,但见禅院内些许树木花草,并无异样。莫非是风吹树木之故?苏仁环视四下,悄然无息,其心一震,忽觉这禅院内阴森恐怖,似隐杀机。不由摸出分水娥眉刺来。
猛然,一物轻落于苏仁一丈前,虽是微微声响,唬得苏仁心惊肉跳。正警视四下,又闻得不远处有“叽叽”虫鸣声,苏仁一惊,那处分明隐藏着一个人!转念思忖:莫非那厮欲告知于我?猫身入得花草丛中,低声道:“哪路朋友?”果闻隐处微响,有人低声道:“苏兄,严某在此。”苏仁闻听,大喜,原来竟是飞天侠严微。苏仁低声道:“原来是严爷,唬我半死。”二人凑于一处,严微低声问道:“你怎至此?大人何在?”苏仁低声道:“老爷自在寺外,安然无事。严爷怎的至此?东方小姐何在?”严微低声道:“他却在那树上。”苏仁抬首望那前方大树,却未见有人,亦不多问,低声道:“这禅房内似有蹊跷。”严微低声道:“我正因此而来。”言罢,摸出一条黑面巾,递与苏仁。二人黑巾蒙面,摸将过去,严微近贴窗格,侧耳细听,而后摸出宝刃,将其插入缝中,早将木闩削断。严微轻推窗格,翻身入室,苏仁紧随其后。二人摸索入得禅房,隐约见得房内两个木柜。严微窥视内室,无有动静,摸索进去,哪里有甚么和尚?苏仁甚是诧异,低声道:“方才明明见得有人进去,怎的无人?”严微低声道:“定是有密道。”苏仁低声道:“方才那厮似在此找寻甚么。且看柜中何物?”严微然之,开启一柜,上下数层,却是各色纸张。苏仁开得另一柜,亦是些纸张、笔墨。
严微合上柜门,低声道:“且寻那密道机簧所在。”入得内室,漆黑一片,严微燃了火折子,借光察看,室内有雕花床、八角桌、檀香椅,墙上悬有一佛祖画轴,却原来是主持卧室。不多时,严微察觉出画轴后玄机,卷起画轴,将一块青砖推入墙内,忽见墙门开启。严微、苏仁一前一后入得密道,下石阶十余级,便见得微弱光亮,隐约闻得有人言语,严微示意苏仁止步,蹑足摸将过去,却是一间密室,侧目望去,但见室中一桌,两个和尚正围桌扎着甚么,又一个和尚在一旁观望,不时递上细小竹条。严微疑惑不解,忽闻一个和尚道:“且去唤慧生师父来看,如此可好了?”一和尚应声道:“慧生师父现在何处?”另一和尚道:“想必正与智弘大师饮着酒。”严微只当那和尚出来,急忙与苏仁退身角落暗处。闻听脚步声渐渐弱下,严微方才明白:原来这密室非止一间,更有深处。
严微示意苏仁,猫身冲将入室,那两和尚兀自懵懂时,利刃早已架于二人脖颈之上。苏仁见桌上偌大两个的竹球,用纸蒙得严实,上小下大,宛如一尊弥勒佛。两和尚唬得半死,严微低声呵斥道:“爷爷问你,智弘老和尚在何处?”一和尚惊惧道:“依此道进去,右转尽头便是。”严微道:“那抢掳来的女子囚在何处?”被苏仁所擒和尚吱唔接言道:“佛门清静之地,哪里有甚么女子。”严微冷笑一声,道:“色中饿鬼、两头和尚。”言罢,挥手一刀,不待苏仁反应过来,早将此和尚搠死。苏仁急忙松手,急道:“怎的伤他性命?”严微道:“此等奸恶之徒,留他反祸害人间。”苏仁默然。余下和尚唬得双股战战,哭丧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严微满脸杀气,狠狠道:“爷爷问你,且如实招来,若有欺瞒,便如这厮一般。休怪爷爷心狠手辣。我且问你,众女子囚在何处?”那和尚哆嗦道:“依此道进去,左转便是。”严微道:“你等掳了多少女子囚在此?”那和尚嗫嚅道:“约莫十余名,前几日又弄死了一人。”
苏仁闻听,义愤填膺,道:“何人主谋?”那和尚怯怯道:“乃是智弘师父。”严微冷笑道:“便是那所谓活佛者。”那和尚颤栗道:“正是。但凡掳得年轻美貌的女子,必先与师父享用,待他厌倦,才与我等。”苏仁闻听,早气得咬牙切齿,手中分水娥眉刺一抖,刺入和尚咽喉。那和尚不及哼声,一命呜呼。严微笑道:“苏爷怎的伤他性命?”苏仁怒道:“果如严爷所言,此祸害也。”严微淡然一笑,道:“可怜那班无知信徒对那老淫棍顶礼膜拜,五体投地,奉若神明。恁的愚昧。”苏仁道:“严爷,我等且去救人。”严微道:“若被贼人发觉,多有不利。擒贼先擒王,不如先擒了智弘老秃驴。”苏仁然之。
严微灭了壁上油灯,二人入了密道,前行十余步,果见左右两道,正欲入右道,忽闻前方有声响,严微、苏仁闪身左道暗处,严微辨听声响,当是二人,侧目窥视,乃是两个和尚,一人道:“慧生师父,却不知是甚人害了无尘大师性命?”闻得那慧生和尚道:“智弘大师已遣人前往查探去了。若查出此人,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那和尚附和道:“师父说的是,与我云亘寺作对,唯死路一条。”那慧生和尚笑道:“闻得昨日劫来一个女子,长得甚是俊俏,可是如此?”那和尚嘻嘻笑道:“智弘大师本欲今夜与这雌儿共度春宵,不想无尘大师无端被害,智弘大师甚是恼怒,徒儿哪里还敢提此事?”那慧生和尚笑道:“不如待我描绘画像后,你我师徒两个且去玩耍这雌儿一番?”那和尚甚是高兴,连连答应。二人至得密室口,那慧生和尚诧异道:“怎的将灯灭了?了难、了果你二人何在?”那和尚亦不解,摸索入得密室,口中唤着“了难、了果”,却闻得慧生和尚“哎呀”一声,急忙回首来看,一物砸来,躲闪不及,正中其面,只觉眼冒金星,当即昏死过去。
严微遂一刀一个结果了两个和尚性命,二人回身依右道前行,隐约闻得言语声,近得密室口边,见得透射出来的光亮,又闻得有人道:“师父,今日功德钱约一千二百余两,较前番多四余两,甚是可喜。”又闻一人冷笑道:“有甚可喜?今弟子不过千余人,待他日成了大气,弟子万千,何其壮哉?”苏仁听得真切,暗道:这厮好生猖狂。侧目窥视,但见密室内四壁灯火,照得通明,当中桌上美酒佳肴,虎皮毛裘垫上端坐一人,正是白日讲授经法的智弘活佛。其下首亦坐着一个和尚,旁有三四口大木箱,满是银锭、铜钱。那智弘撕扯了一块烤肉,大口吃着,咂嘴舔脣道:“云亘寺终归寺小僧少,待些时日,我欲往湖州铁佛寺立坛讲法,广纳弟子。”那和尚迟疑道:“弟子闻听说那铁佛寺的方丈屡屡诋毁师父。”那智弘冷笑道:“我若去了,那老东西便要见佛祖了。”那和尚听得明白,笑道:“那是,那是。慧觉以为,待师父名动湖州后,可往杭州灵隐寺、苏州云岩寺。”智弘笑道:“我之意乃主持东京大相国寺。”慧觉道:“弟子愿一生追随师父。”苏仁心中冷笑,暗自道:这两个秃驴好个黄粱美梦。
严微示意苏仁,正待冲入密室,忽闻一阵铃声,唬得二人一惊,只当是触动了机簧。隐约闻得另有人道:“师父,听雨居士来了。”但闻那智弘稍有惊讶,道:“此刻他怎的来了?且请他进来。”苏仁纳闷,暗道:“却不知这听雨居士是甚人?这厮既可入密室会秃驴,定非善辈。”不多时,闻得有脚步声响,一人入得密室。严微思忖:原来这密室另有出口。但闻智弘笑道:“听雨先生,别来无恙。”但闻一个男子笑道:“智弘大师,益发福寿了。”那智弘笑道:“此皆托先生之福。”严微侧目窥视,却只见得那听雨居士的背影,那慧觉和尚立于智弘身侧,正手把酒壶斟酒。但闻智弘道:“先生且饮此杯。”那听雨居士道:“我非为饮酒而来。”智弘笑道:“我知先生来意,先生只管安心便是,这银两自会送上府去,绝不少先生一两一钱。”那听雨居士道:“我亦非为此而来。”那智弘颇为诧异,道:“先生有话,只管言来。”那听雨居士冷笑一声,道:“我为救你而来。”那智弘闻听,哈哈大笑,道:“先生言语端的有趣。却不知我有何难?”那听雨居士冷笑道:“莫非大师亦如那些痴男信女,不知自身何人,竟真当自己是活佛不成?今日大师讲法,招惹来一人,大师可知是谁?”那智弘笑道:“今日听法者,不下千百,皆是福寿信徒。”那听雨居士笑道:“湖州府尹苏轼亦在其中,活佛可知?”
听雨居士一言道出,非是智弘和尚,便是密道暗处的严微、苏仁听得,不由大吃一惊。智弘干笑两声,道:“贫僧乃出家之人,四大皆空,那苏轼来与不来,与我何干?”那听雨居士笑道:“那苏轼非寻常之辈,若惊动此人,恐招惹杀身之祸。”智弘大笑道:“先生怎的如此胆小怕事?待明日,贫僧只须一言,顷刻间便可将那苏轼撕成肉块。”听雨居士摇头道:“要取苏轼性命,易如反掌。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行险着。生一事不如宁一事。”智弘道:“先生言之有理,贫僧自会小心谨慎。”
那听雨居士道:“无尘无端丧命,颇为蹊跷,我已遣人暗中追查。”智弘道:“贫僧已派慧空前往张公镇了。”那听雨居士又询问李渺自杀情形,智弘叙说前后,那听雨居士思忖道:“近来颇多怪事,大师须小心行事,告诫各坛弟子,万不可过于张扬,以免引来祸端。”那智弘然之。那听雨居士忽笑道:“我闻大师近日得到一件宝物,可有其事?”那智弘一愣,诧异道:“居士何出此言?若得宝贝,贫僧必与居士分享。”那听雨居士淡然一笑,道:“原来如此,传言不足信也。冒失之言,恳请大师休要怪罪。”智弘笑道:“你我之间,何言此些。”那听雨居士遂起身告辞,智弘送他出了密室。
不多时,智弘、慧觉回得密室,那慧觉疑惑道:“却不知他自何处得知消息?”那智弘思忖道:“此事少有人知,莫非我寺中有他的耳目?”那慧觉道:“知此事者,不过慧空、慧生、慧悟与弟子,莫非是他三人其一?弟子早疑心他等。”智弘愤愤道:“休要乱猜!待明日,你且细细查探一番。”慧觉唯喏,俄而,又道:“那听雨居士不过是一书生,胆小怕事,难成大器,师父何故听命于他?”智弘笑道:“苍龙出海、鲲鹏高飞,乃在其时。”慧觉附和道:“师父远见。”
密道内严微、苏仁听得分明,正欲动作,忽闻得一人冷笑道:“好个苍龙出海、鲲鹏高飞!”智弘、慧觉闻听,大惊失色。严微、苏仁甚是惊奇,侧目窥视,却见密室内站立一人,夜行人装束,黑巾蒙面。智弘惊恐不已,道:“你是甚人?怎的入我室来?”那蒙面人近前几步,冷笑道:“智弘大师乃得道仙人、在世活佛,怎的面有惧色?”那慧觉壮胆上前,呵斥道:“大胆狂徒,不知天高地厚,吾师宅心仁厚,若念咒语,可追魂摄魄,定叫你形神俱散!”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智弘大师果有这般厉害?”智弘心神稍稳,双手合十,道:“南无无量寿佛。不知施主此来有何贵干?若为金银而来,施主只管随意取便是。”那蒙面人道:“大师视钱财、女色为性命,今日怎的如此慷慨大度?可喜可贺。”那慧觉闻听,勃然大怒,道:“此乃佛家静地,休要污言秽语诬蔑我师。”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好bbr>?个佛家静地!你等行径,外人不知,却瞒不得我。这云亘寺实乃藏污纳垢之处。你等假佛祖之名,生谣惑众,妄言甚么福寿门,引诱些愚夫蠢妇拜你门下,实则暗中收受钱财,又物色美貌妇人,掳入寺内肆意奸淫。传闻智弘大师乃得道高僧,今已二百余岁,乃南无无量寿佛转世,乡人皆奉为活佛。却不知活佛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日御数女,室藏斗金,兀自逍遥快活。”
那智弘冷笑道:“如此言来,你非友即敌。今夜入我云亘寺,意欲何为?”那慧觉冷笑道:“若与我云亘寺为敌,恐有来无回。”那蒙面人笑道:“是友是敌,全在于大师。”那智弘一愣,道:“此话怎讲?”那蒙面人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智弘闻听,笑道:“如此易也。”俯身取银锭二百两,置于桌上,道:“区区薄礼,聊表心意。”那蒙面人淡然一笑,道:“我非鸡鸣狗盗之徒,怎生贪图些蝇头小利。”智弘怒道:“你意如何?”那蒙面人道:“大师藏宝室在何处?”慧觉勃然大怒,道:“你这撮鸟,猖狂至极,料想你不知我云亘寺厉害。说将出来,恐唬得你屁滚尿流。”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你等手段,我尽知矣。暗中下药,毒死病人,嫁祸郎中,伪作善人,道貌岸然声讨庸医,令众郎中家破人亡,或死或疯,又假意惺惺安慰家眷,令愚民感恩戴德;又暗中纠集恶徒,宣扬妖道,造谣惑众,铲除异己,睚眦必报。此等行径,妄为至极,若首告官府,后果如何?你等且细掂量。”那慧觉听得,笑道:“你这撮鸟,要告便去告,却不知谁进那牢狱?你却不知,那听雨居士乃是……”智弘猛然呵斥慧觉,慧觉自知失言,当即止口。智弘道:“却不知施主究竟索要甚么?”那蒙面人冷笑道:“大师何必明知故问?大师乃是佛家之人,钱财乃身外之物,怎可贪恋。且做个顺水人情,悉数与我,如何?”那智弘只是冷笑。
那密道暗处严微、苏仁听得真切,苏仁暗道:果如老爷所言,众郎中确系遭人陷害,其中种种阴谋,皆是云亘寺智弘和尚暗中指使,只是不知那听雨居士是何许人?他怎的识得老爷?其言“一件宝物”,所指甚么?这蒙面人又是甚么来历?苏仁百思不得其解。
那蒙面人冷笑道:“生死存亡,在于大师一念之间,大师且三思而后行。”智弘一愣,道:“此言何意?”那蒙面人笑道:“敢问大师弟子无尘,怎生丧命?”那智弘大吃一惊,道:“莫非是你?”那蒙面人阴森笑道:“他不从我言,惟有一死。”智弘、慧觉惊诧万分。密道暗处苏仁亦惊讶不已:“原来是此人杀了无尘,如此言来,此人乃是我救命恩人?闻其言,似甚凶恶。”
那蒙面人笑道:“杀他有如拈死一只蝼蚁,不足挂齿。我数三下,大师意欲立地成佛,还是苟全性命?生死在此之间矣。”那蒙面人道声“一”,那慧觉怒道:“我先取你狗命。”言未止,早摸出一把短刃,刺杀过去。那蒙面人冷笑一声,闪退一旁。慧觉扑空,扭身反劈。那蒙面人飞起一脚,踢中慧觉胸口。慧觉站立不稳,滚倒在地。那蒙面人早抽出一柄利剑,一剑刺去,正中慧觉大腿。慧觉“哎呀”惨叫一声,踉跄爬将起来,那厢智弘和尚挺身相救。那蒙面人正欲撤剑,不想那智弘猛推一掌,正中慧觉后背,慧觉身不由己,正扑上猛面人利剑,但见那剑自慧觉前胸刺入,后背刺出。那猛面人何曾料到,稍有迟疑,不及抽剑。那智弘和尚左手一挥,一团白雾直扑蒙面人面目。但闻慧觉惨叫、蒙面人惊呼。
那蒙面人慌忙举左手来挡,不想智弘右手早摸出一剑,刺中那蒙面人右肩,那蒙面人急忙撒手弃了利剑,抽身便逃。那智弘怎肯放他,推倒慧觉尸首,飞身便追,不想那蒙面人回手一挥,两道寒光直奔智弘而去。严微几将惊呼出声,莫非此人便是杀死蒋虎之凶手?
那智弘和尚不料此变,闪身欲躲,却已迟了,应声倒地,惨叫不止。严微冲入密室,追赶那蒙面人,依密道石阶上十余级,却是一道暗门,出了暗门,却原来是方丈禅房。严微暗道:却原来是智弘和尚所居之室。但见禅门敞开,那蒙面人已不见了踪影。
严微复入密室,但见苏仁立于室中,手中拿着一枚钢钉,正细细端详。那智弘倒在地上,如死狗一般。严微道:“老和尚如何?”苏仁摇头道:“已气绝身亡了。”严微惊道:“好生厉害。却不知是何暗器?”苏仁手举一物,却是一支钢钉。严微端详一番,道:“此钉制作精良,喂有剧毒。”苏仁道:“老和尚面中四钉,即便是真活佛也难救了。”严微问道:“他可曾言语甚么?”苏仁摇头。严微踢了智弘尸首一脚,恨恨道:“恶有恶报,可惜严某不能亲手血刃这老秃驴。”苏仁道:“严爷,此处非久留之地,我等先救出众女子。”
二人依原道返回,入得左密道,前行了四五十步,借着石壁油灯微光,隐约见得一道铁门,苏仁近得门前,那石室内甚是阴暗,隐约有人蠕动声响。严微就油灯点燃了火折子,借光看去,却见石室内十余个女子,个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破衣烂裳,见着来人,人人惊恐万分,卷缩角落。严微道:“你等不要害怕,我等受湖州府尹苏大人所遣,前来救你等出去。那智弘老秃驴已被我等杀了。”众女子将信将疑,一动不动。
严微抽出宝刃,一刀削断门上锁链,道:“诸位姐妹,快且出来。”众女子如梦方醒,相互搀扶,出了监牢。众女子怯怯前行,待见得密室内和尚尸首,心头大快。严微引他等出了密道,入得方丈禅房中,严微出房探听动静,正待唤东方清琪,恰逢一个和尚过来,不及躲闪,急中生智,假意问道:“你可曾见着慧觉师兄?”黑夜间,那和尚只当严微是同门,反问道:“你寻他做甚?”严微待到那和尚近前,忽勒住他的脖颈,低声喝道:“若敢声张,一刀送你见佛祖。”那和尚惊恐不已,不敢挣扎,哀求道:“爷爷饶命。”严微轻呼东方清琪,却不见其露面,暗忖:或是跟随那听雨居士或是蒙面人去了。遂令那和尚引路,苏仁引众女子随后。一行人自云亘寺后院侧门出来,经一片竹林,依山道而行,磨磨蹭蹭,寻得茅草亭,苏仁轻声呼唤:“老爷,老爷。”却不见苏公回应。严微呵斥和尚道:“莫非不是此亭?”那和尚细细辨认,吱唔道:“众山唯此有一茅草亭。”苏仁快步入得亭内,四下搜寻,哪里有苏公身影?苏仁顿时唬出一身冷汗。
严微料想不妙,道:“或在附近,且高声呼喊。”苏仁依其言,扯嗓高呼,其声响彻山间,久久回荡。待音息落,众人侧耳细听,无有回应。苏仁甚是焦急。严微劝慰道:“苏兄休要着急,苏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我等且先下山,寻个容身之处。”苏仁无奈。一行人摸索着下山去了。
第四章 诡异幻景
且言苏公独坐在半山亭,山风袭来,不觉有丝寒意。苍茫大地,漆黑一片,遥望夜空,数点星辰若隐若现,苏公心如穹苍,忽感悟起人生百年,不由长叹一声。叹息罢,又不免诧异,往日每每夜登高山,却无这般惆怅,今日怎的如此沮丧?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复念也。正思索间,忽见得远处半空之中一团白光,甚是醒目,苏公不免惊诧万分,只当是幻景,揉眼再看,那团光亮徐徐上升,待追出亭外,但见那团光亮愈升愈小,不多时便消失于茫茫夜空中,直惊得苏公目瞪口呆!
苏公怎敢相信,右手狠扯胡须,竟扯下十余根胡须下来,隐隐作痛,确非梦境之中。世间怎会有这等诡异古怪之事?莫非这世间果真有神鬼仙道?若非神鬼,又是甚么?若说与诸友听,谁人肯信,必笑是梦癫之言。若苏仁在此,则可为证见。苏公百思不得其解,转念一想,不如攀上山顶,耐心守候,待那光重现,且看个仔细。遂摸黑往山顶爬去,行至一叉道口,苏公忽闻得前方有声响,唬得一惊,莫非这山林之中有猛虎大虫?急忙隐身一株大树后,平心静气,暗自窥望。隐约见得前方有一条黑影,苏公心惊胆战,莫非是甚妖精鬼魅?那黑影依山道而行,由远及近,径直冲着苏公而来!
苏公隐于暗处,唬得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待那黑影近得树旁,赫然闻得急促的喘气声,却原来是个人。两者相距不过七八步,苏公心如擂鼓,几将迸出。那黑影怎生料到树后有人,舍了山道,径直往林中而去。苏公甚是诧异,暗道:“莫非是贼人不成?”遂远远跟随。入得一竹林中,那黑影止步于山边巨石旁,俯身查找甚么。苏公远远窥望,哪里看得清楚?隐约见得那黑影左右移动,稍未留神,那黑影竟不见了。苏公一愣,轻揉眼睛,极力张望,果真不见了那厮。苏公惊诧:莫非果真是鬼魅不成?胡思乱想间,益发恐惧,苏公不由浑身哆嗦,欲回身逃离,又不免咬牙紧拳,鼓气壮胆,颤步向前,待近得巨石旁,隐约见得一个黑窟窿,原来那黑影入得地洞窟窿中去了!
苏公不敢轻举妄动,退身隐于竹林暗处,耐心守候。心神稍定,又不免思索起来,那白光非灯非火,翔于夜空,究竟是何物?端的匪夷所思。此黑影行径如此鬼祟,却不知这地洞之中有甚诡秘之事?苏公缩身一团,前思后想,不知时辰,忽闻得异样声响,不觉浑身一震,探头窥视。隐约闻得地洞内有人言语,除了那黑影,地洞内还有他人!苏公不免暗笑:兀自疑神疑鬼,几将自己唬成鬼了。
但见自地洞透出一丝光亮,猛然冒出一颗人头来,而后又出得身子,那黑影出了洞口,冲着洞内道:“万事小心,不可妄为,切不可招惹那苏轼。谨记谨记。”此言一出,唬得苏公半死,其心“砰砰”乱撞。苏公甚是惊诧:这厮怎的无端言出“苏轼”二字出来?此人怎的知晓我等行踪?莫非他识得苏某?疑惑间,那黑影已覆盖洞口,匆匆离去。苏公欲起身跟随,却不料蹲立过久,双腿血脉不通,麻木不知,一时竟站立不起。待双腿舒展,那黑影早已不见了踪影,近得地洞旁,满地皆是枯叶,苏公四下摸索,找寻地洞玄机。果不出所料,竹叶茅草堆中有一只铁环,苏公抓住铁环,用力提将起来,却是一条铁链,吱吱呀呀,旁边露出了黑黝黝一个洞口来。苏公伏在地上,侧耳细听,那洞内毫无动静。
苏公摸得一块石头,抛入洞内,但闻石头滚落之声,似有数级石阶,待石头静止,并无有其他声响。苏公思忖:此非是洞穴,乃是一条密道,莫不是通云亘寺内?苏公伸脚试探,果是石阶,斗胆下得身去,那密道内漆黑一片,甚是阴森。苏公复出洞口,寻得一根七八尺长的枯枝,返入密道,以枯枝开道,摸索前行。密道乃是青石所垒,甚是平整。苏公思忖:修此密道,定然花费了不少工夫。遮莫百余步,逢着一处右弯,顺弯前行百余步,又一处左弯,又行百余步,又一处右弯,又行五六十步,竟觉丝丝光亮,愈往前行,愈发明亮。又一处左弯,但见前方壁上燃着一盏油灯,灯光微弱,苏公不觉一愣,前方赫然一道石门。苏公近得石门前,但见那石门乃是巨石磨成,甚是平整,唯中央嵌有一兽头铁环,环视四壁,并无异样之处。苏公思忖:遮莫此兽头铁环便是开启石门之机簧。伸手触得铁环,苏公转念一想:若是机关消息,如之奈何?苏公又细细察看四壁,又以枯枝推挤石块,意图有所发现。苏公思忖:若机簧在石壁中,必定留下滑动痕迹。左右石壁一一察看、试推,并无异常。
苏公甚是诧异,心中笑道:“莫非又是我多心?那环就是机簧无疑。”复伸手抓住铁环,又不免犹豫,思忖道:“若此密道无意间被人发觉,岂非直捣密室?他等积心处虑营造此密道,费得多少人力物力,岂非无防范之处?此环或是有意为之,意图引误入者上当。”苏公思索再三,脱下外袍,撕扯成布条,又将其一一打结连接,依密道扯直,约莫数丈长,将一端系紧铁环,退身数丈外,伏于密道壁角,小心拉扯布条,待布条绷紧,苏公一用力,果将那铁环拉扯出许多,忽闻响动之声,未待看清,但闻“啪啪啪”响声不断。苏公早唬得松手撒了布条,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待声响渐息,苏公抬起头来,远远察看,模模糊糊,似无异样,心中好奇,爬将起来,哆哆嗦嗦,一步一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待近得前来,苏公唬出一身冷汗,但见石门前十余支弩箭。原来那铁环果然是机关机簧,待其触动,左右两壁暗弩开启,对射弩箭,若人站石门前,左右夹击,倾刻间便成了刺猬。苏公心惊胆战,倒退数步,心中甚是庆幸,又不免疑惑,思忖道:机关触动,难免惊动贼人,若落于他等手中,性命难保。遂返身出了密道。
苏公覆盖地洞口,辨明方向,出了山林,依山道而下,寻得那茅草亭,寒风飕飕,哪里有苏仁身影,联想起密道魅影、机关,不免担忧苏仁安危。又不时安慰自己,只道是苏仁武艺高强、久经风浪,当平安无恙。胡思乱想一番,苏公寻了一处茅草堆,钻入其中避风,环视四下,又不免思索那团古怪白光来,非是山火,莫非是鬼火不成?迷糊间,不觉睡去。
不知何时,忽然一阵嘈杂喧哗之声,猛然惊醒苏公,睁眼看去,大地茫茫,东方微白,但见那山道下拥上数十人来,争先恐后,口中吆喝怪叫。苏公不知何故,猜疑他等是因自己而来,却不知是凶是吉?那伙人叫嚷着,径直往山上奔去。苏公甚是疑惑,出了茅草堆,近得亭前一看,隐约见得山道上遮莫百余人,蜿蜒而上,有如长蛇一般。苏公甚是诧异,上前拦得一个乡人,询问其故。乡人手指山顶,甚是兴奋,道:“智弘活佛显圣了!智弘活佛显圣了!”苏公回身仰望山顶,赫然见得山巅之上一团白光!苏公唬得一惊,那团白光正是昨夜所见之怪异光团,只是方位不同罢了。
苏公未作细想,拔腿便向山上奔去,几将那乡人撞倒。待爬上山顶,早已气喘吁吁,双腿发软,苏公眼望那团白光,形如球状,悬于半空之中。山顶之上,矗立着一座祭坛,祭坛之下却是一间佛堂,供奉的菩萨宛如那智弘模样。又有两个守坛和尚出得佛堂,兀自睡眼蒙胧,不解何故。众乡人接连爬上山顶,纷纷跪倒于祭坛下,虔诚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苏公呆若木鸡,忽闻有人唤“老爷”,其声甚是熟悉,急忙回头望去,却见苏仁、严微上得山顶来。
苏仁、严微见着苏公,甚是意外,近得前来,望着空中白光,甚是惊诧。苏仁道:“老爷,此为何物?莫非果真是神仙显灵?”苏公摇头不语。但见那白光一闪,刹那间竟不见了。众人惊呼,皆磕头拜送。有人高歌道:“恭送无尘大仙飞升。”严微满面惊诧,心中思忖:蒋府那家奴言张福瑞老太公白日飞升,莫非确有其事?不由低声问苏公道:“大人博学多见,此般情形当如何解释?”苏公茫然道:“世间万物,乃天地造化,其中不乏奇观异景,我曾观登州海市,甚是奇妙,不知者以为神仙境地,实乃幻景也。”严微疑道:“大人之意,此乃蜃景?”苏公疑惑道:“非也。但凡蜃景,多现于海面、沙漠,且借助于烈日。此番景象是何缘故,我百思不得其解。试想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我等不解,亦不足为奇。但或百年千年后,此中蹊跷自会破解。”苏公口中如是言,心中不免思虑重重。
众乡人磕头作揖,又有不少人焚香烧纸,虔诚祷告。苏公、苏仁、严微上得祭坛,遥望东方,天色渐亮,红日欲出。苏仁早将云亘寺内情形道出。闻得智弘谋害郎中、奸淫民妇等恶行,苏公甚是愤怒。后闻得听雨居士、蒙面人神秘行径,又不免惊诧。而后,苏公将夜间所见黑影之诡秘行径、潜入密道险遭暗算之事道出,苏仁不由唬出一身冷汗。严微惊诧不已,疑道:“那黑影竟言出大人名讳,似是那听雨居士?我当他自禅房暗门出入,却不想竟有第三条密道!”
三人正言语间,忽闻有人道:“你等三人,恁的胆大,还不快快下来。”苏公一愣,寻声望去,却见祭坛下几个信徒怒气冲冲,指责叫嚷。有人高声怒道:“若玷污活佛法坛,定教你等万劫不复。”一个和尚冲将上来,怒道:“你等撮鸟,兀自不知死活,还不快快滚将下来。”苏公正欲上前言语,严微一把扯住苏公衣裳,闪身上前,仰天大笑,其声甚大,宛如虎啸,唬得那和尚后退数步,众信徒皆惊诧不已。严微高声道:“汝等肉眼凡胎,今南无无量寿佛真身在此,岂容汝等放肆。”众信徒闻听,惊恐不已。严微又高声道:“智弘尘缘已尽,今脱去肉胎,元神归位。汝等休要膜拜,且各自下山回家,修身养性,行善积德,待仙缘一到,定成正果。”众信徒闻听,人人欢喜,纷纷跪地拜谢。
两个和尚将信将疑,忽闻人高声道:“你等是何方妖人,敢假冒活佛之名在此放肆?”但见石阶处上来四个和尚,为首和尚獐头鼠目,叫嚷着冲上祭坛,其后三个僧人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两名守坛和尚见了自家人,急忙上前,道:“此伙撮鸟,兀自敢称活佛,恁的猖狂。”严微厉声呵斥:“见着佛祖,兀自咆哮,今若不教训你等,不知天高地厚。”那为首和尚冷笑一声,挥袖道:“给我拿下。”一名恶僧早冲上前来,挥拳便打。严微眼急手快,飞起一脚,正踹在那恶僧腹部,那恶僧“哎呀”一声,后退两步,立身未稳之际,又被严微一反腿踢中颈部。但见那恶僧骨碌碌滚下祭坛去。苏仁见严微身法利索,忍不住大声叫好。另两个恶僧见状,勃然大怒,左右夹击,扑打上来。严微一闪身,躲过左边恶僧拳头,右手扣住恶僧手腕,左手抓住其手肘,顺其势往前一推,那恶僧站立不稳,向前扑去,正撞着右边恶僧。严微见状,飞..身扑在那恶僧背上。那恶僧怎受得住这般力,抱住同伙欲求不倒,那同伙始料未及,两个和尚跌做一团。那为首和尚见三僧如此轻易便被击倒,惊恐不已,急欲退身。严微一个箭步,抓住其衣襟,用力一带,那为首和尚滚翻在地。三个恶僧爬将起来,复又冲将过来。严微一脚踩着那为首和尚后背,抽出一柄利刃,架于为首和尚后脖颈,喝道:“爷爷送你上西天见佛祖,如何?”那为首和尚唬得半死,哀求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三个恶僧见首僧被擒,哪敢轻举妄动。
严微比划着利刃,笑道:“敢问高僧,如何称谓?”那为首和尚颤栗道:“贫僧乃云亘寺主持慧悟。”严微笑道:“原来是云亘寺主持,却不知慧悟大师奸淫了多少良家女子?”那慧悟急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怎会做出此等禽兽之事?”严微冷笑一声,正待驳斥,忽闻得有人高声道:“何方凶徒敢在此撒野?还不快快放下刀来!”众人诧异,寻声望去,却见数名公差上得山顶来,当先一班头,肠肥脑满,喘着粗气,气势汹汹,此人乃是安吉县衙班头陈节。众信徒分作两边,散出一条道来。那陈班头近得祭坛下,抽出腰间朴刀,指着严微,喝道:“你这泼皮,目无王法,竟敢在此行凶杀人!”那慧悟在严微脚下,瞅见公差,急忙叫喊道:“陈爷救我!”严微闻听,料想他等相识,猛的蹬了慧悟一脚,痛得慧悟哇哇大叫。那陈班头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这厮好不识趣,敬酒不吃吃罚酒。诸位兄弟,且与我拿下这厮。”左右公差纷纷抽出朴刀,冲上祭坛来。但见一名公差扯住那陈班头,耳语一番,那陈班头甚是诧异,急忙自怀中摸出一卷文书来,展开一看,却原来是海捕告示,其上画有一男子面貌,宛如严微面目。那陈班头看罢告示,又瞧严微,连连点头,大声道:“诸位兄弟,此人便是杀死蒋虎的凶身,正是县衙通缉的要犯。擒得此犯,端是大功一桩。”众公差闻听,个个欢喜,挥刀围住严微。
苏仁甚是诧异,上前道:“官府何故通缉于他?”那陈班头打量苏仁,询问身旁和尚道:“他等可是同党?”那恶和尚连声附和。那陈班头道:“既是同党,一并拿下。”苏公愠怒道:“你等怎可凭他人一面之词,任意抓人?”那陈班头冷笑道:“你这杀人凶犯,死到临头,兀自狡赖。”言罢,挺刀来抓苏公。苏仁早抽出分水娥眉刺,截住陈班头。那陈班头见状,道:“你等身藏凶器,分明就是杀人凶犯……”话音未落,手中钢刀脱手而出,陈班头大惊失色,回身欲走,不料左足被苏仁一勾,当即扑倒在地。众公差见状,皆仗刀来救。那厢严微弃了慧悟,来截公差,一名黑脸公差仗刀相迎,两刃相撞,黑脸公差唬得一惊,原来那朴刀已断成两截!急忙抛了刀柄,急急后退。又两名公差回身来战严微,那黑脸公差远远叫道:“小心那厮的刀。”两.名公差稍有迟疑,手中朴刀早被严微削断,二人唬得半死,亦跳出圈外。众信徒见势不妙,唯恐殃及自身,或惊恐下山、或远远观望,哪个敢上前来。便是那些和尚,亦避之甚远。
不待陈班头爬将起来,早被苏仁踩在脚下,分水娥眉刺抵他的后脑,哪敢乱动?苏仁笑道:“公差大人,方才闻听你言,我是杀人凶犯?”陈班头脸色苍白,惊恐万分,哆嗦道:“爷爷饶命,方才小的认错了人,有眼不识泰山,掌嘴掌嘴。”苏仁见得地上缉人告示,喝道:“此人是谁?”陈班头道:“乃是杀害张公镇蒋虎的凶手?”苏仁手指严微,道:“可是此人?”陈班头吱唔道:“是,是……”苏仁猛踹了一脚,痛得陈班头哇哇大叫,连忙改口道:“不是,不是,小的眼花,又看错了。”苏公近得前来,拾起告示,展开一看,又看严微,笑道:“此人正是通缉捉拿之人。公差大人怎言不是?”那陈班头哭笑不得,不敢吱声。严微笑道:“此画像分明是我。”陈班头急道:“爷爷不过貌似此人罢了,适才小的一时走眼,错认了好人,冒犯爷爷虎威。”严微笑道:“那蒋虎被杀之时,我确在现场,只是我非凶手,那真凶乃是个蒙面歹徒,案发之时,无一人见得这人真面目。却不知为何,我竟成了那杀人凶手,可笑可笑。我且问你,是何人首告?”那陈班头道:“乃是思善堂主人文思文老爷。”严微问道:“他可曾言及那蒙面人?”陈班头道:“不曾言及甚么蒙面人。”严微淡然一笑,暗道:那文思果然难脱干系。又问道:“我且问你,你等来云亘寺做甚?”陈班头吱唔道:“我等本是奉命缉拿杀人凶手,路过此处,闻得无尘大师白日飞升,甚是好奇,故此上得山来。不想误会了诸位爷爷。”
苏公似有所思,道:“我闻四乡八镇多有良家女子无端失踪,可有此事?”陈班头吱唔道:“确有其事,我等亦曾四处打探查寻,无有音讯。”苏公疑道:“此等事发,已有多时,前后数十余桩,你等竟未查得出丝毫线索?”陈班头哭丧着脸,道:“那伙贼人甚是狡诈,但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了。”苏公冷笑一声,道:“安吉知县胡天南怎未将此事上禀州府?”陈班头一愣,道:“你是甚人?敢呼胡大人名讳?”苏公令苏仁撤了兵刃,放了陈班头,那陈班头狼狈而起,退后数步,上下打量苏公,疑道:“你究竟何人?”苏公笑道:“胡天南驽马铅刀、饱食终日,乃衣架饭囊也。”
那陈班头正狐疑间,忽闻一阵喧哗,但见两个和尚引得八九名公差冲上山顶来,众公差手持刀棒拥至祭坛下,其后闪出一 4eba." >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着一身青袍,鹰扬虎视。陈班头等公差见得,喜出望外,急急奔下祭坛,正待诉苦。那人却不理会,三步并作两步上得祭坛,跪倒在地,道:“卑职胡天南叩见大人。适才属下愚钝无知,冒犯了大人,卑职愿受大人处治。”陈班头等公差并云亘寺诸和尚见得,惊恐不已,慌忙跪倒在地,寒蝉僵鸟,哪敢出声。
苏公淡然道:“不知者不怪,胡大人且起。”胡天南惶恐而起,道:“大人到我安吉,卑职未曾相迎,甚是愧疚。”苏公笑道:“苏某本欲往安吉县城,途中闻人言,云亘寺智弘大师登坛讲法,不免好奇,故而来此。方才峰顶半空突现幻景,甚是惊诧,故而上峰观望。不知胡大人何故至此?”胡天南道:“卑职与大人一般心思,本欲来听智弘大师讲法,不想昨日缠身张公镇,今日一早方到,便闻仙人飞升之事,便巴巴劫劫登上峰顶,不合遇着大人。”苏公笑道:“原来如此。这白日飞升之事,胡大人信否?”胡天南道:“卑职深信之。”苏公笑道:“胡大人可识得那智弘大师?”胡天南道:“卑职与大师见过数面。”苏公道:“苏某闻人言,那智弘大师生于大唐广明年间,乃南无无量寿佛转世肉身,胡大人信否?”胡天南面有难色,吱唔道:“卑职不敢妄加言论。”苏公叹息道:“可惜我等俗人,难得仙缘,只得临山兴叹。”胡天南满面堆笑道:“大人乃大智慧者,参悟佛老之理、超然物外,分明是有缘之人。”
严微立于一侧,闻听胡天南阿谀之言,不免心生憎恶。今之官吏,多志大才疏,顾盼自雄,见着布衣百姓,高视阔步,目指气使;见着腰金上司,吮痈舐痔、偷合苟容,无不是趋炎附势之徒。严微冷眼旁观,暗自冷笑。苏公昂首道:“方才那团怪异白光,旷世罕见,令人匪夷所思。”那胡天南抬手指点方位,道:“可是此向?”苏公然之。严微瞥眼望那胡天南,不觉一震,原来那胡天南抬举左手时,面似有苦楚之情。严微暗自惊诧:莫非其左手有伤?那蒋虎临死之时所言“虎”字,莫非是“胡”字?如此细想,莫非胡天南便是那蒙面凶手?严微愈想愈疑。
胡天南道:“大人所见,非是怪异光团,实乃仙佛之光也。这山为何唤作仙人峰?原来此山本是神仙福地,山民百姓多有见仙人者,后智弘大师隐居于此,又曾渡得数人飞升,益发不为奇矣。”苏公叹道:“陶令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莫非那南山便如这仙人峰一般?”胡天南附和道:“陶元亮焉可与大人相提并论。大人乃诗、文、词、赋、书、画集大成者,天下何人能及?”苏公淡然一笑,道:“胡大人有这般口才,他日定在荆公之上。天下又何人能及?”胡天南听得苏公讥讽,甚是尴尬,干笑两声。
此时刻,但见一个僧人急急上得峰顶,见着慧悟,附耳低声言语。慧悟听罢,大惊失色,急忙上得坛来,合手施礼,垂首道:“吾师智弘大师圆寂了。”胡天南闻听,惊讶万分。众信徒闻得,皆放声痛哭。苏公连连叹息道:“可惜,可惜。”严微暗自冷笑,察看胡天南言行举止表情,但见他惊讶之中又有几分怪异,心头疑云大起,莫非……?
众信徒纷纷奔下山去,胡天南邀苏公同下山入云亘寺探忧。苏公早知智弘被杀,不便道破,遂与胡天南下得祭坛。严微示意苏仁,紧跟苏公。一行人下得峰来,至寺门前,但见数百信徒焚纸烧香,痛哭流涕。入得寺来,只见那大雄宝殿阶下两侧各立四僧,但闻殿内法器敲打声、念佛诵经声,响作一团。慧悟、胡天南、苏公入得大殿,苏仁使个眼色与严微,严微紧随苏公入得大殿,余下苏仁立于殿廊外,借机察看那法坛细节。一干差人闲而无事,自去厢房歇足。入得大殿,但见殿中设五彩灵台,其上卧一僧人,身着刺绣销金袈裟,正是智弘。慧悟近得前去,神情凄然。苏公假作嗟叹,自取过一束细香,插入香炉鼎中,又假意念叨一番。胡天南亦上前焚香烧纸,不题。
慧悟令弟子请苏公、胡天南厢房歇息。苏公借机游览寺院。原来这云亘寺始建于唐开成元年,三年乃成,渐而昌盛,毁于会昌五年,唐大中九年重建,历经二百余年,后多有修建。苏公一行至塔林,但见林中有石塔十余座,皆是云亘寺历代高僧舍利塔。胡天南叹道:“智弘大师将长眠于此。”苏公淡然一笑,道:“智弘大师已成正果,怎生长眠于此?”胡天南道:“卑职所言乃是指大师肉身。”苏公笑道:“佛家道四大皆空、六根清净。肉身者,不过一副臭皮囊,大师尚且不顾,胡大人又何必如此挂念?”胡天南干笑两身,连声道:“大人所言极是,卑职替古人担忧也。”
至僻静无人处,苏公道:“安吉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全仗胡大人治理有方。”胡天南惶恐不已,道:“卑职何德何能,此皆大人之功也。”苏公冷笑一声,道:“本府闻得传言,安吉县四方村镇多有年轻貌美的女子无端失踪,可有其事?”胡天南不觉一愣,环视四下,无有他人,低声道:“卑职正因此事而来。”苏公一愣,道:“可有端倪?”胡天南低声道:“那智弘大师与卑职有过谋面,此番前来,名为听他讲法,实则探查云亘寺底细。”苏公有意试他,故作不解,道:“莫非胡大人疑心智弘大师?”胡天南低声道:“近年余,诸多庄镇时有女子失踪,卑职亦曾着手下班头捕快查办,数月无有消息。卑职只当是被人贩拐他乡。不想近三月来,接连十余名女子失踪,卑职不敢怠慢,着派手下暗中查探,好一番周折,前几日方探得音讯,只道是这云亘寺甚是可疑。”
苏公暗自感叹,原来这胡天南看似庸碌,实则精干。那胡天南叹道:“只是这云亘寺庙大院多,不知那淫窝隐在何处?若过于张扬,又恐其疑心,一时难以侦查。”苏公笑道:“云亘寺乃佛门清净之地,智弘大师乃得道高僧,怎会做出此种事端?胡大人多心了。”胡天南迟疑道:“卑职手下查探多时,想必不会出错。至于智弘大师是否相干,尚不得而知。”苏公疑惑道:“寺中僧多耳众,若果真掳来女子,岂会无人碰见,又怎生遮掩得住?”胡天南思忖道:“大人之言不无其理,卑职亦曾细细思索,此事甚是隐秘,知情者必在少数,若在隐蔽之处行事,众僧亦难知晓。”苏公闻听,颇为赞赏。二人言语间,闻得寺钟响起,有僧人来唤用斋饭。苏公、胡天南遂出了塔林。
第五章 勾心斗角
云亘寺方丈智弘大师圆寂信息传出,引来四方信徒并好事者,几将挤破寺门,大雄宝殿前早已水泄不通。主持慧悟大兴法事,法器大作,震耳欲聋;众信徒悲伤不已,如丧考妣一般,大把焚香烧纸,一时烟雾缭绕,可谓盛况空前。佛门法..事颇多礼数,苏公不免好奇,亦立于房廊下观看。苏仁、严微冷眼旁观,暗自发笑。苏仁环视四下,无意间见得不远处廊柱后一个男子,行迹怪异,似在窥视苏公。苏仁暗示严微,严微不动声色,细声道:“切勿打草惊蛇。”苏仁斜眼瞟视那人,遮莫三十余岁,陌生面孔,不时偏头来望苏公。严微密告知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偏首望去,正逢那厮正望苏公,四目相视,那厮急忙旁观他处。苏公笑道:“却原来是胡大人手下衙役。”苏仁甚是惊讶,道:“老爷怎生识得他?”苏公捋须笑道:“山顶上时,众公差中便有此人,只是你未曾留意罢了。”
法事闹了一日,待到天暗,众信徒皆在寺内用斋饭,约莫半个时辰,法事复又进行。不多时,严微来密报苏公:胡天南等一干人不见了行踪。苏公捻须思忖。苏仁环视四下,那窥视者依然还在。苏公出得人群,往寺外而去,苏仁、严微跟随其后,那窥视者见状,急忙跟踪上来。出寺门之际,苏公使个眼色与严微,严微闪身隐于暗处。苏公、苏仁依道往山下而去,那窥视者亦未留意少了一人,不紧不慢跟随着。行不多远,苏公忽回身复上山来,唬得那厮一惊,正待返身藏匿,不想严微早扑将上来,一把利刃早横于脖颈上。
苏公、苏仁近得前来,那厮连声求饶,严微呵斥道:“若想活命亦不难,且言你受何人指使跟踪我等?”那厮百般狡辩,只言自己是下山的信徒。苏仁颇为烦躁,道:“休要与他罗嗦,此等蟊贼,不如趁此夜黑,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尸首抛于山下密林。”严微故作迟疑,那厮唬得半死,急忙招供道:“小的本是安吉县衙公差,乃受胡大人之命跟随诸位爷爷。”苏仁冷笑一声,道:“你这厮欲假官府吓唬我等不成?”那厮忙道:“小的所言,句句是实。”严微指着苏公,问那衙役道:“你可知此人是谁?”那厮道:“乃是府尹苏大人。”严微冷笑道:“你这厮好生大胆,可知冒犯府尹大人该当何罪?”那厮急忙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人饶命,小的家中老少九口,皆赖小的养活,小的不过是一小小差人,胡大人之命,小的不敢不从。”苏公道:“胡天南现在何处?”那厮道:“小的不知。”严微踢了那厮一脚,喝道:“若我等有变,你如何回禀?”那厮道:“乃往寺外北竹林中。”严微道:“既如此,且引我等前去。”苏公思忖:竹林之中,莫非便是那密道所在?严微一把拽起那厮,喝令他引路,那厮甚是惊恐,只得头前引路。依山道前行,入得一片树林,那厮道:“过得此林便是竹林了。”苏公环视四下,细细辨认,正是昨日夜间所来之处。
严微低声问道:“你等相会可有甚暗语?”那厮惊恐道:“乃作野猫叫三声。”严微留苏仁守护苏公,自押那衙役前行,出得树林,忽闻得前方异常响动,而后闻得一声猫叫,严微知是暗语,便作三声野猫叫。而后闻得前方暗处有人道:“且过来。”严微前行两步,那衙役猛然挣脱狂跑,不待严微挥刀,但见暗处闪出一条黑影,一道寒光迎面劈来,其势甚凶。原来那三声猫叫乃是通告敌情暗语,严微不知其情,故而被那衙役诳骗。严微急身而退,躲过钢刀。那贼人只当严微胆怯,猛扑上来,一招“力劈华山”,来势凶猛。严微见敌已近,回身一刀,两刀相碰,那贼人单刀如烂泥般断作两截。那贼人惊恐之余,身势难收,早被严微一脚踢中,“哎呀”一声,倒退数步,见势不妙,抽身便逃。
严微正欲追贼,却闻得一声哨响,恐中敌埋伏,遂急身而退,会合苏公、苏仁,正欲出了树林,忽见一干人众提灯过来,苏仁眼尖,见得为首之人正是胡天南,甚是惊诧,急抽出分水娥眉刺护住苏公。严微察看众衙役皆手按刀柄,似只待命出,暗自冷笑。苏公不免惊恐。那胡天南远远道:“来者可是苏大人?”苏公应答。胡天南焦急道:“卑职罪该万死,险些害了大人。”苏公笑道:“此话怎讲?”胡天南道:“卑职本在厢房歇息,忽闻得房门响了一下,不觉诧异,开门看去,并不见人,忽见门上插着一柄匕刀,且留一笺。卑职唬得一惊,急忙呼唤手下班头。陈班头取下那笺,卑职看去,方知大人有难。”苏公道:“那笺可在?”胡天南急忙摸出尺牍,呈与苏公。又有衙役提灯过来,早被苏仁接过。苏公借光看去,但见笺上道:“苏轼殒命,竹林寻尸”,字迹歪歪斜斜,甚是拙劣。
苏公道明情形,胡天南大惊,遂令手下陈节、宋德二班头引众前往搜索贼人,约莫一柱香时刻,陈、宋二班头引众回来,只道四下找寻个遍,不曾见得贼人身影,想必早已逃之夭夭。苏公淡然一笑,环视众衙役,道:“却不知是何人欲取本府性命?”胡天南恨恨道:“叵耐这厮不知死活,大人安心,卑职定将竭力查找此厮。”苏公笑道:“胡大人,以你之见,此人是甚来历?”胡天南吱唔道:“卑职不知。”苏公笑道:“本府初来乍到,此人如何知晓本府行径?又为何一意加害本府?”胡天南皱眉思忖。苏公笑道:“却不知胡大人可曾细看此笺?”胡天南道:“卑职细细看过,止此八字,并无异常之处。”苏公道:“胡大人可曾留心此字?”胡天南茫然道:“字体或大或小,笔画或粗或细,东涂西抹,拙劣至极,不堪入目。”苏公微微一笑。胡天南道:“依卑职之见,此人学识甚浅,稍能读书写字罢了。”
苏仁提灯凑近前來,苏公细细端详那尺牍,又反转背面细看。胡天南立于一旁,察看苏公举动,颇为好奇。苏公看罢,环视众衙役,一一看过,忽道:“胡大人,汝之手下尽数在此否?”胡天南不解其意,急忙令班头宋德清点手下。苏公手抚长须,思忖不语。严微、苏仁细细辨认众衙役,却不见那窥视跟踪者。宋德清点完毕,急道:“回禀大人,不见了衙役文三郎。”胡天南惊道:“你等何人见着文三郎?”有衙役道:“文三郎自在寺内观看法事。”胡天南如实告知苏公。苏公不加多问。严微暗自惊讶,不免佩服苏公过目不忘之才能。
胡天南惶恐不安,见苏公并无责怪之意,媚笑道:“卑职定然严查这厮,大人且安心回寺歇息。”苏公笑道:“事尚未罢,怎言回去?”胡天南疑惑不解,道:“卑职愚钝,望大人指点。”苏公将尺牍示与胡天南,道:“胡大人方才言及此笺,只道是东涂西抹,拙劣至极,以此断定此人识字不多。此常理也。若细察看,便知其中隐含蹊跷。”胡天南惊讶不已。苏公笑道:“苏某以为,此笺乃是左手书就。”胡天南闻听,将信将疑,细观尺牍,但见那字笔画果有左撇之势,似有所悟,道:“如此言来,这厮应是惯于左手者。”苏公摇头道:“非也。”胡天南疑惑道:“大人又怎知他非是左撇子?”
苏公道:“若自小惯于左手,已然成形,便与右手一般,灵活自如。即便是那识字不多的粗人,力道亦有其顺势。此笺所书分明是仓促之举,甚是蹩足。”胡天南思忖道:“大人之言,不无其理。”苏公又道:“胡大人可曾留意此笺纸料?”胡天南茫然无语。苏公道:“此笺分明是寺庙僧人抄录经卷用纸;再观诸字,墨迹新干未久,许在一个时辰之内。”胡天南惊道:“大人之意,莫非那厮乃是寺内和尚?”苏公笑道:“此人或是胡大人熟识之人。”胡天南皱眉思忖,大悟道:“卑职明白矣!这厮左手书写,非是甚习惯,唯恐露出破绽,被卑职辨认出他来!”苏公笑道:“胡大人且细细思索,这云亘寺内,熟识者几人?”胡天南惊诧不已,低声道:“莫非大人疑心……”
苏公急止其言,笑道:“那厮留笺于你,道‘苏轼殒命,竹林寻尸’,本府果然被诱引入竹林,可见其事先早有谋画。”胡天南惶恐不已。苏公又道:“本府有一事不明:但凡害命,必隐秘行事,那厮既要谋害本府,为何又留笺通告胡大人?”胡天南一愣,道:“这厮端的猖狂至极。”苏公捻须思忖,喃喃道:“他等如此行径,必有用意。却不知这竹林之中有甚蹊跷?”胡天南百思不得其解,愈想愈怕,道:“卑职以为,此处非久留之地,不如先回寺内,歇息一夜,明日再作商议。”苏公然之。
胡天南率众衙役护着苏公回得云亘寺。早有知客僧引苏公入得香客院,胡天南令宋德引人值夜,确保苏公安危。苏公只道无妨,诸位公差衙役亦忙碌一日,且好生歇息。胡天南无奈,只得听从,待告退出来,又言放心不下,自吩咐班头宋德引六名衙役隐于暗处守护。
且言苏公三人入得厢房,严微合上房门,又在门后、窗格后做些手段,苏仁不免赞叹,只道严微心思缜密。苏公坐于檀木桌旁,目无旁物,捻须冥思。苏仁、严微坐于一侧,唯恐惊断苏公思绪,皆默不吱声。良久,苏公如梦惊醒,轻拍额头,自言自语道:“共见利欲饮食事,各有爪牙头角争。”苏仁见状,插言道:“老爷,我有一言。”苏公抬首望那苏仁,道:“且言来听?”苏仁近得桌前,道:“我窃以为:此案最可疑者,莫过于胡大人。”严微微微一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苏公似有所思,道:“且细言来。”苏仁道:“我以为:所谓刀笺,不过是哄骗老爷的假话。书写这信笺者,非是他人,正是胡天南自己。那文三郎分明是受他指使,暗中窥视我等,今被我等察觉,故托言不见其人了。胡天南所指使文三郎诱我等入竹林,意欲加害老爷,幸亏严爷武艺高强,方得以脱身。那胡天南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假装引众前来,只言是来救老爷。”严微道:“若其阴谋得逞,势必惊动朝廷,追查下来,他便可将主要罪责推卸与贼人。”
苏公笑道:“胡大人欲谋害苏某,缘由何在?”严微道:“胡天南、智弘和尚,实是一丘之貉也。今智弘和尚被杀,大人无端身现云亘寺,胡天南慑于大人威名,唯恐事情败露,故起杀心。”苏公问道:“严爷怎言他与智弘同伙?”严微淡然一笑,道:“严某虽无甚本领,却生得一双好耳,但凡严某听过之音,即便数月半载,亦难忘却。密室之中,那听雨居士一言一语,尤如耳边作响,其声与胡天南无有二般。严某在密室之中,闻得这厮言语,惊诧不已:大人微服而至,他竟早已窥破大人身份!此间谁人识得大人?后在仙人峰顶又闻其声,宛如一人,颇为惊讶;在张公镇思善堂,我便得知文三郎者,其与蒋虎甚为要好,其间必有瓜葛,而文三郎乃县衙公差,自与胡天南有干系;那蒋虎临死之时曾言一‘虎’字,起初我不解其意,今细想来,他当是言一‘胡’字!欲言幕后主谋,可惜未能言出来。此般种种,主..t>谋定是安吉县令胡天南。”苏仁闻听,细细回想,恍然大悟:原来那慧觉言及告官、进牢狱之事发笑道:“你却不知,那听雨居士乃是……”言未尽便被智弘猛然喝止,险些泄露天机,原来他欲言:“你却不知,那听雨居士乃是安吉县令胡天南!”
苏公抚须笑道:“严爷真奇才也。苏某早已疑心他了!”严微好奇道:“大人何故生疑?”苏公笑道:“与严爷一般缘由。苏某跟随黑影至竹林之中,那黑影入得密道,待他出来,不合与洞中人言语一句,其中言及‘苏轼’二字,唬得苏某半死,故而刻骨铭心。”苏仁疑道:“适才老爷与他言:‘却不知这竹林之中有甚蹊跷?’,岂非打草惊蛇。”苏公笑道:“仅凭声音疑他,不足以信,故而以言语试他。他若惊恐,必有所动。”严微道:“而后我等暗中监视于他,以静制动。”苏公笑道:“严爷深谙兵法之道也。”
苏仁疑道:“密室之中,另有一个蒙面人,他言杀害无尘,争斗中又杀死智弘,此人是甚来历?再者,东方小姐现在何处?”严微思忖道:“清琪武艺不在我之下,料想无恙。其必有所发现,因事急而不及会合我等。”苏公微点额首,道:“这云亘寺果然颇多蹊跷,最令苏某匪夷所思之处,却是仙人峰顶上那团怪异白光。”苏公将前后两次所见白光情形娓娓道来,绘声绘色,直惊得苏仁、严微目瞪口呆。
约莫半个时辰,苏公忽道:“烦劳严爷今夜再探密室一番,如何?”严微一口应允,苏公又不免细细叮嘱一番。约莫亥子时分,严微自房后侧窗爬出,依墙脚暗处潜行,入得后禅院,但见方丈禅房漆黑一片,唯主持禅房透有光亮,隐有人影晃动,原来那慧悟尚未歇息。严微正欲摸将过去,忽闻脚步之声,急忙伏身暗处,却见院门闪出一人,径直奔禅房而去,近得门前,轻敲数下。俄尔,那门开了半扇,那人闪身入来禅房。严微暗自冷笑,正待起身,又见两条黑影猫身一前一后跟将而去。严微暗自发笑,此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条黑影近得窗格旁,沾了口水,破了窗纸,偷窥室内;另一条黑影察看四下动静。不多时,一条黑影推开禅房门,侧身而入,另一条黑影跟随进去。严微估摸慧悟与相约者入了密室,故而那尾随者摸将进去了,心中暗道:你等且斗,我便在此坐收渔翁之利。正思忖间,又见得院内闪出一条黑影,严微大为惊诧,又不免暗自庆幸,方才若是跟将上去,岂非亦如螳螂、黄雀否?却不知此人又是何来历?严微注视那厮动静,身法甚快,观其形态,竟似是个女子,忽心头一震:原来这厮是个女子!莫非是东方清琪不成?他怎的隐在云亘寺内?那女子近得禅房,探察一番,料想无碍,便摸将进去了。严微好奇之心大起,亦跟将过去。
严微前番与苏仁自主持禅房入密道,自方丈禅房出来,今见他等皆入了主持禅房,便径直入了方丈禅房,摸索寻那密道机簧,寻了多时,竟未寻着,严微心中诧异,思忖道:莫非此道已被封死?正欲退出,忽闻隔壁主持房门轻响一声,严微一惊:难道我之后还有人不成?急忙近得门旁,察看院内动静。不多时,闻得隔壁房有木椅倒地之声,复又无声,俄而,又闻得门轻响一声,正待探头看个究竟,猛闻得一声惨叫,而后便是兵刃撞击之声。严微闪出禅房,但见廊内三条黑影已打斗一团,难分难解,两条黑影左右夹击,那女子以一敌二,招式犀利。严微悄然出来,近得廊柱旁观看,其中一人似行动不便,想必是腿部受伤。三人相斗,皆未顾及旁人。
严微早已辨认出那女子正是东方清琪,甚是欣喜,早摸出三颗钢珠,寻个时机,打将过去,其中一人未曾提防,正中头部,“哎呀”一声,滚倒一旁。另一人大惊,连刺数剑,逼退女子,急唤同伙撤离。东方清琪怎肯放过,仗剑相向。那地上黑影爬将起来,勃然大怒,骂骂咧咧,挥刀乱砍。东方清琪一时难以抵挡,连退数步。严微看得真切,自暗处仗剑跃出,直扑其中一人。那受伤黑影唬得一惊,回刀来挡,早被严微一剑削断。那厮唬得半死,急抽身跳出圈外。另一黑影见状,亦跳出圈外,东方清琪正欲上前,那黑影猛一扬手,严微急道:“小心暗器。”言方尽,但见数点寒光飞出。东方清琪顺势一滚,躲过暗器。严微飞身扑将过去,那黑影横剑相迎,两剑相击,黑影手中剑亦如前者一般断作两截,唬得一惊,撒剑便逃。那受伤黑影急道:“且等我。”严微并不追赶,询问东方清琪受伤否。东方清琪认出严微,甚是欢喜。
严微顾不及言语,追将而去,东方清琪紧随其后。那两条黑影仓皇而逃,出得禅院,迎面撞着两名和尚,一名和尚厉声呵斥,早被黑影一脚踢倒,另一名和尚挥拳便打,那黑影摸出一柄短刃,一刀刺入那和尚腹部,那和尚惨叫一声,那黑影又一脚将其踢倒。刹那间,严微追将上来,那受伤黑影腿脚不便,稍有迟疑,被严微缠住。另一黑影欲上前救,那厢东方清琪仗剑赶到。那黑影见势不妙,扬手撒出数点寒光,直射严微。严微一惊,急身躲闪。但闻“哎呀”一声,严微又一惊,来看东方清琪,并无异样,但见那受伤黑影翻倒在地,痛苦呻吟。原来那暗器非射严微,实射同伙!严微惊道:这厮好生狠毒。但闻那受伤黑影哀声道:“胡……胡……”而后吱呜几声,便不再言语。
惊诧之余,那黑影早已遁于夜色之中。严微近得那地上黑影,踢了两脚,无有反应。东方清琪取出火折子,燃了火棒。严微借光看去,那厮蒙着黑巾,挑去黑巾,但见那厮口鼻流血,不觉一惊,道:“原来是他!”东方清琪疑道:“严爷识得此人?”严微道:“他乃安吉县衙三班捕头陈节,方才闻他言‘胡’甚么,定是欲言胡天南。”东方清琪道:“非是胡天南。”严微一愣,奇道:“何以见得?”东方清琪道:“方才密室之中,那胡天南已被他二人杀了。”严微奇道:“胡天南已被杀了?”东方清琪道:“非止是他,还有一个花和尚。”严微思忖道:“莫非是慧悟?”东方清琪道:“正是唤作慧悟者。”严微道:“这两日你在何处?怎的跟随他等?”东方清琪反问道:“苏大人何在?”严微道:“大人便在客房禅院中。”东方清琪道:“且引我去见大人。”
严微亦不多问,遂引东方清琪去见苏公,行不多远,忽见前方涌出一伙人来,严微喝道:“来者何人?”前方有人问道:“莫不是严爷?”严微听得分明,原来是苏仁,近得前来,却见当中一人正是苏公,旁边又有一个和尚,左右皆是县衙公差。苏公道:“贼人何处?”严微道:“胡天南、慧悟二人已被贼人杀于密室,其中勾当乃陈班头所为,适才他已被同伙灭口。可惜未能擒得那贼人。”众衙役皆惊讶不已。东方清琪道:“我知贼窝所在,事不宜迟,今当速去围剿。”苏公然之,遂请严微、东方清琪引八名衙役前往缉拿贼人。
严微、东方清琪引人出寺去了,苏公、苏仁与一干衙役、和尚等入得主持禅院,十余步远见着地上一人,有衙役提灯上前照看,惊道:“果真是陈班头。”苏仁上得前去,俯身查勘,但见胸前中了两钉,小心拔下一枚,但见那钢钉制作精良,甚是尖锐。苏公欲取过观看,苏仁阻止道:“此钉喂有剧毒,前番密室中,智弘大师亦是中此暗器身亡。”苏公疑道:“如此言来,此人便是幕后真凶。”有和尚惊诧不已,怎肯相信。苏仁道:“细细想来,那刀笺或是陈节所留。”
苏公一干人等入得主持禅房,苏仁径直到佛祖画轴前,卷起画轴,触动青砖,现出密道口,引三四人下入密道中,余下两名衙役守护。苏仁提灯在前,入得第一间密室,那夜被杀和尚尸首早已移去,地面尚有斑斑血迹。苏仁正待深入,苏公见得墙角有竹扎器物两尊,木桌之上兀自有细薄竹条、各色彩纸,甚是好奇,叫住苏仁,上前观看。苏仁便将那夜和尚扎竹条之事言出。
苏公似有所思,道:“此物看似有如佛尊。”一个和尚道:“闻众师兄言,慧生师叔出家前本是个篾匠,擅织竹器,又教得了难、了果几个弟子,他等平日仗着师祖师叔威风,甚是横蛮,我等弟子多受其辱。”苏公令苏仁把灯近前,细细察看,那竹器乃细条编扎而成,宛如弥勒佛,其中一尊上身蒙着彩纸,甚是轻巧精致。苏仁道:“多看无益,密室玄机更在深处。”苏公却不理会,翻转竹器,竹器底端正中嵌有一支大烛,如茶碗粗细,约竹箸长短。苏公笑道:“果然有趣。”遂令一名和尚将竹器搬出密室,好生看护,切勿损坏。
苏仁依密道前行,行至分叉处,指点左道通智弘密室,右道通囚禁室,被掳妇人尽囚于此。苏公只道往左,行不多远,便见着前方隐有光亮,且愈近愈亮,近得密室口,但见密室内躺着两具尸首,浑身污血,猛的其中一具尸首赫然坐将起来……
且言严微、东方清琪一干人等下了仙人峰,依大道前行二三里,近得道旁一农舍,窗格透出微微亮光,东方清琪暗示贼人便在此处。东方清琪将众衙役分作两路,潜伏于农舍前后。严微摸将过去,隐于窗格下窃听,但闻室内一人道:“今大功告成,且随我速回张公镇?”又闻一人道:“虎爷,此刻夜黑难行,不如在此睡上一夜,待到明日大早,再回张公镇不迟。”那人道:“休要罗嗦,且随我走。若迟半步,便吃了老子一拳。”严微暗自冷笑,但闻舍门开启之声,四人摸黑出了农舍,方走数步,前二人绊倒,后二人不知何故,上前搀扶。左右潜伏衙役挥刀冲将上前,生擒了四人。有衙役燃起火炬,火光之下辨认出其中一人赫然是衙役文三郎,另三人个个怒目圆睁。衙役自其中一个汉子身上搜得一柄钢刀、一柄长剑,又有百宝囊一个,囊中有飞爪一副、钢镖七八支、钢钉数十枚。严微近得面前,褪去其上衣,但见其左右肩头皆有一伤,淡然一笑,道:“果然是你。”遂令衙役将四人捆绑结实,又以绳连结。东方清琪自一厮背囊中搜得一幅卷轴,递与严微,严微疑道:“甚人字画?”展开末轴,但见“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字语,不知何意,东方清琪收卷道:“且回去与苏大人看看。”严微然之,遂令众衙役押解贼人直奔云亘寺。
路途中,严微追问起东方清琪行踪。原来,那夜,东方清琪守候禅院暗处,久不见严微、苏仁出来,忽闻得一声响动,但见一条黑影闪入廊下,近得窗格旁窥视室内,而后见那黑影闪入智弘禅房。东方清琪看得真切,不知此人是敌是友,故未加惊动,等候多时,方才见他冲将出来,且似受伤。东方清琪一时好奇,便跟随其后。待那厮跳出寺墙,便闻得墙外有人低声言道:“虎爷,可曾得手?哎呀,虎爷怎得受伤?”那厮低声呻吟,似甚痛楚,又不时咒骂:“那老秃驴,好生阴险!我亦发了数钉,料他未能逃过。”东方清琪听得分明,料想那厮非是善辈,悄身上得墙头,但见两人穿过树林,往上下而去。东方清琪翻身过墙,跟随二人下得山来,行得二三里,见一户农舍,远远见得舍前一人接得二人入了舍内。东方清琪悄然至窗格下,但闻一人道:“方才接得三郎来信,只道胡天南明日将至。”又一人道:“此行有多少人?”先前那人道:“遮莫十二三人。”另一人问道:“陈节来了吗?”先前那人道:“陈班头亦在其中。”一人笑道:“有陈班头在,无妨。”另一人思忖道:“胡天南何故至此?”先前那人道:“闻陈班头密言:乃是为取紧要物什而来。”另一人道:“却不知是何物,陈爷可曾说得?”先前那人道:“陈班头亦不知详情。”另一人思忖道:“既如此,我且回庄面陈老爷,细细商议,再作定夺。”另二人附和。不多时,那厮开门出了农舍,径直往张公镇而去。东方清琪益发好奇,却不知所言“老爷”究竟何人?
东方清琪远远跟随,不知是甚时辰到得张公镇。那厮近得一户人家前,回顾四下,无有动静,便上前轻扣门环,不多时,那宅门“吱呀”一声,开启一条窄缝,那厮闪身进去。待到时机,东方清琪另觅趁手处翻越墙头,穿过长廊,摸至厢房廊下,闻得房内有人道:“兀自低估那老秃驴,竟抱着元宝跳井,要财不要命了。”又有一人道:“文爷,我闻得另一个和尚言及甚么雨居士,似非寻常之人。”那文爷笑道:“乃是听雨居士者,非是他人,便是胡天南也。”那人笑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胡天南。今日三郎传话来,道胡天南明日将上云亘寺,欲取那紧>要物什。”那文爷疑道:“胡天南敛财无数,寻常金银珠宝怎看在眼中,此番上山,定非寻常之物。”忽冷笑一声,又道:“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云亘寺密室少有人知,智弘定将此物藏于此,你可擒得胡天南或智弘等,严加逼问,或可得知;若得手,则杀之,神不知鬼不觉,世人亦当他等凭空失踪,自然不了了之。即便往后发现,则早成白骨一堆了,何人辨认得出?虎爷此行须小心谨慎。”那人唯喏。那文爷又问些伤势,那人只道是皮肉外伤,不足挂齿。二人言罢,那虎爷告退出来,另入厢房歇息。东方清琪悄然出了宅院,在大道旁寻得一草垛,权且在此歇息等候。
且到天明,不见那虎爷出来,东方清琪于四下闲游,见得前方道旁有一家面馆,遂往面馆而去,入得面馆,但见两张方桌,两三个早行吃客,他等见得东方清琪甚是俊俏,不由多望几眼。吃罢面,东方清琪与面馆掌柜闲言间,打听得前方那宅院主家唤作文思,这文员外在安吉县城开得两处茶楼酒肆,因他与安吉县衙官吏颇为要好,生意甚是红火。东方清琪心中冷笑:这文思好生险恶,明为做生意,暗中做那杀人勾当。却不知他与胡天南之间有甚瓜葛?
约莫一个时辰,远远见得自文宅出来一个汉子,径直往仙人峰方向而去,东方清琪思忖此人便是那虎爷,遂远远跟随,直至仙人峰山下农舍。那虎爷入了农舍,便不再现面。东方清琪只得远远守候,白日间,前后有两人出去,想必是上山入寺打听虚实,那虎爷自躲在农舍等候消息。捱到夜间,东方清琪隐身农舍檐下,良久,但见三条黑影匆匆而来,入得农舍,但闻有人道:“怎的此刻方才回来?”有人道:“虎爷有所不知,原来那苏轼亦来了云亘寺。”那虎爷奇道:“苏轼?莫不是那新任湖州府尹?他怎的至此?”一人道:“小三听人言,苏轼自杭州而来,游罢莫干山,欲经安吉回湖州,不过偶游云亘寺罢了。”那虎爷似有顾虑,道:“我闻此人颇有手段,甚难对付。我等行径切不可惊动此人,以免招惹事端。”一人道:“区区一个苏轼,算得甚>么?适才小弟几将取他性命。”那虎爷惊道:“你等怎生惊动他?”一人笑道:“虎爷且看此是甚么?”那虎爷疑道:“不过是一幅字卷,有甚希奇?”一人笑道:“此乃我等自胡天南居室中盗得,想必是值钱之物。”那虎爷怎生肯信,道:“你怎生盗得?”一人笑道:“原来那慧悟和尚早有异心,欲取代智弘和尚,为讨胡天南欢喜,不知从何处弄得此轴,献与胡天南,不合被陈爷窃听得,只道那胡天南看罢,甚是欣喜,已许慧悟为僧官,度牒永持云亘寺。陈爷暗想,若得胡天南欢喜,必是值钱之物,遂会合三郎、蔡三爷、陆乙爷,商议盗此字轴。陈爷思索出一条调虎离山之计,令小三引那苏轼出寺,估摸时辰,便留下一笺,只道苏轼丧命。那胡天南果然中计,纠集手下前往竹林。蔡三兄趁此时机摸入禅房,轻易取得此轴。”那虎爷道:“我不懂字画,待明日拿回去与文爷一看,若是值钱之物,文爷自有赏赐。只是你等少去招惹那苏轼便是。”又一人笑道:“那苏轼不足为惧,可畏者乃他那手下,那厮好生利害,我与小三几将失手。”又一人道:“那厮手中有一把宝刀,一刀竟将陆乙兄钢刀削断,若夺得此刀,虎爷神威更震。”那虎爷笑道:“我要刀作甚?休要爱鹤失众,贪小失大,小三,你且回去告知陈爷,细心留意胡天南一举一动。”但闻一人吱唔道:“那苏轼等人已见得我面目,若回去,岂非自投罗网。”那虎爷愠怒道:“怎不早言?险些坏我大事,待我上山会合陈爷。你等在此候我消息,休要外出惹事。”众人唯喏。
那虎爷出了农舍,径直往云亘寺而去,东方清琪远远尾随。入得云亘寺,那虎爷寻至禅院,暗号引出陈节,陈节见着虎爷,甚是惊诧,急忙拥其入房,熄了灯火。窃窃私语一番,二人悄然出了房门,依廊而行,忽闻响动,急忙隐匿,但见前方房内闪出一人,那厮环视四下,寂静无声,便往后禅院而去,陈节、虎爷跟随其后。东方清琪又在其后。先前那人入了禅院,近得一禅房门前,敲了数下,而后闪身入内。俄而,其后二人一前一后跟至廊阶下,一人猫身上前,贴身窗格下窥视。待二人闪身入禅房,东方清琪悄然而上,侧耳细听,无有动静,估摸房中人入了密道,遂侧身入得禅房,但见内室密道口大开。依密道石阶而下,东方清琪紧握利剑,亦步亦趋,甚是小心。
那密室之中,胡天南与慧悟禅师正言语间,忽觉异常,但见两个蒙面人冲将过来,钢刀利剑早刺将过来。胡天南、慧悟禅师惊恐不已,躲闪不及,双双伏擒。持利剑者喝道:“你等想活命不?”胡天南、慧悟禅师连声求饶。那人冷笑道:“慧悟大师,我且问你,那宝物藏在何处?”慧悟颤栗道:“贫……贫僧……不知……”言未止,那人早一剑削去,慧悟禅师惨叫一声,左脸一道血口。那人又挥利剑,唬得慧悟禅师连声求饶道:“好汉饶命,我招便是。”胡天南急忙道:“那物什已被人盗走……”另一蒙面人冷笑道:“胡大人休要使诈。”胡天南听得此言,惊诧万分,道:“陈班头!怎生是你……?”那蒙面人取下面巾,正是陈节。陈节狞笑道:“大人若不肯如实言,休怪陈某无情。”胡天南道:“陈爷,胡某素来待你不薄,何故如此?”陈节冷笑道:“你堂堂朝廷命官,何故身处此密室之中?非为其他,财帛动人心也。”胡天南道:“但有所求,陈爷只管道来便是,何必坏了你我兄弟情义?”那蒙面人冷笑一声,道:“谁与你兄弟?”遂一剑刺向胡天南,胡天南惨叫一声,倒地身亡。那慧悟禅师唬得半死,伏地求饶……
严微听罢,恍然大悟,究其原由,皆是为了抢夺宝物,引得他等残杀?此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回得云亘寺,已夜深人静,严微来见苏公,苏公、苏仁尚在灯下言语,严微道明前后,苏公大喜,遂连夜提审四犯,约莫一个时辰,文三郎等先后招供,原来那虎爷唤做崔风虎,因其勇猛,人唤他作“虎爷”,乃是员外文思的得力心腹。那文思结交胡天南,多往来于安吉县城、张公镇之间,暗中做些暗昧勾当。胡天南暗中勾结智弘,行动举措多着文思办理,其中内幕又处处提防,于利益分配更是守口如瓶。那文思甚是不满,久则生怨,异心顿起,遂利用侄儿文三郎,利诱笼络衙门班头陈节,以为内间。文思欲邀无尘入伙,被他拒绝,恐其泄密,当夜着崔风虎刺杀之。此正是无尘下药麻翻苏公、苏仁之日。崔风虎利刃相逼,无尘无奈,方才吐露云亘寺密室玄机。崔风虎追问财宝藏于何处,无尘亦不知晓,便胡诌所在。崔风虎信以为真,遂一刀结果了无尘性命。崔风虎告知文思,文思即令他上云亘寺,遂引出密室一幕。至此,此案真相大白。
原来无尘为宣扬福寿门,极力诋毁医道,设下毒计陷害郎中余济生,暗中害死张三和之子张虢魄,而后着手下捉拿余济生,指使门徒李渺率众讨伐余济生,那时刻,无尘已指使手下强迫余济生服下药物,令其神智不清,以防其反驳挣脱。张三和因丧子之痛,一时失控,误杀了余济生。那时刻,苏公一行恰巧来到张公镇,引得无尘手下注目,一者,四人身着不凡,无尘手下当作富贵之人,有谋财之心,遂着人暗中尾随窥探;二者,东方清琪长得清秀俊俏,引得众贼眼馋心乱,有抢掳之意。无尘邀蒋虎出手,且许下诺言,事成之后以纹银一百两酬谢。待苏公、苏仁二人麻翻在地,无尘的手下将二人拖入柴房,自苏仁身上搜得些许银子,甚是高兴,自去邀功。
只是其中有一桩事令苏公疑惑不解:待苏公、苏仁醒来,却已身在莲水河边,睁眼所见却是山野乡民张锦。若无尘等被崔风虎杀于分坛中,究竟是何人救了苏公主仆?
第六章 冥顽不灵
次日拂晓,忽闻山顶“呜呜”之声,似是福寿门人吹牛角号,众信徒、和尚皆出院来看,但见云亘寺后峰顶上一团红光!众人惊喜万分,大呼小叫,以为神仙显圣,而后蜂拥奔向后峰,待到峰顶,但见那团红光徐徐上升,有人惊呼道:“智弘活佛!”众人细看,果如智弘大师,皆惊喜万分,纷纷跪拜。有先到峰顶者,却见峰顶早有男女、僧侣数人,其中一人,手抚长须,仰望长空,默然无语,此非他人,正是苏公,又有一人手持牛角,却是严微。众信徒、和尚上得峰顶,面向空中红光,顶礼膜拜,长跪不起,甚是虔诚。
严微等人哑然失笑,有信徒见得,面有愠色,道:“你等好生无礼,见得活佛真身竟不跪拜,兀自浑浑噩噩,罪过罪过。”严微闻听,大笑道:“你等好生糊涂,天上那物非是甚佛祖真身,不过是形似坐佛的孔明灯罢了。你等往日所见所闻仙人飞升,皆受此蒙蔽也。”众信徒闻听,或将信将疑、或嗤之以鼻,更甚者勃然大怒,呵斥道:“你等淫辞邪说,不敬天地,不尊神仙,兀自在此信口开河、胡说乱道,定遭天谴,万劫不复!”众信徒不免义愤填膺,皆怒目以视。严微苦笑不已。苏公长叹一声,道:“佛祖真身非在天上,实在他等心中。”东方清琪不解,道:“敢问大人,怎生除却心头之佛?”苏公思忖不语。严微笑道:“若要除却心头之佛,莫如要他等性命。若无了性命,自然就除却了心头之佛。无我无佛,无佛无我。”东方清琪闻听,扑哧一笑,道:“有趣有趣。”众信徒听得,人人愤怒,道:“叵耐这厮,騃童钝夫,兀自敢呵佛骂祖!”纷纷上前扑打严微。严微见势不妙,放声狂笑,奔下山去。众信徒见状,并不追赶,悟道:“.?却原来是个疯癫。”那随行僧人颇有感慨,幽然道:“返视内照,果有心头之佛。”
苏公、东方清琪等相视而笑,回得云亘寺,有衙役来报,只道胡大人已醒来。入得禅房,但见胡天南躺卧床榻,脸色惨白,一名衙役侍候他饮水,见着苏公,胡天南挣扎坐起,道:“大人救命之恩,卑职没齿不忘。卑职无能,本欲查探贼人诡径,不想反被贼人所趁,险些命丧密室。更不曾料想,那陈节竟是贼人同党。”苏公淡然一笑,道:“《老子》云: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但凡贼人,任他如何狡猾,终归难逃天道大网。”胡天南似笑非笑,嗫嚅道:“大人言之有理。”苏公不由叹道:“慧悟大师遁入空门数十载,竟参不透一句寻常佛语。可惜可惜。”胡天南疑道:“不知大人所指哪句佛语?”苏公道:“佛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胡天南苦笑一声,道:“卑职只道智弘、慧悟等乃有道高僧,慈悲仁怀,无量功德,却不知他等道貌岸然,竟是邪恶之徒。”
苏公故作惊诧,道:“胡大人何出此言?”胡天南长叹一声,道:“大人曾问及卑职女子失踪之事,卑职只当与智弘、慧悟无干,却不想……”苏公奇道:“幕后主谋莫非是智弘禅师?”胡天南叹道:“卑职与智弘私交甚好,本不该疑心于他。”苏公笑道:“胡大人所言,可有证见?”胡天南道:“诸多被掳女子已被侠义之士救走。”苏公惊奇道:“此事当真?”胡天南道:“乃慧悟所言。”苏公淡然一笑,道:“慧悟所言,大人竟信以为真?”胡天南自知失言,辩道:“卑职以刀相胁,他怎敢不招?”苏公疑道:“密室之中,似不曾见着刀刃?”胡天南一愣,道:“想必被贼人拿去了。”
苏公淡然道:“适才禅院外有一人欲见胡大人,胡大人可知此人是谁?”胡天南如坠迷雾,摇头道:“卑职不曾见着此人,不知是何人?”苏公道:“此人自称听雨居士。”胡天南一愣,作思索状,道:“听雨居士?却不知是何方人士?”苏公淡然一笑,道:“胡大人好生健忘,竟忆不起此人来。”胡天南惶恐道:“卑职确不曾记起此人。”苏公道:“胡大人可知杀汝者何人?”胡天南茫然道:“不知是何方贼人?”苏公笑道:“此人姓文,单名一个思字。”胡天南惊诧不已,道:“大人怎知?”苏公道:“传闻此人与胡大人素来要好,不知是否?”胡天南迟疑道:“确有私交,不过……”苏公道:“不过甚么?”胡天南怎肯相信,道:“文思乃仁义之士,断然不会做出此种事端来。”苏公冷笑一声,道:“他欲杀你,只因你不甚仁义。”胡天南诧异不已,道:“何出此言?”苏公冷笑一声,厉声呵斥道:“可惜可惜,胡大人兀自不知悔悟!汝身为安吉知县,堂堂朝廷命官,竟串通旁门邪道,同恶相求、巧取豪夺、掳淫民妇、草菅人命,只为贪图金银财物,竟不知世间尚有天理王法!”胡天南唬得半死,翻滚下床,伏倒在地,道:“大人饶命。”苏公冷笑一声,默然无语。
苏公令衙役搀扶胡天南复上床榻,胡天南遂一一招认。原来,胡天南自上任安吉县令,一日游云亘寺,识得智弘和尚,言谈甚是投机。智弘者,佛口蛇心,假佛法之名创立福寿门,令人散布传言,只道是无量寿佛转世,又令弟子暗设骗局,做些神仙巫事,迷惑四方百姓,只当是在世活佛;又物色得力门徒,极力宣扬,广收徒孙,大肆骗取财物。其势渐大,益发放肆,但凡异己,必遭其害,如余济生、韩城菊、程江平、云气等郎中,以医为本,不肯同流合污,皆遭其陷害,又枉死病人数名,以致四方百姓益发信神而不信医。胡天南暗令同党文思物色美貌女子,秘送至云亘寺,供智弘等淫乐。所得之利,由胡天南分配。
苏公道:“那文思本是你胡天南同党,因得利甚微,颇为不满,早有异心,暗中勾结蒋虎、陈节、崔风虎等人,欲夺智弘藏宝,苦于不知财宝藏于何处,便力邀智弘得意门徒无尘入伙,不想那无尘竟然不从,被崔风虎所杀。那崔风虎潜入密室之中,要挟不成,杀了智弘。”胡天南叹道:“故而他又来寻慧悟与卑职,逼问宝物情形。”苏公道:“那崔风虎本是心狠手辣之亡命徒,即便同党同伙,但有差池,便杀之灭口,蒋虎、陈节皆死于其手。”严微心中暗笑:那日在思善堂,蒋虎被杀,遗言“虎”字;峰顶上见胡天南举手异样,只当是其手有伤,杯弓蛇影;待到陈节被杀,又遗言“胡”字,误当是“胡天南”,却不想另有一个“虎爷”!这“虎”、“胡”二字弄得好生糊涂。
胡天南神色黯然,叹道:“卑职狼贪鼠窃、利欲熏心,忘却圣贤教诲,以至做得这般错事,追悔莫及。今积累金银珠宝十余箱,卑职欲将一半散发贫苦百姓,余下献与大人,唯望大人准许卑职返乡归隐山林。”苏公叹息一声,道:“若如此,本府有何脸面见湖州千万百姓!”胡天南面如死灰,道:“天下官吏无不争名夺利、招权纳贿,独大人澡身浴德,违时绝俗?”苏公淡然一笑,道:“功名利禄,不过过眼烟云,人生百年,复夫何求?”言罢,令严微取出一幅卷轴,道:“你等为夺此卷,数人丧命?即便占为己有,又将如何?且观诸多藏印,今朝你手明朝他,百年之后又何家?”遂令严微持轴头,舒展全卷,但见其上云: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胡天南惊道:“《兰亭集序》!此轴怎的在大人手中?”苏公淡然一笑,道:“智弘把玩无厌,胡大人垂涎三尺,崔风虎志在必得,皆为此卷也。只可惜那崔风虎等人盗得此卷,却不识宝,复又入寺寻宝,可笑之至。”胡天南叹道:“王右军此字,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自然,故众家以为行书第一,乃希世之作也。可惜与胡某只一日之缘……”苏公淡然一笑,道:“此字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返造疏淡,果希世之作也。不过苏某窃以为此卷似非王右军手书。”严微不免惊诧,俯身细看,果不见有王羲之款识。胡天南奇道:“却不知何人笔法如此精妙,仿摹王右军竟至乱真地步?”苏公淡然一笑,令严微收了字轴,道:“此卷乃是出自一个僧人之手。”胡天南奇道:“却不知是哪位高僧?”苏公道:“言来却是王右军之后人,俗姓王,书法造诣非同凡响,唤作智永禅师者。智永大师曾在永福寺登楼三十年而不下,书下真草《千字文》八百本,其所用之秃笔埋如冢状。大家虞世南曾言:智永禅师一字值五万。言来也是件值钱的宝物。”严微、胡天南等闻听,皆惊讶不已。
云亘寺主持慧悟禅师被杀,寺中僧人并信徒皆惊诧不已,又传闻智弘活佛、慧觉大师也被杀,众人甚是惶恐,惴惴不安。待到宋德引众衙役解押文思回来,众人不解其故。不多时,设公案于大雄宝殿前的法坛之上,99lib?众衙役依石阶站立两列,威风凛凛。众人甚是好奇,围集过来,议论纷纷。众衙役齐声吆喝,唬得众人皆闭口止言。
苏公居高临下,将那惊堂木一拍,喝令将众犯押至坛前,胡天南亦被抬来听审。那文思百般抵赖,大呼冤枉。苏公冷笑一声,喝令重责二十。早有衙役将文思拖翻在地,褪了下衣,一顿恶打,痛得文思哭爹叫娘。苏公示出胡天南、崔风虎、文三郎、蔡三、陆乙供状,文思惊恐万分,只得如实招认,凡如谋害病人嫁祸郎中、抢掳奸淫民妇等罪行,幕后主谋乃是胡天南、智弘、无尘等人。堂外众人听得分明,惊诧不已。
审罢文思,早有衙役上前将他伽了,又审胡天南,苏公怜其重伤,准他卧于木榻答话。围观者见安吉县令受审,益发惊诧。胡天南如实招认。众信徒闻听智弘恶行,将信将疑。有痴心智弘者,破口大骂苏公。有衙役上前制止,与之拉扯。众信徒一阵骚动。苏公喝止衙役,又道出仙人飞升之玄机,不过是竹扎纸糊的孔明灯。众信徒兀自不信。言语间,忽见法坛上苏公徐徐而下,渐没上身,须臾只余下一颗头颅在青石之上!
众衙役皆目瞪口呆。待在醒悟时,苏公已没身法坛石中了。围观者惊恐万分,以为佛祖降罪苏公,纷纷跪地膜拜。唯法坛下严微、东方清琪不以为然。众人惊恐时,又见苏公头颅冒出,身子徐徐上升,复如先前。众人甚是惊诧。苏公拈须而笑,只道前番无尘尸首无端消失,非是神仙所为,实此法坛下有升降机关,暗通密道!又唤数名信徒上坛察看,三块青石处果露出一个洞口,洞口赫然有一滑梯,洞内有三四名和尚正拉扯滑梯。众人恍然大悟。苏公轻跺右足,滑梯徐徐而下,但见三块青石自一侧冒出,复于原位。
苏公下得坛来,告知众人:云亘寺下多有密道,可通四方,密道连密室,密室便是智弘等恶僧逍遥快活窝,那被掳女子尽囚禁其中,百般凌辱,其中多有丧命者,尸首皆埋于寺后菜园中。遂亲引众人前去寺后菜园掘地寻尸,凡共尸首八具,自骨骼、服饰推断>,皆为女尸。其中一具裸尸尚未腐烂,面目可辨,想必埋于三四日前。苏公叹息,令衙役寻些物什掩盖尸身。忽闻一声凄厉哭叫,但见一名信徒扑将上去,嚎啕痛哭。众人惊诧间,又有一人扑尸痛哭,却原来是死者亲人。顿时,哭声大作,围观信徒目睹惨状,亦不免心酸落泪。苏公令衙役安置众尸骸,又遣人往四乡八镇张贴告示,揭露智弘恶行,为无辜郎中平冤昭雪,又召受害者家眷前来辨别认领尸骸。
依胡天南所招供之密道玄机图,苏公果然又寻得另三条密道,其一便是通寺外竹林,此本是掘密道者逃生之道;另一条密道通寺庙塔林,经塔林可达后山山峰;又一条密道却通一密室,此密室竟又在智弘逍遥窝之下,下得十余级石阶,苏公等直惊得目瞪口呆,但见满室金银珠宝,熠熠生光。苏公遂封了密室,着衙役守护。
出了禅院,闻得嘈杂喧哗声,苏公不知何故,与严微、东方清琪来得前院,但见一二百人正焚烧棺椁,又抓了十余名僧人,推倒在地,轮流鞭打。众僧人痛苦哀号。苏公急忙奔上法坛,高声喝止。众人见是府尹大人,方有所平息。苏公唯恐祸及无辜,遂着令清点僧人,但有同流作恶者一并擒拿囚禁,余僧暂在后禅院回避。
待到次日晨,四方百姓闻讯蜂拥而至,挨脸擦膀,架肩接踵,早将云亘寺挤得水泄不通,其后兀自源源不断。苏仁引李龙、赵虎并二十余名公差连夜赶至仙人峰下,但见上山人群有如长蛇,惊诧不已,待近得云亘寺,挨山塞海99lib?,哪里挤得进去?苏仁引众人绕至寺庙后侧,翻墙而入,恰被严微望见,急忙引来见苏公。苏公大喜,遂引李、赵班头等一干人勘验尸骸,多有前来辨认尸骸者,见着白骨,哪里辨认得出,早哭作一堆。苏公、李龙、赵虎细细勘验,自骨骼、遗物、破烂衣裳等情形分析,经家眷再三确认,好歹辨别出三具尸骸来,其余四具尸骸无从鉴别,只得合坑掩埋。
苏公至大雄宝殿前,不由唬了一跳,但见满院黑压压皆是人,远甚于前番听智弘讲法。待见得苏公出来,忽的跪倒百余人,其中多是受害者家眷亲戚。当先又有一中年妇人搀扶一老妪并三名孩童,身穿缟素,痛哭流涕,高呼冤枉。苏公心中一酸,急忙上前托起老妪,那老妪老泪纵横,颤巍巍呈上状纸。苏公接过一看,却原来是余济生冤死一案,方知五人乃是余济生家眷。苏公遂收了状纸,复上法坛,取过卷宗,当众宣读,胡天南、文思、崔风虎等一干人犯,罪应大辟;又有党恶者数人刺印发配;智弘所匿财物皆收归入库;又昭雪余济生等四家无辜郎中冤案,皆发银百两以为安家之用。如此等等。
且言李龙、赵虎引公差押解胡天南、文思等五犯取道回湖州,苏公等下得山来,谢过宋德等衙役,遂与苏仁、严微、东方清琪一道前往张公镇隐山下寻张锦夫妇。至莲水河畔,见得山下张家茅舍,苏仁快步赶将过去,但见柴扉半掩,高声呼唤,无人应答。严微察看四下,未见有人。苏公见河畔无小舟,料想张99lib?锦夫妇外出渔猎。苏仁推门入舍,不免疑惑,只道舍内与前番有所不同,似少了些家什,莫不是已经搬走了?苏公急忙入室,环视四下,果如其言,思忖半晌,叹道:“张锦夫妇果桃花源中人也!”原来那张锦夫妇已悄然离去,婉转数处,隐居南浔,后连生两子,自此繁衍,忠孝仁义,竟成南洵望族。今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古镇多张姓人家,其中数支便是张锦后人。据原籍湖州市南洵区张家埭的杭州市民张立华先生提供的《湖州善琏张氏族谱》记载,张先生便是张锦第四十三代后人。
苏公无奈,只得返回。待舍小道入大道时,却见前方一驾破旧马车急急而来,苏公等急忙闪于道旁,那马车侧身而过,苏公一瞥之间,望见那驾车之人,似觉见过,一时竟又思索不起,急忙询问苏仁,苏仁未曾留意,待到看时,那马车已绝尘而去。苏仁笑道:“定是老爷眼花,错认他人。”
苏公不语,好一番思索,忽然醒悟道:“我思索出了,此人似是在张公镇巷口所遇的疯癫者,他在你我身后阴森冷笑,后被石绊倒在地。”一经提醒,苏仁思索此事,笑道:“老爷言的是那疯癫老头。可惜不曾望见,不知是否其人?”严微笑道:“大人聪记强识,背碑覆局,半面不忘,想必不会错的。”东方清琪诧异道:“何谓半面不忘?”严微笑道:“你且问大人。”东方清琪追问苏公,苏公笑道:“《后汉书》所记应奉者,相传有一造车匠于内开门露出半面窥视应奉,被应奉望见,应奉即离去。数十年后,应奉于路中逢得此造车匠,竟识而呼之。严爷过誉也,苏某怎有这般记性?”四人复前行,行不多远,却闻身后马车之声,皆回头望去,但见那马车去又复返。苏仁急忙望那驾车之人,唯恐错过。不想那马车近得前来,那车夫忽勒马停了下来,跳下车来,苏仁看得清楚,赫然正是那脏兮兮的疯癫老头!
那老头快步上前,望着苏公,颤言道:“可是苏轼苏大人?”苏公然之,道:“敢问老伯,寻苏某何干?”那老头忽跪倒在地,连磕数下,而后失声恸哭。四人甚是诧异,苏公急忙上前搀扶,道:“老伯且起,苏某何德何能,敢受此大礼?”那老头哪里肯起,拜泣道:“草民韩城菊,代程江平、余济生、云气拜谢大人。”苏公惊诧不已,原来此人是那传言疯癫的郎中韩城菊!
韩城菊泣道:“草民等遭奸人陷害,蒙受杀身之难,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愚民怒打,世人唾骂。草民装疯卖傻,挨冻受饿,苟且偷生,得以残喘至今日。幸苍天有眼,逢着苏大人,毁邪恶之道,惩罪恶之徒,救无辜之人,洗不白之冤,令程江平、余济生等亡魂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大人之恩德,草民何以回报?呜呼!”遂又磕头,苏公伸手相阻,那韩城菊怎肯罢休,又磕了九下,方才起来,早已老泪横流。
苏公见他哀毁骨立,不觉凄然,叹道:“我身作湖州府尹,耳聋目塞,疏于管制,致使官吏与恶巫勾结,肆意横行,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此我之过也。”韩城菊急忙道:“大人且毋此言,大人光风霁月,嫠不恤纬,何止湖州,天下皆知。”苏公叹道:“人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既为湖州府尹,当为湖州百姓谋福,百姓之生死与苏某息息相关,焉言无过?”
韩城菊赞叹不已,道:“大人方到张公镇,草民无意间见得,但见大人神情举止非同常人,便暗中尾随,果然是命中贵人。”苏公惊诧,道:“先生曾暗中跟随苏某?”韩城菊道:“草民观大人眉目间有官相,欲寻机诉冤状。”苏仁奇道:“那日你忽现我等身后,便是欲呈状纸?”韩城菊点头道:“正是,那时刻草民正欲言语,不想路人过来,恐被他等察觉,故而离去。”苏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苏公疑道:“先生可曾见得我主仆入洗尘亭?”韩城菊一愣,稍有迟疑,道:“不曾不曾。”苏公见他神色有异,益发疑惑,道:“莫非那夜是先生救我主仆二人逃出?”苏仁一愣,来看韩城菊,韩城菊矢口否认,遂道:“大人公务缠身,草民不便打搅,再次拜谢。”言罢,躬身施礼。不待苏公反应,那韩城菊跳上马车,猛一扬鞭,那马撒蹄狂奔而去。
苏公醒悟,追之不及,叹道:“非是我救他,实是他救我也!”严微、东方清琪感叹不已。苏仁诧异道:“若依其言,为何救出老爷后,他又将老爷抛于野外道旁?”言罢,但见苏公惊得目瞪口呆。
苏仁见得苏公这般模样,不觉笑道:“莫不是那马车破旧,将我二人颠簸掉下,那郎中竟不知晓,径自往前赶去?”苏公抬头望天,满面惊奇,一言不发。严微诧异,环视天穹,唯见满天薄云,不知何故,连呼数声“大人”。
苏公猛一激灵,似回过神来,惊奇道:“方才见得天上飞过一团白光,甚是快速,眨眼间便不见了!”严微抬眼望天空,笑道:“哪里有甚白光?定是大人眼花了。”苏仁环视天空,并无甚物,笑道:“莫不是智弘又升起孔明灯不成。”严微暗笑:定是苏仁一语道出破绽,故而大人以白光搪塞,掩其窘色。
苏公旁若无人,一心思忖那夜所见怪异白光,若是孔明灯,怎的有这般光亮,行动又怎得如此快速?若非孔明灯,又是甚么?莫非这世间果真有神仙?茫茫苍穹,又有多少怪异奇事?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物?我等或如那井中之蛙,所知不过那井口大的一片天。苏公百思不得其解,茫然若失。直待苏仁、严微百般催促,方才上路。
四人寻道往湖州城而去,一路过村走镇,苏公亦不再思索白光之谜,饱览江南风情,其间又体察民情,乜乜些些,行了两日,过了六家山,路经一庄,唤作聂家庄,上下有一二百户人家,但闻得前方吵闹之声,近得前去,但见那宅门紧闭,门前有三人隔门窃听,原来那吵闹之声自宅内传出,却是一男一女两人,那妇人言语甚是凶恶,隐约闻得男子哀求之声,直听得街坊邻人掩嘴窃笑。忽见那宅门一开,一个男子踉跄冲出,约莫数丈远,脚步一滑,扑倒在苏公脚前,唬了苏公一跳。未待那男子站立起来,一个妇人自宅内冲出来,手持棒槌,快步追将上来,一脚踩着那厮后背,骂道:“你这愚笨的软卵,竟敢坏了老娘的好事,兀自可恼,若不打你,怎有长进?”那男子哀声道:“大娘休打,若教街坊四邻看了……”那妇人哪容他言语,怒道:“看了又怎生?老娘便是要让四邻省得。”那妇人环视四下,大吼道:“谁若坏老娘好事,老娘绝不饶他。”言罢,踹了那男子一脚,骂骂咧咧回得屋去。
苏公上前将那男子扶将起来,那男子道声谢,唉声叹气,喃喃道:“罢了,罢了。”苏公正待询问,忽闻一阵喧哗,却见十余名妇人蜂拥而来,一个老妇人上前问男子道:“赵七郎,你那浑家可在?”苏公心道:原来这惧内的汉子唤作赵七郎。那赵七郎白了那老妇人一眼,并不言语。那老妇人亦不理会,冲着宅门大声道:“七弟媳!七弟媳可在?”但闻那妇人高声应道:“三婶,且等我同去。”不多时,那妇人开了宅门,见着众妇人,眉开眼笑,一并走了。苏公诧异,问道:“借问赵大哥,他等何往?”赵七郎叹道:“员外爷休要多问,尾随他等前去,便知分晓。”言罢,垂头丧气回屋去了。
苏公疑惑不已,与苏仁跟上众妇人。但见众妇人依道前行,挨家挨户叫唤,不时出来妇人结伴同行,前后竟有三四十人,其中不乏少女姑娘;更有一个老妇人身体虚弱,由两妇人搀扶前行,颤颤巍巍。不多时,行至一户大宅院前,众妇人鱼贯而入,苏公四人欲看个究竟,早被守门妇人拦住,只道是男人不得入内。独东方清琪趁机入得院内,余下苏公、苏仁、严微三人远而观之,其间不时有妇人挨三顶五入得宅院。
约莫半个时辰,东方清琪出来,见着苏公三人,道:“却原来是拜观世音菩萨,里外百余人,好生热闹。我问左右,原来此家主人唤作赵厚德。那赵厚德老爷的老娘亲,也就是赵老太夫人,今虽八十有余,行动如常,能吃能睡,乃是本地寿星。老太夫人面善心慈,乐善好施,无论贫富,皆视为自家子女。平日里吃斋念佛,潜心修养,一日梦得观世音菩萨,菩萨念其诚心向佛,授了他一部《素女心经》。老太夫人醒来时,枕边竟果真有一部经书,自此老太夫人日夜习此心经,一年之间,老太夫人那满头白发竟复变青丝,红光满面,竟似年少了二十余岁。若与其儿媳赵夫人相媲,宛如姊妹一般。适才见着那赵老太夫人,果如五六十岁人一般。”苏公三人惊诧不已。
东方清琪又道:“又闻说,起初,赵家庄妇人多有体弱带病者,来拜见老太夫人,那老太夫人便教他等习那素女心经,一年三百余日,不敢有丝毫懈怠。一年后,众妇人果大不同前,人人盎然,少有病疾。至如今,四里八乡的妇人多投老太夫人门下。”苏公笑道:“苏某常思求长寿之术,所谓福衢寿车,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若勤加练习民间健身之术,可祛病消疾、强身健体,亦可延年益寿。赵老太夫人为乡亲百姓谋福寿,此仁义之举也。”
东方清琪笑道:“何止如此。适才闻得赵老太夫人弟子言:此心经分为九重,若练就第八重,便可长生不老。”苏公不觉一愣。苏仁奇道:“却不知那赵老太夫人已练至第几重?”东方清琪笑道:“闻左右言,那老太夫人已练至第七重,若成,则可返老还童。”严微笑道:“依其心经,若练就第九重,当如何?”东方清琪笑道:“若练就第九重,便功德圆满,有如智弘和尚一般,可白日飞升,名列仙班。为得长生不老,有的妇人一门心思只顾想着勤习心经之术,不肯做农活、家务,甚至有的不愿养儿带女了。”严微、苏仁不由大笑,皆道世人愚昧。苏公苦笑不已。严微谏言此般歪门邪道当速剿灭,以免日后祸害百姓。
苏公然之,良久,长叹一声,道:“此般邪恶之道,有如瘟疫,即便一时剿灭,但有一丝一毫隐于心底,他日得势,便有如洪水猛虎,顷刻间占据满心。若要自本灭之,却不知要争斗几百几千年……”
(本卷完)
后注
一、有关不明飞行物,今多报道与推测,或言外来文明,或言自然奇观,众说纷纭,无有定论。文中所叙不明飞行物,非作者凭空杜撰,实源于宋朝苏轼亲眼所见,《东坡诗》全集中有《游金山寺》一诗,其诗云:“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冷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是时江月初生魂,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同时代的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的《异事》篇中写到:嘉祐中,扬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见。初出于天长县陂泽中,后转入甓社湖,又后乃在新开湖中,凡十余处,居民行人常常见之。余友人书斋在湖上,一夜忽见其珠,甚近。初微开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线。俄顷忽张壳,其大如半席,壳中白光如银,珠大如拳,烂然不可正视。十余里间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类月,荧荧有芒焰,殆类日光。崔伯易尝为《明珠赋》。伯易,高邮人,盖常见之。近歳不復出,不知所往。樊良镇正当珠往来处,行人至此,往往维船数宵以待现,名其亭为“玩珠”。
苏东坡、沈括所见所闻究竟是什么?是某种自然奇观,还是现在所说的UFO?我们不得而知。科学探索,永无止境。人类在不断向前探索,无论是微观方面还是宏观方面,都有了相当大的进步。但有一点令人非常疑惑不解,即便是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几千年来的封建迷信却依然大行其道。即便是某些自称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者,也常常利用各种正式的或非正式的场合前往名山古刹,求神拜佛,暗许升官发财的心愿。更耐人寻味的是,那泥塑木雕的菩萨佛祖往往灵验得很。
二、关于南浔古镇:在《死亡咒语》一卷中提到过南浔,实际上南浔自南宋以来已是“水陆冲要之地”,“耕桑之富,甲于浙右”,因滨浔溪河而名浔溪,后又因浔溪之南商贾云集,屋宇林立,而名南林。至淳祐十二年(1252)建镇,南林、浔溪两名各取首字,改称南浔。由于蚕丝业的兴起和商品经济的发展,明万历至清中叶南浔经济空前繁荣鼎盛,清末民初已成为全国蚕丝贸易中心,民间有“湖州一个城,不及南浔半个镇”之说,南浔由此一跃成为江浙雄镇,富豪达数百家,民间俗称“四象、八牛、七十二墩狗”是中国近代最大的丝商群体。
第一章 两书生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藏骨,它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玥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诗人苏轼因“乌台诗案”身陷御史台牢狱,囹圄困苦,以为必死,作此两绝笔诗遗与家人。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二年三月,这一日,暮色茫茫,冷风飕飕,细雨斜飞,湖州府城西北三十里有一个小庄,唤作李家巷,小庄东坡上有一片桃林,桃林绯红,满地花泥。林中有一处宅院,白墙青瓦,院墙藤枝新芽出头,生机盎然。却见林下一个年轻书生,撑着一把油布伞,匆匆而行,来得院舍前,推开了院门。但闻舍内有人高呼道:“来者可是叶兄?”那书生高声应答。不多时,四五个书生于廊下相迎,乃是谭、杜、汪、梁、袁等书生。叶书生收了雨伞,与众书生拱手施礼。当先谭书生乃是主东家,笑道:“我等只道叶兄今日不会来了,故而未曾久候。”那叶书生连忙赔礼。
众书生客气寒暄一番,迎进堂来。堂内四角早燃了红烛,左侧临窗处一张书案,书案左端堆放着书卷纸张,右端有笔筒、砚台、镇纸;当中又有一张方桌,摆着四壶美酒、六碟菜肴。众书生携手入座,那叶书生也毫不客气,拾箸便吃。谭书生来斟酒,道:“叶兄姗姗来迟,当罚酒三杯。”杜、汪、梁、袁等书生纷纷附和。叶书生甚是豪爽,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谭书生又接连斟了两杯,叶书生皆一口饮下。三杯罢,杜书生笑问道:“叶兄近日诗文如何?”那叶书生笑道:“味如嚼蜡,不堪一提。”袁书生笑道:“叶兄恁的谦逊。叶兄大笔如椽,奇文瑰句、衔华佩实、哀感顽艳,非常人可比也。叶兄来年高中,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断然不可忘却我等桃林六友。”叶书生笑道:“袁兄何必自谦,汝等才学胜小弟百倍。他日定能才出秀班。”袁书生不免飘飘然道:“他日若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何其风光!”
叶书生数杯酒下肚,脸红耳赤,忽长叹一声,道:“且看今日我朝,几多冗官闲吏,莅其官而不谋其职,又往往多是狼贪鼠窃之辈。与其裘马轻肥、饱食终日,却不如我等逍遥桃林快活。”梁书生淡然一笑,连连摇头,道:“叶兄之言,似含闲云野鹤之心,若如此,你又何必日夜苦读诗书呢?”那叶书生笑道:“非小弟无意功名,若为庸官污吏,便不如南山种菊;若为朱衣,便要纤尘不染、廉洁奉公、造福百姓!”那梁书生笑道:“叶兄胸怀凌云之志,非我等可及也。小弟无有大志,窃以为人生在世,唯吃睡二事,他日我若得志,必吃饱便睡,睡起又吃。”汪书生甚是肥胖,满脸臃肉,笑道:“梁兄之言,小弟颇有同感,只是有一处不敢苟同:吾若得志,必吃饱又吃,哪里还有空闲睡觉!”众人皆笑。
叶书生鄙夷的看了汪书生一眼,道:“我等男儿,当顶天立地,做一番功名事业,名垂千古,流芳百世。”那梁书生淡然一笑,不以为然道:“叶兄言之轻巧,纵使汝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将如何?却不知那官场何其险恶?”叶书生冷笑一声,道:“梁兄非是官吏,又怎知官场之事?”梁书生笑道:“湖州前任府尹张睢、现任府尹苏轼,皆是经天纬地之才,皆遭贬谪,不得重用,何也?适才叶兄亦言:今日我朝,几多冗官闲吏,莅其官而不谋其职,又往往多是狼贪鼠窃之辈。诸官皆浊,唯汝独清否?张、苏二人皆不肯同流合污,故遭贬谪。叶兄他日果若得志,官场之事,尔虞我诈,随波逐流,全然由不得自身。”众人皆叹道:“梁兄言之有理。”
叶书生冷笑道:“常言道:富贵在天。此张、苏二人之天命也。”梁书生急忙道:“莫非叶兄知自己天命否?”叶书生得意笑道:“相士言我有怀金纡朱之相。”那梁书生淡然一笑,道:“我观叶兄眉目之间却有股晦气。”那叶书生闻听,勃然大怒,霍然而起,手指梁书生,道:“你这腌脏直娘贼,老子看你满脸阴气,必不得好死。”那梁书生闻听,怎肯罢休,当即反驳。二人你言我语骂将起来。众书生见他二人动了肝火,遂上前相劝。好一番劝解,二人各座一方,虽已止言,依然怒目相视。
袁书生见状,连忙岔开话头,笑道:“诸位可知那晴画桥陆家客栈?”谭书生连忙笑道:“袁兄又有甚新奇之事?”梁书生取笑道:“袁兄莫不是相中了陆家客栈那女掌柜?”袁书生笑道:“如此言来,梁兄早已光顾过陆家客栈。”汪书生不解,诧异道:“甚么客栈女掌柜?”梁书生道:“汪?99lib.兄不解风情,可随袁兄同往。”谭书生甚是不屑,笑道:“莫非袁兄垂青这村野粗俗妇人?”袁书生笑道:“谭兄可识得那女掌柜?”谭书生摇头道:“不曾见过。”梁书生插言道:“那妇人甚是妖艳,谭兄若去,恐消受不得。”众人皆笑。叶书生只是冷笑。
袁书生笑道:“诸位可知,那客栈又新来一个年轻女子,绝色俊俏,娇媚无比,闻听说是女掌柜的表妹,在客栈帮闲。”那杜书生急忙道:“休言这些闲话,我等且饮酒吃菜。”袁书生笑道:“莫非杜兄已心猿意马否?”众人皆笑。那杜书生笑道:“来来?99lib?来,饮酒饮酒。”袁书生叹气道:“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此般美妙之事,袁某唯望梅止渴也。”众人皆笑。梁书生笑道:“却不知是望梅止渴,还是望妹止渴?”众人益发大笑。
谭书生笑道:“闻袁兄之言,谭某心甚痒之。明日你我前往,春风一度如何?”杜书生连连叹息,道:“说些闲话,不如饮酒快活。”一旁叶书生冷笑一声,遂起身告辞。谭、杜、袁、汪四书生百般挽留,叶书生执意离去,四书生无奈,任凭叶书生摸黑离去。
四书生回屋复又饮酒,梁书生似有所思,道:“诸位,小弟方才言语果真得罪了叶正之?我也不过是玩笑之言,他怎生作真?”杜书生道:“叶正之素来好吉言,适才他在兴意之上,梁兄却泼以凉水,他怎生不恼?”汪书生叹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唤他来,兀自扫兴。”梁书生思忖道:“此事因小弟而起,若传说出去,恐坏了我桃林六友名声,招惹乡人笑话。待小弟追去,好生陪个不是,恐请叶兄原谅,休坏了朋友交情。”谭书生道:“如此甚好。”梁书生遂告辞出屋,取伞追将而去。谭、杜、袁、汪四书生自饮酒作乐,皆烂醉而眠,不题。
次日,天色大亮,谭、杜、袁、汪四书生醒来,未待洗漱毕,但闻宅门外有人高声呼道:“汪步云!汪步云!”叫唤不止。谭书生急忙出院开门,却原来是汪书生之兄长汪步青。谭书生急忙施礼,道:“汪兄急唤步云何事?”汪步青道:“谭言兄,步云可在贵府上?”谭书生然之。汪步云闻声出来,见是兄长,道:“大哥何故至此?”汪步青似心石落地,嘘口长气,又急道:“祸事矣。你等好友梁汉卿被杀了。我知你等六友昨夜在此相会,恐步云有变,故急急赶来。”谭言、汪步云闻听,惊诧不已。谭言惊疑道:“梁汉卿被杀了?怎生可能?汪兄可曾看得仔细?”汪步青一本正经道:“人命关天之事,焉可胡言?你等快且去看,其尸首尚在庄西头,地保已遣人报官去了。”谭言惊恐万分。
汪步云急忙唤出袁方升、杜成二人。二人闻听,亦惊恐不已。五人遂出了桃林,急急往庄西头而去,远远见得官道上围聚数十人,果然出事了!谭言、汪步云、袁方升、杜成胆战心惊,奔将过去。
围观乡人议论纷纷,谭言等四书生拨开人群,却见道旁置放着一具尸首,满身污血,满面惊恐之情,赫然便是梁汉卿!杜成双股战战,惊恐道:“果然是梁……梁兄……”谭言见好友惨死,顿生伤悲之情,不由泪下。汪步云面如死灰,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言语甚么。忽见人群闪出一条道来,六七人哭哭啼啼、跌跌撞撞近得尸首旁。谭言看得清楚,原来是梁汉卿家眷,急忙挤将过去,扶住梁母。梁汉卿长兄俯身尸首旁,手捧梁汉卿头颅,认出弟弟,嚎啕大哭。梁家人顿时哭作一团,好不凄惨。江南村镇,百姓善良,民风淳朴,见此命案,无不同情,皆纷纷谴责凶手恶毒。地保上前劝慰梁家人,只道已遣人快马报官去了,待官府前来查案缉凶。
但闻得有人高声道:“诸位乡亲,且退闪一旁。”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一个男子正挥手示意,面相陌生,有人喝道:“你是甚人?在此聒噪叫嚷!”那男子道:“我乃是湖州府衙公差赵虎。”众人皆疑。那男子见乡人不信,遂摸出腰牌。众人看那腰牌,果是衙门公人。赵虎高声道:“诸位乡亲,且各自后退十丈之外,不可毁却凶犯疑迹。”众乡人甚是疑惑,又不敢多言,纷纷后退,唯有梁家人抚尸哭泣。
赵虎亦后退数丈,低头见满地足迹,杂乱不堪,哪里辨认得出。地保急忙过来,道:“端公大人,但有吩咐,只管使唤小人便是。”赵虎道:“你便是地保?”那地保道:“小人正是李家巷地保李善。”赵虎道:“那死者何人?”地保李善道:“乃是庄中书生梁汉卿。”赵虎手指前方众人,道:“他等可是死者家眷?”地保李善然之。赵虎道:“何人先发现尸首?”地保李善道:“乃是庄中拾粪的罗三。那时刻,天色尚早,他迷糊间见得一团物什,只道是过路人遗失的包袱,喜出望外,奔将过去,不想是一具尸首,唬得半死。”赵虎心中暗笑,道:“且唤那罗三来。”地保李善遂高声叫唤罗三,叫了五六七八声,方见罗三怯怯过来。那罗三约莫五旬,衣袄破烂,蓬头垢面,满面惊恐,近得前来,哆哆嗦嗦。地保李善恼道:“你这厮,我这般唤你,你怎不吱声?”罗三正欲言语,地保李善又道:“府衙端公大人有话问你,你且好生回答。”那罗三甚是惶恐,如鸡啄米般点头不已。
赵虎道:“你唤作罗三?”罗三点头哈腰道:“小人罗三。”赵虎道:“罗三,且将前后细细道来。”那罗三见赵虎言语随和,少了几分畏惧,道:“小人今日早起,取过粪箕便出家门拾粪,那时刻天尚未亮。”赵虎淡然一笑,道:“天既未亮,你怎生分辨得粪堆出?”那地保李善笑道:“他拾粪二十余年,练就一番绝技,只将那鼻子嗅一嗅,便在粪之所在。”赵虎笑道:“如此言来,亦是奇人。罗三,且往下言。”罗三道:“小人一路前行,也拾得四五堆人畜粪。近得此来,忽闻得一股异味,隐约间见得路坡下一团物什。小人心中一喜,只当是过路的人遗失了物什,急忙下路去拾,觉>得怪异,细一看,唬了一跳,妈呀却原来是个人!小人只当他是活人,大声唤他,唤了十来声,不见他动弹。小人心中疑惑,心想:莫不是死人不成?那时刻天色渐亮,小人看见了血迹,惊恐不已,便奔走高呼,唤来了乡众。”
赵虎指着那尸首,疑道:“那时刻,尸首不是在此处?”罗三点头道:“尸首本在道路下侧。”赵虎令罗三引路,原来乡众发现尸首后,便将尸首移到了道上方。罗三指点尸首所在,果见路坡下侧枯叶嫩草间有一滩鲜血。赵虎张望四下,并无血迹,心中思忖。
赵虎近得尸首旁,忽见梁氏家眷中一人神情怪异,心中一动,唤过地保李善,低声询问:“那面白身胖者可是死者家眷?”地保李善望了一眼,道:“那厮唤作汪步云,乃是梁汉卿的同窗好友。”赵虎遂令地保李善唤汪步云前来,那汪步云近得前来,胆战心惊,手足哆哆嗦嗦。
赵虎上下打量汪步云,一番鹰扬虎视,暗道:“这厮怎生如此惊恐?莫不是杀人凶手?”不由厉声呵道:“你是甚人?与死者是何干系?”汪步云惊道:“小……小的汪……汪步云,乃……乃是梁……梁汉卿……好友……”赵虎冷笑一声,道:“梁汉卿何故遇害?”汪步云颤栗道:“小……小的不知……”赵虎喝道:“大胆汪步云!你可知罪?”汪步云惊恐不已,急忙辩解,罗罗嗦嗦。汪步云的兄长汪步青见状,急忙上前,笑道:“端公大人,我家小弟素来胆小怕事,断然不会欺蒙大人。昨夜他与杜成、袁方升等书生同在好友谭言家中。”谭言、杜成等人连忙附和。赵虎淡然道:“死者梁汉卿昨夜可与你等同在?”汪步云慌忙答道:“同在。”谭言斜眼瞪汪步云,怪他多言,忙道:“初始,梁……梁汉卿确在小人家中,不过早早便离去了。”赵虎疑道:“何故离去?”谭言无奈,只得将夜间争吵之事全盘道出。赵虎听得分明:原来叶、梁二书生因闲语口角,那叶书生骂梁书生“满脸阴气,必不得好死”!果如其言,当夜梁书生竟死了。赵虎暗自冷笑:若非巧合,那叶正之难脱干系。
众人闻听,你一言我一语,早已认定凶身是叶正之。梁家兄弟岂肯善罢甘休,与众乡人一窝蜂涌向叶家,赵虎唯恐事大,与地保李善追将而去。那叶家在庄头,不过一里远近,远远见得院门闭合。众人皆疑心:想必那叶正之早已逃之夭夭了。
近得前来,却见那大门是虚掩的。梁家兄弟早上前一脚踹开了大门,厉声喝道:“叶正之!你这直娘贼,滚将出来!”高呼数声,未见回音。梁家兄弟冲进房中,却见满地鲜血,地上躺着一人,双眼圆睁,正是叶正之。梁家兄弟惊诧万分,皆不敢上前,怯怯叫道:“叶正之,叶正之!”那叶正之毫无动静,原来早已死去多时了。梁家兄弟惊恐而出,众人闻听叶正之亦丧命,个个惊诧,有人暗忖:却不知是叶正之杀了梁汉卿,还是梁汉卿杀了叶正之?赵虎惊讶不已,不敢怠慢,急忙唤地保将众人赶出院去,封了叶宅。
自上任湖州,苏轼大兴便民之举,兴修水利,又亲历亲为,多有善绩,深得民心。这一日暮色时分,苏公回得府衙,尚未落座,夫人王氏呈过一封书信,苏公拆封取出尺牍,细细阅看,看罢,拈须思忖,半晌未语。夫人细声询问,苏公长叹一声,道:“临川先生走矣。”夫人道:“果如老爷所言,新法非长久之策。”苏公忧道:“荆公离开京城,现闲居江宁府,大权旁落,朝廷必有岸谷之变。”夫人道:“却不知何人得势何人失?”苏公苦笑道:“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京城之事,何人又能预料?”夫人点头道:“老爷自在地方为官,难得一份清静。”苏公默然,良久,幽然叹道:“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随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今之圣上,重任吕惠卿、李定之流,可谓耳塞目蒙。”
苏公夫妇又何曾料到,即便他等远离京城,亦难逃一劫。
正言语间,苏仁来报,只道是后衙门外有人求见。苏公询问何人,跟随家丁道:“回老爷话,来人有两位,一老一少,老者蓝袍青巾,少年白袍素巾,手中提着一个青布包袱。小的问那老者名姓,他道是林三……吉……”家丁几将忘记来访者姓名。苏仁疑道:“林三吉是何人?”苏公甚是疑惑,手拈长须,喃喃道:“我却记不得有唤作林三吉者。”转念思忖,不免一愣,道:“莫不是林三琪?”家丁不免满脸通红,垂首道:“似是如此……”
苏公奇道:“难道是正之先生到了湖州。”急忙令家丁引路,亲往迎接。苏仁跟随在后,嘀咕道:“这正之先生又是何人?”苏公急急奔至后院,但见门口两人,老者正四下张望,见着苏公,快步过来,两人四手紧握。苏公惊喜道:“果然是正之先生!怎不先使人告知,好令子瞻在十里亭外相迎。”那老者见着苏公,甚是激动,道:“子瞻兄休怪。”原来此人是御史林栋,字正之,号乌石,又号三琪,与苏公颇有交情,只因苏公常年外任,少有见面,但不时有书信往来。苏公问道:“正之兄怎的来湖州?”林栋叹道:“正之已告老还乡,此番顺道来湖州看望子瞻。”苏公心中甚是激动,问道:“正之兄家眷何在?”林栋道:“在城南刘家庄。”苏公不解,林栋道:“刘家庄庄主刘子直,乃是林某故交。”苏公奇道:“却不知这刘子直是何许人?”林栋笑道:“便是十年前离京辞任的前御史刘悫刘大人。”
苏公惊诧不已,道:“刘悫大人怎在湖州?我竟丝毫不知。熙宁二年,我与子由进京,刘大人正是此年离去,我早闻父亲言及刘大人之名,可惜不曾见过。”林栋叹道:“刘悫为人正直,深谙官场之道。十年前,他离京时便劝我归隐,可惜林某迟钝,未从他言。十年后,方才幡然省悟。”苏公闻听,默然无语。
苏公见他似有隐言,急忙搀扶入室。二人坐定,那少年侍立其后。苏公好奇,正待询问。林栋召唤少年上见拜见苏公,却原来是林栋第三子林涧。苏公拈须思忖,感叹道:“我之记忆,那年先生于府中设宴,我曾见过他,遮莫七八岁光景。”林栋怅然叹道:“光阴恍惚,不觉竟有十年了。”苏公笑道:“我还记得,那正是荆公青苗法推行之时。”林栋似有所思,叹道:“子瞻兄坦白直率,先后两次上奏圣上,直言不讳。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林某不及也。”苏公笑道:“正之先生此言,羞煞子瞻了。”林栋道:“子瞻为人,光风霁月,林某素来钦佩。此番归田,特来相叙。”
苏公问道:“不知先生何故归田?”林栋叹道:“先年众御史,去者十之七八;今之御史台,皆是些唯利是图、落井下石之徒。林某已无立足之地矣。”苏公长叹道:“可惜今之贤良,或贬谪、或归隐,或囚禁、或断头,如此不知害却多少黎民百姓呀。”林栋叹道:“今小人得势,朝廷混乱。不知子瞻兄作何思想?”苏公思忖半晌,反问道:“正之先生之意是……?”林栋望着苏公,低声道:“朝中风云渐起,子瞻兄当激流勇退。”
苏公笑道:“我远离京城,外任湖州,避开是非,尚可为百姓谋些生计事。”林栋道:“我知子瞻奏折,屡言百姓疾苦,叙说青苗、捐税、征兵之患,真大宋忠良也。但事与愿违,李定之流甚是恼怒,屡在圣上面前言你不是。”苏公笑道:“我心天地可鉴,圣上自有分晓。”林栋苦笑一声,叹道:“子瞻切勿大意,小人之心,非君子可度之。”任凭林栋如何劝说,苏公不为所动。约莫两个时辰,林栋起身告辞,时近天黑,苏公怎肯放他离去,百般挽留,林栋无奈,只得令其子林涧回去通告,独留在府衙。二人把酒夜谈,至子夜时分方才歇息,其间苏公做诗两首,赠与林栋。
次日一早,单说李家巷发生命案,报信人马不停蹄赶至湖州城,报知官府,三班捕头李龙闻听死了一名书生,急忙来报苏公,苏公正与林栋言语,闻得命案,不觉眉头一皱,遂令李龙将报信人唤来。林栋道:“我在京城闻听,子瞻屡破奇案,甚是了得,不知有何诀窍?”苏公笑道:“但凡命案,或谋财、或争利、或奸情、或仇隙、或嫁祸,多有阴谋,又极力毁灭罪证,或伪造现场,或逃匿、或串供。任凭他如何狡诈,不免留下蛛丝马迹。”林栋好奇道:“若仅依此痕迹,恐生冤案?”苏公点头道:“正是,若依表象,妄加论断,必生冤案。表象之下乃真实也。如此便须好眼力、好头脑,而非是刑具。”林栋道:“其中可有规矩道理?”苏公笑道:“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言语间,李龙引报信人入得堂来。报信人跪拜,苏公令他站立回话。报信人遂将梁汉卿被杀情形细细禀报。苏公拈须思忖,把眼来望李龙,道:“李爷,此案如何?”李龙道:“回大人,小人以为:李家巷乃郊野村庄,民风淳朴,少有殴斗,从未有过杀人之事。梁汉卿者,不过一介书生,又非富裕人家,往来者多是学友同窗。其中情形,不难推断,定是凶手与梁汉卿有甚瓜葛,恼羞成怒,遂起杀心。”苏公道:“欲杀人者,若非癫痫,定有意图。”遂令李龙召集衙役、仵作,赶往李家巷。林栋一时好奇,意欲前往,苏公欣然相邀。
出了湖州城,过了杨家埠,行了数里,经过了一家三春客栈,又行了八九里路,苏公一行赶至李家巷,远远见得大道旁围观数十人,为首两人,正是赵虎与地保。众乡亲欲一睹苏公真容,皆拥上前来。苏公翻身下马,赵虎上前参拜苏公,又细声禀告叶正之被杀之事。苏公暗忖:“可惜了两条人命。”遂引赵虎头前引路,其余闲人等退出半里地外。至梁汉卿尸首旁,但见一张草席遮盖了尸首,赵虎揭去草席,苏公令仵作勘验尸首,但见尸首满身泥血,衣衫裤管尚有荆刺。仵作褪去其上衣,却见梁汉卿腹部有一伤,长约两寸。赵虎于一旁道:“其背部另有一伤。”仵作翻转尸首,果见背后有一伤,长半寸余。苏公蹲下身来,细细察看伤口,又勘验尸首头颅,观其眼瞳、舌苔。林栋立于一侧,甚是好奇。苏公察看尸首手足,又脱下其鞋履,泥迹斑斑,忽立起身来,道:“赵虎,且引本府察看发现尸首原处?”
赵虎引苏公、李龙至道路坡侧下,指点发现尸首处,却是枯叶杂草、荆棘藜木,尚沾有污血。苏公四下张望,皆是人行迹,坡腰中一簇荆棘亦被压倒,叹道:“可惜上下的人众多,痕迹多遭毁坏。”俯身拨草查看,赵虎似有所思,道:“大人,那梁汉卿必是自此处奔下路来。”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赵虎道:“小人曾细细查勘四下,想是那凶手自梁汉卿背后偷袭,刺了一刀,梁汉卿忍痛狂奔,那凶手怎肯放过,追将上来。那时刻,天黑路滑,梁汉卿慌不择路,奔下坡来,不想失足跌倒,被凶手追上,一刀便结果了性命。”李龙点头道:“赵爷所言有理。”
苏公微点额头,捋着胡须,道:“不过我以为梁汉卿却是自路面滚将下来的。”忽眼前一亮,但见伏倒荆棘丛中有一物,忙自赵虎腰间拨出腰刀来,挑开荆棘,小心拾将出来,置于掌心,却是一枚钢镖,长约三寸,镖身尚有污血。李龙、赵虎惊诧不已,苏公取出一方手帕,小心包将起来,纳入袖内,笑道:“此即伤梁汉卿背部凶器也。”赵虎思忖道:“那叶正之竟有这般武艺?人家道他是书生,却原来是个武生。”李龙疑道:“却不知这梁汉卿因何得罪于他?”苏公笑道:“依你等之意,是叶正之杀了梁汉卿,而后自刎身亡?”赵虎点头。苏公默然不语。
三人上得路来,苏公指着一方,问道:“叶正之家宅便在那方?”赵虎点头道:“正是。”苏公目测远近,似有所思。赵虎引苏公前往叶家,苏公问及叶正之其家其人。原来叶正之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早嫁到百里外的虎眼岭章家桥,地保已遣族人前去报讯,想必两日后方能回来。叶正之孤身一人,尚未成家立业。苏公听得明白,径直来得叶家,先沿房屋四周察看一番,无有发现,方才进门,一眼便见地上躺着一人,死者叶正之满身污血,双目圆睁,难掩惊恐之情。尸首旁有血鞋印五六个,苏公俯身细看,有两个较为清晰,其余模糊不清。苏公看罢,令李龙拓下鞋印。
苏公环视四下,但见房间物什甚是零乱,进得里屋,更是零乱不堪,床上被褥皆抛在地,木柜、衣箱亦开启未合,衣服、杂物、书籍四下散落。李龙疑道:“莫不是谋财害命?”赵虎很是意外,道:“我方才未进里屋,不曾见得这般情形。如此看来,想是强盗入室抢劫。”李龙叹道:“可怜他一书生,哪里有什么钱财,妄自送了性命。”苏公拈须思索,道:“你二人且细细搜寻一番。”李龙、赵虎唯喏,满屋找寻。出了里屋,仵作正勘验尸首,苏公正欲问话,仵作叹道:“好生厉害。大人且看,死者只有一处伤痕,却在咽喉,凶手所用必是利器,自咽喉入,后面出。”苏公惊诧,俯身细看,果然刺个透穿。苏公道:“梁、叶二人可是死于同一凶器下?”仵作道:“依二人尸首伤痕之形状、大小、凶器似是剑,可见那凶手非同寻常之辈。”苏公拈须道:“梁、叶二人不过是寻常书生,怎会与江湖中人瓜葛?此案当自二人平日往来情形入手。”
不多时,李龙、赵虎出来,只道并未寻得可疑物什。苏公环视四下,道:“你二人且里外细细找寻。”二人唯喏,分头去了。苏公迈步入得里屋,满地是被褥、衣裳、书籍,暗自思忖:屋内如此零乱不堪,凶手是何意图?难道果如赵虎所言,凶手是谋财害命?如此书生又有甚么钱财?莫不是这书生意外得了甚么宝贝,发了横财,不想走了风声,招惹来杀身大祸?苏公转念思忖:或是凶手故弄玄虚,有意为之,意图误引我等视力,其真正目的又是什么?为了仇怨?或是奸情?
苏公环视四下,但见地上书籍凡如《大学》、 href='2195/im'>《论语》、《中庸》、《孟子》、《楚辞》等,散落一地。苏公不免感叹:真所谓斯文扫地。又转念思忖:那凶手为何要将卷籍抛于地上?苏公自地上拾起一卷,看去:“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感也。”正是《论语颜渊第十二章》卷。苏公自言自语道:“人之情多如此,凭好恶行事,难进忠言。”不由思索起王安石来,凡其不喜者,或持异议者,皆称之为流俗,无论旧交故友,一并贬谪外任。而投其所好的一班小人却青云直上,委以重任,竟而肆意妄为。
苏公感叹之余,忽见书卷间夹着甚么,翻寻一看,却是一笺,起首有:“韵花雨”二字,而后有诗道:“宝刀赠红粉,痴心恋佳人。多少蝴蝶梦,最是骨销魂。”后署“正之”。苏公淡然一笑,暗道:“好个最是骨销魂,可惜此刻已成黄泉亡魂了。”正欲抛下书卷,转念思忖:却不知叶正之所言的女子是何人?
出得里屋,仵作已令人将尸首抬至屋檐下,以被褥覆盖。苏公入得灶房,光亮稍暗,只见泥垒灶台,满屋烟灰,灶台后堆着枯柴碎草,灶台上放着三四件炊具,六七个瓷碗,甚是简陋。苏公近得灶台,揭开锅盖,只些许剩饭,不足半碗。苏公又不免感叹:朝政新法,不知害却几多百姓无衣无食。至灶台后,苏公取过一把火钳,却在灶内扒了几下,草灰甚少,亦无丝毫火星,看来叶正之数日未曾生火做饭了。
苏公拈须思忖,暗道:此案须从他近日行踪入手。低头之时,却见灶下些许灰烬,其中有一片纸屑,拾将起来,周沿黑迹,分明是燃而未尽。翻转来看,可辨认得“殳刀赤”三字,但字之结构不匀,或偏左,或偏右。苏公不免好奇,却不知这“殳刀赤”前言后语是甚么?想必是叶正之不满意所作的诗稿文章,付之一炬,徒余下这一块灰烬。“殳”、“刀”皆是兵刃,暗喻用兵作战;“赤”,较之朱色偏暗,暗喻鲜血。正所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曹松诗言:一将功成万骨枯。用兵作战,便是刀饮血、殳噬命。苏公感叹:可惜不曾见着此诗原句,此句意境远胜过适才那首艳诗。
苏公出了灶房,至堂屋,借光再细看那残字,不由一愣,遂取出一方手帕包将起来,纳入袖内。又急忙入得里屋,寻得那卷《论语颜渊第十二章》,取出《韵雨》艳诗,细细一看,喃喃道:“果非如此。”遂将此笺折叠好,纳入袖内。出了堂屋,但见百步之外皆是围观乡人,数名公差把刀维持,大树上兀自爬着数人观望。李龙、赵虎分别来报,未有发现。
苏公吩咐封了叶宅,又令人在庄中谷坪设了案台,遂召梁氏兄弟、谭言、杜成、汪步云、袁方升等前来问话。梁氏兄弟跪拜 5e9c." >府尹大人,兄长梁汉青、弟弟梁汉杰。苏公问道:“梁汉卿与叶正之平日往来如何?”梁汉青悲道:“回大人话,他二人平时关系甚好,常有诗酒交往,并不曾闻得有甚么过节。小人亦不明白叶正之为何要杀害家弟汉卿。”苏公道:“梁汉卿这几日行径如何?可有异常之举?”梁汉青思忖道:“家弟这几日都在家中用功读书,并无异常举动。只是昨日与好友相聚,出了家门,不想自此竟成永诀。”言至此,梁汉青痛哭失声。苏公好生劝慰。又召桃林四友上前问话。
谭言、杜成、汪步云、袁方升战战兢兢近得前来。苏公询问案发当夜情形,谭言遂将六人一起饮酒言语细节,细细道出。苏公听罢,问道:“你等与梁汉卿、叶正之乃至交好友,于二人之死有何见解?”谭言、汪步云等惶恐不已。其中谭言叹道:“学生等只道梁汉卿去赔礼道歉,却不曾想他二人竟相互仇杀起来了。”苏公道:“除却昨晚之事,梁、叶二人平时可有芥蒂?”谭言道:“回大人,他二人平日相处甚好,并无口角之争,无有芥蒂。只是昨晚,二人言语相驳,学生等只当是戏言,不想叶正之竟然真的生气了,自他离去,梁汉卿亦后悔不已。”
苏公道:“依你等之见,是叶正之杀害了梁汉卿?”谭言把眼来望汪步云、杜成、袁升成,三人皆不语。谭言吱唔道:“回大人,学生等不敢妄自评论。”苏公道:“那叶正之平日为人如何?”谭言道:“叶正之心高气傲,不屑与权势者往来。”苏公捻须思忖,瞥眼间见汪步云似欲言语,遂指点道:“这位公子是……”汪步云急忙上前施礼,道:“回大人话,小生汪步云,亦是梁汉卿、叶正之同窗好友。”苏公道:“汪公子与叶正之平日往来如何?”汪步云道:“我等六友多饮酒赋诗、弹琴论文,每月遮莫三四次。”苏公问道:“这叶正之近日来可有异常举动?”汪步云道:“大人言此,小生却想起来了,近两月来,叶正之行迹确有几分神秘,每每单人独出,神龙见首不见尾。”
苏公疑道:“所为何事?”汪步云道:“小生亦曾询问过他,只是他不肯言。”杜成稍有迟疑,忍不住道:“大人,此事小生却知晓一二。”苏公道:“你且言来听听。”杜成道:“正之父母早亡,家境贫寒,非比我等家境。平日里他去做些帮闲事情,籍以糊口。近几月来,他在陆家店做些杂事,又恐人笑话,故而行迹神秘。”苏公疑惑道:“陆家店是何去处?”杜成道:“便是往湖州城方向的官道,约莫八九里的一家客栈。”苏公细细回想,疑道:“本府临来之时,依稀记得有一家三春客栈,并无甚么陆家店?”谭言忙道:“便是那三春客栈。只因那客栈女掌柜姓陆,乡人便唤做陆家店。”
苏公思索片刻,又问道:“你等可知,叶正之可有心仪的女子?”汪步云思忖片刻,摇头道:“不曾闻他言过。”谭言亦如此言。杜成迟疑道:“正之在那陆家店帮闲,那女掌柜……”谭言一愣,疑道:“莫不是他相中了那女掌柜?”汪步云、袁升成皆惊讶:如此言来,昨日宴会之上,我等肆意轻薄戏言,岂不是招惹了叶正之?谭言恍然大悟,埋怨道:“杜兄为何不点拨我等?”杜成吱唔道:“这等事,只是捕风捉影,焉可胡言。言出来反招惹是非。”
苏公拈须细想,又问道:“叶正之平日可曾与甚人结怨?”谭言等书生皆道没有这等事。苏公又道:“你等可知叶正之这两日的行径?”谭言思忖道:“小生有半月不曾见他,昨日却在庄头逢着他回来。”苏公问道:“什么时辰?”谭言思忖道:“约莫卯辰时分,小生往庄头菜地,见他背负着一个青布包袱,远远而来。小生截住他,问他从何而来。他道在一位朋友家住宿了几日,方才回来。小生道久未见他,便邀他和几位好友相聚。他道晚上必来,且先回家收拾料理一番。”苏公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至昨日卯辰时分,他方回来。还带回一个青布包袱,却不知包袱内是甚物?”遂令李龙再入叶宅找寻青布包袱。
苏公又道:“你等朋友之间,可有善武艺者?”谭言摇头道:“小生等皆是读书之人,不与那武夫来往。况且,这李家巷也没有学武之人。”苏公又询问地保,庄中皆是农夫,确无学武之人。苏公又询问些杂事,而后取铜钱五贯,令地保、谭言等人好生料理叶正之丧事,地保、谭言等拜谢退下。苏公留下梁氏兄弟,道:“你等兄弟且好生安置后事,切勿记恨叶正之,谋害梁汉卿者,非是叶正之,实另有他人。本府自会竭力缉拿真凶。”梁氏兄弟惊诧不已。苏公又道:“你二人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以免惊动凶手。”梁氏兄弟唯喏。苏公又令人取铜钱两贯,以为梁汉卿安葬资助。梁氏兄弟拜谢而去,不题。
第二章 三春店
且说李龙自叶宅出来,果然寻着一块青布,别无他物。苏公接过青布,细细察看,不觉一愣,喃喃道:“此物或是命案关键。”李龙、赵虎疑惑不解,赵虎道:“区区一块青布,大人何以认为是命案关键?”苏公将青布递与赵虎,赵虎细看,青布甚新,此外并无异常之处。林栋、苏仁趋步上前察看。李龙道:“此布乃是新布,面料颇佳,做工较精致,似是富贵人家所用。”
苏公连连点头,道:“李爷好眼力。”赵虎奇道:“莫不是哪位大户人家遗失此物,无意间被叶正之拾得?却不想招惹来杀身大祸。”李龙思忖道:“叶正之拾得财物,本当物归原主,却不想他见财起心,意欲占为己有。故而招来杀身之祸,还连累了好友梁汉卿。”苏仁淡然一笑,道:“失主前来索要遗失包袱,亦无杀人之理。依我看来,这包袱内定有不义之财。”苏公拈须道:“苏仁所言有理。杀人者,必有不可告人之处。你等须查明如下事:一者查明叶正之这几日的行踪;二者查明这青布包袱的来历;三者查明这青布包袱内所藏物什;四者查明钢镖的来历。”遂余下赵虎并三名捕快寻查线索。
苏公等人起程回湖州,李家巷百余名乡人皆来送行,林栋百感交集,暗自叹息。行得七八里,路经一溪,横有一座石桥,唤作晴画桥,桥头两旁有三四户人家,隐于树竹林中,道旁有一家客栈,门前高挑一旗幡,上有“三春客栈”,又有“茶”、“酒”二字。苏公令众人在不远处等候,只唤林栋、苏仁前往客栈,林栋笑道:“昨日正午,林某曾在此歇足,饮得一碗好绿茶。”苏公笑道:“江南民间多好茶。待有时机,定邀林兄品尽江南好茶。”林栋笑道:“林某已闲云野鹤,随时恭候子瞻兄。”
言语间,三人入得院来,但闻厅堂有笑语声。苏公寻声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正与三四个男子饮酒嬉笑。那妇人约莫三十岁,面若桃花,颇有几分姿色。见着苏公,满面媚笑,迎出厅堂,道:“这位员外爷,是喝酒、喝茶、吃饭还是住店?”苏仁把眼来看苏公,苏公笑道:“此可是陆家店?”那妇人上下打量苏公,又来看林栋,笑道:“这位员外爷似曾相识。”林栋道:“昨日曾在此讨过茶喝。”那妇人忆起,满面笑容,连忙将苏公三人迎进堂来。
苏公笑道:“我等乃是过路之人,口干舌噪,闻得这位朋友言,陆家店茶香,哪肯错过,但求一品。”但闻厅堂一男子答腔道:“这店非是茶香,却是陆三嫂人香。”其余几人皆哈哈大笑。那陆三嫂瞪了那男子一眼,笑道:“员外爷且进来坐,我自去泡茶来。”苏公环视众男子,一个书生模样,一个商贾穿着,一个泼皮相貌,答腔的那人凳椅下一副油渍行头,露出半截刀柄来,油光发亮,却原来是一个屠夫。那商贾斜眼来望苏公,眉目之间忽闪过一丝冷笑。
苏公、林栋、苏仁依那屠夫右侧一桌坐下,不多时,陆三嫂上得三碗茶来。苏公品了一小口,不由赞美道:“果然是好茶。”那厢泼皮召手召唤陆三嫂,道:“三嫂,今日怎的不见你那表妹?”那陆三嫂笑道:“小乙哥,你问他做甚?”那小乙嬉皮笑脸道:“我自是想他,一日不见,便如同失去魂魄一般。”那陆三嫂扬手打那小乙,笑骂道:“你这厮,早知你不安好心。惹得老娘火起,撕了你那张臭嘴。”那小乙却不躲闪。陆三嫂并未打那小乙,玉手却伸向桌上的酒杯。那厢书生斜眼来看泼皮,冷冷一笑。
苏公向那屠夫道:“你等境地,似非太平。”那屠夫不觉好奇,反问道:“客爷何出此言?”苏公道:“方才临来之时,见得一村旁道上围聚着诸多乡民,不觉好奇,上前观看,却是无端被杀了两个人。”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屠夫奇道:“我等闻得,只死了一人,怎的是两人?”那陆三嫂近得前来,问道:“闻得死的是那姓梁的书生,却不知还有何人?”苏公道:“似唤作叶甚么?……哦,想起来了,叶正之。”
“叶正之!”陆三嫂闻听,惊叫起来,手中酒杯跌落在地!
陆三嫂花容顿失,惊诧万分,追问道:“你……你可曾看得清楚?”苏公点头道:“性命悠关之大事,焉可胡言。确是唤作叶正之,闻得与那梁相公是至交好友,二人皆死。一旁又有几个甚么桃林好友在哭泣。”陆三嫂眼含悲色。苏公道:“莫非你识得那叶正之?”那屠夫道:“那叶正之平时就在此帮闲,怎生不识?好端端却不知怎么被杀了?”苏公道:“闻得官府正在竭力缉拿凶身。叶正之既在此帮闲,官府必定会来此追查盘问。却不知你等最后见着叶正之是甚时?”
陆三嫂正待言语,那厢书生问道:“你是何人?”苏公笑道:“你又是何人?莫非是叶正之的朋友?”那书生淡然一笑,道:“我岂会与他相交。”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言来,你识得那叶正之。”那书生不以为然,冷笑道:“识得又怎样?”那屠夫忽笑道:“如此言来,温相公却少了敌手,那花雨姑娘……哈哈。”屠夫欲言又止,神秘的笑了笑。那温书生也笑了笑,甚是勉强。
苏公听得分明,心中一动:“花雨姑娘”?这“花雨”二字似曾听过,哦,苏公忽然忆起,叶正之房中那诗笺,正是“韵花雨”!原来那女子唤作花雨。苏公忙不迭问道:“花雨姑娘是何人?”那温书生斜睨苏公,道:“你问他做甚?”苏仁冷笑一声,正欲言语。苏公使个眼色,苏仁会意,出了客栈。苏公淡然一笑,拱手道:“敢问这位温公子怎生称呼?”那温书生冷笑道:“我姓甚名何,与你何干?”言语甚是傲慢。
苏公却不气恼,问陆三嫂道:“若我不曾言错,那花雨姑娘便是你的表妹。”陆三嫂点点头。苏公又道:“却不知花雨姑娘何在?”陆三嫂道:“昨日回家去了。”苏公笑道:“这位温公子似对花雨姑娘情有独钟。”温书生冷笑不语。苏公又道:“叶正之不过是个书生,为人厚道,与外人少有往来,无有仇怨;且家境清贫,无有值钱财物。如此言来,为何遇害?依我推测,似是男女瓜葛。”温书生不由一愣,愠色道:“你此言甚意?”苏公笑道:“温公子是个明白人,焉有不解之理。想必官府公差此刻已在客栈门外了。”那温书生一愣,冷笑道:“公差与我何干?”苏公道:“敢问温公子,昨夜身在何处?”温书生恼怒道:“我在何处,与你何干?”苏公淡然一笑,道:“莫不是与叶正之……”温书生怒道:“你休要胡言乱语!”苏公冷笑一声,道:“温公子既然不肯实言相告,定有隐情。却不知温公子右足裤褪上的血迹何来?”温书生闻言,急忙低头看去。众人甚是好奇,亦趋上前来看,但见温书生右足裤褪黑褐斑迹,果真是血迹!
温书生大惊失色,正待辩解,却见苏仁引三名公差入得厅堂,为首之人正是李龙。众人见状,甚是惶恐。苏公道:“温公子,你可知杀人何罪?”温书生勃然大怒,道:“你这撮鸟,血口喷人。”急忙近得李龙面前,道:“端公大人,切毋信这疯癫之言。”李龙呵斥道:“大胆狂徒,竟敢对府尹大人污言秽语!”温书生闻听,大惊,急忙来看苏公,扑倒在地,急道:“小生温霆,有眼不识泰山,适才言语冒犯大人,万望大人恕罪。小生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做那杀人之事,望大人明察!”那厢屠夫、泼皮等人见状,皆惊恐离座,立于一旁,不敢言语。
苏公笑道:“你且起来言语。”温霆哆嗦起身,道:“不敢欺瞒大人,这裤裙乃是小生捡来的。”苏公道:“你且细细说来。”温霆唯喏,道:“今日大早,小生起床早读,信步入得宅前竹林中,见得一团物什,拾将起来,却是一条裤裙,质料甚佳,其色尚新,不由起了贪心,欲占为己有,不曾细看其中尴尬。”苏公遂令温霆褪下裤裙,又令李龙双手平摊,细细察看,自裤裙腰束至裤腿。苏公又召林栋上前察看,那裤管上杂有黑褐血迹。林栋不由惊叹:苏轼目光恁的犀利!
苏公问温霆道:“你家居何处?”温霆回答道:“便与客栈相邻。”苏公似有所思,道:“且引本府前去。”温霆唯喏,引苏公等人出了客栈,屠夫、泼皮、商贾等甚是好奇,跟随而去,余下陆三嫂惆怅万分。绕过客栈,见得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两间瓦舍并两间茅舍,正是温霆家宅。温霆引众人入了竹林,竹林紧依着一堵墙,却原来是三春客栈后侧院。温霆指着一处,道:“大人,便是在此。”
苏公令众人止步,独自向前,细细察看,并无异常,又环视四下,忽眼前一亮,却见一侧有一物什,上前拾起,却是一只布鞋,细细察看,鞋底沾有泥迹,其中竟杂有血迹!苏公心中早有七八分明白,叶正之屋内血鞋印便是此鞋所留,凶手就在此处!不多时,苏公又找得一只布鞋,一左一右,正是一双!遂唤李龙过来,李龙看罢,暗自惊叹,低声道:“大人好生厉害,两桩命案,不足一个时辰便破了。”苏公笑道:“凶手何人?”李龙低声笑道:“大人欲试小人不成?”苏公笑而不语。
苏公召唤温霆近前来,那温霆见得布鞋,甚为诧异,战战兢兢道:“大人,小生确不知其中原委。”苏公道:“依你之见,这裤与鞋何来?”温霆吱唔道:“小生……不知,或是……”李龙冷笑道:“或是什么?”温霆抬头看墙头,怯道:“或是客栈院里抛将过来的……”李龙冷笑一声,正欲言语,苏公问道:“你与叶正之可熟悉?”温霆点头道:“识得,识得。”苏公道:“你且将叶正之与客栈陆三嫂,还有那个表妹花雨情形,道与本府听听。”温霆颤栗道:“这三春客栈掌柜陆三与叶正之本是远亲,少有往来,只因前年陆三吃了官司,幸得叶正之相助,得以胜诉。不想去年夏秋,陆三患上疾病故去了。余下陆三嫂独自经营客栈,其间那叶正之不时来帮闲。初始,颇多非议,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苏公心中暗叹道:好一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却不知要害死几多人!
温霆又道:“只是那陆三嫂甚是泼辣,外人说了便是说了,全然不理。时日长了,也就无人多舌了。只当他二人必结合。不想一个月前,陆三嫂的表妹至此,便多了些事情来。”李龙诧异,道:“出了甚事?”温霆叹道:“陆三嫂表妹姓花,名雨,长得俊俏,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尤其是言笑,勾魂摄魄。”话语间,那温霆似见着花雨,竟痴笑起来。
苏公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必温公子亦爱慕上那花雨姑娘了。”温霆顿觉脸热,忽叹道:“小生虽有此心,可惜花雨无意。”李龙奇道:“他莫不是垂青叶正之?”温霆叹道:“非也。叶正之与小生一般,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李龙道:“他的意中人究竟何人?”温霆叹道:“此正是小生苦闷不解之事。”苏公捋须思忖,道:“凶手裤鞋现身于此,此案便从三春客栈着手勘查。”遂令李龙收了裤、鞋,复回三春客栈。
苏公入得客栈内,一眼便见得陆三嫂正以裳拭泪。陆三嫂见着苏公,急忙迎将上来。苏公叹道:“叶正之无端殒命,本府亦深以为憾。只是逝者远矣,陆三嫂休要伤悲。目今之计,当缉拿凶身,依律惩办。”陆三嫂低头唯喏。苏公道:“近些时日,叶正之在你店中帮闲,可有异常行径?”陆三嫂思忖片刻,摇头道:“回大人,并无甚异常……”苏公道:“你最后见着叶正之,是甚时候?”陆三嫂思索道:“……便是昨日大早,天色尚暗,民妇方醒来,忽闻得敲门声,唬了民妇一跳,便闻得叶正之在门外言:‘嫂嫂,正之有事且归家一遭,两三日再来。’民妇亦未多想,便随口应允了他,而后隐约闻得开门声,想是他走了。”
苏公拈着胡须,问道:“你可听得清楚?”陆三嫂道:“民妇听得明白,确是叶正之无疑。”苏公疑道:“他99lib?为何天尚未亮便急急回去?”陆三嫂道:“民妇亦不解,不知他何事如此匆忙?”苏公道:“此前他未曾言过甚么?”陆三嫂摇头,道:“并未言语。”苏公问道:“昨日可曾有李家巷人来过你店中?”陆三嫂想了想,摇头道:“不曾有。”苏公把眼来望苏仁、李龙,道:“叶正之为何急急归家?此乃命案关键。”李龙思忖道:“他家中并无亲人,断然不是家中事。”苏仁思忖道:“或是事先约定的事情。”
苏公拈须道:“本府以为,事情便出在这三春客栈内。”陆三嫂惊诧不已,吱唔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问道:“却不知叶正之走后,客栈有何异常?”陆三嫂疑惑不解,道:“并无异常。”李龙又追问道:“果无异常?”陆三嫂一愣,思忖道:“与寻常无二。”苏公思忖道:“前日,昨日并今日,客栈住宿几人?”陆三嫂想了想,道:“遮莫三四人,今日却只有一人。”苏公问道:“可有记簿记载?”陆三嫂点头,而后将记簿取来,交与李龙。李龙转呈与苏公。
苏公翻阅并询问得知:前日住店者三人,一人名林泉胜,男子,四十岁,苏州人;又一人名齐象侔,男子,二十八岁,杭州人,似是个浪子,言语颇为轻浮;又一人名李大,男子,三十六岁。昨日住店四人,龙宇幽夫妇,江宁人;又一人名南大散,男子,杭州人,又一人李大;离店二人:林泉胜、齐象侔;今日住店只一人,归吾州,男子,四十岁,南洵人;离店四人:李大、龙宇幽夫妇、南大散。
苏公细看记簿,似有所思,回翻前日那页,问道:“陆三嫂且看,叶正之离开店子时,乃是在早上,故而店中的客人当是林泉胜、齐象侔、李大,三人。”陆三嫂思忖道:“正是,他三人皆是申酉时分来此,那林泉胜往投江宁府,言是访友;那齐象侔、李大却是自江宁往杭州去的。”苏公把眼望李龙,淡然一笑,道:“此等人中有一人颇为可疑。”李龙思忖道:“定是林泉胜,他分明是苏州人,若投江宁,怎会绕到湖州来?且叶正之家宅所在的李家巷,正是湖州往江宁道中。”苏公笑道:“那裤、鞋怎么回事?他既往江宁,为何去又复返?”李龙一愣,自知说理不通,又疑道:“莫非是那齐象侔?他言语举止轻浮,必惹得叶正之不快。陆三嫂,且细言此人。”陆三嫂道:“此人似是纨绔之人,衣着富贵,见着花雨,浑身色相,一眼便看得出是个风流浪子。”李龙断定道:“定是此人!”
苏公笑道:“你怎生如此断言?切不可妄想臆断。陆三嫂,本府问你,那李大今日何时离店?”陆三嫂道:“他今日一早离店走的,骑马奔湖州方向去了。”苏公手拈胡须,道:“哦!你可曾留意他那匹马?”陆三嫂甚是诧异,道:“回大人,民妇曾喂过那马草料,那马非同一般,甚是强壮,较寻常马匹高大。”苏公又问道:“你可曾留意那马鞍、马镫及缰绳?”陆三嫂摇头,吱唔道:“民妇未曾在意。”李龙疑惑道:“莫非大人疑心那李大?”
苏公不答,问陆三嫂道:“那李大来时,可曾背负着包袱,或佩有刀剑?”陆三嫂奇道:“大人怎生知晓?那李大确有一个青布包袱,又有一柄长剑。”李龙道:“在外之人,随身携有包袱、刀剑并非怪异之事。”陆三嫂道:“公爷言之有理,小店常有这等人投宿,民妇从不敢招惹他等。”
苏公笑道:“但凡在外之人,将时日看得甚紧,往往朝起晚宿,跋来报往,匆匆忙忙。若非生病、雨雪缘故,断然不肯多住宿,以免耽搁时日。本府不知,那李大为何在你店中住宿了两夜,他前日来,今日走?莫不是他生病了藏书网?”陆三嫂思忖道:“大人所言有理,民妇这小店不过是歇足之处,若非大雨大雪缘故,客人往往住宿一夜,次日便走。那李大来时,也只道住宿一夜,却不知为何多留了一日。他并未生病,其中缘由,民妇不便多问。”李龙疑道:“那李大昨日在此做甚?”
苏公亦问道:“昨日那李大可曾出去?你可曾见得他与甚人往来、言语?”陆三嫂思忖道:“大人言此,民妇倒是思索起来了,那李大晚饭后出了客栈,言是四下走走。”苏公道:“他何时归来?”陆三嫂摇头道:“不知他何时归来。”苏公手捋胡须,疑道:“你这客栈莫非夜不闭户?他何时回来,你这掌柜竟然不知晓?”陆三嫂道:“昨夜不知怎的,民妇昏昏沉沉,早早就歇息了。想必是花雨开门放他进来。”苏公追问道:“那花雨何在?”陆三嫂道:“今日一早,他便回家探母去了。”苏公道:“他家居何处?”陆三嫂吱唔道:“离此四五十里的吴沈门。”
苏公观陆三嫂神情恍惚,道:“你可知欺蒙本府,该当何罪?”陆三嫂脸色顿变,急忙道:“民妇该死。只是此事牵涉花雨安危,不敢实言。”苏公凛然道:“但有事端,本府为他做主。”陆三嫂犹豫片刻,道:“民妇不敢妄言欺骗大人,其实那花雨非是民妇表妹。”李龙一愣,道:“他是何人?”陆三嫂叹道:“说来亦是凄苦造孽人。他本是杭州人氏,只因父母早亡,被他叔叔卖与老鸨,沦落娼院,倚门卖笑。去年他被杭州一个商贾赎出,做了小妾,本想从此脱离苦海,不想反入火炕,那商贾正房、偏房六七房,个个嫉妒,百般凌辱于他。一月前,花雨随那商贾家眷前往安吉县,中途借机逃身出来,流落至此,逢得民妇,见他甚是可怜,民妇便收留了他,让他帮闲做些杂事。”苏公闻听,感叹不已。
李龙问道:“那花雨姑娘现在何处?”陆三嫂道:“想必已躲藏起来了。”苏公奇道:“他为何躲藏?”陆三嫂道:“大人有所不知,昨日申时,小店来了一个客人投宿,唤作南大散,民妇收了房钱,唤花雨引他往客房去了。不多时,花雨急急来了,神情恍惚,民妇甚是诧异,只道那南大散有非礼举动,忙询问花雨,初始他不肯言,好一番劝慰,他方才肯说,原来那南大散乃是杭州商贾的亲戚,曾见过花雨。适才那南大散用言语试探,花雨一口咬定他认错人了,但心中不免恐惧。民妇惊诧不已,急道:如此怎生是好?花雨泣道:目今之计,唯先躲避些时日,湖州城有一远亲,前些日子碰巧逢得,且去其家住下。民妇依他言,今日大早,花雨便悄悄离去了。”
苏公问道:“他那远亲姓甚名何,家居何处?”陆三嫂摇头道:“民妇不甚清楚,只听花雨言在湖州城中。”李龙道:“那南大散可曾询问花雨去向?”陆三嫂道:“早饭后,那南大散结帐离去,四下张望,似在寻花雨,只是未曾言语甚么。”李龙思忖道:“想必他只是疑心,不能确认,唯恐错认他人。”苏公点点头,道:“且不言花雨,那李大何时离去?”陆三嫂道:“天亮后便结帐离去了,尚不曾吃早饭呢。”苏公道:“他住哪间客房,且引本府前去一看。”陆三嫂不敢怠慢,急忙头前引路,穿过后院,依廊前行,陆三嫂道:“西厢第一间便是。”苏公近得厢房,正待推门,陆三嫂迟疑道:“大人,现这房中另有客人居住。”苏公一愣,“哦”的一声。李龙道:“且唤那客人前来。”陆三嫂急忙唤来归吾州。
那归吾州乃是一个商贾,四十岁,脸形干瘦,无有胡须,似笑非笑,见过苏公,施礼道:“草民归吾州见过府尹大人。”苏公笑道:“本府因一桩命案,追查嫌疑至此,欲入房察看一番,还望归先生海涵。”归吾州唯喏,道:“苏大人与人为善,一秉至公,草民甚是钦佩。”苏公笑道:“归先生可是湖州人氏?”归吾州道:“正是,草民家居南浔。”苏公道:“归先生欲往何处?”归吾州道:“草民往宜兴县采买些物什。”苏公道:“归先生孤身独人,一路须小心谨慎则个。”归吾州谢过苏公。
苏公推门入得客房。那客房颇为简陋,却干净整洁,当中一张四方木桌,四条短凳,桌上一把龙泉窑茶壶,客房右侧又有木雕踏脚床,床头挂一花布包袱,乃是归吾州之物。苏公环视四下,别无他物,无甚可疑。木床一侧临窗格,糊着窗纸,窗纸破四五个眼。窗格一侧有一扇门。苏公开启侧门,见得一堵墙,依墙前行通往后院。苏公抬头望墙头,见得竹叶,暗自思忖:那凶手必是自此将裤鞋抛过墙头。
苏公看罢,退出客房,至前院,唤来陆三嫂,再三嘱咐,但有可疑,当速禀告官府,陆三嫂唯喏。苏公引众人出了三春客栈,往湖州城而去。林栋笑道:“子瞻可曾查出甚么端倪?”苏公笑道:“尚不可言。却不知三琪兄有何高见?”林栋笑道:“林某哪里省得勘疑断案。”苏公笑道:“三琪兄自谦也。”林栋叹道:“子瞻取笑也。林某自入仕途,整日便是与文籍相伴,后为御史,战战兢兢二十余年,哪里比得你子瞻逍遥?往来各路州府,游尽名山古刹,何其自由?官场之事,林栋今方明白。子瞻所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林某今日方悟出其中意味。”苏公笑道:“于朝廷纷争,苏某早已心力疲怠,只得远而避之,比不得三琪兄大风大浪,稳若磐石。”林栋叹道:“苏大人又取笑了。庙堂之中,今日不知明日事,林某常芒刺在背,寝不安席,每每半夜醒来,冷汗淋漓。”
苏公淡然一笑,唤来李龙,道:“李爷,叶梁命案,你有何见解?”李龙道:“大人当下海捕公文,张贴诸县,竭力缉拿凶身。依卑职之见,这凶身尚未远离。”苏公然之,道:“此案颇为蹊跷,缉拿凶身自是紧要,但理顺案情,寻根查源,方可真相大白。”李龙道:“若擒住凶身,自然水落石出。”苏公笑道:“若一味寻那凶身,恐错过时机。本府以为,三春客栈便是折冲所在。”李龙道:“可是那凶身早已逃匿,断然不会回来了。”苏公笑道:“何以见得?”李龙奇道:“大人之意,那凶身还会回来?卑职愚见,凶身决然不会回来了。”
苏公笑道:“一般情形,如你所言,凶身必远而避之、静而藏之,惟恐露出端倪。但凡事皆有反常。那三春客栈便是如此。”李龙疑惑不解,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笑道:“李爷可曾细心留意客栈中那厮?”李龙疑惑道:“大人意指那陆三嫂?”苏公摆摆手,笑道:“非也。是那归吾州。”李龙细细思忖道:“不曾觉得他有何异常?他今日方才住店,与命案何干?”苏公道:“与命案有无干系,尚不敢妄言。只是此人颇多疑窦。”李龙疑惑不解。林栋亦诧异不解。
苏公笑道:“如他所言,其往宜兴县买卖,必以时日为紧要,匆忙得很,晚宿早行。今正是赶路时机,焉有辰巳时分于路途住店投宿之理?入得归吾州客房,本府见他携带之物,不过是一个花布包裹,竟连出行常备的雨伞亦不曾见得,岂非可疑?”李龙似有所思,疑道:“大人所言,不无其理。只是世间之事,多有巧合,不可因其巧合而臆断之。”苏公拈须笑道:“李爷宅心仁厚,有好生之德,可喜可贺。”李龙闻听,不觉羞愧,道:“卑职妄言,望大人休要怪罪。”苏公叹道:“非也非也,李爷误会了。本府乃肺腑之言。但凡刑事要案,往往急欲破之,不免掺杂偏见,又有好大喜功者,不免妄自猜测,疑神疑鬼,如此竟生造出无端冤假错案来!你之心思,清醒理智,但凡嫌疑,皆做无罪推断,宁可放过罪犯,不可冤枉无辜,实难能可贵。此仁心也藏书网。”林栋在一旁叹道:“若我大宋官吏皆如子瞻,当是何等景象?”
苏公笑道:“林兄之言差矣。若皆如我,逍遥四海,岂非无人在朝理政?”林栋笑道:“若如此,天下太平,又何必理朝?”苏公大笑,又长叹道:“尧舜天下,一去不复返了。”李龙轻声道:“依大人之意,卑职遣两人前往三春客栈,监守出进?”苏公思忖道:“此事还得劳动李爷前往。”李龙应允,苏公又细细叮咛一番,李龙换去公服,回身去了。苏公又唤来雷千、贺万,吩咐他二人回城后,查探花雨去向。
一路无话,将近湖州城,林栋欲返刘家庄,苏公苦留不住,只道不日定去刘家庄拜访,又令两名衙役护送前往,林栋告别离去,不题。
第三章 四大人
且说苏公回得府衙,阅罢公文、信札,苏仁来报,道是门外严微求见。苏公然之,遂至前厅,但见严微白袍纶巾,手中握着一幅卷轴,正张望着。见苏公出来,忙将卷轴放置桌上,上前施礼,苏公回礼,二人坐定,苏仁端上热茗。严微并不饮茶,道:“大人兀自繁忙,严微前后来两次了。”苏公笑问道:“却不知严爷有甚紧要之事?”严微笑道:“亦非紧要之事。只是我昨日收得一幅字轴,难辨真伪,特来求大人鉴别。”苏公喜道:“且展开来看。”
严微取过卷轴,小心展开于苏公面前,苏公探身细看,乃是一草书贴,不觉一惊,道:“严爷自何处收得此帖?”严微见状,不觉暗喜,道:“大人,此帖如何?”苏公道:“此帖行笔峭劲,秀丽而流畅,结体较为开张,尤是那笔画少之字,格外舒朗,飘逸,宛如清风云霞,乃书中极品也。”严微笑道:“可是王元琳真迹?”苏公不答,反问道:“严爷此帖何来?”严微道:“乃是于市井旧摊收得。”苏公追问道:“多少银两?”严微道:“纹银十两。”苏公笑道:“严爷诳我也。若如此,二十两买与苏某如何?”严微卷起字轴,笑道:“大人信也罢,不信也罢。大人既言此乃书中极品,何止二十两?不卖,不卖。”
严微急急收了卷轴,正欲告辞,苏公淡然一笑,道:“严爷且慢,苏某亦有事相求。”严微笑道:“大人何事?”苏公道:“今日李家巷命案,两名书生无端丧命,其中一人,身中钢镖。本府颇为疑惑,凶手莫非江湖中人?”苏公取出钢镖,递与严微。严微接过钢镖,细细看来,思忖道:“此镖乃是上好精钢所制,甚是精致,分明出自巧匠之手。湖州府中这般能手者,想必不出四家。但有这等上好精钢者,又只一两家。如此查寻,非是难事。”苏公笑道:“严爷熟知江湖之事,此事烦劳严爷了。”严微道:“湖州府擅长用镖者,严某倒识得两三人,或可寻得些端倪。”苏公嘱咐再三,严微应诺,告辞出府,不题。
苏公拈须思忖不语,苏仁道:“老爷有何见解?”苏公摇头道:“尚无头绪,前后颇多不明之处,有待打探。”苏仁道:“我以为此案紧要之处,便是那陆家客栈。”苏公点头,道:“此言甚是。”苏仁又道:“最紧要之人,端是那花雨。”苏公叹道:“我意如此。”苏仁道:“正所谓红颜多祸,可惜那两名书生无端丧命,枉自读了多年诗书。”苏公闻听,忽然想起那首艳诗,忙自袖中摸出手帕,置于桌案上,取出便笺,细细看来。苏仁笑道:“却不知老爷有何发现?”苏公幽然叹道:“虽是一首艳诗,却亦是一份情,这世间唯情最难割舍。”
苏公不由思念起结发亡妻,感慨万千。忽有门吏来报,只道是湖州通判华信华大人求见。苏公道:“且引厅堂等候,我随后便到。”遂收了笺纸,正欲出门,苏仁道:“我闻人言,这华信华大人与许悫、朱山月、羊仪怙等甚是要好,老爷与他言语,当小心谨慎则个。”苏公笑道:“你多虑了。我与华大人多有往来,饮酒赋诗,甚是交好。”苏仁道:“老爷素来好结交朋友,其中不乏小人。我窃以为还是小心为好。但有失语,恐传至朝廷,于老爷不利。”苏公淡然一笑,道:“即便与临川先生言语,我亦实话实说。”苏仁罗嗦再三,道:“老爷还是小心为上。”
原来,宋时朝廷为了控制州府,设知州与通判两职,相互牵制、监督。《宋会要辑稿·职官》云:“知州,掌郡国之政令,通判为之贰。”通判乃在知州之下,论职权,通判可与知州同理一州之政。通判实为朝廷耳目,州府官吏但有功过及职事修废,可直接通达皇帝。
注:州府公事须经知州与通判签议连书方许发下,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与守臣通判签书施行。
苏公至厅堂,华信正手持一册,侧首思忖甚么,闻得脚步声响,扭头来看,见是苏公,急忙起身施礼。苏公回礼道:“华大人久候矣。失礼失礼。”华信身肥体胖,笑道:“打搅大人了。”寒暄一番,二人落座。华信复又起身,呈上一册,道:“近些时日,华某颇多忧虑:我湖州五山一水四分田,山水田地皆是宝,实乃天下富府。而自前任张嘉洲,妄施赋制,致使富贫不分,赋役不均,又多有刁民奸商免于赋役者,是以三年来,湖州之赋,淆乱不堪。此我湖州之大患也!大人请看此册,但凡弊病,卑职皆一一点出,观今之势,窃以为亡羊补牢,尤未为晚。”苏公接过卷册,颇感沉重,全册估摸有数万字,逐页看来,竟皆是言张睢施政不善、举措不力,不由心中冷笑:“张睢贬谪,想必华信功不可没。”正欲讥讽,转念思忖:“这华信将此册与我,是甚意图?莫非想试探我不成?”
苏公随手翻阅,其后又有华信策论,言加收农商赋税,凡此共十四项,又有增设法令十八条。苏公心中一动,细细看来,神情专注。华信见状,顿现得意之情,笑道:“荆公新法,颇多异议。依华某之见,赋役法令须因地、因人而异,不可同一而言。”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有一事不明,还须请教华大人。”华信满脸肥肉,抖笑道:“大人且说来。”苏公道:“不知华大人乡梓何地?”华信一愣,笑容顿失,半晌无语,竟不知苏公问话何意。
苏公掩卷而笑,华信方觉失态,干笑道:“华某乃是密州人氏。”苏公道:“大人入仕以来,归家探望几遭?”华信把眼望苏公,似有所思,茫然道:“大人何故问起?细细想来,华某近十载不曾回乡了。”苏公起身踱步,叹息道:“密州一地甚穷,百姓民不聊生,城郭四下,满目坟丘野冢,市井街巷,皆是乞丐孤儿。苏某曾为密州知府,亦只能求花菊食之。”华信凄然无语。苏公叹道:“但凡法令赋役,与百姓生计息息相关,当思而再思。”华信唯喏,半晌无语,只得收起卷册,寒暄几句,遂起身告辞。
且说李龙奉苏公之命,返身回来,近得三春客栈,环视四下,见对面一片竹林,索性坐在竹林中,暗中注视客栈出入。不时有乡人路过,无有可疑。李龙闲着无事,暗自思忖:我若是凶手,当如何藏匿?当是伪作假象,摆脱一切干系,无有丝毫瓜葛,他人自不知晓。或是远遁他乡,天涯海角,叫人如何寻得我着?林泉胜、齐象侔、李大,究竟谁是真凶?大人疑心李大,我却疑心那齐象侔。大人吩咐我在此守侯,分外又是疑心那归吾州,大人所言也不无道理,如此言来,那李大与归吾州莫非是同伙?细细想来,此案关键却似是那花雨?一切似因他而起,女色岂非是祸患之源?如此言来,那南大藏书网
散岂非可疑?哦,大人常教诲我等,凡事不可妄臆度测。莫或这其中另有隐情,只是我等尚不曾察觉罢了。莫不是那陆三嫂呢?如若是他,恐大人也未思忖料到!
正胡思乱忖间,却见一个男子自客栈出来,李龙细看,正是归吾州,沿官道投湖州城而去。李龙心中诧异:那归吾州言从南洵来,往宜兴县采买,他怎的反往湖州城去了?端的可疑。李龙遂出了竹林,跟将上去。
一路无话,约莫一个时辰,已远远见得湖州城,道有岔路口,分往湖州城、南洵、德清,而归吾州取道往湖州城。李龙暗道:“这厮不回南洵,看来所谓家居南洵、投往宜兴,皆是假话。大人恁的厉害,一眼便识破这厮诡计。”将近湖州城,那归吾州却不进城,反取绕城之道。李龙又不免诧异:“这厮又使甚么花招?莫非是已发觉我不成?”李龙慢下步子,有意试探。那厮依然如前,并不逃匿,看来并不曾察觉。
又行了两三里路,那归吾州进了一处庄园,那庄园绿水环绕,水上一座麻石桥,青石路直通庄园。庄园内大树如盖,其间有楼台亭榭。李龙远远观望,暗道:“却不知是哪家员外庄园?”环视四下,望见前方一里远有低矮茅舍,应是一户人家,遂赶将过去。来到茅舍前,但见两扇破门,半开半掩,李龙探身询问道:“敢问有人吗?”屋内有人回答道:“谁呀?”李龙听得清楚,乃是妇人声语,不敢造次,高声道:“我是过路之人,一时口渴,特来讨口水喝。”不多时,但见一个中年妇人端着一碗水出来,李龙见那妇人衣衫破旧,鬓发杂白,约莫四十六七岁,急忙施礼:“谢过大嫂。”接将过来,正待饮水,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看去,只见四骑急奔而来,当先一人,面目凶恶,甚是骠捍。四骑自门前而过,那中年妇人早躲避里屋去了。李龙低头饮水,待四骑过去,那中年妇人才露面,李龙循马望去,那四人过了麻石桥,在庄园门前勒缰停留,待大门开启,遂入得庄内。
李龙问道:“这庄园好生气派,却不知是哪位员外府上?”那妇人道:“这庄园本是朱山月老爷所有,因他人亡家败,转手给与了一个姓李的员外,这李员外却在外地经商,我等从未见过,家里倒是养了好些家丁,有如豺狼一般,甚是凶恶,若有擅自进园的,往往打得半死。我等乡人都远而避之,惟恐招惹他等。”李龙假意庆幸道:“原来如此,方才幸未去讨水,躲过一劫。”再三谢过妇人。
李龙沿河而行,察看庄园形势,暗自思量进出之路。捱到天黑,李龙上得墙边一株大树,察看院内动静,但见得东面厢房有灯火,估摸是用饭时刻,窥看四下无人,遂上了墙头,察看地势,跃身下去,隐于花木丛中,摸索前行,一味觅那阴暗处隐蔽。庄内楼阁厅堂、轩亭廊榭、叠山流水,曲曲折折,七弯八拐,李龙暗自思量:如此错综,恐难寻得原路出去,且走一步算一步。忽闻得有人言语声,急忙隐于一株树后,倾耳细听。但闻一人道:“昨夜老子输了一两银子,今日定要博回。”又一人笑道:“谁叫你与那雌儿勾搭?有所得必有所失。哈哈哈。”但见两人手提灯笼,说笑过去。待二人离去,李龙往东厢房摸去,近得廊下,便闻得房内笑语声,其中杂着女子浪笑。
一人笑道:“三爷放心,此事交与小弟料理便是,断然不会有丝毫差池。”又一人阴森笑道:“洪四爷出手,自然是马到成功。”又有一人淡然笑道:“洪四爷身手,我已领教,无有多言。待事成之后,定当重赏。”又有一人道:“只是适才小弟所言……”欲言又止。那人笑道:“庄内有如此美酒佳人,我怎舍得离开半步呀。”众人皆笑。
李龙暗自思忖:“却不知他等是甚人?三爷四爷的?又在商议甚事?莫不是一伙打家劫舍的贼人?”正思忖间,闻得脚步声响,急忙隐身暗处,隐约见得回廊内行走两人,一人提灯,来得房前,咳嗽两声,轻轻敲门,道:“刘爷来了。”李龙心中蹊跷:“这刘爷又是何等人物?”那两人入得房中,似寒暄几句,但闻得一人问道:“却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龙闻得“大人”二字,惊诧不已!
那刘爷道:“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处置,李爷只管安心便是。”那唤做李爷的道:“如此甚好,我自在庄中歇息两三日,而后便启程回去了。”一人笑道:“李爷何必如此性急,只管在此多销魂几日便是。”又一人笑道:“李爷既如此钟情小玉,却不如将小玉许与李爷为妾。”众人皆笑。又闻一个女子娇滴滴道:“小玉愿意侍奉李爷!却不知李爷意下如何?”一人取笑道:“李爷不会是惧内之人吧?”那李爷笑道:“这般美事,李某怎会拒绝?且先谢过诸位,来来来,李某先饮一杯为敬。”
李龙暗自好笑,耐心潜伏。约莫三盏酒过后,闻得门响,先出来两人,又有三四人跟将出来,拱手相送,先前一人道:“刘某先回去了,请诸位好生陪伴李爷,万不可有丝毫怠慢。”众人唯喏。一人提灯,刘爷随后,两人依廊去了。其余人等自回房饮酒作乐。李龙料想这刘爷非同一般,便悄然跟将过去,寻得原路,翻身过墙,又紧往青石桥隐蔽,隐约见得那刘爷独自提着一盏灯,过桥去了。李龙远远跟随。约半个多时辰,来得一处庄园,依巷前行,不多时,那刘爷自一道侧门进去,随手闭门。李龙跟至门前,隐于一旁,守侯一盏茶工夫,没有动静,料想这刘爷确是此处,只是不知是哪户人家。李龙依墙前行,至正门前,隐约见得大门匾额上有“刘府”二字。李龙暗笑道:“此人唤做刘爷,自是刘府之人。只是不知唤做刘甚?待明日再行打探。”李龙打定主意,遂寻个屋檐草堆,钻身进去,囫囵一宿。
次日清早,李龙醒来,见有庄人来往,遂拦得一人,道:“借问大哥,这家刘府可是刘晋刘老爷府上,刘晋老爷乃是我表叔。”那人上下打量李龙,摇头道:“这是刘悫刘员外府上,不是甚么刘晋。据我所知,方圆十里,没有甚么刘晋老爷。你定是找错地方了。”李龙听得清楚,牢记心中,却不知是那个“悫”,权且记得此音,故做失望状,问道:“再问大哥,贵地不是李家巷吗?”那人摇头道:“此乃刘家庄,那李家巷尚有三十里地远。”李龙道:“怎生去得?”那人指点道:“且依此路前行,往长兴县而去,便是途中。”李龙谢过那人,待那人走后,径直回湖州城来见苏公。
李龙未进府衙,却见苏公、苏仁正出得府门,急忙迎将过去。苏公见得李龙,料想他有所发现,道:“李爷辛苦了。”李龙道:“大人如此装束,想必是要外出?”苏公笑道:“李爷来得正巧,你我?同行。有何发现,且一路说来。”李龙便将归吾州蹊跷行径娓娓道来,苏公手拈胡须,似笑非笑。待李龙言到“大人”一句时,苏公不禁诧异,插言道:“甚么大人?”李龙笑道:“小的也很诧异,不知是言哪位大人。小的思忖,那厮姓刘,莫非是刘大人?”苏仁诧异,把眼来望苏公,道:“湖州府衙似没有姓刘的大人?”
李龙又将追踪至刘家庄刘府情形道来,待言到“刘悫”二字,苏公大惊道:“你且再言来,刘甚么?”李龙愣愣道:“唤做刘悫,却不知是哪个悫字?”苏公手一哆嗦,猛觉一阵疼痛,低头望来,竟扯下三四根长须来。李龙看得清楚,询问道:“莫非大人知晓此人?”苏公眉头紧锁,道:“我此行正是往刘悫刘子直府上!”李龙诧异不已,道:“大人怎生识得此人?”苏公道:“刘子直,曾任朝廷御史,为人耿直,敢怒敢言,只可惜朝廷纷争,甚是激烈,往往忠贬奸扬,刘大人不免心寒意冷,遂归隐山林。”李龙疑道:“难道那厮是受刘大人指使?”苏公思忖道:“你可曾看得清楚那厮面目?”李龙道:“黑夜之中,不曾看得清面目。但若观其形态、闻其声语,定能辨认出来。”苏公道:“如此甚好。你随我前去,暗中辨认此人。”李龙唯喏。
三人前行,不出半里路,闻得有人呼唤,苏公回头张望,但见二人追来,正是严微、衙役雷千,三人止步。严微奔至面前,问道:“大人何往?”苏公道:“故人相邀,出城相会。”严微道:“钢镖一事,我已查出端倪。适才往府衙,闻雷爷言大人前足方走,遂追赶上来。”苏公喜道:“有劳严爷了,严爷且说来一听,是甚来头?”严微摸出钢镖,道:“昨夜我访得数位行家高手,细细辨认,此镖乃是精钢所制,能手打造而成,当是京城唐记坊所锤制。”苏公一愣,似有所思,喃喃道:“京城!京城!”严微点头道:“正是,此镖打造出来尚不过三月。”苏仁疑道:“如此言来,凶手端是自京城而来?”李龙疑道:“若如此,此案益发蹊跷了。这凶手自京城赶来,千里迢迢,所为何事?叶正之、梁汉卿与他又有甚么瓜葛?”
苏公双眉紧锁,思忖不语。苏仁笑道:“李爷怎言凶手自京城赶来?兴许那凶手是自京城回来。”李龙一愣,笑道:“苏爷所言有理。赶来必是要回去的,这回来的或是路过的。”苏仁道:“既如此,但凡近几日自京城而来的人便是可疑。”李龙然之,笑道:“正是。”苏仁忽的一愣,脱口言道:“林栋林大人岂非便是自京城而来的!”
苏公脸色铁青,喃喃道:“林大人一家正是住宿在刘悫刘大人家中!若依李爷昨夜所探消息,细细思忖,莫若此事与林、刘二人相干!”苏仁、李龙惊诧不已。李龙似有所悟,道:“如此言来,昨夜我闻那人言‘大人之意,湖州之事自由大人处置,李爷只管安心回去便是。’那‘大人’端是刘悫刘大人。那‘李爷’者回去,莫不是回京城去?”苏公思忖道:“且毋先下论断,待去刘府探个清楚。此外须派遣人手往各处驿站、客栈查寻,但凡往来京城、江宁之人,当细细盘查。此事便有劳雷爷了。”雷千唯喏,遂回衙召人去了。
苏公又道:“另有一事烦劳严爷。”严微道:“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言来。”苏公道:“露香园暗藏蹊跷,颇多疑窦,须请严爷好生监看。”严微笑道:“大人何以知晓露香园蹊跷?”苏公道:“乃是李爷探得,其内有数人,行迹诡秘,颇为可疑。”严微道:“大人放心,此事交与严某便是。”言罢,回身去了。
苏公、苏仁与李龙三人出了城门,直奔刘家庄。一路无话,来得刘悫府宅前,李龙正欲上前扣门,“吱呀”一声,那大门却先开了,出来一人,家仆模样,约莫三十岁,见着李龙,呵道:“你是甚人?”李龙拱手道:“敢问大哥,此可是刘悫刘大人府上?”那家仆一愣,道:“你找甚人?”李龙笑道:“烦劳通禀一声,只道是湖州府尹苏大人求见。”那家仆把眼来望苏公、苏仁,急忙施礼道:“小的正是奉老爷之命到庄口候大人的。大人且进来,小的便去禀告老爷。”言罢,那家仆流水奔入院内。不多时,只是四五人急急而来,引路的正是那家仆,其中一人正是林栋,当中又有一老者,青布衣衫,眉慈善目,精神矍铄,苏公料想此人便是刘悫。
一干人近得前来,拱手施礼,林栋引见道:“苏大人,此便是御史刘大人。”苏公深施一礼,道:“御史大人高山景行,玉洁松贞,怀瑾握瑜,蕙心纨质。子瞻久怀仰慕之心,今日方得一见,藏书网子瞻无憾矣。”刘悫回礼道:“苏大人此番言语,羞煞老朽了。老朽身处田野,早闻苏大人贤名。今日大人驾临,燕雀相贺,蓬荜生辉。”众人寒暄一番,引入厅堂,刘悫令家人引苏仁、李龙往厢房歇息,其余闲杂人等皆在厅堂外。
苏公望见堂中悬有一轴,上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苏公急忙近得前去,仰首细看,上有“希文”落款,惊道:“此文正公真迹!”刘悫然之,叹道:“我得文正公此轴,以为珍宝。”苏公叹道:“文正公清廉律已,腹藏万甲,为人刚正,勇于直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心为国,欲整吏治,施庆历新政,反遭诬陷,怀憾而故,可惜可叹。”林栋叹道:“朝廷之中,朋比为党,尔虞我诈,亲佞臣,远忠臣,苏大人感叹文正公,却不知……”
刘悫忽干咳一声,林栋把眼望刘悫,又道:“朝中李定之流三番五次上奏皇上,妄言苏大人不是,欲加贬谪之罪。”刘悫叹道:“林大人刚正不阿,大胆谏言,为尔言语,惹怒佞臣小人,林大人知难自保,便辞官归隐。”苏公闻听,急忙施礼:“不想林大人因子瞻去官,子瞻惶恐不已。”林栋急忙起身回礼,道:“苏大人言重了。实则林某早有退隐之心,不过借机罢了。”
刘悫笑道:“近闻苏大人诗思如泉,刘某神往已久,可否择其一二吟来共赏?”苏公料想他有隐言,不便多问,遂笑道:“不过是一时兴起,涂鸦之言罢了。”林栋笑道:“苏大人过谦也。苏大人之诗词,行云流水,超然象外,掷地作金石之声。”苏公笑道:“林大人如此言语,子瞻顿生身轻欲飞之感。子瞻不扫二位大人之兴,前些时日,确作些诗句,其中有一首,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林栋笑道:“苏大人之诗果然绝妙。好一个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刘悫眯着双眼,幽然道:“只可惜苏大人诗中有一处不足。”苏公笑道:“愿闻刘大人指教。”刘悫道:“此诗意在其表,未见其心。”
苏公淡然一笑,道:“何以见得?”刘悫笑道:“老朽好读陶元亮诗,静穆而平和,其中不乏绝世佳作。如其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此情此景,冲淡平和,旷洁悠远!其所欲者,和平安宁,自耕自食,淳朴真诚,淡泊高远,一生无求,真归隐之士也。”苏公笑道:“陶潜之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刘悫道:“陶令归隐南山,悠然自得。而苏大人之身心,沉浮不定。”
言语间,闻得门外有人道:“老爷,茶来了。”言罢,丫鬟端得香茗进来,刘悫笑道:“苏大人、林大人请用茶,此乃老朽亲手栽植、采摘之茶,虽非上品,却也清香。”苏公取过茶碗,微饮一口,兀自滚烫。林栋道:“听罢苏大人之诗,顿感人生空漠,宛如春梦一般。大人既有其意,何不从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以苏大人经天纬地之才,却屡?遭贬谪。即便远离京城,亦难避小人闲言,何也?苏大人之才,有如日光,纵使乌云遮掩,但终有一日要云散日见,若如此,则丑恶必现、妖孽难藏。此朝中小人心头之患也,势必百般阻拦。苏大人即便到了天涯海角,他等亦绝不肯放却。依林某之见,苏大人唯辞官归隐,远离庙堂,方可学得陶潜。”刘悫又道:“我闻苏大人颇精佛学,佛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苏大人乃大智大慧之人,定然能参悟其中玄机。”苏公淡然一笑,道:“林兄未免言重了。我早已无意回京城,与其无争,怎不容我?”林栋叹道:“苏大人以君子之心度小心之腹,怎生使得?”
苏公叹道:“子瞻何尝不想学那陶元亮!刘、林二位大人赤诚之心,子瞻又何尝不知?”林栋端起茶碗,揭开碗盖,饮了一口,闻得此言,似有所思,道:“苏大人有何难以割舍?”苏公叹道:“朝廷纷争,争权夺利,子瞻自离京外任多年,走州过府,满目疮痍,苛捐杂税,天灾人祸,百姓疾苦不堪,饥寒交迫,路横腐尸,哀鸿遍野,但见鸟啄,残墙断垣,寂无人语。每每见得,心酸流涕。子瞻窃以为,若因一己之欲而隐去,置千百苍生于不顾,此为私利而舍大义也。人生一世,百代过客,一人荣辱得失,又值几何?我为知府,则当为一州百姓谋利;我为知县,则为一县百姓谋利;任一年职,谋一年之事;任一日职,便谋一日之事。若那日罢却官职,便种竹东坡,方心安理得。”刘悫、林栋听得,感慨不已,正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正言语间,门外有人道:“禀告老爷,府门外湖州通判华大人求见。”刘悫一愣,把眼望苏公,苏公摇头,林栋忙道:“林某与他素有交情,昨日巧逢,特邀来相聚。”刘悫道:“既如此,我等且去相迎。”三人遂出了厅堂,至府门迎接。华信见得刘悫,深施一礼,道:“晚生拜见刘大人。晚生早知大人居此,久有拜访之心,惟恐打搅大人。”刘悫急忙回礼,道:“华大人亲临寒舍,老朽荣幸之至,快且进来。”华信望见苏公,施礼道:“原来苏大人亦在此,怎不邀我同来?”苏公笑而不语。
刘悫一干人等复入客堂,宾主落座,刘悫令丫鬟为华信上茶,华信环顾四下,叹道:“哪日,晚生亦如刘大人一般东山高卧、山栖谷饮,复夫何求。”林栋笑道:“华大人金声玉振,何出此言?”华信道:“凡事当适可而止,不可强求。”刘悫笑道:“华大人言之有理。”但闻“啪哒”一声,众人望去,原来一只白猫跳上茶桌,将林栋茶碗撞翻。弄得桌上一滩茶水,那白猫却不跳下桌,反舔桌上茶水。林栋急忙起身,避开茶水。
堂门口几名家人不知何故,探头来望。苏公忽见一个家人脸色怪异,不觉一愣。
正在此刻,忽有一个家人急急跑至堂外,探头轻唤:“老爷,老爷。”苏公望去,那家人甚是焦急,难掩惊慌之情。刘悫轻声问道:“刘五,何事?”那刘五轻声道:“老爷且来。”刘悫见他神色焦急,心中疑惑,遂起身出堂,刘五低声言语。那刘悫听罢,脸色大变,哆嗦道:“你你……可……看清楚……”刘五连连点头,甚是肯定。刘悫扭头望堂内。众人皆疑惑不已,不知发生甚事。
苏公捻须思忖,察看刘悫,那刘悫目光非是看苏公,分明是望着林栋!
刘悫神色惊慌,稍作迟疑,径直冲苏公而来,苏公不觉一愣,急忙起身,刘悫近得前来,几将贴近苏公面颊,吱唔道:“苏大人……”竟不能言语。苏公低声道:“刘大人,何事如此?”刘悫叹道:“且随我去看。”回身近得林栋前,猛然一把拉住林栋双手,嘶哑道:“正之,且稍候片刻。”林栋惊诧不已,急道:“刘兄,何事如此?”刘悫欲言又止,往外便走,急促之中,险些被门槛绊倒,幸亏苏公拉住。苏公惊诧不已,暗想:刘悫举止竟如此失态,必是出了大事!此事莫不是与林栋相干?
堂中余下华信与林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出得厅堂,刘悫扯住苏公,低声道:“不瞒苏大人,适才家人在后花院中发现了一具尸首。”苏公惊诧道:“死者何人?”刘悫强忍悲伤,道:“似是……是……”苏公急道:“莫非是林……?”刘悫惊道:“苏大人怎生知晓?”苏公心头一惊,暗道:“果然出事了。”刘悫脸色铁青,道:“非是他人,乃是林大人公子林涧。”苏公大惊,道:“林涧?可曾看仔细?”刘悫哽咽道:“此等事情,焉可乱语。老朽方寸已失,不知如何开口告知林大人?”苏公思忖道:“且看个究竟。”刘悫令刘五急急引路。众家人皆惊诧,纷纷跟随。
苏公忽闻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偏头看去,正是李龙,李龙使个眼色与苏公,用手指后方一个家人。苏公斜眼望去,那家人遮莫四十开外,料想此人便是李龙夜间所见“刘爷”,心头一动,此人分明就是适才脸色怪异的家人!苏公冲着李龙微微点头。
众人穿堂过廊,连奔带跑,来到后院,但见院中花圃藤架,鱼池石山,树草吐芽,花木含苞,暗香疏影,苍翠欲滴。右侧有四间瓦房,刘五指道:“便在那里。”刘悫把眼望苏公,欲前行。苏公忽道:“这房平日何用?”刘悫道:“置放些杂物、农具。”苏公道:“可有人住?”刘悫道:“偶有雇工住此。”苏公把眼望刘五,道:“这几日可有人住此?”刘五摇头,道:“多日无人住了。”苏公疑道:“林公子来此做甚?”刘悫疑惑道:“我亦不解。”
苏公使个眼色与李龙,李龙会意,遂四下查看。苏公独自前行,细细石径两旁,至屋檐下。刘五远远在后,哆嗦道:“在第一间屋里……”苏公止步,见那门开着,问道:“刘五,可是你先发现尸首?”刘五哆嗦道:“……正是,小人来取锄头……”苏公道:“你可曾动弹尸首?”刘五连连摇头,道:“小人唬得半死,叫他不答,哪敢动他。”
苏公迈步进得屋,一眼便见得地上尸首,赫然正是林公子林涧!林涧侧倒在地,右脸贴地,双目圆睁,面容狰狞,胸膛并地皆是污血!刘悫见得,愁眉泪眼,泣不可仰。苏公忍住悲伤,环视四壁,墙上挂着蓑衣、犁把、谷板,依墙脚置放犁头、耙、锄、锸,墙角又有两摞箩筐,每摞七八只。苏公取过一只箩筐,探头张望,兀自有数十粒谷子。刘悫晃过神来,悲道:“林公子来此做甚?难道是取农具?”苏公思忖道:“此正是我不解之处。”
刘悫忽低呼一声,道:“啊!”苏公细看,原来林涧右手旁写有三个血字,赫然是“劉子直”!刘悫见得,呆若木鸡。苏公心头一震:刘子直便是刘悫!难道是刘悫指使手下杀害林涧,藏尸于此,又假意令手下发现。可惜不曾算计到林涧并未断气,临死之际,血书出杀人主谋!故而适才惊诧万分!刘悫为何要加害林涧?细想李龙夜间于露香园所见所闻,益发蹊跷,莫非刘、林二人之间有甚瓜葛?
苏公暗自思忖:“我且听你道个理由。”遂平静道:“此血字,刘大人如何以为?”刘悫苦笑道:“老朽便有百口,亦不可辩。”苏公抓起林涧右手,细细察看手指,又捉起其左手,察看掌指,暗道:“刘、林乃是故交,二人皆已隐退。林栋不过是路经刘府,歇息几日便离去,刘悫有何意图?莫不是有人嫁祸?”又蹲伏在地上,细细察看血字,似有所思。刘悫欲哭无泪,叹道:“苏大人若觉老朽是凶手,便将老朽缉捕归案便是。”苏公叹息一声,幽然道:“林公子死在府上,刘大人难脱干系呀。”刘悫不觉流出两行老泪,道:“林正之身边止此一子,今死于此,老朽愧对正之……”
苏公搀扶刘悫出得屋来,苏公把眼望刘五,道:“刘五,你在刘府几载?”刘五一愣,迟疑道:“回大人,小的在此已有七八年了。”苏公道:“近来府上可有异常情形?”刘五吱唔道:“回大人,因林大人举家来此,府上皆在迎客,并无其他异常。”苏公道:“昨日夜间,你在做甚?”刘五道:“小人与刘小郎、赵阿四巡夜,约戌亥时分方才回房歇息。大人可唤他二人前来询问,小人三个同睡一屋。”苏公思忖道:“昨夜府上可有人出入?”刘五道:“并无人出入。”苏公心中冷笑,道:“今日来此做甚?”刘五道:“管家爷唤小人来取铁锄,小人怎知里面死人,推门进去,待到尸首旁,猛然发现,唬得半死,便急急去告知管家爷。小人怎会加害林公子……”苏公道:“管家爷何在?”但闻一个家人道:“回大人,小人便是府上管家刘乙。”
苏公把眼望管家,分明就是那脸色怪异之人,不动声色道:“你既是管家,自熟悉府中诸人,依你看来,府上何人可疑?”刘乙惊恐道:“小人不敢妄言乱语。”苏公拈须思忖,并不多言,遂令刘乙、刘五去唤刘小郎、赵阿四来。苏公又道:“苏仁,你且引林栋林大人至此。不可言林公子之死。”苏仁唯喏,退身去了。苏公道:“刘大人,本府以为,凶手当是府内之人。今之线索,便是那三个血字。烦劳刘大人细细盘查府内家眷并家仆佣人,可有异常?又查明林公子昨日行径。”刘悫疑道:“苏大人,林公子为何血书老朽之名?”苏公默然无语。
不多时,苏仁引林栋、华信赶来,林栋满脸疑云,刘悫吱唔不语。苏公迟疑片刻,终于道出噩耗,林栋闻听,有如五雷轰顶,幸得苏公搀扶,几将跌倒。林栋呆若木雕,唯见老泪凄然流下,刘悫、苏公、华信好生安慰。林栋踉跄进屋,见得儿子尸首,扑将上去,失声痛哭。苏公扶着林栋,默然流泪。刘悫站立一旁,低头望着地上血字,竟自呆了。一番哭泣罢,林栋缓过气来,忽望见尸首旁血字“劉子直”,惊得目瞪口呆!猛然回头看刘悫。刘悫满面愧色。华信警惊诧万分。林栋手指血字,道:“此……此是何意?”刘悫无语。林栋猛然跳将起来,抓住刘悫肩头,怒道:“是你?是你!”苏公、华信抱住林栋,苏公道:“林大人且听我言!”林栋回首看了一眼苏公,犹豫片刻,放下手来,泣道:“子瞻,此究竟是为何?……”苏公叹道:“人死不能复生,林大人且节哀。其中缘由,尚不得而知,但终会水落石出。”林栋哽咽无语。
苏公道:“林大人且暂忍悲痛之心,随我来看。”林栋茫然。但见苏公蹲身尸首旁,道:“林公子尸首未曾动及,若临死之时便是这般,便颇为蹊跷。林大人,令子可是左手写字?”林栋木然摇头。苏公又道:“林、刘二位大人且看,林公子这般姿态,岂非蹊跷?”刘悫不解,上前一步,左右察看,皱眉思忖。林栋亦止住哭泣,茫然道:“子瞻此言何意?”苏公又道:“林大人且细看,此三字可确系公子所书?”林栋一愣,俯身细看,思忖不语。苏公道:“你且看其手。”苏公拾起尸首左右手道:“且细看。”林、刘二人凑上前来细看,原来林涧右手手指并无血迹,左手手指却沾了血迹。林栋疑道:“此是为何?”
苏公愤愤道:“此血字非是令公子所书,而是凶手假其手所书,因尸首姿态不合,右手压在身下,凶手慌乱中将左手沾了血。”林栋茫然道:“此字非我儿所书?”刘悫疑道:“凶手为何要嫁祸于老朽?”苏公摇头道:“凶手为何谋害林公子?是早有预谋?还是偶起杀机?”刘悫疑道:“林公子来此不足两日,怎言早有预谋?”苏公道:“若是林大人家眷家仆所为,岂非早有预谋?”林栋惊诧道:“怎会这般?”苏公道:“不过若在刘府行凶,颇多不便。苏某窃以为,当是刘府中人所为。”刘悫疑道:“府中人与林公子无怨无仇,为何要加害于他?”苏公道:“或府中某厮暗中嫉恨刘大人,苦于无机报复,假此时机陷害大人,因其与林公子无怨无仇,便无人怀疑于他。”刘悫思忖道:“苏大人所言,不无可能。”华信思忖道:“亦或是府中人暗中有何勾当,无意间被林公子窥见,凶手便杀人灭口,以防其恶行败露。”苏公点头道:“华大人所言亦有可能。”
苏公双膝跪地,察看血字,道:“二位大人且细看。此‘子’字颇为蹊跷,地灰似曾被抹过。”林栋、刘悫凑前近看,疑惑不解。苏公思忖道:“想必那厮写错了字,而后抹却地灰,重书‘子’字。”刘悫疑道:“这‘子’字甚是易写,怎会写错?”苏公思忖道:“想必那厮欲写个‘悫’字。但此字繁琐,写了起笔,却不知如何写就,便抹却掉了,重书刘大人之名。”刘悫似有所思,道:“苏大人所言有理。”
苏公道:“细观此字,可以察觉些许端倪。字者,乃书写者仅有,每人皆不相同。有善书者,有不善书者,笔顺则大不一般,有如规则均匀者、运笔流畅者、构体紧密者、字句匀称谐调者;又有字体字形之异,凡如真、草、隶、篆、行、楷等,其中又有多学名家字体者,自此可辨别书写者年纪、学识。”刘悫道:“苏大人乃是书法大家,造诣非凡。却不知自此三字查出甚线索来?”苏公道:“依苏某推测,凶手当是三四十岁,平日也多写字,非寻常家仆。”刘悫道:“如此言来,此般人府中屈指可数。”
苏公又道:“若另有比照文字,便可依据字之正倾斜、字句之方向、字体之大小、用笔之轻重、笔顺之连断判定凶手。若弄得众人文字,便可查出凶手了。”华信摇头道:“华某以为不然,临死之人,痛苦万分,所书之字必然有所差异,焉可用平日情形论断。”苏公一愣,道:“华大人之意……?”华信稍有迟疑,低声道:“此当是林公子血书。”苏公一愣,把眼望刘悫,刘悫凄然无语。华信又道:“真凶便是刘悫刘子直。刘大人为何要加害林公子,其中意图,惟有刘大人心中明白。”刘悫凄然而笑,道:“老朽任凭苏大人处置。”苏公叹道:“此事颇为蹊跷,不可臆度。且先安置林公子后事吧。”
众人默然无语,出了后院,苏公忽惊呼一声,手指花圃。众人齐看去,却见一只白猫在地上抽搐。苏公翻过廊栏,跳入花圃中,苏仁、李龙紧跟着跳将过去。刘悫等人不知何故。苏公蹲身望着,那白猫甚是痛苦,分明是临死挣扎。苏公脸色铁青,遂唤刘悫、林栋前来,二人近前,苏公奇道:“此猫可是方才厅堂中舔茶水之猫?”刘悫低头望去,疑惑道:“正是,此猫乃是小妾所喂,唤做雪猫。”林栋不解道:“有何不妥之处?”苏公喃喃道:“那茶水中有毒!”刘悫闻听,大惊失色。
林栋疑惑道:“方才我明明喝得那茶,不见有事?想必是这猫在他处吃了有毒的物什。”苏公摇头,道:“初始端来,那茶碗中确不曾下毒,故而林大人喝下亦安然无恙。华大人来时,我等起身出堂迎接。凶手便是那刻间下了毒药。那凶手只道大功告成,不想苍天有眼,令此小猫翻了茶碗。”刘悫惊疑道:“是谁?下毒者谁?”林栋将信将疑,道:“此人为何要加害林某?”华信思忖道:“如此言来,林公子之死绝非偶然,实则早有预谋!”苏公眉头紧锁,道:“华大人言之有理,此乃是阴谋。”华信冷笑道:“此人便在刘府之中。”
苏公道:“华大人所言甚是,此人当是刘府中人。”刘悫惊诧不已,疑道:“怎生可能?我等出迎华大人之时,厅堂内并无他人。”华信冷笑道:“此话却要问刘大人。府中下人焉与林大人有仇有恨,自是受人指使罢了。”苏公点头不语。华信冷笑道:“何人指使?何人如此嫉恨林大人?”
苏公忽道:“我已知下毒之人。”众人皆望苏公。苏公道:“且唤管家刘乙过来问话。”刘悫惊诧道:“刘乙?苏大人怎生疑心于他?他在府中七八年了,甚是诚实可信。况且他与林大人一无往来,二无冤仇,怎生是他?”华信冷笑道:“适才我已言过,他自是受人指使。”刘悫语塞,遂叫道:“刘乙,你且过来。”叫唤几句,不见回答。众家人四下张望,早已不见了刘乙身影。刘悫遂令家人四下找寻,有一丫鬟道是见他自后院出去了。
厅堂之中,华信只是冷笑,苏公拈须思忖。华信忿忿道:“这刘悫果然狡诈。苏大人,依华某之见,当将他缉拿归案。”苏公疑道:“刘大人为何如此?”华信摇头道:“刘悫暗施阴谋,即便是林栋林大人,亦不肯信。但严刑之下,刘悫自会招供。”苏公默然。
第四章 殳刀赤
且言严微奉了苏公密令,召集三四名心腹,乔装改扮,或为农夫、或为乞丐,前往露香园,分守于出进道口。严微寻得一处路边茶庄,悠然喝茶。茶庄内四五人,正围坐一桌,说着李家巷命案,绘声绘色,如同亲见。严微心中暗笑,凑上前来听。那店小二亦立在桌旁听着,不时插言问话。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大口喝茶,用衣袖抹了抹嘴,环视众人,道:“那苏大人马不停蹄赶到李家巷,勘验尸首,你等道那两书生怎生死的?”有人问道:“怎生死的?”那中年汉子道:“乃是中镖而亡。那镖甚是锋利,我等寻常农家怎有这般物什,凶手分明是绿林中人。”一人不解道:“那书生与绿林中人有何瓜葛?”那中年汉子瞟了那人一眼,笑道:“你问我我去问谁?苏大人何等厉害,也未能破得此案。”又一人道:“苏大人断案如神,定能破获此案。”那中年汉子笑道:“我看未必,若那凶手行凶后逃遁到十万八千里外,你怎生去擒他?”严微闻听,暗道:“所言不无道理。”
茶庄之内,你言我语,好不热闹。严微见得自露香园道上过来一人,行色匆匆,其后远远跟着一人,严微细看,正是自己的手下张易满。张易满近得茶庄,望见严微,遂问小二讨得一碗水喝。严微招呼道:“易弟,好久不见。”张易满忙道:“原来是严大哥,多日不见,且到小弟家中坐坐。”严微答应,二人出了茶庄。张易满低声道:“前面那厮乃从园内出来,行走甚快,想必是有紧要之事。”严微然之。
严微、张易满跟随那人,进得湖州城,过街走巷,那人入得一家店铺,上有匾额“蛇蚓斋”,严微心中暗笑:“怎生取得如此怪名?又是蛇,又是蚯蚓。却不知做甚买卖?易满,你且在此等候,我进去看个究竟。”遂独自入得店内,但见满室卷轴条幅,原来是字画店。严微只观字画,不看店主,假充行家里手,不时微微点头,嘴唇张合,自言自语,似在品赏鉴别。那店主见状,急忙上前,顺着严微眼光,指点道:“客爷好生眼力,此轴非同寻常,乃是孙过庭真迹,且看此书,有如悬崖绝壑,笔势劲健,乃难得之佳作。客爷若看上,小店可便宜些买与客爷。”严微淡然一笑,环视四下,并未见得他人,一侧有门,垂有珠帘。严微暗道:“想必那厮是进了里屋。”
店主见严微笑而不答,只道是被他瞧出赝品,急忙自柜内又取出一长匣,小心开启,取出一轴,展开来,道:“客爷请看此轴,张子野先生之《会友文》。”严微低头细看,哪里辨认得出真假,只是故作思索状,道:“细看确似是张先之笔。”那店主急道:“客爷怎生言似是,这便是真迹无疑。”
正言语间,忽闻珠帘响动,自里屋出来一人,严微斜眼望去,原来是一个男子,自他的衣着断定正是跟随之人。那人冲着店主微微点头,那店主忙自木格上取下一长匣,看了看长匣标记,交与那人,笑道:“客爷慢走。”那人看了看长匣,并不言语,径自出门去了。
严微心中诧异,暗道:“这厮举止高傲,似非寻常之辈。”严微看罢《会友文》,笑道:“此轴卖多少银两?”那店主满脸堆笑道:“此轴乃是张子野先生归隐之作,客爷且看此字笔势苍劲,拙胜于巧,肥笔有骨,瘦笔有肉,变态纵横,劲若飞动。客爷若是喜爱,便出五十两罢了。”严微笑道:“一两便可。”那店主闻听,顿露愠色,道:“客爷笑话了。此轴岂值这点银子?我观客爷乃是性情中人,货卖识家,我便亏折些许,以图客爷下次光顾。少却十两,便是四十两,不可再少。客爷以为如何?”
严微连连摇头,淡然道:“太贵太贵。”那店主闻听,收卷字轴,道:“客爷哀梨蒸食,好不识货,此乃张子野先生真迹,即便寻遍湖州府亦难觅三幅。罢了罢了。”严微遂回身便走,又闻那店主道:“客爷且止步,二十两卖与你罢了。”严微回头道:“一两便买。”那店主冷笑一声,愤愤道:“一两?莫若去抢。”遂将卷轴塞入匣内,置于木格上。严微出了店门,环顾左右,望见那人身影,又见张易满早跟将上去了,正欲追去,又闻那店主高声道:“客爷慢走,一两卖与你便是了。”严微淡然一笑,复入店中,遂摸出一两纹银,抛与那店主,接过长匣。
出了蛇蚓斋,严微追将上张易满,道:“且设法换得那厮手中长匣。”张易满笑道:“如此甚易。”遂跑将过去,猛的撞上那人。那人猝不及防,仆倒在地,手中长匣早已飞出。严微急忙上前,调换长匣。好事者忙围将过来观看,那人爬将起来,见着地上张易满,破口大骂:“你这撮鸟,兀自瞎了狗眼,撞了老子……”骂骂咧咧。张易满急忙爬将起来,破口大骂,言语甚是难听,惹得那人大怒,张易满见状,撒腿便跑。那人正欲追赶,忽然想起长匣,环视四下,见着地上长匣,急忙拾将在手,此刻早已不见了张易满身影。
众人散去,那人依旧前行,张易满复又回来,会了严微,二人远远跟随,那人出了城门,取道往露香园而去。于无人之际,张易满笑道:“却不知这匣中装的甚物?”严微暗笑道:“乃是字画,却不知是何人赝品?”但见木匣端侧写了一个字:“苏”,严微笑道:“原来这厮与苏大人同姓。”开启长匣,果是一幅字轴。张易满持轴,严微舒展开来,不由一愣,这字体笔走龙蛇,恁的眼熟,细一看,竟是苏轼落款!严微暗骂道:“这厮好生大胆,竟敢伪造苏大人卷轴。”
严微收了卷轴,嘱咐张易满好生监视,扭身之间,不合与一个路人冲撞,那人未加防备,倒退数步,跌倒在地。严微见状,急忙上前搀扶,不料那人破口大骂道:“你这厮瞎了狗眼,敢冲撞大爷!”爬将起来,挥拳便打。严微闻听,不由恼怒,暗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不长眼,反来骂我。”眼见那人拳头落下,严微眼急身快,一转身,躲过拳头,一手抓住那人手腕,另一手抓住肩头,顺势一带,那人站立不住,仆面倒在地上,顿时鼻血迸流。那人大怒,爬将起来,用衣袖抹了鼻血,顺手拾起一块石头,怒道:“砸死你这撮鸟。”正欲出手,那厢张易满自其侧后一扫脚,将那人扫翻在地。那人见敌不过,狼狈而逃,口中兀自叫嚣:“你两个撮鸟等着,老子便叫人来,此仇不报便誓不姓刘。”张易满哈哈大笑:“快去快去。爷爷等着。”
严微忽见得地上一个蓝布包,料想是方才打斗间那刘某所遗落,遂拾将起来,解开蓝布包,却是数卷手抄及数份信札,书卷扉页上书三字:“子直集”。翻开来看,却是律诗、绝句、词赋,严微笑道:“不想这厮是个书生,怎生言语如此凶恶?”张易满笑道:“书生亦是凡人,谁道书生便通情达理?自古以来,多少大奸大恶便自书生而来?”严微笑道:“如此言来,这圣贤之书,如同宝剑,侠客用之,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贼人用之,则夜黑风高,行凶抢劫。”张易满忽指前方,道:“严爷且看。”严微顺手望去,却见那斗败的刘某径直奔过石桥,入得露香园大门。
严微笑道:“我却想他叫人来打斗一番。”遂令张易满去召集各处弟兄。不多时,但见露香园内出来八九人,提刀抡棒,气势汹汹。当先一人正是那刘某,过了石桥,直冲严微而来。那刘某见严微兀自立在原处,毫无逃避害怕之意,不由一愣,高声喝道:“你这厮休走,爷爷来了。”近得前来,为首一人,手指严微,冷笑道:“可是你适才冒犯了刘爷?还不快快跪下求饶。”
严微左手撑腰,右手叉开五指,道:“仁义礼智信,东南西北中。”众人闻听,莫名其妙。原来这是五材帮会暗语,吴越一带江湖中人,一听便知。为首那人不曾明白,呵斥道:“休要罗嗦,且跪下给刘爷赔罪。”伸手便来抓严微。严微不躲不闪,待来手将近,猛出手抓住其腕,反手一扳。那人大惊,急忙抽手,飞起一脚,直踢严微下身。严微撒手,海底捞月,双手架住来脚,向上一抬,顺势猛然一推,那人站立不住,往后倒下,其后三四人急忙托住,方才未倒。那人大怒,顺手抢过一柄单刀,飞身劈将过来。严微冷笑一声,连退数步。那人见状,挥刀直逼。严微左闪右躲,待那人刀势稍弱,反身一腿,将其单刀踢飞,复又一脚,正中那人胸口,那人“哎呀”一声,后倒在地。
严微笑道:“你等泼皮,平日以强欺弱,横行乡里,今日逢着爷爷,便是你等倒霉。”一汉子忽挥刀砍来,严微看得仔细,飞起一脚,正中那厮手腕,钢刀脱手而出。那厮抱腕怪叫,严微紧接一脚,将其踢倒在地。为首汉子眼露凶光,趁严微脚未稳之际,忽一挥手,一道寒光直飞严微。严微躲闪不及,翻身倒地。为首汉子见状,哈哈大笑:“不知死活的东西,却不知今日谁倒霉。”众人皆狞笑。忽见严微一翻身,站立起来,众人皆惊,却见严微钢牙紧咬着一支钢镖!
严微取过钢镖,置于掌心,一看,双眼盯着发镖汉子,不觉笑道:“原来是你!”
刘府陷入慌乱之中,管家刘乙不知所踪,华信屡谏苏公缉拿刘悫,苏公迟疑不决,华信无奈,别了林栋,拂袖而去。苏公劝说林栋暂且移出刘府,前往湖州府衙。林栋谢绝道:“林某与刘大人乃管鲍之交,相识近三十年,林某深知刘大人之为人。破案缉凶之事便烦劳苏大人了。”苏公叹道:“此子瞻份内之事。”苏公担心林栋安危,遂余下李龙,护卫林栋。
苏公别了刘悫、林栋,回得府衙。赵虎早已回来,来见苏公,只道一无所获。苏公遂令赵虎引公差捕快,缉拿刘乙。赵虎领命而去。苏公拈须思忖,究竟谁是刘乙幕后主使?难道果真是刘悫?刘悫与林栋又有何瓜葛?李家巷梁、叶两书生之死又有何干系?又与三春客栈有何干系?两案本不相干,但露香园使之牵连。细细想来,凶手在刘府,而凶机非在刘府,而是随林栋南下而来。凶手必非一人,露香园便是凶犯窝点。那刘乙事情败露,必先告知同伙。苏公思罢,遂令苏仁去截住赵虎。苏仁急急去了。
不多时,苏仁引雷千来报,只道赵虎已引人出了府衙,衙房只余下雷千、贺万。苏公遂令雷千、贺万前往露香园,只是窥视,不可打草惊蛇。雷千领命去了。苏公暗自思忖:幸有严爷把守露香园,想必无有差池。待擒了刘乙,此案便可水落石出了。苏公暗自高兴,忽转念一想:若那凶机乃随林栋南下而来,京城与湖州,其间约莫二千里,凶手为何不在中途下手,而选在湖州?凶手真正企图是为了嫁祸刘悫?刘乙便是潜伏在刘悫身旁之暗线!若如此,那幕后真凶非是随林栋而来,此人端在湖州!若如此,那李家巷梁、叶二书生之死又怎生解释?
苏公思前想后,不得其解,不由又取出叶正之灶下的那块残纸,置于桌上,细细端详,“殳刀赤”,字迹隽秀,却不工整,纸质似非一般,墨汁亦非寻常。苏公思忖间不觉走神,呆若木雕。苏仁见状,悄然出房,不多时,沏来一碗热茶,近得苏公,轻声唤道:“老爷。”苏公唬得一惊,猛一回身,手肘正撞着茶盘,苏仁猝不及防,一碗热茶倒在桌上。苏公惊慌,晃过神来,急忙去取桌上残纸,却已迟了,茶水早已浸湿那块残纸。
苏公急忙取过残纸,把眼望苏仁,正欲埋怨。苏仁忽指残纸,惊道:“老爷且看。”苏公急忙低头来看,却见残纸上显现出三个字来!苏公看着三字,唬得目瞪口呆!
惊诧间,有门吏来报,道是门外有严姓人求见。苏公料想是严微,收了残纸,令苏仁引严微前来。不多时,苏仁引严微来,苏公急忙上前,道:“严爷辛苦了。”严微笑道:“大人,我已擒得谋害李家巷书生的凶手了。”苏公大喜,道:“怎生擒得?”严微遂将前后一一道来。
原来,严微躲过钢镖,群凶遂一哄而上,团团围住严微,欲置严微于死地。严微艺高胆大,抽出贴身宝刃,厮杀起来。群凶欺严微手持短刃,只顾刀劈棒打,哪里知晓这是件削铁如泥的宝刃。三四个回合,群凶刀断棒折,兀自有四五人伤了胳膊腿脚。此刻间,张易满引人赶来。双方厮杀一处。群凶怎是对手,片刻间撂倒了五六人,余下几人见势不妙,撒腿便逃。严微怎肯放过,追将上去,踢翻两个,不待爬起,早被张易满一棒打昏。余下那个发镖汉子仓皇逃过石桥,急往露香园大门。严微早拾得一粒石子,打将过去,正中那发镖汉子后脑。那发镖汉子“哎呀”一声,鲜血迸流,踉跄数步,栽倒在地。严微赶将上去,一脚踩住,利刃抵住其咽喉,那发镖汉子焉敢动弹。
苏公听得精妙处,连声叫好。严微道:“这伙凶犯现押在露香园内,听候大人处置。”苏公道:“与你相撞那刘某可是唤做刘乙?”严微笑道:“正是正是,若非这厮,兀自引不出众凶来。”苏公笑道:“且引我往露香园。”严微取过一匣并一包裹,道:“大人且看。”苏公疑道:“此是何物?”严微解开包裹,道:“那刘乙身怀此物,大人或有兴趣。”苏公取过诗抄,翻阅数页,奇道:“子直集?莫非是刘悫所作?我闻刘子直好写五言,从未见识,今方一见,果然不凡。”又见数封信札,皆是京城刘悫故友旧交往来书信,其中有林栋两封尺牍。苏仁诧异道:“刘乙逃匿时,不携金银珠宝,却盗得这些诗抄信札,所为何故?”严微笑道:“初始,我只道他是个书生。”
苏公拈须思忖,喃喃道:“奇怪奇怪。”严微笑道:“大人,此不足为奇。”苏公一愣,奇道:“不足为奇?”严微笑道:“这匣中的字轴则益发奇怪了。”苏公疑道:“却不知是何人所书?”严微道:“非是他人,乃是大人手书。”苏公笑道:“我之手书?”连连摇头,哪里肯信。严微笑道:“乃是一家字画店伪造。”苏公笑道:“原来如此。”严微道:“大人墨宝,天下人皆仰慕,真品难得,市井便有赝品,以投世人所好。”苏公笑道:“不想湖州市井间有人仿我笔墨,我却未见得,不知仿得如何?”严微笑道:“颇有几分神韵。”
苏公摊开字轴,一看,大惊失色。这哪里是甚赝品,分明是苏公亲笔手书!
严微见苏公满脸惊诧,不由一愣,疑道:“大人,难道……?”苏公微微点头,道:“此确是我亲笔手书。”严微惊道:“怎生落到外人手中?”苏公思忖多时,道:“我依稀记得此稿前些时日尚在书房。”苏仁道:“难道府中有窃贼?”苏公思忖道:“可府中未见遗失他物。”苏公遂赶往书房,苏仁、严微紧跟其后。苏公清点新近诗稿,大吃一惊,竟不见了四首诗稿,四诗皆是苏公有感于百姓疾苦而作。
苏仁奇道:“府中果真有贼。”严微道:“大人可另有抄录?”苏公然之。严微笑道:“既已抄录,无有大碍。大人诗词书法双绝,盗贼亦是依附风雅之人。”苏公拈须思忖,道:“四诗稿非一日所作,此厮亦非一次盗得。他三番两次入得书房,究竟是何人?”苏仁疑道:“可书房并无窃贼进入迹象。莫非是贼中高手所为?”苏公望着严微,笑道:“贼中高手便在此。”严微笑道:“若是我来,便一古脑儿悉数卷走。焉会留下一稿?”苏公笑道:“此人定是我等熟悉之人,故无有丝毫防备之心。”苏仁迟疑道:“近些时日,华信华大人往来颇多,老爷常与他在书房谈诗论画,莫非……?”
苏公一愣,摇头道:“华大人好我诗稿,只管开口索取便是,何必施此下策?”苏仁疑道:“莫非若刘府一般,府中出了叛逆?”苏公拈须沉思,良久,幽幽道:“此厮非同一般,为何单却少了此四诗稿?其中有何用意?”愈想愈疑。严微道:“大人休要多想,且往露香园,待审罢凶犯,岂非真相大白?”苏公点头,遂叫苏仁备马,赶往露香园。
一夜审案,不题。
次日,苏公回得湖州城,一路沉默寡语,面容憔悴,显得分外心力疲惫。苏仁惟恐苏公有所闪失,紧紧相随。其后又有两抬轿子。将近府衙,见得前方一抬官轿停下,下来一人,正是通判华信。华信见得苏公过来,急忙上前相迎,高声道:“苏大人一早何来?莫非自刘悫府归来?”苏公翻身下马,淡然一笑,拱手问候道:“华大人来得正巧,苏某正欲遣人去请。”华信回礼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苏公笑道:“乃为林栋之事。”华信道:“我亦为此事而来。莫非大人已然想明白?我道那刘悫定是凶手无疑,只是不明白他的行凶动机。”苏公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华信惊道:“莫不是林栋辞官归田,携有甚么宝贝,无疑间被刘悫窥见,起了贪心?”苏公微微一笑,道:“华大人果真厉害。”言未尽,却见两抬轿中下来二人,正是刘悫、林栋。华信见得,上前拱手相迎。
苏公、刘悫、华信、林栋入得府衙,至厅堂,宾主依次落座,早有丫鬟上得茶来,四人面容冷淡,皆不言语,甚是尴尬。林栋轻咳一声,端起茶碗,正欲饮茶,苏公忽叫道:“林大人且慢!”众人皆惊,满脸诧异,不知苏公何事叫唤。苏公近得前来,端过林栋手中茶碗,仔细察看,脸色铁青。林栋惊诧不已,道:“苏大人,何事?”苏公冷冷道:“这茶水中有毒!”众人唬得一惊,华信笑道:“苏大人玩笑了。”
苏公将茶水泼撒于地,冷笑一声,道:“苏某绝非玩笑之言,只因真凶便在此。”众人皆惊,面面相觑,适才四人分坐四处,皆未起身,又怎生下毒?苏公望着林栋,道:“林大人,你可知真凶何人?”林栋茫然摇头。刘悫、华信如坠云雾。
苏公冷笑道:“真凶便是你,林大人!”刘悫、华信闻听,大惊失色。
林栋一愣,凄然一笑,连连摇头,叹息道:“苏大人,你……”华信疑道:“林大人怎会谋杀自己儿子?又怎会下毒谋害自己?绝无此理,绝无此理。”刘悫迷惑不解:若是林栋谋害林涧,为何又要血书“刘子直”三字,意图嫁祸刘悫?苏公叹息道:“林大人虽非杀人真凶,亦非下毒之人,其实真凶另有他人。真正的凶手乃是苏某。”刘悫、华信、林栋皆愣。苏公长叹一声,道:“一切祸事皆因苏某而起。”华信奇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诸位大人,苏某便来揭开其中玄机。苏某在朝为官之时,自鸣得意,忘乎所以,故而得罪不少权要。即便贬谪州府,他等亦不肯忘记苏某,不免时时牵挂,欲一脚置之死地而后快。御史林栋林大人,光风霁月,守正不阿,敢于言实,为苏某不平,直于谏言,因而招致小人嫉恨,只得辞官归隐。然那干小人却不肯善罢甘休,意欲谋害林大人。”刘悫、华信、林栋皆惊。
苏公道:“那干小人派遣一名姓李的得力密使尾随林大人,相机行事。一路无事,入得湖州地境,这日天色渐黑,这名密使歇脚于一家客栈,此客栈唤作三春客栈,本是一家乡间小店。客栈掌柜乃是一个寡妇,唤做陆三嫂,店中有帮工两人,其中一名男子,唤做叶正之,乃是个落魄书生;又有一个姑娘,唤做花雨,乃是一月前陆三嫂收留的苦命女子。”
苏公叹道:“林大人并家眷曾路经三春客栈,并在此歇足饮茶。且言那帮工叶正之,因家境贫寒,平日在此帮闲度日,自见得花雨姑娘,不免心猿意马起来,苏某在勘验叶正之尸首时,曾寻得叶正之《韵雨》诗一首,以为佐证。那花雨姑娘颇晓风情,弄得那叶正之心上心下。”华信不免插言道:“这叶、花二人与林大人何干?”
苏公淡然道:“世间万千事,许多看似毫无干系,但隐隐相连。这叶正之、花雨二人与林大人本不相干。且言那密使投宿在此,在房间内不合将银两露白,被叶正之无意窥见。叶正之顿起贪心,趁那密使与花雨调情之机,入房将其青布包袱盗走,其内竟有银子百余两。叶正之欣喜若狂,那日大早便逃离了客栈,赶往李家巷家中。入得庄来,恰巧遇见好友谭言。那谭言遂将好友相聚之事告之,并邀叶正之赴会。叶正之一口答应,只道先回家中料理一番。那叶正之回得家来,急忙打开包袱,取出了银两。”华信叹道:“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苏公淡然一笑,道:“叶正之致死缘由非是因银两。”刘悫叹道:“乃是贪心欲望。”苏公摇头道:“那密使若只是丢失了百两银子,断然不会追杀到李家巷。”华信奇道:“那是为何?”苏公道:“乃是包袱中有一封密函!”林栋惊道:“密函?”苏公微微点头,道:“只因那包袱中有一封机密信函,此函干系重大。叶正之见得密函,一时好奇,便拆开来看,可惜信函内容古怪,竟不知所云。叶正之亦不理会,遂将之焚烧。苏某勘验命案时,自其灶下拾得一块残片。”苏公言罢,令苏仁取过残纸,示与刘、华、林三人观看。刘悫奇道:“殳刀赤?是何意?”林栋见得残纸字样,似有所思。
苏公看着林栋,道:“林大人,可曾看得清楚?”林栋迟疑道:“这字似曾见过。”苏公淡然一笑,道:“林大人定然见过,此乃是御史中丞李定李大人亲笔手书。”林栋恍然大悟,连声道:“确是李定笔迹。苏大人好生眼力。”苏公道:“苏某亦思忖多时。李定文书现于江南山野贫家,谁人肯信?细观此残片纸张、墨汁,皆非寻常纸、墨。亏得苏某通晓四宝,识得此上等纸、墨。此纸、墨乃是出自京城碧德斋,朝中官员多用此斋四宝。”华信疑道:“这殳刀赤三字,想必是李定李大人诗词之断句,非是甚机要密函。”刘悫思忖道:“华大人言之有理。”
苏公摇头道:“非也。此三字结构不匀,或偏左,或偏右,不合书法之道,此焉是李定风格?”苏公淡然一笑,将残纸置于桌上,用茶水浸湿,而后小心拈起。众人好奇看去,但见残纸字样渐变,“殳刀赤”三字竟变成“殺毋赦”!
刘悫、林栋、华信顿时唬得目瞪口呆。
苏公放下残纸,道:“叶正之怎生料到无常将至。众书生相会,筵席之间,叶正之因与梁汉卿言语..不合,拂袖离去,归得家来,却不曾料想那密使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密使追问信函及银两,叶正之只得如实招认。”华信疑道:“那密使怎生识得叶正之家宅?”苏公不答,又道:“书生梁汉卿因一时戏言气走好友叶正之,心中内疚,而后追将而来,欲赔言致歉,来得叶宅,却见到密使正在谋杀叶正之,惊骇万分,想必是逃跑时不合弄出声响,被密使听得。密使遂追杀出来,梁汉卿狂奔至大道。密使射出钢镖,正中其腰部。梁汉卿遂跌倒在地,翻滚至路坡下。不待爬起,那密使赶将过来,一刀刺入其腹部,结果了梁汉卿性命。”
刘悫唏嘘不已。林栋叹道:“不想因林某害了叶、梁两书生性命。”苏公幽然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适才华大人问及,密使怎生寻至叶宅。只因苏某言语中隐去了一人,何人?非是他人,便是那花雨姑娘。”华信奇道:“花雨姑娘?定是那密使胁迫于他,可事后不见了花雨姑娘?”林栋叹道:“想必早已被那密使杀人灭口了。”
苏公摇头道:“花雨姑娘似与本案无干,苏某亦未曾留心,故未追查其下落。陆三嫂道他本是杭州人氏,只因父母早亡,被卖给老鸨,倚门卖笑,后被杭州一商贾赎出,做了小妾,本想从此脱离苦海,不想反入火炕,那商贾正房、偏房甚是嫉妒,百般凌辱于他。一月前,花雨随商贾家眷前往安吉县,中途借机逃身出来,流落至此,陆三嫂见他可怜,便收留下来,做些杂事。如此凄惨身世,苏某甚为同情。实则大错特错也。这花雨寄身客栈,乃是身肩重要使命。”
刘悫、林栋、华信闻听,又是一番惊诧。苏公淡然道:“三位大人未曾问及一事:密使千里送函,送与何人?”刘悫道:“老朽适才心中疑惑,正欲问大人。又有一问:李定若要加害林大人,为何不早早下手,却要到二千里外的湖州来?”华信附和道:“若早下手便早了却一桩心病,如此岂非夜长梦多?”
苏公微微一笑,道:“初始,苏某亦如此疑惑。此李定一石三鸟之计也。”林栋惊道:“一石三鸟?何谓三鸟?”苏公道:“若要加害林大人,易如反掌。而李定用心之远非我等可想,其欲射之三鸟者:林栋林大人、刘悫刘大人、苏某也。”华信笑道:“苏大人过虑了。刘大人早已退隐山林,苏大人亦远离京城,那李定何故不容?”苏公冷笑道:“李定为私利而诽贤臣,匿母丧而不奉孝,实乃不忠不孝之人,但凡异己者,无论退隐远离,皆欲除之而后快。”刘悫叹道:“此乃王半山用人之误也。”
苏公叹道:“李定早在湖州府设下细作,我等行径,一五一十,皆在其掌握之中。林大人未至湖州,细作头目早已做好对策。花雨之重要使命,一者等候林大人,二者接应密使。哦,忘了告知诸位,这女子的真名唤做花小玉。只是不曾料到叶正之节外生枝,出了命案。苏某前往李家巷勘验尸首,细作头目惟恐被苏某查出端倪,便派遣另一名手下前往打探。此人化名商贾归吾州,投宿三春客栈,查探苏某行径,不想反被苏某瞧出破绽来。”
林栋叹道:“细作杀我儿林涧,书下血字;又在我茶水中下毒,欲谋害林某,此皆嫁祸刘大人。苏大人在场,亦难脱干系。”苏公然之,道:“刘府管家刘乙,早已被细作收买。但凡刘大人一举一动,皆报知细作。他逃脱之时,兀自窃得刘大人诗集并友人往来信札数封,欲交与密使,邀功请赏。令苏某意想不到的是,这细作也盗得苏某诗词文稿,令密使携带回京,一并奉与李定李大人,以便李大人断章取义,以为讽喻朝政之罪证。”
华信笑道:“此皆苏大人臆断推测罢了!”苏公淡然一笑,令苏仁取来《子直集》并刘悫信札,刘悫、林栋见得,惊诧不已。苏公忽道:“却不知华大人昨日可曾去露香园?”华信一愣,道:“露香园在何处?”苏公脸色顿变,呵斥道:“华大人,事到如今,兀自欺瞒我等。”刘悫、林栋闻听,不觉一愣。华信极力掩饰,干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冷笑道:“华大人,你便是御史中丞李定安插于湖州的耳目。你欲踏我三人尸首,达通天之道否?”刘悫、林栋大惊失色。林栋霍然而起,疑惑道:“华大人,难道真的是你?”
华信忽哈哈大笑,道:“苏轼苏大人,你果然厉害。可惜呀可惜,你纵使有千般才智,亦斗不过中丞大人。林大人,你儿之死,却不要怨恨华某,要恨便恨你自己。凡与苏轼为伍者,皆不得好下场。”林栋冷笑道:“华信,亏你亦饱读圣贤之书,不分事理、不辨是非,功利熏心,吮痈舐痔,钻头觅缝,与那蝇虫蚊蚤,吸血附腐,有何区别?你不畏千夫所指,却令你列祖列宗遭万人唾骂。”
华信淡然一笑,道:“林大人,你要骂便骂,华某断然不会计较丝毫。常言道:人各有志。华某食朝廷俸禄,当为大宋朝廷,当为江山社稷,当为黎民百姓,尽心尽力,死而后已。你等诋毁新法,朋比为党,同恶相济,愚弄朝廷,无异于螳臂挡车。今反大言不惭,兀自不知悔改。”苏公冷笑道:“好个口口声声为大宋朝廷,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暗中却谋杀大臣,残害无辜。正应了市井人言:做了娼妓又立牌坊。”
华信冷笑不已,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不过华某还是要奉劝苏大人一句,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大人,你可知前任张睢为何贬谪?今日我不妨实言相告,张睢这厮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不肯听信我言,屡屡与我作对。华某便修书一封,令他bbr>?从知州左迁为团练使。今日,苏大人不要重蹈覆辙呀。华某以为,苏大人还是放了李大人信使为上。日后华某自当在李大人面前为你美言。”
苏公听得真切,恍然大醒,张睢之贬谪,非是因治理不力,实因他不肯与华信、许悫、朱山月一伙同流合污。苏公忽然想起,那夜与张睢秉烛夜谈,张睢幽然叹道:“张某还有一言相告,古语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古往今来,有忠臣,便有小人,而天下之大,往往小人得势。湖州之事,学士大人须小心谨慎则个。”那时刻,苏公满不在乎,笑言甚么天理昭昭,却未曾细想此话深意,如此推想,那张睢早知华信阴险为人了。
想到此,苏公冷笑一声,道:“自古杀人者偿命。李定密使在我湖州地境无端杀害叶、梁二书生,当依大宋刑律处置。”华信冷笑道:“区区两个屁民,算得了甚么?只怪他等命贱气短。”苏公凛然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依仗权势、钱财,罪犯便可逃脱处治,那王法又有何用?莫非我大宋例律,在你等手中便如一团软泥,想捏方便方,想捏扁便扁?然苏某只知四字:王法如炉!”
华信恼怒,拂袖便走。苏公高声道:“李龙、赵虎。”厅堂外遂闪出李龙、赵虎,拦住华信。华信怒道:“大胆,滚开一旁。”李龙藏书网、赵虎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夹住华信。华信惊骇道:“苏轼,你意欲何为?我乃朝廷命官,湖州通判!你若敢动我一根毫毛,我便告往京城。”苏公笑道:“苏某焉敢动华大人皮毛,不过暂留华大人在府上多住几日,一并饮酒赋诗、谈天论地罢了。”苏公示意李、赵二人,遂将华信架将出去,予以软禁。
刘悫、林栋面面相觑。林栋忧心道:“苏大人欲怎生处置华信?”苏公叹道:“林大人休问此事。今时机紧迫,当速速取得家眷离开湖州,另觅归隐之处,万不可泄露踪迹,自此更名换姓,男耕女织,饱食暖衣,宛如世外桃源一般,何其乐哉。”刘悫附和。不待林栋言语,苏公遂令苏仁送客,出得府门,苏公与林栋抚手言别,心有千言,相视无语,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林栋哀感中年,哽咽多时,终于言道:“子瞻,你多多保重……”遂撤手而去。
苏公立于阶台之上,目送林栋、刘悫远去,隐约间似闻得哀丝豪竹,良久,幽然长叹一声,抬头望天,此刻天色暗淡,乌云渐布,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第五章 小人得志
五日之后,华信自苏府出来,苏公送至门外,华信一言不发。次日华信便离开湖州,99lib?奔东京而去。一路无话,这一日,到得京城,遂拜见御史中丞李定,叙说湖州之事,不免添枝加叶、无中生有、歪曲是非。又有抄录苏轼所作诗词为佐证。李定闻听,又怒又喜,只道时机来了。遂召集同党监察御史舒亶、何正臣等人,共同商讨弹劾奏表。
这日,李定、舒亶、何正臣上奏皇帝,只道:湖州知州苏轼,本无学术,偶中异科。初腾沮毁之论,陛下犹置之不问,轼信终不悔,狂悖之语日闻。轼读史传,非不知事君有礼,讪上有诛,而敢肆其情心,公为低訾。而又应试举对,即已有厌毙更法之意。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伤教乱俗,莫甚于此。苏轼常有讥切时政之言,流俗毅然,争相传诵。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轼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轼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轼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轼则日“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它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诋谤为主;小则镂版,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立为能!
又,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谤讪讥骂,无所不为,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则归罪于新法,喜动于色,惟恐不甚;现更明上章疏,肆为低消,无所忌惮。若不大明诛赏,以示天下,则法无存矣!
……
皇帝赵顼正因边疆军事心烦意躁,见得奏表,勃然大怒,遂书一道谕旨,罢去苏轼湖州知州之职,并差职员追摄入京!元丰二年某月某日晨,太常博士皇甫遵率得力随从,快马奔赴湖州,奉旨缉捕苏轼入京治罪……
(本卷完)
后注
一、苏轼到任湖州知州时,湖州通判姓祖名无颇,祖无颇时年四十岁,为人豪爽,亦通诗文。其与苏轼相识三月,情趣投合,遂成藏书网诗文密友,二人互有诗文唱和。小说中湖州通判华信,是因小说情节而杜撰,史无此人。
二、宋元丰二年(即公元1079年),苏轼被缉拿往京。因前途险恶,生死未卜,苏轼一度悲观绝望,途中几欲投江自尽。湖州百姓为纪念苏公,在那湖州府治后西北隅,筑一高台,名为爱山台。清代同治《湖州府志》载:“爱山台在府治后西北隅,宋郡丞汪泰亨所创,取自东坡名句‘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先后历经元代、明代、清代,屡有修建,现台上建筑湮废无存,只剩下了台基土墩,兀自立在湖州市人民公园西北隅。八月十八日,苏轼被押至京都,遂被投入御史台监狱。李定、舒亶、何正臣亲自勘审此案。皇甫遵利用从湖州抄来的苏轼诗稿、信笺、文书等,迫使苏轼低头认罪,逼供持续长达一个月多。苏轼终于屈服,遂供认了与其有“诗赋文字往复”的“同伙”王诜、王巩、刘挚、孙觉、李常、文同等人。此后,朝廷内外官员王诜、王巩、司马光、张方平、范镇、文同、孙觉、李常、苏辙、钱藻、刘恕、刘攽、陈襄、刘挚、湖州通判祖无颇、福州太守曾巩、密州涟水县令盛桥、杭州钱塘县令周邠、海州太守李清臣、扬州太守鲜于优等三十九人皆受牵连,成了苏轼同谋,由此酿就了宋史上有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影响之大、牵扯官员之广,超过了王安石“新法”推行中任何一次朝廷变故。一时刻,京城朝野人心惶惶,议论鼎沸。闲居江宁半山园的王安石,得知苏轼因“诗赋文字”获罪入狱的消息,大骇不已,叹道:“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遂提笔展纸,为营救苏轼,他写下闲居江宁两年来第一份奏表,并快马送往京都,由其弟王安礼亲呈宋神宗。宋神宗惊阅王安石奏表,惊诧万分,反复阅览,长叹曰:“苏王之政见,形若水火;苏王之交谊,心犀相通。”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