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燃犀奇谈·雪之下》 引子 “别看了!别再回头看她了,火翼!” “可是冰鳍……那家大门口的新娘子好可怜啊,真的不能帮她进门去吗?” “你在说胡话吧!她身上穿的红嫁衣是哪朝哪代的了,我的眼睛不如你好都看得出来——那种‘东西’,是可以随便引到别人家里去的吗?” “可是这新娘子肯定是想见自一直在等待的人一面,所以才迟迟不肯离开的。帮她进门去找一圈不行吗?能见到当然最好,就算见不到,明白那人已经不在了,她也就会了无牵挂的离开才对……”九九藏书 “天真也要有个限度,火翼!你的耳朵听不见这种在人间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但是我听得到……” “啊?是在说什么,冰鳍?知道她的心愿帮忙就比较容易了呀!” “心愿?什么心愿!她根本就是在咬牙切齿的咒骂——你们两个为什么要看我!我恨你们,我恨不能将你们据为己有,然后撕成碎片!” “为……为什么要这样骂我们啊?到底什么地方得罪她了,我明明是想帮忙的……” “还不明白吗,火翼——她浑浑噩噩的站在这里那么久却毫不自知,所以无所谓痛苦不痛苦。可是你的注视却让她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依然以某种错误的形式存在着。没办法前往彼岸又不可能回到人间,除了继续站在这里之外什么也做不到,接下来的,将是没有尽头的煎熬。” “怎么会这样啊,冰鳍?我只是……” “你只是出于好心对不对?你所谓的好心肠对她来说其实是那么残忍——不要忘记,这个新娘子是死灵,而我们是‘燃犀’。” 就因为….99lib.…是“燃犀”吗? 所谓的“燃犀”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游移在人世与异界的边缘,始终眺望着不可见的影像,倾听着不可闻的声音,交流着不存在的讯息。他们可以吸引,召唤甚至控制来自彼岸的力量,那是因为“燃犀”的灵魂所发出的微明,就像东晋温峤在牛渚矶头点燃的通天犀角之光一样,在遥不可及之处隐隐照亮彼岸世界,令人类以外的存在无所遁形。 然而沐浴在这通透的微光之下,那些魑魅魍魉.99lib.,那些妖魔鬼怪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最初的不知所措之后,它们或者会选择攫取这点星火,或着会选择湮灭这丝光辉。 而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恰恰就是最微不足道的弱小“燃犀”。 序章 七桅灯 如果不留意的话,三百六十五天很平凡轻易的就过去了。然而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天是不一样的——在这样的日子里,界限会被打破,禁忌会被解除,彼岸的奇迹将如不可触摸的海潮,温柔无声地泛滥到现世中来……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对于家乡——古城香川流传至今的元宵夜“过三桥、走百病”风俗,我倒一直没怎么留意,可自从去年元宵在雪神村体验了那里奇妙的走桥仪式之后,却突然对此热衷起来,说什么也想在家门口重温一遍。但是天黑之后一个人出门实在有些让人胆战心惊,这倒不是因为我格外窝囊怯懦的缘故:出于某种大意不得的原因,还是拉着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同行比较保险。 冰鳍是没什么意见啦,可走桥是女眷们的活动,男孩子不能参加,所以他答应陪我从事先选好的问道河四鲤桥出发,然后抄近道到目的地双狮桥等我,走完桥大家便一起去逛元宵灯会,说不定还能登高眺望到传说中的“七桅灯”呢。要知道在香川城有这样的传说——谁若能把“七桅灯”尽收眼底,便可以得到神明的庇佑,耳聪目明,一帆风顺。 可是没想到冰鳍说翻脸就翻脸,前头还晴空万里,一转头就给我颜色瞧…… 不过也不能全怪他啦——初十那天,我偶然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蓝染的丛云团狮子小袄,看起来是我童年时候的衣服。过了这么多年,簇簇鲜的花样已经退色,染料也稍稍有点晕开,乍一看就像淡淡的水色云纹似的,怎么着都比崭新时候要别致多了,最重要的是恰好还和我的祥云牡丹纹年装相配。 于是我央告妈妈,剪剪拆拆把这件小袄改做成了手袋,拿来一看果然讨喜得没话说,不过若能找到与系绳相配的坠子那可就锦上添花了。这点小事可难不倒锲而不舍的我,在家中三进两厢的地界里翻箱倒柜了一整天,我终于在书房东角的柜顶上,找到了一条两端系有银铃的旧五色丝绦。 这丝绦拦腰缚住一个鸦青纸立封,看起来像端午节扎在孩童手腕上的百索子似的,只是染色早已褪了。不过丝绳两头坠的银铃实在精致可爱:樱桃般圆润的铃身上沁透纯熟的手泽,那份幽暗模糊了精巧的禄字錾花。铃声稚嫩细碎,蓦地听来,还以为是躲在时光纱幕另一侧的孩童发出的羞涩笑声——怎么能叫我不喜欢呢,这对铃铛简直就是为团狮子手袋定做的嘛! 我顺手抽出丝绦,不料立封也随即散开。霎时间,微小的金茶色霞影划过方寸间的漆黑天幕——那是干枯的曼珠砂华从鸦青纸包裹中散逸出来,近乎冶艳的纤巧花瓣被岁月吸干了香色的汁液,纷纷扬扬的坠落在地,化成烟尘粉屑宛转飘逝了。 反正要将这立封恢复原样是不可能的了,一门心思惦记着手袋的我也没多想就拆下银铃,再用百索子胡乱扎起空纸封放回原处。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上元节,我迫不及待的亮出这精心准备的新手袋,冰鳍一开始也夸说漂亮。可是热心的盯着看了一阵之后,他突然间变了脸色,一把扯起系绳上的银铃坠子,疾言厉色的冲着我嚷起来:“这是从哪里来的,火翼?这个禄字纹银铃你从哪儿弄到的?” “这铃铛……”没等我说完,冰鳍就劈头打断:“是不是书房!你是在书房东边柜顶上找到得对不对?” “是……是又怎么样?”我一时又纳闷又恼火,他说的是没错啦,可不就是一对铃铛吗,值得这样声色俱厉的吗? 冰鳍却依旧步步紧逼:“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是长命锁上的坠铃啊!” 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和冰鳍小的时候的确都有随身的长命锁,那是催生礼中最重要的一件,在我们出生前就和衣服鞋帽、镯头项圈一起准备好了的。锁片上除了錾有“长命百岁”、“福寿双全”等种种吉利话之外,链头处还缀有银铃装饰,记得冰鳍的铃铛上是福字纹,我的则是寿字纹,那这个“禄字纹银铃”又是谁的呢…… 还没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冰鳍冷不丁地扬手就来抢夺:“快把它还给我!” “你其实是眼红吧!”我连忙把手袋藏到背后,得意洋洋的炫耀道,“就算给你,一个男孩子拎了也不好看呐!” 冰鳍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狠狠的白了我一眼,转身径自回房砰地关上大门,任我怎么敲门,怎么赔尽好话也不打开。真是“六别兽”脾气,男人家还这么小心眼! 这下我也来火了,没了他同行,我一个人还不能走桥了吗?不管怎么说,我今天一定要走百病,逛灯市,风风光光的眺望到七桅灯,然后回来好好怄冰鳍才解气! 于是天刚擦黑,我便提着荷花莲藕琉璃灯匆匆跑出门去。 问道河离我家最近,转过几个拐角就到了。在水网密布的香川城中,这条水道因为地处小巷深处,因此不像其他河川那么热闹,但沿堤栽种的柳树上也都已张起绳幔,悬挂好串串彩灯,朦胧的灯映照出熙熙攘攘、提灯而行的游人,相比而言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是有点冷清。 摇摇头驱散雾霭般涌起的孤单感,我沿着河岸疾走几步。远方街衢的灯光映透了天幕,夜空呈现出一种瑰奇却又诡异的烟紫色,映衬得隆冬枯木远望如凝固的团团浓烟。就在前方,走三桥的第一站四鲤桥如同从黯黑衣袖中伸出的温柔手臂,稳稳当当的搂住高峻石堤下狭窄的河面。我抬起灯盏照亮石阶,刚刚踏步上去,却见桥那头和缓的扬起鲤鱼尾的阴影下,蜷缩着一团还在瑟瑟发抖的黑影…… 冷不防看见有人蹲在前面,我一时倒吓了一跳,不过微寒的夜风传来对方的喃喃细语,依稀听出是女性低婉的声音,却不知道她絮絮叨叨在说什么,或者根本就是喝多了在讲胡话也说不定…… 一个女人醉到这种程度还真不成样子,而且天寒地冻的,她这样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铁定会冻出毛病来的。我连忙走过去,俯身轻轻推了推那女子的肩膀:“喂……你没事吧?可不能坐在地上,我扶你起来到前边的椅子上歇会儿吧?” 对方看来是醉糊涂了,只是随着我的指尖前后晃了两晃,随即还是倚着桥栏一动也不动。看着那女人稍稍蓬乱的发髻泛出的乌蓝光泽,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将荷花灯放到一边,腾出两手去搀她起来,可是挂在腕子上的团狮子手袋却一不小心滑下,啪地打在对方的鬓角上。 这意外的撞击多少唤回了醉酒女人的神志,她颤巍巍的摇了摇脑袋,也不看我,只是冲着手袋缓缓转过头,像是在审视着什么似的一点点地凑了过去。突然间她一把扯住系绳大喊着:“这是我的东西!” 不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早已反射性的一把抢回手袋,只听银铃发出一连串的叮当声,醉酒的女人一个猝不及防,竟被我拽倒在地。 我顿时暗叫不好——她喝多了胡说胡闹,我较什么真,万一弄伤人家怎么办! 这样想着,我慌忙俯身想拉那女子起来,嘴里还一叠声的赔着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我宝宝的衣服改做的……”醉酒的女人兀自埋头朝着地面,凌乱的发髻轻颤着,她的声音沉闷而嘶哑,“我不会认错的,这肯定是我宝宝的衣服!” 没错,我的手袋的确是小衣服改的,可那也是用我自己童年时代的衣服改的!深知不能和醉鬼计较,我连忙解释道:“你弄错了,这种蓝染团狮子的料子很常见的嘛,也许你宝宝的那件和我的手袋有点像也说不定……” “怎么可能弄错,我做了标记的!”然而对方却完全不听我分辩,好好的说话间,她突然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动作一跃而起,劈手揪住我前襟:“休想骗我!我的宝宝呢?这是我宝宝的东西,你把我的宝宝弄到哪里去了?” “你干吗?快放开我啦!”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我顿时手忙脚乱,拼命地挣扎着想扯开对方的钳制,“你真的弄错了,这是我自己的小衣服改的!” “你的衣服?”这一瞬间,醉酒的女人抬起头,河畔珠帘似的彩灯将斑斓的光芒从她背后照射过来,映得那面孔在此刻看来竟有些可怖——她苍白的面容遮掩在纷披的乱发里,只能隐约望见燃烧着幽蓝火焰一样的灼灼双眸。 “是你的衣服吗……”重复着这样的话语,那女子突然松开手,抬起修长细瘦的五指缓缓朝我面前伸来。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攫住,我一时间无法动弹,只能茫然地眺望着不断逼近的掌心里那些纠结的纹路。 腮边的一阵冰冷令我反射性地瑟缩起来,却是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我的面颊,仿佛在确定着什么似的。她困惑的语声颤抖着飘到耳边:“是你的……是你吗?不,不对……怎么可能是你……” 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恐惧让我陡然一个激灵,猛地推开那女子,连自己也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踉跄后退,脊背一下子撞到了桥对侧的栏杆。动荡的视野里呈现出对方摇曳的身影,她的手依然执拗的前伸着,然而从那深色的衣衫下摆开始,细小散碎的涟漪以某种急促的节奏荡动起来,回转出重重波纹缓慢向上攀升,竟渐渐形成一股小小的旋风,像神经质的手指般漫然捡撮起枯叶和尘土,胡乱地向四周抛掷…… 只是眨眼之间,这乍起于青萍之末的螺旋气流便已涨满那醉酒女子厚重的衣衫——扬起的衣袂就像巨鸟伸开双翼,吹散的发髻如同旗帜迎风招展,仿佛她全身都化成了这诡异的漩涡,因此原本无形无色的空气取得了沉重粘腻的靛青色肌体,一片昏暗间,唯有那时隐时现的面孔和执拗前伸的双手依然保持着病态的苍白。 时间凝滞了。我和化成深青风暴的女子彼此对峙着,只隔了一座狭窄的桥面…… 扭曲的风柱就在数步之外,虽然仅仅是民居屋檐的高度、两人合抱大小,但却在微明的夜色里显现出它近乎胶体一样沉重粘腻的存在感。罡风挣扎般迟钝凝滞的旋转着,却彻底搅乱了笼罩在问道河上的甜蜜而清宁的空气,沿着河岸悬挂的彩灯狼狈飘摇,霎时湮灭在混浊扰攘的黑暗中…… 耳中鼓荡着鞭挞似的呼啸声。激烈的气流像锡纸片一样又柔韧又致密,不断扑打在脸上扪住口鼻,几乎让我无法呼吸,且不说在这座水乡古城从没有龙卷风的记录,就算是有,也不能解释眼前这诡异凶险的景象——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在四鲤桥边,扶起了一个醉酒跌倒的女人啊…… 瞠目结舌的注视着眼前的异变,恐惧、委屈和恼怒却不受控制的翻腾在心底——冰鳍这个大混蛋,都是他小心眼赌气丢下我一个,才害得人家落入这种险境的! 他明明知道我们时常会碰见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因为……谁让我们是“燃犀”嘛! 由人间观望着彼岸世界,那是一无所有的漆黑,从彼岸回望人间想来同样如此,这两个世界几乎如同镜里镜外一样没有交集,然而有一种人却可以感觉到潜伏其中异类,甚至能呼唤它们,控制它们;与此同时,这些人也是异类遥望人间时唯一的微光。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群人为自己取了一个代称——“燃犀”。据说如此的雅号来自于这样一个传说:东晋温峤在牛渚点燃通天犀角,让潜伏在水底的妖怪纷纷现形。 不过我和冰鳍可以说是“燃犀”中最没用的两个,最多只能稍稍看见一些,听见一些而已——冰鳍的耳朵比较灵光,连幽灵的声音都能听见,而我虽听不见在这个世界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响,但却拥有比他更清晰的视野。但这已经是频频惹来麻烦的多余能力了,彼岸世界的家伙们不但爱凑热闹而且还有飞虫的习性,总喜欢聚集到有光亮的地方,害得我们格外提心吊胆:黑夜中、背阴处,一切可能有异类出没的时间地点,全都必须小心翼翼,彼此回护,否则可没有后悔药吃。 就比如现在这种情形:想什么办法都来不及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逃! 返身冲上河堤,我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即使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扮成醉酒女子的异类一直在穷追不舍,因为耳中清晰地听到不断逼近背后的风声。 彼岸的幻境淹没了现世——就好像故意与我逃亡脚步保持一致似的,沿岸悬挂的彩灯次第熄灭,方才游人如织的问道河两边不知何时变得阒无人迹,只有前方的路灯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青白色光芒。灯光下依稀浮现出朦胧的平桥姿影,敦敦实实地镇在高陡的河堤两岸,看起来浑厚而质朴。桥栏上喜鹊香橼图案组成的“喜报三元”透雕令我一下子分辨出来,那正是我原本准备走过的第二座桥——三元桥! 就在这时,明媚的珊瑚色光点突然绽放在荒芜的黑暗中,像一片小小的花瓣徐徐飘上石桥,下方黑沉沉的水面上顿时坠下一棵旖旎的绯星——那是有人提着灯笼款款而行。 谁在桥上,谁能一步跨越此岸和彼岸的界限,来到这被异类占据的时空夹缝?我不假思索的朝前跑去,随着距离的拉近,少年颀长纤细的背影清晰的映入眼帘…… 是冰鳍,这样的身影除了冰鳍还能有谁!我紧走几步奔上三元桥,从背后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大喊道:“冰鳍你这坏蛋!” 对方应声回过头来,我顿时发现自己认错人了——这位少年虽然和冰鳍年龄身量都有些仿佛,但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少年的面孔是陌生的,细白的皮肤在暗淡灯光下看起来异常柔和,因此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说不出的温润味道,一派隆冬的景致里,似乎只有他周身笼罩着暮春的煦暖畅朗。这一刻,少年似乎有些惊讶,反射性的扬起手中的行灯察看是谁冒冒失失的抓住自己。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不得不感叹:好一盏牡丹灯笼! “咦?”少年用好像是观察某种稀有动物的眼神,迅速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微妙交织着的诧异和迷惘随即渗入那明净的眼眸中,他低声嘟哝了一句,“奇怪……” 奇怪?是觉得我奇怪吗?已几乎成为本能的戒备使我反射性的后退一步——在彼岸世界的家伙们眼中,“燃犀”相较于别的人们,的确是比较“奇怪”的存在。 “你是不是……”微笑着似乎想询问我什么,少年的神情懒散而亲切,可不知为何我却在他挺直的鼻梁和微微扬起的嘴角看出了淡淡的薄情氛围。可就在这时,暴戾的风声呼啸而至打断了他的话音。少年抬眼望向我身后,一瞬间变了脸色,“你怎么招惹上了这个‘家伙’!” “别管那么多了,你快跑吧!”我反射性地一边推对方快走,一边回头去确定那从四鲤桥头就一直跟着我的怪物现在距离究竟有多远,少年却反手将我拉到身后:“别回头!” 这样说着,少年俯身将手中的牡丹灯笼放置在桥面中央,霎时间,嫣红的光流从灯盏中央宛转腾起,随即如折扇般铺展开来,阻绝了彼方的黑暗和猎猎的狂飙。 “跟我走,这个‘替身’瞒不了多久的!”少年一把拉起我,毫不犹豫的朝漆黑的巷陌中飞奔而去。平日走惯的小路霎时化作昏暗悠长隧道,朦胧的景物无动于衷地急速退去,还没等我分辨出身在何方,远处已浮现出玲珑的桥影,霄光之中,甚至连桥两端石雕狮子精致流畅的轮廓都依稀可辨。 原来走桥的目的地双狮桥就快到了!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尖锐的呼啸再度贯穿我耳际,“那个家伙”追上来了! “过三桥走百病,是不是过了双狮桥就可以甩掉这个不干净的东西?”我脱口问道。 “想当然!”少年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身为‘燃犀’,你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呢——被她跟着,你走不过第三座桥的。” 这少年果然看出我是“燃犀”,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来不及细想,眼前的事态就好像在证实少年的预言一样,按照他的话发展下去——明明眼看就能到达bbr>,可不论怎么奔跑,我们和双狮桥之间的距离都完全没有缩短! “我猜的果然没错……”和一筹莫展的我不同,少年丝毫也不惊慌,他淡然地瞥了一眼我腕上的手袋:“就是这个把‘那家伙’引来的!” 奇怪……他居然知道团狮子手袋是这一切异变的发端?疑惑在我心中慢慢蠢动起来,少年却全然没有察觉,只是深吸一口气:“把这个当作替身丢下来,应该可以再拖延一阵子,那我就有办法可想了!” 虽然有些将信将疑,可我现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只得点了点头。正要照他说的那样丢下手袋,系绳上的银铃突然发出悦耳的叮咛。冰鳍正是为了这对不知属于谁的禄纹铃铛跟我翻脸的,不问清楚就这样贸然丢掉它们,他也许会更生气吧。 我反手扯下铃铛,将手袋递了出去,少年连忙将它放置在道路中央。这一刻,丛云狮子的图案倏忽挣脱了布匹的束缚,焰火般骤然膨胀开来,我目瞪口呆的注视着那画笔描绘出来的猛兽活灵活现地张牙舞爪,倨傲地徜徉在团团岚霭间。 “别发呆!”不容我细看,少年便拖着我再度投身入黑暗中。也不知跑了多远跑了多久,突然间,晕眩感伴随着强光降临了——一座琉璃般通透的三层楼阁式的建筑蓦地展现在我眼前。 这座辉煌的建筑周围没有一盏灯火,但却好像是漂浮在无边黑暗之海中的孤岛一样,从内部焕发出澄澈的寂光。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清辉照映出疏朗开阔的白石基座,敦厚朴度的八角粉墙。它们承托着三重浑圆的青檐,层檐之间一色的虚窗,致密严谨的十字?99lib.窗格间蕴含着剔透的光华。这纯真而纤细的木结构与砖石墙基的浑厚形成强烈的对比,它轻盈得就像梦境一般,仿佛随时都会凌空飞去,不过楼顶辉煌的镏金葫芦宝珠饰物及时缓解了这一近乎危险的趋势,使得整个建筑恰切匀整却又富有变化的韵律,如同火的结晶般熠熠生辉。 是魁星阁!香川城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居然就这样伫立在我眼前,少年拖着我究竟抄的是那条近路啊,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一转眼就跑到这里来…… “快跟我来!”看见我傻傻的站立在阁下仰望。少年不由得有些着急,拉住我直奔上了魁星阁的台阶。 “这……这里是不开放的啊!”我连忙大声提醒。就在这时,一阵强风从背后骤然吹乱了我的短发。猛烈的呼嚎突然间近在咫尺,裂帛般的声响中隐隐掺杂入某种不可思议的凄厉长鸣,我惊讶地看见苍青色的气流漫卷,像潮水一样从背后汹涌侵蚀过来。随即,凛冽的寒气刀锋一般刮过皮肤…… “不要回头!一再被替身蒙骗,她已经气疯了。”少年再次阻止道,他拖着我疾步跑完台阶来到魁星阁檐下,毫不犹豫地朝那红漆大门撞去,封闭的门扇发出沉重的吱嘎声,竟应手开启。一瞬间,奔涌出门框的金色晴光像巨伞一样轰然张开,霎时迫退了苍青的狂澜。 “得罪了!”话音未落,少年手一抬,冷不防竟在我额前摘下一丝头发,随即他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将二者结成死结挂在椒图门环上,随即拉着我冲进阁内反手合上门扉,对开的大门顿时像生了根一样凝住了。我正要喘口气,却只听得轰隆一声骇人的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狠狠一头撞在门扇上,这仅仅是个开始,那撞击锲而不舍的持续着,仿佛誓死也要冲垮这厚重的屏障。 “门环上的结阵也阻止不了那家伙,最多只能抵挡一会儿,快跟我来!”少年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身朝旋转上升的楼梯跑去,金色的光晕笼罩在楼梯上,呈现出和外部所见相似的黄金琴弦般的玲珑结构,逆光中少年的身影看起来就好像要融化消失一般。我连忙追着他一口气跑上了最高层。 不等站定,少年便径直奔到正前方的窗边,一下子推开了隔扇,随即发出了为难的咋舌声。 我连忙走过去想看是什么令他烦恼,却只见魁星阁下方包围环绕着一团靛青的旋风。这气流如同游动的巨蛇,一边旋转着蓄势冲撞向大门,一边沿着墙基慢慢攀升。而就在被这妖风占据的数丈范围之外,遍布香川大街小巷的灯火绚烂而宁静的怒放着,满城虹光霓影、火树银花。这不可思议的幻境景致里,丑恶的便百倍丑恶,绮丽的便更加绮丽…… “真是个奇怪的‘燃犀’,和我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少年的声音清朗地响起,“为什么你会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出来呢?” 听到这疑问,此刻涨满心头的与其说是恐惧和疑惑,还不如说是好奇和依赖。不待我回答,少年悠然的继续说道:“元宵原本就是‘解禁’的夜晚——唐睿宗听从胡人婆陀的建议,在上元之夜解除宵禁作千灯供养。在这一夜脱离束缚的,又何止是人类而已。身为‘燃犀’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燃犀’?”我不由得脱口问道,“难道……你也是……” “人间奇妙的存在,并不仅仅是‘燃犀’一种,渐渐你就会明白的。”少年低头微笑起来。这一刻,借着清澈明亮的光线,我瞥见他唇边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始终临危不乱的他气度沉稳淡漠,却因为这单边虎牙而在刹那间流露出稚气可爱的腼腆神情。某种无法言喻的亲切感弥漫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地也冲着他傻笑起来。 看到我的表情,少年的眉头不易觉察的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转向窗外:“虽然有魁星阁的地势好有灵力守护,但是毕竟拦不住‘那家伙’。躲在这里有点冒险——弄不好我们就成了笼中鸟,连逃都没法逃……” 好不容易消失的恐惧感陡然鲜明起来,我低声嗫嚅道:“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啊?” “它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快点看到正确的道路。”少年的侧影映着远方的璀璨灯火,看起来却有些阴沉。 “正确的……道路?”我迷惑的重复着。 少年并不看我,只是抬手指向楼阁下的光之街衢:“七桅灯,你必须看到七桅灯……” 眺望“七桅灯”?这不就是香川城上元夜的旧俗“登高望灯”吗——原来少年之所以会选择魁星阁这条看似并不明智的路线,其实是因为它地势最高,可以遥望遍整个旧城的灯火,包括传说中的“七桅灯”! 所谓的“桅灯”是香川元宵灯节特有的一种风俗,它是指在土地庙前竖起的三四丈的大竹篙,竹篙上一圈圈装饰着明亮的灯笼,重重叠叠形成宝塔的形状,从十三上灯一直点到十八落灯。传说如果有谁登上高处,能一眼就眺望到七竿桅灯,那么他就能拥有神明的庇护,获得清灵的耳目,避开邪恶和灾祸。不过真正看见过“七桅灯”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现在香川城里土地庙有些已经拆除,不过在旧址上立起桅灯的习俗至今却还保留着,虽说如此,要我在满城华灯的光海中寻找出那七台桅灯,也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看不到的话就回不去了。”少年的声音依然平静,诉说的却是恐怖的事实。我伏在窗栏上看去,只见靛青旋风不知何时已攀过了第一层屋檐,将台座和底墙吞没入那浑沌的肌体之中。魁星阁脆弱的木结构上层像漂在浊流中一样,眼看就要被这片漩涡吞没。 这一瞬间,飘入我耳中的少年的语声甚至有些虚幻:“你必须看到七桅灯,因为它们指引着真相的方向。” 不由自主地依照他的话眺望过去,映入我眼中的只有炎之河般奔流的光明,我看不见那黄金璎珞似的桅灯,除了喧闹的街衢夜景,我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办……看不见啊!我回不去了是不是,会被‘那家伙’抓走对吗?”焦急的情绪涌了上来,化作微热的液体溢满我眼眶。 少年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抬手伸向我的面前。反射性的闭上眼睛,我只觉得微凉的指尖轻落在眼睑上,仿佛有魔力一般,这种略带寒意的触感令镇定滤过焦灼情绪的浊水,缓缓沉淀下来,像在黑暗池底隐隐闪烁的沙金。 少年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已经足够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让纷乱的心平静下来。真相的道路,不仅需要用镜一般清净的眼睛去眺望,更需要用冰一般空明的心灵去感应。 随着少年的手指移开,我缓缓地睁开眼睛。洞开的虚窗外,划过淡淡的白金色轨迹,某种即像落英又像碎羽的粉屑辉映着楼阁内的光芒,飞舞着筛落下来——那是纷纷扬扬的雪花,正从毫无云翳的夜空中飘坠,然后仿佛在高热中溶化一样,消失在远方那片灯火之街的上空…… 这是幻之雪吧。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处的幻之雪…… 雪的幻象织成的画穀之帘悬挂在长方形的格子窗外,少年就站在这片帘幕之前。这份素净令满城的艳丽夺目光华顷刻间在我眼前黯淡下去,冻结般的化为黑暗。然而这只是一刹那——转瞬间,七座黄金幡幢在无边的夜色中次第亮起,沿着北斗星形状的庄严的铺开。 不,那不是幡幢,而是七面光之旗帜,七台堂皇恢宏的灯塔! “那一定是七桅灯!看见了,我看见七桅灯了!”我一边欢呼着,一边描绘出桅灯的轨迹。 “太好了……”虽然这样说着,可是少年却并没有朝着我指示的方向看去,他垂下头,一瞬间笑得有些寂寞,“只可惜我看不见……” 我来不及思考少年话里的意思,因为这一刻,强劲的气流突然鼓荡起来,砰地顶开所有的格子虚窗的隔扇,铺天盖地的深青色风暴就在此刻汹汹升腾而起,裹挟着沙尘枯叶劈头盖脸的灌入室内席卷过来,眼前的一切彻底模糊了…… “那个家伙”终于追上来了! 狂躁的气流拉扯着冬衣,让我几乎站不稳脚步,但是眯着眼睛看过去,依然可以清晰地望见七点火光透过靛青旋风的屏障,在前方明朗的照耀着——七桅灯不知何时竟已升到了与我视线齐平的位置,高度的改变使得此刻已看不出北斗七星的形状,但这团团光华却还是错落有致的联结成一片神圣的通路。 “咱们快走!”我挣扎着顶风走上前去,一把拉起少年。 少年漆黑的额发被强劲的气流胡乱掠起,扑打在脸颊上,整个人摇摇欲倒的站在风口,他的声音却依然那么镇静:“你一个人走。” “那你呢?”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再一次露出了有些寂寞的浅笑,单边的虎牙再度隐现在他唇边:“必须有人留在这里,否则‘那家伙’还是会穷追不舍的!” “胡说什么!”这一刻我忘记了礼貌,失声喊道,“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自己逃命?” 少年再也不说什么,他断然甩开手猛地将我推向前去,在这果断而强大的力量之下,我踉跄着跑出好远,一下子撞到了某个坚实的柱体。原以为是碰到魁星阁的虚窗栏杆了,可当我反射性地抬头看去,却只见一片光之瀑布从头顶笔直地倾泻下来——是桅灯,我竟然已经来到了第一盏桅灯下! 连忙回过头去,我惊讶地发现只是转瞬间,少年的身影竟已退到了遥不可及之处,黑暗的深渊横亘在我们之间。一片风烟尘土之间,唯有他周遭的空气清澄无比,我甚至可以看见默默飘落在这片微明空间里的幻之淡雪。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啊!”朝着黑暗的彼方跑过去,我用尽全力的大喊着。 “别过来,我不会有事的。”狂风环绕在少年身边,一点一点的吞噬着那飘雪的空间,他却依然不动声色,云淡风轻地向我挥了挥手,“沿着七桅灯的方向走,去看看它尽处的真相吧。别再回头了!”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拼命地摇着头放声呼喊:“不行!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我怎么知道你没事?” “给我写信吧!”少年凛然的姿影渐渐被不断涨起的苍青风壁湮没了,但是他的声音依旧清晰的荡漾着,“给我写信,然后放在双狮桥西石狮子的爪子里,我会回信给你的——到那时候,你就该放心了……” “为什么要写信,我想见到你啊……”此刻,已经在不会有任何人回应我的话语了。只是转瞬之间,少年的身影也好,包围着他的细雪也好,彻底被吞没他的苍青旋风也好,金碧辉煌的魁星阁也好,全都消失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 再也无法看见什么的我终于转过身,沿着光明而高大的七桅灯指引的方向奔跑起来,一路上,耀眼的光芒结成了明亮的金锦步障…… 最后的灯柱下,一点娇艳的红梅色光晕荡漾着,恍如漂浮在夕照下河面上的花瓣一般,这似曾相识的颜色令人一下子联想到留在了三元桥上的那盏精致的牡丹灯笼,我急忙加快步伐奔跑过去,眼前冷不防冒出个黢黑的大块头,若不是有人惊呼着一把扶住我,我早就一头撞上去了! 芙蓉般的灯光在极近距离里勾勒出冰鳍的面影,他一手提了盏很眼熟的荷花莲藕灯,另一只手费力地拦隔在踉跄不稳的我和一座憨态可掬的青石狮子雕像之间。 我狼狈地站定脚步,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石雕——这不是双狮桥前的石狮子吗?我居然沿着七桅灯的通路,在不知不觉间跑到了“过三桥走百病”的目的地! 我茫然的转头四顾,近处的问道河两边,三三两两的游人提着灯笼低吟浅笑着缓缓走过,放眼望去,魁星阁金灿灿的宝珠葫芦顶凌驾于数层青瓦之上,一如既往的灿烂通透,与初升的圆月交辉,映衬得夜空像黑水晶般清澄——连一丝云絮也没有的苍穹里根本酝酿不出雪的征兆。 “可是刚刚……下雪了啊……”雪花映衬下的少年的身影飘荡过眼前,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什么下雪不下雪的,你在说什么胡话!”冰鳍恼怒的晃了晃手中的莲花灯,“居然一个人跑出来走桥,难道不知道很危险吗,碰上什么大家伙怎么办?你前脚走我后脚追出去,就只看见你的灯落在四鲤桥上,还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不测,吓得我一路跑一路找……” “难道……你在担心我吗?”不说还好,冰鳍这一说倒勾起了我满腹的牢骚怨气,“骗人!你还不是为了来历不明的铃铛给我脸色看?害我一个人出门,碰上那些莫明其妙东西的不就是你吗,冰鳍你这个小心眼,大笨蛋,假惺惺……” 冰鳍的脸色瞬间结上了一层薄冰,他并不辩解,只是一字一字地说道:“那铃铛,是我哥哥的!” “你哥哥……”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忙不迭地捂住嘴巴。原来……这是冰鳍“哥哥”的东西…… 严格来说,那个人不能算是冰鳍的“哥哥”,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是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兄长的——冰鳍其实是双胞胎中的次子,可他的孪生兄长却没有能够活着来到世间。在我们家,这孩子的存在似乎与某种微妙的禁忌紧紧相连,没有人会提起他的存藏书网在,因为没有人愿意再触碰当年的伤口。 “福禄寿三星的长命锁,本来是作为催生礼物,分别守护我们三个孩子的。但是哥哥不需要了……”看到我追悔莫及的样子,冰鳍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是没有见过天日的婴儿,所以连坟茔都没有——去年我才知道他大概埋在哪里,好不容易偷偷去了一趟却什么也没找到,只看见开了很多曼珠砂华,于是就摘下来带回家,可是又怕被别人发现……” 因为不想让别人徒增伤感,又不想就这样舍弃对兄长的怀念,所以用鸦青纸封和五色丝绦郑重地包了起来,再缚上本该守护他的禄纹铃铛,藏到不为人知的书柜顶上吗? 我居然在不知不觉间破坏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顿时红了脸,我慌忙将怀中的银铃掏了出来:“对不起!我……我没想到……” “说对不起就有用了吗?”冰鳍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一把抢过铃铛。 “你不原谅我?”我一下子着急起来,“不原谅我为什么还来找我?” 冰鳍眼角的冷笑更深了:“那我该怎么办?丢下这么没用的你不管吗?” 这算什么回答嘛!我正要反驳,冰鳍却恶声恶气的不给我开口的机会:“算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想如果换作是哥哥,也一样不会和你计较更不会丢下你不管。谁叫我们运气不好,偏偏跟你是一家人呢?” 这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薄雪之下的少年所说的真相,那七桅灯尽头的真相!它不仅仅是被彼岸幻象遮蔽的归去人间之路,更是被语言和行动的表象掩盖的,必须用心去体会和感悟的最深切的血脉亲情。 “难怪他一定要我眺望七桅灯……”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他?”冰鳍眯起颜色淡薄的眼睛,迷惑的望向我,“什么他,哪个他?” “告诉你啊——在四鲤桥头,我不小心碰见了个可怕的‘大家伙’,有个男孩子帮了我很大的忙。看起来他精通施术行法,可能是个‘燃犀’也说不……”讲到这里起我不由得停了下来,因为那个少年并没有承认自己是“燃犀”。 ——人间奇妙的存在,并不仅仅是‘燃犀’一种,渐渐你就会明白的。 总觉得少年当时的话语隐约透露出不可捉摸的微妙暗示,仿佛是一道遥远的电光,在须臾之间映照出某个未知世界的庞大幻影,不待人看清便又寂灭于黑暗。 “燃犀……男孩子?”冰鳍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有意思,他叫什么名字?” 被他这一说我突然想起,我根本还没有没来得及问那少年姓名,不仅如此,就连他会义无反顾地对萍水相逢的我伸出援手的原因,都没来得及询问! 可是就算不知道名字,对方那如同笼罩着暮春晴光的面影,那幻之淡雪缭绕下的身姿,却不知为何异样鲜明的烙印在我眼底,只要闭起眼睛就会看见,只要看见,就会在心中吹起一阵微小但却劲疾的熏风…… “难道你不知道?”见我迟迟不开口,冰鳍顿时嗤之以鼻,“连名字都没有的家伙你居然也敢相信?还‘精通施术行法’,倒说说你懂得多少术法?” “不是没有名字,是没有来得及问名字!”我恼怒的反驳回去,“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帮了我,不然我早就被那个‘大家伙’变的旋风抓走了。” “火翼!”冰鳍慢慢转向我,手中的花灯光芒映出了他郑重的表情,“火翼你还记得吗——有人曾经说过,‘燃犀’是这世上最靠近彼岸的族群,跨过那个界线只需要小小的一步……” 怎么可能不记得!这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的祖父不断强调的忠告啊。同样身为“燃犀”的他,拥有远比我和冰鳍强大的力量,可是为了守护尚未成熟的我们,他从来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冰鳍凝视着我的眼睛:“别忘了人类和异类之间永远都是平行线,绝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交集。你太过轻信了,这样很容易被它们欺骗。” “不要端出爷爷的架势,明明你又不比我好多少!”我顿时恼怒起来,“冰鳍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吗?为什么一定要说那个男孩是异类呢!” “因为……”冰鳍脱口而出,却硬是吞下了后半截话头,他垂下头深吸一口气,默默的将荷花灯递到我的手里,“去看灯吧。” 我迷惑的凝视着他,他却不再看我,只是将视线投向远方半空中光辉夺目的魁星阁宝顶。 “去看灯吧。”这样重复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冰鳍轻轻掸了掸衣袖,“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也说不定,毕竟今天是解除禁忌的元宵之夜……” 说着和淡雪之下的少年相似的话语,但冰鳍的语调却不知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他踢开脚边的石子,朝酝酿着欢声笑语的闹市街区走去。我连忙举着失而复得的荷花莲藕灯追赶上去,与他一起投身入上元节衣香鬓影的欢乐洪流之中。 那时候的我们,只看得见满城光之繁花,以及灯火通明处的人类和灯火阑珊处的异类。 ——就算是看得见真相的眼睛,也始终无法看透未来。 信札 雪之下: 你真的还好吗? 元宵之夜你那样帮助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才是。非常痛恨自己这么没用,紧要关头居然帮不到你一丝一毫。 不能确定这封信能否到达你的手中,不能确定你是否安好。 我非常牵挂你,请务必给我回信。 火翼 元夜 附言:仓促间没来得及询问你的姓名。提起笔来,眼前浮现出的是你静立在雪中的样子。 “雪之下”,是形容梅花凌寒绽放的姿态的,不知为何觉得与你十分相衬,于是就这样称呼了,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附言的附言:真的非常担心,拜托了,请一定要快点回信给我啊! 将这封匆匆写就的信笺缚在最先绽放的红梅枝子上,放入约定好的地点时,我还有些忐忑,不敢揣测何时能收到昨夜淡雪之下的少年的回信。可是第二天经过双狮桥头的时候,一眼就瞥见薄红山茶嫣然的笑脸躲藏在青石狮子威严的爪下。我迫不及待的展读缠在花枝上的回信,映入眼中的少年的字迹有着超越他年龄的纯熟流丽。 火翼: 看到你的来信我也就放心了。虽然有些麻烦,但我到底还是摆脱了“那个家伙”。请不要挂念。 这么客气干什么,我并没有特别帮什么忙,只是自然而然的行动罢了。如果我们的立场颠倒,你也一定会这样帮助我的,对吗? 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觉得过意不去,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我一个人无法实现的事情,也会在你的帮助下实现的——毕竟像你这样可以看到七桅灯的人,是平生仅见的。 想到这里我倒有些感谢这个“家伙”了,因为没有它,我也不会与你相遇。 “雪之下”这个名字,总觉得与我非常有缘,因为看见它,突然会想起许多以为已经忘却的遥远往事来。我非常喜欢你送给我的名字,请就这样称呼我吧。 雪之下 元日次日晨 找出古拙的铁瓶,将山茶花插好放在床头,再把雪之下的短笺压在枕下。今晚回完信后,我终于可以沉浸在悠远的暗香中,早早地安然入睡了…… 第一章 夜光杯 做了青色的梦。 梦中的我和冰鳍大约只有三四岁的光景,几个孩子围作一圈,似乎正玩着什么游戏。可是分辨不出是谁,也没有人嬉笑交谈。四下里寂寥无声,唯有苍翠的暗影始终在周遭晃动着。一瞬间我甚至有种错觉,只觉得自己正沉溺于隆冬的寒潭深处,冻结的表面一片静谧,但冰层下的池水,却一直在瑟瑟动荡不已。 我忍不住转头到处张望,只见左手边的同伴正翘首期盼着什么,而在右侧的小伙伴身后,一抹皎洁的月影分明地映着,定睛看去,却发现那是被谁遗落的一方丝巾。 原来是丢手绢的游戏啊……就在我恍然大悟的那一刻,围成圈的孩童的身影突然次第淡去。某种干燥而冰凉的东西倏地拂过我面颊,发出颓唐的啪嗒声坠落在地——那是一只折断翅膀的白色小鸟,从空无一物的天穹中突兀地掉下,然后被脚下的墨绿地面慢慢的吞噬进去。 这仿佛是某种先兆,转瞬间凄厉的风声呼啸着卷起,如同某种绝望的呼号,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倾盆而下,暴雨中白雀的尸体流星般接二连三的陨落,雨点打在它们初雪般的羽翼上,顿时化作斑斑点点的碧蓝污痕。被污染的小鸟不待落到地面,便已撕裂融化入雨幕之中。 我茫然地抬起手,擦去脸上纵横的雨水,却看见指尖早已被这温热的液体濡湿,浸透了一片妖异的靛蓝…… 某种不知名的恐惧令我下意识的后退着,终于转身奔跑起来,可刚起步便一头撞在了什么人身上。在看清对方的面孔时我松了一口气——那是祖父呢!只有他的身边没有雨,澄明的清辉像伞一样在他周围张起,漫天豪雨打在这光之屏障上,顿时腾起一片氤氲的青雾…… 印象中,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过世的祖父一直都是那么慈祥,只要在他身边,就好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保护着似的。但不知为何,总是微笑着的祖父突然冲着我发起火来,他面色凝重,严厉地呵斥着什么;可是我却一句也听不见,因为玩丢手绢游戏时唱的那首儿歌骤然涌起,盖过了梦之空间里无边无际的雨声,喧嚣着充斥在我的耳中…… 是不是还没有从上元夜苍青风暴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呢,怎么偏偏做了这样一个讨人厌的梦啊?我揉着眼睛不情愿的坐了起来,一想到起身后要做的事情,就更觉得真是个讨人嫌的早晨了:昨天被冰鳍拉着玩双六,可我的骰子却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怎么也掷不出合适的点数,结果棋子差点就被困死在家里,那场双六就是这个糟糕早晨的前兆吧——冰鳍和我打赌约定,输掉的人就要送今年花朝的通草供花去安浩行家。 其实安家和我家一直关系很好,逢年过节都会送来书写优美的册页、斗方和扇面什么的,而祖母则以通草花作为还礼。我和冰鳍跟他家的长子浩行原本还是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呢,不过那小子现在是学校里偶像级的秀才精英,早就丢开小时候的情份了。 不过,我不愿意去安家,最根本的原因还不在浩行…… “冰鳍,我一个人不敢去安家啦,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拿了装通草花的藤箱,我站在冰鳍房间的窗下作最后的努力。房间里却传来他睡意朦胧的声音:“我还没起床呢,就算起来也不要去那种阴阳怪气的地方!” “拜托啦,陪我走一趟就回来,我请你吃点心还不行吗!”我还是不死心的劝诱着,房间里却再也没有了回应,冰鳍这家伙居然很干脆地用装睡来敷衍我。 可怜的我到头来只能孤零零的踏着鞭炮屑走过两三条小巷,来到安家的黑漆大门前。迟疑着走上台阶叩响铜环,我深深呼吸扬声通报:“请问有人在吗?我是通草花家的火翼。” 隔了好一会儿,院内才传来沉稳的足音,大门发出绵延的吱呀声缓缓开启,真是屋漏还逢连夜雨,出来应门偏偏就是安浩行! “今年也麻烦你们了。”浩行微微垂下细框眼镜后的眼睑,简洁地寒暄了一句,竟转身径直向院内天井走去,我忙将藤箱递出去:“今年的梅花和黄莺……” 然而浩行却丝毫没有来接一把意思,只是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辛苦了。” 虽然一肚子不情愿,我也只能跟在他身后跨过门槛。不过说起来,今天真的没看到浩幸呢! 浩幸是浩行的异母弟弟,和他一本正经的哥哥不一样,快上小学的他又乖巧又开朗,即使对不太熟识的人也会亲热地撒娇。平时只要一听到我的声音,这孩子就会像撒欢的小狗一样跑过来的,今天怎么不见踪影呢?我连忙转头四顾:“那个……浩幸呢?” 一听见弟弟的名字,浩行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不知为何他有些愠怒的瞥了我一眼,从喉间勉强的挤出几个字:“劳你费心,浩幸在习字。” 我心里暗叫糟糕——浩幸的妈妈是安叔叔的再婚对象,看来浩行还没有完全掌握和继母及兄弟的相处之道啊。完全无视我的慌乱,浩行一言不发地绕过正屋,顺着廊檐直接朝前走。这尴尬的气氛让我恨不能立刻调头回家,可又不能丢下怀里的东西,于是只得抱着藤箱像傻瓜似的跟在他身后。然而没走几步,我就在檐廊下站住了。 不能再往前走了。心里有个声音像警铃般骤然鸣响起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不是我去的地方…… 安家偌大的宅院静谧清幽,靠墙种植的几株腊梅已过了盛期,在残雪下散发出薄冰般的寒香,梅枝掩映下的角门对面就是后院了。正是那里……我不能过去! 角门那边长长的檐廊像层层相套的妆奁一样不断的缩小着,浩行的背影像收在这妆奁里的象牙雕像一般。似乎感觉到我没有跟上来,他在门楣下站定,空荡的院落里回响着他无机质的声音:“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这怎么说得出口呢?总不能直接告诉这古板的秀才,没有什么别的原因,我就是觉得他家后院很可怕吧! 既然不能开口,我硬着头皮跟随他穿过角门。然而进入后院的一刹那,我的心神就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摄去了——在没有其他任何花草装饰的岑寂石庭中央,一株巨大的白山茶树以无法想象的孤高姿态静立着。推算不出它究竟活了多久,但茶花一般枝干纤细,可这棵树的主干却要两个小孩张开手臂才能合抱,像所有存在感异常鲜明的古木一样,这株山茶周围萦绕着像是把自己和尘世狠狠一刀割裂开似的强烈氛围。 我一下子停住脚步——就是它,正因为这白山茶的存在,安家的后院的记忆才变得说不出的诡异阴森,从而成为我和冰鳍不敢涉足的禁域! 如果说这株山茶给人的感觉污秽妖邪,所以才可惊可怖,这显然是不正确的,要怪也只能怪它过分美丽:已经铺了一地的落英,暗夜般的幽邃丰盈深绿树冠上,却还是缀满无数白皑皑的花朵,远远望去恍如一层薄云,灿烂的金色蕊芯则像时隐时现的漫天耀眼繁星。难怪当年浩行骄傲地告诉我们,这种单瓣白山茶有着无比恰切的名字——“夜光杯”。 回想起来,小时候我和冰鳍还有浩行总是在这棵山茶树下“丢手绢”,虽然玩这种游戏三个人实在是少了点,但欢乐却丝毫不会因此而减少。如果哪天浩行没有完成习字作业,我和冰鳍就会躲在冬天充作书房的花厅格子下,拾了夜光杯的落花从他特意留下的窗缝里扔进去,很快浩行就会把写满涂鸦的花瓣掷出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曾经那么投契的游戏伙伴,何时变得如此疏远;曾经如温柔的旁观者一般注视着我们的夜光杯,何时变得像现在这样,让人一看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强迫自己移开仰望树梢的目光,就在这时一阵儿歌声突然传入耳中——那是丢手绢游戏的童谣!我没来由地心头一惊,慌忙转动视线,恰好瞥见山茶树下一个熟悉的小小人影。 浩幸?这不是浩幸吗!浩行说他在习字,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在玩丢手绢呢? “浩幸!”我连忙向庭院中的孩子招手,可意外的是一向很黏人的浩幸这次非但没有跑过来,反而一闪身就躲到树后去了! 一时找不到梯子下台,我尴尬的转过头,却迎头碰上浩行苛烈的目光。明明是和冰鳍差不多的凤眼,可他的眼神却分外犀利透彻,如同透明的冰刃。 “火翼……我早就想问你了……”浩行慢慢的转过身走向我,压迫感随着距离的拉近而一步步的清晰起来,他的声音宛如一阵疾雨骤然洒落,“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我再清楚不过地听出了浩行尖锐的质问中包含的言外之意。他责难似的注视似乎在进一步强调着,所谓“看见了什么”决不仅仅是光影投射在网膜上的映像那么简单。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异类幻影,不该映入人眼帘的禁忌之形,这才是浩行要问的东西。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是“燃犀”,所以才追问我是否在这个平静温暖的家中,看见潜伏于黑暗之中,阴影之下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鲜明地感受到毫无理由的恐惧而已。安家的庭院中“干净”的异样,不要说过路的精魅幽灵,就连普通人家常见的物怪邪气都无迹可寻,也许这一切都归该功于那棵散发着强烈清净感的白山茶吧。可是对于古树而言,浓厚的生气带来的净化和守护力量应该算是比较常见的情形啊? “你是‘看见了’什么吧,否则为什么一到我家就总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浩行步步紧逼,“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到底在害怕什么?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恐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下意识的抱紧怀里的藤箱,我一时间进退两难。 “火翼你这丢三落四的家伙,忘了带黄莺啦!”不耐烦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我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真是救星降临,听这声音,分明是冰鳍来了啊! 我连忙转身,冰鳍就站在背后两步开外的梅树下,虽然已经换上了外出的服装,但头发却还因为刚睡醒而乱蓬蓬的翘着。此刻他一手拿着放黄莺的竹匣子,另一只手牵着……牵着浩幸? 浩幸刚才明明是在山茶树下唱儿歌丢手绢的啊,几时跑到我身后去的呢? “我叫了几声没人应门,好一阵子浩幸才出来。”冰鳍一边向朝他点头的浩行回礼,一边解释。这就更奇怪了,即便我粗心没看见浩幸跑开,可安家庭院广阔,就算小孩子走得再快,也不会在我和浩行只言片语间,就跑到门口去将冰鳍引进后院来吧…… “谁让你出来的!”浩行厉声呵斥着异母弟弟,那声音好像是结着严霜一般冰冷凛冽。我忍不住悄悄偷去担心的一瞥,却看见他让人心寒的目光——为什么要用近乎仇恨的目光注视着这孩子呢?怎么变成会这样,童年时的浩行就算不那么坦率,但至少秉性温柔,眼前这个根本就是不近人情的陌生人! 就在我迷惑之间,浩行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语气:“既然二位都已经来了,就请……” “客套什么的就免了吧,我们有事先走一步。”冰鳍非常干脆的打断话头,从我怀里抽出放通草梅枝的藤箱,连同盛黄莺的匣子一起塞到浩行袖着的两手间,随即拖住我就向角门走去。这一系列动作毫不迟疑,惟有在转身之际,目光掠过满树繁花的夜光杯的那一瞬,怀疑、不解和惊愕交织的复杂情绪刹那间胶着了他的视线…… “我家有什么会妨碍到两位吗?”虽然并不挽留,但浩行的话也足以让我们停下脚步了。 冰鳍头也不回的冷笑起来:“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连你们都不知道的话,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浩行渐渐地沉下去的语尾让我不放心的回过头来,只见浩幸怯懦的站在哥哥身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向我和冰鳍。这孩子今天出奇的安静,但那清澈的眸子深处,却有像要拼命传达什么似的那种光彩一闪而逝…… 即使回了家,浩幸那对于孩童而言太过沉重的眼神还是萦绕在我脑际,我一边就着火笼暖手,一边嘟哝着:“浩行什么时候变成了狠心的哥哥啊!浩幸太可怜了……” “什么狠心啊,我看他只是连在家都要带着面具,摆出长兄的威严而已!”冰鳍原本想要发出不屑的嗤笑,却猛地皱起眉头用力敲打肩膀,一堆肥头大耳的赭石色蠕虫在巴掌下应声散成一片褐雾,沉沉降落融入地板,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哪儿来这么多阴湿虫?”我厌恶的咋舌,这些栖息在阴暗潮湿地方的低级小精怪虽然没什么危险性,可一有机会就堆在人头顶肩膀上,引来头重脚轻关节痛没精神的毛病,更重要的是,它们的长相实在有些有碍观瞻。 “还不是从安家大门口跟来的!”冰鳍大声抱怨起来,“果然是不干净的地方,一路上居然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所以说我讨厌去他家!” “可是进了安家大门却偏偏一个也看不见。”我拈起火筷子,信手在火笼底的炭灰上胡乱涂写着,“尤其是那个后院,简直‘干净’到连人都怕得不敢靠近的程度!” “真想不通我们小时候怎么敢经常去那里玩的。”冰鳍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而且围着夜光杯丢手绢的点子是谁出来的啊?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里毛毛的!” 围着夜光杯……丢手绢?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提我都忘了,那个时候因为人太少,为了让游戏比较有趣,我们和浩行三人的确曾经围着夜光杯玩丢手绢的。在被树干遮挡,不太能看清彼此的情况下玩耍,有意思是有意思,可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你也觉得夜光杯可怕?”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错不了!我们不敢走进安家后院,最后都不敢去找浩行玩的原因,一定就是因为它!” “夜光杯很可怕吗?未必吧。”冰鳍在火笼上方搓着手,有些不解的望着我,“我只是觉得那棵树美得过分而已,可是围着它玩丢手绢反而比较恐怖!” 我和冰鳍恐惧的根源……似乎有着某种微妙的差异!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的语声就已经响起:“而且我们之所以不上安家,好像是爷爷很严厉的禁止过。” 祖父曾经很严厉的禁止过我们去安家,这件事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呢?努力的搜索着早已模糊的往事印记,回忆的刻痕早已被时间侵蚀得斑驳不清,今晨的梦境反而鲜明的浮上意识表面——深邃无边的绿夜、凭空而起的狂风、诡异的蓝雨、折翼的白雀,还有从这一切之中将我救起的祖父,以及他罕见的严厉表情…… 梦的片断反射着黎明的光芒,瞬间模糊了现实和妄想的界限,我心不在焉地顺口说:“就因为这个爷爷才发火,还大声骂我的?” “爷爷发火了?”冰鳍促狭的眯起眼睛,“真不简单啊!你居然能把爷爷给惹急,我记得他从来不对我们瞪一下眼睛的。” 这时妈妈恰好过来往火笼里添炭,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她轻笑起来:“爷爷的确发过一次脾气呢,那次火翼都吓坏了。” 真的有这回事啊!记得祖父虽然严格教育我的爸爸空华和冰鳍的爸爸重华这对孪生子,但对孙辈却异乎寻常的慈祥。可是他为什么会疾言厉色地对我呢,难道就因为我始终学不乖,不像冰鳍那么聪明灵巧吗…… “真的吗!我怎么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妈妈你快说说看!”冰鳍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冰鳍当然不知道了,因为那时你睡着了。”妈妈停下手里的活儿,侧着头努力回忆起来,“差不多也是这种时节,你在睡午觉,火翼拿墨汁把你画成了大花脸!爷爷一看见就急了,怪我们怎么不看好小孩子,发了好大的火呢!” “就为了这个?”我和冰鳍几乎异口同声地喊起来。祖父居然为这种小事而发火?别说是画花脸,比这淘气千万倍的事情我们小时候不知道做过多少,虽然挨过各自父亲的巴掌,但祖父每次却总是笑笑,连句重话都没说过,更别说吹胡子瞪眼了。 妈妈合上铜火笼镂空的盖子继续说道:“可不是!爷爷他呀,就是有那么多老规矩。他说小孩子们睡觉时,魂儿会离开身体到外面去玩,回来的时候如果脸和入睡前不一样的话,他们就认不出自己的身体没法找回来,弄不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说来也巧,那天冰鳍的确睡了足足一整天呢!被火翼画黑了脸,你的小魂儿是不是找得很辛苦啊?” 在别人眼里,祖父一直有着足以被称为怪人的一面,他固执的遵循一些古老的风俗禁忌,比如说为了“好养活”,他让我和冰鳍从小就梳一样的及耳童发,穿一样的旧式交领衣衫;比如不准我们以姐弟相称,只能彼此称呼他为我们取的,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 虽然祖母一直说祖父这么较真,是因为冰鳍的孪生兄长胎死腹中的关系,但其中深层的缘由只有我和冰鳍才知道——那是因为祖父和我们一样,都是“燃犀”。 祖父他清楚地知道:在人世与异界之间,“燃犀”的灵魂是唯一的微明。作为彼岸之物眼中不灭的灯火,这小小的光芒持续激发着它们攫取的本能。从记事开始,我和冰鳍的身边就围绕着形形色色的狩猎者,作为成熟的“燃犀”,祖父一直以他全部的经验和智慧保护我们逃过一次次的劫难,直至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定下契约,从某个绝对无法战胜的强大异类手中,换回我和冰鳍。 因此今天被妈妈提起的祖父那唯一一次的怒火,其原因绝不可能只是责怪我淘气,或强调某种古老禁忌的权威这么简单,这怒火必然有更加直接更加危险的缘由。 不过忙着做家务的妈妈可没有多少工夫和我们扯闲话,她添完炭就离开了堂屋,只丢下一句话:“那天你们从安家疯玩回来,冰鳍就累得睡着了,火翼还学着他家浩行的样子习什么字,最后居然写到弟弟的脸上去了。从此以后爷爷就不准你们再去安家玩,其实火翼淘气关人家什么事啊!” 安家!这段往事居然和安家有关!某种隐约的预感像一道闪电,鞭打过昏暗的记忆天空,又瞬间淹没在无边的混沌里…… 如果只是担心孩童不成熟的魂魄找不到身体,那只要管好自家的淘气包就行了,祖父又为何一定要禁止我们去安家呢?不指望能从同样满脸迷惘的冰鳍那里得出什么答案,我低下头望着火笼里深红的炭块,却发现灰白的余烬上早已布满我用火筷子无心写下的字迹,重叠在一起的零乱笔画不断反复着这样一个名字——夜光杯! “我想起来了!”冰鳍靠近火笼端详着白灰上的字迹,突然恍然大悟地说道,“就是那一天,我们围着夜光杯玩丢手绢的那一天!记得刚玩了一半就被爷爷叫回去了,从那以后我们就被他禁止,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再去过安家……” 有……这么回事?如此说来,围着夜光杯游戏就是我们在安家最后一次丢手绢的玩法——围绕在落满白色花瓣的夜光杯树下,面对着苔痕点染的枝干,不守规则的我偷偷探头去看左手边的浩行,他正一本正经的看着前方,似乎在屏息静听身后有没有落下手绢的微弱声响。于是我继续悄悄的转向右侧,只见冰鳍身后的青石地面上,落着一方月光般洁白的丝帛…… 我猛然从回忆之茧中挣扎而出——这不是今天早上的梦吗?难道它不仅仅是梦境这么简单,难道这场游戏和祖父罕见的愤怒一样,都是沉睡在我心底的记忆? 可是这说不出的别扭感觉又从何而来的呢——那个时候,我看见浩行在我左首,冰鳍在右边;浩行在等待,冰鳍的背后被人丢了手绢。也就是说,当时我们三个都蹲在树下,那么……那么,绕着圈走在我们身后的,丢手绢的人是谁? 难道这游戏中存在第四个人?那么这个默默绕着圈选择目标,伺机丢下手绢的人究竟是谁! 我一把拉住冰鳍的衣袖:“那天是谁把手绢丢在你背后的?” “什么啊?”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冰鳍小声的抗议着,“不要没头没脑的突然冒出来一句,慢慢说呐!” “那一天,我们最后去安家的那一天。”我慢慢平复紊乱的呼吸,寻找着合适的语句,“那天的游戏里,谁是丢手绢的那个人?” “不是你吗?”冰鳍脱口而出,随即便迷惑地抬起手抚着额角,“不对……好像不是你……是你偷偷提醒我背后被丢了手绢的,那会不会是浩行?” “不对,浩行在我左边!” “难道那个游戏……有第四个人在吗?”此刻,冰鳍的目光慢慢地穿越了眼前的实像,眺望向遥远而昏暗的记忆深处,“没错……的确还有一个人的。可那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一定有第四个人在,而且和我一样,冰鳍也记不起他的面目和身份! “你再仔细想想啊!”我连连摇着冰鳍的手。 “记得那个时候,我刚抓住丢手绢的孩子,爷爷就来叫我们回家了,那小孩还对我说了话呢!他说还没结束……”努力的回想着,突然间冰鳍露出困惑的表情,“那孩子说:还没结束,轮到……我来抓你了……” 这句话……不符合规则!丢手绢的游戏里大家面对面围成一圈,一个人拿着手绢在圈外徘徊,偷偷将它丢在某个人背后,然后开始沿着圈奔跑。被选中的人如果能立刻发觉,起身追逐并抓住丢手绢的人,那么他就赢了,游戏将继续进行不做改变;如果追不上,自己的位置被丢手绢的人抢去的话,那么被选中者就得成为下一个丢手绢的人——明明冰鳍抓住了对方没有输掉游戏,再次丢下手绢、继续被追逐的应该还是这个小孩才对! “好痛!”仿佛被什么猛刺了一下似的,冰鳍忽然皱起眉头捂住肩膀。 “怎么又是这么多?”我连忙走过去乱敲一通,赶走不知什么时候又聚集过来的阴湿虫,可是就在这些家伙慌乱逃散殆尽的那一刻,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似的僵住了,为什么刚刚一直没看见呢?就是它在吸引精怪们吧——雪之羽翼般的东西依附在冰鳍肩头,和在我梦境中折断翅膀不停坠落的白雀几乎一模一样!来不及多想,我挥手把它拍落在地。 “奇怪,不疼了?”冰鳍揉肩膀的动作停止了,就在弯腰捡起地上白色小鸟一样的东西的瞬间,表情冻结在他脸上,“夜光杯……” 捉在冰鳍指间的,正是夜光杯白得耀眼的落花! 我不由自主地取过那朵山茶,突然瞥见淡淡的墨色隐隐浮现在柔腻的花瓣上,不像是泥渍污迹,反而好像是人故意画上去的图案。凑近花朵努力的辨认,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行已经褪色的字迹: ——救救我…… 夜光杯的花瓣上那稚气却已经有章有法的字迹,分明写着——“救救我”! 那绝不是写得一手纯熟流丽的好字的浩行的手笔,它应该是虽然年幼,但却一直在接受训练的小孩子字迹!如果没猜错,那是浩幸的求救信号,因为冰鳍刚刚感到疼痛的那只手,就是他曾经牵过浩幸的手啊! 我低下头,缓缓握紧衣襟,却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浩幸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啊?那时候他明明躲在夜光杯树下唱丢手绢的儿歌的,可一转眼就带着你从背后出现了!” “那孩子不是早就躲在大门后面的吗?”冰鳍一贯冷淡的表情里,也闪现出控制不住的动摇,“他突然跳出来一把抱住我,说藏书网……终于抓到你了!” 终于抓到你了!这句简单的言语如同一枚钥匙,让困在记忆迷阵的我瞬间找到了往事入口——清晨的迷梦里,那苍绿的夜色是夜光杯深邃的树冠吧,漫天坠落的不是白色羽翼的雀鸟,而是……夜光杯硕大的落花! 从安家回来的那一天,周遭也纷飞着这样的花雪,像被什么迷住似的,童年的我也拿着毛笔学了浩行的样子在落满一地的茶花瓣上习字,却没有发现在我笔下的那根本不是什么花瓣,而是熟睡的冰鳍的脸庞! “终于抓到你了!”陌生的声音回荡在梦境里,只是转眼间,幼小的冰鳍已经被谁抱在了怀里,可是为什么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呢,无边的深绿中,只映出他那薄云般重重叠叠的白衣,以及一闪而逝的,星辉般的金黄眼眸! 密布的墨绿浓云霎时被那线星光照亮,我脱口高喊:“夜光杯!” “我……好像记错了!”冰鳍的面孔上也渐渐褪去了血色,他缓缓抬起线条优美的凤眼,瞳孔中满是惶惑的神色,“其实那个时候,并不是我们围着夜光杯游戏,而是夜光杯加入了这个游戏……” 那么谁是丢手绢的那个人,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的左首是浩行,右边是冰鳍,而我的正前方,是青苔斑驳的树干,谁在我们背后徘徊着丢下手绢?是夜光杯,这个游戏中的第四个人,就是夜光杯! 封印的闸门被打开了,记忆的洪流不可遏止的倾泻而出。我急切地拉住冰鳍的衣袖:“我想起来了,你睡着不醒的时候爷爷的确发了火,可他并不是在骂我……而是在大声喊:‘回去,夜光杯!’” 记忆的断线终于连接起来了——我和冰鳍之所以对安家怀着同样的恐惧,其根源却有着微妙的不同,那是因为我们在丢手绢的游戏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而我们之所以至今都抗拒去安家,是因为祖父曾严厉地告诫我们:夜光杯,是会捉走小孩子的树! 夜光杯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来抓冰鳍了——童年的那天,是它用落花迷惑了我,从而借我的手画黑冰鳍的脸,让他的梦魂认不出自己的躯体,就好像在不知情的小孩子背后投下手绢一样,应该就是这妖怪的“游戏”中关键的一环,只有通过这一步,它才能带走被自己选中的魂魄! 更可怕的是多年后的今天,夜光杯可能已经成功地再度进行过这个“藏书网游戏”——如果没有猜错,此刻的浩幸体内应该已不再是他自己的魂魄,而我在山茶树下所看见的,一闪而灭的“浩幸”才是那孩子被夜光杯俘获的灵体! 而浩行之所以态度奇怪,是因为他发现了弟弟已经成为山茶妖怪的牺牲品! 再次来到安家时,眼前的一切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从半开的大门口开始,一滩滩诡异的幽蓝水渍贯穿白石铺地的天井,蜿蜒着漫延向檐廊,朝后院逶迤而去,那颜色与我晨梦中滂沱的豪雨别无二致…… 刚跨过门槛,冰鳍就难以忍受的遮住耳朵,能够听见彼岸无形者之声的他此刻一定听见了什么异样的声响,我连忙静下心侧耳倾听,传入耳中的是丁丁的伐木声,还有……几乎难以分辨的……微弱的哭泣声,那是浩幸的哭声! “浩行要砍掉夜光杯,咱们得快点去阻止他!”冰鳍一把拉起我的手,视若无睹地踏过满地暗蓝积水向后院跑去。 从近乎失控的浩行手里抢下斧头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就在看到树身的劈痕里流出鲜红液体的时候,他仿佛失去了全部力量一样,任斧头颓然的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一瞬间的失神后,他慌忙去遮挡从夜光杯体内流出的诡异流质,指尖一下子被那浓稠的猩红濡湿了。 这徒劳的努力很快就被放弃了,浩行无处可去的双手弄脏了冰鳍的衣襟:“为什么你们不帮我,我已经在求救了啊!我不知道向谁求救,谁也不会相信我的话!我只能想到你们,可是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现在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那时,他是在求救吗?不肯接过竹箱,带我来到后院,不动声色的挽留我和冰鳍,原来都是在拼命传达求救的信号,可那时我们却固执的认为那是无理取闹而根本都没有去留意…… “你冷静一点!”冰鳍拉开浩行的手,“可能你没发觉,但是我还能听到浩幸的声音!他应该还在!” “是这棵树!”浩行惶惑的视线越过冰鳍肩头投向夜光杯,“浩幸一定是被这棵树带走了,你们看得见对不对,你们知道我并不是在胡说!” “你说的的确没错,我在树下看见浩幸的魂魄了,他还在的,并没有消失!”我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可是你砍倒夜光杯浩幸也没法回来啊,现在他们是一体的,这样做只会伤到你弟弟……” “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浩行慢慢的遮住了面孔:“究竟发生了什么……浩幸睡了一觉起来就变了……” “你趁他睡觉时在浩幸脸上乱画了吧!”我脱口而出。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浩行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意外的看着我,“昨天傍晚他不知道在哪里溅了一脸蓝墨水,我趁他睡着替他擦掉了。醒来之后浩幸就不一样了,可是谁也没有发现!我知道是夜光杯搞的鬼,虽然我一直对自己说那可能是小孩子的幻想,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时候夜光杯曾经和我们一起玩过,一起玩丢手绢的游戏!” 我和冰鳍对看了一眼——我们的猜测没有错。夜光杯,这个丢手绢游戏中的第四个人的确曾经存在,并且至今仍存在于安家的宅院中! 这个唯一将游戏视为狩猎的人现在终于得逞了!和多年前冰鳍的情形一样,因为脸和入睡时不同,浩幸的魂魄一时认不出自己的身体而被夜光杯趁虚而入。当年山茶妖精用落花操纵幼小的我去改变冰鳍的容貌,幸亏有祖父识破了他的伎俩。这一幕在今天重演了,唯一的不同是安家不存在像祖父那样可以斥退夜光杯的人! 这一刻,身后花厅的格子窗发出轻微的咿呀声,缓缓的开启了。我们同时回过头,花厅里的幽暗光线,映衬出站在窗口的“浩幸”那过于苍白的脸庞。他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迹近疯狂的兄长:“真奇怪……明明是你在呼唤我啊!这个家里没人听得见你的声音,就像听不见我的呼喊一样……” “你这个妖怪给我住口!滚出去!滚出浩幸的身体!”浩行大喊着要冲上前去,被我和冰鳍拼命拦住。然而花厅内的“浩幸”却丝毫不为所动:“我不会离开的。健康的、温暖的、会动的身体,我不会让给任何人!” 一丝冷笑突然浮现在冰鳍眼角,他一脚踢开已经失去作用的斧头,慢慢走到了窗边,抬手就将“浩幸”从屋里抱了出来。潜伏在孩童体内的异类并不挣扎,只是在听见对方的耳语之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隐隐约约的,我听见冰鳍这样说着:“来做游戏吧,夜光杯。我们的游戏……不是还没有结束吗?” 一丝异样的神采瞬间闪过“浩幸”的双眸,他的声音轻得就像呼吸:“原来……你还没有忘记!” “上次你被我捉住了,所以这回丢手绢的人还应该是你。一时找不到手绢,就拿这个代替好了。”冰鳍把沾染了泥污的折翼白鸟似的东西放在了“浩幸”手中,原来他把写着“救救我”的山茶花顺手带出来了。看见“浩幸”慢慢合上手指握住花朵。冰鳍不动声色的低语起来:“不过现在还不能玩这游戏不是吗,因为有个‘位置’会空出来。游戏最重要的是公平,不能因为这个‘位置’的主人是小孩子就欺负他啊……” 一瞬间“浩幸”的眼睛睁大了,紧接着,从那稚气的眼角浮现出完全不相称的冶艳笑容:“好吧……就让那个孩子也加入吧……” “输了的话你拿走任何东西我们都不会有怨言!”冰鳍缓缓的举起左手,“但是如果我们赢了,你就得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透过浩幸的眼睛,夜光杯的精灵深深的注视着冰鳍,突然那星目光被单薄的眼皮锁住了,他垂下眼睑举起右手击打在冰鳍掌心——约定,成立了! 即使再强大的妖怪,只要许下诺言,他就不得不接受约定的束缚! 浓绿的夜色不知在何时降临了,是我们迷失在了夜光杯的世界里,还是夜光杯的世界已经泛滥到现实中来了呢?我看见大家的周身都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是灵体!原来童年的我们一直没有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在和妖怪玩着离魂的游戏! 不过这一切对浩行来说都不重要吧,因为他看到的只有瑟缩在这空间中央的山茶树下,小声抽泣着的浩幸而已。从来都是那么古板的他这一刻不假思索的跑过去将弟弟抱在怀里,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哥哥这样表达感情吧,浩幸小小的身体因为吃惊而僵了一下,但很快他紧紧抱住兄长的脖子放声大哭。 我不曾见过这冷漠的秀才如此努力安慰别人的样子,浩行那么不纯熟的表达着温柔:“不要怕,只要和哥哥一起做游戏就行了……什么也不要怕,什么也不要想……哥哥会救你出来的,一定会的!” 我想,这对异母兄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真诚相对吧……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放在什么人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上到高中还会唱起这样的儿歌实在是件好笑的事,但此刻的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在这深绿世界中央,我、冰鳍、浩行和浩幸围在落满皎洁花朵的山茶树下,在我们背后逡巡着的,是选择着目标,伺机取代我们中任意一个的夜光杯。 为什么从来没发现丢手绢是如此残酷的游戏呢——大家围成一圈拍手唱歌,只有一个人被排除在外,所以这个人选中某个“猎物”,诱使他离开“位置”来捕捉自己,而以身作饵的代价是,抢先占据那空出的位置,融入“大家”之中不再独自被隔绝在外。在追逐中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混乱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输掉的人,将对着大家的背影继续孤单的徘徊…… 这一次夜光杯会把那朵写了字的山茶丢在谁的身后呢?机械地拍着手的我像童年时一样,忍不住偷偷探头张望,面色凝重的浩行在我左手边,手指还轻轻的打着颤。他的对面是惊魂未定的浩幸,那孩子紧邻着夜光杯的树干,小小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我慢慢地将视线转向正前方,挨着山茶树另一侧的冰鳍。不知何时出现的朦胧幻像突然映入眼帘——披着白鸟羽翼一样重重轻衫的模糊人影正飘然经过浩行的背后,绕向冰鳍的方向,随着这一圈一圈环绕的动作,原本月华般淡薄的身姿越来越清晰…… “现在轮到我来抓你了!”多年前游戏被迫终止的那一刻,夜光杯对冰鳍说的最后话语突然间浮现在我脑际。如果……这个游戏正是多年前游戏的继续,那么夜光杯一定会实现这个诺言的!那么,他选中的人一定是…… 就在这时,我看见那道白影的速度倏地加快了——夜光杯已经丢掉了“手绢”,开始奔跑了吗?我急速转头,安家兄弟背后并没有那染了墨迹的白茶花,被选中的人,果然是在我对面,被山茶树旁的冰鳍! 来不及了,被夜光杯拉下太多了!只要那山茶妖精跑到冰鳍的位置上,今后我就得叫一棵树作弟弟了! “冰鳍快跑啊!”我的惊叫和冰鳍的呼喊同时响起,他说的是:“浩行,到我的位置上去!” 冰鳍这笨蛋!夜光杯难道就不会占了浩行的位置吗?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浩行依言疾步跳到隔壁的位置上,夜光杯却像完全没看见有新的位子空出来一样倏地跑了过去。冰鳍起步虽然稍晚,却因此而有了足够的余裕缩短和山茶妖精之间的距离。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就这样追逐着,仅仅数圈后,那披着重重叠叠白衫的身影,终于停在冰鳍手中…… 抓住夜光杯了——游戏结束!浩行一下子跑过去把浩幸抱在怀里,我连忙赶到冰鳍身边。被捉住的夜光杯的面目并不清晰,可能这就是我一直回想不起他容颜的缘故吧,但那双与山茶花蕊同色的黄金眸子却散发着星辰般璀璨的光彩,可是这光彩转瞬间便被花瓣一样洁白的眼睑给遮住了。 “虽然手段卑鄙,但还是得承认你们赢了!”夜光杯的声音里有着自嘲的味道。 “趁小孩子分辨不出自己面孔的时候占据他们的身体,你的手段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啊。”冰鳍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握紧花妖的手腕,“我只不过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 原来在灵体追逐的时候,每一个“位置”就对应着一个人的肉身,浩行顶替了冰鳍的位置,余下的“空位”也就是浩行的躯壳——就像梦中离魂的孩子发现自己的容颜变化而犹豫,于是被山茶妖精乘虚而入占据了身体一样,夜光杯延误了时机,也是因为分辨不出是否应该占据那个“空位”,因为那不是他选中的冰鳍的身体! 冰鳍的冷笑里有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与这种游戏,难道以为得到了人类的身体就能成为人吗?未免太天真了吧——按照约定,现在就是为你的妄念付出代价的时候!” 妄念吗?这是何其可怜的妄念啊。不想寂寞,不想做这空无一人的世界的君王,想被人接受,想和大家一起快乐的游戏,夜光杯的妄念就是如此单纯,它并不明白,异类就算取得了人类的外表,也永远跨不过此岸和彼岸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大喊起来:“你要把他怎样啊,冰鳍!” “把他怎样?我能把他怎样?”冰鳍皱起了眉头,“他只是在诺言的约束下,为自己作出的一切付出代价。” 说得没错,在彼岸世界也许可以使用机巧手段,但绝对不能背弃诺言。这是自然而然但却不容侵犯的法则——所有的过错必被弥补,所有的犯错者必被惩罚。不论是人类还是精灵鬼怪,藏书网只要伤害了他人,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这种惩罚在夜光杯输掉游戏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一瞬间,皎洁如云、绚烂如星的花瓣在纷纷凋落,像无数折断翅膀的白色小鸟,发出奄奄一息的最后啼鸣,然后颓然跌入无边的夜色,那片深不见底的苍绿也失去原本的通透和温润,变成了不透明的僵硬色块。 包围着我们的夜光杯的幻境在剥落崩溃,安家的庭院渐渐从深绿的屏障中显现出轮廓,这种崩坏同样也在夜光杯的躯体上,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不知何时渗出层层污浊的黑渍,隐隐的侵入到花妖近乎透明的肌肤之中,他金色的双眸黯淡了…… “咦,夜光杯怎么了?”一直靠在浩行身边的浩幸突然跑了过来拽住夜光杯的衣角,“你那里痛吗?快告诉我呀!” 浩幸的举动吓得冰鳍连忙扯开夜光杯:“别过来!他可是妖怪啊!” “夜光杯才不是什么妖怪!”一向乖巧活泼的浩幸像发怒的小狗一样不友好的大叫着,用力拉住夜光杯的另一只手和冰鳍争夺起来,“冰鳍要对夜光杯做什么?我不准你伤害他,哥哥不理我的时候,都是夜光杯陪我玩的!” “所以我最讨厌小孩子了!”冰鳍也不客气了,“你差点被这妖怪捉走啊,笨蛋!” 夜光杯,的确是捉走小孩的妖怪……因为他的关系祖父才禁止童年的我们去安家玩耍,因为他的关系直至今天我们都会觉得安家很可怕而不敢接近,可是……仔细想来,我真觉得这株山茶很可怕吗?实际上我怕的只是祖父这句“夜光杯会捉走小孩子”的暗示而已,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夜光杯本身。 对于那寂寞的伫立在庭院深处的白山茶树,我一直惊叹于它的过分美丽之外,惊叹于它仿佛狠狠一刀将自己与尘世划开的孤高…… “看来你弟弟被这妖怪迷惑了。”无法甩开浩幸,冰鳍恼火的对着浩行大喊,“刚刚哭得那么惨,一转脸就忘记了!” “并不是夜光杯害我哭的!”浩幸用力抱住山茶花妖的手臂,不停抽噎着,“是夜光杯一直不回来我才哭的!蓝指甲的阿姨非要我跟她走,她的样子好可怕!夜光杯要我躲在这里,他扮成我的样子去骗走那个阿姨,可是等来等去他都不回来……” “小孩子真好骗啊!”冰鳍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一听这话,浩幸终于得了势似的大哭开了:“夜光杯才不会骗人!明明哥哥对爸爸妈妈说要陪我的,可是却一直不理我,最后只有夜光杯跟我玩!哥哥才是骗子!” “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是骗你的,浩幸。因为我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清晰的面容上,夜光杯金色的瞳孔深处埋着暗火,他的声音里荡漾着无可奈何的疲倦,“我总是只能在一边看……虽然太久远的事情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院子里哥哥姐姐们总是玩得那么开心,可身体不好的我始终不能和他们一起。没有人注意到我,即使再努力,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声音。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我只能看着窗外的夜光杯,看它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等到发觉的时候,我已经变成夜光杯了。可是变成夜光杯的我依然只能做个旁观者……” 原来眼前行将消失的花妖曾经是安家的孩子,也就是浩行兄弟的某位先祖。一直凝望着这株白山茶的他,可能到死都是很寂寞的吧,所以在不知不觉中,他的魂魄已和株古树的灵气融为一体。 正因为如此,他才执著于获取他人躯壳的游戏——想要得到健康的、温暖的、会动的身体,想要变回可以给予拥抱和安慰的人类,想要摆脱这只会凝望守候的植物的禁锢。哪怕触犯法则和禁忌,哪怕变成伤人的恶鬼,也要逾越此岸和彼岸的鸿沟…… 看着浩幸似懂非懂的表情,夜光杯轻轻从他怀里抽出手,注视着冰鳍缓慢而决绝的甩动衣袖,随着这个动作,光线突然间穿透了他的白衣——已经到最后了,惩罚还在持续,夜光杯的力量已不足以维持形体,等待他的,只有消失——这唯一的未来…… “离开之前,有句话无论如何我都要对你说。”出乎意料的,渐渐变得虚幻的夜光杯转向了站在一旁的浩行,“谢谢你,因为只有你才跟我说话……像当时的我一样,你也拼命想让别人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吧。可惜你对我说了,我却帮不了你……” 这样说着,山茶花妖慢慢伸出空着的手心,轻轻摊开细长的指尖,那朵充作“手绢”的茶花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手中,随着掌心倾侧而飘落在浩行面前。 浩行难以置信的看着夜光杯,有些僵硬的俯身捡起那朵茶花:“怎会的……那是爸爸离开妈妈,要和浩幸的妈妈结婚的时候……我写在花瓣上的啊……” 原来这写满花瓣的“救救我”三个字,不是浩幸的求助,而是当年的浩行拼命想要传达的讯息! “谢谢你一直这样对我说话。可是太辛苦了——既然我的能力不足以改变这一切,继续留在这里也是徒增痛苦。所以,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一刻从夜光杯身上,淡淡污迹渐渐加深、渐渐清晰起来,仿佛要把那接近透明的躯体彻底吞噬——那是一行行端正的字迹,从稚嫩到成熟,从生涩到流丽,像雅艳无比却又沉重可怖的纹饰。这些应该都是浩行的手笔吧,从小就喜欢在白山茶花瓣上写字涂鸦的他,在无意间不断这样向夜光杯倾诉,却不知道这种倾诉会在不知不觉间化作束缚山茶精灵的枷锁。 这么多年来陷在寂寞里无法自拔的人类和花妖,他们彼此都无法将汹涌的喜悦与悲伤诉诸言语;浩行将思念书成点点墨痕写满夜光杯的落英,夜光杯将憧憬化作满树繁花为浩行盛开,他们彼此抚慰,却又彼此束缚纠缠,并且自始至终全然不曾察觉…… “请不要再呼唤我了,以后你想说什么,都请坦率地去说,想做什么,都请坦率地去做。因为我再也不要听你倾诉了……”随着夜光杯深深的叹息,冰鳍的指尖猛地穿越了山茶妖精的身体——随着周围的幻境像薄雾般轻轻飘散,此刻我们也已回到自己的躯体,人类又怎能抓住即将消失的虚幻精灵呢。 从来都正经到了刻板地步的浩行第一次失控了,从那游移无措的眼神可以看出,并不拥有燃犀之眼的他已经再也看不见夜光杯了,朝向空无一物的庭院,他大喊着:“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完全不会说……虽然想要恢复到以前的心情是不可能的,要我无条件的喜欢浩幸的妈妈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浩幸不一样,到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么小,那么温暖……可是……要怎么说出来,要怎么让浩幸知道……” “你以为唯独自己才有这种烦恼吗……”冰鳍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幽微的语声却被他矜持的冷笑切断了。可实际上不用言明我也能知道——越是亲近的人,就越难于传达;遇上这种状况的人,又何止浩行兄弟而已! “根本什么也不用说!”我脱口而出,“像今天这样就可以了!带着他做游戏,在他哭的时候抱住他;乘他睡着时把他画成大花脸,让他醒来吓一跳;在他弄了一脸蓝墨水时狠狠的骂他,不要偷偷替他擦掉!还要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不是别人,是你的弟弟啊!” 我的声音在除了山茶花树之外别无他物的空荡庭院里渐渐变的微弱,然后消失。夜光杯本体的枝干轻轻的摇曳起来,鲜润的花朵簌簌而落,就像折断翅膀的雀鸟,但花瓣却并不是一尘不染的洁白,相反染满了纵横的墨迹,比想象中要多出许多的繁花重重堆积到我们脚边——那是夜光杯保留的浩行这么多年份的思念吧,现在,到了归还的时候吗?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家里,包括自己在内,不会再有人被无法传达的思念所束缚了。 浩行再也看不见那金色眼眸的花妖了,但我和冰鳍依然看得到——仿佛呼应着此刻的话语,夜光杯的肌肤和衣衫上那沉重的墨色正渐渐褪去,使他看起来更加像幻影般虚无。 近乎透明的山茶精灵一边飘舞似的走了过来:“当年是我多管闲事,被讷言误会也是活该。” 讷言,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时候才会用的名字啊。祖父误会夜光杯什么了呢?我不由得上前一步正要询问,却突然被对方伸手拂过面颊。 “你干什么!”冰鳍反射性地架住夜光杯的手腕,只见那冰晶般的指尖上,赫然凝这一点幽蓝的水滴。 “比起浩幸,更需要多加小心别被带走的,是你……”美丽的妖精悠悠?低笑着。我愕然凝视着那滴病态的青蓝,梦中磅礴的雨声瞬间轰鸣在耳际,难道那场不存在的豪雨穿越了现实和幻象的界限,顽固地将某种残痕遗留在我肢体上吗? 难道……夜光杯是在暗示,我将会被这场狂暴的幻之雨带走吗? 可是已经来不及详细询问了…… “我自由了。”伴着依稀飘来的最后语声,夜光杯的身影突然在冰鳍手中迸散作无数洁白的花瓣。我记得他的最后一刻——虽然面目朦胧,但说出这句话的夜光杯脸上,绽开着比花更像花的微笑。 “在那里!”浩幸突然指着那繁花落尽的深绿古树,发出又惊讶又欣喜的呼喊,“夜光杯往那里去了!” 我和冰鳍不由得面面相觑,身为燃犀的我们都没能看清夜光杯的最后归宿,可是小孩子真挚清澈的眼睛却捕捉到了山茶妖精最后的一线微茫的光华——无处不在的公正法则如何安排我们无法彻底领悟,但夜光杯没有就此消失,便证明了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并没有背负无法赎还的罪孽。 怎么也无法变得残酷吧,这温柔而腼腆的花之精灵…… 困惑的仰望着树梢,浩幸着急地扬起了小手:“咦?夜光杯呢,为什么现在看不见了?” “没关系的,他还在守护这个家!”浩行有些犹豫的伸出手,最终坚定的抚摸着异母弟弟的头发,“我想一定还会再见面的,等到明年花开的时候……” 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不善于传达自己感情的少年如此自信的诉说着,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守着与自己同样不善表达的花妖之间无法斩断的牵绊,不必言传的灵犀吧。 那就等到花开时候吧——虽然此刻的凋零不可阻遏,但那簇拥着金色蕊芯的丰润而皎洁的花瓣,明年还是会绽开在安家闲寂的庭院中。如果那一天真的来到,那就五个人一起,无牵无挂,开开心心的玩丢手绢的游戏吧! 希望那个时候,再也没有说不出口的话语,再也没有传达不了的拥抱…… 信札 已经习惯用“雪之下”这个名字,来称呼上元之夜三元桥头偶遇的少年了。 祖父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呼唤着名字又得到对方的回应,就表示建立起起了某种联系和牵绊。那么“雪之下”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咒语了,因为会这样呼唤他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由自主地饶舌起来。看见细小的花朵,听到幽微的鸟啭,无论是亘古不变的星痕月影还是稍纵即逝的和气熏风,每件事情都想在信里告诉他知道,甚至很多埋在心底的话都能够坦言了。 我想“雪之下”这个名字,一定是有着强大魔力的咒语,所以才会让我变得如此坦白。 雪之下: 前几天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和冰鳍让一对关系很别扭的兄弟,终于能坦诚相见了呢! 骨肉同胞的感觉真得很微妙:明明总是形影不离的,可有时候反而还不如旁人了解对方的心思。真要说起来,几千几万句话也讲不清,到头来我也只说得出:总觉得最亲近的常常又是最疏远的。 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雪之下说这些话,也许是因为你是个很不一样的人,总能让人觉得非常亲近的关系吧。回想起来,其实在三元桥头邂逅之时,我也曾把你误认成了我的堂弟冰鳍呢。 有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就是冰鳍死去的孪生兄长转世而来的呢? 真对不起,拿你比作已经往生的人。可是真是觉得如果雪之下是我的亲人就好了。那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这样的话就连最普通的小事也会变得有趣起来的! 火翼 于灯下 附言:我尝试着做了寒海棠的通草花,想送给你。什么时候能亲手交给你呢? 开学第一天,我特地比冰鳍早起,独自一人绕远路从双狮桥去学校,只为把这封束在丁香色如意结子上的信笺放进石狮子爪缝里。第二天一早,我如法炮制的取到了回信,那薄薄的水纹笺竟然缚在一枝寒海棠上,不过不是通草的仿制品,而是真真正正、花瓣上还带着一点寒露的娇媚苞蕾。 火翼: 我真的很像你的兄弟吗?那么,就请把我看作兄长吧。 除了母亲之外,我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现在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妹妹,心情不仅仅是高兴可以形容的,如果真的能成为亲人,希望只是亲近不要疏远吧。因为骨肉同胞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珍贵了。 旁观者清,那是旁人可以冷静。亲近的人之所以会迷惑,却正是因为彼此间有着割不断的牵挂与羁绊,越是在意对方,就越不能保持静如止水的心境,置身事外的去对待。 我想在上元之夜,我就已经不能够置身事外了。 近来母亲最近身体违和,我要送她去邻镇休养一阵,所以得暂时离开香川。好在通草花永远不会退色凋谢。寒海棠的花语虽然是“平凡”,但对我来说却有着最不平凡的意义,因为它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非常感谢你,礼物也好什么也好,都非常的感谢。送你什么才能回报呢,这实在是个问题啊。 希望能在寒海棠花期结束之前归来。 也希望那时你还没有忘记我。 雪之下 即日 怎么会忘记雪之下呢! 这样的话虽然已经写在纸上放在进狮子爪间,可是总觉得要亲口告诉对方才周到。可是我一连几天找尽借口丢下冰鳍独自上学,都弄得他怀疑抱怨了,却还是没能在双狮桥头碰上雪之下。藏在狮子爪缝里的笺子也渐渐退色,终于没有被收信人取去。 眼看着巧笑嫣然的寒海棠盛开又凋零,随即是朴素健朗的木瓜海棠、弱不胜衣的垂丝海棠,最终连西府海棠淡冶如妆的霞影也渐渐变成了漫天绛雪。我怎么也想不透,今年春天怎么如此的短暂,只是转眼之间便已芳意阑珊…… 第二章 春眠之庭 认识雪之下之后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心情,是没法和冰鳍一起分享的。 这种发现所带来的微妙感触,回想起来应该是一直存在的吧——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冰鳍是“两个人”。所以当别人怜爱地夸奖冰鳍伶俐而叹息我笨拙的时候,幼小的我们两个总是对看一眼,傻笑一阵,随即就抛到脑后了。 可是总会有一点无法描述的小小的别扭在那里。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是因为冰鳍得到的夸奖比我多,还是因为得到夸奖的冰鳍,让我明白了彼此是各自独立的存在呢? 因为是不同的个体,以后也会有越来越多无法分享的心情甚至秘密吧?如果是不同的个体,那么也就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分离的吧? 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呢?面对着那必然到来的离别的我们,又会怎样呢? 这样的问题,模模糊糊地沉潜在我心底很久了,直到今天的遭遇,使得一切渐渐明晰起来……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去得也早。只是清明前后,但春色分明已经老了。 和初春爽冽的清香比起来,风从临水的窗户吹进来,已经是暮春初夏那种潮湿的甜味了。水榭里茶桌的前方,象征性留出来当作舞台的空地上,唱昆曲的老艺人盘了优雅的低髻,呜呜咽咽的扮着杜丽娘。因为不懂欣赏而百无聊赖的我向洞开的窗外看过去,这个位置正好对着一株怒放的桐花,在眩目的晴空之下,重重叠叠的紫色垂铃状花朵像等不到明天那样奋不顾身的绽开着——怎么看都是初夏了…… “从现在开始,就只剩下些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想着昨夜凋谢在微雨中的最后一朵西府海棠,我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想要再看到寒海棠娇艳的花朵,等到明年就行了,可是想要再见雪之下呢…… 隔壁座位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此刻正在努力的对抗着睡魔,我的话打断了他一个小小的呵欠,因为搞不清状况,他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不满的咕哝着:“什么啊?”一只同样昏昏欲睡的小精怪在他额前摇摇欲坠,我指着他的脑袋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冰鳍低声骂了句“讨厌”,连忙把那个家伙赶了下去。 “没规矩!”坐在茶座另一边的祖母这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训斥道。 祖母当然会觉得我们举动没道理,因为她不是“燃犀”所以看不见嘛!我和冰鳍悄悄的吐了吐舌头——就算说出所谓的“真相”也只会引来更严厉的申斥吧。不过一贯脾气刚硬的祖母却绝不容忍我们这种散漫态度:“同样都是小孩子,既然不能安安静静看戏的话,你们为什么不学学那边一位呢!” 被她夸奖的家伙就坐在邻近的桌上,此刻在水榭里不光有表情陶醉的白发翁妪,还有模样奇特的异形精魅,每一个都摇头晃脑的仔细聆听着台上的乐韵,祖母所指的人就在他们之间毫不掩饰的靠着椅背呼呼大睡的,这家伙的品味也是在古怪的可以: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下面是不合季节的人字拖,花纹特异的衬衫一直敞开到胸口,露出脖子上挂着的一枚兽牙吊坠,头发则短到不能再短,乍一看就跟光头没什么区别——这种出奇出格的打扮,怎么看都是砂想寺的醍醐嘛! 我掩着嘴轻轻笑起来,“这不是醍醐吗?他怎么也来了,刚刚在旅游车上我都没注意到。” “别让奶奶听见了,家里可不准我们和他来往!”冰鳍也凑近我耳边悄声说笑,“醍醐他不是总是吹牛说自己跟着能寂大师学技艺,是漆砂砚古法的正宗传人吗,这种聚会他怎么能不来?” “你们在说什么,给我有分寸点!”祖母年纪大有点耳背,听不见我们的低语,她在桌子下面狠狠地掐了冰鳍一把,“这里每一位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师匠,让我在人前丢脸回去小心你们的皮!” 这就是香川民间匠人社团“青柳会”春季聚会的现场,一年一度在城外东北角的古镇桃叶津举行,日程安排更是千古不变——大家参观完镇上的园林之后,就在一间民居旅馆里小聚。 虽然香川城里立志成为师匠的年轻人不少,但有兴趣一游的却往往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正因为如此,身为通草花匠人的祖母才会强迫我和冰鳍今年与她同行,说是能为“青柳会”带来年轻的气息。老爷爷老奶奶聚在一起无非就是听个小戏,喝喝茶,切磋切磋技艺什么的,我们跟在里面别提多无聊了。 好在今年真的被祖母说中了,同行的年轻人比往年都多,首先就是这位被砂想寺方丈能寂大师抚养长大的少年“醍醐”,不过我行我素的他居然会来参加这种老掉牙的集体活动,倒也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 突然敲响的醒木声一下子澄清了因为困倦而逐渐变得混浊的思绪,我慌张的从花梨桌上抬起头来,发现舞台上不知何时改换戏码,“武松打虎”的评书已经开始。一部分对此不感兴趣的精魅消失了,另一部分则见缝插针,理所当然的占据了人类身边的位置,这个旅馆里到底有多少这种“东西”啊! 就在这时,低低的咒骂声从邻桌传来,原来醍醐也被刚刚那声脆响惊醒,可能还撞到头了,正一个劲恼怒地摸着后脑勺呢。似乎注意到了我和冰鳍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脸,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表情让我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明明是笑容却丝毫不让人感到温暖,因为他的眼神是犀利的,犀利得如同猛兽的铁爪獠牙。 对于这个家伙,我实在是有些依赖又有些畏惧——从戏剧化的邂逅开始,在和他不长的交往过程中,我和冰鳍始终在怀疑醍醐可能也是“燃犀”。 之所以不能完全确定,是因为比起我们,寺庙里长大的醍醐实在要强悍太多了:那些妖灵鬼魅看见我们便会欢天喜地的聚拢过来,可一遇上他却总是慌不择路地作鸟兽散。因此醍醐常常能为身陷险境的我们解围,可是他驱散魑魅魍魉的手段和祖父又不一样,明显是凭借近乎狂暴的蛮力攻击。 更重要的是醍醐的观察力判断力实在大有问题的:记得初遇之时,他竟将我和冰鳍当作了彼岸世界的异类,差点就下了狠手,这段回忆至今都鲜明的残留在我脑海,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不想招惹这家伙,我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转向舞台。可醍醐居然堂而皇之地站起身,朝这边晃了过来,垂在他胸前的那枚兽牙吊坠也跟着滑出领口,白惨惨的别提多刺眼了。我连忙拉起冰鳍离席想躲出门去,却被他拦在多宝格子前:“哟,真巧啊!” “明明是你自己跟过来的……”我低声嘟囔着,冰鳍却压低声音毫不留情地埋怨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没看见我奶奶在这里吗,被她知道你是谁,被她知道我和火翼跟你认识,挨骂的可是我们!” 说来也奇怪,祖父生前不知为何留下这样一条规矩——不准我们两个和砂想寺的小孩见面。 说起来我家和砂想寺只有一巷之隔,住持僧能寂大师作为古代漆砂砚技艺的传人,也是青柳会的成员之一,并且他还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所以我们家和这座以修行为主的寺庙多少还有些来往,逢年过节的彼此常常交换一些应景的小漆器和通草供花什么的,可是祖父为什么偏偏定下这样一条规矩呢? 更何况这条规矩明显是冲着醍醐来的,砂想寺里除了他,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小孩啊! 一听冰鳍的话,醍醐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随即嘴角就浮现出不明所以的凶狠笑容,只见他坦然的伸出手,扬声说道:“二位是通草花家的吧?初次见面,我从最近开始跟着能寂师父学习漆砂砚技艺。大家都是青柳会的后辈,又是同龄人,希望能在技艺方面共同切磋。” 居然来这一手!冰鳍的表情都僵在脸上了,他无可奈何的握住对方的手,狠命捏紧用力摇了摇:“初次见面。你实在太客气了!” 我也在一旁顺口配合他们的谎话:“会很辛苦吧,现在才开始学技艺?” 这无心的话却不知哪里得罪了醍醐,他傲慢的俯视了我一眼:“技艺这种东西是需要天赋的,通草花家的火翼!这次寺里供花里的茶花是你做的吧,能把‘西王母’做成那种样子还真是了不起!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比较好,因为你啊,完全没有才能!” 从来没听过这么露骨的讽刺,我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呆呆的看着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庞——他在说什么?西王母茶花?我这次做的是紫阳花啊。而且还算有自知之明的我根本就没敢拿它出来丢人现眼:毕竟和冰鳍不一样,我没有做任何事都能得心应手的才能。 “真抱歉,那枝茶花是我做的!”冰鳍突然发出尖锐的冷笑,对付醍醐的粗暴,他自然有自己的毒舌,“还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个不是‘西王母’,而是‘铁车’。搞不好……你以为所有的粉色茶花都是‘西王母’吧!” 就在这两位剑拔驽张的时候,一个薄弱的声音犹豫着响起:“对……对不起,你们能不能稍微安静一点呢……” 应声转过头去,多宝格子下,此行的另外两位年轻的成员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俩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洗炼的黑衣,始终形影不离,彼此间却又不怎么交谈。似乎注意到大家都向这边投来不满的目光,其中轮廓纤细到近乎神经质程度的一位用怯懦的声音提醒着,颇有骑士风范的另一位则满脸洒脱的笑容,瞅着我们摆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对于这二位我多少还有些印象,记得旅途上,其中那纤弱文静的青年一直若有所思的凝视着车窗外,以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幽微声音呢喃着:“一起去……一起去桃叶津吧……” 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吧——虽然在微笑,却无奈到近乎悲伤。可就是这不灵巧的反应,却像沙哑稚拙的歌声,绝不婉转动听,却令人过耳难忘。 “真不好意思!”我连忙低头赔不是,冰鳍则狠狠地瞪了醍醐一眼让到一边。 依然不修正自己的态度,醍醐冲着那两个黑衣青年露出又白又亮的犬齿:“哦,是稀客嘛!” 文弱的青年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同伴似乎也抓不好替他解围的时机。醍醐变本加厉的提高了声音:“以前不是都说织造香川锦忙得走不开的吗,怎么偏偏现在这种时候倒有雅兴了?” 香川锦吗?闯入耳中的音节让我偷眼看向那对年轻成员,他们应该就是奶奶提起过的香川半臂锦织造术的传人——绫罗户的若藻和松风了。香川锦从唐代开始就是进贡给宫廷的珍贵织品,据说织造过程非常复杂,需要两位匠人合作才能完成,而这两位年纪轻轻就都已是技法纯熟的搭档了。尤其刚从纺织大学毕业的嫡子若藻更是深得青柳会的老人家们的重视,爽朗的养子松风相比而言就逊色一点了。可是祖母却曾经这样说过:“就感受力和表现力而言,两个人都是非常出色的;不过能在织品里重现唐代繁华的,应该是松风吧……” 然而看到若藻寂寥的眼神和松风无奈的洒脱,却或多或少的让我感到,亲近的同龄兄弟不可避免的被人拿来比较,才真的是让人烦闷的事…… 水榭的骚动使我再一次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语言世界里武松与老虎的争斗已经停止,可精怪们却表现出异常的慌乱,无声的推挤着夺路而逃。它们拼命避开舞台方向的位置——画院的老先生正站在那里,左手托着个锦缎的小盒:“老夫壮游大江南北……” 唉……何必讲得那么麻烦呢:不就是他去西部某座密宗寺庙的时候,得了喇嘛手制的名香,要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分享吗。 难怪那些家伙都要往外逃!就在我暗自发笑的时候,老先生打开了锦盒,我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檀香……竟然是檀香系的香料!真是很丢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受不了檀香的味道…… 顾不得颜面,我捂着鼻子悄悄朝门外走,冰鳍一语不发的跟在我身后。一出水榭,就是着这旅馆的后花园了。 这间民居旅馆是名叫“隐樵庐”的私家花园改建的,规模并不太大,前院的二层小楼是客房,作为花园的后院除了水榭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建筑了。不过花木却格外繁茂,可能是旧主人特别的爱好吧,这里种植的几乎都是在春末夏初盛开的植物。以前来时不逢花期,所以觉得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可是今年却因为天热得早的关系意外的看见了这庭院最美丽的一面。 和一般的庭院相比,适合暮春初夏的庭院总是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呢……这才是和眼前景象相配的风雅感慨吧,可是我却叹了口气支着额头:“虽说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可多到这份上也太没道理了吧!” 放眼望去,满院大的小的,成形的不成形的“那些家伙”们自得其乐的散布着,挂在枝头上,伏在湖石间,几乎占据了所有背阴的地方,悠闲知足的享受着满院的花香。 我和冰鳍站定,素有“孩儿脸”之称的春季天空就发难了,刚刚还蓝得耀眼的青空不知何时密布起阴云。不像盛夏的暴雨那样会有疾风的预兆,任性的春雨就这样骤然滴滴嗒嗒的落下来,没有大到需要跑去躲避,但放着不管的话衣衫很快就会湿透的。看着远方天空里雨云模糊的边缘,我们两个决定去花架下面等到云头走过为止。 雨打在头顶上方枝叶形成的屏障上,发出极有耐心的绵密声音。可能因为春天太短的关系吧,藤花典雅的紫色显得分外淡薄,依然很柔媚的幽香和木香干燥的馥郁混合在一起,又被细雨调上了池水和泥土的气息,有种复杂而困倦的娇慵。 澄净的春雨让那些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忙不迭的躲避隐藏,庭院里渐渐清静起来。看着微雨在池塘水面画出的无数细小涟漪,我不由得微笑着说:“可惜啊……还没到紫阳花开放的时候,在这样的雨里最适合看紫阳花了……” 紫阳花开在梅雨时节,别的花因为缺少阳光而变得没有精神,只有它会在无尽的雨里展露它高洁而清净的身姿,就如同沐浴在忘却之雨里的思念本身一般…… “我呢,是比较喜欢向日葵的!”冰鳍却不赞同我的意见。的确,向日葵可以说是和紫阳花感觉完全相反的存在吧。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紫阳花和向日葵什么的嘛!”突兀的声音从花架入口处传来,这种没礼貌的语气,好像在找茬似的态度,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醍醐。 虽然从头到脚连一点淋湿的迹象也没有,但醍醐好像在抖掉身上的雨滴似的,啪啦啪啦的扇动衣领从花架的那一头转出来,连带胸前的兽牙吊坠也跟着频频晃动——还真是穷追不舍,这家伙居然又悄无声息的跟来了! 醍醐松开衣领,以毫不掩饰的粗犷态度大笑起来:“什么喇嘛手制的名香,那种东西没什么好希罕的,在庙里每天都闻得到啊!” 冰鳍不屑的撇了撇嘴角:“难道你都不知道吗——香料这种东西,会因为配方的微小差别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啊!” “我可不认为有了解这种形式上的雕虫小技的必要!比起那些老人家的趣味,还是你们比较有意思!” 眼看两人又要铆上了,就在我对如何劝阻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一阵别样的琵琶声飘过了池塘,和着雨声一起传到了我的耳中。仿佛呼应着丝竹与天籁,曼妙的人声不紧不慢的跟了上来,用一种短促干脆的异国语言,唱着意外的缠绵悱恻的曲调。 冰鳍和醍醐这时也停止了无谓的争吵,静静的听着水榭里传来的歌声。那是弹了一手好琵琶的新罗奶奶,她是去年过世的香川城最有名的玉雕师傅的未亡人。据说祖上是从三韩过来的,所以琵琶奶奶会唱许多异国古歌。和以前听过的那些爽朗而率真的高丽歌曲不同,即使语言不通也可以感受到这一首歌是非常悲伤的曲子。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说着如此缱绻的诗句,醍醐低沉而略带狂野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和冰鳍忍不住抬起头惊讶的看着他。醍醐的态度竟变得说不出的柔和:“《慕竹旨郎歌》……这首,是花郎得乌谷写给他死去的友人,新罗的开国元勋花郎竹旨郎的乡歌。” 对于千百年前的异国歌人得乌谷而言,竹旨郎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同样作为英勇美丽并且德行超群的贵族青年集团“花郎徒”之一员,他们既是并肩前行的战友,又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吧,原以为可以这样一直走到最后的,却没有想到死亡会像时序带走春天一样逼迫他们分离。 这是被独自留下来的人献给往生者的歌啊,即使知道自己的歌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传达到那个人耳中,琵琶奶奶也和千百年前那位寂寞的歌人一起,固执地吟唱起这缱绻的哀歌……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我当万事从慎,不辜负你的关怀。 转瞬间,也许还能再见到你? 思慕之情催促着我的脚步——在那衰草流萤的幽巷。 怎样的夜晚,我也不曾入眠…… 可能因为是男子写的歌吧,所以由醍醐的嗓音念起来似乎更加与诗句里的气氛契合,一时间我甚至觉得美丽的东西,总是无可避免的与悲伤联系在一起…… 微弱的歌声渐渐的,渐渐的融化在潮湿的空气里,过路的雨在池塘的水面上氤氲成柔和的薄雾,庭院忽然如海市蜃楼一般摇曳…… “说不定得乌谷还在暗自窃喜呢!”这一刻醍醐突然换了表情,将视线转向藤花架的另一方,用以种嘲笑般恶意的语气,“至少不用再被人拿来和竹旨郎比来比去!” “什么啊?”我一时不能理解他何以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这家伙却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所谓的骨肉手足,亲友同伴,实际上是最麻烦的大包袱!这一点你们自己应该清楚得很吧!” 这彻底破坏气氛的评论令冰鳍倏地变了脸色,极不友好的瞪着眼前的高大少年:“火翼别理他,我们走!”他不由分说拉起我向藤花架另一头走去,一扇小小的黑色木门正隐在廊架尽头的花荫里。 “要去那边吗!”醍醐忽然大喊起来,似乎想阻止我们,却突然间像是顾忌什么似的,停下手并没有拉住近处的我。冰鳍故意赌气在前面疾走几步,一把推开了那扇黑漆小门。如同打开了仙乡的锁钥,迷雾一下子从门里涌了出来,我们瞬间浸泡在白雾温柔的抚摸中…… 醍醐从背后迅速赶了上来,发出短促的低斥,仿佛凭空曳起一阵强风,浓雾旋转着散开了。濡湿的苍紫色溢满我的眼睑…… 紫阳花?这个时节居然有紫阳花——小门背后,竟是紫阳花的庭院! 被细雨湿润的铁灰色踏脚石两边,水滴汇聚在鲜绿的宽阔叶片边缘,在丝丝缕缕的雾气里泛着清爽的微光。象牙色的紫阳花酝酿着若有若无的蓝波青影,沉甸甸的簇拥在一起。这种植物原本给人比谁都安静的感觉,可是这庭院里的花却像不断发出无声的呐喊一样,以一种压倒性的生命力绽放着,骤然间投身于其中的我顿时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 可是冰鳍站在纷乱的紫阳花之间,竟如此的适合这寂静的疯狂之庭,因为这一瞬间,我?99lib?从他身上眺望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海棠花已经开尽了,思念像紫阳花沐浴在时光的霏霏细雨里。雪之下希望伴着凋落的寒海棠一起归来的愿景没有实现,不过他的另一个愿望却不会落空,因为直到今天我做的通草寒海棠还没有退色…… 醍醐慢慢的走近,抱着双臂饶有趣味的注视着我们:“了不起,你们就这样直接走进来啦!” 被这话里的弦外之音惊起,一时走神的我连忙回头去看来时的小门,可是呈现我视野里的就只有一片花团锦簇而已,紫阳花云遮雾绕的隐没了来路。冰鳍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困惑的看着眼前的景象:“火翼,以前来的时候,有这个庭院吗?” 我一听心头火起,居然这样也能迷路,果然不能让这个大路痴走在我前面! “既然来了,多少也参观一下吧……”醍醐不知道是有心取笑还是无可奈何,摸着只剩发根的后脑勺在前面走了起来。我拉着不情愿的冰鳍跟在后面,再让他带路还不知道会走失到什么地方去! 沿着石径转过了一丛又一丛的花树,我讶异的发现这个庭院意外的宽广,并且刻意用花树营造出视野的隔断,让人觉得就像一直原地打转似的,也不知道究竟绕了多久。不知不觉间,连天色都暗了下来。我渐渐感到不妙——从进入这个紫阳花之庭起,旅馆里多得让人头痛的彼岸世界的家伙们,居然一个也没有出现;更重要的是旅馆外面明明就是一条小街,怎么也不可能有安置这么大庭院的空间的! 难道我们正身处在现实与虚境的夹缝中,这庭院如同一个绮丽的蛛网,缀满假象的露珠,欺瞒着所有不小心深陷于此的人们…… “那边!”冰鳍忽然指着拐角处一株淡蓝色绣球紫阳大喊起来,团团簇簇的硕大花朵掩映这一道朦胧的影子,那……是人! 醍醐抬起强健的手臂无声的拦在我和冰鳍面前,他剽悍的五官显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戒备与沉着。以最简洁有力的动作上前一步,伴随着他的短促低吼,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一瞬间掀开紫阳花茂密而沉重的枝条,花树下的人影发出低低的惊叫,慌乱的遮住了眼睛。 就在这时,仿佛河流被山峦阻隔而逆行一样,吹向紫阳花的劲风刹那间感变了方向,毫无预兆的向我们这边疾驰而来。碎叶和落花裹着强风不断的打击在我和冰鳍的身上,这回轮到我们狼狈的举手遮挡了。更让人生气的是醍醐的嘲笑:“这么弱,你们这样也算是‘燃犀’吗!” 就在我准备反驳回去的时候,却传来冰鳍惊讶的声音:“是你们?” 还在不停摇曳的紫阳花下,带着慌乱表情的脸庞像紫阳花一样苍白,那是……若藻! 濡湿的额发贴在面颊上,若藻似乎已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此刻他的神色更像是面对着忽然闯进自己家门的不速之客一样,松风则站在一旁,还没来的及放下的右手——看来刚刚阻挡了醍醐鲁莽行动的就是他。 “你们果然在这里!”醍醐又傲慢的环抱起双臂,毫不客气地对若藻和松风说道。这两个人明明在水榭的多宝格子旁边,我完全没看到他们出来过,怎么会赶在我们前面来到这庭院中的呢? 若藻微微吃了一惊,那略带神经质的表情显得更加警惕了。这一刻,我看见在他还沾染着紫阳花碎片的眉毛下,那双感觉寂寥的眼睛残留着哭泣过的痕迹,薄薄的单眼皮呈现出淡淡的嫣红。 好奇怪啊……我偷偷的看看若藻,又看看他身边的松风,难道,他们在吵架吗? “你这家伙怎么不理人啊!”这时醍醐再次发难,态度完全不像是面对着比自己年长的人。对此若藻反射性的抬起眼睛,迅速的看了对方一眼后立刻又垂下眼睑。 松风一边拍着若藻的肩膀安慰他,一边向醍醐打着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醍醐却完全不为所动:“你是想在这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的哭吧!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阴郁的愤怒一瞬间闪过若藻的眼底,但他很快又用低头的动作藏起了眼神,那种畏缩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可怜。我实在忍受不了醍醐没神经的态度了:“那是若藻和松风他们自己的问题吧!” “别管闲事!”冰鳍悄悄扯我的袖口,可是已经迟了,不可扼抑的怒火突然间从若藻的眼里爆发出来,他狠狠的盯着我,连清秀的脸庞都曲扭了:“我和松风的问题?什么是我和松风的问题?你这个外人又知道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抢白令我顿时张口结舌。不顾松风的阻止,若藻完全失去了平时安静到近乎沉默的态度,他一步步的逼近:“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什么若藻和松风,我们的名字就必须连在一起吗?烦死了!我已经受够了!” 不跟醍醐生气倒跟我发火,若藻这.99lib.通脾气真是莫名其妙,连一贯冷静的冰鳍也被这莫名的狂怒给弄懵了。 若藻却依然放任情绪的野马恣意驰骋:“从小就被人比来比去,可是拿我和松风作比的人有多少真正了解我们?他们看过我们织的锦吗?什么嫡子总应该比养子有才能?他们知道我为了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吃了多少苦吗?为了不落在松风后面我已经尽全力了,可事实是……我根本没有他的才华!即使受过正规教育,即使比他刻苦一千倍,我也永远比不上松风!” 原来是长年积累压力终于爆发了啊,都怪我说错一句话才招来这无妄之灾。可是就算若藻气疯了,当着本人的面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离谱了吧——松风果然有些尴尬的低下了头,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笑容。 “这一切松风也很清楚,所以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对手!织锦也好什么也好,他总是那么漫不经心,甚至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放弃了,那种态度就好像在说无论我多么拼命没用……松风他,根本看不起我!”若藻用力的挥手,横斜在他眼前的一朵甘茶紫阳就这样遭到了无妄之灾。不安的风鼓荡在庭院之间,缀满花球的枝叶碰撞着,发出了责难一样的低语。 然而醍醐却在冷言冷语的火上浇油:“太难看啦!跟女人发火,被松风瞧不起也是活该!” 一瞬间,失控的笑容席卷了若藻的整个表情,随着他的变化,满院的紫阳花摇曳了起来,带起阴惨的阵风。温柔的白雾也渐渐变得昏暗而混浊…… “看不起我有什么用?松风已经死了!”若藻抬起不断颤抖着的右手梳理着额发,可这个动作却变成了神经质的拉扯,夹杂在发间的花瓣悲惨的碎裂了,“他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对死人来说无论多有才华也没有意义!” 就算再讨厌松风,也不该当面这样咒他啊!这一刻,可能若藻已经被长年的压力逼的崩溃了吧,他再也不顾别人的眼光和感受,拼命发泄出心中淤积的怨气——松风不在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再一次次被拿来比较,不会再一次次清晰地体认到自己的无力与艰难。 所谓的骨肉手足,亲友同伴,实际上是最麻烦的大包袱——此刻我不的不承认,醍醐这句话虽然刻薄,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吧…… 冰鳍若有所悟的看了站在旁边的松风一眼,转向若藻:“你这么希望松风死掉吗?” “我……”迷惘的表情表示若藻还没有完全跟上冰鳍的思路,但这神色很快被病态的微笑取代了,狂风瞬间在庭院里肆虐起来,紫阳花无助而痛苦的尖叫着,这个庭院仿佛呼应着若藻的情绪,不断的变化着面貌,“我希望他死去……从了解到自己永远赢不了他的那天开始,我就在心里杀死他无数次了!” 说出这句话的若藻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撑一般,将面孔埋进双手里,无力的沿着一丛花木跌坐下来。他那几近崩溃的感情里有多少是恨呢?我看到的更多无法原谅自己那杀意的自责啊! 松风慢慢的,慢慢的走到若藻的身边,抬起手轻轻的抚摸着若藻的头发,可能从童年时代开始他就一直用那笨拙的动作安慰敏感的养兄弟吧,可是他怒视着我们的眼神却是那么凌厉,好像比起不断在幻想中杀死自己的若藻,我们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冰鳍的声音却依然波澜不惊:“然后……你终>于如愿了?” 说话怎么这么没轻没重啊!我连忙替冰鳍打圆场:“别理他,若藻!松风才没有死呢,没有人会因为别人的念头而死掉的。” 若藻忽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注视着我:“你说什么?松风他……没有死?” 我被他灼灼的眼光看得脊背发冷,慌张的指向一旁的松风:“你……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可没骗你——他不就在你身边嘛!” 若藻倏地站起身来,慌乱而迷惘的寻觅着四周,他的眼神毫无焦点的扫过松风站立的地方,根本没有作任何停留…… 我开始意识到不对了——的确从刚才起若藻对松风的安慰或阻拦就一点回应也没有,我以为他是脾气别扭,刻意无视松风的存在。但是照现在的情形……他好像是根本看不到松风啊! 可是不光是我和冰鳍,明明连醍醐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不然他也不会在邂逅的时候脱口说出:“你们”果然在这里! 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我们三个看得见,偏偏只有若藻感觉不到松风的存在,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并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之中! 也就是说,若藻和松风之间,必定有一个已经是彼岸的存在!那么它是谁,隐藏在彼此尚不熟稔的人群之中,潜伏在精灵妖魅出入的庭院之内,鱼目混珠冒充人类的究竟是谁? “连这个都分辨不出来?亏你们还是‘燃犀’。”醍醐上下打量着我,语气近乎嘲笑,“能进入这个假想庭院的,本来就只有生魂和死灵啊!” “分不清生魂和死灵的只有火翼而已。”冰鳍不服气的反驳回去。 “等……等一等!”慌忙打断他们的话头,我用力掐了掐手心,疼痛让悬着的心顿时安下一半,接着又抬手去轻点冰鳍的面颊,人类肌肤温热的触感让我彻底放下心来,“什么生魂死灵的,尽胡说——我明明摸得到冰鳍,我们都是活生生的嘛!” “我是搞不懂你们怎么能直接进入这个幻象庭院的,本来能以肉身来到这里的,只有恶灵的猎物才对。”醍醐叹了口气摸着剃得只剩发根的后脑勺,丢下我们缓缓走近若藻和松风,一瞬间,他的语调变得凌厉如刀,“这个幻境是死灵编织出来的陷阱。我一直装睡,想以生魂状态进入这里却总没成功,好在那对‘燃犀’姐弟误打误撞帮了忙。” 生魂状态……的确藤花架下醍醐毫无预兆就出现了,并且身上完全没有淋湿的痕迹,难道当时他没能拉住我,阻止我和冰鳍进入庭院,并不是在顾忌什么,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是灵体! 如果醍醐是生魂,那么谁才是那个编织幻境企图俘获猎物的死灵——是一直被诅咒却隐忍着一语不发的松风,还是不断诅咒别人却自己正滑向疯狂的若藻? “我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凝视着松风和若藻慢慢抬起右手,醍醐近乎残酷的冷笑道:“还留恋什么?死人……就该有死人的觉悟!” “你到底是在和谁说话,松风吗?”突然间,若藻难以置信的一把攀住醍醐的手臂,“松风在哪里?你让他来见我啊!我不相信他死掉了,他不可能躲不开那辆车的!我不相信!” 死去的人是松风吗,并且他是死于车祸?这样说来,难怪他们穿的是简洁的黑衣,因为那是丧服的墨色;而醍醐曾询问若藻何以有雅兴前往桃叶津,是奇怪养兄弟刚刚离世不久,他竟然会有游山玩水的闲情。 我看看冰鳍,他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当真和醍醐一样早已确定松风已经死去的事实,就只瞒着我一个? 醍醐断然挥开若藻的牵扯,猛地擒住松风的前襟。那神情洒脱的青年并不躲闪,只是沉静的垂下眼睑。就在这一瞬间,我惊讶的发现在那强有力的钳制下,松风的容颜霎时间改变了——衣服上的墨色渐渐褪去,撕裂的薄毛衣下隐约浮现出结石的筋骨,然而那年轻的皮肤却洒满阴森斑驳的血迹。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血痕呈现出诡异的靛蓝色,早已渗透侵入肌肉,如同遍体牺牲之烙印般可怖…… 这就是松风死去时候的样子?若藻不是说他死于车祸吗,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不可思议的死状!我战战兢兢的指向那幽魂:“松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啊?怎么,怎么满身都是蓝……蓝色的血……” “蓝色的血,我怎么没看见?”冰鳍有些讶异的重复着,他的声音却被醍醐不可捉摸的得意笑声给掩盖了:“蓝血吗?从香川追到桃叶津,我果然跟对了!” “你们在胡说什么!”若藻的神情却迷惘到了狂乱的程度,他用力摇头大声抗议着,“怎么能对已经往生的人说出这种话!松风他是为救人……他是为救人才死掉的!” 那场车祸,若藻正是自始至终的目击者——一切都是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花朝节前后的某个傍晚,他正和松风从人烟稀少的春草街结伴归家。那是平日走惯了的小马路,只是薄阴天气,视野格外幽暗,仿佛笼着一片蒙蒙青雾。 若藻清晰地记得迅捷刚猛的春疾风蓦地呼啸而过,掠起一阵铁青的烟尘,自己突然听见了类似尖厉鸟鸣的凄声,一转眼就看见一个正朝街对面的母亲跑去的小女孩,突然像被什么拉扯似的倒退着滑跌向马路中央,恰在此时一辆汽车飞驰而来,若藻因为惊骇而一时懵住动弹不得,反应敏捷的松风却早已扑向了危险中的孩子…… 醍醐倾听着懦弱的青年的陈述,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他转向松风眯起犀利的眼睛,冷酷的抓紧对方胸口的衣襟晃动着:“我知道你救过人一命,但你现在的行为却是在谋害另一条性命,别以为这两件事可以功过相抵!” “谋害谁的命?我的吗?”若藻难以置信的瞠视着醍醐,这一刻,绝望的潮水淹没了他原本就再寂寥不过的双眸,这双眼底横亘着深不见底的空洞,但它的主人却努力用哽咽的声音断然否定着,“松风为什么会要我的命呢?根本没必要啊!他已经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你知道我父亲在他的灵前说什么吗?说松风才是最好的香川锦继承者!你知道我的未婚妻对我说什么吗?说松风才是她真心喜欢的人!松风还要我的命干什么……他已经带着我的一切,那么狡猾的逃掉了!” 疾风摇落着紫阳花的花瓣,像眼泪一般……真的像醍醐说的那样——松风,只是来索命的吗?那他为什么一直在等待呢,从香川等到桃叶津,初春的永别之日等到暮春的今天,他到底在等什么呢…… “没办法——虽然我的目标不是你,但放着作祟的死灵不管也不是我的风格。”醍醐逼视着松风散漫的说道,但语调里却渗出决然的冷酷。 我注视着这勇毅的少年缓缓举起空着的手,注视着烟气般不断凝聚向他指尖的凛冽薄光,忽然间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虽然还没有想通为什么,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醍醐就这样消灭掉松风,必须阻止,不阻止不行!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脱口而出:“住手啊!” 醍醐的动作真的停止了,不是因为我的呼喊,而是因为冰鳍拦在了他和松风之间。醍醐恼怒的咒骂着碍事,可是冰鳍的口气却更加凶暴:“光头笨蛋,你的脑袋是摆设吗!凭什么说这个假想庭院是松风造的,证据呢?” 强悍到了蛮横程度的醍醐一时语塞,冰鳍却完全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从刚才开始你就认定松风是恶灵,他反驳了没有?解释了没有?一直不说话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的余力了,别说造什么假想庭院——松风现在连维持形体都很困难!” 的确从一开始就没听见过松风说过一句话,可醍醐哪能那么容易被说动,他不服气的吼了回去:“那他干嘛不去升天,还一直缠着活人呢!” “那是他回不去吧……”透明的悲伤浮现在冰鳍注视松风和若藻的眼神里,“并不只有死灵会缠住人类;人类的执念,也会纠缠着无辜的死灵!” 我疑惑的将眼神转向那阴阳阻绝的两个人,若藻还在恍然的寻找着,而松风则悲悯的凝视着隔世的故友,甚至无暇去看别人一眼,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看不见自己的若藻而已。 “只有内心存在强大执念的人才能造出假想的幻境空间——这庭院的气氛一直随着若藻的情绪变化而改变,因为这个庭院的制造者,就是若藻他自己!”冰鳍默默的一步一步走近若藻,松风下意识的想要返身守护在友人旁边,却无法挣脱醍醐的束缚。 看到着洒脱青年罕见的焦急反应,冰鳍眼中的哀伤更浓了:“你为什么还要保护他呢?还不知道他是怎样看你的吗?其实活人的自私和嫉妒,比死灵的怨恨更加可怕啊!” 松风却无可奈何的微笑起来,不知道究竟代表什么,已经无力发出声音的他固执地守望着若藻,坚定而又郑重地缓缓摇了摇头…… 松风无语的温柔,若藻话里的绝情,这的确是在清楚不过的事实,可是一定还有什么,一定有什么被语言和行动的灰尘蒙蔽了,人类真正的心情,不是靠语言和行动就能传达的啊! “我不明白……”若藻艰难的话语哽在喉间,带着神经质的表情,他习惯性的拉扯着额发,“你们的话我不明白,让松风来见我啊……让他跟我说清楚……” “他来见你有什么用?”冰鳍的冷笑有些残酷,“听你向他炫耀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吗?你也只能在这件事上赢他了。紫阳花就是造出这假想庭院的人内心最真实的写照——紫阳花表示:你是个冷酷的人!” 是的,若藻只是个冷酷的人。又自私又胆小,还那么偏狭,只考虑自己的感受,看不见松风为他做出的一切。可就是这个冷酷的人,一直无法相信松风已经死去的事实,以至于迷惑到,深陷于这开满紫阳花的假想庭院…… 凭空出现的露水仿佛泪滴一般从紫阳花的枝叶间簌簌的落下来,此刻自暴自弃的得意伪装覆盖在若藻的脸上:“果然……冷酷是我……唯一的长处!” 仿佛呼应着若藻的话语,这一刹那,狂暴的雨降下来了,紫阳花瓣瞬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青蓝色…… 紫阳花素有“七变化”之称,那是因为在短短一个月的花期里,它会随着绽放的时间逐步变换颜色,从无瑕的洁白,到沧桑的青紫。可是如今这变换的过程却在刹那间完成了——像浸透松风层层衣衫的靛青血痕一样,象牙色、薄紫色、淡蓝色的花瓣上沁出的青影越来越深沉浓烈,越来越纯粹刺目,连碧叶灰石的存在也渐渐被它被掩盖,整个庭院顿时成了一片湛蓝的汪洋…… 这一刻,醍醐突然丢开松风,朝我挥动手臂,见那指尖贴着脸颊划过,我反射性的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睑时,醍醐的拳头就停在我眼皮底下,他缓缓摊开手,一点琉璃般的水滴慢慢爬过他的掌纹,被不断洒落的雨水稀释,晕成淡淡的青蓝细丝后坠落消失。 醍醐的微笑中有嗜血的味道,从他的唇边逸出低沉的音节:“想要带走你的‘东西’……来了……” 什么来了?我反射性的转过头,然而眼前的光影霎时零乱了,这一瞬间,我甚至有种错觉——一度蛰伏着的猛兽一跃而起,它的皮毛是全天下最辉煌夺目的火焰。几乎要将万物淹没的光明就在这一刹那,从我眼角骤然漫溢上来…… 常常被黑暗俘获的我,从不知道无边无际的光明也会如此激烈恐怖。那种横扫一切吞噬万物的侵略感,带来的是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威压和暴虐。目力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有——天地也好庭院也好,人也好物也好,甚至包括一直与我形影不离的冰鳍,身外的一切,全都融化在这片蛮横的刺目空白中。 紧随着惊惧,某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逆侵入脑海——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但在久已尘封的遥远时光中,一切都已被风化为记忆的残片,但我可以确定见过这样的景象,虽然它们呈现出的面貌也许不尽相同…… 慌乱的伸出手去,我徒劳的在空无一物的强光中摸索着,指尖陡然触碰到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我本能地一把握住,伴随着一声惊呼,昏暗的身影披满星辉的点滴,像是从崩塌的光之沙丘中挣扎而出似的,一下子跌向我身边。 喧嚣的光线映出那几乎要消失一样的薄弱轮廓和寂寥眼神,我惊讶的发现,眼前的人赫然是若藻!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我脱口问道。若藻显然也还没从冲击中回过神来,他结结巴巴的嗫嚅着:“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和尚,他……他突然变成一团光了……” 和我们一起来的和尚?他指的是超短板寸头的醍醐吗? 如此说来,这片侵略性的光明是醍醐,确切的说是醍醐的生魂变成的!身为区区一个“燃犀”,他怎么会有这样强大到可怕的力量? 我难以置信的转头四顾,无法辨别上下左右,只见一天一地的强光。然而就在我头顶至高至远之处,似乎有某种变异的征兆正悄悄酝酿着——那是一层烟霭般若有若无的薄薄黯影。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强光烙伤眼底的幻觉,可是这抹黑暗确乎存在着,像锲而不舍的渗透入岩层的水滴那样,不断钝化着这片纯粹光明的锋芒,并将雾一般的预兆渐渐确定为铁一般的事实…… 这一瞬间,轰鸣的雨声再度灌入耳中,越来越昏黑沉凝的天顶暗影骤然挣脱了光明的阻挡,沉重地俯冲过来。霎时间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幻影——那是一对巨大的翅翼遮天蔽日地訇然展开…… 然而醍醐的生魂所化的光明并没有被击溃,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流畅灵敏顺势改变着形状——无形无状的混沌之光瞬间收缩为一张璀璨闪烁的白金丝网,铺天盖地的张开罩下,强韧地缚住肆虐的黑暗,锐利的金之弦索猛地嵌入了那污浊浓重的肌体。 暗蓝的液体霎时喷溅出来,宛如从半空中倾泻下来的烟尘与浊流,但固体状的黑暗犹自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如陷入绝境的困兽准备拼得鱼死网破。还没等我看清发生了什么,光之网与黯之翼的力量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达到了平衡,在低沉的爆响中轰然消解…… 空无降临了。我瞠目结舌的仰望着这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却没有发现那残存的蓝色液体已坠落到眼前…… “小心!”伴着熟悉的呼声,一只手突然伸出将我拽到安全之处。即使不看我也知道那是冰鳍——他已经找到我了!我知道虽然一度在无边的强光中分散,但被相同的灵魂和血缘牵引着,我们始终都在彼此身边从未稍离,总有一刻会与对方重逢。因此困难与危险也许会令我们不安恐惧,但决不会令我们就此绝望。 可是若藻呢? 与我一样暴露在暗蓝液体的轨迹下的若藻,此刻已全然呆若木鸡,眼看就要被这诡异的浊流淹没。可是……若藻同样不是孤身一人。 我看见萦绕着微光的人影瞬间闪过,遮挡在若藻的身前——松风。一直守护在若藻身边,总有一刻会将他找到、与他重逢、给他守护的人,是松风。 正面承受着蓝色浊流的侵袭,松风本来就已经相当虚弱的灵体痉挛着,看起来似乎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但是他的脸上却依然浮现着从容而悲悯的微笑。 蓝流冲刷去了松风身上鲜活的颜色,随即融散成朦胧的青烟,雾气中的松风正渐渐淡去,变得如同流水凝成的人形一般,轻盈而透明…… “松……风?”这一刻,若藻的唇边,逸出难以置信的语句。他……终于看见松风了吗?可这已经是最后了啊——灵体变得透明,便是消失的前兆。 松风同样沉默地凝视着若藻,眼中浸透着悲伤的包容。 “为什么不说话,是觉得我这种人不配跟你说话对不对?”若藻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自暴自弃似的摇着头,“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既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你是故意在折磨我吧?就是这样的吧,松风!” 难道……这是折磨吗…… 骨肉手足、亲友同伴是丢不掉的负累——因为亲近而不可避免的被拿来比较,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个人,这些挣扎和绝望固然让人窒息;可是和这些可悲的经历比较起来,更重要的是可以和那个人在相同的道路上并肩前行,即使艰难险阻,即使筚路蓝缕也全然不顾! 无法准确的传递出内心的想法,我上前拉住那位与死灵爱恨纠缠的人类的衣袖,无计可施的摇着头:“只有痛苦的回忆吗?你和松风在一起……就没有一刻是快乐的吗?” “快乐的……回忆……”若藻茫然的看着我,已如水般完全透明的松风慢慢的飘近他的身边,再一次轻触被死亡隔在彼岸的友人的头发,这是他习惯成自然,同时也是此刻唯一能采取的行动了吧,明知这接触永远无法被对方感受到…… 即将消失的死灵嘴唇翕动着,反复诉说着同样的句子。就像若藻在努力的追寻着他的身影一样,他也那么徒劳的努力着,想要把这听不见的话语传入若藻的耳中。 这应该是死灵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也是最执著的念头…… 刹那间,幻象庭院的景致再度如潮水般溯回包围住我们的虚空,只是像处于水底一样不断摇曳着,儿童的笑声突兀的闯入我们耳际,仿佛另一个时空在造物的某个小小失误里与我们这个世界交会了,两个孩子捧着几乎可以将身体遮没的紫阳花束,在某丛被夕雾濡湿的花树下认认真真的拼成图案。风姿各异,色彩不同的花朵交错着,铁青色踏脚石边的空地被那两双小手装饰成了稚拙而绚丽的蓝紫色锦缎。 只是一瞬间,也已经足以让我们看清那两个孩子的容颜:那略带寂寥的单眼皮和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完好的保留在处于不同世界的两个人的脸上——那是若藻和松风,原来多年以前还是孩童的他们,就曾经在这假想庭院中快乐的游戏。这假想的紫阳花编成的花毯,也许就是就是他们共同织就的最初的香川 9526." >锦…… 此时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醍醐、冰鳍、还有我,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见了若藻和松风心灵的一个角落而已。这里根本不是若藻为纠缠松风而造出的怨念之庭,而是两个人合力造出的梦想之庭啊!这个被遗忘的庭院沉睡着他们最珍贵的回忆,所以即使十多年以后,彼此的心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他们还是在无意识中,回到了那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虚空的花园…… 夕雾有弥漫上来,隐没了小小的身影,只有清晰的笑声还回荡在空旷的庭院里,仿佛强调着自己存在过的印记…… 这是松风想让若藻看见的一切吗?这是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想要传达的一切吗?可是,已经太晚了,若藻他看不见,即使看见了也没有意义…… 我身边的冰鳍静静的注视着慢慢消失中的松风,表情里有深刻的无力感。我知道他在叹息什么——即使拥有能与彼岸世界沟通的耳朵和眼睛,燃犀也没有能力连接起隔绝的心灵…… “一起……去桃叶津吧……”忽然间,若藻轻轻的自言自语着。这一刻,仿佛开启了封印一般,眼泪从他单薄的眼睑中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他注视着虚空的前方,如同吟咏着咒语般不断重复着这同样的句子,他嘴唇翕动的动作与频率渐渐和松风的重合,原来这就是即将往生的死灵想要说给故友听的话语,处于两个世界的人们,用无法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诉说着相同的含义——“一起……去桃叶津吧……” 在旅途中,我就曾看见若藻依靠在车窗边,反复的呢喃着“一起去桃叶津吧”。这是回忆的返照抑或没有说出口的约定,或者根本就是若藻对死去的松风的供养吧——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虽然因为总是被拿来比较而烦恼不断,虽然彼此的心情已走上了歧途,但归根结底,他们却依然是与对方骨肉相连,梦魂相系的手足同胞。 因此,一起去桃叶津吧——回到那个不在这世上任何地方的庭院,回到那永远无法重来的时空…… 光影摇曳的庭院里,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若藻的身上,仿佛想追寻已经不可逆转的时间,他蜷曲着身体紧紧的交叠十指,不断的重复着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已经如月光下的薄影般透明的松风静静来到若藻面前,温柔但却固执的注视着即将永别的友人。这一刻,仿佛回应着某种神迹的感召,若藻慢慢抬起头来,然而他的眼光穿透了面前的松风,落向遥远的彼方…… 人类和死灵,就这样毫无意义的彼此凝视着。终于,微笑从松风的嘴角荡漾开来,他再一次触摸着若藻纤细的头发,童年时代的他们,就曾无数次这样彼此确认对方的存在吧;然后,他收回手指,断然的穿越友人的身体。 仿佛灵魂中有某样东西随着松风的离去而冻结碎裂,随着眼泪倾泻而出一般,这一瞬间若藻睁大了空洞的眼睛,可是他更看不见在自己身后,一片彼岸世界的泡沫悄然淡去,消失…… 春雨再一次毫无征兆的倾泻下来,那是温柔的、真正的春雨。紫阳花的庭院,就这样融化在烟雨之中…… “我也要回自己的身体里去了。”低沉的语调从雨幕的那一端传来,只见一度消失在炫光里的醍醐穿越过花雾缓缓走出,一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轻松架势,然而他的声音却有些沙哑,“我终于明白你们两个为什么能进入这个假想庭院了——不仅仅因为你们是燃犀,也因为你们有和若藻他们一样的心情……” “我们……和若藻松风……”我疑惑的看着醍醐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嗫嚅着,冰鳍却微微皱起纤细的眉头转过脸去。 “紫阳花……紫阳花的花语其实还有一种说法……”醍醐很难得的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它还代表坚持隐忍的爱。火翼你做的紫阳花……有和这个庭院一样的味道。” 明明是冰鳍比较像坚韧高洁的紫阳花啊?更重要的是我做的通草紫阳,明明已经藏起来了,怎么会被醍醐看见?这样想着,我不由得将疑问的视线投向冰鳍。 “因为觉得很好看……所以拿去加在供花里了……”冰鳍支支吾吾的解释着,忽然转过头去朝着醍醐大声喊道,“真讨厌,你这和尚管得还真宽呐!” “都说了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这次就不跟你们计较了。”伴着清朗豪快的笑声,醍醐终于转回头看着我们,而他的身影此刻也慢慢在春雨里淡去,“紫阳花和向日葵,如果你们能这么想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雨打在繁茂枝叶上的上的绵密声音再一次充满耳际,我抬起头四下张望,夹杂着薄紫和象牙白的绿影映入我眼中,这片绿影一直延伸到点缀着深紫色菖蒲的池水边——原来我们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花架,不同的只是身边多了个若藻而已。 若藻缓缓地站直身体,不解抚摸着散乱的额发:“奇怪……明明我在水榭里睡着了,怎么会在这里啊……” 冒着零星的春雨,彼岸世界的家伙们此刻依然蹒跚地回到庭院里,撒娇似的向我们身边聚集,我看着精魅们数量不一的眼睛里闪烁着悲悯的神色,伸出细长的指爪抚摸着若藻的脸庞。 它们……在安慰这个人吗?难道它们看出了若藻的心里,那被温柔的彼岸之人带走的,不自然的悲伤罅隙…… 那个紫阳花的庭院,和刚刚发生的一切,恐惧与悲伤,纠缠与怀念,松风可能都已经把它们从若藻的记忆里带走了吧——总是选择这样不聪明的方式,这位那么有才华的故人在这一点上始终都学不乖巧,总是笨拙而温柔。 深深注视着若藻还带着哭泣痕迹的眼睛,冰鳍用自言自语般地腔调低诉着:“刚刚,一定作了个好梦吧……” 悲伤的表情瞬间掠过若藻的眼角,但很快便化作淡淡的笑容,轻轻的,他摇了摇头。 这一刻,熟悉的琵琶声再次响起,此岸世界的人类也好,彼岸世界的精魅也好,不约而同的将头转向水榭的方向,旅馆那满是初夏风情的庭院包围在和离愁一样悠远的缥缈乐声与湿润花香里…… 还是一样的歌曲,但却是醍醐那低沉辽远的声音——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为无法再见的你而悲伤……” 信札 在隐樵庐墙外的街角,听到了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皎洁的水晶花像乱雪一样堆满竹编的篱垣,遮没了桃叶津小镇独有的狭窄青石街角。这声音就从那茂密的碧叶繁花间传来,像蝴蝶斑斓的翅翼轻盈地掠过花萼,随即飘舞而去,隐没在流溢着炫目阳光的晴空中。 明明不像是第一次听见的声音,可是这句“火翼”却来得格外陌生;明明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呼唤我,可是掠过耳边的音节却如此的亲切熨贴——就好像我一直等待着有谁这样叫我的名字一样…… ——雪之下。那是雪之下的声音吧? 明知道这个人不可能出现在此地,可是他的名字还是那么自然的浮现在我脑海,脚步也在反应过来之前跨了出去,迈向声音传来的街角。这一刻在我的观念中,那一竹墙的水晶花变成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时空屏障,仿佛只要转过它,远在天涯的人也会真真切切的出现在我面前。 “火翼,走错了呢,旅游车不是停在那边的!”冰鳍的提醒陡然响在身后,霎时惊回了失控的思绪。我蓦地停住步伐,却不小心碰到水晶花的柔枝,一时间撞落满身花雪。这一刹那,上元夜雪之幻境的碎片再度将我包围,就好像一伸手,雪之下在魁星阁虚窗边的侧面轮廓,就会随着我指尖的移动勾勒出来…… 可是现实中的景象却大相径庭——谁也不在。前方那幽暗曲折的小巷中,铺满细碎的白色落英的青石板上,找不到任何人经过的痕迹。 是听错了吧?可为什么会听错呢?我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自己方才的感受和举动,因为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 雪之下: 明明知道你无法收到,但我还是想给你写信。 春天就快要过去了。总是想着,说出希望在寒海棠开谢之前归来时的你,是怎样的心情呢? 不过有些心情即使变成语言也无法彻底传达,或者即使传达出去,也未必能够抵达对方的心灵,所以才会一再误会和错过吧。非要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能明了对方的心情,那就实在太可怜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或者杞人忧天,因为我今天确确实实看见了这样的事情啊。 所以,如果能有直接往返于人心中的魔法就好了。 如果能够抵达对方的心里,就此停留下来,也就不必再为时空的阻隔和漫长的等待烦恼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样傻气的想法,不会被你笑话吧。不过即使被你笑话也没关系,即使被笑话,这些话我也想亲口对你说。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手边没有纸和笔,我便采来新萌的蓼蓝嫩芽,在旅游车上趁着冰鳍假寐的间歇,信手将这几行字写在了夹衣淡青色的里子上。 这是没有写完的信,是无法寄出的信,所以怎样随意的写也会被原谅吧。 蓼蓝生得太早,颜色是那么淡薄,淡薄到几乎不能看见。也许等不到来年寒海棠开放的时候,这若有若无的字迹就已经完全退色了。 但我做的通草寒海棠,却终究是不会退色的。 第三章 石榴馆 从来不敢吃石榴,因为总觉得那是可怕的东西。 回想起来,这种恐惧应该源自孩提时代某个炎热午后的印象吧——被蝉声充斥的寂寥庭院里,满地斑驳的树影,阳光眩目到昏黑的程度。幼小的我无意中看见,在堆满缭乱的青叶的榴树枝头,一匹小魍魉蜷曲着黯恶怪异的肢体,正贪婪的啃噬着一团新鲜的血肉。那猩红粘腻的汁液沾满它细小而锐利的獠牙,顺着粗糙的紫黑色肤皮蜿蜒滴落。 冷不防瞥见这一幕的我毛骨悚然,连惊叫都被骤然涌起的恶心感觉强压了下去。好在冰鳍反应快,顺手拿起身背的小茶壶,不假思索地将净水泼了过去。 小小的魍魉根本不成气候,顿时落荒而逃。那团血肉啪的落在我脚边,溅起微温的浆液颓然摊了一地。我这才看清它的原形——石榴…… 那是石榴,熟透的、开裂的、发出甜腻馨香的石榴。不知为什么,那甘美的味道,总让我觉得与腐烂的气息仅有微妙的一线之隔。 所以,眼前这个民居旅店的名字在最短时间内引起了我的不快与排斥——石榴馆。地处偏僻街角的小旅店以多子多福的“石榴”为名,在别人眼中应该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吧,可是却偏偏让我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憎厌。 如同某种本能的警戒般,那个童年午后的嫌恶感蠢动着浮出意识的水面…… “实在是万分抱歉。小店地方狭窄,不得不怠慢几位,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见谅……”站在石榴纹样的盘花铁门前,隐樵庐的老板娘非常客气的再度致歉——香川城民间工艺社团“青柳会”历年都会前往邻镇桃叶津作春季旅行,一直是由她接待的,可这次会员里添了不少新面孔,那小旅馆实在没有足够的房间,才不得不把一部分会员送到不远处的另一家民居客栈“石榴馆”。这本来是再普通不过的安排,可站在我身边提着行李的冰鳍却发出了不满的咋舌声。 这没礼貌的反应果然招来祖母的白眼,但却换来了我的无限的同情: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转身就走啊——一般来说,年代久远的老房子里“那种东西”多一点非但不奇怪,反而会让身为“燃犀”的我们有种倒错的安心感,比如隐樵庐就大体如此,而我家老宅状况更加“可观”,可眼前这座石榴馆的情形却与之相去甚远…… 按说这座西洋风的馆舍建于清末,也算古旧了,可是这里偏偏“什么也没有”——就比如大门口吧,阴湿虫喜欢聚在昏暗檐沟角落里,压得人肩膀沉甸甸的;纸蜈蚣时常附在陈旧铁门上,猛一看像是斑斑锈迹,然而在此地,这些再常见不过的家伙全都不见踪影,连来来往往的过路游魂都敬而远之的避开大门。 糟糕就糟糕在这里——明明“干净”得异样,可整座馆舍却丝毫不给人神清气爽的开阔感觉,反而好像被一层由湿重空气凝成的半透明灰暗薄膜笼罩着一样,让人觉得又压抑又沉闷。好在只住一宿,如果长期生活在这里,不变成妖精鬼魅的同类那才奇怪呢! 我和冰鳍磨磨蹭蹭的走进大门,踏上青砖铺地的蜿蜒小径,进入同样乏善可陈的庭院。此处的春天似乎来得尤其晚,了无生趣的景致里只有几株老石榴正冒出丝丝新绿,这旅馆可能就是因此而得名的。主屋神经质的尖顶便隐现在这片还不那么浓密的绿荫中。 可能因为周围都是低矮老宅的关系吧,这座半生不熟洋馆风格的二层小楼显得狭窄高峻得离谱,好像整座建筑随时都会向着人头顶轰然倒塌似的。 我不由得站定脚步,倒抽了一口凉气眺望向那岌岌可危的屋瓦,却见小楼最高处沐浴着夕照的落地窗里,一个身穿火红衣服的小女孩正将清新的薄绿色窗帘撩开一线,探出半个身子来朝外张望。她似乎刚在哪里疯玩过,漂漂亮亮的衣服上溅满了泥点。这抹鲜丽的色彩霎时间点亮了还未感应到春意的沉闷庭院,但也打破这座建筑那阴郁而微妙的平衡,宛如一朵初开的小小榴花骤然被投入幽暗的池沼里,搅乱了倒影中的昏暗云天。 “你看那小姑娘,皮成这样,真可惜了好好一件衣服……”我悄悄拉了拉冰鳍,指向窗口低声说道,可就是这一转眼功夫,那孩子却已躲进屋内藏起了踪影,唯有嫩枝花样的窗帘纹丝不动的悬垂着,像被倔强的手指按住一般。 冰鳍看看我又看看窗口:“怎么了?” “刚刚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孩……”我轻声嘀咕着。 听到这里冰鳍顿时摆出厌恶的表情,压低声音:“红色的?你听说了吗——这家旅馆窗帘上的红石榴是虫子的尸体染成的,还会随着季节开花结果呢……” “那石榴的确是胭脂虫染的,这也不希罕吧,至于开花结果则是因为随着季节更换窗帘的关系。”一个优雅但却冷淡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我和冰鳍连忙转身,只见斑驳陆离的夕阳光影里,一道窈窕的身影从枝柯交错的石榴树丛中缓缓转出,那光洁额头和端庄鼻梁之间暗自流露出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形成了过于鲜明的第一印象,以至于隔了片刻我才注意到来人穿着件剪裁合体的深蓝紫色单衣,乍一看就像是绽开..在早春的枯林间的一朵堇花。 “原来你在这里,二老可安好?”一看见这位美人,走在前面引路的隐樵庐老板娘便寒暄起来。 对方则慢慢来到小径上,对客人们说“欢迎光临石榴馆”之类的客套话,又随口感谢隐樵庐时常照顾自家冷清小店的生意。听称呼,年纪轻轻的她正是石榴馆的女主人。这冷美人无懈可击的礼仪非但没有给人宾至如归的亲切感,反而就像完成某种程式性极强的技术任务一样,越周到就越冰冷。 “打起精神来,这样消沉怎么行,总是为了二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那孩子也不会安心的。”见她这样,隐樵庐老板娘不由得柔声宽慰道,可石榴馆主却依然无动于衷。 我和冰鳍暗自对看一眼,叹了口气——才不是消沉这么简单,能够置身于这阴冷的馆舍而不被影响污染的,可能也只有她这种凉薄冷漠之人了。 石榴馆的房间不比隐樵庐多,我沾祖母的光有客房住,冰鳍却不得不在屋顶阁楼里打地铺。对别的他倒还没什么怨言,唯独受不了通往阁楼间那一大段笔直的楼梯——狭窄陡峭,踏上去还会吱嘎乱响,半夜睡醒迷迷糊糊的,一个不小心滚下去都完全有可能。 可是客观条件就摆在那里,比起老人家和女客人们,年轻男孩受到的照顾总是稍微少那么一点。我帮着一脸沮丧的冰鳍送行李去房间里,好不容易爬上那阴森昏暗的楼梯来到坡顶阁楼间的门口,却听见屋里传出一阵悉悉簌簌的轻响,随即是拖曳重物的沙沙声,一片鸡皮疙瘩顿时从脖子后面冒了出来。 我和冰鳍战战兢兢的探出头看过去,却见房间落地窗口遮着石榴嫩枝花样的薄帘幕,夕阳的金色光芒正透过那层嫩绿朦胧的照进室内,一抹黯淡的紫影正在漆黑的地板上晃动着,像绮丽的堇花在倒映着林荫的深潭上频频荡漾。看到这一幕我们两个稍稍松了口气——那是石榴馆女主人正忙碌的收拾打扫阁楼间呢,卧具已整整齐齐的铺停当了,连备用的一床都已摆在了旁边。 “辛苦了。”我一边寒暄着,一边跟在冰鳍身后踏进房间,可刚进门就有种冷飕飕的感觉,可能是光滑沉厚、一尘不染的地板干净得像水面一样的关系吧。 “这样不太好哦。”还没有站定,就传来石榴馆主清冷的笑语,“三个人进入这个房间的话,是会发生奇怪事情的。” “奇怪的事情?怎……怎么个奇怪法?”气氛实在太契合这种诡异话题了,我顿时有些胆怯,可对方连头也没抬,只是淡然笑道:“因为‘那种东西’会出现!” “那种东西”!我脊背一阵发冷,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好在是一无所见。馆主缓缓转过白皙的脸庞:“没听说过我们石榴馆一直生意不好的原因吗——那是因为一旦有三个人进入这阁楼间,就会有小孩子的幽灵出现,不停的、不停的和他们做游戏,直到那些人累死为止……” “这是个怪谈吧?挺……挺有趣的!”我嘴里这么说着,脚步已不自觉地向门口移去,冰鳍却反手一把抓住我:“骗人的吧!现在正好三个人,不是什么也没发生吗?” “骗人怎样,不骗人又怎样?”馆主按着衣摆站起来,轻轻抚了抚拢在脑后的乌黑长发。冰鳍不服气的皱起眉头:“不怎样,只是讨厌这种话题。” 石榴馆主也不再说什么,摇曳着走向门口,原以为这我行我素的美人要就此离开了,没想到她却扶着门框回过头,冲着冰鳍露出残星般恬静的微笑:“难不成你也在害怕什么吗?真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也会吓着你,小少爷。” 被彻底藐视了!待楼梯上馆主的脚步声去远,冰鳍恼怒的一头倒在被褥上,我也叹着气在隔壁备用铺盖上坐了下来。还没清静片刻,门口偏偏又响起一个恼人的声音:“呦!这么巧,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看都不用看,听那没礼貌的粗鲁语气,除了砂想寺里长大的醍醐还能有谁!祖父生前的禁条果然没错——真不该和这神出鬼没的家伙扯上关系的。且不说每次碰见他我和冰鳍都会碰上这样那样的“麻烦事”,更重要的是他本人比这些麻烦事更难以捉摸更可怕。 可是醍醐的字典里却从来没有“尊重他人感受”这几个字,他径自踢掉鞋,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胸前的兽牙吊坠好像示威似的一摇一晃。这家伙猛地将旅行包扔在我身边,差一点就打到人脑袋了! 我顿时火冒三丈,大声抗议起来:“你长点眼睛好不好!” 醍醐非但没有一丝歉意,反而居高临下的瞪着我:“这是我应该说的话吧——你可是坐在我的位置上!” “你的位置?”冰鳍猛地直坐起来,戟指向我这边的卧具。醍醐得意洋洋的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我有些小事来晚一步,没想到店家已经这样安排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和你挤一下吧!” “我才不要和你挤!要么我走要么你走!”冰鳍斩钉截铁的拒绝道。 “走?”醍醐发出不屑的嗤笑声:“客房已经住满了,咱们谁搬出去都没可能,增加个把人进来还差不多。不过你没听说过这石榴馆的传说吗——一旦有三个人进入这阁楼间……” “就会有小孩子的幽灵出现……”我有气无力的接了一句。 “什么啊,你们已经知道啦,真没意思!”醍醐惋惜的咋舌,故意转过头冲着冰鳍“亲切”的露出食肉动物般的犬齿,“没什么可怕的!如果那种东西敢出现的话,我打得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你比那种东西更可怕……”冰鳍微弱的抗议着再度倒向被褥,一把抓过枕头盖在面孔上。我突然注意到那枕头上竟这一点那一点的洒满了污迹,和干干净净的被褥比起来实在是脏得离谱。 “到底沾上了什么东西啊?这里的老板娘也真是的,怎么事先不检查一下!”我一把抢过他的枕头,只见枕套上满是陈旧的蓝墨水渍,看起来已经是多年前的东西了,虽然不至于沾到面颊头发上,但总是让人心里不舒服——因为这种颜色,让我不自觉地联想起在隐樵庐中误入假想庭院时,在死灵松风身上看见过的蓝血,以及洒向我和若藻的浊流…… 实在是瘆得慌!这里的经营者既然有时间注意随着季节更换窗帘这样的风雅细节,为什么不能多留意与客人切身利益相关的平凡小事呢! “都沾满蓝墨水了,我拿去给你重新拿枕头!”我恨恨地拎着枕头站起身来。可能是因为站得太猛的关系,我刚起身就觉得眼前一黑,坐得有些麻木的腿脚被褥子绊住,整个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连手里的枕头都飞出老远;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褥却还乱七八糟地缠在脚踝上。 弄得人心烦意乱的!我正要用力踢开这碍事的东西,却听见冰鳍变了调的呼喊:“火翼,别动!” 原本缠在脚踝附近的沉重布料突然间动摇了,以一种微妙的节奏蠕动着渐渐攀爬向膝头。我反射性的回过头来,绊住我脚的哪是什么被褥——只见一截红色的袖子大半拖在地上,衣袖下面一双苍白的小手象从水面下伸出来那样冒出地板,不顾一切的紧紧抱定我膝盖…… 发出不成腔调的破碎惨叫,我一下子瘫坐在地板上,可那双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如影随形的抱着我,随之脱离了地面…… 梳着整齐童发的头顶,微微遮住眉毛的刘海,黑得看不见眼白的眸子,苍白却滚圆的面颊,被红色绉布包裹的脖颈和肩头……就这样,这匪夷所思的片断依次浮出地板呈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个穿红寝衣的小女孩!看起来大约只有两三岁的她,短短的上半身帖服在我腿上,下半身却依然隐没在黑沉沉的地板里。这的半截娃娃眯着漆黑的眼睛,笑吟吟的仰望着我,嘴里还亲密的喊着:“妈妈!妈妈!” “谁是你妈妈啊!”我毫无意义的惨叫和醍醐兴奋无比的高喊同时响起:“好家伙,还真有胆子出来!” 遇上这种状况显得比谁都兴奋的醍醐一个箭步冲过来,猛地揪住那半截娃娃的后领一下子将她从我腿上撕下,小孩的腿脚粘连着烟气从地板中脱离出来。这一瞬间我才看清,她满身榴火般的红衣上洒满和枕头上一模一样的蓝墨水点,简直像在泥滩里疯玩过一样——我在庭院里仰望最高窗口时,看见的那个撩开窗帘的小女孩不正是她吗? 那孩子似乎完全没感觉到醍醐身上凌厉的气息,突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过去倏地抱住他强壮的手臂,眨眼间就顺势溜到对方怀里。她依偎在对方胸前,朝冰鳍伸出手:“爸爸抱我到姐姐那边去!我们一家四个人又在一起了!” “谁……谁是你姐啊!”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冰鳍还是结结巴巴的对弄错他性别的异类表示抗议——爸爸、妈妈和姐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称呼?为什么这平凡的称呼在这里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呢…… 胆战心惊的转过头,眼前所见让我倒抽一口凉气——这里还是坡顶的阁楼间吗?那为什么除了那床卧具之外,周围的墙壁也好房门也好,全都不见了踪影!黑暗像散发着浓郁苦味的粘稠药汁,将一切都彻底溶解,唯有薄绿窗帘里透出的一点夕光像小小的舢板,托着我们在漆黑的大海之中载沉载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喃喃的低语着,冰鳍恍然大悟的击掌道:“爸爸妈妈和姐姐,难道这就是所谓三个人的怪谈吗?” 三人的……怪谈?这么说石榴馆主并不是在吓唬人了——她的确说过三个人进入这房间就会有幽灵出现的怪谈,那其实是因为……爸爸妈妈和姐姐一共三个人,正是这幽灵娃娃生前全部家人的数量! 可是有些奇怪啊,虽然对幽灵来说只要满足人数就行了,性别什么的并没有太大意义,但“爸爸妈妈和姐姐”的组合,刚刚我和冰鳍加石榴馆主的状况至少比现在换作醍醐更合适吧,为什么这家伙之前没有动静,偏偏在目前这种不自然的情形下出现呢? 可那孩子看起来却相当满足目前的状况,她迅捷无比的跳离醍醐的怀抱,跌跌撞撞的跑了起来,那身影一会儿模糊淡去,一会儿又从紧贴人眼皮底下的地方清晰地冒出来。整个房间里洒满了时高时低的欢呼:“一起玩,一起玩吧!以前爸爸妈妈总说生病的人不准动,姐姐也不耐烦陪我。现在我全好了,大家一起玩啦!” 应该说不是痊愈了,而是死掉了才对吧…… 这幽灵可能是曾经在这房间的病榻上度过最后时光的小孩,她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摆脱不听使唤的身体得以自由行动,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让父母和姐姐分享这快乐。独自在黑暗中等待的她也曾一再幻想过重逢时的情形吧,那一刻来临时应该怎样给他们惊喜呢,应该做些什么呢?然而当期待的人们真正出现在面前,她却只能想起最单纯,但对自己而言却最遥不可及的快乐——一起玩,和家人们一起尽 60c5." >情的游戏。 听到这兴冲冲的童语,醍醐身上猛烈的气焰不自觉地消散了,冰鳍虽然还嘟哝着“我才不是什么姐姐”,但那不再戒备的肩头却泄漏了他此刻真正的心情。 只是陪她一会儿,应该也没有问题吧……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游戏早已经这样自然而然的开始了。 小孩子的精..力好像永远都不会用完似的,黑暗中充斥着她喧闹的欢笑,那劲头实在让人招架不住,和她比起来我们几个高中生都成“老人家”了。不过累虽累,只是看着那一身红衣跑来跑去的小小身影,我还是会由衷的微笑起来,那种心情真地像看着自己的亲人一样温暖…… “这里这里!我们玩影子戏,姐姐过来这边,妈妈和爸爸到那边去!”红衣小女孩一边很自然的分配着角色,一边跑到窗边,借着投射在地板上天光玩起指影。我虽然累得四肢酸软口干舌燥,恨不能躺下来睡一觉,却还是努力打点精神。就在被小女孩拉着横越过房间的那一刻,斑斑点点的炽烈鲜红突然灼痛了我的眼角…… 窗帘上沾上鲜血了吗?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仔细看那根本不是血,而是一朵朵火红的石榴花——原本悬在窗口的帘幕上的石榴嫩叶花纹,不知什么时候已换作了枝繁叶茂的图样,苍翠的叶片间绛英朵朵盛开,如同无声呐喊着的血痕…… 我怎么没注意到有人来换过窗帘了呢?而且石榴馆主说,帘幕是根据季节交替而更换的啊?我困惑的转过头去,夕阳依然透过轻薄的帘幕,射入交织着绿影的朦胧金光。 这层薄幕之内是一成不变的黑暗,帘外又是怎样的世界呢?被刻意遮挡,刻意隔绝的外界究竟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我不自觉地挣脱小女孩的手心,恍恍惚惚地走向窗口,猛地一把扯开帘幕,石榴树的浓荫像一阵青潮蓦地扑面而来…… 我明明记得落地窗外,庭院里的石榴树丛正在萌蘖抽枝啊! 令人惶惑的景象却绝不仅仅于此——最初一秒翡翠般的绿树映得窗玻璃碧青一片,而枝杈间的榴花却已开到极致,正如红泪般慢慢凋零,花萼处的子房流畅而缓慢的膨胀开来,充实成圆润的果实,肌色的表皮被晶莹饱满的粉红子实撑开,随即不堪重负的撕裂了,鲜嫩欲滴的叶色也染上了一抹干燥的衰微,这丝暗影转为不可遏抑的枯黄趋势,被看不见的火焰烧焦的朽叶飘然落下。逐渐变得光秃的枝条上,无人采摘的石榴被风干了,充溢其中的甜蜜汁液也无可奈何的枯槁,沉甸甸的果实腐烂萎缩成的黑色球体,又被纷纷飘落的细雪遮盖,悬挂上串串细小的冰铃铛;渐渐的,阳气萌发冰雪消融,楚楚可怜的嫩芽再次从那深黑的纤细枝丫间爆了出来,越来越茁壮,越来越繁茂,一切再度循环,周而复始…… 树木的四季如此自然又如此迅捷的在我面前流转着,可是夕阳却自始至终岿然悬挂在天际,时间似乎被怪异的扭曲了,以某种惊人的固执停滞着,又以某种惊人的轻率流逝着。世界在我可望不可即的地方迅速崩坏着,急不可待的奔向灭亡,但此刻的空间却坚不可摧…… 我不由自主地的收回视线转向室内,却猛地捂住嘴角阻挡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叫——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令人疼惜的小女孩吗? 刚出现时,那红衣女孩只是两三岁幼儿面貌,可是现在的她四肢已像春天的小树一样修长,面孔轮廓随之渐渐清秀起来,甚至那过于苍白的面色也染上了生气勃勃的红晕,怎么看都已是接近十岁的少女了。 然而就在她红得嚣张跋扈的衣袂的映衬下,冰鳍和醍醐的动作却迟缓而机械,他们的容颜不可思议的刻上了沧桑的痕迹,鬓角也沁出星星银丝;我不由自主地抬手抚摸着额头,陌生的粗糙触感让我确定同样的变化也发生在我的身上——被不知不觉地偷走的,仅仅是时间吗…… ——一旦有三个人进入这阁楼间,就会有小孩子的幽灵出现,不停的、不停的和他们做游戏,直到那些人累死为止…… 此刻,石榴馆主的话语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让我前所未有的明确体认到——涨满心中的爱怜也好亲切也好,也许正是被死灵迷惑的证据吧。我怎么忘记了呢?虽然有着稚童天真烂漫的外貌,但我们面前的红衣女孩确确实实是个幽灵,并且是个吸取人生气、偷走人生命的幽灵啊! “不可以再玩了!”我不顾一切的脱口高喊,小女孩不自然地停住动作,困惑的转头看向这边,连冰鳍和醍醐都投来了疑问的视线,我一时间有些慌乱:“因为……因为已经不早了呢,小孩子必须休息了!” “才不要!”小女孩不满的娇嗔着,那神情已是青石榴般的妖媚了,“天还亮着呢!人家不要睡觉!” “不听话不行!”我用力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将她推向房中仅有的寝具,那床少了枕头的被褥默然横陈着,似乎在嘲笑我徒劳的努力。这时,背后传来醍醐低沉沙哑的声音:“的确应该睡了。不过没有枕头呢,妈妈去拿枕头吧……” 这一刻,我在近距离中看见女孩脸上的表情霎时僵硬冻结了,她慢慢的朝我抬起头来,那冷若冰霜的神情在一瞬间看来竟有些眼熟。我惊恐的凝视着娇嫩的红晕从那象牙棋子般的面孔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隐隐泛出黑气的青白,从失去血色的唇间,女孩恼恨的挤出断断续续的句子:“拿枕头?妈妈,你以为我还会相信这同样的谎言吗?” 实体化的黑暗突然如千钧重负般压住我身体,像第二层皮肤一样慢慢箍紧我四肢,疲倦感随之渗入关节肌肉,连抬抬手臂都比以往要花上好几倍力气。意志和体力无可奈何的脱离感让我再也无法自由行动,只能颓然跌坐下来。从何时起连眼前都变得这么模糊了,别说在几步之外的冰鳍和醍醐,连我自己的腿脚都看不清楚,只能看清布满茶褐斑点的姜黄手臂,粗糙指尖——这就是衰老吗?这就是原本似乎距我们还有千里之遥的迟暮衰老…… 阴翳的视野里,异常清晰的唯有红衣女孩的姿影,她乌黑齐整的长发沿着娇艳的面颊流淌下来,漫过那鲜红如火的衣衫,连那满身泥点似的蓝墨水似乎也变成了别致的装饰。此刻的她已不再像初绽的小小榴花,而已是溢满甘美汁液的石榴果了,这风华正茂的美人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楚楚风韵。 “从前也是这样,妈妈骗我说去拿枕头,就跟爸爸和姐姐一起走了,叫我一直在这里等到现在!现在好不容易大家又在一起了,可你们还是要骗我,还是想丢下我一个人!”成年的红衣女孩用无比婉转哀切的声音哭诉着,“‘拿枕头’,我最恨这句话,最不要听这句话!” 原来幽灵的确辨不清所谓的性别——对于红衣女孩而言真的只要凑足三个人就行了,无论是他们的组合是不是真的与“爸爸妈妈和姐姐”相符。石榴馆主在场时没有出现的她却在换作醍醐时现身,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个时候我对冰鳍说道,要帮他重新“拿枕头”。 ——这句话,正是她怨念的触发点! “我真的很努力在等妈妈拿枕头回来,一直熬着不睡。可是也许撑不住睡了一小会儿也说不定,妈妈她们就是在这一小会儿离开得也说不定……可是真的只有一会儿而已,因为天还没有黑啊!所以我再也不犯困了,一定能等到妈妈的,因为还没过多久,因为天还亮着啊!”我衰老的眼睛里鲜明的映出红衣女孩哭泣的侧脸,她的眼泪簌簌滴落在鲜红的衣襟上,霎时间一串暗墨迹晕开了——那是眼泪啊!我以为女孩身上只是普通的污迹,却没想到那是这么多年来,这孤独的幽魂不断流下的绝望泪水…… 真的是很辛苦的等待啊,所以天空永远停留在黄昏那一刻,但四季却不停流逝,那是因为小女孩固执的留住了“此刻”,放弃了未来。如果亲人不再回来,她也将在这扭曲的时空里永远等待下去…… 可是幽灵自己却无从察觉。慢慢地的靠近,已经长得很高的女孩俯身紧紧拥住了我的肩头,她青蓝的泪滴濡湿了我的衣衫:“其实我仔细想过了……大家也许不会再回来了。爸爸妈妈也觉得姐姐比较好对不对?反正我的病也治不好了,只要我不存在大家都可以得到幸福对不对……那么直接告诉我啊?为什么要骗我呢!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我不想做让爸爸妈妈讨厌的小孩!” 活着的时候,她一定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吧——不想成为负累,希望每个人都得到幸福,但却唯独放不开思念,即使经历了那么孤独而漫长的等待,即使已经预感到亲人不会再归来,却还是始终怀抱着那近乎绝望的希望…… 那就多陪她片刻吧,让注定的黑夜再晚一点来临,让此刻的幸福再多延续一秒…… “对不起……我不去拿……”我嗫嚅的话音突然被似曾相识的苍老语声打断了:“你的父母并没有丢下你一个人,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伴着如此亲切的语声来临的,是已经成为习惯的安心感,就像安静的阳光穿透回忆,这语声将某段短暂而温暖的童年时光冉冉照亮了——这不是祖父的话音吗,早已过世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四下望去,却见龙钟老态的冰鳍缓缓站起身体转向红衣女孩的方向,此刻的他看起来,竟与祖父是那么肖似,就连说话的态度也几乎如出一辙:“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知道自己就是在母亲拿枕头的时候死去的。所以即便这样等待下去也没有用,守在这里你谁也见不到——被执念缠住的幽魂是永远得不到解脱的!” 原来这才是怨念的根源!红衣幽灵不知道在母亲拿枕头的那一瞬间,她们彼此间已天人永隔,却以为家人欺骗了、抛弃了自己。我那浅薄的同情心,只会害了这可怜的幽魂吧——因为如果不解开这个心结,她就会永远被困在者没有尽头的等待与怨恨里! “妈妈……必须去拿枕头!”深吸一口气,我缓缓地说着,却在一瞬间被四周浓重的黑暗压得几乎窒息,此刻的我每一次呼吸都像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过度流失的生气已使这个身体像一具老旧的机器,差不多接近报废了。 “我不信!你们又要骗我!”红衣女孩的黑发在静止的空气里飞舞着,不断遮掩住她铁青的容颜与泪滴。努力抬起头,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女孩喊道:“请你相信我,妈妈一定会回来的!” 一瞬间,女孩的动作滞住了,并不是因为我的呼喊,而是因为一只手从脑后猛地按住她头顶,那张开的五指蛮横的遮住幽灵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缓慢而低沉,却隐含着不容辩驳的强制力的声音:“罗嗦什么!妈妈说去拿枕头就是去拿枕头,你只要乖乖地等她回来就行了!” 这一刻,红衣女孩窈窕的身体突然收缩,少女的青涩再度呈现在她四肢上,随着体形的改变,被她遮住的说话者的身影隐约显现出来:那是醍醐,原本苍老衰朽的他正随着对方的改变而逐步取回年轻的面貌——这家伙居然能从幽灵身上夺回生气和时间! “居然怀疑自己的亲人?这样的小孩是要被讨厌的,你看爸爸和姐姐不是在这里陪你吗,还担心什么?”醍醐按住小女孩的头顶,此刻这蛮不讲理的家伙看起来竟有一丝温柔,他转过头,冲着我露出近似于鼓励的笑容,“还不快去拿!要让这孩子等多久啊?” “我不相信,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好不容易在一起的,我不要天黑,我不要睡着,我不要你们不知不觉地丢下我!”在醍醐的掌控之中,小女孩扭动四肢疯狂的呼喊着,深蓝墨滴般的泪水从对方指缝间渗出来,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周遭的黑暗中。 “看来幽灵果然都是死脑筋啊!”这句话让醍醐收起了那一点可怜的同情,他不为所动的收拢五指,话音里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你给我听着——如果不闭上眼睛,就永远无法再度睁开双眼;如果夜幕不再降落,明天就永远不会来临。” 原本奋力挣扎的红衣女孩霎时间停住动作,因为炫目的光芒像金色的锁链,从醍醐掌心涌出缠绕在她周身。与此同时,就像突然解开绳索般,我的身体猛地一轻。 “还不快去!”这一刻,回荡在黑暗里的冰鳍的提醒,像极了祖父的声音。就像童年听到相同吩咐时一样,在回过神以前我就已经奔跑起来。 可是枕头在哪里呢?幻境取代了一切,四周除了浓腻的漆黑之外空无一物。我张皇四顾,幽暗的彼方隐约浮现出一点泡沫似的微光,我本能地朝它跑去,却只见一架陡峭的楼梯在面前展开,缓缓向下方延伸。 这楼梯通向何处呢?黑暗的地府吗,幽邃的黄泉吗?楼梯尽头的光晕,是否就是那熊熊翻腾着的硫磺业火? 然而此刻,无路可走的我不假思索地沿着楼梯疾步跑下,黑暗如影随形的沁润过来,吞噬了后方的台阶。楼梯像永远都不会结束般延伸着,直至被前方的一线光明切断——此刻,我在一片叆叇光晕中再度看见了小女孩的容颜,那是成熟稳重的澄明样貌,此刻的她已经脱下那件榴火般喧嚣疯狂的红衣,换上了沉稳的蓝紫外衣了吗?看起来简直如同一朵娴静幽淑,在暮春的清风里轻轻摇曳的堇花…… 不,这不是红衣女孩,而是石榴馆的女主人啊!雾一般的光晕使她的面孔看起来白皙得近乎透明。这举止高雅的美人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缓缓伸出手递来一件方方的东西——枕头,那个染着蓝色墨迹的陈旧枕头! 这个枕头正是冰鳍卧具里的那个,刚刚不是在我摔跤时被不小心摔出去了吗?它应该还在阁楼间的某个角落,怎么会落在石榴馆主手里呢?我疑惑的望着对方,将信将疑的接过赠物,就在这一刻,女主人的身影突然化作飘散的点点星光,转瞬间消散无踪…… 沉溺着我的黑暗夜随着女主人的身影融化开了,交织着绿影的金色夕光倾泻过来——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依然置身于那悬挂着石榴纹帘幕的落地窗边,向外看是依然发疯生长的石榴树丛,向内看是仍旧相持不下的幽灵和醍醐,以及再也无力行动的冰鳍。 眼前的一幕令我反射性地举起枕头高喊着:“我回来了!我把枕头拿回来了!”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妈妈一定会回来的!”醍醐得意洋洋的挑起嘴角,他缓缓收拢控制着幽灵的手心,光之锁链也随之慢慢缠紧,那毫不迟疑的动作里有种决绝的味道:“现在……你可以放心睡了。” 这一次红衣的女孩放弃了抵抗,我看见她的嘴边,刹那间绽开了一个清澈而澄静的微笑:“果然回来了呢!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妈妈……” 随着光锁的收紧,原本已恢复为少女身姿的红衣幽灵突然间加速缩小着,倏地恢复到天真可爱的幼童容颜,呼应着这变化,窗外正在怒放的石榴花突然收拢花瓣,卷缩成蓓蕾随即隐没进枝头,那茂盛的浓荫也渐渐变成茸茸新叶——曾经加速逝去的时光在以更惊人的速度倒流着,吞噬一切的黑暗也被暖洋洋的夕照缓缓稀释着,寂光里坡顶阁楼间的轮廓隐约浮现了出来…… 此刻纠缠着幽灵娃娃的被欺骗被抛弃的执念,令她永远等待下去的执念,应该已经消散了吧,了解到真相既是解脱的时刻,也是她永远离去的时候…… 明知道即将到来的事实,明知道这对死灵而言是一种自由,我还是忍不住大声呼喊:“等一下啊!” “已经没有什么可等的了。”虽然没有开口,但醍醐的动作却这样说着,在他决然但却慈悲的手心,小女孩的身体渐渐缩小为婴儿,又从婴儿渐渐缩小为不盈一握的光珠,盈盈的星辉闪烁着从醍醐的指缝间映射出来,不断流转,最后熄灭在他慢慢握紧的掌心…… 醍醐缓缓摊开那只手,掌中早已空无一物。他的嘴边终于沁出一个沉稳的微笑:“现在可以放心睡了。因为等你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一定不会再孤独一人。” 不等我回味这句话里的意思,熟悉的慈祥话音伴着木阶被缓慢的脚步踩踏的吱嘎声突然响起:“冰鳍,你一个人睡还习惯吗?” 只见祖母穿过昏暗的楼梯,出现在阁楼间门口。在看到醍醐的那一刻,她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你……难道是砂想寺的……” 眨眼间醍醐就完全藏起他凶悍的真面目,很有礼貌的点头行礼:“您好,我是砂想寺的醍醐。” “果然是你吗……”祖母上下打量着这高大的少年,眼神有些意外,却更多是老人家独有的怀念况味,就好像他们许久以前曾经见过面似的。她意味深长的沉吟着,“刚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有点在意了,原来真的是那时候的孩子啊。” “那时候的孩子?”我和冰鳍面面相觑,低声说道。祖母的话里有话啊,看来醍醐和我们家真的有什么很深的渊源,也许她还知道祖父为什么禁止我们和他交往也说不定! 不过祖母却什么也没有透露,只是故意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你们几个,早就认识了啊?” “事情是这样的……”抢在我回答之前,冰鳍已经反射性的接过了话头。 “好啦好啦,我并没有在责怪你们,着急解释什么?”祖母笑着摇了摇手,走过来拍拍醍醐的肩膀,“我是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不过看起来,能寂师父是认为已经到时候了,那就和我家两个孩子好好相处吧——怎么说你们几个也算是有缘分的!”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难道是在说——虽然祖父一度禁止我们和醍醐交往,但是如果砂想寺的方丈师父能寂认为时机成熟,这个禁令也会随之解除? 祖母显然是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的,她唠唠叨叨的关照了几句,便坚决拒绝了我们的搀扶,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踱下楼去了。待阁楼间里再度剩下我们三个的时候,我和冰鳍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疑问,朝醍醐投去警惕的审视。 注意到针对自己的怀疑视线,醍醐傲慢的扬起下巴:“你们什么意思,那个眼神?” “你到底对我们隐瞒了什么?”冰鳍慢慢拧紧纤细的眉头。对方却回应以满不在乎的嘲讽:“就像那些低级妖怪一样,我迷上你们这对‘燃犀’了还不行吗?” “你自己不就是‘燃犀’吗?”我大声抗议道。 缓缓转向我,醍醐露出了果决的笑容,他一字一字地说着出乎我意料的话语:“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燃犀’这么没用的东西。” 醍醐……不是燃犀?和我们一样站在此岸和彼岸的交界处,他居然否认自己是燃犀!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从某种程度上说,醍醐与我和冰鳍,甚至和祖父,的确都存在着某种微妙的不同,虽然无法很清晰地说出究竟在哪里,但这种差异的确存在着。 “醍醐的感觉……的确不太一样,好象是另一种‘燃犀’似的……”我忍不住低声嗫嚅着。冰鳍缓缓的点了点头,他声音里有不动声色的激烈:“你迷恋上的恐怕不是我们吧,醍醐——你一直在追踪的,究竟是什么!” 这直截了当的质问让醍醐健壮的肩背瞬间掠过一丝动摇,随即他露出一个示威般的笑容:“‘燃犀’,果然……都是敏锐的家伙!” “别岔开话题……”冰鳍的逼问像被斩断一样骤然间停止了,因为对方如风一般迅捷的话语。 “有人想带走你们吧。”醍醐露出白亮的犬齿,“从你们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有人想带走你们。不……确切的说,想带走你们的,并不是‘人’。” 最初的回忆带着幽微的清辉闪过我脑海,随即与祖父的身影一起崩散成发光的细沙——保护我和冰鳍不被某个绝对无法战胜的存在带走,就是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原因。 “我追踪的,是想要带走你们的‘东西’!”醍醐的声音,恍若落在回忆和现实的夹缝间的惊雷。 不待我和冰鳍细味这话语,醍醐突然将食指竖到嘴边作出了噤声的手式。此刻楼梯上再度响起了脚步声,片刻后一抹端庄紫影款款摇曳在门口的幽暗中——石榴馆女主人有些局促的站在我们面前,她不知何时已卸下了那漠不关心的面具,低垂着眼睑慢慢鞠躬行礼,用一种婉转哀切的熟悉嗓音说道:“我女儿,这房间里的那个孩子……让你们费心了。” 阁楼间里的孩子?是说被困在此地的幽灵女孩吗?难怪我辛苦的寻找枕头却遍寻不获的时候,会在光晕中出现她的身影——原来石榴馆的女主人就是那个红衣女孩的妈妈! “那孩子一直身体不好,躺在阁楼里休养。却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馆主用袖口掩住嘴角,努力压抑哽咽诉说着。 数月前,童年的石榴馆主夫妇的大女儿在收晾衣绳上挂了一夜的衣服时,发现妹妹的枕套上不知在哪里沾上这一滩那一滩的蓝墨水,可是父母却完全没有看见,并且固执的让妹妹用那脏掉的枕头。 从那一刻起,石榴馆长女就始终听见窗外不安地鼓荡着裹挟嘶哑鸟啼的强风,这怪风愈来愈激烈,到了黄昏时分已化遮天蔽日的苍青烟云,仿佛巨大强劲的翅翼在不断的扑打着窗棂。惊恐的她直觉与那个枕头有关,强迫妈妈去换掉,可是就是在那片刻工夫妹妹突然不见了。 几乎与此同时,在庭院里劳作的石榴馆男主人突然看见铁青的旋风横贯庭院,遮蔽了人的视野,他反射性地将手中的园艺锄头扔了过去,这诡异的烟尘之柱霎时崩散,眼前的所见让他一下子面如土色——就在石榴树下中,横躺着小女儿那还有余温的纤弱身体…… 直到今天石榴馆女主人都想不通,年龄幼小身体虚弱的小女儿一直步履蹒跚,怎么会在这么短时间之内跑过陡峭漫长的黑楼梯,出现在那么远的庭院中呢?但是她的长女却时常听见妹妹徘徊在阁楼里的声音,甚至能朦胧看见那身穿红衣的身影,正如看得见父母都无法看见的,枕头上的暗蓝瘢痕。 石榴馆男主人对这童语异常厌恶,严厉禁止长女再提起。女馆主却怀着一言难尽的复杂情绪,偷偷收藏起那个枕头,也藏起了解不开的悲伤心结…… 明明是凄凉的往事,可某种无法说清的别扭感觉却在我心头渐渐弥漫开来——究竟哪里不对呢?似乎有什么问题存在着,如同混在衣服里的小小尖针,不断轻刺着我的思绪…… “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那孩子还在这个家里,她的魂魄还在等我们!那个时候……听见你们议论在阁楼窗口看见红衣小女孩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你们一定看得见我的宝宝!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把那个枕头给拿了出来……”说到这里矜持的石榴馆主已泣不成声。 对,就是枕头,那枕头上沾染的蓝色瘢痕!这种诡谲的液体未免出现的太频繁了,红衣幽灵身上的暗蓝斑点,松风身上蓝色血迹,漫天降下的蓝雨浊流,甚至……在夜光杯守护的安家,虽然我们并没有亲眼看见,但浩行也曾经提起过,他乘年幼的弟弟浩幸熟睡时,替他擦去脸上的蓝墨痕——这一抹幽蓝是否在隐隐暗示着这些全然不相干的事件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我惶惑的转过头来,石榴馆主依然在努力的传达着自己的心意:“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做到了我无法完成的事情。让那孩子的魂魄……” “那枕头上的蓝……”我正要开口说出我的疑惑,一直沉默着的醍醐突然举步,慢慢踱近窗边:“您的丈夫和女儿呢,今天怎么没看见他们?” “这……”馆主一时间有些迟疑,醍醐不等她回答,举手指向楼下那片石榴丛稀疏枝叶下的某个角落:“你的小女儿,最后是在那里发现的吗?” “你……怎么知道?”石榴馆主突然捂住嘴角,连那白皙的指尖都微微有些颤抖难以置信的讶异。 她的话音还未停息,醍醐便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捉摸不透的微笑:“因为可以看得见徘徊的魂魄啊。” 难以置信的表情掠过馆主端正的面庞,她转身就朝房间外跑,却被醍醐劈手揪住手腕,石榴馆女主人奋力扭曲着白皙的胳膊想要挣脱:“放开我!我要去她那里,我要去那孩子身边啊!” “一定要过去吗?我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放弃还不晚。”醍醐的笑容懒散,但声音里却有着一丝残酷的味道。这家伙究竟在什么花样?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年长的女性呢,明明那孩子的魂魄已经被他亲手送去安眠了啊! 看见石榴馆主苍白的脸上越来越焦急哀恸的表情,我不由得恼怒起来:“醍醐你别太过分了!” “我过分?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这件有趣的事情吧……”这冒牌和尚朝我投来一道凌厉的视线,“你们离开隐樵庐之后,我恰好接到一通电话,那是石榴馆的女主人亲自打来的,她说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的妹妹突然有了陷入垂危状态,所以不得不和‘父母亲’一起去医院,无论如何都请隐樵庐老板娘代为照顾客人一下……” “昏睡的妹妹?”“不是说已经死掉了吗?”这惊人的发言让我和冰鳍同时脱口高喊起来。 “不然我为什么比你们晚一步到石榴馆呢?”醍醐的眼角缓缓展开一个近乎嗜血的笑容,猛地反扭过石榴馆主的手臂,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近乎不闻,“不会让你再动那孩子一下的!否则就枉我追踪这么久……” “好痛!你想干什么!”石榴馆主凄切的呼喊着,条件反射的挣扎起来,这行动却只换来对方更加无情的禁锢,无计可施的她转向我们发出哀婉的求救声,“救救我,让我到那孩子身边去!拜托你们救救我!” 醍醐的态度却变本加厉的冷酷:“已经很懂得撒谎利用人类的同情心了,你这妖怪想伪装到什么时候!” “妖怪?”馆主整个人都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凭什么这样说我,你……你们才是妖怪!哪有像你们这样连幽灵都看得见的人类,你们根本就是妖怪!” 怎么能这样说呢?刚刚还在感谢我们给了她死去的女儿以解脱,可一言不合,转脸就指责我们不像人类。就算“燃犀”再接近彼岸世界,也不能改变我们是人类的本质,凭什么要被这样当面指责呢——我满腔委屈堵在胸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一片混乱中,惟有冰鳍的声音如清澈而平静水面,霎时间反射出天际最后一点凛冽光华。他的疑问让石榴馆主的动作突然滞住,她保持着被扭住手腕的不自然姿势,慢慢转向我们这边。然而冰鳍却不为所动的继续陈述着:“我是冰鳍,我身边的是火翼,抓住你的是醍醐。那你呢?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石榴馆青灰的天幕边缘,残阳正一点一点的西沉入无边暮色之中,这里的夜似乎来得比别处都早。夕光里,石榴馆女主人眦裂般的睁大了美丽的眼睛,无法理清的困惑从眼底弥漫上来,渐渐湮没她全部的表情:“名字……我的名字?我是,那孩子的妈妈啊……” “说不出来吗?那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不是人类?”远远的凝视着石榴馆主那苍白如死灰的面庞,冰鳍轻轻摇了摇头,“连名字都没有的东西,是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妈妈的。” “名字”是最短的魔法,它代表着所有者已经拥有或期待拥有的本性:“名字”一旦被呼唤,那就构成了最原初的交流,这呼唤一旦得到回应,那就建立了基本的契约。 如果连名字都失落了,那就表示这个“存在”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无论他是人类,还对异类…… 石榴馆女主人身体的颤抖传递到那业已蓬乱的长发发梢,她的语音里有一种被平静遮盖住的疯狂:“我是她的妈妈这还不够吗?我是那孩子的妈妈,我一直牵挂着她,这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因为此刻深蓝色的液体正涌出她的眼眶,不可控制地滑过那白蜡似的面颊,撒落在堇色的外衣上,就这样不着痕迹的融化了进去,这一幕使曾经温婉淑静的美人看来就像一朵开错了季节的冶艳狂花…… 这诡异蓝泪如同电光划过我脑海,串起了散落的记忆碎片:它曾出现在浩幸的脸上,它曾遍布于松风的灵体,它曾流出红衣幽灵的眼眶,沾染在她的衣角枕间,化作漫天的蓝雨,化作散落的浊流。如今这液体正从石榴馆女主人的眼睫间夺眶而出…… 我难以置信的按着额角——这滴泪水像深蓝的小石子冷不防落入心底的深潭,激起水下平静的沙砾层,搅乱了那曾经清明无比的记忆水波…… 冰鳍一把扶住下意识后退的我,指向眼前的异象:“火翼,这家伙究竟是什么,难道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条件反射的举目望去,我看见石榴馆女主人纤细双手曲扭着,在醍醐的钳制下奋力挣扎,骨节指甲因为灌注了大力而泛出淡淡的青白,那病态的白皙渐渐化为朦胧的青影——幽艳的微蓝正不断侵蚀着她端正指尖。 这景象,似乎在那里看过——早已沉淀入回忆深处的久远往事隐现在青雾缭绕之间,明明灭灭,我不可遏抑的凝视着那纤纤十指,凝视着那渐渐变为靛蓝的指甲…… 青指甲!我想起来了,孩提时代的我确曾见过这样的“青指甲”! 第四章 青指甲 有关“青指甲”的记忆,来自于并不甚遥远的往昔时光。 直至今天,香川城旧民居一入冬都会在堂屋前架起隔罩,直到料峭春寒退尽时才会撤去。我家撤得尤其晚,因为冬春季节交替的时候,格子排门外总是不断有陌生客人来访,每到这时祖父总会亲自出来应酬,虽然非常客气的寒暄着,但他却从不将这些客人请进屋来。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四月中旬才作罢,所以童年回忆里萌葱色的初春景致,总是镶嵌在被蝙蝠方胜、万字仙桃等等花纹的窗格子里。 春天里从不午睡的我,常常趁冰鳍进入梦乡后溜到书房缠着祖父玩;这个时节,向阳的窗外那株沉丁正缀满茸茸的轻粉花球,从镶着金边的深绿叶片间飘散出类似柑橘的清爽香气。祖父总是悠闲地坐在斑驳的花影下,面前荡漾着一缕茶烟。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我或者吃糖果糕饼或者听故事,或者就干脆在祖父膝边睡着了。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的情况,记得某个花朝节的前日,我来到书房时发现贪睡的冰鳍竟然抢在我前面先到了,还把头埋在祖父怀里,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一见他就虎起脸——活该,谁让他弄脏我的新衣服! 为了明天花朝出门踏青,妈妈特地缝了两件丛云团狮子纹的小袄给我们;昨晚浆过之后拿去晾干,没想到今天一早我就发现全都溅上了深蓝的墨点。回想一下,这一定是昨晚偷玩祖母通草花染料的冰鳍干的!见好端端的新衣服变成这样,我立刻向常夏婶婶告状,婶婶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很严厉的骂了那家伙一顿。 正要继续历数冰鳍的罪状,祖父却朝这边招手了,我只好磨磨蹭蹭的挨到他身边。祖父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冰鳍:“唉……你们两个可不能再闹别扭了啊!来,拉拉手!” 我用力甩手表示抗议,可是在祖父“不和好就不喜欢你啦”这样的威胁中,只得不情不愿的拉住冰鳍。可是刚碰到他的手就觉得光滑冷硬,冰冰凉凉还毛毛糙糙的,我甩开他低头一看,连指头都黑成一片了;这家伙刚刚究竟上哪儿疯皮去了,满手都是灰尘! 面对我的不满,冰鳍却一个劲的憨笑,真不知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在我说可以之前,你们必须这样手拉手,无论遇上什么都绝对不能放开!”祖父再度将我们的手拉在一起,他的笑容虽然慈祥,但我却感觉出某种不容反对的严肃,“不然就不能做我们家的小孩了!” 我连忙一把攥紧冰鳍,嘴上却不服气:“我才不要和坏小孩脏小孩手拉手!” “绝对不可以松开!”虽然祖父经常开玩笑吓唬我们,但从来就没有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如果松开手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因为今天的客人有点麻烦,若是之前我还能出手帮忙,可是现在弄不好你们就会被带走……” “骗人!客人们都很听爷爷的话的!”我恨恨的反驳着,可是从眼角瞥过去,冰鳍居然还在不住的傻笑,不知道发了什么毛病。 “总是依赖我是不行的,如果今天的客人都对付不了,那等‘他’真的到来的时候,看你..们怎么应付!”祖父的语调严厉起来,他缓缓的靠回椅背,“这次我不会帮忙的,只能靠你们自己!” 祖父……不管我们了吗?幼小的我根本无法理解祖父话中的深意,只是油然而生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惧——祖父不要我们了,他再也不管我们了!我们犯了什么错吗,为什么他突然就丢下99lib?我们了呢? “其实今天的客人也并不可怕,因为他曾经被下过咒缚,再次来到我的面前便会自食其果。可是现在有些成问题啊……”祖父的样子与其说是在教我们什么知识道理,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着回忆什么,“其实一年前这客人就已经出现过了,那次是想带走冰鳍的……不过当时被夜光杯发现了,它扮成冰鳍的样子一直跟到家里保护他,我却误会了夜光杯……” 似乎发现祖父有些走神,冰鳍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祖父这才恍然大悟的揉了揉紧皱的眉心转向我们:“只要叫出这个客人的‘真名’让他无所遁形就可以了,关键是你们不能认错——要辨认他也很容易,留心看手指……” 虽然祖父在耐心的讲解着,可是我一句话也听不下去。发现了我心不在焉的样子,祖父的脸色沉了下来:“火翼不认真听可不行——不要以为下次‘他’来的时候,我还能像三年前一样,守在身边保护你们!” 最讨厌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话,可是偏偏祖父今天还说了又说! “我才不要听!爷爷大笨蛋!”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我转身撇开祖父,扭头就跑出书斋。 一口气跑到二门隔罩前,我回头一看,发现冰鳍也跟在身后,他老老实实遵照命令跟我牵着手呢。虽然怄着气,但我也不敢贸然违背祖父的吩咐,只得这样和他手拉手的踱进堂屋中央。 这平日暖和敞亮的空间现在却又阴又冷,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白天格子门竟然关得严严实实。可即使如此也不该这么暗啊,阳光明媚的午后怎么倒像傍晚时分一样昏黑呢? 难道变天了吗?现在天阴下来的话明天花朝节会起大风的,那就不能出门踏青了。我担心的抬起头,却猛地发现常夏婶婶正站在漆黑的排门窗影外,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俯下头凑近雕花格子,她身后衬着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我连忙去开门却被拖了个趔趄——冰鳍像是脚下生了根似的,居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去给他的妈妈开门。 单手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动那又高又重的排门的,我抬头问道:“婶婶自己能进来吗?” “既然这么说,我就进来了!”伴着话音响起的是一阵猎猎声,好像潮湿的床单灌满强风一样。婶婶伸手搭在格子上推动门扉,这一瞬间,我看见一道靛青的影子一闪而逝…… 中央的排门发出吱嘎声向两边敞开,鲜明的嫩绿色霎时照亮了我的眼睛——明明是大晴天,为什么刚刚透过窗格子看却是阴沉沉的呢?不过我一时是管不了那么多的,因为婶婶站在门外向我张开双手:“来……现在就一起走吧!” 一起走?难道今天去踏青吗!我顿时忘记了刚刚的难过,兴高采烈地朝婶婶跑过去。可冰鳍这家伙竟然像钉在地上一样不挪窝,虽然是很想松开手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啦,可祖父说如果这样做的话,就不能做我们家的小孩了…… 见我不过来婶婶有点着急了,她在门外踱了几圈,终于像怕摔着那样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还探出脚尖点点地面,简直就是在烂泥地上走路那种姿势。确定一切正常之后,她疾步走过来,一手揽住我,一手揽住冰鳍。 抱起我们正要出门,婶婶却又露出了为难得神色,她偏过头打量着我们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一样。随即她放开我,低声嘟哝着什么换了个方向,却单独抱住冰鳍;正要提醒可别忘了我,婶婶却又丢下他把我给揽在怀里。还没在臂弯里坐稳她却再次松开手,转着圈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又抱住我们两个。原以为折腾这么久这次总该可以出门了,没想到婶婶还是左右为难的张望着,低声自语:“不行,没法一起带走啊……” “婶婶快点啊!再不出门天都要黑了!”我急着去踏青,忍不住摇着婶婶的手腕抱怨道,可是注意力却被一抹蓝影吸引了,难怪刚刚开门时有道青光呢——婶婶的手我再熟悉不过了,她什么时候染了靛蓝色的指甲? “不是婶婶!要叫妈妈!”婶婶一本正经的纠正着。好奇怪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青指甲的关系,此刻的婶婶看起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简直就好像别人似的。 “婶婶就是婶婶,不能叫妈妈!”我忍不住抗议着,“还有婶婶的指甲不好看,我不喜欢!” “不喜欢……所以不叫我妈妈吗?”婶婶的表情本来就已经很着急了,现在看起来更加焦躁,她不断重复着零碎的句子,“宝宝离开我身边这么久,已经忘记我了,不喜欢我了……” 不仅是样子别扭,婶婶今天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我和冰鳍相握的手指无意识地加大了力量,视线也不由自主地住追着那陌生的青指甲,看着它们停在婶婶脸颊边,慢慢遮住她的眼睛…… 片刻间一绺靛色丝线从婶婶下颌垂落,逐渐坠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渐渐晕成点点深蓝水渍,不断蔓延开来。原来我错怪冰鳍了——因为这些水迹就和溅脏那两件团狮子纹新衣的蓝颜料一模一样! 难道那就是婶婶自己弄上去的吗,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责骂冰鳍呢? “婶婶,那是什么啊?”我伸出手去试探那蓝色的水滴,婶婶却猛地撤开捂住面孔的手,眼前所见惊得我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被冰鳍搀住早就跌倒——因为婶婶的脸上沾满了粘稠的靛蓝液体,糊得她半个面孔都成了青色,从她眼眶里,那深蓝水滴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流出来。她目光灼灼的逼视着我,声嘶力竭的大喊着:“我是妈妈!为什么不叫我妈妈,为什么!” 这不是婶婶!看着她伸向我们的惨青手指,我突然想起了祖父那句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他要我们留心那个麻烦客人的手指…… 难道祖父是要告诉我们,今天的客人生着与众不同的青指甲! 我拔腿就要跑,可冰鳍好像完全吓懵了,他一脸傻笑抓紧我的手愣在原地!看着那个“青指甲”越逼越近,我急得返身一把抱住冰鳍号啕大哭:“不要过来,你才不是妈妈!” “我是妈妈!跟妈妈走……”一听这话“青指甲”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四周瞬间就昏暗下来,靛蓝的气流从她的脚下凭空出现,围绕着身形缓缓攀升,随即旋转着轰然铺展开来,堂屋里的家具摆设在这无形的冲撞下,同时向四面仰倒,房间里七零八落乱作一团。 唯独冰鳍在这片混乱中岿然不动,若不是紧紧拉住他的手,恐怕我早就被着诡异的风暴给卷走了。似乎“青指甲”也看出了这一点,她从流窜的苍风中陡然伸出手臂,一下子揪住冰鳍的前襟。 我边哭边拼命抱紧冰鳍——不可以放开手的!祖父说过他不会来帮忙的,这次只能靠我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度过难关。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老老实实倾听他的教诲了,现在的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到,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按照祖父吩咐的那样,紧紧拉住冰鳍的手,不论遇上什么都绝对不可以放开!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青指甲”竟然又一次丢下了冰鳍,青着一张脸发狂似的团团打转,眼中蓝色的水渍溅得到处都是:“怎么办?没法一起带走,有三个……有三个宝宝啊!” “这里没有你的宝宝。”混乱的沙尘里,一直憨笑着的冰鳍突然开口了,“你的宝宝已经不在了。” “胡说!你们就是我的宝宝,我是你们的妈妈!”“青指甲”蓝血斑驳的脸扭曲了。 镇定地仰望着狂暴的怪物,冰鳍依旧平静地微笑着:“我们的妈妈是有名字的,那么你的名字呢?” 错愕和慌乱一瞬间掠过“青指甲”的脸庞:“名……名字?我就是‘妈妈’啊?” “没法说出自己的名字吗?那我来告诉你吧——”这一刻,冰鳍以似曾相识的和缓声音,一字一字地从容说道,“你是‘姑获鸟’。” 狂乱的表情一下子冻在“青指甲”的脸上,随即便是一声巨伞撑开那样的砰然轰响,排浪似的强劲气流扑面袭来。被灰沙迷住眼睛的我好不容易才看清——这扮成婶婶的模样的家伙已经完全显现出怪物的本相了,一双巨大青色肉翼在她背后展开,遮天蔽日的灰蒙蒙的翅膀扇出的一阵阵罡风。 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我惊讶得连嘴也合不拢了——为什么一听见这“姑获鸟”这几个字,“青指甲”就突然变了样呢?冰鳍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他还是傻笑着,慢条斯理地说:“姑获鸟是她真正的‘名字’。既然她的真面目已经被揭穿,那么我曾经施加的咒缚就会启动。” 这不是冰鳍的声音!刚刚喊出“姑获鸟”的时候也是,那似曾相识的内敛和缓声音,分明就是祖父的语调! “你是‘姑获鸟’,我们不跟你走!”我条件反射地跟着他大喊起来,与 6b64." >此同时,冰鳍的叫嚷竟也一同响起。这一刻三个声音同时在呼唤着这异类的真名。 被揭穿真面目的姑获鸟发出不像人间所有的凄厉长鸣,鼓动双翼猛扑向冰鳍,却被一道喷薄而出的金色火光迎面阻挡,远远弹开。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手中冰鳍的指尖突然改变了,温热的骨肉肌肤蓦地变成了坚硬冰冷的光滑表皮,就和我在书房中第一次拉住他手时的触感一模一样。我慌忙转过头去——身边的哪里是朝夕相处的堂弟,那分明是五色琉璃角片扎成彩灯啊!灯样是个坐在麒麟上的胖男孩,笑得憨憨的,跟刚刚“冰鳍”的表情一模一样! 只是电光石火间,姑获鸟已卷土重来再度反扑,然而熊熊的炎流却在赶她之前汹涌涨起,划成一道屏障包围在我四周——麒麟童子琉璃灯的形象陡然扭曲膨胀,无拘无束却又雄浑炽烈地跃动起来,彻底化为一团粲然的火焰。虽然我的手依然握紧着什么直接探入火中,但这和煦温暖像是在保护着什么的烈炎,却根本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烧灼感…… 琉璃灯的烈火反卷向猛冲过来姑获鸟,霎时间和苍风正面相撞,变化成婶婶的有翼怪物顿时泄了气似的急遽缩小,眨眼间化成一只靛青指爪的大鸟,从同色的短喙中不断发出哭泣般的凄厉的啼叫。 这一刻,煊赫的金炎和污?浊的青黑扭曲缠绕着,彼此难舍难分地纠结在一起。姑获鸟发出骇人的锐利啼鸣,挣扎着震动双翼想要摆脱这火之锁链的捆缚,这徒劳的努力却换来加倍的压制:烨烨火光伴随着低沉的爆裂声腾起,一下子吞没了那怪物的身影,紧接着也像用尽了全部力量一样暗淡下去。却见麒麟童子灯上的琉璃片早已被烧得融化不见,只剩下黑黝黝的铁灯骨。 “咦?火翼你怎么在那边啊?不是我手拉手的嘛!”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看见被灯影遮挡的另一侧,冰鳍满脸眼泪泥灰,嘴里还吃惊地嚷个不停——难怪跟着祖父揭露姑获鸟的时候,我听到过他的声音,原来我们正分别拉住琉璃灯的左右手呢。 难怪祖父让我紧紧握住“冰鳍”不要放手,难怪“青指甲”一会儿抱起我和冰鳍一会儿又丢下,狼狈周章,并且始终说一共有“三个”宝宝;那是因为被我们拉住的这盏彩灯幻化成了人的模样,迷惑住了固执地想要带走全部小孩的姑获鸟,并籍此封印了这贪婪的妖怪。 丢开那空空的灯骨,我和冰鳍连忙跑到一起再度拉紧双手——一定要快点去书房把刚刚的事告诉祖父:我们真的碰上那个又麻烦又可怕的客人了,而且我们两个人还一起把她赶出去呢!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铺着,空气里弥漫着新草的芬芳,妈妈正收回那两件团狮子花纹的新衣服,穿过檐廊下准备拿去熨烫,一看见我她就皱起眉头。 “你怎么可以说谎啊?”妈妈走过来点责备的瞪着我,“明明衣服干干净净的,干嘛向婶婶告状说被冰鳍弄脏了?再欺负冰鳍的话妈妈可就不喜欢你了!”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婶婶的呵斥声:“冰鳍你过来!看看把房间弄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还把送子灯给烧了,居然玩火,你小命不想要了吗!” 是在说刚刚那个男孩的琉璃灯吧!我有些不满:“为什么不是我的送子灯嘛?” “你是荷花莲藕灯,麒麟送子灯是发吉兆生男孩的。”妈妈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快步向屋里走,随口回答我,虽然看见一团糟的堂屋自己也差点脚软,不过妈妈还是努力的劝慰婶婶:“常夏,小孩子淘气点……” “饶不了他们!连收在书房里的送子灯也能翻出来,离上房揭瓦也不远了!” “或者是孩子们思念刚去世的爷爷呢……” “这么放任他们是不行的,阿薰!”婶婶可没妈妈那么好说话,“两个小癞猴儿懂什么,爷爷去世的时候连眼泪都没掉一滴!” “可是爷爷刚刚还跟我们说……”冰鳍拉着我跑到堂屋门口,不服气的申辩着。 “阿薰你看,这小孩子说话多犯嫌!”婶婶说着,走过来一巴掌就拍在冰鳍头上,外表柔弱的她却是个火爆脾气。可是冰鳍却隔着堂屋门槛,抱住她的手傻笑起来——我知道这家伙为什么这么高兴,因为婶婶的指甲漂漂亮亮,不是青色的呢! 可是这样一来婶婶更来火了:“胡说八道的小孩,让猫头鹰把你抓去!” “抓小孩的不是猫头鹰,是姑获鸟!青指甲的姑获鸟!”我在背后大声提醒,看着妈妈和婶婶又惊讶又恼火的样子,我和冰鳍相视一笑,手拉手就朝后院跑去。 像我们离开时那样,祖父依然坐在南窗花影下的书案前,看到我们两个兴冲冲的跑过来表功的样子,他微微一笑,远远地朝我们赞许地点了点头。然而紧接着,眉间却沁出了淡淡的忧虑暗影…… 是在夸我们做得很好,可是又在担心什么吗?然而我和冰鳍却没有能够得到更加确定的答案,因为只是一瞬间,那安详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沉丁花缭乱的枝叶间,只余下一阵柑橘似的清爽熏风…… 或许祖父担心的就是此刻吧——虽然一度将他封印,可是多年过去,当姑获鸟恢复元气卷土重来,这个危险的妖怪可能已经变得更加凶残暴虐,可是我和冰鳍却完全有可能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而毫无防备…… 这担心绝不是多余的——十多年后的今天,祖父不希望发生的一切终于还是发生了。 当年袭击我和冰鳍的姑获鸟,正是传说中伤心的母亲化成的妖怪。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夭折,总认为有谁抢走了他,于是始终疯狂的到处寻找。每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长夜,这鸣声凄惨的鬼物就会展开青灰的肉翼翱翔巡行,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夜里她才能看见孩童纯净灵魂发出的光亮,并将蓝色的血泪洒在别人家晾晒的儿童衣物上面做标记,藉此盗走这小孩,所以早些时候,一直有不能让童衣挂在屋外过夜的忌讳。 可是姑获鸟不知道,异类是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人类的慈母的——被带走的孩童几乎无一例外都会死去,她却执着的认为还有人在破坏她们母子团聚,于是在月黑风高的暗夜,再度呼啸着飞上苍穹…… 如果没有弄错,早在上元夜的四鲤桥头我就已经和姑获鸟狭路相逢:鼓荡起污秽的靛青旋风,满口呼唤着“宝宝”穷追不舍的妖怪,恰恰是看到我的手袋才开始发难的,而这个手袋,正是用被姑获鸟的血泪染过的团狮子纹童衣改作的啊! 如今,这睽违多年的妖怪,正以“石榴馆主”的面目再度出现在我和冰鳍的面前,并且在已在我们身边,洒下蓝血的标记…… 站在石榴馆狭窄幽暗的阁楼间中,面对着僵持不下的醍醐和“馆主”,我惶惑的梳理着混乱的思绪。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在暮春的黄昏,还沉浸在轻寒之中的民居小旅店中,我、冰鳍还有砂想寺来的降妖少年醍醐,接二连三的碰到不可思议的存在——异常扭曲的时间,会随着时间流转长叶开花的窗帷,会通过游戏夺取人生气的红衣小女孩幽灵,还有,就是眼前这幻化成优雅的女馆主形象的……姑获鸟! 回过神来的我忽然间恍然大悟,指向眼前被醍醐擒住的化作人形的妖物:“我明白了,浩幸说夜光杯是在保护他不被‘蓝指甲阿姨’带走,这个‘蓝指甲’一定也是她!” 数月前在安宅庭院中,我们都以为山茶精灵夜光杯禁锢这一家的次子浩幸的灵魂,是为了占据他身体并取而代之,但事实上那并不是这花妖真正的想法——身为彼岸眷族的夜光杯早已发现在浩幸身边出没的“蓝指甲阿姨”,因此伪装成为那孩子的样子守护他躲过姑获鸟的纠缠。而多年前,他就曾这样尾随我们直至家中,想以同样的方式保护冰鳍,却因此而被祖父误以为是想要捉走孩童的妖物。 冰鳍仰起头,从眼角俯视着姑获鸟那不停痉挛着的蓝色指尖,语声中满是露骨的嫌恶:“别忘了,还有松风。” 没错的,松风就是为了搭救莫名其妙行动失控的小女孩才丧生的——当时的目击者若藻看见了卷起铁青灰尘的罡风,听到了凄厉的鸟啼,而我则清晰地看到松风的灵体上,洒满靛青的水痕…… 被青雾笼罩的真相已经渐渐揭晓了,唯独“石榴馆主”本人没有意识到自身明显的变化,她的青指甲几乎嵌进醍醐的手背里,那被蓝泪濡湿的嘴唇依然焦躁的翕动着:“让我去见那个孩子,我真的是她妈妈啊!如果不是她的妈妈,那我还能是谁呢?” “还不明白吗——你幻化成的人,并不是‘妈妈’,而是‘姐姐’。”醍醐冷笑着,“你说石榴馆的小姑娘是在数月前陷入昏睡的,其实那根本就是没时间概念的妖怪想当然而已……那孩子陷入昏睡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年前?难道姑获鸟作祟带走石榴馆次女,并非发生在近在眉睫的如今,而是发生在久已远去的二十年前? 没错的!回想刚到石榴馆,隐樵庐老板娘在看到这个“馆主”时,就曾经问她:二老可安好;还曾宽慰她:不要再为了二十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应该是长大成年的石榴馆长女,根本不可能是红衣女孩已经上了年纪的母亲! 可是“石榴馆主”妩媚的容颜上,笼罩着青色烟霭一样的困惑:“我是宝宝的妈妈啊……我比任何人都爱她,别任何人都担心她……” “你只是习惯于将自己装扮得比谁都悲惨而已。”醍醐不动声色地俯视着这近乎妖艳的狂女,一字一字的说,“你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亲人,因为……你是‘姑获鸟’!” 就在这一刻,馆主那安静的狂乱表情突然被一阵苍青色的烟幕掩盖,暮春黄昏时分那无垠的恬静突然被嘶哑的鸟鸣撕裂了! 模糊而动荡的视野里,石榴馆主背后浊重的空气骤然扭曲,青灰色巨鸟的轮廓像穿越时空一样凭空出现,随即便凝结成触手可及的实体,这一刹那,石榴馆主的身影像水波一样动荡起来,只是眨眼间,她竟已和这异类之形体合二为一——被醍醐钳制住的再也不是楚楚可怜的妇人,而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有翼妖物! 四壁和天花的存在感再度被突然降临的幽暗模糊了。馆主那染着青指甲的纤指变成了锋利的靛色钩爪,牢牢扣住醍醐的手腕和臂膀。伴随着好像撕裂皮肤般的令人毛骨悚然声响,从这怪鸟脊背上猛地蓬开折伞样苍灰的肉翼,这沉重的翅膀以一种阴郁的狂躁节奏缓缓扇动,强劲的气流卷着尘埃霎时间鼓荡在周遭,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举起手遮住眼睛,不知从何而来的沙砾呼啸着打在脸上,狠狠的刺痛了皮肤。 这妖怪和石榴馆主重合之后,似乎变得陡然间变得异常强大,原本狂暴的行动也似乎渐渐有了章法。再这样下去,它就要挣脱醍醐的禁锢逃之夭夭! 在这念头浮现出我脑海之前,姑获鸟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蓦地挣脱掌控飞身而起。那不可思议的大力带得醍醐都站立不稳,豪勇的少年愤怒地咆哮着,不假思索地挥手擒拿,可那青灰的肉翼却从他指缝间倏地滑脱。 眼看着这妖鸟就要飞扬远遁,这个刹那,侵略性的强光像离弦之箭,追逐异类张皇的身影激射而出,我清晰地看到一头光明的猛兽从醍醐的身体里一跃而起,那猛兽有着白金的皮毛利爪,火焰似的瞳孔獠牙,其首如熊,雄健威武,其身如狮,剽悍迅捷,其尾如狐,轻灵张扬。这不属于人间的幻兽以追风逐电的速度扑向挣扎逃逸的姑获鸟。 在若藻的执念所化的假想之庭里,因为过度的冲击而一时来不及分辨的幻象,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被我清晰地捕捉到了! 霎时间,有翼的妖物就被轻而易举地攫在幻兽的利爪之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如锐利的刀锋般划过我耳膜,一片蓝得发黑的诡异液体瞬间播撒开来——姑获鸟的半边肉翅竟被醍醐生生的撕扯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无法控制的震动掠过醍醐的肩头,似乎被某种从身体内部传来的剧痛袭击一样,他刚毅的眉心瞬间拧紧,动作霎时间像被束缚住似的僵硬起来。呼应着这变化,白金猛兽的形象骤然黯淡。 瞅准了这个间隙,剧烈挣扎的妖物趁机挣脱束缚。只听一阵夹杂着玻璃碎裂声的砰然轰响,视野陡然廓清,呈现在我眼中的是阁楼间内一片狼藉的景象——原来是落地窗页被无形的大力猛地撞开,姑获鸟拼命挥动着受伤的翅膀,洒下一片妖异的蓝血,裹挟着青风歪歪斜斜的夺路而出…… 我和冰鳍下意识的追向窗口——有着苍灰形体的强风排开嫩叶初生的树梢奔向石榴馆大门外,而在那稀疏新枝掩映的盘花铁门边,正踯躅着一道修长的身影,看不清面目,却能感受到他周身洋溢的青涩氛围,以及在这份青涩中蕴藏着的无限可能…… 这样纤弱的身影,一定会被那妖异的风吞噬的!我正要大喊“小心”,那人影却优雅的抬起了左臂,稳稳的截住了飞扑而下的姑获鸟。肩头承载着那悲啼的恐怖妖物,可他的身姿看起来却是如此从容飒爽,简直像古长安的游侠少年傲岸的展示着心爱的猎鹰。 难道……来者是姑获鸟的帮凶! 咬牙切齿的发出指向不明的咒骂,醍醐反射性的捂住胸口,他颈上兽牙吊坠从领口滑出,闪烁着漠然的微光。握紧那兽牙的吊坠,砂想寺的悍勇少年露出近乎嗜血的微笑,朝向窗口低吼着:“这下终于……让我给逮到了!” 一瞬间,原本稍显淡薄的白金猛兽身躯骤然暴涨,不仅仅是这个狭窄的楼梯间,连整个石榴馆都被那百倍膨胀开来的煊赫光芒淹没,隐樵庐假想之庭内那吞噬天地的侵略性光明再度降临了——看得出醍醐已放开加在这光之兽身上的约束,这一次,他志在必得! 硕大无朋的白金幻兽长啸着扑向大门口少年,在我看来,要摧毁那纤细的身影简直就像碾碎尘芥般易如反掌,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幻兽猛扑的趋势突然间不自然的停滞,那是因为一层薄锐的绯红光壁正从这片霸道的光明中心隐约升起,如同赤红的伤口,一点点地直嵌入白金幻兽的肌体,随即以一种无动于衷的残酷耐心,缓缓撕开它那光芒凝结成的表皮…… 只是转瞬间,那无坚不摧的辉煌猛兽,竟从中央被切成两半! “想捉我吗?那就来试试看啊,‘白先生’的走狗!”某个陌生的语声直接共鸣在耳际,音质明明沉静清越,却如生锈的剃刀般切割着人的听觉神经。我反射性的捂住耳朵,转眼向冰鳍看去,听觉比我敏锐很多的他果然紧紧拧起眉头,脸色一片苍白。 “醍醐,快收拾他!”看到冰鳍这么难过的样子,我慌忙喊道。 这话却只换来少年一阵低沉的>藏书网冷笑:“他制裁我?别做梦了,他和他的主子都没有这个资格——明明背负同样的罪孽,却还妄想审判我?” 似乎再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坚定自己必胜的信心,醍醐发出狂暴而愤怒的咆哮,他的吼声和白金猛兽的吼声混合在一起,霎时间有种镇人心魄的威慑力。 但这虚张声势的威胁却像徒劳的回声渐渐湮灭在幽谷——眼前所见让我有种错觉,就好像这一切的背后存在着看不见的精确钟摆,一味朝醍醐那边荡去的振子在此刻达到极限,开始朝相反的方向摆动过去…… 光之庞然巨兽的影像正在慢慢收缩,同时弥缝着绯色光刃带来的巨大伤痕——持续忍受着不明的痛苦,醍醐力量在渐渐松懈,我第一次看见攻无不克的他这么辛苦地对抗某个敌手…… “天网恢恢,你们和我一样,谁都别想逃脱!”伴着对方意义不明的语句。青灰色的疾风趁着绯火之势陡然翻卷而起,瞬间编织起的烟尘之柱腾腾上升,缭绕在少年和姑获鸟的身影周围,眼看就要将其掩盖。几乎与此同时,那人蓦地朝我和冰鳍的方向转过头来。 某种毛骨悚然的寒意倏地爬过脊背,令我反射性的想弄明白究竟是谁带来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怖。然而对方的动作似乎打破了交错的时空之间某种微妙的平衡,不等我看清,他的身影就如同海市蜃楼般蓦地淡去。惟有姑获鸟单翼掀起的势不可挡的气流裹挟着笼罩于石榴馆周遭的混浊灰雾,飞升驰向辽远的天际…… 嫩叶花纹的薄青窗帘犹自上下飞舞,似乎在告诉我和冰鳍刚刚的一切不只是幻觉,耳中只听见楼梯上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我们连忙凭着落地窗棂俯身看去,片刻后醍醐的身影就从门廊下疾走而出,急切朝大门口追去,可是在奔过枝叶交错的石榴丛时,却最终放弃似的停下了脚步。因为无论是神秘出现的人影还是遭受重创的姑获鸟,都已经在暮春甜蜜的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起姑获鸟和她强到可怕的帮凶,此刻藏书网更令我在意的是醍醐。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我不由自主地捂住嘴角:“冰鳍,你说醍醐是‘燃犀’……不,是人类吗?” “他当然是人类。”眺望着石榴树下那道剽悍的身影,冰鳍发出沉着的低语,“因为只有人类才会有‘魂象’。” “魂象”……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词汇像是一点星光,默默悬挂在我记忆天穹的尽头,模糊而遥远,但却散发着无可取代的晶莹光辉。所以当我眺望向它,往事的轮廓便再自然不过地渐渐清晰…… 我听过这个词汇,也亲身见证过它的存在,回忆中最初的画面便是它的光明刻下的印记——辉煌的卍字型巨臂犁开无边的黑暗,昂然地扬起,每一条都是纵生两眼的金色人面龙蛇。这就是“四首烛阴”,祖父的“魂象”,它曾经展现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从更加不可思议的存在手中保护了我们。 “你是说——像爷爷那样的‘四首烛阴’魂象?”我脱口而出。 “的确都是灵魂的本相。”冰鳍沉吟着,似乎在字斟句酌,“可是醍醐的‘魂象’,那形象显然不是‘烛阴’……” 此刻醍醐当然听不见我们的疑问,他徘徊在石榴丛下的强悍身影看起来透着失望,他缓缓踯躅到一棵榴树边,沉默片刻后突然像记起什么一样拍了拍后脑勺。我和冰鳍疑惑地望过去,只见他抬起手臂摊开五指——一粒小小的光珠从那掌心闪烁着飘出,即使距离遥远,那点微光也看得特别清晰。 那不是一度消失在他掌心中的,红衣女孩的魂魄之火的光芒吗?如果没有猜错,在二十年前,因为她父亲本能地投出了斧头,才意外地阻止了她的魂魄被姑获鸟将掠走,可是离开身体的灵体却迷失在此岸和彼岸的夹缝里,徘徊在那狭小的阁楼间内,变成了在沉睡中等待的生魂。 所以那时醍醐并非毫不通融的将那小姑娘的魂火送去了彼岸,而是在击退姑获鸟之前,一直小心保护着这点微明,以免她再度落进那贪婪妖物的手中。看不出这性格暴烈一往无前的家伙,竟还有这意外的温柔细心的一面。 好像特别留恋似的,这魂火在榴丛间徘徊良久,转而飞向一望无际的青空,初来时遮蔽着石榴馆的混浊青雾早已被强风荡涤得消散无迹,那小小的光点迎着黄昏最后一抹霞光,融入那布满清新嫩叶的绮丽夕空中…… “那昏睡的小女孩应该醒来了。”冰鳍倚靠着窗帘,轻轻的叹了口气,“不过在睡眠中流逝的这数十年时间空隙,不知道该怎么填补……” 我迷惑的转头看着冰鳍的侧脸,却见夕晖沿着那细致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冷漠的浅金色,他的声音同样没有温度:“所以最讨厌了,那些自我中心的彼岸异类,全部消失了才好!” 怎么能这样说呢?虽然我也觉得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又麻烦又可怕,可是不能够因为这样就诅咒他们全部消失啊…… 我不由得嗫嚅起来:“冰鳍你……” “别叫我的名字!”冰鳍的语气罕见的激烈,他转过头直视着我,颜色淡薄的眸子里衔着残阳的星火,“别叫我的名字……这名字只会让我想起,身为‘燃犀’的自己是最接近那些家伙们的存在,我永远、永远都不要和它们同流合污!”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最平庸的安慰,我嗫嚅着:“你……你想太多了啊……” “如果可以,我真想再见祖父一面。”冰鳍缓缓合上了眼睑,纤长的睫毛在他面孔上落下与合欢花瓣似的阴影,“我想亲口问问他,我们究竟是什么,他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 我何尝不想知道其中原委?因为有人曾经说过:燃犀是最接近异类的族群,跨过此岸和彼岸的界限,对我们而言,只是小小的一步…… 信札 火翼: 不知道这封信能否到达你的手中。今年的春天非常的短促,虽然想在寒海棠开谢之前归来,可只是转眼之间就已经是这个时节了。 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看看香川最后的春色,所以回来了一趟,可惜真正想见的却没有见到。 远离人群喧嚣的休养生活,让我妈妈的身体稍稍有了起色,却又因为某些意外的打击使得病情再度恶化,所以一时羁留了。这段时间虽说不算很长,却令我看尽了世态炎凉。 每个人都会犯错吧,有的错可能还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那么坦率地承认就好了,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故意掩饰,然后还冠冕堂皇地指责别人呢? 或者是因为在别人身上看到与自己相同的缺点过错,觉得无地自容,欲除之而后快吧。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过错吗? 所以非常羡慕你,有着可以坦诚相见的亲人。即使犯错,你们之间也会彼此关切地责备,然后笑着安慰和原谅。 曾经以为,拥有这种亲人的梦想对我来说可能太过奢侈了。不过现在至少可以抱有一线希望,因为有你存在着。 所以这样的你做出来的寒海棠会有怎样的花色呢,这也许便是今夏最深切的遥想吧。 雪之下 即日 附言:我已经准备好了礼物,一直想着能早点赠送给你。可是又总觉得送什么给你都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 梅雨来临之前的潮湿傍晚,在双狮桥头意外的看到了缚在已经枯萎的紫阳花上的信笺。因为水汽的关系,字迹已经微微有些糊掉了。 从二月间收到他说要陪母亲去邻镇休养的书信开始,到现在六月,已经让我觉得渡过了太漫长的时间了。每天每天都想着是不是会收到来信呢,每天每天都发现不会有消息,所以把信笺拿在手里的一瞬间,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觉。 ——雪之下回来过,他回来过了! 一度置身在相同的天空下,甚至也许就近在咫尺,我们却彼此都不曾察觉对方的存在。这令我不得不感叹,世界对于渺小卑微的人类而言实在是过于深邃辽阔了,即使拥有可以看见彼岸的燃犀之眼,我也无法看见隐藏在表象背后的本相,无法看见隐藏在时间背后的未来…… 可是雪之下却说我的存在给了他希望。 因此他才会在信里努力传达着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孤独、无奈和委屈吧,虽然并不明白雪之下究竟遭遇了什么,那份辛苦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得到。所以我也会努力的,努力成为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传达那些孤独、无奈和委屈的人,努力成为让他看到更多希望的存在。 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话当面讲给雪之下知道,我不想再借助纸笔,而是屡屡踯躅于空无一人的双狮桥头,期待着某次逆料之外却又必然降临的重逢。 第五章 曼珠沙华的黄昏 残暑渐渐消退的农历七月,那正是夏天恋恋不舍的合上眼睛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从残留着盛夏燠热与潮湿的落叶里,无数纤细光洁的柔茎优雅的斜挑起凝固的火焰之冠冕——那就是曼珠沙华开放的样子。 每到这个时节家里总是有些忙碌——不久就会到我和冰鳍的生日,前面却先是追奠先人的中元。于是生与死的维系忽然间微妙起来,因为在祝贺我们两个的生辰之前,不得不先超度冰鳍那位胎死腹中的孪生兄长,就如同只有挣扎出绝望的死之黑土,曼珠沙华才能绚烂绽放…… 我看得出虽然很少表达出来,但冰鳍一直对此无法释怀——他本来应当是孪生的次子,可他的兄长却没能活着被生下来。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冰鳍至今都固执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夺取了兄长的生命才平安降生的。 因为清楚他的性情,那夭折的孩子在我家便成了禁语,祖母也好,爸爸妈妈也好,叔叔婶婶也好,大家刻意避开任何会令冰鳍联想起兄长的话题,因为在这个家里,唯一不能用平常心对待事过境迁的人也许就是他了。整个七月,随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曼珠沙华一起,他寂寥的情绪便会像暗火一般,默默燃烧在家中的每个角落。 醍醐初次造访我家,是以砂想寺侍者的身份来送七月半中元用具的。我清楚地记得,门口传来他低沉淳厚的通报声时,除了窝在书斋的爸爸和还没有从医院下班的重华叔叔之外,全家人正坐在前庭的百日红树下摇着扇子乘凉。听见那报出自己名字的沉着声音,妈妈和婶婶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微微凑近交换着复杂的眼神,用团扇遮住脸庞诧异的小声议论着:“砂想寺的醍醐?”“是那个时候的孩子吗?” ——那个时候的孩子。 记得在桃叶津的石榴馆,祖母第一眼看到醍醐时也曾这样脱口而出。此刻渐渐高远起来的黄昏天空里布满绮罗似的薄云,夕阳返照使景物的轮廓鲜明得异样,醍醐的剪影就站立在门口那一抹斜光中,我感觉到家中长辈们朝他投去的,绝对不是眺望着初次会面的陌生少年的目光。 醍醐放下器具,郑重地向祖母和妈妈行礼,从他的动作里完全看不出平日懒散得意又蛮横的架势,只有那不经意滑出领口的兽牙吊坠悄悄泄漏了他一贯的野性风范。这来自砂想寺的少年最终走到婶婶常夏的面前站定,深深的低下头。薄暮中凉爽的微风传来他沉稳的声音:“对不起。” 一瞬间惊讶的光芒闪过婶婶的眼底,随即似乎领悟到什么似的,她轻轻搁下瞿麦花纹的扇子,温柔地微笑起来:“怎么能这么说呢。” “无论如何道歉都已经不能挽回什么了,那件事情我一定会有个交待的。”醍醐依然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诉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 我环顾四周,祖母和妈妈脸上那心照不宣的神情没来由的让人焦躁——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与家人之间一定拥有着共同的秘密,而我竟丝毫不曾知晓,这个事实令某种若有若无的异样氛围像盛夏湿热的炎风般,沉沉压在我心头。 见醍醐依然一副认错的架势,婶婶缓缓地站了起来:“要交待什么啊——当时的小婴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变成了这么出色的少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这就是最好的交待了。” 醍醐缓缓直起身体,但却依然拘谨的低着头,那剃得只剩发根的脑袋看起来多少有点可笑。婶婶抬起手摸着个子比她还高的少年的青发茬:“别放在心上——是我没福分拥有两个儿子,而那个孩子没有造化被生到这世间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错。所以打起精神来吧!” ——是我没福分拥有两个儿子,而那个孩子没有造化被生到这世间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错。 虽然没有言明,但婶婶想说的事情清楚地传达出来了——她的言下之意,居然是在说冰鳍的兄长的夭折和醍醐有关! 悄悄转过头去确定冰鳍的表情,我只看见他纤细的眉宇一如既往的寂寥着,不着痕迹的掩盖着此时的心情…… “既然你一直思念兄长,就把醍醐当作没见过面的兄长吧。”祖母突然抬起手拍了拍冰鳍的肩膀,不顾我迷惑的表情,冰鳍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一把拖起醍醐就朝门外走:“我送他回砂想寺去。” 婶婶一边嗔怪儿子一边作势挽留:“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还没请人家坐一下呢!” “我还得回去照顾夏居的师父们呢!”总喜欢和冰鳍抬杠的醍醐,这次居然很有默契的配合了他的提议,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来能寂方丈认为是时候了。”目送二人并肩走出大门,祖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她轻摇着蒲扇扇开蚊香的烟气,“你爷爷当年除了关照我管好你们别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之外,还特意去拜托能寂师父看好醍醐别让你们几个见面,直到师父他认为可以为止。我想方丈也拿他这个怪人没办法吧……” 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疑问了——祖父生前的确这样的说过:除非方丈能寂师傅许可,我们都不能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而照今天的情形看来,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古怪禁令,绝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而起,一定有着它直接而深刻的缘由,比如说……冰鳍兄长的夭折! 不过女眷们显然对祖父的那一套已经见怪不怪了,倒是醍醐的清爽勇健样貌引起了她们更大的兴趣,妈妈单手抚着面颊感叹起来:“说起来,当年砂想寺把那孩子送过来的时候,那样子就别提多虚弱了,小猫儿似的,我还以为养不大呢,没想到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婶婶也随声附和,“现在长得结结实实的多讨喜,不像我家冰鳍,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 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往事渐渐清晰起来——十多年前,砂想寺方丈能寂师父捡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寺众不懂得养育就托给比较相熟的我们家代为照顾。当时妈妈和婶婶都有了身孕,看见小婴儿可喜欢得不得了。唯独祖父不太赞成的样子,一味说着孩子来历不明,说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勉勉强强的才答应收留。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象在证实祖父的担心一样,那年酷暑一直持续到中秋前后,这种万里无云的响晴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似的,可大风却突然吹起,连续几日的刮得昏天黑地。就在沙尘大得连整片天空都变成青灰色的那一天,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妈妈突然有了生产的征兆,一家人顿时慌了手脚,祖母和爸爸忙着将妈妈送去医院,据说状况是相当危险,直到祖父赶来之后,我才有惊无险的平安降生。 可是当时只有笨手笨脚的重华叔叔留在家里照顾行动不便的婶婶,不留神竟让她被风沙迷了眼,一脚踏空摔倒了。婶婶从那个时候开始陷入半昏睡状态,送到医院治疗了将近一个月,生下冰鳍之后好不容易才康复,然而她所孕育的孪生子中的长子最终还是没能活着来到人间。 冰鳍的安全诞生多少冲淡了一些悲伤的情绪,但不知为什么性格一向沉静内敛的祖父对此却格外沉不住气,他时常责怪自己思虑不周,能力不够。并且坚持将刚满周岁的醍醐归还给砂想寺,并和能寂师父约定:直到他认为可以为止,决不要让醍醐和我家的孩子见面。 不过砂想寺与我家到底只隔了一条巷子,两三年前,我和冰鳍早就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这位强悍的少年。是我们彼此灵魂的光芒互相吸引的结果,还是冥冥中某种无法逆料的力量在安排,我无从知晓,却似乎早已身不由己的被某种潜流裹挟而去…… 突然煞住奔涌的思绪,我慌乱的站起来,一边跑向门外一边回头朝祖母她们喊道:“冰鳍这大路痴说不定又迷路了,我去看看他怎么还不回来!” 来到砂想寺的巷口时,天空已是一片昏暗了。寺庙的一带黄墙已融入了暮色里,寺前漫生的曼珠沙华徒然的炽烈着,好像无法侵入那片净土的野火。虽然明知触碰到也只有植物柔和的凉意,但我依然怀着害怕被灼伤的戒备,小心翼翼的避开花丛,正要绕过红萼开遍的拐角,微凉的风里突然依稀传来冰鳍的语声,距离太远听不真切,惟有“姑获鸟”三个字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不错,他还不完全,其实根本就是处于和姑获鸟共生的状态。”这简单的回答已足够我分辨出回应者是醍醐。好啊,他俩趁我不在,偷偷摸摸在谈什么啊!我正要凑过去吓这两个家伙一跳,耳中传来的意想不到的话语却蓦地阻止了我的脚步。冰鳍的语声微微带这些惊讶:“这么说本来已经被我爷爷封印的姑获鸟,现在却又突然出现了,就是因为与那家伙结成了共生关系。而那家伙因为还不能独立存在,所以一直躲着‘白先生’,偏偏姑获鸟总是不知收敛,屡次暴露目标?” 白先生?四月间在石榴馆,我也曾听见姑获鸟的帮凶提起过这个陌生的称呼,还不无讽刺地说醍醐是他豢养的走狗。这样看来,冰鳍似乎也知道这“白先生”是谁又是什么身份,可他怎么从来没对我提起过啊? “还说呢!讷言先生心肠太软,当年居然还给了姑获鸟一次机会——如果她再度出现来纠缠你和火翼,封印才会启动。”醍醐冷笑着抱怨道,“跟自己的孙子性命攸关啊,换作是我,不把它错骨扬灰、省得日后麻烦才怪!” “我和火翼当年能从姑获鸟手中逃脱,的确还是依靠了爷爷的力量,虽然他那时已经不在了……”冰鳍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当年麒麟送子灯化成洁净的火焰,烧灼得姑获鸟烟消云散。而这火焰,正是呼应着祖父引领我们唤出这种妖物真名的声音而启动。 不过冰鳍并没有太多停留在回忆里,他若有所思的沉吟着:“这个在不完整的状态下就有能力解开我爷爷的封印、放出姑获鸟的家伙,才是你真正的目标吧,醍醐!” “你果然很敏锐。”醍醐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所以我一直追到石榴馆!” ——原来醍醐之所以会出现在桃叶津,根本就是为了追踪那个与姑获鸟共生的少年帮凶! 说这化为少年的强大妖物是帮凶可能不太恰当吧,因为确切的说,姑获鸟恰恰是他用妖力饲育出来的——这件事要一直追溯到二十年前。这怪鸟刚刚借助对方的力量孵化出来,还很虚弱,却抗拒不了天性去抢夺石榴馆的次女,最终意外地被男主人的斧头打得神形分离,行尸走肉般的躯壳逃之夭夭,而魂魄则一直纠缠着那个小女孩滞留在那个民居旅馆中。 而仅仅是躯壳的姑获鸟也不容小觑,它放任自己抢夺孩童的天性,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作恶多端,终于令祖父忍无可忍将它封印。可是时过境迁祖父已经不在,而豢养姑获鸟的少年魔物则卷土重来,就在暮春时节的石榴馆,对追踪而来的降妖者醍醐展现出他不可一世的恐怖和强大。 从不服输的醍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声音里竟罕见地有了几分自嘲的况味:“你也看见了,就算还不完全,我大意一点都不是那家伙的对手。如果现在他要带走你们,根本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我们不会被带走的。”冰鳍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但却暗暗关注着执拗的力量,“我永远永远,都不会跨过‘那一步’。” “那么火翼呢,你能保证她和你一样吗?同样是‘燃犀’,她对彼岸一类过于亲切了。” 片刻的沉默后,传来冰鳍果决的声音:“所以‘这件事’,我才最不想让火翼知道。” 醍醐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没错。我也觉得别让她知道为好,免得麻烦……” 为什么要这样说?醍醐是外人也就罢了,为什么从小和我形影不离的冰鳍也是这样,对我隐瞒,却和不相干的人分享秘密? “我有什么地方妨碍到你们了吗?”抗议声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再也不顾忌什么,我断然走出巷角,甚至顾不上一丛曼珠沙华在脚下发出断裂的呻吟。这一刻黯光里冰鳍的表情摇曳着一丝慌乱,然而醍醐却露出傲慢的笑容,缓步踱到我面前:“男人的事情你别管!” “不要多管闲事,不要来招惹我们的应该是你才对吧!”我不甘示弱的驳了回去,“明明是你这个外人害死冰鳍的哥哥的……” “够了!”冰鳍愠怒的声音猛然响起,“我哥哥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这怎么能怪醍醐?你这样迁怒实在太难看了,火翼!” 一时间,我惊愕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朝夕相处的堂弟,却看不见他藏在额发阴影里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好像为了压抑什么而灌注大力的手指骨节在幽暗中微微泛出神经质的苍白。此刻的冰鳍看起来是陌生的,陌生到遥不可及的地步,一瞬间我恍然大悟:“难道当年的事情……你早就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冰鳍并没有回答,只是有些僵硬的转过头去,将惶惑的指尖插进微带茶色的头发里。这已经足够了,这明显的掩饰再清楚不过的传达着冰鳍的尴尬与不安——他知道了,他早就已经知道这段往事了,只是对我一个人隐瞒而已!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祖父的教诲,更是因为某种如同与生俱来般的默契——同样身为弱小的“燃犀”,我和冰鳍从出生开始每一天每一天都面对着相同的彼岸世界,如果没有彼此间的依赖与信任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我以为这样的信赖会不断的持续下去,从来没有想过彼此间会因为一个陌生人而存在隔阂! 再也不想多看他们两人一眼,我转身掉头就跑,此刻仿佛只有奔跑能冲淡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来的恼怒与慌乱,以及那如同泡沫般散落的挫败感…… 旧城蛛网般的小巷平时一直让人觉得好像迷宫般错综复杂,可今天却异常直截了当,仿佛就在眨眼间,我就已跑出小巷来到尽头的问道河边。黑透的天色和呼吸间的脱力感分明的诉说着已经跑了很久,但无法平复的思绪却依然鲜明的沸腾着,如同无法止息的白波。 精疲力竭的感觉是随着奔跑的停止突然降临的,转瞬间就再也迈不动脚步的我环顾四周,只见两岸青凛凛的屋顶在夜幕中朦胧的沉默着,砖石砌成的河堤上镶嵌着一串褪色珠链似的路灯,狭窄的河面在高峻的河堤夹峙之下显得更加局促了,不远处,玲珑的双狮桥从黑暗里渐渐浮现出柔和的轮廓。 我慢慢走上砖石小桥,斜靠在桥头凝露的石狮子上喘口气。上元夜曾经过这里,只是时隔半年而已,初秋的烟景却浑然不似早春。上弦月并不那么明亮,借着幽光举目望去,问道河上的独目拱桥各自抱定自己的倒影,衔着半面铜镜似的光明,彼此满足的拼合在一起。在某面铜镜边缘,黑沉沉的水面上出现了瘢痕似的光点,与其说那是光,还不如说它更类似于光的预兆。 凝神看过去,一点微红的幽明逐渐挣脱了浓稠的黑暗,缓缓顺流而下,如同硕大的萤火飞舞在虚空的黑暗中。我伏在石栏杆上仔细的注视着,那点光珠流畅的姿态突然像被什么阻碍住了,无能为力的打着旋,摇曳在桥下不远的地方。 此刻我看清了,那点微光是盏中元节的河灯,一星烛火透过纷繁的琉璃纸映出薄薄的绯色,像有什么割舍不下的牵扯似的,在漆黑的河面无声的荡漾…… 我走到小桥下的水码头边,那盏河灯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它看起来并不是常见的荷花形状,而是类似牡丹芍药的雍容姿态,那重重叠叠的花瓣被垂到水面的柳枝挂住了,所以才在桥下短暂停留。我扯动靠近面前的柳条,想帮它解开束缚,但是这力量却还不足以传到被绊住的河灯那边。 “暂时别放手!”就在这时,河对岸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我应声抬头看去,只见初霜似的桥灯光照出一道颀长纤细的身影——这可能是放河灯的人吧,他发现自己的河灯被绊住,正急匆匆的朝水码头这边赶过来。或者说,我更希望他是朝我而来…… “雪之下!”这一瞬间我脱口而出——眼前的人是雪之下,上元夜在凛凛苍风中邂逅,又在纷纷细雪中别离的那位少年。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没有写信告诉我呢?先于这纷沓而至的疑问,分别时那冻结般的雪意早已穿越半年的时空刺痛了我的眼角,沉重地覆盖在眼睑之间…… “火翼?”疾走过小桥跑到近旁的雪之下缓缓放慢脚步,停在咫尺之外打量着我,“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迷惑的重复着对方的话语,却见他缓缓地探出手来,拂过我眼角下,那接触轻到几乎无法感知。 “为什么在哭呢?”这样说着,雪之下将手轻轻抬至我眼前,眼泪凝在那修长的指尖上,小小的水滴蓄着一点青白的灯光。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封冻在我眼中的雪意的真相。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哽咽使我连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的力量也没有,只能断断续续的重复着:“不要我了……冰鳍他不要我了……” 感觉到温暖的掌心落在我头顶,一开始有些犹豫,渐渐变成了坚定地安抚。雪之下,正在很努力的安慰我吧。短发被揉乱的感觉是经常经历的,每当我消沉的时候,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用这种方式鼓励我打起精神,每次我也都会不由自主地安心微笑起来,可是这次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无法停息的抽泣里,雪之下幽微的声音传到我耳中:“我的母亲,也不要我了……” 这句话让我心中一惊——雪之下曾经说过,他要陪身体不好的母亲去邻镇静养,母亲的病情刚有起色却遭逢意外打击恶化,所以他没能实现在寒海棠开谢之前回来的愿望。直到此刻才归来的他,却说着“母亲不要我了”的话,放着追奠先人的中元河灯…… 记得雪之下在信中说,母亲是唯一的亲人…… 似乎注意到我的惊愕和慌乱,雪之下很努力的摆出洒脱的笑容:“我妈妈现在的样子,和死掉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可是我还是想早几天放河灯祭奠其他已经往生的亲人,求他们不要这么快带走妈妈。” 在至亲骨肉生离死别的巨大悲恸面前,任何安慰都是徒劳而肤浅的,我胡乱擦去渐渐收住的泪水,却嗫嚅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雪之下似乎也不愿再说什么,努力伸出手去够绊住河灯的柳枝,水一样的光线里,我看见他漆黑的额发因为舒展的动作而垂落下来,掩映着他线条柔和的侧脸…… 冬日的他周身弥漫着暮春的气息,即使到如今夏末秋初,这气息却仍旧缭绕不散。随着墨玉般的水面上荡开几圈蔷薇色的涟漪,艳丽的牡丹河灯挣脱了柳条的束缚,曳着一点珊瑚般的倒影,再度无声无息的漂流起来。 目送那清绮的光影慢慢穿过黑暗的三元桥洞,向下一座桥的方向漂去,雪之下的叹息幽微地缭绕着:“可是这样看着,觉得就好像是妈妈一个人上路的样子……” 我反射性的抬头看过去,只见雪之下低垂眼睑,路灯光在他近乎透明的容颜上落下睫毛的阴影:“其实仔细想想,独自上路的应该是我才对。大家都很幸福的在那个世界生活吧,所以连妈妈都迫不及待的丢下我去和他们团聚。” 青色的笑影从少年眼角眉梢晕染开来,慢慢浸透了整个面孔,从这个角度可以瞥见他那粒小小的虎牙,这俏皮的单边虎牙多少减淡了几分神情的寂寥,但他缓缓翕动嘴唇的样子却是那么无助:“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呢?我究竟是为谁活的呢?甚至……我还活着吗,现在连告诉我我是不是还活着的人都没有……” “不是那样的!”我控制不住大声打断他的话语,可是却不知该怎么接续下去。此刻的我怎么说得出鼓励的话、安慰的话甚至说服的话呢?连自己也不能确定说出那些话的诚意,还能指望它们有多少说服力——因为现在的我,或多或少,都怀着和雪之下相同的,被孤零零丢下的人的心情。 “谢谢你,谢谢你安慰我。”雪之下凝视着我,很突然地说道。 我一时不由得迷惑起来:“我……我什么也没说啊!”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明白火翼在安慰我。”雪之下仰头眺望向不那么明朗的上弦月,“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说出口的,说了未必能说透,说透了也未必能被完整地感受到。” 我没有能寄出的信,不曾抵达雪之下眼前的信,何时抵达了他心中呢?为什么此刻的他,会说出和我信手写在夹衣内衬上的字迹相同的感触? 暮春旅途上,用蓼蓝新芽匆匆写就的心情,已随着那淡薄的墨色渐渐褪去,但此刻的感动却令它刹那间再度鲜明起来。可是雪之下却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露出单边虎牙,静静地笑了起来。 悲伤的笑意像一抹黯云默默压在少年眉头,却随着他轻轻挑起眉梢的细节,突然间云开雾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自言自语般的音调诉说着:“我要走了。” “耽搁你回家照顾妈妈的时间了,对不起……”我条件反射的答道,却在一瞬间意识到他的意思决不会这么简单,我小心翼翼的看向他隐在昏暗灯影里的表情,“你……你要到哪里去呢?” 少年笑而不答的暧昧态度强化了不安的氛围,我忍不住追问道:“你要去哪里,还要离开香川吗?” “去可以找到存在意义的地方,去可以永远停留下来的地方,去可以不用担心分离和孤独的地方。”雪之下一口气答道,却又突然停下来,深深的垂下头,露出有些虚幻的微笑,“虽然……我不知道那种地方在哪里……” 我曾经以为自己知道的——可以找到存在意义的地方,可以永远停留下来的地方,可以不用担心分离和孤独的地方。原以为和冰鳍在一起就已经置身于这样的地方了,可是今天的所经历的一切却让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曾考虑过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意义,只是依附着冰鳍,每一天、每一天,这样安心的浑浑噩噩的度过。 不得不承认:我同样不能确定那样的地方在何处,也许也不曾抵达、不曾拥有过那样的地方…… 这一刻,雪之下缓缓转向我,他的瞳孔承受着路灯的微光,眼底像是铺着一层温柔的白雪:“你可以看到七桅灯尽头的真相,那么能告诉我吗——这样的地方究竟存在于哪里呢……” 真是讽刺,这样的我怎么能给出答案,除了摇头之外还能干什么? “你也看不到吗……”这么说着,雪之下的眼角荡漾起一个近乎悲悯的微笑,他慢慢地,但却坚定的朝我伸出手来,“如果你也看不到的话,那么,愿不愿意……一起去寻找呢?” 就好像异常激烈的音乐突然轰响在耳边又随即消失无踪一样,一瞬间其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这早已 901d." >逝去的虚幻乐章反复的在心底奏鸣,却完全无力分辨旋律和节奏,现在的我的脑海,便是这样一片混沌茫然…… 究竟困惑了多久呢?还没等反应过来,我便已经错过了回答雪之下的机会——因为就在这时,双狮桥那头的小巷里突然传来冰鳍呼喊我名字的声音,熟悉的身影随即出现在路灯下,他扶着桥栏四下张望着,举手投足间透着焦急。 “看来是不必要了——因为他并没有不要你,不是吗……”少年眺望着桥影的方向,自顾自的笑道,那小小的虎牙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稚气。这时冰鳍已借着青白的灯光看见了我,他有些恼怒的拍着石桥栏朝这边疾走几步:“黑灯瞎火的不回家,在外边闲晃什么?” “才不要你管,有什么事反正你就找醍醐好了!”我赌气反驳道,耳边却飘来雪之下低低的澄澈语声:“因为你上次没有回信给我,所以等到中元节法事过后,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或许是失望于我的冥顽不灵吧,此刻雪之下用最直白的语言,回答了我问他是否准备离开香川的问题。 我没有回他那封缚在紫阳花上的信,是因为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啊!我急忙回头正要解释,却只看见他举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无声地翕动嘴唇,耐心地描摹出一个双音节的词汇。 “礼……礼物?”我模仿着他的样子,低声读出那没有说出口的词汇,随即顿时脸红到耳根——是要送我礼物,还是在问我的礼物呢?这次是偶遇,雪之下当然不会随身带着要送给我的礼物,可是屡屡说着要赠与通草花的我,却再度因为出来得匆忙而两手空空,连自己都觉得实在是欠缺诚意。想到这里我局促地低下头去:“对不起!那个寒海棠,我……我没带出来……” 一瞬间,春风般明媚的微笑拂过雪之下眼角,他指了指河灯飘走方向,紧接着扬起指尖移向那上空悠远的苍穹,然后丢下完全弄不清状况的我,追着那点早已远逝的绯红光芒踯躅而去。 只是片刻,冰鳍就己疾步赶到我身边,不分青红皂白质问道:“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啊?” “这和冰鳍没有关系吧……”我想也没想就顶回去。 幽暗的街灯霎时为冰鳍的面孔镀上一层阴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意识到自己失言,我一时间嗫嚅起来,可又不愿就此认错,“明明是冰鳍先做了过分的事情!你和醍醐瞒着我……” “你还不明白吗,火翼!之所以不让你卷入这件事,那是因为我不能再一次……”这脱口而出的解释还没来得及说完,低沉的爆响突然从三元桥那头传来,我反射性的转过头,却只见一朵硕大而绚烂的曼珠沙华蓦然绽开在夜空之中…… 那纤细而璀璨的赤红之丝线,在漆黑的天幕上静静蔓延,牵扯出柔曼但却果决的轨迹,繁密的交错着,规整的并行着,渐渐地伸展到极致,就在达到界限的那一瞬融化为一阵缤纷的绯雪,飘飘飘扬扬的洒落下来。 不待这凋零的炎之花瓣散尽,一点点胭脂色的光珠随着沉闷的爆裂声和欢快的尖啸声扶摇直上,旋即此起彼伏的灿然怒放,黑水晶般的北方天穹里,疏疏朗朗的银星之间,火红的烟花缭乱辉映,次第盛开。夏末的清?.夜肆无忌惮地燃烧起来,斑斓的光影恣意地倾泻在我的身上…… 霎时间我意识到了那些沉默的手势,那些无言的暗示的意义——原来……这就是雪之下要送给我礼物。这满天烟火便是他的馈赠! 这不是可以接触、可以捧在掌心摩挲把玩的礼物,但却能够倒映在眼中,烙印在心底。这一闪而逝的绮丽瞬间,将因为它无法保留也永不可能再重来,而不断被我脑海中追想的潮汐冲刷打磨,直至变成静立在遥不可及的记忆彼岸的,最晶莹恒久的雕塑。 雪之下赠送的这个瞬间,是足以铭记着珍藏一生,永远也不会丢失和湮灭的礼物…… “这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放的哪门子烟火啊?”聆听着冰鳍困惑的低语,我突然意识到,对于送来这么宝贵礼物的少年,自己却再一次错过了询问他真正名字的机会。 既然如此,就让“雪之下”这个唯一的咒语继续发挥它的魔力吧…… 今年的曼珠沙华好像是追着醍醐而来似的,在他离开后的一夜之间,我家正门口和天井的石板罅隙里,骤然冒出零零星星的红萼,紧接着就像是从大地的伤痕中渗出的鲜血一样,大片的曼珠沙华便在我家庭院里毫无节制的怒放开来…… “啊!彼岸花已经长到这里了!也没人弄它的球根回来,都从哪里冒出来的啊?”黄昏时分从学校归来的我穿过天井回自己的厢房去,刚穿过角门一大片绯红就展现在眼前。 “彼岸花?这不就是曼珠沙华吗?”与我并肩走着的冰鳍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 “据说它还有个名字叫彼岸花啦,简直就好像彼岸世界来的使者一样……” 冰鳍心不在焉的眺望着炎炎的红影:“只不过是普通的植物而已,别说得那么危言耸听的好不好。” “可是原来家里根本一朵也没有,现在一下子冒出那么多!”我不甘心的争辩着,“明明就是那天你和醍醐鬼鬼祟祟的商量什么之后,它们才冒出来的!” 这一刻,冰鳍突然停下脚步,我疑惑地回过头去,落后我两三步的他改变爱理不理的态度,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砂想寺门口不是也开了很多这种花吗!”我理直气壮的答道,“它们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跟过来的!” “用你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些根本就是普通的花,你应该比谁都看得清楚!” “防患于未然你不知道吗?还是说只要你觉得不要紧就好,哪怕会给自己的亲人带来危险也无所谓!” “没错!”冰鳍的声音罕见的激烈起来,他几乎是自暴自弃的大声喊道,“我根本就无所谓,反正我是个连亲生哥哥的性命也能夺取的人!” 我无心一句话,居然让他想到这个上面去了!也怪我不好,明知道冰鳍对他孪生兄长的夭折一直耿耿于怀,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这样敏感的话题…… “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冰鳍的肩膀上方,他单薄的衣衫仿佛被无形之手拉起一样,呈现出不自然的皱褶,又像挣脱了什么似的在一瞬间平复下去——此刻,一条拥有蛇般形体的“宵行”正在我手中扭动挣扎。 这种由阴冷之气凝结成的低级精怪总是在夏末秋凉的时候出现,随着天气不断变冷,它们本来小如尘芥的躯体会越长越大,甚至还能发出微光。现在残暑未消,便已有几个性急的家伙不顾一切的跑了出来,却被骄阳的依旧暴烈的强光烤得奄奄一息。 我轻轻击掌,赭石色的宵行在我指间化成为混浊的烟尘,随即又在别处重新凝聚起来:“现在可是阴历七月,当心点吧!一直胡思乱想的话,连这种东西都能轻易附上你。” 七月是个奇妙的月份,就像一天临界点的正午那眩目的阳光会让人视野变得不确定一样,在这一年正中的月份里,此岸和彼岸的界限会变得模糊。 “是啊,七月呢……”冰鳍也不在多说什么了,他抬头向着雕花长窗上方夏末的悠远天空,“醍醐说这个月里如果一直思念着某个人的话,他也许真的就会来到你身边……” “醍醐说的?”我不自觉地变了脸色,“你这家伙是故意的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醍醐这个名字就像一枚尖锐但却坚不可摧的小刺,扎进了我和冰鳍曾经牢不可破的牵绊之中。我们一度都刻意避开这引起不快的名字,但此时此刻,冰鳍不经意间的快语却打破了努力维持的平和表象,露出失衡内心的一角。我缓缓皱起眉头:“我不管醍醐说过什么,只记得记得爷爷说过——执著于已经不在的人,弄不好反而招来可怕的东西!” 一向不服输的冰鳍这次却没有反驳我,他淡淡的笑了:“所以说呢……越是想见的人,偏偏越是无法见到……” 冰鳍也许不知道吧:他的此刻表情,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没有多体谅一点呢——冰鳍的心就像小小的珠蚌,兄长的夭折无疑是它无法消化的沙砾,这么多年的思念一层层包围着这粒沙,结成了优雅但却痛楚的珍珠。过于亲近的距离和太过相似的感觉,使得冰鳍不能坦率地在我的面前表达出一切,因此才会转而向以自然无畏的态度面对着黑暗的醍醐倾诉吧。 或者,能见一面就好了,这对兄弟能见上一面就好了——可是偏偏看不见,即便身为“燃犀”,我和冰鳍也从来未曾看见过那个人…… 可是我可以就此放手不管吗?曼珠沙华像某种光怪陆离的传染病似的,渐渐从庭院里蔓延开来,似乎只要一眨眼,那片绯红就会成倍的增加。火巷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时常可以看见不枝不蔓的红花这一朵那一朵的冒出来,像小小的路标,指引着谁慢慢潜入这沉寂的老宅。 黄昏夕阳反照的时候,我看见冰鳍踉跄的背影缓缓穿过已化为炎之河的火巷,沉没在庭院的赤影之中。 我不放心的追过去看个究竟,却在路过冰鳍的厢房时,突然瞥见了一片织满那昏暗空间的奇妙光线,这变幻莫测的光芒能让人产生不可思议的幻觉,仿佛置身于注满虚幻液体的大而美丽的水族箱里,那是每个夏日薄暮都会出现的景象——太阳改变了角度将天井中央金鱼池的波光投射到了房间里。 然而今天这“水族箱”给人的感觉却有些异样,那是因为幽邃空间的某个角落焕发着异样的明亮。我下意识的放慢脚步,透过敞开的雕窗,只见水光的丝线在冰鳍床边的屏风前织出了模糊的形状——这一刻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因为那光影的轮廓是,匍匐的婴儿! 婴灵十有八九都是固执的家伙,因为它们想要来到世间、想要活下来的念头是那么强烈,可就在一瞬间,甘美的未来变成了它们永远无法触摸的存在。无论是谁都无法平心静气的接受这一切吧,更何况那是还没有任何善恶观念的婴儿。 无缘无故冰鳍的房间里怎么会出现婴灵呢,按理说这些家伙总是缠着母亲或其他一些血亲啊? 血亲?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按住嘴角——除了父母之外,血亲不是还包括兄弟姊妹吗!中元前夕,此岸彼岸的界限模糊的时刻,突然出现在冰鳍房间里的婴灵,难道会是…… 我慌忙跑过去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昏暗的光线将门拉长的轮廓描绘在泛着沉沉凉意的漆黑木地板上,那水光的婴儿默默靠在六叠的屏风前。我尝试靠近它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和成人的死灵不同,还不懂得复杂交流方式的婴灵是根本没法说服的。我拍了拍手企图引起它的注意却并不奏效,只得转到正面,向那双水光形成的空洞的眼睛张开双臂,作出抱小孩的姿势。 婴灵的眼珠似乎动了动,好在它还没有完全丧失婴儿的本能!我再次拍手,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水光的婴儿消失了——有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夕阳的光线! “谁啊!”我恼怒的大叫起来。 “应该是我问才对吧!”逆光里门口的人影用冷淡的口气回敬我,“这里可是我的房间!” 原来是冰鳍啊!他看也不看我走进屋内,随手放下打起的竹帘,窗外的夕照顿时被割断成整齐排列的平行细线,此刻门外射入的斜阳成了室内唯一的光亮,那浓厚的橘色浊重的涂在冰鳍手中紧握的一团乱线似的东西上。 “真是的。”背向着我,冰鳍走到书桌前,下意识的轻轻抚摸着压在字纸上的琉璃镇纸,通透而浑圆的琉璃球中,莹亮的气泡簇拥着一朵萼瓣舒卷的曼珠沙华。就如同一朵红玉髓化成的花堕入净水中的那一瞬被突然凝固下来似的,琉璃镇纸冰冷的封存了这一刹那的时光。轻抚着这结晶的轮廓,冰鳍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火翼你最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每次来这里都变得乱七八糟的。” 什么话!赶我走也不必用这么烂的借口吧!如果事情不是这么不妙的话谁要管他的闲事,此刻我却只能耐着性子,指向淡青底色绘了竹子的六叠屏风:“冰鳍,你看见什么没有?这里,就在这里!” “什么啊?”冰鳍一副并不热衷的样子,慢慢走到屏风前,我连忙撩起竹帘的一角,夕照又把水的波动带了进来,有着整齐边缘的金色游丝再度绘上幽暗的画布,但是屏风前却再也看不见任何影像,那婴灵早已消失不见了。 “有什么吗?”冰鳍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不如你好,那些低等的东西看得不那么清楚!” “不是低等的东西!”我急忙分辩,“这里有个婴灵!是婴灵啊!” “……婴灵?”残照在冰鳍脸上镀上了一层虚无的釉彩,让他看起来微微有些陌生,“那是你看错了吧!”说着他缓缓松开手指,掌心紧握的那团乱线似的东西轻轻飘落在屏风前,反射着式微的夕阳。 那是曼珠沙华!不祥的预感瞬间涨满了我胸口——冰鳍真的没看见这婴灵吗?那他为什么偏偏去采摘这被人看作地狱之火的花朵,又把它投在婴灵曾经出现过的地方? 我深呼吸努力调整情绪:“冰鳍,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看不见吗……” 冷淡的嗤笑回响在晦暗之中,冰鳍转向我,眼眸中衔着艳橘色的夕光:“我记得爷爷说过,执著于已经不在的人,弄不好反而招来可怕的东西……” 我一时哑口无言——这曾经是用来提醒冰鳍的话,此刻却被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仔细想想也许的确是我过于敏感了,那婴儿形貌的灵体也许只是迷路的幽魂罢了,在前往遥远的彼岸途中,它在居住着“燃犀”的地方停留片刻原本也是常事,更何况现在又是七月呢。如今它应该已经找到方向了吧,所以才会在一时间消失,就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留下,我只是神经过敏,才会因此而联想到冰鳍的孪生兄长…… 然而,这毕竟是七月啊…… 第二天一整天冰鳍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是精神不好,可是黄昏时分他却像昨天一样,披着单衣摇摇晃晃的穿过被曼珠沙华湮没的火巷,走进同样是一片赤焰的庭院中。我按捺不住来到他的房间门口,只见竹帘已经打起来了,阳光一成不变的将鱼池的水波折射进屋里,丝丝缕缕的金线在室内油油荡漾着,微微的窒息感里,我再一次看见了六叠竹子屏风前斜倚着的水光织成的幻影。 这是昨天的家伙吗?可是婴儿手脚的圆胖感已经褪去,这个婴灵竟然长大了,看起来完全像个五六岁的儿童!暮春时节的石榴馆中,作祟的红衣小女孩生灵的确也会成长,但那是因为汲取了我、冰鳍以及醍醐的生气,用三个人的衰老换来她的年华。可眼前这婴灵成长所需的生气又是从何而来?与它共处于密闭空间里的,只有冰鳍啊!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鼓足勇气朝它开口,“我能帮你吗?你不能停留在这里,实现心愿之后,就请快点离开!” 再也不像婴儿时那样懵懂,一听见我的话这灵体便用不自然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抬起模糊的面孔上木然的眼睛,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给人的感觉似曾相识。 不过他听懂了我的话,还好可以沟通!虽然说得很自信,可我完全没把握能帮助他什么。因为和冰鳍不同,我根本听不见在人间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有什么事情尽管对我说!”就在我大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幽灵的瞳孔闪了闪,接着转向右上方,呼应着微微扬起的嘴角,好像看透了我的大话一样,他竟然给了我一个完整而不屑的冷笑! 这个表情,太熟悉了……我后退一步,却撞到了书桌前的椅子。反手握住冰凉的椅背,我咽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这个幽灵,竟然酷似冰鳍! 祖父曾经说过那种东西不会主动缠上人,除非彼此之间有着无法斩断的强烈牵绊——出现在生与死的边缘微妙地模糊了的七月,这酷似冰鳍的死灵,还能是谁! “难道,你是冰鳍的……”这一刹那,竹帘落下那裂帛般的声音猛地打断了我惶惑的低语,失去光线的支持,水之人影刹那间消失了。然而今天和昨天不同,虽然看不见,但我依然能捕捉到那冰冷而凄切的存在感——那幽灵依然藏匿在这个房间的某处,藏匿在就连我的眼睛也看不见的地方! “你又跑到我房间里干什么?”身后响起了冰鳍冷淡的语声,我缓缓回头,夕照里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一堆大大小小的宵行欣喜万分的附在他肩头。蜿蜿蜒蜒的缠在他纤细的手臂上,伸出晦暗的长舌去舔舐他手中紧握着的猩红曼珠沙华。 我快步走了过去用力拍着冰鳍的肩膀。成群的宵行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逃下来,动作慢的已经化成了暗恶的烟尘。 “马上它们又会聚集过来,何必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冰鳍拉了拉被拍皱的衣襟,慢慢的走近屏风,再一次将曼珠沙华投在了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凝视着那轻颤的花萼,我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是不是醍醐教你的!” 冰鳍条件反射的抬起头,但转向我时却已换上轻描淡写的神情,他无可奈何的笑了:“那又怎么样?” 什么时候,我们之间需要用这样迂回的说话方式了呢?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你房间里的婴灵……是你唤来的吧!是用醍醐教你的招灵仪式是换来的!” “说得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样子嘛!”冰鳍的语调里充满了不屑的嘲讽。 “我才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大喊起来,“在房间里养个鬼的事,谁会明白啊!就算你再不甘心,再想见你的哥哥,也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冰鳍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轻轻抚摸着曼珠沙华的琉璃镇纸,似笑非笑的抬头看着我,他是什么时候学会醍醐这种这种得意洋洋神情的,看起来说不出讨厌!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曼珠沙华:“你就能确定那家伙是你的哥哥吗?已经消失那么多年的人,难道用什么秘仪就能召唤出来吗?看看自己的脸色吧,它靠吃你的生气长大,你就快被吃掉了!那根本就是扮成你哥哥样子的妖怪!” “无所谓。”冰鳍垂下了薄薄的眼睑,有些疲倦的支着下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低语,“……即使只有外表,那也是哥哥啊……” 又是那个表情,用得意的冷笑伪装起来的,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的表情。即使只有外表也无所谓吗?被怎样也无所谓吗?情愿用生气来喂食徒有其表的死灵,冰鳍对兄长的思念已经化成了执念般的存在了! 突然间我再也无法控制汹涌的情绪,一把将手中的红花投在他脸上,脆弱的柔茎发出微弱的尖叫折断了,然而冰鳍不为所动的冷笑却依然冻结在残照里。我从未如此清楚的体认到这一点:谁也不能让冰鳍解脱,除非兄长真的出现在他面前,bbr>亲口对他说“我原谅你”。 “你这家伙,变成怎样我也不管了!”此刻我脱口而出的话语,于是出于愤怒,还不如说出与无力。 中元那天的天气晴朗的异样,干燥的炎热如同黄钟调的曲子高亢地鸣响着。午后清澈的阳光下,我徘徊在乱开着曼珠沙华的庭院里。这些来自彼岸的植物,没有枝条,没有叶片,它们舍弃了一切,用造物的所有恩赐来雕琢这过于娇柔过于精致,以至于到了凄艳程度的红花。像顽强的手指,它们用哭喊着要月亮的孩童的执著与任性向蓝天伸展,去触碰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和这野火般的狂乱之花一样,冰鳍呼唤的不也正是无法实现的东西吗…… 恐惧感在我心里疯长着——对兄长过于强烈的思念,几乎已经让一贯冷静的冰鳍被这彼岸之花夺去了心灵;如果不斩断这种思念,他会不会就此消失于这无声嘶喊着的寂静火焰之中…… 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危险预感,仿佛驱赶什么不祥之物一样,我践踏着面前的曼珠沙华,向冰鳍的房间跑去。如此炎热的天气里那黑漆房门却还仅仅关闭着,连窗口都竹帘低垂。在触碰到门环的那一瞬我突然有些胆怯——冰鳍还在这个房间里吗?我无法压抑这样的预感,冰鳍已经不在了,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交织的水光中…… 突然爆发的焦躁让我猛地撞开房门,却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门窗紧闭,又没有开灯的旧式厢房里能见度应该很低才对,可是我为什么看得这么清楚——已经……这么大了,那个婴灵! 我无法移开注视它目光:第三天的婴灵,俨然是十来岁的样子,很快就要赶上我和冰鳍的年纪了。周身围绕着淡赤的火影,它百无聊赖的倚在的屏风上。这快要成长为少年的身体退去了虚无感,已经不必依靠黄昏的水光的支撑,就连发丝都那么清晰。 冰冷的气息包围过来,门在我身后无声的关闭了…… “你是冰鳍的哥哥?我不信……”我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栗,“假的吧!那个人早已不在了不是吗!” 然而那幽灵一动不动的倚着屏风,完全忽视他人的存在。我惶惑地环顾四周——这明明是冰鳍的房间,可主人的存在感却是那么淡薄,几乎完全被这死灵掩盖! 我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与其说是在斥责对方,还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你究竟是什么?借助冰鳍最思念的形象吸取他的生气,太卑鄙了吧!” 这质问依然没有找到目标,无可奈何的落入虚空。我知道得很清楚:冰鳍已经陷入了心的迷宫里了,除非他自己斩断虚妄的思念,否则谁也无法赶走这个危险的死灵;然而能让深陷迷阵中的冰鳍彻底醒悟过来的人只有一个人——他的兄长,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任何世界里也没有! 可是难道就不会存在最坏的可能吗?万一我眼前的死灵就是冰鳍的兄长怎么办,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他就是因姑获鸟的袭击而无辜死去的。那孩子也许早已因为求生的欲念而化为恶灵,一直默默潜伏于这个庭园的深处,在某个七月化身为曼珠沙华的彼岸之火,伺机取代自己的孪生兄弟! 也许是依靠祖父的庇护,抑或是冰鳍的动摇还没有达到危险的临界点,这死灵一直以持久的耐心蛰伏着,然而如今利用了骨肉之间单纯怀念的,是他的贪婪,还是另有他人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刻意安排? 忽然间,异样的曲扭出现在灵体身上,仿佛强劲的气流使风帆鼓荡开来一样,它四肢逐渐伸展——又在成长了!此时的婴灵已经赶上了冰鳍的年纪!99lib?围绕在它周遭的火焰蓦然增强,像红莲般燃烧着,映得它的脸庞像光洁的蜡像一样,此刻它给人的感觉已经渐渐超出了“看见”,几乎到了“存在”的程度。 这个冒牌货实在太像冰鳍了,那是因为它就是吸取他的生气而成长的吧!以后会怎样,难道它真的会拥有实体,取代冰鳍的位置吗? 下意识的后退着,我的脊背触到了冰冷而厚实的花梨木书桌。将手藏在背后,我慢慢在桌面上摸索着——我记得冰鳍的琉璃镇纸一直压在手边的字帖上……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就像看穿了我心思似的,死灵周身那绯红的火焰蓦地卷来。脚下突然变成了一片深渊,从那悠远无穷之处,业火般的彼岸花伸出了神经质的手指。冰鳍的面孔在深渊里摇曳着,苍白容颜上沾染的血迹和这种花一般妖艳;他的表情,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冰鳍果然落入他的手中了!这趁着七月半中元人间与异界交错时节潜进我家中的死灵,它接下来准备怎样呢——披上抢夺来的躯壳伪装成冰鳍的样子,然后和家人们一起欢笑,一起饮食起居,就这样彻底融入我们的生活…… 无视脚下的虚空,我凝视着死灵那半透明的眼眸,慢慢向它走近,藏在身后的左手掌心里握着沉重的镇纸。就在这时,对方彼岸花色的细长凤眼中,不屑的神色一闪而逝…… 我的意图被这幽灵洞悉了!在这攸关生死的瞬间,勇气和机会都只是稍纵即逝的东西,丝毫的犹豫都会让它们烟消云散。 琉璃辉映着赤红鬼火的寒光,猛地向那幽灵砸去。耳中分明听见曼珠沙华的柔茎折断的嘶喊,难以忍受的疼痛在胸口扩散开来——为什么冲击反而降临在我的身上,明明那镇纸是向着死灵砸下去的啊! 就在我寻找着滚落一旁的琉璃球,准备再度施以一击的时候,炫目的光芒突然在眼中爆裂,我只觉得脑际凭空卷起一阵烈风,激荡着回旋不已,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瞬间被吹散了…… 镇纸滚动的钝响击中了飘忽的意识。四周霎时清宁下来,我惊魂未定的抬头四顾——原来是从门窗射入的坦荡阳光驱散了鬼火的阴霾。好不容易回过神,我终于看清描了竹子的屏风凄惨的倒在地上,好像遭受到什么重击似的折断了,琉璃球镇纸则缺了一大块,颓然滚在一边。眼前的状况实在让人迷惑: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我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 “不要动!”突然传来的熟悉呼喊让我的动作微微一滞,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肩上迅速掠过,伴着微微的晕眩,只见一团不成形的黑影从我背后猛地脱离,还有一丝丝的瘴气粘连在肩头。 那是“狂气”!我扭过身体拍打肩膀,却见冰鳍正拼命扯住那还在不断挣扎的薄膜般的黑气,奋力将它从我身后撕下来——最近忽然冒出那么多宵行,原来都是被不断成长的“狂气”吸引来的;它们全都缠着冰鳍,是因为不敢与强大的对手争夺我这个凭依的宿主! 难怪两三天来控制情绪变得如此困难——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被妄想的狂气附了身! 离开了宿主狂气迅速衰落,为了遏阻这种趋势,它试探着企图绕向冰鳍的手腕。冰鳍连忙松开了五指,这不断挣扎扭动的黑影一得到自由就迅捷无比的蹿出窗外——我们不能把它怎样,虽然是可以看见听见的“燃犀”,但渺小的我们却没有其他任何能力。 “狂气……怎会附在我身上?被附身的应该是你才对啊……”迷惑的低声自语着,我转头看着闯进室内的冰鳍。却见他满脸不堪其扰的表情,肩上附着一大堆宵行,连背都挺不直了。 “适可而止吧!”冰鳍大喊起来,暴发的怒气使低等的宵行纷纷从他肩头滚落,“看见了吗——这些全都是你招来的!老实告诉你:什么婴灵,我从一开始就看不到!那根本就是被狂气附身的你造出的幻象,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那婴灵……是我造出的?所以冰鳍才会抱怨我让他的房间变得乱七八糟,讽刺我婴灵的事我应该比他知道得更清楚,责备我在做徒劳无功的事;所以我攻击灵体时自己感到疼痛——因为那是我的思念造出的幻影! “还记得吗——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被狂气附身的?”冰鳍的语气里有种努力营造的,例行公事的镇定,“你又不是不知道,七月里不管怎么说都要小心点……” “胡思乱想的只有我吗?”虽然有些心虚,但我还是勉强的反驳,“每到七月的时候就阴阳怪气的人是谁?就算我造出什么也是被你影响的,不断的思念已经不在的人,怀着不可能实现的妄想的是你!”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也许狂气的影响还没有消失吧,我竟又一次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最伤冰鳍的话。然而补救已经来不及了,说出去的话语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样无法回头。昏暗的悲伤缓缓浸透了冰鳍的面孔:“请你不要再强调了,火翼……哥哥已经不在了,这件事我比谁都清楚!” 比谁都清楚吗?可是冰鳍并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就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你根本就不清楚!”既然已经说开了,再回避掩饰也是徒劳,“如果你清楚的话,为什么明知道我被狂气凭依还听任我制造幻象;为什么明知道婴灵并不是那个人,还用曼珠沙华来供奉!因为你自己就想见它,因为那是你哥哥的幻象!” “想见哥哥……又怎样?”冰鳍转过身,慢慢弯腰捡拾地上缺损的琉璃镇纸,冰晶的泡沫里,火红的曼珠沙华依然寂寥的绽放着,微弱的语声从他动作的间隙落下来,“我总是在想,还好我有这样的眼睛和耳朵,即使哥哥已经不在了,彼岸世界里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也许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可是哥哥从来就没出现过,哪怕一次也好!” “那是因为他早就无牵无挂的消失了!”我为什么觉得这样的话忽然变得毫无说服力了呢?有没有牵挂,遗憾甚至憎恨,也许只有那孩子自己才知道。 “可他曾经存在过啊!这个家里的人从来都不提哥哥,就像刻意无视他一样,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在的关系,我独占了本来是应该和他分享的一切!”仿佛要驱散那过于强烈的感情似的,冰鳍握紧手中冰凉的光滑球体,“可恶啊!为什么连火翼都能造出哥哥的幻象,明明我是那么的想见……哥哥……” 是啊……为什么是我?明明宽慰着冰鳍,可被狂气凭附的是我,造出思念的幻象的,是我! 我曾无数次用近乎恐惧的心情看着曼珠沙华交错的花影,因为这些花朵义无反顾的执著,像来自彼岸世界炽烈的呐喊,不断的提醒着我近在咫尺的死亡与离别。 我总是在想,冰鳍看见它们时是怎样的心情呢?会想起那个人吧,会内疚吧,会伤心吧。可我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家里被思念纠缠无法解脱的并不只有冰鳍,他甚至比起别人还要清醒。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借着安慰冰鳍逃离对那孩子的思念,把那份沉重的感情全都留给了他一个人,同时天真的认为那个不在任何世界里的兄长才是他心结的根源!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让无法实现的思念所化的曼珠沙华泛滥在这个家中的,是我,是家里的每一个人! “他也是我的弟弟啊!”我静静看着冰鳍的背影,“我怎么,忘了呢……” “火翼……火翼你怎么了?”随着冰鳍惊讶的呼喊,我感觉到有什么正爬过我的脸颊。下意识的抬起双手,冰凉的水滴从我的指缝间滑下,坠落在地板上…… 一瞬间,水光的丝线溅满整个房间……像倦眼柔媚的睁开纤长的睫毛,一朵朵金色的曼珠沙华在深海般幽暗的室内寂静盛开…… 已经黄昏了吗?稍纵即逝的掠影浮光里,我看见冰鳍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断裂的屏风——水光在黑暗中纷纭凝聚起来,织成熟悉的人影,俨然触手可及的纤细轮廓,历历可数的发丝,还有妄念无法造出的灵动表情…… 水光的人影看起来不仅有形体,而且拥有灵魂,如此的与冰鳍酷似,又如此的和他不同。 “哥哥……吗?”冰鳍难以置信的低语着,向荡漾着波光的水之雕像伸出手,他的指尖描绘着那虚无的脸庞。夕阳徘徊在重檐的边缘,在最后的眩目光影里,那个人笑了…… 仿佛乱线在一瞬间被理清一样,水光动荡牵扯着,霎时散开——随着夕阳的沉落,那虚幻的身影霎时崩散了,这纠缠着无穷无尽思念的人只存在了一个刹那。 长久的沉默后,冰鳍的语声还残荡漾着强烈情绪的余波:“虽然离生日还有几天,可是火翼,谢谢你的礼物……” “那不是我做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表情,我用力摇了摇头。将思念实体化的能力,我根本没有。 “那会是谁呢?”微笑从冰鳍的嘴角荡漾开来,七月黄昏浅紫色的天空下,他将缱绻的视线投向了摇曳在庭院里的曼珠沙华。 我怀着恐惧的心去看那花朵,因此它就象彼岸之火般可怖;而此刻映在眼中的景象投射到被温柔的感动所涨满的心里,这盛开在夏天尽头的花,那么任性,那么美丽的花,也许就是谁拼命想传达的思念吧——从那彼岸的故乡…… “中元唯一的好处……也许就在这里吧。”轻轻掸开三三两两爬上肩头的小宵行,冰鳍垂下头轻笑起来。 中元?我怎么忘了,今天就已经是中元了啊! 可以说,这是一年中最大规模的一次相聚与离别,七月半中元是彼岸世界的人归来的日子,但短暂的相逢之后呢?当十六夜的第一缕曙光降临,那些孑然一身回归彼岸的人或是被独自留在此岸的人,他们也许只能默默地咀嚼着离愁和孤寂,穿越过横亘于下一次重逢之前的三百六十五日的漫长离别。 会不会有人忍受不了这种不确定的等待,追随着亲人的脚步跨越那绝对的界限呢…… ——等到中元节法事过后,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用自暴自弃的语调说出这些话的雪之下,一定以为自己是孑然一身,即使消失在天涯海角也不会有任何人牵挂吧。可并不是这样的啊——有些心情,即使不能用语言彻底表达,即使表达了也不能完全抵达对方心里,我也必须说给雪之下听,让他知道! “这么晚了还出门,是去见什么人吗?”冰鳍的话语让返身穿过天井的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这一刻,他慢慢走过来绕到我面前,露出似乎早已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澹定微笑,“……因为你没有回信给我,等到中元节法事过后,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我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冰鳍坦然的眼神——为什么他会信口说出那天夜色中的问道河边,雪之下最后的话语呢…… 第六章 虚舟 真不敢相信,冰鳍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在天井中央拦住我,冰鳍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枝接近枯萎的玉簾花,这种和曼珠沙华同时开放的洁白花朵有着碧青软玉似的柔茎,因此乍一看我并没有发现花枝上还卷着一张淡绿色末浓的薄纸。 反射性的解下信笺展读,我只是匆匆一扫,这样的字迹就赫然映入眼帘: ——“突然非常想看你做的寒海棠,我会在中元夜的双狮桥头等你。有些话,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知道。” ——“如果愿意相见,请速速回信。” 落款是,雪之下…… 是雪之下写给我的信!这朵玉簾花已渐枯槁,可见信笺是寄出一阵bbr>子了,难怪前几天在双狮桥头遇见放河灯的雪之下,他会对我说——因为我没有回信,所以等七月半中元法事后,他将踏上漫无目的的旅程。 原来他指的根本不是系在紫阳花上的那一封,而是这封至关重要的信件,可是我之所以不回信是因为根本没收到啊,谁能想到它居然在半路被人给拦截了下来! 我目瞪口呆的瞠视着冰鳍,这家伙却完全没有半点的羞愧歉疚,反而说得理直气壮:“是前几天晚上问道河边的那个男孩子的信吗?写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我一时间目瞪口呆:“你……你偷偷扣留我的信,还跟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你不也躲在砂想寺墙角偷听我和醍醐的说话吗?”冰鳍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只是微微眯起细长的凤眼,不可捉摸的微笑浮现在他唇边,“而且这不能怪我——我只是‘听见’双狮桥头的狮子唉声叹气,好像在担心什么似的。我好心问他为什么烦恼,他说他常常做你的信使,至于担心的根源却始终守口如瓶。所以……不能不让我介意啊!” 我当然知道同样身为“燃犀”的冰鳍拥有怎样的能力。可是这么多年来,就像我从来没想过要用洞见黑暗的眼睛去窥伺他的隐私一样,冰鳍也从来都没有用倾听彼岸之声的耳朵来打探我的秘密,因为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虚假,不需要掩饰,不用去隐瞒,可为什么就只是一转眼,一切都改变了呢…… “你是在怀疑我吗?冰鳍!”我忍无可忍的大声喊道,“居然开始怀疑我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是谁让你变成这样的,是不是醍醐!” “关那家伙什么事。”渐渐昏暗下去的天井里,回荡着冰鳍微弱的轻笑声,“没发现自己改变的人是你吧!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狂气缠住的,但我看得很清楚——你身上的狂气,从前几天晚上在双狮桥和那个少年相遇之后就出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即使不去求证我也明白冰鳍在暗示什么,他在暗示是雪之下使我狂气缠身,甚至在暗示……雪之下本人就是与狂气为伍的异类! “什么意思?我并没有遮遮掩掩,你还听不出什么意思吗?”冰鳍的回答直截了当,“希望只是我多虑,那天晚上你遇见的只是迷路幽魂而已;但愿他和我们曾经遇见过的那些家伙一样,只是迷惑于燃犀的光亮而暂时徘徊!” 实在……太过分了!冰鳍他了解雪之下多少,他知道雪之下不顾自身危险也要帮助我的仗义吗,他知道雪之下尽心尽力地想要留住母亲的生命最终却可能还是无能为力的痛苦吗,他知道雪之下形影相吊想要找到栖身之地的孤独吗?冰鳍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如此轻率的断言雪之下一定是异类! 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气过了头的我反而微笑起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雪之下是异类?更何况就算他是彼岸世界的家伙又怎样呢?在你我的身边,这样的家伙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吧……”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直神态从容的冰鳍突然间变了脸色。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必须去见雪之下,如果现在不去的话,会后悔一辈子的!”这样的回答,几乎不需要思索就脱口而出。 这一刻,冰鳍收起了焦急的神色,他的神色沉静如冰:“我不想看见你犯错,火翼。所以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忘了,我们是最接近彼岸的一群,跨过那个界限只要小小一步……” 不得不承认,说出这句话的冰鳍,从神色到语调都像极了祖父,也正因为这份相似,激起了一直存在于我心底,却不曾被察觉或者说被刻意忽略的抵触。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份微妙抵触的根源了——和冰鳍不同,我永远都不可能像祖父的,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像他一样成熟而又强大的“燃犀”! 紫阳花与向日葵,在桃叶津的隐樵庐庭院中,醍醐曾一度拿这两种分别盛开在雨天和晴日的花来比喻我们两个。我一度认为,冰鳍与坚忍地静默在梅雨里的紫阳花无比相似,但如今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才是可以堂堂正正的傲立于阳光中的花朵,躲藏在固执而脆弱的绵绵细雨里的,明明是我自己…… “不要总是拿这些大道理来吓我!”慢慢地低下头去,我一字一字地说道,“就算跨过‘那一步’前往彼岸,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也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我连行灯也没有提,转身就飞奔出大门。穿过耸峙的砖墙,穿过薄暗的树丛,穿过幽深的巷陌,我沿着问道河岸奔跑着。十五夜的满月下,黢黑的河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灯盏。虽然现在香川城里七月半放河灯的风俗已渐渐式微,但还是有不少保存古风的人家以这种方式怀念先人。 夜幕下的问道河堤上,零零星星的路人们捧着荷花灯盏,三三两两的且行且笑。踉跄着穿过那些悠闲的身影,我像被什么牵引住那样径自跑上双狮桥。转头四顾,小桥周围阒无人迹,渺无人声,灌入耳中的只有秋虫伶仃的啼鸣。我慌忙转身奔向桥头,蹲踞在一隅的狮子雕像轮廓线条异常轻灵流畅,巧妙地中和了石头材质的沉重感,那姿影仿佛随时都会欢跳起来。可是我完全无心欣赏,只是一味在它爪间寻找有没有信笺的踪影。 不会有信的,这我早就已经料到,可是指尖却还是流连在冰冷的石狮子掌心内,不愿意就此放弃,就此离开…… 终于接受了一无所获的事实,我颓然转身踱上桥心,无力地伏在青石栏杆上。俯瞰下方,漂流的灯盏将河面化为一条斑斓的织金锦带,当它们在近距离中漂过桥下,烛火的光芒摇曳着勾勒出花灯莲瓣纤细的轮廓,就这样延绵不绝的荡漾而去…… 虽然心不在焉,但我还是不免有些奇怪——明明没有见到很多祭祀的人,可是河灯的数量却多得异样。它们源源不断的飘来,盈盈地灿然一色,于是整条河川都铺满了半透明的金炎,也正因为如此吧,水域尽头的一点嫣红光晕才会显得格外优雅醒目,这点绯痕静静的滑过墨色铜镜似的河面,曳着珊瑚似的倒影…… 跃动的烛火被朝霞般纷纭艳丽的琉璃纸花瓣守护着,恍若柔嫩花芯——这盏与众不同的河灯,做成了牡丹花的形状…… 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肯定了雪之下曾经来过——我不会认错的,因为这就是他的牡丹河灯! 不知为什么,回想中雪之下的身影总是孤独的踯躅于暮春虚幻的阳光里,就好像他所钟情的牡丹花年年都会在那个时节绽放一样。这盏同样做成牡丹姿态的河灯,究竟是祭奠亲人还是为他自己送行,我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今夜过后他便会将自己交给命运,无论被带向何方…… 我的视线捕捉着那悠悠漂过双狮桥洞的牡丹灯盏,而脚步却早已不由自主地追着它向河边奔去。夜色里墨黑一片柳树在潮湿燠热的晚风里轻轻飘摇着,唯独靠近路灯的地方被映成透明的萌葱色。就在这一刻,那绮丽的绯红光芒,再次被那悠悠垂下的万缕碧丝绦给缠住了…… 几乎是反射性的,我疾步奔到柳树下,俯身去拆解纠缠在一起的柳条和花瓣,然而水波的动荡却令我手下一滑没有拿稳,灯心的蜡烛陡然翻倒。琉璃纸遇火即燃根本无法阻遏,只是眨眼间牡丹河灯便化成一团跃动的炎光,火苗借势猛然腾起,直燎向我的眉睫…… 额前的几缕头发已飘出被灼枯的焦味,我反射性的后退避开烈焰的高热,可是那逼近的火光却丝毫没有减弱——牡丹河灯的光芒被某种更为绚烂夺目的光明吞噬了。我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只看见发光的巨大楼船如初生旭日般冉冉地浮现,一瞬间掩盖了满月的清辉…… 簇拥在万点光海中,那艘大船就如漂浮在水上的金碧辉煌的庙宇一般。我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这……不会就是所谓的“神座船”吧? 很久以前香川上元和中元都有灯会,常引得万人空巷前往观看。与元宵灯会的花灯队走陆路不同,七月半的盂兰盆灯会往往是船队载着花灯彩楼从水上通过,不过后一种盛况如今早已不见,我只听祖母说起她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有幸一睹: 好不容易等到初秋的清夜降临,游人的喧声与鼓吹之声顿时沸腾成一片。仿佛被这种急不可耐的欢欣情绪催促一样,平静的河面在华灯的光影下动荡起来…… 船首挑着两盏荷花灯的瓜皮划子队作为先声,滑动一样轻捷地驶过,接着便是供奉着七月半中元各路神明木主的“神座船”,不过神位都被安置在修成巍峨恢宏的宫殿形状、金辉赫映的彩灯神座内,缭绕着盏盏灯火烛台,围拢着重重列柱窗格,悬挂起层层轻纱帐幔,岸上的人根本就无法看清。 但观灯的男女老幼此行的目的也不是对神明顶礼膜拜,他们想要看的,是遥不可及的蜃气楼如何在转瞬间变得近在咫尺。这种眩惑感就如同水晶龙宫在一刹那与人世重叠,没有人不会被眼前的景象摄去心神。 亦步亦趋的守护在神座船身边的,是放焰口超度亡灵的僧船,架起熏笼焚烧祭品斋孤普渡的祭船,随后便是不断往黑沉沉的河面上布下荷花灯的灵船。飘满水面的河灯就像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神座灯楼,几乎让天空的桂影银蟾寂寞失色…… 可是……不对啊…… 除了这艘神座船并没有随侍的小船之外,眼前所见的确与祖母描绘的景象一般无二。但是……太静了,明明是热闹的祭典,为什么会肃穆成这样,静得连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眼前的楼船孤独而沉默的辉映着熠熠光辉,没有钟鼓,没有梵唱,甚至连桨声橹声水声都全然不闻,与其说静静驶来的是船只,还不如说那是早已经消失在时光洪流里的,当年盛况的残影——因为这样的景象决不可能在问道河上出现,这里根本就没有如此开阔的水面,能令这么宏伟的神座船从容周旋! 可是这画面却真的存在着,那是因为现实已经不存在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高峻的河堤也好,狭窄的河面也好,玲珑的小桥也好,夹岸的高柳也好,全都被一片荡漾的漆黑水面淹没,这幻之波涛甚至已经泛滥到我的脚下,侵蚀着我在人间最后的落脚点……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在有“鬼节”别称的中元之夜,寂静无人的小城一角,我究竟看见了什么! 想转身躲避却无路可逃,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黄金重台般的神座船庄严而冷酷地笔直驶来,而自己则化身为它前路上脆弱的蝼蚁尘芥…… 然而我并没有在那无形但却沉重的压迫下化为齑粉,因为就在被卷入神座船下的那一瞬,呼啸的疾风蓦地从侧面横掠过来,愣在当地动弹不得的我一下子被吞没进旋转翻腾的青灰色气流中……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腾空而起。正吃惊于自己怎会变得如此的渺小轻飘,耳中却传来不可思议的强劲鼓翼之声,这种熟悉的声响仿佛是一把利刃,骤然切开了数月的时空,从暮春的石榴馆斜劈到我的耳边…… 我想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感到了身不由己的软弱——执拗的手臂和柔软的怀抱束缚着我。近距离中,沾满蓝色液体的苍白冷漠的下颌映入我的眼帘,同时看见的还有分披的乱发和劲疾扇动的青灰肉翼,虽然面容似乎有着微妙的区别,但我可以清楚地确定,此刻看见的……正是幻化成人的姑获鸟! 而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此刻的我竟然成了她怀中紧抱的婴儿,或者说,我的魂魄正凭附在这个婴儿的身上,暂时与他融为一体! 单手抱紧我,姑获鸟卷起风暴不顾一切的向下俯冲。我顺势看去,下方早已不见了神座楼船的景象,无边的昏黯中,只有一座寺庙浮现在无比澄明的清光里,就像黑暗之海中唯一的光之岛屿。 姑获鸟正是朝着这座建筑冲去,随着距离不断逼近,那熟悉的黄垩高墙和红漆大门突然唤起了我的记忆——这座光明的庙宇正是与我家只有一巷之隔的砂想寺啊! 只是电光石火间,姑获鸟就已经带着我冲进了砂想寺的黄墙。旋风漫卷起的青色烟尘使眼前陷入一片混沌,耳边随即掠过群犬杂乱的长吠、人们慌乱的惊呼和木器被撞碎的声响。还没回过神来,一阵激烈的电光突然流窜过包围在姑获鸟周身的气流漩涡,令那苍青的风旋陡然崩散,充斥着清静叆光的大殿内部景象霎时映入我眼中。 开阔的空间里一无所有,仿佛这座大殿就是为了眼前的东西而存在的——峭拔的屋梁下,悬浮着一个贴着封印的小漆匣,势不可挡的青白电光正缭绕在它的周围。 一击就能打散暴烈的青疾风,看来这电光对于姑获鸟而言,就算不足致命的也定能带来重创。一旦卷入其中,恐怕连她怀中的婴儿甚至连同莫名其妙附在这婴儿身上的我,都有可湮灭在那汹涌的力量之中。然而这妖怪却像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只是奋不顾身的向那小匣飞扑而去。身不由己的我惟有抱定不死也要蜕层皮的觉悟,此外根本无计可施。然而就在正面撞上那守护屏障的一刹那,电光竟陡然间撤去了…… 看准了这个间歇,姑获鸟空出的另一只手劈空挥过,紧紧攫住了半空中的小匣。残存的电光还在盒子表面隐约缭绕,随即渐渐被盒盖内氤氲而出的绯红雾气侵蚀。然而姑获鸟却不等那电光赤雾散尽,便已振开蝙蝠似的青翼,回头想再度腾空而起。 就在转身的瞬间,这妖物飞扬远遁的动作倏地凝住了,因为一个身穿黄色海青的年轻和尚就站在它身后守定其退路。这僧侣用修长白皙的双手平静地拉开一张描着朱色犬齿花纹的墨黑强弓,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搭上箭矢,只是用一无所有的弓弦对准姑获鸟的方向。 殿内的空间暂时沉入了一种危险的平静状态,殿外却不断传来纷乱的呼喊: “普通的狗根本拦不住它,姑获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慌什么,这种妖怪是最忌惮狗的,能寂方丈已经用犬弓去对付它了!” “不能让这妖怪抢走被封印的罗刹食人鬼,能寂师父!” 能寂方丈?难道我眼前的年轻僧人是祖父的旧友、砂想寺的住持能寂师父,这是他年轻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吗? 然而眼前的状况根本不容我细想——姑获鸟发出了得意的凌厉长鸣,振动双翼卷起一阵恶风,似乎在嘲讽着眼前的青年僧侣。 “你不要弄错了——我是不想伤及你怀中的孩子才撤去结界的。”弯弓搭箭的能寂师父语调平静如水,却威严如山,“现在放下还来得及——放下这孩子,还有你手中的封印。” 然而有恃无恐的妖物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封印”漆匣,发出了古怪的沙哑语调:“你以为区区一张犬弓,就能奈何得了现在的我吗?” 伴着这嚣张的言论,曾经一度消散的靛蓝烟柱再一次从姑获鸟脚下卷起,瞬间膨胀为浓腻恶气的青旋风,气流承托着它巨大的翅膀,这妖物随时都会飞腾而起,强行冲破障碍逃之夭夭。 能寂师父清朗雍容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一瞬间的表情泄露了他的犹豫,片刻的动摇并没有能够讨过姑获鸟的眼睛,它纵声长啸着,朝大殿屋顶急飞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年轻的能寂师父也掐灭了心中的迟疑,只听得弓弦清越地崩响,水晶般的电光如箭一般自描朱墨弓上接二连三地射出…… 第一支光箭瓦解了姑获鸟汹汹气焰所化的旋风,第二箭则直奔强劲挥动着的青灰一翼,眼看就要洞穿妖怪的肢体。 就在这时,浅绯的光壁陡然在姑获鸟背后涨起,倏地弹开这支光箭。得到外力相助的妖怪猛地撞碎屋顶下的明窗,眼看就要逃逸。 在这不得不当机立断的紧要关头,能寂师父的脸色依旧一片清宁,但他手中的电光却加倍眩目起来,第三支箭在形成的同时激射而出,然而我却惊愕的发现它正笔直地向我飞来! 这支箭,竟射向姑获鸟怀中的婴儿…… 电光之箭呼啸着没入这孩子的躯体,却像烈火与强风融合一样,霎时间爆发出璀璨到近乎霸道的刺眼光明。这下不仅姑获鸟惨叫着撒开手,慌不择路的逃窜而去,连我都一下子被震出了那暂时凭依的小小的身体。 就在分离的一瞬间,我看清了这婴儿的面貌——虽然年纪过于幼小,身体也很是瘦弱,但我已经可以捕捉到某个熟悉人物的雏形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醍醐!”接住悠悠飘坠入自己怀中的婴儿,能寂师父用幽微到近乎不闻的声音低诉着。这句话让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是醍醐!能寂师父从姑获鸟中救下的这个婴儿,正是那位在砂想寺中长大的蛮横、强悍而神秘的少年,和我、和冰鳍都有着千丝万 7f15." >缕微妙联系的醍醐! “清醒一点啊,你应该知道这孩子根本就不是醍醐!”激烈的语调一下子拉回了我开始飘忽的神志,这从容内敛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可如此焦急失控的语气却是第一次听到,因此我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竟是祖父。 此刻,金琉璃灯般辉光氤氲的庙宇幻象已经消失,黑暗中只余下并肩站立的两道身影。没有任何光源,他们的形象却清晰得纤毫毕现——年轻的能寂方丈身穿薄灰色窄袖便服长褂,怀中抱着熟睡的醍醐。较之在姑获鸟怀中的时候,这小婴儿的个头已经稍稍成长,身体也健壮了许多,但左不过一两岁左右的年纪。 只是我心念一转的瞬间,已经一两年过去吗?那么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我心中毫无根据的妄想,还是切实存在过的时间的碎片呢? “你是在教我应该怎么做吗,讷言?”咫尺之外,能寂师父淡然地呼唤着祖父的“名字”,但这并非真名,就像他为我们选择的“火翼”和“冰鳍”的乳名一样,“讷言”是祖父在与彼岸世界交流时候才会使用的“名字”。 静立在能寂师父身边,祖父低垂着头颅,一时看不清面容与神色,但却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忧虑气息。听到对方的话语,他反射性的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则已用疏离而冷静的语调压抑住了内心奔涌的波澜:“白先生,请恕我一时情急失礼。” 白先生?此刻这突兀响起的称呼引起了我的警觉——祖父称呼能寂师父为……“白先生”!我屡屡听到的这似乎蕴藏着重大意义的称呼,居然指的是砂想寺方丈? 这样说着,祖父缓缓抬起头来。在看见那面容的一瞬,我不由得小小的吃了一惊——他依旧是我记忆中生前的样子,眉头凝着秋光般宁静通透的沧桑。可是与他相比,能寂师父未免也太年轻了吧! 虽然我们家和砂想寺有些交往,但我却从未曾亲见这座寺庙的方丈能寂师父,只是听说和祖父做了几十年的好友,印象中他们二人应该年龄相仿才对。可是此刻眼前祖父的模样已经是五六十岁的初老之龄,而能寂师父看起来却最多二十多岁三十出头!更奇怪的是,祖父为什么要用“白先生”这样不伦不类、不僧不俗的奇异称号来呼唤能寂师父,并且还对他如此谦恭呢? “在我看来,这孩子就是醍醐。”年轻的能寂师父垂下头来,寂静的表情中有一种决然的力量,“讷言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和死去的醍醐一样拥有‘貔貅’魂象,就像拥有‘四首烛阴’魂象的你是无可争议的‘燃犀’一样,他毋庸置疑就是‘火珠’。” “你是人类和异类都必须尊重的‘白先生’。我一个‘燃犀’本来也没有资格对你的话提出什么异议。”祖父沉吟着,“可是‘燃犀’也好‘火珠’也好,这世上绝对不止一人……” “我知道。”这一刻,能寂师父淡淡的微笑起来,那清逸出尘的容颜里渗透出一点凡间的哀愁,他的语调平稳淡然但却不容辩驳,“但我绝不能再度失去醍醐。” 祖父的表情一下子冻结了。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年轻僧侣,他的目光里纠缠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终于,他缓慢但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当年我触犯禁忌,解开‘他’的封印,若不是你和醍醐舍命相救,我早已经被‘他’吞噬了。醍醐因我而死,现在……是偿还的时候了。” “对不起,讷言。请原谅我的执著。修行这么多年依然看不破……我既没有做砂想寺住持的根器,也没有做白先生的资格……”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事到如今竟还要你牺牲‘这个醍醐’,我知道我的私心有多丑恶。”祖父抬起手,轻轻的抚了抚沉睡孩童的额头,“只是白先生,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到这里,祖父的语声迟疑着低沉下来。能寂师父注视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用目光传达出自己的鼓励。祖父沉默片刻,一瞬间语出如风:“拜托你不要让‘这个醍醐’和我的孩子们见面,如果可以,永远不要让他们见面。” 些微惊讶的阴云掠过能寂师父朗月般明净的面容,随即被豁然包容的风吹散。他抱紧怀中的幼年“醍醐”,抬起头眺望向空无一物的黑暗:“我答应你,讷言。我会保护好他们,会遵守约定不让他们相遇,直到无法抗拒的命运牵引他们重逢……” 这明净郑重的话音忽然间被一声凄厉的长鸣切断了,呼啸的狂风陡然吹散眼前的祖父和能寂师父的身影,令人毛骨悚然的鼓翼声裹挟着强风再度扑面而来…… 眼前的幻象再次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变换了—— 像一枚发光的石子骤然被投入墨一般的水中,姑获鸟转瞬间便已近在眼前。就在她身后,无边的混沌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搅动,一条砂金色巨型龙蛇蓦地挣脱了黑暗奔驰而出,轰鸣着切开看似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幽黯天地,它的头颅是纵生着两双眼睛的庞大人面…… 姑获鸟张皇地振翅飞掠,而我恰恰就在她逃亡路线的正中央,愈来愈近的距离使我清晰地看见她怀中紧抱着的一个尚未睁开眼睛的陌生婴儿。这新生儿娇嫩的五官还不甚分明,也正因为如此,他唇边露出的锋锐无比的獠牙才显得格外妖异刺目…… 正是在这失神凝望的一瞬间,我已被姑获鸟迎头撞中。身不由己的失重感里,混乱的意识再度与她怀中的婴儿合一。透过那尚未能感知人世的耳目,我清楚地“看见”金色的巨臂在极近处挥过,甚至连遍布其上的月形鳞片都能望得一清二楚。随着那灵动的肢体蜿蜒游行,就像半空中凭空涌起云山一样,金色龙蛇的头颅蓦地抬起,骤然间挡..住姑获鸟的去路…… “只放出一头烛阴就已经招架不住了吗?你这低等妖怪……”人面龙蛇口中发出的竟是祖父的声音,然而这冷酷的语调却是我从未耳闻的。 但我的确看过这样的异景,如果没有记错,我所看见的正是祖父的“魂象”——四首烛阴! 就在那一度被我当作梦境的最初的遥远记忆里,祖父为了从某个深不可测的恐怖存在手中保护幼小的我和冰鳍,就曾经释放出这沉睡在灵魂深处的黄金幻兽,只不过那时的他迫不得已一次便放出了全部四头人面龙蛇。 但此刻的情势却大不相同。姑获鸟在半空中煞住前冲的趋势,折转方向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窜,却被烛阴突然呼出的灼热而猛烈的息吹包围,她帆篷似的翅翼被炽热而强劲的气流灌满,几乎要将它们折断撕裂。这妖物凄厉的惨叫着,却加倍用力的抱紧怀中的生着獠牙的婴儿,以身体替他抵挡炎风的冲击…… “放弃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形神俱灭的。”近乎悠闲的声音透过烈风传来,只见祖父的身影漂浮在烛阴的四目之前,他踩踏着虚空,一步步地向姑获鸟走来。焦热的地狱中,惟有他身边的澄静清和。 然而这异类却铁了心一样拼命挥动翅膀想挣脱烛阴的控制,青翼却猛地被燃烧般的气流扯破,靛蓝的血液顿时像烟花一般蓬开,随即发出咝咝的轻响散成团团雾气。姑获鸟挣扎着转过头,撒下深蓝色泪滴的眼中满是不解和仇恨,她用泣血般的声音质问着:“为什么要杀我的宝宝?我绝不会让你伤害我的宝宝!” 一瞬间,不明所以的悲伤微笑浮现在祖父眼角:“我也不想杀死这个孩子。” 姑获鸟被蓝泪濡湿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这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它并非妖物,而完全是一个听到自己孩子有获救希望的欣喜的母亲。然而它等到的,却只是令人绝望的话语—— “可是,我别无选择……”祖父的眼中猛地冻起了坚冰,他猛地扬起手,烛阴的息吹缠绕向他的指尖,霎时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焰朝姑获鸟怀中的新生婴儿奔涌而去。 凭依在犬齿婴儿体内的我,刹那间只觉得自己被不可思议的高热包围了,这种炙烤超越了感官的极限,仿佛连灵魂都会因此而化为灰烬。瞬间濒死的恐惧令我产生了一种错觉——祖父他要杀我,一直慈祥地守护着我和冰鳍的祖父,现在竟然要置我于死地! 早就应该意识到这样的攻击自己根本无法抵挡了吧,可是姑获鸟还是不顾一切的抱紧婴儿,陷身于烈火中的它哀鸣着,想用尽自己所剩无多的力量保护这孩子脱离危险,可是它的躯体却也在一点点地融化消解,化为微尘…… 为什么……为什么最信任最依赖的祖父要取我的性命,而舍命保护我的偏偏是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妖物? 小小身体的存在感骤然消失了。我知道这对我而言,是脱离煎熬之牢笼的束缚,可是对于那刚出生不久的小生命而言呢?是灵魂的烟消云散吧,是躯体的瓦解冰消吧?沸腾的思绪里,祖父无动于衷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我不能放过他,因为他已经是食人鬼罗刹了!” 再度飘忽不定的我,看见龙蛇烛阴的幻象如夕阳沉落一样渐渐隐入黑暗之海里,只映现出一鳞半爪的残照。只剩下祖父一人还静立在空阔无边的混沌之中,就在他的前方,漂浮着两团微弱的绯红光珠。 “这罗刹鬼的本体,未免太过昂贵了。”祖父缓缓抬起手,去捕捉悬浮在半空中的那两星光芒,“捕捉它居然要用我的长孙作为代价,用他的身体来做容器,用他的性命来作诱饵……” ——我的……长孙? 难怪会有要被祖父亲手杀死的错觉,那是因为这个消失在烛阴息吹里的新生婴儿,正是祖父的长孙,我的另一个堂弟,冰鳍的孪生兄长! 这片刻间的经历带来的冲击几乎完全击溃了我对人事的认知——这真的是我的祖父吗?为了消灭所谓的食人鬼罗刹,他居然能很得下心肠,亲手杀死自己的血亲骨肉! 然而情势根本不容我多想,因为苍蓝的豪雨突然间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骤然包围住祖父,无边雨幕里突然闪现出姑获鸟的身影,奄奄一息的它扇动近乎破碎的翅膀,以孤注一掷的狂暴气势猛冲过来。 祖父一时猝不及防,反射性的挥出一片金色炎流阻挡这决心同归于尽的妖物,火焰之花顿时在绽开在姑获鸟身上,然而这异类却乘这冲击激扬起身体,扑向那半空中漂浮的微小光珠。 原来姑获鸟真正的目的在这里!深受重创无法高飞的它,居然利用祖父攻击的推力去攫取罗刹恶鬼的残骸。祖父沉静的表情在一瞬间动摇了:“我不该对你一时手软的!” 这一刻,我看见了祖父眼中的杀意——祖父想要劫杀姑获鸟,劫杀它来夺回那两枚光珠!急追着姑获鸟而去的金色炎光证实了我的猜测,那霸道的光芒如湍浪般涌出,却一下子撞上了一层绯红的光壁。只见悬浮在半空中的罗刹残骸彼此呼应着,透射出与曼珠沙华同色的血红黯光,如同地狱之火般蔓延开来,化成一道屏障笼罩住随时都会折翼坠落的姑获鸟。 这光壁曾经保护过姑获鸟——能寂师父用犬弓射杀这青翼妖怪时,不知从何而来的薄红光晕就曾经一度笼罩在它的周遭,弹开了水晶的电光之箭。 “罗刹……”凝视着那层绯光藏书网,祖父用切齿的喉音一字一字地念出了恶鬼的名字,默默地向指尖倾注着执着的力量。绯红的光壁和黄金的炎流同时暴涨,剧烈的正面相撞瞬时消解于无形。那对光珠也像两颗细小的火流星般,曳着赤色长尾被远远弹往不同的方向,姑获鸟如影随形的紧追过去,瞬间便将近处的一枚紧紧攫在手中。随即在淡薄的绯红光膜的保护下,化作一团苍青的烟气纠结着消散了…… 面对渐渐恢复平静的黑暗空间,祖父缓缓地垂下眼睑:“这次不得不让你逃走了,姑获鸟。可是一旦再度出现,等待你的将是被封印的命运——我凭四首烛阴的魂象起誓!” 这一瞬间,四条巨大的黄金龙蛇幻影瞬间浮现,那震耳欲聋的咆哮中,无边黑暗瞬间迸散,暴虐的光明席卷过来,一时间呆若木鸡的我,只觉得仿佛有千万道光之蛇飞窜向我的瞳孔,迫不急待地要吞噬这可以看透黑暗的眼睛…… 突然间,温柔而慈悲的黑暗降临了,冰凉的手蓦地按住我的眼睑——有谁从背后遮住了我的眼睑,用不可思议的谨慎和郑重。 少年清朗的语声随即低低地响在耳边:“别再……看下去了!” 如同三月三十日渗透着离别况味的春风吹过迟开的花蕾,明明没有任何牵挂和不舍,却又说得那么珍重叮咛。我不会听错这个声音——那是雪之下的声音! “雪之下!”我反射性的挣脱对方的指尖。 映入眼中的,是虚幻到几乎要消散的面影,近距离中,雪之下的容颜清澈得近乎透明,那是因为侵略性的光明压倒了一切——就在他背后,赫然耸立着海市蜃楼一般的耀目楼船…… 承载着重重金碧辉煌的宫阙楼阁,这硕大无朋的巨舰正一点点的切开,碾碎包围在周遭的沉静黑暗,不断地向我逼近。 这……不是神座船吗?它有这么庞大吗?更重要的是刚刚几乎要烧坏我眼睛的毁灭性的光明,与它此刻放射出的暴虐强光如出一辙! 这一刻,雪之下抬起手遮在我的额前:“别再看了——你再看下去,它会继续成长的。” “我?”我不由得迷惑的嗫嚅着,“我让什么成长,神座船吗?” “它已经大到足以吞噬你这个宿主了。”雪之下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双眸中摇荡着强光倒映的朦胧金雾,令眼神看起来恍惚不定,“还不明白吗——它是吸食你的妄想和生气成长的,你却还是看不出它的真面目!” 妄想和生气吗…… 随着他的话语,就如同某个魔法骤然被解开,笼罩在周围的夺目光芒霎时改变了,原本明净的金辉陡然间染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浊重感,假象的金粉缓缓开始剥落,掩藏在这矫饰背后的真相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 近在眼前的东西,我怎么会把它看成圣洁庄严的神座船呢,那明明是浓浊的污秽岩浆凝成的船形庞大团块啊!半固体半流质状赤黑肌体不停翻涌滚动着,黏连纠缠在一起,皱褶处镶嵌着道道阴郁的烈焰火光,散发出灼人的高热,隆隆低鸣着碾压过来,将所到之处的一切都化为齑粉,融成灰烬。 我熟悉这种黯恶的存在感——被狂气附身在冰鳍的房间里假想出所谓“婴灵”的时候,这种存在感就已经如影随形的纠缠着我了。而较之当时,现在的感觉又增强了何止千倍万倍,只不过那种污浊的核心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难道……这是当时被冰鳍识破,又从他手中逃走的狂气! “是狂气吗?”我脱口而出。 这一刻,罕见的凝重神色锁在雪之下的眉心,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确切的说,是‘魇’。只是这么短的时间而已……你已经将‘狂气’培育成‘魇’,它开始反噬你这个宿主了!” 原来是“魇”……在听见这狂想所化的异类之名时,涌入我心中的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豁然开朗的解脱感。我小心翼翼的越过雪之下的指缝窥看向那岩浆之船,情不自禁的低声自语:“原来是梦魇……那么刚刚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所谓的幻想,也许是曾经存在过的事实。”雪之下轻轻地收回加诸额上的手,默默地凝视着我,灼热的梦魇岩浆翻卷在他身后,“正如影子之前必然有实像存在。” 我来不及细味雪之下话里的意思,因为就像被突然受到了某种蛊惑般,梦魇岩浆陡然间加倍的蠢动起来,团团浓腻的浊气像被看不见的手揉和搅动那样不断剧烈地改变着形状,就在这无形外力的左右下,这庞然大物陡然间迅速的拉伸起来,暗赤的表面显然承受不了这大规模的变形,猛地被撕裂到极限,发出远雷般的轰响裂开,霎时间,两排火焰的利齿煌煌然林立在我面前,环拱着梦魇内部那沸腾喷溅的炽热浆液…… 这再也不是伪装的楼船了,而是生着獠牙巨口的异形猛兽!彻骨的恐惧令我反射性的转身,起身拉住雪之下想要逃走,他却站定了一动不动:“没用的。它寄宿在你的心念之中,除非宿主就此消失,否则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除非宿主消失?这头“魇”的宿主,就是我啊!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理由害怕?因为造出这种恐怖又丑恶之物的人,明明就是我自己! 与雪之下的手相握的五指,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我后退一步,却好像是从极其遥远之处眺望着他。就这么凝视着,时间的流逝感忽然间不确切了,究竟只是片刻还是已经过了很久呢,只觉得雪之下的容颜就好象一棵树,它的须根已经渐渐爬满我的眼底,纠结在我心的土壤里了…… “谢谢你的礼物,雪之下。”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可是对不起。没能带寒海棠给你,因为你的那封信我直到刚刚才看到……” 这一瞬雪之下的神情有些迷惘,他同样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所以只是微微翕动着嘴唇茫然地回望着,那单边的虎牙看起来带着一丝稚气的寂寥。 ——是非常可爱的人呢,可爱到让人拿他完全没有办法。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我相遇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必须共同面对由我造出来的危险呢? 即将被自己培植出的梦魇吞噬的我,又为什么会因为这一秒钟和他站在一起,而觉得如此的庆幸呢? 如果可以想透这些问题就好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魇”的利齿已经近在眼前…… “上元之夜……”一开始我还有些犹豫,可是话一出口却变得直接而坚决,“上元之夜,谢谢你救了我。只可惜已经没法感谢你了。” “火翼你……”雪之下似乎预感到什么,略略有些慌乱的呼唤着。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但语言已经不受控制了:“我觉得能够遇见雪之下,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一想到就非常的开心……不,不仅仅是开心而已,心好像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的,又好像变得很小,无论看见什么无论在想什么,最后都会绕回到雪之下身上。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就是莫名其妙的很开心……” 这么颠三倒四的话,雪之下肯定听不明白的,所以他才会用犹豫的语调再度喊着我的名字。 可是已经停不下来了,被某种必须表达出来的焦急感催迫着,我脱口而出:“雪之下,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力量,可以让人变得非常开心的力量!以后一定还会有更多的人这样想的,所以雪之下不应该留在这里。” 这样说着,我的脚步已经下意识地向魇兽而去。这头不知不觉间被我豢养在心中的妖物,需要的只是能够提供妄想饵食的宿主吧,那么就让我自食其果,只要这一次雪之下可以逃脱。 距离随着奔跑的步伐拉近,也许是感应到有甘美的食物即将落入罗网,魇兽的火焰利齿瞬间跃动起来,宛转延伸成贪婪的岩浆之蛇,倏地弹跳起来缠绕向我…… ——只要忍耐一下就好了,只需片刻,我就会被这头魇兽一点不剩的吞噬,失去宿主的它将就此渐渐萎缩,而我也只是接受自己必须承担的惩罚。 可是为什么温暖的蔷薇色曙光会突然从脚下蔓延开来,固执地包围着我呢?好像保护一样,好像宽恕一样,笼罩着我的浅浅绯红脆弱而淡薄,像一层柔弱的花瓣,却要抵抗排山倒海而来的炎炎烈火。 我惊讶的低头望去——这随时都会崩溃的微明,竟来自我脚边的牡丹河灯!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呢,被柳枝缠绕的那一盏就是它吧。淹留至今,这点微明就好像是为了在此刻放出光华似的。在摇曳的朱色火影中,那华丽的花朵以近乎雍容的姿态轻盈的飞起,回旋着飘向修长而白皙的指尖…… ——雪之下根本无视眼前的危险,不知何时已追到我身边。此刻,他那么从容的接住河灯,春风般的微笑霎时吹拂过眼角,让人觉得就连迫在眉睫之下的熔岩也被这个微笑融化为万顷春水:“知道吗,火翼……你是这世界上,第一个这样对待我的人。” 伴着话音,牡丹河灯的轮廓倏地拉伸,瞬间化为一道绯红的光刃。就像是悠闲自得的信手挥洒一样,雪之下斜掠右臂挥动这光芒氤氲的短刀。视野骤然扭曲着撕开了,隆隆逼近的岩浆巨兽的正前方蓦地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罅隙——这一刀所攻击的对象并非“魇”的身体,而是直接切开了空间的虚无表皮…… 霎时间,不可思议的旋风从那罅隙中吹出,这罅隙彼端,魇兽巨大的身体不自然的拉长倾侧过来。好像抗拒着匪夷所思的强大吸力,它再也无法保持异兽的形状,瞬间崩溃为横流的灼热浆液,一边迅速地涌入空间裂缝,一边翻卷起巨蟒似的浪头,不顾一切地朝我和雪之下的方向蔓延过来…… “看来不带走宿主,它是不会死心的。”这一瞬间,雪之下的容颜倏地模糊随即近在眼前,我只觉得手腕忽然被牵住,突如其来的拉力猛地将我向后抛去。 时间不可思议的延长了,我清晰地看见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雪之下的脸上荡漾起难以言喻的虚幻的笑容。不待看清,我就要在反作用力下投身向远处,而他整个人却扑向那深邃无尽的空间之渊。 雪之下是要代替我做“魇”的宿主,被扭曲的空间吞噬吗?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明明是我自己的错,为什么雪之下要帮我到这种地步? 电光石火之间,半空中的我奋力折转身体探出手去,扯住雪之下的衣袖。喷溅的梦魇岩浆却如影随形地向掌心侵袭过来,超乎想象的灼痛霎时贯穿了指尖。 雪之下的躯体就在漆黑裂隙间与彼方的魇融合在一起,一点点地被它融化,一点点地沉没入漆黑的止境不可知之处,脆弱的织物根本无法支持太久,这最后的维系终于无可奈何的崩溃了。这一刹那,他挣扎着探出手指再度拂过我的眼睑,就像邂逅之初指引我看清真相时那样,但此刻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语,“忘记我吧,我也会忘记你的。所以,永远都不要再相见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忘记!不管是安慰还是命令,雪之下的话我永远都无法做到——为什么他总是送给我稍纵即逝、既不能重来也不能抹煞的瞬间?我不要忘却也不可能忘却,如果可以,我只想阻止雪之下消失的趋势,哪怕付出再高的代价,我只要雪之下能继续存在! 可是等不及我回应,就像纤细的线骤然绷断一样,雪之下微弱的语尾蓦地消散了,视界一阵缭乱眩惑,空间的裂隙骤然严丝密缝的合拢,眼前随即恢复了止水一样的黑暗夜景,平静得像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谎言。 然而熔岩之蛇却并未就此完全消灭,仍有数条残存者曳着赤焰的残像穷追不舍。就在这时,眩目的强光如利刃般挥过,一下子切断了千丝万缕的浊炎,只见一头白金般的猛兽雄踞在我眼前,它扬起狐一般轻灵的长尾低沉地咆哮着,浑厚的气息轻而易举地吹散了残存的污秽,我见过这不存在于人世间的幻兽——那是貔貅,醍醐的魂象貔貅! 可是我的眼前却莫名其妙的一片昏暗,惟有指尖的灼痛仍鲜明残留着。突然间,有人一把抓起我的右手狠命拍打,焦急的责备随即灌入耳中:“火翼你疯了吗?干吗去抓烧起来的河灯!” 这是冰鳍的声音,我猛地一个激灵反射性地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正牢牢地抓住那盏正在燃烧的牡丹河灯。 大吃一惊的我慌忙撒手,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易燃的琉璃纸花瓣还没有完全烧尽。也就是说,我方才所经历的那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只是从牡丹河灯开始燃烧到冰鳍伸手来帮我扑灭火焰的一个瞬间! 我反射性的转身四顾想确定此刻究竟是真是幻,却忘了自己正置身于倾斜的河堤上,这个动作让我站立不稳,整个人向问道河中倒去,强劲的手臂突然从一旁伸来猛地将我拉住,醍醐雕刻般的容颜随即映入眼中。 果然醍醐也在吗?和他本人懒散却又剽悍的外表有着几分微妙的神似,那优雅而强大的魂之猛兽白金貔貅的身上同时凝聚着力量与美丽,令我不由得想起飞扬于神龙指爪前的那团火焰:它永远在可望不可及之处静静燃烧,辉映出庄严刚毅而不可侵犯的圣洁威光…… “这就是‘火珠’吗……”反应过来之前,喃喃自语已地脱口而出。 惊讶的神色同时掠过冰鳍和醍醐的面孔,随即砂想寺长大的少年低沉地轻声笑了起来:“真了不起啊,火翼,居然知道我这种人的雅号是‘火珠’。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是牡丹河灯燃起那一瞬间纷沓而至的幻境告诉我的——雪之下对我说幻象也许就是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就如影子之前必定有实像存在。可是我却见不到他了,为了救我,雪之下就在咫尺之外沉没入空间的深渊,可是又有谁知道这究竟是事实还是幻觉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用力地摇了摇头,却激起了沉淀在心底的更大的疑问——我屡次看见过醍醐灵魂具现而成的光之貔貅,却为何从没有看过冰鳍的魂象,甚至连自己的也根本无从得见?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人不希望我们看到?难道就像一度与我们有过某段因缘的龙神阳炎暗示过的那样,祖父在我们的魂象上动了手脚…… 警铃在我脑海中哗然响起——不能再深究下去了,继续下去的话,我会再度被怀疑和狂想吞噬的! 可是控制不住啊……不得不承认在“魇”之浊气的侵袭影响下,我“看见”或者说“经历”的幻象所带来的冲击远比自己意识到的要深刻太多,它甚至已经动摇了我对血缘、对信任、甚至对自身的认知。 祖父他真是这样的人吗——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能痛下杀手?浮上意识表面的这个疑问令我再也不能压抑心中的波澜,转身一把拉住冰鳍的衣袖:“冰鳍你的哥哥……被罗刹鬼寄生了,所以爷爷杀掉了他对不对……” “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即使我的话语支离破碎,冰鳍的脸色还是陡然间一片苍白,那激烈的态度中掩藏着无法控制的战栗——无论是他的神情还是语句都绝不是初次听说的震惊。这样说着,冰鳍反射性的向醍醐投去苛烈的质问目光,对方却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全然无辜。 难道冰鳍早就知道了?他和醍醐知道一切,却偏偏瞒着我一个! 真是很奇怪,这个时候委屈也好,恼怒也好都像是枯萎了似的没有一丝动静,凝结在我心中的,还不如说是被抛弃被排斥在外的孤独所带来的可悲的镇定。我缓缓的松开手,不由自主地扯着额发:“这么说都是真的了?祖父真的杀死了自己的长孙……那不是我的妄想,而是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冰鳍的脸上笼罩着罕见的犹豫神情:“……爷爷别无选择,他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 “冰鳍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那可是你的孪生哥哥!”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别无选择?为了保护更多的人,难道就可以变成杀死自己孙子的刽子手吗!” “火翼你这样说太过分了!牺牲一个和牺牲很多个,二者必居其一,换了是你就能两全其美吗!” “够了!”醍醐的吼声震住了即将发展下去的争吵,他的目光裹挟着怒火扫视向我和冰鳍,“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冷静下来,站到对方立场上想想?” 这一刻,幻境的残片再度在我脑海中隐隐闪烁起来。从对方的角度考虑吗?我亲眼看见了这样的往事,却还被要求能够包容体谅? “本来应该是你吧!”几乎是自暴自弃的,我迎上醍醐烈焰般的视线,“如果不是‘白先生’能寂师父执意保护,被罗刹附身的应该是你!” “‘白先生’?”醍醐的眼睛陡然眯细了,“你怎么会知道……能寂师父的这个称号?” 一瞬间,从这勇毅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气焰令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雷鸣般的咆哮随之而至:“你究竟遇见谁了,火翼?给我说!” 醍醐要再度放出灵魂中栖居的貔貅吗?他准备像轻而易举地扑杀那些不堪一击的异类一样,不费吹灰之力的抹煞我的存在?深透骨髓的冰冷恐惧瞬间爬上了脊背封住手脚,一时间我竟像被无形的手掌压住一样动弹不得。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身影流畅的拦在我面前,隔绝了迫在眉睫的侵略感。近距离中,我看见冰鳍纤细但却坚定的背影,他一语不发的和狂暴的醍醐对峙着,像飓风中柔韧的树木,摇曳不歇却永不摧折。 “到此为止,醍醐,她和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背向着我,冰鳍的声音如冰一般缓缓地冻结在周遭。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如果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曾经存在过的往事,那么我已经知道一切了,怎么可能还置身事外? 为了这一切……我甚至,再也见不到雪之下了啊…… “为什么……冰鳍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说这样的话?”已经再也不想掩饰和隐藏了,片刻间在梦魇之兽的影响之下所经历的一切——那些令人绝望的幻象,那些纠成死结的情感,我任它冲垮理智的堤防汹涌而出。 哑口无言地倾听着我的叙述,冰鳍和醍醐脸上的表情由愕然渐渐转为诧异,再由诧异转为震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首先失控,厉声打断我话音的是冰鳍,“你怎么能这样说爷爷和能寂师父!” “难道不是吗?”我努力摆出不完整的冷笑,梳理出最后的结论,“一定是这样的——罗刹食人鬼想要借婴儿的躯壳重新来到人间,所以操纵了姑获鸟。这个低级的妖怪首先是捉了醍醐当替死鬼,能寂师父却出于私心把他救了下来,然后用曾经救过爷爷一命的陈年旧账要挟他,把对付罗刹的烫手山芋丢给爷爷。爷爷便用冰鳍你刚出世的哥哥作为代价,再度封印了那个恶鬼……” “你住口!”冰鳍忍无可忍的朝我大声吼道。 醍醐却在一边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嗤笑:“事实……倒全都是事实。可是缺乏前因后果的联系,就算是事实,连缀起来也变得很虚妄混乱。” “虚妄混乱?不要找借口了!”我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真可怜啊!”醍醐突然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转头距高临下的俯视着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信任尊敬的祖父,居然是个善于伪装的心狠手辣的家伙,自己竟被骗了这么久,所以真是可怜啊,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我才没……”我脱口反驳道,却没有办法接续下去。说没有幻灭感那怎么可能,祖父是我曾经全心全意信赖的存在啊!可以说在全部的记忆中,他是与光明、温暖、守护等等一系列正面的东西紧紧相连的,可现在这一切的根基都正发出细微的崩解之声,缓缓的风化动摇…… “砂想寺里,一直封印着数百年前血洗香川城的罗刹恶鬼……”这一刻,响起了冰鳍恢复了镇定的声音,正因为是如此的冷静,那声音听起来就好象来自时光彼岸的远方一样,“砂想寺的方丈世代看守着者恶鬼被封印的本体,防止它伺机逃脱,卷土重来再度造成浩劫。” “这么可怕的东西……既然已经被封印了,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消灭它呢?”我一时有些不解。 “消灭?那是不可能的。”冰鳍垂下纤长的睫毛,缓缓地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这食人的罗刹鬼究竟从何而来,但可以确定他实际上就是罪业的化身,人们所有的邪念欲望都是奉献给他的供养,只要这些念头还存在一天,他的本体就会源源不绝地吸取这些负面的力量,然后渐渐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冲破封印的束缚。到那个时候他甚至可以重现世间,再次让香川城变成一片血海。” 这是个诡谲的恶鬼,谁也料想不到他会用怎样的方式脱逃,正如谁也料想不到,他竟分出贡奉给自己的邪念,悄悄在时空的夹缝里豢养了供他驱遣的姑获鸟。因此当时负责镇守的能寂师父虽然对罗刹本体的封印作了万全的加固,却根本没想到危机竟然是从外界而来…… 这一次,罗刹要利用姑获鸟的执念与天性,借助它的保护,吞噬某个婴儿的魂魄然后在他的躯体内转生。 “只有拥有强大而光辉的魂象的婴儿才能成为罗刹的寄主,醍醐就是如此,可他偏偏是‘火珠’……”冰鳍的话语已经越来越接近我看到的幻象,并用不为我所知的因果之线将这些碎片一一连结起来,“所谓的‘火珠’是‘白先生’的保护者,一旦失去他,‘白先生’就会因为无法维持力量的平衡而变得衰弱,这无论对人间还是异界都是相当危险的状况,所以能寂师父才说什么也要救下貔貅魂象的他。” 看到冰鳍这样说着将视线转向自己,醍醐有些寂寞的笑了起来:“你错了。能寂师父无论如何都想要留住的是那个‘醍醐’的影子,而不是我……” 就和下棋一样,一着的失算往往会导致满盘的崩溃,这种失控的趋势甚至将与能寂师父共同进退的祖父讷言也卷了进去——无法消灭罗刹恶鬼,只能再度将他封印,可是他的本体却又被姑获鸟盗取藏匿。唯一的方法,就是以婴儿宿主为诱饵,吸引食人鬼自投罗网。 不能再让更多无辜的人牵连其中了。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使“白先生”失去前任“醍醐”的祖父,恰巧有同为“燃犀”的孙辈即将出世的祖父,就此被责任推到了决择的维谷之间。 “第一次,讷言先生犹豫了……”醍醐的视线沉静地扫过我和冰鳍,“所以火翼,你活了下来!” 醍醐难道是在说,错失“火珠”之后,罗刹恶鬼所选择的下一个宿主……是我! 所以当年妈妈的早产和婶婶的意外全都不是偶然,那是姑获鸟在作祟,它在寻找能令自己的食人鬼子凭依的灵魂和寄宿的躯壳。 第一次祖父犹豫了,所以我才能降临人间,第二次他没有再彷徨,所以冰鳍兄长的魂魄便在四首烛阴的光焰中烟消云散。祖父的确别无选择,因为不这样做也许会有更多的婴儿因此死于非命,更可怕的是连香川城都有可能变成血肉盛筵的会场。可至亲骨肉的未来就悬于他的一念之间啊,难道出于正义的目的,就可以用另一个人的生命作为代价吗…… 所谓的善恶是怎样定义的呢?温柔的一定是善吗,残酷的一定是恶吗?正确的一定是善吗,错误的一定是恶吗?让大多数人活下来一定是善吗,牺牲大多数人换来一个人的生存,一定是恶吗…… 这是一个纠缠的死结,我无法给出答案。 “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一直不想让你了解这件事情真相的原因了,火翼。”清晰地洞察了沸腾在我心底的思绪,冰鳍走过来,轻轻的揉乱了我的短发,“有些问题是没法想通的,想了也是白想,所以,你只要记得祖父是那个宁可牺牲自己生命也要保护我们的祖父,这就足够了……” 或许那是出于对长孙的负疚感呢……这句话在我喉间徘徊着,最后还是被咽了下去。 可是冰鳍却听见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直与我息息相通的心灵。他发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重叹息:“祖父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不是神明,哪怕是神明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所以火翼,不要再追究这件事情了……” 我反射性的抬起头来,却只见冰鳍绝然的转过头去,十五夜的月华映射出他眼底闪烁的异样水光:“我已经失去一位骨肉手足了,所以不能再失去你。就算是我的请求也好,从现在开始这件事情就此了结,再也不要提起了!” 冰鳍……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态度说过话!一瞬间某种深切的共鸣砉然驰过脑际,近乎本能的,我感受到了冰鳍此刻的决心——他一定会用尽全部力量阻止我继续追究下去的,就算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所以必须就此了断——即使再想解开心结也必须了断这念头,因为和冰鳍一样,我可以舍弃一切,却永远都不能用骨肉血族作为代价! 缓缓转身靠在被夜露濡湿的砖墙上,我深深的呼吸,努力去埋葬这一夜过于庞杂跌宕的记忆。身边除了冰鳍和醍醐之外阒无人迹,连远方街衢中的天声人语都幽微不可听闻,唯有秋虫的鸣唱如浑圆的珠玉般不断滴落,徒然地增添长夜的清寂。 转角处的一抹路灯光薄雪般的铺开,蔓延到桥头石狮子下的一丛曼珠沙华舒卷的萼瓣上,染上淡淡青影的红花多少失去了一点骄阳下的炽烈,柔曼地在古老的砖砌河堤上摇曳着,那颤巍巍挑起的花蕊却依旧鲜红欲燃…… 我有些恍惚得像那丛绯红走去,却不由自主地在石狮子面前站定,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探向狮子利爪间那虚握的缝隙。 “火翼?”冰鳍有些忧虑的声音响在身后,我陡然间一个激灵——我在干什么呢?那里……不是已经不会再有任何人的信笺了吗? 的确没错的,所有的幻象都是现实的倒影。那么雪之下真的已经不在了,为了从魇兽的利齿中救下我,他堕进空间的裂隙,而讽刺的是造出这头恐怖怪物的人恰恰正是我自己——实际上我才是吞噬了雪之下的,比魇兽更加恐怖的怪物…… 会将寄给我的字字句句放在白石狮子爪间的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我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地消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可是,某种冰凉而柔软的脆弱丝缕却触碰到了我的指尖,就好像害怕这绮丽的存在会在一瞬间化蝶飞去一样,我反射性的一把按住——那是一枝曼珠沙华,就如同在沉眠中等待的人一般,静静的躺在凝着露珠的冰凉石缝间。 我不能追想,却又控制不住的追想这是谁留下的痕迹,同时清晰地听见躯壳深处某种东西缓缓碎裂的声音…… 那时的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就像无法知道,随着次日十六夜的第一缕晨光,这些熊熊燃烧的花之火恍如暗夜的梦境般,大片大片的凋谢了,只有零星迟开的几株还像梦的碎片一样,辉映着越发澄净明朗的秋光…… 第七章 春之獠牙 最大一场雪总是在立春以后降下来的。雪花以一种和春天相称的明快节奏不停的飘落着,但云层却像冻住的铅水一样辉映着阴郁的天光,这样的苍穹依然保留着隆冬的沉重感。 从外面回来我草草抖掉肩膀上的积雪,推开到了冷天才会装在堂屋口的雕花隔罩排门,却意外的发现一个剽悍背影正局促的缩在火盆边,似乎嫌火苗不够温暖他高大的身体似的,一个劲的摸着自己剃得只剩发根的后脑勺。 一看见这家伙,我就像被看不见的针刺了一下似的,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这不是砂想寺的醍醐吗? 和这位高大健壮的武力派少年有关的记忆几乎没一件是好事,遇上幽灵怪物算是家常便饭,身陷囹圄危境也不是没有过,最糟糕还不在这里——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出现,几乎动摇了我和冰鳍之间原本牢不可破的信任和牵绊。 个性别扭的冰鳍刚碰上醍醐时也着实针锋相对了一阵,可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陡然就要好起来,这种要好又和男孩子之间明朗果断的交情有着微妙的差别,似乎包含着什么必须将我排斥在外的秘密似的。由于种种原因我无法去深入探究这秘密的内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持续下去,久而久之我和冰鳍的心一定会因此而走上分歧的道路,并且渐行渐远。 好在从中元开始这砂想寺来的煞星便销声匿迹了好个月,让我们两个过了几天清静日子,没想到旧历年刚过他居然又跑上门来,还大大咧咧的占据火盆边一大半位置,都把冰鳍挤到角落里去了。 听见门格子的响动,醍醐警惕的回过头来,一看见是我他便站起来走到门口,露出古怪的友善笑脸:“哟!火翼,这样的下雪天还出门,那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啊!” 我没好气地扬了扬手里的一叠簿本:“借寒假作业!” 因为一个寒假都闲耗掉了,如果不想刚开学就被老师骂的话,就只能趁这最后几天快马加鞭赶完作业。因为冰鳍是个在学校操场上都会迷路的大路痴,所以我们说好我出门去借而他负责抄录。至于去哪里才能找会按时完成寒假作业的乖乖牌,冰鳍说只能去“十八家”拜托住在那边的一个同学了。 要从位于城中的我家跑到远在城南的小巷“十八家”,原本就得花半个多小时,偏偏出门时天空又开始飘雪花,不一会儿便转成了大雪,在刺骨的寒风里跑了一个来回,中间还走错了路,回到家我只觉得头重脚轻,肯定是着凉受风了,醍醐却还堵着门口好像不准备让我进屋的样子。 我用不友好的眼神瞪着醍醐比光头好不了多少的脑袋,他却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拍去我肩头重新积起来的雪花后让开了路。这可能是要表示亲切吧,但是下手未免也太重了,别说积雪,连肩膀都快被他拍碎了! 我被他敲得一个踉跄,只听耳边嗡的一声锐响,就好像有什么急速飞去似的。反射性的回头看去——空无一物的天井里,只有雪花纷纷扬扬的筛落着…… 看这情形,我又被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了,拥有强大的貔貅魂象的醍醐,仗着自己是鬼见愁“火珠”,很轻易的就驱散了这些不识相的魑魅魍魉。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道谢的时候,醍醐的扯开大嗓门一叠声的抱怨起来:“真是的,都是八百年前丢的东西了,这种天气寺里偏要派我出来找,说是今天这日子因缘最深,一定能找到!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缘分——刚出门就碰上大雪,幸亏已经在你家附近了……” “你这和尚还真闲啊!”明知道被砂想寺僧人抚养长大的醍醐,最怕别人这样称呼他,可是被吵得头痛的我故意坏心眼的讽刺着。醍醐果然立起了威武的浓眉,神情霎时凶狠起来:“跟你讲多少遍不准叫我和尚!” “火翼,怎么花这么长的时间啊?”冰鳍及时打断即将进行下去的无聊争吵,我揉了揉被冷风吹痛的额角,皱起眉头——怎么会耽搁那么久的呢?是因为走错了路啊。 本来和那同学就不太熟,而他家所在的那条阴暗小巷“十八家”里又都是差不多的房舍。记得明明是从挂了同学家名牌的大门进去的,可是我偏偏走到了不相干的院落,更糟糕的是那户人家虽然没在门上糊白,但看陈设就知道正在居丧期间:大冷天的,堂屋也没有张起隔罩排门的,迎面的条案上别无他物,只摆了一帧饰有黑纱的照片。 寂静无声的庭院中,一个身穿墨色衣服的短发妇人坐在堂屋口的檐廊下,看着颓然飘落的积雪默默地流着眼泪,我这个不速之客引来了她惊讶的注视,不过似乎意识到盯着别人看是非常失礼的事,只是一瞬间这妇人便低下了头…… 虽然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但令人眷恋的和煦温暖已经飘荡过冰冷的空气真切地传递到眼前。这陌生妇人身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让我一时不能断然转身离去——也许我明白她此刻的哀恸。 这个世界上明明有数十亿的人存在着,可是为什么最想见的那个人却偏偏不在呢?既然如此,自己继续停留在人世间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如果做什么就可以挽回的话,哪怕付出再高昂的代价也要逼迫时光倒回,好弥补过错。可是现在却什么也做不到,只有哭泣而已,有时甚至……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对不起,我走错门了……”这样想着我已不自觉地走上了檐廊,向她欠身赔礼。因为距离拉近,这位娴雅的妇人的慈祥悲切的眼神更加清晰起来。知道这种哀恸是根本无法安慰的,可是我还是努力的传达着:“请……请节哀,如果一直这么伤心的话,往生的人也会放心不下的……” 那妇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温柔而哀伤的笑容。仔细看来,她的面孔就像从内部焕发出莹光般苍白,因此淡雅的五官给人的印象并不强烈,反而是眼角边一点点阴翳被忠实地强调出来——即使隔着满天的风雪,我还是清楚地看见这位妇人的眼梢生一颗美丽的小痣,恰恰就在泪水流过的位置,看起来既妩媚又幽怨…… 沉浸在对那惊鸿一瞥的素净容颜的回想里,我勉强的回答冰鳍:“我……中途走错了路。撞倒别人家去了,那好像还是服丧的人家。” “你直接就回来了?”冰鳍不满的提高了声调,“不是去了那样的人家之后,要绕道去人多的地方之后才能回家的嘛?” “我走的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应该不碍事吧?”我可能真的受了寒,不仅头越来越重,而且连喉咙也疼起来了。冰鳍与其在意这种枝微末节,还不如体谅体谅人家的辛苦呢。靠着几案,我费力的接着解释道,“更何况我又不是特意去吊唁的,只是走错了门而已,犯不着那么紧张的。” “直到今天你还是没什么警惕心!”冰鳍的语调焦躁起来。 醍醐却在一边不怀好意地笑道:“火翼啊,你知道为什么从居丧人家出来后,要绕道去人多的地方吗?那就是怕还没离开的死灵盯住你啊——绕道去人多热闹,生气旺盛的地方,那家伙就没法跟在你背后缠住你了!” 居然吓唬我,难道不知道“燃犀”都是被吓大的吗?论起看透黑暗的能力,我可比他这个凶暴的武斗派“火珠”要强多了——虽然感冒抵抗力弱,被一堆不足道的杂鬼精魅附在身后,可在那户人家我却根本什么也没“看见”,哪里有可能会跟来什么尾随者! 没力气再和他们磨嘴皮子,我狠狠地瞪了醍醐一眼就退回后院自己的厢房.t>里去,反正作业借来任务就已完成,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睡一觉,这是对付受寒感冒最灵的良药了。 在暖洋洋的床上躺下,眩晕的感觉顿时好了许多。可就在我迷迷糊糊刚有些睡意的时候,偏偏突然响起剥剥啄啄的敲门声。 我连问了两遍“谁啊”都没有回应,十有八九是冰鳍这小子又想趁我头晕脑胀的时候耍花样,变着法子偷懒不抄作业吧。下决心不理他,可是敲门声却绵密而固执的响个不停。 “你就进来吧,不能放人家清静一下吗……”我恼怒的嘟囔着,拽过被子拥紧沉重的脑袋,转身朝着床里。 “那么我就进来了。”随着轻微的门响,陌生的温柔语声在我背后响起,那是成熟妇人的嗓音,“你不舒服吗?不用起来招呼我,只要听我讲就行了。” 奇怪,是来找我的客人吗,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陌生呢?家里人怎么都不招呼一下就让她一个人进来了,这么失礼的事情从前可没有过啊。我努力想转过身看来人一眼,可突如其来的眩晕使我手脚一阵发软,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真是丢脸,怎么能背对着客人呢…… “刚刚实在太谢谢你了,受你诸多照顾,我才能变回现在的自己。”这一刻,响起了妇人带着悲伤而慈祥笑意的声音,“你真的是个温柔的人,一直在帮我。如果不是你那么说又那么做,我恐怕会神志昏乱、意志消沉下去吧,也许还要让往生的儿子不停地担心也说不定……” 我照顾谁、帮助谁了?对了,应该是那位眼角长泪痣的妇人,也就是走错路误入的居丧人家的女主人吧,她怎么会跑来找我呢,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家的呢? 想起身和她打声招呼问个清楚,但感冒可能越来越严重了,此刻我连转一下头也力不从心,更别说坐起来开口说话了。 “心里想着怎样也要说声谢谢,所以就追着你过来了,请千万不要见怪。”那位妇人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似的,吞吞吐吐的解释道,“知道这样很失礼,但有件事我不知道拜托谁才好,所以无论如何还得麻烦你帮忙——今天是我的独生子‘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的丈夫……是个很无情的人,他说什么也不准我做法事超度死去的儿子。我正在家里一筹莫展却又碰到了你,真是谢天谢地!这里是我积攒的私房钱,无论如何都请你帮忙请了僧人吧……” 让我帮她延请僧人做法事?那怎么可以,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啊! 我连忙开口想拒绝,但疼痛的喉咙连嘶哑的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听得枕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来那妇人已经将钱放在床头了,我奋力转身想把钞票推回去,可四肢像是被压住似的动弹不得。 “实在是添麻烦了,但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妇人哽咽不已的说完感激的话语,脚步声便随着衣袂悉簌的轻响渐渐去远。不一会儿门传出了轻微的开启声音,关阖声却再也没有传来。 还真想不到这亲切周到的妇人竟会是遗忘这种小节的人,居然任病人房间的门大开着。 “等等啊,拜托至少把门关上嘛……”忘记了不听使唤的嗓子,我下意识的抱怨起来,没想到微弱的声音像挣脱蛛网的飞虫一样突然从喉间逸出,压在身体上的无形重负也像是霎时被移开似的,我趁势转过头微微睁开眼睛——奇怪了,房门好好的关着呢,完全看不出有人来过的样子呀。 看来我是在做梦啊!也许那悲伤妇人的姿影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有所思也就有所梦了。我在心里暗暗嘲笑着自己,拥好被子准备继续补眠,可怎样也无法踏实的沉入梦乡,那是因为某种奇怪的沙沙声极近地响在耳边,好像……好像一叠坚固有韧性的纸张正摩擦着我的枕头一样…… 坚固……而有韧性的纸张,难道会是——钱?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在近距离的视野里,一只手正百无聊赖的丢下一叠钞票! 带着冰冷的拒绝意味的,苍白而细致的手,我没来由的觉得这是一双用来触摸虚无之永恒的手,它仿佛生来就不是为接触鲜活生命而存在的…… 如果不是头疼、身体又沉重,我早就一下子跳起来了;但是现在却只能沿着那只苍白的手,慢慢的移动视线…… 轮廓朦胧的侧脸散发着说不出的熟悉与亲切,眼角的小小阴翳像月面上的暗影,印在如同从内部焕发出微光般苍白的脸庞一角,那是一粒泪痣,片刻前我还在那居丧妇人的脸上看见过。虽然此刻因为角度的问题我望不分明对方的容貌,只是觉得……如果是中年女子的话,这张脸未免太年轻了吧,乍一看简直就和我年龄相仿。 “你说让我进来,我就进来了。门也帮你关上了。”似乎发现我睁开眼睛,那个人开口了,这语声意外的清朗低沉,明显是少年的嗓音。 这么说来,刚刚是敲门的、开了门忘记关的,都是这个少年吗?我神志模糊间那句“你就进来吧”的话,原来是对他说的啊。 这少年也不看我,只是微微垂下头去:“刚刚你好像有些不太清醒的样子,我再说一遍吧:今天是我妈妈‘六七回煞’的日子,我父亲是个冷酷的人,他蛮不讲理的不准我办佛事超度死去的妈妈。这是我打工挣来的钱,请你帮我请一些和尚念个经什么的,也算让我尽一下做儿子的孝道。” 他是……那个“儿子”,长泪痣的妇人的儿子!可是那中年女子不是说自己的孩子已经过世了吗? 此刻我已经来不及为随便让陌生男子进自己的房间这样不谨慎的行为震惊了,因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摆在面前——这少年明明白白地说着他的母亲不在人世,而他口中已经死去的妈妈刚刚还在我枕边拜托我延请僧人,来为她夭折的独生子做法事超度亡灵! “那个时候……你出现在门口安慰我的时候,我就觉得看来只能拜托你了。”少年眼角一抹悲伤的笑影和飘雪的檐廊下那张面孔上的如出一辙,难道我在居丧人家碰见的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本人吗? 我努力追索着掩映在纷乱雪花中的回忆,奇怪了……我在那个庭院中碰见的到底是清俊少年还是娴雅妇人呢,为什么仅仅是不久前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却一下子就变得如此的模糊? “钱我就放在这里了。真不好意思,你不舒服我还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并没有留意到我的混乱,少年有些歉疚的浅浅点着头,“不能报答你什么,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好的。” 这样说着,他郑重的将那叠钱币放在我枕边,起身走出了房间。 永远记得我的好?这句话说得未免太重了吧,我怎么受的起啊!逆光里我呆呆的看着少年的剪影移向门口,返身从外面关上隔扇,这才想起来他拜托的事情实在是难以办到,不拒绝可不行。于是我一把抓起枕边的钞票,慌忙起身去追赶那背影,可是却猛然一脚踏空…… 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砉然掠过脑际,我听见了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惊叫,这声音一瞬间将意识拉回到现实中——周身被绵软的被褥包裹着,背后的触感又坚固又温暖,原来我整个人还好端端的躺在自己床上呢。 如此说来……妇人也好少年也好,刚刚那一切全都是梦了?睡意全消的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坐起身来。喉咙已经完全不痛了,头也不再像刚刚那样晕成一锅糨糊。看来小睡一阵之后风寒邪祟是去除了不少,可是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如释重负的轻快,落入眼中的东西却惊得我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枕边,整整齐齐的放着……两叠钞票! 我战战兢兢的伸出手,纸张粗糙的质感停留在指尖,仿佛在夸示着自身的存在。这实实在在的物体绝不可能属于梦境,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难道片刻之前真的有人穿过满天的白雪,来拜托我帮忙超度他故去的亲人? 可是为什么是两叠钞票呢——既然那对母子要我帮忙举行法事,那就应该有人已经往生才对,可为什么两位访客都留下了延请僧人的香资? 胡乱的披上冬衣,我一下子推开了临门的窗格子,只见厢房外的小天井里,一行几乎被白雪遮盖的足迹从角门慢慢的延伸到房门口——是一行……只有一行! 两叠钞票,却仅仅只有一行足迹;两个人进入我的房间,却仅仅只有一个人的双脚踏过这片积雪…… 若这行脚印应当属于那对母子中的一人,而另一个,必定是等待超度的亡魂! 那个至今仍在世间徘徊的往生者,那个假扮成人类的往生者,是谁? 冰鳍和醍醐说得没错——我太没有警惕心了。忽视本应严格遵循的规矩禁忌,直接从居丧人家归来的我果然让不好的“东西”缠上,这“东西”决不仅仅是邪魅浊气那么简单,它甚至能躲过醍醐这一关,一直跟到了我的房中! 六神无主的我慌忙穿好衣服,抓起这两叠钱就向堂屋跑,冰鳍正借着火盆的暖气抄作业,听见我的脚步他应声抬起头来,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火翼,你怎么拿着那种东西啊?” “啊,什么?”我条件反射地抬起手,却也禁不住露出与他如出一辙的惊愕表情…… 为什么刚刚没发现呢?那对母子留下的两叠纸币根本就不一样啊——在磨旧的钞票和我的手指间,还夹杂着一叠花花绿绿的冥钞! 就在我辨认出来的那一刻,那叠纸钱像障眼法突然消失一样瞬间腐朽下去,伴随着细小的喀嚓声慢慢粉碎,变作层层叠叠的灰白余烬。这异变直吓得我一下子丢开手,钞票和纸钱灰烬一起从指缝间滑落,张皇的飞舞之后,像肥胖的蛾洒着磷粉,凌乱的栖在地面上…… “的确不是做梦……有一对母子刚刚到我房间里来,他们之中有一个不是人!他们还要我帮忙办‘回煞’的法事……”大吃一惊的我,几乎连一句周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大约已经明白了,火翼。”打断了我颠三倒四的叙述,冰鳍收起纸笔,徐徐站起身来,“所以……我才总是提醒你谨慎一点凡事照规矩办,可你还是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吗?这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却彻底的撕裂了我一直拼命维持的若无其事的表象。缓缓地低下头,我努力的深呼吸平复紊乱的气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做不到又有什么办法?” “火翼,我并不是说……” “可是我听起来就是那样!况且我也不一定非要变成爷爷那样的‘燃犀’不可!” “算了……”冰鳍再也不想继续辩解,他垂下眼睑,无可奈何的轻轻叹了口气,须臾间却又抬起头正色说道,“‘六七回煞’也就是灵魂回来确认自己已经死去,告别亲人,了无牵挂的升天的日子。既然如此,你干脆就去请来师父们超度亡灵,这样一来那家伙也就不会再来缠着你了。” 我……又对冰鳍迁怒了。这几个月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意识到自己的不可理喻,我反射性地摇了摇头,片刻的沉默后终于犹豫的开口:“我不认识师父,而且都事到临头了怎么来得及找啊……” “砂想寺不就在旁边吗?你早一点过来就好了,醍醐乘着雪小一点刚回去,不然一手一脚拜托他倒是方便。”冰鳍的态度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这也许就是别扭的他不动声色的温柔与包容吧。 “我不要一个人去,一起走啦!”我一把抢过冰鳍手里的笔,连伞也没拿就拽着他朝砂想寺跑去。 穿过窄巷来到闲寂的寺门前,我用力的叩响门环,可是四周静谧无声,连敲门声都像是被落雪的宁静给吞噬了下去。就在我几乎丧失耐心差点拔腿踢门的那一刻,恶狠狠的抱怨从厚厚的木门内沉闷地传来:“这么冷的天,谁这么不识趣啊!” 伴随着门枢转动的低哑吱呀声,打扮几乎就跟小沙弥一模一样的醍醐不耐烦地探出脑袋,一看见我们就摆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你们两个一定要给我添麻烦吗?都说了别走大门!随便放外人进来,被师父骂的可是我啊!” “怎么办啊,醍醐……”我已经顾不得这家伙恶劣的态度了,抬手就把那叠来历不明的钞票送到他面前,“请你拜托师父们做法事吧!” 不指望口齿不清的我能说明什么了,冰鳍冲着一脸迷惑的醍醐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指指我:“这笨蛋又惹上奇怪的家伙了,好像还是可怕的‘大家伙’,你看又没什么办法帮帮她?” 看情形不妙,醍醐也就不再坚持,悄悄放我和冰鳍进了寺门。他带领着我们穿过漫长的回廊,来到左厢一座独立的偏殿院落中。正中央那破败的禅堂蒙尘积垢,像是好久都没人出入的样子,排门上却贴着崭新的朱红封印,那种其面的反差似乎在强调,有什么不可接近的东西正禁锢在这扇门中。 更让人别扭的是,醍醐的房间就是这怪异的殿堂紧隔壁的耳房,屋里除了书架、书桌、衣箱和一张板床之外什么陈设都没有,整洁得好像随时都在等待卫生检查一样,实在没法跟他本人那种大大咧咧的外表联系在一起。 不过现在是没空为留神这类小事的,因为从进入醍醐冷清的房间开始我就听见某种奇妙的嘈杂声,似乎非常遥远,却又像是回响在耳廓里,这若即若离的声音像一根丝线,不断的牵扯着我的本来已很绷得很紧的神经。 “不要一直吵个不停了!他们不是来供养你们的!”醍醐冷不丁的擂着与主殿隔邻的那面墙大声咆哮起来,吓得本来就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我连忙跳出屋外。前庭里雪已经积起来了,主殿的檐下映着一片莹光,照亮了肮脏残破的塑料窗户纸,透过窗棂我一下子就瞥见在灰蒙蒙的殿内堆满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靠墙边摆着金箔剥落的漆绘梳妆柜,一个领口左衽的美人正从滑出的抽屉里探出半个身体,对着暗迹斑斑的镜子描眉画鬓;她不远处的博山炉不知怎么的居然足有铁锅的大小,盖上的群仙雕像正在推杯换盏,纵声大笑,可那细细的座子却被地上滚来滚去的手球撞中,突然间翻到了;手球自己滚动已经不足以引起我的惊讶了,让人纳闷的倒是软绵绵的缎子和棉花做成的布球,是怎么把那么大的铜香炉给撞翻的啊?没想到那手球猛地弹到半空就停住了,仔细看它居然不是凭空跃起,而是被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腿脚撑起来的…… 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有气无力的转过头来——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偏殿应该是存放供养之物的地方。还真“热闹”啊。即使隔着贴了封印的大门,在耳房里都还能听见它们七嘴八舌的响动。这些爱作祟的家伙怎样都不会让人觉得舒服自在吧,也就只有醍醐这种在灵魂深处豢养着貔貅猛兽的“火珠”,才能无动于衷的住在这种地方。 不过我可不是为了看这种西洋镜才来砂想寺的,怎么能为一点小事浪费时间!此刻就算再对醍醐疙疙瘩瘩,也只能放下心中的芥蒂了——我一把拖住他举起那叠来历不明的钞票,结结巴巴地讲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来。借着冰鳍不时插进来的说明解释,醍醐好不容易弄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原本不耐烦的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不断轻轻点着头,似乎是相当感同身受的样子。 “砂想寺是修行的地方,怎么能为了钱而帮人做法事呢?”听完我的叙述,那勇武的少年摆正身姿把那叠钞票推了回来,“这件事我会立刻拜托师父们的,但是这个你还是还给人家吧。” “可是还给谁呢?”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吗,我不由得低声嘟哝着,“我根本就不知道到我房间里来的那对母子中,哪个是人,哪个是‘那种东西’啊……” “都跑到火翼房间里啦?”醍醐扬起了刀削般凛冽的眼角,“冰鳍,你家的门户还真谨严啊!” 冰鳍顿时皱起纤细的眉头:“别胡说!我在堂屋抄作业,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未免太大意了吧!”难得醍醐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不屑的哼了一声转向过头,“不管那么多了,火翼你不是去过那户人家吗,直接把钱还到那家去不就万事大吉了?” 这话是没错啦——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直接把钱往哪户人家一丢,也算是撇清关系了。可我始终还是有些踌躇着:“十八家在城南,那么远……我一个人去那种人家,说不定还被什么奇怪的家伙跟着,万一再碰上不好的事情可怎么办啊……”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醍醐沉吟起来,耳房被短暂沉默笼罩着,供养堂里的嘈杂声不失时机地渗了过来。零零碎碎的喧嚷里,有一个音节被不停的重复着。这时,拥有比我更敏锐的耳朵,一直倾听着彼岸之声的冰鳍困惑的低语起来:“奇怪……那些家伙们为什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都在说着……‘牡丹,牡丹’?” “倒提醒我了!你们等一下。”醍醐顿时露出白亮的犬齿,恍然大悟的笑了起来。他转身跑出耳房,只听得隔壁供养堂的大门发出艰难的吱嘎声,随即在一阵骚动和翻箱倒柜的轰隆声之后,身上还挂着蜘蛛网的醍醐握着一个小漆匣回到了我们面前。 我瞥了一眼躺在醍醐掌心的小匣,看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般的供养物周围都或多或少的飘荡着无法言喻的异样气息,可这匣子看起来却和一般的首饰盒没有任何区别。 “是什么啊?”冰鳍凑过去也想看个清楚。 “反正就是这个了!”醍醐故意不给他瞧见,将捏住匣子的拳头直举到我面前,“这东西很厉害,那些家伙没一个敢靠近它的。暂时借给你用吧。不过还了钱跟那家斩断瓜葛之后就得还给我,被师父发现这东西不在的话,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话音刚落这家伙就松开五指,我反射性的并拢两手去接住他丢过来的东西,盒盖啪的一下打开了,匣子收藏的供养物随即滚落出来。 不看不要紧,一看我可着实被瘆得不轻——那是一颗白森森的獠牙,可能原本属于什么嗜血的猛兽吧,但又比一般的兽牙要小。这枚利齿虽然并没有散发出险恶的浊气,但却有着咄咄逼人的锐利线条,最可怕的是从苍白骨质的深处沁出的殷红痕迹,就像欲雪的黄昏慢慢涌出的阴郁彤云……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醍醐一直不离身的兽牙吊坠啊,怎么好端端的,又被放到封印供养物的禅堂里去了呢?我不由得狐疑地看着他:“这不是你的护身符吗?管不管用啊,拿它来糊弄我!” “护身符?你说得倒很轻巧啊!”醍醐瞥了我一眼,发出不屑的冷笑。 冰鳍也嫌恶地蹙起眉心,拈起獠牙仔细察看:“火翼说得没错,我也觉得这东西除了恶心之外,看起来完全没什么特别之处,完全不像你说的那样……” 醍醐露出了讥笑我们这些外行人的神情:“怎么不能?这可是‘牡丹之牙’!” 那些附在供养物上的家伙们刚刚一个劲地叫着“牡丹牡丹”的,原来就是在呼唤它吗?可为什么一颗牙要取“牡丹”这么漂亮的名字啊? “牡丹之牙?牡丹花有牙齿吗?”我将信将疑地瞥了那吊坠一眼,似乎总觉得这有着柔弱名字的獠牙很是不可依靠。 “管用不管用,试试看不就知道了!”醍醐夸张地长叹一声,“而且不要一提到牡丹就想到娇滴滴的花嘛!你难道不觉得吗,‘牡丹’这名字很霸道啊——阳刚的红色。” 再霸道也没有你霸道……我在心里暗暗的嘟哝着。不管它是牡丹还是玄牝,反正只要管用就好,拿着它去十八家还掉那些钱,早点和那古怪的人家撇清关系才是第一要务!想到这里我一把抢过兽牙吊坠,拉着冰鳍就朝门外走,醍醐则在一边千叮咛万嘱咐,说绝对绝对不能弄丢了。 得到了护身法宝,我正准备向目的地进发。可刚出寺门冰鳍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一时情急不由分说拉他来这里,竟没等他加上出门的大衣服。头顶是间或飘落一两片雪花的天空,身边是呼啸而过的凛冽北风,冰鳍一身居家衣服还硬撑着装作没事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说不出的伶仃可怜。 “冰鳍你先回去吧!”我连忙将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的他推向巷角,“我已经有了‘牡丹之牙’了,不用跟着也没关系,连你也着凉感冒那可就糟糕了!” “可是……你一个人能行吗?”冰鳍有些担心地说道,那冻得发白的唇边笼着淡薄的水汽。 “没关系的,我去去就回来!”看他的样子都自顾不暇了,我还能指望吗? 已经转身踯躅着走了几步,冰鳍却又突然停下来,回过头朝我扬声喊道:“喂,千万要小心啊!” 这家伙平时都别别扭扭的,有时候还故意不给我好脸色看,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细心丁宁、依依不舍起来了?虽然觉得挺瘆人的,我还是握紧住那枚獠牙朝他摇了摇手:“知道啦,你就快点回家等我吧!” 离天黑还有一阵子,雪也渐渐停了,跑得快的话,时间足够我从砂想寺出发打个来回。可糟糕的是到了城南,一进十八家那条小巷子我就懵了——这里院落格局都差不多,而当时我是误打误撞闯进那户居丧人家的,现在特意去找还真找不到了。我总不能挨家挨户的敲开门,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地方吧! 就这样盲目的徘徊着踯躅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这一带一向阴山背后的,不知是因为雪又下得紧了还是因为临近黄昏的关系,一不留神天色就昏暗下来,渐渐的,家家户户的灰瓦都已漂浮起袅袅的炊烟。 就在这时,身后冷不防传来了户枢转动的咿呀声,我吃了一惊反射性地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凛冽的北风吹开了一扇虚掩的黑漆大门。只是这一瞥就足够让我松一口气了——这么巧!从半开的门扇内眺望过去,正是那户居丧人家陈设朴素的天井呢! 我想也没想就连忙跑上台阶,一边扬声呼喊着“请问有人在吗”,一边走入那空无一人的寂寥中庭。 可是刚刚踏上檐廊,我的心就被某种微妙的不对劲的感觉攫住了——似乎……有哪里很别扭啊?这里的确是我曾经来过的居丧人家,可是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对了!一瞬间我反应过来——不太一样的地方,是灰尘和蛛网! 不久之前误入这扇大门时,这户人家的陈设虽然朴素简陋但却整洁明净,可是现在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派尘封的景象:定睛看去,挂满尘埃的蜘蛛网如迷阵结满堂屋各处,从隔罩上方的雕花格子里垂落下来的部分,则像若有若无的薄墨色帐幔一样,一直蔓延到中庭下的几案中央,那幅黑纱装饰下的泛黄旧照片上…… 虽然警铃一直响在脑际,虽然心跳的声音乱成了一团,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像被什么蛊惑一样,我慢慢走上前去,径直丢下一直攥在手里的钱钞,拿起那帧相框,已经朽烂松动的黑纱装饰颓然掉落下来,在条案上激起一层小小的尘埃微风。我屏住呼吸,用有些颤抖的指尖擦去玻璃上厚厚的浮灰,盘着发髻的妇人的肖像朦胧地浮现出来。 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幅已经被岁月侵 8680." >蚀的工笔小影,看来很是有了年岁了,画面上到处散落着蠹痕和潮迹,可是那妇人慈和眼角下的泪痣,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这是一幅遗像写生。如此说来——死掉的是那位妇人才对!不知道自己已经往生的迷路亡魂,是我曾经亲眼看见并努力安慰的,在檐廊下默默流泪怀念着她的“亡子”的妇人! 所以那对母子留下的钱里,只有一叠是冥钱,另一叠则是人间的纸币,所以我房前的雪地上,才会只留下一行脚印…… 不……不对啊! 想到这里一阵寒意突然漫过我脊背——为什么只有一行脚印?死灵以及执念制造的幻象固然无法留下足印,用双脚走路的必定是有实体的东西。可是倘若来我房间的访客中果真的有一个是人类的话,那一进一出,雪地上应该……应该留着两行脚印才对! 然而雪地上只有前往我房门口的脚印,却没有离开的足迹。难道说那个“人”进到房间之后就没有再出去,那么他去了哪里呢?就好像……消失在我家庭院里一样! 就算可以确定那悲伤的母亲是死灵也没有任何帮助,因为现在重要的却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另一个“存在”究竟是什么!这近乎乱真的伪装成人类的彼岸眷族,它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东西”…… 滑过我脊背的寒意瞬间蔓延到指尖,我颤抖着抬起手掩住嘴角——难怪那时冰鳍没有注意到任何人进入我家,这果然不是因为他太大意,而是因为来找我的根本没有一个是人类,他们不需要登堂入室,只要跟随在我身后便能直接进入房间! 而现在,不像我拿着醍醐的护身符“牡丹之牙”,冰鳍可是毫无防备的一个人回去了的。那个不知是什么的险恶异类,此刻应当还潜伏在家里,像惯于狩猎的掠食者那样,正磨牙砺爪,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归来…… 丢下那幅小影,我返身拔腿就跑,刚转过头,脚步却一下子僵住了——雪……什么时候下得这么大了? 这局促的堂屋像一个浅匣,盛满薄弱的幽暗,只有朝向天井的那一面迎向过于眩目的雪光,这不自然的明亮模糊了对面的景物,随即像啃噬似的一点点地消解着我身边的墙壁、头顶的仰尘、脚下的地坪,只是片刻间,包围着我的建筑物便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踪迹,天地骤然间转换成为白茫茫的无垠空间。 鹅毛大雪就不断的从天空中降落下来,就好像那水色的苍穹深处,有一座冰冷的玉山崩塌了似的,它化为齑粉的残骸无可奈何的坠向大地,层层的堆积起来,湮灭了无声的哭泣与诅咒…… 我反射性的转头四顾,这到底是哪里?再怎么看也不像人间的样子啊,明明持有“牡丹之牙”,为什么我也会被卷进这此岸和彼岸间的空间夹缝呢? 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却不小心绊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坐下来,目光则随着身体的摇晃飘向了远处…… 视野中远远近近的,怪异的死灰色从积雪里隐隐透出,平坦的地面也呈现出不自然的凹凸。我微微的眯起眼睛辨认那薄雪下隐藏的事物,明明应该是很熟悉的形状,为什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呢——淡淡的殷红从灰白的球状、圆柱状和枝状物体内部浮现出来…… 破碎的惨叫从我喉间逃逸而出,明知道倒下只会离可怕的东西更近,可是我还是不能控制的跌坐在地——白皑皑的积雪之下堆积的,那是不计其数的,残破的尸骨啊! “怎么,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吗?”身后响起的,只是轻柔的盈盈笑语,落在我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慌忙转过身抬起视线,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秀颀的身影。掩埋着无边尸骸的冰封天地之间,唯有这个存在是如此的鲜活夺目,仿佛即时将二者同时放置在天平两端,也会保持住那种危险的平衡——这一刻,我强烈的感觉到自己正面对着主宰这死寂世界的年轻君王。 对方的五官就如描画一般,眉梢眼角沾染着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身为男人这一点的少年特有的冷淡与怠惰。一瞬间他微笑起来,反射着白雪的微弱天光照亮了眼角一粒小小的阴翳,随着这丝笑意,凛冽的春寒里霎时荡漾起三月尽头的芬芳。也正是因为这份和暖的温煦,使我一瞬间忘记了眼前的诡异和凶险,不自觉地沉浸入与春光将要别去时相似的,那种怀恋与寂寞的心绪之中…… 仔细回想起来,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在看见居丧的中年妇人时,也曾油然而生随即又随风而去,只是那时的感受淡薄如水又稍纵即逝,微弱到让我无从捕捉,无法分辨。 “你……是谁?”凝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我控制不住地低声嗫嚅着。 “为什么偏偏要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呢?”这陌生的少年并不回答我,只是缓缓低下头,用叹息般的语调轻诉着。 再次出现在他面前?难道……我们曾经见过面吗?在什么时候又有在什么地方相见的呢,我的脑海中完全没有属于他的记忆啊? “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猎物一次又一次地自投罗网,我就没有让再度让她逃脱的理由了。”清朗的男声悠然飘荡在薄墨色的空气里,说着如此残酷的句子,听起来却偏偏有一种无法掩盖的温柔寂寞。 “你到底是谁?”甚至怀疑眼前的只是个幻象,陷在混乱迷宫中的我,只能反复地询问着这毫无结果的问题。少年淡淡地笑了起来:“你见过我的……就在石榴馆。” “石榴馆?桃叶津的石榴馆?”我讶异地重复着这民居旅店的名字。那个小镇上暮春傍晚的记忆是清晰的,因为就在石榴馆狭窄的阁楼里,我和冰鳍还有醍醐曾经碰到过红衣女孩的生魂,曾经拆穿过姑获鸟的伪装,可是却根本不曾碰到过眼前这个人啊? “你们忘了我,我可记得清楚!”少年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你们扯掉了我的宠物的翅膀,难道就这样算了吗?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养大的宠物!” 原来是他!这个少年就是突然出现在洋馆正门前,以霸道的绯光之刃压制了强大的貔貅魂象,接应从醍醐手中捡回一命的姑获鸟,带着它一起消失在青疾风里的那道陌生人影。经过了大半年的时光,当时尖锐的危机感早已淡忘,没想到那时的他居然在这里和我狭路相逢! “你这妖怪……就是姑获鸟的帮凶吧!”我脱口而出。 “妖怪?我才不是那种没用的东西。”那少年好像颇觉意外似的,失声笑了出来,“彼岸世界不是只有妖怪哦,就像人间奇妙的存在,并不仅仅是像你这样的‘燃犀’一种!” 果然如此!眼前的“少年”果然是被“燃犀”的光芒引来的,比亡魂妖怪更可怕的魔物!可又是为什呢,他所说的话语听起来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如此直接,直接到竟能令我一时间忘却恐惧,不自觉地寻觅着被忘却之灰烬覆盖的蛛丝马迹。 可是对方的话语却蓦然切断了我的思绪:“喂,燃犀!我拜托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呢?” “拜托我的事情?” 对方无可奈何的苦笑起来:“真是不可靠啊,我妈妈的法事,还指望着你呢……” 我顿时恍然大悟,反手指向早已空无一物的条案方向:“难道……难道你就是画上那个女人的‘儿子’?” 少年从生着泪痣的眼角朝我投来一个不可捉摸的视线:“真没看过这么迟钝的燃犀啊……本以为你一看见我的脸,就该认出来了。” 听到这一席话我反倒小小的松了口气——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房前中庭里那行只进不出的诡异足印就是眼前这魔性少年留下的吧,原来他一直跟着我而并没有潜伏家里。此刻至少可以确定冰鳍是安全的,而拥有“牡丹之牙”保护的我可不怕彼岸世界的家伙! “还好没跟着冰鳍……”我一时放心松懈,竟让这句话溜出了嘴边。 “还好?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吧……”生着泪痣的少年扬起了纤长的眉毛。哪里容我弄清状况,他阴冷的耳语早已随着寒风倏地掠过颊边:“婴儿身体实在太脆弱,需要的成长时间也太长,真是相当的不保险呢。所以我得吸取前次失败的教训——要获得持久的血肉之躯,还是直接‘吃掉’来得比较快!” 眼前的少年魔物,曾经凭依在新生儿的体内来到人间?一瞬间梦魇的神座船飞驶过我脑海,霎时拉伸扭曲成祖父的烛阴魂象。那神光煊赫的黄金龙蛇咆哮着击穿黑暗,一下子吞没了漂浮在半空中的,生有犬齿的新生婴儿…… 这孩子连悲鸣都没来及发出就被撕扯着化成烟气,唯有两枚绯红的光珠还残留着,那正是凭附在他体内的异类的本体——这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就在那光团氤氲流动的表面之下,包裹着冻僵一般的苍白獠牙…… 眼前的存在的确不是区区的小妖怪这么简单,而是比它们更可怕千倍万倍的食人鬼啊!幻象中的祖父曾经念诵过的这个名字,此刻就如弹丸一般飞出我喉间:“难道你是……罗刹!” “恭喜你,说对了。”少年的瞳孔蓦地剧烈收缩,近乎崩溃的残酷笑容浮现在他唇角,“老天也怜惜我饿了这么久,送了一对‘燃犀’过来。既然如此,那就谢谢款待了……” 伴着这毫无波澜的话音,那白蜡般的、充满了拒绝意味的修长五指裹挟着一阵凌厉的气流,劈开雪之帘幕直奔我眼前而来——会被撕裂的!此刻这个念头充斥脑海,我甚至失去了闭上眼睛逃避危险的本能。 一瞬间,不可思议的色彩爆裂开来,无瑕的天地间蓦地盛开出大朵大朵的幽蓝花朵,像极了绚烂的牡丹…… 这些慢慢晕染开的群青花瓣是温暖的,温暖地滑过眉眼,抚摸着面颊,将我的视野都染成一片浓青色。这蓝花飘散着淡淡的腥甜,如同轻舔锋利刀锋的舌上体会的那种腥甜…… 是血,这些幽蓝牡丹是鲜血飞溅成的!一瞬间被惊恐的晕眩左右,幻景在我眼前倏地展开——就在近距离中,眼角生着泪痣的妇人朝我张开双臂,她的微笑是那么宁静与安详:“不要怕。只要有我在……就决不会让你有事的……” 只要一说话,大量的蓝色液体便会从泪痣妇人的嘴角涌出来,沾湿苍白的面颊,那是因为少年冷酷的手贯穿她胸膛心脏的位置。从我的角度看去,那母子二人酷肖的容颜彼此重叠着——如果这位妇人不出现,那么此刻在天地间染出鲜红牡丹的,应该是我的血吧…… 一阵苍青的疾风卷挟雪粒旋转着吹起,如同屏障般霎时隔开痛下杀手的罗刹少年。不顾身上突然爆起的青白火花,泪痣妇人猛地抱紧我腾空而起。只觉得脚下一虚,天旋地转的感觉霎时降临。我只看见自己的双足慢慢离开被蓝血染得一片斑驳地面,但这却并不是平稳的飞升,而是身不由己的随着垂死挣扎般的歪斜摇撼的升向半空。 目不暇接的混乱中,我终于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是因为泪痣妇人背后猛然蓬开一对蝙蝠翅膀形状的青灰肉翼。能够扇动的也只有其中之一而已,另一半翅膀牵连着经络,早就腐烂萎缩了。这令人毛骨悚然让我反射性地收回视线,却看见拥抱我的手上生着的,青色的指甲…… 倘若没有记错,那破损的半边翅膀应该是在暮春时节的石榴馆被扯坏的吧,而施以这重创的,正是身为“火珠”的醍醐所放出的貔貅魂象。 ——这是青指甲的姑获鸟啊! 这个被化为狂气的母爱支撑着的妖怪——也许它只是觊觎着“燃犀”光芒吧,将我当成了她已经不在人世的孩子吧。如果当时没有祖父的保护,被带走的我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要么像冰鳍的兄长一样夭折,要么像石榴馆的红衣女孩一样沉睡。可无论是幻境中还是我即将丧命于魔物少年手中的紧要关头,这身上缠绕着无数孩童冤魂的浅薄固执的妖怪却一再地伸出手,用她的性命挽救了身处危境的我…… 更重要的是,此刻这异类的表情却是如此的沉静,褪去了往日那种疯狂而恐怖的失控感,姑获鸟的面孔看起来甚至有一分令人安心的慈祥。 然而就在这一瞬,姑获鸟逃亡的速度突然不自然的停滞了。包裹在周遭的青疾风障壁骤然被锋锐而阴冷的外力不可遏抑的撕开,青涩而娟秀的少年容颜蓦地呈现在裂口处,随着那生着泪痣的眼角闪过一丝凛冽的光芒,一只手猛然劈头挥来,揪住了姑获鸟仅存的翅膀。 这化身为年轻人类的魔物虽然没有双翼,但同样飞悬在半空,拽住青色肉翅猛地甩向地面,姑获鸟本来已经相当虚弱,加上怀抱着沉重的我,根本无法反抗或逃避,只能沉重的摔回地上,喷溅出的蓝血瞬间濡湿了我的冬衣…… 无暇顾及跌撞的痛楚,我仰视着昏暗的天空中慢慢降下的罗刹恶鬼,他一踏上地面便轻盈地步步走近,看也不看我,就一把扯起姑获鸟的头发迫使她面向着自己,那薄薄的唇边露出一个冻结似的微笑:“为什么要妨碍我帮助她呢,就因为她是人类的关系?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孩子啊!” 涟漪似的波动一瞬间荡漾过姑获鸟的身体,带起阵阵青色的微光,生着肉翼的妇人形象霎时间变得透明。身为“燃犀”的我曾无数次看见这种只有在彼岸眷族身上才会出现的状况,也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是什么——姑获鸟就要消失了,遭到致命重击的妖怪,已经失去了继续存在下去的力量,即将就此在这个世上消失…… “你不是……”从被血液染得一片青蓝的口中,姑获鸟艰难的吐出嘶哑的语句,“我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你这样的杀人恶鬼!” “我让你从白先生和讷言手里捡回一条命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找来一个又一个小替死鬼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呢?”罗刹少年不屑地冷笑着,如此淡漠的诉说着血腥的往事,“说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也不想想自己配做谁的母亲?” 蓝色的光点已渐渐地从泪痣妇人的身体中散逸出来,这个一向习惯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妖鸟并不回应少年恶意的提问,却只是抱紧我发出喃喃的语声:“胡说……我明明一直都在石榴馆陪着那孩子的,从来没招惹过别人家的小孩,也从来没见过什么白先生和讷言!” 这一刻,哽咽般的声响溢出少年喉间,隔了几秒我才分辨出那是干涩的笑声:“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那些都是你的魂魄留在石榴馆的时候,躯体所干的好事!若非你的行动越来越凶暴出格,最后闹出人命惊动了白先生,我也不会去那里找回你的魂魄压制你的本能天性。要不是当是被这燃犀他们几个揭穿,你那爱做梦的魂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回到躯体里呢,死心眼的家伙!” 原来这就是我们那天在桃叶津石榴馆看见这个罗刹恶鬼的真正原因!可是泪痣妇人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说辞,她的嘴角扯出一个艰难的冷笑:“即使如此,我也绝不要同恶鬼为伍!” 一瞬间,残酷的恶意冻结在少年眼底:“也配说我是恶鬼?别忘了,你不过是我这恶鬼用妖气豢养成的姑获鸟!” 就在听到“姑获鸟”这几个字那一刻,难以抑制的悲伤与惊愕从泪痣妇人那近乎透明的面孔上扩散开来,蓝色的血泪随即涌出眼眶;像在海水中崩溃下去的沙之雕像,从翅翼开始,她的身体正细微而迅速的一点一滴消失。这被唤出真名的女怪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却依然用变调的嗓音悲鸣着:“我不是姑获鸟……我才不是!” “是的,你才不是什么姑获鸟!”这一刹那,我终于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一把推开冷酷的揪住泪痣妇人头发的少年。 似乎怕我离开她的怀抱会遭遇到什么不测,妖鸟那生了青指甲的五指急切地伸来,却一下子穿越了我的手腕——这怪物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不能再在人世间维持固定的实体。 “快逃!我会拦住他的,快点逃啊!”从青白的唇间吐出毫无意义的语句,渐渐烟消云散的姑获鸟徒劳地奋力催促着我。 看着银蓝色的星光不断从这怪鸟指尖飞出,带走那急速流失的妖力,明知道冰鳍兄长的死与这疯狂而凶残的妖怪脱不了干系,明知道她的身上缠绕着无数的冤魂罪孽,我还是忍不住低下头慢慢朝她伸出双手:“要逃一起逃。你可能没有看见——我已经长大了呢,所以这次……换我来保护你吧!” 这一刻,姑获鸟的动作蓦地停住了。她抬头审视着我,眼神里有着几分困惑,几分陌生。只是须臾之间,彻悟的微笑便缓缓浮现在她嘴角,仰望着我的眼睛,这异类露出和人类母亲如出一辙的温柔表情:“你不必管我的……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造更多的罪孽……” 已经知道我并不是她的孩子了吗,已经不会再弄错了吗?这失去孩子的悲伤母亲所化的妖鸟,经历了太过漫长的岁月,明明早该在疯狂中忘却了自己亡子的真正容颜了。可是此刻取回了魂魄的她,却清晰的说着舍身救我一命,是在为自己的孩子减轻一份罪孽——她深切地认定了眼前魔物少年才是自己的骨肉,说着冷酷的话却做着相反的事情,那是因为她孤注一掷,罄尽此刻全部的力量,来阻止这孩子一步步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已经再也不是怪物姑获鸟了,此刻的泪痣妇人完全有资格做任何人的母亲! “那个人不是你的儿子,他只是吃你的生气和血肉的妖怪而已……”我不知道此刻说出真相是善意还是残酷,但却控制不住。 “那又怎样!”淡然地回应着我的话语,这位娴静的妇人闭上了眼睛,她变得透明的脸庞上露出了那么慈爱,那么幸福的微笑,“傻瓜……哪个小孩子不是吃父母的血肉长大的呢?” 就在这一瞬间,我双手之中,辉映着雪光的银蓝之碎片刹那间崩散,被苍青的微风卷起,缓缓飘向混沌的天空,泪痣妇人的形象杳然湮灭了…… “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她明明……明明是为了你才……”原本只是在喃喃自语,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朝向罗刹恶鬼的不顾一切的质问。 “是我用自己的力量把这女人喂养成姑获鸟的,所以怎么处置都是我的自由吧!”化成少年的异类发出不屑一顾的嗤笑,原本就很冷淡的嘴唇边那薄情的氛围更浓了,“而且她实在是个没用的废物——也不知什么人把我的本体送去砂想寺供养,害我好久没法自由行动。十多年前我驱使她去取回,她却只抢了一半出来;让她帮我找宿主,她却偏偏去招惹白先生和讷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仅对人类残酷,这少年对彼岸同类一样冷漠无情,称他为食人魔鬼罗刹真是一点也不过分!可是他却还说得那么心安理得:“不过她唯一的用处就是有血肉和生气,还能不时找点小孩做补给,靠了这个只有一半本体的我才能撑到今天。不过现在这家伙已经没有用处了,反正她迟早也是死路一条,继续存在一秒也只是忍耐一秒的痛苦……” “你和姑获鸟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因为依赖着她的血肉生气才存在的关系吧!”我实在不能接受这令人发指的残酷言论,“看到这张脸你怎还能下得了手?” “反正这不是我真正的脸,吃掉你的魂魄血肉话,我也可以轻易的变成你的样子……”这用阴森的语调诉说出的恐怖内容,令我陡然间反应过来,不顾一切的转身就逃,可是在坑坑洼洼的积雪间怎么加快步伐都是徒劳。 身后远远地传来少年得意的大笑:“别白费力气了!你还想往哪里逃呢?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十八家’吗!” 十八家,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十八家!可它只是城南的一条平凡小巷啊,为什么从罗刹少年的口中说出来,却隐藏着某种阴森惨烈的复杂况味。 可是已经不必去询问了,因为此刻,答案就在我眼前…… ——我跑进了血与火的幻境之中。只是跨出了一步,便已被冷兵器时代血肉横飞的战场包围,杀戮和死亡近在咫尺却无法接触,异常真切却沉默无声。那种真实中渗透着疏离,疏离中有掺杂着真实的不可思议感受,让我前所未有的体认到,所谓的历史所谓的往事,它的真面目就是如此吧。 到底是多久以前的过去呢?改朝换代的时候总是在打仗,困守香川城的军队即使知道没有希望也决不投降。补给线被切断,粮草渐渐吃空了,于是守军就开始吃人,然后就是平民百姓易子而烹,最后……就是所有人之间的残杀与吞噬…… 也是在这样下雪的天气,曾经固若金汤如今却风雨飘摇的城池终于被攻克了。战胜方的官员检点劫后余生的人口,将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女老幼聚集起来重新组成家庭,总共就组成了十八户人家而已。一座花团锦簇的香川城最终只剩下这十八户数十口人——他们重建家园的地方,因此而被称为“十八家”。 也许并没有人并去刻意埋葬,但这段往事在香川的确已经被尘封淡忘。我怎样也想象不到自己生长的恬美家乡竟然有如此惨烈的往事,这座宁静而安闲的城市,竟然曾经是互相血食的罗刹之城! 难以置信的凝视着眼前交错的刀光剑影,我完全无法移动脚步。少年穿越幻象,缓缓的走上来停在我身边,从生着泪痣的眼角投来含笑的视线:“是不是很有趣呢,温室里长大的‘燃犀’,这才刚刚开始呢……” ——人们总是最快丢掉最凄惨的记忆。那十八户人家决定把往事封印起来开始全新的生活。大家像害怕打破瓷器一样努力维持着眼前的平静,可不知从哪天开始,这些人家养的鸡鸭无缘无故变成了一堆带血的羽毛,他们没太在意,或者根本是刻意不去注意。但这种事不断持续着,后来渐渐轮到看家狗了。人们这才有点害怕,但他们还是安慰自己:曾经那么繁华的不夜城毁于兵燹,一定还有不少战死者化作罗刹饿鬼在废墟上游荡吧。可是让他们真正害怕的事不久就发生了,一户人家的男主人突然失踪了,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心脏已经…… “啊啊啊!”我闭上眼睛捂着耳朵,发出毫无意义的哭喊。 少年就好像成功地捉弄了同伴一样,得意地发出一连串爽朗的笑声,但拉开我手的动作却那么残酷:“不要辜负了我的亲切嘛,好戏正要开场啊!” 为什么他敢碰到我?明明我拥有可以威慑那些家伙的“牡丹之牙”啊!若说姑获鸟能接近我是凭着她一贯的执念和最后爆发的狂气,并且这獠牙的威力加速了她的消逝也未可知,但这少年却好像感应不到这护身符的存在,一举一动始终都是那么从容不迫…… 可还没来得及细想,遮住耳朵的手便被少年用力扯开了,他似乎对我的走神相当不满,故意摆出了恶狠狠的表情:“搞不好这就是你在人间最后的记忆了呢,燃犀,这么心不在焉可不行!” 闭上眼睛那些幻影还是存在,遮住耳朵也无法切断听觉,浸透毒素的图景和语句就这样直接灌进我脑海中,烧灼着神经,侵蚀的灵魂…… 又有“人类”被吃掉了——对幸存的人来说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吃剩的尸体就好像将他们曾经犯过的罪活生生的摆在面前一样,霎时间就把努力维持的甜蜜生活的表象给打碎了。十八家人开始发狂的寻找那个食人者,他们彼此警惕,彼此诅咒;最后所有人怀疑的焦点落在被吃掉的男人的养子身上。人们经常在背地里称呼这少年‘罗刹’,因为在城池被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他就曾亲手杀掉自己的生母,然后……一口一口地把她吃掉了。 可是少年的养母,一位眼角生着泪痣的娴雅妇人却坚持说儿子决不是罗刹,为此甚至不惜和所有人翻脸敌对,大家也只好作罢。然而那天之后,就再也没人看见过那位妇人走出他家大门。等到人们按捺不住闯进那户人家的时候,他们看见曾经那么坚决,那么固执的保护着孩子的母亲,已经在他养子的利齿间,变成了罗刹血肉的一部分了…… 已经……完全超出理解范围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下意识的握紧缚在手腕上那颗“牡丹之牙”,希望能从被守护的感觉中寻找到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护身符那冰冷干燥的触感多少唤回了一些镇定,我突然间反应过来:“这……不会就是你自己的经历吧?” “为什么不会呢,不然我为什么会被叫做罗刹鬼呢?”少年发出水晶撞击般明亮的笑声,“至于被我的养母,我看她可怜,没完全吃掉而是很好心的养着她,想不到居然养成姑获鸟了,实在是太有趣啦!” 我根本看不出哪里有趣!为什么要笑呢——诉说着如此惨烈凄凉的身世,为什么罗刹还能笑得出来?可是那真的是笑吗,这失控的大笑分明就是少年用尽全部身心的恸哭! 茫然抬起头,即使在此刻我的思绪还是失控地飘远了——为什么就算在生死关头,就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濒临崩溃,我还是没来有的觉得他的笑容,就好像不经意吹过的令人怀念的春风…… 我默默的凝视着全身染满倦怠的暮春气息的少年,凝视着他绝望的笑脸,凝视着他格外柔媚的眉眼和异常冷漠的嘴角。一瞬间,这近在咫尺的容颜扭曲了,似乎隔着某种跃动的郁金色雾霭,一阵浓黑的烟气曼舞起来,瞬间变得激烈——伴随着沉闷的噼啪声,少年白蜡似的皮肤渐渐染上腐朽的焦黑,慢慢融化,剥落…… “火?”变调的声音颤抖着从我喉间散逸出来,“这,这是火吗?难……难道你,是被烧死的吗……” “不愧是燃犀,眼睛可真好!”少年连嘲讽的笑语都是那么清朗,“说得没错——人们立刻就抓住我毫不犹豫地把我给烧死了。记得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雪,铺天盖地的一片白,真的很干净呢。我的残骸……就被覆盖在这场大雪之下……” 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罗刹鬼那精致到近乎神经质的容颜略略有些模糊,令我一瞬间觉得胸口被某种苦涩的团块给梗住了,连呼吸都因为不知名的疼痛而变得艰难,更不要说回应他的话语。 “他们以为这样做就万事大吉吗?未免太天真了。”少年自顾自地说着,嘴角露出轻蔑的嗤笑,“和罪孽一样,罗刹的怨恨不是普通火焰所能净化的。所以我的尸灰里留下两颗曾经啃噬过人肉的獠牙,怎么也无法毁伤一丝一毫。那就是罪孽和怨恨的结晶……” “也是……罗刹的本体吗?”往事的残片渐渐连成一线,我下意识的喃喃说道。 罗刹少年悠然的点了点头:“人们避讳这件凶事,丢掉了那两颗牙齿,永不再提起我的名字,而只是称呼我——‘牡丹’。” “牡丹?”我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个艳丽的“雅号”。 “对,就是牡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称呼我吗?”少年微微眯起明媚的双眼,令他淡漠的唇角看起来格外薄情,“那是因为化身为罗刹饿鬼的我,在沾满人血的时候,就好像全身都盛满了这种红花……” ——食人的罗刹少年被人们称为“牡丹”……那么,在火焰里留下的那两枚利齿也就应该是……“牡丹之牙”! 零星散落的记忆碎片,慢慢在我的心中拼成伤痕累累的图画,此刻这图画的主角就在眼前慢慢蹲跪下来,轻轻扯住我的衣领,懒洋洋地笑着:“喂,火翼……那颗獠牙,我的另一半‘本体’……就在你身上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牡丹?”恍惚中无法遏抑的钝痛蔓延上喉间,淹没了眼角,带起一股苦涩的热流,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话里的意思,只是握紧掌心的那枚利齿,“不,不对,牡丹……不是你的名字啊。” 这一刻,不易觉察的痉挛掠过魔性少年眼角,随即他发出叹息似的轻笑:“那又怎样?反正真正的名字,我早就忘记了。” “名字”是与人终生相连的符号,某种程度上说它甚至可以代表某个人的本质,等同于某个人的存在。遗忘了作为人类时的“名字”,就表示眼前的少年已彻彻底底蜕变成名叫“牡丹”的罗刹恶鬼! “好可怕……”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却不知道自己恐惧的根源究竟在哪里——我是在害怕眼前的食人鬼,还是在害怕令一个普通人蜕变成食人鬼的残酷命运。 “知道怕了?再也不说还好我没跟着冰鳍了?对对!就是这样,自私自利,不顾别人才叫人类嘛!”罗刹少年突然间又兴高采烈起来,像得到糖果的儿童一样笑得那么灿烂,“别担心,我会让你和那个冰鳍搭伴上路的。我会把你们的躯壳魂魄吃得干干净净,然后重新融合成自己的血肉,毕竟当年姑获鸟只带走我一颗牙齿半个本体,幻化出的不完整的躯体……” “像你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还不消失呢!”我忍无可忍的大喊起来,“老天也不会放过食人鬼的,就算吃了我吃了冰鳍吃了所有的人,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被消灭的命运!” “你是说我不存在比较好吗?可是,我已经存在了啊……”刹那间,微笑冻结在牡丹清秀的面孔上,他的手松开了,我却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呆呆得看着彤云一样阴郁的悲伤渐渐覆盖在那苍白的脸上,飞雪霎时间缭乱了他的容颜,“老天也不会放过我?那之前他在哪里——那个时候我会杀掉亲生母亲,是因为我害怕,妈妈就要吃我了,我很害怕!从那天开始我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我很饿!真的很饿,我已经饿昏了!等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在吃了……等发现的时候我的嘴里,已经满是人类血肉的味道……” 我……是不是说了残酷的话呢?可是如果不否定抹煞牡丹的存在,那即将被抹煞被消灭的就是我啊!明明可以看见对方眼里漆黑的悲哀,但我却清楚地了解到他的悲哀存在于无法触及的遥远之处,我无能为力——那巨大而深沉的悲哀就像残冬那铅水般的压抑云层,我所能触及的,仅仅是云层间轻快飘落的春雪,即使如此还在担心它是否会冻伤指尖…… ——冰鳍?99lib.早就说过人类和异类永远都是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可过于天真的我却偏要到抉择的关头,才不得不接受这个铁则。 “管他呢,反正我已经看开了,是饿鬼就要吃人嘛!”片刻间牡丹脸上已经换回了澄明的笑意,漫天乱雪间,他俯下身看着我,“不过不甘心的是……明明人人都做过和我一样的事情,为什么,只有我被称为罗刹呢!” 我……的确说了残酷的话! ——吃人不仅仅是牡丹一个人的罪孽,可是只有他,只有他被剥夺了人类的名字,被当作罪的化身焚烧埋葬! 可是抹煞了吃人鬼就能斩断罪孽了吗?其实仔细想想,那些人其实是想通过抹煞牡丹的存在来抹煞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吧。当无比洁净的高热火焰燃起,食人鬼少年便成了一个化身,一个象征——他是化为人形的罪错与邪恶,从头到脚都刻满恐惧与冤魂的诅咒。幸存下来的人如此期望也如此确信着:只有将他消灭,残留在齿颊间甘美血肉的诱惑才不会复苏;只要将他消灭,杀戮的往事吃人的往事便会随之一同净化。 于是持续触犯禁忌使少年化身罗刹饿鬼,沦为最恰当的祭品,他别无选择,其他人同样也别无选择!可就算时过境迁,就算千百年过去,如今的我却还是对牡丹做了同样残酷的事情! 罗刹少年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他不耐烦把我从地上拖起来:“不交出来也无所谓——反正吃掉你,我的另一半本体自然也就到手了!” 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牡丹,直到看见他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时,才发现自己正无法控制,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以为哀求一下我就会放过你吗?”一瞬间的惊讶后,牡丹为难的笑了起来,就像安慰似的,他开始分散我的注意力,“伤脑筋呢,人类一害怕灵魂就会混浊隐藏,可你的明明很亮却捉不住,难道是有谁动了手脚吗……” 随着这低沉的自言自语,就好像时间骤然停止一样,雪花奋不顾身的狂舞姿态蓦地滞住,随即以一种近乎抒情的悠扬姿态,缓慢悠然的筛落下来。转眼变得宁谧幽雅的天地间,传来牡丹近乎温柔的低语:“呐,火翼,听我说——你觉得一年四季里,哪个季节最可怕呢?” “是冬天吗……”对方和缓的语调就好像是某种蛊惑,令我不受控制的说出这个答案。最可怕的当然冬天,一片肃杀,万物凋零,萧条寂寞的死一样的冬天。 “不对,你再想想……”在温煦的劝诱里,我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为了对抗突然降临的睡意,我用力握紧手中的兽牙,锋利的齿尖渐渐刺破了掌心的皮肤。然而那一点点疼痛依然无法阻遏思绪慢慢向混沌滑去,朦胧的脑海中只能感受到温热血液渐渐沾湿掌心的粘腻触感…… 突然间,狂暴而灼热的疾风从我身后席卷而出,喷薄而出的暗红强光一瞬间从头顶掠出,迅猛的扑向眼前的罗刹少年。 牡丹的身上顿时爆出一连串苍白的火花,雪花瞬间凝成一片迷离薄雾,以不可思议的柔软巧劲阻挡住这激烈的攻击。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顺手抓住我急速飞掠。而那片炽烈的光芒翻涌着穷追不舍,像暗火的利刃霎时划罗刹的幻境。 薄雪覆盖下的尸山血海一下子消散,天地间骤然铺满翻卷的灼红火流。虚幻的炎海中央,赫映出猛兽形的赤红光焰——纷披的鬣鬃长尾正是曼舞的烈火,威武的身形却像烧红的岩块,虽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它全身却辉映着不可接近的狂暴气焰。 是貔貅,横扫千军不可一世的凶暴幻兽貔貅! 可是不对啊?我见过“火珠”醍醐的貔貅魂象,那分明是凛然圣洁、犀利轻灵的白金色,可眼前的貔貅却散发着沉重而危险的戾气,就好像刚从奔流着的熔岩火河中跃出,还未及抖落身上燃烧的尘滓。 “居然聊这么久,火翼你要和罗刹喝茶吗?”伴着不耐烦的粗暴声音,熟悉的人影从强光彼端缓缓浮现出来——那是醍醐!难道眼前所见真的是他的魂象,为什么只是数月不见,这貔貅竟沾染上了这种难以言喻的暴虐感觉? “你在我的牙齿上动了手脚!”在屏障似的细微雪雾包围下,牡丹停下动作回过头来,冷冷地怒视着醍醐。 “彼此彼此!”砂想寺的勇悍少年缓缓地迈出沉着的步伐:“你不也下了套,用‘魇’来侵蚀我吗?” “魇?是由狂气进化成的魇兽吗?”这熟悉的词汇让我不由得脱口问道。 “你还真了不起啊,火翼!”醍醐朝我露出了威胁的冷笑,“居然帮罗刹鬼造出那么大的魇兽,害得我必须去闭关修行才不至丧失心智,没法压制牡丹之牙,所以不得不把它单独封印起来。” 这几个月醍醐销声匿迹,原来是要对抗魇兽寄生侵蚀的关系,而这个怪物竟是我用狂想和生气豢养出来的一头!可是这怪物不是早已经堕入空间深渊了吗,雪之下为了封印它,甚至以自己为代价,可是他的付出竟被罗刹鬼如此轻描淡写的践踏了! 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中纠结翻腾,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一脸淡然的牡丹。醍醐同样将锐利的敌意投向这罗刹少年:“一旦牡丹之牙上沾染燃犀的血,我灵魂里的貔貅就会启动——这是‘白先生’布下的,用来捕捉你的罗网!” “白先生?”牡丹嗤笑着,将冰冻似的目光扫向醍醐,“现在的他早该衰弱到手无缚鸡之力了吧!否则也不会让自身难保的你勉强行动。不用慌,等我收拾了你们就去收拾他……” “说大话之前先掂掂自己的份量!”醍醐丝毫不被他煽动,“死到临头就不要嘴硬了——你这条贪图诱饵,轻而易举上钩的鱼!” “诱饵吗……”牡丹从生了泪痣的眼角回望了我一眼,目光中瞬间闪现出犀利的冷光。 这一刻,焦急的语声从貔貅暗火的阴影里传来:“醍醐,你不要胡来!虽然这家伙现在只有一半本体,可火翼到底还在他手上!” 这是冰鳍的语声!伴着这话音,冰鳍的身影伶伶俐俐地浮现在醍醐身边,他慌张的扯住对方的衣袖:“你说绝对不会有危险我才答应的……” 我顿时一个激灵——难怪从十八家一回来就看见冰鳍和醍醐窝在火炉边鬼鬼祟祟的样子,原来是商量算计着让我作诱饵引蛇出洞啊!这下我连危险也抛到脑后了,怒不可遏的大声喊道:“冰鳍,难道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才故意让我去十八家那边借寒假作业!这一切都是你跟醍醐串通好的吗?” “我早说过今天是因缘最深的日子!”醍醐理所当然地瞥了我一眼,“因为当年罗刹就是在今天被烧死的,他一定会出现在自己的葬身之处。不看准这时机放长线钓大鱼更待何时!” “你这光头混蛋!”我再也不能抑制心中的怒火了,“为什么是我,反正罗刹要吃强大的魂魄血肉恢复元气,你和冰鳍为什么自己不去!” “他吃不下我!”这样说着,醍醐露出了不可捉摸的微笑,“至于冰鳍,他和这饿鬼之间,并没有那么深的牵绊。” 牵绊吗……某种幽暗的光华骤然闪过我脑海深处,带起一片微弱的火花——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被埋藏在心之灰烬的深处,它确确实实的存在着,但我却无从得见,只能体会到那种存在带来的,与依稀旧梦类似的黯然感触…… 可是醍醐却再也不解释什么,只是慢慢朝前一步,这从容的动作却蕴藏着无法言喻的杀气,突然间他爆发出雷鸣般的咆哮:“你逃不掉的,牡丹,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伴随着刚猛的吼声,炽烈的魂之貔貅再度猛扑过来,我甚至可以看见那被前进趋势撕裂的空气翻卷着雪花,又在那幻兽身后渐渐合拢。眨眼间,凌厉的爪牙已扑至牡丹面前,眼看着就要将他撕裂…… 可是这移山填海无坚不摧的攻击,却第一次扑落了…… 一瞬间,浓浊的烈焰呼啸着涌过貔貅的肌体,令那猛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凄厉哀嚎。伴着这个趋势,那幻兽的行动霎时间疯狂暴躁,它沉声哮吼着,朝罗刹恶鬼的方向猛扑而来…… 可是我还在牡丹的身边啊!电光石火间,灼热的炎光已迎面而来将我吞没,与不知身在何处的失重感同时降临的,是如同沸腾一般的思绪。只觉得成群的脱缰野马呼啸着奔驰而过脑海,卷起遮天蔽日的风暴,已经无法思考的我,只看见黄金龙蛇的巨大脊背突然从白炽的烈焰中央凝结而起,它的首尾尚且隐没在这片蛮横霸道的光明之中,因此隆隆轰鸣着扭动躯体,似乎挣扎着想要破茧而出…… “火翼不可以!”一片失控的混乱中,冰鳍清晰的呼喊像冰凉的净水瞬间兜头浇下,意识骤然冷却。虬曲的黄金龙蛇幻象尚未完全结成,凝固的趋势便猛地停住。 就在这一刹那,暗火的利爪倏地在眼前挥过,我只觉得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巨大冲力正面击中,整个人身不由己的向后飞去。脱离地面的一瞬间,我却看见“自己”像被抽掉体现的木偶一样,僵硬地颓然倒下。浊火像拥有生命的掠食者一样,贪婪的猛扑向倒地的“我”,却被缭绕不散的金色辉光化成的半圆障壁远远弹开…… 那是我的躯壳吧?原来正面承受了貔貅猛击的,是我的灵魂! 尚未切实体验到魂魄出窍的感受,我不知将去向何处的灵体便停止了飘荡——罗刹少年就像张网的蜘蛛一般趁势俘获了觊觎已久的猎物,蹈空踏虚的掠上半空,俯视着燃烧着一望无际火流的大地。而在他头顶上方,绯色炎光一点点的涨起,如同伤口无声沁出的鲜血,缓缓染红了整片天幕…… “连目标也不看就胡乱攻击,我看你离发疯也没多远了,火珠!”故意轻快的呼喊着醍醐的雅号,少年将散漫的笑意轻易换成了残酷冷笑,“谢谢你为我解决了大难题——加在她魂魄上的封印终于松动了。” “你以为我会让你得到活生生的猎物吗!”醍醐的语调中渗透出带血的杀意,呼应着他的语调,凶猛的貔貅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嗥。 “给我住手,醍醐!”就在这时,冰鳍撕裂般的呼喊切近了一触即发的空气之中,“如果火翼有什么不对,你就做了和罗刹一样的事情!” 醍醐的动作反射性的一滞,火貔貅的身形也随之顿住,占据了这片空间夹缝的赫赫烈焰霎时暗了下去。只是一瞬间的迷惑与犹豫,就足以减弱他的魂象所散发出来的锐利威胁…… 就是这一刹那,灼热的火球随着沉闷的隆隆声,延绵不断地在貔貅身上爆裂开来。呼应着这个变化,那猛兽的身形不自然的扭动起来——魇兽正在控制醍醐魂象,并且妄想一点点地吞噬着这个新宿主的意志! “你可以丢下她不管吗,牡丹?”逆转的情势下,砂想寺长大的少年一点也不慌乱。他前踏一步,扬声呼喊着摊开手掌,一团巨大的萤火从掌心盈盈飞出,渐渐舒展成人的形状。 那是普通的幽灵,可能因为力量太微弱了吧,呈现出即将消散前的半透明状态——娴雅的短发妇人低垂着眼睑,端正的眼角有着一粒美丽的细小泪痣,这容颜和牡丹如出一辙。再没有幽蓝的指甲,再没有苍青的肉翼,也再没有疯狂而凄楚的表情,此刻的泪痣妇人看起来,如同所有对孩子慈祥到溺爱的母亲的缩影…… 这位妇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已经在牡丹手下消散无迹了吗? 不……消散的应该是姑获鸟吧。被罗刹控制犯下罪孽的那个部分应该已经接受了制裁,如今残存下的是曾经一度滞留在石榴馆的普通纯粹的亡灵吧?就在我还在思忖其间的可能时,罗刹少年的呼唤已经响起…… “妈妈!”我听见了牡丹毫不犹豫的这样呼喊着,一直张口闭口说着“豢养的宠物”、“没用的东西”的他,在蓦然重逢的瞬间,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呼喊姑获鸟为——妈妈! “只是个影子而已,就已经让你这样动摇了啊!你拜托火翼帮你找寺庙做法事超度这个亡灵,她找的恰好就是我们砂想寺!”醍醐握着左手,控制紧闭双眼的死灵,“也就是说,这魂魄恰巧被我们寺里好好照顾着呢,不过很麻烦啊……人类只要被罗刹惹上,就没法得到解脱。我也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会对当过罗刹帮凶的她做出什么来!” 一瞬间我有些困惑——牡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做这样作茧自缚的事情呢?他不会不知道在小事上横生枝节,只会在紧要关头授人以柄! 或许,并非只有变成妖物的母亲牵挂自己假想中的儿子呢?食人鬼牡丹应该是最残酷无情的魔怪,可就是他,曾经趁着能维持实体的短暂时间穿过积雪的庭院,来请素不相识的我帮他超度那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母亲”。之所以做着同样的傻事,那是因为姑获鸟和罗刹这对鬼物,是真正的母子…… “未免太卑鄙了吧!所有的事和这笨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要把她怎样!”看着泪痣妇人的灵体,牡丹终于失去了一贯的怠惰悠闲。 醍醐缓缓的收拢五指,那妇人魂魄的影像消散了,他的语调甚至有些无赖:“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应该是说我和你手里的那个人才对吧!” “怎么跟你一开始说的不一样啊,醍醐!”冰鳍大惊失色的高喊起来,疾步向他跑去。 “不要过来!”醍醐咆哮着,从刀削似的眼尾投去烈火般的视线,“敢妨碍我的话就试试看!我只知道完成白先生交付的任务——消灭罗刹决不让他再度血洗香川,为此搭上一两个燃犀又算什么!” 一瞬间,冰鳍的脚步停住了,他远远的眺望着与自己牵扯复杂因缘的砂想寺少年,仿佛在审视陌生人一般。只是这样遥望了片刻,突然间,澹定的笑容在他眼角缓缓绽开,突然间冰鳍转向牡丹和我的方向举步走来,一开始是犹豫的踯躅,随即渐渐加快,渐渐果决。背向着醍醐,他的表情一片空洞的澄明:“搭上一两个燃犀算什么?那就试试看啊……如果你一定要做和罗刹一样的事情!” 双手染满了同类鲜血的猩红,齿颊残留着同类骨肉的腥甜,这就是和牡丹所作的同样的事情——为了自己的目的,残酷的掠夺着、伤害着身外的一切,无论是他人还是他物…… 所以冰鳍才向我跑来,与我共同进退,这固然是因为“燃犀”的牵绊与默契,同时也是他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阻止醍醐被执念和杀戮之心左右,化为第二个罗刹恶鬼! 可是……牡丹呢?谁又替牡丹想过呢?只要认定他是邪恶的就好了,只要不做和他相同的事情就好了,只要消灭他就好了,而牡丹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完全可以不必考虑,因为他是孑然一身居住在空无一人的国度里、堆山填海的尸骨之上的,孤独的罗刹魔王。 “牡丹根本就不是自己想化为恶鬼的啊!”这一刻,我无法控制的脱口而出,“醍醐你要站在什么立场上制裁他呢,冰鳍你又站在什么立场上指责他呢?明明我们都做过和他相似的事情,无论是大是小,错就是错罪就是罪!” 我的话让醍醐纵声长笑起来:“那你准备怎样,放着恶鬼继续去吃人,让他头一个先把你吃掉?” 不是这样的!太过复杂的事情我并不明白,但此刻我的心里,有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努力的寻找着表达的语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可是我们能做的不是审判牡丹,而是和他一起赎罪啊……” “我看……你是根本没弄清状况吧!”含着嘲讽的笑意,罗刹少年再一次这样说道。为什么总是这样说我呢? 不等疑问在我心底成型,这一刻,似曾相识的语声便已传来,与其说是响在耳中,还不如说是直接抵达心底:“真想看一看啊,火翼你做的寒海棠……” 寒海棠?我做的……通草寒海棠吗? 牡丹又是怎么知道我做过寒海棠的呢…… 一瞬间,某种寂静的清光霎时留转过眼前——北斗形的七盏桅灯,水晶宫似的神座楼船金辉氤氲,次第掠过又渐渐远去,在脑海中的混沌黑暗里远逝为一点小小的微明。然而这点微明执拗地对抗着幽黯的侵蚀,逆着时光的水波溯洄而来,曳起一点点珊瑚色的薄光…… 那是一盏做成牡丹花形状的灯笼,是谁的手将它轻轻提起,昏暗的忘川之水反射着微光,像星星的碎片般不断从灯座下纷乱的滴落着。又是谁的容颜,被那温暖的绯红色光芒照亮…… 露出单边的虎牙,微微有些寂寥的笑着,即使被漫天飞雪包围,那寂寞而温暖的暮春的气息依然缭绕不散——这一秒我究竟身在何处呢?为什么那像树木一样生长在心底的容颜,以为再也看不到的容颜,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雪……之下?”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记忆中的少年和眼前牡丹的面影骤然重叠,就如同两段旋律奏鸣成完满的乐曲,又如同散乱经纬编织成绮丽的锦缎,难怪牡丹知道我的名字,难怪他总是说我弄不清状况——因为他和雪之下,彼此就是对方本身。 ——“雪之下”曾经说过自己和这个名字有缘,那是因为被烈火烧得只剩余下一对獠牙的牡丹,就是被那温柔的白雪包容覆盖。 ——醍醐语焉不详的说,我和罗刹之间有着不可取代的因缘牵绊,那是因为只有我遇见过比任何人都温柔,也比任何人都孤独的“牡丹”。 “谢谢你替我造出这么大的魇兽,火翼!若不是实现我的计划需要借助你的力量,我也不需要辛辛苦苦幻化成‘雪之下’陪你演戏。不过现在,是落幕的时候了……”罗刹少年的露出单边的虎牙,却笑得那么冷酷。他缓缓地扬起手,刹那间被魇兽寄生的貔貅轰然爆裂开来,消失在一团纠缠燃烧的混浊烈焰之中。 这团巨型火球随即腾空而起,旋转着缓缓凝结,随即连带着绯红的天空一起回旋着裂开,化作硕大无朋的暗恶岩浆之漩涡,它的中央再度呈现出幽邃而黑暗,冰冷而静默,其止境处不可知的空间深渊。 岩浆漩涡迟滞缓慢但却不可抗拒的卷动,地面的火流急不可耐的转动着被吸引上去,形成一轮燃烧的障壁。天地间霎时昏黯下来,笼盖四野的黑暗却毫不平静地隐约蠢动,散发着幽光的星火烟云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飞集过来,迫不及待的投身入那翻滚的熔岩之中,只是眨眼间,那漩涡十倍百倍的膨胀开来……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供养!”牡丹擒住我飘浮在半空中,傲立在浊气的漩涡之下,从眼角扫视着因巨大的冲击而单膝跪倒在地,一时无力反抗的醍醐,以及进退两难的冰鳍,得意笑容流露在他眼角,“贪婪、仇恨、怯懦、怀疑、嫉妒……只要这些污秽在香川城里继续存在,我就会继续存在并且不断强大!你们拿什么赢我,拿什么审判我制裁我?” “那你到底想怎样呢,牡丹?”这一刻冰鳍站定脚步,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的回应是那么冷静,冷静到甚至透出一丝悲悯,“既然如此,你根本没理由也没必要这样对待火翼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让罗刹少年的瞳孔瞬间剧烈收缩,唇边浮现出一个不完整的恶意冷笑。他冷淡的轻点手指,暗火的绳索瞬间缚住了冰鳍的身体,与此同时,跌倒在地的醍醐突然间像被操纵的提线木偶一样,带着空洞的眼神,他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朝着冰鳍的方向一步步逼近。 “讨厌的东西全都消失掉就好了,那就从你们开始吧!然后,就是这座让人恶心的城市了……”罗刹少年的语调和神情,像极了丢开厌倦的玩具的任性小孩。 “如果这座城市消失了,你也就不存在了吧——因为持续供养着你的邪念和罪孽也就不存在了。”冰鳍并不挣扎,浅茶色的眼睛像琥珀的火焰在燃烧,“你在追寻着最彻底的灭亡吧,既然没人能销毁罪孽和怨念凝成的獠牙本体,就干脆让存在的根源消失……” “快逃啊,冰鳍!”此刻我不顾一切的打断他的话语,因为被罗刹少年控制的醍醐已经在行动了——像是杀戮的傀儡一样,砂想寺长大的骁勇少年缓缓地抬起右手,凝结着岩浆暗火的指尖在灼热的空气中拉出一道绝然的斜线,猛地挥出,划向冰鳍的咽喉…… 鲜血飞溅开来。同时传入我耳中的还有冰鳍绝望的悲鸣,用泣血一般的声调,他呼喊着醍醐的名字。 ——醍醐那本应赐与死亡的右手,竟在最紧要关头改变了方向,毫不迟疑地锲进了自己的左肩,黯恶的火刃爆裂着从后背穿出,鲜血顿时如雾一般喷涌而出。凭借最后一点意志力,他用这种苛烈的方式,强迫自己摆脱罗刹的操控。 “我怎么可能伤害你呢?欠你们兄弟的,一定会偿还……”取回神志的醍醐那轮廓鲜明的脸上一片苍白,却还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他身体缓缓倾倒向被缚住手脚的冰鳍肩头,随即不可控制的慢慢滑向流窜着火舌的大地,火苗窜上了他的衣摆,霎时燃烧起来——已经再也无力抗拒这混浊的烈焰,醍醐眼看着就要被那连接天地的邪念漩涡卷入…… 一瞬间,炽烈而纯粹的金色光芒逆侵着捆绑住冰鳍身体的火之绳索,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消解了罗刹加诸的束缚,随即氤氲开来,弥漫成与笼罩住我躯壳的光壁相似的小小半圆形穹隆。 我认识这辉煌的颜色,也熟悉这熠熠的光芒——那是烛阴魂象的光焰,是冰鳍所拥有的,与我相同的魂魄之光! 冰鳍魂魄的辉光包围着自己也守护着醍醐,像一叶扁舟要对抗汹汹来袭的滔天浊浪,但他却牢牢的支撑住受伤的同伴,毫不畏惧的仰视着强大的敌手:“要自寻灭亡吗?就别妄想了,谁会便宜你这恶鬼啊!我会持续的诅咒你,因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就算你现在抹煞了我的存在,这诅咒还是会缠绕着你,让你继续存在永远不得解脱,我凭着烛阴的魂象起誓!” “那你就……试试看啊!”嘴角露出漠然的冷笑,罗刹少年用像是拂去扑面扬花那样的姿态,轻轻挥动手臂。霎时间,岩浆的漩涡隆隆轰鸣着,从半空中威压下来。 焦热狂暴的暗火翻卷流窜在我周遭,头顶的空间深渊却漆黑冰冷,这庞大的邪念螺旋,像失控的巨轮即将奔驰出这时空的夹缝,长驱直入香川城里,将阻挡在前方的一切碾碎为齑粉…… 然后,眼前的罗刹少年也会渐渐虚弱衰亡,最终连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吧?这对他来说,是惩罚还是仁慈呢…… “可是……我也不想雪之下消失……”为什么此刻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都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雪之下’!”罗刹少年用罕见的激烈语气打断了我的话头。 可我必须说下去,否则也许就永远都来不及了:“香川城毁灭和雪之下消失,哪个更可怕呢?明明知道不应该,但是……但是我更害怕后者。我已经失去雪之下一次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度失去……” “不要会错意了!”罗刹少年的脸上透着露骨的嘲讽,“别以为我是在救你——上元之夜放过你,是突然发现了有个可以供自己利用的燃犀,准备放长线钓大鱼;中元之夜放过你,是为了带走你培育的魇兽来牵制醍醐——讷言已经不在人世,只要压制了这个战斗力超群的家伙,白先生也好什么人也好,都不足以成为我的障碍!” 即使说着如此残酷的事实,如此伤人的讽刺,我却还是可以从罗刹少年的脸上看到雪之下的影子。这世界上明明有数十亿的人,有的很温柔,有的很强大,每一个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可是我不想放开的,却偏偏只有这个影子而已。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喜欢吧。”凝视着罗刹少年的眼睛,一瞬间醍醐灌顶的彻悟像一道光照入灵魂深处——就是因为喜欢吧。这漫长而又短促的一年以来,那些不明所以的动摇,那些无法想通的困惑,那些微不足道却又深达肺腑、甜蜜中交织着哀伤的微妙感触,一切的一切,这从未产生过的摇荡心绪,此刻全部都迎刃而解了。 这一瞬间的彻悟让我不由自主地发自内心地脱口而出:“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喜欢雪之下,即使是假的也喜欢,即使是骗我也喜欢,即使是会吃人的罗刹鬼也喜欢。” “你是傻的吗?”愕然的表情浸透了对方的面孔,唇边那微微露出的单边虎牙,强化了那种可爱到让我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感觉。所以语言再也不受控制了。 “——可以找到存在意义的地方,可以永远停留下来的地方,可以不用担心分离和孤独的地方。雪之下不是说过你一直在寻找着样的地方吗?那么就请到我心里来吧。这世上最喜欢雪之下的人也许不是我,雪之下最喜欢的人也许也不是我,但我最喜欢的,是雪之下。所以让我来供养你吧——如果你必须靠恶念才能存在,那我就化身为恶念,只要雪之下不必再背负那些罪孽。” 这样说着,被罗刹少年控制住的我,艰难地抬起不听使唤的手臂,探向已经近99lib.在咫尺的邪念漩涡。这巨大火轮的源头本就来自我的狂想喂养出的魇兽,此刻它近乎乖顺的回应着这呼唤,从岩浆中瞬间扭结出一条火流,谄媚般迫不及待的朝我指尖臣服而来…… 难道是错觉吗?燃烧的视野里,淡薄的细雪再度如无数白色羽虫般混乱地飞舞起来,密密地织成一片白纱帘幕,飘浮在我的面前,这看似柔韧但却牢不可破的屏障,一下子弹开了激射而来的炎流。 “你果然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这样对待我的人。所以……”仿佛幻听般,不易觉察的叹息飘过耳边。钳制住我的手出乎意料的放开了,还没反应过来,我已被一股莫名的拉力牵引着,向倒在雪地中的躯壳飘去…… 罗刹少年放手了?为什么要放开我?这没有问出口的呼喊梗在喉间,回到躯体中的意外漫长的路程中,我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能回头朝向视野中越去越远的面影。这一刻,原本扑向我的岩浆火河缭绕着包围了那纤细的身影,淹没了那渐渐模糊的容颜。由此开始,这邪念漩涡以惊人的速度朝着一个原点崩塌流逝,像通过某个微小的罅隙被吸入无底的深渊。 ——这口是心非的魔物,为什么永远在说着残酷的话,却做着自相矛盾的事情,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就能获得抵达他心底的魔法…… 就在此刻,从冰鳍的魂魄之光幻化的金色穹隆里,眩目的强光喷薄而出,再度铺天盖地的煊赫辉映,一尘不染的白金貔貅此刻浴火重生,如离弦之箭般猛扑过去,散射的电光瞬间吞没了包围着罗刹少年的、强弩之末的邪念漩涡。 控制不住的惊呼脱口而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返回了躯壳之中。撑起还有些僵硬的身体,我奋力向奔跑过去,却只看见眼前的光之云团旋转着散去,呈现出令人思绪冻结的景象——醍醐的左肩虽然还血迹未干,那凶狠有力的右手指尖却浸透杀气,呼啸着贯穿了少年的胸口。 恶鬼也好,魔物也好,都不会流血吧……所以,即使大朵大朵鲜艳的红牡丹盛开在那个人的身上,雪地间依然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留在眼中的残像告诉我罗刹少年根本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就好像主动迎向那甘美的死亡…… 醍醐剽悍的五官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淡神情,他猛地从对方胸口抽回手,伴着虚无的鲜艳红花轰然绽放,少年的身体像盛夏骄阳下的黑沉沉水底的倒影一般,刹那间变得异常清晰通透,那种鲜明的光影甚至超越了实像,但终究如海市蜃楼般不可触摸,稍纵即逝…… 露出白白的犬齿,醍醐的表情像猎食成功的猛兽般冷酷而无邪,他摊开五指,毫不留情的倾侧手掌,一堆毫无生气的苍白的粉末和雪花一起纷纷扬扬的撒落下来。 那是牡丹之牙,罗刹的“本体”,这颗号称永远无法毁坏的邪念与罪孽的结晶,终于就这样无可挽回地被强大的“火珠”摧毁了…… 这一刻,被某种近乎狂暴的焦躁催迫着,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不顾一切地朝罗刹少年的虚像伸出双手,却一下子穿越了那炎影般的残像,即使努力去捕捉,人类的指尖也再不能无法接触到消失中的灵体了…… 纷纷扬扬的细雪模糊了越来越透明的身影,唯有那露出单边虎牙的微笑却依然像烙印般灼痛我的眼底。轻轻的抬起手拂过我的眼睑,从雪之下淡薄的嘴角逸出破碎的句子:“对不起,火翼。还有……” 还有什么?请务必告诉我啊。可就从近在眼前的指尖开始,被我称为“雪之下”的罗刹少年牡丹,一点点地迸散,飘旋成散发着幽微星光的乱舞雪花…… 已经永远都再听不到了吗——这次不是谎言也不是骗局,那个又寂寞又任性的魔物,那个比人类更像人类的魔物,那个我最喜欢的魔物……真的已经不在了,哪个世界里也不存在了。 为什么这一次偏偏不是谎言和骗局…… “雪之下!”我握紧拳头大喊起来,却感到掌心一阵刺痛。慢慢的举起手摊开五指,一枚洁白的兽牙躺在我早就被割伤的手心,虽然从骨质内部渗透出的淡淡殷红已经不见,但锋锐的齿尖却沾染着一点新鲜的血迹…… 醍醐的脸色骤变,劈手来抢那枚獠牙。一直站在他身边最近处的冰鳍却以罕见的敏捷动作出手阻拦:“适可而止,你的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除恶务尽啊!”醍醐激烈的语调里却有着掩饰不住的犹豫,“更何况那家伙得到了燃犀血肉的供养……” 冰鳍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走过来想看我手里割破的伤口。我反射性地将那枚獠牙换到另一只手里藏在身后,这才摊开掌心。冰鳍的眉心微微的抽搐了一下,语调中却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淡:“就算得到供养没有彻底消失,那家伙也一定不再是原来的他了……” 难道是说,我无意中供养了另一颗牡丹之牙,罗刹残存的一半本体,所以雪之下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反射性的将握住獠牙的手压在胸口,指尖的搏动一瞬间被我误认为是残留在罗刹本体上的雪之下的心跳。这小小的错觉却从另一个侧面给了我勇气,令决心脱口而出:“我要去见白先生!” “去见白先生?你去见能寂师父干什么?”醍醐愕然的瞠视着我。 我也不知道能寂师父能帮助我什么,可是他因该知道一切——雪之下的事也好,祖父的事也好,甚至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却不为我所知的一切,他应该都了如指掌。 而那一切,同样也都是我想要知道,应该知道并且必须知道的! 想到这里,我缓缓的点了点头:“我想问白先生真相……” “知道真相又怎样,知道真相就可以让那个家伙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对你说出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吗?”了解我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的冰鳍断然截住话头,“不要异想天开了!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余下的这一半本体上,已经没有罗刹的存在感了。他早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想再见他?你是要找遍全世界吗?况且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一定能找到的!” 我并没有回答冰鳍的问题,只是微笑着,转头眺望向周遭如慢慢融化的冰层般的空间夹缝。 幻境正在消散,这一刻,渐渐稀疏的雪花降落在恢复原状的名叫“十八家”的青石板小巷中,这里虽然曾埋葬着劫后余生者的记忆与罪孽,但此刻炊烟安详的缭绕着,每家每户的厨房里传出温馨而欢快的锅碗瓢盆之声。 有时候会觉得,牡丹也好醍醐也好,甚至我和冰鳍,也许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头罗刹吧,那是无法消除的罪业,而正因为不可避免的背负着罪,所以更要加倍努力的活下去。既然污秽的伤口永远不会结痂,那又何须掩饰,就让它开出纯净明媚的鲜花吧——这才是生者唯一能做的供养。 ——所以没有什么办不到的吧,只要拥有温柔坚定的心,因为世界是这么辽阔! 这样的念头令我突然笑了起来:“对了,一年四季,哪个最强大呢?” 回想起来,以牡丹的容颜出现的雪之下曾问过这个问题,当时恐惧万分的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冬天”……可是现在,我知道正确的答案了。 “怎么突然说这个?”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不相干的问题,冰鳍和醍醐异口同声地讶然应道。 “当然是春天啊!”现在的我终于可以答对雪之下的问题了。没错的,四季里最强的就是春天——冬天拥有强大而锋利的爪牙,可以用凄冷苦寒迅速的葬送一切;但春天却能用那小小的獠牙,一口一口的把严冬吃掉,所以,很厉害呢…… 残冬的阴云很快就要散去了,会随着这场明净细雪降临吧——那强大而温柔的春天! 篇外解 人物

人类篇

火翼(女、高一生)

生日:9月14日 诞生花:藤袴(花语:优雅的回忆、踟蹰) 外貌:比较中性化的发型,发色和瞳色均为不透明的深黑,眼睛比冰鳍稍圆一点。 个性:凡事凭感觉,比较不懂得用脑子的那种。非常害怕恐怖的事情,但一旦碰上了,却又不假思索的一定要掺和进去,往往越帮越忙。 特长:缝纫、园艺、看得见彼岸世界。(这?个……不知道算不算特长) 喜欢的事情:冬天窝在暖阁里,吃烤得热热的东西,无所事事。(但这样的时光经常被打扰。) 讨厌的事情:被当成男生。

冰鳍(男、高一生)

生日:10月9日 诞生花:杜鹃草(花语:我永远属于你) 外貌:一样的中性化发型,不过发色和瞳色均为淡茶色,是眼皮单薄的凤眼,肤色也更苍白。 个性:性格相当冷淡,似乎非常厌恶彼岸世界的事物,一旦碰上便频频施展其毒舌;但却从未坐视不管,能冷静的处理问题。 特长:烹饪、手工艺、听得见彼岸世界的声音,隐约也看得见一些。(这好像也不算特长……) 喜欢的事情:炎夏午后,在凉爽的树荫下设了几案,在美丽的纸笺上习字。(但他的字格外的难看……) 讨厌的事情:被误认为火翼。

醍醐(男、高二生)

生日:8月7日 诞生花:向日葵(花语:光辉、请凝视着我) 外貌:身材高大,容貌剽悍,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武士眉,有虎牙。从小在砂想寺里长大,却喜欢打扮得非常显眼…… 个性:任何事情都无可无不可,力量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 特长:篮球,此外正跟随方丈学习漆砂砚制作秘法,凭蛮力解决彼岸世界的复杂问题。 喜欢的事情:一边听着梵唱,一边静心制作漆器。(和相貌完全不衬啊……) 讨厌的事情:被藏书网当成和尚。

安浩行(男、高一生)

生日:12月7日 诞生花:仙客来(花语:羞涩的爱) 外貌:带着细框眼睛的秀才型人物,脸型略带古意,但鼻梁却格外挺直,有些过于冷静的感觉。 性格:稳重自制,微微有些阴沉,在弟弟浩幸面前尤其如此,实际上是因为拙于处理感情而手足无措。 喜欢的事情:习字(问到浩行他一定会这样回答,但实际上应该不是这个吧。不过他的字的确要比冰鳍得漂亮多了。) 讨厌的事情:任性的小孩子(浩行还是没说实话呢。)

若藻

生日:7月17日 诞生花:拟宝珠(花语:沉静,不变的思念) 外貌:苍白的脸色,细致的五官,单薄的眼形分外寂寥,一看起来是个让人忍不住想欺负的人。 性格:意志力分外薄弱,没有勇气又有些任性,但这也许只是没有遇到值得通情达理的对象罢了。 喜欢的事情:没有特别喜欢的,香川锦也只是非做不可而已。 讨厌的事情:太多了,但最讨厌的是松风,最最讨厌。

妖怪篇

夜光杯

属性:神木系+死灵系。级别:树妖。本体:安家寂寞而死的少年,灵魂附在了山茶树上。 外形:穿着如重瓣白山茶般的衣衫,肤色莹白的金眸少年,墨绿色的头发。姿态高洁而轻盈。 性格:非常向往自由,不愿意被寂寞束缚,却是个温柔到有些懦弱的家伙吧。

松风

属性:死灵系。级别:死灵。本体:绫罗户的样子。 外形:生前的样子,但灵体上沾满姑获鸟的蓝血。 性格:洒脱不羁,但惟有对若藻的事情格外认真。

红衣幽灵

属性:生灵系。级别:怨灵。本体:石榴馆的次女。 外形:会不断成长的红衣小女孩。非常可爱。 性格:非常依恋亲人。因为身体不好被禁止起床的缘故,格外执著于做游戏。

婴灵

属性:念力系。级别:幻象。本体:狂气凭依在燃犀身上造出的幻象。 外形:会长大的人形,酷似冰鳍。 性格:确切的说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婴灵,而仅仅只是狂气幻化的一个影像,所以没有性格。

魇兽

属性:念力系。级别:瘴气。本体:化为实体的狂气。 外形:如同熔岩岩浆,有时候会凝结成张开巨口的异兽之形,更多藏书网时候则是粘腻的翻滚流淌着。 性格:除了贪婪之外没有其它的性格。

牡丹·雪之下

属性:死灵系。级别:罗刹。本体:“十八家”的少年。 外形:因为擅长变化,所以时常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不过似乎是执著的外貌主义者,喜欢美丽的仪表,总给人春光一般明媚的感觉。化作牡丹的时候眼角会有泪痣,是雪之下的时候,单边的虎牙则是他的标志。 性格:是个又别扭又.矛盾的家伙。似乎看破了一切,不会被任何事物迷惑,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能保持冷笑的轻松态度,可是瞬间眼底却还是会显现出寂寥的神情。

姑获鸟

属性:死灵系+妖兽系。级别:姑获鸟。本体:牡丹的养母。 外形:穿黑衣的娴雅妇人,眼角长着泪痣。有时会在人形状态下,从背后展开巨大的青灰色蝙蝠翅翼,有时会直接显现出巨鸟的形体。 性格:她的躯壳一度和灵魂分离。行尸走肉的状态下,她只有化为狂气的母爱执念。而当她的躯体与灵魂合一则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母亲。 名物闲谈

七桅灯

雪之下: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说的就是这样的少年吧。 上元:专指从正月十三持续到十八的元宵节中,正日子十五这一天。元宵节又叫灯节,似乎在汉代就有了,据说是为祭祀太乙神而通夜张灯。直到今天在我家乡,这个节都过得热热闹闹的。刚过年初三街上就会摆起花灯摊子,城里也有很多制作花灯的师匠世家,琉璃灯羊角灯这些不常见的玩意儿,至今都还有人懂得它的工艺,就算是最普通的莲花灯也是相当雅艳的。说起来,其实元宵节的白天也有划旱船、踩高跷的踩街游行表演,有意思的不光是晚上的灯呢! 过三桥,走百病:这是上元夜的风俗,不过仅限于女眷。自古以来,女子们在这一天,可是肩负着在月下走过三座桥,达成消再祛病祈愿的重要任务,至于家务,那当然是交给男人们去做啦。 桅灯:“桅灯”..这个词的描述是很形象的。从正月十三上灯开始,各个的土地庙前就会燃起三四丈高挂满灯笼的桅柱。传说眺望到七桅灯,会得到火神的庇佑保护,如果能得到其中一盏,那就是得到添子添孙的吉兆了。总之是喜庆的不得了的东西。 问道河:只是普通的小河,所以取了非常普通的名字。可能因为是护城河的关系,水面在河堤下方很深的地方。青灰色的砖砌堤岸上开满了各种野花,紫苑,紫堇,蓼花什么的,墙缝里还有小小的桐树生出来,大一点的水码头旁有遍生水草湿地,还聚集着蝴蝶和蜻蜓。 魁星阁:其实原型是市中心的文昌阁。那真是又柔和又优雅的建筑,明明很醒目的立在十字路中央,却一点也不突兀扎眼,更奇妙的是,它以前还是修建在一座桥上的呢。

夜光杯

浩行、浩幸:对儿子前途寄予厚望的父母所取的名字。我们家乡最著名的安家要算安素轩家。安素轩整理历代书法作品的石刻,到现在还陈列在天宁寺博物馆专门展厅里,以前时常有书法爱好者来拓,不过现在安上了玻璃罩。 夜光杯:单瓣白茶花的名字,单瓣茶花无论是白色还是红色,都有说不出的华丽和高洁,不过现在却很难买到单瓣品种。我家的白茶花就是重瓣的,名叫大城冠,也相当美丽。 丢手绢:在小时候好像很流行,不过我非常不善于玩这个游戏,没有一次能抓住丢手绢的人。 梦与脸: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午睡,年轻的小姨一时顽皮,在我眉心点了朱砂记。年迈的太婆婆大发雷霆,说这样我就会醒不过来。那是因为小孩子睡着了,魂会跟着床神床婆婆出去游玩学习,回来的时候发现脸不一样就糟糕了。不过我还是睡到自然醒,看来我从小就是个迟钝的家伙,根本不会发现朱砂记这种细小的变化。

春眠之庭

松风:一般形容七弦琴的声音,也是我们这边一条巷子的名字。 若藻:像海藻一样,有些随波逐流,难以自主的名字。 醍醐:精制乳制品,一般用“醍醐灌顶”形容佛法对人的影响,对于在寺庙里长大的少年,这个名字也算是比较贴切的吧。 青柳会:因为香川以我所在的城市为原型,所以也是以浅黄轻绿的柳树为代表的,传承了古老手工艺的民间艺人组织也用了这个名称。 桃叶津:就是桃叶渡口的意思,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隐樵庐:有归隐之意的名字。 西王母和铁车:其实这两种的确是非常相似的薄红山茶呢,一样的楚楚可怜,却又一样的凛然高洁。薄红山茶的名字有不少都很动听,比如埋火、比如颊红、比如珠锚、比如羽衣、比如追忆…… 《慕?竹旨郎歌》:这首新罗乡歌,有人说是得乌谷追念死去的竹旨郎的,有人说是得乌谷感叹竹旨郎年华不再,美貌凋零的。因为不曾涉猎朝鲜文学,所以不敢妄下断语,但是窃以为这深沉哀切的悲伤,只有在天人永隔时,才会从心里绵长的渗透出来吧。

石榴馆

石榴:据说是张骞从安息国带回来的,所以用它做洋馆风格的旅店之名。石榴花朵既美艳又绮丽,那红色与山茶花凛然的红相比,又是一番风流韵味。更何况果实浓腻的甜香和近乎官能的姿态。 胭脂虫:一种常见的染料,可以染出非常层次分明的美丽红色。可是一想到那是小虫子染出来的,就有点…… 堇:就是紫花地丁, href='2283/im'>《诗经》里面的“堇荼如饴”指的可能就是它吧。春日里时常看见它开在林间墙角,蓝紫也好、薄青也好、月白也好,颜色都非常端正,香气也非常有品格。 姑获鸟:姑获鸟,又叫做天帝女、隐飞鸟、夜行游女什么的,喜欢偷人家的小孩子当作自己的来养。夜里巡行时,她看见人家晒在外面的小孩衣服,就拿血点在上面做标记,所以有小孩的人家,可不能在晚上晒孩子的衣服。传说这种怪物最害怕狗了,所有与狗相关的东西她都忌惮,因此后来能寂方丈才会拿绘有犬牙纹饰的弓去对付她。

青指甲

薰和常夏:薰是火翼的妈妈,常夏是冰鳍的妈妈。薰的名字是春日和畅芬芳的暖风,常夏的名字则是炽烈明亮的炎天。这是一对非常要好也非常有趣的妯娌呢。 隔罩:是冷天会装置在敞开的堂屋口的,由一组被称为隔扇的雕花木排门组成的防寒隔断。每张隔扇上的料件和雕花都非常精美,全都是各种各样的吉祥纹样,收集起来都可以出一本画册了。 麒麟送子灯:这个还是和元宵节有关。谁家姑娘出了阁,娘家到第二年元宵就会来“送灯”,龙凤灯、珠珠灯等等其他种种精美的灯盏都是陪衬,最重要的就是麒麟送子灯,因为那是在祈祷女儿早生贵子呢。

曼珠沙华的黄昏

曼珠沙华:石蒜花的别名,有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提到过它。在家乡小苎萝村附近,有一片河滩开满了这种花,每到九月中下旬,就可以看到一点一点的绯红火焰燃烧在碧草之间。 火巷:可能是位于平原的具有徽派风格民居的特色,在大宅院中,平行的几进建筑间的窄巷,可以通行,还可以防火。 放河灯:七月半中元节时祭奠先人的仪式,河灯一般做成荷花的形状,可能是希望往生者能转生在九品莲台之上吧。水网发达的地区或是海边至今仍保存着这样的风俗,飘满河灯的水面如同星之缎带般美不胜收。 中元:就是七月十五,名字也很多,什么鬼节啊、盂兰盆节啊。七月半和正月十五上元一样有很多传说和来历,相比而言,十月十五下元似乎留意的人就不那么多了。

虚舟

能寂师父: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砂想寺方丈的名字来自于小杜这首诗的意境。 神座船:这样的水上盛况如今是看不见了,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真州竹枝词引》,有时候真是羡慕那些已经消失在时光洪流中的人们啊。 貔貅:真奇怪为什么忽然之间满街都卖起了貔貅,似乎这种幻兽和招财进宝干系不大,更多是象征骁勇善战的虎狼之师吧。或者对于血与火的贪婪,和对于财与物的贪婪是一脉相承的?

春之獠牙

牡丹:在我理解中,牡丹就是阳刚的红色的意思,总觉得是兼具美丽与力量,又有些邪气的男子的名字。 十八家:我们家乡实际存在的小巷子,就在城南。这个故事就是由这条巷子名称的来历引发的。 回煞:古时候传说往生者六七时回家确认自己死去的事实,与人世做最后的告别。不过这个时候其实全家都要躲出去的,有的强盗就乘这个时候闯空门…… 罗刹:佛经中疾行的食人恶鬼。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