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云荒·云泥变》 前言 我的云荒纪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纪年方式,“我七岁那年”,“我上大学那年”,都是旁人无法取代的属于每一个人的印迹。 对我而言,“云荒”也是一种纪年,以至于我回头的时候,发现这些年的记忆可以用几个书名号就加以概括。 2005年,《四时歌》。 2007年,《隔云端》。 2009年,《云泥变》。 2005年初,我离开北京的那个月,第一次在晋江文学网的聚会上见到了沧月。挤挤挨挨地坐在清吧喝茶的时候,她和沈璎璎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她们的“云荒”创作。我那时正有写一部长篇架空奇幻的打算,听了她们对云荒?99lib.世界的设定,觉得很适合安放我的小说,就同意了。这一年春天,我再次离开北京来到深圳,开始写第一部云荒小说,也是平生第一部长篇小说——《四时歌》。 2007年,我在深圳已经有了安稳的工作,也结束了未婚记录,规律得略显单调的生活让我像任何一个上班族一样在两点一线间早晚奔波。更何况,深圳的生活节奏比?99lib.其他城市要快,快餐店也比其他城市要多。只有在双休日补眠之后,我才会有精力拾起蛰伏了一周的思绪,重新回归到飘渺瑰丽的幻想世界。耗费了整整一年,写出了《隔云端》。那个时候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延续,让我在都市白领和奇幻作者之间不停转换,同时体会到两个世界的辛劳与愉悦。 2009年,我却出乎意料地辞了职,离开了深圳,来到了万里之外的英国。坐99lib.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望见外面一片片红色的小屋,空旷的天空上时常挂出的彩虹,似乎不仅“过去”,就连“现在”也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除了必须自己做饭,自由支配的时间骤然多起来,如果不看点什么写点什么就会负疚于时光的流逝,而图书馆安静的氛围也为《云泥变》的写作提供了必要的心情。十指在笔记本键盘上翻飞时,常有人搭讪着问“为什么你打字这么快”,于是告诉那些对东方充满好奇的外国人,“我在写中国古代背景的小说”。 其实这是不对的,云荒并不是中州,它是孤悬于海上的另一个世界。但是在我的潜意识99lib?里,除了外貌的些微差异,空桑人无论从文化、风俗还是民族性都和中国人有太多类似的地方。云荒是一个架空的世界,尽管法力无限放大,时空无限延长,但这架空的根基还是古老的中国。 也许,这就是东方奇幻的特色,它离我们每个人都更近。 不要问我这三个故事中我更偏爱哪一个。每一个故事都曾让我投入真真切切的情感,每一个
都代表着那一段岁月里无法重复的欢喜和悲伤。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不知道在我的云荒纪年里,2011年将会用哪一部作品来概括。但是云荒是这么大的世界,就算我们这些作者耗费一生也不能将它充满。所以,如你见证的那样,传奇永远都不会结束。 2010年3月2日于英国 壹 半生已分孤眠过 苦难有多深重,人类的光辉就有多高远。 ——索尔仁尼琴 当苍茫海的天空从纯澈的蓝渐渐在天际褪化为浅淡的绯红时,隐翼山就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夕阳的光芒从西麓的冰洞里透进来,如同一束散开的芦花把飞扬的光斑映照在巨大的冰块上,霎时折射出七彩斑斓的色泽,闪闪烁烁,让那些幽蓝色的冰块都仿佛活了一般微微晃动。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苍茫海上驾船捕鱼的渔民们,才有极小的可能遥望见这座传说中仙人所居的神山,而他们中又只有寥寥可数的人,有幸能从眩目的通透的光辉中分辨出山上的仙人们衣袂飘摇的身影。 那是一座悬浮在水面上的神山,巨大的海兽潜伏在它的脚底,托着山上的仙人们在从极冰渊和归墟一带游历。归墟是云荒众神的转生之地,横亘在它之前的从极冰渊深达万丈,阻隔了凡人通往归墟的航道。所以毋庸置疑,隐翼山就是生活在归墟中的神仙们遨游苍茫海的不系舟了。 经过历代目击者目眩神迷的描述,这个关于隐翼山的传说在云荒北陆的大片渔区流传甚广。甚至有人相信,那些居住在这座虚无缥缈的神山上的仙人,冥冥中主宰着渔民们远航捕捞的收成。于是每一次扬帆出海之前,云荒北陆的渔民——无论是空桑人还是漂流无定的冰族人,都会向着隐翼山时常出没的方向,进行他们简朴而又虔诚的祭礼。这种风俗虽然被伽蓝帝都派驻的官府视为愚昧,却也并没有加以制止。 实际上,隐翼山为什么能够隐藏在一无所蔽的苍茫海上,没有人比舒轸更清楚。作为隐翼山的主人,舒轸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每一块冰晶的消融和凝结,预测出那些由透明冰块组成的山体如何随着天空的明暗而变幻颜色,进而判断这座飘荡在云荒大陆北方的冰山会被洋流带向哪一个方向。 隐翼山并不是神山,它只是一座没有根基随波逐流的冰山,舒轸也不是仙人,他只是一个找不到家园的孤儿。当远方的渔民们对他顶礼膜拜的时候,他想要膜拜的神灵却弃他于不顾。想到这里,舒轸站在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冰山最高处,仰起头露出了一丝苦笑。 忽然,一个黑点映射在舒轸浅灰色的眸子里,并且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迎着他当头砸下。舒轸眯了眯眼睛,轻轻伸出手,将那个半空坠落的小东西接在手中。 那是一只风鹞,云荒上飞行速度最快的鸟。它们长着雪白的羽毛,红色的羽冠,如同兽类里的狷一样傲视群侪。可惜,就如同狷被空桑的帝王当做了坐骑,风鹞也被人们训练成了送信的鸟儿。经过风驰电掣般的长途跋涉,这种速度有余耐力不足的鸟儿将主人的信物送到云荒那一头的时候,往往也就到了它们的死期。 此刻落在舒轸手中的这只风鹞,却不光是力气耗尽的疲累,更是被隐翼山散发的千年寒气冻僵了羽翼。它眷恋般瑟缩在舒轸微温的手心里,再没有力气飞上高空,只能抬起小黑豆一样的眼睛,哀恳地望着主宰他的人。 舒轸从风鹞脚踝上的金属筒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温柔地摸了摸鸟儿颤抖的羽毛,微微在掌心调动了灵力。不过眨眼工夫,那只冻僵的风鹞便立时暖和过来,连日夜兼程的疲乏也奇迹般消失。它扑闪着翅膀站起,在舒轸的手边徘徊了两圈,似乎感激地不肯离去。 “飞吧,你自由了。”舒轸轻轻地微笑着,抬起了手臂。终于,风鹞展开翅膀,朝着南方的云荒大陆飞去,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苍茫海上。 由于几无生还,风鹞一生只执行一次任务,侥幸存活下来的从此便摆脱了主人的奴役,获得自由。舒轸目送着鸟儿轻快地离去,良久才低下头,展开了手中的纸笺。 白色的笺纸上,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一对翅膀,托着一滴用最珍贵的茜蓝草汁点成的圆点,如同幽蓝色的宝石。这简单的图案中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甸甸的力量,让舒轸原本散淡的表情也渐渐凝重了。 如履平地一般走下光滑如镜的冰山,舒轸看见两个侍女正在采摘雪地上新发的夜光莲,以备夜晚照明之用。尚不等两个侍女屈身见礼,舒轸已摆了摆手道:“小姐呢?” “小姐尚在房内安睡。”一个侍女恭谨地回答。 舒轸沉了沉眼睑,迈步就往一处建筑在冰川断崖上的阁楼走去。被他甩在身后的侍女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道:“星主,小姐吩咐她入睡的时候,不让任何人打扰。” 仿佛根本不曾听见侍女的话,舒轸的脚步毫无滞碍地踏上了断崖前冰筑的悬阶。身侧是壁立万仞的无底冰谷,谷底的冰柱如同万千竖立的刀枪剑戟,寒光盈盈。突然间,舒轸记起了她小时候初到隐翼山时,吵嚷着非要住在这悬天阁里的模样,闹得他只能无奈地摸摸她头上的红丝绳,点头说好,心里却暗叹只怕隐翼山此后再不得安宁。 可是如今,就是想听见她的吵嚷,恐怕也不可得了。 悬天阁的门并没有锁,就算有锁,对云浮世家的家主来说也形同虚设。他熟练地穿过层层的珠帘和镜子屏风,想起这迷宫般的布置是她小时候的最爱,总是嘻嘻地笑着躲在某一个角落里,引得侍女们空闻其声,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最后还是要他亲自进来,才能将她揪回修炼的静室里。可是这些记忆,都隔了很久,就连如今回想起来,也如同蒙上了荫翳的尘埃,不再鲜活清楚。 绕过最后一个画满了窗子的屏风,舒轸走到了悬天阁正中心“回”字形的天井内。虽然外面冰天雪地,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却是温暖如春。一棵巨大的心砚树种在天井正中,亭亭如盖,树下放着一张软榻,榻上侧bbr>.身躺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长袍,头发也只用钗子松松地挽了个髻,一只手搭在腰间,一只手枕在腮下,一动不动地合着眼睛。 舒轸走过去,站在榻边凝视着她,却已经不能将她和昔日那个活泼娇俏的小女孩联系起来。这些年来,她不再梳妆打扮,哪怕舒轸挖空心思给她搜罗来各种珠宝衣料和新奇玩意,她也视若无睹。 沫儿,从什么时候,你的眼里不再有世人,也不再有你自己了呢?舒轸安静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孤寂的冷意从骨髓中散发开来。最近这段日子,舒沫更是不断地陷入沉睡,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不肯说出什么。 忽然,舒沫的眼睫轻轻地动了动,原本搭在身侧的手指也屈张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就在舒轸以为她要醒来的时候,舒沫却依旧皱着眉头熟睡下去,似乎有一层淡淡的光从她身上浮起,又立刻消失不见。 然而堂堂云浮世家的家主是何等样人,只这一瞬间,已足够他蓦地伸出手指,从舒沫身上拈出了一道浅银的光。仔细一看,那在他手指尖上拼命扑扇挣扎的,是一只透明的蝴蝶。而刚才那层从舒沫身上浮起又沉入的光芒,分明是上百只这种无形无质的蝴蝶! 原本一直澄澈无波的眼眸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怒气,舒轸双指一捻,将那拼命挣动的蝴蝶化为齑粉,随即伸出手掌在熟睡的女子脸前拂了一拂。 仿佛听到了什么呼唤,舒沫缓缓睁开了眼睛。待她分辨出来面前满面怒容的人正是舒轸时,不由蓦地翻身站起,带着几许戒惧地看着面前飘逸出尘的男子,开口低低唤了声:“星主。” “这些噬魂蝶是哪里来的?”舒轸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稳地问道。 “我养的。”舒沫原本低垂的眼睛忽然定定地看着舒轸,仿佛带着反抗的骄傲吐出这三个字来。 “你养的?好,很好。”舒轸来回走了两步,好半天才平复下怒火冷笑道,“你知道它们靠什么为生吗?” “靠吞噬我的魂魄。”舒沫依旧从容不迫地回答。 “看来你自己很清楚。”舒轸没想到舒沫能够如此毫不在意,反倒有些出乎意料,“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沫儿?”他的语调缓和下来,带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心痛。 “我的魂魄我自己有权处置,不劳星主费心。”舒沫说着,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刚才于沉睡中被舒轸强行唤醒,反噬之力一时难以散去,全身如同被碾压过一般疼痛无力,只能强打精神回答着舒轸的问话。 “你还在恨我?”舒轸负着手,举目望着头顶心砚树的串串白花,忽然毫无征兆地说出这句话——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给自己所下的判决。 舒沫咬着下唇不说话,半晌忽然冷笑起来,“不错,我恨你,恨那个平日里对待飞禽走兽都慈悲无伦的云浮星主,对待他的同类却是那么残忍无情!” “他们不是我的同类,只有你才是。”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子站直了身子,带着他无法磨灭的高傲,“沫儿,如果那件事再发生一次,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星主肩负着整个.99lib.云浮世家的使命,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自然没有错。我恨的,更多的是我自己。”仿佛记起了什么揪心的痛楚,舒沫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誓言,“如果能够回到从前,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必要阻止那件事发生!” 蓦然被舒沫眼中不同寻常的亮光所感,舒轸的心腾地一沉,脱口说道:“洄溯之术!你动用了洄溯之术!”不错,刚才发现噬魂蝶的时候他就早该想到的,她这些日子来不是沉睡,而是陷入了洄溯之术——这种修炼起来艰难无比的秘传法术,可以让施术者强行回到过去,扭转命运的转轮,可是代价便是施术者余下的生命。 “不错,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修炼洄溯之术,近些日子才得窥堂奥。”舒沫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迷梦般的微笑,“终有一天,我可以回到那一瞬间,用噬魂蝶存下他的魂魄,让他复生。” “你疯了。”舒轸苦笑着退了一步,“十七年过去了,他的魂魄早已投入黄泉,轮回转世,他早已变成另一个人了。沫儿,放手吧,清醒地告诉自己:朔庭已经死了,你再也不能复活他了!” “不,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舒沫说到这里,再也不能压制洄溯之术被强行中止的反噬之力,踉跄着跌坐在榻上,脸色变成了可怕的青灰,却仍旧断断续续地说道,“当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却救不了他,我已经痛悔了十七年……若是此刻再放弃……我会痛悔……一辈子……” “别说了。”舒轸走上来握住了舒沫的手,用自己的灵力平复着她体内翻涌的力量,一直到她连绵的颤抖平息下来,方才自嘲地一笑,“如今我算是知道,嫁给我原来是比豢养噬魂蝶更痛苦的事情。” “星主。”舒沫低低地唤了一声,终于开口说,“对不起。” “还知道对不起我,算你没白吃白喝了我几十年——那就帮我做件事。”舒轸此刻又恢复成以往散淡的隐翼山主人,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来,交给舒沫。 “这是?”舒沫惊讶地看着那对简单勾勒而成的双翅,不明所以。 “这是来自伽蓝白塔的召唤。”舒轸说,“云荒的主人有事要我们帮忙了。” “就像上一次一样?”见舒轸郑重点头,舒沫秀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痛愤的神色,她看着手中那张纸笺,忽然一发狠就想将它撕成碎片。 “别——”舒轸眼明手快把纸笺夺下来,握住了舒沫发抖的手,“我们能远离俗世常年占据隐翼山,也是赖得伽蓝帝都的默许。沫儿,你以后或许便是这隐翼山的主人,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不,我不……”舒沫本能地拒绝着,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来。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舒轸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转而轻快地道,“你不肯嫁给我,焉知天下没有别的女子愿意嫁给我呢?如果不幸她不曾拥有云浮血统,那我之后这云浮世家的家主只能由你继承。你这番到帝都去应对皇帝,也算是对你的历练。” “星主,你……”舒沫还想推脱,舒轸已重新将纸笺塞进她手心里,站起来懒洋洋地笑了笑,“至于我,既然打定主意要重新去找个老婆,自然要好好地准备一下了。从极冰渊的地泉又要到喷涌的时候了,我不趁此机会去保养青春,更待何时?——要不咱俩换一换,你去泡那地泉,我去帝都,如何?” “我去帝都。”舒沫无奈地点了点头。那从极冰渊的地泉传说与神界的虞渊水相通,每十几年喷涌一次,有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之效,历来只有云浮世家的家主可以享用。舒轸数十年来一直青春不老灵力长进,大半靠的便是这地泉的功劳。舒沫既不答应嫁给他成为云浮世家的女主人,此刻更是不愿僭越了舒轸的特权。 “那么就准备一下去帝都吧。”舒轸往外走了两步,终于平复下心中的酸楚,勉强笑道,“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若是路上见到了如意郎君,就赶紧把自己嫁掉。至于岁数,你就一口咬定只有二十出头,千万要守住这个女人最大的秘密啊。” 梦华王朝淳熹帝二十年,舒沫终于离开隐翼山,再次踏上云荒大陆的土地。 从云荒北部九嶷郡的海岸线登陆,绕道苍梧、姑射、望海三郡,从叶城的地道口进入帝都伽蓝,这是舒轸为舒沫指明的线路。这条线路,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舒轸不会再陪伴在她的身旁。 舒轸原本还安排了四名随侍的婢女,都被舒沫坚决地拒绝了,既然她同意重走一遍当年那刻骨铭心的路程,就让她保留一点自由,不让那些追忆被不相干的人窥探到。 “可是你知道怎么辨认方向、住店、雇马车吗?要是食物不合口味,或者路上丢了包袱,你知道该怎么办吗?”面对她的固执,舒轸只是抱着手,漫不经心的口气掩饰不住心底的担忧。 “我迟早要学会。”..舒沫淡淡地说着,“我不能一辈子都依靠你。” “随便你吧。”舒轸没有坚持,因为如今的舒沫即使站在他面前,神色都仿佛离得他很远很远,他是早已丧失了规劝的亲近身份。这个认知让舒轸一瞬间心如刀绞,可是就算十七年前的事情重新来过,他依然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至少,他的沫儿还安然无恙。 “我走了。”舒沫取过舒轸亲自为她收拾的小包袱,负在肩上,眼睛看着地面吐出这三个字,算是和隐翼山的主人告别。 “我送你。”舒轸说出这句话,心里忽然极是害怕舒沫会拒绝这个要求。幸而舒沫什么也没有说,当先走出悬天阁,踏着隐翼山千年不化的冰雪走到海边去。 一路上,仍是没有一句话。舒轸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舒沫掏出随身的短剑“湛水”,从脚下镜子一般的冰面上切割下一块方圆三尺的冰块来。 短剑“湛水”乃是上古神器,也是舒轸当初送给舒沫的随身兵刃。即使组成隐翼山的万年玄冰比寻常铁石还要坚硬,湛水到处,厚厚的玄冰便如同丝帛一般迎刃而解。 被生生从母体割裂的玄冰被海水一卷,顷刻间悠悠荡荡地向远方飘去。舒沫挽着背上的包袱站了一会,回头看了看始终沉默注视的舒轸,便垂目轻轻点了下脚尖,“我走了。”霎时之间,她轻盈的身体便如同羽毛一般飘飞而起,恰好落在远方堪堪浮出海面的冰块上,慢慢消失在舒轸的视线中。 当方圆三尺的玄冰渐渐在苍茫海的浩荡洋流中融化,十七年后的舒沫又回到了她记忆中的地方。 贰 遣怀反自忆从头 十七年的时间,并没有给云荒大陆带来多大的变化——苍梧郡的森林依旧那么茂密苍翠,姑射郡的沼泽依旧盛开着野生的紫莲,镜湖的水也依旧浩渺清澈,然而这些与隐翼山截然不同的景致却再也不像上次那样让舒沫感受到无尽的喜悦和赞叹,因为曾经一路上陪伴她的那个少年,已然如同眼角余光捕捉到的流星,当你回头寻找时,才发现他早已消失在黑暗中,而且永远不会回来。 “朔庭……”舒沫的手指紧紧抓着肩上的小包袱,轻轻地对着空寂的身侧呼唤。而那个曾经担着沉甸甸的担子跟在她马后的少年,则再不会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故意苦着脸对她抱怨:“有钱的小姐,您又要买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的朔庭,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后来舒沫无数次后悔的,就是当时为什么没有抛弃她宝贝一般搜罗来的流水玉砚台、帝王谷四季屏风、紫檀木仙女雕像等等废物,而让朔庭一路的负担不是那么沉重。可惜那个时候,她只是一个高傲的以云浮后裔自诩的千金小姐,除了舒轸,其他人在她的眼中都是草芥。 包括云荒的帝王——淳熹帝。 空桑梦华王朝的开创者风梧帝出身草莽,特立独行,向来不喜繁文缛节,因此并没有遵袭古制,另行颁布年号,民间也仅以其名纪年。淳熹帝是风梧帝的长子,即位后为示孝道,也未立年号,至今执掌云荒皇权已有二十年。 不管云荒的贵族百姓对淳熹帝如何评价,舒沫对这个云荒最尊贵的人并无丝毫好感。若非舒轸相逼,她也断断不愿再走进阴暗窒闷的帝都皇宫。 所以,当舒沫走进淳熹帝召见她的紫宸殿时,她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一点谦卑和尊敬之情,只是直挺挺地站在紫宸殿正中,目光平视地望着前方。 为了表示对云浮世家的尊重,淳熹帝屏退了一切从人,自己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高高的宝座上,而是平和地站立在丹陛下。当舒沫走进殿门时,淳熹帝虽然对舒轸的缺席有些吃惊,但是帝王的威严和庄重让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失仪的地方,甚至表现得过于亲和了——他微微一笑,双臂在胸前交叉举起,掌心向内,拇指交扣,其余手指平平展开,整个手势仿佛一双徐徐内敛的翅膀。 这个手势让舒沫原本绷紧的挑衅之弦如同被重锤一击,顷刻有些乱了。她下意识地在胸前做出同样的手势,低低地道:“原来你也是……” “帝王之血原本源自云浮神族,小姐不必为奇。”淳熹帝笑容微敛,收了传说中翼族相见时的伏翅礼,指着旁边一张椅子道,“请坐。” 舒沫并没有动,她不愿当自己落座后,淳熹帝走回他高高在上的座位那里去,那么,他们对话的关系,就不可能再如此平等。旧时的噩梦,让她再不能容忍这个男人作为帝王的一切特权,哪怕仅仅是特权的象征。 “星主有事外出了,所以我只好亲自来问问,云荒的主人先以帝王之命相召,后以同族之礼相待,究竟对我们有什么吩咐。”舒沫恍如不闻地站在原处,平淡的语气中潜藏着内心的讥刺,冷峭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注视着淳熹帝,仿佛想要看穿他的心思。 十七年过去,淳熹帝也有些老了。也许在旁人看来,白缎金纹的皇袍披在魁伟的身躯上仍然衬托着这个帝王的气势,他的举手投足间仍然带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威严和气度,可是舒沫锐利的眼睛却看穿了淳熹帝华美的外袍,看穿了他依旧紧实的肌肉,一直可以看见那具骨架中积蓄的疲倦和无奈。梦华王朝的帝王此刻只剩下薄薄的皮肉蒙在高大的骨架上,就像一面民间祭祀时敲击的铜鼓,尽管声音再怎么铿锵,形态再怎么雄伟,心里面却早就空了,只要被什么一戳,就会支离破碎。 这个认识,让舒沫的心里升起一丝快意。他这十七年,想必也不怎么好过。 “小姐太客气了,吩咐是说不上的。”淳熹帝想必也感觉到了舒沫的敌意,却有意识地避开去,仍旧十分客气地道,“我只想征得云浮世家的同意,去一次从极冰渊。” 舒沫的警觉腾地冒了出来,心中冷笑怎么自己会因为眼前这个人露出的一点疲态,就轻易忘记了他非比常人的手段了呢。她按捺住不露出任何声色,只是缓缓道:“皇上难道忘了和云浮世家的盟约了么?” 云浮世家襄助云荒帝王稳固政权,而远离云荒大陆的苍茫海一带则属于云浮世家的辖地,就算是帝王本人,不经准许也不得踏足。正是因为这样互利的盟约,舒轸才屡屡对淳熹帝的作为听之任之。对于自诩云浮翼族后裔的双方而言,盟约的神圣不可违逆自不待言。 饶是沉稳如空桑帝王,听到这样的指摘也不由得垂下眼掩饰住眼中的尴尬。“舒轸星主恪守盟约,我又岂敢践踏。”淳熹帝不仅一直回避称“朕”,语气还越发客气起来,带着发自内心的诚恳,“所以说,是想请求云浮世家的同意。” 舒沫耳听他说出“求”字,心中一紧,对这个帝王软弱到近乎卑顺的态度不仅没有志得意满,反倒生出一股惆怅怨愤之气。她冷清清地一笑,慢慢说道:“真是不巧,我还没有做到家主,没有权利决定这么大的事情。何况那从极冰渊我也从未去过,就算想要带路也找寻不到。至于舒轸星主,他已然出外云游去了,没有十年八年恐怕也见不到他。” 这种断绝了一切希望的回答让淳熹帝皱了皱眉,却强忍着没有露出更多的失望来。 然而舒沫从来不是心慈面软的女子,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怎么愿意就这样放过淳熹帝去。十七年藏书网间的沉默在这一瞬间都化成了凌厉的口舌之箭,嗖嗖地从她唇中射出,恨不得在一瞬间把面前这个始作俑者射成碎片。她嗤笑了一声,继续道:“其实以皇上之乾纲独断的心机法术,又何必用这等小事来征求我们的意见,无非是消遣我们为了您的一声命令巴巴地赶过来吧。既然同是帝王之血的后裔都能被您想法儿灭了,去不去从极冰渊还不是您一句话,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小民又哪里敢阻拦?” 淳熹帝轻轻抬起眼,仿佛此刻才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女子,半晌才强笑道:“想不到小姐有这么好的口才。” “口才再好终是虚言,怎么比得上皇上的城府。”舒沫寸步不让地回答。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想挑起眼前这个假作平静的空桑帝王的怒意,想要看他如何剥下伪善的假面具,露出他真正的狰狞的嘴脸来。 可是,不知是岁月磨平了昔日的峥嵘和暴戾,还是希望破灭让人感到失望和厌倦,淳熹帝看上去并不想回应舒沫的挑衅,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场不愉快的会面。 “既然如此。”他强撑着精神平静地道,“那就烦请小姐给舒轸星主留个话,如果他云游归来的时候我还活着,就请他到帝都来一趟。” 仍然不肯放弃去从极冰渊的愿望吗?舒沫打量着神情恍惚的淳熹帝,心底积蓄多年的愤怒渐渐化为轻蔑的怜悯,于是便道了声好。等了一会,不见淳熹帝开口,舒沫又道:“皇上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舒沫就告辞了。” 淳熹帝迟疑了一下,分明还想说点别的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试图触及舒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敌意。他轻轻地喟叹了一声:“小姐多年未到帝都,不妨在宫中多住几日。” “我会的。”舒沫此刻才发觉淳熹帝从一开始便认出自己,可是现在心神萧索的舒沫已经不是当日看什么都新奇有趣的女孩儿了。那些发生在路途上和角落里的情愫,任是帝王法力高强耳目众多也无法窥见,却早已改变了她后来的人生。 结束掉这场短暂的气氛尴尬的会见,舒沫走到阳光普照的紫宸殿之外,胸臆里那股郁塞之气才能缓缓消解。回想起那个帝王最后留在空旷阴沉中的身影,舒沫忽然记起淳熹帝不过中年,正是帝王之血的传人最为年富力强之时,可他眼中的风霜疲倦却已恍如老人。朔庭,舒沫轻轻地对着空气道,看来当日的罪行也在折磨着这个凶手,一天也没有放过。 一道凌厉的目光忽然攫住了舒沫的心神,让她猛地转过头去。远远地,她看见一个清癯挺拔的身影从宫门外走向淳熹帝所在的紫宸殿。那是一个老人,穿着镶滚着黑边的白色圣袍,走路时神冠上垂下的绶带纹丝不动,倒比年轻他十几岁的淳熹帝看上去更为锋锐逼人。 意识到舒沫也在注视着他,老人的目光再度凝结过来,亮如寒星冷如雪刃,让舒沫纵然天不怕地不怕,也有些心中发凉。 她认得这个人,十七年前月照城的大主殿傅川,如今看他的服色,是早已荣升到了少司命的位置。十七年斗转星移,人事更替,傅川也早已到了花甲之年。可为什么这个人的目光仍然犀利锐亮,燃烧着至死不休的狂热?唯一不同的,是他认出了云浮世家的舒沫小姐,却再不像以前那般殷勤得带着一丝讨好,而是冷淡戒备如临大敌。 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不像淳熹帝,明明知道得罪了云浮世家却还觍颜相求,不说堕了空桑帝王的颜面,连同为自诩云浮翼族后裔的舒沫都有些不齿。 “喂,我来看你啦。”蹑手蹑脚的女孩趴在荒草丛生的泥地上,努力向下探着身子。等了一瞬不见回应,不由恨恨地捡起一块石头扔下去,“臭小子,竟然敢不理我?” 石块落在枯井底部的苔藓上,咕噜噜地一滚,把抱膝蜷坐在井底的少年惊得抬起头来。他低头看了看石块又抬头看了看舒沫,故意板着脸道:“丫头,我知道你有钱,可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挑夫了,你可不能再欺负我!” “你现在当然不是挑夫了,比挑夫还不如呢,生生就是个井底之蛙!”舒沫嘻嘻地笑着,口气却忽然一凛,“别缩在那儿,让我看看!” “你现在又不付我工钱了,我凭什么听你的?”少年说着,故意往井底的阴影里缩了缩,连脸都侧过去对着井壁。 “你别躲!”舒沫恨得咬了咬牙,声音却有些颤抖起来,“他们又打你了?上次给你留的伤药还有么?” “啊,啊,你看今天天气真不错……”少年仿佛没有听见舒沫的话,自顾自兴奋地道,“你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吗?有一只麦粒那么长的蚂蚁……” “朔庭,你在我面前老实点好不好?”舒沫侧了侧身子,伸手捏出个咒诀,顷刻捕捉到更多的阳光照射到深深的枯井底部去,把阴影里面的身影猝不及防地照了个透亮。 井底的少年慌忙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又缓缓地放下去,嘴里却仍是不服气,“要看就看,犯得着这么大阵仗?” “我就是欺负你现在没有灵力,怎么样?”舒沫的口气咄咄逼人,目光却细细地打量着朔庭身上脸上新添的伤痕,“他们还想逼你指证大司命?” “没有,他们早就死了这份心了。”朔庭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笑容让伤痕累累的脸上焕发出青春夺目的光彩,仿佛一瞬间照亮了枯井底的晦暗。他抬起手抓了抓头,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这次,他们居然问我父母是谁。” “你怎么回答的?”舒沫忽然想,自己确实也不知道朔庭的身世。 “我说我也想知道是谁,可他们不信,非逼着我编一个出来。”朔庭说着,有些无奈地叹道,“可我编了好几个,从千金小姐被人欺骗生下的私生子到神殿里厨娘的遗腹子,真是绞尽脑汁了,人家还是不认。” “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舒沫想起他满口胡说八道的样子,有些好笑,却又瞥见他血迹斑斑的破烂衣衫,这未开的笑容便凋谢成浓重的心事,“既然在罗织大司命的罪状,难不成他们想让你承认是他的儿子?” “我倒是想高攀,可大司命一生清华磊落,我怎么能败坏了他的名誉……再说,我这样的惫懒样子,说出去人家也不信呀。”朔庭似乎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眼珠转了转,再度兴奋地道,“刚才我还没有讲完呢,那只麦粒长的蚂蚁……哎呀,你别乱来!” 朔庭出声喝止的时候,舒沫早已跳起身,一口气连发了七八种术法。然而那些气势汹汹的火球飞剑寒鸦银针,击在井口却全都无声无息,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连波澜火光都未能激起一点。她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怔怔地盯着井沿,哽咽道:“什么破结界,不遮雨不避晒,连石头都能砸进去,我的灵力却被挡在外面……我,我就不信斗不过那个臭皇帝!” “没事没事,我住在这里也挺好的,比以前被大司命逼着读书修行舒服多了。”朔庭笑吟吟地道,“行了行了,休息一下吧,女孩子老是这么凶猛会嫁不出去的!”眼看舒沫眼睛一瞪就要反唇相讥,朔庭连忙拱手作揖道,“好小姐消消气,安安静静陪我说说话可好?每次我一提到蚂蚁的故事你就打岔,好歹让我显摆一下免得憋成内伤不是?” “难不成那只蚂蚁会说人话?”舒沫心知自己做不了什么,不忍破坏朔庭营造的轻松气氛,便再度在井沿边趴下来,努力笑道,“你又要胡说八道来骗我了。” “没有没有,我是在跟你说我的修习心得呢。”朔庭沉下脸,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严肃模样,“那只蚂蚁从地底爬出来,想要吮我的血,一连几次都被我弹了个大跟斗,翻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你猜怎么着,后面它来回爬了几圈,身子激动得乱抖,虽然不甘心,却也不敢再来找我了。不仅不敢上前,它回家的路上碰上另外一只找吃食的蚂蚁兄弟……” “舒轸说过,出来觅食的蚂蚁都是雌的,不可能是蚂蚁兄弟。”舒沫抓住时机反驳道。 “舒轸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么?”朔庭有些愤愤地道。 “有本事你就证明他是错的。”舒沫寸步不让地道。 “我才不会傻到以己之短搏彼之长。”朔庭重重地哼了一声,却也明白舒轸号称云浮翼族后裔并非全是吹嘘,云浮世家的人对自然的理解比空桑人高得不是一点半点。不过朔庭在舒沫面前向来厚颜,方才说错话的尴尬一瞬即消,又兴致勃勃地接下先前的话头,“那两只蚂蚁……姐妹头上的触角碰了碰,另一只蚂蚁显然不信,偏要往前,却被先前那只蚂蚁死拽着钻回蚂蚁洞去了,还搬来一块土坷垃堵住洞口,深怕我追过去。” “后来呢?”舒沫问。 “后来?”朔庭有些怪异地盯着舒沫,“没有了。我总不会真的追过去。” “呸,这算什么好玩的。”舒沫撅起嘴,不客气地骂道,“你当我迷晕了看守,趴在这脏兮兮的泥地上,就是来听这个无聊故事?” “道在溲溺,你号称云浮翼族的后裔,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朔庭哼了一声,洋洋得意地道,“虽然你骂我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可我每天坐在这清静洞天里,心绪仿佛与自然贯通,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让我浮想联翩受益匪浅呢。那只蚂蚁让我想起了人,原本都是循着自己的本能行事,然而受了挫折折磨,就变得聪明,也变得怯懦。继而我又想,就算人的灵魂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也会衍生出千奇百怪的脾性品质来。就好比同一个灵魂,若是投身在不同的躯壳中,其表现也必然会不同,所以灵魂虽然不断轮回,这世上千万年来的人,却没有一个完全相同的。而神的存在,教义信仰的存在,就是要洗净人生中的种种后天变化,回归人最本质最纯净的灵魂……你看,我从一只蚂蚁就想到这么多,是不是天纵英才啊?” “你就自吹去吧,我看你是天纵牛皮才对,谁会理你。”舒沫懒洋洋地翻过身躺在井口的草地上,眼睛盯着高渺的天空,嘴上虽然驳斥,心里却满满地荡漾着酸涩的快乐,“你看天气变了,马上就会下雨,那么大司命的高徒大人,又由此得到什么启示要训示给我们呢?” “下雨,真的下雨了!”朔庭欢呼一声,跳起身来,“堂堂高徒大人要训示你的是——我终于可以洗澡了!” “呀!”舒沫一眼瞥见朔庭果然伸手去解身上破烂血污的衣衫,脸一红就跳起身来,“你,你这个无赖!” “宁可食无肉居无竹,却断断不可寝无浴啊。我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幸亏你离得远才闻不到……”朔庭笑着叫道,“喂,你去哪儿啊?” “去给你偷一身干净衣服来,我就不信这个破结界也挡得住!”舒沫的声音远远传来,直到听不见了,朔庭才踉跄着扶着井壁站定,仰起头任由夏季的骤雨冲刷着他的身体,淡bbr>.99lib.红的血水一滴滴地渗进了枯井底部的泥土中。 “朔庭……”舒沫睁开眼睛,视线仍然有些模糊,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个阳光般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虽然当时换上了自己带给他的衣裳,可自己最后的记忆里,他还是穿着那身破烂的袍子走的吧。他始终,还是不肯放弃大司命亲手为他披上的法袍。 噬魂蝶终于一只只地在体内安息下去,让舒沫终于有力气克服掉洄溯之术带来的隐痛和疲倦,慢慢地将死死握住井沿的手指放开。 浑身如同被车轮碾轧过一般松散无力,舒沫就势靠坐在枯井边,努力收敛着自己散乱的灵力。洄溯之术异常艰深,自己修炼了多年,仍旧无法控制自如,容易被身边骤然出现的事物引导。这次故地重游,来到这口埋藏了她诸多欢乐与痛苦的枯井边,就不由自主陷入了昔日的情景。 可是她豢养噬魂蝶想要做的那件事情,却不到特定的那一刻便无法实施。她仍然只能等待。 这里是毗邻皇宫的皇家神庙,作为云荒标志的摩天白塔就伫立在蓝色琉璃瓦的神殿之后。时已入夜,神庙中空无一人,似乎只有舒沫独自坐在天地之间,悠悠地回味着和朔庭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梓童,轮到你了。”一个声音忽然钻进了舒沫的脑海,若非对这个声音恨到刻骨铭心,舒沫的潜能里也捕捉不到这个遥远的信号。她用手臂撑着自己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飞速地调动起灵力把接下来的对话一字字地收进了耳朵。 这样做的缘由只是因为,舒沫从来没有听过淳熹帝流露出如此温柔的口吻。而且那种温柔里,含着千般小心万般容让,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的服软乞怜。 能让淳熹帝如此爱恋敬畏的,该是怎样一位皇后呢?舒沫从来没有见过当今空桑的皇后白苹,甚至也不曾听说过什么关于这位皇后的传言,只知道她在淳熹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嫁给了他,做了皇后以后也一直幽居深宫,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 “梓童的皇后走得好,逼得我只好把皇帝移开了。” “好凌厉的杀招,我真是进退两难啊。算了,战车就让你吃掉吧。” “再不动用暗子,我可真要输了。呵呵,梓童可料到我把暗子埋在这个位置么?” 淳熹帝带笑的话语一句一句传来,似乎被杀得左支右绌还满心欢喜。然而与他对弈之人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原来他们在下双舆棋。 双舆棋在空桑的苍平和梦华二朝颇为流行,棋子分为红黑二色,棋盘经纬各纵横八线,走法和中州的象棋有些类似。不过与中州象棋不同之处在于双舆棋棋盘分为两层,故称“双舆”,上层对局厮杀的称为明子,下层布局潜伏的称为暗子。暗子双方都只有一枚,在开局之前由对弈之人暗中布好,对方无法知晓。暗子布好之后便无法移动,然而当上层对方明子出现在暗子四周九个点位时,包括双方的皇帝,暗子不分大小皆可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搏杀。正是这枚暗子大大增加了棋盘的变数,让空桑贵族平民乐此不疲。 双舆棋虽然有趣,可舒沫仍然觉得云荒最尊贵的帝后二人深夜潜入神庙之中对弈,乃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可惜她不敢靠近声音传来的神庙后殿,深恐被同样身负灵力的淳熹帝觉察。 在复活朔庭之前,她暂时还不会公然对淳熹帝发难。 忽然,淳熹帝发出一声惊呼:“我的暗子呢?我明明记得它在这个位置。” 对弈的白苹皇后仍然没有说话,仿佛淳熹帝的一切行动语言都是自编自导的无聊剧目,她对此毫无兴趣。 “真的没有记错啊……难道……”淳熹帝一直松快的口气停顿下来,再开口时,已笼罩上沉沉的黯淡之色,“难道,你还是用了术法?” “你老了,记忆力不比从前。”一直沉默的皇后终于开口,嗓音泠泠如金玉相击,高雅尊贵却又冰冷无情,伴随着打开上层棋盘的声音,“你的暗子在纵六横五,你记成了纵五横六。” 淳熹帝没有开口,似乎在默默地想着什么,半晌道:“那今年便算是你赢了吧。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的血,每天一碗。”白苹皇后显然早已打算好了,开口时没有半分犹豫。 “那样我会死的。”淳熹帝苦笑着道,“我们成婚的时候便已经说好,每年博弈无非怡情,不能危害社稷,也不能伤及性命。” “可我只想要你的血。”白苹皇后不为所动,淡淡地重复着。 “所以你今天一定要赢。”淳熹帝终于了然,“你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可以不择手段……苹儿,我素来对你没有任何约束,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能让你赢。”白苹皇后镇静地道,“你这些年每次的要求都一样,要我为你生一个孩子。可那是天谴,我们不可能再有孩子。” “那不是天谴,是你……” “那是你害死淳煦的报应。”白苹皇后冷冷地打断了淳熹帝的话,“十七年前死去的那个孩子,是我们最后的骨血,从此以后你休想再有我为你孕育的后代。当然,你尽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别说了……”淳熹帝痛苦地打断了皇后的话,叹息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从明天开始,我命人来取血。”白苹皇后身上的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正要抽身离去,“不过,云荒最尊贵的皇帝陛下,你尽可以毁掉我们的约定。” “我不会毁约。”淳熹帝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敢确定地开口,“可是如果每天给你一碗血,我怕我活不到一年……每三天一碗,可以么?” “好。就这么说定了。”白苹皇后说着,脚步声响,走出了后殿。 舒沫躲藏在阴影中,远远地望见一袭雪白的斗篷朝着神庙外走去,心里恍惚觉得,临去之时白苹皇后转过脸,朝自己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意。虽然她清楚自己根本没有看见白苹皇后的面容,但那个笑意却仿佛神庙里幽檀的香气,深深镌刻在脑子里,无形无相却又不容置疑。 叁 谁家玉笛韵偏幽 舒沫离开帝都的时候,没有向淳熹帝告辞。她已经见识了这个帝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就让他在妻子的恨意和无子的痛苦中煎熬吧。 舒沫原本以为自己就如同一片羽毛,到来和离开都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然而她错了,有一个人始终在留意着她,他就是少司命傅川。 傅川是特地派人在伽蓝帝都的出口处邀请舒沫的,会面的地址设在帝都城边缘的无为轩,可以纵览环绕帝都的镜湖无限波光。舒沫见到傅川的时候,傅川依旧穿着少司命镶滚着黑边的白色圣袍,神冠上垂下的绶带纹丝不动,神态沉稳端凝得如同一尊圣像。而他的脚边,则跪着一个美丽的鲛人女奴,细心地为他捶着腿。 “沫小姐请坐。”傅川站起来,刚朝着侧面的藤椅抬了抬手,他脚边的女奴就赶紧站起身,为舒沫斟上了一杯热茶。 “璃水姐姐?”舒沫脱口唤了一声,那个鲛人女奴便抬起头来,微笑着应了一声,“沫小姐还记得我。” “璃水姐姐你坐,我看不惯你服侍人。”舒沫伸手想要将鲛人女奴拉过来,不料手中的人却纹丝不动,舒沫当下冷笑道,“傅川大人升了官,这架子也大得很啊。” “璃水,退下。”傅川喝退了鲛人女奴,勉强在脸>.99lib.上挤出一丝微笑来,却连多一份的客套也没有,“这次请沫小姐来,是为了给您提个醒。” “少司命大人亲自接见小女子,真是莫大的荣幸。”舒沫继续冷笑道,“不过前倨而后恭,这态度转变之大实在是消受不起。” 傅川知道她所说的正是两人在紫宸殿外偶遇之事,当下也不解释,也不尴尬,只是仍旧摆出他那副招牌式的死板面孔,枯枝般的手指交叉着放在膝前,“沫小姐的牙尖嘴利,百无禁忌,在皇上那里已经显示过了,又有什么必要对我一个做臣下的老人张牙舞爪呢?不知道的人,怕是还会笑话云浮世家的家教了。” “大人有话就请直说。少司命一职负责云荒的神官体系祭祀大事,日理万机,舒沫本就是山野女子,哪里敢浪费您的宝贵光阴听您训导?”舒沫被激起了斗志,丝毫不肯退缩。 “嗯,我知道云浮世家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可这云荒说到底,总还是奉帝王之血为主人。近日木兰宗的乱党野心不死,又开始四处活动,我请沫小姐来,不过是为了提醒您,为了云浮世家的清誉,还请不要参与的好。”傅川慢吞吞地道。 “倒是谢谢您告诉我,木兰宗仍未绝迹。”舒沫的语气里不无讥刺,眼中的光芒满含促狭,“不过我现在想起来少司命大人作为木兰宗的叛徒,是靠背叛了淳煦大司命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倒是要反过来提醒您小心性命了。” “多谢了。不过那些乱党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沫小姐只要洁身自好,不给舒轸星主添麻烦就好了。”傅川说完,似乎有了意兴阑珊之态,不再开口。 “话说完了?”舒沫见傅川只是微阖着双目,似乎神游到镜湖远方的云海之中去了,便朝着无为轩后走了两步,大声叫道,“璃水姐姐,我要走了,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沫小姐……”鲛人女奴赶紧从后房转出来,慌乱地摇着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走不了的。” “不是你走不了,是你不愿意走。”舒沫有些愠怒地看着满眼卑顺的鲛人女奴,似乎在哀叹她的命运,又愤怒于她的逆来顺受。眼看璃水仍然只是欲言又止地苦笑着,舒沫叹了口气,握住鲛人女奴的手道,“那我走了,你有机会到隐翼山来瞧我。” “好。”璃水答应着,一直目送舒沫走远了,方才走过去重新跪在傅川脚边,低低地唤了一声,“主人。” “她走了?”傅川仍旧阖着眼,慢条斯理地道,“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副少不经事的样子,满身都是刺,一点长进也没有!” “那主人便不足为虑了。”鲛人女奴柔顺地应道。 “只要舒轸不插手,那些乱党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傅川细细地抿了一口茶,悠悠道,“大司命的位置,也空缺太多年了……我,不甘心啊……” 一直从帝都走到望海郡,舒沫都无法平息自己的思绪。她暗暗地嘲笑着自己,原本以为流逝的岁月和隐翼山的修行生活已经磨平了自己的脾性,却仍然在故地重游之时轻而易举地惊醒了蛰伏的桀骜。这不,来伽蓝帝都没两天,就与淳熹帝和傅川闹了个不欢而散,活像一只坏脾气的斗鸡,哪里有舒轸多年来苦心培养的淑女风范。 这样也好,和云荒的帝王神官闹僵了关系,以后舒轸就不会逼着自己继承云浮世家的星主位置了。她此时的心力,全都灌注在复活朔庭一件事上,就算侥幸还有多余的时间,舒沫也打算用来收拾那些曾经残害过朔庭的“大人物”,哪里还可能像舒轸想的那样,乖乖地把云浮世家传承下去? 所以她一旦敷衍完舒轸交代的事情,就再无什么牵念,一心只想回到隐翼山去,继续洄溯之术的修炼。 然而就像舒轸担心的那样,舒沫终究还是迷了路。其实依照舒沫小姐的智力,循着官道雇车而行定可顺利回到九嶷郡的北部海岸,偏偏舒沫半路上跳下马车,独自朝着路边一个狭窄的谷口里面走去。 “小姐,那里人迹罕至,传说有妖魔出没,千万去不得啊!”赶车的车夫攥着舒沫塞的金铢,好心地提醒。 “你走吧。”舒沫回过头,朝着面有惧色的车夫潇洒地挥了挥手,心道不是我怕妖魔,而是妖魔怕我才对。 其实舒沫执意要进到这山谷中去的原因,在于她体内豢养的噬魂蝶。她一路上原本只是在车厢内被颠簸得昏昏欲睡,却猛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一掀车帘,便看见路边山石上生长的木兰树,白色的花瓣如同坟地上飘摇的招魂幡。 就在一瞬之前,体内的噬魂蝶忽然活跃起来,兴高采烈地想要飞舞而出,却被舒沫强行压制下去。她知道噬魂蝶乃是灵物,此刻突然苏醒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于是舒沫下车顺着山谷里飘荡的雾气走了一程,回头一看,方才进来的那条羊肠小路已经消失不见,一座不知何时突兀而起的高山稳稳地坐落在身后,阻断了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就仿佛刚才的山谷只是一头怪兽的巨口,当猎物走入口中时便切齿断掉了一切退路。 白色的雾气如同幽灵一般飘荡过来,遮蔽了舒沫的视线。雾气中隐隐传来野兽的嚎叫和人类的哀哭,让人仿佛落入了魔窟。而就在闯入者尚且不知所措的同时,乳白色的雾气骤然收缩,如同一只只波浪般巨大的利爪,朝着闯入者当头抓下。 舒沫的嘴角微微漾起了冷笑。这样的障眼法虽然足以把普通人远远吓跑,可是对于云浮世家的舒沫小姐而言,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捉迷藏把戏。她站在原地,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舞动的巨爪,手指轻轻一弹,红光微闪,一声沉闷的哀号就从利爪深处传来。刹那之间,妖异的白色雾气如同烟花一般轰然散灭。 于是舒沫伸手捋了捋飘散在脸颊边的长发,继续往前走去。 体内的噬魂蝶虽然一直被舒沫的灵力压制,此刻却仿佛嗅到了芬芳的花蜜一般,越发锲而不舍地舞动起来,逼得舒沫只好把它们放出来,看它们究竟要做什么。 透明的蝴蝶一旦脱离开舒沫的禁锢,霎时无声无息地展开银光流溢的翅膀,成群结队地飞上半空,向着云雾缥缈的山谷深处飞去。 舒沫提起裙摆,小跑着跟在噬魂蝶的后面,远远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湖泊。湖水作蓝色,背靠着一座连绵如屏风的山脉,山上树木不多,裸露着大片大片白色的岩石。白山蓝水搭配在一起,虽然不及隐翼山空灵圣洁,倒也有些景致。 湖畔生长着一片芦荻,不多,却茂盛。每一枝芦秆都顶着白色蓬松的花穗,迎着湖面上的风微微摇荡。噬魂蝶快活地飞进芦荻丛中,在新雪一般的花穗中隐约飞舞,就像被风吹化在芦花里,再难找寻。 舒沫站在芦荻丛外,静静地平息下自己的呼吸。忽然,她弯下腰,伸手折下了一枝芦荻。 这种芦荻的秆比起普通芦荻要粗一些,看起来很适合做成牧童拿在手中胡乱吹奏的芦管。舒沫掐去手中芦荻的头尾,细细地在手中掂了掂这根制作粗略的芦管,便将它凑到口边,想要吹吹试试。 “别吹!”一个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舒沫的动作僵住了,甚至她整个人都面朝着湖水愣了一下,没有下意识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明显有些近了,慌得舒沫连忙转过身去,手里还呆呆地持着那根芦管。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究竟是从人的口中吐出,还是从天上流淌而下?为什么能让人在一听之下,便如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温柔地抚摸,如同从冬季的阴影里一步跨入橘黄色的阳光下,如同旅人在孤寂的月夜里听到家乡的箫声?甚至连舒沫这样眼高于顶的女子,也会因为这样动听如同天籁的嗓音而震撼失神。 然而等到看清来人的模样,舒沫心底里便有些失望。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中等身材,面貌不过中人之姿,勉强只能算是清秀,整张脸上唯有挺直的鼻梁算是出色。他穿着云荒神官们常见的黑白双色长袍,略有些拘谨地站在远处,让人无法相信方才那优美如同神谕的声音是从他口中吐出。 “这些芦荻,是你种的?”舒沫横过手里的芦管,瞬间就恢复成云浮世家彬彬有礼而又高傲冷淡的神情,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里含着了然一切的自信。 少年看清舒沫的模样,一瞬间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张开口,却不知道该唤什么。呆得一呆,才紧张地答了一句:“是。”这阵势,倒仿佛闯入者不是舒沫,而是他自己。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懂得种回音荻。”舒沫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果然见到少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舒沫不禁唇角一勾,方才因为少年的嗓音而失态的懊恼终于消散。 “姐姐也知道回音荻?”少年有些腼腆地笑道,“那么,能不能请您不要告诉其他人?” 他文雅优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让人狠不下心来拒绝。然而舒沫心头惦记的却是噬魂蝶的异常表现,便定了定神,试探道:“我以前听说有一种法术是对着泥土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让它长成一株新生的回音荻,就可以驱散心头的阴云,永葆快乐。当初我只当这种说法骗人,否则这世上便满是回音荻,也满是快乐之人——却不料竟是真的。” “回音荻可以记录下对着泥土说出的话,让人舒缓一时,但是快乐与否,还是要看自己。”少年笃定的微笑如同初晨的阳光一般透亮,让人感觉很是舒服自在,“其实我种回音荻,不过当它是个解闷的法子,倒让姐姐见笑了。” 舒沫矜持地笑笑,将手中的芦管递过去,“真是对不住,差一点就冒犯了你的秘密。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秘密。”少年对上舒沫带着讥诮的眼神,有些脸红,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一般将舒沫递来的芦管凑到嘴边,“姐姐既然对回音荻有兴趣,我便吹给姐姐听吧。” 舒沫不置可否,静静地听着少年吹奏。刚开始只是几声单调的哨音,与普通芦管吹出来的声调无甚区别,然而下一刻,哨音渐去,那细细的芦管中竟然传来一阵歌声,嗓音悠扬流畅,一听便是少年亲口所唱: 梅花落兮春已近, 星辰陨兮天将明, 圣人死兮天下宁。 这首曲子沉郁低昂,词句也颇为沧桑,因此少年嗓音虽无与伦比,总觉得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然而舒沫并没有指出他的年纪与此曲不合,也没有惊叹这回音荻的奇妙,只是眉头一皱,淡淡道:“你们想要见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歌声骤然停止。少年停了吹奏,呆呆地看着舒沫,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舒沫心头冷笑,这首歌的歌词是十七年前大司命淳煦临刑前所吟的绝命诗,除却他手创的木兰宗下弟子,一般的空桑人现今谁敢提起?这个少年,想必便是木兰宗人,而他此刻吹出这首歌来,不正是要试探自己的身份吗? “是姐姐自己来到这里的,我们并没有……”少年仿佛并不知道舒沫心头绕过的数个念头,只是有些委屈地辩解着。 “你叫什么名字?”舒沫问。 “晨晖。”少年下意识地回答。 “你是这附近神庙里的人吧。我今晚想在你们神庙里借宿,可以吗?”舒沫又问。 “好。不过……”晨晖迟疑了一下,随即下定决心道,“不过神庙里条件简陋,还请姐姐海涵。” “这个我知道。”舒沫振了振衣袖,把流连在回音荻花穗中的噬魂蝶都召唤回来,隐入体内,转头朝着晨晖道,“我叫舒沫。” “沫姐姐。”少年低垂着眼睛,礼貌地应了一声,似乎连噬魂蝶这样奇异的景象都没有看见。他当先引路,并没有特别的异样,倒让舒沫怀疑他其实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 绕过前面的树林,湖畔赫然是一座白墙蓝瓦的神殿,盘踞在山壁上居高临下,让人平添神圣之感。 晨晖轻巧地爬上陡峭狭窄的石阶,爬了一小半便回头等候舒沫,关切地道:“沫姐姐小心,这台阶是专为显示修行 4e4b." >之路的艰辛而修成这样的,侧着身子走会比较安全。” “谢谢你。”舒沫佯装没有看见少年想要扶持自己的手,心道隐翼山悬天阁的冰阶比这里险峻百倍,自己却是自小便走熟了的。她并不显露自己的本事,只是中规中矩地爬上石阶来,抬眼便看见两扇青铜铸就的殿门阻挡在自己面前,而那殿门上装饰的,都是极其讲究的木兰花纹。 晨晖见她专意打量那花纹,不由带着些紧张地笑了一笑。 “既然是木兰宗的神殿,为什么还敢带我来?”舒沫见晨晖已当先推开殿门走了进去,站在门口继续试探着。 “我们不应该因为恐惧,就拒绝别人的求助。”少年温润的声音从神殿里面传来,映衬着穹顶里传来的回声,更添了几分的清澈圣洁。 这样的声音,原本就是适合做一个讲道的神官的。 舒沫走进了神殿。这里和云荒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的神殿没有什么区别,神龛上伫立着创造神和破坏神的白云石塑像,莲花与宝剑作为法器交叉着供奉在神像前,永不熄灭的灯花则如同萤火虫一般悬挂在幽暗的神殿里,带来俗世里难以得见的神秘光辉。 这座神庙并不大,穿过神殿,只有一座三厢的后院,乃是神官们住宿起居之地。舒沫走出大殿后门时,正看见晨晖和另一个神官打扮的少年说话。 “少主,主殿大人当日吩咐过,不能带外人……”那个少年乍见舒沫走过来,连忙低下了声音。他看上去比晨晖大两三岁,应该是到了弱冠的年纪,金发蓝眸,轮廓鲜明,竟是一个冰族人。 “别担心,鉴遥,我的直觉告诉我,沫姐姐不是坏人。”晨晖笑着侧开身,对舒沫道,“沫姐姐你就住在西厢房吧。这里平时就我和鉴遥,很清静的。” 舒沫点了点头,道声谢,便径自走到西厢房去。开门之际,她听见鉴遥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可是,老头子今天要过来……” 躺在床上,舒沫合着眼,脑子里却清醒得毫无一丝睡意。一方面固然是噬魂蝶仍旧不肯老实地安静下来,另一方面,她听得到远处.99lib.的殿门以极轻微的声响打开,又几乎难以觉察地重新关闭。 轻轻地调匀呼吸,静下心灵,舒沫闭着眼睛把这个神庙内外发生的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一个、两个……总共有七个人从神殿那边走过来,那个冰族少年鉴遥的声音低低地道:“少主今日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此借宿,主殿大人要不要先去密室?” “晨晖,你怎么又不听我的话?”一个威严低沉的老人声音响起来,却立时被一个中年女人压了下去,“楼桑主殿,你既然奉晨晖为少主,总不能他什么事都要听你的差遣。” “师父,萍姨,我们先去密室吧,晨晖到那里向你们领罪。”少年天籁般的声音轻轻响起,伴随着楼桑主殿不满的哼声,一行人的脚步逐渐消失,同时连呼吸说话之声也再不能听闻半分了。 原来楼桑竟是晨晖的师父,却不知那个萍姨是谁。知道他们已然进了隔绝的密室,舒沫也懒得再调动精力细听,翻了个身,慢慢地入睡了。 这一觉却是睡得极浅,似乎总有什么事情横亘在心中,让她无法清静。待到窗外朦胧已是黎明,舒沫便按捺不住起身,打开了房门。 “沫小姐,真的是你?”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快步从廊下走了过来,脸上松弛的皮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花白的眉毛上竟似结了露水,看样子是在舒沫房外守了半夜。 舒沫见躲不掉,只好略略福了福,“楼桑主殿,许久不见了。” “是啊,自从大司命在伽蓝帝都被难之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沫小姐了。”楼桑有些伤感地笑了笑,“昨日听小徒晨晖描绘了您的外貌,虽然十多年不见,老朽还是猜到可能是沫小姐,却又不敢打扰小姐休息,只好在此等候。” “这些年来一直秘密维系着木兰宗的,想必就是楼桑主殿您了。”舒沫并不和楼桑绕弯子,开门见山地就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那么那个‘少主’,就是你们准备推出来做大司命的人选?” “这个……目前是这样打算,但是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楼桑有些尴尬,尽力想要安抚舒沫的情绪,“当然,我也知道,晨晖那孩子比起当年的朔庭少主,确实有一些差距……” “差得很远。”舒沫毫不客气地下了评判。 楼桑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字斟句酌地道:“嗯,沫小姐也知道淳煦大司命赴难后,当今皇帝,还有傅川那个叛徒一直在打压木兰宗。所以晨晖自小就生活在这个密谷,人是单纯了一些,但多加历练的话,相信还是可以对本宗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 把如此单纯的少年扶上少主之位,最后做主的便是你这个做师父的吧。舒沫向来不惮于用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世人,只是这个念头忍住了没有出口。她停顿了一下,见楼桑欲言又止,便道:“主殿大人有话就请直说。” “老朽苦候在沫小姐房外,其实只是为了一个请求,请沫小姐务必答应。”楼桑说着,竟然俯下略显肥胖的身体,作势要拜。 舒沫轻巧地一让,避开了楼桑的大礼,口中只道:“主殿大人的请求我猜得到,但是云浮世家与空桑皇帝订有契约,您也要体谅我才是。” 楼桑抬起脸,眼眶却已发红了,“大司命无辜被害,木兰宗备受荼毒,这些确实都与沫小姐无关。可是,沫小姐就不能看在昔日朔庭少主的份上,帮帮我们么?” “我也有自己要办的事情,请主殿大人不要强人所难了。”舒沫冷下心肠,态度坚决。她与淳煦大司命和木兰宗的瓜葛无非都是因为朔庭,若是为了他们而耽误复活朔庭的心愿,无异于舍本逐末。何况,这些人早已忘却了朔庭,迫不及待找出新人来接任了呢。 楼桑见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联想起以前那个热心活泼的女孩子,不由心中暗叹世事无常人心易变。他不好再坚持,只得退让道:“老朽不敢勉强沫小姐。只能请沫小姐以后万一见到木兰宗人有难,能够相助一把。” “嗯,好。”舒沫点点头搪塞过去,不想再和楼桑纠缠下去,便随口问道,“晨晖呢?” “哦,他陪双萍主祭散步去了。”楼桑朝着下方的湖泊指了指。 “双萍主祭?不认识。”舒沫走到神庙外围的雉堞前,俯视着正在湖边树林里散步的两个人。 那与晨晖并肩而行的,是一个藏书网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圣袍,袖口和衣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再华贵精美的衣服也比不上她的面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女人眼睛里那一份迷人的风情却是没有一丝减损。那种眼神,原本如同含着毒性的花,焕发着凌厉的美丽,而当它柔和下来的时候,就是世上最轻软温馨的柔情。 此时此刻,正是那双眼睛最温柔的瞬间。怪不得晨晖陪伴在她的身边,脸上露出的都是幸福的依恋。 “看起来,楼桑主殿的徒弟对双萍主祭比对你这个师父还要亲近些。”舒沫轻笑道。 “嗯,晨晖从小修行,所以对双萍主祭有着对母亲一般的感情……”楼桑不以为意地解释道,“我作为他的师父,自然对他要严厉一些。” 舒沫没有接话,目光只落在湖边形同母子的两个人身上。她不知道双萍正在跟晨晖说什么,但是少年的神情却显得震惊而凝重。 “沫小姐如果想要见晨晖的话,我派人把他叫过来。”楼桑殷勤地道。 “不用了。”舒沫兴味索然地道,“我马上就回去了。” “沫小姐是要回隐翼山了么?”楼桑一愣,忽而笑道,“再过一个月就是千秋祭了,沫小姐不妨留下来过个节热闹热闹。何况……”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道,“我们打算在千秋祭过后正式让晨晖升位为少司命,沫小姐这样的贵客到场也是木兰宗的万千荣幸。” 以楼桑的身份这样诚恳地邀请,想必还是不愿放弃将舒沫拉入阵营的期望,而舒沫却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她的眼光,在楼桑说话之时便定格在湖畔另一个人身上,一颗心不可遏制地颤动起来,急切地问:“那人是谁?” 楼桑耐下性子道:“那人叫做杨湮,是中州来的一个方士。” “他来做什么?”舒沫的语声中,带着轻微的恼怒。而实际上,此刻的她,根本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比如对淳熹帝的愤恨,对楼桑的冷淡,对晨晖的蔑视,更何况对这样一个跟流浪汉区别不大的中州方士。 “双萍主祭带他来的,说是他会相面之术,让他来给晨晖看相。”楼桑毕竟是做过多年主殿的人,又有求于舒沫,神色间一直波澜不惊。 他哪里是相面,分明是……舒沫念头转到这里,倒是已经平静下来,“哦,那他给你们晨晖少主看出什么来了?” “他说晨晖乃是‘良才美质,璞玉浑金’,多加磨砺,当可为国之重器。”楼桑知道舒沫对晨晖继承朔庭的位子不满,便生了辩解维护之意,“这样说来,晨晖还是当得起我们木兰宗人的重托。” “居然也是‘璞玉浑金,国之重器’?”舒沫冷笑着道,“楼桑主殿,你受堂堂淳煦大司命的濡染,居然也会像那些愚昧无知之人一般,听信一个中州方士的胡话么?” 肆 当时只道是寻常 “殿下站立者何人?” “小人乃是中州方士杨湮。此番冒昧求见陛下,是想以所学之术卖与帝王家,博个功名富贵。” “听说你会炼金,可云荒不缺炼金术士。” “小人的法术虽然类似于炼金术,却又有绝大的不同。”身穿中州道袍的方士站在紫宸殿中,虽然獐头鼠目形貌猥琐,说起自己的本事来却顾盼生辉,满怀自信,“小人与其说是炼金,不如说是炼人。” “哦,这人如何炼,你倒是说来听听。”高坐在宝座上的淳熹帝那时还年轻,好奇心让他的声音压过宴席上议论纷纷的宾客耳语,颇有兴趣地追问。 “每个人都是由肉身与灵魂组成,肉身决其质,灵魂决其气。故而人人皆有差异,就算同一个灵魂转世,投入不同的肉身之中,也会有极大的不同。”名唤杨湮的中州方士侃侃而谈。 坐在淳熹帝下首的舒沫眼看身旁落座的舒轸微微点头,心中一动,这番理论,似乎朔庭也提到过,却又来不及细想。 “因此,人世之中,上者如金如玉,中者如木如石,下者如芥子尘埃,均有对应。陛下可曾听说过铸造景阳巨钟的故事?铜钟三年而不成,最后为首匠人自投于铜水之中,巨钟始成,激越厚重,完美无瑕。可为什么一定要那为首匠人化身入铜,方可成此稀世珍宝?正是那匠人肉身灵魂均为铜质,与钟相匹,若是换作旁人,便是白白捎上一条性命,也铸不出巨钟来啊。”方士杨湮口若悬河地说到这里,忽而换上谦恭笑容,“所以小人虽不才,却可根据各人面相判定材质,为陛下用人之时的参考。如铁者可为武将,如竹者可为谏官,如星者可为神卜,如革者可为刑吏,不知陛下是否肯赐予小人一点用武之地?” “你果真有这样的本事?那就看看……”淳熹帝原本想说看看朕如何物,却立时醒悟此举自降身份,便临时将手随意指向一个随侍的郎官,“那你先看看此人是何材质?” 杨湮知道这是淳熹帝在考他,当下抖擞精神,朝那年轻郎官端详了一下,笑道:“大夫有石材,庶人有石承。这位大人秉性忠直敦厚,恰如坚石,正合为陛下良臣。” 淳熹帝面有喜色,又指着一名持戈守候在殿外的侍卫道:“那他呢?” “如陶。”杨湮说到这里,见众人果然对他把那身经百战的英勇侍卫比作易碎的陶器而惊愕,他胸有成竹地一笑,“陶器必经猛火酷热煅烧而得,其器虽不比百炼钢锋锐,持用之人却更加亲和顺手啊。” “说得好。”淳熹帝大喜,眼光扫过在场诸人,似乎再挑不出一个有趣的人来考较杨湮。于是他忽然招手叫来一个侍卫,低低地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声。 舒沫下意识地一抬头,正看见淳熹帝若有所思的模样,禁不住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有心要搅了眼前这个局,也不管身旁舒轸的眼色,站起来便走到杨湮身前,笑靥如花,“这位先生,那你看看我是什么材质呢?” “沫儿,不得无礼!”舒轸连忙站起身,想要阻止她的轻浮之举。 “星主不必多虑,谅这方士也不敢对沫小姐胡言乱语。”淳熹帝轻松地劝阻了舒轸。其实方才他便起意让杨湮评判一下自视甚高的云浮世家,却碍于礼节不便开口,如今见舒沫自荐,正中下怀。 杨湮见面前突然走来一个衣衫华贵神情高傲的美丽少女,不由眯起了眼睛。他拈着山羊胡子绕着舒沫转了半圈,开口道:“恕小人直言,小姐的气质形貌,恰似一尊优雅细腻的瓷瓶。” 舒沫本是打定主意,无论这无聊方士说出什么话来,都要批驳回去以阻止下面的闹剧,偏偏这人开口便是这样的评价,当下连恼怒都不必佯装了,“怎么,先生是觉得小女子只配做个摆设物件么?” “小人说的,却不是那个意思。”杨湮一改方才略带谄媚的神色,神态凝重,仿佛他真是一个得道高人在品评众生一般,“小姐这个瓷瓶,却不是花瓶,倒像是一个药瓶,里面若是装了药便是救人圣品,可若是盛了毒就是见血封喉啊。若说起这个瓷瓶,小人倒是想起几个评语,道是:‘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 “放肆!”还不等舒轸露出愠色,淳熹帝已轻轻咳嗽一声,呵斥道,“你可知沫小姐是什么身份,也配你品头论足?还不住口!” “是小人失言了。”杨湮连忙退开几步,深深弯下腰来,似乎是对舒沫赔罪,却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打算收回这几句评语。 舒沫哼了一声,走回自己的座位去,对着舒轸隐含责备的眼睛道:“星主,这个臭方士就会胡说八道,我们不要信他的!” “沫小姐说得对,我们不过是找他来消遣消遣罢了。”淳熹帝笑着说到这里,见先前吩咐的侍卫已回来复命,便故意冷着脸对杨湮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要看准了。再说得不对,就撵出宫去,永不录用。” 在杨湮忙不迭地应答声中,轻微的铁链声响从殿外传来,敲击得舒沫的心脏一阵阵紧缩。她扭过脸,固执地盯着缓缓走近的身影,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才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来。 被侍卫带进来的人,是朔庭。他握着手腕上长长的铁链站在紫宸殿正中,头发披散,衣衫破碎,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那么平静从容,与舒沫私下里见到的那个嬉皮笑脸轻松自在的朔庭判若两人,倒让舒沫想起他在月照城神殿中的庄重模样。虽然没有了当日华贵的月白圣袍紫金发冠,朔庭依旧是当朝大司命淳煦的嫡传弟子,云荒神职体系中顶尖儿的人物,即使再潦倒狼狈也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凡俗之处,生不出蔑视小觑之心。 “你看看,他是个什么材质?”淳熹帝向杨湮发话,极力掩饰着自己急切的语气,“可要看清楚了,再不容出差错。” 杨湮恭谨地称是,抹了抹头上的虚汗,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拿出真本事来。他抬头一见朔庭的模样,已是吃了一惊,不由心里生出些许怯意,“回禀陛下,这个小人却不敢说。” “看出什么就说什么。”淳熹帝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隐隐有了些怒意,“若是胆敢欺君罔上,小心你的狗命!” “是是。”中州方士体如筛糠,知道自己无论直言与否,都讨不了好去,“小人据实而言,皇上千万不要见怪。”他顿了顿,没听见淳熹帝出声,只好大着胆子道,“此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若是日后多加琢磨,必为稀世之才,国之重器,前程不可限量。” “哦,若是多加琢磨,日后便是何样?”淳熹帝眼中冷光一闪,方才的轻松口吻早已消散殆尽。 杨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朔庭,仿佛所有的思维都集中在那个少年身上,竟然把方才残存的一点顾虑都忘了。他的瞳孔中已映照不出其他东西,一心只想把脑子里感受的一切表达清楚,“日后或许为赤金,久埋不腐,百炼不轻,百抻不断,百拗不折;或为美玉,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总之,赤金美玉皆是上品,此子若假以时日,必将登峰造极,便如……” “便如何人?”淳熹帝追问。 “便如当今淳煦大司命,超凡入圣,福泽万民。”杨湮脱口说道。 “大胆!”淳熹帝一时忘了拘捕审讯淳煦一事尚未为外界所晓,当下怒意勃发,重重一拍宝座扶手,“一派胡言!左右,给朕把这个胡言乱语的江湖骗子重打四十,撵出帝都!” 舒沫睁开了眼睛,翔实的回忆便结束在洄溯之术的终结里。十七年过去了,居然又看到了那个中州来的方士杨湮。或许是因为当年“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的十二字评语让她太过恼怒,反倒印象深刻无日或忘,此番再见杨湮,虽然只是远远一见避免与他碰面交谈,仍然被引得洄溯之术自行运转,体内的噬魂蝶也不安分起来。 离开了木兰宗人隐居的山谷,舒沫到底没有答应楼桑主殿留下来参加晨晖的升位典礼,也绝口不问他们的行踪打算。对于旁人而言,朔庭只是一个大司命的接班人,很容易就可以找人来取代,可是对她而言,朔庭是独一无二的,他的面容他的笑语他宁肃的身影谐谑的隐忍都无法忘怀无可比拟。 于是,在望海郡一个偏僻的小客栈里,云浮世家的舒沫小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抱着膝盖流下了眼泪。 舒沫到底没能毫无阻碍地回到隐翼山去,虽然她以为云荒大陆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将她的脚步留下,有一些人的出现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双萍主祭就是那样的人。 显然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很早就留意到了舒沫,也聪明地没有当场如同楼桑主殿一样想把舒沫拉到木兰宗的阵营里去。她洞察一切的眼睛目送着舒沫离开那座秘密山谷,然后在望海郡前往隐翼山的必经之地等候着云浮世家的传人。 一开始舒沫对这位木兰宗的女祭司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点了点头就想绕过她径直离去。然而双萍却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来,每一个字都如同霹雳让舒沫生出锥心刺骨的颤抖。 这几个带着魔力的字是:“我带你去见朔庭。” “你说什么?”舒沫相信自己一定是听错了,或者这个女人只是别有用心。但毫无疑问这几个字成功地让她停下了脚步,转回头望着站立在人流中静默微笑的女祭司。 “我带你去见朔庭。”双萍重复了一遍,秀美的面容上浮现出长者一般的慈祥,让人生不出怀疑之意,“我想,你一定愿意见见他。” 难道,朔庭没有死?舒沫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这个念头,却在下一刻将这种疯狂的妄想打压下去。怎么可能,她明明看见朔庭把那柄明晃晃的长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她甚至可以听见心脏破裂所带来的声响……身为大司命的嫡传弟子,灵力心志都远胜常人,他的决绝一击怎么可能杀不死自己,怎么可能还活着? 眼看舒沫淡漠的脸刹那间变得一片惨白,双萍轻轻地叹了口气,持起了舒沫冰冷的手,“可怜的孩子,跟我来吧。” 这一声“孩子”,让舒沫铁石般的心中也升起了温暖的火花。她任由双萍持着她的手,恍惚中觉得这个女人的面貌无端地亲切起来,终于点点头,决定相信她一次。 双萍拉着舒沫的手,走出了舒沫投宿的城镇。她走得很快,快得舒沫几乎要拼尽全力,才可以跟得上她的步伐。实际上,舒沫已经觉得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随着双萍在草尖上树丛间丘陵的峰顶飞行。 脚下的风景如同织在地毯上绚丽多彩的图案,快速地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卷去。当冰冷的风带着咸味拍打在灼热的脸颊上,她们最终到达了望海郡最南端的海岸线。 波诡云谲的红莲海延伸到望海郡南岸的时候,已经驯顺了许多,足以支撑起云荒最大的港口叶城。不过她们此刻站立的地方,距离叶城那繁华的城市很远,远得只有海风伴随着海鸟的鸣叫,席卷着浪花重重地撞击上岸边的悬崖,再粉身碎骨地跌落下去。 海边的悬崖是黑色的,陡峭、阴沉,仿佛风化了上万年的神祇的骨骼,带着莫可名状的惹人臆想的毒素,默默地伫立着回忆远古的风霜。 “朔庭就在那里。”双萍指着最高最陡的悬崖说。一座矮小粗糙的石头建筑坐落在崖顶,仅靠挂着长绳的吊篮与外界沟通——那是一座不知什么年月建成的苦行者的修行石屋,云荒无数的修行者们把自己关在类似的绝境里,为了真理或者法术消耗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舒沫的手轻轻抖了起来,胸腔里剧烈的颠簸让她几乎丧失了所有力气扑倒在地上。体内的噬魂蝶疯狂地游动着,仿佛终于找到了它们生存的终极目标。舒沫悄悄横过右手的食指咬在门齿间,那是她最为紧张的时候极力克制自己的动作。 朔庭,朔庭,你真的在那间石屋里么? “我们上去吧。”双萍拉着舒沫走到黑色悬崖边,一手拉住上面垂挂而下的粗糙麻绳,一手依旧紧紧地握住舒沫的左手,极为轻盈地沿着垂直的石壁走了上去。 舒沫几乎怀着感激之心跟着双萍走上悬崖。如果没有双萍的帮助,她怀疑自己根本失去了行走的力气,更遑论要步上这样的绝地——那些汹涌而起的噬魂蝶,在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里狂乱地飞舞,甚至连她眼前,都翻飞着那些透明的杂乱的翅膀。 她们走近了石屋。石屋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一人宽半人高的门,却又轻易地被两个人的身影挡住。侧开身让光线投进石屋门后的狭小空间,舒沫眼看双萍轻轻在黑暗的角落里摸索,以为她要点灯,双萍却道:“下来吧。” 照不到屋外光线的石屋角落里,闪烁着隐约的蓝色光芒,仿佛地下埋藏着无数珍贵的宝石,引诱着舒沫去看个究竟。她走进屋子,眼角的余光瞥过积满了灰尘的石床石罐,微微俯下身站在双萍身后。 石屋角落里有一个方形的洞口,一条长长的石梯从洞口向地底延伸,仿佛一卷布匹铺陈而下。蓝色的光芒从地底幽幽传来,带着海浪遥远的澎湃声响。 双萍当先顺着石梯走了下去。舒沫犹豫了仅仅一刹那,就说服自己没有感觉到双萍的丝毫恶意,轻捷地跟着双萍向地底而去。 越往下走,蓝色的光芒越盛,原来是黑色的岩石里夹杂着越来越多的蓝色结晶。等她们到达底部的洞穴时,整个洞壁和洞顶都是由整块的蓝色晶石构成,仿佛经过海水的冲刷,大海的蓝色便在这些岩石上沉积下来,越来越厚,越来越深。 这是一个南方海岸线上常见的海蚀洞,洞底只有一圈狭窄的石台可供人站立,围绕着中心荡漾的海水。在洞壁的蓝光照耀下,盈盈一亩的海水竟呈现出瑰丽诡异的紫色,如同一块真正的巨大宝石横陈在舒沫面前。 舒沫看了一眼双萍,没有问出口,双萍却已经猜测到她的疑问。张开衣袖轻轻一拂,双萍的声音在洞中悠然响起:“你往水里看。” 舒沫垂下眼光,盯着面前那片海水的深处。最开始除了看得见深处越来越浓重的红色之外,除了水还是水。舒沫也不向双萍询问,轻轻从身体内拈出一只噬魂蝶,把它投入了水中。 一道银白色的光霎时像流星一样照亮了洞中的海水,足够让舒沫看清水面下隐藏的一切——一朵朵硕大的海葵牢牢地盘踞在洞底的岩石上,桃花一般艳红的触手在水中轻轻荡漾,恰如花瓣在三月的春风中绽放。正是这样绚丽的红,将原本暗蓝的海水映成了瑰丽的紫色。 而这些比世上最美丽的花朵还要妖娆夺目的生物又算得了什么呢?它们在舒沫眼中,无非是一幅对比鲜明的背景画而已。她所有的目光和心神,都被水底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吸引了,甚至连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脚下一软,几乎控制不住地跌进水中。 “那就是他啊……”双萍轻轻地扶住舒沫的手肘,安慰般叹息。 舒沫没有回答,藏书网却挣脱了双萍的扶持跪在地上,这样她就可以离那具水底的身影更近一些。海葵们的触手轻轻地托着他,让他就像沉睡在繁花似锦的春天里,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他穿着少司命月白色镶滚黑边的圣袍,头上却没有佩戴冠冕,黑发如同水草一般恣意流淌,就像刚刚结束完令人疲惫的祭祀仪式,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躺下来休息一般。这具年轻的、俊朗的、懒散的、无忧无虑的身影,终于渐渐可以和梦境里抓不住的回忆重叠起来,让舒沫忍不住朝着水面伸出手去,情不自禁地吐出两个字:“朔庭。” 然后,她就跳进了海水中。 冰冷的海水让发热的头脑开始冷静,舒沫一边朝着水底潜去,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希望看出哪怕一点点可疑之处。然而她失败了,因为面前这一切太过真实和完美,插不进任何一根怀疑的尖刺。 她终于来到了那具躯体的身边,红色的海葵以为来了猎物,纷纷扬扬地把触手朝她伸过来,却无一例外地不能近她分毫,只好颓然地退缩回去。可是那个躯体却仍旧安静地阖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样的笑容,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如同隔了流光千载,蓬山万重,让她一时恍惚,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 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舒沫伸手扯开那个躯体腰间的衣带,揭开了他的衣襟。 被海水浸泡得苍白的胸膛上,是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表面上看伤疤不长,大概只有两寸,切口也很平整,并不十分吓人,然而却向舒沫清晰地提醒着当年那决绝一刺——就算是生死之际,他的手也没有过半分颤抖,他的心也没有过半分犹豫吗?原来,你从来不曾像你说的那样有办法逃出去活下去,也从来不曾真正相信我能够救你。可是我从你的神态却看得出,那个时候你的心里并非盛满了绝望,而是带着胜利的骄傲——因为你的意志,任是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也无法扭曲。 舒沫的泪水从眼中涌出来,还来不及消散在水中,就被海葵们的触手轻轻划拨过去,散落成细小的银星。她闭了闭眼睛,吐出口中最后残留的一点气息,轻柔地将朔庭的衣衫整理好,便箭一般冲向水面,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留恋。 “还好,我真怕你会一时冲动,把朔庭也带 4e0a." >上来。”岸上,双萍微笑着迎上来。 舒沫拧着自己滴水的头发,慢慢道:“鬼神渊里的血瑚海葵,虽说可食腐菌,一朵便可保尸身不朽,却是生长在海底十万丈深处的火泽之滨,常人靠近往往被焚为焦炭,连鲛人想采来供奉长老遗体都是妄想。木兰宗却是好大手笔,一下子便寻到了这么多。” “沫小姐果然好眼力。”双萍赞许地看着恢复了冷静的舒沫,眸中一片坚定的神情,“血瑚海葵虽然珍贵,但与朔庭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沫小姐说错了一点,木兰宗人并不知道这件事,将朔庭安置在这里保护他的,是我。” “你?”舒沫惊讶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内心里却对她的话语满是疑惑。当年淳熹帝剿杀木兰宗,手段何等残酷,而朔庭又是自戕于御座之前,就连自己想要亲手收敛他的尸体都被舒轸死命阻止,深恐自己触怒了失控的淳熹帝。而面前这个女人,居然自称保全了朔庭的遗体,甚至弄来这么多世所罕见的血瑚海葵让他宛然若生,她怎么能有这样的本事? “你不相信我。”双萍笑了笑,海蚀洞中莹莹的蓝光让她的脸透着幽远的悲凉,“你在想,就连你号称这么爱他的人都不能为他做到这些,我又凭什么。” “可是你不要忘了,这个世上有一种感情比爱情更伟大,更持久,也更有力量。”双萍牢牢地对视着舒沫的眼睛,不让她有一点反驳的余地,“那就是藏书网——母爱。” “..你是他的……母亲?”舒沫难以置信地看着双萍的脸,却没有看出她的相貌和朔庭的相似之处。呆了一呆,一股热气蓦地冲上舒沫的喉口,化作不假思索的凌厉质问,“如果你真是他的母亲,那他活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认他?他被逼诬攀淳煦大司命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为什么偏要等他死了这么多年,你才敢跟我承认这些?可他已经死了,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说到后来,舒沫的语调越来越高,嗓音也越来越锐利,仿佛要把对自己无能的怨恨连带着统统倾泻而出。面对她的一连串逼问,双萍依然是那副雍容沉着的神情,看向舒沫的眼神里也带着居高临下的容忍,“我对神发过誓,此生母子不得相认——因为他的父亲,就是淳煦大司命。” 虽然以前就曾经有过这样的传言,舒沫仍然为这个轻易到来的真相感到震惊。“朔庭知道吗?”她无力地问。 “不知道,我们谁也没有告诉他。”双萍幽幽地道,“我们这样的父母,是违背了神的意旨才结合在一起,让藏书网他知道了只会徒增不幸。” 舒沫没有再问下去。云荒的神官并不禁止还俗婚嫁,但一旦立誓此生永献神前,便不得再破誓言。看双萍的年纪,到现在才做到主祭,想必当年只是个地位卑微的神侍清仪,与淳熹帝的胞弟淳煦大司命之间自然是阻碍重重。 “可是我的誓言,只是一生不与朔庭相认。如果他死而复生,我的誓言便不作数了。”双萍的眼眸被洞中的蓝芒点亮,闪烁着期冀的光,“所以我放弃了防腐的晶棺,千辛万苦也要寻来血瑚海葵,只为了能让朔庭的身体保持在死去的那一瞬间,血液和最纤细的经脉都不会受到任何破坏,他复活以后会感到他的身体与原先并无不同。” 舒沫猛地抬起眼,重新审视这个自称朔庭母亲的女人。死而复生,她居然也在动这样的念头?舒轸星主,原来这个世上疯狂的人并不只有舒沫一个啊。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沫小姐。”双萍如同一个长辈一般捋了捋舒沫垂落在眼前的水湿长发,清浅却又坚定地笑着,“我们一起,让朔庭复活,好么?” “你有办法?”舒沫开了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一片喑哑。虽然她一直在修炼洄溯之术,可就算真正炼成了,她依然没有确实的把握可以让朔庭复生。而面前的双萍,既然能够寻到那么多血瑚海葵,她的力量舒沫根本无法估测。 “有,只要能找到朔庭重新转世后的那个人。”双萍慈祥地看着如同小女孩一般无措的舒沫,“我虽有怀疑的人选,却始终无法笃定,可是云浮世家的传人应该可以吧。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伍 身世悠悠何足问 舒沫终究离开了红莲海岸。与来时的慌乱紧张相比,她离开的时候从容而镇静,仿佛一生都不曾像如今这般精力充沛,心思坚定。 还有什么比笃定了一个希望并向着这希望义无反顾地前行更激励人心呢?舒沫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都有力起来,路途上的每一帧景致映在眼中,都满是盎然生机。 此刻的舒沫,正匆匆地往北方的九嶷郡而去。对于如何寻找朔庭的转世,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前往黄泉前的无字碑,运用洄溯之术勘察当年朔庭灵魂转生的路径。虽然无字碑上死者的名字只是流星般一闪而过,黄泉水中幽魂的聚散也千丝万缕难以分辨,可舒沫只要一想起朔庭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洒脱笑容,就觉得世上根本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前往黄泉无字碑的路途十分顺利,途中只有一点小小的意外。在九嶷郡官道边一个歇脚的长亭里,舒沫看见了那个木兰宗自立的少主晨晖。 其时晨晖和他的伴当冰族人鉴遥一起坐在亭子里,因为四下无人,两个人都跷着脚坐在亭子扶手上,兴高采烈地说笑着什么。舒沫看着他们粗俗无羁的坐姿,听着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心中便是一阵嫌恶,也懒怠走进亭子去与他们相见,不声不响地退开,远远寻了个干净的树荫坐下来。 她微合着双目,将后脑靠在树干上休息,却不妨那边晨晖和鉴遥兴之所至,竟大声唱起歌来。舒沫听不清他们唱些什么,莫名地有些恼怒,干脆站起身走过去,想要训斥这两个搅人清静的家伙几句。 一阵风吹过,撩拨得密密层层的树叶子簌簌作响,也将那两个莽撞少年的歌声清清楚楚传进舒沫的耳朵: 把我踩进了泥土, 我就会变成一粒种子, 发芽抽穗,冲向天幕。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把我抛下了云雾, 我就会变成一只银鹭, 翱翔四方,无拘无束。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把我吊在了空中, 我就会变成一阵风, 让英雄的鲜血,快一点在胸口凝固。 啊,妈妈, 我真的——什么都不怕! 这首歌的调子原本就激越清亮,配上晨晖悠扬悦耳的嗓音,比当日他从回音荻里传出的沉郁歌声更为打动人心。少年不识愁滋味,这样无所顾忌的歌词显然更符合他们的口味。舒沫心头微微一跳,轻轻拂开面前遮挡视线的枝叶,一眼便看见晨晖仍旧高高地坐在长亭栏杆上,因为赶路而红润的面孔被阳光一照,居然是出乎意料的光彩熠熠。舒沫微一踌躇,连忙运功压下体内噬魂蝶的动静,一时竟不知该制止晨晖呢,还是站在这儿听他唱下去。 “你真的什么都不怕么?”鉴遥于无人处早收了对晨晖的尊卑之礼,说话便是多年老友一般率性自然,当下嗤笑道,“你敢说不怕那个老家伙?” “楼桑师父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当然不敢捋他的虎须。可是那不是害怕,是敬畏。”晨晖笑道。 “狡辩。也不知是谁一见到楼桑主殿的面就乖得像个兔子,绷着脸装正经,就像这个样子……”鉴遥将手掌虚罩在脸前,往下一抹,瞬间换上了一副痴痴呆呆的茫然面孔,却立时撑不住大笑起来,“要是让他知道你背地里和我一起称呼他‘老家伙’,还不气死!” “你要是敢告诉他,看我不揍扁你!”晨晖装腔作势地挥了挥拳..头,瘪了瘪嘴,“老家伙们都喜欢我们做出一副乖孩子模样,何必故意违逆他们呢?无非讨得一顿训斥罢了,这些婆婆妈妈的念叨我从小到大听得还不够多么?” “那你这次怎么还敢主动要求和我出来?”鉴遥抖了抖鞋子里的沙子,坏笑道,“要是千秋祭前回不去,耽误了你少司命的上位仪式,老家伙还不把我们给掐死。” “如果取不回圣像,我就算做了少司命也不能服众,那不跟沐猴而冠差不多么。”晨晖用力嚼了嚼口中的草梗,哼道,“这些年虽然一直隐居修行,可少爷我明察秋毫,那些木兰宗人的心思猜也猜得到。” “这是原因之一。”鉴遥抖完了一只鞋子,继续抖第二只,“该死的官道,这么多沙子想硌死大爷?喂,我说晨晖,好歹我们也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你如今要做少司命了就瞧不起我了?连句真话也不跟我说?” “我什么事情瞒得过你?”晨晖收敛了方才轻松的笑容,面色渐渐沉重下来。 “我看得出来,你这次一定要请命出来,不仅是为了请回圣像,还有一个原因。”鉴遥见晨晖不答,有些恼怒,霍然站起身来,“我不是想要逼问你的心思,你是少主,我只是伺候你的小厮,哪里配?可我铁了心跟你出来,随时准备流血送命,你却连原因也不屑于告诉我么?” “你老妈的不要老这样说话行不行?我什么时候把你当过下人?”晨晖气得涨红了脸,也腾地站起来,“我心里烦,等我理清楚了再告诉你行不行?” “我知道是双萍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你才夜夜都睡不着觉,借口请回圣像,却又满心惦记着别的事。”鉴遥怒道,“双萍那女人一双眼睛怪瘆人的,天知道她是什么居心,你小心上了她的当!” “你要骂就骂我,不要说萍姨的不是!”晨晖强忍着怒气道。 “你连楼桑大主殿都敢背地里奚落,为什么却如此在乎她?”鉴遥见晨晖垂着头一言不发,身体却在轻轻发抖,也懒得再对抗下去,换了个口气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她的儿子。” “我倒是希望这样。”晨晖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一直萦绕不去的心事,“可是萍姨告诉我,我的家在九嶷郡集墨镇清水村,我爹的名字叫希禾。” “吓!”鉴遥蓦地从长亭木凳上跳下来,一屁股又坐回去,眼睛瞪得溜圆,“你是说,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嗯。我从小就想弄明白的事情,如今终于知道了。”晨晖的眼光,尽力地望着远方的青山,“可是师父一直是不愿意我知道的,小时候一问起我爹娘是谁,都会被他训斥,说我既然肩负振兴木兰宗为大司命昭雪的重任,就不该牵挂俗世里的一切,更不许我去查访。可我既然知道了,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去看看,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废话,哪个人不想看看自己的爹娘长什么样子,老家伙就是不近人情!”鉴遥拍了拍晨晖的肩,似乎把他拍得振作了一些儿,“集墨镇在哪里,我陪你去!” “我跟店小二打听过了,从这里往西去,大概三四个时辰的路。”晨晖闷闷地道。 “看来你是早有准备啊。我们这就出发吧。”鉴遥似乎比晨晖还要兴奋些,当下跳起身抓起行囊背在肩上,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晨晖,“怎么不走?我们赶快一点,就不会耽搁了正事。” “我觉得附近有99lib?人。”晨晖疑惑地向着枝叶扶疏的灌木丛中望了望,却终究没有发现舒沫的行踪。 两个少年下定了决心,脚下发力,快步向着集墨镇而去。到得镇上,才发现镇子也就孤零零一条街,到处是污水和垃圾。一路询问,又攀爬了几座光秃秃的荒山,终于到得清水村,却也没有什么清水,典型的穷乡僻壤——几头瘦骨嶙峋的黄牛泡在黄乎乎的泥塘里,地里的木禾也都稀稀拉拉,穗粒干瘪。 蹲下身摸了摸脚下贫瘠的土地,望着眼前破旧简陋的茅舍,晨晖有些茫然无措。他自幼在神庙里面长大,木兰宗虽然失势却也保得他衣食无忧,一时难以适应这个穷困的小村子就是自己的家乡。多亏得鉴遥抓住一个坐在门口挑拣豆粒的老太太,大声问道:“老人家,你可知道希禾家住在哪里么?” “你们找他家做什么?”想是很少见到外乡人进村,老太太满心戒备,端着竹匾缩了缩身子。 “寻亲啊。”鉴遥极力做出友善的模样,朝着老太太露齿一笑。那老太太却根本没有望他一眼,浑浊的目光直盯在他身后的晨晖身上,半晌伸出枯树一般的手向着村庄的一角指去,“就是门前有一个石磨的那家。” “多谢啦。”鉴遥赶紧点头道谢,拉了拉有些愣怔的晨晖,“看什么呢?我们走吧。” 晨晖垂在身侧的手指屈伸了几下,微微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默不作声地跟着鉴遥走向那户人家。他的心跳得飞快,周遭的空气里似乎蛰伏着什么猛兽要咆哮而出,却又隐约难觅,许是十七年来终于可以得见生身父母,太过紧张之故。 远远地,几个穿着肮脏破烂的小孩前后追逐着跑了过来,路过两人身边时嘻嘻笑着把满手的泥巴往晨晖衣衫下摆上一抹,立时划出一道褐色的泥印子。鉴遥正要跳起来打,却被晨晖拉住,“不妨事,我们……我们先过去看看。” 鉴遥听晨晖的语气都有些发抖,知道他满心激荡,也懒得生事,不再理会那几个逡巡不去的乡野小孩。他走到老太太所指的那户人家门前,郁闷地发现这家人似乎比村子其他庄户更要穷上几分,连那两扇破门板,都似乎立不住将要垮下来的模样。于是鉴遥连拍门的心思都收了,只大声叫道:“希禾大叔是住在这里吗?” “谁呀?”屋里响起一个女人病恹恹的声音,等了良久,才终于有人过来打开木门,露出里面一张消瘦蜡黄的脸来,“你们找我当家的?” 鉴遥斜斜眼睛,见晨晖仿佛魇住一般只顾定定盯着那女人门后露出的半张脸,只好硬着头皮道:“大婶是希禾夫人么?” “夫人?”那病态女人被这两个字惊得愣了愣,从门后闪身露出身上鹑衣百结的衣裙来,“希禾是我男人。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鉴遥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只好开门见山地道:“不知你们家十七年前,是否生过一个儿子?” 妇人仿佛没有听懂鉴遥在说什么,只是牢牢地守着那两扇摇摇欲坠的门,隐约露出屋内霉烂的墙壁来。她面无表情地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是说,希禾大叔是不是十七年生过一个儿子,后来这个儿子又离开了家?”鉴遥见妇人的眼光迟钝地转到晨晖身上去,原本呆滞的目光竟然一瞬间有了光彩,鉴遥心下暗喜找对了人,当下脱口说道,“你看,那个儿子现在回来啦。你是他的母亲,对不对?” “你就是……我的儿子?”妇人根本没有理会鉴遥,只是目光定定地盯着晨晖,蜡黄的脸渐渐变得一片绯红,“真的,是你回来了?” 晨晖原本一路上心乱如麻,此刻听妇人开口相认,也顾不得多想,当下双膝一沉就跪了下去,“不孝儿晨晖,今日才来见过母亲!”几个字甫一出口,无边的泪水就仿佛涨潮一般想要往外涌,堵得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原来就是你,十七年了啊,你为什么……为什么……”妇人猛地扑过去,死命地用枯瘦的胳膊推搡着晨晖的肩膀,声音也在顷刻间凄厉难言,“你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要回来祸害我们?” 晨晖猝不及防,竟然被这妇人推得坐倒在地。妇人还想上前厮打,一边鉴遥慌忙上前将她拦腰抱住,“大婶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你叫我怎么说,怎么说?”妇人奋力挣扎着,满是鱼尾纹的眼眶里忽然滚落出大颗的泪水来,“你这个祸害,当年害了我们全家还不够,现在又要回来继续害我们吗?” “大婶,你冷静点,到底怎么回事?”鉴遥想要把晨晖从地上拉起来,却又不敢松手放开妇人,只好拼命打圆场。 然而妇人照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狠狠地盯着晨晖,眼里满是血丝,仿佛想要用眼光把他扒下一层皮来似的。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肘吃力地弯过来擦着眼角的泪水,忽然转头看着身后的田野,惊慌地叫道:“你们快走,他爹回来了,他会打死你的!他们都会打死你的!” 鉴遥回过头去,顿时吓得一哆嗦,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村民。那些村民个个都面黄肌瘦,衣衫破烂,黧黑的脸上唯有眼仁闪烁着骇人的白光。他们手里大多提着扁担镰刀,却又畏缩地不敢上前,想来对这两个外乡人有些忌惮。而在他们身后,几个原本在田里劳作的汉子正举着锄头,快步地朝他们奔了过来。 “这些人我们惹不起,下次再来吧。”鉴遥也难得离开隐居的神庙,几时见过这般粗俗剽悍不近人情的村民,却碍于木兰宗的戒律,不能随意对普通人施行法术。无奈之下,鉴遥只好放开妇人,一把拉起晨晖就跑。 “快滚,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妇人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吓得鉴遥加快了脚步,一心只想息事宁人,远离这个不可理喻的地方。 “不,我还想……看看父亲。”晨晖忽然定下脚步,任鉴遥如何拉扯都挪不了半分。他.99lib.转回头静静地看着举着锄头冲过来的汉子,似乎想要把父亲希禾的一丝一毫都记在心底,连那把锄头当头砸下都没有一点闪避之意。 “糟糕!”鉴遥大惊,若是晨晖在这个时候出了事,他如何向楼桑大主殿他们交代?他当下暗运念力,宁可违背木兰宗的戒律使用法术,也断不能让这些愚夫悍妇得逞。 “他爹,他是你儿子,真的是你儿子啊!”千钧一发之际,妇人忽然飞扑上去,一头撞在农夫希禾的小腹上,带着他一起滚倒在地,“他虽然是个祸害,可他毕竟是我们的儿子,你就忍心亲手打死他么?” “我不打死他,村子里面的人怎么办?”希禾红了眼眶,推开披头散发的妻子想要站起来,“上次为了他我们已经十几年抬不起头来,这次怎么给别人交代?” “对,我们整个清水村就是被这妖孽害惨的,这次怎么还能放..过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是方才给晨晖和鉴遥指路的老太太。此刻她再不是初见时慈眉善目胆小怕事的模样,焦黄的牙齿龇出唇外,竟有些狰狞的感觉。 “对,杀了他!” “杀了妖孽才能驱邪!” “我们苦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放走了这个妖孽!” 村民们纷纷鼓噪应和,仗着人多势众,手持家什大步逼了过来。 “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鉴遥心急万分,见晨晖只是默默地跪在地上向希禾夫妇叩头行礼,干脆一把将他扯到背上,在众村民的围攻中狼狈朝着村外跑去。 “刚才是他在说话么?”眼看两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村民组成的人墙之后,希禾哐啷一声扔了锄头,茫然地道。 “嗯,他在叫爹和娘。”妇人抹着眼泪点头。 “多好听的声音……叫我们爹和娘。”希禾呆坐在地上,似乎慢慢回味着那天籁般的声音,黯然地一拳头捶在地上,“可惜,再听不到了。” 一路慌不择路地跑了一个时辰,鉴遥才气喘如牛地将晨晖扔在地上,叉着腰恶狠狠地骂道:“累死我了。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要不是我,你早就被那些扁担打得像拍黄瓜!就你这德性,要是给楼桑老家伙看见了,不气死才怪!还怎么做少主!” “骂够了没有?”晨晖从地上爬起来,没好气地瞪着鉴遥。 “算了算了,好好地被人家骂成妖孽,还要打要杀的,都会不习惯。”鉴遥避开晨晖杀人般的眼神,口气退让了一步,“这下爹娘也看到了,总算死了心吧。”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晨晖皱着眉,似乎在竭力回忆着什么,“那个村子里土地贫瘠水源浑浊,却不是天然形成的,好像……好像被人下了禁制咒语……” “真的?”鉴遥惊奇地问了一句,随即拍了拍脑袋,“我还突然想到一点,以前一直听楼桑主殿到处宣扬你从小天赋异象,出生时红光漫天天花乱坠什么的,是天生的木兰宗少主,怎么和今天看到的反应全然不同啊?” “要不我们去镇上打听打听吧。”见晨晖仍是皱眉不语,鉴遥只好找了个折中的提议。 晨晖没有反对,事实上他们此刻确实不敢再回到清水村去。好在在集墨镇打听了半日,倒真让他们打听到了清水村的故事。 ?99lib?原来十七年前,清水村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乃是整个地区最富庶的村子之一,而希禾家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不料有一天,一个神官到了村子里,直言说村里出了妖孽,要祸害全村,而这个妖孽就是希禾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希禾一家自然不信,还雇人把神官揍了一顿赶出村子。哪知从此以后,整个清水村河流突然浑浊发臭,鱼虾大量死去,用河水浇灌的粮食果树也纷纷枯死。村人不敢再饮用河水,纷纷打井取水,却又纷纷生了奇怪的病症,相继有人死去。于是村人着了慌,赶紧将那神官请回来,询问驱邪之法。 那神官也不推辞,坦言只要将那妖孽交给他带走消灭,清水村的灾难自然会免除。可是希禾一家仍然不肯交出孩子,以至于全村人一起串通,又抓了希禾的老母亲,才终于逼得希禾夫妇将儿子交给神官。神官带着孩子走后,村里的水质虽然得以好转,却再也恢复不了过去的甘美,土壤也再不像以前那般肥沃,好好一个清水村从此凋敝下来,希禾一家在村里也成了众矢之的。 “我一个亲戚就是清水村的,到现在一提到那个祸害还恨得牙根痒痒呢。”酒楼里的老掌故喝得有些高了,兴致盎然地对殷勤劝酒的鉴遥说道。 鉴遥偷偷望了望一旁坐着的晨晖,悄悄地道:“这些村野谬言,你不必当真。” “我总觉得,清水村的情况,好像是有人施了咒,却又没能完全解咒。”晨晖低低地道,忽然站起身来,“我再去看看。” “别管了,我们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还要去帝王谷呢。”鉴遥慌忙制止。 “我不能不管,毕竟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晨晖轻轻挥开鉴遥,笑了笑,“你就在镇上等着,我今天夜里保准回来。” 鉴遥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他们心里都有谱,那个神官没准就是木兰宗的人,说不定就是楼桑大主殿本人。他们看中了晨晖的资质,却又无法说服他的父母将孩子献给这样一个备受皇权打压的教派,只好采取了这样的下策。 晨晖直去了一整夜,鉴遥也一夜没能睡着。等到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鉴遥一把拉开客栈的门,正看见晨晖靠着墙壁坐在门槛上,眼圈乌黑得像被烟熏过,睡得人事不知。 “咒解了?”鉴遥拍醒了他,又递过去一碗水。 “解了。”晨晖咕咚咕咚把一碗水灌了个干净,方才苍白地笑道,“也不知是谁下的那个破咒,解起剩下一半还真是费事,简直累死我了。” “从此,你就不欠清水村什么了。”鉴遥在晨晖面前蹲下来,面色是难得的肃静,“从此,你就只是木兰宗的少主。” “是的,我明白。”晨晖用手撑着台阶站起来,“我从此和清水村再无瓜葛。” “还有,今天的这一切,你不要去问老家伙。”鉴遥又叮嘱了一句。 晨晖不语,半晌垂下眼睑,沉重地点了点头。 陆 眼看鸡犬上天梯 舒沫没有像两个少年折了一个大弯,她径直往九嶷郡东北角的帝王谷而去。帝王谷乃是九嶷山脉一个东北至西南走向的分支,因为背山临海风水绝佳,乃是云荒历代帝王的埋骨之处,因此称为帝王谷。 到达帝王谷的那天,正是六月初三——离千秋祭还有十九天。千秋祭乃是梦华朝开国帝王风梧的忌辰,淳熹帝由太子而登帝位后,为示孝道,特将六月二十二日定为千秋祭,届时全国家家户户都要在门楣上插上白花以示哀悼,至于何种白花,则依据各地物候而定,如博雅郡选择天铃花,苍梧郡选择桐花,桃源郡选择郁李花等等。至于帝都,四边临湖,芦苇繁茂,便定了苇花。 舒沫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伽蓝帝都碰上千秋祭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帝都处处都飘扬着散落的苇花,纷纷扬扬好似六月飞雪,一不小心钻进人的鼻孔里,顿时便会红了眼眶,甚至声泪俱下。淳熹帝当年颁布这个律令,就颇有些举国同悲的意思,只是太过刻意,倒显得小气了。 除了举国志哀之外,每年的千秋祭时,风梧帝在帝王谷的陵寝处还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由最高等的神官大司命主持。不过前任大司命淳煦担任此职不过短短三年,就被淳熹帝当众处死,其后大司命一职一直空缺,只能由少司命傅川代为主持。淳熹帝原先也会亲临,后来因为路途遥远靡费甚大,就改为在伽蓝帝都面向东北遥祭而已。 皇帝虽然不再亲临,但是千秋祭该有的排场却一样不少,可以说九嶷郡里有一两万人就是靠这个千秋祭维持生计。而这些人,此刻就聚集在风梧帝陵寝附近的小镇——淳熹帝御赐了镇名叫做“铭恩”的,因此当舒沫走进铭恩镇的时候,这里已是一派忙碌景象了。 舒沫原本想一到此处,就径直上到无字碑处,安心勘察朔庭的转世。谁知道不光前往帝王谷主享殿的道路被帝都来的特使封死,就算舒沫可以施展法术潜入到无字碑前,也会被那些日以继夜操习祭礼布置祭台的神官扰得无法专心,根本不能施行极耗心力的洄溯之术。 这样一来,舒沫只得按捺下性子,在铭恩镇上暂时住下来。她闲着无事,有时候就走到镇外靠近陵寝配殿的地方,看那些神官们穿着色彩各异的袍子,手持箫、笙、埙、觱篥、龙笛、箜篌、羯鼓等等,排演祭礼上的各色曲目。另外还有一些十二三岁的少年男女,约摸三四百人,身穿绿紫青的杂色衣衫,手持花枝,分列队形,翩翩作舞。舒沫虽然心头焦急,倒也可以借着这些从未见过的仪式打发漫长的等待时光。 千秋祭既然是风梧帝的忌辰,各种音乐舞蹈无非都是对那个起于草莽的帝王一生传奇的再现和称颂。有时候舒沫会想,不管风梧帝再怎样伟大英明,他决然料想不到他性格中的狠绝和仁慈分别遗传给了两个儿子,而当他仅仅死去三年后,一个儿子便杀死了另一个,打破了风梧帝生前苦心想要维持的平衡。 根据祭礼,在正式的千秋祭开始前五日,分别有一些小型的祈福仪式,称为“备安日”。就在那天,舒沫看到一些做粗活的神官抬来一块块木板,将它们搭建在陵寝外高高的云杉木树枝上。这些木板均光滑平整,上面用彩漆绘画出朵朵云纹,配以金粉,装饰极为精美。 随后,几个神官爬上悬在半空的木板,从陵寝外的牌坊一直走向最后面的明楼,将手中紫色绸缎所结的挥帛沿途挂在云杉木上。山风拂过,神官飘逸的袍角和绶带掩映在随风舞动的紫色挥帛间,再配上雅致悦耳的乐声,倒真有一派仙乐飘飘的神圣氛围了。 舒沫微微冷笑,这些排场,想必是为了主祭傅川所设。昔日淳煦大司命法力高强,自然可以虚空漫步,哪里需要这些劳什子。傅川虽然费尽心机爬上了高位,灵力上终究成就有限,只好闹出这些花头来,衬托自己鹤立鸡群的崇高地位。想到这里,舒沫轻轻抬起指尖,向着正中一块木板屈指一弹,想要不知不觉中将那块木板虚虚切断,那么祭典之时傅川走到此处,木板便会断裂,可以让他大大地出一个丑。 可是正当舒沫准备施法之时,一只手忽然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沫儿。” 舒沫一惊,连忙缩了指头转过脸,却看见一个蓝发碧眼的鲛人女子正笑语盈盈地看着她,居然是傅川的鲛奴璃水! “这些木板称为天梯,主祭固然要登临,前后却也簇拥着另外手捧祭器的神官,很是浩荡的。”璃水低头指着云杉枝叶间投下的影子,微笑道,“你看,木板上的云纹都是镂空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波浪一样,雕刻这样一块天梯需要很多工夫呢。” 舒沫明白璃水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微微有些懊恼,“说起来,璃水姐姐是早已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也是昨天刚到,现下主人睡下了中觉,我便出来看看。”璃水仿佛感觉不到舒沫的恼意,兀自和气地笑着。 璃水口中的“主人”自然便是傅川了。舒沫对这个称呼大是不满,当下冷笑道:“璃水姐姐对傅川,倒真是忠心得很哪。” 鲛人女子明丽的眼眸扫过舒沫的脸,毕竟是比舒沫多活了两百多年的生灵,轻易就觉察了舒沫的心思。她低着头轻轻笑道:“看这日头多毒,我们到那边的树林子里面去说话吧。”说着携起舒沫的手,向着前方走去。 鲛人一族被空桑人视为奴隶,地位低下,按习俗他们主动触碰到藏书网空桑人都是失礼之举,更何况舒沫出身云浮世家,更是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然而舒沫却自然地跟着璃水往前走,因为璃水对于她,并不是普通的鲛人。 那个时候舒沫刚从南方的南迦密林被舒轸带到隐翼山,对于隐翼山巨大的冰川、神奇的夜光莲、绚烂的极光甚是好奇。她原本不是安分的性子,一日趁舒轸外出,偷偷跑到后山极为险峻的冰洞里去,想要采摘那里的水晶石簇,却不防跌进一个冰窟窿里,顺着那漏斗形的冰槽滑进了深海之中。 她那时年纪幼小,灵力微薄,很快就被汹涌的巨浪打得失却了方向,双手更是被刀锋般的冰刃划得血迹斑斑。这血味很快引来了无数嗜血的海兕,它们尖锐的长牙仿佛一排排整齐的长矛,从四面八方将水中苦苦支撑的舒沫围住,眼看就要冲锋而上,将她撕成碎片。 舒沫一辈子都不曾那么惊恐绝望过,那些海兕血红的眼睛,呆滞却又凶恶,带着无法说服无法抵御的蛮横,至今仍然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她努力将最后一点灵力凝聚,炸破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头海兕的头,便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力量猛地将她的身体托出了水面,带着她飞一般跃过了那群饥饿海兽的包围,重新落在海水中。舒沫惊讶地低下头,发现用肩膀托住她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皮肤白皙如同象牙,眼眸碧绿如同宝石,蓝色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脑后,泛着柔和的光芒。 舒沫本来想说一声“谢谢姐姐”,话到嘴边却在惊恐的回望中变成了“它们追来了!”,语声凄切,恰正是一个被骇坏了的小女孩。那个女子却温柔地向她笑道:“别怕。”说着屈起一条修长的腿,舞蹈一般在水面上轻轻一划,霎时激起一排白亮亮的水花,击打在海兕们血红的眼中,登时打得那群庞然大物哀吼连连,阵形大乱。 “可惜没有鱼尾了,否则水花更强些。”女子不无遗憾地屈了屈腿,扛着舒沫往隐翼山遥远的影子游过去。 海兕们仍然在后面追赶,可是舒沫已经不害怕了。她看得出来,救她的这个女子是个鲛人,而且还是少有的身负灵力的鲛人。她在冰冷的大海里来去自由,甚至可以抵御隐翼山散布在四周海域内的禁制结界,这种结界最终让那群凶猛的海兕尝到了苦头后悻悻而返。 当女子最终把舒沫放回隐翼山的岸边时,舒沫搂着她不让她走,“好姐姐,我叫舒沫,你叫什么名字?” “璃水。”鲛人女子坐在岸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朵盛放的夜光莲。 “璃水姐姐。”舒沫毫不客气地把那朵夜光莲摘下来,递到璃水面前,“姐姐喜欢这花么?以后常常来跟我玩吧。” 璃水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小女孩,看得出她在这座神圣却又冰冷的山上体会到的一切寂寞,“我要去找我的主人了,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舒沫的眼圈红了,却拼命压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脆弱的情绪,“姐姐能打败那些海兕,灵力高超,那姐姐的主人,想必也是了不起的人吧。” “是啊,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璃水提到那个人时,白皙的脸颊上便晕上了菲薄的胭脂色,那缱绻的神情让年幼的舒沫也一时呆在那里,只觉得女人最美的时刻无过于此。 璃水没有骗她。几乎每一年,这个鲛人女子就会横穿星宿海,出现在隐翼山的一方冰原上,给舒沫带来这样那样的一点礼物。礼物往往非常微99lib.薄,在云荒一两个铜子就可以买到,但是舒沫仍然欢欣不已。她明白隐翼山作为无根的冰山,随着洋流漂流,璃水想要找到她是多么的不容易。 “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尽情体会畅游大海的快乐。”鲛人女子指着大海的尽头说,“我们的家,原本就是在大海中啊。”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一定要生活在干旱的大陆上呢?”年幼的舒沫问。 “可是那里有我最亲爱的人。有亲爱的人的地方,无论哪里,也都是家啊。” “所以说隐翼山也是我的家,因为舒轸星主是我最亲爱的人。”女孩子高兴地说。 璃水听到这里,只是笑笑,很多事情,要长大后才会明白。 时光流逝,当舒沫的灵力不断提升后,她会带着璃水攀登到镜子一般高高壁立的悬崖顶端,惊讶地发现璃水总是能轻松地跟上她飘飞的身影。她们就在那远离尘嚣的冰峰上,并排坐着,诉说女子之间才会交换的隐秘话题。 从某一年开始,璃水开始跟舒沫说起她的主人傅川,每一个细节都洋溢着对那个人的崇拜与恋慕。一年又一年,再不间断。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娶你,却要做他的奴隶?”有一次,舒沫这样问。 “那是云荒的传统,不是他的错。”鲛人女子温柔地解释。 “可是凭你们的能力,完全可以不管那些世俗的传统。”女孩子锲而不舍地道,“他可以抛却空桑的神职,和你一起浪迹天涯。” “他除了爱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璃水微笑道,“如果爱一个人,就不要让他为难。何况,我觉得现在很好。” 鲛人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冰峰上回响,映着莹白色的月光,伴随着远处海上冰凌相击发出的轻灵声响,以至于舒沫从那个时候认定,爱情就是像隐翼山冰峰上的景色一般,干净、纯粹、毫无保留、罔顾其他。 是傅川和璃水教会了舒沫什么是爱情,因此当朔庭出现的时候,舒沫毫不犹豫地认定了他,至死不悔。可是当舒沫真正见到那个璃水口中完美无瑕的傅川大主殿时,她简藏书网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阴冷的人,能够提供给人温暖纯粹的爱吗? 更何况,就是那个人出卖了他的上司,朔庭的师父和父亲——淳煦大司命,甚至,他第一个把火把抛进了淳煦大司命脚下的柴堆,然后踩踏着火刑架登上他新的高位。 璃水是被她愚蠢的爱情蒙蔽了双眼。走进树林的时候舒沫想,可怜而又可恨的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维护着可恶的傅川,那么这一次,她又要给自己说什么呢? 然而这一次,璃水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坐在树林的草地上,低头凝望着星星点点的白色野花,神情温婉怡然,如同一幅秀美的画作。 舒沫向来没有璃水那般沉静,沉默一会已是觉得心头憋闷,终于忍不住道:“傅川什么时候走?” “主持了千秋祭,他还要在帝王谷堪详地址,主持为当今皇上建造陵墓的事,估计会待上几个月吧。”璃水回答。 几个月。舒沫心头一跳,她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这群人走得越早越好,哪里还等得下几个月去?她心下不豫,唇边便自然而然露出了刻薄的冷笑,“淳熹帝看上去离死不远了,现在才开始修陵墓,怕是有点晚了吧。那傅川呢,他自己的墓修了没?” “沫儿。”璃水抬起头来,有些嗔怪地看着舒沫。 “我才想起来,你今天终于肯叫回我‘沫儿’了。”舒沫心头涌上一股酸楚,面上却继续冷笑着,“我还以为你被傅川奴役得久了,只会叫我‘沫小姐’了呢。” “别这样说,如此世道,我和他不得不主奴相称,也不想给你添麻烦……”璃水低声道。 “哈,不得不如此么?”舒沫高声讥讽,“那天在伽蓝城外,就只有我们三人,你为什么还要跪他?他心里,怕是真的只是把你当做一个奴隶吧。” “没有,不是的……”鲛人女子虚弱地回应着,“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知道。” “从淳熹三年起,我们已经十七年没有聊过了吧,璃水姐姐?”舒沫咬牙道,“这十七年里,你一直没有来隐翼山看我。我却一直想要找你问问,傅川那样的卑鄙小人,你为什么要对他死心塌地?” “我知道对不起你们,所以一直不敢来见你……可是我对他守着的,却是我许下的誓言。”璃水伸开雪白纤长的手指,看着阳光丝丝缕缕地从指缝中穿过,“没有他,我恐怕一直都是一个卑微的鲛人女奴,被欺压,被玩弄,永远不会有今天的能力和自由。” “你有自由么?”舒沫怒气未平地问。 璃水没有反驳她,只是带着阅尽千帆般的淡然说下去:“我原本,只是一个最普通的鲛人女奴,除了这张脸长得好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个时候,他是我主人家的小公子,因为不忍见我被人欺凌,偷偷地传授我法术。我心里爱慕他,却不敢说,因为他是那么遗世脱俗的一个人,他的理想只是修炼成更高的法术,我根本不敢用自己世俗的卑微的感情去干扰他玷污他……” “遗世脱俗?”舒沫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满心不屑,傅川那个人,哪里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璃水并不理会舒沫的反应,只是继续波澜不惊地说着:“我那时唯一专注的,就是刻苦修炼他教会我的法术,只希望能借此缩短和他之间的距离。可是没有想到,他传授我法术的事情被神官们知道了,他们说教义不允许把空桑的秘术私传给卑贱的种族,要他亲手废除我的灵力。他不肯,神殿就纠集了好多人来,想要抓住我们治罪……”说到这里,鲛人女子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伸出手指抓住身边一棵小树,仿佛想要找到一点力量支撑自己说下去。 “后来呢?”舒沫已经收敛了嘲讽的心思,倒真有些关心起这个故事的发展来。 “后来……他那么清高的人,既然无法说理,自然只能和神官们斗法。”璃水苦笑了一..下,“他虽然法力不低,却也架不住神官们的轮番进攻,何况他们还请了当地的大主殿过来压阵。结果他虽然带着我远远地逃到了海上,自己却身受重伤,身上流出的血把周围的海水都染红了……” 舒沫心头有些疑惑,却没有出口,静静地听下去。 “大海虽然是我的故乡,但我那时托着重伤的他,在茫茫海水里找不到一个可以靠岸的地方,心头第一次对大海产生了憎恨。后来,我精疲力尽,终于找到一块浮冰,把他放在上面,眼看他失血后被寒冰冻得瑟瑟发抖,却没有办法用体温温暖他——我们鲛人的血,向来都是冷的啊!”璃水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来,在眼角轻轻一抹,手心中便多了一颗泪水凝结成的珍珠,语声都哽咽起来,“我没有办法,只能守在他的身边,一直哭泣。他却笑着说,人和鲛人的寿命相差十倍,他只不过占据了我生命中极为短暂的一部分罢了,叫我以后忘了他,用法术给自己带来自由的生活。我当时一听,便哭着说就算我有一千年的寿命,我都愿意用来寻找他的转世,生生世世都要和他在一起。他笑着说好,握着我的手,却是把最后剩下的灵力都传给了我……我看着那块浮冰渐渐融化,他慢慢地沉到大海深处去,心里知道我这一生就这样决定了……” “等等……你说的不是傅川的故事吧?”舒沫惊异地打断了鲛人女子的叙述。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如今的傅川,是他的第三代转世。”璃水捋了捋垂在额前的长发,微笑道,“沫儿,现在你明白了吧。就算傅川已经老了,很快就会死了,我也不会放弃他,因为我会陪着他度过下一世,再下一世,直到我作为鲛人的千年寿命终结那天。” “可是现在的傅川,跟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就算你还爱他,他也未必爱你敬你。”舒沫不服气地道。 “可是他们的灵魂是一样的啊。就算现在的傅川因为各种原因不再像以前那样纯粹,可是他的灵魂没有变,他仍旧爱着我,我感觉得到。”璃水碧色的眼眸里洋溢着温柔的情绪。 舒沫忽然尖叫了一声。她从地上跳起来,仿佛被什么最恐怖的东西吓到,一把将鲛人女子瘦削的肩膀抱住,“璃水姐姐,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说,你可以找得到一个人的转世?” “是的,这是我们鲛人独有的秘术。”璃水不明白舒沫为什么如此惊慌,依旧从容地道,“鲛人寿命千年,却又情深不渝,一旦与普通人类相恋,注定会忍受数百年的寂寞。昔日一位海国公主身受其苦,苦心孤诣创出一种方法来,可以找到逝去情人的转世之身,聊以自慰。他死之后,我便去一位海国长老处苦苦哀求,服役三十年,方才学到了这门秘术。”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舒沫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要蹦出了喉咙口,一时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握住璃水的手,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想要找寻朔庭少司命的转世?”璃水心思伶俐,忽然明白了舒沫的用意。 舒沫用力地点着头,“若是早知道……我就不必……” “我是可以找得到,但我劝你还是不要找的好。”璃水有些怜悯地看着舒沫,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头。 “不,我一定要找到他。”舒沫的脸颊上带了泪,让一贯强势冷傲的女子99lib?看上去平添了几分脆弱,“璃水姐姐,帮帮我。” “昔日海国公主发下誓愿,凡是动用此术寻找到对方转世之人,一定要毫无保留地爱他护他,否则就是违背了此术初衷,必将尝遍心碎之苦。”璃水无奈地笑了笑,“你看,我就是受困于这个誓言,就算可以运用法术离开傅川,去往我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心灵却依然束缚在他身上,逃脱不开。” “可你不是感觉很满足吗?”舒沫追问。 “既然有誓言在上,何不让自己过得平和宽容一些呢?”璃水沉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如同树丛一样遮蔽住她的眼眸,“要知道,每个人转世之后都会有很大的变化,你只有相信他是同一个灵魂,才可以抛开一切表象,继续去爱那个灵魂。但是这样做,确实也是很辛苦的呢。” “我明白,可是我一定要找到朔庭的转世,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舒沫坚定地说着,握着鲛人女子的手越发冰冷,“璃水姐姐,帮帮我吧。” “好。”璃水说着,轻轻执起舒沫的手腕,用长长的指甲比了比,“首先,你要用血向海国公主起誓,用你最纯洁的心最坚定的信念去追寻那个人的灵魂,无论他是丑陋还是贫穷,都要一如既往地爱他护他。如有违背,必将心碎而死。” “我起誓。”舒沫睁大眼睛盯着苍天,感受着尖利的指甲划开手腕的刺痛,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脑子里却是淡淡一笑——朔庭,只要你能复活,我还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 “好了,你在我身边护法,无论什么情况发生,都不要来打搅我。”璃水吩咐完,便不再说话,盘膝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舒沫在她身边静静坐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惊异地看着一粒粒银色光点从鲛人女子的额头上慢慢浸出,再稀稀疏疏地掉落在地上,倏地消失不见。舒沫明白,这样的法术将会耗费极大的精神力,不禁因为自己刚才对璃水的无礼莽撞心怀歉疚。 天黑了很久,似乎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璃水却始终一动不动,舒沫也一刻不敢离开,即使再困倦也不敢阖上眼睛。忽然,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天空炸开,惊得舒沫慌忙抬头,却看见一丛灿烂的烟花在帝王谷中升起。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一声轰隆,光芒四散。 一瞬间,舒沫明白,冗长的千秋祭终于拉开了序幕,备安日到了。 她深恐这铺天盖地的烟花惊扰了璃水,却发现璃水仍旧紧锁着眉头瞑目不动,额头上的银色光点却越来越细密了。舒沫猜测她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干脆站起身来,双掌一抹,已在璃水和自己身前设下了一圈保护结界,任什么变故都不能惊扰到她们。 轰隆声被隔绝了,但是烟花的光彩仍然清晰可见。舒沫坐在璃水身旁,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各色烟花,心想当它们停止的时候,自己就会得到一切的答案。 忽然,一朵烟花在舒沫眼中亮起,惊得她瞪大了眼睛。那是一朵木兰花,和木兰宗的神殿里装饰的一模一样。可是这样的图案,属于那个十七年前就已被淳熹帝残酷扑灭的教派,今天又是谁敢于在历代空桑帝王的陵墓前示威般点起? 舒沫走出了自己设下的结界。 柒 一片幽情冷处浓 结界内外,就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先前的一切静谧和绚丽,在舒沫跨出结界的那一刻变成了喧嚣和纷乱。嘤嘤嗡嗡的声响从祭典那边传来,仿佛被黑熊掏了的蜂窝,嘈杂中夹杂着几声愤怒的呵斥: “反了反了!” “抓住邪教妖孽!” “往那边追!” 舒沫略一定神,便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跑来。他们都穿着祭典上低级神官的服色,宽大的衣袖在手臂上绕了几圈,牢牢在袖口塞紧,方才没有像下身的外袍一样..t>,被枝丫纵横的灌木丛给挂得条条缕缕。 这个狼狈的样子,倒真是应了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的比喻了。舒沫站在道边,事不关己地想,敢在傅川眼皮底下提起木兰宗固然勇气可嘉,这勇气也是需要用代价来偿付的。 “沫姐姐!”正站得有些无聊,当先那个人影蓦地在舒沫不远处停了下来,满含惊喜地唤了一声。 居然是晨晖。那么那个跟在他身后,手握着一把佩剑护持的,自然就是他的贴身侍从鉴遥了。 舒沫还在犹豫要不要应答,几支带着火星的箭头忽然簌簌地落在两人身周,吓得鉴遥一把将晨晖推得滚了几滚,“小心!” 晨晖却仿佛没有在意那些杀人的利器,一骨碌从地上灵活地爬起来,脸上仍旧是一派喜色,“我没看错,真的是沫姐姐!” “那太好了!”鉴遥回身用佩剑格开了两枝残箭,仓促间大声唤道,“她不是木兰宗的朋友么,让她帮帮我们吧。” “你们闯祸了?”舒沫不待晨晖开口,已先自开口询问。 晨晖听她的口气中满是矜持冷淡,不由得呆了一呆,“是……我们刚才放了一枚烟花,惊动了傅川。” “你们若是来办事,办完了就该早点走,平白里招惹别人做什么?”舒沫禁不住冷笑道,“你好歹也是木兰宗的少主,就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 晨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个透,又惭又窘,低下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是我们,是我。”鉴遥见晨晖被舒沫奚落,满心不忿,走上一步道,“那朵烟花是我要放的,不关晨晖的事。现下那帮神官正在搜拿我们,还请沫小姐帮忙掩护了晨晖,我去将他们引开,一应罪愆也由我承担就是。” “连下人的行为都约束不了,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少主。”舒沫并不理会鉴遥,轻笑了一声,扭头看了看远处越来越近的火把,淡淡地道,“你们快走吧,我不会告诉他们就是。” 她此刻满心要从璃水那里得知最后的谜底,哪里肯为了这两个莽撞少年惹是生非,心里已颇有不耐烦之意,这话里的拒绝更是连傻子都能明白。 “既然如此,就不敢劳烦了。”鉴遥忍着怒气拉了拉晨晖,“我们走吧。” 晨晖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看舒沫,随着鉴遥跑远了。 舒沫抖了抖飘落在肩头的天铃花,对方才抢白晨晖意犹未尽。或许她并非对晨晖本人有什么偏见,只是对他想要取代朔庭一事耿耿于怀——实际上,无论是谁坐到晨晖的位置,舒沫都绝不会吝惜自己的唇枪舌剑,巴不得把对方刺个千疮百孔才好。 凭着夜里的冷风,舒沫冷静下自己的情绪,倒有些为自己和两个少年计较感到好笑。此时她想起了璃水,有她所设的结界在,刚才那两个法力低微的少年自然看不到结界内的鲛人女子,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然而才一回身,舒沫便是一惊。璃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了灵功,张开十指趴在结界边缘上,苍白的脸定定地望着她,满目焦急,嘴唇不住开合,声音却无法传到结界之外。 舒沫不知出了什么意外,不敢收了结界,赶紧一步迈了进去,“璃水姐姐,怎么了?” “快,快拦住他……”璃水急切地喊着,声音却因为方才灵力的极端耗费而喑哑不堪,几乎不能成语。 “没关系的,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害不到你家傅川主人。”舒沫只道璃水是不想放过晨晖鉴遥,连忙打岔道,“你在这里多休息休息,我们再出去。” “我不是担心主人……是担心你……”璃水有些嗔怪又有些无奈地道,“你呀……你可知道,方才那个少年是谁?” “木兰宗挑来接替朔庭的。”舒沫有些恨恨不甘地道。 “看不出,木兰宗倒还有些眼色。”璃水喘了几口气,平复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方才慢慢地道,“沫儿,我说了你不要吃惊,那个少年,就是你要找的朔庭的转世。” “什么?”舒沫顿时只觉得心跳都停了下来,四面八方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朵里回响,空荡荡地甚是荒谬,“怎么会是他?” “我方才在万千灵体里追溯到了朔庭少司命的转世,只觉他其实离我不远,甚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像要一路从我的脑子里挣脱出来,直接跳到我的眼前一般。我猛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个少年,他的脸仿佛要直扑进我的脑子,和那个模糊的影子合二为一。”眼看舒沫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神情里清清楚楚都是探究的渴望,鲛人女子虽然极度疲惫,却也强打精神叙述着自己的感受,“我看见你放他走掉,拼命想提醒你留下他,可惜你听不见我。” 就算听得见,我也不会留下他。舒沫默默地想,璃水永远也猜不到她找到晨晖,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舒沫神色复杂,璃水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想要安慰几句,却猛地睁大了眼睛,“啊,这些人来干什么?” 舒沫透过结界,却也看到一群手持法器的神官和顶盔贯甲的士兵冲了过来。那些人在她们附近四下散开,仔细地勘察了地形,随后分为几队向着前方追击而去。 “哦。”舒沫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别说是几个神官和军士,就算此刻傅川、淳熹帝、甚至舒轸本人亲临,她也没有精力去多看一眼了。方才璃水说出的答案虽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异样,内心里却仿佛有一把火在越烧越旺,炽热的感觉让她从心肺到耳廓都烧得燥热起来:朔庭那么清贵那么明澈,怎么会变成晨晖那样平凡庸碌的人呢?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灵魂,为什么自己看到晨晖的时候,更多的却是鄙薄和轻视,连一点点原先对朔庭的欢喜和依恋都没有呢? “他们是来抓刚才那两个少年的吧。”璃水打量着舒沫神不守舍的模样,出声提醒,“你要不要出去帮帮他们?如果他们真的是木兰宗人,我的主人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们自己闯祸,就该有个教训。”舒沫冷冷地说着,丝毫不像璃水以为的那样,会欣喜若狂牵肠挂肚。静静地坐了一会,眼看那些追捕的神官军士早已消失不见,舒沫才回过头对着璃水道,“璃水姐姐,你说晨晖是朔庭的转世,没有看错吧?” “肯定不会错。”璃水若有所感地看着舒沫,看见她雪白的手腕轻轻搭在膝头,那一道殷红的血痕宛然如新,只是没有新的血迹再渗出来。于是鲛人女子叹了口气道,“你若是不信,等到他受了什么伤害,你便会感到心痛。我们海国公主设下的誓愿,从来是不会落空的。” 舒沫抬起了手,凝视着那道代表自己誓言的伤口,忽而感到疲惫。她挥了挥衣袖收了结界,从地上站起来,向着璃水道:“你说得对,我还是要去帮帮他们。”她的嘴角忽而勾起,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觉得好笑的玩笑话,“若是这一世他就这样完了,我也不好意思麻烦姐姐再去寻他的第三世去。” “你去吧,我在这里休息休息。”精疲力尽的鲛人女子坐在地上,向着舒沫微笑道,“沫儿,我跟你说一句话:不要去信什么生生世世的说法,就算你可以像翼族的神灵那样活上万年,每一段缘法都不可再来,一定要抓住你现在手心里的那一段。” 可我偏偏纠结的,是以前的那一段呢。舒沫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轻轻握住璃水的手渡过去一股灵力,舒沫便拥抱了一下鲛人女子体温低于常人的身体,朝着晨晖二人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她一路上只见地上有朵朵烧焦的痕迹,甚而还有几点血迹,却也不知是谁留下。不过璃水所说的心痛终是没有体会,想必璃水料不到她的心思完全寄托在逝去的朔庭身上,根本没有一点点多余分给别人,既然连心都没有,哪里还会痛。 越往前,脚步和血迹就越凌乱,以至于舒沫竟分不清晨晖究竟去往何处。于是她停下来,脚尖轻轻一点,已轻飘飘地跃上了一棵巨大的云杉,暗运灵力,已将远处的一切尽收眼底。 鉴遥当初不顾晨晖反对,执意放出木兰烟花,乃是因为听到傅川所念的淳熹帝亲拟祷文中对木兰宗大加污蔑贬损,满心不忿,一时冲动便要在空桑历朝历代皇陵之前,长一长木兰宗的志气。血气方刚的少年一心只想着能够做出一番惊天壮举,可哪怕他自认为行事周密,仍然引来无数追兵如附骨之疽摆脱不掉,就连后悔也已不及。 为了逃生,晨晖和鉴遥不得不约定了碰面地点,分头隐入树林,却不料追兵人多势众,兵分多路,虽然也有扑空的分支,仍然有两队人分别盯上了他二人的行踪,看来是不把他们抓住誓不罢休。 晨晖的右手紧紧托住左袖,难免跑起来行动不便,索性隐藏在一片树丛后,利用茂密的枝叶把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 追击他的这一队人恰好是三个神官和三个士兵,神官负责勘察伪装,士兵负责缉拿人犯。晨晖隐藏在枝叶中,眼看着那几个人就在自己身前搜索,努力平心静气,生怕自己的呼吸声引来他们的注意。 那几个神官心觉有异,却一时难以堪破,只好细细运法搜查。士兵们颇感不耐,便拿了手中兵刃四处乱戳乱刺,忽然丁的一声响,吓得晨晖几乎叫出声来,冷汗霎时把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那个士兵却只当自己砍中了一块石头,收了兵刃往别处去了。 晨晖看了看自己破损的衣袖,正暗叹侥幸,忽然一个神官跳起身来,手中法棍朝着他的藏身方向一挥,得意笑道:“如此雕虫小技,也想瞒天过海?”说着法棍通体如同烧红一般,枝条沾之即燃,顷刻便将晨晖身周的树木烧了起来。 晨晖只觉一股股热浪逼来,却又不敢稍动,心中暗暗叫苦。若是平日,他想要脱身也未必不可,只是如今身重如山,连走路都是艰难,哪里还可以腾挪跳跃。想到这里,晨晖难免心里埋怨鉴遥,朝廷污蔑木兰宗早已成了定例,为什么就忍不下那口气,非要闹这一出呢? “你若是怕,就先走,我不会连累你。”记得鉴遥在掏出那颗专程准备的木兰烟花时,表情竟然严肃得让晨晖感到陌生。他那样坚定的心志,晨晖无法理解,却一时狠不下心去拒绝。他和鉴遥是一起长大,哪里能在这种时候抛他而去,只好顺了他的心意,没有继续阻拦。 “连下人的行为都约束不了,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少主。”舒沫尖刻的话语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似乎比身周熊熊的烈火更让人灼痛。晨晖想要摇头,却不敢稍动——沫姐姐并不知道,鉴遥对他并不是下人,而是朋友,是兄长。他从来不会在鉴遥面前做出少主的模样,又怎么能够发狠话命令他打消那个用尊严去捍卫的念头。 烈焰越烧越高,身心焦灼之际,晨晖忙不迭收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横了心打算跳出火海去,哪怕跟那几个追兵一搏,也比活活烧死的好。不料就在此刻,他被砍裂的左边衣袖缝隙里忽然闪烁出温润的白色光芒来,仿佛细雪一般逐渐从手臂延伸到躯干,刹那间便笼罩了晨晖全身,竟是一片清凉,连那肆虐的火焰都感受不到焚烧之苦。晨晖顿时明白了什么,静静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头渐渐涌起平和从容的感觉,竟是在这险境中体会到了从未经历的宁静。 “神的光辉照耀之处,必将使毒汁化为美酒,烈焰化为春雨,垂死的获得生机,受苦的获得救赎……”晨晖安然地坐在火海中,心头默默地背诵着祷文。 周围的树木仍然在劈劈啪啪地燃烧着,好在那几个神官兵士不敢真的烧了皇陵附近的树木,见逼不出人来,便施法灭了火,悻悻离开。 火灭了,空气中却仍旧飘荡着焦煳的味道,焦枯的树枝化作炭屑,纷纷扬扬地落了晨晖满身。因此当舒沫看见晨晖的时候,少年一身狼狈,脸上还被烟熏得黑一道红一道,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是黑白分明的干净。他此刻正站在一地焦炭上看着渐渐走近的舒沫,似乎万料不到她会在这里出现,脸上露出了欣喜却又无措的神气。 想起他是朔庭的转世,舒沫的语气不由得放得温柔了些,“没有受伤吧?” 晨晖有些受宠若惊地看了一眼舒沫,随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有,没有。” “那就好。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舒沫抬起手,从晨晖头发上取下一截枯枝,微笑着道。 “我要去找鉴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晨晖从自身的窘迫中回过神来,似乎不太习惯舒沫如此亲切的举动,不好意思地退开了小半步。 “鉴遥?”舒沫皱了皱眉,“我方才一路过来,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想必他已经逃脱了。” “那就好,我们约定在铭恩镇南二十里的渡口见面。”晨晖有些生涩地问,“沫姐姐要去哪里?” “我闲着无事,送你过去好了,免得你再有什么意外。”舒沫这句话倒是说得真心诚意。 “真的不打扰沫姐姐吗?”晨晖掩不住满脸喜色。 “嗯。”舒沫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却可以瞥得到晨晖嘴角露出的笑意。 他是喜欢和自己在一起的吧。舒沫忽然想,难道这正是因为朔庭的灵魂转世在他身上,以至于他天生对自己多了一份信任?心中冰冻了多年的荒原似乎开始慢慢解冻,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为了表示对舒沫的尊重,晨晖刻意落后了舒沫半步,却正好可以偷觑到她脸上的表情。此刻的舒沫,似乎不再像以前一贯的冰冷高傲,美丽的脸庞上笼罩着淡淡的缱绻和忧伤,甚至是孩子气的迷惘,这种表情让少年的心弦阵阵颤动,竟然巴不得这条路永远也不会走完。 虽然方才拒绝了自己的求援,可沫姐姐此刻却主动关心自己,可见她的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无情,方才的拒绝,多半有她自己的苦衷。晨晖暗中有些激动,脸红心跳,无端又想出“一枝香雪冻梅花”的比喻来,更觉得舒沫就像冻在冰中的花朵,虽然外表冰冷坚硬,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内心深处却始终是纤弱柔和的,一旦有人能融化了外面那层坚冰,捧在手心的便是满手芬芳。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测有理藏书网,满心欢喜兴奋,却不知今日这番自以为是,以后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两个人各怀心事,并没有什么交谈,一路走来,却是前所未有过的和睦。 由于出现了木兰宗的余孽,铭恩镇上多了不少巡查的士兵,见到形迹可疑之人便拦住盘问。舒沫不想惹麻烦,领着晨晖专挑偏僻难行的山地绕过去。她身姿轻巧,几乎可以足不点地御风而行,晨晖却只是勉强跟在她后面,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楼桑没有教过你法术么?”舒沫奇怪地问。 “教过,是我资质浅陋,学无所成。”晨晖局促地回答,“师父为此也很失望。” “你袖子里装了什么,干吗不背在背上?”舒沫的眼睛盯在晨晖的左手衣袖上,有金色的光华从袖子的裂缝处隐约闪现。那里分明是藏了什么东西,而且分量还不轻,以至于晨晖不得不用右手托住。 “是我们请回来的圣像,方才就是它保护我没有被烈火烧伤。”晨晖眼看瞒不下去,索性从袖子里取出一只一尺左右的金丝布袋来,真的扛在了肩膀上。 “你们偷的?”舒沫是识货之人,一眼就看出那个金丝布袋不是凡品,那里面的东西,必定是极为珍贵之物了。 “是。”晨晖有些不好意思,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舒沫并没有再问下去,除了眼前这个人,确切说是他的灵魂,她对他其他的事情并没有多大兴趣。 从一处断崖上缀绳而下,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达了约定的铭恩镇南二十里的渡口。这个渡口原本就荒凉,此刻天色将晚,更是连等客的艄公也没有一个,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小船用绳子拴在岸边,哪里有鉴遥的影子。 “说不定他等不到你,已经走了。”舒沫见晨晖不死心地站在渡口上眺望,忍不住道。 “没有等到我,他不会走的。除非……他被抓住了?”晨晖一念及此,心头一惊,一步便冲了出去,“我要回去找他!”然而他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力量便立时扯住了他,让他分毫前进不得。晨晖惊异地挣扎了两下,终于放弃地停下来,转过头怔怔地看着舒沫。 “就算他被抓住了,你也救不了他。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舒沫的手指仍旧捏着阻拦的咒诀,平静地道,“先前若不是我搅乱了火焰,你以为那些神官发现不了你的藏身之处?” “我知道,..多谢沫姐姐了。”晨晖有些惭愧地道,“可是我在这里等得着急,还是想回去一趟,确保他平安无事。”说着,他把扛在肩上的那个金丝布袋取下来,双手递给舒沫,“我能否请沫姐姐帮我照看一下圣像,一会儿我就回来。” 想来还是忘不了舒沫之前拒绝的话语,晨晖丝毫不提请舒沫援手,舒沫也不提。她伸出一只手接过那个金丝布袋,手腕猛地往下一沉,竟是没有料到那个东西竟是如此沉重,怪不得晨晖扛着它连跑路都不是十分灵敏。 “你不能去!”舒沫此刻哪里肯放他去冒险,干脆拔下一根长发迎风一抖,那长发便化作一根丝绳,将晨晖缠得像个粽子一般,“圣像我可以帮你拿着,你既然是木兰宗的少主,我就送你回木兰宗去。” “沫姐姐,别……别开玩笑!”晨晖努力挣了挣,却丝毫挣不开舒沫的绑缚,眼睁睁看着她牵起绳头,拉着自己走上了一艘小船。 “我哪里有心情跟你开玩笑。”舒沫头也不回地拉扯着晨晖,看似没有用什么力气,晨晖却毫无反抗之力,“你身份特别,怎么能落到傅川那伙人手里去?” “可是鉴遥……”晨晖犹自锲而不舍地问。 “他或许只是在哪里藏起来了。你放心,回头我去看看。”舒沫拿起船桨,随口答了一句,竟意外地听见晨晖说了声“好”。她惊讶地回头看了看,晨晖便有些无措,脱口又说了句“我信你”。那样信任的目光,真诚得不含一点杂质,竟让舒沫心中如同被一根小刺扎了一下,又扎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这样绑着晨晖押走的事情,若是被旁人知道,少不了要被说成蛮横暴戾,哪里有一点舒轸一心想要培养她的雍容风范,可是她顾不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的心已经是一团乱麻,纠缠不清烦躁不安,连呼吸一下都要拼尽全力,哪里还有力气顾及自己的形象和别人的感受? 这一切,都是为了朔庭。 将船直划到对岸,舒沫确认晨晖不能再奔回去搭救鉴遥,才收了发丝,解开了他的束缚。晨晖一得自由,连忙活动了一下手足,走上去接过舒沫捧着的圣像,“我来拿吧。” 舒沫放了手,虽然方才已经运了灵力,此刻仍然觉得手臂酸软不堪,不由问道:“这圣像看着不大,怎么会这么重?” “等到那片林子,我打开给沫姐姐看。”晨晖双手捧着圣像,朝着前方不远的一片树林扬了扬下巴。 舒沫偏了偏头,恰好看见晨晖的侧面。这个少年眼睛不大,样貌勉强只可算得上干净清爽,唯有鼻梁是精致挺拔的,这让他的侧面看上去比正面要俊朗一些。舒沫努力地看着,力图寻找到一点昔日朔庭的影子,收效却不大。 晨晖感觉得到舒沫灼热的目光,有些窘迫,更多的却是暗暗的喜悦。此刻,似乎连手臂中抱着的圣像都没有那么沉重了,少年暗自抖擞精神,装作什么都不曾觉察,走进了树林。 捌 忆来何事最销魂 很多年后,晨晖依然记得那个夜晚。哪怕后来经历了那么多欺骗、背叛和艰辛,哪怕天地真的像那个晚上一样晦暗无光,他也一直记得,舒沫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上,就像他身边清凉温润的圣像,他可以从一切冰冷坚硬的硬壳下面,看到埋藏在最深处的温情和慈悲。 很多年后,舒沫也记得那个夜晚。哪怕她后来离自己的愿望越来越近,甚至得到的比她曾经期许的还要多,甚至能让天下人都羡慕她万里无一的幸运,她也一直记得,那一刻,她真的曾经打算放弃自己追求的一切,只为了不去亲手打碎一个平凡少年天真的勇气和信心。 可惜,就算难以忘怀,那个夜晚也无法改变什么。他们纵然看见了对方心灵的深处,也只是匆匆一瞥,当时根本无法细细咀嚼,只能留待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从记忆深处翻捡出来,滋润干涸的心田。 那一天,他们一起渡了河,走进那片开满了天铃花的树林。走了一整天,他们都已经有些累了,坐在一棵树下就不想再动弹。晨晖从怀里掏出唯一的一个面饼,递给舒沫,舒沫却冷淡地摆手道:“我身负灵力,不饮不食也可支撑许久,还是你自己吃吧。” 晨晖见她坚决不允,只好又把面饼放回怀中,舍不得一个人吃掉。他记起先前的承诺,伸手解开金丝布袋束口的丝绳,小心翼翼地想把那尊圣像展示在舒沫面前。 “别动!”舒沫忽然一骨碌站起身,手掌压上晨晖的手背示意他静止下来,眼睛却极目望向这片天铃树林上空——不知什么时候,阵阵黑雾从天边飘来,无声无息却又迅捷无伦,刹那间已经如同黑幕一般将整片树林重重笼罩。 晨晖低着头,望着自己手背上那只冰肌雪肤塑成的手,纵然心头乱跳,却也发现眼前的光亮陡然熄灭下去。待到那只手陡然抽离,晨晖心知有异,连忙下意识地将圣像揽在怀中,靠着一棵树干不敢稍动。 有风吹了过来,仿佛一只只冰冷的手拂动着耳廓,却再不像方才那只手留下的温柔触感,让人连心尖都惊惧得颤抖起来。晨晖紧紧抱着圣像,感觉蛇一般的寒意沿着自己的脊背游走而上,而眼前已是一派浓重的黑暗,不由得唤了一声:“沫姐姐!” “沫姐姐!” “沫姐姐!嘻嘻!” 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了层层叠叠的回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嬉笑,仿佛在嘲讽他落入了绝境尚不自知。晨晖强迫自己忽略掉身边那些不怀好意的声音,向着记忆里舒沫所站的位置伸出手去,大声地又喊了一句:“沫姐姐!” “你是在叫我吗?”一个甜腻的声音从晨晖背后传来,下一刻,不知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蠕动着缠绕上他的脖子,“多好听的声音……乖,再叫一声姐姐来听听。” “姐姐。”晨晖呆在原地,听话地重复了一句,耳听身后的声音得意地笑起来,他猛地叉开手指一把抓住脖子上的缠绕,并指做刀,一刀将那东西砍为两段! 惨叫声中,晨晖的手指快速地在空中画出了一个繁复的咒诀,霎时在半空中升起了一盏灯花,虽然微弱,却足以让他看清楚身周环伺的敌人——那是一根根缠绕在天铃树上的藤蔓,每一根藤蔓的尽头,都是一个妖异的头颅。它们长发纠结,表情各异,或哭或笑,或惊恐或安适,挂在高高低低的树枝上,直勾勾地盯着晨晖。 晨晖原本灵力就不深厚,加上在清水村解咒时耗费过大,更是所剩无几。于是那盏虚空中的灯花只明灭几下即告熄灭,根本没办法让他看清舒沫的去向。晨晖心中焦急,索性不加理会那些纷纷缠绕上来的藤蔓,一心往着舒沫消失的方向走过去。 “唉,别走啊!”嘻嘻的笑声再次响起来,伴随着黑暗里无声的缠绕,竟然让晨晖左支右绌。他奋力又砍断了几根藤蔓,却终于陷入一张藤蔓编织的网里,再也挣脱不开。 “别动了,我们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而已。”一条藤蔓紧紧地将晨晖最后能挥起的右手腕卷起压下,又在他鼻子上搔了搔,方才调皮地咯咯笑道,“小哥儿,你这辈子遇见过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晨晖不回答,静静地积蓄着挣脱的力气,却觉得身下藤蔓所结的罗网越来越柔软,柔软得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反正睁开眼你也看不到什么,不如乖乖闭上吧。”一个声音嬉笑着说。 晨晖果然闭上了眼。他仿佛睡着了,又仿佛仍旧清醒,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中又回到了集墨镇清水村,看到他贫穷病弱的母亲站在柴门后,盯着他的目光渐渐从困惑转向凄厉,“你……你为什么还没死?为什么还要回来祸害我们?” 我为什么还没死?我要回来做什么?晨晖被这尖锐的呵斥迷惑了心智,他一步步地向后退却,脊背却忽然一下子撞在某个人身上。惊愕回头,晨晖看见父亲希禾一身农夫的打扮,正对他高高举起了锄头,“你这个妖孽,我打死你!” “不,爹、娘!”晨晖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锄头当头落下,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徒劳地伸出手臂想要遮挡,却发现自己身陷罗网,连动一动都做不到。惊恐之中,眼泪倒流回了他的喉咙里,咸咸地让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小动物一般凄惶的呜咽。 “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憎恶,果然是最痛苦的事呢。”黑暗中,甜腻的声音喟叹道。 晨晖睁开眼睛,还是什么都无法看见,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凉,却是方才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平息下自己的情绪,镇静地问:“你们还要问什么问题?” “哟,居然还会配合了。”藤蔓们咿咿呜呜地笑起来,“那你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 “我最快乐的事情?”晨晖的眼睛在黑夜中四处搜索,却连一点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见。黑夜给了他胆量,于是他笑了笑,“我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刚才,和沫姐姐一起坐在树下。” “沫姐姐?就是刚才那个女人?”藤蔓们嗤之以鼻地笑起来,“那个女人又骄傲又蛮横,有哪里好了?” “那是因为你们都不懂得她!”晨晖说到这里,心里微微一颤,却继续自信满满地回答,“可是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而且……而且我感觉得到,她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 “真是个自作多情的小哥儿,陷入情网的孩子都是一样蠢笨。”藤蔓们此起彼伏地嬉笑起来,“那你的痛苦和你的快乐比起来,哪一个更大呢?” “自然是快乐更大。”晨晖毫不犹豫地道,“痛苦的事不是我的错,快乐却需要我自己去追逐。” “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妖异的声音嘻嘻笑道,“你看,我们原来都跟你一样。等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会跟我们一样了。” “我不会像你们一样的。”少年坚定地道。 “哈哈,我们原来也不相信的呢。”藤蔓们渐渐从罗网里面抽离,放开了晨晖的桎梏,“你的身上已经有了我们种下的种子。过不了多久,当你发现你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片林子的时候,你的痛苦就会多过快乐,种子就会在你身上发芽,把你变成我们的同类。小哥儿,等着瞧吧。” 身周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晨晖擦了擦眼睛,发现眼前渐渐有了光。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方才钻了进去,却又模糊难辨。 “沫姐姐?”晨晖在隐约的雾气中看到一棵棵静止不动的天铃树,却再也找不到刚才那些人头藤蔓的影子,心中不由担心舒沫的安危。 依旧没有人回答,然而黑色的雾气已经基本散尽了,露出了树梢头皎洁的月亮。晨晖乘着月色在林子里穿梭,惊讶地发现这片林子竟然如同大海一般无边无际。他惦记着舒沫,倒也忘了害怕,走了良久,终于看到舒沫站在一处悬崖边缘,不知在想些什么。 晨晖的心提了起来,舒沫于他似曾相识,却又隔着模模糊糊的冰层,看不真切,也不敢莽撞,只是无端端被她月色中单薄的身影牵扯了心弦。他小心地走到她身边去,仿佛怕惊吓了她一般轻轻叫道:“沫姐姐。” “我们,得从这里跳下去。”舒沫并不回头看他,目光仍旧盯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这片树林都是影障,我刚才试着想走出去,却发现它随着我的脚步越扩越大。那些藤妖,想必就是这样把路人困在林中,最终吞噬成同类的。” “这个悬崖就是破障的法门?”晨晖问。 “我猜测是这样。”舒沫捡起一块小石子扔下悬崖,却没有引起任何动静,“这个悬崖看上去是很深,但说不定也只是障眼法而已。你敢跳吗?” “敢。”晨晖说着,试着走到崖边往下面看了看,隐约可以看到云雾在脚下缭绕,阴森森的甚是吓人。他尚在徘徊,舒沫却忽然拉住了他,在少年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舒沫一把取过晨晖抱在怀里的圣像,朝着崖下扔了下去。 晨晖一声惊呼,想要阻止已是不及。他看着舒沫的表情,忽然明了,心中却不由有些难过,“你不用拿圣像逼我,我也会听你的话的。”说着,他再不向那深不可测的悬崖望上一眼,横下心跳了下去。 他闭目一跳,原本存了非死即伤的心思,心中想起方才舒沫的所为,只觉满是不被信任的酸楚,甚至赌气想就这样死在她面前算了。不料下落不久,身子便结结实实地摔在一片草地上,钝钝的痛让他方才的心思一下子都化成了自嘲——原来,果真是一个障眼法儿,那看上去择人而噬的悬崖,实际上只是一片绿草盈盈的小土坡而已,怪不得扔下东西来都听不见动静。 爬起身,晨晖立时看到了滚落在身边不远处的金丝布袋,连忙走过去郑重地抱起来。一回身,正看见舒沫已经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居然有一丝狡黠的笑意。 “其实从地形上来说,那片树林离河边平原不远,怎么可能有悬崖呢?”晨晖被舒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立时找了个理由为自己辩护,好证明自己并不是被舒沫骗得团团转的傻瓜。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舒沫忽然道。 晨晖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舒沫听见了他方才给藤妖的回答——最快乐的事情……似曾相识……我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他的脸腾地烧了起来,犹自嘴硬道:“那我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应声?”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真的似曾相识?”舒沫看着晨晖的眼睛,神色变幻,似欢喜,又似忧伤。 晨晖怔怔地看着她的表情,只觉得心脏变成了一块酥糖,甜蜜地碎裂成一块一块,“是的……所以我才不顾师父的禁令,留你住在神殿里……我从小住在密谷里,没有见过太多人,你是第二个让我有这种感觉的……” “第二个?”舒沫眉毛一挑,不自禁地露出不满的神色来。 “沫姐姐,别生气……”晨晖一时有些慌,忙不迭道,“第一个感觉似曾相识的,是萍姨……不过萍姨和你,是截然不同的……” 其实不用解释,我都知道。舒沫不想点破这一切,便似笑非笑地道:“你身上被那些藤妖下了种子,要不要我给你取出来?” “不用。”晨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维护什么,或许只是不愿意处处都在舒沫面前处于下风,继续嘴硬道,“只要我的快乐多过痛苦,那种子就没影响。” “那是现在,难保以后。”舒沫道。 “以后也是一样,因为是否快乐是靠自己争取的。”晨晖孩子气地固执著,此刻欢愉的气氛更是助长了他的信心。 舒沫不再坚持。实际上,她关注的只是晨晖的灵魂,至于他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是他自己的事情。 经过刚才在藤妖林中的际遇,99lib.他们都累了,并排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脚,迎着天边明亮的月华。 晨晖终于熬不住饥饿,把怀中的面饼掏出来吃掉。舒沫饶有兴致地看着男孩子吃饼的模样,随手卷了片草叶子,伸臂画了个圈,便在夜晚潮冷的空气中收集了大半杯露水,递给晨晖。 晨晖仰头喝下,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刚才的露水都落进他的眼眸中,化作了灿藏书网烂的光华。而他眼中的舒沫,更是神秘优美,恍如仙子。有那么一阵,晨晖竟然以为自己已经融化了坚冰,捧得了满手芬芳。 “对了,一直说要给沫姐姐看圣像的。”晨晖把手中剩下的饼都塞进嘴里,兴冲冲地将金丝布袋立在舒沫面前,手指牵着袋口的丝绳笑道,“看清楚,我这下子要变戏法了!” 金丝编织的袋子慢慢滑下去,露出了里面一尊白色的人像。说也奇怪,随着那袋子的委落,白色的人像居然不断变大,到得最后袋子完全扯开,舒沫面前伫立的,已经是一座一人高的玉石塑像了。 “这个袋子是木兰宗的宝物,还是淳煦大司命从宫中带出来的,叫做乾坤袋。”晨晖见舒沫有些冷笑的意思,慌忙道,“名字虽然老土,但不管什么东西装进去,都可以化为随意大小。可惜重量却轻不了,就算扛着也吃力呢。” “这圣像刻的是谁?”舒沫伸手摸了摸栩栩如生的雕像,触手温润,知道是用罕见的整块宝玉雕刻而成。然而那雕像只是一个温婉的凡人女子,衣饰朴素,垂目微笑,并不是云荒常见的创造神或者天界、人界和冥界的三女神之一。 “仔细看看她的眼睛。”晨晖居然也卖起了关子,笑着道。 舒沫的个子高挑,比那雕像高了不止一寸,因此只能微微弓下身子,才能看清楚雕像垂落的眼眸。 这尊白玉雕像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两颗硕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眼眶中,在月光下温润流转,让人心头陡然生出柔和之意,仿佛那双眼睛直熨贴到心底里去,说不出的舒泰安详。 “这雕像,你是从哪里偷来的?”舒沫忽然问。 “风梧帝陵的西配殿。”晨晖回答。 舒沫点了点头,“原来是她。” 蓝色眼眸是空桑人千百年来的死敌冰族人的标志,而能以冰族混血身份跻身风梧帝皇陵的女子,只能是水华夫人了。 传说那个来历不明的混血女子是梦华朝开国皇帝风梧即位前的挚爱,甚至连“梦华”的国号,都来自于她的名字。传说水华夫人圣洁慈悲,正是她中和了风梧帝与生俱来的暴戾之气,让梦华朝开国之初没有染上铁血征战带来的残暴和强横。传说她盛年早亡,风梧帝心痛不已,隐居三月,以至于延迟了苍平前朝的灭亡。统一云荒后,风梧帝专门命人雕刻了水华夫人的肖像,放置于伽蓝白塔的最高处,常常把自己关在塔内与那雕像单独相处。风梧帝临死之时,还留下遗诏,册封水华夫人为永圣皇后,那尊雕像也陪葬帝陵。 “我原本以为圣像会和风梧帝一起埋葬在地宫之中,却不料居然只是陈放在帝陵配殿里,因此偷出来没有想像的那么难。”晨晖见舒沫仔细地打量着雕像,在一旁解释道。 “这自然是风梧的好儿子做出的事。”舒沫一提到现在的空桑皇帝淳熹帝,语气就不由自主变得森冷。 “木兰宗奉水华夫人为圣灵,淳熹帝自然不愿将她的雕像陪葬在先帝身边。沫姐姐,你了解木兰宗么?”晨晖认真地问。 见舒沫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圣像前的草地上,看上去就和水华夫人的雕像一般美丽圣洁,晨晖缓缓地开口:“创建木兰宗的,是当今淳熹帝的嫡亲弟弟淳煦大司命。其实木兰宗和现今通行的空桑教义并没有多大的不同,一样地尊奉创造神和破坏神,一样地劝人为善修取来生,唯一的不同,是我们相信冰族人也和空桑人一样,是创造神创造的子民,而不是像有些人宣扬的那样是神一时的谬误,一定会被破坏神从云荒灭绝。因此我们供奉的创造神神像里,有一种就是水华夫人的形象,甚至我们相信创造神化身万物,其中的一个分身就是水华夫人。因为这类神像有着冰族人蓝色的眼睛,因此最开始被称为‘目蓝宗’,后来以讹传讹就俗称为‘木兰宗’,原本不相干的木兰花也因为谐音成了教宗的标志。 “其实风梧皇帝因为水华夫人的关系,对冰族人还算优容,木兰宗也是继承了这样的观念,宣扬空桑与冰族的和解,因此教众中冰族人众多,甚至有冰族人成为当时朝廷的十大主殿之一——鉴遥就是北越郡冰族主殿的儿子。可惜当今淳熹帝嫉恨冰族,又妒嫉淳煦大司命的声望,终于利用傅川主殿的叛变,将淳煦大司命判处火刑,木兰宗的十大主殿,也多数殉教……”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舒沫终于开口打断了晨晖的叙述,不想再听见自己熟悉的情节从晨晖口中说出。她有些怕冷地抱紧了双臂,将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 晨晖有些尴尬地住了口,心中暗暗责怪自己,舒沫既然早已和木兰宗有过交道,这些最基本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只是不想破坏自己的兴头罢了。看着舒沫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显然陷入了某种不知名的忧郁情绪中,少年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豪气——他要保护她,让她快乐起来。 “方才,那些藤妖有问沫姐姐问题么?”晨晖才开口就有些后悔,以舒沫的本事,那些藤妖怎么可能缠得住她? “没有。”舒沫仍旧伏在膝盖上没有抬头,闷闷地回答。 “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沫姐姐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是什么呢?”晨晖鼓足勇气问道。 “最快乐的事情?”舒沫抬起了头,望着天边的月光,“或许我最快乐的时刻,是在月照城的神殿中看到朔庭。” “朔庭,难道是木兰宗的前任少司命么?”晨晖捕捉到舒沫脸上温柔沉溺的忧伤,忽然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心口憋闷着连呼吸都困难。 “是啊,朔庭,淳煦大司命的嫡传弟子,木兰宗的少司命。”舒沫的嘴角牵起了一丝微笑,“可是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穿得就像一个乞丐,混在鹩城那群挑工苦力里面,若不是长得比别人顺眼,我才不会选他帮我们挑担子。”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吧?”晨晖的嗓子有些干涩。 “是啊,十七年前的事情了。”舒沫扭头看了看少年的表情,苦笑了一下,“说给你听也没什么意思。” “不,我喜欢听。”晨晖大着胆子坐得近了些,诚挚地道,“沫姐姐,你说吧。” 舒沫看着他,陌生的模样陌生的声音,如果说出以前的事情,他灵魂中潜藏的记忆是否可以从蛰伏中复苏呢? “那个时候,我还小,第一次随着舒轸星主从隐翼山来到云荒大陆。小孩子看到什么都新鲜,所以什么流水玉砚台呀,琉璃拼版美人屏风呀,鎏金薄胎套瓶呀买了几大箱子,走到鹩城就不得不雇个挑夫了。”舒沫垂下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沉浸到往事之中去,连语声也是说不出的温柔轻快,“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朔庭人长得好看,说话又有趣,一路挑着担子陪我聊天解闷真是再好不过。舒轸星主却看得出他跟着我们另有目的,几次施法想要把他甩掉,朔庭却都锲而不舍地跟上来,让我都觉得于心不忍,终于对舒轸星主大闹了一场,用激将法让他再也没有将朔庭赶走。” “朔庭少司命是有什么重任在身吧?”晨晖应道。 “我后来才知道,舒轸星主那次来云荒,就是尊奉与帝都的盟约,帮助淳熹帝对付淳煦大司命的。淳煦大司命也身负帝王之血,灵力深厚,淳熹帝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只是让傅川设下陷阱,将他困在月照城的神殿中。至于如何把他押解回伽蓝帝都,唯有让我们云浮世家的人出马,才能保证一举成功。而朔庭接近我们,原本就是为了将淳煦大司命救出来。”舒沫说到这里,自信地笑了笑,“我才不管帝都那些乱七八糟的争斗,只觉得朔庭要救他的师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错,所以要帮他。于是,我和他打败了看守神殿的猛兽,进入了圈禁淳煦大司命的神殿……” 晨晖屏住了呼吸,他忽然想起舒沫正在陈述的,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可是在这样的背景中,那快乐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到淳煦大司命。”舒沫继续微笑着,仿佛有光彩在面庞上闪动,生动得把月光都比了下去,“他就像朔庭跟我描述的一样,优雅、平和、稳静,让人一看到他,就想在他面前谦逊地低下头去。我们进入下了层层禁制的神殿的时候,他就站在神殿穹顶的下方,看着朔庭叹息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我怎么可以独自逃走,我要救您出去。’朔庭才说了这一句,我就听到身后禁制之门层层落锁的声音,原来傅川和他的党羽们早就等候在那里,专门等着朔庭自投罗网。眼看我和朔庭想要硬闯出去,淳煦大司命却拉住了我们,他说:‘朔庭,你该换一身衣服,否则怎么和我去帝都呢?’说完,他一眼都不看穹顶上飞落而下的闪电,带着我们两人径直走到后殿去。 “我不知道淳熹帝究竟使了什么法术,大司命每走一步,就会有一道闪电劈落在他身上,让朔庭忍不住哀求他不要再挪动一步。‘好吧。’大司命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殿外的一方水池对朔庭道,‘我知道你生性爱洁,去那里沐浴一下吧。姑娘,麻烦你去二楼的衣箱里,取一套衣服给他。’” 说到这里,舒沫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向来不爱听别人指使,对淳煦大司命却比对舒轸星主还要乖些,当下便按照他的指点从神殿一边的旋转楼梯上到阁楼里,打开红漆的衣箱,取出一套衣冠来。 “那套衣冠,我记得很清楚,是白色的云锦质地,纵横织成明暗相间的菱形花纹,迎着光线就可以看出不同的层次来,领口袖口镶嵌着玄色的滚边。发冠则是用紫金铸造的,底部是一圈小珍珠攒成日月图样,发簪两端各有一颗大珠,簪上垂下细长的缎带……”舒沫到了这里,说得很慢,似乎故意在推迟她想要描述的那个时刻的到来,“我就捧着那套衣冠,从窄小的石刻台阶上一步步下来,把它们交给淳煦大司命。大司命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意,接过衣服对我笑着说:‘放心,我保证朔庭一定会好好的。’其实那个时候大司命也是自身难保,不知怎么的我却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的话,内心里的阴霾一下子就散得干干净净……” 就像,我现在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一样么?晨晖凝望着舒沫,心头默默地道。 “淳煦大司命亲自为朔庭穿上了那套衣服,后来我才知道那原本就是少司命的服饰,十大主殿的神殿里都会置备大司命和少司命的衣冠各一套,以备不时之需。”舒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让晨晖的心跟着悬了起来,热切地想要知道她最快乐的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舒沫的手指捋上了垂落在胸前的长发,低声道:“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了朔庭——他不再是我见惯了的苦力小子模样,甚至我一时都无法相信那才是他原本的面目。他穿着那套少司命的衣服,头发还没有干,站在门口朝我笑着说:‘嘿,有钱的小姐,你不会只认衣服不认人吧?’阳光从他的身后射进阴暗的圣殿里,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辉。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连像以前那样随口反驳他都没有心思,整个人就像是当场傻掉了一般。就像你随手在道边采了一朵雏菊,欣赏它独特的美丽芬芳,却也知道这样的美丽芬芳并不难寻觅,纵然喜欢,也未必珍重为唯一。然而,此刻你却预料不到它竟然会飞离了你的手心,升上天空化作太阳,让你在意外的炫目光芒中满心欢喜——原来你无意中碰见的,竟然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精灵。” 那你,仅仅是因为这个意外而快乐吗?晨晖不解地看着舒沫,却不敢问。 “你自然不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快乐。”舒沫看得出晨晖的茫然,淡淡地解释道,“我从小被舒轸星主带到隐翼山修炼,他告诉我我们云浮世家是上古神族翼族的后裔,比空桑人、冰族人和鲛人等等一切云荒的生灵都尊荣,如果我们修炼得道,就能升上天空回归家园,成为俯视众生的神。因此从小除了舒轸星主,我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高贵,哪怕被空桑人视为神之化身的帝王之血,也不过堪堪与我们比肩而已。所以不瞒你说,我刚开始喜欢朔庭的时候,心里总是隐隐有遗憾,因为无论如何,云浮世家的传人是绝对不应该爱上一个做挑夫的穷小子的,就算舒轸星主不说什么,我自己也到底意难平。 “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朔庭原来也拥有如此高贵的气度、如此雍容的举止,他和他身边尊贵的淳煦大司命完全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神像,天生就是应该让人尊敬膜拜的。他根本就像是神遗失在人间的孩子,完全有能力也配得上和我比翼双飞,他和我是同一个地位的人。那么我对他的爱,也就没有了任何顾忌,我们是如此相配,天造地设就是应该在一起的。”舒沫一口气说到这里,坦荡荡地看着晨晖,并不觉得这样直白的表露有什么难为情的地方,“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他是我的同类。” 晨晖的脸色有些苍白,垂下眼看着自己在夜色里微微发颤的双手——原来想要与她比肩而立,需要多么严苛的资格。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只有那尊水华夫人的雕像静静地伫立在他们面前。雕像蓝色宝石塑造的眼眸荧光流转,仿佛在叹息着什么,几乎让人错觉有蓝色的眼泪滴落下来。 “那么,沫姐姐最痛苦的事情,肯定是知道朔庭少司命死去的时候吧。”虽然明知不应该提起这件事,晨晖忍了又忍,始终还是没能把这句话按捺在喉咙里。 “我不是‘知道’他死去,我是看着他死的。”舒沫咬着牙,在晨晖以为她会哭泣的时候,笑了,“淳煦大司命受审的时候,逼着淳熹帝承诺放朔庭一条生路。我亲耳听到淳熹帝当着许多人的面答应,只觉得他再无耻也总不能当众食言,只要朔庭离了他的禁制,我就把朔庭接到隐翼山去,远离一切是非。可是我们毕竟太幼稚了啊,淳熹帝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哪里能够轻易放过淳煦大司命的继承人?我怎么可以幻想牺牲了淳煦大司命,就可以换来我和朔庭的幸福?” 晨晖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在这沉淀了十几年的痛楚面前,自己说什么都是矫情和虚伪。他有些沉迷地看着舒沫的表情,那带着怨愤的笑容就像一朵饱含了毒汁的艳丽花朵,让人禁不住想要冒着危险轻轻亲吻。 舒沫仍旧坐得很直,不复最开始那样软弱无助的神情,坚强的姿势甚至让晨晖觉得他感受到的脆弱不过是个错觉。他的心跳得很快,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紧张的气氛,然而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后来呢?” 舒沫极为缓慢地转过头,忧伤地看着神色肃穆的晨晖——对他而言,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故事而已吧。他体内的灵魂,早已在现今的躯壳中忘却了前世的一切,包括曾经最痴迷的眷恋,最深厚的信仰,还有最刻骨的绝望。 “后来的事,你作为木兰宗的少主,朔庭的后任少司命,不会不知道吧。”舒沫恢复了她一贯淡淡的嘲讽神色,似乎没有兴致再说下去。 晨晖哦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垂下头。不错,后面的事情,从小他就听楼桑大主殿提到过无数次,怎么可能不知道?由于淳煦大司命乃是风梧帝的亲子,同样身负帝王之血,空桑人想要处死他就如同弑神一般艰难,并且会遭受巨大的天谴。唯一的方法,是集齐十万人以上的力量一起动手,那天谴才能分散开来,不至于达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于是淳熹帝就召集了伽蓝帝都所有的居民,命令他们每人向淳煦大司命脚下的柴堆投掷一根燃烧的木柴,让所有的人一起来承担弑神的罪愆。而凡是抗拒这项命令的人,一律作为木兰宗的余孽论罪。 就在火刑执行的那一天,朔庭被带到了皇城脚下,淳熹帝当着火刑架上奄奄一息的淳煦大司命宣布将朔庭释放。“现在你和帝都所有普通的臣民没有区别了。”淳熹帝对朔庭道,“那么他们的职责同样也是你的,去把你手中的火把扔到罪人的脚下吧。” “大司命没有罪,有罪的人是你。”在木兰宗的记载中,少司命朔庭如此回答。 可是淳熹帝既然都能下狠心处死自己的弟弟,又怎么会对一个余孽容情?更或者,那个老谋深算的帝王早已策划好,就算不得不放走朔庭,在各种官方的文告和私下的传言中,他也始终洗脱不了参与杀死淳煦大司命的罪名,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可是,就在卫兵们把燃烧的火把硬塞在朔庭手中,逼迫他将它投在淳煦大司命脚下时,火光中淳煦大司命始终高昂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下,顷刻被浓烈的火焰所包围。仿佛被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刺激了残余的潜能,一直被禁锢了灵力的少司命忽然挣脱卫兵的挟持,把手中的火把奋力往皇城门楼上一扔,霎时间烧着了淳熹帝背后的八宝凤尾扇,惊得门楼上一片大乱,也将淳熹帝精工绣制的衣袖燎去了大半。 “我的火把,终究是抛在了罪人的脚下。”眼看周遭士兵的雪刃步步逼近,再无反抗之力的朔庭转身朝着火刑架上淳煦大司命的遗骸磕了一个头,反手便将夺来的一柄佩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并非你站在权力的巅峰,你就能操纵一切。”他骄傲地看着恼羞成怒的淳熹帝,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一天,至今被式微的木兰宗定为殉难节,所有的宗人都会在每年的那一天哭泣祭奠,缅怀他们凛然殉教的宗主。 “朔庭少司命……”晨晖想到这里,无意识地喃喃道,“沫姐姐……” 舒沫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怕自己一垂睫毛,就再也抑制不住悔恨的泪水。朔庭死的时候,她正和舒轸一起站在皇城门楼上,当朔庭挣脱卫兵的一刹那,她就立时反应过来,想要飞身下去助他脱身,却不料舒轸的动作比她还快,一甩手便抛出一个禁制咒圈,将她全身上下禁锢得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朔庭在她面前——从容赴死。 舒轸当时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为他自己的行为解释,不过舒沫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切都晚了,哪怕她仍旧不明白朔庭为什么要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甚至不能体会他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他终究还是死了。 他倒在地上,曾经嬉皮笑脸说着俏皮话的嘴唇一片惨白,身下大片的血迹将他一身破烂的衣袍染得更加看不出颜色,让人不敢相信那就是月照城神殿中将他衬托得神仙一般的少司命服饰。舒沫看着那片血迹不断地扩大,变暗,只觉得天地就此倾覆,而她,则生生地被人挖出了心。 早知道,在他被带到刑场之前,就应该出手将他救走的。哪怕最后始终敌不过淳熹帝和舒轸的联手,也总好过这般死水无波的旁观!可是,她那时毕竟是怯弱和幼稚的吧,既然知道自己万万敌不过舒轸的手段,也不想和那个自小将自己带大,如师如父、如兄如友的星主彻底决裂,就说服自己相信了淳熹帝的承诺,以为只要熬过这一刻,朔庭就可以和自己回隐翼山去。 可是,终究只有她和舒轸回到了隐翼山。接下来槁木死灰般的十七年里,舒沫不光是在恨着舒轸,也深深地恨着自己,如果不是她多顾念了舒轸,朔庭或许就不会死。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也不应该顾念其他任何人呢,包括——晨晖?舒沫想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 “沫姐姐,你……不要伤心了。”晨晖低低地道,“否则朔庭少司命若是看到,也会心痛的。” “你走吧,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或许是少年低垂的眼眸太温柔,鬼使神差地,舒沫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晨晖愕然,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错,惹她生气。 “我早晚会害死你的。”舒沫说出这句话,终于感觉自己绞痛的心平复了一些,难道是那个海国公主立下的誓言在提醒着她吗? “我不怕。”血气方刚的少年想也不想地回答,及时咽下了后面没有出口的念头——如果我死了以后,你也能像今日这般思念我,我甘之如饴。 “可是我怕。”舒沫忽然抱住头,轻轻地颤抖。尽管为了复活朔庭她已经做好了牺牲他人的心理准备,可一旦这个牺牲落实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竟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朔庭复活之后,面前这个微笑的少年就会死去吧?是的,他一定会死的,是她杀死他的!这个念头让舒沫立时就想跳起来夺路而逃,从此再也不要碰见面前的少年,却又如同魇住一般无法动弹。 晨晖不能明白舒沫此刻的惊恐和彷徨,就像他听不懂她支离破碎的语句。突然,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仿佛花心里满溢出来的露水,砸得他的心一颤。眼前这个高贵如神般的女子,是在为自己哭泣吗?晨晖细细地感受着那滴泪水在手背上滑落的触感,掩饰住自己的惊异与怜惜道:“我唱首歌儿给沫姐姐听吧,是鉴遥教我的冰族在海水行船时的歌儿。 把我踩进了泥土, 我就会变成一粒种子, 发芽抽穗,冲向天幕。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把我抛下了云雾, 我就会变成一只银鹭, 翱翔四方,无拘无束。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把我吊在了空中, 我就会变成一阵风, 让英雄的鲜血,快一点在胸口凝固。 啊,妈妈, 我真的——什么都不怕! 晨晖唱歌的时候,舒沫已经看到他的手指在泥土上轻轻地画着什么,等到他唱完,一株小小的幼苗也颤颤巍巍地从他身下的泥土里探出头来,有些警觉,有些娇怯,却更多的是舒展开生命的姿态。不到一炷香工夫,那株幼苗已长成了一根郁郁葱葱的回音荻,顶端还吐出一丛雪白的花穗,摇曳可爱。 晨晖把回音荻折下,掐去头尾,做成了一支一尺长短的芦笛递给舒沫,“沫姐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舒沫接过来,放在口边轻轻一吹,晨晖天籁般的嗓音立时从芦笛里飘出来,恰正是刚才所唱的那支歌儿。 “我真的——什么都不怕!”少年特有的勇敢和信心在她耳边回荡着,宣告着难以出口却又一目了然的深情。 玖 便无风雪也摧残 “真是不甘心啊!”当腿侧的刺痛轰然蔓延,烧尽了身体里残余的力气时,鉴遥扑倒在树丛里,往地上啐了一口。 脚步声纷至沓来,下一刻有人一脚踩上了他的脊背,将他的双臂狠狠地反扭过去。鉴遥倒在地上喘息良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当下将藏在手心中的数枚掌心雷一抛,也不去管身后劈里啪啦的爆炸和呼喝,一狠心就朝着身旁满是荆棘灌木的山坡滚下去。 无数的尖刺刺进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让鉴遥一瞬间如同身在地狱。砰的一声,脑袋似乎撞到了一根坚硬的树干上,头晕目眩,恍惚之间竟连动一动的念头都没有了,心中只想着就这么死掉吧,原来和这样的无力比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空虚和荒谬。 当守卫祭祀的士兵们用铁链将他密密实实地绑起来时,鉴遥扭过头,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河流从山谷间蜿蜒而过。那条河,会流向他和晨晖约定碰面的渡口。如果晨晖侥幸逃脱,在渡口等不到他,是会想办法来救他的吧。可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又带着沉重的圣像,怎么做得到这样艰巨的事情? “不要来救我。要救,也等召集了人手再来。”当士兵重重的一脚踢到他的眼角,鉴遥在满目的血色中这样祈祷。 帝王谷没有监牢,铭恩镇上也没有。骂骂咧咧的士兵们等不到上头的命令,只好把鉴遥拖到一个闲置的窑厂,将他塞进了一个空间较大些的废弃窑炉里。 躺在窑炉里,鉴遥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且阴阳为炭兮,万物作铜。”于是他安慰自己今天的遭遇,只是一个天地的磨炼而已,仿佛这样想着,心中的恐惧就不会那么沉重。 一个人关在窑炉里,铁链虽然解开了,全身仍然没有一点力气,只有脑子还可以飞快地旋转。鉴遥从被俘之时,就一直盘算如果傅川亲自来审问他,他就可以利用自己的口舌之利将那个叛徒痛骂一顿,绝不堕了木兰宗的名声。哪怕被傅川杀了,也可以全了自己以身殉教的美名,就像淳煦大司命、父亲和那些殉教的主殿们一样,虽然暂时蒙尘,仍然在木兰宗隐秘的祭祀活动中得到所有教众的缅怀和崇敬。他们的画像挂在神殿的祭坛里,名字永远铭记在史书上。一旦木兰宗重新得势,他们就可以被奉为圣人,雕像被放置在离神像最近的地方,荣耀无匹,万古流芳。 万古流芳。这四个字光是想一想,就给了年轻的俘虏更多的勇气。 作为晨晖的伙伴和侍从,鉴遥从小和晨晖一起接受楼桑大主殿以及其他木兰宗德高望重的神官教导,无论礼仪还是教义的学习都在同侪中出类拔萃,以至于楼桑大主殿常常会勉励他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冰族神官,哪怕在空桑人为主的神殿体系中也能做到大主殿的高级职位。 因此,对于和傅川的见面,鉴遥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自信能将那背主忘义的叛徒骂得狗血淋头却又无法反驳。 义斥傅川的场景如同一个壮阔的画面,让鉴遥为此兴奋不已,甚至身在牢狱也寻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心脏跳动有力,面孔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他细心地护理着自己的伤处,哪怕遭了无数斥骂和白眼,也终于向看守的士兵要来了一点伤药和纱布。当那些士兵鄙视地讥笑着这个没什么骨气的冰族人时,鉴遥却一边涂着药膏一边在心底暗暗冷笑:很快你们就会看到,真正的骨气是用在什么地方。 然而他始终没有等到他向往的舞台。被抓捕之后,傅川似乎整个儿把这个俘虏、这个搅扰了祭祀大典的木兰宗余孽给忘记了。他每天忙于接下来的祭典,祭典完成后又恪尽职守地为当今淳熹帝挑选皇陵地址,对于那天发生的一切意外没有过问一声。 鉴遥每天被关在阴暗狭窄的窑炉里,渐渐地连看守士兵的讥讽怒骂都难以听闻。他不再像初进来的几天那样激情四射地默念着指斥傅川的檄文,极度的空虚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无聊得想要疯掉。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来——晨晖为什么还没有来救他呢?莫非,他也被抓住了? 这个念头让他生出深深的惶恐。因为自己的激愤壮举而丢掉性命,只要果真能够震慑淳熹帝和傅川,向天下百姓昭示木兰宗生生不息的韧性,鉴遥觉得自己一死也是值得。可是如果连累了晨晖,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主人,那就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了。 于是,这个冰族少年又忍不住哀求着询问看守他的士兵,是否他的同伴也被抓住,士兵们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这个肮脏得乞丐一般的囚犯,“人家哪像你这么傻,早就和美女一起过河逃走了。没人会来救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原来,舒沫毕竟是救了他。鉴遥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深埋在心底的凄楚就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样泛上来——自始至终,只有自己是没人顾念的。 晨晖做的选择没有错,他回来救自己也不过是徒劳。鉴遥冷静地告诉自己,就算晨晖日夜兼程赶回木兰宗密谷,他们也来不及现99lib.下就赶过来。 可是冷静归冷静,始终有一种酸楚的情绪盘踞在心底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 就在他焦灼地每天计算着救兵的行程时,有人终于在外面喊了一声:“出来。” 虽然看到了传唤他的士兵手上的枷锁,鉴遥仍旧几乎感激地叫出声来。终于要审讯他了吗,他期盼已久的就是这个壮烈的时刻! 他毫无反抗地让人戴上了枷锁,满心要把所有的力气留着对付傅川。躬身走出阴暗的窑炉,他挺直腰杆,抬头迎上刺痛他双眸的阳光,忽然想到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阳光下。 然而嘲讽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傅川,甚至不是朝廷派来的任何一个官员。道路的尽头,只有一辆简陋至极的囚车。 难道是要把他押到九嶷郡的首府甚至帝都去.审讯?鉴遥心中思忖着,却顾忌着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落入史书中,便隐忍着自己的疑惑,做出一副凛然无畏的模样,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囚车。 囚车辘辘而行,押送的差役既没有特意虐待鉴遥,却也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对木兰宗的同情。鉴遥表面虽然平静无波,心中的疑惑却越发浓重——囚车行进的方向不是南方的帝都bbr>或者其他城市,而是北方,九嶷山脉后漫长的星宿海海岸线。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入夜,凭借极为微弱零星的几点灯火,鉴遥根本看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差役们打开囚车放他下来,鉴遥活动了一下麻痛的腿脚,顶着枷锁默默地往前走。 “又送人犯来了?正好,我们正缺人呢。”一个黑糊糊的大门前,有人这样笑道。 “嗯,是个冰夷,身子骨还不错!”差役回答着,将鉴遥往前一推,又把手中的钥匙交给来人,“麻烦大哥在这份文书上盖个印,兄弟的差事就完成了。” “好说好说。”来人走上来打量了一下鉴遥,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用活像评价牲口一般的口气道,“肌肉挺结实,做个桨奴正合适,把他送到丁字号去吧。” 浑浑噩噩中,有卫兵上来将鉴遥推搡着往里走。穿过几排简陋的石头房舍,最终打开一道铁门,卫兵卸下了鉴遥的枷锁,“进去吧。” “这是什么地方?”鉴遥看着石屋内影影绰绰的几十条人形,终于忍不住开口。 “进去就知道了。”卫兵一脚踹在鉴遥腿弯上,重新锁上了铁门。 鉴遥踉跄了一下,在门口站稳。屋里很黑,但是凭借铁门口微弱的星光,他可以看到原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影此刻已接二连三地爬起来,好奇地朝他走过来。 “又来了一个!” “还是个冰夷!” “小子,你犯了什么事?是偷了东西还是奸了女人,说出来听听!” 黝黑的人们站在鉴遥面前,衣衫褴褛,乱发纠结,身上的汗臭扑鼻而来,只有一排排的牙齿在黑夜里闪着光,活像一群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鉴遥后退了一步,满眼警惕地盯着这群人,手指牢牢地抠住石墙的缝隙。 “哈哈,以为我们要揍你?像别的监狱那样?”黑暗中的人们笑起来,再次接二连三地躺下去,“本来是手痒,但有力气还是留着明天干活吧。有贵人在这里,闹出事来大家都要掉脑袋。” 松了一口气,鉴遥找了个人群里的空隙躺下来。脑袋才一挨上稻草,旁边就有人问:“你究竟犯了什么事?” “我是木兰宗人。”鉴遥略带点自豪的口吻回答,“你呢?” “哦。”那人对木兰宗没什么兴趣,翻了个身道,“我欠了赌债。” 鉴遥有点发凉,追问道:“那其他人呢?” “还不就那样?”那人睡意涌上,口气也不太耐烦起来,“能到这里来的,还不都是强盗、赌徒、强奸犯、惯偷……好人谁被关进来?” 恍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鉴遥猛地坐起身来,引来周围人的不满呵斥:“快睡,发什么疯?影响大伙儿明天干活,看他们不打死你!” 重新躺回凌乱的稻草上,鉴遥紧紧抱着双臂,仍然抑制不住浑身发抖。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和这群社会的渣滓们关在一起,他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怎么能够混为一谈!他宁可被审讯,被拷打,也能证明他高尚的动机和壮烈的行为,他不要和这些暗室中的蟑螂老鼠们一起,被普通的民众当做恶棍而加以唾弃。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鉴遥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明天,明天他一定要申诉,无论如何也要要求单独审判,而不是莫名其妙和那些渣滓们一起去服苦役! 睁着眼睛熬到天亮,鉴遥终于等到了那扇狭窄的铁门打开的声音。他几乎是飞扑到铁门处,对着开锁的守卫大声喊道:“我要见你们长官,我有木兰宗的机密大事要向朝廷禀告!” 鉴遥原本以为这样一喊,就能激发起看守们的兴趣,将他从那些惯偷强盗中分离出来。然而那个守卫只是不耐地踢开他抓住铁门的双手,粗鲁地骂道:“什么木蓝宗木红宗,通通给老子去干活!要是出了一点差错,老子活剥了你们这群人渣!” 一条粗长的铁链拖过来,像一条蛇盘踞在门口。牢狱里的囚犯们一个个排着队走出来,老老实实地让一个矮小的看守把他们的右脚脚踝锁住,串在一起就像顽童手里的蚂蚱。鉴遥惊讶地看到这么多囚犯和这么少的看守之间的对比,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乖得就像圈养的牛羊。可是他自己,也混杂在队伍中,被一个铁环串在了链条上。 鉴遥并不甘心听天由命,可是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随着众人拖着铁链慢慢往前走,却不忘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里果然是星宿海的海滨,他们居住的长条形石屋就建在距离海岸不远的石头滩上,灰灰白白没有一丝生气。而在石头滩远处的峭壁上,则伫立着一座巍峨辉煌的宫殿。高低相错的回廊沿着山势起承转合,烘托出中心一座高耸的楼阁,精致的檐角分成八翼向天空展开,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垂挂的金铃被海风吹拂的声音…… “老实点,别东张西望!”鉴遥正琢磨要什么样的贵人才能住在那恍如仙宫的去处,脑袋上却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只好像旁人一样埋下了头。 星宿海位于云荒北方,气候寒冷,不比南方红莲海的温暖湿润,就连南方海湾中常见的沙滩都难以寻觅。当鉴遥终于走完了脚下的碎石滩,迎接他的是宽阔的长满盐碱草的滩涂。一脚下去,淤泥深及小腿,等到拔脚出来,鞋子已经生生被黏稠的淤泥剥下。 然而鉴遥没有心思去顾及自己的鞋子了,虽然冒着被士兵敲打的风险,他还是贪婪地望了一阵面前出现的庞然大物——那是一艘停泊在岸边的船。 巨大的船。 这艘船长四十多丈,宽二十余丈,九根桅杆上挂着十二面宽大的帆。船楼高有四层,雕刻着仙女、神兽、各样奇花异草的红木梁楣上,金粉闪闪发光。就连从甲板连通船楼的台阶,也无不铺陈着精致的插色织毯,厚实得让人可以幻想到一脚踏上去的柔软触感,美轮美奂,极尽奢华。 这样的船,可以容纳数千人吧。鉴遥忽然想,那些漂泊在海上的冰族同胞,若是能生活在这样的船上,该是多么幸福。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从今日起,他果真就要生活在这艘船上了。可惜所谓幸福,却似乎更加缥缈难寻。 他成了这艘宝船上的桨奴。 脚上套着铁链,关在最窒闷黑暗的船舱底部,眼前除了前一个人赤裸的脊背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能是拼命划桨、拼命划桨,否则下一刻监工士兵的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脊背上,让血珠和汗珠一起滚落……这就是桨奴的生活。 一般来说,桨奴都是由普通的苦役犯担任,只要他们熬过了被判苦役的刑期,就可以获得释放。鉴遥不止一次看到刑满释放的桨奴欣喜若狂地走出幽闭的舱室,周遭的人们无不发出羡慕的叹息。只有鉴遥,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心越来越冷,几乎要结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刑期,每个人的苦役都会到头,只有他,没有经过审讯,没有经过宣判,甚至没有定下罪名,反而连一点点的希望都被抹杀不见。 空洞冰寒的绝望一层层地包裹住年轻冰族人的心,让他白天黑夜都是一派压抑的窒息,屡屡想要从座位上跳起来,抡起手中硕大的船桨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扫落。可惜,脚踝上的铁链让他无法起立,固定在铁架上的船桨他也无法挥舞,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待的底舱一样,阴暗、窒闷、毫无出路。 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努力划桨,究竟是要去往什么地方。 宝船在海上不断地行驶,偶尔会靠一靠岸,补充淡水和食物,可是桨奴们除了刑满释放之人外,是不允许上岸的。鉴遥和其他桨奴一样,只能透过船桨孔的缝隙,贪婪地注视着岸上的一草一木,若是能看到一只海鸟经过,都会引起一场欢呼。 这样的生活,是会把人逼疯的。只要能走出这个底舱,鉴遥不止一次地想,就算是走向火刑架都好。 然而事实还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糟。 一天,宝船正行驶在海面上,底舱舱门忽然打开了。所有的桨奴都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而监工也破例没有吆喝着挥下鞭子,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有人愿意去做兕饵的吗?不死者立时获释,死者赏家属十个金铢!”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左手扶着腰间的剑柄,盛气凌人地道。 兕饵。鉴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意思。传说星宿海中有巨兽名为海兕,口中有两根尖牙如矛,性情凶残嗜血,常常顶翻渔船后捕食渔人。然而此兽虽然凶猛,两根尖牙却是空桑贵族们用以炫耀武力和财富的珍贵装饰品,用兕牙所制的酒杯还可以检验酒水是否有毒,因此虽然捕猎不易,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甚至以活人做饵用以诱捕海兕。此番来征召的,应该就是这个诱饵了。 同为桨奴的犯人们低声地议论着,却没有人出来应声。他们的苦役都有期限,虽然也想立时自由,可作为兕饵九死一生,实在不是个划算的交易。 “没人应征吗?”贵族打扮的年轻人脸上浮起促狭的笑容,“那么我们就抓阄吧。” “我去。”鉴遥干涩的嗓子里冒出了这两个字,反正只有自己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不如去赌上一把。 年轻贵族打量了一下鉴遥,点了点头,“给他开锁。” 脚踝上的铁镣终于去除,鉴遥有些摇晃着站起身,踏上底舱的台阶。桨奴们惊讶的目光让他的头抬得更高了一些——他和他们,原本就不是同样的人。 走上甲板,猛烈的日光让鉴遥一阵眩晕。他伸出手搭在眉间,好不容易才从底舱阴暗的环境中适应过来。 脏污的赤脚踏上色彩纷繁的地毯,脚心毛茸茸的触感让人想起春天的青草。鉴遥忽然担心别人会呵斥自己弄脏了地毯,那个领路的青年贵族却什么都没有说,打量他的眼光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这种轻蔑的眼光鼓起了鉴遥的斗志,他抖擞精神,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一直走到金碧辉煌的船楼前跪下,鉴遥抬起头,看到一根长长的钓竿横过天空,一头垂下的钓线和钓钩落在自己身旁,而钓竿的另一头,则握在船楼最高层一个人的手里。 夺目的阳光从那个人的头顶洒下,仿佛给那个人戴上了纯金的冠冕,也让鉴遥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只能猜测他便是这艘船上至高无上的贵人,就连刚才领路的年轻贵族,也无非是他的一个侍从而已。 几个侍从走上来,将坚韧的钓线缠在鉴遥的腰间。眼看他们还想绑住自己的手脚,鉴遥忽然大声道:“给我兵刃,我去杀海兕!” “闭嘴!”侍卫们正想压制下鉴遥的挣扎,船楼上的贵人却摆了摆手,“给他。” 立时有人递给鉴遥一支锋利的双头鱼叉。鉴遥接过来掂了掂,又道:“我要喝酒。” 这一次,酒坛很快就递了过来。鉴遥单手托起坛底,大口大口地灌下炽烈的烧酒,惨白的脸顿时烧得通红。他一把将酒坛摔在甲板上,一手提着双头鱼叉,一手握住船锚一般大小的银色鱼钩,洪亮地喊了一声:“来吧!” “慢着,你先交代一下,那十个金铢的抚恤日后交给何人?”一个文职打扮的侍从走上来问道。 原本趁着酒劲意气飞扬的鉴遥愣了一下,半晌才道:“捐给天音神殿吧。” 神啊,这是你虔诚的子民能够为木兰宗做出的最后奉献。鉴遥抬起头,好让自己的泪水不至于滑出眼眶。 船楼顶部的贵人笑了笑,手腕轻轻一抖,透明的钓线霎时如同马鞭一般飞舞而出,连同着钓线底部的钓钩和兕饵,在海风中啪地划出一道弧线,落入了海水中。 冰冷的海水让鉴遥发热的头脑顿时冷静下来,他憋住气往上划水,终于在绑在腰间的钓线绷到尽头的时候,勉强把口鼻伸出水面换了一口气。 冰族人在海上漂泊了数千年,自小就练就了一副好水性,否则不用等到海兕循味前来,光淹也把兕饵淹死了。 宝船继续在海面上行驶着,钓线拖着鉴遥一路缓缓向前。鉴遥一手紧紧握住鱼叉,一手拉住钓线,不时要拼命将头探出水面换一口气,却难免被涌动的水波呛住口鼻,咳得天昏地暗。这样的境遇,比在舱底划桨糟糕得多。 此刻他唯一祈祷的,是自己不要在海兕出现之前就窒息死掉。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已经越来越冷,连原本冰寒的海水也似乎温暖起来,鉴遥知道,自己的体力不多了。 终于,海水的波浪似乎改变了方向,似乎还有模糊的嗡嗡声从远处的水下传来。鉴遥勉强睁开被海水糊住的双眼,看见宝船甲板上的人们指手画脚,一派兴奋神色——海兕终于来了。 鉴遥努力地向海水涌来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将手中的鱼叉握得更紧。他瞪大了眼睛,全身由于高度的戒备而绷紧,可是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水流就如同山洪一般将他彻底地从海面卷下,耳边听到的都是海水搅动的混乱声音,腥臭的气味熏得他几乎要窒息昏迷。在眼前的一派血红中,鉴遥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被海兕吞入了口中。 海兕舌头上布满巨大的倒钩,鉴遥只是就地一滚,浑身就已经被刮得鲜血淋漓。海兕尝到血腥味,越发兴奋,血红的舌头如同巨浪一般倒卷过来,要将猎物推入腹中。鉴遥眼看海中微弱的光亮在眼前渐渐熄灭,心下一暗——自己终于还是要丧生在海兕口中。 可是,他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父亲的遗愿还没有实现,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他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作为一个桨奴、一个兕饵就这样卑贱地屈辱地毫无意义地死去! 手中一紧,鉴遥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鱼叉。他一手死死地抓住海兕舌头上的倒钩以免滑入那海兽的喉咙,一手猛地竖起双头鱼叉,将它狠狠地插进了海兕最为狭窄的喉口! 海兕剧痛之下,无法再行吞咽,只顾张开了嘴拼命晃动身体。鉴遥得了海兕口外的光线,一手攀住海兕舌头上的倒刺,一手拼命拉动腰间的钓线,想把那枚垂落在海兕口边的钓钩拉进来,然而单手却根本拽不动那沉重的钓钩。 眼看海兕再度卷起舌头要把自己强行咽进喉中,鉴遥绝望之下合身往那灌木一般的坚硬倒刺上一滚,借用倒钩钩住皮肉的力量稳住身形,又用双脚死死盘住插在海兕喉口的鱼叉,终于腾出双手使劲拉扯钓线,直拉得双臂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双手被坚韧的钓线割得鲜血淋漓,方才将那枚乌沉沉的钓钩扯进了海兕的口腔。 那钓钩的形状是特意设计过的,只要扎进皮肉,越是挣扎就刺得越深。海兕感觉到不仅喉咙里,连口腔里也进了异物,恼怒异常,当即在海水中大力翻腾,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潜入深海,却始终挣不断那根坚韧透明的纤细束缚。 鉴遥挂在海兕的舌头上,感觉自己就仿佛成了一个筛子,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各个伤口中涌出。他全身早已瘫软无力,只能随着海兕的挣扎在空中不断地跃起又落下。 随着头脑渐渐昏沉,鉴遥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他模模糊糊地相信,握在船楼顶端那个贵人手里的钓竿一定稳如磐石,这头海兕决计逃脱不了那人的掌控。这个信心,从他见到那个贵人的第一面就深深地扎了根,虽然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可那种自上而下的威严和强势让他难以抗拒地把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交到了那个人的手中。他昏了过去。 他没有赌错。 拾 蛟龙鳞动浪花腥 鉴遥是被水泼醒的。他吃力地睁开眼,周围却依然模糊不清,远远地只看见一些黑色影子立在远处。试着动了动手脚,鉴遥发现自己正伏倒在甲板上,一个水手正把一桶桶新鲜的海水泼在他身上。 海水里的盐分刺激到伤口,痛得鉴遥一阵抽搐,若非全身瘫软无力,早就跳了起来。他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什么都豁出去了,当下也不管这是哪里,嘴里老实不客气地叫道:“别泼了……我还没死呢!” “不把你身上的黏液洗干净,你的肉都会烂掉的!”那个水手说着,又是重重一桶水泼到鉴遥背上,“冰夷的命就是硬,我还没见过谁能活着从海兕口里出来的!虽说你小子命大,没有一下子就戳死在海兕的尖牙上,但若不是碰见了这位持竿的爷,你命再硬也得烂在海兕嘴里!” 鉴遥听着他唠叨,没有力气插嘴,只好继续趴在甲板上,龇牙咧嘴地忍痛。他记得自己下海的时候是正午,现在却已是繁星点点,真有点佩服自己的血流了那么多时辰,竟然还没有流光。 海兕的尸体就躺在离他不远的甲板上,黑糊糊的就如同一座小山,散发着海洋动物特有的腥味。它长长的尖牙已经在第一时间被锯下,因此鉴遥还是没有能看清楚,自己与之性命相搏的究竟是头什么样的海兽。 等上好了药,鉴遥已经被绷带包得像个粽子一般。有人给他拿来了水和食物,鉴遥拼命地吃喝,终于感觉到手脚又恢复了一点力气。 那一夜他没有再回到桨奴的底舱中,而是被安排睡在库房旁的一个小舱室里,还得到了一床温软柔软的被子盖住失血过多的身体。他实在是累极了,头一挨上甲板就呼呼睡去,梦里,他依稀看到了明天,自由的明天。 第二天,他焦躁不安地躺在床上,却除了送饭之人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直到一抹黑沉沉的影子出现在小舱室的圆窗之外,鉴遥下意识地一步就跳到圆窗前,顾不得仍旧作痛的伤口,尽力把头探了出去——那是大陆,是大陆!他们要靠岸了! “出来。”有人打开了小舱室的门,在门口冷冰冰地道。 鉴遥回过头,正看见那日征召兕饵的侍卫,衣冠笔挺地站在他面前。他不愿在此刻多生枝节,驯顺地跟在那侍卫身后,朝着宝船中部富丽堂皇的船楼走去。 一级一级盘旋的台阶,铺陈着万字不到头的繁复花纹,把他们引上船楼的高处。鉴遥低着头不敢乱看,专注地盯着脚下的楼梯,却依稀看得见侍卫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这座船楼保护得水泄不通,却静悄悄地听不见任何声音。 楼梯越来越狭窄陡峭,地毯上的花纹也越来越密实紧凑,鉴遥绕得眼前都有些昏花起来。他知道这里就是那个贵人的住处,可他被带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楼梯的尽头是一幕荧光闪闪的珠帘,轻轻地晃动着,仿佛一道流动的瀑布。 这一袭珠帘,就算鉴遥也看得出来,价值连城。那这里面的贵人,究竟又贵重到什么地步?站在门外等候的时候,鉴遥心里暗暗揣测。 “爷让你进去。”侍卫掀开珠帘,示意鉴遥进屋。 一脚踏进屋内,还没有看清楚眼前的环境,早已有人在一旁道:“跪下。” 鉴遥迟疑了一下,终究跪了下去。自由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他必须忍耐。 “年轻人恢复得就是快啊。”一个声音从前方的帘幕后传来,影影绰绰,却不是对着鉴遥说话。 “爷说得是,昨日从海兕口里把他挖出来的时候,跟个血葫芦似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爬起来了。”另一个人显然在附和着回答。 “我是老了……”前一个声音喟叹了一句。 “爷春秋正盛,哪里就言老了?”附和之人声音尖细,小心翼翼藏书网地回答,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说错了话,惹来上位之人的不快。 那位“爷”似乎并不把对话之人的言辞放在心上,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帘幕里的影子并不清晰,鉴遥却实实在在地感到,那位“爷”的目光透过帘子落在了自己身上,于是下意识地回答:“我叫鉴遥。” “你是冰族人?”帘子里的贵人似乎对这个问题比较感兴趣,颇有明知故问的意味。 “我是木兰宗人。”鉴遥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有些吃惊。或许是这个念头盘旋得太久,竟然压过了他之前一直叮嘱自己保持的克制低调,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芽。 “这么急着表露身份吗。”贵人笑了笑,似乎他早已知道这一点,并没有一点异常的表示。“可是……”他忽然话锋一转,言辞间竟然有几分嘲讽之意,“冰族人混在木兰宗里有什么意思呢?” “木兰宗将冰族人视为与空桑人平等的种族,极力消弭两族一贯的歧视和隔阂,冰族人信奉并不足为怪。”鉴遥跪在地上,力图不卑不亢地回答。他憧憬了多日的舞台终于到来,却突兀得有点让他猝不及防。 “我是说,这样自上而下恩赐般的平等,难道就是冰族人追求的平等吗?”贵人笑了起来,那样自信自傲的笑声竟让鉴遥有些慌乱。 “你在木兰宗里是什么职位?” “我资历尚浅,还没有职位。”鉴遥知道自己说话必须有所保留,便道,“可是我也听说,昔日十大主殿之中,北越郡大主殿就是冰族人。” “果然是化外遗民,眼界窄小,做到一个郡的大主殿就能让所有冰族人心满意足了。”贵人淡淡地笑着,问在一旁伺候的侍者,“那个北越郡大主殿叫什么,石泉你还记得么?” “大主殿那么多,奴才哪里记得?”侍者石泉也同样讥讽地笑道,“若是做到少司命大司命,恐怕奴才会有点印象……可是,冰夷哪里做得到那个位置呢?就算勉强赏个大主殿的头衔,也是捡最偏僻贫穷的地方,做个装饰陪衬罢了。” “你们胡说!”鉴遥听到这里,怒气渐涌,蓦地站了起来。父亲英勇殉教的事迹是他自幼的榜样,指引着他近二十年来的奋斗目标。父亲的声名,怎么容得这些人蔑视? 然而他甫一站起,小腿和膝盖就是狠狠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他的双膝再度重重地跪在地上。鉴遥低头一看,大吃一惊——身下地毯上编织的缠枝蔷薇竟然如同活物一般从地板上立起,牢牢地缠住了他的双腿,就连茎叶上细小尖刺带来的刺痛都是那么逼真。 “这个冰族人号称是木兰宗人,怎么并不会法术?”贵人眼看鉴遥被缠得无法脱身,故意问道。 “回爷的话,空桑的法术向来不传冰夷,这是从星尊帝时就传下的老规矩。木兰宗再怎么说也是空桑人的教派,冰夷始终是外人,怎么可能学得到?”石泉继续不阴不阳地回答。 “可是傅川不是说这个冰族人身份不简单么?”贵人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是啊,傅川大人说他是木兰宗那个什么少主余孽的伴当,从小一起长大,交情匪浅。”石泉故意叹了一口气道,“不过看现在的情形,这个冰夷无非是个杂役小厮,无足轻重,枉费爷还亲自来过问。” 原来他们是早已知道他的身份的!鉴遥听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自自己被俘开始,这后来的一切都是人有意安排,而他们操控的目的,都是为了今日这一幕!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鉴遥仰着头大声道。 “让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那个贵人怜悯地道,“从你搏杀海兕就可以看出来,你是个勇敢的年轻人,不仅勇敢,也有担当,你是不该埋没在人群里的。我决定帮助你。” “你要怎么帮我?”鉴遥忽然冷笑道,“要我做你的走狗?” 他话音未落,房间外忽然传来了一下轻微的敲门声,停了一会,又是一下,显示着敲门之人的怯意。 “何人大胆?”鉴遥面前的帘子一闪,一个身穿黄褐色长袍,头戴垂耳软帽的人快步走了出来,立在门前低声呵斥了一句,“不知道爷正忙着么?”此人想必便是那贵人的侍者石泉了。 从他面白无须的模样,略显尖厉的嗓音,鉴遥忽然明白这个石泉是个宦官。那他伺候的那位贵人,莫不成是哪位王公贵戚? 门外的侍卫有些瑟缩地回答:“禀告石泉公公,实在不干小人的事。咱们的宝船才靠岸,帝都那位的特使就迫99lib.不及待要见爷,小人们不敢拦啊。” “那帮王八羔子,爷的船哪回不是每三天就靠岸,何尝爽约过一次?偏他们还苍蝇似的叮着,难道没见爷都瘦成那个样子了?”宦官石泉刻意压低了声音,让鉴遥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然而他还是听到身后帘幕里的贵人咳嗽了一声。惊觉自己的失态,石泉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越发压低声音道,“你告诉那群王八羔子,爷再过一会办完事,就放他们进来。”耳听门外的侍卫应答犹豫,石泉狠声道,“他们要是敢硬闯,你们就出手拦住!要是敢坏了爷的事,叫他们别只害怕帝都的那位,爷就先砍了他们的脑袋!” “石泉,你说得太多了。”帘幕后的贵人叹道,想来石泉细如蚊蚋的声音瞒得过鉴遥,却瞒不过他。 “奴才知罪。”石泉走进帘后,一反身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低声道,“奴才知道爷是宽宏大量让着宫里的那位,可是那些小人算什么东西?” “滚出去!”鉴遥蓦地听到这三个字,感觉帘幕里贵人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像先前那般平和,而是带着蓬勃的怒意,似乎把一袭绡帘都震得无风自动起来,“越活越回去了!” “爷息怒。”石泉跪下来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后退着打开门出去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被缠枝蔷薇绑得结结实实的鉴遥,和微微晃动的绡帘。 “看到了吧,做奴才再怎样忠心耿耿,也得看主人的脸色行事。”贵人的声音叹息般响起来,“你在木兰宗的地位,跟宦官石泉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不用挑拨离间,我不会背叛木兰宗的。”鉴遥竭力坚定地道。 “你自己的心里可不是这样说的。”贵人胸有成竹地笑了,“如果你不是你,我又何必见你?” 小腿上针扎一般的刺痛消失了,鉴遥低下头,看见那些缠枝蔷薇渐渐松开了桎梏,重新缩回羊毛地毯上,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平板花样。他将手掌撑在地上,屈起一条腿正想站起来,却惊觉周围的一切已经变了。 原本富丽堂皇的房间忽然像滴入水中的颜料,渐渐从他眼中淡去了颜色,连四周的墙壁,也仿佛随着水波扩散、扩散……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未知空间里。他低下头,发觉连脚下缠枝蔷薇图样的地毯,也早已融化不见,他整个人就似乎站在虚幻的天空里,天上地下一片空白。 不,不是一片空白,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飘了过来。先是一个、再一个,慢慢连成了片,如同乌云一样占据了他的全部天空。鉴遥鼓起勇气抬眼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天上漂浮的,是一只只眼睛。 各种各样的眼睛:细长的、溜圆的、清亮的、浑浊的、美丽的、凶恶的……然而它们无疑都是人的眼睛,都是出现在他二十年生命里的眼睛。 鉴遥忽然颤抖起来。他一刹那间明白,这些眼睛虽然不同,它们之中透露出来的神色却是一样的——冷漠。它们围聚在他的身边,仿佛在看着他,鉴遥却知道,那些眼神无一例外地穿透了他的身躯,看向了远处。那远处的焦点是谁?是——晨晖? 真的是晨晖?鉴遥使劲地睁大眼睛,仍然看不清远处模糊的身影,可是他心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个人是晨晖。 忽然被.99lib?这个念头吓倒,鉴遥心如擂鼓地收回目光,却正对上了那些在自己面前漂浮的眼睛。他认出来了,离他面前最近的,是楼桑大主殿的眼睛,眼白中布满血丝,大大地鼓着有些吓人。当初,就是楼桑大主殿把四岁的鉴遥从北越郡神殿的废墟里抱出来,低低地安慰他:“别怕,木兰宗以后就是你的家。” 楼桑大主殿把他领到了一个隐蔽的山谷,指着摇篮里一个小小的婴儿说:“他叫晨晖,以后你就是他的侍从,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知道吗?” 楼桑大主殿的眼神很严肃,让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小鉴遥有些害怕,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于是楼桑大主殿将脸转向摇篮里的婴儿,笑了。 从此,他当着旁人,都必须称呼那个懵懂的孩子为“少主”,只有私下里才可以叫他的名字“晨晖”。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学习教义礼仪,一起偷偷跑出去抓鱼捕鸟,可是所有人的眼光,都只会落在晨晖的身上。 鉴遥年纪虽然小,也感觉到了这种差异。于是他越发努力地学习,字写得比晨晖好,教义背诵得比晨晖快,钓回来的鱼比晨晖多,可是只换得来所有人对晨晖说一句:“少主要多用些功夫,哪能比鉴遥还差呢?”甚至连他惹来祸事,被楼桑大主殿叫人狠狠打了一顿,听到的训斥也是:“你这样下去,哪里配做木兰宗少主的侍从?” 他原本从不以做晨晖的侍从为耻,他的父亲最初也不过是淳煦大司命的侍从而已。可是有一天,他照例想跟着晨晖进入神殿学习,却被楼桑大主殿赶了出来,“这次要教少主的东西,你不必学了。” “是教他法术吗?”幼稚的男孩兴奋地道,“我也想学,我学会了可以保卫少主,保卫木兰宗!” “晨晖不需要你保护,你好好伺候他就可以了。”楼桑大主殿说着,阖上了沉重的雕花木门,把满眼期待的鉴遥关在了外面。 只是因为我是冰族人么?冰族人就不可以学习你们空桑人的法术?想起晨晖后来偷偷教给自己的法术也是那么低劣零散,而他还口口声声地说楼桑教的就是这些,鉴遥的胸口就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需要他狠狠地挥动拳头才可以击碎! 他真的挥出了拳头,将楼桑大主殿的眼睛从面前赶开。然而接下来立时有一群眼睛漂浮到他的眼前,就像深海里挥之不去的鱼群一样将他包围。他认出来里面的每一只眼睛都属于木兰宗上上下下的宗人,它们盯着他就如同盯着一个洒扫的仆役,一个少主的影子,甚至连素不相识的清水村人的眼睛,例行公事的卫兵、差役和监工的眼睛,都将他视若无物,和蝇营狗苟的群氓、和无知无觉的木石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我明明是存在的,明明是与众不同的,明明是努力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你们都看着我,看着我呀!鉴遥这一次不再挥出拳头,他狂乱地舞动着双手,想要吸引那些眼睛的注意,可是那些镶嵌在眼眶里的瞳仁却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飘走了。 鉴遥颓然地垂下双臂,慢慢跪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力气随着那些眼睛一丝一缕地飘走。 眼睛的队伍继续在他面前飘过,根本不会在意视线中这个孤独痛苦的影子。然而鉴遥忽然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他只有在最隐秘的梦境里才会看见的眼睛。这双眼睛美丽得如同绚烂的星光,却又冷冽得如同刺骨的山泉,间或还有一丝凄迷的悲伤一丝妖娆的狠毒流转其中,让他一时移不开目光。 “沫姐姐。”鉴遥忽然低低地呢喃。 这个称呼,他从未宣之于口,却如同挥之不去的羽毛在心底暗暗盘旋。那样高洁傲慢的女子,就连晨晖都常常要承受她的冷嘲热讽,他若是再曲意逢迎,只会更加鄙薄自己。何况,清醒如他,也知道自己并不爱那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只是情不自禁被她遗世独立的美丽空灵所吸引,就像冰族传说中出现在北部天空的五彩极光。 可是,终究妒嫉,她偶尔回答他的话时,目光依旧会落在晨晖身上。这样赤裸裸的无视和蔑视,让鉴遥一想起来就如被钝刀切割,痛得想喊,却又喊不出口。 喊出来,无非更让人蔑视罢了。 “看到了么?这个世上真正看重你的,只有我。”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虚空里面传来,刹那之间,所有的眼睛都消失不见,“真正能够帮助你的,也只有我。” 四周又恢复成富丽堂皇的房间.,鉴遥却依旧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汗如雨下。 “你是谁?”冰族少年抬起眼眸,咬着牙问,“如果有诚意就别再装神弄鬼!” 面前的绡帘并没有人去整理,却慢慢地卷了上去,露出了帘后一个侧卧在软榻上的身影。 “我是这云荒的主人。”那个人从榻上缓缓坐起,一步步靠近,最终站在了鉴遥面前。 鉴遥的膝盖动了动,却感觉在面前这人巨大的无形的威势下,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分毫。他唯一能做的,是抬起头凝视面前这个神秘的人物。 这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穿着月白色的软缎金边狷纹袍,面容俊毅沉敛,让人无不生出敬畏之感。然而仔细一看,这个男人极端消瘦,面容也没有什么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发白,和他原本古铜色的皮肤甚不相配,以至于会让人错觉纤薄的肌肤再也覆盖不了高大的骨架,会哧啦一声撕裂开来。 可是,他身上那种至高无上的气势,却丝毫不因为他的消瘦而受到影响,甚至不会让人想起,片刻之前,他还在受到所谓帝都特使的逼迫。他飞扬的眉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夺人心魄,让所有碰触到他目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鉴遥忽然明白了他的身份,“你是……淳熹帝?” “不错。”威严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片刻之间已经改变了自称,“只有朕,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是你下令剿杀木兰宗……”想起抵抗官军而英勇殉教的父亲,鉴遥凄冷地笑道,“你可以给我什么?” “给你冰族人真正的自由。”淳熹帝俯视着倔强的冰族少年,低沉的嗓音里带着难以拒绝的劝诱,“朕可以帮助你建立一个冰族人自己的教派,不必再附庸在木兰宗之下。朕可以保证你在冰族聚居之地建立教区,凡是在你教区之内的冰族教徒都不再受到驱逐和歧视。你将成为冰族的圣人和领袖,所有的冰族人都会感谢你为他们带去的和平和安宁;你将成为冰族人包括空桑人目光的焦点,富丽堂皇的神殿将会是你的纪念堂,千百年后的人们都在传颂着你的名字——冰族的第一个大司命,鉴遥。”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鉴遥的心跳得很快,竭力强迫自己冷静地追问。 “这样再不会有皇室打着木兰宗的旗帜来篡夺朕的皇位,而冰族人能够和空桑人和平相处也未尝不是朕的愿望。”淳熹帝笑了笑,“既然有利于朕的社稷江山,朕何乐而不为?” “可是,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鉴遥咬着牙问,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会下双舆棋吗?你知不知道下赢双舆棋的关键,不在棋盘上层的明子,而在事先布好的下层暗子中。”淳熹帝取下中指上的皇天戒指,轻轻划破自己的手心,用血在上面画出了一个类似展开的双翅符号,伸在鉴遥面前,“朕要你,做朕的那颗‘暗子’,按照朕的意志完成三件事。” “如果我不答应呢?”鉴遥吞咽了一口唾沫滋润自己发干的嗓子,“你要杀了我?” “朕不会杀你的。”淳熹帝伸出的手掌并没有缩回,没有血色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朕只会把你重新锁到底舱去做桨奴,永生永世都不会有人再过问你的死活。” 鉴遥定定地看着他,轮廓鲜明的脸上苍白如雪。他相信这个残酷的帝王说得到做得到,可是……不,他不要再过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再被送回去,他会疯的!他还年轻,他还有抱负,他怎么甘心死的时候脚踝上还套着锁链,最后变成被抛弃在大海之中的枯骨! “不要忘了你许给冰族的承诺。”最终,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和淳熹帝手掌上的双翅符号印在了一起。 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轻薄的绡帘还在轻轻荡漾。 淳熹帝重新侧卧在软榻上,轻轻说了一声:“进来吧。” 三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人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淳熹帝行了礼,当即笔直地站在门口。然后宦官石泉陪着一个太医模样的老者走了进来,进门时不忘了狠狠地瞪了瞪那三个黑衣人,三人却面无表情,把石泉当做透明一般,目光只一路尾随着那太医走到淳熹帝榻边。 “奉皇后娘娘懿旨,臣太医院医正林千介为陛下采血。”太医跪下,给淳熹帝磕了个头。 “不用闹这些虚礼了,来吧。”淳熹帝似乎不耐那太医小心翼翼的动作,语气有些暴躁,“动作快些,又死不了人。” “陛下万金之体,臣自当谨慎。”林千介打开随身的药箱,从里面取出一把特制的小银刀来,熟练地将一根皮管套在银刀的血槽外,皮管的另一头,则连着一个小小的干瘪的皮囊。 “请陛下伸手。”林千介尚未说完,淳熹帝已经拂开石泉的服侍,一把捞起袖子将右臂放在了榻边的软枕上。 那条右臂原本是应该结实有力的,肌肉显示出常年锻炼才拥有的紧实,然而现在却有些干枯,像沙漠里枯死而不倒的胡杨树干。而光泽黯淡的皮肤上,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划痕,一条连着一条,密密麻麻像陈年的树皮,触目惊心。 林千介握刀的手抖了一下,竟然找不到地方下手,只好道:“恭请陛下换一条手臂。” “再换左臂也是一样……”石泉站在一旁,鼻子里有些发酸,“陛下他……” “就这样吧。”淳熹帝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转过目光,却正对上那三个黑衣人的视线,“皇后最近可好?” “启禀皇上,皇后一切安好。”当先的黑衣使者躬身道。 淳熹帝没再说什么,如果白苹皇后有什么问候,她手下的黑衣使者一定会转达。可是没有,一个字也没有。虽然料得到这样的结果,他的心里总还是有一丝失落。正有些出神,手臂上突然一凉,想来林千介已经动手了。 林千介小心地选了一处伤痕较浅的地方,用药酒擦了擦,方才把手里的银刀划下去。每隔三天在淳熹帝身上采一次血,林千介早已熟知怎样用刀能够在最快的速度下采集够一皮囊的血,而如何止血如何消毒,采血后应服用何种汤药滋补,甚至银刀和皮管的样式,都经过了无数的改进。 可是这一次,伤口里血液外流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林千介等了一阵,皮囊仍旧只得半满。他大着胆子抬起头,发现淳熹帝的脸色比平日又苍白了不少。虽然每日费心滋补,每三天采一次血还是让云荒的帝王迅速地衰弱下去。 “林太医……”站在门口的黑衣使者似乎有些焦急,“能不能快一点,皇后娘娘还在帝都等着用呢……” “能不能请陛下稍微活动一下胳膊,血流会快一些……”林千介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他都不敢得罪。 淳熹帝没有动。林千介脑门上的冷汗流得更快了,“陛下,要不臣另外换个地方取血?”说着,颤着手拿起银刀,想要重新往血管密集处割下。 “大胆!”石泉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林千介推了开去,发红的鼻子不停地抽搐,“你们……你们是要皇上的命吗?” “我等只是奉皇后之命行事,还请公公不要为难。”黑衣使者面无表情地道。 林千介爬起身,大着胆子在淳熹帝一动不动的胳膊上再次划下,他只觉得自己一生都未曾如此紧张恐惧。他定定地看着皮囊终于注满,心底长出了一口气,连忙收了银刀,将沾满药粉的纱布按压在伤口上止血。 领头的黑衣使者接过太医递来的皮囊,匆匆交给身后的手下,“赶紧派风鹞送往帝都,若是耽搁了皇后陛下的时辰,谁都吃罪不起!” “你们——赶紧走,赶紧走!莫要耽搁了皇上休息!”石泉气愤地将太医和使者都赶出门去,端起桌案上补血的汤药泣道,“陛下,奴才求您别再采血了,就算这次您钓到了海兕合药,可长此下去……您的身体撑不住的!” “朕哪里那么容易就会死?”淳熹帝一口气将汤药灌下,眉间深深的刻纹展开,竟于沧桑中越发显出豪气来,“所有的报应朕都受着,看朕的手腕,究竟能不能拧转命运的轮盘!” 拾壹 等闲变却故人心 天音神殿位于晔临湖畔,原本是前代天祈王朝的皇家礼神之所。天祈王朝灭后,后世帝王将朝廷重新迁回云荒正中的伽蓝帝都,天音神殿便开始允许普通百姓进去参拜。 经过将近四百年的岁月洗礼,天音神殿虽然微微露出古旧倾斜之态,却到底保持了一贯的豪华气派,在云荒大陆东南部大是有名。不少云荒百姓终其一生,都梦想能够亲身到达天音神殿,亲眼目睹神殿里由天祈朝巨匠崔坚亲手雕刻的创造神和破坏神玉像。 传说天祈朝初年,有人不慎落入天阙山的万丈冰窟中,却意外发现冰窟中埋藏着一黑一白两块绝世美玉。天祈皇室听闻后,专程派人不惜血本,将那两块重达万钧的玉石从天阙山拖运到当时的都城越京,光运输就耗时五年。玉石抵达后,皇室聘请当世最负盛名的雕刻大师崔坚将这两块玉石制成神像,同时修建天音神殿,加以供奉。为了不让神像在二次运输途中受损,崔坚就在原地进行创作,而工匠也同时在原地搭建天音神殿,以便神殿大厅的顶端能够恰好容纳神像的高度。 实际上,这两块玉石并不适合雕刻。白色的那块虽然高耸,却极为单薄纤细,雕刻时用力过猛就有可能断裂,更何况要千刀万斧精雕细刻?而黑色的那块,则方方钝钝,高度还不到白色玉石的一半,无论怎样也不似能够成为与白色玉像比肩的破坏神神像。因此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崔坚接下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崔坚首先雕刻的,是白玉的创造神神像。他围着玉石琢磨了两个月,终于第一次敲下了凿子,而此后,就再也没有休息过一天。 他一共雕刻了两年半,并不算很长的时间,连神殿的拱顶也不过起了个大概。可是当满怀疑虑的天祈皇帝亲自莅临查看时,崔坚一把扯下覆盖雕像的幕布,皇帝仰望着高高伫立的创造神神像,竟然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只有亲手雕琢神像的人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那是一尊世上最高大美丽的创造神神像,她轻轻地低头垂目,带着羞怯和骄傲站在凡人的面前,每一个人都能感到慈悲无际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玉石最为狭窄的地方成功地塑造出女神苗条婀娜的腰肢,从侧面望向神像,甚至会怀疑这样优美的身形是否真的是由石块构成,担忧脚步声稍微重一点,都可能让那纤细的腰和纤薄的羽衣随风颤动。 最脆弱而又最坚固,最冰冷却又最温暖,这就是崔坚赋予这座女神雕像的含义。 事后,天祈皇帝对皇后解释说:“朕那一刻,其实并不是为神而跪拜,朕跪拜的,是那巧夺天工的艺术之力,因此朕赦免了崔坚的不敬之罪。只是这样的话,不能宣诸于口。” 创造神像完成后,崔坚大病一场,整个人一瞬间老去许多。皇室派了太医看视,都道是心力耗尽,劝诫他善加休养。崔坚开始倒也听从,每日只围着那块黑色玉石打转,转完了便回去睡觉,不料一天半夜,修筑神殿的工匠们都听到一阵锤凿敲击的声音,又急又重,便都惊得爬起身涌入神殿,却正看见崔坚抡着石锤,仿佛疯子一般不假思索地敲打着那块黑玉石,石屑纷溅、须发飘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崔坚疯魔的症状持续了将近三天,他不吃不喝,只是用力地雕琢着身前黑色的玉石。“不要打扰我,你们在干扰一座空前绝后的艺术品的诞生!”雕刻大师的眼中闪烁着血红的光,让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当一名勇敢的太医想要将他从玉石边拉开强迫他休息时,崔坚抡起手中的铁凿子,扎透了太医的胳膊。“你们休想阻拦我,你们阻拦不了我!”他挥动着沾血的凿子,对着天空吼叫道。 然而,这样癫狂的行动没有能持续太久,极端消耗体力和脑力的雕刻工作完全损害了崔坚的心志和身体。雕像还未完成,崔坚就在四下修筑神殿的工匠们的惊骇目光中,仰头喷出一口鲜血,扑倒在面前的雕像上。 弥留之际,崔坚长叹一声:“这样的杰作,竟然神也嫉妒……可惜……可恨!”说罢,溘然而逝。 破坏神的黑玉雕像,最终只留下了一个侧卧的背影。但是也有人说,那不是侧卧的姿势,破坏神似乎正在从某个地方破茧而生,他肌肉虬结的后背上显示的,正是蓄积已久的力量。 没有人知道崔坚想要雕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破坏神,也没有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样癫狂的状态下进行创作,以至于断送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也正是这样的谜,让天音神殿的破坏神雕像比它完美的创造神雕像还要吸引人,崔坚仅仅用一个背影,就压倒了千百年来所有的雕刻家。 鉴遥来到天音神殿的时候,是一个黄昏。神殿外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高大的雕刻着云荒三女神的木门已经从里面锁住了,鉴遥推了推,纹丝不动。 他抬头顺着神殿高耸入云的塔尖望向天空,只看见几只黑色的乌鸦扑动着翅膀飞向远方。 乌鸦虽然也遭人厌弃,但总有自己的巢穴,有自己的父母亲人,不像自己……想到这里,鉴遥一阵气苦,猛地把手握成拳头,重重地在大门上砸下。 咚!咚!沉重的木门撞击声在清寂的神殿外响起,一声一声,直透到幽深的神殿里去。 鉴遥知道,里面有人,而且,有很多人。虽然外界一直不知道天音神殿是木兰宗秘而不宣的圣地,但是木兰宗最重要的仪式,肯定会在这里趁着黑夜举行。 而晨晖的上位典礼,已经开始了。 “谁?”厚重的木门轻轻打开了一条细缝,一只眼睛凑在上面,警惕地盯着鉴遥。 “我是木兰宗弟子,让我进去。”鉴遥急切地道。 “你有请帖么?这几日没有帖子的话,都不能进神殿。”看门人一看鉴遥的模样就知道他根本没有请帖,于是便打算重新关上大门。 “等等!”鉴遥一把撑住大门,狂跳的心让他喘息起来,连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我是少主的侍从,我叫鉴遥,你去问问少主,他知道我的……” “你说什么少主,我听不懂。”看门人眼见鉴遥风尘仆仆形迹可疑,加上此刻正是非常时期,当即变了脸色,强行就要关上大门。 眼睁睁地看着敞开一线的大门就要再次在面前关上,鉴遥积蓄了多日的委屈、怨恨、恐惧和愤怒仿佛沸腾的岩浆,刹那间全都爆发了出来。他一把死死撑住即将关闭的大门,朝着黑暗幽深的神殿内部大声喊了起来:“晨晖,我是鉴遥,我回来了!你出来见我,出来啊!” 仿佛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猛地投下一块石子,鉴遥的声音通过神殿层层的回音扩散到了建筑物的最深处。一时之间,原本寂静无声的神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鉴遥恍惚听到有人在说话,似乎像是晨晖的声音,但是他听不清楚。 鉴遥的手掌一直死死地撑住大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久得他的手臂都快要没了力气,久得神殿深处的喧哗又渐渐平息下去,终于有脚步声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渴望地睁大了眼睛。 可是来的人,不是晨晖。鉴遥失望地看着站立在面前的楼桑大主殿,精疲力尽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跪坐在地上。 楼桑原本满面怒容,然而一看到鉴遥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地倒在大门外,心下却是一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鉴遥哆嗦着嘴唇回答。 “让他进来吧,好生照顾他。”楼桑心里惦记着正事,随口对看门人吩咐了一句,转身走开了。 看门人有些不情愿地将鉴遥带到神殿角落里一处窄小的房间,给了他一点食物和水,很快便离开了。鉴遥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杯子,猛的一口气把里面的冷茶灌下肚,紧紧咬着牙坐在房间里,从心里透出的凉意让他全身都在打着冷战。 果然,他只是一个卑微的下人啊。历尽凶险从敌人手里逃回,晨晖却回避不见,楼桑敷衍冷漠,连个看门人都只用残羹冷炙来打发他。 过了不知多久,连墙壁上窄小的窗户外都黑了下来,终于有人一把推开了门,惊喜地喊了一声:“鉴遥!” 是晨晖,他的声音,再容易分辨不过。鉴遥慢慢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淡淡地嗯了一声。 和以前不同,晨晖这次穿着一件精美的白色织锦长袍,佩着红色珊瑚珠制成的腰饰,头上也戴了一顶用珠玉镶嵌的峨冠,整个人的面貌看上去焕然一新。可是这样的晨晖,却让鉴遥感觉有些疏远。他伸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似乎想不起来以前和晨晖共同生活在一起时,他是一副什么模样。反正,不会像现在这样,满身贵气,却又满身陌生。 晨晖却浑然不觉两者之间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他一步跨到鉴遥身边,用一贯的轻松语气笑道:“好小子,你真厉害,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我先回了密谷,可是那里没有人。”鉴遥努力平静着自己语气,他不想让晨晖看出来,当他发现一向当做家一般的密谷神庙里空无一人时,那种被抛弃的孤独和凄苦几乎要将他压垮。 “是啊,我们几天前就到这里来了。楼桑师父派出去的人简直是废物,根本连你的影子都没找到。”晨晖没有注意到鉴遥阴郁的表情,自顾往房间里狭小的床铺上一躺,伸了个懒腰,“少司命的上位仪式真是繁琐,这几天忙着这个典礼那个会见,真是累死我了。偏偏楼桑老家伙因循守旧,死都不肯缩减仪程!这不,刚刚才和一群老家伙们寒暄完,待会儿就得去做神前宣祷了。”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鉴遥低低地说着,心中自嘲一笑:虽然从小一起长大,晨晖注定就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他那些抱怨,在自己听起来也如同炫耀一般吧。 “那我走了,还得回去再背背宣祷词,真有点紧张。回头我再和你好好聊。”晨晖说着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朝着鉴遥笑道,“你要不先去洗个澡,晚上一起来听我做宣祷?” “好。”鉴遥点了点头,目送着晨晖轻快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他这样的处境,哪里肯厚颜去找人烧洗澡水?能让他待在这里,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吧。 很久以后,鉴遥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晨晖能在密谷里等他一路同行,如果当初打开天音神殿迎接他的是晨晖,如果晨晖能关切地问问他分别之后究竟吃了什么苦头忍受了什么煎熬,也许自己后面的抉择,就不会那么顺理成章。 但是,那个结局始终是无法改变的。鉴遥想,这不光是晨晖囿于少主的身份行动不能自主的原因,不光是淳熹帝用盟誓来约束自己的原因,一切的根源在最初的时候,就已注定。 冰族人注定只能依靠自己来获得尊重和荣誉。 一个人又坐了很久,鉴遥吃光最后一点粗面饼,忍着浑身的伤痛站起来。尽管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去不要去,潜意识里不甘的力量却还是推动他打开了房门,穿过庭院走向最宏伟宽阔的大殿。 大殿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衣冠楚楚,都是木兰宗里残存的有些地位的成员。鉴遥潦倒的形象与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一个叫花子突然闯进了盛大的宴会,让有些人忍不住想要命人将他赶出去。然而鉴遥根本对他们不屑一顾,径直走入人群,而楼桑大主殿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此刻,鉴遥所面对的,正是雕刻大师崔坚留下的两座惊世绝伦的神像。白色的创造神站立在大殿祭坛的正中央,足足有十五丈那么高,让人必须竭力抬起头,才能看见神垂落的目光。而横亘在创造神身前的,则是著名的破坏神的背影,黑色的肌肉纹理仿佛具有生命,随时会苏醒过来,震慑天下。 一白一黑两座神像组成了一个十字形,一个精致一个潦草,一个柔美一个粗犷,截然不同却又相得益彰,象征着创造与破坏两种相反的力量和谐有序地统治着云荒。不过这一次,在两座神像交叉之处,还悬浮着一个银白色的光圈,影影绰绰,不知里面掩藏着什么秘密。 冬!冬!冬!随着司仪手持一人高的木槌,敲响了大殿前方角落里的一口巨大铜钟,霎时间,排列在两侧的神官们纷纷举起手中乐器,开始奏出庄重简短的前乐,而原本晦暗的大厅里,也在同一瞬间点亮了无数五彩绚烂的灯花,将整个神殿照得如同仙境一般。 站立在大殿中的上千人都安静下来,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而楼桑大主殿,则一身隆重礼服,走到了祭坛之前。 “今日的神前宣祷,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发福的老人将双手交叠在微凸的肚腹前,骄傲地道,“因为我们今日所见的神像,不光有前朝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杰作,还有我们教派所独有的木兰宗女神圣像。相信大家都知道,正是这个圣像,引导了我们伟大的淳煦大司命创建出木兰宗,立誓要秉承神的旨意,让空桑人和冰族人永远和睦相处,永葆云荒万年的太平。”说着,他转身对着那团悬浮在空中的银白色光圈躬身拜了拜,合十的双掌轻轻分开,那个银白色光圈便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向两边合拢藏书网,露出了隐藏在光圈内的一座一人高的女子石像来,正是水华夫人的蓝眸雕像。 “这座圣像,原本被风梧皇帝陪葬在陵寝之中,是我们年轻而勇敢的宗人晨晖,历尽千难万险,独自一人从朝廷手中奉回。能亲眼看到她的宗人们,你们有福了。”楼桑说着,俯身跪拜下去,“神啊,请赐福给我们。” “神啊,请赐福给我们。”大殿内所有的人都跪拜下去,齐声祈祷。 若是以往,联想起木兰宗屡受打压却又自强不息的历史,鉴遥说不定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为这样的坚守和忠贞而热泪盈眶。可是他现在虽然和众人一起跪拜,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冰雪覆盖——谎言,楼桑说的,都是谎言! 明明是他和晨晖一起去迎取的圣像,明明是他为了护送圣像而牺牲了自己,可是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他,所有的光辉和荣誉,全都笼罩在晨晖头上!难道他就真的注定,只是晨晖踏上圣坛的垫脚石? 就在这个时候,在所有人崇敬的眼神和虔诚的表情中,晨晖登上了祭台前的台阶,挺直地站在楼桑大主殿的身边。于是楼桑大主殿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将主位让给他,退下了。 神圣的祭台上,此时除了三尊神像,就只剩下了晨晖一个人。他又换了一套衣服,裹在极为华贵庄重的少司命银色神袍里,像一个制作精美的人偶。他脸上的微笑有一丝腼腆,甚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却又很快鼓起了勇气。 他走下祭台,顺着旁边紫檀木雕刻的螺旋形楼梯一步步走了上去。楼梯雕琢繁复,仿佛无数枝叶交织而成。楼梯的尽头,则是一间小小的蓓蕾型的房间,高高地伫立在神殿的穹宇下方,与创造女神的面部平齐,俯瞰着众人。 大殿里没有一点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晨晖身上,一直到他消失在那雕工精美的蓓蕾中。只有楼桑大主殿的眼眸中,含着一缕复杂的锐利的光芒。 冬!清脆的钟声蓦地响起,壮阔的音乐从天而降,仿佛要将众人从沉迷的梦中惊醒。心思震颤之际,那用紫檀木雕刻的巨大蓓蕾从中打开,就像一朵真正的鲜花在春风中徐徐绽放。当所有人终于可以重新呼吸的时候,一朵巨大的木兰花盛开在神殿的上空,花心里站着的银袍少年,正是晨晖。 创造神巨大的美丽的面庞成了晨晖的背景,他对着近在咫尺的神像,虔诚地合起了双手。 用各种新奇的花样来吸引听众的注意,激发他们对神和神的宣讲者的景仰之情,是宣祷仪式中常常制造的噱头。可是就连鉴遥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精巧的刻意的设计是有效的,哪怕晨晖只是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少年,在华丽的衣冠、精巧的建筑和圣洁的神像烘托下,他此刻,也具备了某些超凡脱俗的特质。 鉴遥忽然有些好笑,原来自己原先所谓信仰,就是这样包装出来的华而不实的东西。而父亲,还有那么多心甘情愿为了木兰宗奉献和牺牲的人们,他们也是被欺骗了么?然后他们的故事被编成壮美的圣歌和传说,一代代流传下去,协助着那些衣冠、建筑和神像,将更多的人圈进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的骗局里面?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被人勒住脖子吊出这个圈子,这个骗局,恐怕自己一生也不会识破吧。 晨晖已经开始宣讲了,鉴遥凝聚起精神听了听,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把他们从小学习的教义照本宣科罢了,他自己甚至都能比晨晖讲得好些。 然而晨晖的嗓音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媲美的:清澈、优雅、从容,仿佛天空中静静流泻的月光,绝不浓烈张扬,却又沁人心田。美人无论穿戴怎样的服饰都是美人,而晨晖天籁般的声音,无论他宣讲的教义多么枯燥老套,也足以吸引人全部的注意。 也许,这就是晨晖唯一值得称道的长处了。然而还是不足以……不足以支撑他到达现在的位子。 鉴遥转过头,私下打量着所有听众的表情。他看见楼桑大主殿的脸上有一种志得意满的微笑;双萍主祭则微微皱着眉头,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而舒沫,那独自远远立在人群之外的清冷女子,以她一贯矜持的姿态抱着双臂,目光却毫无疑问地凝聚在晨晖身上,是那么——专心致志。 似乎意识到鉴遥的注视,舒沫有意无意地朝着鉴遥望了一眼,竟然吓得他赶紧掩饰一般转过头,生怕那个莫测的女子意识到他心里挣扎的念头。平息下自己剧烈的心跳,鉴遥听见头顶上晨晖的声音娓娓流泻而下。 “……于是有人诘大司命曰:‘如君所言,冰族空桑俱为创造神之杰作,同入轮回同主云荒,然则冰族空桑之灵魂皆可混为一谈,君之前世,莫非冰族人乎?’大司命正色曰:‘然。凡人身死而魂不灭,俱投黄泉。黄泉浩浩汤汤,凡魂莫非沧海一粟,彼岸之向俱因循神意。神意无厚薄,唯重一世之行耳。故身死大陆之空桑人之灵魂转世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贵之人不积善行投身至穷苦之家,又何足怪哉?’来人惭而退……” 这段话来自记录淳煦大司命生平言行的《清言录》,鉴遥几乎是从小就背熟了的,然而此刻听在耳中,竟然如同闪电一般,一瞬间就劈开了他的头顶,直把那战栗灌进心底,又捅往四肢百骸——“故身死大陆之空桑人之灵魂转世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贵之人不积善行投身至穷苦之家”,淳煦大司命这句冗长拗口的话,当初只抱怨背起来难免一字不差,现在看来,却有着另外的含义! 原来,就算一直宣扬空桑冰族平等的淳煦大司命,也觉得只有修了善行,才能从冰族人转世为空桑人,就像从穷人转世为富人一般,那么空桑人在这个木兰宗之父的心目中,依然天生比冰族人还要高贵!空桑人们无非是装出一副平等慈和的姿态,对着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冰族人们伸出手说:“来吧,来为了我们奉献一切,你下一世就有可能摆脱冰族人这个讨厌的身份,变得和我们一样。”然后,他们就为了自己这样“高尚”的行为而沾沾自喜,俨然获得了道德上的满足,觉得自己积了善行,得以保障下辈子不可能转世成为低层的冰族人了。 这句隐藏在华丽教义浩瀚文字中的话,才是木兰宗真正的隐意吧,可惜,竟没有多少冰族人能体会出来!鉴遥向四周望了望,那些冰族信徒们都虔诚地合着双手,满眼崇拜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空桑少年,似乎他宣讲的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就真的可以拯救他们摆脱现实的苦难,获得永恒的幸福。 骗局,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鉴遥僵硬地立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热血沸腾——冰族人不该再这样被蒙骗下去,他们需要的不是麻痹精神的宗教和虚无缥缈的来生,而是实实在在可以拯救自己的力量! 无数炽烈的念头如同流星雨一般在鉴遥的脑海中划过,让他一时眼花缭乱,只觉得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在他面前打开了大门,他却一时找不到通往那扇门的道路。他实在太入神了,以至于连宣讲结束都没有留意。参加仪式的木兰宗人们眼看这个疯子一般又肮脏又怪异的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都不敢招惹他,如同退潮一般静悄悄地离开了神殿。 “鉴遥!”似乎是晨晖在叫他,但是当鉴遥循声望过去的时候,大厅里已是空无一人。就连晨晖刚才站立的那朵高空中的木兰花,也重新关闭了花瓣,恢复成一个呆板冷峭的蓓蕾。 鉴遥沿着地上描绘着繁复花草图案的地板走到大厅角落里,疲倦地坐在地上,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可是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尽管当时与淳熹帝结盟含着虚与委蛇的从权心态,.99lib?此刻他却开始无比渴望淳熹帝承诺的扶持与特权,只要他遵从那个帝王的吩咐为他完成三件事。 这个木兰宗,确实是信不得的了。 忽然,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让鉴遥惊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没错,就在一瞬之间,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站立在原本空荡荡的神像前,仰着头似乎在欣赏着这两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这个人是谁?他怎么进来的?鉴遥努力回忆了一下,以此人如此卓尔不群的气势风度,如果他方才参加了宣祷仪式,自己不可能没有印象。 “这就是破坏神的形象啊……”那个黑衣人伸手抚摸了一下面前那个著名的背影,语气中不单有感慨,还有一丝古怪的讥诮,“为什么当初不让崔坚完成呢?” “因为神不愿意凡人只迷惑于形象而忘记了探究神意的本质吧。”鉴遥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说出这句话来。 “那么,你探究到神意的本质了吗?”黑衣人笑了笑,转过身来看着鉴遥。 这是一个老人。不光他从黑色斗篷下露出的发丝一片雪白,连他长长垂下的双眉也是银色的。可是,他虽然年迈,气势却丝毫未受损伤,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沉积,仿佛万年的雪松亿年的山峰那般,积满千万年的冰雪,只更显巍峨神圣。 这样的气势,就算是自称云荒之主的淳熹帝,也只能望其项背。 鉴遥怔住了。那黑衣老人站立在神像前,恰好挡住了破坏神的背影,于是冰族少年的视线中只剩下白玉雕刻的创造神和黑衣的老人。不知是不是幻觉,鉴遥忽然觉得这一黑一白的二者比大师崔坚的雕刻更加相衬,他们的身影在神殿里无限地延伸开去,穿越所有空间和时间的阻挡,将整个云荒的陆地和大海笼罩在他们的光芒之下。 神!鉴遥脑子里嗖地冒出这个念头,双膝已不由自主地跪下。他埋着头掩饰住自己满眼激动的泪花,哽咽着道:“神意的本质我猜不透,所以请您教导我,我想要做的事究竟是否符合神的意志。” “你想要冰族凌驾于空桑之上?”老人眼看鉴遥想要辩解,抬手止住了他,“空桑人专权近七千年,确实是——从根子里已经坏了……” “求神赐予冰族崛起的力量吧!”鉴遥叩首道,“不论什么代价,鉴遥都可以承担!” “你承担不了。”老人看着鉴遥坚韧执著的表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不,我什么都做得到!”鉴遥眼看黑衣老人举步就要离开,慌乱之下合身扑上去,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衣角,“神,既然您怜悯我在我面前显灵,就请考验我吧!如果您发觉我果真是一个无用的废物,就将我丢弃在绝望之中让我自生自灭!” “等你见到了云浮城,再来找我吧。那时我会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废物。”老人锐利如刀的目光扫了鉴遥一眼,轻轻一挥袍袖,凭空消失了。 鉴遥握紧的手指动了动,手心中却是一片空空,连方才衣角的触感都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云浮城……鉴遥默默地念诵着这三个字,忽然转过头,望向了雕刻在高大木门上的云荒三女神。 在云荒的传说中,最先在这片大地上发展出高度文明的人,称为翼族。翼族的男女成年之日,会被从高塔上抛下,而绝大多数人便会在半空中化生出翅膀来,从此可以自由地翱翔于天空,化生不出的,则任凭摔死在高塔下。相对于空桑人和冰族人而言,翼族人就是神,若非他们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而将整个城市升上了天空,也轮不到空桑人成为主宰云荒大陆的主人。就算如今被当做偶像崇拜的云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在翼族中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被翼族升上天空的城市,就叫做云浮。那是神居住的地方,从来没有凡人可以窥见。 这个考验,委实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 拾贰 风声雷动鸣金铁 在天音神殿主厅四壁绘制精美的壁画后面,盘旋着十二座幽暗的木质楼梯,各自通往围绕在主厅顶端的一个小小阁楼。阁楼的数目象征着一年的十二个月份,因此这些极具装饰色彩的阁楼被称为“月阁”,是神殿里举行秘密会谈的绝佳场所。 此刻,晨晖就低着头站在一个月阁里,身上还穿着方才做神前宣祷时的精美法袍。宣祷结束后,晨晖看见鉴遥仍旧站在原地出神,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却立时被楼桑大主殿带进了这个月阁里。 楼桑大主殿就站在月阁的窗前,高大而肥胖的身影遮蔽了窗户处点燃的烛台,也让他的脸有些晦暗。他沉默了一阵,见晨晖也只规规矩矩地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便道:“今日的宣祷,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似乎……并无不妥。”晨晖说到这里,有些心虚地偷觑了一眼楼桑大主殿。实际上,宣祷到一半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木兰坛上,清清楚楚地看见双萍主殿和舒沫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一前一后地悄悄走出了大厅。这两个人在晨晖心目中的地位都无比重要,因此她们的半途离场让晨晖有些沮丧,差一点就背错了原本滚瓜烂熟的《清言录》。但是那么长的一段宣祷文,就算稍微滞涩一下,也应该可以原谅,犯不着楼桑大主殿专门来责备吧。 “并无不妥?”楼桑淡淡地笑了笑,“也是,你后天就正式上位了,我都要尊称你一声‘少司命大人’,怎么该来诘问你呢?” “师父何出此言?”晨晖大惊,连忙跪下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晨晖自幼就是师父教养长大?不论晨晖身居何位,都是师父赐予,始终不敢对师父有一丝不敬!” “你心里敬重我就好,这个样子若是被别人看见,又要说我‘挟持幼主’了!”楼桑说着将晨晖拉起来,粗长的胡须轻轻颤动,“宣祷仪式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按照仪式的定例,为了显示主祷者的神通,你应该平地飞升直落到木兰坛上,却为何要从最底层的台阶往上走?分明是自堕形象!——你可知道扶持你上位我费了多大的心力,你这样坏了规矩,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是徒儿做得不好。”晨晖低下头,轻轻道。 楼桑审视地看着少年掩饰般垂下的睫毛,对他还不肯说出实情有些失望,“你损耗了灵力,所以没法飞升到木兰坛上,对不对?”沉默了一会,楼桑突然道。 晨晖像是摔碎了碗又被抓住的孩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镇静下来,“是。” “什么时候?” “迎圣像那次。”晨晖的目光望了望伫立在月阁角落里的水华夫人雕像,竭力平抑下某些故意忘却的记忆。 “你先前不是说有圣像和舒沫小姐保护,你只是有惊无险吗?哪里至于灵力衰竭得像现在这样,基本上跟个普通人毫无区别!”楼桑的声音逐渐恼怒起来,“你究竟隐瞒了我什么?” “师父,是您究竟隐瞒了我什么?”晨晖毕竟是个少年,很多事情就算想要掩埋在心田深处,却经不住外界的纷扰又破土而出。他抬头看着楼桑,眼角有些发红,“我去过了清水村。” 楼桑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你见过他们了?” “见过了,也发现了村子受到的禁咒。”晨晖喘了一口气,终究没有忍下心中徘徊了很久的问题,“师父,把我从清水村带出来的神官,是不是您?” “不错。当日木兰宗领袖凋零,后继无人,主祭秦朗精通占星之术,言明当有灵童诞生于清水村,可为木兰宗之主,我便亲自去往那里,找到了你。”楼桑大主殿叹道,“我也知道为了带走你而用禁咒逼迫你的父母,实在有伤阴骘,但是那时情况紧急,我为了木兰宗的生死存亡不得不出此下策。晨晖,你要怨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可是您既然遂了心愿,临走时为什么不将禁咒解开,以至于十多年来一直殃及清水村的村民?”晨晖追问道。这件事,才是他心中最为耿耿不平的。 “我没有解开吗?”楼桑大主殿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句,“是了,当时淳熹帝的追兵瞬息可至,我匆忙之中,禁咒可能是没能彻底解掉……”他说到这里,眼神一暗,“晨晖,师父确实有错,你可是要因为这件事情怨恨师父一辈子吗?” “禁咒我已经解掉了,清水村我也不会再回去。”晨晖深呼吸了一下抑制住鼻子向上蔓延的酸涩,真诚地道,“我不敢怨恨师父,若不是您,晨晖今日不过是清水村中一个农夫,哪里能够体会到教义里所描绘的欢喜和慈悲,哪里能够明白一个人该具有的品格和修养,哪里能够知道遵循木兰宗的宗旨而谋求世人的幸福?师父,您是对不起清水村人,可是您对我,却像神一样重要和伟大。因此我所能做的,是用自己所有的法力解开清水村的禁咒,然后努力像您希望的那样,将木兰宗发扬光大。” “好孩子,不枉我教导了你十七年!”楼桑大主殿轻轻拍了拍晨晖的肩头,一贯古板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慈爱的神情,“今天你也累了,早些回越城去休息。明天仪式不多,你到我的住处来,我教你恢复灵力的法子。” 天音神殿虽然占地宽广,却终究不能容纳如此多的木兰宗人。而为了遮掩身份,前来参加少司命上位典礼的木兰宗人们,都分散开居住在越城大大小小的客栈里,以免被朝廷的耳目侦知。 越城在百年前尚是天祈朝的陪都,称为越京,原本位于晔临湖的中央,俨然是第二个伽蓝帝都。天祈末期朝局巨变,盛宁帝不弃死于湖畔,晔临湖面积也骤然缩小,让越城变成今日这般临湖之城,却再不复昔日四面环水的都城气势。 不过尽管作为前朝都城业已没落,越城仍旧像贮藏了多年的上好云锦,虽然花纹色泽都已黯淡,那份尊贵气度仍旧来不及被时间化为尘土。因为气候潮湿,越城不论是高大坚固的城墙上还是曲折狭窄的弄巷里,都见缝插针地铺满了绿苔,于是整个城市就越发显得苍翠荫凉,每到盛夏,从帝都前来避暑的王公贵族络绎不绝。 此刻,舒沫和双萍正沿着越城的城墙根走着,天音神殿的尖塔在她们身后的夜空中形成一个模糊的美丽的远景。舒沫回过头去,天音神殿沐浴在月光下,内部却没有透出任何灯光,外人根本想像不到,有那么多人聚集在神殿里举行着隆重的宣祷仪式。 “是不是埋怨我半截就把你叫出来?”双萍笑道,“你走的时候,晨晖分明有些分神呢。” “他是在为你分神吧。”舒沫冷冷地道,“难道萍姨看不出来,他一直把你当做母亲一样?你关心他的时候,他都恨不能粘在你身上诉苦撒娇,对别人他何尝会这样?” “我的儿子是朔庭。”双萍依然以她波澜不惊的神色看着舒沫,“今天晨晖站的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朔庭的。” “我知道,所以你一刻也不想多待。”舒沫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原本也一直怨恨晨晖占据了朔庭的位置,可是如今知道了他就是朔庭的转世,不知不觉这怨恨就平复下去,对晨晖的印象也随着一路上的接触渐渐起了变化。 “沫小姐,我邀你出来,就是想问一问,朔庭的转世,你追查到了吗?”双萍好不容易摆脱了冗长的会议与仪式单独与舒沫相处,自然不想多耽搁时间做一些无谓的争执。 “没有。”舒沫脱口而出这两个字,下一刻连自己都惊诧为什么要故意隐瞒。难道,仅仅是因为双萍提到晨晖时那种无情的冷漠,让身受海国公主誓言束缚的舒沫心中不快?母爱固然伟大,可母爱却无比的自私。舒沫忽然不敢想像,如果双萍知道晨晖的身份,会不会迫不及待地就取了他的性命。 “沫小姐号称云浮世家的传人,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么?”双萍显然有些懊恼,细长的凤目里闪过一丝讥诮,“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爱朔庭,我相信沫小姐不会一无所获地就从九嶷郡帝王谷回来。” “我自然有复活朔庭的法子。”双萍的语气激起了舒沫的傲气,她不愿意朔庭的母亲瞧不起自己,“就算不知道朔庭的转世,也一样可以复活他。” “哦?”双萍知道云浮世家法力高强,他们究竟有哪些神秘的力量外人根本无法猜测,她没有理由怀疑舒沫的话,“沫小姐有什么法子?” “从极冰渊的地泉。”舒沫见双萍表情有些茫然,料想她并不知道这个秘密,于是解释道,“从极冰渊位于星宿海正北面,再往北就是云荒的禁地归墟。从极冰渊深达万丈的冰壑之下,每隔十几年就会有金色的地泉喷涌而出。那地泉传说与神界的虞渊水相通,有起死回生之效,而云浮星主的法力,也常常借助地泉来提升……”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些,甚至泄露了云浮世家的秘密,舒沫不动声色地住了口。然而她对面的双萍主祭,却似乎并没有在意她后面的话,目光只是凝聚在一滴城墙苍苔的露珠上,喃喃地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他也去了那里……” 舒沫静静地打量着双萍,心中暗暗有些惊异——那个“他”是谁?能在关连到朔庭命运的时刻分散双萍精力的,绝不会是普通人。 醒悟到舒沫正看着自己,双萍回过神,极为从容地笑了笑,“沫小姐是说,用地泉帮助朔庭复活?” “不错。”舒沫笃定地点了点头,心头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终于不用靠杀死晨晖来复活朔庭。面对少年清澈含情的目光,毫无保留的笑容,虽然每次舒沫都能说服自己朔庭更为重要,恐惧和愧疚却依旧用细齿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再也无法回到原先的平静安宁。可是至于用地泉之水复活朔庭后,晨晖又将何去何从,舒沫不敢想也不愿想。如果结局已经注定,她只能力图找出一个伤害最小的方法。 “你方才说那地泉十几年才喷涌一次,却不知下一次是何年?”双萍将指尖缩回宽大的袍袖中,掩饰住自己焦灼的颤抖,“我等不了那么久。” “现下便是喷涌之期。”舒沫想起舒轸在隐翼山上的话,微微一笑,“所以,我们现在就可以将朔庭带到从极冰渊去。”说着,舒沫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金黄色的布袋来,胸有成竹地道,“萍姨你看,我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这个名字恶俗无比却又收放自如的乾坤袋,正是舒沫特地问晨晖要来的。 “好,我教你如何使用血瑚海葵,好在路上保住朔庭的身体。”双萍点头,表情甚是凝重,“血瑚海葵离水之后只能存活三天,所以你若是无法成功,一定要在三天之内及时将朔庭带回血瑚池中,否则他的身体就会彻底地腐坏。” 舒沫有些惊讶,“萍姨不和我一起去么?” “从极冰渊是云浮世家的禁地,我一个外人自然不方便前往。”双萍不动声色地道,“何况,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过复活朔庭吧。”舒沫有些恼怒,虽然双萍的话不无道理,可她既然自称是朔庭的母亲,怎么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另谋他事!天知道她将朔庭带入禁地已然违背了云浮世家的规矩,万一半途有什么差池真是孤掌难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双萍没有正面回答舒沫,却在心中默默地道:我要在朔庭复活归来之时,交给他一个完完整整的木兰宗! 舒沫不明白双萍的意思,却没有再追问。此刻,一个奇特的念头慢慢浮上了她的脑海:主祭在空桑的神职系统中地位并不高,双萍又怎么会知道,从极冰渊是云浮世家的禁地?这个盟约,原本只是云浮世家和空桑皇帝的秘密协定。 闪烁着瑰丽蓝光的岩洞中,朔庭依旧安详地躺在平静的海水里,身周血瑚海葵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艳红花朵,在水波中轻轻伸展着轻薄的触手。 借着噬魂蝶的光芒,舒沫潜入水中,伸手拨开朔庭飘荡到脸前的长发,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他是这么真实地躺在她面前,仿佛随时都会睁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朝着她露出又狡黠又可爱的笑容来。 舒沫伸手搂住了朔庭的腰,打算带他跃出水面,却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和朔庭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不由心脏怦怦地乱跳起来。明知道这个隐蔽的岩洞中没有旁人.,她仍旧忍不住再朝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望了一眼,然后低低一笑,紧了紧抱住朔庭的手,大着胆子俯下头吻了吻朔庭的嘴唇。 虽然是在水中,朔庭的嘴唇依然柔软,让舒沫想起春天拂过手背的花瓣。这就是朔庭,是她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人。舒沫对自己说,他是那么完美,自己怎么可能为了旁人而舍弃他呢? 小心地托住朔庭的后腰,舒沫轻轻一蹬,已然带着朔庭飞出了水面。血瑚海葵们伸出柔软的触手想要阻止她,却被舒沫的手指一划,霎时从栖身的岩石上剥落下来,随着舒沫掀起的水柱搅落到岸上。 将朔庭平放在岩洞底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运用法力烘干他的头发和衣衫,舒沫将一朵朵血瑚海葵摆放在朔庭的头部、四肢和躯干上。一共七朵血瑚海葵,据双萍说这样可以保证朔庭的身体三日内无恙。 如果从极冰渊的地泉无效,而她又不能在三日内回到这里的话,朔庭的身体就会损坏,永远丧失复活的机会。 用乾坤袋将朔庭包裹起来的时候,舒沫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得厉害。虽然她在双萍面前竭力做出胸有成竹的模样,但她实际上从未去过从极冰渊的地泉,她也不知道那个地泉是否真的如舒轸所说的那般神奇。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孤注一掷,而这孤注一掷的理由,竟然是为了躲避杀死晨晖的结局。 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晨晖的死?舒沫回答自己:第一,她毕竟有慈悲之心,不愿意看到有人因为自己的私心而死;第二,她既然那么爱朔庭,对于和朔庭同一灵魂的晨晖,自然会有恻隐之心;而第三……便是那海国公主的誓言在约束着她吧。三条理由已经足够,虽然没有一条理由和晨晖自身相关。 乾坤袋已经恢复成了一尺左右的长短,恰好让舒沫可以背在背上。尽管朔庭的重量一点没有减轻,但那沉甸甸的感觉却让舒沫觉得一阵心安,一阵紧张,又是一阵骄傲。 无论如何,朔庭和舒沫的命运,现在都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了。十七年前,是她的怯懦和逃避让朔庭陷入了那些人的摆布中,那么这一次,她一定会牢牢握住命运之舟的舵盘! 伸手入怀,舒沫取出了一直贴身而藏的短剑“湛水”,紧紧抿了抿嘴唇。湛水固然是上古神兵,但由于是舒轸所赠,舒沫对于使用它一直心存踟蹰,宁可凡事都靠自己的力量而不要再仰仗舒轸的恩惠。可是这一次,她还有什么面子放不下呢? 手腕轻扬,湛水已飞向空中,迎风一晃瞬间长到三尺来长。舒沫紧了紧托住乾坤袋的手,纵身一跃,已牢牢立足在剑身上。霎时间,湛水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恍若闪电一般向着北方而去。 苍翠的越城、平静的镜湖、连绵的九嶷山脉、浩瀚的星宿海……一帧帧景物如同流光一般从舒沫的脚下飞速而去。舒沫的眼睛,从没有这般的坚定和清亮。她确实没有去过从极冰渊,可是从以往舒轸的叙述里,她已经可以大致判断它的方位。 湛水神剑的速度,比云荒飞得最快的风鹞还要迅速。不过两个时辰,舒沫已经到达了云荒大陆以北星宿海和苍茫海交界之处。脚下的浮冰渐渐开始增多,互相撞击着发出丁丁冬冬的声音,空气也越加凛冽,饶是舒沫久居隐翼山,比旁人更为耐寒,也不禁在这高速的飞行中被寒风冻得四肢僵硬,脸颊上更是刺痛得麻木起来。 她在无边的大海上搜寻着,湛水神剑如同梳子一般在星宿海的北部海域穿梭,费力的遥望让她的双眼胀痛不堪。可是,那一座座在海面飘荡的冰山是那么相似,它们反射出的太阳的金光又是那么刺目,舒沫在这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中,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从极冰渊究竟隐藏在哪一片冰层底下。 她竭力压制着内心升起的恐慌,说服自己仔细搜寻着脚下每一处冰原。就在太阳快要沉没在苍茫海的尽头时,舒沫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盯着脚下一个缓慢移动的小点。 不错,那是一艘船,一艘红色的大船,>99lib?飘摇在浮冰之中就仿佛一颗点缀在水晶碗里的樱桃。可是在这片绝境般的海域上,有谁敢怀着必死之心冲破风浪避开浮冰破解结界来到这里? 舒沫降低了高度。拨开层层遮蔽在眼前的云雾,舒沫看清楚了那艘船上的情状,不由大吃一惊——足以容纳千人的红木宝船上,没有一个水手、一个桨奴,甚至没有一个侍从。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船楼的最高层,靠着红木雕花栏杆的外沿,手中各握着一支极长的铁桨。铁桨的末端,隐没在幽蓝色的海水中。 忽然,一座巨大的冰山趁着洋流,猛地从斜刺里向那艘宝船冲去。眼看那艘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宝船就要被撞得粉身碎骨,一支黑色的细长铁桨却蓦地在冰山上一抵,生生将激流中的红木宝船调了个头,险险从两座冰山的夹缝之间箭一般穿了出去! 原来那个人,竟然真是靠一人双桨之力,在这片险象环生的绝地中前行的!这样的勇力和胆识,实在让人敬佩惊叹。 红色的宝船虽然可以容纳千人,在浩瀚的冰山丛林中也不过沧海一粟。舒沫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红点在雪白闪亮的浮冰中穿梭,游刃有余毫无滞碍,不由又降低了高度,想要看清那个勇士究竟是何等人物。 那个人的全部心思,显然都在对付应接不暇的浮冰,竟然没有发现舒沫从侧面打量着他。他人极瘦,眉骨却很高,颇有些威严而又阴戾的模样,不过这些都是舒沫的感觉,因为熟识而对面前的形象所下的判语。 那个人,正是淳熹帝。 舒沫心中一动,原本因为憎恶而恼怒的情绪渐渐平息,却突然想起他当日召唤云浮世家,就是为了进入从极冰渊。虽然自己拒绝了他的要求,却保不准那个一意孤行的帝王用别的手段查明了从极冰渊的位置,亲自驾船前来。 以淳熹帝的身份,若是没有明确从极冰渊的方位,断断不会远离帝都以身犯险的吧。舒沫思忖至此,悄悄升高湛水神剑,重新躲藏在云雾之后。只要跟着淳熹帝,说不定真的就能到达从极冰渊。 舒沫的猜测没有错,在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海上勘测后,淳熹帝终于凭借皇家密藏的云荒七海地图,确定了从极冰渊的具体方位。此番他遣散从人孤身而来,已是志在必得。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天际的海平面下,就连最后一丝淡红色的霞光也渐渐被黑暗吞没,若非舒沫目力非比常人,只怕便捕捉不到依旧在海面上穿梭的红色宝船。 苍茫海的夜晚,比其他地方的夜来得更为迅速和浓厚,让人似乎在一刹那间便陷入了无处可逃的黑暗。舒沫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海面上越来越黯淡的红点,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将天空中浓密的黑云猛然掀开,露出一轮卓然皎洁的明月来,顷刻间将流水般的光芒洒遍了整个苍茫海,让整个天地陡然一新! 舒沫猛地掩住了口,深怕自己情不自禁发出惊呼——那横亘在前方盈盈一线的亮光,如果不是从极冰渊,又会是什么呢? 在月光的映射下,从极冰渊如同一枚极细的月牙儿,漂浮在水天交接的海面上。它凛冽的寒气甚至让海面上都结了一层冰,如同龟壳一般皲裂着伸向大海的中央。可是仿佛故意为了和其他浮冰区别开来,从极冰渊不是雪白的,它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那种幽蓝,是冻结了千万年的玄冰从深达万丈的冰壑下,层层叠叠堆积出来的,它不属于尘世,凡间任何一种颜料都无法描绘那种凝冻住一切的冰冷和幽暗。 大片大片凝结的冰层阻挡了红色宝船的航线,淳熹帝用手中的铁桨戳了戳浮冰小试深浅,随即放下铁桨轻轻一跃,便从船楼的顶层跳到了一块浮冰上,身子摇晃两下,找到了平衡。 他大步在浮冰上走着,小心翼翼而又步履如飞,目标坚定地朝向前方幽蓝色的冰壑。当他终于踏上从极冰渊之时,淳熹帝忽然跪下身子,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冰层上,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清淡的笑意。 舒沫飞速地赶到从极冰渊上空,拨开云雾,凝神向那幽蓝的冰壑下望去,果然看见深不见底的冰壑底部微微透出金色的亮光来。据说从极冰渊中喷涌的地泉正是金色,那么只要降到壑底,便可以找到那起死回生的虞渊之水吧。 想到这里,舒沫再不迟疑,脚下的湛水神剑调转方向,急速地向着从极冰渊降落。她深恐淳熹帝抢在自己面前到达地泉,当下毫不迟疑,袍袖一甩,顷刻卷起无数冰屑,如同巨大的箭矢一般朝着淳熹帝当胸贯去! 淳熹帝万料不到在这片洪荒之地竟然也有人向自己偷袭,仓促之间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大部分的冰屑。然而依然有几粒冰屑砸在他的后背上,力道之大恍如飞石,竟在他身后扎出了点点血迹。 淳熹帝咳嗽两下,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正看见舒沫缓缓落在自己身前的雪原上,手中一把短剑恍如秋水,正直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望着面前冰雕玉琢般的女子,淳熹帝朝着剑尖走上了一步,微微笑道:“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毒如蛇蝎,这几个字用以形容沫小姐,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居然一来,便下了杀手。” “你来这里做什么?”舒沫知道面前之人虽然看上去枯瘦苍白,却依然是不可小觑的空桑皇帝,偷袭不成,不由多了一份谨慎警惕之心,“想不到堂堂空桑皇帝也做出毁约之事?” “莫非沫小姐已经同意做舒轸星主夫人,否则这个地方对你而言,也一样是禁地吧。”淳熹帝淡淡地回答。 “云浮世家的事,还轮不到空桑皇帝过问。”舒沫冷哼一声,“你究竟来做什么?” “我只是想要找到这里的地泉而已,不会对云浮世家有任何损害。”淳熹帝压抑着自己的怒意,刻意放低了身段道,“还望沫小姐行个方便。” “你既然知道我毒如蛇蝎,又怎会行你方便?”舒沫说着,将手中湛水短剑往前一送,冷冷挑眉,“看在你涉及云荒政局的份上,我不杀你,快滚!” 淳熹帝冷冷一笑,低头看了看胸前寒光闪烁的兵刃,低声道:“你以为,真的能够拦得住我?”话音未落,他的身体蓦地向后一折,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擦着湛水剑刃飘开五尺,竟是朝那深不可测的冰壑中跳了下去! 舒沫大吃一惊,她并不熟识地泉的特性,所以更加不能被淳熹帝占了先机。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步便冲到冰壑边,想也不想地跟着跳下。 手中湛水一扬,已深深插入冰层,稳住了舒沫下坠的身形。她凝神四望,于漫天的月色中看见淳熹帝正攀住深壑边的崖壁,迅捷地向下滑去。 舒沫暗叹了一声,从极冰渊的崖壁壁立千仞,厚重的冰壳比镜面还要光滑,淳熹帝的十个指尖已然磨出血来,在冰壳上留下长长的红色划痕。可是无论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王亲自涉险,她都不能让他得逞。 猛地拔出插在冰层里的短剑,舒沫的身体便毫无阻碍地向下坠去,顷刻间便超过了淳熹帝滑行的速度。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无法控制身体之时,湛水短剑再一次插入冰壳,下坠力道之强竟然将厚重的冰壳划出了长长的裂缝,也让舒沫在终于顿住身形之际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她还是不能选择御剑而行,没有了湛水,她没有任何把握可以对付得了帝王之血的传人。 右手手指紧紧抠住湛水划出的冰层裂缝,舒沫轻轻一扬左手,湛水短剑便如同飞鸟一般从她手心跃起,朝着对面崖壁上淳熹帝的后心刺去。 既然和这个人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就在这一刻做一个了断吧。 淳熹帝明显感到了湛水的逼近,可是他此刻正如同壁虎一般攀爬在崖壁上,稍有不慎就会滑落万丈深渊,竟然根本无法腾挪身体避开刺来的短剑。然而就在舒沫以为自己终究会亲手了断这个杀害朔庭的元凶时,淳熹帝却忽然微微抬了抬左手,顿时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从他的中指上飞了出来,恰好将湛水神剑撞得一偏,双双直坠入云雾缭绕的谷底去了。 那是空桑帝王佩戴在左手中指的皇天戒指,帝王之血永镇云荒的象征。 断裂的冰壳切口锐利如刀,此刻已将舒沫的右手手指割出了深深的裂口,血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来,只流到小臂就已凝固成冰。她清楚自己只有最后的机会了。 而此刻的淳熹帝,竟也怀了同样的心思。他放开手脚,几下滑到舒沫对面,猛地合身一扑,已抓住舒沫的手臂往下坠去。 舒沫一直凝神等待的,正是这一刻。淳熹帝想要以她为支撑平安坠入谷底,她何尝不想以淳熹帝为肉垫?就在淳熹帝的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臂之时,舒沫的手猛地一翻,掌心聚集了许久的灵力弹射而出,顷刻将淳熹帝震得松开了手。 然而淳熹帝毕竟身负帝王之血,哪里那么轻易就被舒沫摆脱。急剧下坠之际,淳熹帝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根银色的腰带,一把卷住舒沫的腰,硬将她从攀附的冰缝间扯了下来! 舒沫反手一剪,想要将身上的束缚斩断,却不料淳熹帝那根腰带异常坚韧,她几次将灵力凝聚成利刃,好不容易才斩断了腰带。然而兔起鹘落之间,两人已急速地从崖壁坠入谷底,从冰雪中裸露出来的黑色岩地在视线中扑面而来,眼看就要重重地撞击上他们的身体。 腰带一断,淳熹帝手中一轻,眼看就要先行砸上怪石嶙峋的谷底。他血红的眼中满是决绝凌厉,咬破舌尖朝着手中的半截腰带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半截银带竟然猛地暴涨一丈,再度朝着舒沫卷去。只有将舒沫扯下垫在谷底,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这场无法控制的坠落中受伤。 此刻朝舒沫卷来的已非实体,乃是云荒帝王无与伦比的怨毒灵力,舒沫大惊之下心知不能硬拼,在半空中生生扭转身形,朝着侧面扑下。然而就在她险险避过之时,肩上忽然一空,竟是背负朔庭的乾坤袋绳子经不起冰刃摩擦,从中断裂。她虽然躲过了淳熹帝的攻击,装着朔庭身体的乾坤袋却堪堪罩在了淳熹帝的银带之中! 不能让朔庭受伤……舒沫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伸手一推身侧崖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方向,一把将乾坤袋护在怀中,后背上却硬生生地被淳熹帝的银带劈个正着。 然而她毕竟也没有让淳熹帝好过,借着这一抽之力,舒沫猛地冲出数丈,指尖的灵力打个回旋,以淳熹帝绝未料想的方向击中了他的肋骨。 后背上雷击般的痛楚让舒沫眼前有些发黑,心知自己势必要实打实地摔落在渊底。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保护好朔庭的身体,唯一的动作,也只是将乾坤袋一把挪到了背后,然后她就闭上眼,不忍亲眼看到自己砸在谷底的惨相。 “沫儿?”恍惚中她听见有人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却已来不及分辨这熟悉的语气来自何人。下一刻,她就重重地落在一个人怀中,下坠力道之大让那人的双足竟深深地陷入了岩石之中。 巨大的冲击没有砸昏舒沫的头脑,她挣扎着抬头一看,接住自己的人俊逸清朗、飘然如仙,却不正是云浮星主舒轸?她心下一宽,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就再也忍耐不住,噗的一声喷上了舒轸的衣襟。 与此同时,舒轸的衣袖也如游龙一般飞逸而出,恰好托住了淳熹帝下落的身形奋力往外一拨,淳熹帝便接连在厚实的雪地中翻了几滚,这才卸去了从半空中跌落的力道。 “沫儿,你怎么了?”舒轸一眼看见舒沫唇边满是血迹,不由大惊。他小心地将舒沫抱在怀中,握住她的手,将手心中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 “我没事……”舒沫咬牙挣脱舒轸的怀抱,喘息着站在地上,随即伸手指着从雪地里踉跄站起的淳熹帝道,“杀了他!” “别说傻话。”舒轸瞥见淳熹帝阴沉的双眸,拉着舒沫走过去笑道,“陛下既然到了从极冰渊,就是舒轸的客人,有礼了!”说着,他双臂在胸前交叉举起,掌心向内,拇指交扣,其余手指平平展开,整个手势仿佛一双徐徐内敛的翅膀——正是翼族相见时的伏翅礼。 “惊扰了星主清修,我也深感惭愧。”淳熹帝以同样的姿势回了一礼,形容虽然狼狈却依然是一派沉静风度。他看着舒轸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道,“此番冒昧来访,就是想求得一点虞壤,还望星主不吝相赐。” “虞壤乃是沉积在虞渊水中的土壤,有繁衍万物之效。但是今观陛下气血大亏,伤伐太过,宜在静养调理,虞壤却是无法襄助的。”舒轸说着,将所拾到的皇天戒指奉到淳熹帝手中,又将湛水剑还给舒沫,拒绝之意已是表露无遗。 “我命如残烛,自己早已明了。所求虞壤,也并非为了延续寿命,而是另有他用。”淳熹帝说到这里,见舒轸仍然面带踌躇,眼中寒光一现,“从极冰渊之所以能成为云浮世家的禁地,本就在于先皇与前任云浮星主所订盟约。然而舒轸星主虽接到帝都传唤却不亲自入见,已是背盟,那么我要求获得一点虞壤作补偿,也并不为过吧。” “强词夺理!”舒沫听到这里,忍不住喊道。 “沫儿!”舒轸阻止了舒沫,却向着淳熹帝笑道,“陛下说得有理。此处往前走二里路程,绕过一处鹰嘴形状的冰崖,当可见一个昔年干涸的地泉,泉池中的金色土壤即是虞壤,辨认甚易,陛下可自取而去。至于使用它的诀窍,相信陛下早已深知,就不用舒轸啰唆了。” “星主,你怎么能……”舒沫大怒,正要阻挡,却被舒轸甩出一个禁制圈子套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淳熹帝去了。 “淳熹帝心志坚决,若不给他,他势必再来纠缠。再说,虞壤于他虽然珍贵,对我们来说不过废物,何必为此为云浮世家埋下祸根?淳熹帝虽然此刻虚弱,帝王之血的威力仍然不可低估。此番他对你已是多有容让,若存心攻击,你未必抵抗得了。”舒轸叹道。 “这么说起来,堂堂云浮星主是害怕了?”舒沫一挑眉毛,口中的语气故意有些挑衅。 “云浮世家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和帝王之血相争,甚至也不是为了守住这一方禁地。”舒轸的眼神望向天空,眉间多了一丝向往和决心,“沫儿,你既然肯来到这里,就是同意接任云浮世家星主,以后这些利弊都要多加权衡,万不该意气用事。” “我没有同意,我来这里原本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舒沫退后了一步,刻意与舒轸拉开距离,恢复了以往冷淡的神情。违背云浮世家的诫令擅自闯入从极冰渊,偏偏还被星主逮了个正着,自知理亏的舒沫只好用更为冷硬的面具将自己掩藏起来,深怕舒轸看出了自己的羞愧和慌乱。 “你肩上背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重?方才接你的时候,没料到竟然有两个人的重量,倒让我好生狼狈。”舒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岔开话题,不想和舒沫僵持下去,“伤处还痛么?过来我再看看。” “星主的关心,沫儿感激不尽。”舒沫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只是紧紧地攥住肩上乾坤袋的封口,紧张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我此番前来,只是想求星主一个恩典——让我使用地泉。” “你用地泉做什么?”舒轸疑惑地打量着舒沫肩上的乾坤袋,暗暗运起法力,便隐约看清了袋子中所盛的形状,不由大惊失色,“你背着的,是朔庭的尸体?你居然想用地泉之水让他复活么?” “不错。星主既然知道我的打算,就该知道我的决心,如果肯帮忙,舒沫感激不尽,如果不肯帮忙,也请不要阻拦。”舒沫强撑到此刻,不敢再和舒轸对峙,做贼心虚地朝淳熹帝相反的方向逃开,“地泉就在那边,对吗?” “对。”舒轸怔了怔,惶惑于舒沫从哪里找来了朔庭的尸体,却自知此刻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可是……”云浮星主走上一步,字斟句酌地道,“朔庭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就算用神界的虞渊之水也未必能复活。” “我知道,但是一定要试一试。”舒沫说着,在谷底越走越快,似乎都能隐约听见前方传来的泉水汩汩流动之声。 “不,你不能去!”舒轸猛地拦在舒沫面前,“我答应你,沫儿,下一次的地泉随你使用。” “为什么还要我再等十几年?我不能再等了!”舒沫直勾勾地瞪着舒轸,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星主,我知道你要通过地泉永葆青春提升法力,可是沫儿求求你,再最后疼我一回……” “我不能答应你。因为,这次的地泉,我让给别人用了。”舒轸有些心虚地回答。 “什么?”舒沫愣了愣,声音都有些飘忽起来,“我原本以为,从极冰渊的地泉贯通神界虞渊,十几年喷涌一次,只有云浮世家的星主才可以享用,所以就算再痛苦挣扎,也从没有动过这里的念头。却料不到,星主居然把它让给别人,真是好慷慨好大方!”悲哀和愤怒慢慢从她心底升起,原来自己严格恪守的律令在舒轸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捅破的纸灯笼而已,那么他以前说过的话摆出的姿态,又有多少值得相信? 被欺骗的怒火烧尽了眼底的水花,也焚毁了舒沫的理智,她赌气冷笑道:“既然这样,我杀了他们,地泉就属于我了不是吗?”夺不回地泉,她就得在朔庭身体腐烂前杀掉晨晖,原来不管怎么逃避,她都逃不掉杀人的命运!那么,就来吧! 舒轸今日一连听舒沫吐出两个“杀”字来,不由心中惊悸——爱的执念,居然也可以让人变得如此残忍嗜血吗?他迎着舒沫冲上一步,大声道:“已经晚了,沫儿,你冷静一……” “些”字的音还未吐出舒轸之口,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噎在了喉中。舒轸后退了一步,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上一条长长的血口,泉涌而出的鲜血瞬间压过了舒沫先前喷在上面的血沫,霎时将雪白的衣衫染成一片通红。 “原来你真的……会对我下手……”舒轸苦笑着抬起头,望着手持湛水的舒沫。她的表情是那么惊诧而紧张,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会朝舒轸划出那毫无征兆的杀招,而凶器,正是舒轸赠送给她的湛水短剑。 “星主……”她吓坏了一般喃喃着,一步步地后退开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鲜血如同火焰一般点燃了她满腔的恐惧,哪怕刚才还想直面杀戮的宿命,此刻的她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大脑惊恐的空白中手足无措,竟远远地跑了开去。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阳光从天边斜斜射进深达万丈的峭壁,让所有的冰层在一刹那间恍如燃烧,金色的光芒笼罩住整个从极冰渊。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明中,舒沫费力地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见前方一方金色的水潭边,一个中州人模样的男子朝着自己惊讶地回过头来。 他身边的雪地上,散落着几片黑色的羽毛,散发着妖异鬼魅的气息。 “救救星主……”身心交瘁的舒沫再迈不动虚弱的双腿,她跌倒在雪地上,向那个陌生的男子喊出了四个字。 拾叁 悬崖一线天疑裂 很久很久以后,晨晖都希望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梦。 一个噩梦。 在梦里,他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身下的土地应该是干旱得久了,硬邦邦地纵横着无数裂纹,就像一张张扑面而来的巨大的嘴。它们吞吐着嘈杂而模糊的声音,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晨晖却感觉得到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嘲笑、羞辱和鄙夷,让他的心脏仿佛一个柔弱的面团,被一只大手肆意地抓捏成各种形状,渐渐地在下落的失重感中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直到,他彻底地砸落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 “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张开了眼睛。视线里模糊的影子还没让他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处,身上骤然传来的剧痛就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再一次坠入昏迷之中。 可是,他不能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噩梦中去!晨晖咬紧牙关,拼命用手指抠住了身下的地面,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头朝着视线里透着光亮的方向转了过去。只有让更多的光线落入他的眼睛里,他才不会再次坠落到黑暗之中。 “醒了?”有人在一旁开口。 晨晖此刻才发觉,自己是俯卧在一张床上。全身的骨骼和经络都仿佛碎了一般让他动弹不得,而这样的姿势更是让他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手臂却微微一动,想要翻过身去。 “别乱动。”一双手压住了他的肩头,带着医者惯有的平和,“你的后背上有伤,不能平躺。” 后背上有伤么?晨晖迷迷糊糊地想,和全身破碎般的痛楚比起来,那点伤似乎都感觉不到。而且,就算伤势再严重,和现下几乎无法呼吸的窒闷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肩头的手离开了,随后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又重新关上。 晨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喘不过气来,想说自己极度渴望喝一口水,却发不出声音来。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连动一动的力气也失去了。 他静静地趴在床上,前一夜所经历的一切又慢慢在脑海里浮现,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汇聚成涓涓细流、浩瀚江河,最后冲入无边无际的大海,滔天巨浪劈头盖脸地涌来,让他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片地狱之中! “啊!”少年痛苦地叫出声来,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制止住自己软弱恐惧的情绪四下蔓延。他自然而然地疑惑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却又不敢真正去探究。所幸后来身体上的痛楚慢慢消减下去,果真显出后背上火辣辣的感觉来,而双腿,更是痛到了一片麻木。 这一切并非不可忍受,于是晨晖咬着牙,试着用双臂将自己翻过身去。心里有什么东西悸动着想要破土而出,他深吸一口气,狠狠将它压制下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大力地推了开来,吓得晨晖手臂一松,再度俯跌在床铺上。他不无惊惧地转头看向门边,随即松了一口气——来人虽然不太熟悉,他却记得在天音神殿里觐见过自己,应该是木兰宗某一个地区的主祭。 看来,他果然是得救了。一念及此,饶是晨晖再坚强,也忍不住喉头有些哽咽起来。 “既然醒了,就麻烦‘少主’跟凌迅走一趟吧。”来人故意将“少主”两个字咬得极重,却不再有往日的尊敬之意,一听便含着浓浓的嘲讽。 晨晖心中一寒,嘶哑着嗓子问:“去哪里?” “天音神殿。”名唤凌迅的中年男人瞪着发红的眼睛,每一个字都似乎是从牙缝里面迸出来,“各位主祭都在等着呢。” 晨晖心中不安,却又碍于这些天来身为木兰宗新任少司命的矜持,不便随意询问。他咬着牙用颤抖的双臂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刚想挪动双腿,一阵剧痛就逼得他不得不僵硬了姿势,额头上也滚下大颗的冷汗来。 凌迅等得不耐,一言不发地走上来,伸手撑住晨晖的双臂,将他扶下地来。他才一放手,晨晖便bbr>藏书网闷哼一声,瘫倒在地上,冷汗如同急雨一般湿透了血色殷然的衣衫。 “腿上有伤?”凌迅的眼神终于和缓了一些,点了点头,“你先等着,我去叫辆车。”说着,自顾去了。 晨晖一动不动地跌坐在地上,待到眼前的黑翳散去,才勉强看清楚自己已经回到了越城的客栈中。昨天举行完上位典礼后,他正是在这个客栈洗了澡,然后趁夜色前往楼桑大主殿的住处,准备向他学习重新恢复灵力的方法。然后…… 然后……晨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后面的事情,他就是想一想都忍不住全身哆嗦。可是现下看来,似乎还有不祥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因为未知,所以更加令人恐惧。 凌迅很快回来了。他并不看晨晖一眼,闷着头一把将晨晖背到背上。 “且慢……”晨晖吃力地开口道,“是楼桑大主殿派你来的么?” “是木兰宗十四位主祭派我来的。”凌迅冷笑了一声,“怎么,请不动‘少主’?”说完,他也不管晨晖反应如何,背起晨晖就往门外走去。 晨晖的胸腔被他脊背一压,更是气血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然而对方既然无礼,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只默不作声地任凭凌迅将他一路背出客栈,安置在一辆雇来的马车里,向天音神殿驶去。 木兰宗为了确保这次聚会的秘密性,所有参加典礼的宗人都隐姓埋名分散居住在越城及其附近的客栈和民居中,就连晨晖和楼桑也仅仅带了一两名随从居住在不起眼的小客栈中,日常进出也与常人无异。为了防止混入奸细,各人居住的地点也只透露给极少数人知晓,而能进入天音神殿者更是千挑万选。因此晨晖虽然对凌迅无礼的举动不悦,却也没有怀疑对方的身份,更何况,这次接替鉴遥的随身侍从已是吉凶难卜,他竟是连一个可以差遣的人也找不到。 马车在天音神殿的侧门停下,凌迅匆匆打发了车夫离开,将晨晖背到紧闭的木门前放下,刚想要转头敲门,却又不放心地走过来,手指疾点,在晨晖身周下了一个阻拦的结界。 他竟然,是怕自己逃跑么?晨晖望了望自己被纱布层层包裹起来的脚踝,屈辱的感觉在心头升起,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一切在凌迅眼里,却只是心虚而已。他冷笑了一下,擦了擦发红的眼角,按照预约好的节奏敲击了几下木门。 门开了。晨晖抬头一看,几乎立时便要落下泪来——开门之人,正是双萍主祭。 “萍姨……”他哽咽着唤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向着她的方向探去。对于自幼失去了父母关爱的晨晖而言,萍姨就像他的母亲,区别于一贯严厉端肃的师父,让他可以放纵自??己孩子气的一面,诉苦、埋怨、撒娇……更何况,此番他经历了那样惨痛的夜晚,只巴不得扑到双萍的怀中去,让自己所有的伤痛和委屈都随着泪水宣泄而出。 “快进来吧,大家都等急了。”双萍的眼角扫了一眼晨晖,便转过脸对着凌迅说道。 她的眼神是那么淡漠,让晨晖只觉全身的血都凝固起来,冷得他不住地颤抖。直到凌迅将他背进了天音神殿,少年的眼睛仍然瞬也不瞬地盯着前面双萍的背影。那么熟悉的背影,却意外地透露出冷酷和高傲的气息,让他是那么陌生。 沿着主厅角落里一座木质的狭窄楼梯走上去,他们走进了一间秘密的月阁。此刻已经有十几个人待在月阁里,或坐或站,却无一不是一派忧心忡忡的模样。 “晨晖来了,大家坐吧。”随着双萍这句话,躁动不安的人们陆续在月阁四周的椅子上坐下来,凌迅也将晨晖放在正中间一张椅子里,随即坐在了下手。 晨晖的脚踝使不上力,只能用手臂努力撑住椅子两边扶手,力图让自己坐得端正一些。面前的这些人,他虽然不一定都能叫出名字,却能肯定他们果然是木兰宗遍布各地的十四个主祭,这些日子的典礼中不时能够见到。 大司命、少司命、主殿、主祭、清仪、清言,这是云荒神职人员的等级名称,木兰宗也不例外。那么此刻除了楼桑大主殿,在座的便是木兰宗最高级的神官了。 只是,往日他都是靠楼桑大主殿安排才会接见他们,而且都远远相隔很少交谈,此番的阵势,倒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晨晖的眼睛再一次在整个月阁中搜寻了一遍,有些忐忑地问:“楼桑大主殿呢?” “少主这是明知故问吗?”沉默片刻,有人悲愤地冷笑,“他死了。” “什么?”晨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谁死了?” “楼桑大主殿死了,今天凌晨被朝廷的鹰犬杀害的。”凌迅看不惯晨晖浑浑噩噩的模样,大声在他面前说道,“少主不会说,这件事与你毫不相干吧?” “不,不会……怎么会这样……”楼桑的死讯彻底搅乱了晨晖的神志,他的手指死死抠住椅子扶手,面无人色地喃喃道。 “凌迅主祭请冷静一下,或许此事真的跟少主无关。”一个坐在月阁窗下的老者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晨晖认出来,他叫做秦朗藏书网。他之所以能记住这位主祭的名字,是因为当年正是秦朗演算出晨晖的命格,导致楼桑大主殿将那个婴儿从清水村抱回抚养,又立为少主。可以说,正是秦朗决定了晨晖最初的命运,以至于晨晖最初在天音神殿见到他时,心中含着隐约的戒惧。然而秦朗此时这一句话,已足以让晨晖感激涕零。他垂下头,撑在椅子扶手上的胳膊不住地打颤,不想让自己的泪水洒落到这些人面前。 “那好,就请秦朗主祭发问吧。反正最初认定这个少主的,就是你。”凌迅生硬地回答。 “唉,除却少主,楼桑大主殿原本是当仁不让地领袖群侪,此番他这一去,我木兰宗竟有群龙无首之感,实在让人伤感哪。”秦朗说到这里,站起来拱了拱手,“秦朗虽然不才,却也无法以下犯上诘问少主。何况少主当年乃是凭借秦朗之语所立,为避嫌疑,秦朗先告退了。”说着,竟然打开阁门,径自离开了。 秦朗这一走,掀起了月阁中人各自的心事。昔日楼桑大主殿作为十大主殿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主持木兰宗再无异议,然而他此番遇害,死因又和少主晨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此时的木兰宗竟再无一个实际领袖,十四个主祭的势力划分,想必就会有极大的变动。究竟是谁可以做得楼桑的继任者,秦朗这一走,无形中支持少主晨晖的力量,就被削弱了大半。 新的领袖,势必需要在此刻站出来振臂一呼,然而需要面临的风险,却是对新上位的少司命的大不敬。尽管这个少司命过于年少,无论经验人脉都极其缺乏,但始终是楼桑大主殿一力扶植的少主,此刻贸然站出指责,总会有伤损羽毛的嫌疑。 “既然秦朗主祭不肯询问,各位却都知道我向来与少主相熟,就由我来问吧。”一片沉默之中,一个清朗的女声忽然在月阁中响起,让晨晖原本低垂的脸也如同被蜜蜂蛰到一般惊讶地抬了起来——正是双萍的声音。 “不要担忧,如果真的跟你无关,我们一定会还你清白。”双萍看着晨晖,柔和的目光透露着安抚的信息。 晨晖心下一宽,点了点头。是的,他问心无愧,事情总会查个水落石出。 “昨天藏书网夜里,你都经历过什么事情,说出来吧。”双萍和蔼地开口。 晨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再度进入那噩梦般的记忆,低低地道:“昨天夜里,我按照楼桑大主殿的吩咐,独自一个人去他的住所找他。” “找他做什么?”凌迅嫌晨晖的叙述太过简略,插口问道。 “找他……传授我提升灵力的方法。”晨晖嗫嚅道。 “楼桑大主殿既然是少主的师父,传授你法术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要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凌迅哼了一声,似乎是打算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晨晖的话。 晨晖料不到他会这么逼问,委屈地咬了咬下唇,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丧失灵力的事情说出来,半天才勉强道:“确实是师父让我去的……” 他的窘态让在座的主祭们都暗暗摇头,双萍便适时地对凌迅道:“凌迅主祭,这些问题可以推后再问,请少主继续讲下去吧。” “你继续说。”凌迅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压下自己的怒意,轻轻哼了一声。 感觉到针刺一般的目光终于撤回,晨晖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一眼双萍,双萍却只是正襟危坐,面沉似水。晨晖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我还没能走到师父的住处,就遇上了偷袭,被人抓了起来……” “这番偷袭也太容易了吧,附近也住着好几位主祭,居然连一点响动都没听见,少主就束手就擒了?”凌迅再度冷笑道。 “凌迅主祭。”双萍又一次打断了他,然而他的疑问却正是其他所有人想要问的。 “我……我这段时日内灵力尽失,所以没有反抗之力。”晨晖大力地喘了几口气,方才化开鲠住胸口的块垒,将这个难堪的秘密吐露出来。他知道,以今日的局面,自己很快就会被追问为何丧失灵力,那么当年楼桑大主殿在清水村的所作所为,也同样会被揭示出来。师父已死,他实在不愿意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影响他身后的名誉。 这份心思让他急于往下叙述,便毫无防备地滑入噩梦最深处,一时哽咽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完整,“他们把我抓到一个大宅的地牢里,对我……对我严刑逼供……后来我昏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客栈里。” “他们要逼问你什么?”双萍问。 “他们问我,楼桑大主殿的住所,还有……还有他法术的破绽……”晨晖见有人听到这里缓缓点头,心头一慌,又道,“可是,我一直没有说……” “你既然没有说,那么朝廷中人又是如何找到了楼桑大主殿,并在凌晨时他法力最微弱的时刻杀死他的呢?”凌迅忍不住一捏椅子扶手,再度开口,“这两个秘密,除了少主,还能有谁透露出去?” 晨晖浑身一颤,埋下头不能应声。虽然这两个秘密自然还有其他数人知道,他也曾经在闲聊时向双萍抱怨过楼桑一脉法术的弱点,可是这个时候,他却有什么辩驳的资格? “我不知道……”半晌,少年鼓足勇气再度为自己辩护,“可是,我真的没有说。” “你如果没能遂了朝廷鹰犬的愿,他们又怎么会将你释放?莫不成是少主跟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吧。”凌迅的口气,再度咄咄逼人。 他这般明显定下罪名的口吻不仅让晨晖震惊,也让在座几位温和派的主祭都有些不忍,于是有人劝道:“那些人或许是不知少主身份,或许是想要故意挑拨离间才将少主释放,凌迅主祭的断语怕是偏激了些。再说,晨晖少主一向温文知礼,对待楼桑大主殿也甚是敬重,并不像出卖师父之人。” “说得是,少主并没有出卖楼桑大主殿的理由。”双萍也面露疑惑地道。 “可是有人听见,当日宣祷仪式结束后,少主和楼桑大主殿在月阁里大吵了一场。”凌迅胸有成竹地向晨晖问道,“少主可否告诉我们,你和楼桑大主殿为什么争吵?而争吵过后的第二天夜里,少主就神秘地失踪了大半夜,楼桑大主殿则神秘地遇害了?” “这两件事情,原本就没有关系。”晨晖听到这里,隐隐觉得自己是掉入了一个陷阱之中,暗流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却都是为了把他拖入不见天日的地狱中去!他不甘就这样被暗流吞没,挣扎着想要向岸上看热闹的人们呼救,只能撑住涣散的精力勉强答道,“凌迅主祭的话句句皆有所指,何不直接说清楚你的意思——你认为是晨晖出卖了楼桑大主殿,可是晨晖虽然已忝居少司命之职,凡事却必须借助楼桑大主殿之力,害死了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少主现在确实是羽翼未丰,就算要谋害楼桑大主殿独揽大权也太早了一些。”凌迅点了点头,“可是,若是内怀怨恨之心,外受酷毒之刑,这出卖师父保全自己的事情,做起来也并没有那么困难吧。” “谁说我……对师父有怨恨之心?”晨晖愤怒地盯着凌迅,这个人他几乎没有见过几面,却为什么句句话都如刀子一般,不将他刺得体无完肤就不肯罢休?那双通红的眼中燃烧着的狂热,如果是为了将自己焚为灰烬,他凌迅又指望从这堆灰烬中得到怎样的满足? “心中的怨恨,不是少主说没有就没有的。”凌迅不再看他,转向双萍道,“双萍主祭,不知你是否同意传一个证人进来,他能证明晨晖少主和楼桑大主殿的关系,并不像我们一贯认为的那么和谐。” “好,那就传吧。”双萍皱了皱眉,“却不知证人现在何处?” “他就在外面。”凌迅说着,站起身走到门边,哗啦一声拉开木门,顷刻露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一股腥甜之气毫无预兆地冲到了晨晖喉咙口,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把它狠命咽了回去——那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人,正是鉴遥! “见过少主,见过各位主祭大人。”鉴遥似乎并没有发现晨晖的异常,沉稳地走进来行了礼,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鉴遥,你且说说少主为何会与楼桑大主殿起了冲突?少主又为何会突然失去了灵力?”凌迅开口道。 “是。”鉴遥仍旧恭谨地垂着头,目光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稳稳地道,“其实少主一直觉得楼桑大主殿性格专断,对他管束过多,私下里常常有些怨恚之语,将大主殿称为……” “鉴遥……”晨晖呻吟般唤了一声,双手几乎撑不住扶手,可他的眼睛却大大地睁着,似乎不相信那些平日里随口说笑之语从鉴遥口中复述出来,竟成了世上最锋利的剑刃,戳得他鲜血淋漓。 “将大主殿称为‘老家伙’,说他平日的乖顺无非是伪装而已。”晨晖含血带泪的呼唤传到鉴遥耳中,让他的身躯不易觉察地一抖,却继续平静地说下去,“少主一向对自己的身世颇多好奇,楼桑大主殿却多方遮掩。后来少主果真找到了线索,带着我偷偷回到了家乡,见到了他的生身父母,却不料那里因为大主殿昔日为了带走少主而设下禁咒,使得鱼米之乡变成了穷山恶水,少主的父母不仅咒骂他是妖孽,甚至要亲手杀掉他。少主愤怒之余,破解了大主殿的禁咒,却因此废掉了自己的一身灵力。前日月阁里的争吵,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如此说来,少主就算怨恨楼桑大主殿,也情有可原。”双萍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为此害死了楼桑大主殿,却又万万不该了。他虽然有错,却是一直将你教养长大之人,你这样对待他,倒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感觉寒心了。” “萍姨,连你也……不信我……”晨晖僵硬地转过头,把目光从鉴遥身上转向双萍,强烈的悲哀和委屈让他几乎难以成声。 双萍看着他悲恸欲绝的神情,脸色微变,似乎心中也有不忍,于是叹道:“不过我想少主也不是故意要将楼桑大主殿的行踪和弱点透露出去,朝廷鹰犬的刑罚,要让少主硬扛过去也太难为了他……” “我看少主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一点折磨就可以逼得他摇尾乞怜!”凌迅不满地道,“不就是鞭子和夹棍么,十七年前淳熹帝镇压木兰宗时,那么多宗人包括淳煦大司命和朔庭少司命,受到的折磨不比这个残酷得多,也没见谁是软骨头!” 晨晖张了张口,他想说自己遭受的远远不止这些,却只有最普通的刑具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而已。可是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如果他们都认定是他出卖了师父,那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白白让人耻笑而已! 于是他只能再一次开口,声音却已虚弱不堪,“我没有说出去。” “少主以为抵死不认,就可以洗刷自己的罪名了吗?”凌迅笑了笑,“其实若是没有证据,我们又怎么敢以下犯上诘问少主?双萍主祭,你抓住的那个鹰犬呢?” “就在神殿的地窖里。”双萍回答,“还没有来得及审问。” “鉴遥,你去把他带来。”凌迅吩咐了一声,端坐在椅子上,望着窃窃私语的其他主祭们,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 不多一会,鉴遥果然押着一个狱吏打扮的人走进月阁。那人一进门就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体如筛糠地哀求道:“小人只是奉命办事,各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你老实答话,我们就不杀你。”凌迅走到那人面前,和声道,“你们昨天晚上捉了人拷问,看看他在这里么?” 那个狱吏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视线缓缓扫过众人,忽然停顿在晨晖脸上,“是他!” “你们问了什么,他又答了什么?”凌迅说到这里,蓦地恶狠狠地道,“若有半句谎话,小心你的狗命!” “是是是,小人不敢撒谎。”那个狱吏吓得涕泪交流,慌慌张张地道,“小人只是越城太守府属下的狱吏,昨天夜里被人叫来当值,却是帮助帝都来的什么简指挥使拷问人犯。”他看了看坐在正中的晨晖,心下颇是恐惧,硬着头皮道,“人犯就是那个……那个公子,简指挥使要问他一个叫楼桑的住在哪里,法术有什么破绽……后来……后来我们用了刑,他就昏过去了,用水泼醒之后,简指挥使再问,他声音很低听不清楚,简指挥使就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了一会,当下喜道:‘原来楼桑住在轱辘巷于宅,每天凌晨时分他必要吐纳静坐,正是下手的好时机!’说着他便领人出去,又叫小人把那个人犯……不,那个公子扔出府衙地牢去。小人才拖着他走到街上,就被抓住了……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 他这么一说,在座之人俱都频频点头,觉得此人的话倒把真相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唯独晨晖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如同死去一般冰冷僵硬,只能用力将左手的拳头死死抵在唇上,压住即将喷涌而出的热流。 “少主神志迷糊之时,按照他们的意思招供也可以理解。”双萍的脸上仍然是那副悲悯惋惜的神情,“幸亏朝廷的人没有知晓少主的真实身份,木兰宗总算没有彻底损失了领袖。” “有谁见过这般软骨头的少主?”凌迅哼了一声,“就算他不是存心出卖楼桑大主殿,怕是今后也服不了众吧……” “也是。少主十多年来幽居密谷,少与宗人接触,只怕处理木兰宗的日常事务也力不从心……” “我敢打赌,他怕是连我们在座的各位名字也叫不全吧……” “为了解开一个小小禁咒就灵力全失,这平日的法术也不知是怎么练的……” “木兰宗危急存亡之际,一个软弱的领袖可不济事啊……” 众人的议论纷纷在月阁内响起,却无一不含着对这位少主的失望和轻视。这种情绪以往碍于楼桑大主殿的威信还尽力压制,此番却再无顾忌,就仿佛决堤之水一般,带着每个人心中各种各样的念头喷涌而出。 所有的议论一字不差地落入晨晖耳中,他迟滞的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主祭,一会看看那个主祭,却终于在接触了鉴遥冰冷而又兴奋的目光后缓缓闭上。以往也察觉到自己的才德难孚众望,因此便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谦逊之心,力求做得更好,幻想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不辜负这个位子。此番却如同早已中箭倒地的猎物,本来就已虚弱得再无还手之力,却还要被当众剥了毛皮,血淋淋地陈列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戳嘲弄,甚至包括自己最亲近的长辈和最好的朋友!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砰地绽裂了,晨晖痛得弯下腰,口中的鲜血便突破了左手的阻挡,沿着指缝和手肘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上。 “大家不要说了,说起来也并非都是晨晖的错。”恍惚中,双萍的声音再度在晨晖的耳边响起,“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是楼桑大主殿为了独揽大权,故意以隐修为名将晨晖与宗人隔绝,就算法术,也只是象征性地传授一点皮毛,否则何至于那么容易就损失殆尽?晨晖虽然对不起楼桑大主殿,楼桑大主殿也确实一直把他视为傀儡,从未用过真心栽培。当务之急,不是指责晨晖担任少司命有多么不称职,而是选出一个新的木兰宗领袖来,渡过目前的难关……” 后面乱哄哄的吵嚷,晨晖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眼前的黑翳一片一片,如同蝴蝶的翅膀快要连在一起。此时此刻,他的双臂早已没了支撑身体的力气,他只想有一个人过来扶他一把,好让他不至于从椅子上摔下去。可是,没有人过来,甚至连双萍和鉴遥,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晨晖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自己就像在悬崖边被步步紧逼的猎物,终于不可避免地跌入命运的深渊。然后他听见凌迅主祭大声地道:“我提议由双萍主祭升任主殿一职,总揽木兰宗大权。” 此时此刻,站在角落里的鉴遥悄悄抬起右手,看到手心里一个双翅的符号一闪而没,恰正和他今日偷偷印在凌迅主祭后背上的符号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随着符号的消失,凌迅主祭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到操纵,狂热地执行着淳熹帝将双萍推上木兰宗首领之位的命令,而他鉴遥手心上的符号,却早已植根在血脉之中,无论他怎样擦洗都无法祛除。 这是第一个指令,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这颗暗子,当真是称职得很哪。鉴遥不敢看倒在地上的晨晖,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心,痛苦而又恶狠狠地笑了。 拾肆 魂似柳绵吹欲碎 舒沫在第三天清晨回到了天音神殿。 虽然碍于朝廷的耳目不能大举为楼桑大主殿发丧,木兰宗人还是在天音神殿中举行了秘密而隆重的超度法事,为楼桑大主殿归入黄泉的灵魂送行。 舒沫虽然对楼桑的死感到震惊,却没有心思追问下去。她只是径直走到坐在神殿主位上的双萍身前,急切地问:“晨晖呢?” “晨晖已经被废黜了少司命之位,现在木兰宗的首领是我。”双萍似乎对舒沫如此关注晨晖感到不满,毕竟面前这个女子口口声声爱着的,是她的儿子。“朔庭怎么样?”双萍起身将舒沫拉进一个月阁里,明明看得见她身后原封不动的乾坤袋,却依然忍不住要问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地泉被人占据了,我只好回来。”舒沫落寞地回答。几缕披散的发丝垂落在她眼前,她却没有伸手拂开。从极冰渊的一去一回,重创舒轸的那一剑,还有内心里翻腾不休的彷徨悔恨,都无一不折磨着她的身心,让云浮世家向来高傲自持的沫小姐也露出了深深的疲惫和痛楚。 “就是说,你没有复活朔庭?”双萍后退了一步,仿佛觉得天地在一刹那间四分五裂,让她脚下一软几乎跌倒在地上,“今天是第三天,过了今天,朔庭的身体就会腐坏,就再也没有了复活的希望!那我还为了他争夺这个木兰宗首领的位子做什么呢?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该同意将他带出来,我就不该相信其他人……” “萍姨,别难过……”舒沫望着濒临崩溃的双萍,作为母亲深切的哀恸和失望让她无地自容,“我们还有……还有一条路……”她压抑下脑海上翻滚挣扎的念头,几乎用最大的力气道,“只要今天之内找到朔庭转世的灵魂,你还来得及施法……” “今天之内,谈何容易?”双萍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她打量着舒沫的神情,渐渐有所领悟,“莫非,你已经知道那转世之人是谁?” “是的,我知道。”舒沫刚点了点头,心里就泛起一阵熟悉的绞痛,那是海国公主的誓言在提醒着她。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心口,踉跄着靠在月阁菱形的窗格上,咬紧牙关熬过撕心裂肺的痛楚,虚弱却清晰地对双萍道,“他就是晨晖。” “晨晖?”双萍恍然大悟,目光黯淡下来,“原来他就是朔庭的转世,怪不得……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是有哪里不一样……那孩子也是那般眷恋我……可惜……” “你把晨晖怎样了?”舒沫忽然想起双萍先前所说的废黜一事,心下一紧,竟比违誓之时还要痛楚,“他……还活着吧?” “应该还活着。”双萍蓦地想起那孩子昏迷之前哀恸欲绝的眼睛,不由浑身打了个寒战,“主祭们还没来得及讨论怎么处置他,他现在就安置在湖边的公主祠里。” “那好。”舒沫将肩上所背的乾坤袋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交到双萍手中,“萍姨,麻烦你现在着手准备复活朔庭的事,入夜之前,我一定会把朔庭的灵魂带回来。” “好。”双萍双手抱过朔庭,心中暗暗地发下誓言:神啊,我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绝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了!就算恶贯满盈,就算报应昭彰,我也绝不会放弃! 公主祠是前朝苍平的开国皇帝彦照为了纪念自己的女儿清越所建,据说就是修筑在彦照帝最后看见清越公主的地方,恰正是晔临湖的西岸,离天音神殿并不远。 苍平朝覆灭之后,公主祠也就衰落下来,到得如今不过只剩下几间歪歪斜斜的大殿,常常被无家可归的乞丐和流民当做栖身之处。不过更多的时间,这里无人问津,偶尔有野猫窜进来,就会惊起一树飞腾的乌鸦。 晨晖其实并没有昏迷多久,但他一直不曾睁开眼睛,任凭旁人将他一路从天音神殿抬到了这里。他实在没有勇气再面对那些或讥讽或同情的表情,他甚至不敢设想,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 此刻他就躺在祠堂大殿的地砖上,身下铺着薄薄的稻草,身上还盖了一床棉被。微微侧过头,就可以看见两个人影在祠堂的大门处晃悠,想必是奉命来看守他的人。 口中还残留着血腥味,喉咙也干得要冒烟一般,但晨晖只是艰难地咽了咽唾沫,不愿发声向那两个人讨一点水喝。一个上位典礼还未完成就被废黜的少司命,一个一辈子洗刷不掉出卖师父罪名的叛徒,哪里还有脸面去向别人乞求什么? 身体抽搐了一下,晨晖缓缓闭上眼,眼角却已干涩得连泪水都没有了。 门外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让晨晖死寂的心猛地重新跳动起来。他一把用手肘支起身体,瞪大眼睛看着走进来的人—— 飘逸的长发,摇曳的裙幅,清冷的面容,沉郁的眼眸……那无数次占据了他梦境的女子,只能是舒沫。 “双萍主祭同意我来照顾他,你们回去吧。”舒沫打发掉门口看守的两个木兰宗人,走进了幽暗的公主祠。 “晨晖?”她叫了一声,似乎为两天之间这个少年巨大的落差感到吃惊。 “沫姐姐……”晨晖哽咽着吐出这三个字,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说什么。询问她为?何突然不辞而别?倾吐这两天来自己遭受的一切磨难屈辱?还是告诉她,在他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在他十七年的生命中所依仗的一切全部颠覆的时候,他只能哀求她还能信任他拯救他? 不,他什么都说不出口。这是他内心里爱慕的人,他还想在她面前保留一点尊严。 看着努力从草铺上撑起身子的少年,觉?察到他明显消瘦憔悴的面容,舒沫一路强撑的刚硬顷刻间被击得粉碎。她扶着他重新躺好,掏出手绢抹去他额头上的冷汗,和声道:“你好好躺着,我给你倒点水来。” “沫姐姐……”晨晖忽然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嘶哑的声音依旧悦耳,轻易就可以拨动听者的心弦,“你受伤了?” 舒沫一愣,随即笑了笑,“已经好了。”说着她站起身,有些慌乱地四处寻找着可以打水的容器,却总是找寻不到——她明明是来取他的魂魄的,却为什么会为了一句关切的询问就扰乱了心神? 走出阴暗的祠堂,站在阳光明媚的树荫中,舒沫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息下内心的灼痛,然后她终于在墙根下发现了一个缺口的瓷碗,拿到水井边洗干净了,方才打了水走回屋里去。 看着晨晖喝水时的贪婪模样,舒沫微微自哂:云浮世家的沫小姐,几曾做过这般服侍人的活计?只是看着晨晖此刻的表情,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般可怜而委屈,倒引得她十几年来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反正到天黑还早,就让他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得好些吧。 等晨晖喝完了水,舒沫又打湿了手绢,帮晨晖擦去了嘴角边干涸的血迹,方才洗干净了晾在供桌上。避开少年痴痴凝视着她的目光,舒沫揭开被子,看着晨晖衣襟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皱眉道:“你受了什么内伤,竟吐出这么多血来?” “没什么伤……吐出来,心里就没那么憋闷……”晨晖嗫嚅着回答。 舒沫没有应声,目光只盯着晨晖的胸口。忽然,她伸手解开晨晖的腰带,将他的衣领掀了开来。 “沫姐姐别看了……真的没什么……”晨晖无力阻止,躺在草铺上难堪地转过了头。 舒沫的手僵住了。少年白皙的胸膛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棵翠绿色的叶芽,虽然不过顶着两枚椭圆形的叶片,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它庞大的根须如同一棵倒立生长的树木,深深地扎入心脏,散入经络,竟看不出尽头。这样诡异的情景,竟让舒沫一时手足无措。 “是上次,被藤妖种下的种子发芽了。”晨晖努力地笑了笑,“我原本以为,凭我一贯皮实的性子,怎么可能忘了寻欢作乐,却不料一不留神,被它……钻了空子。沫姐姐别担心,我保证以后每天只想着开心的事情,绝不会再让它长大了。就算不做少主,生活里还是有很多令人愉快的事情,淳煦大司命也说过生命本身就是值得感恩的奇迹,所以……所以痛苦只是暂时的,而生命的快乐才是永恒,对吗?” 舒沫任凭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并不答言。就在晨晖有些尴尬地闭嘴之时,舒沫忽然并起两指,在半空中划出一个银色的符咒。那符咒如同一枝弯曲的线香从头开始燃烧,烧到尽头之时,恰好把末尾的银光抖落在藤妖的两片稚嫩子叶上,顿时将它们烧成了灰烬! 随着晨晖一声痛呼,银光烧至根部,散为几股,顺着庞大的根系越分越细,越窜越深,烧灼的感觉顿时引得晨晖一阵猛烈的抽搐,几乎像条离岸的鱼儿一般挣扎弹跳起来。 “忍一忍,就好了。”舒沫俯下身,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压住晨晖,半晌才感觉到少年的挣扎终于微弱下来,“不除了它,怕以后还是对你的身体有妨碍。” “嗯。”晨晖应了一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稍微一用力,就会提醒舒沫他们此刻的姿势是多么亲密。他偷偷闭上眼睛,只觉满是阴冷霉味的空气中传来舒沫身上淡淡的馨香,就仿佛他阴霾密布的命运里终于透进来一缕阳光,足以让他感激涕零。 舒沫说出那句话,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以后?按照她的计划,晨晖根本活不过今天晚上,哪里还需要考虑他以后身体如何?只是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哪怕她此刻抱着晨晖安抚他的痛楚,竟也不觉得多么难堪尴尬。 如果没有遇见过朔庭,眼前的少年虽然平凡,或许也是可以接受的吧……望着晨晖蕴满感激与恋慕的眼眸,舒沫的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她很快为这样的念头感到荒谬。且不说她已经遇见了朔庭,如果不是朔庭转世,她云浮世家的传人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个平凡得几乎一无所长的少年呢? “沫姐姐,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晨晖毕竟担忧着舒沫离开后自己又将陷入孤独无望的境地,小心翼翼地问道。 “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舒沫按捺不住朔庭即将复活的激动,脱口说道。 晨晖的眼睛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舒沫,终于放弃地垂落下去。他心里明白,今日舒沫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慈悲和怜悯,与“喜欢”两个字是毫无相关的。 “沫姐姐,你走之前,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晨晖见舒沫站起身来,以为她要离开,连忙再度撑起身子恳求道。 “你说吧,我暂时还不走。”舒沫不忍看他重新露出的凄凉眼神,在他身边的草铺上坐了下来,“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会答应你。” 晨晖并不知道这是舒沫想要为他做的最后一点补偿,心里只有加倍的欢喜和哀伤,“他们说,是我出卖了师父的住所和弱点,害死了他……”他几乎说不下去了,喘息了许久才能继续发出声音,“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出来过……虽然有的时候痛得快要死了,那个答案就在舌头边,我还是忍住没有说……” 舒沫看他喘得厉害,眼角又有泪水慢慢积蓄起来,心下一疼,握住了他的手。 晨晖的手冷得就像从极冰渊的万年玄冰,手心里也满是冷汗,却将舒沫握得死紧,仿佛一放手,他就会沉没到汪洋大海里去一般,“沫姐姐,求求你帮我查明真相……我就算死了,也能做个明白鬼……” “好,我答应你。”舒沫和声安慰着他,许是知道他命不久矣,便凭空多出许多耐心来,“你好好躺着,别打扰我,我用洄溯之术帮你去看看当时的情景。” 她记下晨晖所说的时辰和地点,看看大殿的角落里还挂着一幅破旧的帐幔,便绕到后面去,以免被晨晖瞧见她施术时的情景。 袍袖凌空轻轻一拂,舒沫面前的青砖地上已是一尘不染。她盘膝在上面坐下,手指扣成法诀托于身前,闭上了眼睛。 噬魂蝶受到召唤,渐渐从她身体各处游离出来,翩翩飞舞,即使闭着眼睛,舒沫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随着那些透明的蝴蝶向着深邃的“过去”飞去。穿越了刺目的光圈和暗黑的甬道,噬魂蝶将主人的灵识带到她所意想的目的地,便纷纷停顿下来,收敛翅膀静静地降落在一排排黝黑的栅栏上,透明的翅膀被墙壁上的火把映射出橘红色的光亮。不过除了舒沫,那些“过去”的人们是无法看见这些诡异的蝴蝶的,他们也觉察不到舒沫的存在。 即使一切都如同梦境,舒沫还是有足够的自我意识。她知道这里已经是越城太守府的地牢,森冷的空气让仅为灵体的她也不由心生寒意。 她的洄溯之术修炼得还不够,不足以让她改变过去,只能充当“过去”的看客。 “说,楼桑在哪里?”一声凌厉的喝问蓦地从耳畔响起,惊得舒沫赶紧转过身去。 几个人就站在她的身边,不同的装束昭示着他们不同的身份,其中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人应该是他们之中的头领,以至于旁边公差打扮的几个人都对他唯命是从。而方才那声喝问,正是从一个手持皮鞭的狱卒口中发出。 粗鲁的嗓音在石头筑成的墙壁上带来了回响,让人心头发紧,但是被审问的人却没有任何回答。 舒沫终于狠下心朝吊在人群正中的晨晖看过去,发现他的双手被牢牢绑在木架上,后背已是一派血肉模糊,悬起的脚尖下已积出了一片小小的血洼。他的眼睛无力地睁着,似乎连呼吸都很吃力,却始终紧紧地咬着流血的嘴唇,没有回答一个字。 “看不出来,臭小子这么死硬!”狱卒模样的人喝骂了一句,带点畏惧地向旁边的黑衣青年请示,“指挥使大人,天就要亮了,这个口供……” “废物!”那个指挥使挥手赶开了狱卒,径直走?到晨晖面前,右掌缓缓托起一个暗蓝色的光球,“不说话,是不是想再尝尝霹雳火的滋味?” “不……”晨晖的眼睛一看到那个在虚空中燃烧的光球,明显地生出了惧意。他本能地想要缩起身体,却丝毫无法动弹,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 舒沫伸出一根手指咬在了齿缝里,以免自己控制不住地掉转头跑出这个阴森残酷的地方。她垂下目光不敢再看下去,心中隐约觉得晨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楼桑在哪里?他的法术破绽是什么?”年轻强硬的指挥使把手心的蓝色光球凑到晨晖的脸前,再一次按捺住满心的烦躁问道。 晨晖艰难地别过脸,呼吸声越发急促,然而他终究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啊!”随着一声惨叫,指挥使手掌一挥,那朵蓝色的霹雳火就蓦地倾倒在晨晖身上。霎时之间,舒沫只看到一个布满了蓝色火焰的人形在刑架上扭动挣扎,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让舒沫猛地转身冲出了地牢,死命捂住耳朵,泪如雨下。 那天籁般悦耳的声线,可以唱出下里巴人的歌谣,可以朗诵枯燥无味的经文,甚至可以说出情意绵绵的蠢话,却不应该发出这样失控的痛苦悲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惨叫声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归为一片沉寂。舒沫擦去眼泪,强迫自己重新走回那个地狱般的所在,看见晨晖一动不动地挂在刑架上,原本遍布全身的蓝色火焰已经熄灭,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还说不说?”失去耐心的指挥使抬起晨晖的头,却意外地发现少年被汗水湿透的发丝下,干裂的嘴唇轻轻地翕合着,似乎在吐露着什么。 “大声一点。”指挥使将耳朵凑近了晨晖的嘴唇,仔细地听着半昏迷的少年吐出的每一个字,忽然笑着退后一步,松了口气,“原来楼桑住在轱辘巷于宅,每天凌晨时分他必要吐纳静坐,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原来……是这样。舒沫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掀开公主祠里破旧的帐幔,身形却忽然顿住了——晨晖的双眼,正睁得大大地望着他,那渴求答案的凄惶神情让舒沫心中一痛,竟是不知该怎样对他转述自己看到的一切。 “沫姐姐……你哭了?”晨晖颤声问道。 “没有。”舒沫下意识地用手指抹去脸颊上残留的泪,在尚未明白撒谎的理由前毫不迟疑地否定了这个说法。 “那……你看到了?”晨晖从舒沫的表情上就看出了不祥的意味,他瑟缩了一下,却又再度鼓起勇气,等待着舒沫的回答。 “是,我都看见了。”舒沫斟酌着自己的措辞,最终叹道,“但那不能怪你。” 晨晖愣了一下,眼里渐渐涌起了然的悲伤。他猛地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背,试图阻止住从胸腔内奔涌而出的尖锐悲鸣,“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不管我有没有错,是不是存心,师父都是被我害死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控制住自己,为什么真的会把脑子里的答案说出来……” “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能控制住自己……”舒沫无措地看着他痛不欲生的表情,徒劳地安慰着。 晨晖翻过身去,背朝着舒沫紧紧缩成一团,身体不住地颤抖。舒沫知道他在哭,只好假装没有发现。她把脸转向了祠堂外,忍下即将冲到眼眶的酸涩。 不同于屋内的阴冷,祠堂外的天井里洒满了细碎的阳光,几只大胆的乌鸦落在地上,在墙角挑挑拣拣地翻找着食物。只有在这种时候,凡人才会羡慕鸟兽的无忧无虑吧。 心下忽然一片黯然,舒沫无奈地想,其实何止是凡人,就算是自以为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云浮后裔,也照样要面对许多不得不做的痛苦抉择——就像,今天必须了结的事情。 可是只有天神知道,她此刻,是多么害怕黑夜的降临。那把藏在袖子里的湛水短剑,早已捂得和她的体温一般滚烫了。 晨晖已经安静下来。他脱力一般躺在草铺上,仿佛盖棺论定一般道:“我是有罪的。” “不,你没有罪,有罪的是那些逼迫你的人。”舒沫说到这里,故意尖刻地冷笑道,“其实楼桑也是咎由自取,如果他没有架空你独揽大权的私心,就不会只象征性地传授你一点法术的皮毛,你就不会轻而易举就落入了敌人的手里。” “沫姐姐,请你……请你不要这样说师父了……”晨晖低声地哀求道,“我的大错已经铸成,无论什么借口都无法抵消。” “好,我们不说这件事了,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再也不要纠缠在这件事情里。”舒沫想尽力让少年摆脱那些痛苦的回忆,却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她看着门外夕阳的光辉,努力笑道,“别老闷在屋里,我带你出去散步吧。” “可是,我走不了……”晨晖眼中的光亮只是一闪,便消失了。 “你腿上也有伤?”舒沫惊讶地问。 “嗯。”少年垂着头轻轻地回答,“踝骨碎了。” “没关系,有我在,什么事情办不到?”舒沫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兴致勃勃,想了想,将晾在供桌上的手帕取下来叠了几叠,很快把一尺见方的手帕变成了一只布老鼠。她见晨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动作,笑了笑,左手将布老鼠托在手心里,右手轻轻在老鼠背上抚摸了几下,忽然之间,那只布老鼠竟蓦地长到了三尺来长! 晨晖惊呼了一声,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舒沫得意地道:“这个把戏,我小时候就从星主那里学会了……”她忽然住了口,脑子里忽然想起舒轸当年用这个把戏将自己逗得咯咯直笑的情景,竟有些呆住了。他现在,还好吗?他不会原谅自己了吧?…… “沫姐姐……”晨晖唤她,“你打算让我骑老鼠出去么?” 她脸色苍白地回过神,强笑着点了点头,嘴里却泛起一股苦味。掩饰一般弯下腰,舒沫小心地把晨晖扶到布老鼠上坐好,微笑道:“小心抱好它的脖子,老鼠要开跑了!”说完,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便画出一个咒诀,那只布老鼠便驮着晨晖慢慢飘起,向着门外平平地飞了出去。 晨晖毕竟年轻,对一切新鲜玩意都有着真诚的好奇心。他回头看着舒沫快步跟了过来,展颜笑道:“原来这是一只飞天老鼠。” 他先前凄苦的模样让舒沫看得窒息,却不料如今笑起来,居然更让她心里发疼。于是舒沫只好说:“太阳快落山了,我们赶紧飞到山顶上去看日落吧。” 她催动着手心的咒诀,步履轻盈地跟在半空中平稳飞行的布老鼠旁边,走向晔临湖畔的小山。那里,就是晨晖的埋骨之地,她还是特意给他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乱纷纷的念头就像无法平静的波涛,一上一下地搅扰着舒沫。她不敢再说什么,却看见晨晖挺直的鼻梁勾勒出整个侧脸生动的轮廓,眼睛里 4eae." >亮晶晶地映射着落日最后的余晖,嘴角轻轻地含着笑意——这个形象,后来一直留存在舒沫最深的记忆之中。 再丰盛的宴席,也终于有散场的时候;再长的旅程,也终于有到达终点的时候。当舒沫踏上山顶的时候,她看见最后一点太阳的弧度在晔临湖的尽头一晃,就完全隐没了。 一切已经到达终点,她再也无处可逃。 三尺长的布老鼠轻轻降落在地上,让晨晖可以舒服地靠着它坐下。少年拎了拎布老鼠的尖耳朵,似乎被夜风吹散了一直萦绕在胸臆中的阴霾,喘了口气笑道:“沫姐姐,你真厉害。” 舒沫没有回答,走到他的面前站住,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晨晖,全身都在轻轻地颤抖——不能再等了,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朔庭变成一具腐烂的枯骨? “沫姐姐,是不是过了今晚,你就要走了?”晨晖察觉到舒沫的异样,撑住布老鼠的手指一紧,却又缓缓地松了开来,“嗯,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向你保证过,今后会好好地过日子,每一天都高高兴兴的……” “嗯。”舒沫别过头应了一声,恨不能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将晨晖的声音阻挡在外——那泉水般沁人肺腑的声音,是可以将人的满腹杀意慢慢融化侵蚀的吧。如果还有别的方法,她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现在的结果,可惜朔庭已经等不及了。 舒沫自嘲地苦笑了一声。复活朔庭是她十七年来唯一的心愿,甚至是她单调的生命中唯一的意义,既然连舒轸都被她所伤,这个认识不超过一个月的晨晖又有什么理由让她放弃?朔庭和晨晖之间只能选择一个,那么选择的答案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呢? 噬魂蝶一只接着一只地从舒沫身体内飞了出来,好奇地盘旋在微凉的夜风中,透明的翅膀上还反射着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 “蝴蝶!”晨晖惊异地随着噬魂蝶的飞翔转动着脑袋,看着它们在自己身边越聚越多,仿佛一层流动的纱帐,在他身上罩下银白色的光亮。 “这些蝴蝶,我记得第一次遇见沫姐姐的时候也见过,它们是什么……”少年兴奋地转头向舒沫看过去,声音却仿佛撕裂的锦帛,戛然而止。 他再度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几乎是同一瞬间,鲜血如同挣脱了泉眼束缚的水花,从他被割断的喉咙里争先恐后地喷溅出来,穿过噬魂蝶无形的翅膀,尽数洒落在舒沫脚下的泥土里。 而那个女子手里的湛水短剑,甚至和她雪白的裙裾一样,没有沾染上任何一点殷红的血迹。 少年的嘴唇仍然努力地开合着,舒沫却转过了身,只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湛水短剑从她的手中跌落在地,一个念头莫名其妙地浮上她的心头:为什么要选择割断他的喉咙,因为那声音再多响一会,就会完全瓦解了她的决心吗? 血流喷涌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整个山顶上万籁俱寂,让舒沫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惧。她转过身抹去泪水,看见晨晖已经就着原先的坐姿侧倒在地上,眼睛努力地大睁着,却最终放弃地阖上,一动不动了。 薄如蝉翼的湛水,已经尽力让他死亡的痛苦减到了最低。相对于注定无比险恶的前途,死亡未必不是他最好的解脱。 噬魂蝶欢快地舞动着翅膀,纷纷降落在晨晖的尸体上。过了一会,它们再度扑扇着透明的翅膀缓缓飞起,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从晨晖的身体内一点一点地衔了出来。 那是晨晖的灵魂,不,现在应该是属于朔庭的灵魂了。 舒沫不敢再看晨晖的尸体,挥了挥手将噬魂蝶笼成一团银白的光球,连同那个缥缈的灵魂都罩在了袖子中。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只能等先复活了朔庭,再来处理晨晖的后事。 天音神殿的月阁中,双萍一直在等待着。 朔庭躺在她身边的软榻上,宁静得如同熟睡一般,七朵鲜红的血瑚海葵在他的四肢和躯干上徒劳地挥舞着触手,却依然捕捉不到任何食物。它们快要死了。 双萍坐在榻边,双手交叠着安静地放在膝盖上,即使心急如焚,也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坐姿。忽然,她站起身,一把拉开了月阁的窗户。 舒沫回来了。 收了驾驭而行的湛水,舒沫一将袖子里那团银白的光球交给双萍,就脱力地靠着墙壁大口喘息。方才挥向晨晖的那一剑,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双萍没有多问一个字,接过光球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金质三足夔纹盘内,然后端起一个尺来高的琉璃凤尾壶,将里面的液体倾倒在那个闪烁的光球上。 哧啦一声,受惊的噬魂蝶纷纷飞起,慌不择路地在空中冲撞了一会儿,最终不甘地重新缩回了舒沫的身体内。 双萍如同展开一卷画轴般抹平了瑟缩在夔纹盘里的灵魂,它因为失去了遮蔽而显得更加惊惶不安。双萍的双手都结着法诀,轻轻将那无形的灵魂托起来,走到朔庭的身边。 灵魂似乎看见了朔庭的躯体,越发挣扎着想要逃逸,却被双萍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她咬破指尖点上灵魂最中心的一点,用自己的血将它钉在一起以免散失,随后一寸一寸地向着朔庭头顶的泥丸宫灌输进去。 舒沫靠在墙上,无声地看着这一切,好一会才发现自己又将右手食指咬在了门齿之间,这是她紧张和痛苦时的习惯性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她旁观着双萍将晨晖的灵魂灌入朔庭躯体的过程,内心却又像回到了看见晨晖受刑之时,心痛得无法出声也无法呼吸。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她是帮凶,甚至是主谋。她甚至连呼痛的资格也没有。 终于,最后一缕透明的灵魂也消失在双萍的手印间。那个疲惫的母亲终于舒了一口气,跪坐在儿子的身边,等待着他苏醒的时刻。 就连舒沫,也忍不住伸手捋了捋自己散乱的长发,走上前去跪坐在双萍身旁,期待着朔庭紧闭的眼睛再度睁开。 摆放在月阁角落里的沙漏不断地流泻着,沙沙的声音如同春蚕在啃噬着当局者的心,可是,朔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忽然,一缕透明的光亮从朔庭的头顶冒出一个头来,仿佛一只探出洞穴查看敌情的小动物,静静地蛰伏了一会,倏地又钻出了更多的部分。随着舒沫一声惊呼,那缕光亮怔在原地,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么呆呆地对上了舒沫的脸。 “是他,他出来了,他不肯变成朔庭,他还不甘心……”舒沫一把捂住了嘴,埋下脸去,泪水一颗接着一颗无法控制地打在地上。 双萍皱了皱眉,双手一翻,重新结出手印来,将那缕试图逃逸的灵魂重新压入了朔庭的泥丸宫。然而那无形的灵魂却死死挣扎着不肯听从她的摆布,不顾被法力钳制的痛楚,一有任何机会就想从朔庭的身体里冲出来。 眼看双萍原本镇静的脸上也渐渐冒出了汗珠,却依旧无法使那个灵魂安静下来,舒沫再也忍受不住心底的绞痛,含泪拉住了双萍的手,“萍姨,萍姨求你放手吧,这样折腾……朔庭也很痛苦……” 双萍抬起眼,看到朔庭的身体果然在灵魂的进出挣扎中不断地起伏,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撤了封在朔庭头顶的手印,“糟糕!” “怎么了?”舒沫只觉一盆冰雪当头倾下,冷汗把后背浸得一片凉飕飕的。她一把抓住双萍的手,急切地道,“萍姨,到底哪里不对了?” “我没有想到,我居然没有想到……”双萍说到这里,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颓然顺着软榻坐在地上,“前朝天祈皇帝鸿勋独爱七子曜初,不料曜初早逝,鸿勋便以移魂术将曜初的灵魂植入另一容貌相似之人的躯体内,甚至把皇位传给了他。况且我自己也……也亲自试验过这移魂术,所以自认断断不会有丝毫差错。可是,我却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舒沫虚弱地追问着,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耗尽了。 “以往我试验过的移魂术,要么是灵魂有着强烈的愿望,主动去占据对方的躯体,要么是那灵魂已经彻底臣服,完全听凭我的差遣……所以我没有料到这个灵魂居然不肯驯服于我……它一门心思想要回归的,只是他原本的躯壳。”双萍说到这里,无力地用手撑住了苍白的额头,“按理说,晨晖已经生无可恋,不该如此执拗,可是偏偏这样莫名的念力,作为御灵师的我也无法强求……” 舒沫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一片空白。而那缕灵魂却再次锲而不舍地从朔庭的头顶冒出来,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没了禁制,盘旋在那里怯怯地往外张望。 “既然你没有把握,为什么就敢动手?”内心的恐惧忽然淹没了舒沫,她愤怒地喊道,“从你刚才举的例子,就算这灵魂真的与朔庭合二为一,可是醒来的人到底是谁?他的意识里,究竟是朔庭,还是晨晖?” “当然是朔庭。”双萍似乎振作了一点,支撑着回答,“你想必也听说过,肉身决其质,灵魂决其气,质与气,原本就相生相克。之所以一定要找到朔庭原本的灵魂,就是指望当这个灵魂重新和它前世的身体融合时,可以凭借前世更为强大的‘质’,将后世残留在灵魂中的痕迹完全清除,就像清洗了自己被别人使用过的东西一样。二者相较,自然是强者胜出。这和曜初强势的灵魂占领了新的躯壳,把它完全据为己有形式虽然相反,道理却是一样的。这在移魂术里,是两套相反相成的方法。” “可是为什么你一定认为,朔庭的‘质’就一定胜过晨晖呢?”舒沫追问道。 “难道你认为不是吗?”双萍似乎被这个问题侮辱了,恼怒的姿态甚至一扫方才的颓然,咄咄逼人地道,“晨晖是什么?他是被楼桑豢养起来的小羔羊,一遇到变故就软弱得任人宰割!而我的儿子,不仅血统高贵,意志也非常人可比。就算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也……毋庸置疑,朔庭比晨晖强上百倍千倍,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灵魂!” 在提到朔庭的死亡时,双萍有一瞬间的迟疑,差一点将那个秘密脱口而出。幸亏舒沫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只是低下头无奈地叹息,“可是现在……” “现在,其实也只欠缺一步。”双萍掐住自己的手指,“让那个灵魂心甘情愿地摒弃原本的躯壳,融合进朔庭的身体。一旦融合,朔庭就一定能够胜出。” “可是,晨晖又怎么甘愿将自己的灵魂奉献给其他人呢?”此时此刻,舒沫仍然无法打消自己的疑虑。 “这个,我自然会想办法,并不是没有希望。”双萍凑近舒沫的脸,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意志让舒沫为自己的退缩感到可耻,“我们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早已无法回头。不论前路如何,都只能继续走下去。” 是的,自从她挥出湛水,事情就已无法挽回。舒沫收起对双萍的抱怨,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道:“事到如今,我只能赶快把朔庭送回从极冰渊去,我在那里碰到一个人,他告诉我从极冰渊的万年玄冰也可以像血瑚海葵一样保存身体,虽然我不知他是否可信,目前却只能去试试。另外,我们还必须将灵魂送回晨晖身体里去,否则天一亮,它就会魂飞魄散。至于萍姨要做的事……” “万年玄冰?太好了,你居然没有早点告诉我。”双萍似乎有些嗔怪舒沫,却立时克制住了,顺着舒沫的话头道,“我明白,我需要时间,让晨晖心甘情愿地将灵魂赠与朔庭。” 舒沫无奈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双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目标坚定,心志坚强,手段高超,也不会多问一句废话。可是这样执著的双萍,忽然让舒沫感到一丝恐惧。 以往舒轸看着自己的时候,感到的也是同样的恐惧吧。舒沫忽然想。 将晨晖的灵魂重新用噬魂蝶衔住,她们带着朔庭离开了天音神殿。深夜的晔临湖漆黑一片,厚厚的乌云连一点星光都不曾留给人间。忽然一道眩目的闪电劈过,远方的霹雳仿佛爆竹一般沉闷地炸响,暴雨终于冲破了窒闷的空气,哗哗而下。 原本老老实实被噬魂蝶牵引着的灵魂仿佛被惊吓到了,它拼命地扭曲着想要挣脱噬魂蝶的拉扯蜷缩起来,却根本无法敌过那些原本就靠吞噬魂魄为生的妖物。若非舒沫早已磨损自己的灵魂喂饱了那些蝴蝶,只怕它现在根本不能逃过噬魂蝶细微却又持久的啃噬。 舒沫心里一痛,将噬魂蝶召唤过来重新掩进袖子里,轻轻对着犹自惊恐不安的灵魂道:“别怕,这不是霹雳火,不会伤害你的……” 直到她们到达山顶的时候,暴雨仍然没有停。两个女人都精疲力尽,不愿耗费法力来点灯花,双萍便从严严实实的衣领内掏出一颗珠子,勉强可以照见身周的一切。 “他在那里。”舒沫无暇去感叹那颗夜明珠的珍贵,她借着珠子的光亮瞥见前方一个倒伏的人影,立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等到灵魂再次回到晨晖的体内,她将如何面对他的目光? 不,既然做下了那样的事,就再也不要见面的好!她痛苦地打定了主意,召唤噬魂蝶将灵魂交到双萍手上,急促地道:“萍姨,晨晖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现在得赶紧送朔庭回从极冰渊,到得辰时恰好是三十六个时辰。” “现在距离辰时不过半个时辰了,你来得及吗?”双萍蹲下来翻过晨晖的身体,担忧地问。 “我有办法。”舒沫笑了笑,将双萍背着的乾坤袋接过来,牢牢地系在自己肩上。 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逃避她制造的鲜血和罪恶,不料又是一道闪电劈过,顷刻间将脚下晨晖的尸体照得一片光亮。那张惨白的脸和喉咙上被雨水洗刷得发白的伤口猝不及防地闯进舒沫的视线,惊得她脚下一软,跌跪在雨水泥水之中。 “别怕,他的灵魂在我手里,作不了祟的。”双萍安慰了舒沫一句,忽然叹了口气,“再说,我相信晨晖也成不了恶鬼。” 舒沫没有回答,此刻她的视线,正缓缓移动到那只恢复了原本大小的布老鼠旁边——那是一棵新长出来的回音荻,尽管枝头的白穗已经被雨水打得一片狼藉,但它确确实实就生长在那里,带着经历过风吹雨打的顽强生命力,静静地在舒沫面前摇曳。 这株回音荻,应该是晨晖临死的时候耗尽心神种下的吧。那么它里面,是不是包含了晨晖最后的话语? 舒沫颤抖着伸出手,将回音荻折了下来。随后她辞别了双萍,背着乾坤袋离开了山顶。才一走到双萍看不见的地方,她就迫不及待地掐去回音荻的头尾,将它凑到了唇边,带着99lib?赴死一般的决绝之心用力一吹——雨声中,芦管里传来低哑的嘶嘶声,模糊得像一根锈蚀了多年的琴弦,艰涩地吐露着旁人根本无法听清的旋律。可是舒沫却如同被火烙到一般将那支回音荻抛了开去,在遮蔽一切的雨幕中痛哭失声。 她听见了晨晖心底最后的声音:浮萍易散,水沫易碎。故人之鉴,遥不可追。 湛水短剑在她的手中翩然而出,猛地扎进了自己的胸膛。只是这样的痛,也抵不过她违背海国公主的誓言引来的惩罚,也抵不过晨晖被三个最亲近之人抛弃伤害的绝望。 饮足了主人的心头热血,湛水一晃而长,凄厉地长啸了一声,随即驮着舒沫和朔庭向着漆黑的北方飞去,只一眨眼,就跨越了横空而过的闪电,消失了。 此时此刻,晨晖睁开眼睛,无声地凝望着黯淡无光的苍天。一滴雨水落进他的眼眶里,再慢慢从眼角流了出来。 拾伍 若问天涯原是梦 舒轸仰面躺在从极冰渊的黑色玄武岩上,良久都不曾动弹一下。 “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告诉她这里的万年玄冰也可以保存尸体,却不知她肯不肯相信。”一个人走过来,见舒轸不答,不由有些担忧地蹲在他身边,“伤得很厉害么?” 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还有垂在自己眼前微带卷曲的头发,舒轸下意识地一骨碌坐了起来,“还好。石宪,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抱歉为了地泉的事情,让你受伤。”石宪看着眼前面色苍白如雪的男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看得出来,胸前那一道长长的伤痕虽然并没有重创到眼前云浮星主的身体,却割裂了他的心。那个濒临崩溃的女子,应该在他生命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她不是存心想伤害你的,否则她不会那样焦急地求我救你。”石宪安慰道。 “我知道。”舒轸低低地道,“她虽然疯了,但她的心没有坏。” “她吓坏了,所以都不敢见你。”石宪微笑了一下,试图让舒轸轻松一些,“找个机会安慰她吧。没办法,谁让你是男人呢。” 舒轸忽然抬起了眼睛——一个细微的光点正从天边迅速地向着从极冰渊飞来,那样快到不可思议的飞行,就连在夜空里漂浮的云朵,也似乎被强烈的穿越摩擦出了火星,划出一道道流星般的光芒。 她,终于动用了那样惨烈的方法来催动湛水……舒轸心头一紧,只觉刚刚积蓄的力气顷刻涣散开去,连忙一把撑住身边冻得金铁一般的岩石,才没有再度倒下去。 “你再歇一会,我会拦住她的。”石宪说。 “不必拦,她已经到了极限,也撑不了多久了。”舒轸叹道,“我想请你,帮我救救她。” “我可以去救,但你也该见见她。”石宪不解地道,“趁这个机会,可以消解你们之间的误会。” “她的性格我知道,轻易不肯认错,可一旦认错就会没完没了地补救,还总是担心自己补救得不够。所以我还是躲得远远的好。”舒轸说着,撑住地面踉跄着站起来,“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回隐翼山去。现在,我来教你怎么救治她的方法。” “云浮星主,果然宽宏大量。”石宪叹了一声。 “你是在讽刺我吗?”舒轸笑了笑,“没办法,谁让她是我一手养大的呢。我常常觉得自己就像她的父亲一样,哪家父母会和孩子较真?”看着石宪目瞪口呆的模样,舒轸恨恨地一拳打过去,“拜托,我十几年前就死了娶她的心思,现在拿她当女儿看并未有违人伦吧。” “我只是觉得,云浮世家的童养媳制度真够失败的。”石宪不愿再引得舒轸难过,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鼻子,勉力开了个玩笑。 舒沫觉得很冷。这种冷,比她当年被舒轸从南方的南迦密林带到隐翼山时感到的寒意更为深重。而且那个时候,她一学会舒轸教给她的避寒之术,就再也不曾觉得冰天雪地的隐翼山有什么不适之处,不像现在,随着胸口血液的不断流失,仿佛那些冰雪便逆着血流的方向,渐渐塞满了她全身的血管。 可是她必须趁着自己的躯体还未完全僵硬的时候,努力在从极冰渊最深厚的冰壁上挖出一个洞来,因为只有在冰层最底部,才是千万年都不曾融化过的玄冰。 她的右手紧握着湛水短剑,努力地切割着,左手则将割下的冰块刨出洞去。辰时已快到了,安放在朔庭身上的七朵血瑚海葵已经奄奄一息,她再不能在那幽蓝色的玄冰层中挖出一个足以容纳朔庭的洞口来,就会面临最惨重最失败的结局。 是的,一个失去了所有的惨重结局。而她一生的所有,原来只有舒轸,后来从天而降的朔庭占据了绝大部分,现在,晨晖却又不知不觉地悄悄走进来,安静地站在角落里,默默地守望着她。 所以,在湛水狠绝地将另外两人驱逐出去之后,她的所有就只剩下了朔庭,而朔庭bbr>的安危,此刻也正系在湛水的身上。 冷汗渐渐湿透了衣衫,十个手指被尖利的冰块划出道道血痕,就连垂落到眼前的长发,她也没有精力去捋开,只能甩一甩头,再用牙齿咬住那不听话的发尖。云浮世家的沫小姐,从不曾像今日这般狼狈过,舒沫心里恨恨地想,可是这一切,都只能怪自己。 “我来帮你,你休息一会儿吧。”一个人忽然走过来,抽出腰间青凌凌的长剑,插进了舒沫所挖的冰洞里,手臂一振,已整整齐齐地割下了一大块玄冰。 还是那个霸占了地泉的中州人,自称叫做石宪的。舒沫心中气苦,并不退让,一把将那人推开,再度用湛水挖掘起来,浑不顾胸前的伤再度渗出血迹。 “倔强的姑娘。”中州人石宪苦笑了一下,想起舒轸的叮嘱,抬起手在舒沫身上虚点了几下,“你该治疗一下。” 中州人点穴的手法和云荒法术大异其趣,却一样有效。舒沫只觉得身子一麻,竟然再也动不了分毫。她惊怒之下想要呵斥对方,张了张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急得泪水溪流般淌下来,脸色也由开始时的酡红渐渐转为一片惨白。 “你别急,我会帮你保存他。”石宪让舒沫靠着崖壁坐下,随即用剑继续挖开玄冰。看得出来,他做这个活计的动作比舒沫灵活得多,不一会儿飞溅的冰屑就消散开去,露出了崖壁上一个一人高的长方形冰穴。 石宪弯腰抱起朔庭的尸体,摘去那七朵萎蔫的血瑚海葵,将他端端正正地立在冰穴内,然后又割下一块同样大小的玄冰,如同棺盖一般封住了冰穴的出口。待到他认认真真地用细碎的玄冰屑将每一个细微的缝隙封好,石宪才搓了搓冻僵的手,解开舒沫喉部的穴道笑道:“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 舒沫的眼睛,从地上冻僵的血瑚海葵身上慢慢上移,正看见朔庭站在冰壁内,脸上还保持着那抹满足的笑意。幽蓝色的玄冰如同一块巨大的宝石包裹着他,让他完美无瑕的面貌上仿佛有生命的光辉在流动。 “谢谢你。”她终于吐出这三个字,然后颓然地松懈下来,仿佛这个时候,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石宪握住了她的手腕,舒沫却依然垂着眼,没有一点反应。于是石宪撤回了搭在她腕脉上的指头,叹了口气笑道:“你还真是能折腾。” 舒沫仍旧没有理他。她已经完成了心愿,至于以后双萍还能否复活朔庭,她再没有力气去考虑那么缥缈的事情。现在她只要能守在朔庭身边,逃开遥远的云荒大陆上所发生的一切,就好。 石宪不再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来,喂给舒沫服下。 尝出那正是隐翼山中熟悉的味道,舒沫仿佛苏醒一般,本已干涸的眼睛再度湿润,“是星主让你来救我的?他……他怎么样了?” “他没事,已经回隐翼山去了。”石宪一边用灵力治疗着舒沫被湛水刺出的伤,一边回答。 “他以后,是不想再见我了吧……我伤了他,他不会原谅我了……”舒沫低低地叹了一声,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说,只要你肯做一件事,他就原谅你。”石宪说着,将手搭上了舒沫的肩头。 “你在做什么?”舒沫无法动弹,惊魂未定地喝道。 “帮你除了这些鬼东西。”石宪说着,将一只噬魂蝶从舒沫体内扯出,不顾那透明的翅膀惊恐地扑簌着,将它在指间化为一片齑粉。 “不,住手!谁准许你这么做?”舒沫挣扎着想要阻止石宪,穴道被制的身体却依然是一片僵硬。眼看石宪依然有条不紊地扑杀她辛苦豢养的噬魂蝶,舒沫急得眼圈都红了,“住手,住手!你杀了它们,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养着这些东西才是自杀!你刺了舒轸一剑还不够吗,还想继续伤他的心?他可是从小将你抚养长大的人!”石宪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也显出了怒气,拎住一只噬魂蝶凑到舒沫眼前,“你看清楚,这些妖物是靠什么为生的?” “靠吞噬我的魂魄。”舒沫毫不退缩地回答,“这是我的事情,你没有权利管我。” “这只是你的事情吗?”石宪的手指狠狠一捻,再度把那只噬魂蝶捻碎,那样凶狠愤怒的气势让舒沫怀疑他下一刻就会给自己脸上来一巴掌,“舒轸以前跟我说,舒沫从小就是个活泼可爱又善良热情的小仙女,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喜欢她。可是我如今看到的舒沫是个什么模样?蛮横、狠毒、自私、冷漠……你哪里像个仙女,分明和沦入魔道的鸟灵一模一样!” “天意弄人,就算神仙也会沦为妖魔。”舒沫着石宪痛苦的模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激动,“鸟灵怎么了,你还不是爱着一只鸟灵?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就算天意弄人,沦落成魔也是因为自己作孽!”石宪想起自身的遭遇,重重地喘息几声,仍然不住手地将噬魂蝶一只只扯出来捻碎,“难道你自己没有察觉吗?就是这些妖物渐渐啃噬了你曾经完整的灵魂,让你失去了原本善良的自我,变得冷漠残忍。你与生俱来的美德被它们磨损,性格被它们扭曲,你蜕变得像一根毒刺,伤害身边的每一个人!失去了完整的灵魂,你最终会失去自我失去一切,我敢保证,你现在只会比以前更加痛苦和绝望!” 原来,她原本是善良的。 原来,她拥有与生俱来的美德。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毒如蛇蝎。 原来,她刺伤舒轸、杀死晨晖,都只是因为她不再拥有一个完整的灵魂…… 舒沫愣愣地看着石宪开合的口唇,只觉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枝火把,将她的灵魂烧灼得生痛。她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垂着头定定地盯着身下的白雪,不知怎么的忽然联想起晨晖喉咙上被雨水冲得发白的伤口,心中便如被湛水扎透般痛得紧缩。她虚弱地挣扎了一下,急切地对石宪道:“放开我。” 石宪怔了怔,见舒沫脸色惨白呼吸微弱,想起她无论体力还是精神都消耗太过,便迟疑着解开了她的穴道。还来不及收手,舒沫已蓦地弯下腰,一口血喷在雪地上。 “除了这些妖物,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了。”石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努力地安慰道,“你会好起来的。” “真的是星主让你这样做的?”舒沫无力地将头靠在冰冷的崖壁上,眼角的泪和唇角的血混合在一起,把身下的冰雪打出了一个小小的孔洞,“可是你们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我的灵魂已经破损了,就再也弥补不回来……” “我想,应该是可以的……”石宪见舒沫的眼睛渐渐迷蒙,知道她的身心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和声道,“你好好睡一觉吧,睡眠对你的康复大有裨益。” “我求你,给我留下一只噬魂蝶。”舒沫拼命抵御住袭来的混沌与黑暗,伸出手死死抓住了石宪的手腕,“给我留下一只,否则我就再也找不到他……” “他是谁?”石宪下意识地问出来。然而舒沫没有回答,她躺倒在地上,阖上了视线模糊的双眼。她太累了。 隐翼山还是老样子,但是舒轸却觉得这里更荒凉寂寞了。 他走下驾驭的浮冰,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扎在胸前的绷带,蹲下身对着最近的一朵夜光莲吹了口气。那朵晶莹剔透的花儿便旋转着化身为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穿着淡青色的衣裙,向他弯下轻盈的腰肢,“见过星主。” “帮我拿上这个。”舒轸朝身后的浮冰略偏了偏头,自顾朝着前方隐藏在冰山中的楼阁走去。 侍女顺从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在转移的瞬间凝固了。她惊讶地张了张口,却没有问出什么来,只好走过去弯腰抱起了舒轸放置在浮冰上的东西——那是一对巨大的黑色的翅膀。 舒轸径直走到自己的住处,倒头便睡。 隐翼山的峰峦溪谷中,都零星地点缀着一些精巧的建筑,以供云浮世家的传人玩赏或者静修。而这里的主建筑,则是建筑在一壁宽阔的山崖上、被两道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所包围的璇玑阁,同时也是云浮星主的居所。 璇玑阁里陈设很是简单,颜色也多为浅淡,唯一炫人眼目的,是穹顶最高处悬挂的族徽——一对白金浇铸的翅膀,托着一只金色的眼睛。 据说,那是云浮世家首任星主的眼睛。他临死的时候发下誓愿,要一直在这里看着他的后人,直到他们拥有翅膀的那一天。 这只眼睛,从舒轸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就深深地镌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 经过一天一夜的熟睡,舒轸终于从床榻上坐起身,一眼就看见那对翅膀静静地躺在他的房间地板上,翅膀旁边,是一株已经枯萎的夜光莲。 这样强大的煞气,那些寻常精灵是无法抵御的吧。舒轸心头闪过一丝怜悯,走过去将那株夜光莲拾起来托在掌心,不一会儿,萎蔫的枝叶和花朵又重新舒展开来,仿佛比在雪地中还要鲜活。 花瓣轻轻一抖,夜光莲重新变成了先前的侍女,感激地跪在地上,“多谢星主救命之恩。” “是我害你这样。”舒轸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黑色翅膀,眼看那个侍女又惊恐地瑟缩了一下,温言道,“不要害怕,我能镇得住它。”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说着,舒轸站起身,脱下了身 4e0a." >上的长袍,露出赤裸的上身。 “星主受伤了?”侍女眼见缠绕在他胸前渗血的绷带,不由惊恐地问。 “嗯,已经无碍了。”舒轸索性将绷带也拆了去,俯身伏倒在榻上,向侍女吩咐,“床头有针线,你去把那对翅膀给我缝上。” 侍女哆嗦了一下,却又不敢违逆主人的命令,战战兢兢地打开摆放在床头的木匣:里面不仅有针线,还有锋锐的短刀、剪子、纱布和伤药。看来为了今天,舒轸早已做好了准备。 “我来教你怎么做。”舒轸反手指着自己的背脊道,“看到那两根肩胛骨了吗,你用刀把它劈出缝隙,然后把翅膀的根部插进去,务必缝得结实一些。” “可是,可是……”侍女吓坏了,颤抖着捧起短刀,却移不开步子。 “放心,我给你注入了灵力,那对翅膀伤害不了你的。”舒轸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怎么,想让我自己动手?” “是,哦,不……”侍女咬了咬牙,镇静下来,用刀背虚虚地在舒轸背上一拖,再一拖,“是这个位置吗?” “没错,动手吧。”冰冷的金属让肌肤上泛起丝丝寒意,舒轸笑了笑,力图平淡地道,“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针线活,不是吗?” 对于心灵手巧的隐翼山侍女而言,在背上缝合一对翅膀确实不是难事,更何况舒轸的肩胛骨比一般人更为颀长,简直天生就是为了拥有一双翅膀而设计的。 等到侍女用剪子剪断最后一根线头,又用药膏将缝合处细细地涂满,舒轸方才舒了一口气,爬起身来走到巨大的铜镜前。 此刻,镜子里的人皮肤白皙,体态匀称,就像雕刻大师崔坚创作出的精美绝伦的白玉雕像。然而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背后伸展开来,不安分地轻轻张了张,好像在试探自己究竟还剩下多少力量。 舒轸伸出手,揽住了一只翅膀,感受着手底下簌簌抖动的羽毛质感。在石宪的帮助下,他在从极冰渊从鸟灵首领恒露的身上砍下这对翅膀,至今已经两天了。若非他被舒沫所伤被迫在原地运功治疗,这对翅膀也不会因为离开母体太久而显出黯淡衰弱的迹象。 仿佛挑衅一般,他抬头看了看镶嵌在穹顶上的金色眼睛。那只眼睛明显地感受到了什么,虽然无法活动,却毫不避讳地射出了强烈的怒意。 舒轸笑了笑,轻轻地道:“你看了我们那么久,够了。” 屏退了侍女,舒轸盘膝坐下来,默默地调动全身血液,向着后背的肩胛方向涌了过去。 一下、两下……汹涌的血液终于突破了结合部位的屏障,顺利冲进了那对翅膀的血管之中!欢快的血流一直奔涌到毛细血管的末端,方才打了个回旋,重新流进舒轸的身体,返回他的心脏,完成了一个圆满的循环。 与此同时,只听啪的一声,装饰在穹顶上的金色眼睛爆裂开来,化为细小的粉末,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舒轸的身边。 舒轸轻轻吁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此时此刻,那对翅膀在云浮星主的鲜血滋润下,迅速地饱满起来,就连那些原本黯淡纷乱的黑色羽毛,也在一刹那间变得油光水滑,仿佛最上好的丝绸一般。而他的头顶,则只剩下了那对白金浇铸的翅膀,百年来悬挂在头顶上的视线,则终于消失了。 仿佛感激一般,两扇翅膀轻轻合拢过来,亲密地包裹住了舒轸赤裸的上身,带给他舒适的温暖。舒轸盯着和自己身体的颜色殊不相衬的黑翼,眼光流转,说不清是喜是忧。 可是无论如何,他终于拥有了一对翅膀,从此再也不用背负云浮世家传承了百年的使命。 肉体上的负担,只为了摆脱心底更为沉重的枷锁。那无孔不入的窥视,是从童年时代就一直萦绕不去的梦魇。 他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走过在冰崖上曲折盘旋的游廊,一直走向了隐翼山最高的山峰。 “星主是要离开吗?”夜光莲变成的侍女怯生生地在路边问,“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舒轸笑了笑,没有回答。或许,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云浮世家是从生活在南迦密林的隐族中蘖生的旁支,而隐族,乃是千万年前飞升为神的翼族和凡人混血所生的后代。从若干年前开始,云浮世家的家主就会从隐族中挑选他认为血缘最纯正的异性,带回隐翼山结婚生子。他们确信,只要这样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他们终究能够培育出血统纯正的翼族后代。他拥有祖先们引以为傲的双翅,飞上九霄之外的云浮城,拯救他遗落在云荒大地上的同胞。而在那个拥有翅膀的后裔产生之前,创建云浮世99lib?家的首位星主发誓说,云浮世家的传人都不能与凡人发生血缘的混合,否则那个凡人必将在一切发生之前死去。 那长长的肩胛骨所表明的,正是这样隐秘而高贵的身世。 可惜这一次,舒轸遇见了舒沫。那个女子非同一般的执著让他不可能再像父辈们所做的那样,和这个女人生下更为纯血的后代,继承云浮世家的星主之职。 于是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舒轸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可以用别的方式获得翅膀,他就可以摆脱悬挂在头顶永无止境的窥视,破除它设下的禁制,让云浮世家的使命在自己手里堂堂正正地结束。那样他就不会再纠结在责任与血统的困扰之中,也可以让舒沫永远地摆脱与凡人男子相爱的罪孽。 既然从未告诉过舒沫云浮世家传人不得与凡人结合的禁忌,那么她所不知道的诅咒,就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刻终结吧。 他为她破除了通往幸福之路的屏障,剩下的路,就要靠她自己去走了。 至于他自己,不能不说,对于那个获得了舒沫至死无悔的爱恋的朔庭,含着说不出口的羡慕。可惜他只要身为云浮世家的星主,就注定只能离群索居在一尘不染的隐?翼山上,每天除了修炼就是摆弄星盘,以期再度前往南迦密林时,可以再找到一个血缘最接近正朔的女子,把她带回来,取代舒沫成为自己的妻子,然后生下后代。 旁人眼里超凡入圣的云浮星主,其实在他祖先们布置好的棋盘里,不过是一个繁衍后代的工具而已。 除非,他自己就能拥有一对翅膀。不管是什么翅膀,都可以打碎悬挂在云浮世家头顶的命运之眼,不必再为首任星主大胆狂热的念头而耗费自己全部的生命。 怀着这样的心思,舒轸走遍了云荒的每一个角落,只为了寻找一对适合自己的翅膀。直到他在空寂之山的山顶上,遇见了那个中州来的术士石宪,还有他苦恋着的鸟灵首领恒露。 “我可以帮助你让恒露摆脱妖魔道,但是,我也有我的条件。”他对石宪说。 石宪同意了。于是舒轸用地泉之水荡涤鸟灵充满怨愤的灵魂,自己则收获了那对形状完美的硕大翅膀。只有这样的翅膀,才能承载他飞上天空。 有了这对翅膀,或许他真的可以找到那一直盘旋在云荒上空的云浮城。可那又怎么样呢?那是他的祖先们的栖息地,他们居住在云浮城中,与天地同在,祥和高远,博大圣洁。而他,身上背负的却是无数怨气凝结的黑羽,怕是连靠近云浮城都没有资格吧。 如果真的到了那里,迎接他的恐怕只有毁灭。舒轸这样想着,却始终无法抑制寻找云浮的念头。或许这是他从出生起就不断被灌输和浸淫的意念,哪怕他可以狠下心终结云浮世家,他也无法真正摆脱这唯一能证明自己的方式。打破了一个囚笼,势必会落入另一个更大的囚笼。 可是,这样至少能获得更多的自由空间。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云浮,也好。这样的心愿,不牵涉任何功利之心,不考虑任何个人得失,就像一个人经历了穿越沙漠的艰险,只为了饱览海上日出的绝美景色;就像登山者舍却性命,也一定要征服前面的山峰。他们的行为,不能用世俗的价值来评判,所有的一切,只因为——海在那里,山在那里。 云浮在那里。 看到云浮成了舒轸现在唯一的心愿,这跟以往云浮世家的传人所秉承的所谓修炼所谓净化所谓拯救都毫不相关,他也不期待其他人能够理解。舒轸扯断了祖先们给他套上的笼头缰绳,然后继续按照原先的道路走下去。这看似相同的选择,却有着天与渊的差别。 如果这个征途一定有一个终结的话……舒轸摸了摸那对黑翼,他会在无法抵御鸟灵的戾气之时,将自己淹死在从极冰渊的地泉里,让虞渊之水还给来世一个一尘不染的灵魂。 正是怀着这份永远不会回来的念头,他才没有追究淳熹帝擅自闯入从极冰渊的罪过,还慷慨地将虞壤赠送给他;正是因为这份即将远离过往的留恋,他才将舒沫的安危都拜托给了石宪,连同自己想做的事和想说的话,都一并遗留在了从极冰渊。 诚然,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潜伏着恶毒的种子,只要适当的时机就会开出剧毒的花朵,舒沫的转变也并非仅仅因为噬魂蝶的啃噬而磨损了灵魂。可是舒轸必须让石宪那样说服舒沫,一个人只有相信自己本质的善良,才会真正变得善良。至于更以后的事情,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此刻,舒轸站在隐翼山的最高峰,无所牵挂,也不再惧怕。 他跳下了山峰。 黑色的双翅自然而然地在他身后展开,就像天生就属于这具身躯一般,那么纯熟地随着他的心念扇动。 一日心期千劫在,万里西风瀚海沙。 舒轸就这样一个人,在云荒辽阔的大陆和海洋上空飞翔。他偷偷地返回过从极冰渊,看见舒沫仍旧在朔庭身前的冰原上沉睡,摆脱了噬魂蝶的侵扰,她的睡相终于回归了小时候的酣畅甜美;石宪依旧守候着恒露沉没的地泉,用他永不磨灭的热情,等待最后一朵莲花的盛开……每一个人都怀抱着自己的梦想,舒轸想,我也是。 他向着更高的天界飞去,寻找那只存在于缥缈传说中的云浮城。虽然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只要锲而不舍地如同篦子一般在七海的尽头来回穿梭,总有一天,他可以瞥见它隐约的身影。 反正他漫长的生命里,似乎也只剩下了这一件事。 拾陆 不辞冰雪为卿热 若是说到伽蓝帝都最著名的地方,不是皇宫,而是建立在城中俯瞰整个云荒的白塔。塔高六万四千尺,历经六千多年而不倒,是空桑帝王之血世代传承永治云荒的象征。 此时此刻,一只白色的风鹞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向着白塔飞去,却最终虚弱地跌落在白塔外的石板地上。忠诚的鸟儿撑起精疲力尽的身子,翅膀奋力一扑,终于跃上了白塔底层一座石砌的窄小窗台,在一扇紧闭的窗户前永远地倒了下去。 窗户打开,一双洁白如玉的胳膊伸出来,将风鹞的尸体捧进了白塔。“真可怜。”胳膊的主人低低叹息了一声,将系在鸟儿脚爪上的皮囊取下,就地将鸟儿的尸体埋葬在白塔地砖下的泥土里。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身穿白塔内供奉女官服饰的女子拉好斗篷,遮住了自己亮蓝色的头发,却遮不住她鲜花般娇艳的面容——正是傅川的鲛人女奴璃水。此刻她垂下眼睛,用一个托盘将沉甸甸的皮囊端起,沿着阴暗的石砌台阶走向了白塔底部的地宫。 台阶旁每隔一丈,都点着狷首图案的铜灯。每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火下,都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武士。他们紧握着手里的长矛,在无人之处也站立得如同矛杆一般笔直。 “你是谁?”觉察到这次前来的女官不同以往,为首的黑衣武士伸手拦住了她。 璃水不语,沉默地将腰间所悬的金牌递上。黑衣武士仔细地审查了一阵,找不出任何破绽,便道:“在下面不可停留,放下东西就上来。” 傅川主人的安排,怎么会出差错呢?璃水恭顺地应了声“是”,继续奉着托盘往下走。走完陡峭狭窄的石梯,便是一个宽阔平整的大厅,天花板雕刻着云朵和仙女,地面铺着贵重的织锦地毯,而墙壁上挂满的名家字画,虽然力图表现出主人清雅的品位,却还是处处显示着皇家贵气。 璃水穿过大厅,绕到一个多宝阁后,推开了一扇隐蔽在那里的小门。 门里的装饰,显然又和外面截然不同,实际上,她已经看出来,这是一个小巧的神殿。在一袭半垂的帘幕后,一个身穿银白色丝织长袍的女人静静地躺在神龛下的软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前。她是那么平静,以至于一开始会让人错觉这不过是一尊雕像。 璃水轻轻地将托盘放在供桌上,大着胆子碰了碰女人的手指,居然冰冷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她又俯下身试了试那个女人的鼻息,虽然微弱至极,却仍然一息尚存。 原来外界的传闻是假的。璃水暗暗地想,空桑的皇后白苹,虽然多年来从未在公共场合露过面,却并没有死。那么这些年来她究竟在做什么呢?如此怪异的状态,难怪主人傅川怀疑她如同蛰伏的虫蛹,不知何时就会破茧而出,翻天覆地。 鲛人女子碧绿的眼珠四下转了转,最终看中了神龛侧面一个小小的角柜,正想轻轻巧巧地钻进去,不妨身后白苹皇后交叠的指尖忽然轻轻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谁?”一道清冷的声音陡然在神殿里响起,将璃水吓了一跳。 “回皇后陛下的话,奴婢是来送血的。”眼看完不成主人交代的任务,璃水无奈地跪下来,恭敬地回答。 似乎缓了一会神,白苹皇后终于从榻上坐起来,目光落在用托盘盛着的皮囊上。她挥了挥手,璃水赶紧叩头离开,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沮丧的表情。 待到鲛人女子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石阶尽头,白苹皇后站起身,打开神龛上一个金质的长匣,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白瓷的莲花瓮,一只毛笔。 解开皮囊的系绳,她将囊内的液体都倾注到莲花瓮中,顷刻间,整个小房间内便弥漫了血的腥味。然而白苹皇后却似乎并无所觉,她放下空掉的皮囊,用毛笔在莲花瓮中搅了搅。 随后,白苹皇后走到神殿角落的圣水池边洗了手,用毛巾仔细擦干了,方才重新打开神龛上的金匣,取出一卷画轴。 画轴顺着她的手势展开,渐渐显露出画面上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的尺寸与真人无异,穿着黑色的神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着银白色的滚边,正是空桑最高神职——大司命的服色。然而他并没有佩戴大司命繁复高耸的羽冠,只是随意地披散着头发,看上去倒有几分飘逸不羁之意。 画上这个人,正是十七年前被淳熹帝烧死的大司命淳煦。可是,这幅不知是谁画的像,竟然逼真到分毫不差的程度,以至于几乎让人感觉下一刻,那画中人便会迈步走出,活生生地站立在面前。 白苹皇后将画轴轻柔地放置在宽大的供桌上,手指慢慢抚摸过画中人每一处轮廓。然后她卷起衣袖,提起饱蘸了淳熹帝帝王之血的毛笔,重重地对着画像落下。 她每一笔都落在画中人的身体上,似乎是想要把那些新鲜的血液全都灌注到淳煦的身体内。奇异的是,画纸果然慢慢将那些血液吸收进去,到得莲花瓮中的鲜血用尽,画纸上也再不留一滴血迹,而淳煦大司命的画像,也越发鲜活生动起来,甚至连原本苍白的嘴唇也透出了血色。 “第一百次了,你可以听得见我说话了吗?”白苹皇后将画像捧在怀中,温柔地凝望着画中的淳煦。 画中人的眼睛似乎动了动,却又仿佛只是错觉。过了良久,终于有一丝细弱低沉的声音从画中飘了出来,“我不是……死了么?” 白苹皇后手一抖,差点把画轴掉落下去。她慌乱地捧着画像,无力地跌坐在软榻上,颤抖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一遍呼唤着画中人的名字,“淳煦……淳煦……” “苹儿。”画中的淳煦似乎神志仍然有些模糊,迟疑地问,“我究竟……在哪里?” “我用画魂之术把你留在今世了……”白苹哽咽着回答,“你现在只能待在画里,别怪我……为你做了这个决定……” “画魂……”淳煦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道,“苹儿,辛苦你了。” 白苹皇后猛地将手中的画轴抛在软榻上,俯下身捂住了脸,生怕自己的泪水沾湿了淳煦的画像——淳煦,淳煦,他还 662f." >是那么温存体贴,不枉了她当年拖着小产后虚弱的身体,亲手从柴堆中拣出他所有的骨灰,甚至连他洒落在御街石板上干涸的血迹,她也用小刀一点点刮取下来。待到亲手将他遗留在世上的全部碾磨成粉,她和水绘制出这幅小像,耗费极大的心力总算强留住了他的灵魂。此后,加上..搜寻血瑚海葵所受的苦楚,油尽灯枯般的她昏沉了好几年,若非心中还存着强烈的愿望,单凭淳熹帝的救治又怎么可能让她恢复健康! 她的画技并不太好,虽然勉强画出几分他的外形,却远远无法表现出他的神采之万一。庆幸的是天可怜见,她终于研习到画魂之术的更深一层,随着和他同根同源的帝王之血的浸润,那画像便活了一般,越来越接近他原本的形貌,甚至在浸血百次之后,连他的魂魄也恢复了意识。那么她十几年的心血和朔庭的牺牲,终究没有白费! “别哭……”仿佛感应到了白苹心中所想,淳煦忽然问,“朔庭怎么样了?” “他是你的好儿子。”白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慢慢地道,“你想必也知道,当年淳熹召集了十万人一起烧死你,不仅是为了防止天谴,也是为了让你从此魂飞魄散……” “可是我如今魂魄仍在……”空气中缥缈的声音忽然顿住,好半天才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难道……难道是朔庭……” “不错,朔庭正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血和性命破解了淳熹的法术,连淳熹都无能为力……”白苹说到这里,几乎已是泣不成声,“我们一直瞒着他的身份,可他那么聪明,早就猜到了……那孩子死的时候都是笑着的,因为他终于保全了父亲完整的灵魂……淳煦,我们何其有幸,能有他那样有勇有谋的好孩子……” “可是我宁可魂飞魄散……也不想他死……”淳煦的声音微弱地回应。 “我会让朔庭活过来的!”白苹皇后说到这里,终于振作起来。她将画轴重新抱好,抹去眼角的泪水笑道,“你放心,朔庭那么好的孩子,肯定会活过来的,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可以真真正正在一起了……” “那就好……”刚刚恢复的神志支撑不了多久,画轴内缥缈的声音又渐渐消散开去,最终只有一卷冰冷沉寂的画轴落在白苹皇后怀中。 “血,还是不够。”白苹皇后呆呆地坐了一会,最终恋恋不舍地将画轴重新卷起来放进金匣里。然后她躺回软榻上,再度阖上了双眼,恍如一尊白玉雕像般,一动不动,杳无声息。 舒轸仍然在天空里飞翔。他几乎已经将大陆和七海的天空梳理过一遍,却依然没有找到云浮城的影子。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样过了多久了。反正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他就会展开翅膀继续旅程,直到太阳落山,才降落在某一处地面休息。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舒轸隐隐地想,反倒是一旦看见了云浮城,满足了愿望,自己以后的岁月才不知该靠什么来支撑。那是生命中无法承载的漫长与空虚。如果有可能,他或许宁可像舒沫那样执著于一件事、一个人或者一段感情,即使那是一件可怕而危险的事情。神的轻烟与魔的欲火,让孤立在人生独木桥上的舒轸无所适从。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只风鹞。 有了鸟灵的翅膀,舒轸一向飞得很高,将一众飞禽都远远抛在脚下。可是这只风鹞,却在看见舒轸的第一眼起,就奋力扇动翅膀抵抗住高空凛冽的气流,欢叫着盘旋在他的身边。 99lib?t>“你认识我么,小东西?”舒轸笑着问。 鸟儿欢快地回应着,围着舒轸的头飞了一圈,却冷不防靠近了那对黑色的翅膀,顿时被凌厉的煞气一击,惨叫着跌落下去。 舒轸赶紧一伸手,将失去平衡的风鹞握在手心里,“别怕。”此刻他已经想起来,这只风鹞,正是自己昔时在隐翼山救活的那只。他不仅温暖了它冻僵的身体,还给了它自由,怪不得这只鸟儿到现在都还记得他。 风鹞温顺地用嘴轻轻摩擦着舒轸的手指,低声地咕咕叫着。 舒轸带着它飞了一阵,慢慢松开了手,“自己去玩吧,我要去云浮城,很远的。” 风鹞从他手心里飞出去,侧着头仿佛听得懂他的说话。听到“云浮城”三个字,鸟儿黑豆般的眼睛忽然一亮,张口衔住了舒轸的衣带,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风鹞一向被空桑人豢养来送信,至于它们究竟能飞多高多远却并没有人知道。而这只自由的风鹞,难道真的到过云浮城吗?舒轸笑了笑,索性跟着风鹞飞了出去。 他们飞上了云霄,白云在他们脚下连成波涛,汇成海洋,积为雪峰,化为山脉,就连太阳,也只能远远地悬挂在天际,将身边狭窄的云层镀上金边。 头上已经再也没有白云,只有浅淡得青白的天空,仿佛倒扣的鸭蛋壳,那是原本的蓝被一个巨大的光源黯淡了颜色。随着他们越飞越高,一团模糊的亮光出现在舒轸的视线里,就像——一个雾蒙蒙的太阳。 可是此刻太阳明明还在远处的天边。舒轸望了望云海边缘金红的光,再次确定自己头顶的圆光并非太阳。并非太阳,难道就是—— 云浮城? 心脏顿时激动得跳起来,连冻僵的手足也似乎重新充满了热血。舒轸缓了缓因为窒息而怦怦急跳的心,正鼓足力气准备扑动翅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流星一般坠落,霎时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舒轸本能地伸手一捞,却没能留住风鹞坠落的身影。它是世上飞得最高的风鹞吧,就像自己一样,在无人见证之处完成了一生的壮举。舒轸沉默地凝视了一会风鹞消失的方向,终于再度鼓起翅膀,向着高空的光亮飞去。 飞得越近,那团亮光就越大、越明亮,而翅膀上所承载的压力也越来越不堪。舒轸大口地喘着气,突然发现翅膀上的黑色羽毛仿佛被亮光点燃一般,渐渐从纯黑化为灰白,最终化为透明的虚无的灵魂,脱离了这个身体的辖制,呼啸而去。 怨灵凝结的翅膀,最终会在这个最光明的地方得到净化吧。舒轸注视着翅膀上蔓延的亮光,笑了笑,拼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和灵力,箭一般朝着那团模糊的亮光射了过去!就算拼着翅膀尽毁再无退路,他也要看清楚云浮城的模样! 如同投火的飞蛾,舒轸一头扎进了光亮之中,而最后一点怨灵凝结的黑色翅膀,也完全化为了虚无。 “啊!”一声惨叫从光亮里面发出,随后一个身影重重地向着地面跌了下去。白衣飘摇的人形仿佛那只死去的风鹞,毫无阻拦地扎透厚厚的云海,穿越呼啸的气流,深深地砸进了镜湖之中。 在最光明的地方,他被光明灼瞎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黑暗,身周是一片冰冷,舒轸在这片黑暗的冰冷中浮沉了许久,求生的本能终于迫使他挺身一纵跃出湖面,在清新的空气中大声呛咳起来。 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心却终于慢慢静下来。舒轸仰面躺在镜湖的水面上,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波浪送到了一片沙地上,伸手摸了摸,触手可及的是一片茂密的芦苇丛,锋锐的芦苇叶子仿佛纤薄的刀刃,带给他新鲜的刺痛和生命的征兆。 湿淋淋地站起身,舒轸捂住胸口大声咳出呛进肺里的水,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手掌碰到了一棵大树的树干。虽然眼睛看不见,舒轸还是敏锐地感觉到面前是一棵心砚树,这种树具有灵力,向来为修炼之人所爱,若能在此修行一阵,或许能够恢复视力。 没有犹豫什么,舒轸纵身跃上了树枝,寻找到一个结实的枝丫坐了下来。然而身体的疲惫和思绪的混乱让他一时无法集中精神,只能斜倚着树枝,伸手摸了摸藏书网自己的后背——没有错,那双来路不正的翅膀,真的消失了,只有肩胛骨上被硬生生劈开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提醒着他先前的遭遇。 我去过了,也看见了。舒轸茫然地睁着什么也无法聚焦的双眼,忽然觉得一切都可以在此刻结束。 可是很多年后想起来,此刻,才是他一切的开始吧。 心砚树的树干是中空的,就像胎儿借以安身的子宫,摈弃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全心全意投入到自己的生长中。 此刻,舒轸就将自己置身于这个最安全最隐蔽的所在。眼前还是一片漆黑,鼻尖流动着心砚树淡淡的味道,让他想起云浮遗族的“树葬”风俗,就那样和树木融为一体,虽然不能达到先祖们与天地同在的理想,至少也稍微接近了一些。 看不见,也听不见,舒轸安心地在树洞中放松了身体,慢慢地用灵力治疗着自己的眼睛。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不着急。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就那么轻飘飘地从黑暗中探出头来,然后蹑手蹑脚地向他移近—— 舒轸霍地睁开了眼睛。 仍旧是一片漆黑。可是过了一会,那个白色的人影又慢吞吞地从黑暗的幕布后走出来,大着胆子站在原地看着他。 冥灵。舒轸的心里冒出这两个字,随即闭上了徒劳无功的双眼。反正无论他睁眼闭眼,不属于人世的冥灵都会通过他身周充盈的灵力映射在他的脑中。它们伤害不了他,他也不会去干涉。 可是那个冥灵仍然站在原地,天真地歪着脑袋打量着舒轸,仿佛对舒轸的不加理会有些懊恼,终于开口道:“喂,你是谁啊?” 舒轸现在“看”得清楚,这个冥灵是个七八岁的女童模样,虽然形体尚幼,仍然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她稚拙而好奇的神情让舒轸蓦地想起了幼年的舒沫,不由笑着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女童似乎被问住了,她再度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笑道,“对了,爹爹说我叫华穹,就是灿烂的天空!” “你爹爹是谁?”舒轸好奇地追问道。 “爹爹就是爹爹……”华穹这回真的被问住了,她像个小大人一般背着手走了几步,忽然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好啊,是你闯到我家里来,为什么总是我回答你的话?你也要回答我才是!” “我叫舒轸。”舒轸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我受伤了,善良的华穹姑娘同意让我住在你家里吗?” “同意!”小小的冥灵一下子跳起来,轻巧地落在舒轸肩膀上,“不过爹爹好久没来了,你可要陪我玩才行!” “你爹爹不住在心砚树里面吗?”舒轸试探着问。 “嗯,爹爹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在那堵围墙的后面!”华穹也说不清楚她爹爹究竟在哪里,坐在舒轸肩膀上,无形的小小手掌穿过他垂落的长发,“我很想爹爹,可是你来了我也很高兴……爹爹比你高,可是你比爹爹好看!” “你不怕我是坏人么?”舒轸故意逗着她,一切似乎回到了昔日他和年幼的舒沫生活在隐翼山的日子,心中不会有那么多荒谬遥远的想法,只有最平淡而真实的快乐。 “什么是坏人?”华穹忽然兴奋起来,极力从舒轸的肩膀上向他的面孔探出身子,“舒轸,等你伤好了,可不可以带我出去,我还没有见过坏人呢。” “那你见过什么人呢?”舒轸此刻已断定这个冥灵如同泉水一般清纯天真,不得不一步步试探她的来历。冥灵只有临死时怀着极大愿望的灵魂才能凝结,可是华穹年龄幼小心思单纯,又哪里可能具有如此强大的念力呢? “虽然我一直住在这里,可我见过好多人呢。”华穹骄傲地掰起了手指,“围墙里面的花匠每天会到湖里打水浇花,有时候有两三个姐姐跑到湖边来说悄悄话,有一天还有一只风筝挂在这棵树上,是一个穿着盔甲的哥哥跑过来取走的……然后还有爹爹……还有你。” “你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你爹爹又是怎么找到你的呢?”舒轸又问。 “我爹爹可厉害啦。”华穹高高地昂起可爱的小脸,一脸自豪,“我原本只有这么小……”她用双手比出一个一尺左右的距离,“而且只会哭,连爬都不能……”她把两只小手前探,做出了一个爬的姿势,“什么都不懂。可是有一天爹爹就来啦,他说:‘我的孩子,你的名字是华穹,我会给你你应得的一切,让你像灿烂天空一样光耀世间。’然后他就经常来,把我抱在他的手心里,和我说话。他的手心里总是会暖洋洋地吹气,于是我就渐渐地长大了,还懂得了好多东西。爹爹说我本来还应该长得更快一些的,可是我没有身体,只能长得慢一些了……” “那他有没有说,你本来应该多大?”舒轸好奇地问。 “嗯,他好像说过,我今年应该……”女童咬着手指,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对了,我今年应该十七岁。” 舒轸忽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可是却始终扯不下上面蒙住的纱幔。 “你觉得我不像十七岁是吗?”华穹有些委屈地看着舒轸,低声道,“可是爹爹答应我,会给我一个最美丽最健康的身体,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棵大树,到围墙里面和爹爹永远住在一起了。” 舒轸的脑子里,此刻已有七八种念头搅和在一处,乱纷纷地如同陈旧的线团。可是不可能啊,虞壤虽然能生万物,无论是石头珍珠,都能让它们蘖生结实,但它结出的“果实”只会和“种子”一模一样,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算是种下了人……也不过是会结出与原先之人毫无二致的无数分体罢了!以那人的智力,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你不说话,是因为不舒服吗?”华穹注意到舒轸毫无焦距的眼睛,同情地问,“你怎么会受伤的呢?” “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舒轸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在树洞里重新找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 “我给你说了自己的故事,你也说说自己的故事吧。”华穹跳下舒轸的肩膀,趴在他屈起的膝盖上,大大的眼睛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舒轸不忍心让这样纯净的眼睛失望,于是慢慢地道:“我原本一直想要找到云浮城,就是云荒的神族——翼族居住的城市,它就在我们的头顶上的某处飘荡。” “好厉害。”华穹抬了抬头,似乎可以透过心砚树的树干看到九霄之山的壮美城市,“你找到它了吗?” “找到了,它充满了光辉,就像我们想像的一样。可惜那光辉太亮了,凡人的眼睛根本受不了……” “可怜的舒轸。”华穹叹息了一声,伸出虚无的手摸了摸舒轸的眼睛,“不过你已经很勇敢啦。”她发出这句同情和赞美,才终于充满了好奇地问,“那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云浮城的模样,它和我原先设想的截然不同……”舒轸停了一会,似乎又回忆起眼睛失明之前短短的一瞬,虽然只有惊鸿一瞥,却足以让他不寒而栗,“那个城里,没有一个人,到处都是——墓碑和棺材。” “啊!”华穹忽然大叫了一声,从舒轸的膝盖上跳了下来。 “吓到你了?”舒轸这才意识到这个冥灵虽然已有十七岁,但成长的速度远远比正常人要低,连忙朝她俯下身,满怀关切地问。 “没有啊,这有什么好吓人的?我只是觉得很凑巧而已。”华穹不解地看着舒轸,笑着说,“我原先,也是住在棺材里面的。” “你的棺材,就埋葬在这棵心砚树底下?”尽管舒轸早已知道华穹的本身已然死去,这句话还是让他的背脊有些发凉。 “嗯,就在树根那里。”华穹看出了舒轸的惊诧,连忙解释道,“只有这么小,我长大些的时候就再也不进去了,里面很闷,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个身体的样子。”说着,她再度张开双臂,比出了一个一尺多长的距离。 这样小的棺材,只能盛放一种尸体——婴儿。 “舒轸,舒轸?”华穹见舒轸不说话,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难过地道,“你嫌弃我了,你要离开吗?” “我为什么要嫌弃你?”舒轸忽然为自己怪异的念头感到可笑。这个古老的云荒大地上,冰族人歧视鲛人,空桑人歧视冰族人,云浮遗族歧视空桑人,而真正的云浮翼族又歧视着血统不纯的云浮遗族。可是自以为神一般的云浮翼族,又同样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所歧视吧?自从被云浮城强大的结界拒之门外,舒轸一瞬间感到以前天经地义的种族等级是那么荒谬,那么他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嫌弃这个婴儿时代就已夭折、完全凭借父爱的力量顽强生长的冥灵?何况,一个充斥了墓碑和棺材的云浮城,哪怕它堪破了世间的一切变化规则,仍然打破了舒轸曾经抱有的美好幻想。 他毕竟,仍然流着凡人的血液。 “我不走。”舒轸运起灵力,拉住了女童虚无的手,“我会陪着华穹。” “那太好了!”孤独的孩子快乐地喊出来,“舒轸,爹爹来的时间太少了,我要你把外面的世界全都告诉我,否则等到爹爹领我去外面的时候,我会被别人笑话。” “好,我会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教给你。”舒轸温柔地握着小小的手掌,仿佛时间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带领着欢呼雀跃的舒沫踏上隐翼山的那一刻。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一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无论是生命还是学问法术,拥有它们的人无论有意无意,总是想要将它们传承下去。这是自然和人世中永不更改的法则。在亲眼看到了云浮城的死寂之后,舒轸终于,再度找到了支撑生命之轻的动力。 此刻,距离华穹脱胎换骨之日,还有十二年。而舒轸,也遵循了他的承诺,一直不曾离开。 拾柒 十年踪迹十年心 舒沫知道自己一直在沉睡。 虽然她的内心不断告诉自己:睡得太久太久了,醒过来吧。可她还是固执地紧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继续沉浸到那黑甜的睡眠里去。只要沉睡不醒,就再也不用面对现实里那些无法承受的抉择和伤害。 幸好,这场睡眠里面没有往事的碎片,也没有那些令她欢笑和痛哭的脸庞,只有一缕烟尘一般的白雾,在面前缓缓地飘动。它就像一条随风扬起的丝巾,又像山谷中蜿蜒而下的溪流,轻柔、和缓、一尘不染,让她烦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正当她惊讶地发现这缕白雾似曾相识之时,白雾忽然盘旋到她的耳际,轻轻地叫了一声:“沫姐姐。” 舒沫心头一跳,睁开了眼睛。 久闭的双眼一时适应不了外界的明亮,立时自我保护地眯了起来。透过自己颤动的细密睫毛,舒沫看见从极冰渊亘古不变的冰壁,在夕阳的余晖下闪动着金光。 “沫姐姐。”那个声音的余韵似乎还在耳边萦绕,那样动听深情的声音,让铁石铸就的心肠也会柔软起来。舒沫缓缓坐起身,撑住了发疼的额头——没有错,梦里那缕白雾,正是晨晖的灵魂,或者,是朔庭的灵魂。 原来睡了这么久,还是无法忘记。 她垂下手,站起来,发现朔庭依旧站在身边不远处的冰壁里,隔着微微泛出蓝光的万年玄冰看着她。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身前的玄冰,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晨晖现在怎样了呢? 仿佛读懂了她的心事,冰壁内的朔庭嘴角含着笑意,如同安慰,也如同鼓励。 舒沫怔怔地看了良久,终于离开了朔庭,往前方走去。 从极冰渊与她入睡之前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舒沫忽然抬起头——光秃秃地冰壁上,赫然盛开着一朵莲花! 淡紫色的莲花,虽然色彩并不是多么鲜艳,可是在这冰天雪地中,仍然如同最珍贵的宝石一般光彩夺目。 舒沫跃上了冰壁,手指紧紧扣住凹下的岩缝,仔细地观察着这朵莲花。它柔弱的花瓣在风雪中显得更加顽强,淡绿色的莲心中散发着略带苦味的幽香,好像一个陷落在命运深渊中的人露出的微笑。舒沫看着它,忽然想要流泪。 她抬起了头,把这脆弱的泪水忍住,却蓦地看到在冰壁后宽阔的山谷内,竟然开满了莲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色彩缤纷;单瓣的、重瓣的、独枝的、并蒂的,姿态万千。虽然冰雪和莲花本身都不是希罕之物,可是这样意外的搭配和宏大的规模,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 舒沫跃下冰壁,向着层层莲花簇拥着的金色湖泊走过去。 “你醒了?”坐在湖边的中州人石宪回过头来,笑了笑,“你可真是能睡啊。” “我睡了多久?”舒沫恍惚地问。 石宪屈伸着手指算了算:“十二年。” 十二年!舒沫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面上却不想露出更多的懊恼来。她走到石宪身边坐下,随手摸了摸身边一朵莲?99lib?花,“你一直在这里?” “是啊,我在接引这些净化后的灵魂升天。”石宪看了看遍布从极冰渊的莲花,叹了口气,“每一朵莲花都代表一个获得了洁净和自由的灵魂,我以前也没有想过,一只鸟灵的身体里居然.凝聚了这么多怨魂。” “那你要等的那个,出来了吗?”舒沫问。 “还没有。”石宪振作般挺了挺肩背,“所以我得一直在这里等着。” “其实我们两个挺像的。”舒沫看着又一朵粉红色的莲花悠悠在湖边绽放,缓缓地道。 “其实不像。”石宪沉着脸反驳,“你喜欢的人一定要身份高贵容貌俊美聪明能干,可是不管恒露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她,信任她的本心。” “谁说我只喜欢那样的人?”舒沫有些恼怒起来。 “难道不是吗?”石宪不看她,继续保持着讥诮的表情,“谁不知道云浮世家的大小姐心高气傲,就算对普通人动了心,恐怕自己内心里也是不肯承认的吧。”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明白。”舒沫站起身,不想和这个中州人继续说下去。她什么时候对晨晖动过心?很显然,她对那个少年不过只怀着怜悯和歉疚罢了。 一阵歌声忽然从她身后响了起来,竟然是梦里那么熟悉的声音: 把我踩进了泥土, 我就会变成一粒种子, 发芽抽穗,冲向天幕。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 “你偷了我的东西?”舒沫不等这歌声止歇,蓦地转过身,愤怒地盯着石宪手里的芦管。 “我从乾坤袋里面找到的,你居然把它和朔庭放在一起。”石宪把芦管还给了舒沫,笑道,“莫非这两样都是你最心爱的东西?” “它怎么能和朔庭相比。”舒沫下意识地回答,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一夜晨晖把这根回音荻送给自己时,月光在他脸上映出的羞涩笑容。“沫姐姐,我什么都不怕!”仿佛就在她的耳边,少年自信而又深情地说。 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怕,因为你还未见识,这个世上的人心会如何险恶。包括我在内。想到这里,舒沫又是一阵熟悉的心痛。 “如果你爱的是朔庭的灵魂,而不是他的血统和外貌,你就不会舍得丢弃这根芦笛。”石宪看着舒沫下意识紧握芦管的手指,别有深意地道,“抓紧它,别再弄丢了。” 见舒沫不答,石宪又道:“对了,有一封你的信呢。”说着,他拨开身边一朵硕大莲花的花瓣,从花心里取出一张纸条来。 舒沫将芦管小心地放进袖子里,展开纸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大功将成,速至天音。” “什么时候送来的?”舒沫压抑住自己的紧张问道。 “就是不久前,你醒得还挺巧。”石宪回答。 那是因为,有人在她的耳边将她唤醒。舒沫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看了看纸条上的字,心头忽然闪过一阵寒意——大功将成?十二年了,难道是双萍诱使晨晖奉献灵魂的事终于要成功了吗?怪不得,梦里晨晖的声音,是那么沉郁而凄清……他在经历过那样深重的伤害后,为什么还在呼唤自己呢…… “你去吧,如果这段时间还有地泉喷发,我会通知你的。”石宪在一旁道。 “我,不想去了。”舒沫忽然冒出这句话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不期待着朔庭复活,可是要让她再经历一遍眼看晨晖死去的过程,她或许真的会疯掉。 “情况会不同的。”石宪看着舒沫苍白的脸,鼓励地笑道,“相信我,这次肯定不会旧事重演。” “为什么?”舒沫难以置信地问。 “因为除掉了噬魂蝶——当然,按照你的要求,还留下了一只——你的灵魂正在慢慢地恢复完整。”石宪咳嗽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更有说服力的字眼,“而一个完整的灵魂,宽和、善良、慈悲、自省,做出事来和以前总会不一样吧。” “我觉得你好像一个教书先生。”舒沫听得愣了一会,忽然冷冷地道。 “是吗?”石宪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舒轸以前对你,就太不像个先生了,所以……” 所以,才把你宠坏了。舒沫猜得到他下面想说的话,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帮我照顾好朔庭。” “永远记清楚,该好好照顾的,是活人,而不是死人。”石宪冲着女子的背影叫了一声,随后默默地在心里道,“但愿你真的相信,你已经恢复了完整的灵魂。” 双萍已经老了。当舒沫踏入天音神殿,看到独自坐在月阁中的木兰宗大主殿时,心头第一个涌出的是这样的念头。 毕竟,是十二年过去了。舒沫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此刻已是怎样的形象。 “沫小姐。”双萍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微笑道,“云浮世家果然不同凡响,沫小姐看上去和十几年前并无二致。” 或许,是因为自己这些年一直在沉睡吧。舒沫没有解释,只是回了礼淡淡笑道:“这些年,辛苦萍姨了。” “只要能复活朔庭,再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双萍似乎心情很好,枯瘦的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坐下来歇息吧。” 舒沫依言坐下,心里突突地跳得厉害,好半天才敢问出自己纠结了一路的问题,“晨晖他……现在怎么样?” “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双萍说着,打开小几上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露出里面一颗小指甲盖般大小的珍珠来,“这珠子原本是一对,叫做‘双辉’,只要一颗的光泽变化,另一颗无论相隔多远,也会相应变化。” 舒沫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端详着银灰色的珍珠,等待双萍继续说下去。 双萍果然胸有成竹地道:“当年我把晨晖救活之后,就与他在神前立下契约,当他生命终结的时候,灵魂将任我驱使。我把这对双辉珠中的一颗放在他身上,当他生命力逐渐衰竭的时候,珠子就会越来越黯淡,这样就可以通过另一颗观察到他的身体状况。你看,现在珠子已经很灰暗了,他很有可能随时会死,那时我们就可以着手复活朔庭了……” “他为什么要和你定下那个契约,把灵魂奉献给你?”舒沫忽然打断了双萍的话。 “你以为他当时能有别的选择么?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一个出卖师父的叛徒,如果不是我帮助他离开,他恐怕早就被楼桑的追随者们杀掉报仇了吧。”双萍不再像方才那般意气风发,语声低沉下来,“他多活了这十二年,实际上就是一直在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赎罪,木兰宗能够接受他灵魂的奉献,对他而言甚至是种宽恕与重新接纳的表示,他死的时候也会得到内心的安宁了。” “双萍大主殿果然高明。”舒沫忍耐不住说出这句带有讽刺的恭维话,果然看到双萍的脸色一变,随即收敛了情绪。做了十几年木兰宗的首领,这个年老的女人已经懂得如何控制自己达到目的。 “我们的动机,原本就是自私的。”双萍苦笑着道,“沫小姐如果觉得无法承受,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舒沫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萍姨叫我来,是想吩咐我做什么呢?” “守在晨晖身边,一旦他死去,就把他的灵魂带回来。”双萍叹道,“我本来想自己去,奈何杂事缠身,只能拜托沫小姐了。” 趁他的灵魂还未归入黄泉,带回来重新置入朔庭的身体,就像十二年前一样。可是,如果他没有死呢?舒沫看着双萍眼角的皱纹,心中升起一个全新的念头,颔首道:“好,我去。” “不要怪我,也不要怪自己。”双萍深邃的眼睛盯着舒沫,喃喃地道,“我的生命也不多了,如果不能实现一家人团聚的梦想,就是死也无法瞑目。” “萍姨……”舒沫跪坐在双萍脚下,把身体伏在老妇人颤抖的膝盖上。她能够感受到她深切的悲伤,可是她还是没有告诉她:她原本豢养的噬魂蝶已经被石宪驱除了,她体内唯一剩下的一只,已经不足以将晨晖的灵魂带回来。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舒沫同样没有告诉双萍,经历过上一次的惨痛经历,她现在是多么痛恨移魂术——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强行把他改造成另一个人,这本身就是无法容忍的罪行。如果晨晖希望按照现状活下去,她会选择挽救他的生命,让朔庭永远只成为记忆中最完美的身影,陪伴她度过一生。 有时候放弃,并不是可耻的事情。湛水深深刺入胸膛带来的伤痕,永远提醒着她杀死晨晖当日无法承受的愧疚和苦痛。否则就算复活了朔庭,她也再无法拥有快乐和幸福。 而让这个老妇人怀着希望死去,比起直接告诉她自己的选择会更仁慈一些。毕竟,晨晖有更大的可能性比双萍活得更久。 双萍的手落在她的头发上,让舒沫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必将对不起眼前这个苍老的女人,可是她更不能忍受的,是面对晨晖哀恸的眼睛。 爱的旗帜,不应该遮蔽掉良知。这是她十二年的沉睡中,唯一悟出的道理。 双辉珠确实已经很黯淡了,舒沫把它托在手心里,感觉它就像一颗即将焚烧殆尽的檀香木球,轻轻一碰就会散成万千飞灰。 可是仍然有一个光点凝聚在双辉珠上,斜斜地指着西北方向。双萍说,无论两颗双辉珠相隔多远,光点永远会指向另一颗的位置。“所以拿着它,你就可以找到晨晖。” 走出天音神殿的时候,舒沫郑重地犹豫了一下究竟要不要去寻找晨晖。对于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她有充足的理由避免和他见面,以免双方的尴尬,可是她终于向着西北方向迈开了脚步,因为有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她去了解那个少年如今的状况,那种力量来自内心的最深处,它最终战胜了她的恐惧和逃避。 淳熹三年踏上云荒,朔庭的死让天真活泼的她变得麻木而冷酷;淳熹二十年踏上云荒,晨晖的死如同一根冷硬的铁钎,刺破冰层直抵最深,让她在突如其来的痛楚中意识到,自己的心,还是活的。 那么,淳熹三十二年踏上云荒,又将会发生什么将她的人格再次改写呢?隐隐地,舒沫有一种期待。 舒沫并没有使用灵力,她只是按照双辉珠指示的方向向着云荒的西北部走去。这是当年晨晖一步步走过的路,行走在烟尘蔽日的道路上,舒沫情不自禁地揣摩着,那个时候他身心俱损,走在这些路上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无论她怎样设身处地,都无法体会到晨晖全部的感受,只是在一路上陆续听闻到云荒大陆这十二年来的变化:淳熹帝已经十来年不理朝政,成日躲在深宫之中,甚至连文武大臣和少司命傅川都无法见他一面。虽然淳熹帝失踪之前曾经交代了政务的安排,但云荒百姓一向信奉帝王之血,加上淳熹帝并无子女可以继承血统,民心惶惶之际,章法不循,吏治也越发黑暗污浊,隐隐竟有末世之象。与此同时,早年便陆续迁徙到棋盘海和星宿海沿岸的冰族移民开始掀起骚乱,土著的霍图部人和萨其部人等也频频和空桑驻军引发冲突,官府屡屡镇压却无法根除。 “听说那些冰族人背后是木兰宗在撑腰……”茶坊内,几个闲聊的茶客谈起当今局势,无不紧张而又神秘。 “木兰宗不是早先被灭掉了么,怎么这些年又兴盛起来?”有人奇怪地问。 “木兰宗本来就是当今皇上的兄弟所创,自然和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茶客将茶壶摆到桌子中央,拎起壶把转了转,99lib?“如今皇上下落不明,或许就有人为木兰宗出头,就算暂时翻不了旧案,这风向也是转了!” “可是既然是空桑人,为什么要支持冰夷呢?”一个年轻人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奇怪地问。 “冰夷不过是他们争权夺利的砝码罢了,连这都不懂?”立时有人故作高深地嘲笑道。 “自从本朝风梧皇帝允许冰夷登陆做工,这几十年间冰夷来得可不少。再这么闹下去,我们空桑人还有安宁吗?”年轻的茶客脸上挂不住,吐出片瓜子皮,讪讪地道,“说不定只有把冰夷全灭了,大家才安生!” “话也不能这么说,把冰夷都灭了,谁去开采西北的那些金矿铁矿,谁去干伐木造船、筑坝垦荒的差事?那些都不是人干的活,也只有冰夷才做得下去!”一个年纪较长的茶客瞪了一眼莽撞的年轻人,吐出一口旱烟,“听说前朝禁止冰夷登陆的那阵,为了支付浩大的军费,不仅苛捐杂税繁多,还时不时要强行迁徙东部的空桑百姓去西北屯垦,那才叫人心惶惶啊。” “可是他们好好干活也就罢了,闹什么事啊?”年轻人激动地道,“听说现在朔方的冰夷又开始不安分了。” “好像是有这样的风声。”年长的茶客呷了口茶水,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三年前不比这更严重么?当时幸亏净水圣使连夜赶去朔方,劝和了闹事双方,事情才平息下去,这次若是真有事,朔方人肯定还会请他去,不会波及到我们这里来。” “是啊,这些年多亏了净水圣使,否则这一片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这回年轻茶客难得地同意了一次,带着些许羡慕道,“要是什么时候能见净水圣使一面就好了,不过他没事就往穷乡僻壤跑,谁知道他在哪里呢?” “有水源处,必有净水圣使的雕像,还是别见真人了。”年长的茶客看着年轻人迷糊的表情,笑着用烟斗在他头上敲了敲,“我是说,你要是看到人家?99lib.也不比你大多少,怕是羞得恨不能钻回娘肚皮吧。” “哼,人家有天神庇佑,是木兰宗的圣人,自然比其他人好调和冰夷。”年轻人不服气地回答,“我看他的事迹,说不定有些也只是吹出来的吧。” “其他是不是吹的不重要,单我们今天能喝到这口茶水,就得感谢他了。”年长的茶客说到这里,引来周围听众一片附和之声。 净水圣使?一听便是老百姓胡诌出来的称呼。坐在隔壁桌子的舒沫不禁皱了皱眉,这些年哪里跑出来这么个人,如果影响如此之大,怎么以前从未听闻? 她付了茶钱走到茶铺之外,无意中看见一口水井,果然发现井台边刻着一个小小的人像,想来就是刚才茶客们所说的净水圣使了。这个人像刻得极为粗糙简陋,无非勉强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罢了,完全看不出真人的本来面目。人像的头顶上,还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天佑空桑。 很明显,这是近年用凿子在古旧的井台上刻画出来的,刻画之人显然没有任何雕刻基础,却一笔一笔都虔诚之极,想必就是这口井的主人家亲自刻上去的。 “客人是东边来的吧,所以才对这个感兴趣。”一个人在她身边热情地招呼道。 舒沫抬起头,发现正是方才那个年轻的茶客。她没有攀谈的兴致,便淡淡笑道:“哦,随便看看而已。” 那个年轻人从未见过舒沫这般风华气度的女子,不由呆了呆,不好意思地道:“那好,我……我不打扰了……”说着,红着脸跑开了。 他的反应让舒沫怔了怔,随即在井沿边探出头,十几年来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样子——不可否认,她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哪怕凭借云浮世家的法术驻颜有方,但那眼睛里透出的沧桑让她再不会如同少女般娇艳明亮——她的心已经比她的面庞更早地失去了青春。 一股怪异的气味让舒沫回过了神,下意识地从水井边避开。没有错,那股异味正是从水井里发出来的,而井台上,还沉淀着一层闪烁着磷光的水垢。 舒沫一阵恶心,捂住胸口走到墙根,一口把刚才喝下的茶水吐了出来。她暗暗责怪自己:不是一向自负对茶道颇有心得么,怎么连这种肮脏的水都没有分辨出来?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先前那个年轻人又绕了回来,关切地在一旁问。 舒沫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方才直起身子道:“这样的水,不能给人喝。” “我就说你是外乡人嘛。”年轻人嘻嘻笑着摸了摸头,“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水都是这个样子,再往前走,水质还要更差呢。” 他看舒沫仍旧紧皱着眉头,连忙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刚才喝的水都是净水,不会有事。净水圣使的法子,真的很灵验的!” “净水圣使?”舒沫听他又一次提到这个名字,不由问道,“他用什么法术净水?” “不是法术,只是法子……大家都能学会的。”年轻人有些兴奋起来,指了指茶铺后面的厨房,“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舒沫也亟待证实自己刚才喝的究竟是什么水,于是点点头,跟着年轻人走到厨房外的几口水缸前。水缸都并不是很大,上面配着圆形的木板盖子。 “你看,这是刚才我们喝的水。”年轻人揭开一个盖子,招呼道。 舒沫勉强埋下头,看见的是一汪清澈的水,映着头顶的天光。她用木勺子舀了半勺凑到鼻前,没有任何异味,木勺和水缸都很干净。 “这水是哪里来的?”舒沫奇怪地问。 “我们这里河水少,大家都只能喝井水,所以这水当然是那里来的。”年轻人指了指那口肮脏的井,见舒沫面露疑惑,便笑呵呵地揭开了另一口水缸的盖子,“这就是秘密。” 缸盖下,居然是一层湿淋淋的鹅卵石。 “以前我们祖祖辈辈喝井水,只知道忍受怪味,却没料过各种疾病就是这样生出来。直到后来净水圣使来啦,他说西荒土壤不好矿脉又多,所以井水不干净,有些还有慢毒。他四处教大家用这种净水缸,我们才知道原来水应该是甘甜的,各种怪病也少了。”年轻人斜过手里的木缸盖,轻轻敲了敲鹅卵石,“其实这个只是第一层,下面还有好多层呢,有沙子、木炭、棉花什么的,全都用细藤条编的兜子装好,挂在水缸里。井水经过过滤以后,听说比你们东边的井水还干净呢。” 怪不得他叫净水圣使。舒沫点了点头,不禁对刚才自己的失态行为有些惭愧。“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舒沫笑了笑,同年轻人告别,继续上路。 说到底,这个净水的法子并不难,怎么那个净水圣使会有如此大的名声呢?舒沫想了想没有答案,索性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走了两天,居然又碰到了那个年轻茶客。他此刻已是一副旅行者装扮,风尘仆仆地大步走着,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啊,又碰到你了!”年轻人见到舒沫,热情地走上来打招呼,“怎么,你也去无依谷么?” 舒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只是随着双辉珠的指示前行,并不关心前方的地名是什么。 “能同路就是有缘分。”年轻人高兴地道,“我叫励翔,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说一声。” “谢谢你。”舒沫见励翔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便道,“我叫舒沫。” “我可以叫你沫姐姐吧。”励翔试探了一句,见舒沫没有反对,便笑道,“太好了,我正愁路上没个伴儿呢。” 沫姐姐。这熟悉的三个字让舒沫的心一阵抽痛,面上却努力没让励翔看出端倪。 西荒人心直口快,比其他空桑人性子豪爽大方,励翔没多久就把自己出行的原因和盘托出,“前几年我出了远门,没想到就此和净水圣使错过,后悔死我了!这回好不容易打听到净水圣使的行踪,我一定要投奔他去!我要跟着他修行,做大功德,大事业,不功成名就是不会回家的!” “若想功成名就,何不去帝都考取官职呢?或者到叶城去,学学做生意?”天越走越蓝,地越走越宽,森林和草场渐渐落在身后,舒沫看着延伸到天际的荒漠,似乎呼吸都开阔起来,原本抑郁的心情渐渐疏解,话也多了起来。 “那是不一样的。”励翔抬起头,极为向往地看了看天空中变化万千的白云,“官位和金钱都是世俗的东西罢了,和灵魂的修炼根本没法相比。我听说净水圣使每出现在一个地方,都会有无数的百姓带着鲜花前去迎接,为他欢呼为他歌唱?99lib.。就连朔方城冰夷和空桑人眼看就要开战了,只要净水圣使一去……啧啧,你猜怎么样,两边的人立马就放下武器言归于好!”励翔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极为艳羡崇拜的表情,“所以我觉得,如果能像净水圣使那样,人生才算是圆满无憾了……” 舒沫笑了笑,励翔说话的语气太夸张,明显是道听途说来的,距离真相不知有几千里远。不过那位净水圣使很得西荒民心,这应该倒是真的。 虽然舒沫并不习惯和陌生人同路而行,偏偏每到一个岔路口,双辉珠上指示的方向总和励翔的路线一致,而四周的环境,也明显地越来越恶劣了。 可以投宿的市集再也不复出现,四周只有沙多草少的荒原和丘陵,景色永远不会变化。往往行走了大半天,才勉强可以看到几只脏兮兮的羊啃着光秃秃的草地,而它们的主人家,则不知隐藏在哪一片灰蒙蒙的沙山之后。 “净水圣使居然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励翔的脚上已经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不过他一想到自己所要追求的伟大目标,就咬咬牙继续往前走去。 励翔准备得有水囊睡袋,晚上可以就地裹住身子,凑在篝火旁睡觉。旅途中第一个露宿的晚上,他试图将唯一的睡袋让给舒沫,舒沫却坚决地拒绝了。于是励翔只有不好意思地钻进睡袋里,一边偷偷打量坐在篝火边不饮不食的舒沫,一边惊叹她居然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行若无事,直到在满腔的崇拜与好奇中熟睡。 他们在这样的无人区中行走了四天。 “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无依谷了。”摇摇欲坠的励翔抹了把头上的汗,指着前方兴奋地道,“听说净水圣使就在那里,但愿他还没有离开。” 舒沫低了头看着手心的双辉珠,晦暗的珠子上,一个小小的光点正指着前方的山谷。他确实没有离开。 “沫姐姐,你确定真的不是去无依谷?”励翔困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自己经过漫长的行程,已经被烈日狂风和沙子打理得如同乞丐一般,双脚疼得几乎再迈不出一步,偏偏舒沫在寝食不足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第一次见面时的清雅出尘。这让励翔在心底更进一步确定,沫姐姐是一个仙女。 “应该不是。”舒沫的口气中没有那么笃定,这些日子来一个念头慢慢在她心中生起,随着双辉珠指示的方向越来越强烈,可是她不敢相信。 “如果不是,那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励翔摸了摸脑袋,满怀憧憬地道,“沫姐姐,等以后我跟着净水圣使出息了,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好。”舒沫压下心头的烦乱,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她指着无依谷相反的方向道,“我要往那边走了。”说着她果然朝依依不舍的励翔挥了挥手,沿着另一条狭窄的小路转进了深山之中。 一直到确定励翔再不会看见自己了,舒沫才停下来松开紧握的右手,露出被汗水浸润的双辉珠来——那个原本一直聚拢在前方的光点,此刻已经转到了后方,明显地提示着她应该调转的方向:无依谷。 纤长的手指合拢过来,紧紧地掩盖了珠子。舒沫转过身,放轻脚步走回原路,远远看见励翔的背影一路朝着无依谷走了下去。 云浮世家的人若要刻意隐藏自己,任是修炼法术之人也未必能够察觉,何况她并未从无依谷中探测出一丝灵力,确认那里无非都是一些普通人而已。 她终于走进了无依谷。 这是西荒一个典型的穷苦山村,气候干燥、土地贫瘠,低矮的泥墙上铺着茅草,屋后圈着几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山羊,便是一家人全部的家当。不,他们还有更重要的财产,每家人的草屋旁边都挖得有一个方形的水窖,存着半窖浑浊的雨水,水窖底部的石板缝里长出一蓬蓬野草,成群的蚊子围着它们嗡嗡乱飞。 这里唯一对贫富区别的定义,就是各家水窖的大小程度。 舒沫被惊呆了,从隐翼山到伽蓝帝都到天音神殿,她从来看到的都是华殿琼楼,哪怕经历过血与死的惨剧,那些剧目的背景也都是华丽而精美的,她从没有想过,世上还有如此贫穷的地方,这种赤贫的景象,甚至完全超越了她想像力的范围。 前方,励翔正在向一个面黄肌瘦的村民询问着什么,两个人的衣衫都是同样的破烂而肮脏。舒沫低头看了看自己凭借法术一尘不染的衣裙,忽然觉得励翔是与这里和谐存在的,自己才是贸然惊扰他们的不速之客。 励翔问完路,兴奋地朝着前方奔跑而去,卷成一卷的行李在他的背上几乎要飞起来。舒沫想也不想地跟着他追了过去,不用再询问双辉珠,她此刻已经感觉得到,她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励翔已经跑出了村子。他的前方是一壁不高的石坡,一个人正躬着身子跪在石坡前,身后有烟雾不断地从石缝里寥寥升起,将他模糊得如同神殿里缥缈的雕像。 “净水圣使,净水圣使,是你么?”励翔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声叫道。 那个人站了起来。 拾捌 如隔千山与万山 舒沫一把捂住了嘴。 那个传说中的净水圣使此刻就面朝着她,虽然他不可能发现她,她却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乍一眼竟让舒沫想起少司命白底黑边的圣袍。他很瘦,比少年时代还要瘦,像池塘边丛生的芦秆,风吹雨打却无法将它们折断。他的眼睛很幽深,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只有唯一还算出色的鼻梁依旧挺直,让这张平静沉默的脸上多出几分坚毅之色。 “你就是净水圣使?”励翔似乎对面前的情景有些失望。在他的心目中,净水圣使若非白衣飘飘顾盼生辉恍如天神下凡,便是气度威严精神焕发被百姓膜拜,怎么可能像面前这个人,衣着简朴,身体羸弱,甚至脸上还难以掩饰憔悴疲惫之色? “不过,你额头上有宝珠,应该就是净水圣使吧。”励翔仔细端详着面前沉默微笑的人,目光凝聚在他双眉间镶嵌的暗灰色的珠子上,似乎在分辨那珠子是否真的与血肉融为一体。黑色的围巾和眉间的宝珠,这是众口传说中净水圣使独有的特征,就算前者有诸多人模仿,后者却不是那么容易假冒。 原来,双辉珠的另一颗,就镶嵌在他的眉心。舒沫隐在暗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连呼吸都难以为继。晨晖,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到来,就像旅途伊始我料想不到,你就是众口传说的净水圣使。 晨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让舒沫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他面前的励翔却仍然欣喜地跪了下去,恳切地大声道:“我叫励翔,也是西荒人。我崇拜圣使的作为,希望能跟随在您的左右,提高自己,造福世人。” 晨晖又说了什么,仍然听不清楚,只有励翔的声音急切地道:“我知道的,修行一定要从最小的事情做起。圣使不信,就把这个窑炉交给我,我一定烧出符合要求的木炭来!” 晨晖的嘴唇再次动了动,声音却依然传不进舒沫的耳朵。她心头焦躁,却只能努力静下心气,默运灵力,终于捕捉到了晨晖短暂的话语:“……不要叫我圣使,叫我的名字就好……” 突然之间,舒沫石化当场,仿佛这个声音具有魔力,把她一切侥幸都击打成了粉末,再和上水重塑出一个冰冷僵硬的外壳,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没有一丝光亮——这不再是以往记忆里晨晖清澈纯净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这个声音喑哑破碎,就仿佛一匹华美的丝绸着了火,虽然火焰熄灭之后还残存着精致的花纹,但它本身早已面目全非。 怪不得,她先前根本无法听见他的声音。怪不得,他每句话都那么言简意赅。被湛水割断过的咽喉,就算勉强愈合,他的声带也已经被永久地损害,甚至连开口说话都是那么吃力。天音神殿里倾倒众人的宣祷,回音荻里余音绕梁的歌声,梦境里深情动听的呼唤,都已经一去不返。这个人身上唯一称得上优秀的特质,已经被她亲手毁掉了。 “可是我只听大家都叫您净水圣使,您的名字是什么呢?”励翔的追问硬生生钻进了舒沫的耳朵。 晨晖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地上划了起来。励翔目不转睛地看着,笑道:“你比我大,叫名字不礼貌,干脆我就叫你‘大哥’吧。” “嗯。”晨晖没有反驳,只是看着励翔背上的行囊,简短而又和蔼地道,“我带你安顿下来。” “那这个窑炉呢?”励翔心直口快地问,“这里面烧的木炭,是不是准备用来制作净水缸的啊?我看无依谷喝的水太差了,怪不得以前都说这里疾病横行,是被天神诅咒过的地方呢。我当初说要来追随你,都不敢跟家里人说你在无依谷,要不他们肯定不准我出门了。” 晨晖静静地听着,领着他往村里去,一直等年轻人一口气说完了,才缓缓地微笑道:“木炭明天出窑。” 舒沫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走进村子,很快被几个村民迎接进了院子,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狭窄黑暗的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线,晨晖和励翔便在水窖边的空地上坐下,伴随着蚊子的侵扰吃下几口粗糙的晚饭,然后把掰下来的面饼递给一个流着口水徘徊不去的孩子。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舒沫的耳边仍旧是晨晖沙哑破碎的声音,仿佛一枚枚细碎坚硬的钢针,一下一下地戳着她的心。他的声音,应该是十二年前就坏掉了吧,可是为什么她在十二年的沉睡中,听到他依然像以前那样,一声声地唤着“沫姐姐”?无论是高兴的呼唤,深情的呼唤,悲伤的呼唤还是绝望的呼唤,都如同拨动一根根心弦,让她心潮起伏。 终于,舒沫积攒出力气走到晨晖先前所在的炭窑边。顶着炙人的热气,她看见了他在沙地上用手指写出的名字—— 尘晖。 原来,哪怕顶着“净水圣使”的名声,原先那个朝气蓬勃如同旭日初升的少年还是意识到,他早已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埃。 励翔有些郁闷。不是后悔,不是抱怨,但是确实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就是吐不出来。 他抛却了家中优越的环境,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原本就是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却不料声名远播的净水圣使尘晖,竟然是这么消磨着他的时间。 已经十天了,励翔并不怕吃苦,他可以和无依谷的土著人们一样,吃粗劣的饭食饮肮脏的窖水,身上被毒蚊子咬出无数的红包,夜里和腥臭的羊群睡在一起。可是,他觉得自己吃这些苦,并不该只是为了做那些事:盖窑、烧炭、筛石子、割茅草……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极端地辛苦,却又极端地枯燥和无聊。一天下来,他累得只想就地一躺呼呼大睡,不要说修行,连脑子都没力气转了。 可是他不敢抱怨,因为尘晖无意中提过,他是他无数追随者中的一位。而以前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呢?励翔心里想,怕是全都因为无法理解或无法忍受而选择了离开吧。 因为他们和励翔一样,都是为了某种高尚的伟大的目标,而尘晖,却似乎永远只会看着脚下的泥土,从来不会仰望天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为散居在西荒的人们提供干净的饮水,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言辞,也没有别的目的。 净水缸的制作原理,看似并不复杂,无非是石子木炭和棉花的过滤,可是励翔到了无依谷才知道,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事,除了一根筋走到头的尘晖,根本没有旁人可以办到。 西荒地势多变物产各异,加上交通不便居住零散,不仅外面的物产难以运达,就地取材也相当困难。因此尘晖每到一处,首先要勘察当地水源,找出改善水质的途径,其次才是着手制作净水器具。粗层过滤的鹅卵石和石英沙找不到,就要在当地筛选出合用的石子;吸附毒物和异味的木炭消耗量大,最好用木质疏松的紫桐木烧制,可紫桐木娇气,生长地区狭窄,只能寻找当地常见的树木,不断地烧制后比较效果,相应地各种窑炉的制作方式和烧制方法也要逐一改进;更不要说西荒无数土著居民从未见过棉花,净水器的最后一层需要剥离和甄别当地各种植物纤维,手指常常被割得满是血口,不小心还会中毒…… 每变化一种原料,这些琐碎繁重的工作就要从头再来一遍,直到终于过滤出令人满意的净水,手把手地将净水的方法教给颟顸的当地人,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无人区中行走数日,到达下一个聚居点,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大哥,你究竟到过多少个地方?这样的日子,你过了多久?”压抑下就要冲口而出的抱怨,励翔一边修筑着第七炉炭窑,一边对旁边搬运着新木料的尘晖问道。 “不记得了。”尘晖用他喑哑的声音回答,每句话照例是简短的。他放下木材,看着励翔失望的神情,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十来年吧。” 十年。励翔叹了口气,这样艰苦单调的生活,他连十天也快过不下去了。 一屁股坐在未完工的窑炉前,励翔灌下一口带着异味的水,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还是不能习惯这种腐臭的味道。他看着尘晖默不作声地想要把盖窑的工作接下去,连忙拦住他道:“干了大半天了,你也歇会儿。我一直想听听你的故事呢。” “我做的事,你都看见了。”尘晖也确实是累了,他撩起黑色围巾的长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这么热,就把围巾摘下来吧。”励翔试探着说。他注意到了,无论白天黑夜,尘晖都用这条黑色的围巾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从来不曾摘下。 “不用了。”尘晖坐下来,看着年轻人被汗水粘得一绺一绺的头发,忽然道,“你不用陪我留在这儿。” 他的话向来不多,但也正因为如此,励翔将他的每一字都听得很认真。 “不,你休想赶我走!”被激怒的年轻人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叫道,“不就是吃点苦受点累么,我才不会被打倒!我偏要留下来帮你!” “你可以去其他地方,教人们净水的法子。”尘晖一直等他停下来,才低哑地道,“你已经学会了。” “不,不,你骗我!”励翔涨红了脸叫道,“如果就这么简单,你怎么可能有如今这样大的名声,怎么可能调停得了空桑和冰夷的冲突,怎么可能让我离开家跑到这穷乡僻壤来追随你?你一定还有什么法宝没告诉我!” “我确实还有一个法宝。”尘晖看见面前的年轻人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淡淡地笑了笑,“坚持。” “坚持什么?”励翔一时没明白过来。 “‘坚持’这两个字,或许就是你说的我成名的法宝。”尘晖坐在地上,苦笑着道,“如果你也可以坚持十年,我相信你就会像我一样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出了名,我每天做的都是这些事而已。” “那朔方城又是怎么回事?”励翔有些被戏弄的感觉,恼怒地道,“空桑和冰夷的冲突,你又是怎么平息的?” “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想那样……”尘晖猛地咳嗽起来,拳头抵住嘴断断续续地道,“否则我也没有用……” “你别说了,我不该引你说这么多话。”励翔知道尘晖嗓子不好,话说多了就会咳嗽,便没再做声,低着头似乎在品味着方才的对话。等尘晖终于平复过来,励翔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泥灰的汗水,怯生生地问:“可是,我能不能再做点别的事情?” “能。”尘晖郑重地点了点头,“你可以想办法把无依谷的水窖清洗一遍,或者,给他们改进一下茅房。” 励翔一把捂住自己大张的嘴,憋了半天闷闷地道:“我还是继续制作净水缸好了,马上就完工。” 晚上,尘晖照例只吃了一点点面饼,把剩下的全都推到了励翔面前。他自己背来的粮食只够一个人的分量,而贫瘠的无依谷也实在无法供养多余的人,因此励翔的口粮就全从他的份上扣了出去。 励翔也看出来这一点,对自己带来的负担满怀歉疚,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只好白天越发拼命地干活。他将面前的食物又推到尘晖面前,喃喃地道:“大哥,你吃吧,我马上就去睡觉,不吃了。” “今晚有事,先别睡。”尘晖笑道,“所以要多吃一点。” “有什么事?”励翔兴奋起来,“我知道了,今天无依谷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他们是来见你的吧。” “嗯,都是附近零散的居民。”尘晖点了点头,再次把剩下的食物分成两份,和励翔分食。今晚要很久才能休息,他必须保持体力。 无依谷的居民虽然和萨其部人生活习惯类似,却是千年前空桑移民的后代。他们靠放牧打猎为生,常常为了追逐猎物水草离家数日不归,因此除了节日,很少聚集在一起。此番因为明日乃是村中极为重要的雨水节,因此各家的当家都聚集在村长家附近的空地上,一起来看看那个宣称要让他们喝上净水的外乡人到底有什么能耐。 这是励翔第一次看到尘晖与百姓会见。不过场面并不像他原先想像的那样热烈,除了有几个人向尘晖献上鲜花和瓜果以示敬意,大多数人都带着怀疑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他们,时不时地交头接耳,品头论足。 看来净水圣使的光环,还没有照耀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 等到众人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尘晖和励翔,尘晖笑着对励翔道:“你先给大家说说净水的事吧。” “好。”励翔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难免有点忐忑,“本地的水源,主要靠用水窖积蓄的雨水,因此最大的问题是水里容易滋养虫豸。要保证水质干净,不生疾病,一是要使用净水缸,二是要将水烧开饮用,三是将山坡上的茅房迁移到谷底去,以免污染水源……” 人群里有人笑了起来,也有人暗暗地咕哝着什么,似乎并不以为然。励翔更紧张起来,求援一般看了看尘晖,尘晖只是鼓励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讲下去。 励翔鼓起勇气,一口气把这些日子来跟随尘晖研究出的净水缸原料讲了一遍,末了道:“这些材料在无依谷都容易寻找,只要大家按照我们的方法,肯定能祛除水里的毒质和怪味。” 他的话讲完了,全场百来位听众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忽然有人开口道:“为什么都是你在说话?净水圣使为什么不说?” “你想听我说什么?”尘晖用力提高了声音应答。 “我听谷外的人把你吹嘘得圣人一般,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怎么才能把日子过得好点?”那个说话的男人是个猎户打扮,想来比其他人要见多识广一些。 猎人说话的当口,尘晖已经悄悄掩住唇低咳了两声。他知道自己无法出声压倒众人的附和,直到院子里重新安静下去,方才尽量大声道:“各位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最需要什么?” 人群更安静了,老实了一辈子的居民们面对这样的问题,一时都茫然无措。过了很久,原先那个猎人才鼓起勇气道:“我要一把新弓,原先那把不行了。” “回答得很好。”尘晖点了点头,“那么,谁会制作弓?” “我会。”过了一会,一个沉闷的声音回答,“可是那个家伙付不起钱,我还想买头奶羊呢,我的娃儿要吃奶。” “谁家有奶羊呢?”人群的哄笑声停止后,尘晖又问。 “我家有。”一个女人在人群里细细地回答,“可我原本想卖了它的,我家的房子要倒了。” “那么,谁会修理房屋?”尘晖耐心地对人群高声问道。 “我会,可是我要……” 励翔和院子里所有人一样,都被尘晖这样连环套一般的问法问得愣住了,直到终于有人说:“我可以送他一条牧羊犬崽子,可是我老爹风湿得厉害,想要一张鹿皮褥子。” “我可以给他鹿皮,只要我有一张新弓。”最开始的猎人情不自禁地高声应道。然后他愣了一下,忽然一步走出人群跪倒在地上,朝着尘晖举起双手,大声喊道:“天神啊,你是天神派来帮助我们的人!” 励翔忽然明白过来了,尘晖巧妙的问话,把无依谷原本散沙一般毫不相干的人们联系到了一起,他们各有所长却又各有所需,当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缺陷而痛苦的时候,却没有想到只要把他们拼在一起,就是一个完美的圆圈。 “你就是天神派来帮助我们的人啊。”所有恍然大悟的人们都欢呼起来,他们有的立时跪下来感谢天神,有的则簇拥到尘晖身边,争先恐后地摸着他的手,希望能够沾上他所带来的福荫。 “其实不是我聪明,是你们每个人都有帮助他人的善心,所以他人也能帮助到你们。”尘晖笑着对众人说,“无依谷的居民只要团结起来,总会有改善生活的方法——比如你们可以集体在谷中修一个水坝,把雨水拦截起来,这样比水窖储水要干净很多。另外,我发现你们这里的山里盛产上好的柴胡,药性极佳,可以运到外面去卖。” “可是我们买不起马匹运输。”老村长叹息道,“无依谷里最缺少的,就是钱。” “我可以给你们!”励翔终于找到了自己开口的机会,兴奋地喊道,“当然,你们可以用卖了药材的钱来还我。” “圣使给我们带来的,果然是福音。”老村长朝励翔点点头,感慨地道,“可是今年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按照我们祖先留下的传统,如果到明天雨水节还不能贮满水窖的话,就证明今年遭到了天神的诅咒,我们必须背井离乡出去乞讨,直到明年雨水节才能回来。” “这种情况多么?”尘晖问。 “百年难遇。”老村长布满皱纹的脸似乎更加苍老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低低地道,“所以才说,是天神的诅咒。.99lib.” “那我们辛苦做出来的净水缸岂不是没用了吗?”励翔脱口而出,不禁对自己白费了这么多力气而恼怒。看今天晚上这月明星稀的样子,明天怎么可能下雨呢。 尘晖却听出来这个传统的合理之处,如果这一年的饮水都无法保障的话,无依谷人确实无法在此生存下去。他垂下头,再度用黑色的围巾掩住嘴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你既然是天神的圣使,就有能力让老天下雨吧?”忽然,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穿着宽大的五彩长袍,头顶高冠上的长羽直拂到了尘晖的脸上。看样子,他是无依谷里的神官,打扮却已明显受到了萨其部的巫师影响。奇怪的是,他的法袍和羽冠都撕扯得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尘晖来到无依谷近一个月了,也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只是个凡人,决定不了雨水。”尘晖无奈地回答。 “他怎么从地窖里跑出来的?”村长怒道,“快把这个疯子拖走,免得他又想杀人!” 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涌过来,使劲想将神官从尘晖面前扯开,那人却拼命挣扎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尘晖,“你骗人,你额头上生着宝珠,不就是要表明自己的神圣身份么?如果你都不能给我们带来雨水,就证明我们果真是被天神诅咒抛弃了,那你还来骗我们做什么?我要把你的珠子挖下来!”神官说着,眼里的目光越来越疯狂,长长的指甲直往尘晖的眉心抓去,“我早就说过,云荒的末日就快到来了,所有的空桑人都会被消灭!你、我、所有的空桑人都会死!你们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人群被他的疯狂姿态吓坏了,纷纷退后,只有几个勇敢的汉子继续把他往远处的黑暗里拖去。然而更多的人却在眼里升腾起恐惧,神官虽然疯了,可他的话已经深深烙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无依谷再也不会有雨水,云荒的末日到了,所有的空桑人都会死!”神官凄厉的声音,仍旧在黑暗里狰狞地划过。 励翔也被那疯子的气势震慑了,他茫然地转头看着静默的尘晖,忍不住问道:“空桑真的会灭亡么?” “有我们,就不会。”尘晖脸色惨白,却依旧平静地回答。 人群已经散去了,如果明天还不会下雨,他们就要开始收拾微薄的家当,外出乞讨流浪。留下来的人,只会因为缺水而渴死。 空旷的无依..谷内,似乎只有尘晖一个人还没有入睡。尽管白天的劳碌让他疲倦若死,可躺在草席上只要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那个疯癫的神官凄厉的话语:“无依谷再也不会有雨水,云荒的末日到了,所有的空桑人都会死!” 不,不会的!尘晖坐起身,听见身边的励翔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连忙掩住嘴开门走了出去。 他们居住的屋子背后就是山坡,尘晖一口气走到山坡顶上,方才跪下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已经很久没有那样高声说话了,而且一个晚上还说了那么多,尘晖习惯性地用黑色围巾擦了擦嘴唇,无奈地想,以后这样的机会怕是也不多了吧。 他用手摸了摸眉心的双辉珠,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那颗珠子已经越来越黯淡了。等它如同烧尽的木炭枯败成灰时,这具身体就会走到尽头。 这偷来的十二年生命,怕是终究完不成神的使命了。他在山坡顶上跪下来,虔诚地合上双手,低下头默默地祈祷起来——神啊,如果你还能够给我一点坚持的勇气,就请赐下雨水来吧。请向我证明,你没有抛弃我,没有抛弃空桑。 雨水。隐藏在黑夜里的舒沫听见了他此刻的心愿,不由得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顷刻间对上了她的目光,洒下一片清辉。天上几乎没有一丝云,漆黑的天幕里似乎有一只眼睛,冷冷地看着地面上徒劳祈祷的尘晖,还有业已在近七千年间走到巅峰,盛极而衰的空桑民族。 舒沫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视线里尘晖清瘦的身影纹丝不动,似乎仍然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似乎如果明天真的不下雨,疯子神官的预言就会成真,空桑就真的会灭亡。 死心眼的傻子啊。舒沫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本以为他这些年早已学得精明起来,却料不到还是如同少年时代一样天真。 又一阵咳嗽声从前方传来,尘晖放开合十祈祷的手,吃力地弯下腰用围巾捂住了嘴。沉重的劳作和微薄的食物,长期折磨着他的身体,让他再也支撑不出众人面前的平和从容,而舒沫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唇边咳出的殷红,尽管它们很快便消失在黑色的围巾中。 黑色的围巾,怪不得,是黑色的围巾,因为它擦拭过血迹之后没有人会看得出来。舒沫只觉得心仿佛被那缕血色击得碎了,却只能死死地抠住身边的树木,强迫自己待在原地。今天晚上,他在众人面前难得地说了很多话,声调也比平日高亢许多,让偷偷凝望的舒沫忍不住为他的表现赞叹骄傲,却不料这对他受损的咽喉是多么大的负担!偏偏她只能躲在暗处看着他一个人痛苦挣扎,竟然连走上去询问他病况的勇气都没有!他们之间不过咫尺,却如同横亘着千山万山,不能逾越。 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她亲手造成。 舒沫慢慢地在黑夜里退了开去,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退到了山坡的另一侧,她才猛地将湛水抛在空中,驾驭着这把上古神兵飞上了天空。 她看见远处的尘晖似乎被湛水的光亮惊到,猛地回过头,然而还不待看清他的表情,湛水已经带着她冲进了夜幕。 去找到雨水,把它们撒到无依谷里。舒沫在凛冽的夜风里箭一般穿梭着,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否则,当明天失望的居民们纷纷外逃时,那个人将会露出怎样绝望无助的表情。 不知道飞了多远,湿润的水汽终于扑面而来,湛水打了个回旋,将舒沫带到了一片厚密的云层之中。 舒沫摘下来头顶的簪子,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她将簪子咬在唇齿间,脚尖轻点,顿时在湛水的剑身上旋转起来。她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似乎永无止歇,一时间,长发飘逸,广袖招摇,裙幅飞扬,将舒沫整个人影包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旋涡中心。 仿佛受到了舒沫的吸引,四周的云层也渐渐向漩涡中心汇集过来,形成..一个更为广大的旋涡,旋转进退全都身不由己。舒沫就如同一个盛装的舞者,拖动着长而宽的白云披帛,在广袤的夜空中轻盈飞旋,将偌大的云层慢慢朝着无依谷的方向牵引而去。 心里恍惚记得舒轸告诉过自己,虽然云浮世家修炼的灵力传自翼族祖先,足以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但是翼族亦有严令,就连云荒三女神也不能擅自干涉人间的法则运行。凡是胆敢凭借法力违背自然者,必将受到放逐凡间的惩罚。 想到这里,舒沫灵力一滞,原本凝聚在身边的云层又渐渐散落开去。然而,她低头之间,却看见无依谷的山坡上,原本坚持祈祷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倒了下去。他清瘦的脊背依然倔强地绷紧,手臂僵硬地前探着,似乎还想抓住最后一点坚持的希望。 放逐凡间?舒沫冷笑了,以前听到这四个字,必定会惶恐于堕落到肮脏愚昧的凡人群中,玷污了云浮世家的高贵身份,可是现在,她早已在体味着凡间的种种喜乐悲苦,这一条戒律又如何再能威胁到她?于是她收敛心神,将散逸的云层再度收回,闭上了眼睛。 她亏欠了他太多。纵然拼尽一身灵力,也要延续他的勇气和希望。 一点霜花凝结在她玉石般的鼻尖,迅速地向着四周扩大。不过眨眼工夫,舒沫的全身,都仿佛铺满了一层冰雪,甚至连脚下的湛水神剑,也结上了莹白的寒霜。 身侧的云层经受不住她散发的寒气,渐渐皱缩成雨点落向了地面。于是更远处的云层便不由自主地顺着气流填补了舒沫身边的空隙,又再度被寒气冻结成雨水降落。就这样,舒沫一动不动地站在无依谷的上空,连绵不断的雨水从她的身边向着地面倾泻而下。 “下雨了!”黎明的亮色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仿佛深山中的呐喊,顿时引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回音,“下雨了,下雨了,不用外出讨饭了!” “净水圣使的祈祷灵验了,无依谷没有受到诅咒,我们空桑人不会灭亡!”那个疯子神官又不知怎样从被囚禁的地方跑了出来,一把扯下头上破烂的羽冠,大张着双臂朝着天空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扑通跪在雨地里,放声大哭。 一场雨而已,哪里牵扯得到空桑的兴亡?舒沫习惯性地嘲笑着这些愚昧的想法,却觉得耗尽了灵力的身体越来越重,连湛水神剑都再也无法支撑。 她晃了晃,摔了下去。 拾玖 满目荒凉谁可语 雨水节那天,无依谷真的从天而降倾盆大雨。 毫无预兆的雨水落在茂密的山林间,落在羊群啃食的草场上,顺着沟渠流进每家每户的水窖里,还在山间聚集成瀑布和溪流,冲刷去了连日的干旱带来的沉闷和肮脏。 无依谷的男女老少都欢呼着从屋内跑了出来,男人们更是脱去了上衣,跳进溪流里,尽情地仰着头体会大雨的冲刷。在这个水比油还宝贵的地方,沐浴是天底下最美好最快乐的事情。 听着山坡下人们的欢呼,舒沫睁开了眼睛。她支起自己疲惫的身体,在雨水里踉跄地走上山坡。 尘晖仍旧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这样的场景,忽然让舒沫想起十二年前的晔临湖畔,也是在小山之上,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极大的恐惧让舒沫忍不住想掉头便跑,强烈的关切和揪心却让她终于慢慢地走过去,将尘晖抱在了怀中。 他的身躯还是热的,只是因为疲劳过度和饮食不足昏迷过去。这么多天来,舒沫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注视着他,看清楚他眼下的黑晕和干裂的双唇,再一次确认他不是民众传说的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净水圣使,他只是她记忆里那个干净脆弱的少年。 他是那么瘦,瘦得她都可以感觉到他硌人的骨头,无法想像这么多年来支撑他的精力究竟来自何方。舒沫使了使劲,想要把尘晖抱起来,却膝盖一软再度跪倒在地上。 她咬了咬牙,再度发力,终于半拖半抱地把尘晖挪到了附近一个溪流边。她捧起清凉的水,想要灌进他的口中,却忽然想起这水尚未净化过,竟然一时不敢再动。她待了一会,雨却已经停了,眼看湿漉漉的围巾紧紧缠绕着尘晖的脖子,让他呼 5438." >吸不畅,舒沫伸出手,将那条黑色的围巾摘了下来。 不出所料,她看见了一道伤痕。陈年的旧伤痕,虽然已经痊愈,却因为贯穿了半个脖子而显得狰狞,足以想见当日划过的利刃是多么锋利而狠绝。怪不得他一直要用围巾遮住这道伤痕,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受过这种致命伤的人根本不可能再活下来。一条黑色的围巾屏蔽住的,是过往的辛酸,也是众人好奇的探究。 舒沫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那道旧伤,颤抖地摩挲着,仿佛怕再度弄疼了他。泪水和着头发上滑落的雨水遮蔽了她的视线,她没有注意到尘晖的眼睑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大哥,你在哪里?”励翔的声音从山坡下传来,惊得舒沫手一抖,赶紧将尘晖放在地上。然而还不等她逃离,年轻人惊喜的呼唤已经从身后响起,“沫姐姐,你也来了?” 这一声“沫姐姐”如同一把钥匙,顷刻打开了昏沉中的尘晖的神志。他张开眼睛,原本涣散的视线在对上舒沫的面孔时蓦地凝聚在一处,停顿了一瞬,随即缓缓地、 575a." >坚决地移了开去。 “我……我只是来看看你……”舒沫一把将尘晖的黑围巾掩好,手足无措地退开一步,看着尘晖用手肘撑住地面,疲惫地站了起来。他没有看舒沫一眼,只是轻轻推开励翔想要搀扶的手,低声对励翔道:“我没事。” “沫姐姐,你们认识?”励翔仍旧沉浸在兴奋之中,完全忽略了两人不同寻常的尴尬。 “不,我们不认识。”舒沫慌不择言,不知怎么的竟想本能地否认掉眼前的处境,“我只是无意中路过而已,我马上就走。”说着,她拖着湿漉漉的裙子,真的快步往山坡上跑去,却几乎被裙角绊倒在地。 “沫姐姐。”尘晖看着这个向来傲慢从容的女子难得地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似乎自己就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着那个僵直的背影重复道,“沫姐姐。” 励翔张大了嘴,不明白尘晖为什么也如此称呼那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子。但是他没有再问,因为那个女子已经转过身来,目光凝视着尘晖,眼中满是泪花。那凄凉哀婉的神情,连励翔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心疼起来,他扯了扯身边木头一般僵硬的尘晖,低低地唤道:“大哥,沫姐姐她……” 尘晖没有应答,他似乎已经对方才的招呼懊悔不已,只是定定地凝视着脚下的草地。“下去吧。”终于,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尘晖哑着嗓子,指了指山坡下的草屋,然后当先走了下去。 刚走进村中,尘晖立时被惊喜的村民们包围了。他们簇拥着他,大声地赞美着他的功德,甚至有人跪下来触摸他的衣角,直到励翔走上去连声解释圣使太过劳累,才将狂热的村民们引开去,给他们演示制作净水缸的方法。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尘晖走进临时寄居的屋子,回头看了一眼独自站在远处的舒沫,“进来吧。” “你先换一身干衣服,否则会生病的。”舒沫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痉挛着揪住自己的衣带。 “也是,这样脏的地方,沫姐姐不该进来的。”尘晖低低地笑了笑,钻进了低矮幽暗的屋子里。 舒沫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缩了缩身子——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深情如水的少年也会说出这样讥讽的话语来了呢? 她硬着头皮钻进了屋子,不出所料地看到屋子里一无所有,只有一点火光在房屋正中的地灶内闪动,尘晖坐在灶边,烘烤着他被雨水浇透的衣服。 因为只有一套外袍和围巾,此刻尘晖赤裸着上身,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微弱的火光将他的半边侧脸勾出雕塑般的轮廓。这简陋的草房除了门就再无其他光源,舒沫没奈何在门边坐下,尽可能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离尘晖远一些。她唯一的衣衫也全都湿透了,却只能静静等着捂干,就像她等待着尘晖所有的反应,没有一丝别的途径可供逃避。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舒沫只听得到自己的心怦怦急跳,似乎将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压到了头上,让她的脸一片滚烫,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她一辈子也从来不曾如此局促不安。 “你不用着急,我会给你们的。”尘晖忽然开口道。 “什么?”舒沫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你来,不就是这个目的么?”尘晖似乎不满于舒沫的明知故问,低低地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急着想要我的魂魄,却又不敢动手来取,就像……就像饥饿的秃鹫,守着垂死的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他顿了顿,见舒沫不开口显是默认,心下更是荒凉,“放心,你们不会再等多久了,我会遵守契约的。其实也不用劳烦沫姐姐守着我,有双辉珠堵住我的灵窍,我就算死了灵魂也逃不出去,你完全来得及……” “住口!”舒沫怔了半晌,终于体会过来他的意思,愤怒地喊道,“别提那个该死的契约,你根本不甘心,根本就不甘心!” “我甘心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我如愿苟活了这些年,总要按照契约向你们付出相应的代价。”尘晖低低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傻,很恶毒,如果我死了而朔庭少司命活转来,大家就都满意了,我却一直一意孤行地活着,哪怕再辛苦也不肯死,难怪会招人恨……” “别胡说,我就想要你好好地活着。”舒沫无力地反驳道。 “我活着,只是为了赎罪。”尘晖似乎怕冷般扯过烤得半干的衣袍,紧紧地包裹住自己,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罪人,一个出卖了师父的弱者,所以这些年来不管活得再卑贱、再辛苦……咳咳,我都不敢逃避。不过你们放心,当这副身体完全化为飞灰之后,我想这个灵魂也可以洗清掉一切罪孽,交还给你们一个……清清白白的朔庭……” “不……”舒沫想说“你没有罪”,却自觉这句安慰是多么徒劳而苍白。她痛苦地发现,以往伶牙俐齿的自己在尘晖面前,竟然失去了辩护的能力。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你,我很快就会死的,请你们耐心多等待一会。”尘晖的手指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仿佛不堪负荷地佝偻下去,“求求你们,不要现在就急切地守在这里,看着我垂死的挣扎,等着取走我的魂魄。我……我受不了……” “尘晖!”舒沫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满腔的委屈愤懑如同破堤的潮水一般倾泻而出,“谁告诉你我是来逼死你的?谁告诉你我只是为了把你的灵魂拿去复活朔庭?” 难道不是吗?尘晖的眼睛凄绝地看着她,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辩解是多么无力,舒沫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面前被绝望伤透的人相信自己。她努力平复下自己的眼泪,哽咽着道:“我来,是希望能够弥补以前对你的伤害。我知道你不愿意变成朔庭,那我就帮你好好地做尘晖。”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尘晖喑哑地回答。 “不,你需要。”舒沫的目光落在他瘦削得似乎可以折断的身躯上,“有我在,你就不必担心你的安全和健康,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愿生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你对自己的荣耀满足的那一天。” 看着面前女子坚定的脸庞,仿佛昔日自信的荣光再度从她的身周焕发,尘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沫姐姐,你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啊。 最开心的人是励翔。 当一个个世代喝惯了腐臭窖水的无依谷居民学会了制作净水缸时,当一家家散居的牧民扶老携幼翻山越岭来看望净水圣使时,当老人们怀着虔诚给他们奉上菲薄的礼物时,励翔终于觉得,他这半个月的苦没有白吃,而他也终于体会了他所追求的东西——那是多少金钱也无法买来的——世人的尊敬和感激。 更何况,离开无依谷的时候,他身边不仅多了尘晖,还多了舒沫。 这两个人,都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当励翔拖着疲惫的身体一瘸一拐地从来时的原路返回时,他一会儿望望尘晖,一会儿望望舒沫,满心都是喜悦,似乎连脚上的血泡也不觉得疼了。 “大哥,你的脚踝怎么了?”走了半日,励翔见尘晖的脚步越发蹒跚,脚踝几次像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连忙伸手扶住他。 “老毛病,不用管它。”尘晖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淡淡地回答。 “那我们这回是要去哪里呀?”他们一直在朝着西北方向前进,可尘晖对目的地胸有成竹,舒沫不闻不问,只剩下励翔好奇不已。 “雪浪湖。”尘晖回答。 去雪浪湖做什么,还是传播净水吗?励翔瘪了瘪嘴,强行忍耐着没再追问下去。旅途寂寞,偏偏尘晖和舒沫都很少开口,彼此之间更是不发一言。他们已经走得够慢了,舒沫却还是远远地落在他们后面,像西荒妇女一样用一条宽大的披巾包裹住头发和身子,照例不吃东西,也不喝水。 励翔自从来路上见识过舒沫的灵力,也不以为意,晚上宿营之时只准备自己和尘晖的饮食。钻进睡袋时,励翔探出头,只看到舒沫裹着那条用发簪向无依谷妇女换来的披巾,远远地倚靠在岩石边。 “沫姐姐,你坐过来些吧。”憋闷了一整天的励翔终于忍不住开口,“坐近一点,我们好聊天。” 舒沫坐在沙地上没有动,只是摇了摇头。 “沫姐姐这样子,倒像是大哥的护卫一样了。”励翔转过脸,对旁边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的尘晖笑道。见尘晖不答话,励翔又道,“你们以前是认识的吧?可是大哥为什么不搭理沫姐姐呢,她看着挺可怜的。” 可怜?堂堂云浮世家的舒沫大小姐,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评价过?尘晖苦笑了一下,低哑地道:“她也不搭理我。” “我觉得99lib?,是你先不搭理她,她才不说话的。”励翔摸了摸头,实在弄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也看出来,尘晖并不想触及这个话题,于是识趣地道,“对了,我一直想听大哥当日调停朔方骚乱的故事呢,你是怎么把混乱的空桑人和冰夷们安定下来的?” “那个时候朔方就是一座失火的城池,无论什么人都可能被吞噬,所以他们也害怕,也想要灭火。”尘晖淡淡地回答。 “嗯,我听说事件最开始是说有冰夷打死了两个空桑人,于是空桑居民们抬着那两人的尸体冲到冰夷的聚居地,要求交出凶手,结果却引起了双方大暴乱。打来打去,谁是谁非也就说不清楚了。”励翔引述着自己耳闻的事实,兴奋地道,“闹了好多天,就连双方的领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下了,所以虽然签订了协议,却没有人相信对方的诚意,只是一纸空文。那时朔方城大白天都没人敢上街,深怕被对方的族人杀死,原本繁华的西荒重镇就像个鬼城一样。真的是这样吗?” “嗯。”尘晖简短地应了一声,表示励翔的述说都是真的。 “那大哥你究竟是怎样让他们互相信任起来的呢?我想了很久,都觉得这是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做到的事。”励翔说到这里再也躺不住,一骨碌坐了起来。实际上,他也道听途说过尘晖的事迹,只是能听到当事人自己讲述,想必更加激动人心。 “我确实也没做什么,并没有多了不起。”尘晖不忍拂了励翔的兴致,低沉缓慢地道,“我只是说服了空桑派驻的朔方太守和冰族领袖,和我一起坐在朔方城中心的广场上,一起为了所有民族的安宁而祈祷。只要城内的骚乱一日不平息,双方的凶徒们一日不放下手中的武器,我们就在广场上一日不食,一日不起。这样过了三天,朔方城终于恢复了平静。” “对啊,只要大家一起站在阳光下,就不用彼此害怕了。”励翔拍了拍脑袋,忽然疑惑地道,“虽然从道理上说是这样,但这件事真做起来,风险可不小呢。你们就不怕突然杀出个刺客,或者还不等骚乱平息,你们就把自己饿死了?” “没有选择的选择。”尘晖翻了个身,不再开口。 励翔却仍然呆呆地坐着,这件让尘晖声名远播的大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那么普普通通。他掰起手指,一条条地算着自己做成此事的阻碍:第一,要敢于孤身走进已经变成修罗地狱的朔方城;第二,要冒着被暴民劫杀的风险找到双方的领袖;第三,要有充足的理由说服双方领袖愿意做出自我牺牲;第四,要一览无遗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刺客的袭击;第五,要水米不进日夜祈祷……他终于放弃地放下了手掌,无论哪一条,自己都是无法完成的。看似平常的举动里,蕴含着常人难以逾越的艰辛和决心。这或许,就是圣人和普通人的差别吧。 他躺下去,看着尘晖安静的背影,似乎比平常人还要瘦弱,可那个人身体里的力量,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不曾发现的呢?励翔带着这样的疑问,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舒沫站了起来。她仰起脸,揭开了遮住头发的披巾。点点冰凉落在她的面颊上,居然是下雪了。 西荒四季并不分明,早晚温差极大,倒似一天之中便有春夏秋冬一般。特别是在这片广袤的无人区里,最近的人类聚居地无依谷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荒原上无遮无拦,气候更是变化多端。 舒沫放轻脚步,慢慢踩着遍地的碎石走到尘晖身边,正想俯身把宽大的披巾盖在他单薄的毡毯上,却发现尘晖的眼睛一直大大地睁着,在黑夜里静静地注视着她。 舒沫惊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披巾飘落在地上。 “下雪了。”她尴尬地嗫嚅着,俯身捡起披巾,揉在怀中。 尘晖掀开身上的毯子坐了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你想和我说话吗?”他的眼光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再不像少年时代那样羞涩地躲闪,这让她感到比雪花还要冰凉。 她慌乱地看着他,没有开口。从无依谷的草屋里出来之后,他虽然默许她留下来,彼此之间却一直在逃避。正不知所措之际,尘晖却已站起身朝着远处走过去,看来他不愿意吵到了励翔。 “你想跟我说什么?”等舒沫跟上来,尘晖疲倦地问。 “没什么……”自从与尘晖重逢之后,舒沫感到自己处处左支右绌,而以前就算再痛苦孤独,也依然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看来她是老了,她的心,再不像以前那般坚强。“我只想,问问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口不择言地道,就像一个猝然被先生提问的孩子,慌乱之.99lib.中只好随口背诵出一段文字,希望能够蒙混过关。 “我这些年的事,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尘晖背对着舒沫,低低地笑了一声,“或许沫姐姐嫌不够,还想知道更多?” “是的。”舒沫点了点头。这是实话,对于尘晖这些年的遭遇,她确实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甚至是全部。 “好吧,我都告诉你。”尘晖一只手扶上了身前的岩石,低哑破碎的声音在黑夜里悠悠响起,“萍姨把我救活之后,依旧把我安置在公主祠里养伤……或许说是关押更确切一些。日夜都有木兰宗的弟子看守着我,防我逃跑。呵呵,其实我那时踝骨都碎了,怎么跑得了……有一天,我实在太渴了,却根本没法出声叫人,而那个看守我的人早偷跑去买酒喝。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爬到了公主祠外面……” 他停了停,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稀薄雪花,嘴角含着自嘲般的犀利,“那天也在下雪,和现在这场雪一般小。我伏在阴冷的地上,却找不到水,只能努力仰起头来,想要接到一点雪花,那些雪花却故意飘啊飘,不肯落进我的嘴里,可能连它们也知道我是有罪的吧,只有我的血才可以滋润自己的喉咙……” “别说了……”舒沫捂住脸,虚弱地道,“求求你别再说了,我……我受不了……” 原来,你也是会心痛的。尘晖背对着舒沫,凄然一笑,却果然不再将那报复性的语句继续下去,“后来,萍姨就来了。她说各位主祭本来一致要将我驱逐出木兰宗,是她力排众议保留了我的宗籍。”尘晖说到这里,艰难地停顿了一下,“为此,她要我和她签订一个契约,额头上嵌入代表契约的双辉珠,死了以后把灵魂奉献给她,好复活以前的朔庭少司命。” “宗籍有什么用,她凭什么用这个来胁迫你?”舒沫愤愤不平地道。 “对于云浮世家的人来说,宗籍自然没有用。”尘晖苦笑了一下,似乎站得累了,扶着身前的岩石微微弓下了脊背,“可我从小就是在木兰宗长大的,木兰宗对我而言,不仅是我的家,也是我灵魂的归属。一旦被驱逐出去,我就会永远背负着罪孽,连一点赎罪的希望都没有了……” “所以,你选择传播净水,想要行善积德?”舒沫不敢再继续问下去,连忙转移了话题。 “我原本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无是处,原本只是师父手里的木偶而已。我来到西荒,只是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我,咳咳……不会知道我过去的罪孽而已……”尘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已是越发嘶哑,终于撑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依旧背对着舒沫,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死死地堵住嘴唇,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呛咳。 “你别说了,是我不该引你说这些。”舒沫不敢上前一步,只能待在原地看见他弓下身子,竭力想把咳嗽声堵在喉中。 然而尘晖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说话,放下口边的围巾,继续吃力地道:“我从九嶷郡取道向西,想要穿越格林沁荒原,却没走多久就病倒了。我在一家小客栈里躺了一个月,花光了萍姨给的所有盘缠,成日高烧不退,自己都觉得快要死了。偏偏那个客栈的伙计见了我额头上的双辉珠,以为是什么宝物,便起了谋财害命的心思,想把我的头割下来好挖珠子。谁知道他一扯开我的围巾>..,就看见了我脖子上的伤,当即吓得大叫,说是断头恶鬼还魂……我原本病得不清,加上心里又恐惧,又气恼,顿时昏了过去……咳咳,醒来的时候,却是被绑在院子中间,巫师泼了我一身辟邪的狗血,把我扔到了山谷里……” “对不起,对不起……”舒沫蓦地捂住眼睛,泪水却仍旧从指缝里溢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打在身下的沙石地上。 “别哭了,我其实,是因祸得福。”尘晖笑了笑,手指紧紧地抠住岩石直起身子,“山谷里有一个隐居的冰族人村子,他们不信当地人的巫术,救了我,说我的病是因为喝了当地带有毒质的水引起的……也是在他们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简易的净水缸,这才知道干净的水对于一个地方的民生有多么重要……我花了一年的时间钻研怎么改进净水方法,终于知道我该怎样用余生的时间来赎回我的罪过……” “你不要再提‘赎罪’这个词了,当初的事情你根本无法控制!”舒沫红着眼睛,对着尘晖咆哮道,“你以前不是老是唱歌说‘我什么都不怕’吗,为什么就这么怕面对事实,说一声‘那不是我的错’!‘赎罪’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逃避的借口罢了!” “也许是一个借口。”尘晖顺着面前的岩石滑落在地上,一手撑住地面艰难地喘息,“我其实真正害怕的,是面对你们,所以要远远地逃开,不跟任何人相处得太久。我害怕原本母亲一样的萍姨忽然变成了审判我的法官,我害怕最好的朋友鉴遥忽然变成了指证我罪行的证人,可是我更害怕……更害怕我最爱的沫姐姐对我挥出了利刃……” “尘晖……”舒沫也跪了下去,膝盖感受到西荒的碎石带来的疼痛,她试图伸出手扶住尘晖不住颤抖的身体,柔声道,“不会了,我保证以后都会对你好……” 看见她伸过来的手,尘晖下意识地一闪,重重地撞在岩石上。“不,我更害怕你对我好……”他紧紧地捂住胸口,破碎的嗓音痛苦地从唇中流淌而出,“那一天,你也是对我那么好,从来都不曾那么好过……那一天,你就像无边黑暗里的一道光,我以为那是拯救我的光芒,却不料……是割断我喉咙的刀光……我害怕,你在现在这样温柔的时候,也会随时再给我一刀……我再也经不起第二刀了,我再也没有力气承受了……求求你,放过我……” 舒沫怔怔地听着他的话,盯着他紧紧揪住衣襟的手。她忽然猛地扑上去,一把扯开了尘晖的衣襟,露出他瘦骨支离的胸膛。 尘晖悲呼了一声,想要将衣襟重新掩上,舒沫却一下子向后倒去,勉强撑住身体的手臂不住颤抖:“它……它怎么又长出来了?” “它一直都在。”尘晖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长出的绿色植物,藤妖的生命力那么顽强,哪里是当年舒沫一施法就能清除的? “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舒沫看着那深深扎根在心口里的叶芽,明显是最近才新生而出。 “你出现的那天。”尘晖合上衣襟,仿佛脱力一般靠在岩石上,咳嗽着闭上了眼睛。 果然是那个时刻,打破了他这么多年苦苦维系的平衡。舒沫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的出现,真的给你带来了那么大的痛苦吗?如果我继续固执地留在你身边,你是不是永远都不能摆脱旧日的苦痛和对未来的担忧?既然如此,我还是不再出现的好吧。 仿佛听见了她内心的呓语,尘晖仿佛石雕般一动不动,用冷硬的背影宣告了自己的意愿。 失魂落魄的女子站起身来,怕冷一般抱紧怀中的披巾,嗫嚅道:“我走了,你……保重。”然后,她走进了雪花深处,直到被黑夜完全吞没。 贰拾 只应碧落重相见 伽蓝帝都,宫城。 “石泉公公,您看看……”紫宸殿外,身板笔直如同白杨树干的少司命傅川穿戴整齐,一贯严肃的脸上难得地挤出几分无奈的笑意,“我有要事,一定要见见皇上……” “大人,不是奴才不给您面子……”石泉坚决地将傅川藏在掌心中的金叶子推了回去,苦着脸道,“实在是皇上有严令,谁都不见。您看,方才内阁的几位大人嚷嚷着神木郡蝗灾、青衣江水患、伊密城守将勾结盗匪杀死太守自立,皇上却连听都不要听,照旧让他们自行处理,还是一面也不肯见呢。” “可我要禀告皇上的事情,比这些还要重要,那可是会危及我们梦华王朝根本的大事啊!”一向清贵自持的傅川少司命说到这里,居然拱手朝着宦官石泉深深鞠了一个躬,“为了空桑的民生社稷,就劳烦公公转告一下皇上吧。他再不出宫理事,梦华朝怕是真的要亡了!” “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的……”石泉吓得脸色都变了,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奴才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帮大人传个话吧。”说着,踏上玉石台阶,推开了紫宸殿紧闭的大门。 木门转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宫前广场上回响,虽然烈日当头,却无端让傅川有一种阴森的感觉。十年来,淳熹帝枯居紫宸殿,不理朝政,甚至不在任何人面前露面,唯一只有自幼服侍他的心腹宦官石泉可以进出紫宸殿。也是这十年来,梦华王朝盛极而衰,天灾人祸频频爆发,一些久已蛰伏的妖孽也渐渐冒头,闹得人心惶惶,末世流言在民间越演越烈。似乎预感到大厦将倾,朝廷官员贪污成风,自上而下尸位素餐,哪怕他身为少司命统率整个云荒的神职体系,缺少了帝王之血这个宗教与世俗权威融为一体的支柱,神殿的力量也大打折扣,更别提力挽狂澜了。可是偏偏作为云荒主宰的淳熹帝仍旧对这一切不闻不问,甚至让人怀疑他早已死去。 不,淳熹帝应该还没有死,否则他根本维系不了笼罩了整个紫宸殿的结界,就算傅川秘密召集了一批最有灵力的神官,也不能从那片神秘的后宫殿宇中窥探到丝毫秘密。 十年来,傅川从没有放弃过探寻淳熹帝隐居的真相,寥寥几个有用的线索只是知道淳熹帝自从苍茫海出海归来后就渐渐不理朝政,太医院医正林千介也几乎和淳熹帝同时失踪,而唯一和外界相通的宦官石泉不时还要征召各类药材送进紫宸殿去。那么顺理成章的解释只能>是:淳熹帝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可惜,石泉身上有淳熹帝所下的保护咒诀,竟让人连把他抓来拷问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低声下气地向那个阉人求情!傅川恨恨地将手心里的金叶子揉成一团,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一派肃穆的神色。 不知在太阳底下等了多久,连傅川的少司命袍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后心,紫宸殿的大门终于再度沉闷地打开。傅川连忙抬眼,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门缝后面。老人似乎没有料到傅川就站在殿外,吓得手一抖,赶紧一把又将殿门重重关上。 不过以傅川的眼神已经够了,他认出了那面露衰朽之相的老人正是太医院医正林千介,而且他也看到了,林千介袍子上淋淋漓漓的鲜血! 傅川究竟是沉得住气的人,他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仍然笔直地站在台阶下等待。过了良久,石泉终于走了出来,红红的眼眶似乎是哭过了。他站在大殿门外,远远地朝着傅川摇了摇头。 “皇上他……可说了什么?”傅川原本想问“皇上他怎么了”,却也知道石泉断断不会告诉自己,便换了一句更有意义的问话。 “皇上说,只要帝王之血还在,空桑就不会亡,其余的,都是细枝末节。”石泉复述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还带出了一丝淳熹帝惯用的不容否认的语调。 可是帝王之血,眼看就会随着淳熹帝的死亡而断绝。傅川暗暗摇了摇头,却只能放弃地向石泉作别,离开了被浓重结界笼罩的紫宸殿。 才走出宫门,一直守候在外的鲛人女奴璃水便迎了上来,心疼地看着傅川汗湿的头发和衣袍。“主人坐马车回去吧。”细心的鲛人女奴掀开车帘,扶着傅川坐进了阴凉的车厢里。 “人找到了吗?”宽大的车厢内,傅川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人,忽然问。 “找到了,现在密室里等着。”璃水轻轻地用手绢擦去傅川脸上的汗水,又取出马车角落里的扇子为他扇了起来。 “那就好。”傅川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份凉意,忽然握住璃水的手,将一粒小小圆圆的东西塞给了她。 那是一粒翠玉珠子,原本镶嵌在宦官石泉的腰带上。璃水看了看珠子,小心收在自己的荷包里,笑道:“这下,我们终于能知道皇上的秘密了。” “皇上是不能指望了,皇后那边我总感觉会有事发生,偏偏抓不住她半点行藏。”傅川低低地叹息道,“否则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马车在傅川的府邸前停下,璃水抢先下车,搀着老人的胳膊扶他下来。 “我现在,看上去就像你的祖父。”傅川向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知道的,我不在乎。”璃水温柔地应着,扶着傅川走进前方的大宅,又从隐藏在假山里的秘道走进了密室之中。 密室里,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惊惶不安地来回转圈,仿佛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子里飞来撞去。他一看到傅川和璃水,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大人,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怎么回事?”傅川皱了皱眉。 “他上次给人读忆的时候泄露了主家的丑闻,差点被人打死,所以神志有些不清。”璃水叹了口气,“可是,他确实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读忆师了。” “和前朝的季宁一样吗?”傅川问。 那个痴傻的读忆师一听“季宁”两个字,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颏下花白的山羊胡子一阵乱颤,“小人一生理想,就是能像季宁大师一样,摒弃浮尘杂念,与万物自由交..流,那才是读忆师的最高境界!天赋奇才加上机缘巧合,实在是创造神完美的杰作……”他越说越是兴奋,不由自主地爬起身来,手舞足蹈,唾沫四溅。 眼看傅川又骤起眉头,璃水连忙走上去将那人按坐在椅子上,口中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若是能帮到我们,你就是比季宁更厉害的读忆师了!”说着将荷包里那粒翠玉珠子放在桌上,又将读忆师的右手按在珠子上。 “不不,小人已经发过誓,再也不帮人读忆了!”落魄之人如同被烙到一般尖叫起来,使劲想从那颗珠子上抽回右手,“他们会打我,会打死我的!”他的右手被璃水牢牢摁在珠子上,只好缩起头,用唯一自由的左手抱住了脑袋。 “你若不肯,不等他们打死你,我就先杀了你!”傅川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淳熹帝的秘密关乎梦华朝的兴亡,他无论如何也要知道。 “没事没事,你帮了我们,就不用再怕被那些人追杀了。”璃水轻轻拍着那人发抖的脊背,柔声安慰着,直到读忆师用肮脏的袖子擦着眼角,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察觉到他的右手奇迹般变得稳定,璃水放开了读忆师,而那人也只是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手指仍旧摁在那粒翠玉珠子上。 密室内静悄悄的,三个人都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好多楼台亭阁……”读忆师直着眼睛望进虚空里,过了一会儿痴痴地问,“这是仙境吗?” 璃水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正是皇宫,连忙看向傅川。 这个人虽然痴傻,倒还真有些本事。傅川心里一动,便引导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一座紫木镶银的宫殿,旁边有一个荷花池的?” “紫色的宫殿吗?”读忆师的脑门上渐渐落下汗珠来,显然这种法术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对,我就在里面,一直往前走……” 石泉近十年来一直待在紫宸殿中侍奉淳熹帝,因此他的佩玉中蕴含了大量殿内的信息。傅川和璃水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读忆师顺着石泉的脚步,在深邃的紫宸殿中能够..t>看见什么。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读忆师的额头滴下,仿佛急雨一般。他的身体开始不断地发抖,摁在珠子上的手指也打着颤,几乎让珠子从他的指缝中滑落出去。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让他张开的嘴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而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痛苦恐惧。 璃水看出事情不对,刚想走上去帮助读忆师镇静一下,却冷不防啊的一声,读忆师已经一把甩开了那粒翠玉珠子,冬的一声栽倒在地,抱住头惊恐地尖叫起来。 璃水大吃一惊,连忙蹲下身使劲扯下读忆师抱头的双臂,急切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树……好多树……”可怜的读忆师挣扎着要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从方才的可怕景象中逃离。 “什么树?”傅川也紧张地站起来。 “快说呀,是什么样的树?”从读忆师涣散的眼神,璃水忽然预感这个男人快要崩溃了,她赶紧给他输入一股灵力,希望能够多挽留一会他的神志。 “妖树,可怕的妖树!”陷入狂乱的读忆师拼命撕扯着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衫,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骨头……皮肉……眼睛……那么多,那么多!他们坐在碎尸堆里,用刀削着骨头……他们是魔鬼,魔鬼!饶了我,我违背了誓言,放过我吧!” 他疯了。 璃水无奈地站起来,看着那个在地上不断翻滚号叫的人,却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他。于是她只好把疯掉的读忆师架出密室,吩咐人安顿他以后的生活。 “或许是他触犯了皇上所下的禁制。”璃水回转后,傅川坐在椅子上道,“否则,什么样的景象可以把一个人活活吓疯?” 璃水也揣测不出答案,于是只能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靠自己了。”傅川叹息着慢慢道,“我要去一趟朔方。” “主人?”璃水惊讶地低呼了一声,“西荒现在很危险。” “我若是不去,会更加危险。”傅川淡淡地道,“哪怕连皇上都罔顾社稷,我既然坐在现在这个位子,就要做我该做的事情。” 璃水担忧地看着身旁的主人。他已经很老了,去年刚过完八十岁的寿诞,身体也不如年轻时强健。不论是动用灵力还是长途跋涉,对他的身体都是难以承受的负荷。“主人……”她跪坐在他的脚边,将头埋在他的双膝里,仿佛又回到百年之前那个眉眼温柔的人身边。三生三世他们都在一起,可是每一世结束的时候,她都和第一次一样地痛不欲生,深恐自己再也无法找到他的来世,或者他的来世会彻底断绝前生的情愫,不再爱她,不再需要她。所以旁人不会明白,为什么她可以生生世世找到他,却始终珍惜着手心里的每一段时光。 “以我的身份,去西荒是件麻烦事。”傅川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所以我要你先动身,去帮我做件事。” “嗯。”她仍旧亲昵地伏在他的膝上,那是只有在难得的场合,她才可以做出的亲密动作。 “去帮我找到那个净水圣使,告诉他我要见他,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傅川继续吩咐道。 “可是传说他是木兰宗人呢。”璃水抬起脑袋,不解地看着傅川,“西荒的动乱,难道不是木兰宗挑起的吗?”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净水圣使也没有那么简单。”傅川的手停了下来,目光似乎望见了遥远的西荒,“我想,他一定掌握着某个命运之门的钥匙。” 太阳又出来了,轻易就将薄薄堆积在沙砾上的雪花蒸发得涓滴不剩,仿佛那一个雪夜里锥心刺骨的话语从来不曾回响过。 舒沫裹紧身上的披巾,抬头看了看光芒四射的太阳,随即晕眩地垂下了眼。直视阳光的后果,就是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光斑,如同只只蝴蝶在面前飞舞,挥之不去。舒沫脚下一软,在晒得发烫的沙地上坐下来,又扯了扯原本已裹得死紧的披巾。 可是还是冷,哪怕坐在这可以烤熟鸡蛋的骄阳下,哪怕汗水已经湿透了额发,舒沫还是感到阵阵寒意从骨头深处渗出来,让她不停地发着抖。全身再没有一点力气可以支撑她多走出一步,她伏倒在沙砾上,将脸埋进了双臂之中。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虚弱的时候,仿佛四肢百骸都变成了糖塑的,在太阳下被晒得化开。舒沫慢慢感觉着身体的每个部位,终于确认了一个结论——她病了。 怎么会病了呢?生老病死的烦恼,除却无法摆脱的生与死,“老”与“病”这两个词对于云浮世家的传人来说,就像永不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的寿命虽然不比凡人长太多,无法“长生”,但他们驻颜有术,有时还能获得从 6781." >极冰渊地泉的辅助,“不老”、“不病”就是云浮世家和他们所俯视的芸芸众生之间的根本区别,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本。可是现在,它们却接踵而至,一个枯萎了她的心灵,一个折磨着她的肉体。 就是因为强行逆转天象为无依谷降下雨水,才招致了这样的后果。不过这也没什么,舒沫忽然感受到一种自虐般的快意,居然昏昏沉沉地笑了笑。那天降雨之后她从湛水神剑上摔下来,体内的灵力完完全全消耗殆尽,竟然连保持衣衫的干净整洁都做不到了。坐在灶火边,她不敢靠近尘晖,就那么生生把湿透的衣服捂干,当夜便有些头疼,却也没有在意。哪知道灵力恢复起来比她预期的慢得多,直到随着尘晖离开无依谷仍然没有起色。然而一路上窥见尘晖平静淡漠的脸,舒沫更是不好意思开口讨要食水,只能拖着步子勉强跟在他们身后,最终无奈地离开。这样支撑着熬了几天,终于在这荒无人烟的荒漠里病倒了。 其实,也不是荒无人烟。舒沫知道尘晖和励翔此刻就走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只是彼此看不到而已。不过就算找得到他们,舒沫也不愿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宁可静悄悄地一个人死在这里。 这是她的报应,要让她在临死之前亲身体会一遍当年尘晖所受过的痛苦和孤独。舒沫伏在沙砾上,微微牵起嘴角,自嘲地笑了。舒轸、朔庭、尘晖……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人,最终都一个个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回来。 她静静地倒在荒漠上,思维渐渐陷入了混沌。 一阵阴邪的气息忽然侵入了她的神志,虽然失去了灵力,仍然激发了她的本能。舒沫睁开眼睛,模糊地看见头顶的天空上盘旋着一只人身鸟翼尖喙利爪的怪物。 鸟灵。由无数心怀怨愤的幽灵聚集而生的食人妖魔。 这些东西居然能够突破结界从空寂之山飞到这里来觅食,看来真应了“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句话了。舒沫不再理会它,再度闭上了眼睛。 鸟灵死死地盯着沙地上的女子,云浮世家传人的血肉和灵魂无疑对它是极大的诱惑。然而它还是心存犹疑,特别是那个女子明明灵力殆尽却依然毫不设防的姿态,更让它徘徊不定。 它拍打着翅膀,很有耐心地在舒沫上空盘旋着,似乎在静静等待它的猎物丧失最后的反抗之力。终于,当最后一丝亮光从西方的山脉中隐没,鸟灵眼中凶光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着地上似乎已经昏迷的女子扑了下去! 一声惨叫在空旷的荒原中响起,凄厉的声音远远传到天边,让偶尔过路的旅客毛骨悚然。 黑色的羽毛如同雪片般飘落而下,伴随着一串串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黑血,将地面的沙砾腐蚀出一个个深深的孔洞。鸟灵惨叫着扑打翅膀升上天空,惊恐地躲避着在空中游鱼般穿梭的雪亮利刃——湛水。 舒沫睁开了眼睛,眼看鸟灵仓皇地往远处逃去,便轻轻弯了弯手指,将湛水神剑握在手中。她积蓄了几日的灵力,也只够做到这么多了。 再度耗尽了心神,舒沫眼一闭就躺倒下去。然而一个念头忽然从她脑中升起,刹那之间如同闪电炸得她的心一片战栗:负伤的鸟灵急需补充食物,那么在这片不毛之地中,下一个受害者很有可能就是尘晖! 不行,一定要杀了它!舒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空空荡荡,实在是一丝催动湛水的灵力都没有了。眼看鸟灵已化为天空中一个黑色小点,情急之下,舒沫一把将湛水刺入心口,然后用力将它往鸟灵扔了出去。 沾染了主人心头热血的湛水神剑清啸一声,以世间无可比拟的速度向着远处的妖魔飞去。不过眨眼之间,已将那个黑点从半空中击落。然而还不待它回转,松了一口气的舒沫已捂住伤处,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一次,是真的会死了吧。陷入黑暗之中时,舒沫这样想。 十二年沉睡中的那些梦境再度侵袭了她,白茫茫的背景像隐翼山的冰雪,又像噬魂蝶密集的翅膀。“沫姐姐……”她听见晨晖在叫她,是晨晖,不是尘晖,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朝气蓬勃,阳光一般温暖透亮。不,可是我想要找朔庭,她掩饰住心里的慌张,推开晨晖走进那片白茫之中。可是朔庭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唤她?舒沫越发惊恐起来,她忽然不记得朔庭是怎么称呼自己的了,她甚至想不起来朔庭是什么模样了!她的身边,只有晨晖依然清澈纯净的声音:“沫姐姐,沫姐姐……”等不到她的回答,那声音渐渐嘶哑下去,仿佛一匹上好的丝绸被人割裂成了碎片,“沫姐姐,沫……” 不!极度的恐慌攫住了舒沫,她想要大声拒绝,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有泪珠滚滚而下。等到她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尘晖疲倦的面容。 莫非方才梦里听到的,真的是他发出的声音?舒沫还没有回过神,尘晖已惊到一般站起身,退后几步,将脸上的表情淹没在阴影里。 “沫姐姐醒了?”一个欢快的声音插了进来,“真是吓死我们了。” 舒沫收回望向尘晖的视线,转而看着励翔惊喜的表情,“你们……”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了。”励翔兴奋地坐在舒沫旁边,手舞足蹈地道,“昨天我们就快走出荒漠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怪叫,抬头一看,居然是一个那么大的怪物飞在空中!眼看它就要扑下来抓我们,我都快吓死了,不料一把剑飞过来,恰好将怪物扎了个通透!它带着剑落下地来,扑腾了几下就死了。我拉着大哥正要跑掉,他却走过去拔下那柄剑来,说是你的,就不肯再走了。就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鲛人女人,她领着我们找到了你,就把你带到这个荒漠边缘的村子里来了。沫姐姐,是你救了我们对不对?可是你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 “她灵力枯竭却还杀了鸟灵,暂时别让她说话。”门帘一掀,一个蓝发碧眸的鲛人女子走了进来,将一碗药放在床边的木桌上,温柔地道。 璃水姐姐?舒沫惊异地看着鲛人女子,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沫儿,想不到自己也会有喝药的一天吧?”璃水把药碗端到舒沫面前,善意地嘲讽道,“这是村子里治风寒的土方子,听说很灵。” 舒沫不答话,端起药碗就灌到嘴里,却被出乎意料的苦涩呛得咳嗽了两声。“让他们出去。”她朝着内壁转过脸,喘着气对璃水重复,“求你,让他们出去!” “为什么赶我们走?大哥可是守了你整整一夜……再说,不是我们故意不给你食水,我们不知道你没灵力了啊……”励翔还没有说完,已被尘晖使劲拉出了房门。芦苇编制的门帘晃晃悠悠,终于平静下来。 “我没有想到,净水圣使居然就是朔庭的转世,当年帝王谷见到的男孩子如今都长大了。”璃水拿走舒沫手里的药碗,扶着她躺下,“好好休息,灵力会慢慢恢复的。” “璃水姐姐……”舒沫叹息了一声,将头靠在璃水身边,紧紧地抱着鲛人女子微凉的身体。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她忽然深恨自己以前居然不曾珍惜过璃水的友情,“我犯了错,再也弥补不了了……”她近乎呜咽一般说着。 “不要纠结于过去,也不要担忧于未来,只要不辜负了现在。”璃水慈祥地看着她,面上的表情是与她年轻的面容殊不相衬的成熟,“我比你多活了两百多岁,这漫长人生教会我的,就是这一点。”她伸手理了理舒沫的头发,又安慰道,“何况尘晖的心,不是铁石做的。” “你看出了什么?”舒沫惊异地问道,她自己的心思仿佛一团乱麻,连自己都已理不清道不明。 “看出来你确确实实——”璃水说到这里眨了眨眼睛,狡黠地停顿了一下,“你确确实实想要对他好。还看出来,他也明白了这一点。你不知道,当我说湛水剑无法回到主人身边,只能说明主人已遭不测时,尘晖握着那把剑时的表情……” “可是已经晚了……”舒沫将头埋进枕头里,绝望地道,“就算他能原谅我,我也没法原谅自己了……” “沫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璃水一把将她翻过身来,紧紧地盯着她红肿的眼睛,一改平素的温柔厉声道,“以前那个舒沫呢,她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舒沫苦笑着道,“以前那个舒沫又自私又冷酷,除了伤害别人什么也做不了,还要活着做什么?” “可是以前的舒沫,却绝不会像今天这样懦弱卑微!”璃水凑近舒沫的耳朵,一字一字地道,“尘晖又要去朔方城了,如今那里的形势于他凶险万分。你再不振作起来,难道还想看到他在你面前再死一次?” “你……你知道我们以前的事?”舒沫惊异万分地看着面前的鲛人女子。 “是,木兰宗的事情,傅川主人和我都很清楚。”璃水苦笑着道,“木兰宗在朝廷有暗子,朝廷自然在木兰宗也有。” “呸,不过是个低贱的鲛人,凭什么对我们颐指气使?”院子里,励翔一边帮借宿的村民家推着石磨,一边抱怨道。 “‘低贱’这样的词,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用。”尘晖俯身将散落的麦粒装回袋子,淡淡地道,“何况,她确实比我们有本事。” “可是,鲛人自古以来就低人一等,就算木兰宗也只是谈到空桑和冰族人,根本对鲛人不屑一顾呢。”励翔不服气地道。 “其实……”尘晖沉默了一会,才吐出这两个字,不远处便传来女子温婉的笑声,“其实什么?倒要请教净水圣使。” “其实淳煦大司命或许也想提倡鲛人的平等,但是这比处理和冰族的关系更难些,只能一步一步来。”尘晖惋惜地道,“可惜淳煦大司命天命不永,否则或许我们能够听得到他关于鲛人的教诲。” “淳煦死了,可木兰宗还在。”璃水不温不火地道,“净水圣使也还在。请问圣使,既然你们号召给予冰族人和空桑人同样的权利,你觉得鲛人为什么不能呢?” “没有不能。”尘晖回答。 “那你敢不敢对着那些崇拜你的百姓大声说:‘鲛人和空桑人是一样的,他们不应该世代做空桑人的奴隶’?”璃水追问道。 尘晖愣了愣,没有料到一向平和温柔的鲛人女子在触及鲛人地位的话题时,也会露出难得的锋芒来。 终于,他回答:“我以前没有想过。” 璃水的眼里露出了鼓励的神色,“那你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以往空桑人不将鲛人引为同类,不仅因为身体构造差异较大,主要还是由于鲛人没有可以永生转世的灵魂,他们死后只能化作泡沫和水汽。”尘晖认真地思索着,“而且云荒大陆上鲛人数量稀少,璃水姐姐就是我接触过的第一个鲛人,所以以前真的忽略了这个种族。” “我们没有转世的灵魂,可我们和你们一样,有思想,有感情,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被你们鄙视呢?”璃水说到这里,碧绿色的眼珠转到励翔身上,让年轻人低下了头。 “璃水姐姐说得对,木兰宗应该考虑一下鲛人的问题。”尘晖点了点头,“我知道谁可以帮助我们。” 然而,当他们正在计划什么时候可以出发时,>?99lib.舒沫却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当三个人闻讯冲进她的房间,只看见墙上用湛水剑刻出的一首小诗: 〖浮萍易散,水沫易碎。故人之鉴,遥不可追。 昔时无心,今日有悔。云泥虽别,尘亦生辉。〗 “她怎么就这样走了?”璃水焦急地道,“我只是用灵力封住了她的剑伤,还需要将养好一阵子。” “我去把沫姐姐找回来!”励翔说着,撒腿就往外跑去。 “别找了,她不会回来的。”尘晖的手指紧紧握住窗框,力图保持住声音的平静,“璃水姐姐,我们出发吧。” 朔方是西荒最大的城市,而平凉则是距离朔方五十里的一个小镇。当尘晖熟悉地走进平凉,转进一条古旧老街的灰砖门洞时,励翔忍不住问:“大哥,谁住在这里啊?” “走吧,我们去外面逛逛。”璃水善解人意,早已看出尘晖面上凝重沉寂之色,便将励翔远远拉开,对着尘晖点了点头,“要不,我们先走一步,去朔方等你?” “好。”尘晖点了点头。 “别耽搁得久了。”璃水再度叮嘱道,“最多半个月,主人一定会到朔方。” “我也期待能和他一见。”尘晖说着,目送着璃水领着不情愿的励翔消失在平凉的另一端。 灰砖盖成的门洞里,是一扇弊旧的木门,在平凉小镇上也毫不起眼。尘晖轻轻拍了拍门板,对着开门的小僮道:“我叫尘晖,想要求见秦朗主祭。” 僮儿点点头,关上门。过了不久,他再度露出脸来,“师父有请。” 尘晖熟悉地踏上狭窄陡峭的砖梯,走进一间阴凉的房间。这里根据平凉当地民居的形式,将天花顶构筑成圆弧形,乍一看有点像个小小的神殿。在靠近菱花窗格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厚重的檀木书案,案前站着一位仙风道骨般的老人,他的身侧,则堆满了书籍。 “木兰宗弟子尘晖,见过主祭大人。”尘晖说着,便跪了下去。 “少主快快请起,老朽怎么担得起少主的大礼?”木兰宗主祭秦朗连忙抢上来,将尘晖扶起。 “我早就不是什么少主了……”正如秦朗坚持要称呼他少主,尘晖也坚持推辞这个称呼。对他而言,这两个字代表的,只是过去的辛酸与屈辱。 “从你出生之时我推演星相,认定你是匡扶木兰宗的少主开始,秦朗就从未改变过这个观点。”老人放开尘晖,让他坐在书案边的椅子上,感叹道,“而少主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这十二年来,你通过传授净水安抚贫民,让木兰宗的教义在西荒深入人心,实在是木兰宗的大功臣啊。”秦朗一边说,一边叫僮儿沏上茶来。 “多亏双萍大主殿一力扶持襄助,宗人齐心,否则我怎么能……”怎么能从泥淖中爬出来,遮掩着过去的伤疤活到今日?后半句话,尘晖没有说出口,但秦朗早已从他的神色中读懂了含义。 “双萍大主殿杀伐决断,因此十二年前的事情没有人再敢提起,少主不必担心。”秦朗叹了一口气,“当日我在天音神殿离席而去,事到如今还是感觉愧对少主……” “是我自己罪有应得。”尘晖喑哑地道,“再说,双萍大主殿比我更适合领袖木兰宗,我资质平庸,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侥幸……” “错了,能做到你这一步的已是圣人,三年前我已经这样告诉过你,少主何必到了今日仍不自信?”秦朗主祭微愠道,“若论处理木兰宗事务,你或许不如双萍大主殿,但如今提起净水圣使的名头,难道不比当日的淳煦大司命更得人心?依我看,十二年前的变故对你未必是坏事,否则如何能把一个不通世事的公子哥儿成就为今天的西荒圣人?” “我这个样子,哪里敢称‘圣’字?每次听到百姓称呼我净水圣使,我的心里……着实惶恐不安……”尘晖的声音越发嘶哑,后面几乎已无法成声。 秦朗主祭蓦地站起身来,力度之大将身后的椅子撞开了尺许。尘晖连忙站起来想扶住他,老人却愤怒地挥手将他推开,自顾拄着拐杖走了出去。 见秦朗真的生了气,尘晖一时僵在原地。虽然这些年双萍指示木兰宗人对自己颇多支持,目的却摆明了只为木兰宗的名声和利益,彼此都会保持着距离。只有眼前这个老人,会给予他一点长辈的慰藉,因此每当他极度彷徨苦闷之时,就会来到老人隐居之地,求取一点滋润心田的甘露。若是连这一点安慰都失去了,他就只能永远在人前撑出平和从容的姿态,却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内心的惶惑。 局促不安地等待了片刻,秦朗拄着拐杖再次回到了这个房间,而他的手里,还拿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 “过来看着它!”在老人的命令下,尘晖站在镜子前,看到里面映出自己苍白憔悴的面容。 “看看,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可以当得起‘圣’之一字?”秦朗沉声喝道,“神自天而降,天赋与家世决定了一个人最初的命运;而圣则自大地中来,超凡入圣靠的只能是自己脚踏实地的努力。通观当今可称‘神圣’的称号,无论是云荒三女神、帝王之血还是云浮世家,甚至是木兰宗的淳煦大司命和朔庭少司命,他们凭借的无非是幸运的出生机缘而已,高高在上足不沾尘,天生就与众不同无法企及,是‘神’而不是‘圣’。只有你,净水圣使尘晖,你从云端里落下来几乎粉身碎骨,比普通人的境遇还不如,却是真真正正靠着自己一步步从尘埃里走出来,超脱了凡人的功利、懒惰、畏缩、逃避,成就完全属于自己的名声。凡人都可以做到你做的事情,却又无法做到你做的事情,你说,你若不是圣人,这天下又有谁担当得起?” “我真的是这样的吗?”尘晖定定地盯着镜子,耳听着秦朗的每一句话,觉得紧缩的心脏渐渐舒缓起来。那心头舒朗的亮光渐渐升上脸颊,点燃眸光,让他原本疲倦颓然的神色一扫而光。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舒沫临去前留下的那首诗,“云泥虽别,尘亦生辉”,原来沫姐姐和秦朗主祭一样,都在肯定和勉励着自己啊! 看着尘晖的眼神渐渐明亮坚定起来,秦朗在一旁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他放下拐杖在椅子上坐下来,一直等到尘晖如同焕然一新般离开镜子,方才慈祥地道:“少主今天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来看看,主祭修改木兰宗经义一事进展如何了。”尘晖回答。 “三年前的话,难为你还记得,幸亏老朽还真的有了一点心得,否则真要愧对少主的问话了。”秦朗笑道,“我虽然早已不问木兰宗事务,但为了修订经义还是往帝都和越城走了一趟。在天音神殿里,我对着崔坚大师雕琢的两座神像,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尘晖关注地问。 “那两座神像,虽然创造神像更加完美真实,纤毫毕现,却不如只雕刻了一半的破坏神像更打动人心,因为破坏神像留给了人无限自由想像的空间。木兰宗的主要教义是记录淳煦大司命言行的《清言录》,事无巨细条理分陈,就像创造神神像一样,除了接受,无法让人再行演绎和创造。却不知淳煦大司命当日的言行未必适合于今日,话语说得太清楚明确反而限制了改进的余地。”秦朗叹道,“何况一些话语只是无心出口,尚未等到整理修改淳煦大司命就已辞世,后世只会照抄他的原话,却不知反倒违背了他的本意呢。” “是吗?我原先,也只是会死记硬背《清言录》而已。”尘晖惭愧地道,“而这些年,更是不曾研究过教义。” “你实际上做的,已经比教义还要好了。”秦朗笑了笑,随即神色黯淡下来,“你可知道现在冰族人中成立了一个叫做‘七海冰盟’的秘密组织,就是从木兰宗的冰族信徒里面分裂出去的,势力已经颇为可观了。” “七海冰盟?”尘晖奇道,“他们的主张,和木兰宗有什么不同吗?” “说来说去,就是《清言录》里一句话惹出的祸,这也是我想要修改木兰宗经义的初衷。”秦朗摇了摇头道,“《清言录》里有一句话是:‘神意无厚薄,唯重一世之行耳。故身死大陆之空桑人之灵魂转世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贵之人不积善行投身至穷苦之家,又何足怪哉?’于是有的冰族人从这句话便否定了木兰宗的所有初衷,不再信任空桑人,非要自立门户了。” “当初淳煦大司命遭遇诘问,情急之下用了这个比喻,倒未必……咳咳,未必是真的对冰族人有所歧视吧,否则何以称‘神意无厚薄,唯重一世之行’?”尘晖说得急了,不由咳嗽了几声,叹道,“可惜,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确实不易解释了。” “不错,就算淳煦大司命复生也无用了。而且据我推测,这次朔方城的叛乱,就是七海冰盟挑的头。”秦朗关切地看着尘晖,“少说些话,上次给你开的治嗓方子你究竟用了没有?” “朔方又叛乱了?”尘晖一惊,只好笑笑把方子的事情敷衍过去,这些年一直游走在西荒村庄间,哪里顾得到服那些润喉的汤药?“我原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袒露了真言,“我原本是要到朔方见傅川的。” “你见那个叛徒做什么?你这样会彻底毁了你在木兰宗的名声!”秦朗大为惊诧,意欲阻止尘晖这个危险的念头。 “既然我们能够联合冰族……和西荒的其他民族,为什么不能……联合傅川呢?”尘晖借着茶水压抑下咳嗽,断断续续地道。 “话虽不错,但你还是要小心些。”秦朗皱眉道,“就算要见也是私下见面,不要声张。” “我已经让人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了。”尘晖又喝了一口水滋润喉咙,沉默了一会,终于可以将养出力气一口气说出下面的话来,“我觉得不管是木兰宗还是冰族,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自下而上改变格局么,因此总要有和朝廷面对的一刻。由我打头阵接触傅川,让所有人都看到朝廷的态度,总比……咳咳……总比大家闭目塞听要好些。” 秦朗无法反驳,只能担忧地长长叹息了一声。 尘晖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吃力地道:“主祭大人,如果你真的要修改木兰宗经义,能否将鲛人也考虑在内?他们和冰族……其实是一样的处境,甚至……比他们还要低下……” “修改经义本就是离经叛道,你还嫌我叛得不够?”秦朗说到这里,见尘晖面露失望之色,不由一笑,“不就是多加上几个字吗,我老头子快七十岁了,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老人说到这里看着尘晖,眉目间是深深的担忧,“你从来都是直接面对众人,冰族已经够麻烦了,再添上鲛人,只怕会令你的处境更加危险。三年前的事,我不想它再次重演。” “三年前,那个冰族刺客是因为我是空桑人想要刺杀我,现在……他们不会这么想了。”尘晖随意地笑了笑。 “可是现在的局势,比三年前还要复杂。”秦朗的忧虑之色越来越深,“你确定一定要进朔方么?” “是的,我必须去。”尘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破碎低哑的声音中也似乎蕴含了某种力量,“主祭大人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想要我相信自己就是圣贤,那我总得像个圣贤一样地做人吧?”他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捂住嘴咳嗽了一会,眼睛却如同星子一般明亮,“最坏的结果我都已经承受过,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贰拾壹 雨打风吹都似此 朔方城号称西荒第一重镇,也是西荒最繁华人口最稠密的城市。赤水的一条主要支流从城边蜿蜒而过,给这个坐落在广袤绿洲上的城市带来了充足的水源和航运便利。特别是附近的金矿和铁矿相继开采之后,原本作为西荒商业中枢的朔方城更是取得了空前的繁荣。 开采矿藏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可是这种活计既劳累又危险,普通空桑人若非走投无路,绝不愿到矿场做工。于是主管采矿的工部官员迫于无奈,加之看到冒险来此的冰族劳工吃苦耐劳工钱低廉,从梦华朝初期就奏请伽蓝帝都准许冰族人在此合法做工,至今已成惯例。 冰族人自从数千年前被空桑人夺取政权赶入大海之后,一直苦于漂泊,生活无着,虽然趁着苍平前朝空桑灵力衰微策划过反攻,却被出身草莽的风梧帝一击而溃。等到风梧帝建立梦华朝,恩威并施,冰族人入主云荒大陆的梦想更加渺茫。因此哪怕矿场条件低劣,前朝海禁之时依然有大批人冒险来到朔方谋人高声喊了出来,洪亮的声音轻而易举地压过了尘晖,“他已经投靠了空桑朝廷,勾结了空桑军队!他把你们稳住之后,军队就会来把你们杀光!” “住口!”尘晖愤怒地朝那个说话之人走过去,“你为什么……”然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强烈的震惊和愤怒让他嘶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圣使,我们相信你。你说什么,我们都信!”先前那个冰族妇人徒劳地拍打着尘晖的后背,焦急地喊道。 “你敢说,你不和傅川举行秘密会谈?”人群里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喊道,“你们到底要商谈什么?怎样把冰族人骗得乖乖听话,否则就赶尽杀绝是吗?” 尘晖使劲地用围巾擦去咽喉里咳出的血腥,忽然无比痛恨自己这具破败的躯体。他抬起头,不顾嗓子撕裂般的疼痛,奋力想让自己的声音被所有的人听见,“不错,我是要见傅川,但这本就不是秘密,我会……” “会听取所有人的意见,然后把会谈的结果都告诉大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由远而至的马蹄声,“宵小之辈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会谈的消息,原本就是净水圣使让我公诸于世的!” 是励翔。尘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然而他甫一转身,微笑便凝固在脸上,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的励翔,正衣冠整齐地端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恢复了他以往富家子弟的神采。而他的身后,则是一队全副武装的空桑士兵。 “大哥,终于找到你了!”励翔勒住马,焦急地看着尘晖被扯乱的衣衫,“这里太乱了,你赶紧上马跟我们走吧。” “去哪里?”尘晖冷冷地问。 “去安全的地.99lib.方啊。”励翔兴奋地道,“这些士兵都是太守府派来保护你的呢,这样就不怕暴民会伤害到你了。璃水姐姐的令牌真是管用!” “看到了吧,这个人原本就和官府勾结在一起,冰族人千万不能相信他!”人群中,又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谁在放屁?”励翔恼怒地催马就朝人群里冲去,“你敢侮辱大哥?” 然而他的马缰绳忽然被人拉住了,低下头,励翔只看见尘晖拦在自己身前,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回去。否则侮辱我的人,是你。”说着,他径直朝着人群深处走去。 围观的人群在他面前自动地裂开一条口子,随后又密密实实地合上了。只留下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励翔,呆呆地看着尘晖消失在人群之中,仿佛一滴水归入了大海。 如果说冰族人聚居的西北角是朔方的贫民窟,那么这片棚户区就是贫民窟的最底层。密密麻麻的草棚仿佛烧灼出来的骇人伤疤,一片片刺人眼目,由于没有下水设施,污水就在不能称为街道的草棚之间流淌。 此刻,尘晖就坐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草棚内,低低地咳嗽着按摩自己肿胀的脚踝。 “昨天一夜都在赶路吧……”一个冰族老婆婆走过来,在尘晖面前的草席上放下一个碗,“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我去看看哪家能借点蜂蜜,老这么咳不是事啊……” “余婆婆,不用麻烦,都习惯了。”尘晖往墙边又挤了挤,笑着拍拍身边的席子,“您让大伙儿都进来吧。” 他这么一说,原本聚集在门口偷窥的几十个男女老幼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陆陆续续有人大着胆子进了屋,挨挨挤挤地坐在尘晖身边,两个小孩子还悄悄地伸手摸了摸尘晖,颇有些失望这个人并没有想像中的三头六臂。而更多的人,则因为屋子的狭小而不得不继续候在门外。 “朔方的情况,怎么会成这样?”尘晖开口问道。三年前他就住在这个最为贫苦的冰族家庭里,对略认得几个字的余婆婆充满信任。 “三年前靠着净水圣使,朔方总算安生下来,官府取消了一些对冰族人的限制,矿场上也加了工钱,本来还说好,要给我们这里修排水沟的……”余婆婆坐在尘晖身边,开口道,“可是后来有人……对,就是叫做七海冰盟的,告诉我们,空桑人不挨打就不会吐出食来,所以我们要想过上好日子,还得接着打。” 她见尘晖听得很认真,又继续道:“其实我们都是老实人,只想过过平安日子,对七海冰盟的话也不怎么听得懂。可是不知怎么的,宋太守去矿场巡视的时候,却被人杀了,还有一个工部的官儿也死了……” “你是说……宋行舟太守死了?”尘晖一惊,忍不住握紧水碗,却依然泼出一片水渍。三年前,正是他说服了宋太守和他一起面对朔方的暴乱,最终兵不血刃地恢复了此地的安宁,然而后面三年他远走于西荒的偏僻之地传播净水之法,竟然连他的死讯都不知道。 “是啊,宋太守死后,朝廷又派了新太守来。他们说冰族人是凶手,开始到处抓人,矿场上也看得更紧。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出矿场监工打死冰族人的消息,于是苦力们就抢了金子和兵器,大部分不知逃去了哪里,一些又躲回了城里来……现在天天都有可怕的消息,一会儿听说谁谁死在路上,一会儿听说谁谁家被灭门,却还不知道后面会乱成怎样……”余婆婆说到这里,屋内所有的冰族人都担忧地低下了头,有几个人还用眼角偷偷地瞥向尘晖。 “我明天去见新太守,想办法先阻止两族间报复性的杀戮。”尘晖想了想,又道,“还有七海冰盟的首领,我也想见一见。” 进入朔方的第一夜,虽然已经疲惫欲死,尘晖却仍然无法入睡。他躺在余婆婆家冷硬的草席上,回想着白天从冰族人和空桑人口中听来的一切,一遍遍地琢磨自己接下来能做的事情。 可惜,这一次的情况,远远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困难得多。 半夜里,他不得不起身,拖着肿痛的脚踝跑到冰族聚居区的入口,劝退了一些急于冲进来报仇的空桑人。 太守府前,新任太守对他闭门不见,只有璃水走出来埋怨道:“主人本来想和你秘密见面,我只道你沉默寡言便没有提醒你保密,可料不到你居然闹得天下皆知!” 神殿外,一向敌视他的木兰宗主祭凌迅派出弟子冷冷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说此时他们的神殿除了保护木兰宗人,无法接纳更多的百姓避难。“凌迅主祭还说,净水圣使不是要和傅川见面么,那干脆趁机杀了那个叛徒洗刷自己好了,否则——”年少的弟子把凌迅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木兰宗枝叶稀疏,容不了净水圣使这只金凤凰,还是另攀高枝儿去吧。” 冰族人的集会上,号召族人们拿起武器攻占朔方城的年轻武士面对尘晖的公开要求,只报以敌意的一笑,“你想见我们七海冰盟的盟主?可你什么都不是,盟主凭什么见你?”随后,他霍然转身对着台下的人们大声道,“不要信他的鬼话,就是这个所谓净水圣使,居然说鲛人和冰族是同类!原来他心里,我们冰族人和那些半截尾巴的奴隶们没有区别!” “真的吗?你心里觉得冰族人就是奴隶?” “有种就给我们解释清楚!” “空桑人没有一个好人,杀了他们!” 眼看尘晖张了张嘴,却最终一言不发地走下高台,此起彼伏的叫喊从人群的各个角落里响起,甚至有人愤怒地冲过来,试图拽住他要个说法。大多数冰族人则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着尘晖渐渐远去。 他们的心里,就算还没有对他完全绝望,却已经深深失望了吧。眼前闪过一张张充满疑惑和期待的脸,尘晖五内如焚,可奔波了一天之后,撕裂的嗓子已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何况就算说得出话又怎样呢?斗志激昂的呐喊永远都比喑哑低沉的劝说更鼓动人心,他不是神,无法一瞬间降下霹雳,将积累了数千年的仇恨化为灰烬。 “大哥!”纷乱中有人紧紧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疲倦得几乎栽倒的身子扶稳。励翔掏出随身的水囊递到尘晖唇边,带着哭音道,“大哥,对不起,我忘了你只是代表民间,根本不能和官府沾上关系……” 尘晖说不出话,只是感谢地拍了拍励翔的手背,接过水囊喝了几口。他真是渴了。 “哼,不过那些冰族人也确实可恶,你听听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励翔愤愤地道,“自己这个处境,还敢瞧不起鲛人,活该被空桑人看不起!” “那不是理由……”尘晖喝了水,总算缓过一口气,他缓缓扫视身边簇拥的人群,用力说道,“翼族、空桑、冰族、鲛人……都是创造神的子民,不该有高低贵贱……谁都不该……歧视谁……” “空桑冰族和鲛人,我能想明白。可是翼族是神族啊,我们怎么能跟他们相提并论?”励翔疑惑地问。 “尊敬或者蔑视,看的是行为,而不是……出身。”尘晖说到这里,将水囊还给励翔,继续往前走去。 他此行的目的,是听说在太守严禁出城的律令下,空桑人聚居的街坊也仿造冰族人组织了保民营,他们抓获了几个和空桑人冲突的冰族人,绑在坊口的牌楼下。于是尘晖希望能见见保民营的首领,在他四处碰壁的朔方城中打开一个缺口。 由于三年前的声望,尘晖无论走到哪里,总会有人认出他来,招致周围的人聚集围观。励翔心里十分厌恶这些看热闹的人们,却又不能驱赶,只好招呼着十几个忠诚的追随者簇拥着尘晖往前走。 等到终于看到那几个被绑在牌楼柱子上满身是血的冰族人,尘晖向看守问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他们打伤了我们的人。”看守认出面前的人是净水圣使,不由有些怯怯地退缩了一下。 “你们也同样打伤了他们。”尘晖转头对励翔道,“放他们下来治伤。” 励翔答应一声,带着几个人就要上前,牌楼前却突然冲出来一个老人。他须发散乱衣衫破碎,挥舞着手中的拐杖叫道:“谁敢放了冰夷,我跟他拼命!” “老人家,您……”励翔见这个老者满目血红,有些癫狂之相,连忙走上去想将他拦住。 然而老人竟然一把推开励翔,径直冲到尘晖面前,大声叫喊着:“冰夷杀了我儿子,杀了我儿子!可你为什么一直都站在冰夷那边,为什么一直阻止我们复仇,你忘了自己也是空桑人吗?”说着,一拐杖就向尘晖腿上抡去。 “老人家,听我说……”尘晖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见老人扑了个空几乎摔倒,连忙伸手去扶。 “你是个骗子……”老人血红的眼珠,忽然定定地对上了尘晖的视线。 尘晖心头一惊,恍惚中已经看见了老人另一只手里闪闪发光的东西,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从人群里冲出,一把将老人推了开去。雪亮的短刀丁当一声落在地上,上面沾满了血迹。 “他们都是骗子,儿子,你死得好冤啊!”老人奋力挣扎着想要从众人的手中挣脱,仰起头大声哭号起来。 “沫姐姐?”尘晖的视线落在推开老人的女子身上,嘴唇无声地喃喃了一下,随即腹部的刺痛让他踉跄一步,右手捂住伤口跪倒在地上。 指缝间汩汩而出的鲜血惊住了围观的众人,也如同烈焰眩晕了舒沫的理智。她一步抢上去扶住了尘晖,心中又急又悔——为什么没能打掉老人手里的凶器,为什么还是让他受了伤? 尘晖转过头避开她的脸,原本撑在地上的左手竟然抬起来,将舒沫搀扶的手推开。冰冷的寒意一瞬间将舒沫冻在原地,下一刻几个人已经抢上来围住尘晖,有人则拨开众人冲了出去,“我去请大夫!” 然而尘晖是不可能等到大夫前来了。原本虚弱的身体遭此重创,仿佛骆驼背上加上了最后一捆稻草,终于无法支撑地倒了下去。迅速流失的鲜血让他的脸色一片惨白,眉间的双辉珠也闪了闪,逐渐暗淡下去。 “大哥.t>!”励翔手忙脚乱地想用衣襟裹住他的伤口,却无济于事。极度的惊恐中,他转头盯着一旁呆立的舒沫,哭喊道,“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为什么不救救他?” “闭嘴!”舒沫忽然惊醒一般朝着励翔呵斥了一声,随后跪在尘晖身前,并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咒诀。一时间,无数细细的绿芒从她莹白的指尖涌出,她垂下手,将那些闪动的绿芒均匀地洒在尘晖长达五寸的伤口上。 “沫姐姐,原来你已经恢复灵力了?”励翔眼看着纷纷扬扬的绿芒落入伤口,渐渐止住了尘晖汹涌而出的血流,不由惊奇地叫道,“那你刚才,怎么没能阻止那个疯子?” “找个地方让他休息。”舒沫没有理会励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想要站起来,眼前却骤然一片黑翳。她生怕别人看出她灵力衰竭的异样,站在原地不动,又重复了一句,“谁有清静些的地方?” “去我那里吧!”一个大夫模样的人快步奔了过来,俯身对尘晖行了一礼,“圣使还记得我么?” 尘晖无力地点了点头,眼里升起信任的笑意。于是那个大夫也笑着点了点头,指挥众人拆来门板,让尘晖躺下,顺带还将那几个受伤的冰族俘虏也解下来,一同抬上了门板。 “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明粟把他们带到塔桥去了。”大夫向看守交代道。 “你叫明粟?你怎么认识大哥的?”励翔抬着门板的一头,好奇地问。 “跟你一样,我也曾经追随净水圣使在西荒修行。”明粟抬着门板的另一头,一边走一边回答。 “原来你也是……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们都吃不了苦跑掉了呢。励翔咽了咽口水,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嗯,我离开圣使之后,就一直在朔方的塔桥里为人诊治。”明粟低头看了看尘晖平静的脸,又道,“据我所知,前后追随过净水圣使的人如今虽然做着不同的事情,可一直都在默默地帮助着所有人。”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一座木桥之上。这座木桥连通朔方的贯城河,也是河水正中的圆形石塔与岸上连接的唯一通道。 明粟打开石塔底层的木门,将尘晖和几个冰族伤员都抬了进去。见励翔好奇地四下打量,明粟一边搬出自己的医箱,一边解释道:“这个石塔原本是用来向过往船只收税的,后来荒废了,我就占来开了个医馆。” “我的伤不碍了,先照顾他们吧。”尘晖躺了一阵,感觉精力奇迹般慢慢恢复过来。他向忙碌的明粟和励翔摆了摆手,扶着墙壁站起身,走到塔外的桥面上。 石塔窄小,于是尾随而来的人们都静静地等在桥下,看到尘晖出现,都欢呼起来。 尘晖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目光却悄悄地搜寻着某个身影。披着那条无依谷里带来的披巾,舒沫看上去就和普通的西荒妇女类似,然而若不是她,只怕自己真的会死在那个癫狂的空桑老人手中。 可是她已经不见了。是他亲手将她推开的。 伸手捂了捂肋下,伤口已经痊愈了,可是心里的伤,却似乎还在滴着血。尘晖正有些恍惚,冷不防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朔方上空轰然炸响,惊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抬头看去,却只能见到几点白光从半空中散落而下,继而消失不见。 这是——烟花?可是大白天里,谁会放烟花呢?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嘤嘤嗡嗡听不分明,却气势夺人,仿佛酝酿已久的潮水忽然冲破了堤岸,势不可挡,将众人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惊恐不安却又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个声音尖叫着打破了沉默:“冰夷攻城了!” “冰夷攻城了!冰夷攻城了!”仿佛要回应这句话,接二连三的声音从城墙那边传了过来。人群像是突然被噩梦惊醒的孩子,愣了一会,方才哇地大哭起来,四散着想要夺路而逃。 “跑不了了,城内的冰夷就是内应!”消息从人群的前方传回来,一个比一个让人心惊胆战: “宣德坊起火了,冰夷军队正在攻打太守府!” “城墙上都在肉搏,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街头已经开战,路人一律会被乱兵杀掉!” “圣使,我们该怎么办,救救我们吧!”一个空桑女人忽然跪在尘晖面前,接着呼啦啦地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之前他们还在怀疑这个三年前的恩人究竟是何居心,可当泼天的兵火降临之时,他们发现还是唯有他可以寄托最后的希望。 “大家不要惊慌,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安全。”尘晖高声道,“我们先找个稳妥的地方躲一躲。” “若论易守难攻,我觉得这座石塔最为合适。”出来查看动静的明粟忽然开口。 “可是,石塔太小……”尘晖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心急如焚,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咳嗽起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实在不行,就强行占领城内最为宽敞的神殿,拼着彻底得罪凌迅主祭身败名裂,也得让这些无辜的民众有个安身之处。 “圣使,这是一个漂亮姐姐给你的。”一个男孩子忽然走到尘晖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她说,这个不光可以放神像。” 乾坤袋,可以容纳万物收放自如的宝物。尘晖抓紧了手中金黄色的布袋,心里忽然透亮开来。“她在哪里?”他摸了摸男孩的头发,吃力地问。 “她到那边去了……”男孩伸出手指,尽头是一片冒着火光的战场。 贰拾贰 风毛雨血万人欢 在一个裹着西荒披巾的美丽女子指引下,一传十,十传百,不久以后,所有被困在朔方城内的百姓都知道了塔桥。在那里,无论你是空桑人还是冰族人,只要放下武器和偏见,都可以得到净水圣使的庇护。 伫立在贯城河中心的石塔此刻已被一个巨大的黄色口袋笼罩,只露出连通桥面的木门。说也奇怪,那个众人记忆中狭小的石塔,居然像个无底洞一般,无论多少人进去寻求安全,都能够容纳。 据一个亲身进过石塔避难的人回忆,虽然外表看起来窄小,进入石塔之后,才惊觉里面居然比朔方最宏伟的神殿还要宽大。更神奇的是,无论有多少新人入住,石塔里总会找得出地方供他们安顿,仿佛那里的空间能够随着人数而无限扩张一般。“净水圣使,真是法力无边啊。”每一个走进石塔的人都会这样感叹。 净水圣使每天都带着他的追随者们守在石塔唯一的出入口,还组织难民中的青壮年组成小队,守住塔桥,防止城内的战火蔓延到这里。他很少说话,声音也很低哑,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聆听着避难者们或愤怒或悲伤的倾诉,手里紧紧握着伤病之人寻求安慰的双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他在这里,石塔内的人们就会觉得安心,至少,他们可以活着等到这场暴动结束的时候。 净水圣使虽然不太说话,但石塔内每个人都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因为每天早上,当太阳的光线穿透石塔外罩的黄色织物映入室内时,净水圣使就会引领大家进行祈祷仪式。仪式很简单,祈祷语也非常简短。 “天佑云荒。”他站在众人的中心,带头念道。 “天佑云荒!”所有的人都跟着他念。 “天佑空桑。”净水圣使再念。 “天佑空桑。”这一回没有上次那么齐心了,开口的只有空桑人。石塔内的冰族人们紧紧地抿住嘴唇,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人群正中身穿灰色长袍佩戴黑色围巾的人,也盯着他们身边同样衣衫褴褛的空桑难民。 然而净水圣使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依然用他特有的低哑声音念出第三句:“天佑冰族。” “天佑冰族!”冰族人们大声地念了起来,居然有一小部分空桑人也跟着念。 “天佑万物。”净水圣使垂下眼,表示祈祷语完毕。 “天佑万物!”这一回,又是所有的人一起高声念诵起来。 这样的仪式每天一定会举行一次,渐渐地,第二句和第三句的回应慢慢接近了首尾两句,就算新进来石塔避难的人心存犹疑,时日久了,他们也能够将这四句祷词真心诚意地念诵出来。石塔内原先自发区分的空桑和冰族地盘渐渐模糊,而净水圣使尘晖破碎的声音,也奇迹般在众人耳中动听起来,仿佛带有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祈祷仪式,也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一个在此避难的神官这样说。 然而这还藏书网不是人们经历的最为神奇之事。当外界的战争持续到第五日,石塔内聚集的难民超过了两万人,众人带来的粮食也终于分食殆尽,饥饿和恐慌开始在塔内蔓延,争夺私藏的食物也成了塔内众人冲突的开端。 “要不,我带几个人出去找点粮食。”励翔焦急地对坐在门口的尘晖道,“再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 “你上哪里能找到粮食?”明粟焦急地道,“外面兵荒马乱,要有粮食也早被两边的军队搜干净了,还轮得到你?出去只能白白送命!” “可是……”励翔还想分辩,冷不防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惊愕地回过头,正看见一个女子隐藏在披巾之后的半张脸。她站在阴影里,悄悄朝他招手。 励翔正要开口,那女子却已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励翔会意,走过去和那女子远远走开,方才惊喜地问道:“沫姐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进来好几天了。”舒沫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低低地回答。 每天都有大批躲避战火的朔方难民进入石塔,想来舒沫也是混杂在人群里进来的。她既然一连几天都默默隐藏在人群里,此番现身,必定有迫不得已的难处。励翔看着面前女子憔悴的脸,想起尘晖对她的冷淡疏离,不禁心疼地道:“沫姐姐,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我带你看样东西。”舒沫的表情很平静,让励翔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听话地跟在舒沫身后,看她从角落里取出一根断裂的木梁来,上面长着一些圆圆的白色物体。 “蘑菇?”励翔伸手摸了摸,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确实是蘑菇,一朵朵如同小孩儿的拳头,白白嫩嫩,手感肉实。 “嗯,这是肉芝。”舒沫摘下一朵蘑菇,递给励翔,“你吃吃看。” “让我吃这个?”励翔瞪大了眼睛,拿着肉芝端详了半晌,终于怯生生地道,“沫姐姐,你确定,没有毒吧?”话音未落,他已经瞥见了舒沫杀人般的目光,连忙一把将肉芝塞进嘴里,再不敢多说一句。 眼看励翔将那朵肉芝囫囵吞了下去,舒沫忍不住笑了笑,“没有毒,而且你一天之内都不会饿了。” “原来这是救命的宝贝啊!”励翔咂咂嘴回味着肉芝的清香,联想起石塔内如今食物匮乏的现状,不由欢喜地道,“沫姐姐,你怎么找到的?可惜太少了些,不够大家分啊。” “这是我用灵力催生出来的。”舒沫蹲下身,将肉芝一朵朵地采下来,兜到励翔的衣襟里,“几天前,我和一群冰族人躲进石塔来,就听他们提到几千年前冰族有个先知叫做朱宣,他为了不让冰族苦力们饿死,就用灵力在土地里催生出肉芝来,救了所有人的性命。我想他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所以几天来我潜心揣摩,终于发现了在木材上催生肉芝的方法。我想我多催生一些,总可以让石塔内的人都活下去了。” “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大哥!”励翔双手兜着肉芝,兴奋地往尘晖的方向跑去。 “别急,他迟早会知道的。”舒沫拦住他,伸手往上指了指,“我还要你们帮忙,在石塔顶部给我隔出一个静室来,我好催生肉芝。” “没问题!”励翔乐得都要飞起来,颠颠地跑开去了。 没多久,石塔顶部的阁楼就被清理出来,堆满了从外界搜罗来的木料,角落里也用舒沫宽大的披巾隔断了众人的视线。舒沫隐藏在披巾之后,日日夜夜都不再出现,也再没有一句话,只有一朵朵白色的肉芝在成垛的木材上生长出来,采了又生,永无止歇。 躲避在石塔内的难民们再也不用担心食物了,每天他们都能够领到一朵白色的蘑菇,即使生吃也清香满口,而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们再不会感到饥饿。 尘晖也分到了肉芝,却托在手心迟迟不肯吃下。他已经听励翔说了经过,却没有像励翔希望的那样,亲自到阁楼去向舒沫道谢。只是在有人问起肉芝为什么如此神奇的时候,尘晖低哑地回答了一句:“它是神的血肉所化。” 半个月过去了,朔..方的战事终于有了结束的希望。最大的明证,就是前来石塔内求医觅食的冰族伤兵越来越多。明粟成日价忙得脚不沾地,而应尘晖的要求弃置在桥下的武器,也渐渐堆成了小山。 “收容这些冰族士兵,会不会引来麻烦?”励翔有些担心地问。 “总不能放任他们在外等死。”尘晖回答,“我要他们放下武器,发誓再不杀戮,他们现在和石塔内其他人已经没有分别了。” “可他们毕竟是有罪的!”励翔抗议道,“他们或许杀过人烧过房子,他们有什么资格躲进来?” “有罪的人就该死吗?他们难道不能有……自新赎罪的机会?”尘晖仿佛联想到什么,苍凉地苦笑了一下,让励翔忽然惴惴不安。励翔猜想自己的话刺到了尘晖的痛处,却又不明白他的痛处究竟是什么。 “更有罪的,是迫使他们或者煽动他们犯罪的人。”尘晖靠坐在木门处,忽然想起这句话正与十二年前舒沫安慰自己的类似,不由心头一紧,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空桑和冰族的仇怨沉积太久了,需要的不是清算,而是……宽恕……” 励翔低下了头,他不敢再引得尘晖说话了。他看得出来,在战火弥漫的朔方保持这一方净地、维持石塔内几万人的和睦相处已经耗尽了尘晖的心力。他常常倚墙而坐,面色安详地合着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唤醒。可是一旦醒来,他就会被各种各样的人请去,或者劝退想要攻占塔桥的士兵,或者安慰伤心欲绝的寡妇,或者调解难民之间的纷争,或者,仅仅是为了安抚伤者临死之前的恐惧,告诉他所有的罪孽都已清洗,他可以清清白白地投入轮回之中。 尘晖从没有照过镜子,励翔也不敢告诉他,他眉间那颗珠子,已经枯槁得几乎要碎裂了。 终于有一天,石塔内众人最恐惧的事情如同最初的预料那样到来。沉重的脚步声震颤了摇摇欲坠的木桥,震颤了塔内所有人的心绪,那是他们无法抗拒的命运。 尘晖扶着墙,吃力地站了起来。“守好大门,不用管我。”他挥了挥手让励翔和其他人避入石塔,独自向着来人走了过去。 那是一群全副武装的空桑士兵,看样子刚从战场里走出来,不少人身上都溅满了鲜血。领头之人是个参将模样,手里倒提着一把大刀,脸上被烟火熏黑的伤口还在流着血。 “听说塔里有不少冰夷?”参将是从别处驰来支援朔方的,对面前这个瘦削虚弱的男子根本不放在眼中,“你他妈好大的胆子!” “战事结束了?”持续多日的厮杀和呐喊已经消停很久了,但尘晖还是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毕竟每天都守在木桥上,他和躲避在塔内的难民一样,对外界的一切有着无法确定的担忧。 “对,那些狗娘养的冰夷都被老子们杀光了!”参将显然已经杀红了眼睛,充血的眼白在烟火熏黑的脸孔上更为狰狞,如同他身后的每一个士兵。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露出白色的牙齿,仿佛随时想用猎物的鲜血来滋润自己的喉咙,“现在轮到收拾这些渣滓了!” “这里都是普通百姓。”尘晖看着面前狼群一般的士兵,仿佛已经听到了石塔内众人惊恐的哭喊,他再度走上一步,尽力提高声音,“请将军放过他们吧。” “滚开!”参将一把拔出佩剑,剑尖恰正抵住了尘晖的鼻尖,“再不滚,老子连你一起杀!” 尘晖没有动,他盯着那参将的眼睛,慢慢道:“不论将军隶属兴安卫还是居延卫,擅杀百姓的罪名你都担待不起。”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教训老子?告诉你,老子……”那参将说到这里,却有士兵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说完又颇有顾忌地看了看尘晖。 “放屁,他是个什么东西,傅川少司命也肯和他会面?”参将愣了一下,随即怒道,>“老子们辛辛苦苦捉拿反贼,我就不信少司命反倒怪罪!”说着,他重重一脚将尘晖踹倒在地,朝身后的士兵大声吩咐,“冲进去,把冰夷奸细都杀了!” 那些杀气腾腾的空桑士兵早就摩拳擦掌,当下齐声呼应,端起手中的兵刃就往石塔的木门处冲去。 “住手!”随着一声撕裂般的高呼,尘晖猛地扑过去,拦在了石塔底部紧闭的狭窄木门外。“咳咳,请你们太守来说话……”咳去喉咙里的血,尘晖奋力发出最后的声音。 “敢瞧不起老子,弟兄们,上!”恼羞成怒的参将大刀一指,杀红了眼睛的士兵们便举起兵刃朝着尘晖冲去,眼看就要将他砍成肉泥!几个认得尘晖的士兵都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哀叹净水圣使如今就要死在塔桥上。 忽然,一声惨叫蓦地在石塔前响起,紧接着一声又一声连成了一片,仿佛一群落入了罗网的鸦雀,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参将大惊之下,才发现冲在最前面的士兵身上不知怎么的沾满了蓝色的火苗,而那些火苗正迅速地从一个人身上蔓延到周边之人!顷刻之间,十几个士兵已躺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号着四处滚动,试图扑灭身上的蓝色火焰。从那些极端扭曲的五官和声嘶力竭的惨嚎,可以想见那诡异的蓝火比普通的火焰酷烈万倍,简直堪比地狱里惩罚鬼魂的红莲烈火。饶是其他人见惯了战场上无情的厮杀,此刻看到他们痛不欲生的惨状,都吓得远远躲开,生怕沾染上一点火星。 “他有法术,我们对付不了的……”一个士兵结结巴巴地道,“我就说过,净水圣使冒犯不得……” “放屁!”参将一个耳光将那士兵打到一边,喝道,“看清楚了,这哪是什么法术,不过是他妈的霹雳火!”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看向石塔木门,正看见尘晖如同神像般站在那里,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铁匣,里面一朵蓝色的火球徐徐跳动着。 过了一会,那些在地上翻滚的士兵们终于扑灭了身上的火苗,哀声连连地爬起身来。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除了焚烧般的剧痛,他们的身体甚至衣服都毫发无损。 果然是霹雳火,监狱里用来拷问重要犯人的刑具。它不会真正伤害肉体,但是那种烧灼灵魂带来的灭顶痛楚却可以让它撬开所有人的嘴巴。参将不禁庆幸刚才没有沾上这个鬼东西,否则自己就算再皮糙肉厚,也绝对抵不过它带来的痛苦而在手下面前翻滚嘶号,丢尽颜面。 “一个铁匣内最多只能装两颗霹雳火,他现在只剩下一颗了,怕个屁!”冷静下来的参将盯着尘晖,大声下令,“第一个冲入石塔的,记头功!” 头功意味着一百个金铢的奖赏,无疑对普通的空桑士兵是极大的诱惑。何况方才中了霹雳火之人除了痛楚,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伤,无形中更鼓舞了人们的勇气。于是几个强悍的士兵再度冲上,盘算着只要抛出霹雳火,尘晖就再也无法阻拦他们冲入石塔。 他们的判断没有错,除了双萍多年前赠给他防身的两颗霹雳火,尘晖确实再无可以倚仗之物。他也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将手中唯一的霹雳火掷出,无所顾忌的空桑士兵就会如同饿虎扑羊一般冲进石塔。而他们带进去的,不光是冰族人的厄运,拥有藏书网几万人栖身却只有一个狭窄出口的石塔内部一旦混乱,就会如同一个插翅难飞的血池地狱。所有的人,不论他是冰族人还是空桑人,都逃不过灭顶之灾。 空桑士兵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尘晖的肩膀和手臂。只要他们用力一扯,尘晖就会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在地,而他身后的木门,在士兵们眼中跟纸糊的没有区别。 傅川,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呢?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尘晖一咬牙,翻倒了手里的铁匣。 惨叫声再度响起,冲在前面的空桑士兵和上次的遭遇一样,纷纷哀号着滚落在地上。参将大喜之际,正要号令冲锋,眼中却忽然升腾起一片绚丽的蓝色,让他和所有的士兵都呆住了。 尘晖还是站在木门之前,双臂展开死死抵住门框旁石砌的塔墙,手指已经深深地抠进了石缝。他的全身,笼罩着一层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覆盖了整个木门,凡是想要越过他进入石塔之人,都不可避免地会受到霹雳火的灼烧。 石塔之前,一个没有法术没有武器的人,就这样布下了无法逾越的防线。 这沾染到一点火星就让人痛不欲生的霹雳火,眼前这个瘦削虚弱的人居然一动不动地承受了它的威力,没有痛呼,没有挣扎,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只是那么静静地伫立在石塔的入口处,仿佛一只巨大的火炬,让所有的人都不敢正视它的光亮。 参将惊呆了,而他身后的士兵中,则接二连三有人跪倒在地。这非人能承受的痛苦和非人能迸发的力量,已经击溃了他们的勇气。 “为了那群狗娘养的冰夷,你疯了吗?”参将目眦欲裂,大力吼道,“用矛杆把那个疯子弄走!” 有人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想远远地用长矛杆把尘晖从木门处戳开,又有人找来披风,想要挥舞着将他身上的霹雳火扑灭。然而尘晖固然死死抠住石缝纹丝不动,身上的蓝色火焰也如同长了眼睛一般,顺着长矛和披风嗤啦一下就窜到了士兵们身上,惨叫慌乱之中,再没有人敢上前。 “将军,收手吧……”一个百夫长刚说到这里,就被参将怒不可遏地瞪了回来。事已至此,他堂堂将军若是承认输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鬼手里,颜面何存? “将军,不如我们假装撤离,等他自行灭了霹雳火,我们再来如何?”百夫长低声道,“朔方已经在我们手里了,石塔里的冰夷迟早逃不掉的!” “好,就依你!”参将点了点头,不甘心地挥动了手中大刀,“撤!” 脚步声带来的震颤渐渐远去,塔桥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蓝色的霹雳火,还在木门处熊熊地燃烧着。 薄薄的木门挡不住外界的声音,早已号啕大哭的励翔终于挣脱了明粟的钳制,抛下聚集在门口跪成一片的冰族人,一把拉开了塔门。 “大哥——”他凄厉地大喊一声,朝着依旧伫立在门口的人形火焰扑去,却甫一沾到火苗,便痛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仿佛全身的每个毛孔都被灌满了油,每一根骨头的骨髓里都点燃了火,励翔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烧成了灰烬,用尽所有的词句都不能形容那种痛苦的一分一毫。他不由自主地在地上翻滚着,口中无法自抑地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心里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念头——自己偶一沾上便痛成这样,大哥他……他怎么能忍受这么久? “圣使,快灭火!”石塔里的众人瞧见励翔的惨状,都不由焦急地朝尘晖大喊起来。军队已经走了,他为什么还不把自己解脱出来?莫非——他已经死了吗?这个念头同时在许多人的脑海中升起,让他们顿时失去了依靠一般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大声祈祷起来。 尘晖没有死,霹雳火并不会夺去人的性命。他不是不想滚倒在地扑灭身上的火焰,却再没有力气动弹一下。先前为了克制剧痛护住塔门,他的四肢死死抵住了一切可以支撑的东西,此刻身体早已完全僵硬,根本无法听从意念的指挥。他就像一个被捆绑了架在火炉上的鸟儿,僵立在门框处,任凭霹雳火里里外外地烧灼着他的灵魂。或许要等到灵魂被烧为灰烬的那一刻,霹雳火才会自动熄灭。 十几年前,自己也经受过霹雳火的煎熬,可是那个时候那些人是怎么灭火的呢?尘晖吃力地回忆,是了,他那时已经神志不清,怎么可能还记得?然而这一次,他为什么还是这么清醒,清醒得让他体味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原来不只是当初从云端摔下来的时候而已…… 忽然,一股大力从背后猛扑过来,带得尘晖一下子扑倒在塔桥的桥板上。天旋地转之间,尘晖感到某个人正紧紧地抱着自己,在地上来回滚动,借以扑灭笼罩住两人全身的火苗。 “沫姐姐……”他无声地动了动早已被自己咬得满是鲜血的嘴唇,闭上眼睛忍住了泉涌的泪。可恶的霹雳火,烧了这么久,居然还没能把他的泪水烧干。 救他的人,果然是舒沫。她原本一直在石塔顶端的阁楼里潜心催生着肉芝,就连塔内众人几次救援尘晖失败,引来数万人一起发出惊痛的悲呼,也不曾让她从深层的忘我状态中惊醒过来。 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爬上阁楼,隔着披巾的阻挡几乎要凑到她的脸上,“快去救净水圣使!” 灵力运行受阻造成的反噬让舒沫几乎呕出血来,然而她所有的恼怒都被来人的话语驱散了。尘晖出事了!一念及此,舒沫顿时将一切顾虑避讳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一把扯开悬挂在前方的披巾,恰正看到一个空桑老人老泪纵横地跪在自己面前,居然是当初刺伤尘晖的那个人! “上次你可以救他,这次你一定也可以!”老人伏在地上放声痛哭,“救救他,他是个好人……” 无暇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舒沫跌跌撞撞地冲到石塔底楼,仿佛一头扑入羊群的狮子疯狂地推搡阻挡在面前的人,恨不得把他们都撕成碎片。不知道奋战了多久,在密密麻麻的人头后,她终于看到了尘晖被笼罩在蓝色火焰中的身影。那身影正好挡在大门处,在秋日的阳光映射下,影影绰绰的火焰仿佛无数妖魔在他身上舞蹈狂欢,即将把他吞噬得骨肉无存。 是霹雳火!舒沫蓦地想起十二年前,噬魂蝶带她看到的残酷一幕。那个时候,正是这恶毒的火焰摧残着刑架上少年的身心,折断了他的羽翼葬送了他的前途。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再度落入了这恶魔的利爪之中? 还来不及细想,舒沫已冲开众人,一把将尘晖扑倒在地。霹雳火呼啦一声蔓延了她的全身,让舒沫几乎惨叫出来——原来是这么痛,这么痛! 她尝到了咬破的舌头上传来的血腥味,却只能抛开一切旁骛,不顾一切地抱住尘晖在地面上翻滚。终于,肆虐已久的蓝色火苗渐渐熄灭,舒沫躺倒在桥面上,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可是心中的念头容不得她就此睡去,她轻轻搂了搂怀里的尘晖,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尘晖,你没事吧?” “放心。”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话语却如同钢针一般刺进她的心,“不会……不会损害到朔庭的灵魂……” “你……”她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我不……” “你不就是这个……目的么?”他挣扎着滚到一边,似乎想要逃得越远越好,背过身连一眼都不肯多望她一下,“对不起,我还是没死……” “尘晖!”若不是她没了力气,若不是他虚弱得一碰就会碎裂,她一定会给他一个耳光,“我早就解释过了,你为什么不信?你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 “我就是这样记仇的人。”他冷冷地回答了一句,随即在众人的簇拥中被抬进了石塔,千百人的遮掩下,她就连他的一片衣角也看不到了。 “沫姐姐,你也去休息一下吧……”励翔跪在舒沫身边,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诧和哀恸,“你,你也太累了……” 舒沫看了看年轻人顺着眼角流下的泪,疑惑地低下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垂落在腰间的长发已是一片斑驳的花白。 “都是肉芝,我早该想到的,那么多人要吃肉芝……”励翔语无伦次地喊了起来,拳头重重地打在桥面上,“你付出了这么多,可别人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别人知道。”励翔同情的话语让舒沫心生不快,仿佛又催生了过去的骄傲。她转过脸,看着桥下流淌的河水,倒影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个女人苍老的脸。 灰白的头发,深重的鱼尾纹,疲惫黯淡的双眸。那是剥去了所有的灵力之后,年近半百的女人应该呈现的模样,甚至更老。 天人五衰。舒沫的心里忽然一片透亮,她回头看着励翔哭泣的模样,淡淡地道:“那些士兵可能还会回来,你赶紧去太守府找璃水姐姐,让她来保护我们。” “好。”励翔使劲地用衣袖擦着眼睛,飞也似的朝着远方奔去。 舒沫瘫坐在桥面上,靠着栏杆如同死去一般,直到她听到了一阵沉重的脚步,伴随着甲胄特有的金属摩擦声。 刚才的军队,又回来了。舒沫睁开眼,缓缓地吐纳了两口气,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再也挤不出一滴灵力来。没错,她此刻已然呈现出了舒轸以前提过的天人五衰之像——内法之衰、灵骨之衰、函气之衰、元神之衰、寿命之衰,天劫所降,就算是隐然有半神之姿的云浮世家传人,也因为严重透支灵力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可是云浮世家的舒沫大小姐,就算离死不远,也断不会容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在我面前撒野。舒沫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湛水,站起来朝着气势汹汹的空桑士兵走过去,嘴角扬起了高傲的笑意。 贰拾叁 而今才道当时错 尘晖永远不会忘记舒沫伫立在塔桥上的背影——湛水在她垂下的右手中闪闪发光,她灰白色的长发在空桑士兵的杀气中猎猎飞舞,仿佛一袭洗到弊旧的华衣,再也掩饰不住曾经的沧桑。 满腔的苦涩直冲上来,甚至压过了明粟塞进他嘴里的参片之苦。尘晖想要站起来,想要叫住她,想要把她扯回石塔,可他只能眼睁睁地躺在那里,什么也不能做。 幸而,励翔及时找到了璃水和傅川。否则尘晖实在无法设想,那一场力量悬殊的对峙,将会如何收场。 从木兰宗叛门而出的少司命傅川喝退了空桑士兵,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塔桥上的危机,轻巧得仿佛先前的悲壮绝烈都有些虚幻而无谓。 “我已经命朔方太守下令,在我和净水圣使的会谈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威严的老人神色肃穆,口气凌厉,“违者,斩!” 士兵撤离以后,握剑伫立在塔桥正中的舒沫终于退了开去,露出她身后一直遮掩着的石塔入口。于是,淳熹帝正式任命的少司命傅川和木兰宗曾经自立的少司命尘晖终于碰面,朝廷与民间的力量在各自奔流了三十年后,再度在云荒交汇。 “净水圣使的事迹我都听说过了,不得不说,我对你的行为充满尊敬。”年迈的少司命傅川站立在塔桥的一端,远远地向半躺在石塔门口的尘晖合起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我可以有幸和净水圣使一叙。” “我希望就是现在。” 尘晖的声音很微弱,但是傅川还是听清了。他担忧地看着尘晖虚弱的神色,挑了挑眉毛:“圣使不需要休息几天吗?” “不用了。”尘晖礼貌地笑笑,“烦请少司命大人指定一个地点,我……咳咳,我疏散了石塔内的人,就过来。” 数万难民排着队,默默地从石塔窄小的入口走了出来。外面的世界或许仍然充满了危险,但他们也知道,就算继续缩在石塔内,净水圣使也无法再保护他们的安全。他们向着尘晖行礼致谢,然后消散在朔方兀自冒着浓烟的街道中。 “再嚼一块人参吧。”明粟看出尘晖精力不济,似乎随时都会昏厥,将压箱底的最后一块陈年老参塞进了他嘴里,“要不,我去通知少司命改个日子?” “来不及了。”尘晖轻轻摇了摇头。 明粟身为大夫,自然觉察出尘晖脉象虚浮微弱,实在是油尽灯枯之相,所以才急不可待地要完成与傅川的会见。他说服不了尘晖,急得几乎哭出来,“可是这一去,只怕……” “让我把能做的事做完吧。”尘晖说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尘晖的亲自疏散下,石塔内的众人有条不紊地全部撤了出来。明粟取下罩在石塔外面的乾坤袋,想要还给尘晖,尘晖却道:“你留着吧……我已经用不上了……” 他这样的语气,分明已如同交代遗言一般。明粟不敢惊动其他人,只默默地擦了眼泪收好乾坤袋,心里却清楚就算有一百个明粟,也挽救不了净水圣使的生命了。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若非靠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意念支撑,早就会如秋叶一般飘落。而霹雳火最后的煎熬,则终于将这具身体推入了崩溃的深渊。 有人找了软轿过来,明粟搀扶着尘晖坐了上去,让他能够多保留一点体力。软轿走下塔桥,行进朔方的街道,尘晖看见原本繁华的城市满目疮痍,到处是被战火烧毁的建筑,倒塌了一半的墙壁上喷溅着血迹,废墟里还可以看见没有来得及收埋的尸体。那些尸体有冰族人,也有空桑人,他们袒露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静静地等待着变成尘土。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只听得见尘晖一行人踩在碎瓦朽木上发出的咯吱声,还有远处乌鸦的惨嚎。此刻的朔方,似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不,它还没有死。当软轿转过弯走进朔方城中心的广场,尘晖听到了人声。虽然那些声音在他昏沉的神志里有些遥远,他还是分辨出来是石塔内难民们的欢呼。他们离开石塔后并未分散,而是自发地聚集到这里,因为傅川约尘晖会面的地点,就在广场旁神殿的月阁上。 尘晖用力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一边是欢呼的难民,一边则是沉默的空桑军队。这样的阵势提醒着他,这次的谈话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忽然,一个人拨开面前的人群冲了过来,伸手就想将尘晖从软轿上扯下,“不准去见那个叛徒,否则我让大主殿革除你的木兰宗宗籍!” 是凌迅主祭。那个一贯偏激的中年人分明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平素一丝不苟的衣袍被熏烧得肮脏褴褛。他奋力推搡着拦在尘晖面前的人,怒火把他的眼睛烧成一片血红,“你若是敢私自见他,就是木兰宗的叛徒!” 尘晖没有力气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软轿里看着凌迅,眼睛里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着自己的决心。 然而他的沉默在凌迅看来就是不屑和傲慢,恼羞成怒的主祭愤怒地叫骂着,却得不到响应,反倒被人群越推越远。眼看尘晖的软轿已经停在了神殿门口,凌迅急怒攻心,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十二年前木兰宗主祭们共同保守的秘密,“不要再用你的伪善欺骗世人了,你原本就是叛徒,你出卖了——” 然而还不等他把尘晖旧日的劣迹当众宣布出来,一只枯硬坚定的手忽然拽住了他,雷霆般的震怒在他耳边爆发:“住口!” 凌迅惊愕地回过头,正看见秦朗主祭站在自己身后。“你疯了吗?你若是诋毁了尘晖的名声,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一贯超脱淡泊的同僚难得地露出了怒意,让凌迅心中一颤。 “可是——”凌迅不甘心地挣扎着,却终于被秦朗接下来的话语安抚下来,“双萍大主殿马上来到朔方,我们先征询她的意见吧。” 傅川推开了月阁的窗户。 从菱形的石砌窗框望出去,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神殿下方,仿佛根本就无惧于神殿周围刀枪林立的空桑军队。所有的目光,都聚拢在这扇小小的窗户里,无论它们来自空桑还是冰族。 傅川回过头,那个苍白虚弱的净水圣使仍旧靠在椅子上,努力平复着他嘶哑的咳嗽。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傅川转过身,沉着地重复道,“你想让我保护朔方的冰族平民,开放教禁,赋予冰族人同样的地位,准许他们和空桑人一样在云荒自由迁徙、做工经商,甚至允许他们通过考试得以担任官职,对吗?” “对。”尘晖点了点头,慢慢地道,“冰族人之所以暴动是因为他们永远处于最底层,缺乏向上层流动的公正渠道。力量无法疏散,就只能爆发。” “难道你不觉得,这些要求比木兰宗的主张更激进?”傅川冷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忘了我和木兰宗是什么关系吧?” “没有忘。”尘晖抬起眼睛迎上傅川冷锐的目光,“可是那并不意味着您反对木兰宗的主张。” 傅川心中一惊,不知道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会看出自己隐藏多年的心思,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几年来,他实际上一直消极退避,放任着木兰宗坐大? 当年他作为木兰宗的十大主殿之一,对淳煦大司命忠心耿耿,直到有一天,淳煦大司命与淳熹帝争吵之后,目光复杂地盯着紫宸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莫非真的要推翻他才行吗?”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让一向耿直的傅川日夜忧惧坐立不安,终于,他向淳熹帝告了密。他一向以为代表帝王之血的淳熹才是正朔,而木兰宗就算没了淳煦,一样可以在自己手中延续下去。可是他却没有料到,一旦被冠上了“叛徒”的头衔,他就相当于踏入了一个致命的沼泽,挣扎反抗固然陷落更快,可静止不动一样会越陷越深——他已经沾染了污秽,永远不可能再有回头的机会。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痛恨“叛徒”这个称谓,却又害怕自己重新捡起木兰宗的主张会遭到更多的嘲弄。在最初镇压木兰宗的行为中,他以为自己除去了反对者,就能大刀阔斧地宣扬自己的主张,然而越到后面,他越发现自己丧失了勇气——沿着敌人之路走下去的勇气,否定自己又忠于自己的勇气。他终于放弃了,不愿再和木兰宗发生任何纠缠,人生里唯一有点价值的目标,只是头顶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司命之位。 可是现在,这番早已埋葬的豪情却被尘晖重新挖出,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尘晖还说:“如果您能让朝廷比木兰宗做得更好,木兰宗就不会再有存在的必要。” 那么,也就不存在所谓木兰宗的叛徒了。傅川忽然想。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呢?”傅川苦笑着问。他已经八十岁了,很容易说服自己抛开一切理想和虚名,只求一个平庸安稳的晚年。对空桑执行了数千年的政策进行变更,这样的塌天重担,足以将他这把老骨头压成齑粉。 “如果我不埋头传播净水十二年,也就不会有机会和您交谈。”尘晖淡淡地笑道。他难得地不再咳嗽,声音虽然低弱却很清晰。 傅川默然,常年周旋于帝都让他自然而然地在心里打着算盘。过了一会他对满眼期待的尘晖抱歉一笑,“对不起,我没有看到优待冰族对空桑人有什么好处。就算他们在朔方暴动,空桑军队还是轻而易举就歼灭了他们。” “一个没有实力的民族,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见尘晖默然不语,傅川冷酷地补充。他确实厌倦了>.99lib.,不想为了尘晖提出的这些激进主张用自己年迈的生命去冒险。 “这就是全部回答?”尘晖失望地看着面前神色冷肃的老人,那是他唯一来得及抓住的希望。 “是的。”傅川简短地回答。实际上他有些失望,因为没能从面前这个声名远播的净水圣使身上看到命轮的启示。他实在是太普通了,除了身上那种温和却又坚毅的气质,尘晖没有任何灵异之处。 “你认为对空桑没有好处吗?”尘晖看着傅川,忽然一字一顿地道,“其实我做的这一切,最大的受益者正是空桑。” “什么?”傅川正要开口诘问,冷不防头顶轰隆一声,竟似有一个巨大的霹雳在神殿顶端炸响,将整个神殿都劈得晃动起来。他连忙伸手扶住墙壁,却看见一道闪电正打在尘晖身上,将他整个人击倒在地。 傅川心下一惊,若是净水圣使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守候在神殿外的那几万民众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好在此刻那声霹雳已经过去了,傅川连忙走过去,想要将尘晖扶起来,“你没事吧?” “这是天谴。”尘晖借着面前老人枯瘦的胳膊,靠着墙壁支起身子坐好。他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面上并无任何慌张之色,甚至连花力气站起来都免了。 “天谴?”傅川灵力充沛见多识广,立时醒悟到方才那阵霹雳不同寻常。以前那个冥冥中的预感再度在他脑海中闪过,那也是驱使他千里迢迢亲赴西荒来见这个人的原因。“难道是因为——你泄露了天机?”傅川吃惊地问。 “不知就算我肯泄露天机,少司命大人是否愿意承袭。”尘晖的眼睛亮了起来,不复方才晦暗无光的模样。 “为什么要告诉我?”傅川警惕地问道。既然是天机,世上就只能为一人所知,而那人也不能泄露给任何人知道,否则就会遭受天谴。刚才那一声霹雳,不过是个警告而已。 “因为——我就要死了。”尘晖一把抓住傅川的手让他再也退缩不得,反常的大力让傅川清清楚楚地想起四个字:回光返照。 “我死之前……必须把这个天机传承下去。”尘晖直视着傅川的眼睛,“而您,既有权力又有意志,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是的,当生命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他已经别无选择。 “真的,是为了空桑的命运?”傅川喃喃地道,那些早已被他埋葬的激情和梦想似乎随着这句话又回到了他年迈的身体中,原来他自始至终,渴望的并不是权力,而是权力所带来的光荣。 “是的,否则空桑会被冰族亡国灭种!” 又一声霹雳劈下,将尘晖的声音瞬间在月阁中放大了数倍。耀眼的白光笼罩了月阁中的两个人,而天机的传承,也再也无法抑制地开始了。 “十二年前,我从风梧帝陵请回了水华夫人的雕像。没过多久,我就被木兰宗废黜了。于是,我来到西荒,一心一意传播净水,直到三年后,因为执意教给冰族人净水之法,我被一个仇视冰族的空桑部落赶出了他们居住的绿洲。”尘晖喑哑的声音在连绵不绝的霹雳声中格外模糊,但是傅川眼前却已清清楚楚地浮现了当时的情景,即使闭着眼睛,也看得分毫不差: 纷飞的雪花中,饥渴疲惫的旅人倒在沙地上,伸出手想要接住几片飞雪滋润自己枯焦的喉咙。可是雪花太稀薄了,落在掌心只化作一点淡淡的凉意。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心,巨大的悲伤和绝望汹涌而来,刹那间剥夺了他全部的生意。 没有人再需要他了,就这样死去吧。他按照木兰宗的规矩,用最后的力气朝着天音神殿的方向跪下,目光渐渐涣散开去。 然而什么东西强有力地收束了他的目光,垂死的青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蓦地撑起身子,定定地盯住了天边一抹神异的光——那究竟是海市蜃楼,还是他临死时出现的幻觉? 然而他终于是看清楚了,正是在那个地方,一道光芒渐渐穿透了厚重的乌云,在虚空中凝结出一个灿烂的人像。 “水华夫人?”晨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那个雕像不是秘密供奉在天音神殿的月阁中吗,怎么会突然显出这样灵异的情景?“或者是……创造神?”晨晖的嗓子因为干渴而喑哑无声,可他明白自己的想法都被那虚空中的神明听得一清二楚。 “我只是一个雕像而已,而水华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冥冥中一个声音在晨晖脑海中响起,“你要知道,破坏神总是喜欢选定一个凡人作为他的化身,他就像一把集聚了全部力量的匕首,随时可以扎进最为脆弱的关节,将云荒撕裂。而创造神为了抵御这股防不胜防的力量,便粉碎自己糅合进万物之中。所以,我可以说是创造神的化身,而你们每个人,也都是创造神的化身。” “我也是创造神的化身吗?”晨晖听得入了神,无声地喃喃,“可我……只是一个罪人……” “你是创造神选中的人。”冥冥中的声音随着远处的光影起伏着,“而创造神上一个选中的人,是淳煦。” 淳煦?这一回,不光幻象中的晨晖,沉溺于幻象的傅川也下意识地一惊。 “神选中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天机,一个只有你才能知道,却半分不能泄露出去的天机。”那个声音继续着,“淳煦为了这个天机已经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你呢,你敢承担自己的责任吗?” “我……”晨晖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眼角却慢慢流下了泪水,“淳煦大司命自幼就是我的偶像,我愿意追随他的脚步,完成他的理想。” “记住你的话,你的行为将影响整个云荒。”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却更加让人期待它即将披露的天机。究竟是怎样的秘密,让身为天潢贵胄的淳煦都能为之献身呢? “那个天机就是破坏神许下的誓愿——梦华朝内,空桑必将亡国灭种,冰族必将统治云荒!” 又一声霹雳炸响,将傅川惊得几乎丧失了神志。这就是隐藏在命运之门后的秘密,就是他千里迢迢前来探究的答案?如果破坏神真的许下了这样的誓愿,凡人又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有办法改变破坏神的心愿吗?”雪地里落魄的青年问道。他比傅川年轻得多,所以还怀着改变一切的希望。 “创造神的力量太过分散,已经无法抵消破坏神的愿望。唯一的办法,只能推迟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如果能无限期推迟下去,或许事情会出现我们预料不到的转机。” “我要做的,就是推迟这一切的发生吗?”青年虔诚地问。 “不错。”冥冥中的声音再度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悲悯面前被自己选中的人,“既然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创造神的力量,只要唤起这股力量,积少成多,就能够抵消一部分破坏神的愿力。特别是未来的破坏者——冰族人的力量。” “难道,这就是淳煦大司命创建木兰宗的初衷?”晨晖喃喃地道,“所以,他才极力想要团结冰族人……” “每多唤起一分力量,那场大劫就能推迟一刻发生。”冥冥中的声音叹息道,“这是创造神唯一可以制约破坏神的方法了。可惜这是天机,永远只能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这是神之间的契约。” “怎么唤起创造神隐藏在凡人身上的力量呢?”晨晖追问。 “创造神的力量包罗万象,你需要唤醒的,是人性中的慈悲、宽恕、同情和感恩,唯有它们,可以抵御未来的仇恨和杀戮。”冥冥中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记住,你只能在临死之前将这个天机传承给另一个可靠的人,否则就是破坏了神的契约,招致大劫提前爆发。” “可是我现在的境况,怎么能够担负如此重大的职责呢?”晨晖的话语中含着无奈的悲凉。 “你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已经无形中切合了创造神的意志。你只要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总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冥冥中的声音蕴含着无尽的鼓励和信任,让晨晖迷茫脆弱的表情渐渐消散,“神之所以要向你点明天机,不是为了教导你的行为,只是为了坚定你的心志,永不放弃。” “我不会放弃。”晨晖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原本稀薄的雪花忽然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水,让他枯槁黯淡的面容重新焕发出生机。他想要行礼,虚弱的身体却无法动弹,只好将双手举在额前,表达了自己坚定的信心。 “空桑人的命运,实际上就掌握在空桑人的手中。”那个声音低回着,渐渐消失了。而萦绕在傅川身边的霹雳和电光,也随着消散不见。 天机的传承结束了,空桑的傅川少司命终于可以重新控制自己的思绪。现在他总算明白,风梧年间的淳煦二皇子为何会退出了皇太子位置的竞争,抛却了一切世俗的欢乐与争斗一心创建木兰宗,以帝王之血后裔的身份担任大司命的职位。他也明白了当处处与淳煦针锋相对的淳熹帝即位后,淳煦那些隐忍的痛苦和悔恨又来自何处。他一定后悔了年少之时天真的决定和美好的幻想,甚至动念推翻淳熹帝的统治,直到自己投靠了淳熹帝,酷毒的手段连传承天机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往事如同冰雹一样骤然击中了傅川,让一向自持的老人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猛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眼前的一幕,让傅川更加惊骇莫名——尘晖已经靠着墙倒在地上,脸上弥漫着浓重的死气,而晦暗发黑的眉心间,那颗灰色的珠子正在渐渐坼裂成粉末。 他要死了!傅川猛地醒悟过来,一把将尘晖衰败的身子扶起,掌心中迅速凝聚了自己毕生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向着濒死的人体内输去。 毕竟是资历深厚的少司命,傅川的灵力虽说不够惊世骇俗,但要在此刻强留住一个人的生命还是绰绰有余。过了一阵,尘晖脸上的死气终于慢慢消散,碎裂的双辉珠也勉强维持了原状。 “没必要了……”尘晖吃力地对傅川道。十二年间,无论有没有天机的支撑,他都一如既往地奔波劳碌,现在已经再没有力气可以做什么了。很快,他关于天机的记忆也会消失成一片空白。 “你以为将这个担子撂给了我,你就可以撒手不管了么?”傅川继续灌注着自己的灵力,半晌才冷冷地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民众爱戴的净水圣使死在与我密谈之时,对原本动荡的局面又会造成多大的破坏?我还怎么能将创造神的重托继续下去?” “你说得对。”尘晖的精神好了一些,喘息着低哑地道,“我还能活多久?” “多则一月,少则三天。”冷酷的少司命似乎并不因为继承了天机而有所改变,他站起来看着窗外仍旧聚集不去的人群,皱眉道,“所以你该想好,怎样离开这里而不滋扰人心。” “我会用最后的力量帮助你的。”尘晖也支撑着站了起来。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傅川虽然年迈阴暗,但他仍然心存善念能力超群,真要做起事来,势必比其他人更有效率。如今的梦华朝已是风雨飘摇,空桑人已经没有时间再耗费下去了。 舒沫和广场上所有的人一样,看到了连绵不绝落在神殿顶部的霹雳。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为了显示对天威警示的驯服,也为了祈求神殿内的会谈能有一个完美的结果。 终于,霹雳的撞击结束了,神殿又恢复了一贯的肃穆平寂。过了良久,尘晖和傅川出现在月阁前的雕花石栏后,尘晖的声音虽然喑哑,却通过傅川的灵力传遍了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耳朵。 “我有要事马上就会离开朔方,傅川少司命将接替我所做的一切。请大家相信,他会尽力为所有人带来和平和公正,就像他已经维护了诸位的安全一样。不管是空桑人,还是冰族人,都请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他。我用所有的名誉保证他为你们所做的一切。”说完,尘晖恭恭敬敬地向着所有人施了一礼,消失在神殿内。 广场上的人们都呆住了,他们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会谈的结果竟会如此圆满,圆满得甚至超出了常理。然而接下来傅川的话语则彻底打消了他们的疑虑——来自帝都位高权重的少司命大人一口气颁布了十条命令,包括发放粮食、重建房屋、约束军队、严禁私仇、惩治罪犯、赦免降卒等等,这些命令里将冰族与空桑一视同仁,让人们在狼藉的瓦砾堆中看到了和解的希望。就连对傅川满含敌意的木兰宗信众,也渐渐平息了抗议的喧哗,心甘情愿地遵从了他的命令。 当朔方城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广场上聆听未来的命运时,只有一个人一步步地退出人群,离开广场,继而走出了朔方依旧硝烟弥漫的城门。 朔方的一切已经平息。而她,也再不能为尘晖做什么了。 舒沫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知道应该离得尘晖越远越好。她现在已经丧失了灵力,丧失了容貌,自己都害怕再出现在别人眼中。更何况,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看清了她的变化之后,尘晖挣扎着滚到一边,背过身再也不肯看她一眼。 那一个背影,和当年她挥出的利刃,哪一个造成的伤害更深?舒沫不敢想下去,毕竟这一切,她就是始作俑者,连呼痛的权利都彻底丧失了。 忽然,前方驶过来一行车马,眼看就要撞在舒沫身上,她却痴痴地立在路中间忘了躲闪。 当先骑在马上的老者赶紧死命勒住缰绳,将奔马生生停在舒沫面前。他正要开口呵斥,却在看清舒沫的面容时大吃一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一只手掀开了马车车帘,却没有等到回答。 “秦朗主祭?”马车里的人不满地重复了一句,随后一个女人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正是木兰宗的大主殿双萍。 双萍也看到了呆立在官道中央的舒沫。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睛,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方才难以置信地唤了一声,“沫小姐?” 车马前头发花白容貌苍老的女人转了转眼珠,似乎也认出了双萍。她的口唇轻轻动了动,随后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心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灼烧,并不猛烈,却足以让人在黑暗中也无法安宁。舒沫很快便醒了过来,也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木兰宗神殿的客房。当初尘晖请求凌迅主祭将这里辟为难民的庇护所,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和嘲讽。此番双萍驾临,自然将这里作为下榻之处了。 舒沫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她现在谁都不想见,包括双萍。 然而有人轻轻敲响了她的房门。 舒沫仍然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 门从外面缓缓地推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又小心地把门关好。 舒沫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是那个在她面前勒住奔马的老者,穿着木兰宗的主祭服色,但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秦朗。”老者开门见山地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求沫小姐帮忙。” “我已经没有灵力了。”舒沫冷淡地回答。 “可是你拥有噬魂蝶,它可以带我们找到真相。”秦朗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强调道,“十二年前晨晖少主的真相。” 秦朗的预感没有错,最后一句话果然激起了舒沫的反应。她直视着老人平静的双眸,满含戒备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想说,十二年前楼桑大主殿遇害一事有很多蹊跷。”秦朗不敢欲盖弥彰地布下结界,只能尽力压低了声音,“第一,当初官府既然能够杀害楼桑大主殿,为什么没有顺藤摸瓜破坏木兰宗的力量,反而在其后的十来年内任凭它坐大?第二,我再三盘问过那个在场的狱卒,让他将晨晖招供时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描述出来。试想那个时候晨晖已是半昏迷状态,怎么可能用一句话就清晰回答出审问者所有的问题?更何况越城里除了轱辘巷于宅,还有一个葫芦巷余宅,审问之人怎么可能不加任何确认?第三,双萍大主殿在初入木兰宗的二十多年里平庸无奇,继任大主殿后却显示了极高的手段和灵力,迅速收服了宗人之心。作为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她前后的差别完全判若两人……” “你到底想说明什么?”舒沫忍不住问道。 “我想说的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个阴谋!”秦朗低沉地回答。 “阴谋”两个字蓦地在舒沫混沌的脑海中投下一块巨石,让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她疑惑地盯着面前陌生的老人,淡淡道:“双萍大主殿治下的木兰宗欣欣向荣,你既然是木兰宗的主祭,何必还要追究当年的事情?” “可是这样的繁荣如果是建立在谋杀和诬陷的罪恶之上,就根本与木兰宗建立的初衷背道而驰!”秦朗知道舒沫并不信任自己,无奈地道,“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只是可怜尘晖一直生活在往事的阴影里,想要还给他一个公道而已。那个孩子背着太多心事,这样下去,只怕……年寿不永……” 最后这四个字仿佛尖刺,让舒沫蓦地抬起头来,“你说得对,我应该再去查看一次。” 不错,当年她虽然也用洄溯之术试图探求真相,但恐惧和不忍让她远远避开了那些惨烈的景象,甚至没有听清晨晖亲口吐出的任何一个字。 最后一只噬魂蝶从她的灵魂深处翩飞而出,带领着她穿越刺目的光圈和暗黑的甬道,再一次看到了她原本永远不愿回忆的景象。 蓝色的火焰再一次在她眼前肆虐,凄切的惨叫再一次充盈了她的耳鼓。但是舒沫只是紧紧咬住横在齿缝间的食指,大睁着眼睛不肯放过可怜的少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已经见识过他十二年后自焚护塔的勇烈,实在难以想像同样在霹雳火的煎熬下,一个人的意志竟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奇迹。 终于,受刑的少年垂下头不再挣扎,而笼罩着他的蓝色火焰,也随着为首的指挥使几句咒语而渐渐熄灭。 “还说不说?”失去耐心的指挥使抬起晨晖的头,却意外地发现少年被汗水湿透的发丝下,干裂的嘴唇轻轻地翕合着,似乎在吐露着什么。 “大声一点。”指挥使将耳朵凑近了晨晖的嘴唇,仔细地听着半昏迷的少年吐出的每一个字,忽然笑着退后一步,松了口气:“原来楼桑住在轱辘巷于宅,每天凌晨时分他必要吐纳静坐,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一切都和上次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然而舒沫却一步步地退后,只觉就算坠入从极冰渊、埋在万年玄冰之下,也不可能比她此刻感受到的更寒冷、更痛楚、更悔恨! 因为她方才也凑到了晨晖唇边,清楚地听见晨晖吐出的几个破碎音节是:“沫姐姐……救救我……” 肝肠寸断。 胸口如被重锤砸下,刹那之间,身边的一切景象和声音都被那重锤砸成了粉末。突如其来的反噬之力让舒沫痛呼一声,蓦地睁开了眼睛。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已不是秦朗,而是双萍。她的手中,还拈着一只拼命扇动翅膀的噬魂蝶。 贰拾肆 半世浮萍随逝水 舒沫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双萍,只觉十几年间所有的疑惑都在刹那间明晰开来,她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清亮如镜。 “我该叫你双萍大主祭,还是——”舒沫停顿了一会,苦笑道,“白苹皇后?” “美色让人目盲,灵力让人心盲。”双萍,不,应该称她为白苹皇后,凝视着舒沫刹那间完全化为雪白的长发,清浅地叹息道,“你居然是在天人五衰开始之后,才能达到通灵无碍的境界。” “是的,我现在全都明白了。”舒沫无力地回答。为什么她以前就不曾猜测出真相呢?如果白苹皇后不是朔庭的母亲,她怎么可能收敛到朔庭的尸体,怎么可能用那么多珍贵的血瑚海葵来保存他?如果白苹皇后不是通过移魂术控制了双萍,一个小小的木兰宗主祭怎么可能听闻前朝曜初皇帝的移魂秘史,怎么可能知道云浮世家与帝王之血签订的盟约?那些秘密,原本只属于空桑皇室的最顶层! 朔庭,居然是淳煦大司命和白苹皇后的孩子,怪不得他那么高贵,却又那么禁忌……舒沫蓦地抬起头盯着白苹皇后,悲愤地冷笑道:“我现在终于明白,淳熹帝为什么要杀朔庭,是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父母害死了他!” “住口,你又知道什么?”白苹皇后怒道,“如果不是为了空桑,我们一家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牺牲?” “牺牲?”舒沫怔怔地重复了一句。 “不错,我们承担的痛苦,又岂是你们能知道的?”白苹皇后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平缓地说道,“风梧帝迟迟不立太子,实在是因为在淳熹和淳煦之间抉择不下,以至于当时的朝臣分为两派,为了太子之位明争暗斗。好笑的是,太子虽然迟迟未定,我这个太子妃却提前明确了身份。只是风梧帝不知我和淳煦两情相悦,早已私订了终生。” 舒沫没有开口,静静地等着白苹皇后说下去。 “有一次,我和淳煦年少贪玩,竟然不顾禁令爬上了白塔的最高一层。在那里,我们惊讶地发现风梧皇帝竟然睡在地毯上,一贯严肃的脸上露着微笑,竟是从未见过的安详欢喜。而他的身后,是一座创造神的雕像,最最古怪的是,那座雕像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我们那个时候都不知道水华夫人的事情,只觉得这个情景无比怪异。我吓得赶紧想拉着淳煦跑开,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雕像,半晌才肯离开。几天之后,他瞒着我再次跑到那个房间去,竟然在里面待了一整夜。那一回他被风梧皇帝抓了个正着,挨了一顿打,谁知打完之后他对风梧皇帝说,他想做大司命。 “我听到这个消息都吓傻了,因为一旦做了大司命,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太子的位子,也就放弃了我。我拼命问他原因,他却只说他有了其他理想,对皇位不再感兴趣。我不死心,以死相逼,他终于说一切都是为了空桑的命运。我还没有听懂,一道炸雷却已落在他身上,竟然是惩罚他泄露了天机!我又是心痛又是害怕,不敢再追问下去,只是在几年后他宣誓就任大司命的前夜,和他……于是,便有了朔庭。”白苹皇后说到这里,蓦地想起当年自己是如何光着脚跑进空空荡荡的神殿,死命抱住沐浴斋戒后等待天明的淳煦,流着泪哀求他不要将她抛下。后来,一切的发生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激情痴缠,癫狂绝望,因为那是他宣誓将自己完全奉献前,他们还唯一自由的一个夜晚。可是后来的事情证明,哪怕他并未违背自己的誓言,他们对神殿的亵渎还是招来了惨重的报应…… 舒沫等了半晌,见一滴泪从白苹皇后一向坚毅的眼中滑落,低声问道:“那你后来怎么成了皇后?”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陷入回忆的白苹皇后抹去泪水,憋屈了几十年的心事继续如破堤之水汹涌而出,“我冒着重重阻力生下朔庭,一心抛却世事,专心抚养他长大。不料一道圣旨传下,要我和淳熹太子完婚!我有心不从,但风梧帝的专断蛮横向来不容抗拒,为了父母和族人,我只能违心地成了淳熹的妻子……至于朔庭,我怕他遭到风梧帝和淳熹的毒手,只能悄悄交给淳煦抚养。 “成婚后,淳熹一直对我很好,就算登基之后也百依百顺。我知道和淳煦已经再无可能,便安心留在宫内,还给淳熹怀了一个孩子……”白苹皇后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本柔软的怅惘也渐渐凝结成了坚硬的愤恨,“那年正是淳熹三年,我静养在深宫待产,却不料……却不料淳熹骤然发难,借口淳煦谋反,竟将他活活烧死,而我的儿子朔庭,也……也死在了他父亲的火堆前!我无意中听到噩耗,伤心欲绝,尚未足月的女儿也小产而亡,被我亲手埋葬在宫外的大树下。那一天,我一连失去了三个最爱的人,你说,若不是为了空桑,我们一家怎会遭受这样的苦难,我怎么能不想方设法复活朔庭!” “你们一家确实吃了很多苦,但你没有理由就此不择手段!”千头万绪在一瞬间编织成了完整的真相,可舒沫不但不觉得轻松,反倒憋闷得连气都要喘不过来,“十二年前,是你泄露了楼桑的行踪和弱点,甚至那个审讯晨晖的指挥使,可能就是你的手下!他早已知道了答案,却依然对晨晖严刑拷打,因为不论晨晖招供与否,你都可以借由官府之手除去楼桑那个最大的政敌。可是晨晖是无辜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陷害他!” “他确实是无辜的,但他既然是楼桑一手扶植的少主,就是拦在木兰宗宝座上的障碍。只有让他身败名裂,楼桑一派才会断绝东山再起的希望。”白苹皇后面无表情地道,“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朔庭的转世,但为了朔庭复活后木兰宗不至于陷入分裂,我必须那样做!” “朔庭原本就是木兰宗的少司命,他复活之后自然而然便是木兰宗之主,你又何必做出那种阴狠的事?”想起晨晖为了那个虚妄的念头所遭受的折磨,舒沫的斥责里已夹杂了哽咽。 “你以为事情是那么简单的么?”白苹皇后冷笑道,“楼桑掌握木兰宗大权近二十年,他会心甘情愿把权柄交给朔庭?双萍虽然效忠于我,可她能力有限地位不高,我可不愿意我的儿子也成为楼桑手中的傀儡!何况就算我用移魂术变成了双萍,楼桑和晨晖老实退位,他们的势力也早已遍布木兰宗上下,你若是经历过宫廷的斗争,就知道无论如何不能留下隐患!” “可是那时晨晖当你如同母亲一般,你居然也下得了手,事后还若无其事地要他赎罪……你,你的心真是铁石做的么?!”舒沫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用尽所有的力气不在白苹皇后的强势面前显出退缩。她忽然间是如此地憎恨这个女人,这个打着朔庭的旗号无情地摧毁了晨晖的女人。 “我早说过,我的儿子是朔庭。”白苹皇后笔直地站立在舒沫面前,满面都是骄傲,“朔庭是那么完美的孩子,我作为他的母亲,自然巴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就算他面前有一丁点不确定的障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替他清扫干净!你没有当过母亲,不知道父母为了孩子愿意承受一切——我宁可担负世上所有的罪恶,也不能让我的儿子再受到一点委屈和伤害!” “倒是你,软弱的女人——”白苹皇后轻蔑地盯着舒沫的眼泪,“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着朔庭吗,可你的爱情是虚假而短暂的,你怎么可能和我强大而持久的母爱相比?你早已忘了他,背叛了他!” “不,我没有!”舒沫下意识地反驳着,“我爱他,我唯一爱的就是他……”可是这句话听在她自己耳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从未有过的恐惧刹那间笼罩了她——她真的,只爱着朔庭么?可是为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记起他了,这些日子来,完全占据她的只剩下另外一个身影——弊旧的灰白长袍、黑色的围巾,还有眉心黯淡的双辉珠……他默默地站在地狱般的蓝色火焰中,跳动的火苗遮蔽了他眼中的一切情绪…… “不用欺骗我,也不用欺骗自己了。”白苹皇后拈动着手中的噬魂蝶,就像操纵着舒沫濒临崩溃的情绪,“如果你爱朔庭,为什么尘晖已经死了,你还不曾将他的灵魂带去复活朔庭?” “尘晖死了?”舒沫被这句话惊得一颤,连忙从怀中掏出那颗双辉珠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颗珠子早已如干旱多年的土地龟裂成了碎片,却又仿佛被人强行聚拢在一起,勉强维持着原本的形状。 珠子碎了,尘晖死了……舒沫怔怔地看着那颗布满裂纹的双辉珠,喃喃地呻吟:“不,他还没死……”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呢?他那句“沫姐姐……救救我……”的呻吟还言犹在耳,让她下定了决心就算拼得灰飞烟灭,也一定要救他!哪怕这场救援,已经晚了十二年…… “他原本已经死了,是有人强行维持了他的生命,不过也维持不了多久了。你连这点事都不能为朔庭办到,还有什么资格说爱他?”白苹皇后冷酷地道,“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朔庭复活,你也配不上他了……”说着,转身就拉开了房门。 “把它还给我!”舒沫眼睁睁地看着白苹皇后的背影,蓦地扑了上去,“把噬魂蝶还给我!”当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而去,她唯一能够留下的,只有回忆。 “就算还给你,你气血衰竭,也再不能操纵它了。而我,还要用它来复活朔庭。”面对舒沫的狼狈,白苹皇后仍然是那么冷静从容。 “一只噬魂蝶是采集不了灵魂的,朔庭不可能复活了,求求你把它还给我吧!”舒沫跪在地上,死死扯住了白苹皇后的裙角。这样卑贱的姿态,以前就算杀死她也不可能展现在人前。可是现在,她惶恐地感到,每当她以为自己失去一切之后,天神总是证明,她还可以被剥夺更多、更多。 “谁说只有一只噬魂蝶?”白苹皇后傲慢地笑着,一把将裙角从舒沫手中扯出,“你在这里等着。” 不待舒沫回答,白苹皇后已推开她,快步走到了神殿角落一个幽暗的密室前。密室门打开的一瞬,被关在里面的秦朗主祭震惊地抬起头来。 “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白苹皇后犀利地笑了笑,“我会留着你继续修订木兰宗的经卷,那也是淳煦大司命的意愿。” “大司命没有死?”秦朗惊愕地站了起来,“这些年你赞同我的主张支持净水圣使,难道也是大司命的意思?” “淳煦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白苹皇后高傲地背转身,不再理睬秦朗。然后她从墙壁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花盆,将追随而来的舒沫拉了出去。 这一次她们走到了神殿中心的水池前。白苹皇后将花盆放在池沿,左手小心地将噬魂蝶摁在盆中的金色土壤上,右手则舀起一捧水,在左手撒开的刹那将噬魂蝶和金色土壤浇了个通透! 尽管摆脱了手指的压制,拼命扇动翅膀的噬魂蝶却如同生了根一般,再也逃不出那个小小的花盆。舒沫还没有反应过来,奇迹发生了——噬魂蝶透明的身体中,忽然如同喷泉般爆发出万千枝条,刹那间便生成了一株怪异的“柳树”,而每一条“柳枝”的顶端,都垂挂着一只小小的噬魂蝶,和原先那粒“种子”一模一样! 枝条顶端的小噬魂蝶们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生长着,不多一会便长得和原先的噬魂蝶一般大小。白苹皇后伸出手指,一只只地将那些噬魂蝶们如同果实一般采摘下来,手腕一翻,上百只透明的蝴蝶便在神殿半空飞舞起来,随即顺着白苹皇后的袍袖挥舞全部隐匿进她的身体之中。 这一切变故让舒沫目瞪口呆,她盯着那盆金色的土壤,忽然恍然大悟,“虞壤!原来淳熹抢来的虞壤都给了你!” “我只得到了极小一部分而已,反正这个东西虽然号称滋生万物,也不能让我的朔庭活过来。”白苹皇后轻蔑地对舒沫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就算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复活朔庭。现在,我要做的,只是前往从极冰渊,将朔庭带回来!” “不可能,你不知道从极冰渊的位置。”舒沫紧紧地据守着最后一道防线,痛苦地发现自己面对白苹皇后的强势,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淳熹知道,那就够了。”白苹皇后背转身,一字一句坚硬冷酷,仿佛宣判了舒沫的命运,“你背叛了朔庭,朔庭也不再需要你了,你走吧。” 朔方城外除却矿场,多是大片的石山,生长着冶矿需要的大批木材。山中一处隐蔽的洞窟里,此刻正聚集着七八个形容狼狈的冰族人。不错,他们正是从朔方暴动中侥幸逃生的七海冰盟领袖。 多日的精心准备在空桑军队的残酷围剿下功亏一篑,朔方一战,七海冰盟损失了大量的成员和装备,但作为自由之战的开端,他们早已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准备。只要一朵一朵的星星之火不懈点燃,总有一朵会引发摧毁一切的燎原大火。 可是,战后情势的演变却超越了他们的预料。一向保守冷酷的傅川居然一反常态,秉承净水圣使的原则,推行了梦华朝史无前例的宽松怀柔政策。他的做法不仅赢得了大多数冰族平民的拥戴,还吸引了大批原净水圣使的信徒和木兰宗人。 “如果能像上次打击净水圣使那样破坏傅川的名声就好了!”一个七海冰盟的盟员抱怨道,“奶奶的,我实在想不明白,傅川怎么突然转了性?难道就像中州人常说的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吗?” “他那个人一向古板,没有什么弱点。唯一叛出木兰宗的事,隔得太久,除了木兰宗里的老人,新一辈都无所谓了。”另一个盟员皱眉道,“除非——” “除非什么?”其他人追问道。 “除非能挑起他和净水圣使的争斗……” “可是净水圣使当众让大家支持傅川,还有他的两个死党明粟和励翔留在傅川身边辅佐,让他们内讧可不容易。”有人对这个不可行的说法丧失了兴趣。 “可是,如果净水圣使死了呢?”出主意的盟员笑道。 “你想要杀掉尘晖嫁祸傅川?”一直没有开口的盟主忽然笑了笑,“这个主意狠了些,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哦,盟主的意思是?” “我的手下,已经探明了尘晖的去向,而且据他们回禀,尘晖的情况不太对劲。”盟主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的茫茫荒原,慢慢道,“我打算亲自去探看情况,如果真是傅川在他身上下了什么暗招,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从朔方往西北而行,穿越萨其部游牧之地,一路上便可见到开满野花的草场和遍布松柏的山地。每当阳光的利剑砍开了浮云,湛蓝的天幕中就会呈现出连绵的雪峰。它们伫立在旅行者的视线尽头,仿佛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峻峭的山脊。这样缥缈奇异的画面,虽然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却又无可回避地充满整个视界,甚至满满充塞了人心。 能在这样的景色里死去,也是一种幸福了。尘晖凝望着海市蜃楼般的雪峰,忽然明白萨其部的牧民为什么会在这些雪山前顶礼膜拜,因为那样的雄伟圣洁,原本就只该属于神。 他真的朝着天际的雪山伏倒下去,然而不是为了呈现自己的敬畏,而是陷入了彻底的昏黑。 离开朔方已经多少天,尘晖完全记不起来了。他只知道朝着西北方向那些巍峨的雪山前行,哪怕每一天陷入黑暗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具身体就算得了傅川的灵力相助,也终于是要撑到了尽头。 然而这一次,尘晖很快就醒了过来。他转过头,看见一个黑影惊慌地躲闪到路边的草垛后。 不错,就是这个黑影,已经跟踪他好几天了。无论是打劫的强盗还是好奇的路人,都不可能保持这份怪异的耐心。 “你出来吧。”尘晖用双臂撑着自己坐在地上,对着草垛的方向吃力地道。 没有人回答。过了良久,一个人终于按捺不住地从草垛后探出半个头来,继而是半个身子,最后是一个畏缩的完整的人形。 那个人身材瘦小,蜡黄的面皮上长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他穿着一件中州样式的土黄色直缀,靠着草垛盯视尘晖,却不再上前一步。 “我认得你。”尘晖缓缓道,“十几年前,你给我相过面。你的名字是……杨湮?” “难道,你就是那个少主?”中州术士杨湮惊讶地打量着摇摇欲坠的尘晖,几乎无法将他和十几年前的青葱少年联系起来,“你的声音……怪不得……怪不得我竟没有认出你来!” “云泥有别,你自然再认不出我来。”尘晖苦笑了一下,“杨先生为何一路跟着我?” “我……我……”杨湮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终于横下心道,“也罢,我就索性告诉你吧。几天前我发现你是块好材料,偏偏命不长久,若是随随便便死在路边,未免太过浪费。因此我一直跟着你,琢磨着你哪天撑不住死了,就可以拿来冶炼。这下看来我果然没有走眼,十几年前我就给你下过断言了!” 不错,十几年前在密谷初见之时,这个中州术士就曾对文质彬彬的木兰宗少主赞叹有加,说他是“良才美质,璞玉浑金”,若多加磨砺,当可为国之重器。可是那番话和方才杨湮的回答实在不太协调,于是尘晖不解地问:“你要用我的尸体去冶炼?” “对!”杨湮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坦白道,“我给人相面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想通过分辨每个人肉身不同的材质,炼造出各类不同凡响的器物来。你这样的材质百年难遇,实在不该暴殄天物,若是交给我,炼出来的必定是传世之宝!” “那杨先生觉得,我应该炼成什么器物呢?”尘晖微笑着问。 “既然你是金玉之质,最适合炼成神坛上的礼器,到时候必能广聚人意,上达天听,当之无愧可以称为国之重宝!当然,要炼出这样的圣物,不光要你天生美材加后天磨砺,还要机缘巧合碰上我这样高水准的术士!有了我们两人的合作,你这辈子也算是没有白活了,今后无论东西方的炼金术士,都再难达到如此完美的配合!”杨湮描述着心目中的辉煌前景,顿时满面红光,似乎他愿意将尘晖炼成器物,于尘晖乃是莫大的幸运一般。 兴奋的术士滔滔不绝,尘晖则只是伸手按着胸口,静静听他讲完。末了,尘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不过我还有点事情未了……咳咳,等办完事再来找杨先生如何?” “那也好,我其实还得做许多准备呢。”杨湮欣喜地道,“要知道既然有登峰造极的决心,就不能马虎掉任何一个细节!我原本还在担心,若是一路紧跟下去,等你断气后再做准备,只怕你的身体受到腐化,就炼不成宝器了!你肯如此主动配合,自是再好不过!说到底,还是天赐机缘,风云际会,自当名动天下,不枉了我来云荒走一遭,哈哈!”说到后面,竟快活地大笑起来。 这个杨湮虽然为人痴癫,倒也不是个坏人,宁可冒险跟踪,也不曾出手加害过自己。尘晖想到这里,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约在雪浪湖栈桥边吧。” “好,那我先走一步,去那里营造窑炉!”杨湮恋恋不舍地走到尘晖前方,再三打量着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看在你的材质上信了你,你可一定要来找我!” “一定。”尘晖避开杨湮眷恋的目光,埋下头咳嗽起来。虽然他已经决定了如何处理这具不堪的身体,但无论如何, 5728." >在别人的眼光中跟没有生命的铜锭石块无异,这种感觉还是不容易习惯的。 眼看杨湮兴冲冲地当先往雪山而去,眨眼工夫便消失在远方,尘晖的心情却不可能像他那样欢快。缓缓地站起身,尘晖等待眼前的眩晕散开,方才继续沿着杨湮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程比杨湮差得太远,一路走走停停,自己也有点担心完不成与术士的约定。偏偏他离开朔方之时身无分文,一路走来虽时时得到当地居民的接济,无奈西荒地广人稀,几天之后,周遭就再也见不到一户人家。 终于有一天,他在艰难地跋涉了大半天后,胸口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让他忍不住伸手紧紧地捂住。感受到那股阻挡不了的力量在手掌下死命搏动,又累又饿的尘晖脚下一软,倒在了广袤无垠的草原上。 他紧紧咬着牙关,不肯让自己彻底臣服在身体内部蛰伏的力量下,努力想要回忆出让自己欢喜的场景来:静谧的月光下,他为舒沫唱着歌,还把录下歌声的回音荻送给她,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紧张悸动;晔临湖畔,舒沫用手绢折出一只布老鼠,驮着他飞到半空,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朔方的塔桥上,舒沫不顾霹雳火的烧灼,紧紧地抱着他滚倒在地上,那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可是,可是,当他惊喜交加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苍老的惨白的悲痛的脸,脸颊边灰白枯槁的发丝散乱着,就像耗尽了心血的灯芯,轻轻一碰就散为烟尘…… 不!他下意识地滚了开去,那不可能是沫姐姐,那怎么可能是沫姐姐! 心中原本被压制下的力量骤然爆发出来,心脏仿佛被无数根须织成的罗网包裹,而那罗网还在不断地收紧……豆大的汗珠从尘晖额头滚落,他挣扎着抬起头,望着远处天边巍峨圣洁的雪山,直到那股力量逐渐归为沉寂,方才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晨晖,晨晖……”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地呼唤着。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仿佛从他出生起就一直伴随在他左右,让人说不出的信任心安。随后清凉的水灌进了他撕裂般的咽喉,让方才剧烈搏斗过的人再度有了睁眼的力气。 面前的脸英俊而沉稳,蓝色的眼眸中透露着难以比拟的坚毅。他就那样关切地看着自己,让尘晖想起来,自己的前半生中,无数次看到过这样关切的目光,满含兄弟般的爱护和朋友般的忠诚。 “鉴遥。”尘晖喊出这个阔别了十几年的名字,笑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鉴遥嗔怪道,“身体不好就别再折腾。” “也就折腾这一回了。”尘晖躺在草地上,举目望着蓝天上飘动的云朵。在这广袤的草原上,似乎连云朵都更为洁白美丽,可以荡涤去所有灰暗的思绪,让人的心胸都开阔宽容起来,“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我能怎么过?还?不就是在木兰宗打杂而已。”鉴遥叹了一口气,脸色有些尴尬,“那一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骤然提起那不堪回首的旧事,尘晖身不由己地颤抖了一下。不是不怨恨鉴遥,朋友的落井下石总是比敌人的明枪暗箭更为伤人。可是舒沫已经因为自己的冷淡怨恨而付出那样惨烈的代价,他怎么能够把同样的报复之剑刺向鉴遥?鉴遥不过是木兰宗中一个地位低下的侍从,身不由己,难道还要逼得他像舒沫一样生不如死,自己才肯善罢甘..t>休?况且,鉴遥的倒戈与舒沫不一样,楼桑大主殿的死,终究是自己铸成了大错。 “不怪你……”尘晖回过头,微笑着低低地道,“你也是迫不得已。” “是的,我确实是迫不得已。”鉴遥藏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之中,“反正我是出来云游修行的,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我要去雪山脚下。”尘晖指着远方道,“雪浪湖。” “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忘记了。”尘晖的眼睛一时空茫起来,他使劲摇了摇头,喑哑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离开朔方之后,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 “莫非是傅川对你施了法术?”鉴遥一拳砸在地上,怒道,“我就说,你怎么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一应名声全都被傅川揽了过去?”他顺势拉住尘晖的胳膊,“走,跟我回朔方去。我们去把傅川的阴谋嘴脸撕下来!” “不,不关他的事。”尘晖的神色有些茫然,但还是坚决地拒绝了鉴遥,“其实也不算忘记,这些年经过的事我都还记得,只是不记得……不记得我和傅川谈了什么,咳咳,也不记得我拼死要去雪浪湖,原本是要做什么。” 鉴遥自然不知晓尘晖将天机传承给傅川后,会自动将有关的记忆抹去,只当他信不过自己,不肯说实话而已。他按捺下性子不再追问,反正尘晖时日无多,他可以陪着他解开最后的秘密。 此刻的鉴遥还不知道,他每朝雪浪湖走近一步,他距离自己最宏大的愿望,就近了一分。 贰拾伍 却道故心人易变 一路上有了鉴遥的精心照料,尘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两人亲密无间相依为命的岁月。心境宽慰之余虽然身体日渐衰弱,也终于支撑着走到了雪浪湖畔。 雪浪湖湖如其名,即使没有一丝风,也能平地卷出三丈高的浪头,恍如呼啸雪原。尘晖和鉴遥尚未走近,便听到轰隆隆的浪声震若雷鸣,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也落下细密的水珠,仿佛降雨一般。而前方的湖泊,更是如同成千上万条游龙在雪地中激荡翻滚,让人隔着白晃晃的浪花,根本瞧不清整个湖泊的形貌。 “接下来怎么走?”鉴遥望着前方的滔天巨浪,寻思着就连冰族最好的水手也未必能驾船而过。 “就在这里等着。”尘晖已经走得没了力气,几乎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鉴遥身上,说完这句话便跌坐在地,顺势躺了下去。 “等着,就可以进去了?”鉴遥惊异地追问了一句,见尘晖只是闭着眼睛点下头,并不回答,不由有些着恼,“这些日子下来,你还是记恨着我以前做的事,竟是连句真话都不肯对我说么?” 这句话一出口,鉴遥也觉得有些重了,尘晖更是无力地睁开眼睛,歉然道:“对不起,雪浪湖的秘密……我不想外传……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尸体……送到湖边的栈桥去……” “可你经历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某件重要的事!”鉴遥急切之下,口不择言,“你不肯告诉我,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谁还能帮你完成?” 他这句话恍如春雷,让神志逐渐陷入昏沉的尘晖惊醒过来。随着傅川灌输给他维持生命的灵力日渐流失,尘晖感觉得到自己距离终点已经越来越近,他甚至不能设想,究竟哪一刻他的一切就会戛然而止。 这个念头让他骤然有些惊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继续躺下去未必再能起身,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身体,却被鉴遥一把扶起,撑着他靠坐在湖边的大石下。 浪花迭起,眼看头顶落下的水珠打湿了尘晖的头发,鉴遥脱下身上的外衣盖在他头上,“病秋娘,你现在可不能淋湿了。” 这个“病秋娘”的称呼,是两个人小时候互相讥笑对方的用词,彼时听了必定恼羞成怒,此刻落在尘晖耳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暖熨帖,内心与鉴遥的最后一丝隔阂,也就此平复。 约定傅川见面之时,尘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安排好一切,就算立时死了也不会再有牵挂。不料后来起了那个念头,竟是愈演愈烈,日日侵入他的梦境不得安心,竟成了不得不完成的执念。现今须臾待死,除了身边的鉴遥,他还有谁可以托付自己的愿望? “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给你办到!”鉴遥想起当年的交情,心口发热,真心诚意地说出这句话来。此刻的他也料想不到,就算他真的打算抛开一切权谋算计,尽忠竭力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帮最后一个忙,他还是没能履行诺言。毕竟对他来说,有一些东西,比曾经的友情更为重要。 “好,我告诉你。”尘晖也被此时鉴遥的诚恳所打动,低弱地咳嗽着,努力撑持着把话说下去,“几年前我到这里时,有人告诉我……这个时候去岛上,便可以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鉴遥听得有些糊涂。 “你心里的任何问题。”尘晖回答,“当然,并不能保证得到答案。” 鉴遥奇怪地嗯了一声,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莫非尘晖开始说胡话了? “因为……那人是若木族的族长,他们就住在雪浪湖中央……”尘晖歇了一会,见鉴遥满是疑惑地看着自己,喘息着道,“若木族人在此隐居了近万年,世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世代守着的,却是通往云浮城的唯一通道……” “你说什么?”鉴遥如同被雷电劈中,哧啦一声,全身每个毛孔每根毛发都翕张开去,“云浮城?真的是云浮城?” 尘晖点了点头,却再也坐不住,软软地靠着石头倒了下去,慌得鉴遥赶紧扶住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都输入他体内。 尘晖知道鉴遥仅凭自己以往偷偷传授给他的微薄法术,能练成一定的灵力艰巨异常,此番毫无保留地输给自己,于鉴遥本身实在是极大的损害。他心中感动,强撑着回答:“确实是云浮城……若木族长答应我,可以送我去云浮城外……咳咳,向翼族的神灵问一个问题……” 鉴遥听得有些发呆,随即清醒过来追问道:“既然你前几年便知道,为什么迟迟不来,一直要拖到今天?” “因为云浮城在空中漂浮,每隔五年才会出现在这片天域……能够通过若木族的通道窥见……”尘晖缓缓道,“我在朔方耽搁了时日,不知现在是否来得及……” “不论是否来得及,都要试试。”鉴遥急切地道。 “其实,若非知道自己命在旦夕,我也不愿来这里……”尘晖苦笑道,“一来云浮城未必会给我答案,二来,据说神界的光辉……会灼瞎凡人的眼睛……” 鉴遥一惊,原来天音神殿中那个神秘老人提出的条件,竟然比自己想像的更为苛刻!“等你见到了云浮城,再来找我吧。那时我会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废物。”老人的话语言犹在耳,可当云浮城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才知道还需要付出那样惨烈的代价! 见鉴遥蓦地沉默下来,尘晖体谅地笑了笑,“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帮我。” “你想问翼族什么问题?”鉴遥迟疑着问。 这个问题让尘晖的眼中重新现出那种迷惘的神色来。他以前似乎是笃定了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迷迷糊糊只觉得和朔方的经历有关,可再一细想便头痛欲裂。他终于放弃了这番徒劳的搜索,神色慢慢温柔下来,“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能让沫姐姐恢复原样……”是的,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曾经激荡人心的理想都荡然无存,曾经跌宕起伏的情感都化为虚无,唯一让他无法释怀的,只剩下那个苍老而悲痛的容颜。 居然是这样的问题。鉴遥的心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轻蔑,如果真的只能问一个问题,他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占据了冰族改变命运的机会! 就是这一瞬间的不甘,让鉴遥坚定了决心。任何胜利都需要先行者的牺牲和奉献,如今他既然走在最前列,就只能义无反顾地冲下去。 “时辰到了,快进去!”尘晖无神的眼睛蓦地一亮,朝着雪浪湖的方向撑起了身子。 鉴遥连忙回头望去,却见原本疯龙一般的巨浪刹那间如被利斧拦腰砍断,急剧向着两边退缩而去,露出水面上一段模模糊糊的沙堤,在蒸腾的水雾中也看不出通往何方。他来不及细想,一把将尘晖抄在背上,沿着沙堤就往雪浪湖中央跑去! 暴风雪一般的浪花仍然在不远处咆哮,当头洒下密集的水珠,打在身上如同冰雹砸中般生疼。鉴遥不敢四顾,只一味埋着头往前冲去,而他身后的巨浪,则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在他身后的沙堤上再次合围,向着陷入重围的两个猎物尾随而来! 鉴遥从不曾这样努力奔跑过,就算当年在帝王谷中被神官追击,也不像今天这样,感觉奔腾的灵魂都快要冲出了躯体。他紧紧搂着背上的尘晖,在鞭子一般迎面抽来的水雾中狂声大吼,仿佛变成了当年手握鱼叉冲入海兕口中的勇猛少年。 他不能死,因为他从不曾如此意识到自己活下去的价值,因为他此刻肩负的,是冰族漂泊了六千多年的命运! 白花花的浪头终于减弱了、消散了,当一片宁静的绿岛出现在鉴遥面前时,他脱力地跌倒在地,眼前金光乱冒,发紫的嘴唇里全是白沫。 模糊中他意识到尘晖从他背上滚落到沙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推一推尘晖冰冷的身躯。 似乎过了很久,连耳中擂鼓般的突突声也渐渐缓和,鉴遥忽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沙沙声。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从岛屿深处走了出来,蹲在他们身前。 那个人的相貌既不像空桑人也不像西荒的土著,面皮紧皱眼睛细长,说不出来的古怪,而他身上穿的衣服也非布非麻,似乎是用树皮缝制而成。 那个人只扫了鉴遥一眼,便转过视线,拂开尘晖散落在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用一种和他相貌同样古怪的口音道:“你还是来了!” “木族长……还来得及吗?”尘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艰难地发出声音。 “你真的决定了?”被称为木族长的怪人凝视着尘晖额间枯黑的双辉珠,忽然手一翻搭上他的脉门,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尘晖轻轻抽回手,淡淡地笑道:“不用瞧了,若非现在的日子便是偷来的……咳咳,我还真不敢来。” “为什么要带别人来?”木族长敌意地盯着翻身爬起的鉴遥,冷冷地问。若木族在雪浪湖隐居多年,对外界的一切充满排斥。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尘晖觉察得到鉴遥的尴尬,喘咳着解释,“若非他舍命相救,我没法活着来到这里……” “进来吧。”木族长冷淡地看了一眼鉴遥,随即伸手搀扶着虚弱的尘晖,将他们领进了岛中央的树林里。 从小到大,只要和尘晖在一起,自己无一例外都会受到漠视。鉴遥跟在他们身后,暗暗握了握拳头,忍下心底的不忿——这种屈辱的感觉,他永远永远不能习惯! 这个岛屿位于雪浪湖正中,面积不大,加上周边巨浪的包围,外界根本难以发现。鉴遥随着他们走到一片树林里,举目一望,除了这些叫不出名字的古怪树木,并不见任何房舍,也没有其他人影,仿佛整个荒岛就只他们三个人而已。 浑身早已无力,每迈出一步都沉重异常,鉴遥自然而然地靠在一棵树上。然而还未等他靠稳,一股大力已从身后传来,仿佛被人狠狠击了一拳!鉴遥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猛一转头,却见一张人脸从身后的树干中浮凸出来,愤怒地朝他张了张嘴,露出森然的獠牙。 鉴遥大惊之下,就地一滚,虽然不曾失态地喊叫出来,背上却已被冷汗浸湿。然而一抬眼间,面前的树干上又浮凸出另一张人脸,须眉倒竖,分外狰狞。 饶是鉴遥胆大,也被这诡异的情景吓得呆了。茫然四顾,原来这一片树林里,每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都隐藏着一张人脸,他们面目不一表情各异,却无不对他这个擅然闯入者满含敌意。 “吓着你了?”木族长扶着尘晖坐下,转头看了一眼鉴遥的狼狈相,冷哼道,“原本以为你是个勇士,却也不过如此。告诉你,我们若木族人的本体就是这些摩耶树,蒙翼族神人点化,才得以化为人身长生不死。” 原来若木族乃是树中精灵,怪不得长相如此奇特,还与云浮翼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尘晖为何不提前把一切说明,因为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吧。鉴遥心中难免生出一丝怨恚,只能抱拳歉然道:“让族长见笑了。” 那木族长却不再理会他,只转头问尘晖道:“就是现在?” “对。”尘晖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清楚自己已经再也不能等下去了。此刻就算知道鉴遥对眼前的一切颇多疑惑,他也再没有力气跟他解释自己当年如何立誓要寻遍西荒各族,不顾艰险来到这里,坚守了好几个月,甚至不顾性命帮他们扑灭了一场雷火,才终于让这些对外界充满排斥的若木族人接受了自己。这种经历,和他十几年间在西荒封闭各族中的遭遇并没有太大区别,以至于尘晖觉得根本不值一提。唯一不同的,若木族人是精灵之体,愿力比凡人要强大得多……可是要他们的愿力做什么,他却再也想不起来,也没有余暇再去回忆。 鉴遥听见他们简短的问答,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刚想开口,那木族长却忽然伸手在他面前一拂,顿时罩下一片黑暗。 他倒了下去。 “别伤他……”尘晖知道若木族人与世隔绝,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不可理喻,连忙唤道。 “只是睡一觉而已。”木族长刻板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他进岛已.是特例。若木族的秘密,不能让他看见。” “不能就这样睡过去,一定要醒过来,醒过来!”黑暗中,一个声音不停地回响着,试图惊起鉴遥混沌的神志。 “可是,我实在是太累了……”鉴遥虚弱地回答。 “难道你忘了神许下的承诺吗?实现理想的契机就在眼前,若是错过,你就永远不能超越尘晖,活该继续被人轻视!”先前的声音继续激昂地叫嚣,到后面越发带上了嘲讽的意味。 “是的……就算我成了七海冰盟的领袖,我也无法像尘晖那样站在阳光下,仅凭一个人就获得那么多的关注和赞美。我像个老鼠一样潜藏在云荒的地下,整天面对的是族人的怀疑背弃,整天玩弄的是权谋诡计,谁又知道我是多么想打破这道黑铁铸成的墙壁,得到神灵的光明指引,哪怕……哪怕那光明会灼瞎我的眼睛!”黑暗中的鉴遥喃喃地回答着,试图伸出手臂击破眼前的黑暗,全身却如同被紧紧束缚,根本无法动弹。 “可惜,你已经错过了。”那个嘲讽的声音回应道,“你看你是多么没用,朔方的暴动失败了,族人被尘晖和傅川收买了,现在又像个死狗一样任人摆布!你这个废物,神怎么可能眷顾于你?” “不,我不是废物,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证明!”鉴遥用尽全力地咆哮着,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鉴遥难以置信地坐起来动了动胳膊,没有错,神听见了他的决心,他居然突破了木族长设下的禁制! 大喜之下,鉴遥跳起身来,却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空空荡荡,别说尘晖和木族长,就连那些古怪的人脸树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终于确认一切并非自己的幻觉,周遭只有一片荒芜沙地,哪有半棵树的影子? 可是——云浮城!意识到自己可能和那个伟大的理想擦肩而过,鉴遥心头一凉,甩开脱力的四肢拼命往前方的山地上跑去。 他终于看见了—— 雪堆般的浪花包围中,一棵巨大的树木正从小岛正中的山顶上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它是那么突兀而伟岸,一路绞动粗大的树干,散开葱绿的枝叶,冲破了头顶的云层,不知延伸到苍天何处。这样前所未见的巨树,就算站在雪浪湖外侧,也应该一目了然,可当时为何没有发现? 强烈的震撼让鉴遥下意识地仰起头,感到刺目的金光穿过巨树的枝叶洒下,将巨树镀上一片奇异的金粉——难道,这就是九天之上云浮城的光芒? 忽然,一张从树干上浮凸出来的人脸在鉴遥的视线中闪过,他定睛一看,恍然大悟:原来,这并不是“一棵”巨树,而是由所有若木族人的本体扭绞在一起形成的巨大树梯——这就是可以将人送去云浮城的秘密通道!否则尘晖为何正踩在上方的树杈上,努力向着天空攀爬! 云浮城三个字如同一把大火,轰地将鉴遥全身的血液都点燃了。他无暇多想,一脚踩上最低的树杈,尾随着尘晖就向上爬去。 一股大力猛地击在他的腰间,将鉴遥狠狠地打落在地。靠近地面的树干上浮凸出木族长恼怒的脸,大声喝道:“滚!” 鉴遥恍若不闻,奋力朝着巨树爬去,却再一次被木族长挥动树枝,无情地击落在地上。他吐出口中混着血的沙子,悲愤地朝着那些树干上怪异的人脸吼道:“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我们答应过云浮神人,只有最正直善良的好人才能踩上通天木从云浮获得指引。”木族长冷冷地回答,“你还不配。” “算了,你回去吧。”尘晖此刻已吃力地爬上半空,听见下面的动静,连忙低头看着从沙地上狼狈爬起的同伴,焦急地劝阻道。自己不是告诉过他窥探云浮城会灼瞎双眼,难道鉴遥忘记了吗?就算他一定想见到云浮城,也必须像自己一样,通过木族长的考验获得他的认可,这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 连你也想阻止我,连你也觉得我不配见到云浮?因为你被那些愚夫愚妇奉为圣人,就目中无人了么?难道你忘了,就在不久之前,我耗尽了灵力挽救你的性命,还差一点死在巨浪之中!鉴遥只觉满腔的愤懑都冲上头顶——原来不管他怎样做,尘晖的心底总是瞧不起他的!他永远只是尘晖的跟班和影子,就连他辛苦策划的朔方暴动,也不过是尘晖新一番功德的陪衬而已! “我不配,那他就配么?”鉴遥踉跄几步站稳,指着尘晖冷笑道,“如果一个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叛徒都可以被称为好人,那天下又有谁不是好人?” “你在说谁?”木族长枝条一挥,如同鞭子一般将鉴遥抽倒在地,“你再血口喷人,小心我杀了你!” “我说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明白!”积攒了多年的悲愤和妒忌彻底淹没了心底残存的情义,鉴遥直视着半空中的尘晖,目光直要喷出火来,“就是这个人,出卖了自小养育他的师父,害得他死在朝廷鹰犬手中!偏偏他还若无其事欺世盗名,在民众之前摆出一副 5723." >圣人的嘴脸!尘晖,我猜楼桑大主殿的怨魂定然时刻纠缠着你,诅咒着你,你难道不曾感觉过吗?” “真的是这样吗?”木族长将信将疑地抬头看着呆若木鸡的尘晖,大声追问,“你是好人,上次你说就算瞎掉双眼,也要向云浮神人寻求云荒和睦的方法。你只要说一个字,我们自然相信你,不信他!” “他是骗你们的。”鉴遥冷笑道,“他此番求见云浮,哪里是为了云荒,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能变得年轻貌美!” “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木族长见尘晖脸色惨白,不停地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不由大失所望。 “木兰宗的老人们都知道你的底细,只是迫于双萍的淫威不敢揭穿罢了。你再厚颜无耻,也不能否认我的话吧!”见尘晖并不答话,鉴遥继续不遗余力地叫道。 尘晖定定地看着鉴遥不断开合的嘴,心头一片尖锐的空茫——这个人,真的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吗,为什么他看起来是如此陌生?不,不陌生,类似的场景,十多年前他已经遭遇过一回……他曾经以为那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甚至唯恐伤害鉴遥而不敢深究,却没料到历史会再一次重演,而且比上次更露骨更恶毒……鉴遥,原来你是恨我的……你这一路上照顾我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彼此已经尽释前嫌,可是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深埋的恨意竟是如此深重,它已经脱离了你的掌控,不将我挫骨扬灰就不肯罢休! “你说话!你不敢回答了是吗?”鉴遥的声音,继续从地面传来,而尘晖周围浮凸出来的若木族人的脸,也渐渐地变得恼怒而狰狞,“那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是出卖师父的叛徒?你真的骗了我们?” “是……”尘晖才吐出这个字,心脏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呕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想抄起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捂住嘴唇,冷不防随着一声“骗子”的咒骂,一根枝条暴躁地弹在他的腰间——虚弱的身体再也无法控制平衡,他从半空摔了下去。 没有一个若木族人试图伸出枝干拯救他,看着满目的沙地扑面而来,尘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上一回,他从云端跌落在地上,这一回,他是真真正正,粉身碎骨。 同一时刻,舒沫惊呼一声,跳下了山崖。 自从离开了朔方,她凭借双辉珠时隐时现的一点光亮,终于追到了雪浪湖边。然而面对那滔天的白浪,已经形神俱损的舒沫根本无法跨越,只能用最后的力气爬上湖边最高的一座山峰,尽力向那座掩埋在惊涛骇浪中的岛屿眺望。可是,随着天人五衰的加剧,就连她的视力,也越来越模糊了。她甚至可以感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突然,一道奇异的光亮在她视线中划过,她揉了揉眼睛,隐约看到一棵通天之木从雪浪湖中拔地而起,直冲云霄。那棵巨树仿佛一根沟通天地的铁线,霎时间将bbr>天极的光亮引入了大地,让舒沫的心奇怪地震动了一下。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仿佛血液中某种古老的因子找到了同类,都兴奋地舞蹈起来。它们在舒沫的身体中畅快地遨游着,感受不到这具身体里任何外来的阻碍,便游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舒沫的神志,也越来越清明。 云浮,是漂浮在头顶的云浮城唤醒了她身体里的翼族因子,虽然她并不曾恢复任何后天修炼而成的灵力,可那先天拥有的部分翼族血液,已经彻底地被激发了活力! 随着通天木传来的光亮明明灭灭,舒沫身体内部渐渐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隔着广阔的雪浪湖,她甚至可以看见尘晖在通天木上攀爬的身影;摒开嘈杂的水响,她甚至可以听见岛屿中传来的所有对话。 鉴遥对尘晖的指控落在舒沫耳中,并未让她太过担心,因为她已经掌握了真相。反倒是当她听闻尘晖九死一生来到这里求见翼族,原来都是为了自己,极度的惊喜几乎在一瞬间击垮了她——原来尘晖并不曾彻底厌恶她,他表面上装得再冷漠,心底对她还是有所挂念的吧。可是这个傻子啊,欢喜再度变成悲伤充塞了她的心怀,他为什么不肯多问她一句?否则她一定会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她只要沐浴了从极冰渊的地泉就可以恢复青春,断不肯让他怀着这样的心思独自迎接黑暗与死亡。至于她还能不能回到从极冰渊,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来不及等她感怀,鉴遥的逼问再次如利剑刺出,而通天木上单薄的身影,已经经不住这样的摧折而摇摇欲坠。舒沫大惊失色,霍然起身,偏偏她只能听见,却无法让自己的声音传递到他们耳中。心急如焚之际,尘晖的身影骤然从通天木上坠落,让舒沫一时间魂飞天外,想也不想地跟着跳了下去。 可是她跳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且不说她和尘晖之间隔着连天的波涛,就算她侥幸接住了尘晖的身体,她也再无法催动御剑之术,不过是陪着他一起摔死罢了!死她并不惧怕,能和尘晖一起死也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一想到尘晖是含着天大的冤屈而死,至死也不曾知晓事实的真相,舒沫就觉得自己的心要裂成碎片——神啊,她宁可魂飞魄散,也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清白! 下坠的瞬间,舒沫浑然忘却了自身的险境,直勾勾地盯着尘晖坠落的身影,双臂徒劳地向他伸了出去。这就是他最后的结局吗,哪怕他的意志再坚强,哪怕他完全凭借自己的努力爬出了泥泞,可被人重新踩进尘埃不得翻身,却是那么轻而易举! 不,她不甘心,不甘心善良的受到欺凌,卑鄙的得到回报,高尚的被人质疑,阴险的成就功名! 她不甘心,连心底最重要的话,都没有来得及对他说…… 灵魂的力量冲破了身体的束缚喷薄而出,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舒沫身后展开,推动她以超过一切有形之物的速度向着尘晖冲去。超越极限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茫,视觉听觉触觉等等全都消失殆尽,唯有心中一腔不甘指引着她向着尘晖的方向俯冲。终于,在尘晖即将落地的一瞬间,舒沫一把将他抱起,重新飞上了天际。 “我来回答你们,他是无辜的。所有对他的指控,都是谎言!”舒沫留下这两句话,带着尘晖消失在茫茫浪花之后。 “是翼族的神灵!”木族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翩跹而过的优美身姿,视线紧紧地追随着那对硕大而洁白的翅膀,老泪纵横。 “既然是翼族神灵,她就不会骗我们。”..另一张脸在木族长身边浮起,“那我们刚才,是错怪好人了?” “对,那个陷害朋友的恶棍在哪里?”生性耿直的木族长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沙地,愤怒地喝问。 “他刚才,已经顺着我们爬上去了!” “传我的令,把他摇下来!”木族长恼羞成怒地吼道。 一阵剧烈的颠簸后,通天之木轰然垮塌,无数绞缠在一起的若木族人恢复了原身,重新扎根在岛屿的沙地上,形成一片密集的树林。 “那个恶棍呢?”木族长久久等不到鉴遥掉下,暴跳如雷。 “他看到了云浮城,瞎了。”盘旋在通天木最顶端的若木族人回答,“然后他喊出了自己的问题,一个黑衣老人带走了他。” “他究竟有什么疑问,宁可陷害自己的朋友来达成?”木族长恨恨地追问。 “他喊的是:‘怎样让冰族征服云荒?’” “而那个黑衣老人则回答:‘我来告诉你。’” 贰拾陆 英魂才魄暗销歇 尘晖觉得自己又陷入了梦境。 在梦里,他从高高的通天木上坠落,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的脸庞,还有一双硕大的洁白的翅膀。 这个梦,实在是太荒谬了。尘晖自嘲地一笑,再度闭上了眼睛。一定是这些天一直记挂着这个愿望,否则怎么会梦见沫姐姐恢复了以往的样貌,甚至,还拥有了翼族的翅膀? 如果这是梦,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呢?他模模糊糊地回想着坠落前的一切,鉴遥的话语便一字一字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就是这个人,出卖了自小养育他的师父,害得他死在朝廷鹰犬手中!” “偏偏他还若无其事欺世盗名,在民众之前摆出一副圣人的嘴脸!” “你再厚颜无耻,也不能否认我的话吧!” “骗子!” “骗子!” “不……”尘晖慌乱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那个指控他的人,就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浮萍易散,水沫易碎。故人之鉴,遥不可追。”十多年前就知道了这个事实,为什么他到现在还不信,还不信?!如果相信了,是不是就不必再感受这种粉身碎骨的痛苦? 心口的裂缝再次撑大,有什么东西不可遏抑地蓬勃而出,刺进脏腑,钻入骨髓,痛得尘晖张开了唇,似乎只有把堵在胸腔的气血一口口都呕出来,他才能够在这窒闷的绝望中呼吸到空气。 “尘晖,尘晖,你不要死……”灼热的水珠滴落在他的脸上,冰冷的身体也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柔地包裹,渐渐恢复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太好了,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从极冰渊,地泉肯定能够救你的!对了,还有星主,我去找他,他也一定能够救你!”舒沫伸手抹去眼中的水花,语无伦次地安慰着,伸手想要将尘晖抱起来。 “不用了……”尘晖用力推开了她,转开脸淡淡地道,“你莫非忘了……只有我死,朔庭才会复活……” “我没有忘,可我还是要救你。”舒沫强行将他抱起来,扇动着翅膀再度飞起,“因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因为,我不要你死;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 “不,你对我……只是歉疚和怜悯而已……”尘晖疲惫地回答,“我不需要。” “也许以前是这样……”舒沫心中痛楚,不知怎样才能让对方相信自己,“可是那天,我看到了破裂的双辉珠,以为你死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就算以前看作比生命还重要的尊严,也被我踩在脚下,那是为了朔庭也无法做到的……我终于对自己承认,你在我心里,早已超过了朔庭……当然,我知道自己现在从身到心都那么丑陋,不配和你说这些,只求你……只求你不要死……” “不,你现在很美,比以前还要美……”尘晖抽搐了一下,打断她的低泣,随即喑哑地笑了笑,似乎舒沫的表白让他感到荒谬,“那我是不是应该说,我很荣幸?” “尘晖……”舒沫的泪水再一次滑落,她曾经设想过尘晖对自己的各种反应,却万万料不到他会如此冷漠,冷漠得让她感觉自己不过是在出演一幕滑稽的独角戏。她咬着牙抿紧嘴唇,虽然尘晖已经瘦可见骨,但毕竟是个男子,失去灵力的她带着他飞行已经甚是吃力,再也无力解释什么。 眼看他们的飞行高度越来越低,尘晖忽然道:“放我下去!” “不!”舒沫狠狠地回答。 然而尘晖依旧固执地指着身下雪浪湖边的栈桥,在风中嘶哑地咆哮道:“把我放在那里!算我最后一次求你……”话音未落,他已蜷缩着呛咳起来,星星点点的血色喷溅在舒沫的衣衫上。 看着他眼里前所未有的狂乱,舒沫退缩了。她确实也没有力气再带着尘晖飞下去,只好慢慢降落在雪浪湖的栈桥边。 栈桥边的山地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石头垒出了一圈高坛,似乎还有隐约的热气从石坛内传出来。可是舒沫无暇观察身周的一切了,她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尘晖毫无人色的脸上。她看得出来,在刚才九死一生的经历之后,尘晖体内的灵力即将消耗殆尽。 舒沫的手暗暗摸上了藏于袖中的湛水短剑,云浮世家心意相通,如果自己死了,游历在某处的舒轸星主是一定能够感知的。不知道当他赶来的时候,还来不来得及救治尘晖…… 正当她满心彷徨之际,尘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臂一撑站了起来,径直朝着前方的石坛走了过去。 “尘晖,你要干什么?”舒沫赶紧追上去,拦在他的面前。雪浪湖的波浪就在他们身侧翻滚,密集的水珠洒落在他们身上,就仿佛大颗大颗离别的眼泪。 “这里,就是我的坟墓。”尘晖的目光落在白色的石坛上,似乎已经明白那里面埋藏的是什么,“这一天来得这么晚,我已经知足了……” 看着他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凛冽神情,舒沫不禁感到一阵惊恐。她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求死之意,情急之中一把从身后拉住了他,急切地道:“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我已经看到了真相,十二年前,你没有泄露楼桑大主殿的下落!那件事,是……是别人陷害你的!”她差一点就说出双萍的名字,却突然醒悟到尘晖对双萍的感情,不敢再刺激他,只是抱紧了他颤抖的手臂,柔声安慰道,“你听到了吗,你没有罪,你是清白的……” “我是清白的……”尘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蓦地身子一软,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是的,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了明粟和励翔,所以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以后也再没人能用这件事伤害你。”藏在袖子中的湛水已悄悄割破了手腕,舒沫轻声道,“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其实清白与否,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尘晖推开舒沫站起来,傲然笑道,“就算是我犯了罪又如何,这十几年来的作为,早已能够抵消掉所有的罪孽!可是萍散沫碎,鉴遥难回,纵然有万众欢呼,声名远播,到底是浮生长恨,怨望难平!” 纵然有万众欢呼,声名远播,到底是浮生长恨,怨望难平!这句话中深埋的悲愤让舒沫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战,原来他们三个最亲近之人带来的伤害,比她想像的还要深得多! “旁人我无法置喙,可你还是不相信我么?”舒沫痛苦地捂住嘴,不让自己痛哭失声,竟然没有发现尘晖的声音一反常态地顺畅起来,那正是星辰陨落前最后的光亮。 “我只是死了心。”尘晖继续沿着石头砌成的圆坛走上去,淡漠地回答,“你又冷酷又霸道,哪一点好了,也不知我那个时候为何会鬼迷心窍……前情已了,多说无益,你又何必纠缠不去?” “我不信。”舒沫坐在地上,微微抬起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然的笑容,“你这次,没法再赶我走了。”她静静地感受着血液从手腕中流淌出来的触感,眼神凝固在尘晖略带愕然的脸上,再舍不得移开须臾,“舒轸星主很快会来了,他一定会救活你的……”就算他不来,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死…… 突然,从石砌的圆坛内侧爬上来一个人,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却在看见尘晖的刹那欢喜得跳了起来,“你终于来了,不枉我搭建出这么完美的窑炉,快来看看满不满意?” “妖人,你要干什么?”眼看那个叫做杨湮的中州术士一把扯住尘晖往坛边走,舒沫不由怒喝了一声。 杨湮放开尘晖,抬起袖子抹了抹满脸的石尘,瞪着被烟火熏得发红的两只眼睛盯着舒沫,忽然满面生光,直勾勾地迈下石坛朝着舒沫走过去,口中念念有词:“嗯,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还加上一对翅膀……若是用来炼成一个瓷瓶……” 他话音未落,舒沫已忍不住一把锁住他的咽喉,恨恨道:“不错,我就是毒如蛇蝎!说,你把尘晖拐到这里来做什么?” “蛇蝎原本是剧毒之物,可是这对翅膀却似凤凰涅槃而生……”杨湮似乎感觉不到舒沫的杀气,只顾定定地盯着她咕哝道,“剧毒与灵药,原本就在一念转换之间……这样的材质炼制起来,真是不枉此生……”他忽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咬牙骂道,“为人不可太过贪心,杨湮,你既然已得了一个良材,实在不该见一个爱一个……” 舒沫见他疯疯癫癫,不可理喻,愤愤地一把将术士甩开,快步朝着前方圆坛奔去。她已经隐约猜出尘晖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一定要阻止他! “你不要过来!”尘晖向着石坛边缘挪动了一步,坛底巨大的窑炉火光熊熊,映得他的脸一半绯红,一半惨白。 “尘晖!”舒沫不敢再往前一步,疲惫的翅膀也不足以支撑她冲上石坛,只能站在坛下仰头哀求道,“你还有救的,舒轸星主马上就会来,你不要自暴自弃……” “你疯了吗,你救不了我的!”尘晖此刻才发现随着方才一番动作,舒沫的半边衣袖已经染红,指尖上的血不停地滴在地上。他知道自己从来无法劝阻霸道的舒沫,情急之下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衫,决然道,“我非死不可,否则活下去的就不再是我了!” 仿佛被世上最恐怖的景象震骇,舒沫的瞳仁和心脏在一瞬间狠狠收缩——尘晖赤裸的胸膛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一枚粗壮的叶芽正迅速地从他的体内钻出,如同见风即长的碧绿蟒蛇,顷刻间就缠绕上了尘晖的躯干。 而那翠绿色藤蔓的顶端,赫然长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妖异头颅! “终于……终于出头了……我早就说过,你斗不过我的……”分辨不出男女的妖异头颅满足地叹息着,反拧过身子,锋锐的尖牙几乎要戳到尘晖脸上,“早知今日,你十几年来何必和我斗呢?这不,不过那个冰族小子几句话,你就彻底完蛋……” 不,鉴遥只是为藤妖的进攻推波助澜,而自己,才是亲手击溃他防守大堤的罪魁祸首!这场欢乐与痛苦的搏斗,如果不是自己,天平就不会反向倾斜……回想起十几年前少年自信的笑容,舒沫握住湛水的手不住发颤,失血之下,她已经没有把握可以一举砍下那藤妖的脑袋。 “不,我最终还是会战胜你的。”尘晖厌恶地避开藤妖的头,眼神温温凉凉地落在舒沫脸上,幽深得仿佛沉浸了十几年的心事,半是凄然,半是欢喜,“有一个人又冷酷又霸道,哪一点都不好,可我偏偏……就是鬼迷心窍地……喜欢她……”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冥?t>冥中的上苍,恍若盟誓,“所以我甘愿,用自己换回她喜欢的那个人……让他们幸福……”说着,他伸手掐住藤妖的脑袋,身子一偏,向着身下烧得通红的窑炉直坠下去! “不!”舒沫眼前一花已不见了尘晖的身影,仓卒之下振翅而起,朝着石坛内部抛出了手中的湛水神剑——“把尘晖带回来!” 然而就在湛水脱手之际,一股大力猛扑过来,将原本就飞得不高的舒沫扑倒在地,随即沿着石砌的圆坛向外滚了下去。而湛水的力道,也就此偏了一偏。 “杰作就要诞生了,你不能阻止我!”灰头土脸的中州术士杨湮用足了力气压住舒沫,鉴赏般上下打量着她,“你若是想和他一起,我就把你也一起炼了如何?” 舒沫此刻又惊又怒,虚弱的身体却挣不开杨湮的桎梏。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窑炉内传来,随即再无声息,正是藤妖的声音。 尘晖呢,尘晖怎么样了?舒沫顾不得自身处境,焦急地抬起脸,却看见湛水神剑从圆坛内部飞了出来,狠狠平抽在杨湮的脑袋上,将他击得歪在一边,昏了过去。 可是尘晖,尘晖呢?舒沫正要质问湛水,忽然一样东西从天而降,恰正落在了她的怀中——竟然是尘晖的头颅! 极度的震惊让舒沫几乎晕厥过去,那个头颅却动了动,轻轻地吻在她手腕的伤口上,霎时止住了血流。那是傅川留存在他体内的最后一点灵力。 随后,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而眉心的双辉珠,也坼裂成粉末,在雪浪湖畔的冷风里飘散无踪。 湛水打了个回旋,落在舒沫手中,似乎对自己的作为洋洋得意,期望得到主人的夸奖。而舒沫却如同被烙到一般,将湛水抛在了地上——它杀了他,时隔十二年,这把利刃再一次割断了尘晖的咽喉,没有留下一丝补救的机会! 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舒沫想要掏出那颗永远为自己指引尘晖方向的双辉珠,指尖上却只沾染了一点细如纤尘的珠灰,就仿佛过去的一切,再难追回。比雪浪湖还要汹涌的思潮淹没了她,让她分不清自己的心里是悔恨还是悲伤,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舒沫怔怔地坐在地上,抱紧尘晖的头颅,感觉时间就此凝滞。 然后她看到了无数的蝴蝶。 无数透明的噬魂蝶。它们不知从哪个地方飞来,只一瞬间就笼罩了整个石坛,成群结队地向着石坛内部的窑炉俯冲下去。没过多久,它们又慢慢飞了出来,大力扇动着翅膀,从坛内拖出一个透明的人形。 那是尘晖的灵魂……舒沫怔怔地看着噬魂蝶们带着尘晖的灵魂越飞越远,只觉得自己反复折腾了几十年,最后竟落得一无所有,就连自己苦苦守候的爱情,也彻底地丢了。 幸好,还有你。舒沫颤抖着手指抚过怀中头颅紧闭的眼睛,扑动翅膀,向着北方飞去。她身下的窑炉里,烈火熊熊,红光盎然。 舒轸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但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千里之外舒沫的召唤。她是那样绝望而凄厉地召唤着他,舒轸明白,那个骄傲的女子,不到最后的时刻绝不会动用云浮世家以血为媒的联系方式。 平静了多年的心轻微一颤,他的手下意识地在身下一按,随即从心砚树干中跃上了亭亭如盖的枝头。 “舒轸,不许乱动!”透明的冥灵从树干中尾随飘出,恼怒地撅起小嘴,“再过两天你的眼睛就能看见了,最好老老实实待在树里。” “华穹,我现在必须去救人……”舒轸感受着舒沫锲而不舍的召唤,明白她不久就会死去,焦急地回答。 “是因为……舒沫吗?”华穹犹豫地小声道,“可是,爹爹说今天要见你……” “对不起,只能让你爹爹改天了。”舒轸抽出多年都未曾使用的佩剑,语气有些焦躁。 “改天就怕来不及了……”华穹最后一次努力道,“要不,先去见了爹爹,你再去见舒沫好不好?” “那就更来不及了!”舒轸提高了嗓音,见华穹委屈地低下头,有心安慰,却想起舒沫危在旦夕,便只拍了拍她无形的手,挥手将佩剑抛在半空,纵身立在剑身上,立时风驰电掣地往远方飞去。 “你放心……”远远地,只有这句话落在华穹耳中。 冥灵少女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西北方的天空,只能坐回树杈上,抱住双肩,埋下了脑袋。 “臭小子居然敢欺负我女儿,看我不好好教训他!”轱辘辘的车轮声中,一个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忽然在树下响起。 “爹爹!”华穹睁开眼,哧溜一下子就从树干上滑了下来,一把扑到面前的人怀中,撒娇道,“爹爹,舒轸说你比他大不了多少,不能老叫他‘臭小子’的。”虽然从外貌看起来,爹爹叫他臭小子也没什么不对…… “他欺负你,你还帮他说话?”来人眉毛一挑,故意不满地哼了一声。 冥灵少女似乎没有听出父亲的玩笑之意,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回答:“舒轸没有欺负我。他去救舒沫..,是应该的。”她想了想又道,“他临走时说让我放心,我相信他。” “那华穹为什么难过?”一只温暖的手臂圈住华穹无形的身躯,虚弱的声音里满是慈爱,“马上就要拥有最漂亮的身体了,这个时候伤心会伤害元神的。” “我也不想难过的,可是想起爹爹终于肯见他,他却又离开了……”华穹将头埋在父亲怀中,哽咽道,“每次看到爹爹,爹爹都变了好多……我怕等舒轸回来的时候,爹爹已经……”她猛然醒悟自己说出了多么不祥的话语,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傻丫头,爹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手掌抚过冥灵无形的脸庞,疲倦虚弱的声音中透出傲气,“就算要死,也会把一切都给华穹安排得好好的,你不用怕。” “那么爹爹答应我,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华穹透明的手指颤抖着摸上染血的绷带,认真地道,“其实现在这样子我就很满足了,我宁可不要身体……” “又说傻话。”一个画卷在华穹面前小心展开,露出画中一个美丽女子的身影,“这个就是最终给华穹定下来的身体,喜不喜欢?” “喜欢。”华穹看着画面上和自己冥灵模样甚为相似的女子,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这幅画她已经看过无数版本,画上的每一个部分,父亲都是按照她的意见不厌其烦地修改出来的。 “只差一步,那具身体就属于你了99lib?。”仿佛预料到支撑的力气即将耗尽,轱辘辘的车轮声再度响起,温暖的怀抱渐渐远去,“爹爹必须回去了,记得舒轸回来的时候,让他马上来紫宸殿见我。” 舒轸很快就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舒沫的信号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舒轸的追赶彻底失去了方向。他站在佩剑上,仔细感应了很久,确定舒沫已经转危为安,方才调转剑头,重新回到镜湖岸边的心砚树下。 漆黑的视线中,只看得到华穹白色的身影还坐在树杈上。随着她年纪渐长,灵力加深,已经不用一直憋屈在树干中,甚至白天也可以在身周结出一个保护结界,暂时性地抵御阳光的侵蚀。可是,哪怕她已经学会不少舒轸教授的法术,可以在夜里四处游走,天亮时仍然必须回归到这株埋葬她本体的心砚树中。她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也无法自由。 所以,她的父亲才会那样心心念念地为她制造一个真正的身体,哪怕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舒轸不禁为那人的坚毅执著叹息了一声,虽然具体的情形,那人既然刻意瞒着他,他也出于矜持从不窥探。 “舒轸,你回来了?”欢喜的冥灵少女跳下树杈,关切地问,“舒沫没事吧?” “应该没事了。”看着华穹纯洁无邪的神情,舒轸温柔地回答。从十多年前双目失明坠落在此地开始,他漆黑的视界中就只剩下华穹纯白的身影,那是他枯槁人生里唯一的快乐和意义。他像当年培育舒沫一样培育着华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就算华穹的父亲也没有像他这样和女孩朝夕相处。 十多年来,他们就像形与影一般不可分离,互相安慰,互相依赖,她是他的另一个生命。想到这里,舒轸轻轻拉起冥灵的手,歉然道:“对不起,我方才急于去救舒沫,不该用那样的口气对你说话。” “舒轸,我其实很高兴……”华穹乖巧地靠在舒轸怀中,含笑道,“因为你可以对我表达最真实的反应,没有顾虑,没有掩饰,因为你是相信我的,相信我会相信你……” 舒轸调动灵力,抱紧了她虚无的身体。十多年过去了,华穹虽然只是冥灵,也随着灵力的增强逐渐长大。她不再是初见时懵懵懂懂的幼稚女孩,不知不觉中,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聪颖明丽,娇俏可人,虽然言行举止都保存着舒轸刻意培养的印迹,却又和舒轸原先设想的全然不同。雕琢之工难掩天然之态,是以她的每一个变化都带着意料之中的欣慰和意料之外的惊喜。正是这个虚幻的冥灵少女,让舒轸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圆满。如果舒沫当初也能这般善解人意……这个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再无滞留。旧梦已无痕,只须一意怜取眼前人。 “对了,爹爹让你赶紧去见他。”华穹轻轻一挣,打破了舒轸满腔的缱绻情思,让他沮丧地咬了咬牙——这个丫头,她难道不知道要让一向波澜不惊的云浮星主动情是多么难得的事吗?刚才还夸她善解人意,其实还是个懵懂的小笨蛋! “舒轸?”华穹伸手在舒轸眼前晃了晃,“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别动!”舒轸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 “你看得见了?”华穹紧紧盯着他渐渐凝聚的视线,却没能在那对清澈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由声音有些发颤,“你还能看见我吗?” “能看见。”舒轸捞起她虚幻的长发,凑到唇边轻轻一吻,“不论失明与否,我保证,舒轸的眼里都只有华穹。” “我相信你。”华穹欢喜的表情慢慢消失,轻轻推了推舒轸,“快去见我爹爹吧,你一定要弄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 贰拾柒 寻思常自悔分明 舒轸来到了紫宸殿前。以前他也来过这里,只是发现了笼罩整个紫宸殿的强大结界后,就放弃了探究里面的秘密。毕竟为了华穹,他并不愿意和淳熹帝发生冲突。 紫宸?99lib?t>殿的结界,是连华穹都摒弃在外的。 可是这一次,他感觉得到紫宸殿的结界明显减弱了,弱得他轻而易举就可以穿越而过。舒轸心头有些纳闷,莫不成淳熹帝料得到自己的行踪,因此故意放他进来?又或者……他衰颓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个庞大的结界了? 从舒轸的直觉判断,后一种的可能性显然更大。否则为何在刻意回避自己十几年后,淳熹帝终于想到接见他。从每次华穹与淳熹帝单独见面后透露的信息,舒轸隐约揣测出一种可能,可是这个设想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舒轸自己都不敢相信。 尽管调养了多年,但被云浮光芒造成的失明并非一朝可以康复,舒轸此刻眼前不过有些模糊的光感而已。他一步步踏上紫宸殿前的台阶,在殿门口大声道:“隐翼山舒轸,前来参见陛下!” 没有人回答。整个结界内仿佛没有一个活物,死寂得让人不安。舒轸等待了一会,伸手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空旷的大殿内一片漆黑,至少对于尚未痊愈的舒轸是这样。他听得见自己踩在玉石铺就的地板上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甚至可以听得见寂寥的回音。他的眉头有些警惕地皱起来,因为他的鼻端,已经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舒轸停下了脚步。为了采光的需要,大殿两边的墙顶,各用大块的水晶镶嵌出一面菱花型的天窗,此刻偏西的阳光正从某一扇天窗里斜斜地射进大殿中,虽然昏暗,仍然让舒轸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些影子。 他定了定神,终于肯定眼前一根根垂直的黑影不是大殿的柱子,而是——一棵棵的树木! 没有错,早已被君王废弃了原本用途的紫宸殿中,果然长着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它们影影绰绰地站在舒轸的视线里,垂挂着遮蔽天花藻井的枝条,仿佛一个个妖魔,摆出择人而噬的狰狞动作。 原来,那些血腥气正是这些树木发出的。舒轸疑惑地走到一棵树近前,蹲下来伸手一摸,指尖果然触到了一些干燥的沙土。他抓起一把干土摊开手心,淡淡的金光便在天窗投进的光线里散开,引得他抬头一看——饶是舒轸胆大,也不由惊得后退了一步。 因为面前那棵树上,垂挂的不是果实和花朵,而是一根根骨头——人的骨头!它们是肋骨,每一根都一模一样,悬挂在柳树般枝条的顶端,仿佛刚刚才从活人的身体上砍下,带着新鲜的血丝,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腥味! 舒轸屏住呼吸,一挥手便已抛出七八个灯花,霎时将另外几棵临近的树木也照得通明。虽然他的眼睛只能看出个大概,但舒轸还是判断得出,另外几棵树上虽然垂挂的不是肋骨,却也是人体的各个部件——甚至还有五官和内脏! 强烈的呕吐感猛地窜上来,舒轸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弯下了腰。 “我原本以为,云浮星主的见识会比旁人要高些。”一个虚弱低沉却依然高傲威严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伴随着辘辘的车轮声,离舒轸越来越近。 舒轸回过头,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个人朝自己走过来,确切地说,是一个人推着一辆木制轮椅走过来,轮椅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透过对方流动的灵力,舒轸感觉出轮椅上的正是淳熹帝,可是淳熹帝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怪异? “陛下。”舒轸并没有放任自己的好奇,躬了躬身,不动声色地行了一个翼族流传下来的伏翅礼。 “恕朕不能对星主还礼了。”淳熹帝似乎精力不济,说了这句话就歪在轮椅上,喘息着道,“林医正,你带舒轸星主去看看吧。” “是。”和淳熹帝一起失踪了十几年的太医院医正林千介点了点头,走到舒轸面前微微躬身,“星主请。” 舒轸也急于离开这个诡异血腥的大殿,跟着林千介大步走到殿后,终于看到一个小小的天井,不由大口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天井对面,是一条精致的走廊,连通了三间华美的正房。这里,原本是供空桑帝后休憩寝居之处。 林千介并不多话,只是径自走进左首的房间,掀开了床上垂挂的流金帐幔,随即默默地退到一边。 舒轸瞑目定了定神,再睁开眼时,视线果然又清晰了一些。他走到床前,俯下身,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盖着薄被,安静地躺在床上,恍如睡着了一般。那个女子的眉眼他无法看清,却本能地察觉和华穹极为相似,仿佛华穹的冥灵之体骤然被血肉充实,已然化身为人。 果然没有猜错,淳熹帝取得虞壤,原本就是为了复制出生便已夭折的女儿!可是虽然早已料到他的动机,当一个实实在在的华穹出现在眼前时,舒轸还是感到极大的震惊,“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朕和舒轸星主有话要谈。”淳熹帝一只手摇着轮椅进了屋子,对想要开口解释的林千介道。 “可是陛下适宜静养,不该再说话劳神。”林千介战战兢兢地回答。 “石泉已经出去颁旨,横竖就这两天了,还静养什么?”淳熹帝见林千介脸色大变,嗤笑道,“你怕朕会杀你么?放心,看在你立下如此大功的份上,朕只会消了你的记忆而已。” “谢陛下隆恩!”汗流浃背的太医院医正扑通跪倒,连连磕了几个头,方才退出去将房门关上。 “陛下之狠,无出其右。”寂静下来的房间中,舒轸忽然道。 “若是以前,朕肯定会杀他。”淳熹帝幽然道,“可是现在,朕自忖以往杀伐太过,确实想为华穹积些福德。” “我是说,陛下对自己之狠,无出其右。”舒轸现在终于可以克服心底的排斥正视淳熹帝,虽然眼前的一切还是有些模糊,但他已经能通过大体的轮廓证实自己的判断——眼前的淳熹帝,已经不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是一堆残肢余骸拼凑出的活物而已!他缠满绷带的身体上,只剩下一只眼睛、一个耳朵、一条胳膊、一条腿……因为他几乎一半的身体部件,都悬挂在了紫宸殿那些妖异的树木上! 将自己切割得支离破碎,再用虞壤复制出各种部件,这样的人,居然还没有死! “朕也是迫不得已,否则华穹怎么能够恢复人身?”淳熹帝用唯一的眼睛慈爱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颇为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她的每一寸骨血,都切切实实来自朕的自身,她是真正的帝王之血的传人,谁敢对她的身份说一个不字!” “你这样做,不单单是因为华穹。”震惊之余,舒轸笃定地回答。就算再父女情深,让淳熹帝割裂自身躯体,用虞壤复制后再拼凑出一个女儿来,这疯狂的举动,断断不能只用父爱来解释。 而淳熹帝的神情,又分明是那么地清醒。 “朕找你来,原本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切。否则朕死之后,就再没人会知道真相。”淳熹帝往前倾了倾身子,示意舒轸坐近一些,他已经没法高声言谈了。 “陛下要告诉我真相,可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你却要消除他们的记忆。”舒轸忍不住讥讽道。 “你是云浮星主,那些人哪里能比?”淳熹帝并不理会舒轸的嘲讽之意,等他果然坐在自己近前,方才淡淡道,“事关华穹,你自然得知道。” 舒轸不言,等着淳熹帝自己说下去。 “淳熹三年的事情,星主已经知道了。”淳熹帝闭上仅剩的一只眼睛,缓缓地道,“有人告发大司命淳煦有谋反之心,朕便先发制人,将淳煦抓了起来。可淳煦当年自己向父皇提出退出太子之争,此番为何又要夺位,朕心里还是觉得有些蹊跷。于是,朕便亲自审讯了淳煦。”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任凭朕怎么威逼利诱,淳煦却都是一字不言,只求我赦免木兰宗的其余人等,特别是他的弟子朔庭。其实现在想来,他的沉默似乎另有苦衷,但朕当时……内心嫉恨,只管追问他朔庭究竟是什么身份。终于,他告诉我,朔庭是他的儿子……” 淳熹帝说到这里,心脏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近三十年了,可他每次一想起这件事,都忍不住恨意汹涌。而当时的他,更是妒恨得丧失了理智,当着淳煦的面折磨朔庭,终于逼迫淳煦承认了朔庭的身份——那个孽障,不仅是自己嫡亲弟弟的儿子,还是……还是自己最爱的那个女人的儿子!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去责问自己的皇后,可他也不能容忍那个孽障活在世上,哪怕淳煦临刑前苦苦哀求他说:“若是朔庭死了,只怕帝王之血就此断绝,空桑危矣……” 可他那个时候,怎么会被这个荒谬的说法打动。白苹皇后已经怀胎九月,他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后裔,怎么会为了保存帝王之血而为自己的传人留下祸根?所以他虽然答应了淳煦的要求释放朔庭,却最终还是逼得那个少年在淳煦面前自戕而亡。 “后面的事,星主也都知道了,淳煦死了,朔庭也死了……”淳熹帝疲惫地道,“可是朕没有料到,就在他们死的那天,皇后小产了,朕的女儿——也就是华穹也夭折了。从那以后,朕就算纳了一些嫔妃,也和皇后燕好……却再也不曾有过后代……” 看着舒轸无意中流露的神色,淳熹帝苦笑道:“没错,这就是朕的报应,可单单报应朕一个人就好了,为什么要将延续了数千年的帝王之血就此断绝!从当年淳煦的古怪言行,还有这些年逐渐显出的末世之象,朕忽然意识到,如果帝王之血真的中断,恐怕一个巨大的劫难就会来临!朕虽然不能确定是什么劫难,可云荒一向由帝王之血的传人担负救世之责,若是朕死了,只怕再无人能统领生灵对抗浩劫!” 那倒未必。舒轸颇有些自傲地浮起这个念头,但想起眼前这个人统治云荒数十年,是早已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惯了的,也就懒得反驳。反正反驳与否,淳熹帝该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于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陛下就夺取虞壤,想要复制出帝王之血?” “不错,朕无论如何不能让代表空桑正朔的血脉在自己手中断绝,这项使命比任何一件事都更为重要。因此朕拿到虞壤之后,想过很多种方法,包括将朕的血灌注到他人体内,可皇天戒指却根本不承认他们。”淳熹帝看了一眼唯一的手上所戴的白金托子蓝宝石戒指,那是历代空桑帝王传承了数千年的宝物,只有获得了它的承认,新帝才能获得民众的拥戴。可是那些替身,却是连碰一碰皇天戒指都无法做到的。 “朕甚至想过,哪怕牺牲自己作为种子,能将帝王之血延续下去也未为不可。可虞壤虽然能复制万物,却有一种东西无法复制,那就是人的灵魂。因此就算朕甘愿做了种子,只能生长出无数个和朕一模一样却没有灵魂的分体而已,而那些分体实际都是妖物,再不能用人类的方式孕育后代,一旦被臣民识破,必定天下大乱,说不定那场大劫正是因此而生!”淳熹帝说到这里,原本激昂的语调蓦地跌落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朕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复活华穹。幸亏她夭折之时,朕为了寄托哀思,用法术将她变成了冥灵。” “为了给华穹制造一个完全继承帝王之血的身体,朕砍断自己的骨头,剔开自己的皮肉,挖出自己的筋脉,用虞壤复制出大量的分体。然后朕和林千介一起,将那些骨肉筋脉重新排列缝合,光是废弃的部件就是最终采用的十倍有余,全都埋葬在天井的泥土里……华穹是女子,身体较男子矮小纤细,因此我们将各类骨头和筋络削长截短,精心雕琢,力图塑造出最精致完美的女子体态。林千介更是天才,他甚至用朕的血肉脏腑拼合出女子特有的脏器,让华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们整整花了十年,朕献出了一切需要献出的部分,才有了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华穹。这具身体里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来自朕本身,所以皇天戒指丝毫不予排斥——她完完全全,是朕的骨血所化!” 舒轸听得呆了,他没有想到,华穹那完美的躯体竟是用这样血淋淋的方式拼凑出来,而这样凭空造人的本事,实在是耸人听闻!“你确保,她能够活过来吗?”半晌,舒轸疑惑地追问。 “她现在只缺少一颗心。”淳熹帝轻轻拍了拍自己缠满绷带的胸膛,平静地道,“因为朕虽然能凭借无上灵力维持这具残缺的躯体,一旦没有心,也马上会死。”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让舒轸忍不住心中一悸,不管淳熹帝咎由自取也好丧心病狂也罢,单这份强韧也已让人折服。这十年来,随着紫宸殿中一棵又一棵树木在虞壤里长出,他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残破,这样的苦痛,究竟要怎样的毅力才能承担! “陛下叫我来,是要我做什么呢?”舒轸看着眼前模糊的脸,坦荡地问。 “朕想请星主答应,一旦华穹即位,你能担任本朝大司命。”淳熹帝回答,“石泉已经将朕的十多份诏书分别颁给了神殿、内阁和各部,那些人都是朕精心为华穹挑选的,她即位之后,只缺一个能随时保护她的人。” “请恕舒轸不能答应。”舒轸站起来,抱歉地拱了拱手。 淳熹帝的面色,一时有些尴尬。也是,云浮世家向来逍遥世外,怎么肯卷入世俗之中。他原本以为相处十余年,舒轸对华穹是不一样的,难道竟然看错了吗? “大司命一职,最合适的人选是傅川。”舒轸忽然深深地躬身为礼,“舒轸想求陛下答应的,是另一个位子。” 他突如其来的谦卑让淳熹帝大为惊愕,连忙道:“是朕有求于你,星主不必客气。” “舒轸想要成为的,是华穹的丈夫。”舒轸依然躬身,声音却一字一字甚为清朗。 “这……哈哈,朕竟然忘了云浮世家的惯例!”淳熹帝愣了愣,蓦地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有了星主此言,朕纵使粉身碎骨也瞑目含笑了!” “多谢陛下!”舒轸直起身,似乎对自己方才说出这句话有些错愕。淳熹帝以为自己选择华穹为偶,乃是遵循云浮世家家规,也就是被好友石宪讥笑为“童养媳”的方式。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终结云浮世家之后,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够约束他的心意,却又怎么会突然生出娶华穹为妻的念头?难道不知不觉间,那个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冥灵女子对自己已是如此重要,让他甘愿面对将来一切可以预想的世俗冗事,许下一个束缚一生的承诺?可是这个承诺许下之时,却让人莫名地欣喜和期冀…… “你的眼睛,什么时候痊愈?”淳熹帝忽然发问。他要确认自己放手之时,为华穹安排的一切都不会出任何纰漏。 “两日之后,必定恢复如初。”舒轸自信地回答。 “那好,两日之后,朕交给你一个活生生的华穹!”淳熹帝说到这里,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的一笑中消耗殆尽,坐在轮椅中慢慢地歪了过去,只有嘴角还带着一分解脱的笑意——淳煦,我的毅力和能力从来不会输给你。你想要拯救云荒,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我们走的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或许你并没有失败,可我却注定胜利。 帝王之血还在,空桑就不会灭亡。其他的,不过是细枝末节。 此时此刻,在离紫宸殿不远的地下,一束透明的微光正随着白苹皇后的手势渐渐灌输进朔庭的泥丸宫中。千百只噬魂蝶扑动着翅膀围绕在这对母子身边,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奇异的时刻。 良久感受不到异动,白苹皇后终于小心地撤开了结在朔庭头顶的手印,发现并没有一缕灵魂妄图逃逸而出。看来这一次,尘晖的灵魂果然遵守了诺言,不再有任何反抗,心甘情愿地与朔庭的身体融为一体。 白苹皇后却并不敢放松下来,她坐在朔庭身边,轻柔地为他按摩着因为常年冰封而显得僵硬的手足。她的手抖得厉害,甚至不敢去看朔庭的变化,因为这一次,也是彻彻底底的最后一次。一旦失败,就再无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朔庭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轻微,引发的涟漪却迅速扩散,让白苹皇后一僵,再不敢稍动,生怕刚才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很快,朔庭的手指又动了一下。而他紧闭了多年的眼睑,也如同贝壳一样慢慢打开,露出明珠般莹润的眼眸。 “淳煦,他活了……朔庭活了,你看见了吗?”白苹皇后慌乱地握住身边的画轴,眼睁睁地看着躺在软榻上的少年揉了揉眼睛,缓缓地坐起身来。 少年迷茫的视线扫过这个小小的神殿式样的石室,最后落在白苹皇后的脸上,似乎并未真正从梦中醒来。 “你是——朔庭吗?”虽然一直坚信儿子肉身之质能胜过尘晖,但当他真的清醒时,白苹皇后还是无法摆脱巨大的恐惧而追问了一句。 “我是朔庭。”少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您是?” “我是你的母亲。”白苹皇后有点紧张地伸手握住他无措的手,含着泪笑道,“你就任少司命的时候,我参加过你的典礼。” “我想起来了……您是皇后陛下。”少年迷蒙的眼睛渐渐清澈,下意识地握紧了白苹皇后的手腕,“您刚才说是我的母亲,您不是开玩笑的吧?” “是……我以前不能承认,现在却可以了!”是朔庭,真的是朔庭复活了!白苹皇后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为了这个惊喜而痛哭失声。几千个日夜的悲苦艰辛终于获得了回报,她勉力打开那卷画轴,哽咽道,“一言难尽,以后我再详细告诉你。朔庭,先来看看你的父亲吧……” 少年一看清画轴上的人像,慌忙从榻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师父!” “你该叫他爹爹。”白苹皇后坚决地纠正道,“没人再会隐瞒你,我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而你,是风梧皇帝的子孙,帝王之血的传人!” 这个消息对于刚刚苏醒的朔庭过于震撼,他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白苹皇后将画卷铺在这个小小石室中唯一的桌案上,随后走到石室的角落里。 阴暗的角落里,居然长着一棵树。柳枝般垂下的枝条顶端,悬挂着一个个沉甸甸的皮囊,将那些柔韧的枝条坠得低低的。白苹皇后摘下一个皮囊,将里面鲜红色的液体倒进一个白瓷莲花瓮中。 血腥气让初醒的少年奇怪地皱了皱眉,却仍然遵从母亲的召唤走到桌案边,看着她用毛笔将瓮中的殷红涂抹进画轴中的人像里。而那原本就栩栩如生的人像吸取了鲜血,越发鲜活起来,仿佛随时可以从画中迈步而出。 “淳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朔庭复活了。”白苹皇后才说了一句话,泪珠就滚滚而下,“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师父……”朔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幅画像,似乎要确认是否真的有一个淳煦大司命隐藏其中,“师父,我是朔庭……您没有魂飞魄散,真是太好了!” “朔庭,我的孩子……”幽远的声音从画像里面传来,含着深重的悲喜,“这一切,都是多亏了你……我瞒了你一辈子,现在真想听你……叫一声爹……” “爹……”朔庭一时间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变化,却凭着对淳煦本能的驯顺吐出了这个字。 “好孩子……”画像里传出了笑声,似乎一切都心满意足,再无遗憾。 “师父,爹……”朔庭只觉画像里的声音渐渐微弱,再不可闻,不由整个人都扑到了画像上,一遍一遍呼唤道,“师父,爹,您说说话……” “这是画魂术,你爹爹的魂魄需要帝王之血的滋润才能恢复意识。”白苹皇后怜爱地将儿子扶起来,叹道,“用虞壤复制出的帝王之血虽然维持了十余年,却始终无法长期聚拢他的魂魄,每次,也只能和他说几句话而已。” “既然您刚才说我也拥有帝王之血,那就用我的血来救师父吧。”朔庭急切地道。 “傻孩子,难道你不知道,爹娘宁可魂飞魄散,也舍不得让你受一点苦吗?”白苹皇后抚摸着儿子的脸,泣不成声,“你不知道,你当年自戕救父,让我们一直痛到如今,恨不得替了你去……如今好不容易救活了你,怎么还肯让你再牺牲一次?” “那要怎样才能救爹爹呢?”朔庭含泪问道。 “我也不知道……”白苹皇后悲哀地摇了摇头,“或许,就只能这样了……” “这样活着,爹爹也很痛苦吧,不如放他重新转世……” 朔庭才说到这里,冷不防白苹皇后呵斥了一声:“住口!” 看着儿子委屈的模样,白苹皇后又气又疼,一把将他揽在怀中,“你可知道,我为了复活你们父子,经历了多少磨难,耗费了多少心血?你说这样的话,不是戳娘的心么……” “娘,对不起。”朔庭不甘心地回答,“可是师父,不,爹被困在画里,肯定都快憋坏了……” “我会想办法的。”白苹皇后含泪展开一个笑容,“你看,娘不是已经把你复活了么?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娘办不到的。” 将神思尚有些昏沉的朔庭安排在榻上躺下,白苹皇后长袖一挥,将那些纷飞在石室中的噬魂蝶们聚拢成了一团。朔庭已经复活,以后再不需要这些靠啃噬自己魂魄为生的妖物了。白苹皇后清浅一笑,指尖一点火花落在蝴蝶群中,霎时将那些噬魂蝶烧成了一缕轻烟。 走出这间位于白塔地宫中的密室,白苹皇后穿过亮着火把的甬道,走进另一间石室之中。那里早已等待着三个人——一个身穿王袍的中年人,一个神官打扮的老者,一个黑色劲装的武士。 “都准备好了吗?”白苹皇后问道。 “启禀大主殿,都准备好了。”木兰宗的凌迅主祭仍然用昔日的称谓回答,“白王殿下已联络了朝中官员,简指挥使控制了禁军,木兰宗人也秘密散布在帝都之中。一旦新帝登基,就能迅速控制局势。” “那就好。”白苹皇后揉了揉眉心,疲倦地道,“朝中官员没有什么意见吧?” “皇上十余年不理朝政,又没有任何子嗣,朝中不满之意久矣。”白王躬身道,“只要新皇能证明帝王之血的身份,革除弊政,于云荒臣民都是莫大的福气,断无反对之理。” “新皇的血统,自然没有任何问题。”白苹皇后自信地道,“那就说好了,后天一早动手。” “大主殿的身体……”凌迅知道白苹皇后不久前远赴从极冰渊,方才又经历过移魂之术,实在消耗太过,只怕到时候对付不了淳熹帝。 “无妨。”白苹皇后胸有成竹地道,“若没有十成把握制服他,我断断不会现在出手。” 贰拾捌 一宵冷雨葬名花 淳熹三十三年四月初五。清晨。舒轸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阳光从头顶茂密的心砚树枝叶中筛下来,暖洋洋地落在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遮住阳光坐起身,看见前方不远处的镜湖在初升的阳光下金鳞细碎,浩渺无际。 “嘻嘻,你醒啦?”透明的女孩子从树杈上探下头来,食指在自己脸颊上刮了两下,“羞也不羞,有人说要连夜修行恢复视力的,谁知道半夜就睡得呼呼一片了。” “那叫入定,不叫睡觉。”舒轸板着脸纠正,随即放下搭在眉间的手掌,站起身来,“天亮了,快回树干里去,就算有灵力也不该浪费。” “咦,眼睛一好对我就凶起来了?以前这个时候咋不管我?”华穹耍赖般坐在树杈上,两条腿故意晃啊晃,“树干里好闷,我不去。” “以前我是觉察不到帝都天亮得这么早。”习惯了隐翼山天象又失明了十几年的舒轸无奈道,“别闹了,我今天带你去见你爹爹。” “我离不开这里,你怎么带我去?”华穹小脸一扬,满是不信。 “居然敢瞧不起我么?”舒轸笑着纵身一跃,已将华穹搂在怀中。尚不等她惊呼出声,一缕光华闪过,华穹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着女孩纯真透明的睡颜,舒轸轻轻叹息了一声。淳熹帝的做法固然别无选择,终究过于血腥残酷,只怕会给华穹留下终身的阴影。让她无知无觉地度过这一关,保留她一尘不染的灵魂,乃是舒轸和淳熹帝共同的心愿。 五指一握,舒轸手心里已多了一把佩剑。他一手抱着华穹,一手握剑,走到心砚树下某一处早已勘察若干遍的位置,将佩剑插进了泥土中。 舒轸的佩剑虽比不上送给舒沫的“湛水”神异,却也能与主人心意相通,顷刻间已在树根下刨出一个洞来,露出地底一具小小的棺木。 棺木里盛放的,便是那个甫一出生便告夭折的女婴尸体。 舒轸眼神一黯,将那具棺木托在掌中。他的随身佩剑则自动跃起,环在他腰间还原成一根银白色的丝带。 用全身的灵力护住日光下脆弱的冥灵,舒轸越过心砚树后高大的红色宫墙,轻巧地踩踏着楼宇的飞檐,走向华穹新生的起点——紫宸殿。 忽然,他在半空中顿住了脚步。 虽然从踏入宫城的那一刻起,舒轸就感觉到今日的气氛不同寻常,多了一股肃杀之气,却也只道是非常之日,淳熹帝有意为之。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此刻紫宸殿外,早已站着几个人。人数虽然不多,却明显地分为两派,从那个方向透出的强劲灵力,舒轸感知他们正在生死相搏。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一向戒备森严的紫宸殿外,实在太不寻常。舒轸不想贸然卷入,便在身侧的阁楼后隐藏行踪,静观其变。 他视力已然恢复,因此很容易就认出了那些人:据守在紫宸殿台阶前的黑衣老者正是淳熹帝任命的少司命傅川,旁边碧眸蓝发的鲛人是他的女奴璃水;而正对着傅川微微冷笑的白袍女人虽然韶华已逝,依旧气质高华,从服色上看乃是淳熹帝几乎从不露面的皇后白苹。 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另一个人更让舒轸惊愕——那是一个站在白苹皇后身后的英俊少年。他眉头紧锁,脸色苍白,紧紧抱着一卷画轴站在一旁,似乎正担忧地看着比拼灵力的白苹皇后和傅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清澈的眼睛中,蕴藏着一些舒轸无法猜测的情绪,让他整个人游离在人群之外。 虽然时隔近三十年,舒轸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少年,正是朔庭! 三十年过去了,他的外貌丝毫未变,难道舒沫果真用洄溯之术复活了他?那舒沫现在在哪里,莫非她为了复活朔庭,已经……否则,她怎么可能不在朔庭身边?前些天她又为何用血媒之法召唤自己? 舒轸心乱如麻之际,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从后面进来。” 这分明是淳熹帝的声音,哪怕他此刻隐藏在紫宸殿中并未出现。舒轸不敢再耽搁下去,带着华穹轻巧地绕到紫宸殿后方,顾不上大殿正门外对峙的情形已然发生了变化。 毕竟年老体弱,纵然领袖云荒神殿数十年,傅川仍旧抵不过白苹皇后厚积薄发之力。没过多久,老人原本站得笔直的身躯蓦地一晃,踉跄着跪倒在地,口中的血淋淋漓漓地涌出来,染红了他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雪白胡须。 “主人!”璃水慌得一把扶住了他,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注进老人清瘦的身躯,含泪道,“主人已经对皇上尽力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阻止不了我进紫宸殿。刚才我对你,并未使全力。”白苹皇后站在原地,淡淡地道,“整个宫城甚至整个帝都已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淳熹咎由自取,对你也并不看重,你又何必为他拼命?” “皇后陛下说得对,我们走吧。”璃水紧紧抱住傅川,在他耳边轻轻道,“何况,主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傅川推开璃水,咬牙吞下喉中翻涌的血气,重新在白苹皇后面前站得笔直,肃然道:“如果傅川这些年来的怀疑没有错,皇后入紫宸殿,是想逼宫夺位的吧?这是皇室内争,与百姓无涉,说是神意天理也无人追究。可惜天下人人皆可放皇后前行,唯有傅川却万万不能。” “为何偏偏你就不可以?”白苹皇后要保留灵力对付淳熹帝,并不想在傅川这里消耗太过,是以只想说服他袖手旁观,“我保证只要你让路,新帝再不会追究你的罪过。” “三十年前,傅川背叛淳煦大司命,三十年后,怎能再次背叛当今皇上?如果说第一次背叛尚是情有可原,那第二次背叛便是毕生之耻,永为天下人不齿!”傅川说到这里,神色森然。他已经在“叛徒”的头衔下挣扎了三十年,若复为天下耻笑,恐怕再无力气可以对抗世人的口诛笔伐,再无寿命可以等待岁月冲淡往事。就算从道理上他知道,应该为了秉承天机拯救空桑而忍辱负重,可他不是神,光是“忍辱”就能耗尽他的力气,怎么还能“负重”得起来?一个世人眼里反复无常的小人,想要拯救空桑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不论为了个人的荣辱还是空桑的未来,他都只能选择将赌注押在淳熹帝一边,再无退路。 眼看傅川再度调动灵力布下结界,最紧张的人莫过于璃水。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劝说不了傅川,干脆走到傅川身边,默默地用自己的灵力襄助傅川。察觉到傅川的错愕,璃水强笑道:“主人既然不走,璃水就陪你死在这里好了……” “谁说我会死?”傅川怒道,“我拖延时间,无非是在等皇上!” 你的皇上,恐怕是不会出来了吧。璃水并不反驳,只是沉默地苦笑了一下。她看得出来,白苹皇后已经动了杀机,可是她真的不准备离开了。哪怕明知道就算傅川身死,她还可以继续等待他的下一世,可璃水的内心,却从没有过如此疲惫——只有她自己知道,生生世世在人海中找寻一个人,说服自己爱上他,再争取让他爱上自己,这一切是多么的艰难而痛苦,因为那个人,毕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啊。这一世与傅川的纠缠虽然终于达到了目的,却完全耗尽了她的激情,让她再没有信心可以在傅川的下一世燃起炽烈的热忱,只想维护着现在这样心心相印的淡然。当一切无可避免时,或许只有死去,才能结束这场永无止境的无奈,让这场谢幕还拖着上一场两情相悦的明亮调子。 白苹皇后冷眼看着他们,心中揣测淳熹帝到现在还不现身,必定是灵力已然极度衰微,只能固守在殿中任凭傅川送死。她正想动手除掉眼前的宿敌,不料身后竟然响起了脚步声。 紫宸殿以外的宫门已由禁军层层把守,白王和凌迅控制了朝堂,单等自己夺得帝王象征皇天戒指,便拥戴朔庭正殿登基。这种紧要关头,还有谁能够到这里来? 白苹皇后略一回头,便看见一个人端端正正地跪下道:“木兰宗弟子鉴遥,见过大主殿。” “你怎么来了?”白苹皇后看着那个冰族人,不悦地问。自从十几年前天音神殿废黜晨晖后,这个反戈的冰族人就成了凌迅主祭的心腹,顺带也获得了白苹皇后的信任。 “是凌迅主祭派弟子前来的,希望能够给大主殿帮忙。”鉴遥稳稳地跪着抬起头,露出一对空茫无神的眼眸,“弟子新近得蒙神人指点,习得了一些法术。” 这双眼睛,分明是瞎了的。然而白苹皇后见他步履如常,当是身怀法力,以术代眼,初时只道凌迅多事,转念一想多个帮手也未为不可,便点了点头道:“你去把傅川的结界破了。” 鉴遥点头称是,站起身走到傅川和璃水身前,也不多话,双手一圈抛出一个光球,霎时间将两人辛苦结成的结界炸为碎片。他这一出手,不禁傅川惊骇,连白苹皇后都大吃一惊——这个一向不起眼的冰族弟子,居然蕴藏着如此不可思议的灵力!而这灵力,和淳熹帝来自皇天戒指的“征”之力量,分明是同根同源! 眼看傅川被气浪冲出三丈开外,却不忘了一把将璃水护在身后,鉴遥嘴角露出一丝残酷.99lib.t>的笑意,再度将手中的光球抛向傅川——虽然神赐他力量允他前来的本意并不在此,但若能将这阻挠冰族复兴大业的老匹夫毙命当场,也是一大快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白色的金属环从天而降,恰正挡在傅川和璃水之前,和鉴遥的光球碰在一处!顷刻之间,火光大溅,鉴遥离得最近,忙不迭滚地避开,那光球便与金属环套在一起直飞出去,冲倒一片配殿的屋顶后,将厚实高大的宫墙炸出了一个大洞。 “居然连皇天戒指都抛了出来,淳熹,你终于是忍不住了。”白苹皇后见那个白色圆环从瓦砾堆中升起,重新缩小成普通戒指大小朝紫宸殿内飞回,不由冷笑道,“为何还不现身?” “进来吧。”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清清楚楚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而一直笼罩了整个紫宸殿的帝王结界,也在一瞬间如同泡沫一样消散无踪,散逸出一些木料焚烧后的烟气。 “朔庭,我们进去。”白苹皇后看了看一旁一言不发的儿子,只当他心怀恐惧,笑道,“别怕,你是真正的帝王之血后裔,皇天戒指不会伤害你的。” 正在出神的朔庭一惊,点了点头,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随着白苹皇后走进紫宸殿内,冰族人鉴遥也快步跟了进去。只有璃水将傅川搀扶起来,正要犹豫开口,重伤的傅川却已抢先道:“快……跟上他们……” 璃水虽然心疼傅川,此刻却也不敢违抗,便用力扶着他一步步迈上台阶,走进了昏暗的紫宸殿中。 只听一声沉闷的炸响,细密的血雾忽然腾上半空,也迷住了鉴遥的眼睛。他伸手在脸上一抹,正看见白苹皇后伏倒在地,身上的白袍殷红一片,怀中却紧紧地护住了朔庭。然而她藏书网的手腕蓦地一翻,已从朔庭体内抽出两根细细的金线,一根扎进了淳熹帝胸口,另一根——鉴遥低下头,另一根金线则不偏不倚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大惊之下,鉴遥伸手想将那根金线拔出,触手之处却是空空荡荡。一瞬之间,金线业已消失,鉴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却没能在体内发现任何异状,仿佛刚才的金线,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娘……”一直不曾出声的朔庭仿佛被那声闷响从梦中惊醒,挣扎着伸手抱住了白苹皇后,语无伦次,泪眼婆娑,“娘,都怪我,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你没事就好……”白苹皇后把逐渐涣散的视线凝固在朔庭脸上,虽然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却尽量用最后的力气把声音传向四周,“别怕……那个内奸的法术虽然诡异,娘方才却……却已在你身上布下了光影咒,你是光,他俩是影……影随光灭,反之却不然……如果你死了,他们俩一个也活不了……”说着,她得意地笑了起来,有了这几句话,淳熹和鉴遥就算有一人拼死想害朔庭,也势必为另一人所阻止。母亲所能为儿子做到的事,她已经做到了极限! 一把握住朔庭怀中的画轴,白苹皇后手一抖,露出了画卷上淳煦栩栩如生的身影。瞳孔已经完全散了,可白苹皇后还是痴痴地看着那幅画,仿佛画中的淳煦又开始对她说话,而她身下的血,早已将整张画纸浸得透了。忽然,她用最后的力气扯住画纸的两端,想要将画撕开,却终究手指一松,再也不动。 “苹儿!”淳熹帝大喊一声,猛地扑了过来。然而他只有一臂一腿,脱离了轮椅根本无法行动,就那么扑倒在高高的宝座前,哪里还有方才强撑出的帝王风范? “你究竟用的什么妖法,为什么连苹儿都无法抵挡?”淳熹帝蓦地抬起头,冲着静静立在白苹皇后尸体旁的鉴遥吼道。 “这是神赋予我的力量,凡人根本不堪一击。”鉴遥冷冷地看着淳熹帝,蓝色的眼眸里是淳熹帝从未见过的冷酷与坚决,哪里还像当年跪倒在他脚下祈求恩赐的落魄少年?冰族人就那样傲慢地瞪视着空桑的帝王,嘴角露出满不在乎的笑意——就算他滥用了神赐予的力量又如何呢,大不了一死向神谢罪。可空桑人高高在上,数千年的罪恶沉积在一起,终于腐烂了他们自己的根基,相反,冰族人数千年的坚毅果敢却最终打动了神,赐给他们翻身的机会。这样的趋势,绝非一个人一群人所能挽回,就像他此刻的法力虽然只能拥有一时,但除了同样代表破坏神“征”之力量的皇天戒指,根本没有人能够阻挡。 鉴遥抬起右手,露出手心里一个隐约闪动的双翅符号,“我到这里来,原本就是为了完成与你约定的三个命令。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我就不再是你的暗子。”十几年来淳熹帝深居简出,除了帮助双萍推翻晨晖,再无其他指示。可那个象征臣服的双翅符号却一直盘踞在鉴遥掌心,让他每次看到都觉得屈辱难当。哪怕他再也不屑于淳熹帝许下的高官厚禄,仍然要去除了这最后一点束缚羁绊,神才肯将他收留在身边侍奉。 淳熹帝现在身心俱损,头脑昏沉,哪里顾得上和鉴遥争辩第二个命令究竟算不算履行,当下恨声道:“好,那朕的第三个命令就是,滚回冰族去,让七海冰盟和冰族人自相残杀,一个不留!”空桑与冰族六千多年的仇恨就像冰冻了六千多年的冰墙,无论像淳煦那样努力融化,还是像他自己那样奋力摧毁,终究坍塌下来,把他们全都深深地埋葬,一个也无法逃脱。 “我虽然瞎了,可我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你已经失去了心脏。”鉴遥犀利地朝着淳熹帝笑了笑,仿佛看进了淳熹帝空空荡荡的胸腔,“你之所以活到现在,一方面固然靠最后的灵力支撑,另一方面连你自己也预料不到,靠的是与我结成的契约之力。一旦契约终结,你就必死无疑。” “让冰族人自相残杀,一个不留!”淳熹帝根本听不进鉴遥的话语,只是伏在地上,气息奄奄地嘶吼着。他宁可马上死,也要毁灭掉子孙后代的致命隐患! “可惜,这个命令我不会执行……”鉴遥才一出口,右手手心的双翅符号便呼啦一下燃烧起来,剧烈的疼痛让坚韧如鉴遥也踉跄着跪倒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滚滚直下,竟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你怎么违背朕的命令?”淳熹帝高声大笑,笑着笑着声音渐低,目光柔和地转向白苹皇后,喃喃道,“苹儿,可惜你没能看见华穹,你若是看见她,我不信你不爱她啊……”泪水从他仅剩的眼睛里流出来,濡湿了他渐无人色的脸,“不过没关系,华穹,就算你娘不爱你,爹爹也会把她的那份一起补给你……” 忽然,又是一声闷响,震得整个紫宸殿都晃动起来,连璃水都搀扶不住傅川,和他一起跌倒在地上。 抬起头,璃水看见鉴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用光球,炸掉了自己的整个右臂。那个不死不休的双翅符号,也随着纷飞的骨肉化为了烟尘。 “如果淳熹帝提出的要求超过了我的底线,怎么办?”入宫之前,失明的冰族人跪在黑衣老者脚下,谦恭地问。 “那就看你够不够狠心。”老人冷静地回答,没有任何表情。 在他眼里,万物不过是刍狗而已吧,但只要冰族能打败空桑,些许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左手死死捂住流血不止的右肩,鉴遥再不看一眼殿内诸人,自顾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就算是死,他也绝不死在空桑人的宫殿中,把尸体变成那个最终胜利者的战利品! 他跨过紫宸殿大门处的门槛,滚下殿前长长的台阶,最终消失在重重殿宇之后。哪怕后来傅川一心追踪,也只看到淋漓的血迹延续到宫内某处,便神秘地消失不见。有人说,是一片从天而降的乌云托走了他,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上——那里,是冰族人永世漂流的地方。从此,再没有空桑人见 8fc7." >过他,就连喧嚣一时的七海冰盟,也从云荒大陆上销声匿迹。可是所有人都相信,这个神秘的组织和他们神秘的首领一样,并没有消失,他们静静地蛰伏在空桑人看不见的地方,以退为进,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时代。 大殿里恢复了寂静。一刹那间,所有活着的人都不言不动,只有朔庭割破指尖,将血不停地涂抹在那幅打开的画轴上,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诡异而又凄楚。 璃水正想将傅川搀扶起来,那个重伤的老人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鲛人女奴冲到朔庭面前,面对那幅画轴大声喊道:“淳煦大司命,是你,真的是你吗?” 朔庭缓缓回头看着傅川,脸上悲伤的表情逐渐变成了愤恨。他拿着画轴站起来,咬紧牙关淡淡地道:“师父要走了,请你不要再打扰他。”说着,他双手一分,就要将那幅画撕成两半——只要把画撕开,被禁锢在画中的灵魂就能追上白苹皇后,一起携手投入转世的黄泉之中。这是朔庭能为父母所尽的最后孝道。 “且慢!”傅川猛扑上去,将朔庭撞了个趔趄,一把握住画轴大声道,“淳煦大司命,傅川自知百死难恕其罪,但求你看在云荒苍生的份上,听我说一句话!” “你,要说什么?”良久,一个微弱的声音终于从画卷里传出来,那熟悉的语调让傅川再也支持不住,扯住画轴的下端跪倒在地上。浑浊的眼泪从老人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他哆嗦着捧起画轴,艰难地道:“大司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苦衷……因为,现在我也和你一样!” “一样?”淳煦明显被傅川的话所震惊,半晌方才如释重负地笑道,“好,好……为免触犯神意,我必须即刻离世……快,快把画撕了!” “空桑积弊千年,早已触犯了破坏神!”傅川想起方才鉴遥不同寻常的神力,咬牙道,“我心有疑惑,还请大司命教我——创造神与破坏神,究竟谁更强大?如今破坏神威力日增,创造神却湮灭不闻,照此下去,就连我,也恐怕会失去信心……” “这个问题,我原先也想过……”淳煦缥缈的声音,从画卷的最深处淡定地传来,“世人往往以为破坏神的力量大过创造神,乱世之中尤为如此。可实际上,那是因为创造的力量绵长而柔韧,它就像一张网,无时无地维系着一切;而破坏的力量却集中而迅猛,它就像一把利刃,蓄势多年,一朝爆发。利刃刺网看似轻而易举,可是不论破坏之力有多么巨大,千万年来,这个世界终究是靠创造之力存在着和增长着,所以才说创造神化身万物,只要人心不死,空桑就不会灭亡……” “我明白了,谢大司命教诲。”傅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孩子,动手吧……”画轴内幽远的声音转向朔庭缓缓道,“不管你将来怎么选择,爹爹都会为你骄傲……” “师父……爹……”朔庭哽咽难语,终于颤抖着手握住画卷两侧,奋力一撕——只听哧啦一声,那栩栩如生的淳煦画像已被拦腰撕成了两半! 仿佛被火烙到一般,朔庭手一抖将两半画轴抛在地上,扑通跪伏在地,泣不成声。而一缕透明的灵魂则缓缓从画卷断裂处飞出,在朔庭头上盘旋了一圈,倏地消失在紫宸殿外。 “主人……”璃水轻捷地走过来,扶住傅川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全心全力地扶持着他,感受着他的颤抖,恍然觉得自己和他从不曾贴得如此之近——虽然凭着誓言追随了傅川一生一世,但以往傅川所做的一切,她却未必全然赞同,甚至对自己毫无原则的服从有过许多无奈与自责。可是现在,她终于感到,无论耍弄权谋也好,手段冷酷也罢,这个人的心里,确确实实还有一份为社稷民生的仁慈之念,那是经历了数次转世也无法磨灭,让她倾心不悔的品质。数十年隐恨一朝平复,璃水眼中的傅川终于只是傅川,而不再是被誓言束缚的主人。 这一切虽然来得晚,却也并非再无来日可追,让璃水忍不住暗中感谢上苍。她扶着傅川衰朽的身体,就如同扶着当年传授她灵力的年轻公子一样,全无芥蒂,满腔怜爱,轻声提醒道,“主人,皇上皇后都已去了,那份遗诏,也可以看了。” 傅川伸手撑住璃水,吃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丹陛下焦急地唤了一声:“皇上!” 没有回答。淳熹帝伏在宝座前,唯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丹陛下方白苹皇后的尸体,早已失去了生机。 其实有没有遗诏,为了帝王之血的延续,此刻都只能奉朔庭为帝了。傅川思忖着看了看不为所动的少年,不懂他是天生淡泊还是城府太深,终于无奈地从怀中将淳熹帝差宦官石泉送来的密诏打了开来。他知道,其实不只是他这个掌管神职的少司命,内阁和各部等世俗官员也都收到了类似的密诏,却只能等到淳熹帝驾崩之后才能开启。莫非淳熹帝一早就算好了今日这样惨烈的结局? 他打开了密诏上的封印,看了一遍似乎没有看懂,又看了一遍。 忽然,老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不顾璃水的惊呼,跌跌撞撞地冲到殿后,冲进天井,在那条精致的走廊前跪了下来,口中大呼道:“臣傅川,恭迎女皇!” 长廊前横亘的强大结界后,精雕细琢的红木门扇打开来,走出一个清俊绝尘的男子。他的出现让跪在地上的傅川愣了愣神,脱口唤出他的名字:“舒轸星主?” “外面,已经了结了么?”舒轸走出隔绝一切声响的结界,双手将傅川扶起来,礼貌地道,“大司命大人,华穹还在休息,切莫将殿内的一切惊扰到她。” “这个傅川自然明白。”傅川说到这里,倏然一惊,“星主方才,称老朽为什么?” “大司命。擢升的命令,遗诏中已经写明。”舒轸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井另一头的巍峨大殿,“还有人在里面吗?” 傅川回头看见璃水已跟了过来,刚想说什么,舒轸的脸色却忽而一变,竟有些焦虑尴尬之意。因为璃水身后,出现了朔庭。 刚才经历了丧母离父之痛,少年的脸色惨白,脚步也有些飘忽。他也看见了天井中站立的三个人,不再往前,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走廊后的红木门扇,似乎可以透过那严严实实的木门看清里面的一切。 傅川想起朔庭的身份,心中暗惊,他向来不算心慈手软之辈,当下低声对舒轸道:“星主,他也是帝王之血的传人。只要他活着走出紫宸殿,就有可能成为云荒之主……先帝既然将华穹公主托付于星主,一切都凭星主做主了。”云荒历史上虽也有过女帝,毕竟世俗的看法偏向认为皇天戒指所代表的“征”之力量,更适合于男性继承人。 舒轸知道傅川与朔庭的宿怨,自然巴不得借自己的手除掉朔庭,好拥戴华穹登基。可是他果然做得了这个主吗?严格说来,朔庭和华穹都与常人不同,他们将如何影响云荒的命运不得而知,他虽然一定会保护华穹的安全,却也未必要将那个纯洁的女孩扶上女皇的宝座。 沉吟之际,结界内的红木门扇再次打开,跑出一个鲜妍夺目的少女来。她的脸上有着熟睡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的惊慌,开合的嘴唇中似乎在唤着舒轸的名字,但强大的结界拦住了她,也阻隔了她的声音,只有她手指上一枚银光闪闪的白金托子蓝宝石戒指发出耀眼的光,穿透结界射进每个人的眼眸。 华穹醒了。舒轸赶紧回过头,想要询问她这具新身体有何不妥,然而还未等他迈入结界,一直无声无息立在屋檐下的朔庭却蓦地一抬手,那枚耀眼的皇天戒指便从华穹的手指上飞起,穿透结界落在了朔庭掌心中。 这一下变故让众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傅川,冷汗几乎一瞬间湿透了衣衫。淳熹帝从没料到过朔庭的复生,而他居然也忘了,朔庭不仅传承有帝王之血,还自幼便修行法术。华穹懵懂之际,怎会是他的对手?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朔庭身上,就连华穹也安静下来。那个少年却仿佛并未觉察,只是缓缓地拈起皇天戒指端详了一会,终于把它戴到了自己的左手中指上! 几乎是同一瞬间,舒轸一步拦在华穹身前,璃水则紧紧地用身体护住了傅川。获得了皇天力量的朔庭就仿佛潜入大海的蛟龙,没有人猜测得到这个历尽磨难的少年,究竟会做出怎样惊人的举动。 衬着朔庭唇角自信的笑意,一道白光倏地从皇天戒指上发出,让傅川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心里明白,如果朔庭要报复的话,第一个该死的人就是出卖他父子的自己,但要他为了秉承天机而向这个少年求饶乞怜,骄傲了一生的老人竟然无法做到。 然而傅川并没有等来预期中的击杀,只听到了一声巨大的轰响,连脚下的土地都震颤起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巍峨宏大的紫宸殿蓦地垮塌下去,成为朔庭脚下的一片废墟。顷刻之间,火焰从废墟中升腾而起,将殿内的一切都化为了尘土。 舒轸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华穹就再也不会看到淳熹帝缺失了心脏的尸体,也再不会勘察到殿内那些可怖树木留下的蛛丝马迹。石泉和林千介都被淳熹帝消去了近十几年的一切记忆,华穹要是追问起来,自己就只能告诉她,她的父亲为了求天神恩赐给她一个身体,将自己奉献成了牺牲。少知道一..些真相,她以后的生活才会少一些负担。 而傅川的想法,却与舒轸大相径庭。倔强的老人推开璃水,径直走到朔庭面前,沉稳地道:“不必再立威了。老夫愿联合帝后两派力量,助你称帝,只求事后从容一死。然而华穹公主乃是先帝骨血,还请你能放过她。” 朔庭没有回答,甚至不屑于看这个陷害了自己父亲的仇人一眼。他径直走到舒轸布下的结界前,伸出手掌,皇天戒指顿时一派光华流动,炫人眼目。他伸手一推,竟然将那个结界如同门扇一般打开,迈步便走了进去。 舒轸目不转睛地盯着朔庭,暗暗积蓄了全身的灵力,以防不测。偏偏华穹对朔庭竟有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当下也不觉害怕,反而走上去笑道:“小哥哥,你真厉害,这下舒轸可不能再吹自己灵力高强了。” “回来!”舒轸正想将华穹拉回,冷不防朔庭蓦地伸手,已一把握住了华穹的手腕! 一刹那间,舒轸心胆俱裂,只觉毕生从未感受过如此灭顶的恐惧——他抓住了华穹,怎么办,怎么办? 偏偏华穹丝毫不觉,仍然天真地问:“小哥哥,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我不是伤心,是高兴。因为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妹妹,这个妹妹还是个大美人。”朔庭笑了笑,将手上的皇天戒指取下来,戴到了华穹的中指上。 “原来,你真是我的哥哥吗?我真的漂亮吗?”华穹欢喜地叫出来,然而当她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这不是爹爹的戒指么,难道爹爹他……” 戒指的尺寸相对于华穹纤细的手指大了些,朔庭便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弯成拳头,又用袖子擦去她涌出的泪水,和声道:“你爹爹一直在看着你呢,千万别辜负了他。” “你要把皇位让给华穹?”舒轸安慰般揽住了华穹的肩头,疑惑地看着朔庭,“说实话,你比华穹更胜任这个位置,华穹也并不希罕当女皇。” “这是最好的选择。”朔庭的眼睛一扫先前的迷惘,清澈地显示着他的理智,“现在决定时局的关键人物不是我和华穹,而是他——”说着,他略一转头,目光落在结界外的傅川身上。 “为什么?”舒轸不解地追问。 “因为他刚才在殿中说过,他和我师父淳煦大司命是一样的人,而我知道师父一生所系,便是空桑的命运。”朔庭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笑,事到如今,他还是不习惯将淳煦称为父亲,“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和华穹的职责,无非都是延续血脉罢了,真正担当了使命的人,却是傅川。可我与他之间仇深似海,我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没法对他既往不咎。反倒是华穹按照淳熹帝的遗诏即位,朝局才能尽快平稳,傅川才能安心施展。” “哥哥,可我什么也不懂,我很害怕。”华穹虽然天真,却极为聪明,看出朔庭已有离去之意,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泣不成声,“爹爹走了,你可不能也离开我啊。” “没关系,有他陪着你呢。你爹爹还在外面安排了很多人来帮助你。”朔庭看了看舒轸,在华穹耳边轻轻笑道,“如果他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哥哥。” 尾声 但是有情皆满愿 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从极冰渊永远是一派寂静的冰雪世界。 舒沫坐在一道山梁上,从怀中取出一根简陋的芦管,放在唇边吹奏起来。芦管里的歌声借着永不停歇的冰风,传遍了整个从极冰渊: 把我踩进了泥土, 我就会变成一粒种子, 发芽抽穗,冲向天幕。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 “这首歌儿虽然唱得好,但每天听几遍,总还是有些厌倦了啊。”一个人从山下纵身飘到舒沫身边,看了看保存在万年玄冰中的人头,叹道,“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就守着它?” “石宪,你不也一样?”舒沫冷淡地道,“你还不去看着你的莲花池,万一恒露复苏后看不到你,自己跑了,你岂不是白忙一场?” “恒露才不会乱跑呢——咳咳,好歹这里就我们俩做邻居,不要老是斗嘴吧。”石宪好脾气地退让了一步,神秘地道,“其实,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舒沫挑起眉毛斜睨了他一眼,“我倒想不出,能有什么好消息。” “你这丫头,真是傻掉了。”石宪自忖与舒轸相交,一向以长辈自居,当下笑道,“要不你来从极冰渊做什么?自然是地泉又涌出来了!” “在哪里?”舒沫霍然起身,居然忘了反击石宪倚老卖老的语气。她的眼神四下扫视,举目却仍然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我带你去看。”石宪说着,当先朝着山后走去。舒沫慌忙跟上,绕过几座薄如锋刃的雪峰,便见峰下的山谷中,赫然裂开了一个口子,金黄色的泉水汩汩外涌,很快就淹没了厚厚的积雪,形成一个崭新的湖泊。 这些水,便是传说中来自神界的虞渊之水,可以起死回生返老还童,比世上的一切财宝都要珍贵! “或许它能够让你的晨晖复活。”男子的声音从舒沫身后传来,让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满心苦涩,“可是他只剩下了头颅……就算有虞渊之水又如何,我是再也救不回他了!” “沫儿,你的心思,我竟是现在才明白。”男子叹了一口气,温暖的手掌扶住了舒沫痛苦颤抖的纤瘦肩膀。 突如其来的熟悉称呼让舒沫一僵,缓缓地回过脸来,泪水迷蒙的眼中映入的,却不再是石宪。她张了张口,猛然扑入了来人的怀中,似乎所有的艰难悲苦都在这一刻破堤而出,“星主……” 舒轸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她小时候受了委屈,他常常做的那样。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惊愕地问:“你曾经……长出过翅膀?” 舒沫点了点头,哽咽道:“确实长出来过,后来回到这里,便又逐渐消失了。” 舒轸大为惊异,身为曾经的云浮世家家主,这个发现无疑比其他话题都更牵扯他的注意。他拉着舒沫坐下,热切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告诉我。” 舒沫平静下情绪,便将自己如何追寻尘晖,如何丧失了灵力,如何开始天人五衰,却又如何在雪浪湖畔蜕变的过程,一五一十向舒轸叙述了一遍。末了,她疑惑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长出翅膀来,莫非是因为感应到了云浮城的灵力吗?” “或许这只是原因之一。”否则自己当年那么接近云浮,却也未能感应生出翅膀来。舒轸沉吟了一会,分析道,“据我看来,恐怕这翅膀的生成,还得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具有纯正的翼族血脉;第二,必须从高空跳下。你先前不但耗尽了灵力,甚至伤毁了元神现出天人五衰的征兆,可以说一条命已去了大半。由于你是云浮翼族和凡人的混血后裔,因此最先死去的必定是属于凡人相对虚弱的那一部分,濒死之际反倒是你的身体最接近纯血翼族的时刻。而翼族仪式里,男女成年之日必须被从高塔抛下,靠下坠之力激发翅膀的生成,恰正与你从山崖跳下殊途同归……沫儿,这样的机缘太过难得,云浮世家里唯有你一人而已。” “星主的意思,我明白了。”舒沫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回到从极冰渊,翅膀便渐渐消退,原因就是我身体中属于凡人的部分渐渐愈合复苏,血脉驳杂,便再不能承载翼族的标志。” “虽说是你运气奇佳,但若无先前奋不顾身的意念,你也不可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舒轸欣慰地看着舒沫,眼神里满是赞许,“沫儿,我真是为你自豪。” “可是,我终究也没能救下尘晖……”舒沫眼神一黯,随即又强笑道,“别老是说我的事,星主这些年过得可好?” “我很好。”舒轸说到这里,竟有些腼腆之色,“沫儿,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成亲了。” “啊?”舒沫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舒轸温润的眼神,惊讶之情渐渐变成了真诚的欢喜,“太好了,新娘子是谁,怎么不带给我拜见啊?” “她一时走不开……因为淳熹帝和白苹皇后都去世了,而她就是当今的云荒女皇,名叫华穹,年号景怡。”舒轸不知怎么的,心竟然有些慌,生怕舒沫因为淳熹帝的缘故,对他的女儿也没有好感。 好在舒沫依然微笑道:“真是奇了,梦华朝前面几个皇帝都不设年号,怎么从她又开始设了呢?”此刻的舒沫已是今非昔比,她从舒轸的神情早已看出他对华穹一往情深,怎么会提出那些往事来令他为难?见舒轸略有尴尬之情,舒沫又笑道,“我明白了,定是你小气,不肯让全天下人都唤她的名字,便只准大家叫她做‘景怡帝’。对不对?” “我这点私心,居然被你看出来了。”舒轸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傅川升任了大司命,任用励翔明粟等人力行新政,倒是比以往的木兰宗更激进些。看来过不了多久,木兰宗就没有存在的空间了。”他说完这件事,却又隐约担心以舒沫对傅川的痛恨,此番生出不满之意。 哪知舒沫只是点了点头,“这样挺好。”她看出舒轸的惊讶,便解释道,“尘晖最后会见的人便是傅川,我想傅川或许并非一无是处。” “沫儿,尘晖在你心里果然是这么重么?”舒轸迟疑了一下,终于道,“那朔庭呢?” 舒沫颤抖了一下,俯下身紧紧抱住了膝盖,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我对不起朔庭。” 这句话一出,舒轸如何还不明白她的选择?他长叹一声,将舒沫搂在怀中,像父亲那样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此番一走,便再难回到这里,你记得以后去帝都看我。” 舒沫强笑道:“好。我知道你娶了新媳妇,还要帮助她藏书网做一个好皇帝,自然不该抛下她乱跑。” 舒轸但笑不语。华穹喜欢孩子,他又何尝不喜欢?然而华穹的身体毕竟有异,怀孕生子只怕凶险万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耗尽自己毕生修为,也要与她完成心愿。既然云浮城里充斥的只是棺材和墓碑,那他宁可放弃一切灵力,在这污浊却充满生机的云荒大地上充当一个普通而幸福的丈夫,和父亲。 舒轸舒轸,他自嘲地想,不管是云浮世家还是空桑王朝,你终究还是要为了延续血脉而努力,只是这一次,你心甘情愿。 “对了,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舒轸从袖子里取出一件物事,放在了舒沫手中。 这是一个长条形的木匣,托在手中沉甸甸的。舒沫疑惑地打开匣盖,却见里面躺着一把样式古怪的宝剑。说是宝剑却也并不确切,因为它虽然大体是宝剑的形状,却又独独缺少了剑尖,而整个剑身,也盘曲着藤蔓样式的诡异花纹。 “这是华穹登基之后,那个叫做杨湮的中州术士进献的。”舒轸见舒沫目不转睛地盯着匣内,缓缓道,“据杨湮说,这把剑因为缺了上首,首缺故名‘守阙’,正是镇守社稷的重宝。”他停顿了一下,见舒沫并不应声,又道,“杨湮还说,守阙剑的特异之处便是在于缠绕在剑身上的藤纹,它能够感应到天下百姓的情绪变化,为天下之主提供借鉴。民怨平时藤纹萎缩,民怨涨时藤纹扩张,一旦藤纹覆盖整个剑身,便是天下倾覆之时。因此华穹便赏了他一些金铢,将这把剑买了下来。” “那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舒沫手一抖,几乎将木匣掉到地上。 舒轸一把稳住木匣,掩不住语声中的哀悯,“难道,你看不出这把剑是用什么炼成的么?” “不,不是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日离开雪浪湖时,身下火光熊熊的熔炉,舒沫尖叫一声,猛地抽回手捂住了眼睛,“既然是国之重器,你们就好好留着吧。我知道,他宁可是这样的安排……” 舒轸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跌落的木匣,嗫嚅道:“我原本以为,它是属于你的。” “星主,谢谢你。”舒沫平静下来,将盛放着守阙剑的木匣推回舒轸怀中,“我现在还能看到他的面貌,还能听见他的声音……比起石宪,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舒轸最终带着守阙剑离开了,帝都初定,他不敢离开华穹太久。后来,守阙剑被送到天音神殿中,与崔坚所雕刻的创造神破坏神雕像供奉在一起,并称“天音三宝”,直到一百年后,藤纹暴起,剑身化为齑粉。 可是舒沫不知道,舒轸此次前来,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人。 地泉的喷涌已经结束了,此刻舒沫的视野里,只有一泓金黄色的潭水,平静地躺在白雪皑皑的山谷之中。 是时候了。她转过身,想要走回原处,将尘晖的头颅带来。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她还是要试一试地泉的力量。 突然,舒沫怔住了。不远处的雪原上,赫然站立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清俊无伦的少年,漆黑的长发被从极冰渊凛冽的寒风卷在半空,就仿佛他整个人是从天而降一般。而那个少年的怀中,正抱着尘晖的头颅。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朝她挤压过来,又全都劈劈啪啪炸裂成了粉末,只留下一片破碎的空虚。舒沫身子一晃几乎跌下山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可她却又明明白白听见脑海里另一个自己在唤出那个少年的名字——朔庭。 朔庭朔庭朔庭……这个名字骤然间充斥了舒沫的脑海,让她没有余裕去考虑他究竟如何复活,如何来到从极冰渊,是否与舒轸结成了同盟。她只是觉得,当她曾经不顾一切想要实现的梦想终于成真时,她感到的居然是不知所措的紧张,还有,对未来的隐约恐惧。 可是,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朔庭?舒沫蓦地涌上一阵罪恶感,遏制着自己的颤抖,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朔庭。” “漂亮的小姐,我可以过来吗?”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三十年前,那个衣衫破旧的少年挑着担子,气喘吁吁地走在她的车旁,却依然嬉皮笑脸地说,“我有钱的时候,坐的马车可比这个豪华多啦。” “当然可以。”舒沫胡乱地点着头,不再像回忆中笑着恶狠狠地顶一句:“你做梦吧。”以前她总是想不起来,朔庭是如何称呼自己的,原来,他一直称呼她做“小姐”的吗?莫非过去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一相情愿的回忆,而在朔庭那边,始终不曾与她拉近过距离?不知怎么的,这个想法虽然讽刺,竟然让舒沫舒了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朔庭观察到了舒沫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却只是垂着眼睑笑道:“这个鬼地方风太大,害我都不能展现出潇洒英姿来。”他假装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陡峭湿滑的山崖上,掩饰去眸子里的一切表情。 舒沫紧张地看着朔庭越来越近,有心和他说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问他怎么复活的么?她明明比他知道得还要详细。问他经历了什么?方才舒轸已经把帝都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眼看朔庭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舒沫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来,“是星主带你来的?” “是。”朔庭的手,依旧牢牢地捧着尘晖的头颅,没有一点归还的意思,“他先前不肯,却不想想华穹是我妹妹,他怎么能得罪大舅子?” 舒沫笑了笑,却偷眼看着尘晖。他依旧安详地闭着眼睛,平凡的面容竟然比朔庭更让她觉得熟悉和心安。或许是因为尘晖的一切情绪,无论是爱是恨,都不曾对她有过一丝隐瞒,而眼前的朔庭,虽然她相信他的为人,可他深藏的心事她却从来不曾明了——无论是三十年前他在帝都自戕的惨烈,还是现下他骤然出现的动机。他所有的苦痛踟蹰,都用满不在乎的轻笑包裹起来,不肯牵连别人一丝一毫,让她曾经心痛,也曾经怨恨。 可是舒沫不敢问。她毕竟对朔庭有着深深的愧疚,深怕一不小心,就会刺痛他的心。毕竟母亲去世,木兰宗式微,偏偏他自己又放弃了皇位,朔庭的境地,实在并不比当年孤独的尘晖好多少。? 朔庭假装没有看出舒沫的惊惶,目光落到脚下平静如镜的金色湖面上,依然用他惯有的轻松口气道:“舒轸多管闲事,什么都想瞒着我,却哪里知道我神通广大,知道的比他多得多,哪里还用得着问他!” “你都知道了什么?”舒沫心中一紧,脱口问道。 “知道了这个傻瓜的故事,还有更多。”朔庭端详着尘晖的头颅,愁眉苦脸地喟叹道,“真没想到,我的来世居然是这个样子,又丑又笨,真是让人失望至极。” “不,你不可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舒沫惊慌地反驳着。如果让朔庭知道她曾做过的一切,她会无地自容的! “是,我本来不该知道……”朔庭无奈地耸了耸肩,“可谁料得到这个傻瓜本事不小,连秦朗那样的老家伙都被他迷住了心窍。我刚刚复活的第二天,秦朗就不惜用元神出窍的恶毒法子,趁我娘不在,钻进白塔地宫来,絮絮叨叨对我说了好几个时辰。” “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舒沫的手不自觉地揪住领口,感到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自然说的都是这个傻瓜的事情了。他事无巨细,说得我都有些……有些腻味了……”朔庭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在喉咙鲠住的前一刻闭上了嘴。秦朗熟悉尘晖一生的遭遇,又从尘晖的倾诉中得知了他与双萍的契约,自然掌握朔庭复活的一切内幕。老人无法阻止白苹皇后的举动,却也深为尘晖不平,索性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复苏不久的朔庭。“我之所以冒死告诉少司命这些,是因为我相信少司命会秉承自己的良心,判断您母亲所做的一切,还给尘晖一个公正的结局。秦朗虽死,亦无憾矣。”元神消散之后,那个老人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石室窄小的空间里,更确切地说,是萦绕在了朔庭心里。 原来,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诞生在那么多的罪恶之中!除了父母,或许世上再没有人期待自己的出现,包括——舒沫。而那个被自己取而代之的人,在经历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屈辱和奋斗之后,已经比自己更有资格获得生存的权利! 从这次秘密的谈话后,朔庭便陷入了巨大的彷徨,理智与情感的抉择如同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提出这个问题伤了母亲的心,却隐约觉得自己的灵魂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朔庭,一半是尘晖。直到白苹皇后拉着他进宫夺位,他也神不守舍,心里反反复复地还是那个问题:我究竟是朔庭,还是尘晖?我究竟应该做朔庭,还是尘晖?这个问题,直到他受到母亲之死的刺激,终于向困在画轴中的父亲淳煦提出来,才最终得到了解决。 父亲说:“不管你将来怎么选择,爹爹都会为你骄傲……” “朔庭?”眼见朔庭呆呆地盯着地泉出神,舒沫担忧地唤了一声。 “我没事。”朔庭转头看着舒沫,笑起来,“倒是从秦朗的故事中,听说你居然改变了很多,让我都不敢相信。看来尘晖还是有点本事。” “朔庭,对不起……”舒沫无言以对,只能喃喃地重复道。 “不,我已经很感激你了。”朔庭似乎不愿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便又眨眨眼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湛水?”bbr>舒沫惊讶地看着朔庭手中嗡嗡作响的短剑,“它怎么会在你这里?”当日因为气恼湛水自作主张斩下了朔庭的头颅,她早已将它丢弃在雪浪湖畔,却不料今日一见,湛水仍旧是一派见到主人的欢喜姿态。 “是那个中州术士杨湮捡到的,舒轸把它连同守阙剑一起买了下来。”朔庭将湛水递给舒沫,“这把剑凶巴巴地不肯听我的,还是还给你吧。” “我不要。”舒沫忍住眼里的泪,转开头去。如果不是湛水搅局,尘晖怎会落得身首分离的悲惨下场,让她每每想起来便心痛如绞? “自以为是的小姐,你还不如这把剑聪明。”朔庭夸张地叹了口气,弹了弹湛水道,“你没看到守阙剑吗,遍体缠绕的妖藤可有多吓人!唯一没有受到侵蚀的,也只有这个头颅了。湛水这样做,是为你留存了一个最纯正的尘晖肉身,创造了躯壳再度与灵魂契合的机会。” “那又有什么用?尘晖这个样子,是再也活不回来了!”舒沫的泪再也忍不住扑簌而落,“我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其实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头颅,就算地泉也不可能复活他!” “你可不要小瞧了地泉,神界的力量往往超越凡人的想像。何况,我这里不是还有副身子吗?” “不行!”朔庭话音未落,舒沫已经恶狠狠地冲到了他面前,“我不愿意尘晖死掉换回你来,可我也不愿意你牺牲自己换回尘晖!你们这两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先别急着恨我,我可没那么高尚。”朔庭嘻嘻一笑,随即一本正经地道,“实际上,是我自己愿意做尘晖。你想想,做了尘晖,又有那么多人崇拜,又有漂亮姑娘喜欢,又有奋斗多年带来的无敌成就感,哪里像做朔庭,除了长得好些,还有什么?” “我不管,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舒沫再度恢复了以往的蛮横本色,随手甩出一个禁咒,就想将朔庭困住。 “别小气啊,其实我只是想去地泉泡泡而已。”朔庭一边招架,一边分辩道,“我和杨湮舒轸都探讨过肉身与灵魂相辅相成的道理,如果尘晖头颅仅剩的肉身之质还是争不过我的话,我无非就是在地泉里洗了个澡,美容养颜灵力大增,实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不,我不允许!”舒沫咬着牙,一个又一个禁咒如漫天花雨抛洒而出,“我知道你因为抢夺了尘晖的灵魂心怀愧疚,那你就宁可让尘晖一辈子也心怀愧疚?” “你终究是偏心尘晖。”朔庭有些气恨恨地道,“我若是真变成了尘晖,我才不会愧疚,你就更加不必。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原本就属于我,谁也不该夺走!”说着,他一把抛出湛水短剑,抱着尘晖的头颅就朝地泉中跳了下去! 舒沫惊呼一声,想要拦住他,不料湛水竟然牢牢地封住了去路,舞动的剑光竟然连她的视线都搅得一片昏花。情急之下,舒沫索性不管不顾向着湛水冲去,宁可被湛水刺个透明窟窿,也要阻止住朔庭的举动! 就在碰到舒沫咽喉的一瞬间,湛水呼啸一声,终究不忍伤害主人,重重地砸落下去,把舒沫脚下的冰层撞出一个大大的缺口,将她绊倒在地。 倒在悬崖边缘,舒沫见到了朔庭——他面朝上跌向地泉,怀中紧紧抱着尘晖的头颅,可他的长发却被下坠的疾风反卷过来,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有清亮深情的目光,从发丝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能看得清她,她却看不清他。这个情景让舒沫的手指都插进了身下的碎冰之中,从开始到最后,从来如此,从来如此!他知道她的软弱,知道她的执著,甚至知道她改变了心意;可是她呢,自始至终,无论他的生他的死,她都从来没有理解过! 地泉的水仿佛一张贪得无厌的巨口,转瞬之间,朔庭的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金色的水面下,连一点涟漪都没有剩下。透过半透明的湖水,舒沫甚至可以看到他就像一个最精致的糖人儿,在地泉中不断地融化、扩散……最终与广阔的湖水融为一体,卷带着尘晖完好无损的头颅沉入湖心…… “朔庭!”舒沫凄厉地呼喊了一声,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激起点点转瞬即逝的水纹。她使劲想要擦干泪水,可是那个年轻而俊挺的身影,却再也找寻不到,只有他的笑容,仿佛绕梁的余音,依然荡漾在舒沫的心海中,掀起雪浪湖一样激越的浪花。那不是他在淳熹帝面前自戕时傲岸无畏的笑容,这笑容坦然、安详、堪破因果,仿佛温暖的阳光包容万物,让未来的一切成为可能。 舒沫虚弱地伏在地上,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反对的力气,剩下的只有满腔的心痛。她此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第二次失去朔庭。上一次,她囿于外力的阻挠没能挽救他,可是这一次,她却是囿于自己的选择而无法挽留他,哪怕她开口说一个字,都透着无地自容的虚伪造作。而朔庭,是早已看透了她的尴尬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可因为懂得,也注定更加寂寥。 舒沫的双手用力握着破碎的冰凌,感觉那锋锐的寒冷直刺进掌心深入骨髓,才克制下自己跳入地泉的冲动。尘晖的命运就在此刻,她不敢轻举妄动破坏了地泉的神力。可是那个记忆里又潦倒又高贵,又惫懒又坚韧,又无赖又深情的朔庭,是真真正正、永永远远再也无法回来了! 一念及此,泪水哽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连最后的歉疚都无法表达,只能在心底默默道:“朔庭,对不起……我毕竟,是个自私的人啊……” 忽然,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浮现在她的耳畔,仿佛就是从身下波澜不兴的地泉中发出:“别难过,其实不管我叫朔庭还是晨晖,我都是我,都会永远陪着你……” 这个声音,亦真亦幻,以至于舒沫永远都不能确定这究竟是朔庭的安慰,还是自己的臆想。或许真如璃水所说的那样,无论如何转世,她所爱的,终究是同一个灵魂。 但一个事实却是毋庸置疑的,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朔庭,即使他不曾复活,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少年带给她的,是年少时最为绮丽的梦境,是她一生中无法替代的珍藏。 若干年后,当久远的伤痛渐渐平复,舒轸终于告诉舒沫,是他教给了朔庭有关地泉最秘密的咒语,让朔庭如同泥人被地泉融化,再塑造出一个全新的身躯。朔庭与尘晖,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从一开始,朔庭就知道那个结局。 “有动静!”石宪腾地站起来,指着山谷内金色泉水的中心叫道,“十天了,他要出来了!” “我早看见了。”舒沫看着平静湖面上一圈圈扩散开的涟漪,故作淡定地回答。 石宪笑了笑,没有戳穿她抖得像风中鸟羽一般的事实。他拍了拍脑袋,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要不我们来赌一赌,出来的人究竟是晨晖还是朔庭?或者是朔庭之身晨晖之魂,还是晨晖之身朔庭之魂?喏,你看这里有白紫粉黄四 79cd." >种颜色的莲花,每种代表一个可能,你选哪一种颜色?” 舒沫被他饶舌的话语说得头昏脑涨,终于忍无可忍,“能不能请你——” “好,我先选,而且只选一种。这样你有三种颜色,赢面比我大得多。”石宪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代表晨晖的白色莲花,头也不回地朝着山后走去,“丫头,小赌怡情,别太紧张。我去守着恒露去了,记得分出了胜负要来告诉我。” 舒沫早已熟悉石宪的性格,知道他只是想安抚自己,便朝着中州人的背影莞尔一笑。她拾起地上三朵颜色各异的莲花,拢在胸前,感到那些娇嫩的花瓣都随着自己心脏的急剧跳动而微微颤抖。石宪那么笃定地取走了白莲,难道他也和舒轸一样,相信晨晖会回来吗? 她多么希望自己会输。 金色湖面上的水波越来越大了,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要从水底喷薄而出。舒沫目不转睛地盯着湖心,却在一个人形刚刚冒头的时候,抛开怀中的莲花,闭上眼睛扑进了地泉之中。 她紧紧地抱着那个泉水里的人,不敢睁开眼睛,也不敢开口询问。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复苏的是谁的面目谁的灵魂,她都再不会放手,因为他们自己也必然希望,一切有一个平静和美的终结。 飘摇的湖水温柔地承载着他们,让舒沫觉得自己正漂浮在梦境之中。她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渐渐温暖,最终动了动,不由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沫姐姐……”熟悉的声音缓缓在她耳边响起,让舒沫浑身一震,几乎落下泪来。这个声音落在耳中,如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温柔地抚摸,如同从冬季的阴影里一步跨入橘黄色的阳光下,如同旅人孤寂的月夜里听到家乡的箫声,那是她以为再也无法听闻的天籁之音。 “沫姐姐,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起起伏伏的波浪中,悦耳的嗓音穿越十几年浓重的悲喜,落进舒沫的耳中,“梦里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她对我说,空桑的罪恶沉积数千年,原本现下便有灭顶之灾。然而因为上百万人因为我们的努力受到感召,因此神发了慈悲之心,准许空桑的浩劫再延迟一百年。可是,我不记得她究竟是谁……” “你还记得我,就足够了。”舒沫娇蛮地道。 “我问她,只有一百年吗?那一百年之后,怎么救空桑呢?可我很快就醒了,只模模糊糊记得她说‘只要人心不死,就能死而复生’,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个声音露出了惋惜的语气,似乎这个问题对他很是困扰。 “每一代的人,只要做好那一代的事就足够了。既然已经争取到了时间,一百年后的事,自然该此后一百年中的人们去努力。百年之间风云聚散,变幻莫测,凭你再有本事,也预测不了那么远的事情。”舒沫嗔怪地掐了掐他的脸,终于睁开了眼睛,“你现在,只需要为自己生活,这也是另一个人的愿望。” 旖旎之间,冷不防岸上有人挥舞着手中的白莲大声道:“别老是泡在地泉里不出来啊,究竟谁胜谁负?” “你赢了!”舒沫大声朝着石宪回答。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身边迷惑的人,坏笑道,“其实赢的人,是你。” 2009年8月10日初稿 2009年9月7日二稿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