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创世书》 序言 此文献给我的祖母蕙,愿她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得享永恒的幸福。 ——题记 一九九七年的暑假,我坐99lib.火车从北京前往林城。虽然在籍贯一栏上我永远写着“林城”两个字,对那个二线城市却始终印象模糊。此番若不是父亲再三叮嘱要去林城看望祖母,恐怕我对林城和祖母的印象将会永远停留在九岁的记忆中。 祖母住在林城状元街,据说街上某个院落在清末诞生过一个状元,三四十年代也有林城的几户世家大族在此置下家宅给子弟读书,算是书香清华之地。不过当我打的士停留在状元街七号时,我打开车门仰望四方,发现此刻的状元街不过是残留在四周水泥森林里的苔藓,连阳光都被遮挡了大半,看来不久就会被拆迁的推土机夷为平地。 根据我九岁时对这里的记忆,状元街七号是一个两进的院落。从门前狭长的马道走进去,红漆剥蚀的木槽门外原本有两根刻着云纹的栓马桩,却只剩下了光九九藏书秃秃的石座。而槽门里面的院落里,则挤挤挨挨地住了五六户人家,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们堆上了蜂窝煤和自行车,而青石板铺就的过道也被横七竖八地晾晒上各色衣物。只有一处院墙下长着两株最容易成活的紫茉莉,红红白白,掐下一朵抽去花蕊,便能如小喇叭一样嘟嘟地吹出响声。 不过听父亲说,现在整个院落都发还了祖母,修葺一新,否则我打死也不愿意放弃旅游的机会跑到个乱七八糟的大杂院里
去住一个暑假。至于祖母为什么一定要我来,父亲似乎也不太明白,只是含糊说祖母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带着暗含兴奋的疑惑,我拖着拉杆箱来到紧闭的槽门前。原本的门环早已不翼而飞,反倒是门框边缘安装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按钮,轻轻一按便发出声响——奇怪的是,铃音并非平常熟悉的“叮咚”声,却是一阵轻快凌乱的细碎声响,仿佛无数悬挂的冰凌互相撞击。 来不及多想什么,门已经开了,我认得来人是照顾祖母十来年的保姆黄妈。她一见我就笑了起来:“端端来啦,奶奶说你今天肯定会到。” “黄妈妈好。”我客气地拒绝黄妈的援手,费力地把沉甸甸的拉杆箱提过门槛,堆起笑容,“奶奶还好吗?” “精神还好。”黄妈没有多说什么,引着我沿着洁净的青石板路走到屋里去。我四下张望一下,发现整个院子果然清爽安静了许多,不仅少了小山似的杂物垃圾,原本只能躲在旮旯里的紫茉莉占据了整个前院,连成红红白白的一片。而后院里更是种满了各色花卉,衬着红木雕花的门窗,微泛苔痕的白条石台阶,若非抬头即见近在咫尺的高楼,倒让人仿佛回到了这个宅子最为辉煌的过去。 “房子的产权落实以后,原先住的那些人家便陆续搬走了,不过偌大的院子也冷清下来。”黄妈一边开厢房的门让我放置行李,一边唠叨着,“这回奶奶邀你来,都念叨大半年了。” 我讪讪地应了一声,不敢多说什么。一直在拖延来林城的行程,此番若不是听说祖母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恐怕我还要借故在学校多待上几天。对旧时大家闺秀出身,又矜持寡言的祖母,我记忆中更多的是敬畏而非亲近。 踏上三级白条石台阶走到祖母所居的正房门前,我轻轻敲了敲镂刻着喜鹊登梅图案的红木门扇,却没有人应声。于是在黄妈的示意下,我径直推开了门。 出乎我的意料,房间里是宽敞而明亮的。宽大的窗户下放着一张黄梨木书桌,我的祖母正坐在桌前埋头写着什么。 “奶奶,端端来了。”黄妈唤了一句,便出去了。 祖母停下了手中的钢笔,朝我转过头来,于是我也唤了一声:“奶奶好。” 和照片上没有多大区别,祖母剪着整齐的短发,清矍的脸上还能分辨出年少时的风华,坐在椅子上的瘦削身形如同一只优雅的鹤。“端端,过来。”她朝着我微笑着招了招手,解释一般道,“我腿脚不好。” 祖母有严重的风湿病,这个我是知道的。于是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你终于来了。”祖母仔细地端详着我,让我有些局促。眼角悄悄瞥向她身前厚厚的一叠稿纸,依稀看到几个字——“炎洲”、“南海”、“火光兽”……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你爸爸说你也喜欢写点东西,写的什么题材?99lib.t>”祖母和蔼地问。 “嗯。”我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多半是校园小说,偶尔还写点武侠。” “不知道你对我的东西会不会有兴趣。”祖母说着,撑着椅子扶手艰难地站起来,我连忙伸手扶住她。 走到墙边的书架前,祖母从上面抽出一本书递给我:“先看看吧。” 说是书,其实不过是一叠厚厚的稿纸,用针线仔细地缝缀成书册的模样,而我此刻才注意到,这一壁书架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全都是这种简陋的手抄本,还一一编撰了顺序。我手上这本的封面上,是几个漂亮的隶书——“炎洲记第十一”。 随意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都是祖母俊秀的字迹,仔细一看,上面写的是:“……他转过头,正看见树影重重的山林中,渐渐燃起了一团一团的亮光。那些亮光白中透红,从山林下方射出,渐渐汇集在一起,仿佛天空中漂浮的巨大云朵。光芒从树林的缝隙中四散而出,将林中树木映得如同银铸一般。……” 再翻过一页,接下去便是:“……三个人安静地走进树林,朝那亮光聚集的地方走去。只见前方一条小溪从林中蜿蜒流过,小溪两岸聚集了几百只大小如豚鼠的动物,正在饮水嬉戏。它们长着一对圆乎乎的大耳朵,全身覆盖着三四寸长的白毛,冲天的亮光正是从这白毛上发出。几百上千只火光兽的亮光交错层叠,形成了一片光亮的海洋,似乎是大团的水银倾泻在面前,让人一时被这绚烂的景色弄得目眩神迷。……” 我正看得有些入迷,祖母已在一旁问道:“看得下去吗?” “挺好看的。”我由衷地点点头,摩挲着有些泛黄的纸页,想了想又道,“似乎这种题材,是叫做‘奇幻’?”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写这些,无非是把远古的神话扩充开来,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祖母回答。 “这些,是你写的?”我惊异地盯着祖母衰老的面容,她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吧,谁会相信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每日伏案写着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而且看这些纸张的年代,也不知她持续写了多少年。 “是的。”祖母点了点头,重新拄着拐杖走回书案前坐下,轻轻地道,“断断续续写了几十年,却只得这么多,看来这辈子都不够了。” 我捧着书册,看见祖母的身影映在窗外透来的天光中,静如雕塑,而她的语气却是那么忧伤。我知道以祖母一生饱经忧患,性格坚强而内敛,只有心底的忧伤盛放不下时,才会从语句中流露而出。我忽然很藏书网想询问祖母要我前来的缘由,却没敢出口。良久,祖母开始给我讲一个故事,这个几乎占据了她整整一生的故事很漫长,漫长到我的整个暑假,以至我以后的日子,都耗费在这个故事中。 第一章 一九二六年春,蕙小姐十七岁,中学毕业正准备进入北京女子师范预科班。不巧那年四月,直奉军阀打败了冯玉祥,接手北京城,城内一片混99lib.乱,那个预科班就势停课,蕙小姐必须等上大半年才能进入大学。 蕙小姐的父亲王大人当时在北京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剪了辫子的维新派”,对女儿的教育如同他自身的政治立场,处于进退两难之中。偏偏蕙小姐是个一心打破封建礼教的新派女青年,从进入中学就没少让家里担心,三年前北京学界掀起罢免教育总长彭允彝的“驱彭运动”,政府派军警..对示威学生施予皮鞭枪把,蕙小姐当天彻夜不归,把她父母急得差点疯掉。幸亏后来她只是为了送受伤同学前往医院,自己毫发无伤,否则光凭一份以后再不参加学生运动的保证书根本争取不了重返学堂的权利。 想着女儿要在家里闲呆大半年,其间保不准又会被蛊惑出什么乱子,王大人感觉还是暂时让蕙小姐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比较稳妥。恰好此刻他的同年世交盛老爷来信,说儿子盛广哲从英国留学回来,想邀请蕙小姐母女到他家中小住,总算为王大人解了一个难题。 盛家是林城大族,向来与王家交好。而盛家排行老七的盛广哲又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几年前就去了英国读书,只是他什么专业都不选,单选了农艺系,说是中国以农为主,唯有提高农业技术方能改善民生,倒让一向畏惧政治,唯以耕读传家的盛家人放了心,也让看多了热血青年的王大人对这个务实的年轻人另眼相看,两家里便都有了结亲的意思。此番借口小住,无非也是为了培养两个年轻人的感情,毕竟王大人和盛老爷都是开明士绅,对于包办婚姻是不屑为之的。 了解盛家清白严谨的家风,王大人对妻女前往小住放心得很,甚至专门致信盛老爷,找机会安排他家的夫人小姐多引导引导蕙小姐,毕竟新女性也终要作个贤妻良母。 不巧的是,当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王夫人却得了严重的传染病,被送到协和医院的隔离病房里。王大人又要到衙门办公,又要照顾妻子,更是顾不上闲居在家的蕙小姐。于是虽然对女儿独自出门不放心,却也不得不安排家人将蕙小姐独自送到林城去了。 蕙小姐拎着皮箱走出林城火车站,雇了黄包车前往盛家的大宅。一路上无数居民盯着蕙小姐短袖旗袍外露出的胳膊窃窃私语,让蕙小姐有些不自在。民国虽然已经十几年了,这个偏安一隅的城市却似乎仍然没有走出前清的影子,唯一不同的,是男人头上少了根辫子而已。这个发现让蕙小姐莫名地厌恶林城,心里自然对那个林城的盛家多了些抵触。 盛家对蕙小姐的到来表达了极大的热情,老爷太太少爷小姐挤了一屋子,好奇地打量着从京城来的穿着改良旗袍的新女性。蕙小姐尽量摆出大方得体的姿态,将父亲托付的礼物一一送出,又和盛老爷寒暄了许久,到底压不住本性故意问道:“怎么不见七哥?” “这……”盛老爷为难地看了一眼太太,盛太太立时摆出一副随意的神情笑道,“广哲在农林厅的公事繁忙,平时都不在家里住的,也不知道蕙儿你今天到……” “哦。”蕙小姐满面纯真地点头,装出相信的样子,心里却有些冷笑。看这个样子,盛广哲明明是故意躲避自己的,他不希罕这场包办婚姻,自己还满心不悦呢。只是到底人家是主,自己是客,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晚饭的时候他一定会来的。”看出蕙小姐的脸色有些异样,盛太太亲热地拉起她的手,“走,去看看我们给你安排的房间。” 尽管盛老爷暗中派人催了数次,盛广哲始终没有露面。传信的家人最后禀报说七少爷被逼得急了,干脆提个箱子出了门,说是要到乡下去查看水稻良种,没有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 盛老爷一向管不住这个儿子,此刻唯有哀叹,却又得敷衍住蕙小姐。蕙小姐冰雪聪明的人,如何猜不到盛家夫妇的难处,面上便越发地从容大度,善解人意,引得盛家上下暗暗称赞,却不知蕙小姐心里因为不与盛广哲碰面,也是一派轻松高兴。 待把林城周围的名胜都参观个遍,蕙小姐住在盛家便渐渐无趣起来。她也曾到盛家的书房去看过,无非都是些四书五经加《曾文正公家书》之类的东西,别说那些在北京城内暗暗流传的“赤化”书籍,就是找一点新派小说也是绝无可能。 百无聊赖之中,蕙小姐召集了几个盛家的佣人长工,主动教他们认字。这种事情往往开头容易坚持难,几次之后,前来学习的人便渐渐少了,于是坚持习字的两三个人中,念哥儿就引起了蕙小姐的注意。 念哥儿是盛家的长工之一,十八九岁的模样,来自距离林城两百里外的乡下。他个子在男子身形中偏于矮小,看上去也就跟长挑身材的蕙小姐差不多,身子却是精瘦,脸色也是疲惫虚弱的苍白,似乎长期吃不饱饭睡不好觉,这让一向宽厚慈悲的盛太太有些不满,生怕旁人就此议论盛家虐待了下人。幸亏这念哥儿干活极为勤勉,为人也老实本分,盛太太才没有下决心辞退了他。 蕙小姐为了保证习字的效果,每次都要测验上一次所教的字句,众人中只有这个念哥儿每测必是全对,而且举一反三,过目不忘。这样聪颖好学的学生自然让蕙小姐心中快慰,哪怕后来这个习字课不了了之,看到念哥儿时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只是这个念哥儿脸皮薄得很,每次蕙小姐跟他打招呼都垂着眼不敢接话,苍白的脸上也红了一片,十足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倒辜负了那一副聪明的脑子。 一直到很多年后,蕙小姐都记得念哥儿第一次与自己搭话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刚跟着盛太太学了半日刺绣,甩着酸痛的手指坐在窗下,掏出从京城随身带的新派白话杂志来,看着看着竟念出了声: “……我能献你什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而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吞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她读得兴起,念完了才发现窗外站着个人呆呆地听。那个人瘦瘦小小,苍白瘦削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是清澈通透的,却在碰到蕙小姐眼光的刹那垂下了眼,甚至不自觉地往身旁的女贞树后闪了闪。 见他一副窘迫的模样,蕙小姐倒起了份促狭的心思,开口叫道:“念哥儿,你听得懂我读的什么?” 念哥儿点了点头,却又立刻慌乱地摇了摇头,脸色仿佛更红了。 “这是周树人先生写的诗,你觉得 597d." >好不好?”蕙小姐正闲得发慌,干脆扯住念哥儿聊起来。 “我从没有听过这样感人的句子。”念哥儿低低地回答了一声。 “为了旁人的光明,自己宁可永沉黑暗,真的很感人。”蕙小姐感叹了一句,见念哥儿还是逡巡在女贞树下不曾离去,惊觉这不是他往日的做派,便笑道,“你找我有事?” “我……我想请蕙小姐帮我写几个字。”念哥儿嗫嚅道。 “没问题。写什么?”蕙小姐招呼念哥儿走到自己桌边,拈起毛笔就铺开了宣纸。 “不不……是写这个。>”念哥儿说着,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却是一张空白的汇款书。 “你给家里寄钱?”蕙小姐知道他们这些背井离乡出来做长工的人,多半都是为了补贴家用。不过居然想到用邮局汇款,倒是个新鲜事。 “嗯,给我哥哥。”念哥儿有些迟疑地回答。 “名字,地址。”蕙小姐拈细了笔尖,停在汇款单上方。 “张念祖,燕京大学钧斋戌号房。” “你哥哥挺厉害的嘛,你比他可差远了。”蕙小姐一边写,一边笑道,“汇多少钱?” “二十银元。” “看不出你挺能攒钱的啊。”蕙小姐写完了将汇款书递给念哥儿,正好瞥见他泛着青黑的眼圈和没有血色的脸,不禁心中一动,“难不成你省吃俭用,都是为了供你哥哥读书?” “没有哥哥,就没有我。”念哥儿微笑着回答,仿佛记起了什么往事,纯净的眼眸里闪烁着感恩的光。 蕙小姐暗暗哼了一声,不管怎么样,自己去京城读大学却让大字不识的弟弟做长工挣钱养家,这种男人自己到底是瞧不起的。只是这个念哥儿也太老实了些,看他这瘦弱样儿,多半都是被他那个哥哥压榨了去,偏偏还甘之如饴。周树人先生说得不错,这个世上,真是不缺甘做奴隶的人。 想到这里,蕙小姐对这个念哥儿,越发起了拯救的心思,不忍心看这么个聪明孩子在麻木愚昧里耗费一生。虽然念哥儿年纪应该比蕙小姐还大上一两岁,但是无庸讳言,此刻从京城里来受过良好新式教育的蕙小姐,对一个外省乡下的文盲少年,有着十足的高高在上的怜悯和关怀。 这种优越感蕙小姐并没有刻意隐藏,念哥儿自己也是明白的,却从不会表露。他只是在每天应接不暇的活计里,见缝插针地拿着蕙小姐送的习字书多学几个字,默默地拉进两人间判若云泥的差距。当蕙小姐惊讶地发现他十数日间已学成了初小的一应字词,直呼他是天才时,念哥儿却只是默默一笑,那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神情让蕙小姐恍惚觉得这种气息不应该属于凡间。 第二章 没过多久,平静的盛家大宅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当蕙小姐闻讯赶到下人居住的偏院时,已看见念哥儿被人反绑了手压跪在房檐下,盛太太气得脸色煞白,一叠声地叫着报官,而盛家八小姐盛广芸则在一旁哭得抽抽噎噎。 蕙小姐一时有些怔忡。在她的印象里,念哥儿最是温顺纯良,只怕是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却不知此番做了什么错事,引得一向慈和的盛太太如此动怒。她站在旁边听了一会,方知晓了大概端倪。 原来这些日子正是林城的雨季,八小姐盛广芸的屋子有些漏雨,早上照例由管家安排长工爬上房顶,重新铺设瓦片,当地俗称“拣瓦”。谁料长工们刚干完活,盛广芸便亲自来到下人住的偏院,悄悄问相熟的长工老张是否有人从她房内取走了什么东西。看着八小姐紧张的样子,老张回答念哥儿拣瓦的时候见房梁旮旯处有个油纸包,就顺手拿了,大家都看见的。原本脾气急躁的盛广芸一听脸色立时白了,正巧看见念哥儿推门出来,手里还拿着包东西,当即一步上去夺了回来,劈头骂了一句:“你找死么?” 见念哥儿东窗事发,老张当下不敢隐瞒,便偷偷禀告了盛太太。盛太太也怕冤枉了念哥儿,先找了女儿询问,谁知盛广芸死也不肯说念哥儿偷拿了她什么,盛太太便冷笑道:“你不说,自然有人会说。”盛广芸一听,哭着拉了母亲不放她去拷问念哥儿。谁知这一番做派更惹了盛太太的疑心,她平生最恨子女和家中下人有私情,当下命人将念哥儿绑了来,定要把此事问个水落石出。 谁知那念哥儿平素看着乖顺,此刻竟也不肯多说一字。直把盛太太气得发抖,有心拉了他见官又怕家丑外扬,没奈何硬着头皮铁了心肠亲审念哥儿,也不管八小姐盛广芸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一般。 “平素看你是个老实孩子,想不到也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情来。说,究竟你偷了八小姐什么东西?”盛太太挥手甩开旁人的劝阻,手抚着胸口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念哥儿。 >念哥儿看了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盛广芸,随即垂下眉眼,摇了摇头。 “妈,你别问了好不好?”盛小姐哭着跪倒在盛太太面前,“你这样大庭广众丢女儿的脸,不是逼我去死么?”虽然盛太太明面上只追问偷窃之事,但好事者自然而然将此事往风流韵事上联想,围观众人脸上暧昧的神色直把盛广芸臊得窘迫无地。 “你若是知道有脸,就给我滚回自己房里去!”盛太太霍然站起拂开盛广芸的手,指着不作一声的念哥儿骂道,“去把家法拿来,我就不信他不开口!” 眼看有人取了碗口粗的木杖来,蕙小姐哪里见得这个,顾不得自己外人的身份走出来道:“伯母先别急,想是有些隐情不宜公开解释,我先问问他好了。”说着,她径直走到念哥儿面前蹲下,温言道:“你若是信得过我,便悄悄告诉我一人,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你的。” 念哥儿抬起头看着蕙小姐,隐隐透着水色的眼中满含感激。然而他随即再度垂下眼去,门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半晌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你呀……”蕙小姐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隐约透着心底的愤怒。她原本以为自己猜得到念哥儿无法启齿的情愫,虽然明知他是痴心妄想,少女的虚荣心仍旧得到一丝满足。可此番看来,念哥儿却另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这种感受让蕙小姐有些不舒服。她站了起来。 “下贱东西,不吃点苦头就不老实!”盛太太见蕙小姐尝试无效,心底的怒火越烧越炽,当即命道:“打他二十杖,若是再不肯说,就撵出去,咱们家请不起这样有骨气的人!” 一听要撵自己出门,念哥儿的身子顿时一僵,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眼看有人手持木杖站到自己身后,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闭上了眼睛。 “伯母,别……”蕙小姐下意识地出言阻止,心中却黯然明白自己的力量根本阻挡不了接下去的惨剧。正在她彷徨无计之时,忽听门口有人道:“我知道他拿的是什么。” 蕙小姐闻言转头,却见院子门口大步走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棉布夹袍,皮鞋上还沾着层层叠叠的泥浆,显然在林城泥泞的雨地里走了不少路。虽然衣着朴素,但一双那个年代里罕见的皮鞋却已出卖了主人的身份。 “七哥!”盛广芸第一个反应过来,大步跑过去,一头扑在来人的怀里放声大哭。 “广哲,你回来了?”盛太太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刚站起身,却又想起现状,沉下脸坐回椅子上,“你还知道回这个家?广芸现在无法无天,都是被你带坏的。” “我听说妈在当包青天,就巴巴地赶回来给你做公孙策,结果妈还骂我,真是冤枉。”盛广哲见盛太太紧绷的脸上终于微微露出笑意,轻轻拍了拍怀中盛广芸的肩,朝着下人们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放开。” “慢着!”盛太太见有人果然给念哥儿解开了绳子,不满地朝盛广哲道,“你不是说知道他偷了什么吗,说出来听听。” 盛广哲微微一笑,走到念哥儿面前,弯腰伸手拍了拍他膝盖上沾的尘土,和声道:“你知道你取走的是什么吗?” 念哥儿迟疑了一下,最终默默地点了点头。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拿?”盛广哲继续问道。 “因为大家都在梁上看见了,说要……说要打开看看是什么,我就……”念哥儿似乎想起了什么,讲得心虚起来。 “所以你就抢先取了,打算偷偷还给八小姐,是不是?”盛广哲见念哥儿点头,唇边微笑不减,眼神却渐渐锐亮起来,“你怎么知道那东西不能给大家看到?” “我……”念哥儿仿佛窒息一般看着盛广哲,半晌才绝望地回答,“我偷听过少爷小姐的说话。” “混帐,你居然敢偷听……”原本站在一旁的盛广芸立时有些发急,脱口骂道。 “广芸。”盛广哲冲着妹妹摇了摇头,重新看着念哥儿含泪的眼睛道,“多谢你给我们守着秘密,难为你了。”说着,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来,一把握住念哥儿匆忙缩回的手,将钱紧紧地压在他的手心里,郑重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盛太太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 盛广哲走回母亲身边,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盛太太立时脸色大变,戳着盛广哲的脑门骂道:“你们这些不长进的东西,居然敢看这些玩意,看你爹知道了怎么收拾你!” “那是以前糊涂,现在可再不敢了。”盛广哲笑嘻嘻地正打算耍滑头开溜,却被盛太太一把拽住,“王家妹妹来了这么多天了,你连面都不露,真是该打!过来好好给人家陪不是!” 转头看见蕙小姐,盛广哲立时收敛了面上的戏谑之色,礼节性地伸出手来:“密斯王,你好。” “你好。”蕙小姐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毫不示弱地和盛广哲握了握,脸上同样挂着淡定的微笑。然而盛广哲却不知道,这是蕙小姐第一次和人握手,这种礼节对于留学西洋的盛广哲或许只是寻常,可对以新青年自居的蕙小姐,握手的含义则意味着生死与共的同志。 很久以后,蕙小姐从盛广哲那里得知,念哥儿偷拿的是其实是一叠书,包括了李大钊所写的《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等,都是所谓“赤化”书籍。而当时这些书籍都是各路军阀深恶痛绝的禁书,当政的直系奉系更是大举“讨赤”大旗打进北京,四处搜捕“赤化分子”。若只是被盛老爷知道儿子女儿私读禁书还好,一旦泄露出去,招来的祸事就不是儿女私情这样的流言所能相比了,搞不好,就是家破人亡。 “所以念哥儿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救你们一命,你却两个银元就把人家打发了。”蕙小姐记得自己得知真相的时候,满心都为傻傻的念哥儿不平。 “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知道那些书,广芸明明是用油纸层层包好的。而我把书交待给广芸的时候,也小心查看了周围,他断不可能偷听得到。”盛广哲那时并未觉察出蕙小姐的抱怨,只是皱着眉头说,“念哥儿这个人看着平常,其实暗地里透着不少古怪啊。” 第三章 实际上,蕙小姐从第一眼看见盛广哲的时候,就认出他是一个新式青年,或者说,“赤化分子”。这并不是说盛广哲言行之中泄露了什么,只是蕙小姐原本在京城见的世面多了,对“赤化分子”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只要一个眼神,一种语气,一点面部表情微妙的变化,就能够让蕙小姐从人群中把他们认出来。 或许在那个时候蕙小姐的心目中,“赤化分子”是一个既危险又时髦的名词,统一成一个感觉就是——“刺激”。他们就像蕙小姐小时候评书里听来的侠客吕四娘,又像读书时历史教师描述的法国英雄马拉,都为了旁人的福祉而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这种神圣感和献身精神让十七岁的蕙小姐热血沸腾。因此,蕙小姐对盛广哲开始了密切的关注。 可惜,盛广哲仍然借口工作繁忙,绝少踏足家门。对这一点蕙小姐压根是不相信的,衙门里如何办差,她比任何一个盛家人都清楚。于是蕙小姐开始刻意地接近盛广芸,把自己偷偷带来的新派杂志借给她,有意无意地谈及一些敏感的政治话题,终于让原本戒心十足的盛广芸确认了蕙小姐的立场,答应带她出去参观盛广哲的住处。 盛广哲搬离盛家大宅后,独自住在状元街的“庆云堂”。那里原本是前清时盛家给参加科举的子弟闭门读书的地方,民国之后就荒废下来,直到盛广哲从英国回来之后才重新整理出来住人。 蕙小姐跟着盛广芸来到庆云堂的时候,看见两根白石拴马桩旁停了两辆自行车,显然有客人来访。蕙小姐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盛广芸却笑道:“既然来了,一并见见也好。”说着径直敲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打开了门,看见盛广芸身旁的蕙小姐,不禁有些迟疑。盛广芸一把将半开的门推开,笑骂道:“阿四,怎么连我也信不过?”一边说,一边拉了蕙小姐往院内走。 “七少爷他们……他们正忙着……”阿四跟了两步,见盛广芸不睬,只好当前跑了开去,“我先去禀告七少爷。” 蕙小姐见阿四鬼鬼祟祟的模样,心头更是疑惑,眼里却只能顾着打量这庆云堂内的一切。无非是林城一贯的建筑式样,青石地板的两进院落,黑瓦斜檐下红木雕花的门窗,花坛里疯长着大蓬大蓬最容易成活的紫茉莉,可见这里的主人对伺弄花草毫无兴趣。 伸出食指竖在唇边,盛广芸拉着蕙小姐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三级白石台阶。她正弯下腰想从门缝里偷看,冷不防房门猛地被人拉开,倒吓了盛广芸一跳。 “密斯王,你好。”盛广哲堵在门口,虽然没有掩饰惊讶之情,倒也临危不乱地先跟蕙小姐打了个招呼。蕙小姐甚至捕捉到那惊讶中的一丝戒备,只是淡笑着不曾点破。 见盛广哲不理睬自己,盛广芸气哼哼地道:“七哥,你不是准我来的吗?” “我可没准你来添乱。”盛广哲见八妹恶狠狠地盯着蛰在一边的阿四,口气越发严厉了些,“你盯着阿四做什么?” “你自己烦,可别拿我撒气。”盛广芸见盛广哲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沾成一绺一绺,身上穿的围裙上沾满了机油,原本修长白净的手指也黑乎乎的,不由笑道,“我知道了,机器又坏了,你这个半吊子的机械师没辙了吧。” “就算是半吊子,在林城这个鬼地方我也是独一无二了。”盛广哲叹了口气,见蕙小姐一双灵活透亮的眼睛正含笑望着自己的狼狈样子,不由也笑了起来,“都进来吧。” 这个房间是整个庆云堂的正房,宽敞透亮,却密密麻麻地放着七八张书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文稿和成捆的纸张。另有三四个男女坐在书桌后,见到蕙小姐,都面露惊讶之色。倒是盛广哲从容地给双方介绍了一下,说那些男女都是自己的同事。 “七哥,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盛广芸见盛广哲缀在自己和蕙小姐身后,有些不满地推了他一把。 盛广哲瞪了妹妹一眼,扯过一张废纸擦着手上的油墨,并不搭腔。倒是蕙小姐觉察这屋内并没有任何机械,不知方才盛广哲大动干戈维修的究竟是什么。东张西望了一阵,蕙小姐忽然问:“你们在办报?” “你怎么看出来的?”盛广芸好奇地道。 “我同学的父亲是北京《京报》的主编,我去过他们报社,就像这个样子。”蕙小姐回答。 “你认识邵飘萍先生?”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见蕙小姐点头,激动地站了起来,“邵先生主办的《京报》针砭时弊,不畏强权,正是我们《自立晚报》的楷模啊。” “是啊,连冯玉祥将军也说‘飘萍一枝笔,胜抵十万军’,邵世伯的文笔之犀利,个个军阀都怕他呢。”蕙小姐兴奋地回答。 “广芸……”盛广哲见蕙小姐和自己同事们聊得兴起,皱了皱眉,将八妹拉到一边,低低问了句什么。 “阿蕙的思想比我们还进步呢,我带她来是想给七哥帮忙的。”盛广芸故意大声回答,让屋内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上次丢书就给我惹了大麻烦,这次算什么?”盛广哲低声训斥了一句,见蕙小姐已经撑在桌前看同事手里编辑的报样,美好的侧面充满了青春的热情,他紧绷的唇角逐渐放松下来,眼里也多了一丝笑意,“就算要 5e2e." >帮忙,也先等我把这老爷印刷机修好。”说着走到屋子后部的木墙前,弯腰在墙脚一抽,竟把那堵木墙从侧面推了开去,现出一间隐藏在墙后的密室。 盛广芸神秘地拍了拍蕙小姐的肩头,引着她跟盛广哲进去,赫然看见房间正中放着一台拆得七零八落的凸版印刷机,在头顶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伫立,显然这就是庆云堂最大的秘密。盛家谨慎本分的家长们不会知道,他们在衙门里当差吃皇粮的儿子,竟然把住处办成了个隐蔽的报馆,书写和印刷着他们所不能明白却又本能畏惧的文字。 此刻,《自立晚报》的主编兼机械师盛广哲正小心翼翼地翻看满是英文的印刷机说明书,却始终不得要领。蕙小姐在一旁看了一会,见盛广哲蹲在机器前,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与当日在盛家大宅中见到的书生形象大相径庭,却似乎更加真实可爱了些。虽然民国开了报禁,民间报纸遍地开花,可要做得像邵飘萍主办的《京报》那样发表政论,激越人心,必然要付出太多的心力和勇气。 “七哥,要不要喝点水?”见盛广哲忙得满头大汗,但那台不知哪里弄来的老爷印刷机仍是不肯运动,盛广芸忍不住有些心疼起来。 “好。”盛广哲一屁股坐在地上,就着妹妹的手喝了几口,闷闷地道,“再修不好,恐怕我们只有停刊了。” “要不要找个机械师来看看?”蕙小姐说到这里,见盛广哲微微撇嘴,自然是指闭塞的林城没有这类人才,当下微笑道,“若是能找到电话,我就让同学请北京《京报》的机械师过来一趟,反正火车往返并不算远。” “真的?”盛广哲眼中一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我知道哪里有电话。” 第四章 北京来的机械师果然有两把刷子,小半天就解决了印刷机的故障,喜得盛广哲一行人连连称谢。而自从这件事之后,蕙小姐在《自立晚报》社里的地位也陡然高了起来,俨然成了报社的核心成员,每天都到庆云堂帮助报社编辑校稿。至于盛家那边,有八小姐盛广芸帮着打掩护,都对两个年轻人乐见其成,竟然没有起疑心。 原来盛广哲留学英国之时,亲眼见到彼国报业发达,直指人心,就存了投身报业,警世救民的心思。归国之后,交结了一众同仁,倾尽了全部积蓄,果然办出《自立晚报》来,只是不敢让家中知晓,幸而盛家几个兄弟姐妹大都开明,暗中替他遮掩帮衬,才顺利隐藏至藏书网今。等到蕙小姐亲临之时,这份报纸已颇有小成,盛广哲以笔名发表的一篇篇政论也开始引起了业内的关注。 这天夜里,蕙小姐一口气读了七八篇盛广哲发表在报纸上的文论,见他句句切中时弊,对军阀嘻笑怒骂一针见血,对广大民生却又同情鼓励,只觉心潮澎湃,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好容易熬到天光发白,便再也躺不住翻身.99lib?坐起,一时却又想到盛广哲平素温雅诙谐,竟然能写出如此言辞犀利的文字来,只觉满脸发烫,索性穿好衣服走到屋外,让凌晨的冷风平缓怦怦乱跳的心。 蕙小姐的房间离盛广芸等盛家小姐们的住处不远,她害怕自己的模样被人撞见了疑惑笑话,索性往盛家大宅后墙的角落处走去。那里只是用来堆放杂物,平素甚少人走动。 站在墙根,蕙小姐伸出手指摩挲着墙壁上的苔痕,只觉一片水迹越看越像是盛广哲的脸,只是滑稽地扯开了嘴角,不由笑出了声。没想到父亲的选择居然不错,这个盛广哲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只是不知道人家心里对自己是何评价。早知这样惦记着他的看法,昨天就不该为了版样的事情和那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副总编”吵得面红耳赤,害得盛广哲丢开写了半截的稿子跑来劝架。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蕙小姐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连忙退开几步仰头望去,几乎吓得叫出声来——墙头上,赫然爬上来一个人,头发湿淋淋地滴着水,有几滴正好落在蕙小姐身前的石板地上,打出一个个黑色的水迹。 “啊!”那个人显然也被吓了一跳,生生稳住自己正要往下翻落的身子,定了定神,终于低低唤了一声:“蕙小姐。” “念哥儿?”蕙小姐惊讶地看着墙头上进退两难的念哥儿,见他不仅头发湿漉漉的,全身都沾着水气,被春天凌晨的冷风一吹,更加地瑟缩可怜。 “下来呀。”蕙小姐见念哥儿红着脸不敢动,只好伸手招呼他。 念哥儿点点头,反过双臂一撑墙沿,整个人便忽地从高墙上跳了下来,几乎让人怀疑他会摔伤。然而不知是不是蕙小姐的错觉,念哥儿落地的速度比一般人慢了几分,似乎他不是跳下墙,而是从墙头飘摇飞落,就连双脚踏在石板地上都几乎没有什么声响。 “你去哪里了?”见念哥儿像是被老师抓住的犯错的小学生,蕙小姐促狭地笑了,“看你这样子,倒像是夜里去会姑娘,却被人家兜头淋了一盆水呢。” “我……我去矿上了……”念哥儿见蕙小姐听不明白,迟疑了一下解释道,“我去城外的煤矿做夜工,早上赶回来。” “你去做矿工?”蕙小姐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瘦削的人,不能想象他这样的身架如何能经得起煤矿上那些繁重的工作,而林城郊外那些小煤矿恶劣的采掘条件和苛刻的报酬早已为盛广哲的报纸所揭露——那些地方哪里还是煤矿,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你晚上不睡觉了?这样下去你怎么受得了,分明会把自己给活活累死!”蕙小姐看着念哥儿越发尖削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脸,想起他白日里还要硬撑着干完盛家的体力活,只觉得满腔怒火砰地燃烧起来,“你这么不要命地挣钱干什么,又是为了你那个哥哥?就算他于你有恩,他也没权利要你把命卖给他!” “嗯。”念哥儿等蕙小姐劈里啪啦地说完了,方才点了点头,“哥哥大学快毕业了,正在京城里谋差事,急需用钱……矿里拉一车煤给一个铜板,我一晚上可以拉三十多车……”说到这里,他的唇边竟然露出喜悦的笑容来。 “那你湿淋淋的又是怎么回事?”蕙小姐不依不饶地问。 “我……我怕这里大伙儿发现,回来之前都先在河里洗一洗,免得满身都是煤灰……”念哥儿见蕙小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来,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道,“蕙小姐,能不能不告诉东家?我从来没有耽搁这里的活……” “别动,让我看看。”蕙小姐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忽然走上一步,伸手按住了念哥儿的肩。念哥儿颤抖了一下,却听话地收住了后退的脚步,侧头看着蕙小姐纤白的手指从自己视线中抽离,淡淡的血色从肩头单薄的衣服下渗了出来。 “我那里有药。”蕙小姐当先走开一步,回头见念哥儿还呆呆地杵在原地,没好气地嗔道,“跟上来呀。” 在行囊里东翻西捡了一阵,蕙小姐终于把那瓶云南白药找了出来。她冷着脸命令念哥儿解开衣纽,露出紫肿溃烂的肩头,将药粉均匀地抹在上面,又用纱布包好。 蕙小姐其实并不习惯做这些事情,她甚至不清楚云南白药对这种淤伤是否有效,但为了避人耳目,她只能一切依靠自己。当她尽量轻柔地给念哥儿敷好伤处,把剩下的白药塞进念哥儿手里,她惊讶地发现念哥儿面前的地上打出一滴滴的水痕,而他的头发早已干了。 蓦地意识到念哥儿在流泪,蕙小姐一时不知所措,只尴尬地站在埋着头的念哥儿身边。此刻天已经亮了,远处已经传来下人们洒扫的声音,若是被人看见念哥儿清晨从蕙小姐房里出去,又是一场百口莫辩的暧昧。 “蕙小姐,谢谢你。”念哥儿终于意识到什么,慌忙站起来扯过褪到臂弯的衣服。 “这几天别干重活。”蕙小姐叮嘱道,“否则以后会留下病根。” 念哥儿低低地应了一声,攥紧手里的药瓶,一边扣着脖子下的纽扣,一边开门往外走去:“蕙小姐,我走了。”他领会到了蕙小姐复杂的神情,只怪自己给她添了麻烦和担忧,此刻唯有尽量离开她的房间越远越好。 明知这个人不会听自己的劝告,照样会白日黑夜地做工挣钱,蕙小姐又是心痛又是无奈。眼看着念哥儿单薄的身影走出房门,握着药瓶的手颤抖着总是扣不上最上面的一颗衣纽,蕙小姐心念一动,又道:“今天晚饭后等我来找你。” “阿蕙,你起得好早啊。”院子对面房间的窗户突然开了,盛广芸从里面探出头来,睡眼惺忪,“你在跟谁道别呢?” 蕙小姐吓得手一抖,本能地想要把打开的房门关上,若是被盛广芸看到自己和念哥儿的一幕,她应该会告诉盛广哲吧?那盛广哲又会如何揣测自己呢?那一刹那,蕙小姐只觉全身的血都涌上脸颊,心跳如鼓,尽管她再自诩新派,二十年代的女孩子仍旧把名声看得胜过一切,何况她周围的绝大多数人和封建时代又有什么区别?她一个大姑娘家,大清早在自己房里给男人脱了衣服上药,传出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阿蕙,你刚才说要去找谁?”盛广芸仍旧在窗前探出头,不依不饶地问。 蕙小姐绝望地转过眼睛,她敏感的自尊绝不容许任何人将自己和念哥儿编排出流言,给那些.99lib?无聊的人茶余饭后作为谈资。可念哥儿走得再快,盛广芸也能看到他从自己这边穿过庭院。更何况,伺候小姐们早起的李妈已经从院子门口走了进来,她能把衣衫不整的念哥儿堵个正着。 然而,当电光火石间蕙小姐狠下心面对一切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空荡荡的庭院中除了李妈,再没有一个人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第五章 提心吊胆地过了大半天,蕙小姐终于确认盛广芸和李妈都没有看见念哥儿,这让她悬着的心安定下来。 下午她去了一趟庆云堂,晚饭之后便如约在下人住的偏院找到了念哥儿。他精神看起来不太好,然而乍一见到蕙小姐,平凡的脸上顿时闪现出柔和的光芒,让人看着心里舒服。 “蕙小姐,您又来教认字啦?”和念哥儿同住一个院子的长工老张等人见蕙小姐含笑点头,连忙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劳您这么费心,我们也学不出个样儿来……”说着一个个嘿嘿笑着蹩进一间房里投骰子去了。 蕙小姐学着盛广哲的习惯撇了撇嘴,见念哥儿站在墙脚有些羞窘地看着自己,便笑着展开手里的一叠报纸,悄声道:“这是我参与办的报纸,你若是夜里还要去矿上,就帮我们散发给你的工友。” “这些报纸不是要卖钱的吗?”念哥儿惊讶地问。 “若是为了赚钱,我才不参与了呢。”蕙小姐骄傲地笑了笑,“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唤醒愚昧的大众,创建出更美好的生活。念哥儿,你会帮助我们的,是不是?” “现在的生活,难道不好吗?”念哥儿嗫嚅着回答。 “当然不好了!”蕙小姐有些失望又有些愤怒地道,“为什么盛太太可以叫人打你板子,你却不能反抗?为什么你卖死力去矿上做工,酬劳却那么微薄?因为这个社会还是不平等的,我们要努力把它改造成人人平等的新世界!到那个时候,不光你哥哥可以在燕京大学读书,你也可以读书,而不是为了他而压榨自己!” 念哥儿怔怔地听着蕙小姐的演说,清澈的眼里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蕙小姐用的一些词语太新,想来已经超过了一个长工的理解范畴。 蕙小姐既然存了启蒙大众的心念,当下并不气馁,翻开一张报纸道:“看看这些字你都认识么?” 念哥儿接过报纸,顺着蕙小姐的手指看着角落里一首小诗,一字字念出声来: 人们,你们苦黑暗吗? 请你以身作烛。 用自己膏血换来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 “明白它的意思吗?”蕙小姐耐心地问。这首诗是盛广哲新写的白话诗,通俗易懂又激越人心,甚得蕙小姐的喜爱,此番只望它能激发念哥儿的热情和血气。 念哥儿看着蕙小姐,那满面的期许之色让他不忍心再说出个不字。于是他用力卷了卷手中的那叠《自立晚报》,静静地点了点头:“蕙小姐放心,我会尽力的。” 念哥儿在煤矿上散发《自立晚报》其实只持续了五六天。矿场上的监工很早就发现了念哥儿的举动,只是乐得有免费报纸看,并没有制止。然而这天矿主巡视矿场,随手扯过一张《自立晚报》,读到了一则揭发小煤矿官商勾结的文章,顿时大怒,立时叫人没收了报纸,又把念哥儿当众狠打了一顿,撵出了矿场。 那个时候正是半夜,念哥儿摸黑走到护城河边,照例想要把自己洗干净了再偷偷回去,然而重伤之下他还没有走进水里就昏倒在河岸上,一直到天亮了才被人发现,送回了盛家。 等到蕙小姐闻讯赶到念哥儿独自栖身的小屋时,她看见念哥儿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被打烂了多处,染着大块大块黑红的血迹。而他那单薄的身影,更像随时都会消失了一般。 “请大夫了吗?老张他们呢?”蕙小姐见连个给念哥儿换衣裳的人都没有,气得眼泪都bbr>要掉了出来,一把将想要撑起身子的念哥儿摁住,大声道,“你别动,我这就去找大夫来。” “不用了……”念哥儿情急之下,一探身抓住了蕙小姐的衣摆,又立时被电击一般缩回手来,“太太让我今天之内离开这里……” “他们赶你走?”蕙小姐难以置信地看着念哥儿惨白的脸,还有额头上密密麻麻布满的冷汗,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太太知道了我去矿场的事,说盛家不会留有赤化乱党嫌疑的人……也原本也怪不了她……”念哥儿努力解释着,生怕蕙小姐冲动之下,径直去找盛家人理论。 “赤化乱党?要是她知道他们盛家出了多少赤化乱党,她还能这么对你吗?”蕙小姐冷笑着道。 “蕙小姐,别这样说……”念哥儿有些发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看,我没关系的,大不了再去找一份工做。”说着,他将自己少得可怜的两件衣服打成一个包袱,又吃力地从墙脚摸索出一个小小的钱袋,就要开门出去。 “你这个样子,想上哪里去?”蕙小姐气恼之下,一把将他手中的包袱夺下来,轻轻一推,念哥儿就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你好好在床上躺着,等我把大夫请来了再走,听见了吗?”蕙小姐几乎是气势汹汹地呵斥道。 “不用请大夫了……”念哥儿的视线落在被蕙小姐抓住的钱袋上,鼓起勇气道,“那钱是给哥哥攒的……” “哥哥.99lib.哥哥,什么都是为了你那伟大的哥哥,可你仔细看看他写来的信,除了给你要钱,什么时候哪怕问候过你一句?你在他眼里只是赚钱的奴隶,哪里还是他的兄弟!”眼见念哥儿被这几句话噎得靠在床头,张着嘴连呼吸都艰难起来,蕙小姐狠下心转过身不再看他——她原本不想说这些话伤他的心,可这个事实已经持续了这么久,就算她可以永不揭穿,念哥儿那么聪明的人会看不明白吗?他这样自欺欺人的后果,只是苦了他自己而已。 一手挟持了念哥儿的全部家当,蕙小姐猛地摔开门走出去,用手背擦去眼里不断涌出来的泪水。她心里一直堵得发慌,明明知道念哥儿是为了帮自己散发报纸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却就是无法开口向他道歉。毕竟一句道歉对她而言太过容易,却无法弥补念哥儿被毁掉的整个生活。他那样一身的伤,在林城又举目无亲,若是走出了盛家家门,或许结局就是倒在某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慢慢死去。 蕙小姐就这样一边哭一边往外走,冷不妨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蕙儿,你怎么了?”一双手蓦地拉住了她,让专心哭泣的蕙小姐抬起头来。 是盛广哲。若是平时,蕙小姐早会为这一声亲昵的“蕙儿”欣喜 82e5." >若狂,可是现在她只是救星一般抓住盛广哲,几乎语不成声地道:“快找个大夫救救念哥儿,要不然他会死的!” “我就是听说这件事才回家来的,别担心,大夫很快就过来。”盛广哲的语气沉稳,带着令人心安的说服力。他接过蕙小姐的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泪,微笑道:“原来你找的是念哥儿帮我们发报纸,果然没有看错人。放心,他既是为我们受的苦,我会想办法报答他的。” “你要怎么报答他?”蕙小姐擦干眼泪,掂了掂手中念哥儿菲薄的家当,带着薄怒问道,“你若是给他钱,恐怕他立马就给那个吸血鬼一样的哥哥寄去了。他需要的不是一笔钱,是一份稳定的工作。” “等他伤好了,我聘他去报馆做事。”盛广哲温柔地说到这里,见蕙小姐终于如同发完怒的小猫一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由心中激荡,伸手轻轻圈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第六章 念哥儿所受的只是皮肉外伤,被盛广哲请来的大夫内服外敷了几天的药,便渐渐好起来。他养伤的这段时间盛广哲说服了父母,没有再派人来赶他。不过念哥儿是个自觉的人,当他感觉自己不再那么虚弱时,他拿着自己小小的包袱离开了栖身两年多的小屋。 他蹒跚着走出盛家大门,白亮亮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让他一时看不清前面的路。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蕙小姐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念哥儿,我来接你了。” 盛广哲果然在报馆里给念哥儿安排了个打杂的差事,让平时独自伺候盛广哲的男仆阿四多了个伴儿。阿四问起念哥儿的家乡,惊喜地发现他们竟然是同乡,不由对念哥儿更加亲近起来。 念哥儿在庆云堂如同在盛家大宅一样bbr>..,并不多话,只埋头把手里的活计做好。他就像林城随处可见的紫茉莉,不论抛洒在墙脚街边,不论水分有多稀少土壤有多贫瘠,都能葱葱翠翠地抽苔开花。没过多久,盛广哲把念哥儿调换到了重要的排字工人的位置上,再过几天,盛大主编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把首席机械师的头衔让给了念哥儿。 “我早就说他是个天才,这下你承认了吧?”蕙小姐暗地里得意地向盛广哲邀功。 “天才得近乎妖怪。”盛广哲刚说到这里,见蕙小姐立时横过眼神来,不由笑道,“好好好,算我嫉妒他成了吧?” “你就是嫉妒他。”蕙小姐看着盛广哲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噗哧一声笑出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自立晚报》的主笔也变成他啦。” “做主笔可不是单凭聪明文采,最重要的是勇气。”盛广哲收敛了脸上玩笑的表情,正经说道,“可是念哥儿始终太乖顺了,你不觉得他太习惯于做仆人而不是主人么?” “或许跟他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有关。”蕙小姐回想起念哥儿为了旁人所做的一切,点了点头,“我们不好盘问他,有机会让阿四打听打听他家里的事情。我就奇怪他这么聪明,怎么哥哥去读了大学自己却大字不识。” “问清楚也好。”盛广哲忽然皱起了眉,脸上闪过一阵悒郁之色,“最近直奉军阀在北京查办报纸越来越严厉,各地军阀纷纷效仿,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也会受到影响。” “你怕吗?”蕙小姐关切地问。 “怕。”盛广哲转过头来,坦荡地看着蕙小姐忧虑的眼睛,“可是有些事情,纵容怕也要做。” 然而变故终于还是来到了。 一向被盛广哲等人奉为楷模的《京报》社长邵飘萍,因为得罪了直奉军阀,被张作霖吴佩孚等人下令逮捕,连夜“提至督战执法处,严刑讯问,胫骨为断”。四天之后,以“勾结赤俄,宣传赤化”的名义,在北京天桥东刑场处以死刑。 蕙小姐记得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无法言语。她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一心将她赶到林城,必定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了潜伏的危险,希望不经世事却又满腔热血的女儿能够在最危险的时候远离邵家。可是用心良苦的王大人又何尝会想到,他深思熟虑为女儿挑选的归宿,竟也座落在火山的边缘。 “广哲,现在黑云压城,报界人人自危,我们要不要先避开这个风头?”等蕙小姐回过神来,她看见《自立晚报》的副主编站在盛广哲的书桌前,慎重地商量着什么。 “不,万马齐喑之时,正该有人振臂大呼,否则那些军阀势必更加有恃无恐!”盛广哲说着,头也不抬地继续在纸上移动笔尖。 蕙小姐走过去,看见盛广哲写的正是明日报纸的社论:“奇哉,今之罪恶,必假讨赤之名。以至我等小民,未见赤党之洪水猛兽,而先被讨赤之洪水猛兽择而噬之……”她边看边是点头,不敢出声打搅盛广哲的思路,却听副主编在一旁叹道:“罢了罢了,就算崇拜了邵飘萍先生一场,你这个社论我们冒死也是要登的。” “死”这个词太过不祥,重重地撞击了蕙小姐一下,她却不便说出口来。看看天色不早,生怕盛家惦记,蕙小姐便向报社众人告辞,和盛广芸一起离开了庆云堂正房。走到院子里时,原本正在清扫庭院的念哥儿热情地走过来,为两位小姐打开了闩住的?99lib.槽门。 “我给你带的点心吃了吗?”蕙小姐随口问道。 “吃了。多谢蕙小姐。”念哥儿微笑着低声回答,直到她们二人沿着马道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仍然立在原地,舍不得关上槽门。 “我看念哥儿八成喜欢上你了,你可别对他太好,小心我七哥吃醋。”盛广芸憋了半晌,终于笑着把这个念头说出口来。 “别瞎说。”蕙小姐板着脸斥道。 “真的呢,别看他对谁都那么和顺,可他的眼睛里只有你。”盛广芸继续笑着说。 “那又怎么样呢?”蕙小姐淡淡地回答。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你可是要做我嫂子的。”盛广芸说到这里,赶紧跑开两步躲开蕙小姐的扑打,歪着头死不悔改地笑道,“所以那个念哥儿,注定是没指望的啦。”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蕙小姐忽然敛了笑容,眼中满是忧虑,“当务之急,是怎样帮你七哥渡过眼前的难关。” 盛广哲悼念邵飘萍的社论刊发后,反响极大,《自立晚报》的销量节节上升,甚至外省和京城多有人慕名购买,更加激发了报馆各位成员的热情。虽然林城警察厅几次借故找了盛广哲去谈话,但似乎也无关痛痒,众人便不放在心上。毕竟杀了一个邵飘萍已激发了全国民愤,军阀再是猖狂,想必也不敢在短期再有所行动。 北京的时局已经安静下来,蕙小姐便收到父亲的信,要她回家。蕙小姐虽然有所不舍,但想起亲事已然定下,与盛广哲来日方长,就收敛了依依惜别的心思,开始收拾行装。而盛广哲听说蕙小姐要回京的消息后,则指着她平时编辑校对的书桌说:“这个位置我会为你留着。”这句话配上盛广哲满是信赖期许的眼神,比任何东西都让蕙小姐心潮澎湃。 虽然离开的日程已经定下,蕙小姐还是抓紧最后的时间,每天和盛广芸跑到报馆去帮忙。可是就在她离开林城的前一天,她和盛广芸在去庆云堂的半路上遇见了跌跌撞撞跑来的阿四。 “七少爷让你们赶快回家!”阿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情急地把两位小姐往盛家方向推。 “出什么事了?”盛广芸执拗地不肯回转,坚持问道。 “来了好多兵,把庆云堂都围起来了,说要查抄毁谤汪督办的报纸!”阿四已经快要哭出来,“七少爷让我趁乱翻墙出来,就是为了把你们堵回家去!姑奶奶们,求求你们快回去吧,千万别说你们跟报馆有什么关系!” “好,我们一起回去。”蕙小姐强压住心头的激荡,拉住盛广芸点了点头,跟着阿四一起往回走,低声问道,“你跑出来了,可七少爷他们呢?” “不知道,但是看那阵势,只怕凶多吉少……”阿四说到这里,抬起袖子捂住了眼睛。 蕙小姐呼吸一滞,努力说服自己稳住心神,又问:“那念哥儿呢?” “念哥儿?”阿四说到这三个字,蓦地冷笑起来,“他肯定好得很啦。否则揭露督办汪又琪私占矿山的稿子还没发,警察厅怎么会知道?” “阿四!”蕙小姐蓦地沉下脸,“你无凭无据,怎么信口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阿四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不服气地说,“念哥儿这个人看着老实,其实最是谎话连篇。他说起来是我老乡,可我一旦问起他家的详情,他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有一次七少爷要了他的保契来看,上面写了他的学名叫做张念祖,可我托人一打听,我们家乡叫张念祖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早就上北京读大学去了,怎么可能来林城做长工?可见他的身份全是假的!七少爷早就嘱咐我暗中盯着他,只是一直瞒着几位小姐罢了。这回子的事情啊,我看八成就是他在搞鬼!否则他好好地隐姓埋名混到我们报馆做什么?” 听着阿四连珠泡一样的言词,蕙小姐的脸色越来越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念哥儿的本名是叫做“张念祖”的么,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日念哥儿托她给哥哥寄钱,那哥哥的名字正是叫做“张念祖”!那么念哥儿究竟是谁,他欺骗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想起正是自己把念哥儿带进了报馆,若真是他向军阀当局告密,那自己还有什么面目再面对盛广哲?蕙小姐想到这里,眼前陡然一黑,猛地回身道:“不行,我得亲自去问个清楚!” “阿蕙,你别去!”盛广芸死死拉住她,哽咽着道,“你若是也出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七哥!” 七哥。蕙小姐听到这两个字,回转头看见盛广芸已是泪流满面,不觉叹息一声,流下泪来。 第七章 回到盛家大宅,几个人正打算偷偷摸摸各自回房,冷不防有人堵在前院冷笑道:“阿四,你给我滚过来!” 阿四浑身一抖,吓得扑通就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叫了声:“老爷……” “我不是你的老爷,你倒是忠心得很啊,心里只有‘少爷’,早把我这个‘老爷’抛到九霄云外了吧!”盛老爷拄在拐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惴惴不安的几个人,猛地举起手中一张纸,一边用拐杖戳着地面一边怒声道,“我辛辛苦苦养大他,送他去国外读书,结果就给我换回来一个这个!” 蕙小姐大着胆子抬起头,依稀看见盛老爷手中的纸上正写着“缉捕令”三个字!她定定地看着那白纸黑字,似乎一时间无法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身边的盛广芸却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爹,你不是认识省府里的人吗,想办法救救七哥,救救七哥啊!” “我认识省府的人有什么用,这个缉捕令是北京宪兵司令部开的,只怕老七他现在已经被押往京城去了……”盛老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压抑下自己逐渐哽咽的话音,复又冷笑道,“你们瞒着我在外面胡作非为,如今我能保住你们这帮不成才的东西已经不错了,你还要我怎么做?” “爹,你要干什么?”盛广芸蓦地睁大了眼,惶恐地看着强撑身形的盛老爷。 “盛家世代清白,我明天就去报纸上登广告,说和盛广哲脱离父子关系,他做的事情,跟盛家没有半点相干!”盛老爷怒道。 “不,爹,你不能不管七哥,要不他怎么办啊?”盛广芸大哭着想要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盛老爷却不耐烦地唤过两个仆妇,硬把盛广芸拉回她自己的房间锁了起来。 “蕙儿,你明天的火车票收好了,专心回家去,否则我无法跟你父亲交待。”盛老爷对蕙小姐的态度依然和蔼,却已含着无法掩饰的衰弱,“还有,你和广哲的婚约就此作罢,我会和你父亲去说的。” “不,盛伯伯,七哥只是办报纸而已,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蕙小姐心头一凉,努力挣扎道。 “他这回得罪的汪又琪是大权在握的军阀张宗昌的亲信,是生是死,只能看他的造化了……”盛老爷疲倦若死地摇摇头,转回身拄着拐杖慢慢走远了。 蕙小姐回到自己的屋子,把最后一点没有收拾的东西放进箱子。她看着自己不断发抖的手,拼命告诉自己:没关系,自己马上就要回北京了,就算盛家已经抛弃了盛广哲,自己也会想办法救他的! 脑子里一直盘算着自己可以寻求的人脉,蕙小姐动也不动地坐在窗前,直到天已黑尽,下人李妈看不过眼地在墙根说了一句:“蕙小姐,早些睡吧,有些事情就是自己的命。” 蕙小姐自然不信命,可她也立时熄灭了桌上的灯火,假装睡去。她打定了主意,今夜一定要到庆云堂的报馆再去看一看,那个地方承载了她最高炽的梦想和热情,或许这一走,就再不能见。 睁着眼睛熬到半夜,蕙小姐偷偷起身,从盛家大宅一个偏僻的侧门溜了出去。夜里的林城几乎没有一点灯火,只有半弯月亮从天上洒下微弱的光辉来,勉强照见前路。蕙小姐目不斜视地穿越熟悉的大街小巷,甚至忘记了害怕。 终于,她走到了位于状元街的庆云堂门口,然而最先入眼的却又是两溜白纸黑字的封条,在槽门接口处画出大叉,如同森森的利牙般发出惨白的光,将一应来访者慑于门外。 蕙小姐本能地想要举手拍门,却又放下了。此时此刻,她不能再惊动任何人,她要平平安安地回到北京去,抓住最后一丝营救盛广哲的希望。 她沿着庆云堂的围墙慢慢走着,哪怕不能再进去看一看,就这么近距离地触摸一下里面的空气,也好。 忽然,头顶上轻轻传来一个声音:“蕙小姐。”立时把蕙小姐吓了一跳。她后退几步仰起脸,看见一个人正伏在墙头上,赫然便是念哥儿! “蕙小姐。”念哥儿又低低地重复了一声,向蕙小姐伸出手去。蕙小姐犹豫了一下,横下心握住念哥儿.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翻过围墙,落在庆云堂内的地面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蕙小姐甫一站定,立时问道。 “我想……蕙小姐会来的……”念哥儿低着头,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是说,你怎么没和七哥在一起?”蕙小姐这一问,已然有些凌厉起来。 “我躲起来了,他们没有找到我。”念哥儿嗫嚅着解释,见蕙小姐并不看他,只是径直往院内走,便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院子里满地都是纸屑和杂物,却明显有人正在用笤帚清扫。蕙小姐心知是念哥儿收拾的,也不言语,用力推开了正房的门。 房里原本摆放的长桌全部被掀倒,抽屉里的东西洒了一地,几乎让人无法下脚。然而蕙小姐的目光,却直直地落在大敞的密室前——原本伪装成墙壁的活门已被砍得七零八碎,那台报馆里最宝贝的印刷机也被砸成了废铁。蕙小姐缓缓环顾了一圈面目全非的报馆,只觉得腿一软,控制不住地蹲下身去,将脸埋进了臂弯之中。 “蕙小姐……”念哥儿站在她身后,手足无措,好半天才低低唤了一声。 “你躲在哪里?”蕙小姐擦干眼泪,冷笑着抬起头来,见念哥儿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又道,“我是说,连这么隐蔽的密室都被找到了,你是躲在哪里才没被他们抓去?” “我……”念哥儿一下子噎住了,他喘了两口气静静地看着蕙小姐,眼中是无法言说的哀伤,“蕙小姐,你怀疑我?” “你叫我怎么能不怀疑你?”蕙小姐惨然笑道,“说起来,我对你真是没有一点了解,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却糊里糊涂地把你引见给了七哥!” “蕙小姐,我没有出卖七少爷,是他们跟踪了去采访矿山的记者……”念哥儿急切地辩白着。 “这个理由也可以接受。”蕙小姐缓缓站起来,凝视着念哥儿受伤的目光,“那么告诉我,你真名叫什么?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里?” “蕙小姐,你真的想知道?”念哥儿第一次没有避开蕙小姐的视线,坚持着和她对视。他的瞳仁在黑夜中显得尤其璀璨,就像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可若是从那些细碎的波光中望进去,就会发现湖泊下隐藏着一个极大的世界。 “我要知道。”蕙小姐下意识地回答着,不知怎么的觉得身体有些轻飘起来。恍惚中她伸手撑住门框,又疑惑地擦了擦眼睛—— 没有错,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飞了起来,飞离林城,飞离熟悉的疆域版图,身下掠过一片片茂密的森林和葱翠的沼泽。一路上不知是什么力量带着她越飞越高,她眼中的那些森林和沼泽不断缩小,一片片地排列在一起,最终让她惊讶地发现,大地不过是一条巨鱼的腹鳍,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放眼望去,这样巨鱼还不知有多少条。它们承载着背上不同的世界,缓缓地在水面上行进。 “那里,就是我属于的地方。”脑中清清楚楚地传来这句话,蕙小姐不禁惊讶地转头四望,却见不到说话之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着一条巨鱼飞去,渐渐降落,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一片片鱼鳞都幻化成了高耸的山峰,而在这些连绵的山峰之间,隐藏着一个极度宏伟的城市。 仿佛从西洋带回来的积木玩具一样,这个城市被无数根高耸入云的白色圆柱分割为立体的三层:最底部的人群最为密集,他们开采森林,冶炼金属,播种土地,劳作的成果被源源不断地向上层输送;中间一层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商铺和工匠铺,穿着体面的商人和手工艺人在闹市上买卖货物,官员们精挑细选着最优质的商品,装满装饰华美的大车;而最上一层的世界,则如同传说中描绘的仙境,布满了大片草坪、花圃、修建整齐的树林、彩色石头铺就的道路、优雅而温驯的动物、造型宏伟精美的神庙和宫殿,偶尔有背生双翅的天使们从空中飘过,他们穿着流云一般的白色长袍,俊美的脸上含着动人的微笑,忙着把手里捧着的鲜花和美酒送进那些圣洁的殿堂。 “那里,就是我一直待的地方。”脑海中那个声音又响起,蕙小姐一下子从目眩神迷的景色中抬起头来,看到在一座晶莹剔透仿佛冰雕而成的楼宇上,或坐或立着七八位身穿同质白色长袍的天使。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无一不美貌优雅,可惜一动不动,让人无法分辨是否只是精绝的雕像。 正想看得清楚一些,蕙小姐已经身不由己地落在了那座精美的楼宇上,只是伸手所触皆是冰冷,原来整个建筑果真是用大块的冰凌雕刻而成,就连宽阔的屋檐下,也结满了冰柱,伶仃地悬挂在头顶。 “听,这是我的名字。”那个声音刚刚落下,蕙小姐面前原本紧闭的窗户忽然开了,风从遥远的地方扑进来,吹得檐下的冰凌纷纷撞击,叮叮咚咚,仿佛沁入人的心脾,凌乱却又无法言说地悦耳。 “这也是名字?”蕙小姐刚要出声质疑,那些原本如同雕像般静立在楼中的天使们忽然活动起来,手里持着精致的冰槌,开始各自敲击面前的冰凌。那些叮叮咚咚的声音配合在一起,竟然是世上任何音乐也无法媲美的旋律,圣洁高远,顷刻间响彻整个城市,让那些原本在中下层忙碌的人们着魔般地放开了手中的活计,虔诚地拜服下来。 “他们每个人敲的,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名字。这也是他们唯一拥有的东西。”那个声音解释着,而蕙小姐的视线却已转移,她从面前大开的窗户往外看去—— 她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她要看的是什么:隔过楼下盘曲着各种花样的铁栅栏,是一大片青葱平整的草地,一群大小如豚鼠的动物正在嬉戏。它们长着圆乎乎的大耳朵,黑溜溜的眼睛,身上覆盖着三四寸长的白毛。更令人惊讶的是,灿烂的火光从它们的白毛上发出,璀然四散,让它们仿佛一个个活动的光球,可爱得让人恨不能抱在怀中。然而就算她无法迈步走出冰楼一步,只那么远远地看着,也能让冰楼上的寒气无形中消弭许多。 看着那些发光的小动物憨态可掬的模样,蕙小姐满腔欢喜,情不自禁地朝它们伸出手去,立时有一两只看见她挥手的小兽跳跃起来回应,却始终只能遥遥相望。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让蕙小姐蓦地伤心起来,却发现眼泪都仿佛冻住了一般无法流淌,脚下更是生了根一般无法移动分毫!霎时之间,惊奇和伤感都变成了深切的恐惧,蕙小姐啊地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蕙小姐发现自己还站在报馆被查抄得一片凌乱的房间里,而念哥儿的眼睛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那漆黑的眸子仿佛一个深井,蕴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因而散发着诱惑的光芒。 心头一阵惊悸,蕙小姐下意识地一把将念哥儿从自己面前推开,怒道:“你在干什么?”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念哥儿没有料到蕙小姐这样的反应,无措地回答。 蕙小姐猛地记起了刚才看到的画面,不知怎么的联想起吸食大烟的舅父向自己描述的幻觉,隐约生出一种抵触的情绪。她看看四周黑寂的夜,意识到自己危险而孤立无援的处境,本能地有些害怕起来,匆匆奔下台阶道:“我要回去了。” “蕙小姐是要回去北京吗?”念哥儿见蕙小姐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快步跟上她,恳切地道,“我也要去北京,蕙小姐能不能带我同路……” “你去北京干什么?”蕙小姐吃惊地问。 “哥哥叫我去的,他生了重?99lib.病,需要人照顾……”念哥儿避开蕙小姐带着失望的目光,鼓起勇气说下去,“我从没有去过北京……但是我绝不会麻烦蕙小姐的,我可以找得到他住的地方……” “好吧,明天下午五点,我在火车站等你。”蕙小姐敷衍一般地点头。她回北京后就要为盛广哲的事情而奔波,实在没有心力再去关照人生地不熟的念哥儿。而她方才看到的似真似幻的一幕,却又太过玄虚震撼,以至于蕙小姐下意识地逃避开不去想它——盛广哲出事后,她的脑子已经太乱,容不下更多怪力乱神的事情了。 第八章 蕙小姐如约带着念哥儿坐上了开往京城的火车。想必是第一次见到那呜呜作响的庞然大物,念哥儿忍不住坐在车厢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却在触及蕙小姐忧愁的神情后静默下来。 蕙小姐无法不忧心忡忡。来到林城的时候,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当自己回去之时,会是这样的局面。离开盛家大宅前,被关在家里的盛广芸买通下人,终于得见了蕙小姐一面,哭着恳求她一定要想办法营救盛广哲。蕙小姐虽然心里也没底,却不忍心对悲伤欲绝的盛广芸说出一个不字。可是,她自己心里的怀疑和脆弱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倾诉。 “蕙小姐……”念哥儿忽然开口,见蕙小姐没听见,放大音量又唤了一声。 “嗯?”蕙小姐心不在焉地应道。 “到了北京后,你若是想要我帮忙,可以来我哥哥住的地方找我……”念哥儿说到这里,大着胆子把一张纸递到蕙小姐面前,“这是地址。” 蕙小姐又应了一声,随意瞄了一眼,把纸条塞进箱子。心乱如麻之下,她根本没有情绪和坐在对面的念哥儿答话,只是转过头怔怔地看着车窗外面飞逝的景物,心里翻来覆去地回想着和盛广哲相处的点点滴滴,有时候泪水便不知不觉地落下来,浸湿了她一直握在掌心中的手帕。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路,全然没有注意到,念哥儿也怔怔地看了她一路,眼中满是忧伤。 车到北京,蕙小姐匆匆走出火车站,除了一声告别没有再和念哥儿说什么。念哥儿迟疑着似乎想要开口,蕙小姐却已匆匆坐上了家人雇来的黄包车,消失在滚滚人流中。对于年轻的蕙小姐来说,虽然她相信念哥儿没有出卖盛广哲,但对他怯弱苟安的作为始终耿耿于怀。 回到家里,她只是刚把盛广哲的事情说了个开头,早有准备的父亲就把话题岔了开去,告诫她不要再和任何有赤化嫌疑的人往来,否则全家都会受到牵连。 见父亲执意不肯援手,蕙小姐一气之下独自联系京中大小熟人,希望他们能从中斡旋,开释盛广哲。然而自邵飘萍一案后北京城中人人自危,哪里有人肯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主编去得罪权倾一时的军阀,因此蕙小姐数日奔波不仅毫无结果,还被震怒的父亲狠狠训斥之后,严令不得再擅自走出家门。 四处碰壁之下,蕙小姐第一次感到了无助的绝望。一想起多耽搁一天,盛广哲就在监狱中多受一天苦楚,她坐在自己房间里,锁上门不住地流泪。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蕙小姐赌气不肯答应。一会儿,母亲王太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蕙儿,我跟你说句话。” 蕙小姐无奈,走到门前,哽咽道:“你说吧。” “开开门,妈给你出主意。”王太太低声隔着门缝说出这句话,果然让蕙小姐听话地开了门。 “后天你萱表姐开订婚舞会,我带你一起去。”王太太笑吟吟地刚说到这里,蕙小姐的脸便蓦地沉下来,“我没心思去。” “傻孩子,你可不知道男方家有亲戚在宪兵司令部当差……”王太太慧黠一笑,看到女儿原本泪蒙蒙的眼睛倏地发出光来,“好了好了,别再哭了,去试试妈给你做的新衣服。” 蕙小姐果然去参加了表姐家举办的舞会,然而她目标中的那位宪兵司令部军官却迟迟未至。于是蕙小姐拒绝了几位男士的邀舞,恹恹地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喝着果汁。 “蕙儿,我给你引见一位青年才俊。”王太太见女儿一直闷闷不乐,走过来笑道,“你不是很快要念大学了吗,人家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你好好请教请教。”说着,让出身后一个西服革履的年轻男子来。 蕙小姐厌倦地抬起眼睛,忽然猛地怔住了,耳中也不知是谁在热情地插话介绍:“这位张先生现在铁路公署供职,家世才学都是极好的, 8559." >蕙儿你们多谈谈……” 见蕙小姐还是愣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那个年轻男子微笑着走上来道:“王小姐幸会,鄙人张念祖。”说着伸出手来。 “张念祖。”蕙小姐重复了一遍这bbr>..个名字,假装没有看见对方尴尬悬在半空的手,指着身边的座位微微一笑,“请坐。” “年轻人谈话,我们就不打扰了。”王太太见女儿似乎没有太大反感,笑着拉了身边的女伴走开了。 “王小姐怎么不去跳舞?”张念祖搭讪道。 “没有兴趣。”蕙小姐敷衍了一句,努力平复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终于可以鼓起勇气看向对方——那是和念哥儿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材,甚至连眉间的小痣都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对方带着审视的目光——分明野心勃勃却又极力掩饰,不像另一双眼眸,清澈得如同流动的水晶。 “张先生是哪里人?”蕙小姐不待对方开口,抢先问道。她记得念哥儿要求和她一起回北京是为了照顾生病的“哥哥”,可此刻这个“哥哥”张念祖却安然无恙地四处钻营,如果不是他在说谎就是念哥儿在说谎。 “哦,鄙人祖籍林城邵县。”张念祖不知蕙小姐心头转过的念想,泰然回答。 “林城我也去过,也认识一些邵县的人。”蕙小姐微笑着说到这里,蓦地话锋一转,带着洞彻的讥诮,“可是没有听说过那里有什么姓张的世家大族。” “王小姐快人快语,鄙人十分欣赏。”张念祖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笑了两声,悠然看着舞池里游鱼般穿梭的红男绿女道,“其实家世门第无非是个噱头,当今世上,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否则我怎么能成为这些京城名流的座上宾呢?” “看张先生年纪轻轻,怎么能赚到这么多钱?”蕙小姐盯着张念祖身穿的价格不菲的西服,忽然想起念哥儿伤病交加躺在小黑屋里的情形,恨不得眼里喷出火来把那身衣服烧个干净。 张念祖见蕙小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的服饰,只当这不更事的少女也为自己的财富所吸引,当下弯下腰凑到蕙小姐面前,故作神秘地笑道:“王小姐可曾听说过阿拉丁神灯的故事?” “天方夜谈?”蕙小姐料不到张念祖竟然说到这个话题上,不由有些意外。 “没错,就是说一个穷小子得到一盏神灯,灯神可以满足他的愿望,最终财色双收的故事。”张念祖哈哈一笑,半真半假地道,“我的奇遇,比起这个阿拉丁来,也丝毫不逊色呢。” 蕙小姐心里咯噔了一下,隐隐有了某种猜测,然而表面上却只是摆出将信将疑的好奇神情,催促张念祖说下去。 “我那个时候还是个穷学生,虽然考上了燕京大学,家里却连路费都出不起。直到有一天——”张念祖的叙述行云流水般毫无窒碍,成功地将蕙小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甚至旁座的客人也忍不住凑过来倾听。 “好不容易给亲戚借到了上京的盘缠,我却依然为没着落的学费和生活费担心,傍晚躺在村外的河边出神,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忽然,一种怪异的感觉让我醒了过来,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我睁开眼..却见不到一个人。我正有些害怕,那个声音却又响了起来,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它’就在我的脑中说话!我大着胆子吼了一声,那个声音便又大了一些,清晰地说着:‘请给我……一滴血……’……” “啊!”张念祖刚说到这里,邻座一位太太已掩着嘴惊叫了一声,埋怨道,“原来张先生你在说鬼故事,吓死人了。” “不是鬼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张念祖神秘地朝听众们笑笑,似乎对成为众人的焦点而得意。他故意停顿了一会,直到旁人忍不住催促才又慢条斯理地讲下去。 “我当时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吓得拔腿就跑,可那个声音却一直在我脑海里盘踞不去。于是我心想完了,我肯定是被鬼魂附了身,反倒大着胆气说道:‘我张念祖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也不怕你这些妖魔鬼怪!你给我站出来!’那个声音似乎被吓到了,停息了一会儿才又说:‘我只要一滴血就能现身,我会报答你的。’我看它始终纠缠不放,索性大着胆子回答:‘一滴血就一滴血,我倒要 770b." >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说着我果然找了根草刺扎破手指,伸出手叫它快出来。说来也怪,我指尖上那滴血珠就像凭空被人吸了去,很快竟丝毫不剩,我盯着手指看了半天,方一抬起头,立时把我几乎吓死!” 张念祖绘声绘色地说到这里,邻座的太太已忍不住再度“密斯特张”地叫出来,其他的听众却早已如痴如醉,不住地催促张念祖说下去。 “你们猜我那个时候看见了什么?”张念祖故意卖了个关子,方才慢吞吞地继续道,“我看到我面前站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当下我对着那人大喝一声:‘你究竟是谁?’那个人却为难地看着我,就像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说:‘我……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们这样的发声器官,我没办法说出我的名字来……’ “‘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 “‘我看到你们的世界有很多光亮,很暖和,就进来了。’他说着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微笑起来,‘您看,连你们的血都是温暖的,真好。’ “‘你以前的地方没有光和热吗?’我又问。 “‘有啊,可那些都不属于我……’他说到这里,快乐地动了动手脚,仿佛这个身体给他带来了无穷的乐趣,‘穿越屏障的时候,我无意中坠落在您这里,真是多谢您赐给我一个身体,从此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我会报答您的。’ “‘你能怎样报答我呢?’我好奇地问。 “‘您需要什么,我都会为您取得。’他谦恭地弯下腰去,‘主人,我会努力为您效劳,直到您赐给我的血液干涸的那一天。’”张念祖说到这里,看着四周听众情不自禁地张开的嘴,彬彬有礼地一笑,“一滴血换来一个神奇的仆人,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我从一个穷光蛋变得能够站在你们中间的原因——后面的故事,就真的和阿拉丁神灯的传说一样,不用我再说了。” 不,后面的故事并不是这样的!蕙小姐正想反驳,四周却已经响起了礼貌的掌声。舞会的女主角萱表姐款款走过来笑道:“张先生的故事很精彩吧,希望大家对这次晚会有一个美好的回忆。” “蕙儿,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众人渐渐散去,王太太见女儿还在追寻着张念祖的身影,走过来轻轻提醒。 “妈,他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蕙小姐不甘地追问道。 “傻丫头,人家随口说个故事,你怎么就信以为真了呢?”王太太又气又笑地戳了戳女儿的脑门,“我早打听清楚啦,这个张先生直到几个月前还是穷学生,后来是突然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才变成了富家公子。他刚才说的故事那么玄乎,任谁都不会信呀。” 果真只是张念祖为了哗众取宠编的故事吗?蕙小姐暗地里摇了摇头,先前对念哥儿的种种猜疑,在张念祖的故事里反倒得到了映证。何况,现在念哥儿想必就和他在一起。可是张念祖贸然把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念哥儿叫到北京来,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九章 蕙小姐的舞会之行并没有白去,临走之前,她终于见到了目标中的那位宪兵司令部军官。在她的一再恳求下,对方终于同意让蕙小姐到狱中见那位“前任未婚夫”盛广哲一面。而王太太则在一旁偷偷许愿蕙小姐此番见后知道无望,最终能对那个赤化分子死心。 一九二六年十月三日,蕙小姐走进了位于北京东郊的宪兵司令部执法处监狱。北方多见的高大的白杨树给秋日的天空带来一片阴翳,也让蕙小姐的脚步与心跳同样沉重——几个月前,著名的报人邵飘萍正是在这里被秘密审讯,最终押赴天桥刑场。 在那位军官的关照下,蕙小姐被带到一间简陋的房舍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盛广哲的出现,耳中都是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更显出整个建筑的寂静.99lib.森冷。忽然,脑子里似乎有一个遥远的声音隐约传来,急切而模糊,让人无法分辨。蕙小姐只恐是自己这些天来神思恍惚引起的幻听,拼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集中精力注视着面前虚掩的房门。 谁知她越是专注,脑中那个声音竟越发清楚,依稀可以听到“救救我……救救我……”的凄楚呼唤。似乎被那声音的无助悲凉所触动,蕙小姐蓦地抚上突突乱跳的心口,惊恐地分辨出脑中那个声音唤的是:“蕙小姐……救救我……” 那个声音从未在现实里听到过,却又莫名地熟悉,让蕙小姐猛地记起了在林城庆云堂中那场古怪的幻觉。没有错,那分明是引领她畅游幻境的声音,如果更大胆地推测一下,是念哥儿原本的声音——难道,念哥儿出了什么事? 冷汗唰地浸透了蕙小姐的衣衫,心中清晰地明白是念哥儿在呼唤着自己。如果不是遇到了万分危急的事情..,那个羞涩的隐忍的少年是断断不会打扰到自己的心神的……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探望盛广哲的机会,怎么能够半途就舍他而去?“你等等,我很快会去找你。”蕙小姐努力地想要让遥远的对方明白自己的念头,却徒劳无功,那个无助的呼唤仍然如同海边的潮水,孜孜不倦地退下去,又涌上来。 房门突地一声打开来,几个人影出现在阴翳的回廊下,也霎时间将蕙小姐的彷徨烦闷一扫而光。她怔怔地看着被两个士兵夹在中间的盛广哲,立时如同石化一般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胸中的酸楚顿时汹涌而上,哽住了口鼻。 士兵将盛广哲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只说了句“五分钟”,就再不发一言。然而他们也并不就此离去,警惕地站在房门口,明显地要监听蕙小姐和盛广哲的谈话。 然而此刻蕙小姐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她站在原地,整个身体的力量都靠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桌上,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怎么能忍得住泪水呢?昔日那个文质彬彬的盛家七少爷、意气风发的报馆主编,短短一个月中已虚弱惨白得毫无血色,更不必说那凌乱的头发、淤伤的面颊和行动不便的伤腿了。从前蕙小姐知道的直奉军阀的种种恶行无非是道听途说,此刻亲眼目睹,就算心里早有准备也再无法控制自己悲愤的情绪。 “蕙儿,别哭了。”还是盛广哲先开了口,微笑着伸出手招呼道,“时间不多了,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蕙小姐努力点着头,使劲擦着脸上不绝的泪水,走过去蹲在盛广哲身边,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她原本想来安慰他她正在想办法救他出去,可事到如今她已经说不出这种虚弱的谎言。 “你来看我,我真高兴。”盛广哲的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就像他以前在林城办报的时候一样,永远地从容不迫。他任由蕙小姐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心疼地端详着她道:“回家来居然还瘦了……以后我不再督促你做健身锻炼了,你可要自己自觉跑步打球,别让外国人觉得我们中国的妇女都弱不禁风……” “我记得了……”蕙小姐终于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来,蓦地预感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来见盛广哲,不过是为了这无语凝噎的最后一面,心中的悲伤再也无可遏抑,蓦地伏在盛广哲膝上,泪水打湿了他脏污的长衫。 “我会想办法救你的……”她哽咽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几个字已不是为了安慰盛广哲,而是为了安慰自己。 “你不用操心了,许多报界朋友都试过去求张宗昌了……”盛广哲不再说下去,可是蕙小姐已经绝望地知道,那个一向以蛮横暴虐闻名的军阀是断不肯放过盛广哲了。 “时间到了。”那两个守在门口的士兵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将盛广哲从椅子上拉起,粗声粗气地对蕙小姐道,“小姐,放开手。” “蕙儿,放手吧,你还不到十八岁,以后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盛广哲柔声劝慰着,眼里是一成不变的宽和与宠爱。 蕙小姐松开了一直紧握住盛广哲的手,看着他的背影被两边的士兵遮掩得只剩下了一条缝,迅速地消失在白杨树铺天盖地的阴翳中。 蕙小姐低下了头,泪水落在自己僵持的双手上,依旧洗不去手铐在指尖留下的冰冷寒意。她举起手指,看见上面还沾着殷红的血痕。那是七哥的血,她想,她永远都不会舍得洗去。 “蕙小姐……”本已消停的声音再度从蕙小姐的脑海中冒出来,仿佛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再发不出其他的音节来,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蕙小姐……蕙小姐……”而那声音也终究一点点流逝而去,最终再也无法捕捉。 “念哥儿,你怎么了?”蕙小姐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心中一缩,几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气。她急促地喘息着,不顾一切地回到家中,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念哥儿在火车上塞给自己的地址条。 等她终于在皮箱的夹层里找到那张早已遗忘的字条时,蕙小姐才惊觉自己脸上满是汗水。她抬起袖子把迷住眼睛的水珠胡乱擦了擦,就攥着字条再度跑出了家门,连母亲王太太的呼唤也不曾理会。 “安秋里胡同二十三号。”匆匆跳上一辆黄包车,蕙小姐报上了念哥儿写下的地址。 黄包车夫大力地奔跑起来,将路边的行人建筑一个个抛在身后,可蕙小姐仍然焦急地前倾着身子,恨不得车夫的速度再快再快。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念哥儿如此关心,哪怕盛广哲的遭遇已经如同白雪一样覆盖了她整个心原,念哥儿的身影依然会如同孱弱却又坚强的幼芽一样,从雪原上探出头来,让渴慕春天的心获得一丝安慰和温情。 北京城向来流传着“东富西贵,南贱北贫”的说法,意思是东城西城住的都是有钱人,贫贱百姓则大多聚居在.99lib?城南城北。安秋里胡同位于北京城南边,居民大多是拉车搬运的苦力、穷困潦倒的破落户和外地来的穷学生。蕙小姐揣摩如果张念祖真如母亲所言是不久前才暴发横财的话,那么就算他毕业后暂时栖身在这个地方,也早该搬到其他地方住去了,断不该让念哥儿还到这里来寻他。可是这是她唯一能找到念哥儿的线索,无论如何都只能试一试。 安秋里胡同二十三号是一个极为拥挤嘈杂的大杂院,到处堆满了院中居民捡来的破烂,散发着蕙小姐不能习惯的怪味。她站在院子里逼仄的过道上,茫然地看着横七竖八支起的棚户,听着不绝于耳的争吵喧哗之声,忽然不知道自己匆匆跑到这个地方来,究竟能做什么。 她挨着那些木板搭就的房屋,逐个从窄小的窗户里望进去,希望能找得到念哥儿。然而她除了看见躺在床上的老人、大打出手的夫妻、哭闹不休的孩子,就是吆五喝六的赌徒,甚至冲着她嘿嘿坏笑的鸦片烟鬼。 蕙小姐被那不怀好意的笑吓了一跳,几乎想要立时逃出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然而一想起先前念哥儿那样无助凄惶的呼唤,她又生生顿住了脚步。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老太太从屋内出来,蕙小姐连忙走过去问道:“大娘,请问念哥儿是住在这里吗?” “念哥儿,哪个念哥儿?”老太太看着蕙小姐质地良好的旗袍,显然是有钱人家的千金,惊异地摇了摇头。 蕙小姐一回神,立时微笑道:“他大名叫做张念祖,原本在燕京大学读书的。” “哦,你说那个学生仔啊。”老太太果然反应过来,“可是人家前些日子发了财,不住在这里啦。”眼看蕙小姐脸色蓦地白下去, 8001." >老太太又好心地指着一个小阁楼道,“他原本是住在那里的,搬走后也一直没有退租,想是有了钱,也不在乎这点租金啦。” 蕙小姐道了谢,大着胆子从墙皮脱落的楼口踏上了陡峭的木质楼梯。楼道间里没有一丝光,只能靠手摸索着粗糙的墙壁,踩着吱嘠作响的木料往上爬。这个阁楼已是摇摇欲坠,平素根本无人进来,黑暗中都能感觉到受惊的老鼠从脚边跑过。蕙小姐的寒毛一点点竖起来,倒不是因为这黑暗和这老鼠,而是心头越来越清晰的预感——念哥儿就在这附近。可是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究竟在做什么? 木梯的尽头是一扇单薄的门,蕙小姐随手一推,发现那几块随意钉在一起的木板和这个杂院里其他人家的一样,并没有上锁。“请问有人吗?”她停了手小心地敲了敲门,没有听见屋里有任何动静,只好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的内部和外面看起来一样破旧,成年累月的灰尘混合着空中悬浮的纤维,在四壁上结成一串串棉絮般的“阳尘”,而那空荡荡的床板和桌子则处处显示着这间房已经无人居住。蕙小姐在房内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正当她失望地准备离去时,墙壁那头却传来沉闷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地。 蕙小姐循着声音走过去,果然发现楼梯尽头还有一个隐没在黑暗中的隔间。她提起旗袍的下摆正要试探着跨过去,忽然一只手凭空伸出来:“我来帮你吧。” 蕙小姐啊的一声惊叫,身子一晃,随即被人稳稳扶住。然后她看见念哥儿的脸——不,是张念祖的脸从身后转过来,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你有很强的好奇心,王小姐。” “我想看看你那个神奇的仆人。”蕙小姐不知怎么的镇静下来,微笑着回答。 “好,我让你看看。”张念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诡秘的表情,一步跨上楼梯旁的隔间,又伸手将蕙小姐拉了上去。然后,一盏油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个毫无自然光源的杂物间。 第十章 蕙小姐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副情形:念哥儿躺在地上,惨白如死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表明他还是个活物,努力地朝进来的人张开。当他看见蕙小姐的时候,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嘴唇便吃力地往上弯成一个隐约的笑容。 “居然还有力气弄出声音来报信,真是强韧啊。”张念祖走过去用穿着皮鞋的脚拨了拨念哥儿的肩,随即朝蕙小姐笑道,“这么神奇的一幕,为什么不凑近看呢?” “你……是你干的?”蕙小姐使劲靠着墙壁支撑住发软的双腿,闭上眼不敢再看——念哥儿的心脏处,有一道被利刃深深刺出的伤口,血液从他单薄的体内不断流出来,却在下一瞬间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之中,甚至没有染红他洗得发白的对襟上衣。看他虚弱的样子,已经不知在这黑暗隐蔽之处..躺了多久,似乎随着血液的流失,他的整个身体的轮廓都随着模糊下去,清淡得如同一个影子。 “是我。”张念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站起身看着蕙小姐惊骇欲绝的样子,微笑道,“不过你听过我的故事,应该知道我不过是收回曾经赐予他的东西罢了。”说着他蹲下来用手指在念哥儿胸口一点,又抬起来细细端详着道,“你看,这些血触手便消失,证明它们无非是虚无的幻像而已。他的身上,除了我赐给他的那滴血,其他都是幻像,王小姐又何必伤心呢?” “你别碰他!”蕙小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张念祖,伸手揽住了念哥儿,才发现他已经轻得如同一片羽毛。“你为什么要杀他,难道他为你做得还不够吗?”蕙小姐悲愤地质问着,眼中似乎有两团火焰倏地点亮。 “我需要钱,小姐,你不知道一个无亲无故的穷学生在北京谋生是多么艰难。可是他能给我什么,一个月七八个大洋当是打发叫化子吗?”张念祖恨声道,“为什么阿拉丁碰到的灯神能带给他无穷的富贵,可我遇见的这一个却是个废物?” “住口,你有什么资格辱骂他?”蕙小姐忍无可忍地反驳道,“你可知道那每个月七八个大洋是怎么得来的?你安安稳稳读书的时候,他却一个人不分昼夜地做几份苦工,省吃俭用,甚至受伤了也不敢请医用药!那些钱真正都是他的血..汗,你不过贡献了一滴血,哪里值得了这些?” “他居然是这样挣钱的?”张念祖明显地怔了一下,一瞬间有些茫然失措。他张着口,鼻翼翕动着,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中。然而下一刻,他又立刻讪笑起来,“他不是神仙吗,居然连点法术都没有,真是没用的废物……” 感觉得到念哥儿的身体因为那最后两个字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蕙小姐心中一疼,抛开一向的淑女风度吼道:“张念祖,你闭嘴!” “做神仙到这份上,也算是丢尽了脸面。”张念祖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他一旦住口,心底某种卑怯的愧疚就会瓦解他唾弃道德的勇气。“你知道他是..谁吗?他不过是被他神奇的主人创造出来的一个奴仆,私自逃到我们的世界来。可是现在他的主人已经允诺了我,只要我把他送回去,我的财富就能再扩大十倍!等我赐给他的那滴血最后流出来,他就会摆脱这个世界的吸引,彻底消失——王小姐你弄清楚,这不是杀人,没有触犯任何一项罪名!你就是对外面的人说什么,无凭无据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何况,”张念祖忽然暧昧地笑了,“王太太可是看中了我做她的女婿呢……” “幻像……”一直躺在蕙小姐怀中不言不动的念哥儿忽然挣扎了一下,微弱的声音传进了两个争吵者的耳朵,“他给你的……都是幻像……” “你说什么,你的主人赠给我的钱财都是幻像?”张念祖哈哈大笑起来,扯了扯身上昂贵的衬衫,“这是幻像么?若不是亲身感受到了他的神力,我何必这么费力地把你送回他的世界去?毕竟我的良心也是很值钱的……其实阿拉丁神灯的故事还有另外一种讲法,就是把那盏灯送回它原本的主人那里,照样可以……” “哥哥,你不要再解释了……”念哥儿忽然费力地撑起上半身来,哀悯的眼光直直地看着口若悬河的张念祖,“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过,我不会怪你的……” “胡扯,别以为你可以猜度我的心思!”张念祖如同被人踩了一脚般跳起来,原本白皙的脸孔也涨得通红,“我把你物归原主,其实算是做了好事,我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蕙小姐,抱紧我……”不再理会张念祖混乱的话语,念哥儿艰难地转过头,对蕙小姐小声道。 蕙小姐见他的模样已似人类回光返照的情形,心中悲痛不忍拂逆他的意思,跪坐在地上弯下腰,紧紧地将若有若无的念哥儿抱在怀中。不论他是什么,蕙小姐都不会忘记他的善良和纯真,那是在她的世界里弥足珍贵的东西。至于张念祖,蕙小姐已不去理会,任凭他在良心的煎熬和欲望的炙烤下喋喋不休,继续着他失去了观众的独角戏。 “我们走吧……”极轻的叹息如同羽毛拂过,蕙小姐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身体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连张念祖的惊呼都在一瞬间呼啸远去。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跌倒在一片无际的麦田中,手中却还紧紧地抱着虚弱的念哥儿。 “是你施的法术?”蕙小姐坐起身,惊讶地问道。远处的山峦隔着成排的白杨树映入眼帘,她仿佛认得这里是京郊。 念哥儿微弱地点了点头,想必是这瞬间转移的举动倾尽了他积蓄的所有力气,他的身体越发地浅淡下去。 “你坚持住,不要死啊。”蕙小姐惊恐地看着念哥儿的变化,双臂紧紧地搂着他,就像极力想要阻止夕阳的余晖从手心滑落。她忽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面前透明的人形,既无法发出他名字的音节,却又不愿用张念祖的名字来玷污他,急得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其实我们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好呢?你吃了那么多苦,还碰上张念祖这种人……” “可是在这里我可以做好多事……连你的泪,都是暖的……”念哥儿睁着明澈如水的眼睛,仿佛做梦一样地微笑道,“不像在那里,我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按时打开窗户,让风吹动冰凌,提醒其他天使奏响乐章……那里虽然也有阳光,可我呆的地方好冷啊,连火光兽……都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我有办法了,我可以留住你!”蕙小姐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喜地叫道,“我把我的血给你,这样你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了!”说着她把中指放在齿间狠命一咬,殷红的血珠就如同红梅花一样绽放开来。 “我不要你的血……”念哥儿吃力地转过头,避开了蕙小姐递到面前的手指。他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白得透明的脸上竟仿佛有了血色,“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会变成你的样子……就再也不能……爱你……” “你……”蕙小姐呆呆地听着他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便没有做任何回应。她垂下眼,固执地将沾血的手指再度凑到念哥儿面前,勉强在唇边挤出一个劝慰的笑容,“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已经……失去了七哥,不想在同一天……也失去你……” “七少爷?”念哥儿忽然瞥见了蕙小姐手指上另一个人的血迹,关切地问。 “七哥他在牢里……只怕凶多吉少……”蕙小姐说到这里,方才强作的平静再也无法撑持,蓦地仰起脸,泪水如同溪流一样无法止歇。 念哥儿看着如此悲伤的蕙小姐,轻轻叹了口气:“七少爷真是好人呢……我还记得他写的诗……人们,你们苦黑暗吗?请你以身作烛。用自己膏血换来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 他断断续续地念着,忽然笑道:“我现在明白,七少爷为什么比我好了……他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争取得来,不像我……每次靠的都是别人的施舍……哥哥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废物,什么用处也没有……” “张念祖胡说八道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蕙小姐听念哥儿口气有异,慌忙打断了他。 “用自己膏血换来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念哥儿出神地重复了一句,对着蕙小姐微笑道,“好了,让我借你的血重新凝聚吧。”说完,他蓦地将手压在胸前的伤口上,体内残存的血如同红色的云雾一般从他指缝间升腾飘散,而他的身体则迅速地消融开去。到得最后,麦田里只剩下蕙小姐一个人,还有一滴挂在麦苗叶尖上的血珠,最终滴落在土地里,无迹可寻。 “念哥儿,念哥儿?”蕙小姐唤了两声,没有人回应,指尖处却似乎有一阵清风萦绕,待她举起看时,中指上的血迹宛然在目,而手掌上沾染的盛广哲的血痕却不见了。 “蕙小姐。”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蕙小姐蓦地转身,却惊得后退了一步——那站在她面前的,赫然是身陷囹圄的盛广哲!然而片刻的失神之后,她已然醒悟,这不是盛广哲,只是念哥儿借血迹凝成的幻像。 “对不起,我变成了七少爷的模样。”念哥儿歉意地笑笑,仿佛有些心虚地解释,“不过这滴血没有带着人的灵气,我凝成的幻像维持不了两天。”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世界又是什么?”蕙小姐惊异地问。 “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我的世界,只有你们世界上一位哲学家,或者是诗人,或者是艺术家,他创造了一个幻想中的完整的世界。他强大的精神力成为那个世界生命的源泉,而他创造出来的各种生命也逐渐脱离了始作俑者的掌控,归附在那个世界的规则下自成一体,也就是说,虽然他们只是被人的思想创造出来,可他们有了自己的意志,他们活了。只是他们投射在你们这个世界的影子,在你们看来不过是某些人的思想碎片而已,没有人相信这些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会真正拥有生命,即使最初创世之人已然死去,他那永恒的精神力也能继续在他的世界里升华为神灵,维持那个世界的一切。”念哥儿耐心地解释道。 “人类的精神力真的有那么强大吗?”蕙小姐难以置信地问道,“那我要怎样做,才可以让你永久逃离那里?” “是的,人类的想象有多宏远,他们创造的世界就有多博大。只是随着精神力的大小,那个世界的存在或者亘古恒久,或者转瞬即逝。”念哥儿点点头,向蕙小姐乐观地笑道,“既然我自己也无非是靠某个人的精神力创造出来,只要有人能为我创造出比现在更强大丰富的世界,我就可以摆脱原来世界的桎梏,进入到新的世界去获得新生。” “要怎么去创造呢?”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充斥着蕙小姐的心,她热切地看着念哥儿,眼睛闪闪发光。 “一切形式都可以:文字、绘画、音乐……甚至冥想。实际上,只要是你真正创造出来的,在另一个空间里都会有确切的对应,就仿佛映在墙壁上的投影一样,它们都能构造出新的世界。”念哥儿说到这里,不待蕙小姐回答,已然话锋一转,“我的灵力所剩无几,得赶紧走了。” “慢着,你要做什么?”蕙小姐来不及细细品味念哥儿的每句话,只是凭着直觉一把抓住了他,想要制止他接下来的举动。 “七少爷比起我来,更被你们的世界需要,也更被你需要。”念哥儿深深地凝视着蕙小姐,轻轻叹息道,“蕙小姐,放手吧。若是想要解救我,就为我想象出一个美好的世界,总有一天,我会住在那里面的……” “不,我不允许你这样做,七哥也不会允许!”蕙小姐忽然明白了念哥儿的用意,越发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不..论一个人再尊贵和重要,他也没有权利让另一个人用生命去换回他!” “用自己膏血换来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念哥儿含笑说到这里,忽然如同空气一般从蕙小姐的手指中消失,只有一句带着无限憾意的话轻轻盘绕在原地:“只可惜藏书网,没办法听你亲口唤一声我的名字……” “你回来……”蕙小姐朝虚空伸出双臂,大声地呼喊,四周却空荡荡地再没有回声,只有京郊无边无际的麦田被风吹过,仿佛波浪一般起伏不息。 尾声 蕙小姐回到家中,当天夜里就接到盛广芸的电话,兴奋地说七哥盛广哲奇迹般地出现在家中,他们已经买好了船票秘密送他去上海租界疗伤避祸。当下一刻盛广哲的声音通过嘈杂的电话线在蕙小姐耳边响起,那一声“蕙儿”让她潸然泪下,心中想到的,却是那个永远消失的人自始至终都礼貌地称呼她为“蕙小姐”,可没有一个人能把那普通的三个字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就连他刚开始学习识字时朗读的声音,至今想来也是字字都用心血凝成:“……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而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吞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平安脱险的盛广哲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了自己的奇遇,而蕙小姐在北京提心吊胆等来的,却是一则报纸上的新闻:原林城《自立晚报》主编盛广哲,“通敌有证”,已于民国十五年十月六日凌晨在北京天桥刑场执行枪决。可悲的是,这则新闻不是出现在时事版面,却是被当作奇闻怪谈跟一堆花边新闻挤在一起,因为据说那个盛广哲被一枪贯脑之后,尸体流出的血液俱都化作红云,把执刑之时在场的士兵和工人都吓得战战兢兢。到得天亮,无人收敛的尸体更是不翼而飞,原地只剩下一点干涸的血痕,凝结在黄沙地上成了冰晶。 除了这则新闻,蕙小姐后来还从父母的闲谈中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那个高材生兼暴发户张念祖疯了,他的财产以一种莫名其妙的 539f." >原因化为乌有,当人们发现他时,他坐在南城一个贫民窟的阁楼窗台上,拼命向远方探出双臂,喃喃地念叨着五个字:阿拉丁神灯。 “可惜了, 539f." >原本还想撮合他和蕙儿呢……”王太太喟叹着,手里继续编织她的新式线衣。 盛广哲在上海租界一直躲了好几年,直到国民政府统一了南北,直奉军阀也改旗易帜归顺了南京政府,才重新回到林城,被聘为林城农业专科学院的教授。而蕙小姐也在大学毕业之后和盛广哲结婚,长期居住在重新修葺过的状元街庆云堂宅子里。 “其实我一直不能确定,念哥儿究竟是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还是真的死了,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能感受过他的存在。”祖母坐在院子的紫茉莉花丛旁,膝盖上搭着黄妈送来的毯子,慢慢地说,“当然,我宁可相信他回到了原先的世界里,现在就站在冰楼上遥望着火光兽……” 祖母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数十年来淘尽浮花浪蕊沉淀而下的坚定:“从他消失的第二年起,我就开始搜集资料,想要弄清楚他所在的究竟是谁创造出的世界,却只是隐约找到了一点柏拉图理想国的影子。后来我放弃了这个努力,开始着手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那个世界的蓝本,我选择了上古文献中的《十洲记》。” “因为《十洲记》里面也有火光兽吗?>藏书网”我问。 “是啊,我想给他创造一个他喜欢的世界。”祖母缓缓地说,“可惜我刚开始写的时候战争就来临了。中原大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每一场都旷日持久,让我们的生活动荡不安,我的写作也只能断断续续。等到文革来临的时候,我把多年积蓄的手稿藏在墙壁夹缝里,却还是被人搜了出来,当作毒草付之一炬……那个年代我不能再写字,只能在脑中想啊想,祈祷着这样的默想也能起到作用。好容易等文革过去,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十余年的想法都写出来,攒到现在,就是你看到的那些。” “祖父知道这件事吗?”我忍不住问。 “知道,他始终支持着我。”祖母回答,“一直到他在文革中去世,他还努力地为我幻想中的世界搜集素材。” 我没有再说什么,心想祖父母的行为,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寻求一种心理安慰,毕竟念哥儿临消失前说的话,并不见得能当真。 “你记得这座宅子的门铃声音吗?”祖母静静地微笑了,“那是我专门请人录制的,多种现代乐器配合而成,听上去很像念哥儿的名字……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他能够再来到我们的世界,一听到这个铃声,就能找到我……” 我站起身来,跑到大门处,伸手再次按响了门铃。冰凌敲击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杂乱又似乎有序,叮叮咚咚地仿佛甘泉在山涧跳跃,让燠热的暑天也清凉起来。铃声中,我走向祖母,她坐在花丛旁,神色是渡尽劫波般的静谧。 新的学期开学不久,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祖母已经去世了,遗言交待把庆云堂中的一切都交给我。父亲还惊奇地说到一件事:当祖母弥留之际,他们听到一阵清脆的敲击声,清凉空灵,沁人心脾。刚开始他们以为是有人按响了门铃,门口却并无一人。可这个声音却唤醒了昏迷中的祖母,她望向高空,脸上露出了永恒的笑容。 我看完了祖母的手稿,决心把她未尽的故事写下去,这是一个我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奇幻世界,那样博大,足够穷尽一个人毕生的心力。不论念哥儿是否已经在祖母的帮助下得以火光兽为伴,我还是相信只要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就能让一些孤独的灵魂获得安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