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吉祥纹莲花楼·青龙卷》 一、竹林灯 苍茫青山,放眼望去皆是竹林,在这深秋季节,满山遍野青黄不接,徒见斑点许多,蛛丝不少。 这座山叫作青竹山,山下一条河叫作绿水,这里是从瑞州前往幕阜山的必经之路。 三匹骏马在茂密的竹林小径中缓慢地跋涉。昨天刚下过雨,竹林里潮湿得很,三匹马都很不耐地在这狭窄的小路上喷着鼻息,三前进两倒退地走着,刚走了没一小段路,马就不走了。 “大雾……”一位骑在马上的白衣人喃喃地道,“我最讨厌大雾。”这里潮湿至极,依稀很快又要下雨了。 另一匹马上的乃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人,眉目颇有英气,“此去十里没有人家,若是弃马步行,或可在天黑之前赶到。” “步行?”那白衣人的白衣在大雾中微湿,略有些贴在身上,显得瘦骨嶙峋,比平时还多了七八分骨感,正是“多愁公子”方多病,闻言干笑一声,“弃马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赶到村庄天也黑了,前面还要过河,一样要等明天,我看我们不如先找个地方躲雨,等明天天气好点,要赶路也比较快。” 青衣人是听见了,却不回答,目光只在骑马的第三人身上——其实那人早已下了马,还从竹丛中拔了一把青草,小心翼翼地塞到马嘴里,突然看见青衣人直直地盯着他,本能地在自己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方才明白.99lib.青衣人是什么意思,连忙道:“躲雨、躲雨,我没意见。” 这喂马的自然是方多病多年的知交李莲花,青衣人正是梳起头发的展云飞。在绣花人皮一事之后,咸日辇无端绝迹江湖,鱼龙牛马帮却并没有偃旗息鼓,这几日江湖惊传的头等大事是——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第五牢被破,位于幕阜山的地牢里被救出五位魔头。其中一位号称“天外魔星”,据传此人皮肤极黑,两眼如铃,肩宽膀阔,比之常人宽了三寸,高了一尺,只余一口牙齿分外地白。 “天外魔星”于二十余年前横行江湖,杀人无数。此人虽然年纪已大,却依然未死,这番重出江湖不知又要杀人几许。听闻这等怪物逃脱,江湖人心惶惶,对百川院的信任大打折扣。 而方多病三人正是应纪汉佛之邀,前往幕阜山地牢一观情形,看能不能找出一百八十八牢接连被破之事,究竟纰漏出在哪里?这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址,天下只有“佛彼白石”四人知道,若非四人之中有鱼龙牛马帮的奸细,为何地牢被破得如此迅速?而过后又找不到半点线索? 堂堂“佛彼白石”纪汉佛相邀,方多病实是春风得意了几日。虽然纪汉佛相邀的信函中将方多病、李莲花和展云飞三人一并邀请,但方大少却以为既然纪大侠将他方公子写在最前面,那显而易见,纪大侠主要邀请的正是区区在下方公子,外加路人一二作陪,原来他已在前辈高人心中有了如此地位而犹不自知,实在是惭愧,惭愧啊,哈哈哈哈…… 不过自瑞州前往幕阜山,要翻越山脉二座,横跨河流若干条,且一路荒凉贫瘠,并无什么莲塘鱼塘盛产绝色美女,他的意气风发不免日渐低迷,走到青竹山终于忍无可忍,绝不肯再坚持赶路,今日就算纪汉佛亲身来到,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非躲雨不可! 既然李莲花、方多病二人都说要避雨,当下三人牵马往山边走去,只盼山崖之下有洞穴可以避雨。方多病本以为展云飞心里一定不悦,一定恨不得披星戴月日行千里好尽快到达幕阜山,结果展云飞居然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居然很把他们两人的意见当一回事,居然还很当真地带头牵着马去找躲雨之处了。 青竹山山势平缓,并无悬崖峭壁,远处看着是山崖,走近一看却是斜坡。三人在竹林中转了几圈,放眼望去尽是高低不一、大大小小的青竹,非但不知今夕何夕,又因为大雾迷蒙,也不知东南西北了。 转了三圈之后,三人衣履尽湿。李莲花终于在滑了第三跤之后咳嗽了一声,“那个……我觉得,山洞之类是找不到了,而且……我们好像在……迷路……” 前面走的展云飞也轻咳一声,方多病本能地反驳,“迷路?本少爷从六岁起就从来不迷路,就算是万里大漠也能找到方向……” 此时雾气已浓到十步之外一片迷离,李莲花欣然看着他,“那这里是哪里?” 方多病呛了口气,理直气壮地道:“这里又不是万里大漠。” “这里只怕距离我们刚才的路有三四里之遥了。”展云飞淡淡地道,“天色已晚,就算找不到避雨之处,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就此打坐歇息吧。”他也不在乎地上泥泞杂草,就这么盘膝坐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只见未过多时,展云飞头顶升起蒸蒸白气,他内息运转,发之于肤,那一身青衫方才湿透,现在虽然有细雨浓雾,却在慢慢变干。方多病却只瞪着他屁股下的烂泥,心里显然并没有什么赞美之意。 正在方多病瞪眼之际,李莲花将三匹马拴在一旁的青竹之上,那三匹马低头嚼食青草,倒是意态悠闲。方多病抬头又瞪了李莲花一眼,“你有没有酒?” “酒?”李莲花拴好了马,正在四下张望,突然被他一问吓了一跳,“我为什么会有酒?” “这鬼天气,若是有酒,喝上一两口驱寒暖身,岂不美妙?”方多病摇头晃脑,“青山绿水,烟水迷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莲花叹了口气,“我若是姓曹,说不定就要生气……”方多病正待问他为何姓曹就要生气,突地一顿,对着东边的竹林张望了一下。 “怎么?”李莲花顺他看的地方看去,只见昏暗一片,不知道方多病看的是什么东西。 方多病仍在张望,过了半晌喃喃地道:“我怎么觉得有光……” “光?”李莲花对着那地方看了半天,突地大雾之中,有黄光微微一闪,宛若火光,“那是什么?” “不知道,难、难道是……鬼火?”方多病干笑一声,“现在在下雨……”他的意思是现在还在下雨,哪里来的火能在下雨的时候烧起来? 李莲花摇了摇头。大雾浓重,就算是二郎神有第三只眼也看不清那发光的是什么东西,展云飞正在打坐,还是乖乖留在原地的好。 但就在他摇头的时候,方多病身形一晃,已向发光之处悄悄掩去。李莲花瞪大眼睛,看了看方多病的背影,又瞧了瞧依然在打坐的展云飞,还没等他决定留下或是跟上,方多病就又退了回来。 “怎么?”他知情识趣地问。 方多病眉飞色舞,手指火光的方向,“那边有栋房子。” “房子?”李莲花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色虽晚,却还尚未昏暗,喃喃地道:“刚才竟没看见。” “刚才我们是绕着山坡过来的,那房子在竹林深处,火光就是从窗户出来的,想必里头有人。”方多病心花怒放,有房子就是不必再淋雨,不管这房子里的主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方大少必然是要进去坐一坐,喝喝茶并顺便吃顿饭的了。 “竟有人住在这许多竹子中间,想必不是避世高人,就是文人雅客。”李莲花慢吞吞地把三匹马的缰绳又从竹子上解了下来,“你既然怕冷,那么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方多病勃然大怒,“谁怕冷了?本少爷要不是看在你浑身湿透,拖泥带水阴阳怪气奄奄一息的样子,这种天气就算是日行百里也行的。” 方多病勃然大怒,李莲花只道:“哦……啊……嗯……展云飞尚在调息,你留在这儿为他守卫,我先牵马过去看看。” “你先去敲个门,让主人煮茶倒酒,准备待客。”方多病心里一乐,“顺便问问可否在家里借住一宿,当然我会付钱。”他堂堂“方氏”少爷,自然绝不会占这等山野村夫的便宜。 李莲花嗯了一声,牵马走了两步,突道:“我听西边不远有水声,或许有条河。” “河?”方多病皱眉,“什么河?” “河……么……”李莲花想了半天,正色道:“我记得十几年前,在青竹山下抚眉河边,那个……李相夷和‘无梅子’东方青冢在这里打架……” 他还没说完,方多病蓦地想起,大喜道:“是是是!我怎么忘了?那东方青冢以精通奇门异术出名,尤其爱种花,李相夷和东方青冢为了一枝梅花在这里比武。当年乔姑娘爱梅,四顾门为对付飞声路过青竹山,看到东方青冢梅苑中有一棵异种梅树,美不胜收,李相夷便要东方青冢许赠四顾门一枝红梅,且花不得少于一十七朵。因为当时四顾门中上下有女子十七人。东方青冢不允,于是两人在梅苑比武,东方青冢大败,李相夷折得一枝梅远去,之后听说东方青冢败后大怒,一把火将自己梅苑烧了,就此不知所踪。这事虽然算不上什么侠义大事,却是迷倒了许多江湖女子,听说不少人恨不能入四顾门为婢为奴,能得赠一枝红梅,死也甘愿,哈哈哈……”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日后你若有女儿,这等害人不浅的女婿万万要不得。我是说那个梅苑在抚眉河边上,既然河很近……” 方多病大乐,“那本少爷待会儿必要去瞧瞧,说不定那棵引起事端的梅树还没死,说不定还有什么遗迹可看,这事展云飞必然知道。死莲花你快牵马去敲门,等我折了梅花回去让你瞧稀罕。” 李莲花连连点头,“极是极是!”他牵马慢慢走入大雾之中。那三匹马被他一手拉住,居然乖得很,一步一个脚印静静地走去了。 方多病对“相夷神剑”李相夷的种种轶事一向倾慕不已,突然听闻原来当年“寻梅一战”的遗址就在左近,自是兴奋。 二、杀人的房屋 大雾迷离。 李莲花全身皆湿,竹林中的泥泞浅浅漫上他的鞋缘,看起来有些潦倒。昏暗迷蒙的光线中,他的脸色微现青白,眉目虽仍文雅,却毫无挺拔之气。 那三匹马老老实实地跟着他。未走多久,一处别院映入眼帘。 那是一处在二楼东面房间亮灯的别院,庭院不大,却修有琉璃碧瓦,雕饰精致,不落俗套,二楼那明亮的暖黄灯火映得院中分外地黑。他咳嗽了一声,老老实实地敲了敲门,“在下寒夜赶路,偶然至此,敢问可否借住一宿?” 门内有老者的声音沙哑地道:“青竹闪寒雾冷雨,在外面待得久了要生病的,我这故居客房不少,也住过几轮的路人了,年轻人请进来吧……咳咳……恕老朽身体有病,不能远迎。” 李莲花推门而入,推门的时候咯的一声微响,却是一只琵琶锁挂在门后。主人倒也风雅,琵琶锁并未锁上,被磨蹭得很光润,月光下铜质闪闪发光,锁上还刻着极细的几个字。屋内摇摇晃晃亮起灯火,一个年纪甚小的少女对外探了个头,“爷爷,外面的是个读书人。” 那少女看似不过十二三岁,李莲花对她微微一笑,她对他吐了吐舌头,神情很是顽皮,“你是谁?打哪儿来的?” “我姓李,”李莲花很认真地道,“我从东边来,想过抚眉河,到西北去。” “李大哥,”少女对他招了招手,“外面冷得很,进来吧。” 李莲花欣然点头,“外面的确是冷得很,我一身衣裳都湿了,不知门内可有烤火之处?”说着他忙忙地进屋,屋内果然暖和许多。一位披着袄子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这个时节最是阴寒,东侧有客房,可供你暂住一宿。” 李莲花指着门外,“过会儿我还有两位朋友前来,可否一起叨扰老丈?” 那老者身材肥胖,脸颊却是枯瘦,有浓浓的病态,咳嗽了几声,“出门在外自有许多不便,既然外面下了雨,那便一起进来吧。” “如此真是谢过老丈盛情了。”李莲花大喜,忙忙地往老者指给他的房间去,走了两三步,突地回过头来,对着那少女长长地作了个揖,“也谢过妹子盛情。” 那少女一直两眼圆溜溜地看着他,突地见他感恩戴德口称“妹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莲花连连作揖,这就进了那客房。 进了客房,李莲花点亮油灯。 灯火渐渐明亮,照亮四周。这是间普通的客房,除了一张木床什么都没有,连油灯都是搁在钉在墙上的一块托板上,床上堆着干净的被褥,四下空无一物。 他很爽快地脱了外衣,那外衣湿得都滴出水来,穿着半湿不干的中衣往被子里一钻,就这么合目睡去。 睡不到一盏茶时分,只听大门砰的一声,有人提高声音喊道:“有人在家吗?” 李莲花蒙蒙眬眬地应了一声,糊里糊涂地爬起来去开门。 穿过庭院的时候,屋外的寒风煞是刺骨,醒了醒他的精神。大门一开,门外的却是方多病和展云飞,只见方多病瞪眼看着他,一把抓住他前胸,得意扬扬地道:“本公子早就知道你故意说段故事给我听,非奸即盗,果然展大侠作息一醒就告诉我——当年李相夷和东方青冢比武的地方虽然是在抚眉河边,却是抚眉河的山那边,距离那条河还有十七八里路呢!”他提着李莲花摇晃,“你小子是不是想了个借口想打发我和展大侠到外面那除了竹子还是竹子的荒山野岭去瞎转一整晚,好让你一个人先到这里来探虚实?死莲花,我告诉你,本公子一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想甩下我没门!” 李莲花正色道:“此言差矣,想当年李相夷和东方青冢在何处比武,只怕李大侠那时日理万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我知之不详自是理所应当。何况此处老丈乐善好施,凡有外人借宿一概应允,连客房都早已备好,我又为何要让你们二人在荒山野岭像那……个一样乱窜……” 方多病大怒,“那个?哪个?你给本公子说清楚你心里想的是哪个?” 李莲花咳嗽一声,“那个红拂夜奔李靖……” 方多病的声音顿时拔高,“红拂?” 李莲花道:“嘘,那是风雅,风雅……你莫大声嚷嚷,吵醒了老丈将你赶出门去。” 方多病一口气没消,仍旧怪腔怪调地道:“老丈?本公子在门外站了半晌,也没看到个鬼影出来,这既然是他家,为什么你来开门?” 李莲花道:“这个么……荒山野岭,一个不良于行的老丈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儿一起住在大山之中,准备了七八间客房,专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供人借宿,这等高风亮节自与常人不同,所以你敲门他不开也是理所应当、顺其自然的事。” 方多病被他气到的一口气还没消,听他这一段脑筋转了几转,哭笑不得。 展云飞淡淡插了一句,“此地必有不妥,小心为妙。” 屋里却还是一片寂静,刚才那老者和少女并未出现,灯已熄灭,悄然无声。 “喂喂……死莲花,不但人不出来,连点声音都没有,不但没有声音,连气息都没有,你方才当真见了人吗?”静听了一会儿,方多病诧异道:“这里面连个人声都没有,真的有老丈?” “当然有。”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不但有老丈,还有好几个老丈。” “好、好几个老丈?”方多病顿时忘了刚才李莲花硬生生把他比作“红拂”,“在哪里?” 李莲花指了指方才那“老丈”出来的地方,“那里,”随后又指了指那少女回去的地方,“那里。” 展云飞放慢了呼吸,手按剑柄,静静地向那两个房间靠近。 李莲花叹了口气,“左边屋里有两个死人,右边屋里也有两个死人。”99lib? 方多病凝重了脸色,一晃身就要往房中闯去,李莲花一抬手,“且慢,有毒。” “毒?”方多病大奇,“你怎知有四个死人,又怎知有毒?” “我什么也不知道,”李莲花苦笑,“我只知道这地方显而易见的不妥,但若是个陷阱,未免也太过明显,寻常佝偻的老者和年幼孩童如何能在这荒山野岭长期独自生活?这里既无菜地又无鱼池,距离乡镇有数十里之遥,就算家里有个宝库不缺银子,难道他们能经常背着数百斤的大米跋涉数十里地?更不必说会对深夜前来的陌生人如此欢迎,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很欢迎人住进这屋子,不论是谁。” “然后?”展云飞果然从不废话,简单直接地问。 “然后——然后我就住了进来,但没有发现什么古怪,在左右房间里还有第三和第四人微弱的呼吸声。”李莲花叹了口气,“但我躺下不到一盏茶时间,左右两侧四个人的气息突然断了——这么短的时间,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人出入,四个大活人突然气息全无——而能如此杀人于无形的,十有八九,就是剧毒。” “胡说八道!你说这几个大活人住在自己家里,半夜突然被自己毒死了,却没毒死你这个客人,根本不合情理,何况你什么都没看见,只是瞎猜一通……”方多病连连摇头,“不通,不通,既然他们欢迎你,又没有害你,却怎么会害死自己?” “也许……大概……他们不是这屋子真正的主人。”李莲花正色道,“这屋子太过干净,平时必有人仔细打理,门口挂着琵琶阴阳文字锁,主人多半喜欢机关……说不定精通机关……如果我遇见的那两人只是被困在屋内无法出去,突然遇见了有个自投罗网的路人要进屋,自然是要拼命挽留的。” “困在屋内?”方多病奇道,“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也能困住大活人?本公子想走就能走……” 展云飞打断他,“刚才那两人,已经死了。” 方多病吓了一跳。展云飞剑鞘一推,左边的房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个佝偻老者坐在椅上,两眼茫然望着屋梁,却已是气绝多时了。 方多病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屋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这屋里除了椅上的老者,还有另外一具尸体…… 一具须发斑白、穿着粗布衣裳、赤着双脚、一看就知道是寻常村民的尸体,赫然又是一个“老丈”。 这具尸体靠墙而坐,显然和死在椅上这位衣着不俗的老者不是一路。 莫非——这也是被困在这屋里的路人之一? 三人面面相觑,饶是都已惯走江湖的熟客,却也是相顾骇然。 屋里并没有什么古怪气味,仿佛那一盏茶之前还活生生的老者只是睡了,一切都安静得不可思议。展云飞屏住呼吸,以剑鞘再度推开另一间的房门。那门内也有两人,一个是年约三旬的美貌妇人,另一个便是那貌似天真的孩童,只不过这也是两具尸体,毫无半点气息。 方多病呆了,这一瞬间这屋里所有的门窗都似阴森可怖起来,“这、这莫非有鬼?” 展云飞却摇了摇头。他凝视着那小小少女的死状——她就匍匐在地上,头向着东南。他的剑鞘再度一推,那房门旁一个橱子倏然被他横移二尺,露出墙上一片细小的黑点。 “气孔……”方多病喃喃地道,“莫非竟是通过这气孔放出毒气,瞬间杀了二人?天……这莫非是一个机关屋?” 三人环目四顾。这干净空荡的庭院却似比三人所遇的任何敌人都深不可测。 李莲花退了一步,慢慢地道:“或许应当试一下能否就此退出……” 方多病连连点头,突又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李莲花一句话说了一半,飘身而退,人到院门口就落了下来。 展云飞沉声问道:“如何?” “毒雾。”李莲花亮起火折子,转过身,面对着门外的冷雨大雾,喃喃地道:“原来他们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原因,是因为大雾……”火折子光芒之下,只见方才那浓郁的大雾渐渐变了颜色,苍白之中微带蓝绿,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毒雾?”方多病和展云飞都变了颜色。他们在大雾中行走良久,却并未察觉雾中有毒,“这雾中有毒?” 李莲花对着大雾凝视半晌,突地探手取出一块方巾,扬手掷入不远处迷离的大雾中。过了一会儿,他挥袖掩面,蹿入雾中将方巾拾了回来,只见白色方巾已经湿透,就在这短短片刻之间,方巾上已见了三四个微小的空洞,竟是腐蚀所致。 方多病汗毛直立。这雾气要是吸入肺中,不是刹那间五脏六腑都给穿了十七八个小孔出来? “这毒雾如此之毒,刚才我们也吸入不少,怎么没事?” “想必就在这左近有什么剧毒之物能溶于水汽,”李莲花喃喃地道,“只有大雾浓郁到一定程度,毒物方能进入雾中,我们走了好运,竟能平安无事走到这里。” 展云飞突道:“只消能在这里度过一夜,天亮之后水汽减少,我们就能出去。” 李莲花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方多病忍不住道:“这屋里的死人也是这么想,那毒雾还没进来,自己倒是一命呜呼。这屋子比外面的毒雾也好不到哪去……” “此地此屋,全是为杀人所建!”展云飞淡淡地道,“这屋主人的癖好恶毒得很。” “不错,根本不在乎杀的是谁,好像只要有人死在这里面他就开心得很。”方多病咬牙切齿,“世上怎会有这等莫名其妙的杀人魔?老子行走江湖这么久,从来也没听说过还有这种鬼地方!” “有!”展云飞却道,“有这种地方。” “什么地方?”方多病瞪眼,“本公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展云飞道:?99lib.“囫囵屋。” 囫囵屋,为昔日金鸾盟第一机关师阿蛮萨所制,据说其中共有一百九十九道机关,被关入其中的人从无一个生还,死状或有中毒,或刀砍,或火烧,或针刺,或腰斩,或油炸……应有尽有,只有人想象不到,没有囫囵屋做不到的杀人之法。 但据说囫囵屋金碧辉煌,乃是一处镶有黄金珠宝的楼房,充满异域风情,绝非这么一处平淡无奇的庭院。并且,囫囵屋一直放在金鸾盟总坛,在十一年前早已毁于李相夷与肖紫衿联手的一剑,自然不会突然重现在此。 方多病从未听过囫囵屋的大名,等展云飞三言两语将这事讲了一遍,他既恨为何自己不是出道在十一年前,又恨展云飞语焉不详,更恨不得把展云飞脑子里装的许多故事挖了出来装进自己脑子里替他再讲过一遍方才舒服。 “故事可以再讲,但再不进屋去,外面的雾就要过来了。”李莲花连连叹气,“快走,快走。” 方多病一下蹿入屋里。三人在厅堂中站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挤入方才李莲花睡过的那间客房。 李莲花想了想,又出来关上大门,再关上客房的门,仿佛如此就能抵挡那无形无迹的毒雾一般。展云飞和方多病看他瞎忙,展云飞立刻撕下几块被褥将门缝窗缝牢牢堵住,方多病却道屋里有无声无息的杀人剧毒,这般封起来说不定死得更快。 这屋子不大,三个大男人挤在一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李莲花想了想,又动手去拆床。 方多病只怕床后也有什么会吐毒气的气孔,连忙和他一起动手。 展云飞拔出佩剑,“二位闪开。” 李莲花拖着方多病立刻逃到墙角,只见剑光暴涨缭绕,一声脆响,那木床已成了一堆大小均匀的碎渣。 李莲花赞道:“好剑法。” 方多病哼了一声,显然不觉这劈柴剑法有何了不起,是死莲花自己武功差劲至极大惊小怪。 床碎之后露出墙壁,这墙壁上却没有气孔。展云飞并不放松警惕,持剑在屋里各处敲打,却并没有敲出什么新鲜花样出来,这仿佛便是一间极普通的房间。 难道这一夜竟能如此简单地对付过去?展云飞在看墙,方多病却一直盯着那被劈成一堆的木床,这屋里除了那堆木床之外本也没啥好看的,突然他大叫一声:“蚂、蚂蚁!” 展云飞蓦地回头,只见从那破碎的木头之中慢慢爬出许多黑点,赫然正是一只只蚂蚁。原来这木床的木材中空,中间便是蚁巢,展云飞劈碎木床,这些蚂蚁受到惊扰便爬了出来。 这绝不是一窝普通的蚂蚁,这些蚂蚁都有半个指甲大小,比寻常蚂蚁大了不下十倍,两对螯却是橙红色,黑红相应,看起来触目惊心。方多病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源源不断爬出来的蚂蚁,想象这些东西一旦爬到自己身上的样子,顿时不寒而栗。 这许多蚂蚁突然爬了出来,虽然三人都是江湖高人,但拍蚂蚁这等事和武艺高低却没多大关系,武艺高也是这么一巴掌拍死,武艺低也是这么一巴掌拍死。只见三人不约而同开始动手杀蚂蚁,一开始方多病还“芙蓉九切掌”、“凌波十八拍”什么的招呼来招呼去,猛见李莲花一巴掌两三只拍得也不慢,顿时醒悟,开始左右开弓噼里啪啦杀。 那木床毕竟不大,设计这蚂蚁机关的主人显然并没有想到这么小小一间客房会钻进三个人,一个时辰不到,那蚂蚁已被三人杀得七七八八,便是剩下几只命大的也不足为患了。方多病擦了擦头上的汗,呼出一口气,他妈的杀蚂蚁比杀人还累。他抬起头来,却见展云飞和李莲花脸色都不算释然,“怎么?被咬伤了吗?” 展云飞淡淡看了李莲花一眼,“你看如何?”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听。” 蚂蚁之灾刚刚过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踩了下地面,墙壁竟微微摇晃起来。方多病瞠目结舌,只听那沉闷的咚咚之声由远而近,有个沉重的东西从后院慢慢爬来,听那脚步声显然不是人,却不知是什么东西,要命的是这东西竟然没有气息之声! 不是人,不是动物! 难道是—— 砰然一声巨响,屋里三人猛地贴墙而立,一面墙轰然倒塌,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头撞塌一面墙壁,穿了进来,随即寒芒一闪,自那辨认不清的东西身上骤然伸出六支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的东西,只听笃笃笃笃笃笃一连六声,六支锋刃一起入墙,李莲花展云飞都跃身而起,方多病着地一滚,侥幸没有受伤。 门外灯火一闪,那撞破墙壁的东西非人非兽,竟是一个巨大而古怪的铁笼,它倒不是自己走过来的,却是一直支在后院假山之上,这屋内木床破碎之后,不知和这假山上的铁笼有何牵连,铁笼自斜坡上滚落。这东西沉重异常,这墙壁又异常地薄,莫怪一撞就穿,铁笼中显然装有不少机关暗器,一撞之后先射出六支长锋,三人猝不及防,狼狈躲闪,上跃的两人尚未落地,铁笼中嗡的一声射出数十点寒芒,展云飞半空拔剑,但听叮当一阵乱响,这数十点寒芒被他一一拨落。 方多病滚到铁笼之旁,拔出玉笛,对铁笼重重一击,铮的一声脆响,那铁笼竟分毫不损,显然是一件异物。 方多病一击之后,心知不妙,立刻着地再度一滚,那铁笼受他一敲,哗的一声铁皮四散激射,露出第二层外壳,却是一层犹如狼牙一般的锋芒锯齿。那被激射的铁皮亦是锋锐异常,自方多病头顶掠过,当的一声射入墙壁,入墙二寸有余。方多病心里大叫乖乖得不得了,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突然腿上一痛,他翻身坐起,呆了一呆,按住小腿。 李莲花和展云飞同时回头,但见方多病着地一滚,滚过方才被展云飞拨落的黑色暗器,腿上顿时鲜血长流。展云飞即刻赶到他身边,剑尖一刮,把那暗器挑出,脸色有些变了,“别说话,有毒!” 就在这一瞬间,方多病的腿已然麻了,他心里凉了半截。行走江湖这几年,他不算当真历过什么大险,却难道这一次…… “背——”李莲花的声音蓦地响起,展云飞一个念头闪过,自己尚未明白,前胸一痛,一物穿胸而出,他低头看着自胸前穿出的长箭,口中微微一甜,回头看向李莲花,“外面……” 方多病亲眼看见展云飞就在他身边咫尺被一箭穿胸,一时竟是呆住,只以为是做梦。就在他呆住一瞬,李莲花急闪而来,叮的一声脆响,他不知什么东西斩断穿墙射入展云飞背后的箭身,将展云飞平托到他方才站的一角。展云飞还待再说,李莲花凝视着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展云飞当下闭嘴,李莲花拔出断箭,点他四处穴道,就让他平躺在地上。展云飞见他做唇形:“不要动”,于是点了点头,心里渐渐开始明白——这庭院之中确实没有活人,但却有人在院外隐藏行迹,跟踪声音以强弓射箭伤人。 古怪的铁笼,神秘的弓手,四个死尸,弥漫的毒雾。 这庭院之中,今夜究竟在发生什么。 是有意设伏,或是无意巧合? 他们是陷入了一个针对“佛彼白石”的陷阱,或只是在错误的时间踏入了一场别人的游戏? 方多病已全身麻痹,动弹不得,脑子似也僵了,只一动不动地瞪视着面前的那个狼牙似的铁笼。李莲花静静地站在屋中,展云飞重伤倒地。 就在此时,淡蓝的毒雾自墙面的破损之处,缓缓地飘了进来。 三、打洞 便在这个时候,李莲花的手伸了过来,捂住方多病的眼睛,随即方多病背后要穴一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方多病人事不知,展云飞重伤倒地,李莲花看了那毒雾两眼,突地扒下方多病的外衣,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已然静止的怪异铁笼,以木床的碎屑为钉,钉在墙壁那个大洞上。转过身来,那铁笼就在他身后不到一尺之处,这东西虽非活人,却是触之见血。展云飞并未昏迷,胸前一箭虽然贯穿肺叶,但李莲花点穴之力平和,促使积血外流,并未淤积肺内,伤情并不致命。在这个时候,要他拔剑而起,和人动手拼上一命,他依然可以发挥八成功力,但李莲花要他躺下,他便躺下。 他在少年时便很敬这个人,十几年后,即使这个人不再少年,但在展云飞眼里,他并没有变。 所以他听话,以这个人的意旨为意旨是一种本能。 在展云飞想到“以这个人的意旨为意旨是一种本能”的时候,李莲花却瞪着那四面獠牙的怪物发愁。这东西显然还藏有无数机关,只需稍微震动或碰触就会激发,好大的一块烫手山芋,长满了刺无处下嘴,何况这东西的样子长得实在像个带刺的椅子,让他多看两眼便忍不住想笑。 怎么办? 屋外的毒雾慢慢浸湿方多病那件长袍,不过“方氏”所购的衣裳质地精良,加上方大少闯祸成性,家里为他添置的衣裳在寻常绸缎中夹杂了少许金丝,令衣裳更为坚韧,可略挡兵器一击。正是如此,这件衣服在毒雾之中并没有即刻腐蚀,而是慢慢湿透,屋外的水汽沿着长袍缓缓滑落,凝成一滴滴的毒水,在地上积成了水洼,居然没有侵入屋内。 李莲花想了很久,突然趴在地上听了听,又摸了摸屋里的地面。这屋地上铺的是寻常的地砖,他转身在方多病身上摸索了一阵,突然摸出一柄剑来。此剑名为“尔雅”,方多病持它横行江湖久矣,后来嫌长剑俗了,去换了把玉笛。李莲花想方设法叫他吹一曲来听听,方多病却不肯。 这一次纪汉佛信函相邀,四顾门当年以剑闻名,现在的门主肖紫衿也以剑霸天下,他也就偷偷摸摸地又把尔雅带了出来。 尔雅此剑为“方氏”重金专门为方多病打造,剑型单薄轻巧,剑柄镶以明珠白玉,华丽非常,和方多病的气质十分相融。李莲花轻轻拔出尔雅,不发出丝毫声息,随即极轻极轻地在地上划了一剑。 剑入寸许,毫不费力。展云飞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此剑之利不在任何传闻中的名剑之下,却寂寂无名。李莲花在地上划了个二尺来长二尺来宽的方框,尔雅入地二尺有余——这是柄难得的宝剑,他却当作锯子来用。将地砖锯开之后,他将方多病抱了过来,放在展云飞身旁,尔雅一扬,往一侧墙上射去,随即手掌按在那被他切画出来的方框上。 叮的一声剑入数寸,随之笃的一声箭鸣,院外那人果然还等着声音,一支长箭几乎不差分毫射入尔雅贯入的墙壁。墙壁微微一震,地面也轻轻一抖,地上那铁笼砰的一声再度射出数十点黑芒。 李莲花手掌已然按在地砖上,这切下的地砖少说也数十将百斤,却见他以粘劲一挥掌,将地上那一大块地砖硬生生抬了起来,地下露出一个大坑。铁笼射出黑芒,再度往前滚动,只听轰的一声,那东西蓦地掉进李莲花硬生生挖开的坑里,叮咚乒乓一阵乱响,突地声音渐消渐远,却不见暗器射出。 李莲花掌运粘劲横起那一大块地砖和黄土,正好挡住铁笼第一轮黑芒暗器。此时院外那弓手显然也听屋内情况不对,笃笃笃一连三响,三支长箭贯墙而入,弓弦声不绝于耳,他显然已不再听声发箭,而是不管人在何处,是死是活,他都要乱箭将这屋里的东西射成刺猬。 二尺长二尺宽的泥板挡不住屋外劲道惊人的长箭,李莲花匆匆探头一看——方才被他翻起的地方露出一个大洞——难怪那铁笼一掉下去不见踪影。此时要命的长箭在前,顾不得地下是什么玩意,他抓起方多病,当先从大洞里跳了下去。 展云飞按住胸口伤处,随即..跳下,地下并不太深,下跃丈许之后,后腰有人轻轻一托,一股热气自后腰流转全身,展云飞落地站稳,“不必如此。” 助他落地的是李莲花,这房间下的大洞却是个天然洞穴,自头顶的破口所露的微光看来,四面潮湿,左右各有几条通道,自己站立的这条似乎乃是主干,笔直向下。方才跌落的那古怪铁笼正是沿着向下的通道一路滚了下去,在沿途四壁钉满了黑芒暗器。 “这是……”展云飞皱眉,“溶洞?” 但凡山奇水秀,多生溶洞,青竹山山虽不奇,水也不秀,但马马虎虎也是有山有水,因此山里有个溶洞也并不怎么稀奇。李莲花叹了口气,“嗯,溶洞,溶洞不要命,要命的是这是个有宝藏的溶洞……” “宝藏?”展云飞奇道,“什么宝藏?” 李莲花在方多病身上按来按去,不知是在助他逼毒,还是在摸索他身上是否还有什么救命的法宝,“展大侠。” 展云飞极快地道:“展云飞。” 李莲花对他露齿一笑,“你不觉得……外面那些要射死我们的箭有点……不可理喻……仿佛只因我们踏入屋中却没有死,他气得发疯非射死我们不可……” 展云飞颔首,“不错,并且那些箭不是人力所发,也是出于机关。” 李莲花连连点头,“不错,即便是弓上高人,也不可能以这等强劲的内力连发十来箭,箭箭相同。这箭穿墙之后犹能伤人,若是人力所>藏书网发,抵得上二三十年苦练。” 展云飞突然笑了笑,“这箭若是人射的,我就已经死了。” 李莲花又连连点头,“所以,外面有个人,他手上持有能射出长箭的厉害机关,他不惧毒雾,他意图杀人但他又不敢进来,为什么?” 展云飞淡淡地道:“自然是他不能进来。” “不错,在我们杀蚂蚁的时候,铁笼射暗器的时候,因为声音太杂,他无法射箭,这说明这人听力不好,”李莲花正色道,“若非受了重伤,便是不会武功。” 展云飞笑了,“他也许不会武功,但他精通机关。” 李莲花也笑了,“不错,他不怕毒雾,他精通机关,他知道从哪个角度射箭箭能穿墙,死在这屋里的四个人却既怕毒雾,又不通机关,所以……” “所以很可能屋外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屋主。”展云飞苦笑,“如果外面的是屋主,那么他为什么在外面?” “那问题自然是出在四个死人身上,”李莲花又叹了口气,“而我们不幸成了那四个死人的同伙……” 两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展云飞问:“这和宝藏有什么关系?” “那四个死人死在两个屋里,既不像同道,也不像同门。”李莲花道,“感情看起来很差,能让一些不同道的人聚集在一起的事有几件:一是开会,二是寻仇,三是寻欢作乐,四是宝藏……”他东张西望了一下,苦笑道:“你觉得像哪个?” 展云飞哑口无言,喉头动了一下,“这……” “这件事的蹊跷之处还有很多,”李莲花突地道,“这整件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左边通道之中突然露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脸颊消瘦得只剩个骷髅的轮廓,眼圈黑得惊人,见到有人站在溶洞中,尖叫一声,扑了过来。李莲花见他扑得踉跄,还打不定主意是要阻要扶,却见那人摔在方多病身前,定睛一看,却又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奔了回去。 展云飞一怔,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早就说你这副骨瘦如柴的样子迟早要吓到人,这人原本要出来吃人,竟被你吓跑……” “老子倒也想要吓跑,只是跑不动而已。”地上“昏迷不醒”的方多病突然有气无力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李莲花弯下腰来温柔地看着他,“这是个鬼窟。” 方多病躺在地上,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我怎么到了这里?” 李莲花指了指头顶,“我在地上挖了个坑,坑里突然有个洞,于是我们都跳了下来。” 方多病咳嗽了两声,“他奶奶的,为什么你每次在地上打洞,洞里都会有些别的……”他终于坐了起来,在自己身上摸了几下,身上的麻痹却已好了大半。他仔细一看,腿上的伤口流出一大堆黑血,不知是谁助他运功逼毒,将体内的毒血逼出了一大半,自己运功一调,内息居然没有大损,心下一乐,能助人逼毒而不损真元,这等功力自是非展云飞莫属了。没想到这位大侠自己中箭受伤,还有这等功力,不愧是当年能与李相夷动手的人啊。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确认四肢俱在,皮肤完整,方大公子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现在是要怎的?” “这里是个溶洞,洞里许多岔路,在其他岔道里有人。”展云飞说话简单干练,“这里有古怪。” 方多病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和什么?”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那座充满机关的屋子,还有杀人的毒雾,就盖在这个溶洞顶上。我猜这溶洞里或许有什么宝物,引了很多人来这里寻宝,上面那屋子的主人只怕误以为我们也是……” 方多病脱口接话,“来寻宝的?他奶奶的,老子家里金山银山宝石山堆得像猪窝,谁稀罕什么宝了,杀人也不先问问行情,真他妈的莫名其妙!” “这底下恐怕有不少人。”李莲花正在听声,几条通道中都传来人声,遥远而复杂,“问题……问题恐怕不仅仅是宝藏。” 展云飞胸口流血过多,有些目眩,微微一晃,方多病连忙扶住他,他自己却是个跛子,两个人都踉跄了几步。 李莲花左顾右盼,喃喃地道:“我看……我看我们最大的问题是要先找个地方躺躺,可惜这下面都是饿鬼,若是有些食水,下面也不算太坏,这边……”他一只手扶住展云飞,一只手托住方多病,三人一起慢慢地在通道中走动起来。 地下溶洞四通八达,要走出条出路来很难,但要钻得更深却很容易,三个人转了几个圈,就找到了个不大不小的洞穴,艰难地躲了进去。 四面八方的通道里有不少人,不知道为了什么聚集在这里,其中有一些似乎已经饿疯了,还有个神秘古怪的机关客就在头顶上等着杀人。不管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先养好自己的伤才是上上之策。 这是个约莫可以容得下五个人的洞穴,展云飞胸口有伤,一坐下就闭目养神,不再说话;方多病却开始怀念起他家英翠楼、雪玉舫、洪江一枝春茶楼等等酒楼里妙不可言的菜肴,忍不住自那只蜜汁松鸡说到芙蓉香雪汤再说到烧烤孔雀腿、油炸小蜻蜓,李莲花本来很有耐心地听着,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很想说饿了,但实在又不饿了。” “你肚子饿的时候连昆仑山上的蚯蚓都吃,这下还怕起蜻蜓来了?”方多病嗤之以鼻,“当老子不知道前年你去昆仑山迷路,那白茫茫的满山是雪,除了几只蚯蚓啥也没,你不吃得可欢了?” 李莲花正色道:“那叫作‘冬虫夏草’……”他看了方多病腿上的伤口一眼,“走得动吗?” 方多病腿上仍然乏力,但既然李莲花问了,他单脚跳也要蹦得比他快,立刻道:“走得动走得动!如何?” 李莲花指了指展云飞,“展大侠外伤很重,这底下不太安全,你既然走得动,去给他弄点水回来。” 方多病张口结舌,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我一个人去?” 李莲花道:“外面饿坏的疯子见了你就跑,自然是你去。” 方多病瞪眼道:“那你呢?”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我自然是坐在这里休息。”方多病目瞪口呆,只听他又道:“快去快回,展大侠失血太多,定要喝水。” 方多病被他用“展大侠”的大帽子扣了两次,恨恨地瞪了他两眼,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方多病离开不久,李莲花伸指往展云飞胸前点去,展云飞双目一睁,一把抓住他的手,淡淡地道:“不需如此。” 李莲花柔声道:“别逞强,年纪也是不轻了,你又还没娶老婆,自己该多照顾自己些。”他仍是在展云飞胸口点了几指,“扬州慢”的内劲透入气脉。展云飞失血虽多,元气不散,胸前背后的伤口均在收口。 展云飞松开手,脸上也不见什么感激之色。过了半晌,他道:“你的功力……” 李莲花微笑,“现在你若要爬起来和我比武,我自是非输不可。” 展云飞摇了摇头。他从不是多话的人,这次却有些执着,一字字地问:“可是当年在东海所受的伤?” 李莲花道:“也不全是。” 展云飞未再问下去,吐出一口气。他伸手去摸剑柄,一摸却摸了个空。 就在这时,不远处微微一响,两人即刻安静下来,只听隐约的铁器拖地之声缓缓而过,随即轱辘声响,又似有车轮经过。声响来自不远处的另外一条通道,那拖地的铁器声很轻,等声音过去,展云飞压低声音,“铁链。” 李莲花颔首。不错,那铁器拖地之声正是几条铁链,在这古怪的溶洞之中,是谁身戴铁链而过? 铁链声过去,洞口白影一闪,只穿着中衣、越发显得骨瘦如柴的方多病抱了个直口宝珠顶的瓷罐回来,竟是平安无事。李莲花忙忙地去看那瓷罐。瓷罐里确实是一罐清水,展云飞失血多了也确是口渴,也不客气,就着瓷罐喝了起来。方多病惭惭地一边看着。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从哪里摸来的死人罐子?” 他的话一说出口,展云飞似乎呛了口气,却依旧喝水。方多病干笑道:“你怎么知道?” 李莲花敲了敲那瓷罐,“这东西叫将军罐,专门用来放骨灰,这地下难道是个墓?” 方多病耸耸肩,指了指外面,“我沿着来路走,一路上没见到半个人,一直走到你打洞下来的地方。我想那铁笼怪暗器厉害,它滚下去的地方大概不会再有活人,就沿着铁笼怪滚下去的路走。” 李莲花欣然道:“你果然是越来越聪明了。” 方多病得意扬扬,摸了块石头坐下,跷起二郎腿,“然后走到底就有个湖,我四处摸不到装水的东西,突然看见湖边上堆满了这玩意,就抓了一个倒空了装水回来。” 李莲花怔了怔,“湖边上堆满了这玩意?” 方多病点头,“堆得像堵墙一样。” 展云飞不再喝水,沉声问:“罐里当真有骨骸?” 方多病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死人罐里当然有骨骸,老子也不是故意用这个给你装水回来,那骨骸被老子抖进水里,罐子也洗干净了……” 李莲花皱起眉头,“这地下如果放了许多骨灰罐子,或许……或许这里真是个墓。” 方多病抓了抓头皮,“墓?可是下面全是水啊,有人在水坑里修墓的吗?” 李莲花喃喃地道:“天知道,但这可是个不但有许多死人,还钻进来许多活人的地方……”他突地往地上一躺,“天色已晚,还是先睡一觉。” 方多病心里一乐,大咧咧也躺下,“老子今天真是累了。” 展云飞闭目打坐,以他们在竹林中迷路的时间计算,此时已近二更,的确是晚了。 不管溶洞中究竟是宝藏或墓穴,一切疑问都可等明日再说。 但李莲花和方多病睡得着,展云飞却不敢睡。 剑不在手,方才那奇怪的铁链之声让他有些紧绷。在蕲家住得久了,再过上危机四伏的日子,他竟有些不适应。 这一夜过得出奇地安静,寂然无声,仿佛溶洞里这一块角落全然被人遗弃。展云飞不敢睡,但“扬州慢”的真力点在身上,前胸背后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坐着坐着不知何时蒙眬睡去。当他醒来的时候,李莲花和方多病还在睡,他突地有些苦笑。身在险境,竟有人能睡得如此舒服,倒是了不起。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多病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地起身,闭着眼睛四处摸索了一阵,没找到衣裳,茫然睁大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那外衣从昨天醒来就不见了。李莲花被他无端摸了两下,也茫然坐了起来,呆呆地看了方多病好一会儿,眨眨眼睛,眼里全是迷茫。 “干什么?”方多病喃喃地问,“我的衣服呢?” 李莲花本能地摇摇头,“你的衣服不见了,我怎会知道……”突然想起他那件价值千金的衣服的确是被自己拿去当门帘,顿时噎住。 方多病一见他脸上的表情,立刻怒道:“本公子的衣服呢?” 李莲花干笑,“扔毒雾里了。” 方多病大怒,“那一早起来我穿什么?” 李莲花道:“在这地下黑咕隆咚,穿什么都一样……” 方多病冷笑,“极是极是,既然穿什么都一样,那你的衣服脱下来让给我穿!” 李莲花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袖,抵死不让,“万万不可,你我斯文之人,岂可做那辱没斯文之事……” 方多病暴怒,“他奶奶的,你脱老子衣服就是英雄好汉,老子要脱你衣服就是辱没斯文了?你当老子稀罕你那件破衣服?老子要穿你衣服那是你的荣幸……” 那两人为一件衣服打成一团,展云飞只作不见,耳.99lib.听八方,潜查左右是否有什么动静。 方多病眼看逮不住李莲花,突地施展一招“左右逢源”,一脚将李莲花绊倒,双手各施擒拿将他按住,得意扬扬地去扒他的衣服。李莲花当即大叫一声,“且慢!我有新衣服给你穿——” 此言一出,不但方多病一怔,连展云飞都意外了。昨夜混乱之际,大家的行李都扔在马上,李莲花哪里来的新衣服?方多病更是奇了,“新衣服?你也会有新衣服?” 李莲花好不容易从他手里爬起来,灰头土脸,头昏眼花,甩了甩头,“嗯……啊……衣服都是从新的变成旧的……” 方多病斜眼看着他,“那衣服呢?” 李莲花从怀里扯出个小小的布包。方多病皱眉看着那布包。这么小一团东西,会是一件“衣服”? 展云飞眼见这布包,脑中乍然一响,这是—— 李莲花打开那布包,方多病眼前骤然一亮。那是团极柔和雪白的东西,泛着极淡的珠光,似绸非绸,虽然被揉成了一团,却没有丝毫褶皱。他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展云飞已低呼出声:“嬴珠!” 嬴珠?方多病仿佛依稀听过这名字,“嬴珠?” 展云飞过了片刻才道:“嬴珠甲。” 嬴珠……甲?方多病只觉自己的头嗡的一声被轰得七荤八素,“嬴嬴嬴嬴……嬴珠甲?” 展云飞点了点头,“不错。” 嬴珠甲,那是百年前苏州名人绣进贡朝廷的贡品,据传此物以异种蛛丝织就,刀剑难伤,虽不及嬴握,穿在身上却是夏日清凉如水,冬日温暖如熙,有延年益寿之功。嬴珠甲进贡之后,被御赐当年镇边大将军萧政为护身内甲,传为一时佳话。回朝后萧政将此物珍藏府中,本欲静候圣上归天之时将嬴珠甲归还同葬,不料一日深夜,在大将军府森严戒备之下,此物在藏宝库中突然被盗,此案至今仍是悬案。又过数十年,此物在倚红楼珍宝宴上出现,位列天下宝物第八,结果珍宝宴被金鸾盟搅局,天下皆知嬴珠甲落到笛飞声手上,又随金鸾盟的破灭销声匿迹。 却不想这东西今日竟然出现在李莲花手中。方多病叫了那一声之后,傻了好一会儿,“死莲花,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问题不但方多病想知道,展云飞也想知道。这是笛飞声的东西,为何会在李莲花手里? 李莲花面对两双眼睛,干笑了好一会儿,“那个……” 方多病哼了一声,“少装蒜,快说!这东西哪里来的?” 李莲花越发干笑,“我只怕我说了你们不信。” 方多病不耐烦地道:“先说了再说,这东西在你手里就是天大的古怪,不管你说什么我本就不怎么信。” “这东西是我从海上捡来的。”李莲花正色道,“那日风和日丽,我坐船在海上漂啊漂,突然看见一个布袋从船边漂过去,我就捡回来了。天地良心,我可万万没有胡说,这东西的的确确就是在那海上到处乱漂……” “海上?”方多病张大嘴巴,“难道当年李相夷和笛飞声一战,打沉金鸾盟大船的时候,你正好在那附近坐船?” 李莲花道:“这个……这个……”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 展云飞却已明了,突然笑了笑,“约莫是笛飞声自负武功,从来不穿嬴珠甲,只把这衣服放在身边。那艘大船被李相夷三剑斩碎,沉入大海,船里的东西随水漂流,让你捡到了吧?” 他很少笑,这一笑把方多病吓了一跳,李莲花连连点头,钦佩至极地看着展云飞,“是是是。总而言之,这衣服你就穿吧,反正本来也不是我的?99lib.,送你送你。” 方多病看着那华丽柔美的衣服,竟然有些胆寒。 展云飞淡淡地道:“你身上有伤,嬴珠甲刀剑难伤,穿着有利。” 方多病难得有些尴尬,抖开嬴珠甲,别别扭扭地穿在身上。那衣服和他平日穿的华丽白袍也没太大区别,他却如穿了针毡,坐立难安。 李莲花欣然看着他。 方多病凭空得了件衣服,却是一肚子别扭,看他那“欣然”的模样心里越发窝火,恨恨地道:“你有嬴珠甲,竟然从来不说。”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你若问我,我定会相告,但你又没有问我。” 方多病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正要破口大骂,那白色衣袖随之一飘,方多病骂到嘴边的话突然统统吞了下去。 这雪白衣袖飘起来的模样,他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这种风波水月,如仙似幻的衣袂,依稀……似曾相识。 方多病突然呆住。 李莲花转过头来,“展大侠,伤势如何?” 展云飞点了点头,“扬……”他突然顿住,过了一会儿淡淡地接下去,“……确是一流,我伤势无碍。” 李莲花欣慰地道:“虽说如此,还是静养的好,能不与人动手就不与人动手。” 展云飞却不答,反问:“我的剑呢?” 李莲花道:“太沉,我扔了。” 展云飞双眉耸动,淡淡地看着李莲花。过了一会儿,他道:“下一次,等我死了再卸我的剑。” 李莲花张口结舌,惶恐地看着他。 展云飞目中的怒色已经过去,不知为何眼里有点淡淡的落寞,“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李莲花被他说得有点呆,点了点头,“我错了。” “死莲花,”方多病看着自己的袖子发了半天呆,终于回过神来,“顶上那个洞还能回去吗?我看从地底下另找个出口好像很难。这地下古怪得很,既然天亮了,外面的毒雾应当已经散了,要离开应该也不是很难。” 李莲花道:“是极是极,有理有理,我们这就回去。” 他居然并不抬杠?方多病反而一呆。 展云飞也不反对,三人略略收拾了下身上的杂物,沿着昨日奔来的道路慢慢走去。 通道里依然一片安静。昨日逃得匆忙,今日通道中似乎是亮了一些,除了天亮之外,通道深处似乎燃有火把。走到昨日那洞口下方,竟然还是空无一人,李莲花抬起头来。头顶上那不大的破口光线昏暗,不知上头还有些什么。方多病跃起身来,仗着他那身嬴珠甲就要往上冲,李莲花蓦地一把拉住他,“慢着。” 方多病疑惑回头,李莲花喃喃地道:“为什么不封口……” 展云飞也很是疑惑。敌人自地洞跃下,隔了一夜,非但没有追兵,连洞口都毫无遮拦,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上面有更多埋伏吗? 李莲花游目四顾。朦胧的光线之下,只觉溶洞上层四周凹凸不平,布满黑影。他突然引燃火折子,往溶洞四壁照去。 火光耀映,溶洞四壁上的阴影清晰起来,方多病目瞪口呆——那是一层密密麻麻的菌类,蘑菇模样的东西,柔软的盖子重重叠叠,一直生到了昨夜打破的那洞口上去,一夜工夫也不知长了多少出来。李莲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蘑菇……” 方多病看着洞壁上许许多多的蘑菇,莫名其妙,“长在洞里的蘑菇倒是少见。” 展云飞皱眉看着这些蘑菇,沉吟良久,“这些蘑菇生长在通风之处,你看,凡是有洞口的地方,越靠近通风口蘑菇长得越密,但不知这些东西是偶然生长在这里,还是什么毒物。” “这洞口不能上去。”李莲花突然道,他一把抓住方多病和展云飞,“快走快走,这地方不能久留,这东西有毒。” 方多病和展云飞吃了一惊,三人匆匆忙忙自那地方离开,沿着昨天铁笼滚下去的路笔直走到方多病取水的湖边。 这是个很深的地下湖,水色看来黝黑实则很清。 在湖的东边累积着数以千计的将军罐,如果每一个罐子里都有尸骨,那湖边至少堆积了上千具尸骸。放罐子的土堆被人为地挖掘成梯形,将军罐就整齐地罗列在一级一级如台阶般的黄土上。 台阶共有九层,每一层整齐堆放着一百九十九个罐子,有一层少了一个,正是被方多病抱走,九层共有一千七百九十一个。每一个罐子都蒙着一层细腻的灰尘,显然自被放在这里之后,并没有被动过。这虽然是个溶洞,却有许多通风口,自然遍布尘沙。 而那个射出无数暗器、稀奇古怪的铁笼就静静躺在湖边的浅滩里,地上四处都是它射出来的黑芒、短箭和毒针。方多病抓了抓头,“奇怪,这地方这么大,竟然没半个人在,有一千多具尸骨的地方怎么也算个重要的地方吧?怎么会没人?” “看来不是因为这东西掉下来所以才没人。”李莲花慢慢走过去看着那古怪的铁笼,“你看它射出这么多暗器,一路下来却没有半具尸体,也没有半点血迹,显然昨天它滚下来的时候这里就没人。” 展云飞举目四顾,“如果说昨夜我们找到的洞穴那边之所以没人,是因为那边到处长满了毒菇,那这边没人——难道是因为这里也有什么毒物?”李莲花嗯了一声,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铁笼。 在这个时候,他才当真看清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东西很像一张椅子,之所以被当作铁笼,是它在椅子上头还有个似伞非伞的挡板,左右各有两个像轮子的东西,但普通轮子是圆的,这东西左右两侧却是一大一小两个八角形的怪圈。通体精钢所制,四面八方都有开口,因为方多病那挥笛一击,它已炸裂外层铁皮,露出内里那一层狼牙似的钢齿。因为摔得重了,那椅座扭曲破裂,座内一层一层一格一格全是放各类暗器的暗格。 “死莲花,小心!”方多病蓦地一声大喝,扑过来一把把李莲花拖出三丈来远。展云飞一掌拍出,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水声如雷,李莲花抬起头来,只见漆黑的水潭中一个什么东西掉头游过,潜入深深的水中。 “那是什么东西?”方多病失声道。 李莲花道:“蛇。” 展云飞深深地吸了口气,“是一群蛇。” 只见潭水中渐渐涌起波浪,方才掉头而去的东西绕了一圈又游了回来,水中缓缓有数条黑影随之浮起,但见鳞光闪烁,咝咝有声。 果然是蛇,还是和人大腿差不多粗细的蟒蛇。 洞壁生有毒菇,水中一群蟒蛇。如展云飞之辈自然不欲徒然和一群蟒蛇打架,三人不约而同纵身而起,越过那重重瓷罐,直落瓷罐之后。 那一堆瓷罐之后,却是一个偌大的巨坑,坑内灯火闪烁。三人估计有错,只当瓷罐后只是土丘,却不知竟是个深达十数丈的大坑,身子一轻,三人各自吐气。方多病大袖飘拂,在洞壁上快步而奔,滴溜溜连转九圈,安然落地。展云飞胸口有伤,一手护胸,左掌在洞壁上一拍一挥,身形如行云飞燕,掠至对面壁上,再拍一掌,如此折返,三返而落。两人落地之后,只听兵器之声铮然作响,叮叮咚咚好不热闹,仔细一看,只见十几把明晃晃的兵器统统指着落入人群中的另外一人,他们两人方才那番了不得的轻功身法倒是没几个人看见。 那没头没脑扑进人群中的自然是李莲花,人一站直,哗啦啦兵器比画了一身,上至名刀名剑,下至竹棍铁钩,以至于竹枝古琴等等不一而足。李莲花僵在当场,这地下巨坑之中竟然有不少人,且光头者有之,道髻者有之,锦衣华服者有之,破衣烂衫者有之,却清一色都是二十上下的少年,也不知谁去哪里找齐了这许多品种的少年,委实令人咋舌。 “哼!昨晚我就听说来了新人。”坑中一位相貌俊美、头戴金冠的白衣少年冷冷地道。 “听说闯过了紫岚堂,了不得得很。”另一位相貌阴翳偏又抱着一具古琴的黑衣书生也阴恻恻地道,“又是一个送死的。” 李莲花张口结舌地看着这许多人。头上那些通道空无一人,原来是因为人都挤在这坑里了,眼角一瞟,尚未看到这坑里究竟有何妙处,他先看见了一个人。 然后他就叹了口气。 四、坑 方多病和展云飞此时也被几把刀剑指住,坑中的许多人将三人逼到一处,那头戴金冠的白衣少年冷冷地问:“你们在哪里得的消息?” 哪里的消息?方多病莫名其妙:我们分明是半夜来借宿,被毒雾逼进了一家黑店,然后就这么摔了下来,难道住黑店还要先得到消息,约好了再住?这是什么道理? 李莲花却道:“这位……好汉……”他见那少年眼睛一瞪,连忙改口,“这位少侠……我们不过在玉华山下偶然得了消息,说这……墓中有宝藏。” “想不到这消息散播得这么广,她的朋友真是越来越多了,是太多了一些。”白衣少年冷笑,“就以你们这几个那几下三脚猫的轻功身法,一个就像倒栽萝卜,一个走几步踏壁行还一瘸一拐,另一个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想染指龙王棺?” 龙王棺?方多病还是第一次听说。展云飞微微摇头,表示他也不曾听说。李莲花道:“这个、这个人间至宝,虽然……自然……” 白衣少年手中握的是一柄极尖极细的长刀,闻他此言,突然间收了回来,“无能之辈,倒也老实,你叫什么名字?” 李莲花看着他手里的刀,“我姓李。” 白衣少年嗯了一声,仰起头来。他一仰起头,身边的人突然都似得了暗令,哗啦啦兵器收了一大半。 却见他仰头想了一会儿,“你等三人既然能从玉华山下得了消息,想必是见过她了?” 他?她?方多病只觉这白衣少年前言不搭后语,全然不知在说些什么。展云飞皱起眉头,显然他也不知“她”是个什么玩意,却听李莲花微笑道:“嗯,她美得很,我再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人。” “她让你来、让我来、让他们来,”白衣少年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一时间似乎失志起来,眉间涌上愁容。 他盛气凌人的时候鼻子宛如生在天上,这一愁起来倒生出几分孩子气,李莲花安慰道:“不怕不怕,那个……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她既然请大家都到这里来,想必有她的道理。” 白衣少年愁从中来,被他安慰了两句,呆了一呆,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她心里想什么为什么要你知道了?” 李莲花张口结舌。 只听有人微笑接话,“角姑娘赠予藏宝图,让我等到此地寻找龙王棺,不论是谁,只要有人能打开龙王棺,非但其中的宝物全数相赠,还可与角姑娘有夜宴之缘。不才在下以为,角姑娘只是以这种方法为自己挑选一位可堪匹配的知己。白少侠武功绝伦,出身名门,是众人翘楚,何必与这位先生相比较?” 那白衣少年哼了一声。听这话的意思,面前这位最多称个“先生”,连个“少侠”都称不上,武功既不高,年纪又大,狼狈不堪确实无一处可与自己比拟,当下怒火减息,转过身去,“贾兄人中龙凤,你都不曾见过她的真面目,这小子居然见过,我……我……”他背影颤动,显然十分不忿。 李莲花干笑一声,看着说话的那位“贾兄”,只见这人羽扇纶巾,风度翩翩,正是新四顾门那位年少有为的军师傅衡阳。 只见傅衡阳一身贵公子打扮,手持羽扇,站在众人之中。他的容貌也是不俗,加上衣饰华贵,气质高雅,和满身是泥、灰头土脸的李莲花之流相比自然是人中龙凤。 方多病眼见这位军师那身衣裳,不免有点悻悻。新四顾门运转的银两大半是他捐赠,虽然说送出去的钱就是别人家的,但看见傅衡阳穿金戴银,他却不得不穿着这件该死的嬴珠甲,心里老大地不舒服。 展云飞一语不发。他年过三旬,受伤之后甚是憔悴,众人都当他是方多病的跟班,自不会当他也是来争与角姑娘的夜宴之缘。他自然认得那“贾兄”便是傅衡阳,但看过一眼之后他便不再看第二眼。 傅衡阳挥了挥手,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让这坑里的许多少侠都很以他马首是瞻,“众位无须惊讶,既然角姑娘相邀了我等,自然也会相邀他人。此时人越多,对找到那龙王棺越是有好处,等寻到龙王棺所在,我等再比武分出个高低,让武功最高之人去开那宝藏就是了。” 那白衣少年点了点头,黑衣书生哼了一声,后边许多衣着奇异的少年也不吭声。 傅衡阳一举衣袖,衣冠楚楚地对方多病微笑,“我来介绍,这位是‘断璧一刀门’的少主,白玿白少侠,他身后这十五位,都是断璧一刀门的高手。” 方多病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断璧一刀门他有听 8fc7." >过,是个隐匿江湖多年的神秘派门,传说有“出岫”一刀为江湖第一快刀,名气很大。 傅衡阳又指着方多病对白玿微笑道:“这位是‘方氏’的少主,‘多愁公子’方多病方公子。” 此言一出,白玿的脸色顿时变了,坑里霎时鸦雀无声。“方氏”何等名头,方而优在朝野两地地位卓然,绝非寻常江湖门派所能比拟。方多病咳嗽一声,那些看着他的目光瞬间都是又嫉又恨。他板着个脸。方才白玿鼻子朝天,气焰很高,现在他鼻孔朝天,气焰比他更高。切,和老子比家世比公子,老子才是江湖第一翩翩美少年佳公子,你算个屁! 他发髻虽然凌乱,但那身衣裳却是飘逸华美,何况这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姿态他练得久了,姿态一摆,手持玉笛,顿时玉树临风。白玿的骄气刹那矮了几分,脸色铁青,“贾兄如何认得‘方氏’的公子?” “实不相瞒,在下和方公子有过棋局之缘。”傅衡阳微笑,“方公子的棋艺,在下佩服得紧。” 方多病想起这军师那一手臭棋,心下一乐,“贾公子客气,其实在下只是偶然得到消息,好奇所至,倒也不是非要争那一夜之缘。”胡扯对方大少来说那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不知道李莲花和傅衡阳话里鬼鬼祟祟指的是什么,但丝毫不妨碍他接下去漫天胡扯。 白玿的脸色微微缓了缓,显然他爱极了那角>姑娘。方多病心里揣测那角姑娘难道是角丽谯……这位仁兄莫非失心疯了,竟然意图染指那吃人的魔女——不过角丽谯喜欢吃人的毛病,江湖上倒是还未传开,他多半还不知情……心里想着,看着白玿的目光未免就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如今误会已解,”傅衡阳道,“大家还是齐心协力寻找龙王棺吧。” 白玿恶狠狠地瞪了方多病几眼,转过头去,带着他的十五护卫往东而去。 黑衣书生往西,另三位光头的不知是和尚或是秃头的少年往南,两位道冠少年往北,另有一些衣着各异的少年也各自选了个角落。渐渐只听挖掘之声四起,他们竟是动手不断挖掘泥土——这整个数十丈的大坑,竟是他们动手一起挖掘出来的。 方多病瞠目结舌,眼见他们不断挖掘,再把泥土运到坑上,堆积在另外一边,正是他们边挖边堆,这坑才深达数十丈。 李莲花十分钦佩地看着傅衡阳,“可是军师要他们在此挖掘?” 傅衡阳羽扇一挥,颇露轻狂之笑,“总比他们在通道里乱窜,误中毒菇疯狂而死,或者互相斗殴死伤满地来得好。” 李莲花东张西望,“选在此处挖坑,有什么道理?” 傅衡阳指了指地下,“此地是整个溶洞之中唯一干燥、覆有丰厚土层的地方,龙王棺龙王棺,若是一具棺木,只有这个地方能埋。” “贾兄所言……有理。”李莲花呆呆地看着数十丈的坑顶。火光辉映之下,隐约可见溶洞顶上那些结晶柱子所生的微光,淼若星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不知贾兄可有在通道里发现某些……身戴铁链,或者乘坐轮椅的人?” 傅衡阳眉头皱起,摇了摇头,“我等自水道进入,在地底河流中遭遇蛇群,经过一番搏斗进入此地,并未见到身戴铁链或乘坐轮椅的人。” 李莲花喃喃地问:“那……白少侠是如何得知,这溶洞顶上有一处庭院,叫作紫岚堂?” 傅衡阳道:“白玿是角丽谯亲自下帖,给了他地图要他到这里寻找龙王棺。我在路上截了一只咸日辇,抢了张本要送给九石山庄贾迎风的地图,顶着贾迎风的名过来了。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受了角丽谯的信函,说能在此地打开龙王棺的人,能与她有夜宴之缘,于是蜂拥而来。我将接到信函之人聚在一起,刚来的时候,本要从紫岚堂进入,但紫岚堂机关遍布,主人避而不见,三次尝试失败,这才转入水道。” “角丽谯的信函?”方多病忍不住道,“这里面一定有鬼。女妖挑拨这许多人到这鬼地方挖坑,绝对没好事。这些人都给鬼迷了心窍?堂堂鱼龙牛马帮角帮主的信也敢接,她的约也敢赴?” 傅衡阳朗朗一笑,“如何不敢?” 方多病被他呛了口气。若是角丽谯下帖给傅衡阳,他自是敢去,非但敢去,还必定会穿金戴银地去。说不定他这次抢了贾迎风的信,就是因为角丽谯居然忘了给他这位江湖俊彦发请帖…… 李莲花却道:“角大帮主的确美得很,接了她的信来赴约,那也没什么。” 赴约赴到在别人的房子下挖了个数十丈的大坑,这也叫“那也没什么”?方多病望天翻了个白眼,“然后你们进来了就在这里挖坑,啥别的事也没做?” 傅衡阳颔首,“此地危险,当先进入的几人触摸到洞壁上的毒菇,神智疯狂。水塘中仍然有蛇,我等也无意和紫岚堂的主人作对,所以都在此地挖掘、寻找龙王棺。但是昨日你们打破洞穴之顶,推落机关暗器,声响巨大,这里人人听见。” 他说得淡定,方多病却已变了颜色,“你们没动紫岚堂的主人,那死在紫岚堂中的人又是谁?” 傅衡阳一怔,“死在紫岚堂中的人?” 展云飞淡淡地道:“嗯。” 他嗯得简单,方多病已是一连串地道:“我们是昨天黄昏时分抵达青竹山,山上雾气很重,莫名其妙地看见竹林中有灯光,”他指了指头顶,“想借宿就进了紫岚堂,结果紫岚堂里不见半个活人,只有四个死人。” 傅衡阳微微变色,“死人?我等是两日前试图进入紫岚堂,只因这溶洞的入口就在紫岚堂内,结果受主人阻扰未能进入,那时候并未见到其他人在院内。” 方多病道:“四个衣着打扮、年龄身材都完全不同的死人,根据死……李莲花所说,他进去的时候,这些人并没死,但是在一盏茶时间内,那四个人竟然一起无声无息地断了气。” 傅衡阳沉声道:“前日我等潜入紫岚堂,那主人虽然不允我等进入院内,却也不曾下杀手,否则我等早已伤亡惨重。如果那四人只是为龙王棺而来,紫岚堂的主人不会下杀手,他守在此地,早已见得多了。”他抬起头来,“他为何要杀人?” 方多病白了他一眼,他怎会知道那人为何要杀人,“后来外面的毒雾逼人,我们钻进客房,结果木床里面都是会咬人的蚂蚁,外面滚进来一个会乱发暗器的怪东西,那紫岚堂的主人还在外面向我们射箭,害得我们在地上打洞躲避,一打洞就掉了下来。”后来发生的事实在古怪,饶是方多病伶牙俐齿也是说得颠三倒四,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上面四个死人不是你们一伙的,甚至很可能也不是为了龙王棺来的?” “紫岚堂的主人对我们放箭,是误以为我们和那四个死人是同道。”李莲花道,“那四人不知做了什么,能把他逼出紫岚堂,又把他气得发疯,非要把我们这些‘同道’杀死不可。” 方多病哼了一声,“有胆子你回去问问。” 傅衡阳却点了点头,“不错,在我等不知情的时候,紫岚堂中必定发生了大事。” 展云飞缓缓地问:“但那主人并没有死,我等既然和那四人并非同道,只消误会消除,自然就能问清楚发生何事。” 站得远远的李莲花喃喃地说了句不知什么,傅衡阳沉吟,“紫岚堂的事或许和龙王棺的事并不关联,虽然紫岚堂发生变故,但是底下毫无异状。” 展云飞点了点头。 傅衡阳又道:“我们也动手挖土,以免惹人生疑。” 李莲花早已站在一处角落漫不经心地挖土,一边动手一边发呆。方多病却对那龙王棺也很好奇,不住在眼前的黄土堆里东挖西挖,只盼挖出什么稀罕东西来瞧瞧,但挖来挖去,除了黄土就是黄土,什么都没有。 挖了一会儿,李莲花喃喃地问:“不知那龙王棺生的什么模样……” 他还没说完,突地只听白玿一声震喝,“什么人?” 众人倏然无声,一起静默,只听十来丈的坑顶上一阵轻轻的铁链拖地之声慢慢经过,叮当作响,自东而来,向西而去,十分清晰。 但大家都在坑底,仰头看去,除了洞顶那星星一般的晶石,却是不见任何人影。 又过片刻,那铁链声又叮当自西而来,极慢极慢地向东而去。 坑底众人面面相觑,不禁都变了颜色。在底下挖掘两日,谁也没遇见这种事,这溶洞里难道还有别人? 上面拖着铁链走来走去的是什么人? 是敌是友? 为何不现身? 铁链之声慢慢远去,如果是敌人出现,坑底都是热血少年大不了拔剑相向,但什么都不曾出现。 奇异的铁链之声,给偌大的坑洞蒙上了一层诡异之色。 这传说藏有龙王棺的溶洞之中,当真什么都没有吗? 白玿转过头来。另一位光头却穿着件儒衫的少年低声道:“我去瞧瞧。” 傅衡阳道:“且慢!” 那光头少年道:“我不怕死。” 傅衡阳道:“他已走远,静待时机。” 光头少年顿了一顿,点了点头。 李莲花拍了拍手上的泥,眼见众人提心吊胆,一半心思在挖土,一半心思在仔细倾听哪里还有什么怪声,终于忍不住问傅衡阳:“那龙王棺究竟是什么东西?” 傅衡阳怔了一怔,“你不知道?” 李莲花歉然看着他,“不知道。” 傅衡阳道:“龙王棺,便是镇边大将军萧政的棺椁。当年他镇守边疆,蒙皇上御赐了许多宝物。” 方多病忍不住对自己身上那件衣裳多瞧了两眼。 只听傅衡阳继续道:“你们可知当年萧政嬴珠甲被盗一案?” 李莲花连连点头。 傅衡阳笑道:“其实萧政当年被盗的东西远不止一件嬴珠甲,只是嬴珠甲此物后来现身珍宝宴,又被笛飞声所得,所以名声特别响亮而已。当年萧政被盗的是九件宝物,嬴珠甲不过其中之一,但究竟是哪九件宝物,年代已久,那件事又是悬案,倒是谁也不清楚。但和九件宝物一起失窃的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萧政为自己准备的棺材。” 方多病也没听说过龙王棺的故事,奇道:“棺材?还有人偷棺材?” 傅衡阳点了点头,“萧政常年驻守边疆,早已为自己准备了棺材。他的棺材传说是黄杨所制,谁也不知那大盗是如何盗走棺材,这已是不解之谜。” 方多病迷惑不解,“盗宝也就算了,他费这么大力气偷棺材干什么?” 傅衡阳微微一笑,“又过十年,萧政战死边疆。他是巫山人氏,出身贫寒,无bbr>亲无故,朝廷本待他的尸身回京,将他厚葬,但萧政的遗体在路上就失踪了。” 方多病呛了一口,“盗尸!” 傅衡阳大笑起来,“不错,十年前盗宝,十年后盗尸,那偷棺材的人和偷尸体的人多半是同一个。这人想必不愿萧政葬在京城,故而一早把他的棺材偷走了。” 方多病苦笑,“这……这算是朋友还是敌人?” 傅衡阳笑容渐歇,“盗宝之人早已作古,但龙王棺还在,单是一件嬴珠甲就已令世人向往不已,那余下的八件珍宝不知是什么模样——你当这许多人全都是为了角丽谯的美色而来?龙王棺中的秘藏以‘价值连城’称,绝不夸张……” “角丽谯的地图便是说明那失踪不见的龙王棺就在这里?”李莲花喃喃地道,“但这里却是个水坑……”他晃了晃脑袋,“傅公子,我觉得……这个坑已经挖得太深……那上面若是有人,把黄土震塌下来,只怕我们都要遭殃……” 傅衡阳羽扇一动,“我早已交代过了,底下的泥土运上去之后,全数夯实,上面的黄土坚若磐石,绝不会塌。” 李莲花唯唯诺诺,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道:“那些触摸了毒菇之后,神智疯狂的人呢?” 傅衡阳颇为意外,凝思片刻,断然道:“他们走失了。” 李莲花吓了一跳,“一个都没有回来?” 傅衡阳道:“没.有。”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莲花,“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李莲花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往东一指,“我只是在刚进来的时候,看见过有人。” 傅衡阳仍然牢牢地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那说明他们没死,很好。” 很好?李莲花叹了口气。展云飞却突然插了一句,“你将他们放出去探路?” 傅衡阳哈哈一笑,竟不否认,“是又如何?” 方多病吃了一惊,脸色有些变。 傅衡阳泰然自若,“此地危机四伏,角丽谯既然下帖相约,岂会毫无准备?他们贪财好色而来,又神智尽失,我放他们出去探路有何不可?” “你——”方多病勃然大怒,“你草菅人命,那些人就算疯了也不一定没救,那是人又不是野狗,就算是野狗也是条命,你怎么能放他们去探路?” 傅衡阳却越发潇洒,“至少我现在知道,最少有一条路,没有危险。” 方多病怔了怔。 傅衡阳淡淡地道:“你心里要是他妈的不高兴,我下面说的话你就可以当作放屁。我放了十五人出去,你们却只瞧见一人,剩下那十四人呢?”他仰天一笑,“约莫都迷路了吧?” 方多病骇然,和展云飞面面相觑。十五人出去了,但那些通道里绝不可能当真有十五个人在。 毒菇只生长在洞顶通风之处,蛇群只在水里。 那十四个人……究竟遇见了什么? 就在方多病骇然之际,那阵轻飘飘的铁链拖地之声又响了起来。 五、虚无的铁链 土坑底下再度鸦雀无声。方才说要上去的光头少年纵身而起,在土坑壁上一借力,居然是南少林“九座听风”身法——这果然是个和尚。 然而坑顶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漫长的铁链,贴地轻轻地往前拖着。 那拖着铁链的人竟然并不在坑顶上。 光头少年呆呆地看着那幽灵般往前移动的铁链,拔刀砍了它一刀,那铁链却是丝毫不损,依然慢慢向前而去。这条极长的铁链自东而来,向西而去,消失在古怪的通道之中。他浑然不解,跃回坑底,向白玿和傅衡阳将上边的情形讲了。 “没有人?”傅衡阳也是颇为意外,“只有一条铁链?” 光头少年点头。 方多病莫名其妙,“只有铁链?” 李莲花抬起头来,喃喃地道:“铁链?”他看着坑道里那飘摇的灯火。火把的火焰很直,插在洞壁上照得人眉目俱明。随着空空荡荡的铁链声过去,隐隐约约在极远的地方,有轱辘转动之声,仿佛有轮椅之类的东西在移动,却又似是而非。 正在这个时候,当的一声,白玿的手下有人在墙上挖到了东西,顿时欣喜若狂,“少爷,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龙王棺!” 傅衡阳几人一起望去,只见瞬间众人已经挤在一起,拼命向着那藏有异物的一角挖去。有刀有剑的纷纷向那坚硬的异物砍落,心下均盼这龙王棺就是被自己一刀劈开,那其中的宝藏和貌美如花的角丽谯可都是自己的了。一时间只见剑气如虹、刀光似雪,光芒万丈瑞气千条向那异物直击而去,众人联手骤见竟有这等威势,情不自禁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且慢!” 剑气刀光之中人影一闪,有人道:“砍不得!” 谁也没想到在这要命的时候会有人突然冲了进去,大吃一惊,然而手上功夫不到,一刀砍下却收不回来,眼见这人就要被数十把刀剑瞬间分尸的时候,三道人影闪入,但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间杂呜呼哀哉之声,那数十把刀剑突地脱手飞出,把整个坑洞钉满了。 白玿的细刀还在手里,一刀受阻,自觉受了奇耻大辱,瞪着那挡在前面的人,整个人都愤怒得快要烧了起来。 那闯入人群大叫“且慢”的人正是李莲花。 那三个为他挡刀挡剑的自然便是方多病、展云飞、傅衡阳。李莲花突然闯入阵中,他们三人莫名其妙,不及细想便跟着冲了进去,施展浑身解数将砍落的兵器一一架开,等挡完之后,三人一起看向李莲花,都是一脸疑惑。 李莲花挡在那泥土中露出的那块异物前面,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异物旁的黄土剥了一块下来,随后又是一块。 那埋在土里的东西渐渐显了形状,火光之下光芒闪烁,却并不是口棺材,而是一根铁条。 铁条? 众人面面相觑。李莲花从地上拾了把刀起来,在铁条旁挖了两下,当的一声刀尖碰到硬物,居然在铁条之旁还有一块铁板。 “这是……”傅衡阳抄起另一把刀,快速刮去铁板旁的黄泥。在明亮的火光之中,众人眼前赫然出现的是一块巨大的铁板,铁板之外十二铁棍整齐罗列,那阵势宛若铁板之中封住了什么妖魔邪兽。 白玿茫然看着这被人从深达数十丈的地下挖出来的铁板,“这是什么东西?” 傅衡阳笑道:“不论它是什么,总之它不是龙王棺。”他盯着李莲花,从容地微笑,仿佛方才李莲花蹿出去的时候大吃一惊的不是他一样,“李先生如何知晓这黄土中的并不是龙王棺?又是为何砍不 5f97." >得?”他问得轻松,那眼中的神色便如逮了老鼠的猫儿,那老鼠已万万不能逃脱。 李莲花缩了缩脖子,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抵赖也无从赖起,只得干笑一声,“因为……龙王棺不在这里。” 白玿变了脸色,厉声道:“你知道龙王棺在哪里?你——”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骤然那铁板之内砰的一声巨响,那坚若磐石的铁板上居然现出一块拳头大小的凸起,一阵如狮吼虎啸的声音从铁板内传来,沙哑阴邪的嘶吼,仿佛自地狱中传来。白玿的话顿住。众人从头到脚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铁板里面竟然有活物?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妖……妖魔鬼怪吗? 砰的一声之后,那铁板上砰砰之声不断,很快凸起一片。众人茫然相顾。按照这样下去,这铁板再坚韧也会被打穿,怎么办? “贾兄!”白玿忍不住叫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傅衡阳怔了一怔,答不出来。他怎知这地下挖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但见嘶吼之声越来越强,他素来胆大,此时眼见铁板岌岌可危,里面不知要钻出什么怪物,一股寒气自心底涌出,头脑竟有些乱了。 李莲花从铁板前远远逃开,溜到他身后低声道:“贾兄,上坑顶,拉铁链!快!” 傅衡阳悚然一惊,方寸已乱之下,不假思索纵身而起,李莲花随他跃起,两人奔上坑顶,那铁链还在移动,李莲花抓住铁链,向着它移去的方向用力扯动。傅衡阳学他拉住,两人发力一扯,只听毂辘之声大作,几块沙砾自远方滚来,咯拉咯拉,一个巨物自一处通道滚了出来,来势甚快,轰然自坑中落下! 巨物落下,疾风刮过,傅衡阳大吃一惊。这坑下许多人,这东西如此巨大,落了下去,下面还有人活命吗?低头一看,却见一个宽达丈许的铁球摇摇晃晃悬在半空,被铁链挂在半空。坑底的少年面无人色。毕竟骤然看到一个巨大的铁球从天而降,对谁都是莫大的冲击。 傅衡阳全身汗出如浆,心跳异常地快,抓着铁链的双手都在颤抖。李莲花却对着坑底大喊:“贾兄有令:底下的铁笼再有动静,马上将它埋了!” 埋了?包括“贾兄”在内,坑上坑下数十人都很茫然,这从天而降的是一颗铁球,如何能把那铁板“埋了”? 却听铁笼中咯咯咯传来一阵沙哑遥远的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琵公子,算你又赢了一次,老子落在你手里,不辱‘炎帝白王’之名……哈哈哈哈……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出去,我会亲手剥你的皮断你的骨,将你的人头放在火中慢慢地烤……” 这话声之狂妄魔邪,让人闻之色变。白玿一听“炎帝白王”之名,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全身竟忍不住瑟瑟发抖。方多病大吃一惊,展云飞足尖一挑,自地上挑了柄剑握在手中,全身戒备。 “炎帝白王”是金鸾盟座下三王之一,武功之高据传不在笛飞声之下,只是他在四顾门攻破金鸾盟的第一战中就败于李相夷与肖紫衿联手,很快销声匿迹,却不知竟然是被禁锢在此。这人乃是一代魔头,若是让他脱困而出,大家势必一起死在他手下。但他口中所称的“琵公子”大家却都不知是谁,这位“琵公子”竟能将“炎帝白王”困在地底十来年,不知又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 傅衡阳全身衣裳被冷汗湿透,“炎帝白王”……这数十丈土坑之中的铁板之后,竟然是“炎帝白王”,方才若不是李莲花阻拦,众人将铁板砍断,后果不堪设想。他看了李莲花一眼,却见李莲花趴在坑边看那大铁球,双手对着坑下喊:“开铁球,开铁球!” 坑底众人惊魂未定,虽见一个大铁球在头顶摇晃,却不知要如何“开”。“炎帝白王”纵声狂笑,当的一声巨响,那铁板裂了条缝隙,已隐约可见铁板内中有灯火。危急之时,展云飞拔剑而起,人在半空对铁球一剑斩落,只听剑开铁器藏书网铮然一声,铁球中黄土轰然落下,又将铁板严严实实地埋了起来。 展云飞落身黄泥之上,方多病抢身上去,大叫:“夯实!压住,别让他出来了!”坑里众人一拥而上,拾起兵器又拍又打又踩,把那黄土压得犹如石块一般,隐约还可听见底下撞击之声,但要撞破铁板挖开夯土出来,已很困难了。 大家面面相觑,无不出了一身冷汗。 傅衡阳手里紧紧拽着铁链,眼见李莲花从坑边爬了起来,左拍右拍,忙着拍掉身上的尘土,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你怎知底下埋的是‘炎帝白王’?你又怎知拉动铁链会引出藏土铁球?你……” 李莲花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我不知道。” 傅衡阳眉头耸动,“你说什么?” 李莲花歉然道:“我不知道这底下埋的是‘炎帝白王’,也不知道拉动铁链会扯出一个大铁球,更不知道铁球里面藏着许多黄土……” 傅衡阳冷哼一声,“胡说八道!你若不知道地下埋着炎帝白王,为何阻拦大家砍断铁板?” 李莲花温和地道:“阻拦大家砍断铁板,是因为我知道龙王棺并不在地下。” 傅衡阳沉默了一阵,脸上突地见了笑容,“李楼主果然非池中之物,傅衡阳甘拜下风,虚心求教。” “不敢、不敢,惭愧、惭愧。”李莲花对傅衡阳的“甘拜下风虚心求教”受宠若惊,“我只是不在局中,有些旁观者清而已。” 傅衡阳何等机敏,“局?角丽谯布了个局,莫非她发帖传信邀请各地少侠前来寻找龙王棺,用心不在收服面首,亦不在令这些少年自相残杀,而在其他?” 李莲花咳了一声,“傅少……军师……”他想傅衡阳多半比较喜欢人家称呼他“军师”,果然傅衡阳的脸色不自觉地缓了,他继续道:“近来应在忙碌‘佛彼白石’座下一百八十八牢被破之事,传闻许多大奸大恶之徒重见天日,这事出自角大帮主手笔,让百川院最近很受非议。” 傅衡阳道:“不错。”这事他不但知道,还知晓其中许多细节,但不知李莲花突然扯到这件事上是什么道理。 李莲花道:“这事说明鱼龙牛马帮最近在针对百川院采取行动,顶风破牢的意图很明显。” 傅衡阳又道:“不错,但这和龙王棺有何关系?” 李莲花的语气越发温和,“角丽谯给诸位少侠发了信函,邀请他们到此地寻找龙王棺,画了地图,表示那宝藏就在此地。”傅衡阳颔首,李莲花却又道:“而我等三人却是因为迷路,从山林里兜兜转转,误入此地。” 傅衡阳皱起眉头,“不错。” 李莲花道:“那紫岚堂的主人见到你等英雄少年,只是避而不见,并没有下杀手,而见到我等三人非但狠下杀手,还赶尽杀绝,这是为什么?” 傅衡阳道:“因为紫岚堂发生变故,他误以为你们和他的敌人是同伙。” 李莲花微笑,“嗯……这说明两件事:其一,紫岚堂的主人不在乎你们寻找龙王棺,但他不许你们自紫岚堂的入口进入溶洞;其二,你们另寻他法进入溶洞以后,他受人袭击,被逼出了紫岚堂,这是为什么?” 傅衡阳并不笨,“如果这两件事真有联系,那就是说——有人不希望他干扰我们寻宝。” 李莲花欣然道:“不错。紫岚堂是一处四处机关的庭院,这里是荒山野岭,除了一个据说藏有龙王棺的溶洞什么都没有,那紫岚堂的主人住在这里干什么?他将房子建在溶洞之上,溶洞的入口在他家院子里,这不能说只是巧合,很可能——他在看守这个溶洞。” 傅衡阳却摇头,“这说不通。如果紫岚堂的主人是为了看守龙王棺而住在此地,那么我们为龙王棺而来,他却为何无动于衷?” 李莲花柔声道:“那是因为他看守的并不是龙王棺。” 此言一出,傅衡阳心中骤然如白昼雪亮,他已明白他误会了什么。他在何处被角丽谯的局圈住,至此再也看不清真相! “原来——”他突然纵声狂笑起来,“原来如此!角丽谯名不虚传,是我小看了她!是我的错!我错了!哈哈哈哈……” 李莲花有些敬畏地看着他狂笑,“嗯……” 傅衡阳狂笑一收,“但即使知道他只是看守溶洞,你又如何能猜到龙王棺不在地下?” 李莲花呛了口气,差点噎死。他听这位军师一番狂笑,只当他已经全盘想通,原来……原来其实他并没有想通。他只得继续循循善诱,“这个……龙王棺的事和这个全然……那个不相干。你想……他看守的是溶洞,说明溶洞里应当有些别的什么值得有人造了这么个庭院,长年累月住在这里看守的东西;角丽谯画了地图请你们来找一口棺材,然后在这个时候,是鱼龙牛马帮和百川院争斗得很激烈的时候,一方要破牢,一方要守牢,百川院把鱼龙牛马帮的行踪盯得很死,说不定其中也有军师你的功劳,所以……嗯……所以了……”他很期待地看着傅衡阳。 傅衡阳想了好一会儿,反问:“所以?” 李莲花呆呆地看着他。 傅衡阳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继续“所以”,又问:“所以?” 李莲花啊了一声,如梦初醒,继续道:“她叫你们来寻宝挖棺材,自然是暗示你们在这溶洞里挖东西;紫岚堂的主人开始没有阻拦你们,是因为他对你们没有恶意,且他知道龙王棺在哪里,一旦他发现其实你们并不知道,他就会出手阻拦你们挖坑,这就是他遇袭的原因。龙王棺并不在地下,角丽谯却暗示你们到这里挖土,那土里的东西是什么?”他叹了口气,“鱼龙牛马帮现在想做的事是什么?是破那一百八十八牢,不是抛绣球出题目比武招亲啊……” 傅衡阳失声道:“你是说……这下面不是龙王棺,而是百川院的一百八十八牢之一?” 李莲花歉然看着他,“我本来只是这样猜,但既然下面有‘炎帝白王’,那可能真的是……” 傅衡阳越想越惊,“如此说来,紫岚堂主人是百川院的人,他和新四顾门是友非敌,和断璧一刀门也是盟友,难怪他不对我们下杀手;角丽谯挑拨大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破开牢房,放出‘炎帝白王’,事情一旦发生,纵然我们不死,百川院也无法苛责我们;而若是紫岚堂主人为守牢伤了我们,百川院就和江湖各路势力结下梁子,角丽谯这是一石二鸟之计,甚至事情不成她也没有半点损失。” 李莲花欣然道:“军师真是聪明绝顶。” 傅衡阳一怔,脑中思路骤然打断,过了一会儿道:“纵然猜到紫岚堂主人守卫此地,你又怎知拉动铁链就能阻止炎帝白王破牢而出?” “从昨夜开始,我一直听到毂辘和铁链的声音,”李莲花道,“紫岚堂主人精于机关,他既然能一人守住一牢,必定倚仗机关之力。从昨天我们跳下溶洞到现在,他以为我们是死人的同道,是为了破牢而来,他却没有动静,唯一的动静就是这铁链之声。刚才事到临头,我只能冒险猜这唯一的铁链和毂辘之声,就是守牢的关键……”他干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会扯出个大铁球出来。” 傅衡阳皱眉,“那黄土呢?你怎知铁球里有黄土?” 李莲花指指地下,“这是个十几丈的深坑,就算十丈中有五丈是堆土堆出来的,实际挖下去的只有七八丈,但挖出来的全是黄土,只有黄土没有别的,甚至连石块都很少,没有虫蚁,泥土的质地也很均匀。既然‘炎帝白王’在下面,这些黄土肯定不是天然生成,应该是后来推下去的。当年却是用什么东西运土的?那铁链扯出来一个铁球,这铁球要是实心,掉下去必然砸坏铁板,可能压住‘炎帝白王’,也可能将铁板和铁条砸坏,反而放他出来。方才情况危急,我既然已经赌了一把没输,那不妨再赌一把——这铁球是个运送黄土的工具,球形是为了在弯曲的通道中滚动自如,它内有黄土可以埋住地牢,”他微微一笑,“结果赢了。” 傅衡阳很久没有说话,突地将手里的铁链往地下一掷,铁链发出当的一声巨响,他笑了起来,“你的运气真不错。”随即仰起头来,“琵藏书网公子,你都听见了吧?出来吧!在下四顾门傅衡阳,对先生绝无恶意,此间还有许多事要先生解释,请现身一见!” 他这句话运了真气,坑底白玿等人又变了脸色。原来那风流倜傥的“贾迎风”竟是四顾门的军师,莫怪一路上大家能逢凶化吉。但傅衡阳既然接了信函,却为何要假冒他人身份?底下埋的是“炎帝白王”,那龙王棺又在哪里? 铁链之声又轻轻地响了起来,挂住铁球的铁链慢慢移动,轱辘声响,随着铁链的移动,一个轮椅慢慢移了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位黑衣书生,远远看去眉目俊秀,年纪虽然不小,却仍有潇洒飘逸之态。只听他咳了两声,缓缓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年轻人,你很会猜,也确实……咳咳……运气很好……” 李莲花温和地看着他,“前辈伤得如何?” 琵公子笑了笑,“你知道我受了伤?” 李莲花道:“前辈用以撞破墙壁、攻击我们的铁器是咸日辇的残骸吧?那四个人拥有一座咸日辇,故而能攻入紫岚堂中……咸日辇的车轮受一式剑招所伤,再难移动,那剑招为剑走八方,挽起的剑花能将咸日辇的两个车轮一起削成八角之形,前辈剑气纵横开阔,非常惊人,那一场打斗必然激烈。” 琵公子微笑,“哦?” 李莲花又道:“前辈毁了咸日辇,却身受重伤,不得不撤出紫岚堂。恰逢外面大雾迷离,前辈伤后不忿,便在雾中下毒,将那四个恶徒困在屋内。结果在这个时候,我等三人误打误撞进了紫岚堂,前辈藏书网以为我们乃是援兵,于是下了杀手。”李莲花看着琵公子,“前辈启动机关,毒死了四名恶徒,但是我所住的客房却是为了掩饰溶洞入口而另外搭建的,墙壁无砖,只有一层泥灰,并没有毒气孔道,所以我们侥幸未死。前辈心急地牢安危,只当我们知道溶洞入口就在房中,于是推落院后假山上的咸日辇,打开它全部机关,让它撞墙而入。咸日辇虽然暗器厉害,我们却依然未死,前辈只得以强弩射箭杀人,最终却把我们逼入了溶洞之中。”他给琵公子行了一礼,“一切皆是误会,前辈孤身守牢,浴血尽责,可敬可佩。” 琵公子笑了笑,咳了两声,“后生可畏。”他看了傅衡阳一眼,“此地乃是天下第六牢,溶洞之中囚禁有九名绝顶高手,‘炎帝白王’不过其中之一,咳咳……这些人武功太高,要关押住他们只能将他们封入铁牢,埋于土中,否则他们总能想出办法破牢而出;所有的地牢都埋在地下深达数丈之处,但留有递送食物和饮水的通风暗道,暗道极小,他们绝无可能爬出。十几年来,此牢平安无事,咳咳……你们是第一批差一点破牢的人。” 傅衡阳一笑,“何不封住他们的武功?任他们天大的本事也爬不出来。” 琵公子道:“地牢无事可做,日夜相同,实是练功的绝妙之地,他们被关进去的时候大都武功被封,或经脉全废,但经过十几年的修炼,早已复原或更胜从前。”他长长地吐出口气,“一百八十八牢绝不可破,否则必将天下大乱。”他说得简单,却自然而然有股浩然之气。 李莲花自然是连连点头。 傅衡阳不禁也微微颔首,他想起一事,“此地为天下第六牢,只有先生一人看守,何等隐秘,角丽谯却怎么知道?” 琵公子道:“这个……你若有心做一件事,那件事你必会做成,这并不奇怪。” 傅衡阳扬起眉头,“何解?” 琵公子莞尔一笑,“如果角丽谯这十几年来一直暗中收集情报,她自然能知道江湖上哪些地方有古怪,就如我这里……十几年前我就知道此地必会泄露,在竹林中建这处房屋委实太不自然,我一个人居住,却消耗了十倍的粮食和物事……又如幕阜山那里……”他缓缓地道,“幕阜山那里虽然只有五人,但那‘天外魔星’不吃米饭,他以红豆为主食,这也是个易查的线索。只要对被困地牢的人有足够的了解,寻找到地牢下落,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傅衡阳哈哈一笑,“不错,但这也不能说明角丽谯没有得到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形图。” 琵公子颔首,抬头看了李莲花一眼,“但在我心中,地形图是永远不会泄露的。” 李莲花报以微笑,“在我心中,那地形图也是永远不会泄露的。” 琵公子莞尔,“那些误中毒菇的少年,已在紫岚堂休息,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可在山外接人。”言罢,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机关,铁链一路牵动轮椅,慢慢地转身远去。 “琵公子,江湖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傅衡阳眯眼看着黑衣书生的背影,“这绝不是他的真名。他的脸上戴着人皮面具,他甚至不肯站立起来,让我们看见他的身形。” 李莲花温和地道:“他孤身苦守在此十几年,若是碌碌无为也就罢了,他偏偏是惊才绝艳……那是何等寂寞。”傅衡阳微微一懔,只听李莲花道:“你不该怀疑他。” 此言入耳,他本觉自己该发怒,心头却是陡然苍凉。 琵公子的声音听来并不苍老,遥想十几年前,他以青春之年、惊世之才,就此自闭青竹山,只为江湖固守这九名囚徒。十几年光阴似水,天下不知有琵公子,不知深山碧水中的精妙机关、绝世剑招,不知有人为江湖之义,可将一生轻掷之。 赴汤蹈火易,而苦守很难。 李莲花望着琵公子离去的背影,目中充满敬意。 六、龙王棺 “炎帝白王”又被埋回了地下。 傅衡阳指挥众人将挖出的黄土重新填了回去,将那魔头严严实实地压在下面。白玿自从知晓他并非贾迎风,而是傅衡阳,那张脸就阴沉得宛若傅衡阳欠了他几十万两银子。其他各人见识了傅军师的聪明绝顶之后99lib?,对角丽谯已是断了大半念想,更是噤若寒蝉,不敢略有半点不满。一群人中,只有方多病问道:“既然地下埋的是江湖魔头,那藏着宝藏的龙王棺在哪里?”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又亮了,炯炯地看着傅衡阳。 傅衡阳一怔。他从来就不知道龙王棺究竟在哪里,李莲花不住地说龙王棺不在地下,又说龙王棺与地牢并没有什么关系,那龙王棺究竟在哪里? 幸好李莲花正是傅衡阳知己,只见他温文尔雅地微笑,“龙王棺啊,龙王棺不在地下,它在那里。”他指了指头顶。 众人一起抬头,却不见任何棺材的影子。方多病大怒,“龙王棺不在地下,难道还在天上?上面什么都没有,你耍猪啊?” 李莲花慢吞吞地咳嗽一声,“你可曾去过巫山?” 方多病莫名其妙,“什么?” 李莲花耐心地道:“镇边大将军萧政,他是巫山人氏。” 方多病道:“放……”他蓦地想起他现在是“方氏”儒雅俊美的方公子,硬生生把那个“屁”字吞入肚中,“本公子去巫山的时候,你也在旁,你难道忘了?” 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道:“原来如此……我最近记性不大好。萧政?是巫山人氏,他的棺材用的黄杨木。黄杨木是种生长极慢的木材,要用黄杨木做一具棺木,能把一个大活……哦,不,一个死人放进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微笑道,“所以萧将军的棺材并不是大家想象中那种雕刻精美棺外套椁的巨大棺木,而是一个盒子。” “盒子?”众人异口同声地问,“什么盒子?” 李莲花比画了一个一尺来宽、两尺来长的位置,“巫山有一种习俗,名门望族之人去世之后,以悬棺葬之……” 方多病蓦然想起,失声道:“悬棺!” 李莲花微笑,“不错。这种小小的盒子样的棺材,是一种特殊的悬棺,以黄杨制成,可保尸骨千年不坏。”他抬起头来,“既然是悬棺,那么自然不会在土里。” 这就是为什么他三番两次说龙王棺不在地下。傅衡阳恨得牙痒痒的。这人分明早就想到龙王棺乃是悬棺,却偏偏不说,害得大家无头苍蝇一般在地下乱挖,可谓可恶至极!众人一听说龙王棺应该悬在空中,不由得轰然一声,又分头寻觅去了。 李莲花施施然看着方多病,“你可也要去寻宝?” 方多病呸了一声,“宝贝老子家里多得很,现在老子只想出去换件衣服,?叫你把这身死人的衣服早早领回去,谁管那死人棺材到底藏在哪里。” 李莲花在他耳边悄悄地道:“你若想和角大帮主有夜宴之缘,那琵公子绝对知道龙王棺在哪里,我可以介绍你认识……” 方多病大惊,“老子还没活够,你少来触我霉头,女妖退散,晦气,晦气!” 展云飞站在一旁,仰头望了望顶上璀璨的晶石,耳听众人寻宝议论之声,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觉得自己还是颇为想念在蕲家花园里所见的星光和花草。 江湖风波恶,庆幸的是,他虽孤身一人,却从不寂寞。 从溶洞里钻出来之后,三人连夜赶路前往幕阜山。然而幕阜山下纪汉佛却已寻到“天外魔星”,两人大战一场,据说纪汉佛砍了“天外魔星”的鼻子,重又关入地牢。这等精彩大事方多病竟来不及赶上,不由大恨。 一、骷髅湖 晚霞如醉,天空浓蓝,乱石如林,花如美人。菊花山山高数百丈,山顶在冬季有雪,此时却是初夏,景致艳丽多情。若是到了秋季,满山金菊,煞是灿烂华美,世所罕见。可惜这里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出名字十个有九个没听说过的地,虽有美景,却是无人欣赏。 陆剑池青衫佩剑,正在菊花山上信步而行。他是武当白木道人的二弟子,苦修十余年方才下山,如今行走江湖不过数月,因为师父的名声,他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明日他与昆仑派“乾坤如意手”金有道约战八荒混元湖,以他的脚程,徐徐看过这片美景,明日午时到八荒混元湖不成问题,于是陆剑池走得很随意,步履轻快。 草木青翠,菊花山顶上有个清澈澄净的湖泊,湖边紧邻悬崖,若非寥寥几块大石挡住,或许这湖泊早已成了瀑布。陆剑池行至池边,只见湖水清澈至极,水汽氤氲,颇见清凉,伸手探入水中,湖水之凉远在他意料之外,忍不住一掬而起,就想饮用。 咯啦一声微响,一颗石子自他身后滚过,陆剑池微微一惊,蓦然回身,只见身后乱石丛中,有人探出头来,见他目光凌厉,似乎是有些畏惧,又往里缩了缩头,“那个……这位大侠……” 陆剑池见那人灰袍布履,相貌文雅,依稀是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心气一缓,“在下陆剑池,敢问阁下何人?可也是同观此片山水的有缘人?” 那人摇了摇头,忽而忙又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正是同观山水的有缘人。这位大侠,那水最好别喝……” 陆剑池一怔,情不自禁又看了那湖水一眼,湖水实在清凉动人,“怎么?这水中有……” 那人自乱石丛中站了起来,陆剑池但见其人衣裳破而皆补,灰袍旧而不脏,虽然衣冠并非楚楚,却也是斯文中人,只听他道:“那个……那个水中有好多……骷髅……” “骷髅?”陆剑池讶然。这里杳无人烟,哪里来的骷髅?他定睛bbr>藏书网往水中看去,只见清波之下,一片卵石,何处来的骷髅? 那人见他疑惑,又指指水中,“许许多多死人……成百上千的死人……” 陆剑池越发惊讶,走近湖边,越发努力去看那湖底,但见水清无鱼,的的确确没有什么骷髅,蓦地想起莫非他说的并非指湖底——他目光一掠湖面,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不大的一片湖面之上,倒映着不计其数的骷髅头像,成百上千双黑幽幽的骷髅眼睛在水面上飘荡,随着波光闪烁着诡异的光彩,就如纷纷张口呼呐一般。 “这……哪里来的倒影?”陆剑池抬头四望,只见湖边耸立的块块巨石之上,隐隐约约有许多凹凸不平的花纹,众多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遍布石上。正是这些阴影和窟窿倒影如水,产生了千百骷髅头倒影的奇景,“原来如此,此种天生奇景,倒真让人吓了一跳。”他顿时释然,“这位兄弟如何称呼?这些倒影只是石壁阴影之幻象,并非真实,切莫害怕,乃是天生奇景,世所罕见。” 那灰袍人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越发紧张,“我姓李……那个……” 陆剑池欣然道:“原来是李那哥李兄,幸会、幸会。” 那灰衣人呛了口气,咳嗽了几声,“好说好说,那……”他顿了一顿,不知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硬生生把到嘴边的一句话改为“那太阳快要下山了”…… 陆剑池微笑道:“不错,天色已晚,李兄似乎并非武林中人?暮色已浓,为何在此停驻?” 灰衣人“李那哥”目光仍在那山壁和湖水中打量,惭惭地道:“我本想拔几棵薇菜下面条,结果不小心迷路了……” 陆剑池道:“不妨事,我带你下山。” 李那哥欣然同意。两人在天色全黑之前下山。李那哥言道他刚刚搬来此地,房子就在山下不远处的一座村庄之内。陆剑池也正想找个地方落脚打尖,于是同往那村庄而去。 菊花山下的村庄只有寥寥十几户人家,山坳处坡缓草密,纵然是晚上也见长满野菊花,几棵苍劲大树之下搭着几间房屋,村庄之外并无田地。这个地方地处山峦深处,土质不宜耕作,故而村里村外全是一派天然景象,十分怡人。陆剑池和李那哥步入村庄,村里日落而眠,极少有人走动,只有两个皮肤黝黑的顽童蹲在家门口摸黑玩泥巴,惊奇地看了两人一眼,躲回家中。 在泥巴土墙搭起的房屋之旁,一幢两层高的木楼赫然与众不同。陆剑池凝目望去,只见此楼遍体刻有莲花图案,为风吹摇曳之形,心中一凛,这楼…… 李那哥眼见他目瞪自己的房子,忙道:“这屋子不是我的。” 陆剑池走到门前,轻抚木楼之上的花纹,“这楼?.好大的名气,吉祥纹莲花楼,武林第一神医李莲花之住所。李兄,你与那李神医同姓,莫非你就是……” 李那哥连连摇头,“我对医术一窍不通,万万不是什么神医,这屋子也不是我的,我是……呃……那个李神医的亲戚,我是他同村的表房的邻居,李神医在附近山头寻到了一种稀世奇药,正在炼丹。你知道李神医的医术天下?t>闻名,听说他白天为人,夜里为鬼,有时候认识些蛇妖、女鬼,还有木石精怪……” 陆剑池哂然一笑,“传言未免言过其实。原来李神医山中炼丹,现在你暂住此屋,这可是武林中人人人只盼一见的奇楼,你和李莲花是素识?” 李那哥仍是连连摇头,“我和李神医也不大熟……只是住在这里而已。”他指指木楼之中,“可要进去坐坐?” 陆剑池微笑道:“主人不在,还是免了,这里何处可以打尖?” 李那哥四处张望,“我搬来这里不过几天,一向都在楼里做饭,客栈……好像村东有一家,不过这村里的人从来不去客栈吃饭,而且山里也很少有人来。” 陆剑池道:“无妨,李兄如果不弃,和在下一同前去如何?” 李那哥欣然答允。 二、无尸客栈 小村的东面,是一处池塘,池塘之畔有一幢黑色小屋,和泥巴土墙并不相同,却是以黑色砖块造就,绿色琉璃虎头瓦,红木大门,门上雕刻八卦之形。天色虽暗,但在陆剑池眼中,那门上沉积数寸的尘土,已是清晰可见。 “看来这里关门已久。”陆剑池道,“不过这客栈倒是奇怪。”他行走江湖虽不甚久,却从未见过门上雕八卦的客栈,何况黑色砖墙,绿色琉璃虎头瓦,这客栈建得坚固豪华,却为何落得关门谢客的地步?如果是因为客人太少,此地偏僻至极,人丁稀少,有谁会在这里投下许多金钱,建起这样一个坚固豪华的客栈? 李那哥伸手叩门,只听笃笃两声,大门微微一晃,却是未锁,“这里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 “门内有动静。”陆剑池伸手轻推,大门缓缓打开。月光之下,只见门内老鼠吱吱四处乱窜。黑暗之中,张张木质浑厚的桌椅仍旧摆在厅堂之中,桌椅的影子投在地上,依稀可以想象当年热闹的景象。几声清脆的竹板敲击之声,陆剑池一抬头,只见客栈顶上悬挂十来条三寸长的竹板,正随开门的微风轻轻相击,竹板上雕刻着笔画各异的同一个字,那就是“鬼”字。 夜风清凉,客栈大门洞开,风吹入门内,客栈桌椅上积尘飘散,扬起了一股尘雾。李那哥和陆剑池面面相觑,心中不免都是一股寒意悄悄涌了上来。正在寂静之间,客栈破旧的门帘略略一飘,隐约可见门后墙上的斑斑印记。 黑色的斑点印记,莫非是干涸的血迹?陆剑池按剑在手,潜运真力,缓缓往里踏入一步。 李那哥在他背后惭惭地道:“陆大侠……何不白天再来……” 陆剑池轻轻嘘了一声,凝神静听。偌大的客栈之中一直有动静,却听不出来是不是人,好像有个沉重的东西在里面某处移动,移动得很轻微,也可能是衣橱、床铺因年久发出咯啦一声。 他握剑在手,步履轻健,如猫儿般掠过大堂,以剑柄轻轻挑开那扇风中轻飘的门帘。李那哥本不欲进门,见他如此,犹豫半晌,叹了口气,还是跟了进来。 两人凝目望去,只见通向客栈后院的那条走廊墙上,溅着数十点暗色斑点,形似血迹,仿佛曾有什么带血的东西对着墙壁挥过。陆剑池是刀剑的大行家,心中忖道:这痕迹短而凌乱,并非刀剑所留,但溅上的速度快极,如果真是血迹,这受伤的人恐怕难以活命。这古怪的客栈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离奇的故事? 李那哥凑近对那墙壁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陆剑池闻声细看,“这是……”只见墙上斑点之中黏着一小块褐色的硬物,陆剑池看了半晌,不知所以。 李那哥喃喃地道:“这好像是一块碎片。” 陆剑池点了点头,“却不知是何物?” 李那哥瞧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甚是奇怪,欲言又止,又复叹了口气,“不管这是什么斑点,总而言之……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的确,在这走廊之中一片空荡,除了墙上数十点斑点,什么都没有。陆剑池当先而行,通过走廊,是一个甚大的庭院,阴影迎面而来,却是院中两棵甚大的枯树,几丝微露的光线透过树杈而来,映在人身上就如一张巨大的蛛网。枯树之旁有一口水井,井上的吊桶完好无损,院中八扇大门,楼上四扇大门,一共十二间房间,楼上的第四扇门半开,仿佛已经这样开了很久了。 “奇怪……这个地方人烟稀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客栈,十二间房间、花木庭院,都是青砖碧瓦,绝非偶然能成。”陆剑池不得其解。 李那哥顺口道:“说不定几年前这里住着很多人,比现在热闹十倍。” 陆剑池摇了摇头,“若真是如此,这许多人哪里去了?而且既然是客栈,必要有许多人人来人往,这里是大山深处,怎会有诸多行人?” 李那哥道:“说不定许多年前这里就有许多行人……” 陆剑池又摇了摇头,仍旧觉得这客栈处处透着诡异,“明日倒要寻些村民问问。” 他在院中绕行一周,未见异常,缓步走到第一扇门门前,剑柄一推,门缓缓打开,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只见门内窗户半掩,纱幔垂地,桌椅板凳俱在,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李那哥往房中一探,顿时一呆。陆剑池大步走入房中,看着房中奇异的景象,饶是他一身武功,也有些汗毛直立。 房内床榻之前倒着一块板凳,屋梁上悬着一条灰色布条,布条上打着个死结,静静不动。陆剑池伸手一扯那布条,虽是经过多年,布条仍很结实。李那哥跟在他身后,仰看那屋梁。陆剑池一纵而上,轻轻一拨那布条,只见梁上一道印痕。这条灰色布条吊过重物,难道在这房中,竟真的吊死过一人? 他跃身下来,呆呆地出神,脑中千百疑惑,不知如何解答。 李那哥凝视那灰色布条。那布条虽然尽bbr>是灰尘,却并未生虫,本来颜色似乎乃是白色,正是一条白绫,但看边缘剪刀之痕,却又似乎是从女子裙上剪下。如果这房中确实吊死过一个人,那尸体何在?如果是有人收殓了尸体,他却为何不收这条白绫和地上这条板凳呢? 转目看去,桌上镇纸尚压着一张碎纸,陆剑池取出火折子一晃,只见纸上留着几个字:……夜……鬼出于四房,又窥妾窗……惊恐悚厉……仅……君……为盼…… “这似乎是一封遗书,或者是一页随记。”陆剑池眉头深蹙,这客栈中的情状大出他意料之外,“看来吊死的是一个女子,并且她的夫君并未回来。” 李那哥颔首,“好像这客栈发生过什么非常可怕的事,逼得她不得不上吊自杀。” 陆剑池沉吟道:“她提到了‘鬼’,外面大堂上也吊着许多‘鬼’字的竹牌,不知这客栈里所说的‘鬼’究竟是怎样一件的事物?” 李那哥瞪眼道:“鬼就是鬼,还能变成什么其他事物?” 陆剑池顿了一顿,“虽是如此说,但总是令人难..以相信……” 李那哥叹了口气,“说不定看完十二间房,就会知道那是什么。” 陆剑池一点头,往第二间房走去。 第二间房一片空阔,比之第一间房,少了一张大床,地上床的痕迹宛然,床却不知去向;在门边的梳妆铜镜之下,放着一个铜质脸盆,房内事物简单整齐,虽然积尘却不凌乱,唯有铜盆之中,沉积着一圈黑色的杂质。 李那哥瞧了一眼,喃喃地道:“这……这难道又是血?” 陆剑池摇了摇头,“时过已久,无法辨识了。” 房中再无他物,两人离开第二间房,进入第三间房。第三间房却是四壁素然,可见当年并未住人。纸窗上破了一个洞,质地良好的窗纸往外翻出,风自高处的缝隙吹入。这房间灰尘积得比其他房间都多,也更荒凉。 第四间房位处庭院正中,房门半开半闭,两人尚未走到门口,已看见房门处斑斑点点,又是那形似血迹的黑色污迹。陆剑池胆气虽豪,此时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推门开去,李那哥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缩头躲在他背后,“那是什么东西?” 陆剑池呆了一阵,只觉自己手心冷汗直冒,几乎握不牢剑柄,过了好一阵,才勉强道:“那是一个人影……” 李那哥仍自躲在他背后,“人影怎会是白的?” 陆剑池道:“他本来靠在墙上,一蓬黑色污迹泼上墙壁,这人离开之后,墙上就留下一个人影。” 原来第四间房桌翻椅倒,一片凌乱,就如遭遇过一场大战,对门的墙壁上一个倚墙而坐的白色人影赫然醒目,周围是一蓬飞溅上去的黑色污迹,笼罩了大半墙壁。 陆剑池踏入房中,地上满是碎裂的木屑,纠缠在两件黑色斗篷之上,就如地上匍匐着两只怪兽。其中一件特别地长,撕裂了许多口子。他心中一动,要将木头弄成这般模样,实在需要相当强烈的冲劲,若非此房的主人拳脚功夫了得,便是闯入的人劲道惊人,这屋子主人不知是谁?游目四顾,只见李那哥弯腰自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陆剑池燃起火折子,两人在火光下仔细端详,那是一个熏香炉,炉上一道深深的痕迹,凹痕又直又窄,绝非裂痕。 “这是刀痕,还是剑痕?”李那哥问。 陆剑池略一沉吟,“这应是剑痕。能在铜炉之上斩出这一剑,出手之人武功不弱,如果连此人也死在这里,这客栈所隐藏的秘密,恐怕十分惊人。” 李那哥微微一笑,“如果是陆大侠出手,能在炉上斩出怎样的一剑?” 陆剑池哈哈一笑,凝神定气,唰的一声,长剑出鞘,白光闪动直往李那哥手中铜炉落下。李那哥吓了一跳,啊的一声铜炉脱手跌落。陆剑池剑势加快,叮的一声斩在铜炉之上,随后袖袍一扬,在铜炉落地之前快逾闪电地抄了回来。只见铜炉之上另一道剑痕,与原先的剑痕平行而留,比之原先那道凹痕略微深了半分,长了三寸。 “看来此地主人的武功与我相差无几。”陆剑池轻轻一叹。他觉得已尽全力,剑下铜炉韧性极强,若是石炉,他这一剑已将其劈为两半。 李那哥摇了摇头,“他的剑痕比你的短,说明入剑的角度比你小,他挥剑去砍的时候,铜炉多半不是在半空中,有处借力,既然出剑的手法全然不同,结果自然也不一样。” 陆剑池点了点头,心中一凛——这位李那哥谈及剑理,一派自然,只怕并非寻常漂泊江湖的读书人,李莲花的亲戚,难道竟是另一位隐世侠客? 李那哥一回头,乍见陆剑池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在自己身上东张西望,茫然地回看陆剑池,“看什么?” 陆剑池敛去目中光华,微微一笑,“没什么。”目光自李那哥脸上移开,突地窗外有白影一闪,他乍然大喝:“什么人在外面?” 李那哥急急探头,只见窗外确有白影飘忽,有声音尖声道:“哩——” 陆剑池剑光暴起,如莲华盛放,青苍擎天,破窗而出,对窗外白影罩了个通透。李那哥连忙奔到窗口去看,只见门外庭院中一道白影乍然遇袭,哀号一声,挥起一道白影招架,只听当的一声是剑击玉石之声,那白影大吼,“哩啸——”一怪叫尚未说完,陆剑池剑势再到,白影的声音受制戛然而止。陆剑池这一剑挽起三个剑花,其中尚有十来招后招,但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那白影竟然能和他连对十来下后招,一一拆解,毫不逊色。 陆剑池心中一奇,这白衣妖怪分明施展的是武功,难道鬼也是练武功的?他手上的兵器,分明是一支玉笛。正在他迟疑之时,那白衣妖怪已经缓过一口气来,破口大骂:“该死的李小花!李疯子!李妖怪……”陆剑池心中大奇,倏然收剑,问道:“你……” 只见门外那“白衣妖怪”身材瘦削如骷髅,锦衣玉带,手中握着一支玉笛,满面黑气指着站在窗口看的李那哥破口大骂,“千里迢迢叫我到这种鬼地方来,就安排了武当高手要我的命!你谋财害命啊?” 窗口的李那哥歉然道:“那个……我以为是白衣吊死鬼……” 那白衣妖怪勃然大怒,“他妈的你说谁是吊死鬼?本公子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为江湖美男子前十,你竟然说我是白衣吊死鬼?你他妈的才是王八大头鬼!” 话说到这份儿上,陆剑池恍然大悟,“原来阁下是‘方氏’的大少,‘多愁公子’方多病!怪不得……”下一句及时刹住。他心道怪不得瘦得如此稀奇古怪,方才真的将他当成了妖怪。 方多病怒目瞪着李那哥,“他妈的你躲在这种鬼地方做什么?这人是谁?你新招的……” 李那哥忙道:“误会、误会,这位是武当派的高手,我们在道上遇见,志同道合,一见如故,所以一起在此,绝非事先安排杀你的杀手。” 方多病闻言一怔,瞄了陆剑池一眼,“你是……” 陆剑池抱拳道:“在下陆剑池,武当白木道长是在下师尊。” 方多病点了点头,“你是白木的徒弟,武当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陆剑池知他是名门之后,语言客气,“方少也是李那哥李兄的好友?” 方多病道:“李那哥?李99lib.……啊……正是正是,李莲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本是要来找那一代神医李莲花的,结果莲花没有找到,楼里只有他的……那个啥?”他瞪了李那哥一眼。 李那哥道:“李莲花的同村的表房的邻居。” 方多病连连点头,“正是,我和这位李兄也并不怎么熟。” 李那哥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陆剑池道:“不知方少如何找到此地?” 方多病凉凉地道:“这破村来来去去不过二十几家,每家都找过一遍,待到半夜三更,自然就寻到这里来了。”他瞪了李那哥一眼,“你们两个,半夜三更在这里找女鬼吗?” “我们本是要来吃饭的,”李那哥道,“结果客栈关门,房内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痕迹,好像有鬼。” 方多病道:“这里本来没鬼,有你这个大头鬼在,自然就有鬼了。本公子一路进来,什么也没看见。” 李那哥正色道:“鬼这种东西,自然不是凡夫俗子随随便便就可以看见……” 方多病哦了一声,“莫非你看见了?” 李那哥道:“这个……自然也没有。” 陆剑池道:“方少刚刚进来可能不曾细看,这客栈留有许多古怪痕迹,好像曾经发生过一件惨事。” 方多病东张西望,“什么惨事?” 陆剑池托起手中的铜炉,“这里发生过一场武斗,而似乎每间房间的人都突然不见了。” 方多病道:“打架不管是输是赢,自然打完就走,难道打完还留下吃饭?又不是李莲花……” 李那哥道:“但这里是客栈,如果不是客栈中所有人突然搬走,怎会将所有痕迹留下?要不然就是在某年某月某日,这客栈里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武林高手或江湖百姓,突然之间统统死了。” 方多病张大嘴巴,“这个……有谁能在短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尸体呢?你说人死了,尸体呢?” “没有尸体。”李那哥道。 陆剑池点了点头,“或许等我们看完所有的房间,就能知晓发生何事。” 方多病道:“呃……一定要看?” 李那哥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怕鬼?” 方多病呛了一口,“咳咳,陆剑池,当先开路,我们这就去搜查房间。” 陆剑池微微一笑,手持剑柄走在前头。此地虽然阴森可怖,说不出的诡异,但他堂堂武当弟子,自幼受道门熏陶,心气清正,并不畏惧。 方多病和李那哥走在他背后,待陆剑池走出三五步,方多病悄悄撞了李那哥一下,低声道:“死莲花,好端端的天下第一神医不做,装什么‘李那哥’?” “李那哥”低咳一声,“那个……我名字还未说完,陆大侠要把我当作‘李那哥’,我也没有办法……何况他想象中的那位李神医我本也不大熟……” 方多病瞪他一眼,“原来你是怕他发现你是个不通医术的伪神医。” 李莲花叹了口气,突地悄声道:“你信不信这世上有恶鬼?” 方多病摇头,“不信。”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本也不信,不过……不过看这客栈如此离奇古怪……所有本该留有尸体的地方,尸体全都不见了……也许……” 方多病为之一抖,全身寒毛直立,“你说这里本该留有尸体?” “我只是这样直觉,”李莲花摇了摇头,“这里有死过人的气味。” 方多病呆了一呆。他和李莲花相识这么久,这个人还从来没有说过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死过人的气味?” 李莲花的目光不住往四周看去,“嗯……死过许多人的气味……并且——”他的脚步微微一停,从东边走廊上的空隙往外看了一眼,“要凝神小心,这客栈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们走。” 方多病脸色顿时变了,“有什么东西?” 李莲花仍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一个脚步很轻的、体积却不小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个子很高或者是飘在半空,总而言之,它要比我们高上两个头。” 方多病干笑一声,心中一股寒气冒了出来,“那会是人吗?被你越说越像鬼了。你怎会知道?” 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如你和那位陆大侠这般勇气可嘉、专心致志、毫不防备,自然留意不到房间以外的其他动静,你听到外面树上的风声没有?” 方多病点头,“自然。” 李莲花瞪眼看他,“那现在我们在树对面,这么大的风声,那棵树不生树叶,中间也没有什么间隔,为何没有什么风吹到走廊里来?” 方多病张口结舌,“这个……” 李莲花道:“什么‘这个那个’?” 方多病苦笑,“那自然是有东西挡住了风。” 李莲花又叹了口气,“那就是了,自外面那棵不生树叶的树到这里,树上、转角、走廊的缝隙、窗户,总之这一条直线上必定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人正在悄悄谈话,前边的陆剑池已走到二楼第一间房门口。房门挂着一把大锁,陆剑池出指捏住大锁,指上运劲,只听咯啦一声碎响,腐朽的锁芯断裂,他伸手去推,竟然 63a8." >推不开,心中奇怪。 方多病一晃身溜到窗户之旁,伸出玉笛哗啦一声捣碎一扇窗户,往里一看,“里面有床顶住门,过来这边瞧。” 陆剑池剑柄一撞,门边窗户打开,三人一起往房中看去。 二楼的第一间房间中飘满了破碎残落的符咒,床铺推到门边,顶住了大门,所有的窗户都以木板钉死,屋梁上悬挂着七八个八卦,屋里有两个佛龛,佛龛上供应着许多尊佛像,有些佛像竟是三人见也未曾见过的。然而纵然房间受如此多神佛保佑,封闭得如此严密,房中依旧无人,不知原来的房主是如何自这房间里出去的,徒留一屋无法解释的秘密。 三人翻窗而入,陆剑池道:“屋主好像在防备什么东西进来。” 李莲花自地上拾起一张残破的符咒,“这里也有许多‘鬼’字。” 方多病点起火折子一看,那半张符咒上大大小小写了十几个“鬼”字,奇形怪状,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道符。陆剑池在房中转了一圈,轻轻跺了跺脚下,只听脚下地板发出空空之声,“下面恐怕有暗道。” 李莲花和方多病将地上符咒扫去,地上露出一个四方暗格,正好容一人进出。两人合力提起暗格上的木板,木板一提,底下一片幽黑。方多病将火折子掷下,顿时呼的一声火焰熊熊燃起,三人同时啊了一声,连退三步。 三、鬼影幢幢 那地下暗格之中,仍旧贴满符咒,火折子掷下之后立即起火,然而骇人的不是起火的符咒,而是这地下暗格并非大家所想象的是一条暗道,而是一间仅容一人的狭窄密室。密室中一具干尸仰天而坐,手臂脚趾都已干燥贴在骨上,却未腐烂,干尸无头,那颈上的伤口层层片片,竟似有什么力大无穷的事物一把将他的头拽了下来。 方多病张大了嘴巴,“他、他……” 陆剑池亦是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李莲花轻咳一声,“有人把他的头拽了下来,你看那些撕裂的口子,好大的力气。” 方多病牙齿打战,“什么人有这样的力气?谁可以穿过木板拽掉他的头?” 陆剑池凝视那无头干尸,“这具尸体似乎有些奇怪。”那干尸衣裳整齐,虽然落满灰尘,却并未有多少血迹,断头之处撕裂的形状清清楚楚,陆剑池沉吟道:“好像是……死后断头。” 李莲花道:“死后断头……哎呀,死后断头胸口怎会如此一片一片像撕破的纸片一样?” 陆剑池被他一言提醒,恍然大悟,“对了,他不是死后断头,他是死后化为干尸之后,才被人拽下头颅,所以断口处犹如碎纸。但是谁把一具无头干尸藏在这里?他究竟是谁?” 李莲花道:“说不定他和楼下那女子一样,受不了这里的恶鬼,所以藏在这里自杀了事,而山上气候干燥,要是他服毒自杀,而服下的毒药能令尸体不腐,变成干尸也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方多病摇头道:“胡说、胡说!你怎知他服毒自杀?自杀有千万种,难道他不能上吊、不能跳河、不能拿刀子刎颈、不能绝食饿死、也不能吞老鼠恶心死?” 李莲花干笑一声,“这个……” 陆剑池在那干尸身上一摸,沉吟道:“身上无伤,但就算一个人已经变成干尸,要把他的头从身上这般拽下来,也要相当的腕力,是谁把他的头拽下来,为何身体仍然留在密室里?他又是如何进来,怎么出去的?” “莫非……真的是鬼?”方多病喃喃地道,“走吧,这里阴风阵阵——嗯?”话说到一半,方多病霍然转身,看向身旁刚才被他打破的窗户。 陆剑池跟着看去,窗外一片漆黑,月光已偏,枯树影下,光线越发幽暗,外面什么都没有。 方多病依稀觉得刚才眼角瞟到了一件什么东西在窗口一晃,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却说不上来。李莲花走到窗口,目注地上,本以为地上应当只有三人的脚印,结果走廊尘土虽厚,所留脚印却是七零八落,新旧皆有,竟宛若夜夜都有人在走廊奔波,根本辨认不出方才是否有人经过。 “快走快走,这里太不吉利。”方多病催道,“快些将房间看完,好早早回去睡觉。” 三人自房间窗户翻出。隔壁三间房间均是桌翻椅倒,墙上地上四处溅满黑色污迹,若是血迹,必是经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但并无尸体留下。几人下了楼,绕至地下左边四房,第一、第二间房空空如也,第一间房间堆满了空酒坛子,第二间房间地上也有床铺桌椅的痕迹,却不见床铺桌椅,地上弃着一大堆布缦绫罗,却似是原先的被褥和床缦。 夜黑星黯,似有若无的光线照在每一扇紧闭的房门上,那本是平静的木色都宛若正在无声无息地扭曲、盘旋,人影映在墙上,比之往日平添七分诡异之气,落足之声越走越轻,越走越是恍惚,有时竟怀疑起究竟谁才是这客栈里的鬼来,如他们这般夜行,和鬼又有什么区别?正在异样的安静之中,陆剑池推开第三间房间的房门,嗒的一声,一件东西自门上跌落,几乎落在陆剑池鞋上。三人心中一跳,方多病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手、断手!” 掉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只撕裂的断手,和之前黑色污点和干枯的死尸不同,这只断手尚未腐烂,伤口处血肉模糊,乃真是活生生扯断。陆剑池心中一寒,蓦然抬头,只见门框上一片血污,这只手在门框上牢牢抠出了四个窟窿,若不是他这一推,这断手还抠在门上。 李莲花踏入门中,只见门内血迹斑斑,地上就如被什么东西擦过,一片浓郁的血液擦痕,点点凌乱的血点,片片撕裂的布块,悚然骇人。 方多病一只脚踩在门口,另一只脚尚未打定主意是不是要踩进去,见了房内的情景,骇然变色,这一回他是真的变了颜色,绝非作伪,“这、这是……” 李莲花半蹲下身,手按在地,缓缓翻过手来,手上无血,那断手虽然未腐,但地上的血迹已干。 方多病缓过一口气来,失声道:“这和我小时候老爹带我去打猎看到的猛兽吃人的痕迹差不多,那野豹子……”他蓦地停住,没说下去。 陆剑池忍不住问道:“野豹子如何?” 方多病呆了半晌,“那野豹子叼了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树下吃了,那大树下……都是被蹭来蹭去的血痕。我记得什么狐狸、野狼什么的都在那块地方徘徊,许许多多的乌鸦落在那附近,景象真是……真是……” “或许这客栈里的‘鬼’,就是一头吃人的野兽。”李莲花对着地上的血痕看了许久,转目再看房中仅剩的少许东西,不过两个包裹、几件衣裳,半晌缓缓地道:“这绝非游戏,这断手的主人既然能在门框上抠出四道指印,显然是武林中人,指上功夫不弱,连这种人都不及闪避,运劲的手掌竟被扯断,可见那东西的危险。” 陆剑池听他如此说,再也忍耐不住,“李兄见识不凡,为李莲花之友,果然是非凡人物。” 李莲花听他由衷恭维,听过便算,漫不经心啊了一声,“我想这客栈里死人的事可能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同时死光死绝。” 陆剑池道:“不错,方才那房间里的干尸,必定已经死去很久,而这只断手离体的时间只怕不超过四五日。” 李莲花道:“这只断手说明那‘鬼’还在杀人,而你我进来客栈这许久,只怕……”他叹了口气,“已是落入鬼眼许久了,如果它一直都在杀人,你我自然也不能幸免。” 方多病毛骨悚然,“它好像可以穿墙杀人,而且无声无息,力大无穷就算武功盖世也奈何不了它,我们怎么办?” “逃之夭夭,明天再来。”李莲花道,“我怕鬼,我还怕死。” 他这句话说出来,方多病平时必定嗤之以鼻,此时却是深得他心,欣然赞成。陆剑池也是同意,当下三人自房间里退出,原路返回往客栈大门而去。 “你们有没听过一个故事?”李莲花忽道,“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半夜去了一家店喝酒,喝了半天,店掌柜说起唐太宗前些日子赐死杨玉环,那两个男人笑话他,说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喝完酒出来,第二天那个男人发现根本没有那家店,昨天他们去喝酒的地方是一片废墟。” 方多病呸了一声,“陈腔滥调,那又如何?不过半夜见鬼而已。” 李莲花道:“然后那个男人非常害怕,急忙去找另一个男人,结果去到他家,到处找不到他,他只得回头往昨天来的路上找,找啊找,突然看见一群人围在昨夜他们走过的那条偏僻小径,他探头去看,地上躺着脑袋被打穿一个洞的死人,正是昨天和他喝酒的朋友,旁边的人说这人是昨天黄昏被强盗砸死的。” 陆剑池微微一晒,不以为意。 方多病问道:“后来呢?” 李莲花道:“然后那路人又说,前面还有一人死得更加凄惨,头都被强盗用刀砍了。那男人赶到前面去看,只见那断头的死人,正是他自己。” 方多病哎呀一声,怒目瞪着李莲花,还没有从鬼屋出来,这人就故意说鬼故事吓人,“你想说我们三个都是鬼吗?” “没有没有,”李莲花忙道,“我只是突然想到,随便说说。” 陆剑池并不在意,仍旧持剑走在最前面,一步踏入通向 5927." >大堂的那条走廊。走廊中一片漆黑,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突然睁开,眼瞳小而诡异,精光闪烁,陆剑池浑身寒毛竖起,大喝一声一剑劈了出去,剑光之中,竟未劈中任何事物,而一只手自头顶伸下,摸到了他颈项之中。 啪的一声震响,那只手蓦地收了回去,陆剑池死里逃生,冷汗淋淋,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背后之人将他扶住,一连后退七八步。 方多病叫道:“那是什么?” 陆剑池一连换了好几口气,心神都未定,听方多病一叫,这在自己身后的人自是“李那哥”,他颤声道:“你、你竟和它对了一掌……” 扶住他的李莲花微微一笑。在如此情状之下,陆剑池竟觉得这呆头呆脑、满脸茫然的读书人给人一种从容的安慰,仿佛纵然见了千万只鬼,也并不怎么可怕,只听李莲花道:“啊……我只看到了一只手,那是什么玩意儿?”他看着陆剑池,“你瞧到了它的脸,是吗?” “脸?”陆剑池摇了摇头,“我只看到一双眼睛,没有脸,走廊里是空的,什么、什么也没有。” 李莲花眼望那漆黑的走廊,略一沉吟,“眼睛?空的……难道这东西是倒挂在我们头顶,攀援在上面?” 陆剑池本来心神大乱,只觉方才之事简直不可理解,听到这句“倒挂”,恍然大悟。方才他看见的是倒挂的一双眼睛,那东西本来攀在头顶,他挥剑往前砍去,自然什么也没有,而那只手自然是从头顶下来了。 方多病摸了摸脸,“前面乌漆抹黑,本公子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你们两个晃了几晃,突然间就退回来了。” “走廊里有东西。”李莲花道,“谁身上还有火折子?” 陆剑池取出火折一晃。李莲花自怀里摸出块汗巾,引燃了火,往走廊中掷了过去。三人只见黑暗的走廊之中空空如也,竟是什么都没有。陆剑池与李莲花面面相觑,两人目光一起看向走廊上头,走廊上头留有透光通风的小窗,那窗户不大不小,足可供人出入。 “它要是从窗口脱出,向外可以爬树爬墙,往里可以钻进客房,总而言之,无处追查。”李莲花叹了口气,“要是它伏在屋顶上,等我们通过时突然钻出,那也是麻烦,怎么办?” 陆剑池握剑在手,本想跃上房去,但想及方才那只冰冷柔软的手掌,背脊一片发寒,手心皆是冷汗。他一身武艺,从小循规蹈矩,从未想过世上还有如此离奇诡异的东西,不知是人是鬼是兽。 方多病干笑一声,“难道你我三个大活人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李莲花瞪眼道:“那自然是武艺高强的人先上去看看,你去。” 方多病连连摇头,“我小时候练功偷懒,武艺差得很,这么高的屋梁我一看就头晕,哎呀,好晕啊,好晕啊。” 李莲花叹气道:“我虽然看着不晕,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陆剑池啊的一声惊呼,两人一起闭嘴,往走廊看去,只见大堂之中亮起一团火光,渐渐靠近。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回出现的又是什么妖怪,但听脚步声沉重,来人都不会武功。未过多时,一位老人持杖高举火把走近,沙哑地道:“你们是谁?在这鬼屋做什么?” “那个……”李莲花道,“我们本是想来吃饭,谁知道这里头一片漆黑,遍地老鼠,早已关门多时。” 那老人深深叹了口气,“这里是本村谁也不想踏入的鬼屋。在这里无端死了不少人,你们还是快些出来,远来是客,几位如果肚饿,请到我家用些食水。” 李莲花欣然同意。三人跟在老人身后,穿过走廊,那大堂之中尚有两名年轻人手持火把,看三人出来,目光不住往三人身上打量。 “这边请。”那老人当先领路。 方多病留意到那老人右手缺了两截手指,心里暗暗称奇,又对那两个年轻人扫了两眼,只觉这两人身体瘦小,皮肤黝黑,看面貌年纪已在二十三四之间,身材却如十三四的小童,发育不良,心里暗暗称奇。 陆剑池走在老人身后,仍自暗中留心屋顶那怪物的动静,却是无声无息,宛若方才他看到的一双眼睛全是幻境,思及那双眼睛,忍不住看了“李那哥”一眼,却见他茫然看着地上乱窜的老鼠,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才真是他接了那怪物一掌?那怪物力大无穷,他真的接了它一掌若无其事?他究竟是什么人? 三人跟着那老人,离开客栈,进入村东bbr>99lib.一栋较为高大的蓬屋,屋里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几张椅子却是上好的杉木所制,雕着几个吉利的图形。老人请三人坐下,闲谈了几句,三人才知这老者是村中村长,祖辈都在这石寿村居住,今夜听到那客栈中有动静,特地前去查看。 方多病忍不住问:“石老,既然石寿村几百年来都是这种模样,怎会开着偌大一家客栈?会有人住吗?怪不得早早关门大吉。” 石老叹了一声,一捋白须,“多年以前,石寿村人口虽少,在后面山头却出产一种冷泉,那泉水既凉且冷,味道甘甜,是做酒的上好材料。不知你等可有听说过‘柔肠玉酿’?” 方多病点头。李莲花摇头。陆剑池道:“‘柔肠玉酿’是千金难买的好酒,盛名远扬,居然是出于此地?” 石老颔首,“正是正是。十年前数不尽的外地人到我们村酿酒,砍伐我们的树林改种其他谷物、水果,我们这里又是高山,种上谷物、水果大都不能成活,毁了我们许多山林。” 李莲花道:“那个……外面漫山遍野的菊花……” 石老脸现怒色,“我们山上本来不生那种黄色菊花,都是外地人从中原带来,结果树木被伐,那些菊花到处疯长,从此我们的山上再也长不出树木来。树木消失,野兽也不见了,石寿村向来以打猎为生,十年前却饿死两人,统统都是外地人的错。”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方多病轻咳一声,“这个……在下也是抱歉了,虽非我等之过,却也甚感惭愧。当年来自中原的人那等野蛮行径,给村里带来如此大的灾祸,真是不该。” 石老摇了摇头,“幸好那些人种植果树谷物不成,大都离开了,有些人从泉眼里带水下山,谁也不知他们运到哪里去,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来泉眼运水了。我祖祖辈辈住在山中,从不出去,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 陆剑池欣然道:“想必是‘柔肠玉酿’的秘方失传,故而谁也不知如何制作此酒了,幸亏如此,才保得石寿村平静至今。” 方多病连连点头。李莲花也欣然道:“原来如此。” 此时有人端上几碗热腾腾的饭菜,有肉有菜,竟然极是丰富,只是肉是红烧肉,菜却不知是什么菜,形状卷曲,十分青翠。方多病走遍大江南北,吃过多少酒楼,却也没见过这种古怪青菜,“这是什么菜?生得如此稀奇。” 石老持筷吃了一口,“这是高山常见的野菜,中原也许难得一见,滋味却很鲜美。” 方多病跟着吃了一口,的确口味独特,爽脆可口,本来饿了,顿时胃口大开。陆剑池跟着吃了一口,亦觉不错。李莲花持筷在几盘菜之间犹豫,不知该先吃哪盘,石老指着那红烧肉,“这是高山野驴的肉,几位尝尝,在本山也是难得一见。” 李莲花啊了一声,持筷去夹,突又收回,“嗯……想那高山野驴难得一见,本在千里之外,迷路误入此地,何等可怜,我怎忍心又吃它的肉?还是不吃为妙……阿弥陀佛……”他嘴里念念有词,“我近来信佛,接连去了几间寺庙念经的……” 方多病咳咳几声,呛了一口气。死莲花简直是胡说八道、妄言胡扯,最近他们去了间寺庙不错,不过是偷了人家寺庙里养的兔子来下酒,他什么时候拜佛念过经了? 陆剑池本要吃肉,忽听“李那哥”不吃,犹豫片刻,还是改吃青菜。既然他人心存仁厚,他若吃肉,岂非显得残忍?方多病一心想尝那高山野驴的肉,但一则李莲花不吃,二则陆剑池也不吃,他一个人大嚼不免显得有些……那个……只得悻悻停筷。 石老叹了口气,自己夹肉慢慢地吃。有人送上主食和酒,却是些粗糙的面条。此地果然远离尘世,连白米也没有一粒;酒却是好酒,敢情这里泉水特异,不管酿成何种酒水,都是滋味绝美。方多病大吃大赞,山里人颇为热情好客,石老不住劝酒,不久他便已有些醺醺然。未过多时,三人已经吃饱,石老安排三人到不远处客房暂住,命人明日带他们出山。 四、惊魂 夜色已深,月已西垂,渐渐看不到光芒,三人在石老奉承下都喝了许多酒,躺在客房中均有睡意。方多病不过多时已经打鼾睡去。陆剑池虽然困倦,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方才那客栈中无头的干尸、走廊里的眼睛、从头顶伸下的手历历在目,方才若是“李那哥”慢了一步,那只手是不是就会将自己的头一把撕下,就如它撕裂那干尸头颅一般?石寿村的村民难道居然不知那客栈里的异物?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睁开眼睛,他只见李莲花躺在床上,睡得酣然入梦,半点没有担忧惊诧的表情。长长吐出一口气,陆剑池又复闭上眼睛,难道心中种种怪异的感觉、这种强烈的不安都是自己江湖经验不足所致?但要他像李莲花、方多病那般安然睡去,实是万万不能。 光线越来越暗,仿佛房外起了一场浓雾,浓雾越盛,外面草木所聚的露水愈重,重到最后,嗒的一声落了下来。陆剑池默默听着门外一切响动,再远处有虫鸣鼠窜之声,更远之处,似乎有人走动,不知是早起的猎户,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正在他神智越来越清,超然物外,一切注意力均在屋外之时,突觉一只手掌自床沿伸了出来,轻轻按到了他的胸膛之上。刹那间陆剑池真是骇得魂飞魄散,蓦然睁开眼睛,心跳得几乎要从口中冲出来,眼前所见让他瞬间停住呼吸,张大嘴巴,竟是一时呆若木鸡,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手自床底伸了出来,按在他胸口,但……但正常人的手岂有这么长,也绝不可能弯曲这样的形状。陆剑池一生自认胆气豪迈,此时惊恐之心,和那碌碌市井小民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时之间惊骇欲死。正在此时,一物自他床底翻出,陆剑池大叫一声,竟是昏了过去。 方多病蓦地坐起,他已经睡着,被陆剑池一声大叫惊醒,睁眼依稀只见一个五花斑斓、似人非人的东西伏在陆剑池床上,见他坐起,倏地向他扑去,行动之快,快逾闪电,而竟然浑然无声。方多病一时只觉自己在做梦,大叫一声,挥笛招架,只听啪的一声闷响,一股巨力当胸而来,刹那头昏眼花,窒息欲死。正当他自觉快要死了的时候,眼角似乎看到一阵白影飘荡,心中居然还骂了一句:他妈的,要死的时候还有人装那白衣剑客……接着天昏地暗,他结结实实地昏了过去。 凄凉黑暗的客房之中,一人揭去一层外袍,露出袍下白衣如雪,静静看那扑在方多病身上的东西。那东西手长脚长,雪白皮肤上生满一块一块血肉模糊的斑点,若非浑身龟裂般的血斑,和一个身材高瘦的赤裸男人也没什么大区别,头颅甚大,见白衣人静立一旁,它也回过头来。只见它除了眼睛略小,嘴巴宽大,尚称五官端正,突地低低号叫,蓦地往白衣人身上扑来。 白衣人身形略闪,避开一扑,那东西行动奇快,转折自如,竟如蜘蛛行网一般灵活诡变,一折之后,手掌往白衣人头上抓来。白衣人足下轻点,颀长的身影轻捷超然,从那东西腋下掠过,反掌轻轻在它背后一拍,竟然是往外直掠而去。那东西怪叫一声,追向他身后,亏得这东西行动如电,却是追之不及,一前一后,两“人”一同奔入了石老房中。 黑夜渐去,晨曦初起,只听石老那蓬屋中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然震响,枯枝石屑横飞,剑气破空而出,蓬屋倾颓崩塌,烟尘弥漫,随后一片寂寥,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生命,一切诡异莫测、奇幻妖邪的怪物都在那倏然的安静中,突然失去了行踪。 过了不知多久,方多病缓缓睁开眼睛,只觉胸口气滞,头痛欲裂,浑身上下说不出地难受,好不容易坐起身来,只见陆剑池脸色憔悴,坐在身边,神情恍惚。他咳嗽了几声,暗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李莲花呢?” 陆剑池悚然一惊,呆呆地看着方多病,“李莲花?” 方多病嗓子干极,再无心情帮李莲花做戏,不耐怒道:“自然是李莲花,住在吉祥纹莲花楼中的人不是李莲花难道是鬼?他人呢?” 陆剑池茫然转头往一边看去,只见李莲花灰袍布衣,仍昏在一旁,一动不动,“他就是李莲花?” 方多病松了口气,看来死莲花还没被那怪物掐死,“他当然是李莲花,你真的信他是李莲花同村的表房的邻居?‘同村的表房的邻居’怎么可能是亲戚?世上也只有你这种呆头,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方多病瞪眼骂道:“姓李的满口胡说八道,你要是信了他半句,一定倒霉十年!” 陆剑池呆在一旁。自从见那妖怪之后,这又是一件令他颇受打击之事,住在吉祥纹莲花楼中之人自然是李莲花,为何自己会相信根本不合道理的胡言乱语?难道自己真有如此差劲,不但怕死怕鬼,甚至连高人在旁都辨认不出?再看昏死一旁的李莲花——可是这人如此唯唯诺诺,如此胆小怕死,又有哪里像那前辈高人了?心中一片混乱,江湖武林,与他在武当山上所想全然不同。 “死莲花!”方多病自床上跳下,到李莲花床边踢了他一脚,“你要装到什么时候?还不起来?” 李莲花仍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闻言突然睁开眼睛,歉然道:“我怕那妖怪还没走……” 方多病骂道:“他妈的青天白日,太阳都照到屁股,妖怪早就跑了,哪里还有什么妖怪?昨夜那妖怪突然钻出来的时候,你在哪里?怎不见你冲出来救我?” 李莲花正色道:“昨夜你昏去之后,正是我大仁大勇,仗义相救,施展出一记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剑招,于五丈之外将那妖怪的头颅斩于剑下,救了你们两条小命。” 方多病嗤之以鼻,“是是是,你老武功盖世,那本公子就是天下第一,我要是信你,我就是一头白痴的死瘟猪!”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既然是死瘟猪,哪里还会白痴……不是早就死了吗?” 方多病大怒,“李莲花!” 李莲花道:“什么事?”随即对陆剑池微笑,“昨夜那妖怪真是恐怖至极,我被吓昏了,什么也不知道,不知它后来是如何走的?” 陆剑池顿时满脸尴尬,“我……”他昨夜真是被吓昏过去,至今心神未定。 幸好方多病接口道:“昨夜它打昏了陆大侠就向我扑过来,我被它一掌拍昏之后也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好像看到一些白色衣裳的影子。”他凉凉地补了一句,“说不定真有什么白衣大侠突然之间冒出来救命,你可有看见什么白衣剑客的影子?” 李莲花连连摇头,“我看到一只手从陆大侠床铺底下伸出来的时候早就昏倒,什么也不知道。” 此时房门一开,石老带着那两位年轻人端着清水走了进来。三人脸色都很苍白,也似经过了一场极大的惊吓,“三位好些了吗?” 方多病奇道:“是你救了我们?” 石老沙哑地道:“昨天晚上……真是吓得快去了半条命,昨天晚上突然有一头怪物冲进我的屋子,然后一个穿着白衣、脸上戴着面纱的年轻人追了进来,我只听见轰隆一声,整间屋子就垮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早晨到你们房里一看,你们三个都昏死在床上,窗户破了一个大洞,可能那怪物和白衣人也来过你们这里。”他咳嗽了几声,“我们石寿村长年有长臂怪人的传说,据说附近山林之中,生有一种行动奇快、力大无穷的怪物,它的巢本在深山,最近也许是没有野兽可吃,所以经常到我们村里活动。” “你是说我们运气太差,撞上了这种妖怪?”方多病呸了一声,“老头,既然有这种古怪故事,昨晚吃饭你却不说?而且我十分怀疑,你是石寿村村长,村里那稀奇古怪阴森恐怖的客栈里死了多少人,你怎能不知道?老实说,你知道那怪物在村里横行,也知道它在客栈杀人是吗?却故意不告诉我们。” 石老老泪纵横,“村里有这种怪物,实在是本村的丑事,这都是因为村里供奉神明不力,苍天降罪,怎么可以对外人讲……” 方多病本待再骂,看如此一把年纪的老头哭成这般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哼了一声作罢。 陆剑池关心的却是他提到的那“白衣剑客”,失声问道:“昨夜真有白衣剑客出手相救?他人在何处?” “那年轻人和那头怪物在屋子崩塌以后往树林里跑去了。”石老叹了口气,“真是天降奇人,不知是哪里来的神仙一样的人,竟然能和怪物动手?那怪物全身长甲,刀枪不入,动作快若闪电。能和它动手,真非寻常人。” 方多病胸口仍然疼痛,叹了口气。以那怪物的力道,若非内功超凡绝世的高手,难以抗衡其力,心中不免有些气馁,暗想他妈的,我就是练上一辈子,也未必比得上这怪物天生的神力,武功练来何用?而昨夜他瞟到的一角白影,以及石老说的蒙面白衣人却是谁?不是一流高手中的一流高手,怎能和那东西动手? 李莲花慢慢自床上爬了起来,叹了口气,“昨夜被吓得半死,不过有白衣大侠追那妖怪去了,想必是不要紧,我……我想到处走走,散散心。” 方多病连连点头,“我也想到处走走。”他心里想的却是过几个时辰等胸口伤势好些,公子他便要逃之夭夭,从这鬼地方远走高飞了,死也不再回头。 陆剑池此时毫无主见,随之点了点?99lib?t>头。 石老手指东方,“下山的路在那里,往东走十里路,进入牛头山,穿过菜头谷,就可以见到阿兹河,沿着河水就可出去。” 李莲花欣然点头。三人用过些清水糙面,洗漱干净,便缓步出门。 石老看着三人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那两位年轻人目露凶光,“村长,这就让他们走了?” 石老摇了摇头,“他们有人暗中保护,只怕是不成了,让他们去吧,反正那……那事,他们也不知情,不过三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外乡人。” 两个年轻人自喉底发出一声低低的号叫,犹如兽嘶,“村里好久没有……” 石老冷冷地道:“总是会有的。” 五、无墓之地 李莲花三人缓步往石寿村旁的山林走去。方多病只想寻个僻静角落运气调息,陆剑池却仍不忘那白衣剑客,想了半晌,忍不住道:“江湖之中,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位白纱遮面、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昨夜那白衣剑客究竟是谁?难道他一直跟在我?99lib.们身后?” 方多病嗤之以鼻,“江湖中白衣大侠多如牛毛,只消他穿着白衣,戴着面纱,人人都是白衣剑客,天知道他究竟是前辈高人还是九流混混?” 李莲花东张西望。要说他在欣赏风景,不如说更像在寻什么宝贝,但见四面八方大都是绿油油还没开的菊花,杂草一蓬蓬,树都没几棵,沿着山路走出去老远,他喃喃自语:“奇怪……” 方多病随口问道:“奇怪什么?奇怪那白衣剑客哪里去了?” 李莲花往东南西北各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道:“这山头四面八方都是菊花、杂草,几棵不生果子的老树,村里人既不种田,也不养猪,奇怪也哉……” “他们不是打猎吗?”方多病皱眉,“你在想什么?” 李莲花道:“你我走出这么远,除了老鼠什么也没看见,难道他们打猎打的就是老鼠?” 方多病一呆,“或许只是你我运气太差没看见而已。” 李莲花叹了口气,“会有什么猎物是吃菊花的?况且这菊花枝干既粗且硬,生有绒毛,牛啊羊啊,只怕都是不吃的。这里又是高山,黄牛自然爬不上来,而如果有山羊群,必然也会留下痕迹和气味,我却什么也没闻到。这里的树不生果子,自然也不会有猴子,更没有野猪。” 陆剑池深深呼吸,的确风中只嗅到青草之气,“这种地方多半没有什么猎物。” 李莲花点了点头,“那他们吃什么?” 方多病和陆剑池面面相觑。陆剑池道:“他们不是吃那种野菜,还有粗劣的面粉,什么高山野驴?”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早已说过,那高山能生野驴之处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它长了翅膀会飞,自千里之外飞来,也必在半路饿死。” 方多病失声道:“你说石老骗了我们?那若不是野驴肉,那是什么肉?” 李莲花瞪眼道:“我不知道。总而言之,我既没看见村里养什么牛羊肥猪,也没看见山林里有什么野猪野驴,满地菊花,野菜寥寥无几,这里如此贫瘠,却住着几十号大活人,岂非很奇怪?” 陆剑池茫然道:“或许他们有外出购买些什么粮食,所以能在这里生活。”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但是村长却说,他们从不出去,而且有件事也很奇怪……” 方多病问道:“什么?” 李莲花道:“他们对中原人有偌大仇恨,却为什么对你我这么好?难道你我生得不像中原人?” 方多病一呆。 李莲花喃喃地道:“无事献殷勤……正如你所说,石老明知村里有那妖怪,却故意不说;半夜三更,你我在客栈行动何等隐秘,他如何知道?数碟菜肴,有菜有肉有酒,难道这里的村民家家户户半夜三更都准备要做菜待客不成?” 这番话一说,陆剑池睁大了眼睛,这就是他一直感觉怪异和不安的源头,只是他却想不出来,听李莲花一说,心里顿时安然,“正是,这石老十分奇怪。” 方多病皱眉,“本公子对那老头也很疑心,不过这和那碗肉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叹了口气,“还记得客栈里那只断手吗?” 陆剑池和方多病皆点头,李莲花道:“那客栈里本该有许多尸体,却不见踪影,只有只断手,还算新鲜,不是吗?” 方多病毛骨悚然,“你想说什么?”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想说……我想说在这里我唯一看到的能吃的肉,若不是老鼠,就是死人……” 此言一出,方多病张大了嘴巴,陆剑池只觉一阵恶心,几乎没吐了出来,失声道:“什么——” 李莲花很遗憾地看着他们,“如果你们吃了那肉,说不定就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 方多病道:“呸呸呸!大白天的胡说八道,你怎知那是死人肉?” 陆剑池呆了半晌,缓缓地道:“除非找到放在锅里煮的尸bbr>?体……我、我实是难以相信。”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得了一头死猪,除了放进锅里煮的那些肉之外,难道连渣都没有?” 方多病牙齿打战,“你你你……你难道要去找吃剩下的骨头和煮剩下来的……死人……” 李莲花正色道:“不是,吃死人的事过会再说。” 方多病一呆,“那你要找什么?” “房子。”李莲花道,“这村里应当还有许多房子。” 陆剑池奇道:“房子?什么房子?” 李莲花目眺四周,看遍地野菊,“若多年前真的有许多中原人到此开山种树、种植谷物酿酒,自然要盖房子,只有来往贩酒的商人才会住在客栈里。而要将一片山林弄成现在这副模样,必定不是几个月之间就能做到的事,需要许多人力,所以我想……村里本来尚还有许多中原人盖的房子。” 方多病东张西望,陆剑池极目远眺,只见杂草菊花,连树都寥寥无几, 54ea." >哪里有什么房子?“没有什么‘中原人盖的房子’……那就是那老头又在胡扯!”方多病喃喃地道,“该死!本公子竟然让个老头骗了这么久……” 陆剑池满心疑惑,没有房子,但的确山林被夷为平地,生满了本不该生在高山上的菊花。 李莲花凝视菊花丛,“这些菊花,想必是当年中原人种在自己屋前屋后的……” 他大步往菊花丛最盛之处走去,弯腰撩开花丛,对着地面细细查看。不过多时,他以足轻轻在地上擦开一条痕迹,菊花丛下的土壤被擦去一层细沙和浮泥,露出了黑色的炭土。 “纵火……”陆剑池喃喃地道,“他们放火烧光了中原人在这里盖的房子,包括那些不结果实的果树和谷物,所以山头变成了一片荒地。” 李莲花足下加劲,擦去炭土之后,地下露出了几块青砖,正是当年房屋所留。石寿村并不开化,搭建房屋不会使用青砖。 “高山之上,树木生长缓慢,要等此地再长成山林,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结果土地被菊花所占。”李莲花叹了口气,“看来本来的确有许多中原人在这里开荒,后来‘制酒的秘方失传,所以藏书网人渐渐都离开了’……”他顿了一顿,喃喃地道:“这种说辞,我实在不怎么相信。” 他突然说出句话来,陆剑池和方多病都是一呆,奇道:“为什么?” 李莲花喃喃地道:“想我堂堂中原人士,何等精于计算,既然有人能想到上山开荒就地取材酿酒致富,其头脑何等聪明灵活?这秘方岂是如此容易就失传.99lib.的?必定要当作宝贝……而就算酿造‘柔肠玉酿’的秘方失传,这石寿村冰泉泉水运下山去,用以酿造其他美酒,还不是一样挣钱?所谓奇货可居,既然发现此地,岂有轻易放弃之理?”他沿着地上菊花的走向,走到三十步以外,那地上依稀也露出青砖的痕迹,房屋乃是并排而造,数目看来远不止一间两间。 李莲花在青砖之旁站定,轻轻叹了口气,“何况以那客栈中各种古怪痕迹看来,包括这被火烧去的房子,分明是经过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之后中原人的房屋被拆毁焚烧……所以……”他抬起头来,看向方多病。 方多病为之毛骨悚然,失声道:“你想说……什么……” 李莲花幽幽地道:“我想说当年只怕不是什么‘酿酒的秘方失传,人渐渐都离开不再回来’,而是石寿村民对中原人开荒种树造田、掠夺冰泉的行径极度不满,开展了一场灭口灭门的大屠杀,所以‘柔肠玉酿’的秘方就此失传。”他奇异的目光瞟了远处的村庄一眼,“就像两头老虎打架,一只咬死了另一只。” “可是客栈中那砍入铜炉的一剑和抠在门上的那只手,分明表示死者之中有武林中人,并且武功不弱。”陆剑池脸色苍白,“石寿村村民如此之少,又不会武功,怎能杀得死这许多人?又怎能保证一个不漏,或者一定能杀死对方?” 李莲花道:“因为石寿村村民有一种非常可怖又邪恶的动手的法子……” “什么法子?”方多病立刻问,随即醒悟,“你是说那只五花斑点妖怪吗?难道村长能操纵那只妖怪,叫它杀人?” 李莲花摇头,“不是,石老如果能操纵那东西,他的房子就不会被拆,至少在白衣剑客剑气斩向屋梁的时候,那东西就该阻止,但那东西逃走之时,把他蓬屋的另一面墙撞塌,房子这才彻底倒了,所以那东西并不受谁操纵。”他顺口说来。 方多病心里大奇——他怎么知道白衣剑客是如此弄塌村长的蓬屋?又怎能知道整个屋子倒塌的经过? “你怎知……” 方多病一句问话还没说完,李莲花又道:“斑点妖怪的事以后再说,菊花山是附近最高的山头,上去瞧瞧。” 陆剑池此时对李莲花信服至极,闻言点头,三人放步往菊花山头奔去。 菊花山头依然景致艳丽,那些本不属此地的菊花生长得十分茂盛,地上偶尔可见那夜石老请客的野菜,但数目稀少。地上大都是生有绒毛,半木半草的菊丛,高山甚寒,艳阳高照,有些菊花已提早开放,花朵比几人平常所见大了许多,颜色白了许多。 三人奔到山顶,陆剑池心中一动,“李神医,昨日你守在这湖畔,想必并非偶然,你可是早就发现了此地有什么隐秘?” 李莲花连连摇头,“昨天我本要拔野菜煮面条,结果一直爬上山顶也没看见什么眼熟的野菜,到山顶之后只见许多老鹰在天上飞,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 三人在那湖畔东张西望了一阵,只见到处菊花,除了远处的石寿村寥寥几处房屋,真是又荒芜、又艳丽的景色。方多病、陆剑池两人茫然看着李莲花,不知他要在山上看些什么。 只见李莲花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果然没有……”他自言自语。bbr> 方多病也向着他看的各个方向乱看一气,跟着摇头晃脑,“果然什么都没有……” 陆剑池奇道:“没有什么?” 方多病对天翻了个大白眼,“什么都没有就是什么都没有,你可有看出什么东西来?” 陆剑池摇头。 方多病瞪眼道:“那便是了,你什么也没看出来,我也什么也没看出来,死莲花说‘果然没有’,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陆剑池哭笑不得,眼望李莲花,“李神医……” “停、停、停,”李莲花连连摇头,“我不是李神医,你可以叫我李兄、李大哥、李贤弟、兄台、这位朋友,或者客气点叫足下、阁下、先生,或者不客气点叫李仔、阿李、阿莲、阿花都可以,只万万不要叫我神医。” 陆剑池汗颜,暗道我怎可叫他阿李、阿莲、阿花?成何体统……这位前辈高人果然脾性与常人不同。 方多病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问:“死莲花,你到底爬上山来看什么?” 李莲花道:“你们有没有觉得石寿村少了点什么?” “什么?”方多病皱眉,“钱?” 李莲花道:“那个……钱……也是少的,不过……” 方多病怒道:“这么十几二十户人家一个破村,什么都少,美人也少,美酒也少,要什么山珍海味更是没有,要什么没什么,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样?” 陆剑池突地沉声道:“墓地!” 墓地?方多病一凛,凝目望去,只见石寿村方圆数座山丘满是野菊,的确没有半块墓地。 “如果石寿村民世世代代都住在此地,那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坟冢必定不少,这村子却没有半块墓地,连个墓碑都没有见着,岂非很奇怪?”李莲花道,“没有坟墓,理由两个,要么从来没有人死;要么不往土里埋死人。” 方多病道:“怎么可能没有人死?人人都是要死的。” 陆剑池点头,“何况那客栈里许多尸体不见,如果是收殓了,就算石寿村本村村民有奇异的下葬习俗,中原人却必定是要入土为安的。” 李莲花道:“那这么多死人哪里去了?” 方多病和陆剑池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方多病吃吃地道:“难道你想说……你想说他们……被吃掉了?” 李莲花不答,陆剑池突道:“我听说的确西北大山之中,有这种传闻……因为土地贫瘠、食物稀少,有些村庄中人祖祖辈辈不出大山,而父母死后,就被子孙所食。” 方多病浑身发寒,“真的?”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你看见那湖面的倒影吗?” 方多病道:“早就看见了,许许多多好像骷髅的倒影,古怪得很。” 李莲花绕到湖水临崖的一面,轻敲那阻拦流水的岩石,岩石上凹凹凸凸,许多窝槽,突地手上用劲一敲,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岩石裂开三分。李莲花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三分裂口。 方多病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那裂开的岩石下露出一块颅骨,难道这偌大岩石之中竟然到处都藏着骷髅?这怎么可能? 李莲花以手指轻敲那“岩石”,“岩石”发出空空之声,“这是一层陶土。”他低声道。 陶土……就表示有人把骷髅头埋在黏土之中,拿去焚烧……为什么?那些失踪的尸体,究竟是被吃掉了,还是被烧掉了?或者是被天葬,还是被水葬了?方多病头脑中霎时浮现各种各样古怪的情景,不知不觉长叹一声,仰首看天,天空果然有许多老鹰在盘旋,“听说老鹰落下的地方一定有尸骨,要不要去看看?” 陆剑池还在怔忡那陶土中的骷髅,闻言抬头,“走吧。” 三人跟随老鹰的影子追出下山头,进入石寿村下一处幽谷,只见潺潺流水之畔落着不少鹰隼,或大或小,见有人靠近,呼啦一声满天飞起,不住盘旋。 方多病嫌恶地挥了挥袖子,平生第一次觉得老鹰如苍蝇般惹人讨厌。 陆剑池走到水边,刹那倒抽了一口凉气,浅浅的水底布满各种各样的骨节,而无论原先骨头是粗是细,全都被截为约莫一二寸长短的一截,整个溪流底下全都是白骨,映着清澈见底的溪水和不住乱飞的苍蝇蚊虫,实是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这是人骨吗?”陆剑池脸色苍白。这若是人骨,只怕不下百人之多。 李莲花探手入水,自水中拾起一块骨头,凝视半晌,“这不就是指骨?” 方多病毛骨悚然,“你怎能伸手去摸……”凑过来一看,只见那是一截两节长短的手指骨,以那长短、关节看来,的确便是人手。 李莲花抬头向刚才老鹰盘踞的地方望去,轻轻叹了口气。 陆剑池心中一动,跃过溪流,只见老鹰盘踞之地果然遗留几块血肉未消尽的碎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恶臭。 方多病随着跃过,“肉里有那种野菜。”他低声道,“而且这些都是煮熟的……” 陆剑池背后汗毛为之竖起,李莲花静静立在溪对岸,既没有过来,也并未在看那堆碎骨,他扬起头看满天盘旋的老鹰,又是轻轻叹了口气。 “死莲花!你昨天爬上山的时候就看见了是吗?”方多病突然大骂起来,“今天你是故意让我们来看这些东西,你他妈的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恶整老子!你让老子来看这、这些……” 陆剑池看着那煮熟的残肉,不知为何,一股沧桑凄凉之意充盈心头,回头看流水无情,白骨节节沉底,眼圈微酸,心中竟是酸楚难受至极。 李莲花的视线回落到方多病身上,微微一笑,笑意淡泊也平静,“人人都要死的……” “人怎么能死得这样……被糟蹋……”方多病大声道,“人死了就该受他儿子孙子供奉,给他烧香烧纸钱,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可以吃掉、吃掉自己老爹老娘?” 李莲花缓缓地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若死者心甘情愿,你何妨看成是一种伟大至极的父母爱?吃人之事古已有之,可怕的不是吃死人,而是若是对吃人之事当作平常,杀人取肉,那便与野兽无异。”他道,“石寿村少有人迹,贫瘠至极,他们吃惯人肉,假如当年屠杀中原人之后,把他们的尸体也当作食物吃尽,那自你我三人踏入石寿村之时,已成为他们眼中的猎物,所以你我踏进客栈,他们当然知晓。” “所以那村长故意对你我这么好,特地拿出美酒招待,就是想灌醉你我,然后把你我安排到有五花斑点妖怪的房间送死,他们好等着吃肉?”方多病嫌恶地道,“你可是这个意思?” 李莲花点了点头,“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你我误闯客栈,他要杀人灭口。” 陆剑池动容道:“那客栈中人应当都是死于斑点怪物之手,你既然说石老不能操纵那怪物,客栈死人之事就非石老所为,为何他还要杀人灭口?” 李莲花道:“这个……是因为他以为我们看清楚了那斑点妖怪的样子,他放弃杀人灭口的念头,是因为一则他以为我们有‘神仙一样的白衣剑客’暗中保护,二则他后来明白其实我们并没有看清楚那斑点妖怪的模样。” 六、斑点妖怪 “斑点妖怪的模样?”方多病皱眉,“我看见了,是一个浑身血一样斑点的、四肢很长、可以随便扭转的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行动如飞,力气极大。” 李莲花瞪眼道:“你看到了他的脸吗?” 方多病张大嘴巴,“我、我应当是看到了,只是不记得了。” 李莲花看向陆剑池。陆剑池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虽然他和那东西打过两次照面,但过度紧张,他其实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李莲花的眼神很遗憾,慢吞吞地道:“所以,那老村长知道我们最多只是猜到客栈里发生过惨案,而其实不能知道其中真正的实情。”他道,“石老真正要掩盖的不是他石寿村屠杀中原人这档子事,这事在他而言,说不定是一项重大的功绩,他想要掩盖的……是斑点妖怪的真相。” “斑点妖怪……还有真相?”方多病奇道,“难道不是深山老林里天然长出来的怪物?” 李莲花瞪眼道:“自然不是。” 陆剑池茫然道:“那不是天然生成的怪物?那会是什么?” 方多病斜眼看李莲花,“难道那真的是鬼?还是僵尸?或者修炼多年的蜘蛛变成的精怪?” 李莲花喃喃地道:“你要说是僵尸……那也……勉强说得过去……” 陆剑池毛骨悚然,想及和那东西两次几乎是面对面的照面,“僵尸?”他从不知自己如此怕鬼,竟然浑身汗毛直立。 “胡说八道!本公子在江湖中出生入死,坟墓抄过不知多少,连皇帝的皇陵都进去过,如果世上真有僵尸,本公子早已死了几十次了。”方多病嗤之以鼻,“那东西分明是活的,是只长得很像人的怪物,说不定是什么猿猴、猩猩之类的异种。” 李莲花咳嗽一声,“原来你在坟墓中出生入死几十次,失敬、失敬……” 方多病也咳嗽一声,“没有几十次,几次总是有的。” 李莲花继续道:“姑且不提那东西究竟是死是活或是半死不活,首先……那东西在客栈中跟踪你我很久了,第一次在走廊里,它找上陆大侠;第二次,在客房里,它又找上陆大侠……”他看着陆剑池,“你身上难道有什么吸引它的宝贝?” “宝贝?”陆剑池一挥衣袖,“在下身无长物,只有一柄青钢剑。” 李莲花凝视着他的脸,“但它确是跟踪你而来……” 陆剑池张大了嘴巴,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我长年不下武当山,行走江湖不过数月,武当山上决计没有这种怪物。” 李莲花对右轻轻一指,方多病和陆剑池蓦然回首,只见遥遥树丛之中有个影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三人,那双小眼睛炯炯生光,正是客栈中的斑点妖怪。不知何时它竟跟在三人身后。它行动无声,方多病与陆剑池都未察觉。李莲花对着它轻轻挥了挥手,那东西并不动。 方多病眼见光天化日之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算是妖魔鬼怪出来妖力必定也大打折扣,大着胆子也举起手对着它挥了挥,那东西依然不动。 陆剑池慢慢举起手,轻轻对着那东西挥了一下,那东西蓦地自树梢上站起身来,本来树梢柔软,它低伏在上头,树梢被压得弯了,这下突然站起,那树梢反弹而起,斑点妖怪仰后栽倒,砰然一声摔在地上。 陆剑池目瞪口呆。李莲花微微一笑。方多病又是好笑,又是骇然,“它、它要干什么?哪有、哪有如此笨的妖怪?” 李莲花站在陆剑池之侧,突地反掌擒拿,一把扣住陆剑池的手腕脉门,缓步往那斑点妖怪摔下之处走去。 陆剑池猝不及防,顿时半身麻痹,身不由己跟着他走。 方多病追在身后,“喂喂,”他叫道,“干什么?那妖怪力大无穷……” 走出十余步,李莲花扣着陆剑池的手腕,走到那“斑点妖怪”摔下之处,陆剑池情不自禁地往后便躲。但见那斑点妖怪摔在树下,这一下估计摔得不轻,尚未爬起身来,只见阳光耀目,那浑身血斑在日光下看来越发恐怖。蓦地那东西转过头来,陆剑池一跳,李莲花牢牢将他扣住,不让他退却分毫。这等强迫之下,陆剑池勉强看了那东西的脸一眼,突然一怔,大叫一声,脸色惨白,“你、你……” 李莲花放开了他的手。 方多病稀奇地跟在陆剑池身后,“怎么了?” 那东西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剑池,突地一声咆哮,快如闪电地冲了上来,一掌往陆剑池胸口掏去。这下要是中了,必定开膛破肚而死。李莲花方多病双双出手,劈空掌出,合二人之力抵住它这一冲。那东西一扑不成,转身往树林中蹿去,刹那间无影无踪。 “死莲花,你不要告诉我,你带着我们满山乱转除了骗我们去看那死人骨头之外,就是要引.出这只妖怪……”方多病胸口伤处又在隐隐作痛,呻吟一声,“那、那是张人脸吗?”原来方才那东西一转头,方多病正巧盯了它一眼,将它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 李莲花微微一笑,眼望陆剑池,“它是谁?” 陆剑池脸色苍白至极,身子一晃,几乎瘫倒。 方多病连忙将他扶住,心道这位武当大侠胆子甚小,昨夜被五花斑点怪吓得昏倒,今天看见又要昏倒,想他师兄杨秋岳盗卖掌门金剑、大做寡妇姘头而能面不改色,何等奸贼气魄!陆剑池真是逊色多多,真不知武当白木老道怎么教的。他正在胡思乱想,突听陆剑池颤声>藏书网道:“金有道……是金有道……他怎会、怎会变成了斑点……斑点怪物?” 方多病大吃一惊,刹那牙齿打战,全身发寒,失声道:“你说那斑点妖怪是‘乾坤如意手’昆仑金有道?” 陆剑池点了点头,“他、他和我约战八荒混元湖,但、但怎会在这里变成了斑点怪物?难怪、难怪他的手、他的手……” “难怪他的手有如此之长,并且宛如无骨一般转折如意。”李莲花惋惜地道,“听说‘乾坤如意手’金有道少年时双手骨骼不幸折断为数截,后经名医施救,不但双手痊愈,并且自此转折如意,练就他驰名江湖的‘乾坤如意手’。” 陆剑池点头,“不过他、他掉光了头发,不穿衣服,连眉毛也不见了。” “但好端端的‘乾坤如意手’怎会变成斑点妖怪?”方多病失声道,“他几乎变成了野兽,除了隐约认得陆剑池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莲花喃喃地道:“我想……这是一种病。” 陆剑池茫然道:“一种病?” “这就是石寿村村民用以屠杀那些‘中原人’的方法,也是山顶上那块陶土骷髅石的来由。”李莲花道。他经历过许多离奇古怪的凶案,每当真相大白之际,他的心情都很愉快,但这一次他的脸上并没有见到微笑,毕竟所发生过的事太过残忍可怖,令人实在笑不出来。 “我想许多年前,或许只是十年二十年前,有人发现了石寿村的冰泉能酿美酒,于是返回中原之后,邀请了许多人前来山中开荒种果树谷物酿酒。”李莲花叹息,“前来开荒之时,或许中原人和村中订有协议,待美酒大卖之际,如何平分利润,所以开始之时,石寿村村民并未反对,让他们在村中修建房屋、建造客栈。但开荒之后,高山果树却不能结果,谷物更是无法生长,树林毁去,野兽消失,菊花如野草般蔓延,石寿村村民的日子反而越来越难过,于是他们和中原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剧烈,直至无可收拾的地步。”他一边说,一边缓步往回走,方多病和陆剑池情不自禁跟在他身旁,边走边听。 “酿酒不成,中原人反而把冰泉源源不断地运出去,终于导致了石寿村村民的杀机。”李莲花眼望蔓延而生的野菊,缓缓地道,“而杀机导致了一个阴谋……阴谋导致了……非常惨烈的后果。”他缓步徐行,迎向日光映来的方向。 方多病和陆剑池一派沉默,谁也不想说话,静静地听。 “我想……阴谋是从那闹鬼客栈第四间房间开始的,”李莲花缓缓地道,“还记得吗?那房间里有两件黑色斗篷,我想没有一个人出门会带两件模样相同的斗篷,所以,那房间住的应有两个人。而两件相同的黑色斗篷,不管穿的人是谁,必然身份相当,而既然身份相当,多半属于同一派门或组织……在这种地方,我可以姑且一猜——他们是中原人请来的保镖。” 陆剑池点了点头,“那门内之人剑术了得,在铜炉上斩下的一剑甚见功力,作为保镖那是绰绰有余。” 李莲花慢慢往前走,“如果石寿村村民要将入侵家园的中原人屠杀殆尽,武功高强的保镖必然要先除去。还记得第一间房间里,那上吊的女子留下的遗书吗?她说‘鬼出于四房’,所以这桩恐怖至极的阴谋,是从那两名保镖的房间开始的。而石寿村民显然不会武功,他们住在高山,从未见过世面,食物缺乏,身体瘦弱,无法与习武多年的武林中人相抗,所以要除去保镖,必须采用非常的办法。” 陆剑池想了半晌,茫然摇头,“什么办法?” 方多病心道杀人可以下毒,可以栽赃嫁祸,甚至造谣都可杀人,以你这般既呆且笨,自然更想不出来。只听李莲花继续道:“第四间房里住着两个人,房中留下一个血影,桌椅碎裂,可见是力气极大的人在房中动手,导致桌椅碎裂,而村民显然并未有这种能耐。” 陆剑池点了点头,“要将木块震得片片碎裂,必是内家高手。” 李莲花道:“不错,唯有两人旗鼓相当,掌力震荡冲击,才会造成如此后果。而原来房中有两人,如果是外人入侵,既然房内一人就能和他旗鼓相当,两人一道,绝无大败亏输的道理,无论如何,不致血溅满屋。” “所以?”方多病瞪眼。 李莲花道:“所以……就是屋里两人相互动手,一人杀了另一人。” 陆剑池骇然道:“怎会如此?”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姑且不提原因……我们只知道那房中的一人杀了另一人,提走了杀人的剑。紧邻四房的第三间房间窗户上有一个破口,窗纸外翻,不能说那必定是被人从外面撕开,但的确很像有人从外面对房内窥探,而从纸破的高度而看,撕窗的人身材很高,这和四房里那件长得出奇的斗篷相符。然后二房里脸盆中有血沉积,或许是那人杀人之后在那里洗了手,之后房间一一受到扫荡,第一间房间的女子上吊而死,二楼的房间血溅三尺,所有尸体消失不见,一切事情大致如此。”微微一顿,他缓缓地道:“且不论为什么那人要杀死同伴,血洗客栈,你们有没有发现他的行动很奇怪?并不是每一间房间都住着人,但他每一间房间都进去了,并且更奇怪的是,那上吊的女子并没有写下他的姓名,而把他写成了‘鬼’。她写下‘……夜……鬼出于四房,又窥妾窗……惊恐悚厉’,显然那个人到处张望,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目的,并且相貌非常奇怪,奇怪到同样自中原而来的女子会把他当成‘鬼’,说到这里……”李莲花看了陆剑池一眼,“你没有想到一些什么?” 陆剑池脸色苍白,“金有道……” 李莲花叹了口气,“不错,金有道。” 方多病莫名其妙,“什么金有道?” 李莲花道:“当一个人变得如金有道那般神志不清、浑身斑点的时候,见人就杀并不奇怪,而如果他个子既高得出奇,又全身血斑、不穿衣服的时候,被人当作鬼也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一个柔弱女子见到如此恐怖的杀人怪物,既逃无可逃,鬼已在她门外,除了上吊自尽,她还能如何?” 方多病骇然失色。 陆剑池的脸色越发惨白。的确如李莲花所言,正能一一解释在那客栈中看到的一切恐怖痕迹,“但、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金有道那般模样?” 李莲花道:“暂且不论为何他会变成那般模样,那客栈中还有些事一样奇怪,比如说——屠杀过后,那上吊女子的丈夫为何没有回来?那些尸体何处去了?为什么客栈没有像中原人所住的房屋那般被焚毁?还有——为何石寿村民要将那些头颅包裹在黏土中焚烧?”他说到这里,石寿村已在眼前,那客栈在白日看来依旧华丽,然而在方多病和陆剑池眼里却充满寒意。 三人走到村口,几个村民自窗口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李莲花径直往客栈走去,推开大门,踏入大堂,举目上望,“还有这些写着‘鬼’字的竹牌,那间贴满符咒的奇怪房间,那具死去很久的无头干尸,斑点妖怪的谜团,绝非只是一时将客栈中的住客屠杀殆尽如此而已。这些‘鬼’字,必定是中原人的保镖变成了金有道那样,血洗客栈之后有人挂上去的,所以在凶手血洗客栈之后,还有人活着。” 方多病道:“难道这写下许多‘鬼’字的人,就是二楼那间贴满符咒的房间的主人?” 李莲花摇了摇头,“那间房间没有主人。” “那房间分明有人在里头贴了许多符咒,桌椅板凳床榻锦被样样俱全,怎么可能没人?”方多病失声道,“要是没人住,贴那些东西干什么?” 李莲花站在大堂中眼望那条血迹斑斑的走廊,“记得吗?那扇门是被人从外面锁住,窗户钉死,门后床榻挡路,根本不能打开,比起阻止人进来,更像是……锁住房里的人,不让他出去。” 方多病瞠目结舌。陆剑池心头大震。只听李莲花缓缓地道:“符咒……一般不是用来驱鬼镇邪的吗?贴在屋里的符咒,岂不更像镇的是屋里的邪?” “你说那些符……镇的是屋里的鬼——那岂不是、岂不是镇的是地板底下那具无头的……”方多病张口结舌。 李莲花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为他接了一句“干尸”。 陆剑池越听越是清醒,也越听越是糊涂,“那具无头干尸和有人血洗客栈,有什么关系?” 李莲花一步一步穿过走廊,踏入庭院,抬头凝视二楼那间贴满符咒的房间,慢慢地道:“那间房间……就在四房上面,这并不是巧合,不是吗?” “死莲花!你究竟想说什么?”方多病呆呆看了那房间许久,突地大发脾气,“想说就说,本公子就算看那房间十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你知道了些什么就直说!省得老子费脑筋!快说!” 李莲花歉然看了他一眼,“我猜……”他手指那二楼发现干尸的房间,“我猜他们把什么东西通过那个房间放进了四房里……” 陆剑池问道:“他们?” 李莲花点头,“村民把一种东西通过那间房间放进了四房里,然后两个保镖之中的一个受那东西影响,突然发疯,理智全失,将当日客栈中住的所有人一起杀死。” 方多病皱眉,“一种东西?什么东西?” 李莲花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很可能是一种病,一种会让人失去理智、浑身血斑,让人变得犹如野兽、富有攻击性的一种病。” 陆剑池恍然大悟,“若是一种病,金有道变成那般模样,也是情有可原,他必是路过此地的时候,不幸感染上那种恐怖的疾病。” 李莲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我想他们把能致病的东西悄悄放进四房,也许只是希望中原人自相残杀,那是他们毁坏村民家园的代价,但事情的发展却和他们的预期大不相同。”他叹了口气,“那得了怪病的武林高手从客栈里闯了出去,在周围的地方大肆杀戮,剩余的中原人或者逃亡,或者被村民屠戮殆尽。之后石寿村民放火燎原,焚烧中原人的房屋和果树,将一切痕迹掩盖得一干二净。一切如果仅仅是如此结束,也算大幸,但显然并非就此结束。如果一切就此完结,这客栈一样会被焚烧推倒,而二楼房间里决计不会留下符咒和干尸。”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陆剑池忍不住问。 方多病却道:“那怪病一定流传了下来,否则金有道不可能变成斑点妖怪。” 李莲花点了点头,“我猜那感染怪病的武林高手回到了客栈,也许是因为他修为不俗,得病之后一时并不死,所以村民无法将客栈拆毁焚烧,客栈就此保留下来。” 方多病斜眼看那间房间,“就算他回到客栈,总不会自己写了许多‘鬼’字,自己弄了个干尸放在二楼的房间里,贴上许多符咒玩鬼驱鬼的把戏吧?” “此后……我猜那人在客栈里死了,”李莲花缓缓地道,“但村民不知道他究竟死了没有,或许有人曾经进来窥探,但不知为何又感染了那种怪病……客栈里死人之事并非一时而已,既然连续多年,变成‘斑点妖怪’的人必定不止一个。石老说‘供奉神明不力,苍天降罪’或许不是全然不着边际,他们也许觉得触怒了鬼怪,害怕那‘斑点妖怪’总有一天轮到自己头上,所以才有了二楼房间里那具干尸……” “那具干尸是什么玩意儿?”方多病伸手自身边枯树上折下一截树枝,远远往二楼那房间掷去,“那就是石寿村的神明?” 李莲花道:“不,那就是‘鬼’……”他慢慢往四房走去,“只要知道他们把什么东西通过二楼放进四房之中,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把那具干尸封在二楼的房间里。” “你确定真的会有东西?”方多病倒抽一口凉气,“那怪病会传染,你真的要再进房去?” 七、陶土骷髅 李莲花向前走出十六步,再度踏入了第四间房间。 陆剑池默默跟在他身后。所谓鬼神之事,原来都有道理可言,江湖中事原来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也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神秘。若不是遇上了李莲花,经历过石寿村一役之后,他或许心中会永远地烙下世上有鬼的烙痕,从此变成一个胆小如鼠的庸人。身前的灰衣书生既无令人敬仰的武功造诣,也没有那传闻中惊艳于天下的医术,更没有什么超凡脱俗的谈吐和出尘出世的风度,然而简单的言行之间,表现出智慧与勇气,令人折服。 四房之中,依旧是遍地血痕。李莲花抬起头来,直视木制的屋顶,在房中踏了几步,指着头顶的木板,“哪位暗器准头好些,把它撬开。” 陆剑池摇了摇头。他是武当名门弟子,从不学暗器之术。 方多病哼了一声,“本公子光明正大,暗器功夫也不怎么好。”嘴上是如此说,他一挥衣袖,一块碎银高掠半空,撞正木板,只听咯啦一声脆响,轰然一团黑乎乎的事物从天而降,尘土飞扬,三人纷纷掩鼻,夺门避出老远。 过了好一阵子,李莲花小心翼翼地自门边探头进来,方多病随后探头,陆剑池也忍不住伸出脖子看去,只见满地皆是碎陶,碎陶片中一团黑乎乎的事物,一时看不出来是什么。过了半晌,方多病哎呀一声,“人头!” 那团黑色的事物,是一团已全然变色腐败的药草,药草上还有鸟兽的毛发,这两样东西包裹着一个褐色干枯的光溜溜的人头,这一团稀奇古怪的事物上还插了一把骨刀,依稀本来装在陶罐之中,陶罐却已摔碎。 “这、这是什么妖法邪术?”方多病骇然,“这就是能令人变成斑点妖怪的东西?” 李莲花轻咳一声,“大概是了。” 陆剑池抬头看那天花板上的窟窿,“那上面就是藏着干尸的密室,这个头,莫非就是那干尸的头?” “嗯……”李莲花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旁边的木板还有一些渗水的暗色痕迹,这泡着古怪药草的人头被盛在陶罐里,放在天花板上,人头所泡出来的水自上面滴下……” 方多病自怀里取出两三条丝巾堵住鼻孔耳朵,哼哼地道:“妖法邪术,果然是妖法邪术……” “不是妖法邪术,”李莲花指着那人头,“这人头也是光头,没有眉毛,这也是一个‘斑点妖怪’。” 陆剑池凝目望去。那人头果然没有半根头发,也没有眉毛,牙齿外露,虽然人头变黑看不出什么斑点,但世上绝少有人是这等相貌,“难道怪病的传染是借由人头传染?” 李莲花连连点头,“所以山顶上那个湖旁边,有一块陶土裹人头筑起的巨石,我猜……只要将人头裹在黏土中烧掉,便没有危害。” 方多病奇道:“那剩下的呢?为何不把整个人裹在黏土中烧掉?这样还留个全尸。” 李莲花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你的记性不太好……” 方多病怒道:“什么……” 陆剑池忙道:“李兄的意思是,你忘了石寿村的村民会吃人……” 方多病一呆,悻悻地道:“说不定这种怪病,就是他们祖祖辈辈吃人吃出来的。” 李莲花道:“也许……客栈里不少中原人的桌椅板凳床铺出现在石寿村民家中,而许多尸体不见,显然……他们把尸体搬走,当作食物。他们为防斑点怪病的危害,吃人的时候都把头颅砍下,裹在黏土中焚烧,然后把身体吃了。因为当年那得了怪病的武林高手杀了太多人,他们无暇将人头一个一个包裹焚烧,就把许多人的头颅一起掷在黏土坑里焚烧,结果烧成了一块巨大的骷髅陶土,当作胜利的标志,就放在那湖边。” “我明白了,灭门事件过后,虽然他们把人头封在陶 571f." >土中烧过再吃人肉,却仍然有人得了怪病,他们以为是这具干尸不满意人头和躯干分离,所以急急忙忙把他的身体找来,放在距离他头颅最近的地方。”方多病恍然道,“但他们又害怕他继续变成鬼爬出来害人,所以在屋里写满了古怪的符咒用来镇鬼。” 李莲花终于微微一笑,“但这种方法并不管用,进入这客栈的人仍然有受斑点怪病的威胁。而这是石寿村中的隐秘,石老为了掩盖斑点怪病仍在流传的真相,不惜要杀死进入客栈的所有人,不管他得病也好,不得病也好,他都要杀人灭口。” “但我不明白,金有道如何得病?为何你我在客栈里进进出出,却不曾得病?”陆剑池茫然不解。 “那就是运气了。”李莲花微笑,“还记得客栈走廊里有一小片斑斑点点的血迹吗?” 陆剑池点头,他曾对那血迹看过许久,“如何?” 李莲花道:“那墙上粘着一小块褐色的碎片,那是一块头骨,所以有人头颅在走廊里受到重击。我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自碎天灵还是被人用硬物砸到,总之必定是脑浆迸裂。如果他便是斑点妖怪,既然人头能传染怪病,那收拾尸体的人必然沾到脑浆,多半他就要生病。而你我来的时候那痕迹早就干了,就像这人头一样,早就没有什么脑浆,也没有尸水,不过就是骷髅而已。” “金有道呢?”陆剑池越听越心定,心既定,头脑也渐渐灵活起来,“他却为何得病?” 李莲花缓缓地道:“他么?他和另外一人住在二楼第三个房间里,我猜他必定也是看见了这客栈离奇诡异,发了豪侠脾气,非要住在这客栈里不可,然后……” “然后?”方多病追问。 李莲花转过身眼望庭院旁的走廊,“然后发生了什么,就要请石老告诉我们了。” 陆剑池转过身来,目光所及,正是庭院走廊。 方多病手掌一翻,一支玉笛握在手中,凉凉地看着走廊,“老头,出来吧,鬼鬼祟祟躲在走廊里会得怪病的哦!” 一群人突然从走廊里涌了出来,饶是三人早已知道背后有人跟踪,但突然见了这许多人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只见一群皮肤黝黑、个子瘦小的村民手里提着尺余长的小小弓箭对准三人,那小箭弯弯曲曲,不知是以什么东西制成,箭头黑黝黝的,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满面皱纹的石老在村民的簇拥之下,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前面来,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陶罐。这陶罐在众人眼中皆是恐怖至极,连他身侧的村民都后退了几步,目光充满敬畏之色,远远避开那陶罐。石老高高举起那陶罐,村民一起对那陶罐拜了下去,犹如拜祭神明。 “石老,别来无恙?”李莲花踏步上前,对着石老微笑。 他相貌文雅,如此含蓄一笑,虽然穿的并非白衣,衣袂亦不飘飘,风度却是翩翩。方多病在心里赞了一声,死莲花就是会装模作样。 石老目光转动,看了四房里掉下的人头一眼,拐杖重重一顿,“你们竟惊动了‘人头神’!‘人头神’必定要你们不得好死!阿米托拉斯寿也呜呀哩……”他将拐杖一顿一顿,大声念起咒来。 身周的村民同时跳动,绕着他一起念咒,“……阿米托拉斯寿也呜呀哩……咿唔求纳纳也,乌拉哩……”念咒之时,身体转动,但手握弓箭的人不论转到何处,都不忘以箭尖对准三人。 方多病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这演的是哪一出?” 李莲花伸出手指在耳边晃了晃,轻声道:“听。” 陆剑池凝神静听,只听咒声之外,有鸟雀振翅之声临空而来。三人抬起头来,只见鹰隼满天盘旋,竟有不少只鹰闻声而来,这咒声居然能召唤鹰隼。 这地方虽然荒蛮,却着实有不少老鼠,猎物没有,老鹰却有不少,村民与老鹰长年相处,有召唤老鹰之法并不奇怪。李莲花凝视了老鹰半晌,“只怕他想召唤的不止是这些鹰,而是……”他话未说完,骤然屋顶呼啦一声,一团事物翻上屋顶,目光炯炯看着众人,正是金有道。 方多病苦笑。金有道被老鹰的动静吸引,跟踪而来,这人正常的时候已不好惹,如今力气大增、神志混乱,更是难以收拾。 眼见金有道来到,石老改变咒音,乌拉乌拉不住手舞足蹈,村民改变舞蹈之法,挥舞弓箭,齐声呐喊。金有道充耳不闻,一双小眼睛牢牢盯着陆剑池。方多病心里叫苦连天,这人到了这种地步,仍是念念不忘与陆剑池的比武之约,就算一边的村民不在那里鬼吼鬼叫,这人一样会找上门来,不知陆剑池那傻小子有没有和金有道动手的本事?要是没有,要哪里逃走最快? 陆剑池沉默不语,手按剑柄。金有道四肢伏地趴在屋顶,似乎正在寻找进攻的机会。方多病东张西望,四处找寻逃走的捷径。 李莲花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去砸烂那老头手里的陶罐。” 方多病哎呀一声,怒道:“那罐里明明有古怪东西,说不定装了什么斑点妖怪的脑浆,我才不去送死!” 李莲花悄声道:“那罐里如果真有脑浆,他怎敢握在手里手舞足蹈,又唱又跳?我和你打赌他又在骗人。” 方多病心中一动,“你说他凭着这一小罐东西震慑他的村民,而罐子里的东西却是假的?” 李莲花越发悄声道:“未必真是假的,但他现在拿出来的多半是假的,否则那东西何等恐怖,一个不小心岂非连自己都赔进去?你去砸烂他的陶罐,大家一看那东西是假的,自然就不听他的话了。万一那东西是真的,打烂他的陶罐,这老头也就自作自受,恶贯满盈了。” 方多病探手入怀,握住一块金锭,咬牙切齿,“死莲花,你让本公子大大地破财,拿你莲花楼来赔!” 李莲花欣然道:“那楼下雨漏水冬天漏风,木板咯吱咯吱响,窗户破了两个,过几天我又要大修,你若肯要,再好不过了。” 方多病呛了一口,“放屁!” 此时金有道发出一声怪啸,自屋顶扑下。 陆剑池拔剑出鞘,只见人影疾转,砰的一声大响,陆剑池被金有道一扑之势震退三步。同时当的一声脆响,方多病借机金锭出手,石老手中的陶罐应声碎裂,众人的目光急急从金有道身上转回,只见陶罐落下,溅出少许无色清水模样的液体,石寿村民一阵怪叫,纷纷倒退,有些人竟夺门而出。石老满脸震愕,呆在当场。 过了一会儿,石寿村民慢慢站定,望着石老的目中皆露出不解之色。再过片刻,方才逃出去的几人又自走廊探头进来,望着石老,目光中满是惊奇和疑惑。 陆剑池长剑挥舞,堪堪抵住金有道扑袭之势,抽空看了身旁局势一眼,突然,石寿村民一声低吼,许多人围了上去,对着石老不住指指点点。他心中大奇,心神一分,金有道手臂暴长,直对他肩头抓去,陆剑池长剑在外,已无法及时回挡,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弃剑,一呆之下,一阵剧痛,金有道五指已插入他肩头半寸,鲜血泉涌而出。 金有道出手如风,右手合拢,便要将他脖子扭断。方多病一声叫苦,玉笛挥出,架开金有道右手一扭,陆剑池趁机收剑,将金有道逼开三步,只觉右肩剧痛,只怕已无挥剑之能,却又不能让方多病一人御敌,只得咬牙忍痛,浴血再战。 这武当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方多病心中大骂这呆头临阵犹豫,伤得毫无价值,如今还要拖拖拉拉做他的绊脚石。再过三招,陆剑池长剑脱手,左肩再度受伤,脸色苍白,兀自不知是否应当退下。 “陆剑池,”方多病咬牙切齿地道,“你没有看见你背后那位高人在干什么么?” 陆剑池百忙中回头一看,只见李莲花已趁乱远远逃开,一只脚已经踏上庭院另一边的门槛,顿时一片迷蒙,“他……” 方多病怒道:“行走江湖这么久,你小子还不知道打不过要逃吗?一只病猫在这里给老子碍手碍脚,你想送死,老子还没空给你放鞭炮!还不快走!”嘴上说得忙碌,他手中玉笛也是连连挥舞,勉力挡住金有道的手爪。 陆剑池大声道:“我岂可留下方少一人!要死大家一起……” 方多病气得几乎吐血,破口大骂,“谁要和你一起死了?还不快逃!” 陆剑池眼见李莲花已逃得无影无踪,心中满是疑惑。李莲花武功如何他不清楚,但他曾经接过金有道一掌,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为何丢下朋友,转身就逃?这岂不是临阵脱逃……但方多病却竟然叫他也走……这和师父教导全然不合……一阵糊涂,他迈步跟着李莲花逃走的方向而去,冲出庭院,眼前却不见李莲花的人影,心中越发大奇,“李兄?李兄?”短短时间,他能躲到哪里去? 方多病把陆剑池赶走之后,越发感觉金有道攻势沉重,他自己本来练功就不认真,此刻满头大汗,已是险象环生,心里叫苦连天。金有道行动如此迅速,他就算要逃,只怕跑得还没有他快,如何是好?难道方大公子竟然要因为该死的李莲花和傻到极处的陆大呆把一条宝贵至极的小命送在这里?这怎么可以?眼角看石寿村村民将石老围在中间,不知在搞些什么鬼,他也无心情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道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如来佛组文殊普贤太上老君齐天大圣天蓬元帅什么.99lib?都好,苍天显灵,让他逃过此劫吧?他日后必定潜心向佛,决计不再与李莲花那死鬼偷吃寺庙里的小兔子…… 白影飘拂,烦躁的空气中掠过一阵清淡的凉风。 方多病蓦然回首,只见背后一人卓然而立,白衣如雪,轻纱罩面,那衣裳如冰如玉,鞋子淡雅绣纹,非但人卓然,连衣袂穿着一样卓然出尘。方多病一时呆住,半晌想道:原来白日真的会见鬼…… 金有道一声怪叫,转身向白衣人扑去,白衣人衣袖轻摆,一柄长剑自袖中而露,露剑身半截,只这一摆一抬,剑尖所指,已逼得金有道不得不落向别处,伺机再来。 方多病趁机退出战局,站在一旁不住喘气,心中又想:原来世上真有这种白衣飘飘的劳么子大侠。他妈的,他分明早就在一旁偷看,却偏偏要等到老子快死的一刻才出手救人,想要老子感激,老子却偏偏感激不起来。看了片刻,方多病突然想起,这似乎不是他第一次遇见这位白衣大侠,除了昨夜看见他一片衣角,去年冬天,他和李莲花在熙陵外树林中遇到古辛风袭击,李莲花逃进树林,也是在快死的时候,树林里有白衣人踏“婆娑步”击败古辛风,救了他们两条小命,难道眼前这个白衣飘飘得十分惹人讨厌的白衣人,就是那人? 想及此处,方多病心中一凛——当年那人足踏“婆娑步”,那是“相夷神剑”李相夷的成名轻功,若眼前这人真是当年的白衣人,他和名震天下、传闻已在十年前落海而死的李相夷李大侠是什么关系?想及此处,不得不打点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地注意起白衣人和金有道的一战。 金有道非常谨慎,不知是失去神智之后多了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或是身为武林高手的敏锐犹在,对付白衣人他非常小心,目光炯炯盯了白衣人许久,方才轻轻移动了一下位置。 白衣人站住不动,持剑之手稳定至极,那长剑一泫如秋水,泠泠映着方多病的左眉,居然便一直映着他的左眉,如此长的.99lib?时间,剑刃不动不移,半分不差!这是什么样的剑上功力!方多病为之咋舌。要说他是李相夷的弟子,李相夷就算活到今天也不过二十八,只怕养不出这样的弟子,当然说不定人家十八岁纵横江湖的时候便已收了十几岁的徒弟,算到如今自然也就这么大了,但若是真的曾经收徒,以李相夷天大的名气,怎会无人知晓?要说这人是李相夷本人,李相夷早在十年前坠海死了,那事千真万确,证人众多,绝不可能掺假。何况,要是这人便是李相夷,一剑便把金有道宰了,根本不会僵持如此之久。若要说这人是李相夷的师兄师弟之流,年龄上倒是比较有可能……但听说“相夷神剑”却是李相夷自创的,如此似乎也说不通——莫非——这是李相夷的鬼魂?他心里胡思乱想。骤然,金有道伏低身子如离弦之箭往白衣人双腿冲去。白衣人露在袖外的半截长剑一振,方多病只觉眼前一亮一暗,一片光华艳盛泉涌般乍开乍敛,竟令人忍不住只想再看一次。那是剑招吗?是剑光,或只是一种幻象?他心里一瞬迷茫,一颗心像刹那间悬空跌落,眼前只见那柄泫如秋水的长剑不知如何拧了一个弧度,对着金有道当头斩下! 啪的一声轻响,他瞬了瞬眼睛,只当必定看到脑浆迸裂、血流满地的情景,但白衣人这一剑斩下,只见金有道头顶有血,顿时软倒在地,却不见什么脑浆迸裂。方多病又眨了眨眼睛,才知这人竟用锋锐如斯的剑刃把金有道砸昏了!这、这又是什么神奇至极的功夫?便在方多病瞠目结舌之际,那白衣人似是转头看了他一眼,持剑飘然而去。 方多病又呆了半晌,目光方才落到金有道身上。金有道头顶被那一剑斩出一道又直又长的剑伤,却只是皮肉轻伤,是真力震动头脑,方才昏去。但那白衣人的内力着实并不如何了得,若是内力深厚的高手,要以剑刃砸人头,决计不会砸出剑伤和血来。如此说来,这人既不是李相夷,也不是李相夷的鬼魂,那究竟是谁?他一回头,却见两颗脑袋在后门探头探脑,正是李莲花和陆剑池。 “你打昏了金有道?”遥遥地,李莲花悄声问。 方多病本能地点了点头,随即猛然摇头,“不不不,刚才那人你瞧见了没有?那个白衣人,使剑的。” 李莲花摇头,“我到院子外的草垛里躲起来了,突然这里头没了声音,我便回来了。” 陆剑池却是点了点头,声音仍有些发颤,“好剑法,我看见了,好剑法!惊才绝艳的剑!” 方多病的声音也在发颤,“他妈的,这人虽然内功练得不好,单凭那一手剑招也可纵横江湖了,那人究竟是谁?” 陆剑池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这种剑招,也不是武林各大门派常见的剑术,多半乃是自创。” 方多病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来,“我怀疑……那人和李相夷有关,只是想不出究竟怎么个有关法。” 陆剑池大吃一惊,“‘相夷神剑’?若是‘相夷神剑’,自然有一剑退敌的本事,不过……” 方多病叹气道:“这事也只有等你回武当山找你师父商量,看究竟如何处理,我们后生晚辈,想出主意也不作数。” 李莲花连连点头,欣然道:“如今新四顾门如日中天,李相夷若是死而复生,自是好极,必定普天同庆、日月生辉、人间万福、四海太平。” 方多病呸了一声,“死而复生,妖鬼难辨,有什么好了?什么普天同庆……” 三人嘴上说话,眼睛却都看着石寿村民围着石老。他们并不理睬什么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白衣剑客,未过多久,只见众人围成的圈子里渐渐流出鲜血。 方多病说话越说越小声,脸色愈来愈骇然。突地众人都慢慢退开,圈子里的石老遍体鳞伤,满地鲜血,一颗头竟自不见了,不知被谁砍了头去,死在当场。 陆剑池目瞪口呆,方多病瞠目结舌,李莲花满脸茫然。三人面面相觑,浑然不知为何事情会演变到此。正在三人茫然之际,石寿村村民有一人对昏死在地的金有道狂奔而来,自腰间拔出一把弯刀,对准金有道的脖子用力砍下。 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挥笛架开,“干什么?” “乌古咿呀路也……”那人咿呀作语。 三人再度面面相觑,不想石老言词流畅,谈吐尚称文雅,石寿村民居然不通中原语言。 另一位年迈的秃头老者叹息一声,缓步上前,“我来说明吧……这是石寿村的规矩……” 李莲花三人静听那老人解释。原来石寿村民久在大山之中,自成一族,很少和外界人士交往,族中学会中原语言者不多。而族长掌管全族生死拜祭大事,享受全族最好的待遇,手握大权,族里推选族长的唯一方法,是谁敢保管“人头神”的脑髓,谁就是族长。方才尸横就地的石老其实不是本族中人,只是他敢于掌管“人头神”的脑髓,所以村民向他称臣。 “人头神”的脑髓附有恶灵,十分恐怖,一旦附上人身,活人就会变成厉鬼,那是本族的守护灵,也是族里蒙受的诅咒,世世代代相传。 十几年前,中原人入侵石寿村,“人头神”帮助他们杀死中原人,但“人头神”的诅咒并没有回到石老掌管的陶罐中去,这几年来不断有人变成“人头神”,族人早就怀疑石老是不是亵渎神灵,没有按照规矩拜祭,所以石老被迫在“人头神”出没的地方挂上鬼牌和符咒,将“人头神”的尸身放在他头颅附近。今天幸亏方多病一击打碎陶罐,才让族人发现那脑髓早已失落,陶罐里装的只是清水。 “如果说,石老掌管‘人头神’的尸身和脑髓,他是一族之长,那要在客栈里放人头自然容易至极,但在那之后,他掌管的那一部分脑髓哪里去了?为什么客栈里会不断地出现‘人头神’?”方多病沉吟,“这个死老头到底想隐瞒什么?” “脑髓失落,族长就要受族人斩首之刑,他必定是在掩饰脑髓遗失这件事。”那白发老人道,“族人都在怀疑族长把‘人头神’的脑髓遗失在客栈里,但谁也找不到它,并且许多踏进客栈的人都无缘无故地变成了‘人头神’,恶灵的诅咒真是可怕得很。” “那个……”李莲花插口道,“在那里。” 三人同时一呆,一起向李莲花看去,一顿之后,又一起看向他所指的方向,疑惑、不信、讶异、诡秘,各种感觉充斥心底。李莲花所指的方向,是庭院中的那一口水井。 “井、井里?”方多病张大了嘴巴,“你怎知在井里?” 李莲花微微一笑,“我一直在想……就算许多年前是石老把那人头放在了客栈里,导致有人得病,或者是有人在客栈中砸烂了斑点妖怪的脑袋,又导致了更多的人得病,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为什么金有道也会得病?”他指了指二楼第三个房间,“他和同路的朋友住在三房之中,结果他得了怪病杀了他的朋友,而他朋友的尸身又被石寿村民吃了——既然是吃了,说明他的同路朋友并没有得病,否则不会有人去吃他——所以会不会得病变成斑点妖怪,和房间无关?既然发生在客栈之中,起因又与房间无关,那只能与水源有关了……进入客栈里的人,有些用了客栈里的水,有些却没有用。” 那白发老人十分激动,双手颤抖,“天……这很有道理,它就在水井之中!”他突地转身对方才要砍金有道头的那人说了一番言语,那人奔回村民之中,指手画脚,咿咿呜呜不断说话,料想正在转达李莲花方才的说辞。 四人一起往井边走去,只见阳光恰好直射井底,清朗的井水中,一个碎裂的陶罐清晰可见,除了碎裂的陶罐,井底的枯枝和沉泥之中,隐隐约约有两截短短的白骨,此外陶罐底下尚有一块黑黝黝的凸起,不知是什么事物。 陆剑池突道:“石老手上少了两根指头……” 李莲花慢慢地道:“不错……不过里面还有件东西……那该是个剑柄。”他指着井底那个黑黝黝的凸起,“有人挥剑抢了石老的陶罐,掷在水井之中。石老既死,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也许就是当年染病的中原保镖,也许不是。” “碎在井里的陶罐,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能让人得怪病?”方多病盯着那井底,“这水看起来很清。” 李莲花探手入井口,“这水寒气很盛,比之山顶的湖水更胜三分。我想不管什么东西坠入这井中,必定很不容易变坏……” 方多病恍然,“这是一口寒泉井,甚至是冰泉井。” 李莲花点头,“这不就是石寿村最出名的东西吗?” 至此,陆剑池长长地呼出口气。石寿村斑点妖怪之谜已解,但压在心头窒闷的沉重之感未去,莽莽荒山、灿烂开放的野菊花、景色宜人的恬静村庄、质朴单纯的村民,所隐藏的竟是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纵然谜团已解,却不令人感到欣慰愉快。 方多病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武当山的陆大侠,虽然你剑法练得很好,但对这江湖来说,你还差得远了。” 身边石寿村的村民已围聚过来,议论一番之后,突地拾起井边的石块往井里掷去。白发老人解释道他们要填了这口井。李莲花连连点头,但金有道却不能留下让村民砍头取脑髓。正当不知如何是好,陆剑池开口道要将他带上武当山去给白木道长医治,李莲花欣然同意。 方多病点头之余,暗暗担心,若是陆剑池看管不利,整座武当山都变成了斑点妖怪,个个死不瞑目要出江湖来惩奸除恶,岂非生灵涂炭、日月无光?不妙,日后路过武当山必要绕道,见武当弟子避退三舍,走为上计。正在盘算,突见李莲花皱眉沉思,方多病眨了眨眼睛,李莲花连连点头,方多病心中大笑,抱拳对陆剑池道:“如此此间事了,在下和李楼主尚有要事,这就告辞了。” 陆剑池奇道:“什么事如此着急?” 李莲花已经倒退遥遥走出去了三四丈,“呃……我和一文山庄的二钱老板约好了三日后在四岭比武……” 陆剑池拱手道别,心中仍是不解:一文山庄的二钱老板,江湖上为何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 方多病溜得不比李莲花慢。两人一溜烟奔回莲花楼,他瞪眼道:“不妙不妙,武当道士日后和斑点妖怪纠缠不清,惹不起、惹不起,快逃快逃!” 李莲花叹气道:“我写信给你叫你带来的山羊呢?” 方多病怒道藏书网:“是你自己迷路无端端把那破楼搬到这种鬼地方来,自己又舍不得那几头牛在山上吃苦,是你把牛放跑了,问我要什么山羊?” 李莲花喃喃地道:“没有山羊,你来干什么?” 方多病勃然大怒,“本公子救了你的命,难道还比不上两三只山羊?” 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又不能帮我把房子从这鬼地方拉出去……” 方多病怒道:“谁说我不能?” 李莲花欣然道:“你若能,那再好不过了。” 一、镜中的女人的手 “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本公子和别人出门吃饭,总是能遇见美女,而和你出门吃饭,总是会遇到死人?”青天白日之下,彩华楼中,一位骨瘦如柴、衣裳华丽的白衣公子瞪眼看着另一位衣裳朴素、袖角打着补丁的灰衣书生,“你身上带瘟神是吗?还是在拜观音的时候心里想着如来,拜如来的时候心里想着关公,拜关公的时候心里想着土地公……” 那灰衣书生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只不过拜菩萨的时候想着你而已……” 白衣公子呛了口气,只听他继续慢慢地道:“何况我们也没有‘出门’吃饭,这里明明是你家的家业,”灰衣书生瞪了白衣公子一眼,“你当我不知道你每次请客吃饭,都上的自己家的馆子?” 这骨瘦如柴的白衣公子,自是江湖“方氏”的大少爷“多愁公子”方多病,而这灰衣书生自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神医,号称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吉祥纹莲花楼楼主李莲花了。 昨夜方多病约李莲花比赛喝酒,谁输了谁就在百里之内寻个美人来陪酒,结果酒还未喝,还未有人醉,彩华楼便凭空生出个死人出来。 “大少爷,这人真不是本楼的手下。你看我彩华楼上上下下百来号人,人人都在掌柜手里有底子,你看这人人都在,绝没有缺了哪个,所以走廊里那玩意儿,绝不是楼里的人,肯定是不知道谁从外面弄来,扔咱们楼里的,定是想坏彩华楼的名声!”彩华楼的掌柜胡有槐苦着脸对着方多病点头哈腰,“这万万不是楼里的错,这是意外,还请大少爷在老爷那里多说说……”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楼里的人将哪位客官谋财害命,杀死在彩华楼走廊之中?”方多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最好不是,否则本公子告诉老爹,说你管理无方,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胡有槐心中叫苦连天,脸上强装笑容,连连称是。 “出去吧,这个……有我。”方多病挥了挥衣袖。 胡有槐如蒙大赦,急急而走。 方大少忖道:就连这等狗屁,十几年前都能在江湖上混出个什么“狂雷手”的名号出来,真是奇怪也哉…… 李莲花看着脚下死状奇惨的尸体呆呆地出神,方多病不耐地道:“看看看,看了半天,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这是一个女人……”李莲花喃喃地道,“不过我真没见过死得这么惨的女人……” 方多病长长叹了口气,“这女人一定被折磨很久了,双目失明,双手被断,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她原来被藏匿的地方,很可能就在彩华楼内……受这样的折磨,跑不远的。” 伏在地上的女子穿着一条裙子,除了染血之外,裙子很干净,上身却未穿衣,半身赤裸,身材颇高,她双手齐腕而断,双目被挖,后脑流血,此外胸前双乳也被人切去,手臂之上伤痕累累,不知受了多少伤。但双手、双乳和眼睛的伤势早已愈合,可见此女惨受折磨绝非一天两天,恐怕也有经年的时间。 李莲花折断一节树枝,伸入女子口中微微一撬,只见她的舌头也被剪去,牙齿却仍雪白。若非双目被挖,这女子容颜清秀,并不难看,但究竟是谁将一位妙龄女子折磨到如此地步?这下手之人心肠狠毒,实是令人发指! “一定有人妥善地处理过她的伤。”李莲花喃喃地道,“但如果给她治伤的是个好人,为何她还要逃出来?可见……” “可见说不定给她治伤的不是菩萨,而是要命阎罗。”方多病道,“这下手的人不管是谁,真是恶毒残忍至极!死莲花你定要把这恶魔揪出来,然后把这些零零碎碎统统移到他身上去试试滋味如何?” 李莲花道:“胡有槐已将彩华楼里里外外都查过一遍,若非他是恶魔的同谋,就是这女人藏身的地方非常隐蔽,闲杂人难以发现……我看那胡有槐相貌堂堂,年方五十,前途无量,不像是什么喜欢割人肉挖人眼睛的人……” 方多病翻了个大白眼,“这有谁知道?你和他很熟?” 李莲花连连摇头,“不熟、不熟,只是凭看相而言……” 方多病嗤之以鼻,“既然是你看的相,那定是错得不能再错了。” 两人一边闲扯,一边细看尸体。李莲花以手帕轻轻拾起血泊中的那只蛾子,方多病却拾起了那支小小的金簪,“这是什么玩意儿?饕餮?” 李莲花将蛾子轻轻放入草丛,回过身来,一同细看那金簪,“这个……饕餮,真的是很罕见的图案,只有青铜铸具喜欢用这种恶兽的纹样,用在金簪上寓意必定奇怪至极……还有这粒珠子,你见过饕餮口里含珍珠吗?” 方多病凉凉地瞟了李莲花一眼,“不幸本公子小时书虽读得不多,但也知道饕餮口中含的是人头……”话说了一半,他突地微微一震,“这珠子是代替了一颗人头?” “我想……大概是……”李莲花皱眉看着方多病手bbr>.中的金簪,“这东西古怪得很,我看你还是找个地方把它收了,万一其中有什么杀人割肉挖眼睛的鬼,晚上爬了出来,岂非恐怖至极?” 方多病将金簪高高提起,“这东西虽然稀奇古怪,却是价值不菲,绝对不是彩华楼之物,我看要么是凶手的,要么是这个死人的。”他笑得很开心,像丝毫不怕鬼,“我想这种古怪的东西,在金器行里想必很有名,是既有故事,又容易找的。” 李莲花钦佩地看着他,赞道:“你真是聪明至极,那个……我对金器不熟……” 方多病笑得越发狂妄,“哈哈哈,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方大少对什么不熟,就是对金器最熟,哈哈哈……” 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但当要你请客的时候,你却未必肯说和它很熟。” 之后彩华楼封楼歇业,方多病和李莲花被安排在彩华楼最好的房间里休息。方多病不久已和城中各家金器铺掌柜、老板约好明日午时翠莹居见面。 夜里,明月当空,皎亮异常。 方多病刚刚吃过晚饭,吃下了他平生最满意的一只大虾。那虾全身透明,比寻常所见几乎大了五倍,彩华楼的厨子将它剥壳挑去背线,冰镇之后,佐以小葱、蒜蓉、辣椒末、橙肉和少许不知名的酱汁下酒,生吃。那滋味真是令他满意至极,若不是凭空出了件命案,他定会对彩华楼印象好极。 李莲花正在洗澡,水声不住响着。方多病有时候想不通,同样是男人,为什么李莲花洗个澡就要洗这么久?记得几年前他还闯进过他澡房一次,想看清楚李莲花是不是女扮男装?可惜李莲花货真价实是个男人,非但是个男人,而且还是那种浑身上下有许多伤疤的那种很男人的男人。 “春风拂柳小桃园,谁家红妆在花中间……”方多病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调,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李莲花的房间本安排在隔壁,可怜死莲花怕鬼成性,定要和他同住,幸好彩华楼的厢房既宽敞又华丽,加摆一张小床不成问题,否则——哼哼! 嗒的一声轻响,方多病蓦然坐起,看向左边——左边传来的声音。 他的左边并没有什么,梳妆台一个,墙上挂有铜镜一个,梳妆台下黄铜脸盆一个,椅子一张,并没有什么会发出嗒的一声响的东西。方多病诧异地看着那梳妆台。那台上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东西。今夜住的不是女客,女子梳妆的器具掌柜的都收了起来,更没有什么好看的。他看了半天,不得甚解,躺下身去继续哼那小调,“那个红菱唇啊手纤纤……” 嗒的又一声轻响,方多病整个人跳了起来。这不是什么风吹草动天然的声音,更不是什么机簧暗器转动的声音,这声音两次发出的地点不变,但强弱有别,就如是一个人——是一个人用手轻轻摸了摸梳妆台上什么东西一样。 方多病瞪着那梳妆台——依然什么也没有,连鬼影都没一个!正在他打算冲进澡房把李莲花揪出来一起查看的时候,目光突然一抬,霎时他目瞪口呆,脸色青紫,一口气吊在咽喉中几乎没昏死过去,“鬼啊——” 那挂在梳妆台上的那面铜镜之中,有一只手,正在镜中轻轻摸索。那手的动作就如手的主人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世上任何声音,却正在努力要穿过那面薄薄的铜镜,自镜中穿到人间来一般。 镜中的世界,岂非就是无声的? 当啷——方多病惨叫一声,澡房中一声震响,好像摔碎了什么东西,李莲花略微打开了澡房的门,迷惑地探出半个头来,“那个……鬼在哪里……啊——”他猛然看见那只镜中的手,瞠目结舌,呆了半晌,“那真不是你的手在动?” 方多病僵硬地站在镜前,浑身冷汗淋淋而下,竟然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脸,“你几时看见我的手有这么小?这是只女人的手。”他抬起手来对镜子挥了挥,那镜中也有影像晃动,但看得最清晰的,还是镜中那只白生生、纤美柔软的鬼手,在不断摸索、移动。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那只手渐渐隐去。 铜镜清晰地照着房中的一切,那诡异绝伦的一幕就如从来没有发生过,如烟一样轻轻消散。 第二天。 “饕餮衔首金簪……恶名鼎鼎的珠宝之一,”啸云庄的何老板拈起那金簪,“各位请看,这是真品,饕餮的两只角有一只缺了一角,口中珍珠乃是光泽明亮的夜明宝珠,不过时日久远,这颗珍珠已经很黄。” 望海楼的毕老板道:“听说每次这支金簪出现,都会出现离奇可怖的惨案,次次都事关人命,最多一次听说有三十三人同时毙命,所以珠宝行内人很少有人敢收藏此物。”身边玩月台和数星堂的费老板和花老板不住bbr>点头。 方多病干笑一声,“不知道这饕餮金簪出现时死的可都是不穿衣服的女人?” 何老板奇道:“不穿衣服的女人?当然不是。听说第一个因为这金簪死的是打造这金簪的金匠,传说这金簪本是九龙之形,采意龙生九子,结果簪子造成,金匠过于劳累猝死,簪子落入熔炉,熔去八龙,只余一只饕餮。” “过于劳累而死,也不算什么惨案,”方多病道,“猝死乃是世上最美妙的死法。不过各位见多识广,博学多才,可曾听说因为这金簪而死的,有什么不穿衣服、被挖去眼睛舌头的年轻女人?” 众人骇然相视。何老板当先脸色惨白,“原、原来此次金簪出现,竟是要挖人眼睛、割人舌头……方公子,在下这就告辞,在下从未见过这支金簪,金簪之事还请方公子另请高明、另请高明……”当下几位老板纷纷告辞,离去之势若逃狐之兔,又如避猫之鼠,甚至和那离弦之箭也有那么三两分相似。 方多病用筷子将那金簪远远夹起,嫌恶地将它放回八卦镇邪木匣之内。过了片刻,他瞪眼看着那金簪,长长叹了口气。 待他回到彩华楼的时候,李莲花却不见了。方多病在满楼上下到处找了一遍,又差遣胡有槐派人上下再找了三遍,也没看见李莲花的影子。方多病心中大奇,要说被鬼抓了去,现在可是青天白日,何况那见鬼的金簪在自己身上,为何鬼会找上他?要说不是被鬼抓了去,那死莲花哪里去了?一直等到吃饭时间,方多病吩咐彩华楼的厨子做了一桌山珍海味,再开了一坛子美酒,点着炉子在旁边温酒,自己拿着扇子扇啊扇的。果然未过一炷香时间,就见李莲花一身灰衣,慢吞吞地自走廊那边出现,满脸喜悦地在酒桌边坐下。 “你这人真的很奇怪,”方多病叹了口气,“我记得我在醉星楼煮过一碗素面,你那狗鼻子也闻得到追来了;我在闻天阁吃百蛇大宴,发了请帖请你,你却不来,后来等我请客请完了蛇都吃光了醉也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你非要我请喝茶;有一次我在牛头镇吃臭豆腐……” 李莲花连忙道:“吃饭时间只宜吃饭,不谈俗事。” 方多病瞪眼道:“我有说请客吗?你到哪里去了?半天不见人影。” 李莲花持筷文质彬彬地夹了一块鸡脖子,“我去……到处看看,彩华楼内这许多花花草草,的确是美丽至极。” 方多病呸了一声,“我去见了各家金铺的老板,听说那支簪子上附着许许多多恶鬼,少说也几十条人命。” 李莲花吓了一跳,“有这么多……” 方多病悻悻地道:“就是有这么多。如何?你在楼里看那具死人,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名堂……名堂就是彩华楼里没有..人认得她,她却死在厨房外面……”李莲花喃喃地道,“挖去眼睛、割掉舌头,显然都是困住她的一种方法。如这世上真的有鬼,为何非要困住她一个人?” 方多病抓起一只鸡腿,咬了一口,“她明明死在走廊,哪里是死在厨房外面?” 李莲花道:“那条走廊是从厨房出来,通向花园,我猜她从厨房跑出来,沿着走廊往外跑,不知如何伤了后脑,就此死了。” 方多病道:“杀她的人多半不会武功,那后脑一击差劲至极,若不是她倒在地上流血不止,半夜三更没人救她,十有八九也不会死。” 李莲花叹了口气,“嗯,但你又怎知不是她看不见,摔了一跤把自己跌死的?” 方多病为之语塞,呆了一呆,“说得也是,不过厨房里怎会凭空多了一个活人出来?” “厨房我方才已经看过,”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厨房里灶台两个而已,架子不少,橱子太小,水缸太潮,米袋太脏,菜篮太矮……” 方多病忍不住道:“什么水缸太大、菜篮太矮……” 李莲花眯起眼睛,“你那具死人既高又白,裙子如此干净,那些碗柜水缸米袋菜篮什么的怎么装得下?”他突然一怔,喃喃地顺口接着道:“你那具死人……” “我那具死人?”方多病勃然大怒,“本公子除了和你吃饭之外,从来没撞见过什么死人!分明是你命里带衰,瘟神罩顶,那是你那具死人还差不多!” 李莲花却抬起头来,呆呆地看了方多病好一会儿,突然露出个羞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一样……那个……重要的东西……昨晚你那具死人……哦,不,那位凄凉可怜的小娘子的贵体,你差遣胡有槐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方多病被他那羞涩的表情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怪叫一声,“你想干什么?那个、那个万万不可!我断不会让胡有槐告诉你那死人在哪里!”莫非死莲花不爱他貌美如花的小姨子,却是因为他那个癖好特殊……喜好女尸?我的妈呀!老子若让你找到那死人,老子就不姓方!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万万不是你想的那般,总而言之,我要尽快找到那个……小娘子的贵体,确认一件事。” 方多病浑身鸡皮还没消停,一口咬定那具女尸早已被胡有槐送进了棺材铺,如今已是板上钉钉,埋入了地下,墓碑都已直了,便请李莲花不必妄想。 李莲花无奈,只得作罢,改口道:“呃……厨房我刚才已经看过,绝无可能藏下那贵体,那贵体又……那个不穿衣服,四周又不见衣服的踪影,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从厨房东边的那条小路过来的,穿过厨房,跑进走廊然后跌倒、流血而死。”他向着厨房东边指了指,悄声地道:“那里。” 方多病顺着那方向一看,顿时汗毛直立——李莲花指的方向,正是彩华楼最好的客房。天字第一至第九号客房,而他和李莲花昨晚正是入住天字五号房,位居正中。 昨、昨夜镜子里的那只女人的手……莫非正是那具女尸的冤魂,正在招人为她伸冤? 定了定神,方多病看着满桌的美酒佳肴,胃口全无,满脑子思索今夜要到何处去睡方才安全?李莲花说完了“那具贵体”,倒似心神甚爽,举起筷子就欣然开始吃饭,吃了两口嫩鸡,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温酒,先对嫩鸡大加赞赏,从鸡头的两三根短毛到鸡爪的鳞片无一不美,又对酒水不吝辞色,从酒缸到酒缸上封的那块泥皮都是妙不可言。 二、天字四号房 那夜酒宴的结果自然是方多病大怒而去,李莲花醉倒酒席,总而言之,两人谁也没去住彩华楼天字第五号房。第二日一早,李莲花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居然还回房洗了把脸,洗漱洗漱,换了身衣裳才出来,所以他面对着一夜未归的方多病,姿态分外怡然,只恨身上不能生出二两仙气,以彰显他与方多病层次之高下、胆量之大小。 不过方多病上上下下打量着李莲花穿的衣裳,越看脸色越是奇异,接着便万分古怪起来,“死莲花,你这是……这是你的衣服?” 李莲花连连点头,这自是他刚从房里换出来的衣裳,童叟无欺,绝然无假。 方多病满脸古怪,指着他的衣角,“你、你什么时候穿起这种衣服来了?” 李莲花低头一看,只见身上一袭灰衣,衣上绣着几条金丝银线,也不知是什么花纹,顿时一呆。 方多病得意扬扬地道:“你向谁借了套衣服?穿在身上,冒充昨晚回了见鬼的客房——可惜本公子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嘿嘿嘿嘿……”他拆穿了李莲花的西洋镜,等着看他尴尬,却见李莲花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不住拉扯身上的衣裳,顿时奇了,“你做什么?” “天地良心,这衣裳真是我从屋里换的……”李莲花浑身不自在,酒醉醒来昏昏沉沉,他匆匆换了件外衫,也没看得仔细,但这万万不是他的衣服。 方多病吓了一跳,失声道:“你从我们屋里穿出一件别人的衣服来?”若是如此,昨夜那屋里岂非要有第三个人在? 李莲花忙忙地把那外衣脱了,也不在乎穿着白色中衣就站在厅堂里,舒了口气,拍着脑袋想来想去,轻咳一声,慢吞吞地道:“我可能是……误入了天字四号房。” 天字四号房在天字五号的隔壁,门面一模一样,只是昨夜天字四号房内似乎并无住客,又怎会凭空生出一件灰色镶金银丝的长袍出来?莫不是之前的客人遗下的?若是遗下的,彩华楼又怎会不加收拾,就让它搁在那里?方多病十分奇怪,摸了摸下巴,“天字四号房?去瞧瞧。” 彩华楼的天字四号房和天字五号房的确是一模一样,并且楼里并不挂门牌,极易认错。两人回到天字楼,光天化日之下,胆量也大了不少。方多病推开四号房房门,只见那房里的桌椅板凳,方位布置果然和五号房一模一样。床上被褥并不整齐,桌上一支蜡烛已经燃到尽头,蜡油凝了一桌,西边的衣柜半开着,里头空空如也,可见原先只挂了一件衣裳,和隔壁倒是一模一样。 但看这屋里的情状,原先想必是有住人的,只是这房客一时不归,竟连门也不锁,才让李莲花糊里糊涂地闯了进去。李莲花小心翼翼地把他刚脱下来的灰色长袍挂回了橱内,只见衣橱内有包袱一个,那包袱做长条之形,看起来就像一柄短剑,外头用红线密密绑住,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 方多病咦了一声,把那包袱拿了起来,“传说‘西北阎王’吕阳琴所用短剑名为‘缚恶’,剑鞘外惯用红线缠绕,传闻缚恶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披荆斩棘吹毛断发,连他贴身婢女都死在那柄剑下。那吕阳琴不但短剑闻名,他最最有名的是得了一份能去得九琼仙境的藏宝图……呃……”他正兴致盎然口沫横飞地讲关于吕阳琴的种种传说——突然噎住,李莲花惋惜地看着他——包袱打开,里面的东西乌溜光亮,上薄下厚,左右平衡,却是一个乌木牌位。 只见那牌位上刻着“先室刘氏景儿之莲位”几个大字,以及生卒年月,刻得银钩铁划,灵俊飞动,但笔画深处却依稀有一层浓郁的褐色,像是干涸的血迹。方多病拿着别人的牌位,毛骨悚然,连忙把那东西放了回去,老老实实缠上红线,合十拜了几拜,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各念了几十遍,唯恐念之不均,佛祖菩萨与他这凡夫俗子计较,便不保佑了。 “等一下。”李莲花看过那牌位,往旁一指,“这位客官若是爱妻如此,随身带着她的牌位,怎会和其他女子同住?而、而那……那位夫人倒也心胸广大,竟能和这牌位共处一室……” 方多病一怔,往旁一看,只见一件女子绣花对襟落在床下,粉紫缎子,银线绣花,那显然是一件女子衣裳。 而这房里,除了这一件对襟,再不见任何女子衣物,既没有头梳,也没有绣鞋,更不必说胭脂花粉,唯见衣橱中灰色长袍一件,牌位一座,门口灰色男鞋一双,以及桌上一对点尽的红烛。 天字四号房中,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扑面而来。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两人的视线一起集中在了那绣花对襟上,抬起头来,两人不约而同道:“难道——” 李莲花顿了一顿,方多病已失声道:“难道那具女尸的衣服——就在这里?难道她竟是从这里跑出去的?”想起昨夜镜中的那双女手,方多病已不仅是害怕,而是阵阵发寒,冷汗都顺着背脊流下。他自不真信有鬼,但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那惨死的女子就住在天字四号房中,天字四号房中昨夜并无人出入,那镜中的女手若不是鬼,又会是什么呢? 李莲花在屋中四下一望,敲了敲桌上已干硬的烛泪,“这蜡烛已冷很久,绝不是昨夜点的,至少也是前夜便已燃尽。”他在屋里踱了几步,转了两圈,绕过桌子,慢慢走到一幅画前。 那幅画在天字五号房中也有,四号房中挂的乃是梅花,五号房中挂的却是兰花。在这幅图悬挂的位置,对过去便是五号房的铜镜。 在那幅画旁边,墙上有一道极细的口子,深入墙内。李莲花对着那细缝看了好一阵子,居然还拔了根头发伸进去试了试。这裂口深入墙内有二寸来深,几要穿墙而过,边缘十分齐整,相当古怪。他收起那头发,轻轻卷起了梅图,梅图后露出的竟不是墙壁,而是一面半透明的琉璃镜。 方多病大为惊奇,凑过去对着琉璃镜一看——那镜中正对隔壁的大床,虽然不甚清晰,却仍旧依稀可辨。这若是隔壁住了对小夫妻,做了点什么赶乐子的事儿,墙这边的客人可就饱了眼福了。 这分明是个专用于偷窥之用的设计,在墙中镶嵌一面琉璃镜,再盖上一幅画,因为镜后光线幽暗,对墙的人看不到镜后的东西,对墙屋内窗户正对床铺,即使灭了烛火,也会有月光投映,墙这边的人却可以通过琉璃镜偷窥隔壁的大床。这面琉璃质地算不上好,嵌在铜镜框内不留心也难以发觉铜镜框中之物并非铜质,而是杂色琉璃。 方多病大怒,“胡有槐这老色鬼!平日里冠冕堂皇,彩华楼是什么地方!竟用这等卑鄙手段招揽生意!” 李莲花敲了敲琉璃镜,摸了摸那质地,啧啧称奇,“真是奇思妙想,天纵奇才……” 方多病怒道:“这也算奇才?” 李莲花正色道:“等你讨了老婆也就懂了。” 方多病一呆,脸都绿了,“老子怎么不懂?” 李莲花正色道:“我知你并非不懂,不过害羞而已。” 方多病的脸色由绿转黑,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话骂人,却见李莲花施施然转过身去,用手在琉璃镜上敲了几下。 那琉璃镜十分结实,的确是死死嵌在墙内,并无其他花枪。李莲花沉吟了一会儿,“昨晚你我看到那只手的时候,这镜子后面是亮的。”正是因为镜子后面太亮,才让方多病看清了镜子里有一只手。李莲花继续道:“……而若住进来的是胡有槐自己,这镜子的妙处想必烂熟于心,是万万不会举着灯火来看的——” 方多病松了口气接下去,“所以昨天晚上镜子里那双手不是女鬼,而是有个人发现了墙上奇怪的镜子,举灯过来查看了一下,从我们那边模糊地看过来,就只看到了一双手。”只消不是女鬼,方大少顿时来了精神,“但住在这屋里的女人前天晚上就死了,酒楼里传得沸沸扬扬,如果昨天晚上这屋里还有人住在这里,他怎么还有心情看墙上的洞?”他一字一字地道,“除非,将那女子挖眼断手的恶魔,就是昨晚住在这里的人!他根本不在乎那女人的死活,生怕暴露自己,所以即使那女人逃了出去死在外面,他也不关心。” 李莲花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放下那卷图画。方多病仍在咬牙切齿,“这恶魔必定一早借机逃了,否则我定要亲手将他擒获!对女人下手算什么英雄好汉……”李莲花又转过去,敲了敲那块流了一桌的烛泪,突然咦了一声,“这里面有东西。” 方多病低头一看,那块红色烛泪中间隐约凝着一块黑色的小东西,他伸手在烛泪上轻轻一拍,只听咯的一声微响,烛泪应手裂开,露出其中的黑色小物。 那是一支不长的黑色发簪,方多病将它轻轻地拿了起来,依稀是犀角所制,款式简单,并无花巧。 “这东西落下之时,烛泪还未凝固,所以才会深陷其中——可见这东西很可能就是前天夜里出现在屋里的。”李莲花皱着眉头看那犀角发簪——方多病将它拿出之后,桌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小洞——发簪并非跌落在桌上的,而是斜斜射入桌面,钉在里面的。显而易见,那位被砍了双手的女子绝不可能自行将发簪射入桌面,那将这犀角簪子射入桌面的人是谁? 是已经逃走的主人吗? 方多病和李莲花相视一眼,举灯查看琉璃镜的手、惨受凌虐的女子、不见踪影的天字四号房主人、衣橱中爱妻的牌位,以及这支射入桌面的犀角发簪——前天深夜,在天字四号房中,必然有过一场神秘的变故。 至少天字四号房的主人携带着一名惨受凌虐的女子,又随身带着爱妻的牌位,本身就充满了神秘感,而此时此人究竟身在何处? “死莲花。”方多病看了这屋里种种诡异之处之后皱眉,“虽然那女子的外衣掉在这里,但……她当真是住在这里的?这屋里除了这件衣服,根本没有其他女用之物。会不会……会不会……呃……”他悄声道,“这件衣服是那……女鬼……来此显灵的时候,落下的?” “那个、那个……其实……”李莲花看着那枚犀角发簪,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沿着犀角发簪射入的角度望去,那发簪射去的角度除了木桌,就只有一张大床,也别无他物。床上空空如也,一床红色锦被盖在床褥上,就在红色锦被之上一点点的地方,有一条极为细碎的小小血线,洒在灰白色墙壁之上。 李莲花睁大眼睛细看,床上锦被虽为红色,但再无其他血迹,床下没有鞋子,窗户打开,床侧的垂幔却是一团混乱,转过身来,身前除了桌子衣橱,再无他物。 突地咚咚咚脚步声响,“少爷——少爷——”门外有人惊慌失措地呼唤,一人连滚带爬冲入天字五号房,凄厉地道:“少爷,在、在外面井里,又、又发现一个死人!又、又有一个死死死……死人啊!” 方多病破口大骂:“bbr>他奶奶的!死死死,这里住了个瘟神是不是?一天到头,哪里来那么多死人?”一面说,他一面如旋风般冲了下去,直扑院外古井。李莲花却拉住那吓得七魂散了六魄的店小二,温言问道:“小二莫怕,敢问住在这间房里的,究竟是什么人?”他指了指身边一扇房门。 店小二瞟了一眼,惊慌失措地道:“那、那就是古井里的那个死人……”李莲花耐心地扯着店小二,温和地指着他方才所指的那扇门,正色道:“你看错了,我问的是这一间。” 店小二一呆,才发现自己的确是看错了房门,李莲花指的是天字三号房,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模糊想起,“这间房里住的是位姑娘bbr>.99lib?,叫什么名字,小的就不知道了。”彩华楼天字号房里住的多半都是熟客,但偶尔也有几个不是冲着那琉璃镜而来的客官,偏生三号房四号房都是。 李莲花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头,指了指天字三号房,正色道:“你家少爷夜观天象,心有所感,算得三号房的姑娘已逃了房钱而去,你若有空,不如莫去看那死人,去看看..这房里姑娘可还会付钱否?”店小二看了他半晌,呆呆地去开三号房房门的锁。 打开房门,店小二尖叫一声,两眼翻白,竟直接在大门口昏死过去——李莲花吓了一跳,赶到门口一看,只见一具女尸横倒在地,头发披散,两眼瞪得滚圆,脖子向上仰起,却是被人活生生捏断了颈骨的,但见她全身扭得像条麻花,五指狰狞,双手俱作虎爪之形,身上穿的白色中衣衣裳凌乱,胸口有一片白布碎裂,可见临死之时,她曾拼死反抗,奈何不敌凶手巨力,被勒身亡。 又是一具尸体! 如今在彩华楼中,已出现了三具尸体。李莲花走到栏杆边,看了一眼底下院子中方多病站在水井旁指手画脚,不由得叹了口气,召唤道:“这里还有一具女尸。” 方多病愕然抬头,“什么?” 李莲花正色道:“在你隔壁的隔壁,地上躺着一具女尸,我看那……那个贵体的模样,还很新鲜。”方多病顿时全身一阵鸡皮疙瘩,失声道:“什、什……么?” 李莲花十分同情地看着他,“这几天,你家酒楼里出的不是一条人命,是三条人命。” 三、金簪 方多病犹如一阵狂风,从院后水井旁又杀上了天字三号房,见了那被勒死的女尸,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彩华楼里莫非出了杀人狂不成?怎会有人无缘无故连杀这么多人?到底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莲花将他拉住,悄声道:“你出去问了关于饕餮衔首金簪的来历,可有问清?上一次这金簪闹出人命后消失,是消去了什么地方?”方多病又惊又气,余怒未消,没耐烦地道:“问了,忘了。你别尽问那些不相干的,反正金簪总是突然出现……” 李莲花连连摇头,“非也非也,即使是说故事,也断不可能没说清坏人的下场,这金簪的去处故事里一定是有的。”方多病对他怒目而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是听说给被它克死的那个王爷还是皇帝做了陪葬,怎么了?”李莲花上下看了他一阵,突然露齿一笑,“你可知道,有个地方,叫作九琼仙境?” “当然知道。”方多病理所当然地道,“江湖传说,极南蛮荒之地,有深山小国,名为大希。大希国矿脉丰富,盛产黄金珠宝bbr>藏书网,国君富甲一方。他们代代君王的墓地都修建在一个神秘的地方,据说那地方聚天地之灵气,盛产稀世药材,皇陵就修建在高山之上,富丽堂皇,内藏随葬珍宝无数,远望之宝光闪耀,金碧辉煌,称为九琼仙境。但传说归传说,到现在也没有人见过大希国的皇陵重地。”说起江湖逸事、武林传说,方多病自是如数家珍。 “大希国和我朝可有通婚?”李莲花微微一笑,看着方多病不假思索随口而谈,他的神色颇为愉悦。 “有。”方多病大笑起来,一掌拍在李莲花肩上,“这种问题要考你方少爷,真是错了。大希国和我朝三十年前曾经互通婚姻,由大希国向我朝进贡黄金,而我朝指派一名公主下嫁大希国国君,那个时候,我爷爷已经生出我爹来了。”他对李莲花眨眨眼,得意非凡。 李莲花遗憾地道:“若非公主下嫁之时,你爷爷已经生出你爹来了,说不定那位公主便要嫁给你爷爷,而日后生出来的既然不是你爹,自也不会有你了。”方多病怒道:“死莲花!你说什么?” 李莲花正色道:“我没说。”方多病大怒,“你明明说了!”李莲花越发正色,“那是你听错了。”随即微微一顿,他一本正经地道:“你可知道,当年公主下嫁,有些什么嫁妆?”方多病一怔,想了半日,恍然,“是了,我想起来了,最后被那金簪克死的就是大希国国君和他的八个老婆,这支饕餮衔首金簪是大成公主下嫁大希国的嫁妆之一。” “所以……”李莲花期待地看着方多病,眨了眨眼睛。 方多病瞪眼回去,“所以什么?” 李莲花顿时噎住,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所以金簪是大希国国君的陪葬之物,而大希国的皇陵所在名为九琼仙境,是人间宝库——而现在——饕餮衔首金簪在这里。”他指了指那第一具“贵体”倒下的地方,“那说明——有人找到了九琼仙境,并从那里得到了东西。” 方多病听着,渐渐又变了脸色,“九琼仙境?”他失声道,“若是得了那里的财宝,岂非富可敌国?”李莲花道:“若是当真得了,自是富可敌国。藏书网”方多病的目光在地上那具“贵体”与天字四号房房门之间扫来扫去,终于忍不住道:“这些人……都是为那九琼仙境死的?有人得了那里的财宝,所以引来了其他人的追猎?” “可能……也许大概是这样。”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至少戴着金簪的人,一定和九琼仙境脱不了干系。”方多病茫然了,“但那前往九琼仙境的藏宝图不是在吕阳琴手上吗?吕阳琴得了藏宝图那么多年,也没听说他找到了宝藏,可也没听说他丢了藏宝图,怎么突然有人就找到了?”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吕阳琴是找到了宝藏或是丢了藏宝图,为何要告诉你?莫非你和他很熟?况且听说那九琼仙境就在大希山峦之上,五颜六色,瑞气千条,日出有紫气东来,夜里有月华灌顶,显眼得很,若有人喜欢爬山,大希国域天既不冷,山又不高,爬个十年八年说不定也就找到了。” 方多病张口结舌,心里只觉九琼仙境若是如此轻易就让人找到,未免太令人失望,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新道理反驳,“可是这些人都死了,那宝藏呢?”他东张西望,“宝藏在哪里?” “既然这些人都死了,总而言之,必然有个凶手,而宝藏显而易见,就是凶手拿走了。”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仿若自己讲的是什么真言妙理。方多病一张黑脸,“那凶手呢?” 李莲花摇了摇头,突然又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看了看方多病,“我要见前夜那悲惨可怜的小娘子。”方多病一张脸黑上加黑,“不准!”李莲花正色道:“你让我见上一见,我便告诉你宝藏在哪里。”方多病眼睛一亮,“你知道宝藏在哪里?”李莲花连连点头,“当然,显而易见……” 方多病招了个人过来,问了几句,转头对李莲花道:“那具……尸体还在后堂,等着义庄的人来收。”他精神来了,神采奕奕地看着李莲花,“尸体你可以过会儿再看,先告诉我宝藏在哪里?”李莲花正色道:“在凶手那里。”方多病勃然大怒。李莲花摸了摸鼻子,转了个身,“我去看井里另一位贵体……” 方多病只来得及咆哮两声,“死莲花!连老子你也敢骗——” 李莲花早已逃下楼去,去看那具塞在水井中的贵体。 显而易见,这具“贵体”是个男人,还是个体格魁梧、四肢修长的伟岸汉子。他之所以会被胡有槐在巡查时发现,便是因为他骨骼粗大、皮肉红肿,卡在了水井口,头顶距离井口不到二尺。这人穿着一身极简单朴素的褐色衣裳,全身湿淋淋,肩头一个血洞,似乎曾被利器刺穿。但他致命之处在于咽喉被人捏碎,倒与那利器无关。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居然连铜钱都没一枚。 李莲花抬头望了望天字楼,所有的人都在抬头看天字楼——这人塞在水井之中,莫非是从天字楼上摔了下来?否则怎会如此? 从天字楼上掉下来,正好跌进井口,然后卡在里面。 真有如此刚好? 李莲花眨了眨眼,东张西望了一番,只见这处后院是天字楼的小花园,院内只有水井一口以供打扫之用,地上铺的是一层鹅卵石,四下并无异样。 他拉了拉身边小二的衣裳,“后堂在哪里?” 店小二道:“后堂在酒窖旁边,那院子里只有柴房和酒窖,偏僻得很。” 李莲花越发满意,点了点头,背着手走了。 方多病在二楼大发了一顿雷霆,胡有槐显然是掐指算过时辰,恰好有事不在,方大少身边尽是垂头丧气的店小二们在唯唯诺诺。方多病越看越是不耐,“胡有槐呢?” “掌柜的去报官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阵喧哗,胡有槐引着一位官服圆腰的胖子走了进来。那胖子两眼翻天,左右各有一位粉衣女子为他打扇,一进来就瓮声闷气地问:“这是哪里啊?” “禀知县大人,这里是彩华楼,您早上才刚用了酒菜从这出去的,不记得了?”胡有槐小声提醒。方多病从二楼下来,狐疑地上下打量这位“知县大人”,这就是本地知县?他奶奶的,真是腰较水缸宽一尺,油比母猪胜三斤。他心里骂完,又喜滋滋觉得自己文采风流,读书有术,竟作下如此佳句。 “哦,是你这儿啊。”知县站得喘得慌,胡有槐招呼人给他抬来一张椅子,肥如母猪的知县颤巍巍地坐了下去,那椅子咯吱一声,所有人的心为之一悬,幸而彩华楼物具坚固,倒不曾四分五裂。 “我听说你这儿死了人,死人呢?”知县又抬高两眼,望着天说话。 “死人……就在此处。”胡有槐指了指水井,“昨夜小民还曾发现一具断手目盲的女尸,但不知和那水井中的……有否关联,一切待大人明察。” “一男一女,死于此地,那就是与情有关了。”知县掐着嗓子说,“本县看来,定是痴情男女相约殉情,选中了你这享乐之地,唉,还真是可怜啊。” “这……”胡有槐点头哈腰,“是是是……” “本县是民之青天,这殉情男女真是可怜,明儿本县厚葬。还有什么事吗?”知县大人扶着椅子扶手,便要起身,“若是无事,本县就……” 他还没说出“回衙门”三个字,身边有人冷笑一声,“真是青天,一男一女死于此地便是殉情,那楼上还有另一位女子的尸首,难道她也是殉情不成?”冷笑的自然是方多病。 “二楼还有?”知县又坐了下来,“又是何人啊?” “还待大人明察。”方多病凉凉地道,“草民也不知是何人。” “她是如何死的?”知县又问。 “被人捏碎了颈骨死的。”方多病冷冷地道,“就如水井里殉情的那位,要捏碎自己咽喉,等死透了再把自己塞进井里,这般殉情,倒是不易。” 知县两眼半睁半闭,“如你这般说来,那就不是殉情了。既然二楼的女子和水井中的男子都死于咽喉之伤,那便是他们互相斗殴,失手将对方杀死。这般意外,本县也是十分惋惜。” 方多病为之气结。这两人难道会是互相掐着脖子,互把对方掐死之后,一个跑去跳井,一个回自己房里躺着,这样死法吗?他和这胖子知县语言不通,东张西望一番,却不见了李莲花的影子,不免大怒。 “既然这三人乃是互相斗殴,意外而死,本县就……”知县大人“回衙门”三字又尚未说出口,又有人微笑道:“知县大人,请留步。” 知县一双细眼一直翻眼望天,这下好不容易往下瞄了一眼,只见拖着一包偌大布包,施施然从后院走来的灰衣人容色文雅,倒也不是很生气,掐声掐气地问:“什么事啊?” “大人,彩华楼内有宝。”李莲花用力将身后拖着的那袋东西扯到院内众人面前。 “哦?什么宝?”知县听到“有宝”,一双细眼微略睁了睁,似乎酒也醒了醒,“从实招来。” 李莲花正在努力把那袋东西摆正,一边道:“大人可曾听说过九琼仙境?” “听说过。”知县又眯起了眼睛,“那是传说之物,和彩华楼的宝何干?” “因为九琼仙境的秘密,那藏宝图的答案,现就在彩华楼内。”李莲花施施然回答。 “可有证据?”知县不动声色,那双细眼眯得更细了。 “有。”李莲花慢慢撕开他辛苦拖来的这团东西——这团东西人人都知是什么,方多病看得都变了脸色,不知为何李莲花要把这东西拖来——这就是大前天发现的那具被断手挖眼的女尸啊! 尸体暴露在外,知县倒也冷静,并不惊慌失措,“这具女尸,如何能证明‘九琼仙境’之所在?” 李莲花微笑道:“这具尸体,就是证明彩华楼有宝的最佳证据。” 众人皱眉,方多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只见李莲花伸手向他,一个字,“刀。” 刀?方多病手边无刀,顺手从陪同知县大人来查案的衙役腰上拔了一柄,挥手掷了过去。白晃晃的刀光掠过半空,那衙役大吃一惊,吓得脸色惨白。李莲花伸手接刀却是浑若无事,一刀向那女尸的裙子划去。 嗤的一声,裙子被从中割开,方多病吓了一跳,暗忖死莲花果然恋尸成癖,连死女人的裙子都要剥下来……却见李莲花将手中刀一抛,身边人一片惊呼,方多病定睛一看,忍不住咦了一声。 地上那具穿着裙子挽着发髻、被断去双手、挖了眼睛又挖了双乳的“女子”居然不是女子。 他是个男人。 四、吕阳琴 “这并不是什么和情人相约殉情的小娘子的贵体,”李莲花施施然道,“只不过他刮了胡子、涂了胭脂、又被人挖了眼睛割了胸口断了手,我等忍不住关注在他的伤口之上,忘了细看他的喉结,这是个男人,还是个生前容貌俊俏的、扮起女人来也挺像的男人。” “他是谁?”方多病忍不住问。那竟然是个男人,他竟没看出来,真是奇耻大辱。 李莲花对他露齿一笑,“你想知道?” “当然。”方多病皱眉,“难道你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李莲花正色道,“他是吕阳琴。” 方多病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什么?” 李莲花指着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我说,他便是吕阳琴。” “听说那九琼仙境的藏宝图的确是在一个叫吕阳琴的人手里,但你又怎知,地上这具尸bbr>首他就是吕阳琴呢?”知县大人尖声细气地问。 “因为这支金簪。”李莲花指了指地上“吕阳琴”头上戴的饕餮衔首金簪,“这支金簪出自九琼仙境,这世上除了吕阳琴还有谁更能合情合理地拿到九琼仙境里的东西?” “但世上并非只有一种合情合理。”知县居然也能说出一句略有道理的话。 “不错。”李莲花微微一笑,“如果还有一件和九琼仙境相关,又与吕阳琴相关的证物,就越发能证明地上这具尸体便是吕阳琴。”他的目光流动,在周围所有的人脸上都看了一遍。方多病瞪眼问道:“有那样的东西?”他和李莲花一起看了这几具尸体,怎么从来没发现有这样的东西? “有,”李莲花道,“那样东西大大地有名,叫作缚恶剑。” “缚恶剑?”方多病大为诧异,“你在哪里看到缚恶剑?老……本公子怎么没有看到?” 李莲花歪头想了想,欣然道:“我猜那东西现在在胡有槐房里,你和他比较熟,要不你去他房里找找?”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连一直稳如泰山的肥猪知县也微微一震。胡有槐更是变了脸色,但脸色变得最多的还是方多病,只见他双眼圆睁,“什么?” 李莲花对着胡有槐招了招手。胡有槐脸色铁青,哼了一声,“枉费胡某奉公子为座上之宾,没想到竟是冤枉好人、信口开河之辈……” 李莲花也不生气,上下看了胡有槐几眼,突然道:“你可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种东西,叫作人彘?” 胡有槐脸色抽搐了一下。众店小二两眼茫然。方多病忍不住道:“西汉吕后因刘邦宠信戚夫人,将戚夫人剁去四肢、挖出眼睛、灌铜入耳、割去舌头,扔在厕所之中,称作人彘。”他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恍然大悟,“这……” “这也是一种人彘,只不过比起戚夫人,他还有脚。”李莲花道,“显而易见,若非恨之入骨,一般人做不出这种事。” 众人听说这等惨事,都是噤若寒蝉,遍体生凉。 只见李莲花又看了胡有槐一眼,突然又道:“你可知吕阳琴几年前杀了他贴身婢女?” 胡有槐张口结舌,莫名其妙,一口气活活忍住,差点没把他自己憋死,“胡某退出江湖多年……”李莲花欣然打断他,“没错,你已经退出江湖好多年了,所以不知道吕阳琴用缚恶剑亲手杀了他的婢女景儿。那是因为景儿既是他婢女,又是他禁脔,可景儿突然移情别恋,爱上了泸州大侠刘恒。这黑道中人拐带白道女侠,那便是作奸犯科,白道大侠拐带黑道妖女,那便是弃暗投明,总而言之,景儿弃暗投明的那日被吕阳琴发现,然后一剑杀了。”他突然说起江湖逸事,没听过的听得倒还津津有味,早听过的面面相觑,不知什么玩意。 胡有槐倒是没听过,一直到故事听完方才醒悟,冷笑道:“这和胡某有何关系?为何你要说缚恶剑竟在我房里?” “大大地有关。”李莲花正色道,“你若知道这段故事,便不会把那灵位留在屋里,你若不把灵位留在那屋里,我如何猜得出天字四号房内住的是谁?”他拍了拍身边一位店小二,吩咐他去把四号房里的牌位拿来。 那店小二似怕被冤魂索命,来去如风。李莲花解开红线,露出里面的牌位“先室刘氏景儿之莲位”,“景儿自小卖身吕阳琴为婢,没有姓氏。她若嫁了刘恒,自要姓刘,这若是景儿的牌位,那在水井之中的大侠,自便是刘恒了。”他又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可想而知,吕阳琴杀了景儿,刘恒恨他入骨。于是刘恒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抓到了吕阳琴,废了吕阳琴的武功,夺了他的剑,又用他裹剑的红线来包裹刘景的牌位,再将他弄成人彘,绑到此处。”李莲花想了想,“此地是西北往南的必经之地,或许刘恒留下吕阳琴的脚,就是要吕阳琴带他找到九琼仙境。” 这倒是有道理,前提是,地上这具尸体当真是吕阳琴的话。 “大前天夜里。”李莲花道,“刘恒将吕阳琴男扮女装,绑到此处,住进了天字四号房,那支金簪约莫便是刘恒从吕阳琴那儿所得,故意插在他头上的。只是不知刘恒知不知那玩意背后的渊源,这事本来天衣无缝,没有人发现吕阳琴变成了这种模样,‘西北阎王’的手下追兵也没有找到这里,但即使是大侠,下手过于毒辣,也是会遭天谴的。”他指了指楼上,“彩华楼的天字房内有机关,装着专供窥视之用的琉璃镜。那天夜里……住在天字三号房内的女客偶然发现了画轴后的琉璃镜,她看见了隔壁的刘恒和吕阳琴。或许她以为吕阳琴是个可怜的女子,或许她以为刘恒是个手段残酷的魔头,总而言之,她破门而入,向刘恒发出了暗器。” 方多病想起天字四号房桌上那枚犀角发簪,点了点头。那若是作为暗器,便可以解释它为何插入桌内。 只听李莲花又道:“于是她和刘恒动起手来。”他又指了指楼上,“但天字四号房中,墙壁上有一道极细的口子,曾有东西灌墙而入,插入二寸之深。彩华楼乃‘方氏’家业,楼宇以青砖搭建,除却神兵利器,何物能灌墙二寸之深?而此种神兵若是长剑,二寸不足以稳住剑身,必会跌落,墙上裂口却无翻翘痕迹;而裂口狭而深,并非刀刃形状,若非长剑,便是短剑匕首。世上能称神兵利器的短剑匕首不过区区三柄,一者菩提慧剑,在峨眉派受香火久矣;二者小桃红,在百川院中;三者么,便是缚恶剑。” 众人恍然,以此说来,李莲花猜测地上那“女尸”乃是吕阳琴并非信口胡言,只听他又道:“而刘恒若擒住了吕阳琴,吕阳琴的缚恶剑就落到了刘恒手上,若缚恶剑在刘恒手上,那女客自然不是对手。但三号房的女客身上没有剑伤,只有掌伤,我猜在女客和刘恒动手的时候,吕阳琴将缚恶剑踢到了墙上,导致刘恒无剑在手,和那女客硬拼掌力。” “然后?”方多病摸了摸鼻子,他很想说李莲花胡扯,但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心下甚是恼怒。 李莲花瞪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然后我们便活见了鬼。” “啊?”方多病又摸了摸鼻子,“你是说那个……镜子里的手?”他蓦地想起,“不对啊!我们在镜子里看到女鬼是前天夜里,你说刘恒和隔壁的女客动手,那是大前天夜里,时间不对!况且昨日你我都没有听到任何人出入,而刘恒分明前天夜里已经死了。”刘恒若是没死,怎能容许吕阳琴如此这般地逃了出来? “刘恒和隔壁女客动手之后,”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那女客中了一掌,晕倒房内,刘恒被震出窗口,摔进了水井之中。”方多病猛抓自己的头发,越听越糊涂。按照这种说法,这事情和胡有槐确实没什么关系,却为何李莲花要说缚恶剑在胡有槐手中?这倒是越听越像肥猪青天知县断的那“互殴”、“意外”而死。 众人质疑的目光纷纷而来,李莲花不以为忤,继续道:“然而刘恒和那女客两败俱伤,却都没有死。”方多病失声道:“但刘恒死在了水井之中!”他若摔下没有死,现在又怎会在水井之中? 李莲花施施然站着,又悠悠环视了众人一圈,突然目光落在知县身上,一本正经地问:.“敢问知县大人出门住店,喝酒吃饭,看镜子摸姑娘,可都是带荷包付银子的?” 知县尖声道:“那是当然。” 李莲花转过身来,“连知县大人吃饭都是要付银子的,这住在天字四号房里的两个大活人,不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铜板,连他们的房间之内都没有一个包裹一两银子,敢问他们是如何住店、如何吃饭的?” “所以?”知县居然接腔了。 李莲花很是捧场,微笑道:“所以刘恒身上的东西,自是被人拿走了。刘恒的尸身还在井内,大家可以过去看看,他全身红肿,皮肤鼓胀起来,所以卡在井口,可是他的头发、衣服却是湿的,那是什么道理?” “可见他皮肤受伤之时,人还活着,还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伤处遇水红肿,他才整个人肿了起来。”知县若无其事地道。 李莲花微笑道:“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他很愉快地看着其他人既释然、又疑惑的脸,继续道:“从刘恒的尸身可以看出,他曾一度当真坠入了井中。他全身的擦伤都因与井口摩擦而来,全身湿透,是因为他掉进了井底的水里。”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所以刘恒当时并没有死,也就是说,杀死刘恒的另有其人。 “而三号房的女客也是如此,她与刘恒对掌,晕了过去,等她醒来之时已是夜晚。她爬了起来,去找墙上的那柄剑,于是点了火折子去看。”李莲花微笑道,“然后顺便翻了画轴,看了一下画轴后面的琉璃镜。这个时候,便是我和方大少在房间里见鬼的时候了。” 方多病松了口气,“所以那真不是女鬼……”李莲花点头,喃喃地道:“然而她醒得不是时候,她晚醒了一天……”方多病道:“什么叫晚醒一天?” 李莲花瞪眼道:“我说得一清二楚,她是在晚上过去的,又是在晚上醒来的,自是昏了一十二个时辰,那便是一天了。”方多病怒道:“胡说八道,以你这般口齿不清,能有几个听懂你说‘等她醒来之时已是夜晚’就是说她晕了一十二个时辰?你又怎知她不是晕了半个时辰?” “她若晕了半个时辰,我俩就是活见了鬼。”李莲花正色道,“她若只晕八个时辰,只怕也不会变成二楼的一具贵体,所以她非晕上一十二个时辰不可。”方多病怒道:“什么叫‘非晕上一十二个时辰不可’?” 李莲花不再理他,欣然看着知县,仿若只有知县是他知音,“我和方公子住在天字五号房的那夜,虽然在琉璃镜中看到人手的影子,却没有听到人出入。所以如果隔壁有人,她若不是女鬼可以出入无声,便是在我等入住之前便已在房中,而在我等离开之后方才出来。只有这样,才听不到她出入之声。” 方多病这才听懂为何那女客非要晕上一十二个时辰不可,她若没有晕这么久,便不会一直留在天字四号房中,早就自行离开了。 “所以刘恒和三号房的女客在对掌之后,各有受伤,却并没有死。”李莲花道,“但他们为何最后却都死了呢?这便要从那天夜里说起。那夜刘恒和人动手,然后一起没了动静,吕阳琴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也许他还能听,但是显然没有自保之力,所以他从天字四号房逃了出来,沿着小路,穿过厨房,跑到了花园里,然后摔了一跤,后脑着地,因为是深夜无人发现,他把自己跌死了。”他微微一笑,“而这便成了一切的起点。” “起点?吕阳琴把自己跌死了,这才是起点?”方多病奇道,“那难道不是个意外?” “吕阳琴把自己跌死那自是个意外,反正就算他不跌死自己,变成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李莲花道,“但你莫忘了,他死的时候,血泊里掉着饕餮衔首金簪。” 方多病慢慢地皱起眉头,“你是说——有人就是从这里发现了……” “发现了他和九琼仙境的秘宝有关。”李莲花道,“我们发现了吕阳琴的尸体,方大少差遣胡有槐去搜查死者可是彩华楼的人,于是胡有槐见到了死人,奉命前去搜查。”他微笑道,“你还记得胡有槐回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他说:‘大少爷,这人真不是本楼的手下,你看我彩华楼上上下下百来号人,人人都在掌柜手里有底子,你看这人人都在,绝没有缺了哪个,所以走廊里那玩意儿,绝不是楼里的人,肯定是不知道谁从外面弄来,扔咱们楼里的,定是想坏彩华楼的名声!’可见,他那时候已经去查过了,他说不是楼里的人。”他又笑笑,“可是,他那天又亲自准备了天字五号房给我们住,一个已经检查过全楼的掌柜,一个在天字五号房整理东西的?99lib?掌柜,就算他没有发现四号房里多了一个女人,至少也会发现水井里有一个伤者。”他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刘恒还没死,只要没撞傻,他就会呼救。” “所以其实在我们发现吕阳琴的那天早上,胡有槐发现了刘恒,然后从他那里听说了九琼仙境的线索。”方多病听到此处,已经恍然大悟,“然后呢?” “然后一切就很明了,刘恒为了求救,告诉了胡有槐关于吕阳琴的真相,而胡有槐将他从井里捞了上来,捏碎了他的颈骨,再将他塞回井里。不料刘恒受伤后伤处肿胀,塞入井口之后堵在井壁之间。”李莲花道,“胡有槐杀了刘恒之后,赶到天字四号房,匆匆将缚恶剑带走。为了尽早赶回,他没能在四号房里彻底搜查,我猜他那时并没有找到刘恒所说的关于九琼仙境的线索。” “那他为什么不等有空的时候再去?”方多病瞪眼。 李莲花喃喃地叹了口气,“但等他有空的时候,我们俩已经住进去了,你说胡有槐有天大的胆子,敢在你方大少卧榻之旁抄家劫财吗?”方多病不禁听得有些受用,咳嗽两声,“这就是为什么闹鬼的那天晚上他没有来?”李莲花想了想,“我猜他那天晚上没来,一是怕被我们发现,二是他以为晕在地上的那位女客已经死了藏书网。” 方多病道:“结果那女人半夜诈尸,又爬了起来。” “对,那女人清醒过来,也在屋里翻找,这可能是她为什么没有即刻离开四号房。”李莲花道,“她在屋里找到了一个东西。”他比画了一下,“能抓在手里的一个东西。但她既然晕了一十二个时辰,伤势多半很重,又或者是害怕惊动旁人,所以那天晚上她一直留在四号房中。” 方多病看着他的手势,突地想起二楼女尸那佝偻成虎爪的手指,她临死之时一定死死地抓住过什么东西不放。 难道九琼仙境所谓的“宝藏”,就是一个一二尺之间的一个盒子? 那能装得下多少金银珠宝?方多病不禁大为扫兴,他从小到大的压岁钱,装在盒子里也能装个十几二十盒的,九琼仙境这也忒小气了一点。 “然后第二天一早,因为我俩撞鬼,不再回天字五号房,胡有槐就回到四号房去找东西。”李莲花道,“然后他发现了女客没有死,不但没死,还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所以又捏碎了女客的咽喉,夺走了那个东西,然后把女尸匆匆藏进三号房,想等着日后处理。”他悠然看着知县,“胡有槐以为知县大人昏庸,必会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故而千方百计邀请大人来此断案,却不知大人明察秋毫,岂能看不穿这其中的奥妙?只消派人在胡有槐房中一搜,看有没有搜出缚恶剑或是其他来历不明的金银珠宝,便知草民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肥猪知县牢牢盯着李莲花,李莲花如沐春风,含笑以对。 知县狠狠地多盯了李莲花几眼,“来人啊!给我搜!” 不过片刻,已从胡有槐房中寻到缚恶剑和一些金银细软,胡有槐竟连碎银和铜板都不放过,不愧是生意人。此外,还有一个光可照人的木头盒子,奇硬无比,刀剑难伤水火难侵,饶是胡有槐使尽各种方法,这木头盒子就是打不开。 或许九琼仙境的秘密,便是不许世上俗人伸手染指,所以数百年来,从没有人找到过它所在的地方。 五、“掠梦” “你说胡有槐自己又不使剑,花那么多力气冒那么大风险,偷一把剑回来干什.99lib.t>么?”方多病在把胡有槐捆起来,吩咐人快马送回方家给他亲爹伺候以后,最近常有感慨。 李莲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他又不如你这般懒……” 方多病瞪眼道:“你说什么?” 李莲花正色道:“胡有槐去夺剑,是因为他勤劳。” 方多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听李莲花悠悠地道:“他会为了把宝剑,改行去练剑;而就算给你一百把宝刀,杀了你的头你也不会去练刀。” 方多病突然严肃起来,“这倒未必,听说在九琼仙境,有一把刀名为‘掠梦’,听说刀影如虹,刀身如冰,施展起来光彩缭绕,美?99lib.妙至极……” 李莲花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曾有一刀名掠梦,刀出飞虹贯日,影落百里千秋,一动山河千秋梦,漫江春色一吻红。 那把刀后来断了,被加了一块冰晶,淬成>了另一把剑。 叫作吻颈。 一、悬梁 角阳村的村民一向对红艳阁敬而远之,因为那是个妓院,并且是粗房破瓦,里头的姑娘又老又丑的那种第九流的妓院。但今天一早,红艳阁后门就如开锅一般热闹,人头攒动,仿佛赶集,人人都要到王八十住的柴房里瞧上一眼,有的人还提着自家板凳,以防生得太矮,到时少看了一眼,岂不吃亏? “哎哟……”一位灰衣书生正往红艳阁旁的万福豆花庄走去,被人群撞了个踉跄,回头看众人纷纷往妓院而去,不免有些好奇,犹豫片刻,也跟着去看热闹。 “哦……”众人挤在王八十的柴房之外,齐齐发出惊叹之声。 一头硕大的母猪,身穿白色绫罗,衣裳飘飘地吊在王八十房中梁下,一条麻绳绕颈而过,竟真的是吊死的。 “母猪竟会上吊,真真世上奇事,说不定它是看中了王八十,施了仙法得知你已多年没吃过猪肉,所以举身上吊,以供肉食。”在角阳村开了多年私塾的闻老书生摇头晃脑,“真是深情厚意,闻所未闻。” “女人的衣服,嘻嘻,猪穿女人的衣服……”地上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嘻嘻地笑,“它如果会变化,衣服怎么不变成猪毛?” 王八十连连摇头,“不不,这不是猪仙,我说这定是有了女鬼。你们看这衣服,这衣服兜里还有东西,真是女人穿过的,你看这东西……这可是..寻常人有的东西?”他搬了张凳子,爬上在母猪身上那件白衣怀里摸出一物,“这东西,喏。” 众人探头来看,只见王八十一只又黑又粗的老手上拿着一片金叶子,就算是村里有名的李员外也拿不出手的足有三两重的真金叶子。母猪自然不会花钱,衣服自然自己更不会花钱,那这三两黄金是谁的?王八十指指梁上摇晃的母猪,“这必是有怨女死得冤枉,将自己生前死法转移到这母猪身上,希望有人替她伸冤……” 闻老书生立刻道:“胡说,胡说,悬梁就是自杀,何来冤情?” 王八十呆了一呆,“哦……”脸上竟有些失望,往众人看了一眼,只见大家对那悬梁上吊的猪啧啧称奇,看了一阵,也就觉得无聊,有些人已打算离去,心里有些着急。正在此时,忽然梁上的木头发出一声异样的声响,在众人纷纷回首之际,白绫飘扬,那头吊颈的猪仰天跌下,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猪身上一物受震飞起,直往人群中落去。 “啊——”众人纷纷避让,一人急忙缩头,那物偏偏对他胸口疾飞而去,众人不禁大叫一声“哎呀”,那物在齐刷刷哎呀声中正中胸口,那人扑通坐倒在地,双手牢牢抓住一物,满脸茫然,浑不知此物如何飞来。 众人急忙围去细看,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矛头,矛头上沾满暗色血迹,显然刚自母猪血肉之中飞了出来。王八十蹲下抚摸那摔下的母猪,叫了起来:“这头猪不是吊死的,是被矛头扎死的。” 众人复又围来,众目齐看那死猪,半晌闻老书生道:“王八十,我看你要出门躲躲,这、这头被矛头扎死的母猪,不知被谁吊在你家,必定有古怪,那黄金你快些扔了,我看不吉利,咱没那福分,享不到那福气,大家都散去吧,散去吧。”众人眼见矛头,心中都有些发毛,纷纷散去,只余下那手握矛头的灰衣书生,以及呆住的王八十。 “你……”那灰衣书生和王八十同时开口,同时闭嘴,各自又呆了半晌,王八十道:“你、你是猪妖?”灰衣书生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本要去万福豆花庄吃豆花,谁知道这里母猪上吊,身上飞了一把刀出来……” 王八十看着他手里仍然牢牢抓住的矛头,“这是矛头,不是刀,这是……咦……这是……”他拿起灰衣书生手里的矛头,“这不是戏台上的矛头,这是真的。”只见那矛头寒光闪烁,刃角磨得十分光亮,不见丝毫锈渍,和摆放在庙中、戏台上的全然不同,真是杀人的东西,刹那之间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灰衣书生忙自怀里摸了一块巾帕出来擦手,一擦之下,巾帕上除了猪血,尚有两条长长的黑毛,他尚自呆呆,王八十脑子却.99lib.灵活,大叫一声:“头发!” 两根两尺有余的头发,沾在矛头之上,最后落在灰衣书生擦手的巾帕之中,赫然醒目。母猪肚里自然不会长头发,王八十举起矛头,只见矛头之上兀自沾着几丝黑色长发,与矛头纠缠不清,难解难分,他张大了嘴巴,“这、这……” “那个……这好像是这块矛头打中了谁的头,然后飞了出去,进了这头母猪肚中……”灰衣书生喃喃地道,“所以自母猪肚中又飞出来的矛头上就有头发。”王八十颤声道:“这是凶器?”灰衣书生安慰道:“莫怕莫怕,或许这刀……呃……这矛头只是打了人,那人却未死;又说不定只是这头母猪吃了几根头发下肚,那个……尚未消化干净。” 王八十越想越怕,“这只吃了头发的母猪怎会……怎会偏偏要挂在我的屋里……我招谁惹谁了?我……”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冤,往地下一蹲,咧嘴就待哭将起来。 灰衣书生急忙将手中的矛头往旁一放,拍了拍王八十的肩,“莫怕,也许只是有谁与你开个玩笑,过个几天自然有人将实情告诉你。” 王八十哭道:“这一头母猪也值个一两三钱银子,有谁会拿一两三钱白花花的银子来害人?我定是招惹了猪妖女鬼,缠上我了,我定活不过明日此时,今晚就会有青面獠牙的女鬼来收魂,阎罗王,我死得冤啊……”灰衣书生手上越发拍得用力,“不会不会……” 王八十一抬头,看见他满手猪血涂得自己满身都是,越发号啕大哭,“鬼啊——母猪鬼啊——我只得这一件好衣裳……”灰衣书生手忙脚乱地拿出汗巾来擦拭那猪血,却是越擦越花,眼见王八十眼泪与鼻涕齐飞,饼脸共猪血一色,没奈何只得哄道:“莫哭莫哭,过会儿我买件衣裳赔你如何?” 王八十眼睛一亮,“当真?”灰衣书生连连点头,“当真当真。”王八十喜从中来,“那这便去买。”灰衣书生早饭未吃,诚恳地道:“买衣之前,不如先去吃饭……”王八十惊喜交集,颤声道:“公、公子要请我吃饭?” 灰衣书生耳闻“公子”二字,吓了一跳,“你可叫我一声大哥。”王八十听人发号施令惯了,从无怀疑反抗的骨气,开口便叫“大哥”,也不觉面前此人虽颓废昏庸而不老,以年纪论,似乎还做不到他“大哥”的份儿上。灰衣书生听他叫“大哥”,心下甚悦,施施然带着这小弟上万福豆花庄吃饭去了。 万福豆花庄买的豆花一文钱一碗,十分便宜划算,灰衣书生不但请王八十平白喝了碗豆花,还慷慨地请他吃了两个馒头、一碟五香豆。王八十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若他是个女子,以身相许的心都有了,奈何他不是。 吃饭之际絮絮叨叨,王八十终于知道他这“大哥”姓李名莲花,昨日刚刚搬到角阳村,不想今日一早起来就看见了母猪上吊的怪事,还连累他欠了王八十一件衣裳。幸好他大哥脾气甚好,又讲信用,在吃饭之际就请小二出去外面给王八十买了件新衣 88f3." >裳回来,越发地让王八十奉若神明。 李莲花吃五香豆吃得甚慢,身边食客都在议论王八十家里那头母猪。他听了一阵,“王八十,今日村里可有人少了母猪?”王八十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村里养猪的虽然多,但是确实没听说有人少了母猪,否则一大早起来哪有不到我家来要的道理?一头猪可贵得很……” 李莲花连连点头,对那句“一头猪可贵得很”十分赞同,“一头死了的母猪昨夜竟偷偷跑到你家悬梁,这事若是让说书先生遇见,一定要编出故事来。”王八十窘迫又痛惜地道:“说书先生几天就能挣一吊钱呢……”两人正就着那母猪扯着闲话,忽地满屋吃豆花的又轰动起来,王八十忙钻出去凑个热闹,这一凑不得了,整个傻眼了。 他那爹娘不爱的家,曾悬着一头母猪,现地上横躺着头母猪的屋子着火了。 非但是着火,看那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的样子,即便他化身东海龙王去洒水,只怕也只得一地焦炭。他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却是个明白人,绝望地心知他那床十八文的被子多半是离他而去了。怎会起火呢?家里连个油灯都没有,怎会起火呢? 李莲花挥着袖子扇那穿堂而来的烟灰和火气。隔壁起火,豆花庄也遭殃,不少客人抱头逃之夭夭,他那一碟五香豆却还没吃完,只得掩着鼻子继续。 王八十呆呆地回来,坐在李莲花身边,鼻子抽了几抽,喃喃地道:“我就知道猪妖女鬼来了就不吉利,我的房子啊……我的新被子……”他越想越悲哀,突然号啕大哭,“我那死了的娘啊,死了的爹啊,我王八十没偷没抢没奸没盗,老天你凭啥让我跑了老婆烧了房子,我招谁惹谁了?我就没吃过几块猪肉,我哪里惹了那猪妖了?啊啊啊啊……” 李莲花无奈地看着面前那第一碟五香豆,身边的眼泪鼻涕横飞,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只好叹了口气,“那个……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可以暂时住在我那儿。”王八十欣喜若狂,扑通一声跪下,“大哥、大哥,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天上下凡的活神仙啊!”李莲花很遗憾地结了账,带着王八十慢慢出了门。 出了门就能感觉到火焰的灼热,王八十住的是红艳阁的柴房,柴火众多,这一烧绝不是一时半刻能烧得完的。李莲花和王八十挤在人群中看了两眼,王八十放开嗓子正要哭,却听李莲花喃喃地道:“幸好烧的只是个空屋……”王八十一呆,陡然起了一身冷汗,倒也忘了哭。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这边来。” 于是王八十乖乖地跟着他往街的一边走,越走眼睛睁得越大,只见他那大哥走进了一栋通体刻满莲花图案的二层小楼,这木楼虽然不高,但在王八十眼中已经是豪门别院、神仙府邸。 李莲花打开大门,他竟不敢稍微踩进一脚,只见门内窗明几净,东西虽然不多,却都收拾得极为整洁干净,和他那柴房全然不同,只觉踩进一脚也亵渎了这神明住的地方。李莲花见他又在发抖,友善地看着他,“怎么了?” 王八十露出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太……太太太……干净了,我不敢、不敢踩……”李莲花啊了一声,“干净?”他指着地上,“有灰尘的,不怕不怕,进来吧。” 灰尘?王八十的眼睛眯成斗鸡眼才在地上看到一点点微乎其微约等于没有的灰尘,但李莲花已经走了进去,他无端地感觉到一阵惶恐,急急忙忙跟了进去。 就在他踩进吉祥纹莲花楼的刹那,乓的一声,一个花盆横里飞来,直直砸在门前,恰恰正是王八十方才站的地方。王八十吓了一跳,转身探出个头来张望,只见满大街人来人往,也不知是谁扔了个花盆过来。李莲花将他拉了进来,忙忙地关了门。 地上碎裂的花盆静静躺在门前。这是个陈旧的花盆,花盆里装满了土,原本不知种着根什么花草,却被人拔了起来,连盆带土砸碎在门口。 一地狼藉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可惜。 李莲花坐在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坚决不肯坐在椅上的王八十,右手持着上次方多病来下棋时落下的一颗棋子,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桌面。王八十本觉得大哥乃是天神下凡,专司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但被李莲花的眼神看得久了,愚钝如他都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大哥?” 李莲花颔首,想了想,“二楼有间客房,客房里有许多酒杯、毛笔、砚台什么的,别去动它,你可以暂时住在里面。”王八十连连磕头,不磕头无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李莲花正色道:“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这事重要至极,紧迫得要命,若不是你,一般人可能做不来。” 王八十大喜,“大哥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红艳阁的柴房烧了,我也没胆回去那里,如果能帮上忙再好不过了。”李莲花温文尔雅地颔首,白皙的手指仍旧持着棋子在桌上轻轻地敲着。 一炷香时间后,王八十接到了李莲花要他做的这件“重要至极,紧迫得要命,一般人做不来”的活儿——数钱。李莲花给了他一吊钱,很遗憾地道:“这吊钱分明有一百零一个,但我怎么数都只有一百个,你帮我数数。”王八十受宠若惊地接过了他人生中见过的最多的钱,紧张且认真地开始了他数钱的活。 二、破门 第二天,王八十在鸡还没叫的时候就起床,快手快脚地将这木楼上下打扫抹拭了一遍,他本还想为大哥煮个稀饭什么的,但楼里却没有厨房,只有个烧水的炭架子,连颗米都找不到。在他忙碌的时候,李莲花却在睡觉,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 鸡鸣三声,日出已久。 在王八十把那吊钱又数了十遍之后,李莲花终于慢腾腾地起床了,刚刚穿好衣服,只听门外砰的一声响,吉祥纹莲花楼的大门骤然被人踹开,一个身穿金色锦袍的中年人持剑而入,“王八十呢?叫他出来见我!” 李莲花刚刚穿好衣服下了楼,手上刚摸到王八十为他倒的一杯水,眼前就猛地出现了一位面色不善、气势惊人的金衣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何时踹坏大门打算赔他银子几许……那金衣人已沉声道:“李莲花,在我‘万圣道’看来,吉祥纹莲花楼不过尔尔,算不得龙潭虎穴,我只是要王八十,你让开。” 万圣道是江浙武林总盟,近几年角丽谯野心渐显,除了四顾门重新崛起之外,江浙已在数年前成立万圣道总盟,联络、集合江浙三十三武林门派的消息和人手,统一进退决策。数年以来,万圣道已是武林中最具实力的结盟,黑白两道甚至官府都不得不给万圣道七分面子。 李莲花一口水都还没喝,金衣人已撂下话来,指名要带走王八十。王八十根本不认识这浑身金光的中年人,吓得脸色惨白,不知他家里吊死了头猪竟会有如此惨重的后果,不……不不不就是头母猪吗? “金先生。”李莲花微笑道,“要带走王八十也可,但不知红艳阁这bbr>小厮是犯了什么事,让万圣道如此重视,不惜亲自来要人?”金衣人眉目严峻,神色凌厉,他却并不生气,还微笑得温和得很。 金衣人被他称呼为“金先生”,显然一怔,“在下并不姓金。”李莲花也不介意,“王八十家里不过吊死了头母猪,和万圣道似乎……关系甚远……”金衣人怒道:“有人在他家中废墟寻得‘乱云针’封小七的令牌,还有断矛一支,岂是你所能阻挡?” 李莲花皱起眉头,“封小七?”金衣人点头,“万圣道总盟主封磬之女。”李莲花看了王八十一眼,喃喃地道:“原来……那头母猪真的很大干系,王八十。”王八十听他号令,立刻道:“大哥,小的在。” 李莲花指了指金衣人,正色道:“这位金先生有些事要问你,你尽管随他去,放心,他不会为难你。”王八十魂飞魄散,一把抓住李莲花的裤腿,涕泪横飞,“大哥,大哥你千万不能抛下我,我不去,大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死也不去,我不要和别人走,大哥啊……” 李莲花掩面叹息,那金衣人未免有些耸眉,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王八十就要走,不想王八十人虽矮腿虽短,却力气惊人,竟然牢牢扒在李莲花腿上,死也不下来。拉拉扯扯不成体统,金衣人脸色黑了又黑,终于忍无可忍地道:“如此,请李楼主也随我走一趟。”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我不介意到万圣道走一遭,但你踢坏我的大门,如果等我回来,楼内失窃……”金衣人眉头微微抽动,咬牙切齿地道:“大门万圣道自然会帮你修理,走吧!”李莲花欣欣然拍了拍衣袖,“金先生一诺千金,这就走吧。” 金衣人面容越发扭曲,他不姓金!但好容易拿人到手,他自不欲和李莲花计较,一抬手,“走吧!”王八十眼见大哥也去,满心欢喜,紧紧跟在李莲花身后,随着金衣人走出大门。 门外一辆马车正在等候,三人登上马车,骏马扬蹄,就此绝尘而去。 马车中四壁素然,并无装饰,一身金衣的“金先生”盘膝闭目,李莲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游目四顾,突然瞧见马车一角放着个三尺余长的包裹。那包裹是黄缎,黄缎是撕落的,并未裁边,边上却以浓墨挥毫画了什么东西,不是龙约莫也是和龙差不多的东西。他对着那东西看了好一阵,突然问:“金先生,那是什么?” 金衣人怒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里啸风行’白千里。”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看着他,“那是什么?”白千里看了那包裹一眼,怒色突然淡去,“一柄剑。”李莲花问道:“可是‘少师’?”白千里一怔,“不错。” 李莲花温和地看着那包裹,过了片刻,微微一笑。白千里奇道:“你认得少师?”李莲花道:“认得。”白千里道:“此剑是李相夷当年的贴身佩剑,李相夷身带双剑,一刚一柔,刚者少师,柔者吻颈,双剑随李相夷一起坠海。数年之前,有人在东海捕鱼,偶得少师,此后此剑被辗转贩卖,一直到我这里,已过了四十三手。”他淡淡地道,“名剑的宿命啊……” 李莲花本已不看那剑,闻言又多看了那剑两眼。“此剑……”白千里冷冷地道,“你可是想看一眼?”李莲花连连点头。白千里道:“看吧。我不用剑,买回此剑的时候还是‘沧海剑’莫沧海莫老让我的,本就是让人看的,多看一人,便多一人记得它当年的风采。” 李莲花正色道:“金先生,真是谢了。”白千里一怔,这人又忘了他姓白不姓金,只见李莲花取过那黄缎包裹,略略一晃,柔软的黄缎滑落手背,露出黄缎中一柄剑来。 那是柄灰黑色的长剑,偏又在灰黑之中泠泠透出一股浓郁的青碧来,剑质如井壁般幽暗而明润,黄缎飘落,扑面便见了清寒之气。李莲花隔着黄缎握着这剑的柄,虽然并未看见,但他知道这剑柄上雕着睚眦,睚眦之口可穿剑穗。十五年前,为博乔婉娩一笑,李相夷曾在剑柄上系了条长达丈许的红绸,在扬州“江山笑”青楼屋顶上练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 当年……扬州城中万人空巷,受踩踏者多少,只为争睹那红绸一剑。 他还记得最后这柄剑斩碎了笛飞声船上的桅杆,绞入船头的锁甲链中,船倾之时,甲板崩裂,失却主人的剑倒弹而出,沉入茫茫大海…… 突然间,胸口窒息如死,握剑的手居然在微微发抖,他想起展云飞说“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不错,人之信念,终是有所不同。李莲花此生有负许多,但最对不起的,便是这一柄少师剑。 王八十见他握住剑柄,剑还没拔出来脸色便已白了,担心起来,“大哥?” 铮的一声脆响,李莲花拔剑而出,满室幽光,映目生寒。 只见剑身光润无瑕,直可倒映人影。 白千里略觉诧异。其实少师剑并不易拔,这剑坠落东海的时候剑鞘落在沉船上,长剑沉入泥沙之中,庆幸的是此剑材质不凡,海中贝类并不附着其上,保存了最初的机簧。少师剑剑身极光润,剑鞘扣剑的机簧特别紧涩,腕力若是不足,十有八九拔不出来。他买剑也有年余,能拔得出此剑的人只有十之二三,连他自己也鲜少拔出,李莲花看起来不像腕力雄浑之人,却也能一拔而出,“李莲花以医术闻名,不想腕力不差,或是对剑也颇有心得?” 王八十畏惧地看着李莲花手上的剑,那是凶……凶凶凶……器……却见他大哥看剑的眼神颇为温和,瞧了几眼,还剑入鞘,递还给白千里。白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如何?”李莲花道:“少师一直是一柄好剑。” 白千里裹好黄缎,将少师剑放了回去,瞪了王八十一眼,突然怒问:“昨日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八十张口结舌,“昨昨昨……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我去倒夜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只母猪挂在我房里,天地良心,我可没说半句假话……大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白千里厉声问道:“那头猪身上那件衣服,可是女子衣服?” 王八十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一件女人的衣服。”白千里缓了口气,“那件衣服,可有什么异状?”王八十茫然看着他,“就是女鬼的白衣,白白的,衣兜里有钱。”他只记得衣兜里有钱,天记得那衣服有什么异状。 白千里从袖中取出一物,“她的衣兜里,是不是有这个?”王八十看着白千里手里的金叶子,这东西他却是万万不会忘记的,当下拼命点头。白千里又问:“除了这金叶令牌,白衣之中可还有其他东西?” 那母猪和白衣都已烧毁在大99lib?火中,王八十记性却很好,“她衣兜里有一片金叶子、一颗红色的小豆子、一张纸、一片树叶。”白千里和李莲花面面相觑,“一张纸?纸上写了什么?”王八十这就汗颜了,“这个……小的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白千里想了想,“那头……母猪可有什么异状?”王八十忙道:“那母猪穿着女人的衣服上吊,脖子上系着一条白绸,肚子上插着一支断了的长矛,到处、到处都是异状啊……”白千里皱眉,自马车座下摸出一支断矛,“可是这个?” 王八十仔细看了那断矛一会儿,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是这个,亮、亮一点,长一点……”白千里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又自座下摸出一支断矛,“这个?”王八十又仔细看了一番,点头。 这矮子居然记性不错。白千里准备两支断矛,便是为了试探王八十说话的可信度,不想王八十竟能把许多细节都记得很清楚,虽然母猪和白衣都已烧毁,却损失不大,“你的记性不错。”王八十自娘胎落地从未听过有人赞美,汗流浃背,“小的……小的只是平日被人吩咐得多了……” 李莲花目注那断矛,那支矛崭新锃亮,虽有一半受火焰灼烧,变了颜色,却不掩其新,断口整齐,是被什么兵器从中砍断,原本矛头染血,还有几根长发,但火烧过后一切都不留痕迹,“你怀疑那件白衣是封姑娘的衣服?” 白千里阴阴地道:“小师妹已经失踪十来天,金叶令牌可号令整个万圣道,天下只有三枚,一枚由我师父封磬携带,一枚在小师妹手里,另一枚在总盟封存。金叶令牌出现在这里,你说万圣道怎能不紧张?”马车摇晃,李莲花舒服地靠着椅背眯着眼坐着,“王八十。” “小的在,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王八十立刻卑躬屈膝。李莲花示意他坐下,“昨天夜里你是几时回到家里发现……猪妖?”王八十立刻道:“三更过后,不到一炷香时间。”李莲花颔首。白千里厉声道:“你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王八十张口结舌,“红艳阁……规矩,夜里留客不过三更,三更过后就要送客,所以我倒完夜壶大、大概就是三更过后。”白千里皱眉,“三更?”三更时分,夜深人静,要潜入王八十那间柴房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在妓院这等人来人往的地方,还要运入一头母猪…… “你在白衣口袋里找到的东西,那一颗红豆,是普通的红豆吗?”李莲花问。王八十本能地摸了摸衣兜,脸上一亮,诚惶诚恐地递上一颗鲜红色的豆子,“在在在,还在我这里。”他衣兜里的东西不止有一颗红豆,还有一根干枯的树枝,那树枝上果然有一片干枯的树叶,此外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白千里最注意那纸片,接过纸片,只见上面一面用浓墨弯弯曲曲地画着几条线条,断断续续,另一面写着“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这字写得极小,但并不是封小七的笔迹。白千里反复看了数遍,全然莫名其妙。李莲花拿着那枯枝,沉吟了一会儿,“令师妹可曾婚配?” 白千里眉头紧皱,“小师妹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师父年过四十才有了小师妹,师娘在小师妹出生不久就病逝了,听说小师妹生得和师娘十分相似。师父对小师妹一向宠溺,宠得她脾气古怪,师父……总盟主这两个月为她看了几个门当户对的江湖俊彦,她都不嫁,非但不嫁,还大闹了几场。师父本来去滇南有事,听说师妹胡闹,又孤身赶了回来,结果回来当天便发生清凉雨之事,小师妹居然失踪了。师父追出去找了几日,却是毫无结.99lib.果。” 李莲花细看着那颗鲜红色的豆子,那豆子鲜红如鸽血,形若桃心,内有一圈深红印记,煞是好看。看完之后,他喃喃地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分明是一颗相思豆……”白千里将纸片递向李莲花,拿起那颗相思豆,“如果那件白衣是小师妹的衣裳,那么这些物品都是小师妹的,只是我从来不曾见过她有这种红豆,这张白纸上的笔迹也非师妹所留。” “如果白衣不是她的,那或许金叶令牌就是这件衣服的主人从她那里得来的。”李莲花道,“又或者,有人将她身上之物放进一件白衣,穿在母猪身上……”白千里摇了摇头,沉声道:“此事古怪至极,待回得总坛,一切和盟主商量。” 车行一日,李莲?.花见识了江浙最负盛名的武林圣地,万圣道总坛。 马车还没停下,远远地便听到胡琴之声,有人在远处拉琴,琴声缠绵悠远,纤细婉转,当得上如泣如诉。他本以为将见识到一处气势恢宏的殿宇,眼前所见,却是一片花海。王八十掀开马车帘子,对着外边的景色啧啧称奇,对有人将这许多紫色的小花种在一起觉得很是稀奇。 最初道路两旁种的是一种细小的紫色花草,接着各色蔷薇、红杏、牡丹、杜鹃一一出现。马车行进了许久,方才在一片花海中看到了一座庭院。 庭院占地颇大,雕梁画栋十分讲究,门上墙头挂满紫藤,两个身着红衣的门下弟子站在门前,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果身边少些盛开的花朵和乱转的蜜蜂,这诚然会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胡琴之声仍在,细而不弱的琴声蜿蜒诉说着某一种悲哀,绵延不绝。“谁的胡琴?”李莲花诚心诚意地赞道,“我已许久没听过如此好听的胡琴。”白千里不以为意,“邵师弟的琴声。”李莲花道:“客气客气,贵师弟的胡琴绝妙无比,就是不知他为何伤心,拉得如此凄凉?” 白千里越发不耐,“邵师弟年少无知,前阵子结识了个魔教的朋友,被盟主关在牡丹园中反思。”李莲花一怔,“魔教?”白千里点点头,李莲花越发虚心认真地请教,“敢问当今武林,又是哪个门派成了魔教?”白千里诧异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李莲花立刻摇头,他不知道,他怎会知道?白千里道:“你是四顾门医师,怎会不知?鱼龙牛马帮已被肖大侠定为魔教,号令天下除恶务尽,江湖正道与角丽谯势不两立。”李莲花吓了一跳,“肖大侠说的?” 白千里不耐地道:“四顾门的决议,自是号令一出,天下武林无不遵从,有何奇怪?”李莲花喃喃地道:“这……这多半不是肖大侠自己的主意……” 这多半是在龙王棺一事差点吃了大亏的傅军师的主意,他的用心虽然不错,不容角丽谯在黑白两道之间左右逢源,但如此断然决裂,未必是一项周全的主意,便是不知聪明绝顶的傅军师究竟做什么打算了。 说话之间,大门已到,三人下了马车,自那开满紫藤的门口走了进去。前花园花开得很盛,李莲花好奇地询问那开了一墙蔷薇花的可是封小七的房间?白千里指点了下,左起第一间是她的房间,开了一墙蔷薇的却是被关禁闭的邵小五的房间,而失踪的封小七住在后院,与封磬并排而居。 庭院后和庭院前一般的繁花似锦,一位年约五旬的长髯人手持葫芦瓢,正在为一棵花木浇水。白千里快步走上前去,“总盟主!” 长髯人转过头来,李莲花报以微笑,“在下李莲花,能与万圣道总盟主有一面之缘,实是三生有幸。”长髯人也微笑了,“李楼主救死扶伤,岂是我俗人可比?不必客套。”这总盟主却比他的徒弟性子要平和得多。白千里将王八十往前一推,“总盟主,衣服已经烧了,现在只剩下这个人曾经见过那件白衣,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小师妹的衣服。” 长髯人正是封磬,“你去小七那儿取一套她平日常穿的衣裙来让这位……”他看了王八十两眼,一时想不出是要称呼他为“小哥”或是“先生”。李莲花道:“兄弟。”封磬顺口接了下去,“……兄弟辨别辨别。”话说完之后方觉有些可笑,对着李莲花微微一笑。 白千里领命而去,封磬微笑着看着李莲花和王八十,“我这大徒弟做事很有些毛躁,若是得罪了二位,还请见谅。”李莲花极认真地道:“不不,白大侠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在下感激不尽才是。” 封磬一怔,还当真想不出白千里能做出什么事让李莲花感激不尽的,“听说李楼主当日也曾见过那屋里的异状,不知还有什么细节能记得起来吗?小女年少任性,我虽然有失管教,却也十分担忧她的下落。” 这位万圣道的总盟主彬彬有礼,心情虽然焦躁,却仍然自持。李莲花很努力地回想了阵,摇了摇头,“我最近记性不大好,只怕比不上这位兄弟。”封磬的目光落在王八十身上,王八十精乖地奉上他不知什么时候从猪妖衣服里摸出来的那相思豆和纸片。 封磬仔细翻看,他种花虽多,却不曾种过相思树,至于那张纸片更是全然不知所云。便在此时,王八十突然道:“我回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封磬眉头微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王八十却又哑了。 李莲花和气地看着他,“你出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还是锁着的?”王八十欣喜地看着他大哥,只消他大哥一说话他就觉得是知己,“我三更出去倒夜壶的时候从来不锁门,门都是虚掩着,一定有人趁我出去的时候把那头猪妖挂上去了。”封磬微微一震,“能知道你半夜出去不锁门的人有几个?” 王八十一呆,“除了老鸨……卖菜的王二、杀猪的三乖、送柴火的老赵,好像、好像没有了。”封磬眉心皱得更紧,吩咐下去,要万圣道细查这几个人。李莲花欣然看着封磬和王八十细谈那夜的细节,他东张西望,窗口的蔷薇开得旺盛,封磬显然很喜欢花,那纤细忧伤的胡琴声又从窗口遥遥地飘了进来。 “这胡琴……真真妙绝天下……”他喃喃地道,在他风花雪月的那几年也没听过这样好的胡琴,这若是搬到“方氏”那闻名天下的照雪楼去卖钱,想必门槛也踩破了。封磬叹息一声,“家门不幸。”李莲花道:“我曾听闻白大侠略有提及,邵少侠犯了错。” 封磬皱起眉头,“我那不肖弟子和魔教座下奸人交情颇深,有辱门风,让李楼主见笑了。”李莲花好奇地问:“不知……是哪位奸人?”封磬叹了口气,“清凉雨。”李莲花怔了怔,“一品毒?”封磬点头。 鱼龙牛马帮座下素来鱼龙混杂,“一品毒”清凉雨是其中用毒的大行家,谁也不知这位毒中之王多大年纪、生得何等模样、精擅什么武功、喜好什么样的美女,甚至连“清凉雨”这名字显而易见也是个杜撰,这等神秘人物,竟然和封磬的徒弟交情很深,这不能不说是件怪事。 李莲花越发好奇了,“清凉雨此人虽说善于用毒,也不曾听过什么劣迹,贵盟弟子能与他交好,未必是件坏事,不知为何让总盟主如此生气?”封磬那养气功夫好极的脸上微微变色,“他在我总坛之内假扮家丁胡作非为……”此事他无意为外人道,但一怒之下说了个开头,便索性说下去,“三个月前,此人假扮家丁,混迹我总坛之中,我二徒弟不知好歹与他交好,后来此人毒杀‘七元帮’帮主慕容左,行迹败露后,逆徒不但不将他捉拿扣留,还助他逃脱,当真是家门不幸,贻笑大方!” 李莲花安慰道:“这、这或许邵少侠是有理由的……但不知清凉雨是为何要杀慕容左?以清凉雨的名望武功,要杀慕容左似乎……不需如此……” 的确,七元帮帮主慕容左在江湖上数不上第几流,清明雨要杀慕容左,只怕要杀就杀了,根本不需处心积虑埋伏万圣道总坛长达几个月之久。封磬沉吟,“依我所见,清凉雨自然不是为了要杀慕容左而来,他潜入此地另有目的,只是或许目的未达,他偶然杀了慕容左,事情败露,不得不离去。” 李莲花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封磬以为他对“禁闭逆徒”的好奇应当到此为止了,却不料李莲花又问了一句:“慕容左是在何处死的?”此言一出,连封磬都有些微微不悦,这显然已经僭越,他却还是淡淡地道:“在前花园。” 便在此时,白千里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件封小七惯穿的衣裙,白衣如雪,尚带着一股馥郁的芳香。王八十一看,眼都直了,“就是这个……就是这种……白白的、长长的、有纱的……”这句话说出来,封磬脸色终于变了——有封小七的令牌,有封小七的衣裙,证明王八十房里的东西当真和封小七有重大干系,那悬梁的死猪、那断矛、那金叶令牌,封小七断然是遭遇了重大变故,否则不会连贴身衣物都失落。 只是如今——衣服是封小七的,令牌是封小七的,但封小七人呢? 人在何处? 白千里沉声道:“总盟主,恐怕小师妹当真遇险了,我已下令去查,但依旧查不到是哪路人马手脚这么快,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就烧了衣物,要不是王八十和李楼主正巧去了豆花庄吃饭,恐怕连这唯一的见证人都会被灭口。” 封磬脸色震怒,在万圣道的地头上第一次有人敢捋他的虎须动他的女儿,“白千里,调动一百五十名金枫堂卫,把角阳村每个死角都给我翻过来!” 李莲花被这位温文尔雅的总盟主突然的勃然大怒吓了一跳,人家说脾气好的人发火最是可怕,真是童叟无欺、分毫不假。他左瞧瞧封磬正在动口,右瞧瞧白千里正在点头,似乎都没他什么事,不由得脚一迈,闲闲往那繁花似锦的花园走去。 踏出厅堂,门外的微风中带有一股微甜的芳香,门外种满金橘色的蔷薇,也不知是什么异种,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浑身馥郁,连骨头都似轻了不少。若是让方多病来看这许多花,必然嫌俗,但李莲花却瞧得欣喜得很。 那胡琴声已然停了,李莲花在花园中随意转了几转,先好奇地往失踪的封小七的闺房探了一眼,那屋门关着,空气里飘着一股香味。这香味他已在封小七的衣裳上嗅过,却不是花香,对着屋里探头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醒悟那是麝香。只是这庭院中香气委实太多,混杂其中难以辨别,一旦分辨出是麝香,他本能地四处嗅嗅。那麝香却并非从房中传来,李莲花如条狗般嗅了好一会儿,在封小七门外的花花草草之中倒是瞧见了不少摔烂的碗盘,丢弃的珍珠、玉环、钗钿,甚至是胭脂花粉,有个摔烂的玉碗里居然还有半碗红豆汤,这姑娘果然脾气不大好。他皱眉找了许久,才发现麝香的来源乃是一个小小的香炉。那香炉被丢弃在屋后花园之中,淹没花枝之下,若不是特意去找,倒也难以发现。香炉中有一块只点了少许的麝香,难怪香气仍旧如此浓郁。 他正四处寻觅这个香炉是哪里来的,突然看见在不远处一片五颜六色、种类繁多、大小不等的鲜花丛中,一个身材矮胖、头若悬卵、腰似磐石的少年人呆呆坐在其中,手里正正拿着一具胡琴。但见日光之下,此人胖得没有脖子,只见了那头直接叠在了肩上,又由于肩和胸的界限不明,胸和肚子的区别也是不大,就如一颗头就直接长在了那肚子上一般。这人出奇滚圆,皮肤却是出奇的白里透红,虽胖也不难看,就仿佛在一个雪白的大馒头上叠了个粉嫩的小馒头一般,双脚上却都铐上了铁镣。以那铁镣加上胡琴,李莲花欣然开口呼唤>..:“邵少侠,久仰久仰。” 那粉嫩的胖子怔了怔,迷糊地看着这慢慢走来的灰衣书生,只觉此人样貌陌生,从来不曾见过,“你是谁?”李莲花施施然行礼,“在下李莲花。”粉嫩的胖子啊了一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李神医。”他虽然啊了一声,但显然莫名其妙,不明这名震天下的神医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总坛有人得了怪病?” 李莲花连连摇头,“不不不,贵总坛人人身体安康,气色红润,龙精虎猛……”他顿了顿,露出微笑,“我是来听琴的。” 粉嫩的胖子扬了扬头,倒是有些神气,“原来你是个识货的,难道是我师父请来,专门哄我的?”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李莲花,那目光宛若拔刀挑猪的屠夫,半晌道:“你虽然名气很大,人长得不错,可惜浑身透着股俗气……不拉。”他斩钉截铁地道,“方才若是知道你在园里,我万万不会拉琴。” 李莲花皱眉,“我何处透着俗气?”胖子举起胖手指点,“浑身骨骼绵软,显然疏于练武;脸色黄白萎靡不振,显然夜夜春宵;十指无茧,显然既不提笔也不抚琴,武功差劲、人品不良,更不会琴棋书画,我邵小五要是给你这种人拉琴,岂不是大大地不雅,大大地没有面子?” 李莲花道:“这个……这个常言道不可以貌取人,我既没有嫌你胖,你岂可嫌我俗?”邵小五一怔,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你这人倒也有点趣味。”他放下胡琴,目光闪烁地看着李莲花,“你想探听什么?” 李莲花温和地微笑,“邵少侠真是聪明,我只想知道是清凉雨得手了,还是令师妹得手了?”邵小五蓦地一呆,仿佛全然不知道他竟会问出这个问题来,方才那精明狡猾的眼神一闪而逝,随后又小小地闪了起来,“你居然——”他突然间兴奋了起来,眼中带着无限狂热,“你居然能问出这个问题,你怎么知道的?你猜到的?” 李莲花的微笑越发云淡风轻,“邵少侠还没回答我,是清凉雨,还是令师妹封小七封姑娘?”邵小五瞪着那双细眼,其实他眼睛很大,只是被肉挤成了细长细长的一条缝儿,“得手什么东西?”李莲花温柔地道:“少师剑。” 邵小五那眼缝彻底地眯没了,半晌道:“你知道——你竟然真的知道……”李莲花施施然看着满园鲜花,“我知道。”邵小五道:“是师妹。” “那么,她去了哪里?”李莲花缓缓地问,“她在哪里,你知道,对不对?”邵小五苦笑,“我真他妈的希望我知道,我本来有可能知道,但是师父把我锁在这里,于是我变成了不知道。”他长长地吐出口气,那神气顿时变成了沮丧,“师妹是追着清凉雨去的,如果我那时拦下她,或者追上去,她就不会失踪,但我既没有拦下她,也没有追上去。”他无限懊恼地咬牙切齿,“我只是让师父把我锁在这里,我以为她会回来。” 李莲花静静地听,并不发话,邵小五的懊恼持续不了多久,突然抬起头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件事连师父和大师兄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清凉雨是为了少师剑来的?” “清凉雨潜入万圣道总坛,必然有所图谋。”李莲花摸了摸身旁的一朵蔷薇花,那花瓣上带着露水,抚摸起来柔软温润,“他潜入了三个月之久,以他毒术之能,若是要杀人,只怕万圣道诸位已经被他毒杀了几遍,纵使不死,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全无所觉——显然他不是为了杀人而来。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为了取物。”他微微一笑,“那么万圣道总坛之中,有什么东西值得清凉雨不惜冒生死大险,前来盗取的?” 邵小五悻悻然白了他一眼,“总坛宝贝多了,说不定清凉雨只是欠钱……”李莲花微笑,挥了挥衣袖给自己扇了扇风,“但清凉雨杀了慕容左,”他补了一句,“他在前花园杀了慕容左。”邵小五瞪眼,“然后?”李莲花施施然慢吞吞地道:“然后他就跑了,飞快地跑了。” 邵小五道:“这也不错,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李莲花道:“以清凉雨偌大本事,杀死区区一个慕容左,犯得着马上逃走吗?他潜入三个月,用心何等良苦,结果杀了一个慕容左他马上就走了,这岂不是很奇怪?”他慢吞吞地又看了邵小五一眼,“何况更奇怪的是,封磬封总盟主的爱徒邵少侠居然给他打掩护,让他更快逃走……这就是奇中之奇了。” 邵小五哼了一声,“老子愿意,连老子师父都管不着,你管得着?”李莲花慢吞吞地微笑,接下去道:“然后令师妹就失踪了——失踪了不少时日之后,大家在角阳村一家妓院的柴房中发现了她的衣服和她的令牌——不幸的是这些东西统统挂在一头死母猪身上。” 听到“不幸的是这些东西统统挂在一头死母猪身上”,邵小五终于变了变脸色,“既然清凉雨跑了,你又怎么会疑心到我师妹身上去?”李莲花柔声道:“因为我知道少师剑是假的。”邵小五哼了两声,“大师兄把那剑看得像宝一样,怎么可能有假?你看那材质那重量……” 李莲花笑了笑,“剑鞘是真的,剑却是假的。少师剑曾剑鞘分离沉入海底长达数年之久,坠海之前它受机关毁损,绝不可能至今毫无瑕疵。有人以类似的剑材仿制了一柄假剑,盗走了真剑。少师剑是假的,但白大侠将它重金购回的时候,既然经过了莫沧海莫老先生的鉴定,它显然不假,但它现在却是假的,那么在它由真变假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其一,清凉雨潜入;其二,令师妹失踪。”他的手指终于从那朵蔷薇花上收了回来,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那花瓣的滋味,“白大侠就住在前花园左起第一间,慕容左死在前花园中,证明清凉雨曾经很接近白大侠的房间,慕容左死后他就走了,为什么?”他悠悠地道,“可能性有二,第一,他进了白大侠的房间,用假剑换走了真剑,剑已到手,于是他马上走了,慕容左或许是他在此前或此后偶然遇上的,于是他不加掩饰地杀了他;第二,他进了白大侠的房间,发现少师剑是假的,于是马上就走了。” 啪啪两声,邵小五为他鼓了鼓掌,“精彩、精彩!”李莲花抱拳回敬,微笑道:“承让、承让。”邵小五神秘地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要是还能猜中我为什么要帮清凉雨,说不定我就会告诉你师妹可能去了哪里。” 李莲花耸耸肩,“这有什么难的?你师妹看上了清凉雨,帮他盗剑,或者你看上了清凉雨,帮他盗剑,这二者必有其一……”邵小五大怒,“呸呸呸!老子就是看上你也不会看上那小白脸,师妹她——”他突然语塞,过了一会儿懊恼地道:“的确看上了清凉雨。” 李莲花道:“所以清凉雨杀人逃逸之时,你一怕师妹伤心,二怕你师父知道之后震怒,于是帮了他一把。”邵小五点了点头,“慕容左不是好东西,那日他和清凉雨在大师兄房间撞见,清凉雨是去盗剑,慕容左却是去下毒的。”他那张胖脸一冷下来倒是严峻得很,“大师兄那时正要和百川院霍大侠比武,他却在大师兄用的金钩上下毒,被清凉雨毒死活该!” 李莲花仔细地听,“看来清凉雨的确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想必令师妹早就发现了他的本意,却没有告诉总盟主和白大侠,反而私下帮他盗剑。” 邵小五挥起袖子猛给自己扇风,“老子也早就发现他的本意,不过他既然不是来杀人,只是为了大师兄一柄劳什子破剑,我一向觉得不必为了这种事害死一条人命,所以我也没说。不想师妹偷偷帮他盗剑,清凉雨逃走的当夜,师妹就跟着走了,我想她应该去送剑,清凉雨不会稀罕她这种刁蛮宝贝,送完剑应该会被赶回来,所以才老老实实让师父锁住……唉……没想到师妹一去不复返……”他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清凉雨盗取少师剑是为了救一个人,而师妹必定是跟着他去了,但我当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李莲花沉吟了,“少师剑并不算一柄利器……”邵小五的袖子扇得越发用力,“呸呸呸!少师剑在李相夷手里无坚不摧,怎么不是利器了?”李莲花正色道:“少师剑坚韧无双,用以砍、砸、打、拍、摔无往而不利,但用它来划白纸只怕连半张都划不破……如果清凉雨只是想求一柄利器,恐怕要失望了。” 邵小五踢了踢他的萝卜腿,引得铁链一阵哗哗响,“既然是非要少师剑不可,我想他对少师剑至少有些了解,这世上恐怕有什么东西非少师剑不能解决。” 李莲花皱起眉头,“清凉雨想救谁暂且放在一边,封姑娘跟着清凉雨去了,不论去了哪里,应当都离角阳村不远。”邵小五连连点头,“说你这人俗,其实现在看起来也不怎么俗,就是有点唠……”李莲花苦笑,“其实你是个孝顺徒弟,怎么不和总盟主好好解释?” 邵小五哼哼,“我师父面善心恶,脾气暴躁,清凉雨在他地盘上杀了慕容左,就算有一万个理由也是清凉雨扫他面子,师妹看上清凉雨,更是剐了他一层面皮,我说了算啥?我说了也是不算,也照样是我通敌叛国,照样是我里应外合。” 李莲花赞道:“邵少侠委实聪明得紧。”邵小五的确聪明伶俐,比之方多病、施文绝之流全然不可同日而语。邵小五懒洋洋地道:“客气,客气。” 三、第二具尸体 等李莲花和邵小五自封小七看上清凉雨扯到封磬,再扯到鲜花,再扯到封磬之所以爱种鲜花是因为他死掉的师娘喜欢鲜花,再扯到封磬爱妻成痴将他老婆葬在鲜花丛下,再扯到封磬后来在花园里种了太多花,导致现在谁也搞不清仙去的师娘到底是躺在哪一片鲜花丛下了,再扯到鲜花上的蜜蜂蝴蝶,以至于最后终于扯到油炸小蜻蜓等等等等,废话扯了连篇之后,李莲花终于满意,站起身施施然走回厅堂。 回到厅堂的时候,他很意外地看见封磬铁青着一张脸,白千里依然站在厅里,一切仿佛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王八十仍旧心惊胆战地坐在一边,只不过手里多抱了杯茶,看来封磬不失礼数,对客人并不坏。 唯一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一具尸体。 又是一头猪。 第一头母猪悬梁,穿着封小七的衣服,肚子上扎了一支断矛。 地上的这头公猪猪头上套了个布袋,一只左前蹄子被砍断,一根铁棍自前胸插到背后,贯穿而出。 封磬的脸色很差,白千里也好不到哪去,王八十的眼睛早就直了,手里那杯茶早已凉了,愣是没喝,那心魂早就吓得不知何处去了,坐在这儿的浑然只是个空壳。李莲花弯下腰,慢慢扯开那公猪头上的布袋,只见布袋下那猪头布满刀痕,竟是被砍得血肉模糊。 他慢慢站直,抬眼去看封磬。 如果说第一头母猪去上吊大家只是觉得惊骇可笑、不可思议,那么第二头公猪被如此处理,是个人都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这两头猪,并不是猪。 它们各自指代了一个人。 两头猪,就是两个人的死状,而这里面很可能有一个就是封小七。 “这头猪是在哪里发现的?”李莲花问。白千里冷冷地道:“红艳阁柴房的废墟上。”李莲花很同情地看了王八十一眼,难怪他小弟吓得脸色惨白全身僵硬,“今天发现的?” “不,昨夜,以骏马日行百里送来的。”封磬脸色铁青过后,慢慢变得平静,“李楼主,此事干系小女,诡异莫测,今晚我和千里就要前往角阳村,恐怕无法相陪……”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道:“叨扰许久,我也当回去了,只是我这位兄弟饱受惊吓,既然二位该问的都已问完,那么我俩就一并告辞了。” 封磬微有迟疑,对王八十仿佛还深有疑虑,过了一会儿,颔首道:“这位小兄弟你就带走吧。”李莲花欣然走过去拉起王八十,“总盟主有事要忙,咱兄弟回去吧。”王八十全身一抖,看着那死猪惊恐之色溢于言表,但李莲花靠近身边,救命的神仙既然在,不管发生了什么只怕都是不要紧的,“是是是……”李莲花温和地帮他接过手里的茶杯,以免他整杯茶全泼在身上,“后会有期。” 白千里点头道:“李楼主若是仍住角阳村,我等若有疑问,也许仍会登门拜访。”李莲花露出十分欢迎的微笑,“随意,随意。”白千里见他笑得温吞,蓦地想起自己一脚踹开那大门,不免觉得这句“随意”有些古怪,但李莲花笑得如此真挚,又让他怀疑不起来。 李莲花带着王八十离开了万圣道总坛。 封磬送了他们一辆马车。过得一日,李莲花挥鞭赶马,表情十分愉快,王八十却被越跑越快的马车颠得头昏眼花,颤声道:“大……大大大哥……红艳阁不要我了,我们不必这么着急,慢、慢慢走。”李莲花享受着快马加鞭的英雄姿态,“放心,这是两匹好马,跑不坏的。” 王八十晕头转向,一个人在马车内撞来撞去,正当马车奔得最欢的时候,马车骤然剧烈摇晃,接着只听一阵乒乓空哐撞击之声,居然停了下来,头上天光乍现,马车之顶竟..然掉落,四分五裂。他魂飞魄散地从破碎的车里爬了出来,却见李莲花站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看着倒地挣扎的两匹骏马。 王八十惊骇地指着那两匹马,“你你你……你居然跑死了两匹马,那可是好几十两银子啊……”李莲花喃喃地道:“晦气,晦气……”他对着四周东张西望,随后欣然一笑,“幸好这里距离角阳村也不远。”王八十眼看着那两匹马还在挣扎,似乎只是扭伤了腿,有匹伤得不重,已经翻身站了起来,另一匹却是不大动弹了。 李莲花摸了摸下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虽是个神医,却不会看马腿,这样吧……”他白皙的手指指着王八十,“你下来。”王八十早就从马车里下来了,愣愣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又指指那匹重伤的马,“让它上去。” 王八十这下嘴巴彻底大张,全然呆住,却见李莲花折了根树枝,把那匹半死不活的马扶了起来,慢慢把它赶上那摔得四分五裂的马车,让它勉强趴在上面,然后牵着另一匹还能走动的马,拉着另一匹马的空马鞍,“走吧。”王八十呆呆地看着和一匹马齐头并进的李莲花,这救命的神仙做事……果然就是与凡人不同。 “过来。”李莲花向他招手,王八十呆头呆脑地跟在他这大哥身边,看着他用一匹马拉着另一匹马走路,终于有一次觉得……和这位大哥走在一起,有点……不怎么风光。这一路虽然荒凉,却也有不少樵夫农妇经过,眼见李莲花拖着马鞍奋力拉着匹马前进,那匹坐车的马还龇牙咧嘴不住嘶叫,都是好奇得很。 走了大半个时辰,李莲花委实累了,一匹马很重,并且他显然没有车上的那匹马有力气,于是王八十不得不也抓着马鞍奋力拉马,一高一矮一马,三个影子使尽吃奶的力气,方才把那匹膘肥体壮的伤马拖进了角阳村。 此时已是深夜。 入村的时候王八十看见万圣道的马车早就停在了红艳阁旁,心里不由嘀咕。李莲花吩咐他快快去请大夫来治马,接着就欣然把那两匹马拴在了莲花楼门外。深夜角阳村一反常态的无比安静,显而易见万圣道大张旗鼓在这里找封小七,已经把村民吓得魂不附体。 静夜无声,李莲花打开已经被修好的大门,心情甚是愉悦。点亮油灯,他坐在桌边,探手入怀,从口袋里摸出了两样东西。 一根干枯纤细的树枝,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两样东西原来都在王八十怀里,王八十将树枝和纸片递给了白千里,将相思豆递给了李莲花。白千里不看那枯树枝,先看过纸片后,将纸片和枯枝都递给了李莲花,然后从李莲花那里拿了相思豆去看,再然后李莲花却没有将这两样东西还给白千里。 当然在万圣道总坛他曾拿出来让封磬看过,又堂而皇之收入自己怀里,于是这两样东西现在还在他这里。 他拿起那枯枝在灯下细细地看,那枯枝上有个豆荚,豆荚里空空如也。那张纸依旧是那么破烂,纸上的字迹依然神秘莫测。 楼外有微风吹入,略略拂动了他的头发。灯火摇曳,照得室内忽明忽暗,李莲花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枯枝和纸片,浑然不觉在灯火摇曳的时候,一个人影已慢慢地从一片黑暗的二楼无声无息地走了下来。 像一个鬼影。 李莲花收起了那两样东西,伸手在桌子底下摸啊摸,突地摸出一小坛酒来,接着又摸出了两个小小的一盅杯,咯的一声,摆了一个在桌子的另一头。 那自二楼缓缓走来的黑影突然一顿,咯的又一声,李莲花已在自己这头又摆了个酒杯。那白皙的手指拈着酒杯落下的样子,就如他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流畅自然,毫无半分生硬。接着他微笑道:“南方天气虽暖,夜间还是有寒气,不知夜先生可有兴致与我坐下来喝一杯呢?” 站在他身后的被他称呼为“夜先生”的黑影慢慢地走到了他前面来,李莲花正襟危坐,脸上带着很好客的微笑。灯光之下,坐在他对面的人一身黑色劲装,黑布蒙面,几乎连眼睛也不露,“李楼主名不虚传。”他虽然在说话,但声音嘶哑难听,显然不是本声。 “不敢。”李莲花手持酒坛,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夜先生深夜来此,入我门中,不知有何索求?”黑衣人阴森森地道:“交出那两样东西。”李莲花探手入怀,将那两样东西放在桌上,慢慢地推了过去,微笑道:“原来先生冒险前来,只是为了这两样东西,这东西本来非我所有,先生想要尽管开口,我怎会私藏?” 黑衣人怔了一怔,似乎全然没有想到李莲花立刻将那两样东西双手奉上,一时间杀气尽失,仿佛缺了夜行的理由。过了好一会儿,他将那枯枝和纸片收入怀中,“看不出你倒是知情识趣。”李莲花悠悠然道:“夜先生武功高强,在下万万不如,若是为了这两样无关紧要的东西与先生动手,我岂非太傻?”黑衣人冷哼两声,抓起桌上的酒杯砸向油灯,只见灯火一黯后骤然大亮,而他已在灯火一黯的时候倏然离去。 一来一去,都飘忽如鬼。 李莲花微笑着品着他那杯酒,这酒乃是黄酒,虽然洒了一地,但并不会起火。 此时门外传来某匹马狂嘶乱叫的声音,王八十的嗓子在风中不断哆嗦,“亲娘……我的祖宗……乖,听话,这是给你治伤,别踢我……啊!你这不是伤了腿了吗?怎么还能踢我?钟大夫,钟大夫你看这马……你看看你看看,给拉了一路都成祖宗了……” 第二日。 李莲花起了个大早,却叫王八十依然在房里数钱,他要出门逛逛。 角阳村虽然来了群凶神恶煞的人,到处地找什么,但村民的日子照样要过,饭照样要吃,菜照样要煮,所以集市上照样有人,虽然人人脸色青白、面带惊恐,但依然很是热闹。 李莲花就是来买菜的,莲花楼里连粒米都没有,而他今天偏偏不想去酒楼吃馒头。 集市上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比以往少了一些,李莲花买了两棵白菜、半袋大米,随后去看肉摊。几个农妇挤在肉摊前争抢一块肉皮,原来是近来猪肉有些紧缺,他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就板上寥寥无几的几块肉想必轮不上进他的篮子,失望地叹了口气。他随即抬起头,那劝架劝得满头是汗的大汉名叫三乖,很有屠夫的身板。只听耳边有个三姑尖锐地喊叫说肉不新鲜,又有六婆喊说短斤少两,三乖人壮声音却小,那辩解的声音全然淹没在三姑六婆的喊叫之中,不消片刻便被扭住打了起来。李莲花赶快从那肉摊前走开,改去买了几个鸡蛋。 就在他买菜的短短时间里,万圣道的人马已经将红艳阁团团围住,上至老鸨下至还未上牌子正自一哭二闹三贞九烈的小寡妇,统统被白千里带人抓住,关了起来。 他听了这消息,心安理得地提着两棵白菜和几个鸡蛋、半袋大米,慢吞吞地回了莲花楼。王八十果然眼观鼻、鼻观心地仍在数那铜钱,他很满意地看了几眼,“今儿个中午,咱吃个炒鸡蛋。”王八十噔地跳起来,“小的去炒。”李莲花欣然点头,将东西交到王八十手里,顺口将三乖被打的事说了。 王八十一怔,“三乖是个好人,卖肉从来不可能短斤少两,那些人都是胡说。”李莲花想了想,悄悄地对王八十道:“不如这样,你带了那医马的郎中去看他……”王八十瞪眼,“医马的归医马的……何况三乖壮得很,被女人打上几下也不会受伤的。”李莲花连连摇头,正色道:“不不不,他定会受伤,衣服红肿、头发骨折什么的必然是有的……待会儿郎中来医马,医完之后,你就带他上三乖家里去。” 王八十长得虽呆却不笨,脑筋转了几转,恍然大悟,“大哥可是有话对三乖说?”李莲花摸了摸他的头顶,微笑道:“你问他……”他在王八十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王八十莫名其妙,十分迷茫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又摸了摸他的头,“去吧。” 王八十点点头,拔腿就要跑,李莲花又招呼道:“记得回来做饭。”王八十又点点头,突然道:“大哥,小的有一点点……一点点懂了……”李莲花微笑,“你记性很好,人很聪明。”王八十心里一乐,“小的这就下去医马。” 李莲花看着他出去,耳听那匹马哀号怪叫之声,横踢竖踹之响,心情甚是愉悦,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寻了本书盖在头上,躺在椅上沉沉睡去。等他睡了一会儿,渐渐做起了梦,梦见一头母猪妖生了许多小猪妖,那许多小猪妖在开满蔷薇的花园里跑啊跑,跑啊跑……正梦得花团锦簇天下太平,猛地有人摇了他两下,吓得他差点跳了起来,睁开眼睛,眼前陡然一片金星,眨了眨眼才认出眼前这人却是白千里。 白千里显然不是踹门就是翻窗进来的,李莲花叹了口气,也不计较,“金先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白千里露出个笑容,“门我已经叫人给你修好了。”李莲花诚恳地道:“多谢。”白千里看来并不是来说那大门的,“李楼主。” 李莲花慢吞吞地自他那椅上爬了起来,拉好衣襟,正襟危坐,“嗯……”白千里突然叹了口气,“红艳阁的人已经招供,那两头猪都是老鸨叫人放上去的,是一位蒙面的绿衣剑客强迫她们做的,是什么意思她们也不知道。”李莲花啊了一声,“当真?” 白千里颔首,“据老鸨所言,那蒙面剑客来无影去无踪,来的时候剑上满是鲜血,甚至蒙面剑客自己承认刚刚杀了一位少女,那少女的样貌身段和师妹一模一样……”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这当然是胡说八道,可是……” “可是除了红艳阁的这些胡说八道,万圣道根本没有找到比这些胡说八道更有力的东西,来证明封姑娘的生死。”李莲花也叹了口气,“万圣道既然做出了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没有得到结果,骑虎难下,如果不尽快找到封姑娘失踪的真正答案,只怕只能以这些胡说八道作为结果,否则将贻笑江湖。” 白千里颔首,“听闻李楼主除了治病救人之外,也善解难题……”李莲花微微一笑,“我有几个疑问,不知金先生是否能如实回答?” 白千里皱眉,“什么疑问?”李莲花自桌下摸了又摸,终于寻出昨夜喝了一半的那小坛子酒,再取出两个小杯,倒了两杯酒。他自己先欣然喝了一口,那滋味和昨夜一模一样,“第一件事,关于少师剑。” 白千里越发皱眉,不知不觉声音凌厉起来,“少师剑如何?”李莲花将空杯放在桌上,握杯的三根手指轻轻磨蹭那酒杯粗糙的瓷面,温和地问:“你知不知道,这柄少师剑是假的?”此言一出,白千里拍案而起,怒动颜色。 李莲花请他坐下,“不知金先生多久拔一次剑,又为何要在出行的时候将它带在身边呢?”他微笑,“少师剑虽然是名剑,但并非利器,先生不擅用剑,带在身边岂非累赘?”白千里性情严苛,容易受激,果然一字一字地道:“我很少拔剑,但每月十五均会拔剑擦拭;带剑出行,是因为……”他微微一顿。李莲花柔声道:“是因为它几乎被人所盗。”白千里一怔。李莲花很温柔地看着他,“金先生,你当真不知少师剑是假的?” 白千里睁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一句“绝不可能”还没说出口,李莲花已接下去道:“你是何时感觉到有人想要盗剑?清凉雨现身的那个晚上?”白千里心思纷乱,“清凉雨杀慕容左之后,我回到房间,发现东西被翻过,这柄剑的位置也和原来不一样。”李莲花微微一笑,“第二件事,封姑娘和故去的总盟主夫人长得有多相似?” 白千里又是一怔,他做梦也想不到李莲花抛了个惊天霹雳下来之后第二个要问的竟然是如此毫不相干的一个问题。他是封磬的弟子中唯一一个和封夫人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弟子,自然记得她的长相。“小师妹和师娘的确长得很像。” 窗外日光温暖,李莲花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小酒,浅浅地呷着,“第三件事,清凉雨在贵坛潜伏三个月,不知假扮的是何种身份的家丁?”白千里迷茫地看着他,“厨房的下人。”李莲花慢慢露出一丝笑,那笑意却有些凉,“第四件事,你可想见一见你师妹?” 当啷一声,白千里桌上的酒杯翻倒,他惊骇地看着李莲花,“你、你竟然知道师妹人在何处?你如果知道,为何不说?”李莲花道:“我知道。”白千里头脑中一片混乱,如果李莲花知道封小七在哪里,那万圣道为难一个妓院,做出捉拿老鸨妓女这等丑事却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你怎会知道?你为何不说?你……” “我一开始只知道了一大半,”李莲花慢慢地道,“后来又知道了一小半。”白千里甚是激动,声音不知不觉拔高了,“她在哪里?”李莲花却问:“我那小弟呢?”白千里怔了一怔,“他……他在门外弄了个小灶,正在做饭。”李莲花放下酒杯,仿佛听到这句话心情略好,欢欣地道:“不如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去看她。” 白千里勃然大怒,“你当万圣道是什么?大事在前,不务正事,跟着你戏耍?”李莲花被他吓了一跳,干笑一声,“但是我饿了。”白千里余怒未消,但李莲花却施施然下楼,王八十已经回来,刚把鸡蛋炒熟,饭也做好。他就瞪眼看着李莲花和王八十高高兴兴地围着桌子就着白菜和鸡蛋各吃了一碗米饭,他方才发怒不吃,李莲花倒也没有勉强他。 白千里看着他吃饭几乎要发疯,但封小七在哪里只有李莲花知道,他要吃饭不肯说,他难道还能逼他吐出来?好不容易等李莲花吃完一碗饭,只听他道:“王八十。”王八十很是知情识趣,点头哈腰地道:“我问过三乖了,三乖、三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好像……吓坏了,他说在、在他家里。”李莲花放下酒杯,微笑道:“我们走吧。” 白千里强忍怒气,跟在李莲花身后。只见他越走越偏,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家破旧的小院,从这院中扑鼻的气味,一嗅便知是个杀猪场子。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坐在院中,呆呆地望着天空,猛地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尤其看见白千里那一身金灿灿的衣裳,吓得全身一哆嗦。李莲花微笑问:“三乖?”那大汉呆呆地看着李莲花,“你是谁?”李莲花露齿一笑,“我是王八十他大哥。” 三乖那眼神突地有了点精神,“你是王八十的大哥,但你、你怎么这么年轻?”李莲花咳嗽一声,继续微笑,“我有点事要问你。”三乖的脸色又是惊恐,却隐隐有几分高兴,“王八十说你是个救命的……活神仙……”李莲花连连点头,温和地道:“不怕,三乖,你是个有勇有谋的好汉,没做错事,有我在这里,没有人会错怪你的。” 他一身灰衣,全身朴素,和那足踏祥云、仙风道骨的“神仙”的样貌差距如此之远,但他神色温和,音调不高不低,既无刻意强调之意,也无自吹自擂之情,反倒是让三乖信了几分。他踌躇地道:“我……我……” 他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墙外骤然一道剑风袭来,直落三乖颈项!白千里大吃一惊,金钩一晃,当的一声接下一剑。只接了这一剑,他右手一阵剧痛,掌心温热,竟是虎口迸裂,鲜血流了满手——这偷袭一剑的人武功竟有如此之高,高到他竟无法接下一剑! 李莲花已抓住三乖,飘然把他带出去三步之遥,两人面前,一位黑衣蒙面客手持长剑,冷冷站在当场,黑布下一双眼睛寒芒迸射,杀气充盈。李莲花将三乖拦在身后,“金先生,有人偷袭,该当如何?”白千里袖中令箭一发,当空炸开一朵紫色烟花,正是万圣道遇袭求援的暗号。这角阳村如此之小,烟花一爆,只听步履声响,很快有人跃入院中,将庭院团团包围起来。 黑衣蒙面人持剑在手,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等心情。白千里等到万圣道一干人等到达了十之七八,估算便是这蒙面人如何了得,也绝对应付得了,方才冷冷地道:“阁下何人?为何出手伤人?” 黑衣蒙面人不答,站得宛若铜铸铁塔一般。 便在这时,三乖突然指着他道:..“你、你……”他自李莲花身后猛地冲了出来,“就是你——就是你——”李莲花伸手一拦,“他如何?”三乖一双眼睛刹那全都红了,忠厚的脸瞬间变得狰狞,“就是他——杀了他们——”白千里大惊,难道封小七当真已经被害?难道三乖竟然看见了?如果封小七死了,那尸体呢?这蒙面人又是谁?他虽喝问“阁下何人”,但入目那黑衣人熟悉的身姿体态,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你……” 那黑衣人揭下面纱,白千里呆若木鸡,身边一干人等齐声惊呼——这人长髯白面,身姿挺拔,正是万圣道总盟主封磬! 微风之中,他的脸色还是那般温和、沉稳、平静,只听他道:“李楼主,你是江湖惯客,岂可听一个屠夫毫无根据的无妄指责?我要杀此人,只因为他便是害我女儿的凶手!”白千里如坠五里云雾。师父怎有可能杀害亲生女儿?但这一身黑色劲装却有些难以服众,何况封小七武功虽然不佳,但也绝无可能伤在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屠夫手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才、才不是!” 封磬风度翩翩,不怒自威,这一句话说出来满场寂静,三乖却颇有勇气,大声道:“不是!才不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你杀了他、他们!”封磬淡淡地道:“你才是杀死我女儿的凶手。”三乖怒道:“我、我又不认识你……” 封磬越发淡然,“你又不认识我,为何要说我杀人?你可知你说我杀的是谁?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疼爱还来不及,怎会杀她?” 三乖跳了起来,“就是你!就是你!你这个禽、禽兽!你杀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死,后来她……她吊死了!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你……”封磬脸色微微一变,却仍然淡定,“哦?那么你说说看,我为何要杀自己的女儿?”三乖张口结舌,仿佛有千千万万句话想说,偏偏一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旁边有人温和地插了一句,“清凉雨。” 说话的是李莲花。如果说方才三乖指着封磬说他是杀人凶手,众人不过觉得惊诧;李莲花这一插话,此事就变成了毫无转圜的指控。万圣道众人的脸色情不自禁变得铁青,在这般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眼睁睁看着自家盟主受此怀疑,真是一项莫大的侮辱,偏又不得不继续看下去。 封磬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李莲花身上,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只听封磬一字一字地道:“我虽嫉恶如仇,但也绝无可能因为女儿被魔教妖人迷惑,便要杀死自己的女儿。”此言一出,众人情不自禁纷纷点头。封小七纵然跟着清凉雨走了,封磬也不至于因为这样的理由杀人。李莲花摇了摇头,慢慢地道:“你要杀死自己的女儿,不是因为她看上了清凉雨……”他凝视着封磬,“那真正的理由,可要我当众说了出来?” 封磬的脸色刹那变得惨白,“你——” 李莲花举起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转头向已经全然呆住的白千里,“为何是总盟主杀害了亲生女儿,你可想通了?”白千里全身僵硬,一寸一寸地摇头,“绝、绝无可能……师父绝不可能杀死亲生女儿……”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王八十家里吊着的那头母猪?这个……不愉快的故事的开始,便是一头上吊的母猪。” 白千里的手指渐渐握不住金钩,那虎口的鲜血湿润了整个手掌,方才封磬一剑蕴力何等深厚,杀人之心何等强烈,他岂能不知?封磬脸色虽变,却还是淡淡地看着李莲花,“李楼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你辱我万圣道,势必要付出代价。” 李莲花并不在意,“那一头母猪的故事,你可是一点也不想听?”封磬冷冷地道:“若不让你说完,岂非要让天下人笑话我万圣道没有容人之量?说吧!说完之后,你要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付出代价。” 李莲花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掌,“角阳村中尽人皆知,那夜三更,王八十住的柴房里吊了一头穿着女人衣服的母猪,人人啧啧称奇。那母猪身上插着一支断矛,怀里揣着万圣道的金叶令牌,在柴房里吊了颈。这事横竖看着像胡闹,所以我也没留意,所以万圣道寻找不到盟主千金,前来询问的时候,我真不过是个凑了趣的路人,但是——”他慢慢地道,“虽然我不知道那吊颈的母猪是何用意,也不知道万圣道封姑娘究竟去了哪里,我却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谁——吊了那头母猪。” 白千里漠然问:“是谁?” 李莲花微笑道:“那头猪吊上去的时候,没有人家里少了头猪,那猪是哪里来的?从两百里外赶来的?如何能进入村里无声无息不被人怀疑呢?这说明那头猪来自家里猪不见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的人家,又说明这头猪在街上搬动的时候,没有半个人觉得奇怪——那是谁?”他说到那吊颈的母猪的时候很是高兴,“是谁知道王八十三更时分必然外出倒夜壶且从不关门?是谁家里猪不见了大家都不奇怪?是谁可以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运一头死猪?”他指了指三乖,“当然是杀猪卖肉的。” 众人情不自禁点头,眼里都有些“原来如此,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的意思,李莲花又道:“至于卖肉的三乖为何要在王八十家里吊一头死猪,这个……我觉得……朋友关系,不需外人胡乱猜测,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说吊猪的人多半就是三乖。” 三乖心惊胆战地看着李莲花,显然他这几句说得他毛孔都竖了起来。只听他继续道:“但是当他将另一头公猪砍去左脚,插上铁棍,砍坏了头,又丢在王八十那废墟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他一字一字缓缓地道,“这不是胡闹也不是捉弄,这是血淋淋的指控,杀人的印记。我想任何人看到这两头猪都会明白——那两头猪正是两个人死状的再现,吊母猪的人用意并不是哗众取宠或是吓唬王八十,他是在说……有一个人,她像这样……死了。” 话说到这里,李莲花慢慢环视了周围的人群一眼,他的眼瞳黑而澄澈,有种沉静的光辉,众人一片默然,竟没有一人再开口说话。只听他继续道:“这其中有两条人命,是谁杀人?而知情人却为何宁可冒险摆出死猪,却不敢开口?这些问题,只消找到三乖一问便知,但这其中有一个问题。”他看了三乖一眼,“三乖既然敢摆出死猪,说明他以为凶手不可能透过死猪找到他;我若是插入一手,万一让凶手发现了三乖的存在,杀人灭口,岂非危险?所以我不能问,既然不能问,如何是好呢?” 他顿了一顿,轻咳了一声,“这个时候,一个意外,让我提前确信了凶手是谁。” 四、凶手 “王八十曾从母猪衣裳的袋中,摸出来三样东西。”李莲花道,“一颗相思豆,一根枯枝,还有一张纸。纸上写了些谜语一般的东西,白大侠曾经很是兴趣,但不幸这东西其实和杀人凶手关系并不太大。”他突然从“金先生”改口称“白大侠”,听得白千里一呆,反而不大习惯。 “关系大的是相思豆。这种豆子,并不生长在本地,只生长在南蛮之地、大山之中。衣袋里的相思豆非但新鲜光亮,甚至还带有豆荚,显然是刚刚折回来的稀罕东西。”李莲花道,“而近来总坛之中谁去了南蛮之地?是总盟主。”白千里忍不住道:“总盟主乃是受人之邀……”李莲花微微一笑,“他可有带弟子同行?” 白千里语塞,“这……”李莲花长长舒了口气,“于是这颗相思红豆便到了封姑娘衣兜里,虽说总盟主爱女之名,天下皆知,但父亲赠亲生女儿一颗相思红豆,这也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但是——”他说到父亲送女儿相思豆说得漫不经心,说到“但是”两字却是字正腔圆,不少人本要大怒,却情不自禁要先听完再怒。 “但是——相思豆豆荚之中,应有数颗红豆,为何在封姑娘兜里只有一颗?”他耸了耸肩,“其他的呢?莫忘了相思豆虽然是相思之物,却也是剧毒之物,那些剧毒之物到何处去了?”白千里皱眉,“你这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师妹……师妹难道把这东西拿去害人了?师妹虽然年少任性,却也不至于害人。” 李莲花摇了摇头,“这是个疑问,只是个疑问。我到了万圣道总坛,承蒙信任,听到了两个故事:其一,总盟主的发妻生下女儿不久便过世了,总盟主自此不娶,封姑娘生得酷似母亲,故而深受总盟主疼爱;其二,‘一品毒’清凉雨冒充厨房的杂役潜入总坛,意图盗取白大侠的少师剑,结果不知何故,封姑娘却恋上了这位不入白道的毒中圣手。她为清凉雨冒险盗取少师剑,又在清凉雨毒杀慕容左之后,随他出逃。” 这事却有不少人不知情,只听得面面相觑,满脸疑惑。白千里缓缓点头,“这有何不对?” “清凉雨潜入万圣道,意图盗取少师剑,此事何等隐秘;万圣道中邵少侠天资聪颖,目光过人,他发现了此事并不算奇,但封姑娘却为何也知道?”李莲花叹了口气,“根据众人的记忆,无论如何封姑娘都是个任性刁蛮的千金小姐,她怎会无端恋上了厨房的杂役?清凉雨又怎会信得过她,居然让她知道自己是为少师剑而来?他们之间,一定曾经有过不为人知的际遇,而封姑娘和厨房杂役能借由什么东西有际遇?”他看着白千里,看着封磬,慢慢地道,“那就是食物。” “食物?”白千里茫然重复了一遍。 “食物。”李莲花慢慢地道,“我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清凉雨是用毒的行家,食物、消失的毒物、封姑娘,这些加在一起,不能不让人有一种奇妙的想象。”白千里全身都寒了起来,“你是说——”李莲花截口道:“或许——有人曾经在封姑娘的食物中下毒,却让清凉雨发现了,他为封姑娘解毒,故而封姑娘恋上了这位救命恩人。”他淡淡地道,“这只是一种猜测,和方才的疑问一样,不算有什么真凭实据。” 但他的这“猜测”,却有些真实得吓人。四周不再有议论之声,人人呆呆看着他,仿佛自己的头脑都已停顿。李莲花继续道:“清凉雨与封姑娘的相识,让我怀疑,总坛之中有人要对封姑娘不利。封姑娘房间外的花园中,丢弃着太多东西,有金银珠宝,有发钗玉钿,那些东西若是计算起银两来,只怕价值连城;封姑娘年纪还小,并无收入,这些东西自然都是有人送的;她长年住在总坛之中,并未和什么江湖俊彦交往,那这些珠宝玉石又是谁送的?”他唇角微勾,看了封磬一眼,“除了总盟主,谁能在万圣道总坛送封姑娘如此多的珠宝玉石?父亲送女儿珠宝并不奇怪,但封总盟主未免送得太多了些,而封姑娘的态度也未免太坏了些。” 微微一顿,他慢吞吞地道:“封姑娘年方十七,慈父一直将她深藏闺中,突然在两个月前,他开始为女儿选择一名良婿,据说选中了不少人,而封姑娘却不肯嫁,并为这事大吵大闹。封姑娘不过一十七岁,为何总盟主突然决定,要她嫁人呢?”他唇角的笑意微微上泛,看着封磬。 封磬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李莲花。 “在封姑娘丢弃的许多东西之中,有一个香炉。”李莲花的笑意在这一瞬间淡了下来,语调渐渐地变得有些平板,“香炉之中,有一块质地良好的麝香,它的一角有引燃的痕迹,后又被人扑灭。麝香此物本来香气就浓,实无必要再将它引燃,而它被封姑娘扔得很远。”他看着封磬,“那是一块纯粹的麝香,有燥味,并非熏香,那是药用之物——是谁把它放在封姑娘房里?是谁把它引燃?你赠她红豆,你赠她珠宝,你突然要她嫁人,她的房内有人点燃麝香,又或许有人在她食物之中下毒——麝香、麝香那是堕胎之物……” “闭嘴!”白千里厉声喝道,“李莲花!我敬你三分,你岂可在此胡说八道?非但辱我师父,还辱我师妹!你——你这卑鄙小人!”四周嗡然一片,谁都对李莲花那句“堕胎之物”深感惊骇,谁听不出李莲花之意就是—— 就是封磬与封小七有那苟且之事,封小七有了身孕,封磬要她嫁人堕胎都无结果,于是逼不得已,杀了自己的女儿。 这若是个理由,倒真是个理由。 谁能相信万圣道总盟主封磬,平日温文儒雅、以种花为喜好、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会做出这等事? 封磬一张脸已经铁青,“李莲花,你说出这等话来,若无证据,今日我不杀你——不足平我万圣道之怒。” 李莲花垂下手来,指了指地下,“你想再见他们一面吗?证据,或许就在他们身上。”封磬怔了一怔。三乖已经喊了起来:“就是你!你杀了她!你杀了她!”他突然疯了一般拿起把铲子在院子里疯狂地铲土,地上很快被他铲开一个大洞,只见洞里有两张草席。三乖跳下坑去,一把揭开其中一张,“她有了你的孩子!” 白千里惊恐地看着那坑里已经肿胀的死人,那泥土中面容扭曲、长发披散的正是他那不知世事任性骄纵的师妹,他却从不曾想象她会有这个样子。泥土中尚有一团白布包裹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个未成形的胎儿。 三乖又猛地揭开另一张草席,草席下是一张满是刀痕的脸,虽然扭曲变形,却依稀可见这人活着的时候原本是如何俊99lib.俏,这人谁也不认识,却人人一见而知他便是那清凉雨。 他竟是个如此俊俏的少年。 三乖指着封磬的鼻子,“那天夜里,我去了趟三姨妈家,赶夜路回来的时候,在山里看见你和他们在打架。你要抓这个女的回去,这个男的不许,你先把女的踢倒,再用断掉的长矛将男的钉在树上,用剑砍断他的手,砍坏他的脸,一直砍到他死!砍到剑断掉!那个女的没死,你不停地踢她,用矛头插进她的肚子,这个女的手里也有一柄剑,你抢走她的剑,用剑柄将她敲昏——我全部都看见了!你看她躺在地上流血,把她扔在地上,就走了。我救了她回家,治了好几天,她的孩子没有了,人还能活着,可是你杀了她的男人,她每天都在哭。有天我卖猪肉回来,看到她用条白布把自己挂在梁上,上吊死了。”他指着封磬,全身颤抖,“她说你是她亲爹,她说因为她长得和她娘太像所以你强奸她!她说你怕她和她男人走了,怕她男人把你的丑事抖出来,所以要杀人灭口——我是不记得她说你叫什么名字,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势力的人!但是这是两条人命啊!那么年轻的小姑娘,你把她逼死,你说你还是个人吗?我不服气,我全都看见了,我就是不服气啊!我三乖只是个杀猪的,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本事,但我总想这事老天一定要给人个交代!这算个什么事啊!”他重重地一拍他那杀猪的架子,震得铁架子直摇晃,一瞬间真有力拔千钧的气势,“我想寻个青天来帮我,我想你有报应!所以我舍了两头猪,把猪弄成他们的样子,放在妓院里。我想那里人多看得见,我想这千古奇冤一定有人来昭雪!虽然对不起老王,但老天果然是长眼的!” 封磬脸色煞白。李莲花静静地看着那两具尸体,过了好一会儿,他道:“清凉雨身上这许多剑痕,不知白大侠可认得出是什么剑法?” 白千里踉跄退了几步,他虽不学剑,但封磬有家传“旗云十三剑”,十三剑均是出奇制胜的偏诡之招,入剑出剑方式完全不同,用以对敌人造成最大的伤害。清凉雨脸上这十几剑,包括腹上长矛一击,都是“旗云十三剑”的剑意。李莲花抬起头来,看着渐渐沉落的夕.阳,“封总盟主,千万种怀疑不过是怀疑,你可知道究竟是何事让我确信你就是杀人凶手?” 封磬冷冷地一笑。 李莲花慢慢地接下去,“那根枯枝,和那张白纸。” 封磬一言不发。 “我从万圣道总坛回来,路上总盟主所赠的骏马突然受伤,导致回来得迟了。其实惊马失蹄,那下场多半不大好,但偏偏我这人有些运气,所以躲过一劫。那两匹马究竟为何失蹄,我已请了大夫细细查看,料想和总盟主的厚爱有些关系。”李莲花微笑道,“而等我回到莲花楼,楼中却已有人在等我,要我交出那两样东西。”他慢慢地道,“我就奇怪了——连王八十自己也不知道他兜里有那三样东西,他拿出相思豆、豆荚和白纸的时候,只有我和白大侠在场。”白千里全身发抖,却用尽力气握住手中的金钩,点了点头。 “而我们到了总坛,见到了心仪神交许久的封总盟主。白大侠和王八十又将那三样东西讲了一遍,白大侠把那粒红豆给了总盟主,而我却把枯枝和白纸收入怀中。”李莲花微笑,“那么这个从我莲花楼中下来,开口索要那两件东西的人是谁?除了白千里、王八十、我和你之外,没有第五个人知道那两样东西,更没人知道东西在我怀里。”他略有遗憾地摇了摇头,“也许你以为那张古怪的白纸藏着泄露你身份的秘密,但其实没有;你冒险来夺,却让我知道你是谁——比我早到角阳村、武功如此高、知道那两样东西的人,只有白大侠和你;而‘夜先生’显然并不是白大侠。” 封磬若有所思,想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扯出个笑,“你怎么知道‘夜先生’不是白千里?”李莲花正色道:“我叫他‘夜先生’,如果真是白大侠,他定要和我拍桌,再三强调他其实姓白……总盟主养气功夫好极,一早我就赞过了。” 白千里颤声叫道:“师父!”封磬慢慢转过头来,白千里咬牙切齿地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字一字地问:“那两样东西,当真在你身上?徒弟请师父……验明正身……” 封磬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从怀里缓缓摸出三样东西,丢在地上,正是那红豆、枯枝和白纸,“我除恶半生,不想今日竟轮到自己。李莲花!其实你猜测的大部分都对!我去滇南取了红豆,并没有什么善心,我将三颗毒豆混入花豆汤中,想让她喝下打胎,结果被清凉雨这小子坏了事;后来点了麝香,又被她摔了出去。封小99lib?七留着孩子就是故意和我作对,因为她恨我。”他仰天长笑,“今时今日,我就一并说了吧!你们以为我秽乱亲生女儿?我禽兽不如?呸,封小七根本不是我的女儿!”他阴森森地道,“她是秀娘和人通奸所生,所以当年——我一掌杀了她,将她埋在蔷薇花下。封小七根本不是我女儿,我想要将她如何便如何,她亲生父母对我不起,报应在女儿身上,有什么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千里骇然看着封磬。这位他尊敬了三十多年的师尊,在背地里居然是这等模样……封磬狂笑不止,四周的万圣道弟子人心涣散,忍不住开始后退。这疯子杀死妻子、与养女通奸、又逼死养女,谁知道丑事暴露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见铮的一声脆响,封磬拔剑而出,黄昏之中,他手上所持的剑如一泓碧水,玄色中浓浓地透出碧意来,正是少师剑!白千里眼见此剑,情不自禁便欲夺回,李莲花衣袖一抬,将他拦了下来。 夕阳狂热如火,那掠过夕阳的霞云正如三秋狂客的一笔浓焰。 白千里一怔。他并不以为李莲花的武功能高得过自己,但他衣袖一抬,自己便过不去了。 然后他听李莲花很和气地问:“白大侠,这柄剑……当年花了你多少银子?” “十万两。” 然后李莲花叹了口气,“太贵、太贵。”他看着封磬,喃喃地道:“买不起,看来只好用抢的了。” 封磬剑气暴涨,杀气一寸一分地袭眉惊目。 围观众人惨白着脸色,一步一步后退,为这圈子里的两人让开个地来。 风吹地,满黄沙,夕阳西下。 (《青龙卷》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