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夺命魔瓶》 1、毫无预兆的恐怖幻象 “所以,戴维先生,您的工作是软件设计公司里的项目管理?”穿着酒红色洋装的女士温文尔雅,她从容不迫地从牛排上切下一小块送到嘴里。咀嚼时尽可能小心翼翼。她啜了一口红酒,帮助嚼烂的肉块下咽入食道。随后,她用餐布轻轻地在嘴上点了几下,好似蜻蜓点水。挂在脖子上的新月形挂坠均匀地摇摆着,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没错。管理。很多人。一个,两个,三个,很多。总之,就是他妈管理很多人。”戴维的父母没有教会他尊重他人,也没有教会他尊重语法。他用刀叉费劲地切割牛排。由于用力过猛,一些酱汁溅到了桌布之上,另一些则如出膛炮弹般溅向了对面的女士。女士没有刻意去躲避,但也偷偷地将餐布挡在了胸口位置。 “说说吧,具体说说你的工作。你是如何具体管理他们的。” “就是看着他们呗。都是一群懒惰的驴子,你稍不留意,他们就会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这时候,你就需要拿出你的鞭子抽打他们。就像这样。” 戴维越说越来劲,竟然陷入到忘我的程度。他举起拿着叉子的那只手(叉子上竟还有一小块牛肉)在空中肆意挥舞着。想象自己就是那个拥有无限权力,可以任意决定他人去留命运的奴隶主。他抬头看见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藏在鲜花型水晶灯罩里的高功率灯泡发散出黄澄澄的光束,遍布餐厅的每一个角落。从餐桌布到瓷餐盘,从邻桌女士那扑了粉的脸蛋儿到有些走神的侍者,整个餐厅都沉浸于一种被过度强调的富贵状态之下。如果,此刻有一个清教徒来到这里,他一定会闭上眼单膝下跪,恳求上帝的宽恕。 但是,戴维喜欢这种氛围。这能让他产生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的优越感。他傻傻地笑着,把举着叉子的手放到了嘴边。将那块牛肉塞到了嘴里。黑胡椒浓郁的鲜辣混杂着牛肉的轻微咸味让戴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对面的女士对戴维的自我陶醉和粗鲁无礼献上了虚伪的迎合的微笑。在她那上翘的睫毛之下,有两道鄙视的光线正射向戴维。 戴维却感受不到,因为他正闭着眼,坐在豪华的餐厅里,吃着美味的牛肉,使唤着训练有素的侍者,这感觉棒极了。 可随后,那该死的麻烦又出现了了。 先是失去时间概念,接着失去思考能力,眼前一片模糊,继而又出现了与现实毫不相干的场景。刚开始,戴维还能不停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可几秒(也可能几分钟,几个小时)后,戴维就不再能分辨真实与虚幻了。 他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活生生地拉入到梦境与现实的边缘。 一些莫名其妙的毫无逻辑可言的画面如不速之客般猛然闯入他的脑海。 这次,他出现在了沙漠里。 他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沙漠里。似火的骄阳毫不留情地灼烧着他的皮肤。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秃鹫正在徘徊。他意识到自己即将因脱水而死。在死亡快来临之际,一个黑色轮廓从地平线上蓦然地升起。戴维依靠最后的意识辨识出那是一个人影。但他却在此时昏死了过去,所以不记得那个人影花了多久才来到他的身边。 他感到脑门发凉,好像有人把整座冰山挪到了他的头上。他勉强地从昏迷中醒来,发现一位穿着黑袍留着一头漂亮长发的男人正在用冰水浇灌他的头颅。 “你他妈是谁?” “神。” “不认识。快把瓶子给我。” “戴维,你是我的代言人。明白吗?我的代言人。你会代表我去支配众生,他们的生杀大权就在你我的手里。” “去你的,把!水!给!我!然后滚蛋。” “戴维...” “该死的,把水给我!我快死了!” “我喜欢这样的你。这才是我想要的。” 自称为神的男人笑呵呵地把水瓶塞给了戴维。他随后转身,朝着地平线的方向走去。 戴维摸到瓶子感到了透心凉带来的痛快。他用力拧瓶盖,却发现拧不开。他一遍遍重复,直至把瓶子夹在腋下再度发力才拧了开来。 他仰着头并把瓶子高高举起。却发现没有一滴水落下。他满脸疑惑地看着瓶子,瓶子里确实装了水。他摇晃了几下,甚至能听到水冲击瓶壁发出的声音。 “等等,好像还有其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呐喊声。管它呢,我快渴死了。” 于是,他又一次举起瓶子,却依旧没能喝到甘露。他试了又试,结果却让他的心情愈发低落。 还有更糟的。戴维发现瓶子外壳所散发出的寒气似乎通人性。它正通过掌心死命地往他手里钻。先是手掌,接着是小臂,大臂,肩膀,然后顺着动脉血管直冲心脏。一切都是预谋已久。 戴维开始害怕并后悔自己的莽撞。他甚至怀念起沙漠里的燥热。他想松手,但手已被瓶子牢牢地粘附住。他不顾可能撕下血肉的风险,死命地用另一只手去拽扯瓶子。刺心的痛苦一阵阵地袭来,他感到骨头和神经都快被冻住了。戴维一边哀嚎一边做最后的绝望挣扎。终于,他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手与瓶子的粘合处传来。他知道,那是血肉被撕裂的声音。他告诉自己,只要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扯下瓶子。 “别管有多痛,你行的。扯下来!该死的,扯下来!” 他终于赶在被完全冻住前扯下了瓶子。看到瓶面上的血迹斑斑,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惨。他的手注定是废了。 或许是知道结果有多糟,他并不打算想探望那受伤的手。但他感觉得到手掌的正中部位正在不断地开合。他以为是撕裂的伤口正被挤压。但是,宝贝儿,伤口可不会如此规律地张开与闭合。 感受到了吗?伤口里有东西在动。是的,在滚动。就在我的手掌里。起初,戴维以为是错觉,但伴随着那鬼东西的滚动速度加快,戴维确信他的手掌里一定被藏了些什么。 他低下了头。当目光聚焦在手掌时,他感到有人正在和他对视。不是从背后,或是其他方向。而是从手掌的位置。 是的,确实有一只布满血丝的,瞳孔呈弧形的黄色眼珠正盯着他。 就长在他的手掌伤口里。 2、奇怪的老头儿 戴维从无意识中恢复了过来并剧烈的干呕起来。 他毫不犹豫地把嘴里那堆没有消化完的牛肉残渣吐到了盘子里。这是世界上最没有教养的行为之一。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现在不在乎,过去也不曾在乎过。去它的该死的礼仪。他环顾了下四周,并非出于不好意思,而只是出于本能。此刻,确实有几个人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很快就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自己的饭局上。 (嗨,各位,这里刚有个人被恐怖的画面吓得半死,你们却只愿意留给他五秒时间!呸,这个冷酷无情的世道。一群冷酷自私,高高在上的家伙。如果我有机会,一定让你们统统消失。) 他把目光重新移回到坐在他对面的女士脸上。看到的是经过精心掩饰的不可思议与作呕的表情。他顿时没了胃口,抓起桌布一角擦了下嘴。他摸了下裤兜,那里瘪瘪的 。该死! “我...的钱包似乎掉了...可能是在车上或者哪儿。所以,你应该...不介意..替我结下账吧?”他用含糊不清的方式表达着自己清晰的意图。 “是的,当然。我很乐意。”女士低着头用叉子就着色拉酱在盘子里写出单词“disguisting”。随后,她抬起头,做作地展现出笑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人感觉颇为不舒服。她在念到很字时十分用力,而掏钱包时的动作又十分的决绝与迅速,这一切都明白无疑地告诉戴维,她只想快点从这个尴尬的场合中脱身。 他们一起走出餐厅。戴维问女人往哪儿走,女人却先反问他。当得知戴维要搭乘地铁时,她彬彬有礼略带为难地告知戴维,很不巧,她正好得去反方向赶末班巴士。戴维耸耸肩,展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女人甚至没说有空再约之类的客套话便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后跟沉重而快速地撞击地面,哒哒哒的声音虽然节奏感十足却让人十分难过与不安。 直到面对女人的背影想要挥手说再见时,戴维才发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的姓名。他狠狠地朝地上踢了一脚,说了一些充满恶意的诅咒的话。随即便朝着地铁方向走去。 黑夜之下,万物俱静。路灯洒下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前方的路。偶尔出现在马路上的车辆无瑕估计这个行走于沮丧边缘的可怜虫。相反,司机们似是故意般地打开强光灯,用咆哮的引擎声让他的心境雪上加霜。戴维觉得这无情的黑夜就像一头懒惰却又贪吃的巨兽,张着嘴等着各类倒霉蛋送上门。而他充其量不过是一块巧克力,甚至称不上甜点。就算进了黑夜巨兽的嘴也不会被尝出什么味道。 一个***在不远处。他的双手带着黑色手套,内里穿着笔挺的西装外面套了件大风衣。一条黑色的针织围巾挂在脖子上。他正在努力地尝试拧开一个瓶子。他的右手掐住瓶身,左手使劲地转动瓶盖,但怎么也打不开。男人十分沮丧,他无助地看着四周。这时一个路人路过,他谦卑地迎上前去,恳求路人替他打开瓶子。路人痛快地答应了,但几次努力后也未能成功。 路人朝男人摊摊手表示自己尽力了。男人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他拍了拍路人的肩膀,朝路人点点头表示感激,右手将瓶子拿了回来。 开个瓶子都那么费力?戴维十分好奇。于是,他在路过男人身边时放慢了脚步。他和男人四目相对,此刻可以看得更清楚。男人的眼窝深深陷入面部,浓重的眼袋和细纹表示这个家伙年纪应该在六十岁上下。但即便年事已高,他仍将抹了油的头发齐齐向后梳去,暴露出布满皱纹的额头。戴维走得更近了一些,近到可以嗅到其身上散发出的不知名的古龙水味儿。 “嘿,先生,行行好吧。帮我这个可怜的老人一个小忙。替我拧开这个瓶盖。”还未等戴维同意,男人就已把瓶子递了过来。 “我可没同意。”戴维的臭嘴又一次开启。 “不,你当然愿意,我知道。” 戴维拗不过老人的坚持,不耐烦地拿过瓶子。 “见鬼,这瓶子还挺凉的。”戴维脑海里出现了某些不好的回忆,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巧合。 他以为这盖子会很紧,因此故意多用了好几分力气。然而盖子却几乎是在他完全发力前便主动投降了。先是噗呲声,接着是金属摩擦发出的咔嚓声,瓶盖在他的手里一点点地被挪开。 他松了一口气,将瓶子递还给老人。他刚想离开,却被老人拦了下来。 “嘿,先生。我得谢谢你替我打开这个瓶子。” “得了吧,只是个瓶子而已。不用这样。” “杰森。”老人把戴在右手上的手套摘下后朝着戴维伸了过来。 “戴维。” 戴维伸出了手。他感到正被一只坚如顽石的手死死地钳住。如此有力的手劲儿完全不像是属于六十岁老头的。他还感到一股奇怪的力量正在挠拨他的手掌。像有一只蜘蛛在他手上爬行,又似一条毒蛇正在蜿蜒前进。 又像是被一双眼睛监视着。 杰森松开了手。迅速地戴上了手套。 “戴维,看你的样子,你挺沮丧的。是因为刚刚相亲失败的缘故吗?” “你怎么知道的?”戴维一个激灵,立马警觉了起来。 “我看到你和那个姑娘分手道别。你想和她再说些什么,但她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可怜啊。”杰森指了指饭店门口,眼神里闪过一次得意。 “你是在监视我吗?尽管我不认识你,但我不怕你!你替谁干活?国税局?FBI?还是,还是,该死的51区?不管你是哪儿的人,我不怕你!明白吗?不怕你!”戴维的情绪急速升温,他几乎快要爆出满口脏字了。 “别激动,戴维。别激动。你太容易冲动了。你不会真想揍一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吧?更何况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杰森眼中的得意不见了,他向戴维诚恳地道歉,“我只是觉得一位乐于助人的男士被无情地拒绝,被肤浅的人所不理解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戴维,我在乎你,理解你。” 很久以后,当戴维回忆起这一晚时,他认为其生活的全部改变都源于那一刻之后的所思所想。 杰森腰背笔直地站在那里,眼角下弯,眼神柔和,如父亲一般看着他。戴维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和父亲融洽交谈的感觉。这是真正的父亲,体谅自己,包容自己的父亲。 戴维的鼻子有点发酸。他想起了自己这28年来所遭遇的种种不公正待遇:他的那位亲生父亲一边看报一边当着躺在沙发上的戴维的面,不无沮丧地表示他的儿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他的母亲一边做着土豆泥一边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仅仅是因为她的儿子正在卧室里专心致志地玩游戏而忽视了她让其帮忙打下手的请求;他的同事们远远地躲着戴维,在头号恶人吉米的带领下合唱着《戴维是只大呆鹅》的歌谣,他们绞尽脑汁编造出来的歌词既不押韵也不礼貌;他的那些约会对象,一个个道貌岸然装腔作势,但却只因为被要求付一次账,或是被抱怨为何迟到而翻脸。 (钱包不见了,那不是我的错。而你们却总是迟到,那就是你们的错!) 戴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对他如此“粗暴”。擅长溜须拍马的吉米曾这样说过:“你们都见过铺在地上的钢轨对吧?其中的任何一根一旦过长或过短,就会被移除。因为它碍事了,它让火车有了脱轨的风险。而戴维就是这样的存在。可他居然还没被移除,一定是哪儿搞错了。”他说完后,所有人都捧腹大笑。随后他们便唱起了《戴维是只大呆鹅》的歌谣。这一切都发生在戴维不曾出现的角落——从咖啡室到吸烟角。但最后都会传到戴维的耳朵里。戴维觉得这是故意的。是对他人格的第二次羞辱。 “戴维,他们在欺负你。不止是我看到的,还有那些我不曾看到的。所有人都在欺负你。对吗?我只是一个路人,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但我也曾年轻过,也曾尝过被轻视被背叛被利用被嘲弄的滋味。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啊。”杰森滔滔不绝,却没有去喝一口瓶子里的水。 “知道吗?这个晚上,从我身边来了又走的人数不胜数。他们中有衣冠楚楚搂着美娇娘的富人,有衣着朴素吃着甜甜圈的穷人,有踩着滑板听着耳机的年轻人,也有戴着礼帽拄着拐杖的老人。当然也可以分成男人和女人,不过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没有替我拧开瓶子。或是无能为力,或是不屑一顾。你是唯一一个,唯一一个愿意,并且成功帮助了我的人。你比很多人都善良都要有能力,只是你,从来不曾发觉。” 当一个人沮丧时,他需要的不是性或金钱,而是一段发自肺腑的安慰。戴维在杰森面前逐渐失去了狂躁斗志,他的态度变得软化了起来。杰森的眼神愈发柔和起。戴维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曾经向往的理想中的父亲的眼神。 “他们...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也希望自己...能融入他们。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戴维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哽咽了起来。 杰森就像父亲安慰刚失恋的儿子那般拍了拍戴维的肩膀。又搂住他狠狠地摇晃了几下。 “会好起来的小子,会好起来的。你和我一样,我们是一类人。” “我想我该走了,太晚了,我会错过地铁的。”戴维觉得聊得太久了,于是便决定告辞。 “哦哦,当然,当然。去吧,戴维。”杰森又一次握了戴维的手,只是这次他没脱下手套。 “很高兴能和你聊天,并且帮上你。” 杰森举了举瓶子。“我也是。” “啊,对了,戴维。你最近想去哪儿旅行吗?”老人赶在戴维离开前提问。 “旅行?不,我暂时没打算。” “那你脑海里会浮现过某一个地点吗?只是浮现,灵光一现的那种。来吧,说一个吧。凭你的第一反应。” “嗯....”戴维稍作思考“非洲吧,我挺想去那儿的。可惜太热了,如果凉快点就好了。” “没错,非洲太热了。如果凉快点就好了。”杰森喃喃自语,“好吧,谢谢你。我没什么需要你再帮忙的了。再见。” 戴维挥了挥手以做道别,快速地转过身匆匆离开。如果他能放慢动作,或是用余光去扫一眼老人手上的瓶子,他一定会很好奇为何瓶子里的水突然消失不见了。 3、关于琼斯太太 戴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自住的公寓。走在过道上,他尽可能轻地压低脚步声。尤其在经过琼斯太太的房间时,他甚至连呼吸声都要控制住。 琼斯太太是一位独居老人。关于她的年岁,没人知道;关于她有无婚史,亦无人知晓。如果贸然提问则很可能被她狠狠地羞辱上一番。于是,房客们只能根据她的银色白发以及皱纹数量进行推算。一些房客由此得出她应该是在75岁上下,另一些则坚称她顶多也就65岁,理由是75岁的老人可没那么旺盛的火气。后来,他们偷偷开了赌局。不断有人把钱塞入饼干箱。据说,那个被深藏起来的箱子里已经装了好几百美金,但仍然无人领取。 她敏感易怒,有严重的神经衰弱。一丁半点儿的噪音就会让她整宿难眠。所以,如果你经过她房门时闹出大动静;在开派对时制造了严重的噪音;在吵架或亲热时因情绪失控而失声尖叫,哈!恭喜你了!今晚先好好睡上一觉吧。因为明天一早,你将面对“愤怒的琼斯太太”。包括戴维在内,这一楼层的所有住客几乎都直面过她的火气——“听着混蛋,我受够了,绝不准有第二次。(Never be again)否则,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吧”无论琼斯太太每次吐出的脏字有多么千变万化,这句格言永远不离其宗。 久而久之,同病相怜的住客们开始以此为乐。他们三五成群互相交流。定期在酒吧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惊叹于琼斯太太的脏字储备量。为了更进一步团结彼此,促进友谊,这群无聊的住客还提取了三个关键词的首个字母建立起了名为“NBA”的大楼互助组织。 组织里的第一条规矩是“新来的,必须挨琼斯太太一顿骂”。所以,对于那些刚搬入大楼的住客,联盟的成员们会故意不提醒对方需要注意的事项。直到某一天,当他们看到琼斯太太的唾沫星子飞溅到对方的脸上时,才幽幽地出现在其身边,面带同情地安慰上一番,接着在酒吧里,为可怜虫们安排加入联盟的正式仪式。他们称这一天为“训练日”。 戴维记得他加入时喝了好几升啤酒。然后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和所有人一起高唱《琼斯之歌》。 有些歌词,戴维一生难忘。 “混蛋,混蛋,听好了。” “是的,夫人。” “这里不准有噪音。” “明白,夫人。” “如果你让我睡不稳...” “怎么着?夫人?” “我会亲手把你丢下楼。” “明白,夫人。” 所有人在近乎癫狂的状态下,高唱着,欢呼着,大笑着,拥抱着,碰撞着酒杯。让满是白色泡沫的啤酒溅在手上,领带上,高品质的丝质衣服上,溅的地上油腻腻的为止。不用懊丧,不用难过,不用尴尬,不用拘束,今天是菜鸟加入日,为了他,为了我们,为了琼斯太太,干杯吧! 很久以后,当戴维面对绝望,身处毁灭边缘时,才明白这过往的岁月有多么美好。 不过,戴维和其他NBA成员依旧有不同之处——他和琼斯太太保持着脆弱的友好关系。琼斯太太的房间年久失修。房东对她的要求极其敷衍,而自掏腰包请一位工人则花费不菲,她本人又不擅长木工装修,因此,她不得不寻找一个可靠的能够帮上忙的家伙。 戴维清晰地记得琼斯太太第一次让他帮忙换装窗户玻璃时的画面。琼斯依靠在走廊边,目光锐利如老鹰寻找猎物般地盯着过往的人。最后,她选择了可怜的戴维。 “嗨,小子,想在帮助可怜的老人的同时,赚点小钱吗?” “琼斯太太,能帮上你是我的荣幸。但,我正好,有点儿工作得忙忙忙...所以....我不能不能...”戴维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有口吃问题。 “得了吧,臭小子,你能忙点啥?通宵看色情杂志吗?少废话,快,给我安装块窗户玻璃。耽误不了你的销魂一刻。”她一边说一边粗暴地拽着戴维的胳膊将他拉进了房间。 “销魂一刻?”戴维面露尴尬。 但琼斯太太可不管这些,她径直把戴维拉到了窗户边。一扇碎了一大半的窗户镶嵌在铺着泛黄的老式印花墙纸的墙壁上。 “琼琼琼斯太太,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但但但,我不需要收费。” “好极了,兔崽子。我正愁该给你多少钱呢。” 于是,戴维成了NBA联盟里唯一能进到琼斯太太房间的住客。也是唯一制造轻微噪音不会引发她不满的住客。 (听着,年轻人,轻微,懂吗?轻微!) 戴维悄悄地溜过走道来到自家的房门口。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不过,裤子口袋似乎还有点不舍钥匙,所以它故意拉拽了一把钥匙。而钥匙似乎也有点不愿意离开口袋,因此它特意地在口袋边缘停留了几秒。 这一系列意外的发生打破了戴维掏出钥匙的连贯性,以至于他的手没能抓住它。他听到了钥匙摔在地面上发出的清脆声,在灯光昏暗别无他人的走道上回荡着。他紧紧地闭着双眼,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妈的,真该死。戴维,你个蠢货。”他轻声地咒骂着。 随后,他索性单膝跪地开始了久违的祈祷。他向上帝祈求宽恕,并向上帝提出今天最后的愿望。他希望明天一早尊敬的琼斯太太在把他和他的家底扔下3楼时,脑袋不会在着地时发出比这钥匙更清脆的声响。 “这应该不算很过分的要求吧?”他自言自语。 他叹了口气,直起了身子。为今天的不顺画上一个句号。接着便用这串调皮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一个侧身闪进了漆黑的屋子。 4、睡前的糟糕回忆 戴维轻轻地把门合上。打开玄关的小灯,借着微弱的灯光,他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钱包。他无可奈何地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都是因为你,我今天别提有多尴尬了。好吧,也不能怪你。毕竟我还得指望你。” 他把钱包放入裤袋的最深处。接着用力蹭掉皮鞋,赤着脚走进厨房。他从藏在角落的箱子里拿了一罐啤酒,转身回到卧室,一个纵身飞入了单人床的怀抱之中。弹簧因硕大身躯的冲击而上下剧烈震动。戴维不在乎床的痛苦抗议,他把上半身倚在床头,保持半坐半卧的姿势。 戴维猛灌了一口啤酒,爽滑的口感让他终于能以平静的心态去面对今天发生的一切。工作就像谢顶男人头上最后的头发,聊胜于无,实则多余。吵闹惹人嫌的吉米总在背后说着他的坏话,甚至可能直接威胁他的工作。 他不是什么项目管理人员,连一个中层员工都谈不上。他只是一个挂着10级员工证的普通程序员。在庞大的公司里,有250多个和他挂着相同工作牌干着相同工作的人。他们卖力工作,偶尔偷懒玩会儿手机,或浏览下色情网页。他们从不是最差的,也不是最好的。这才是他们最可悲的地方。 这些关于自己的谎话都是林奇教他说的。林奇管这个叫包装。他是戴维唯一的朋友。尽管他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衣服搭配也是毫无章法,说话还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他对戴维却是无比真诚的。戴维不知道这份真诚源自哪里。或许是一样的粗糙风格,或许是一样的底层程序员工作,或许是一样的长期受人漠视,也可能只是出于单纯的惺惺相惜。戴维交朋友从不考虑原因,只要结果合心意,他就毫不犹豫地接受。 戴维把手里的啤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本想下床再去拿一罐,但困倦毫无征兆地袭上脑门。于是,他随手把罐子扔到了床边。顺势往下,平躺到了床上。他闭上眼静候睡魔把他带到一个无忧无虑心想事成的新天地去。在等待的间隙中,童年时他所遭遇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场景再度涌上心头。 那天,父亲略带驼背地坐在餐桌边,仔细地读着当天刚出炉的《每日电讯报》。身上的黄色条纹衬衫几乎快包不住他那肥硕的身躯。他缓慢地翻着版面,每次翻阅时都会偷偷地用余光瞥一眼坐在地上和他妻子一起玩拼字游戏的小戴维。 戴维能感觉到父亲正在偷偷地看着他,所以使劲展现着自己的词汇储备量。他轻而易举地拼出了“爱,你好,天空,大地”等单词,又依靠记忆力和些许运气拼出了“美好的,勇敢,艰难”等单词。尽管在更上一层楼的词组挑战中一败涂地,但戴维还是获得了母亲的赞许。 “快看,本,戴维拼出了那么多单词,他就是个天才。下周开始,他就能学习词组了。再过几个月,他甚至能看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戴维的母亲对戴维充满着期待。 “玛格丽特,你太乐观了。早着呢,早着呢。”本慢悠悠地把翻看着报纸,眼睛始终盯着版面内容,嘴角却微微上翘,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在玛格丽特和本交谈的时候,才四岁的戴维第一次看到了恐怖的画面。就像看的好好的《猫和老鼠》突然被未知的信号所干扰,即而出现一片雪花,又迅速切换为你不曾见过的神秘画面那般。他的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旋即一个秃顶的男人出现在他意识里,并把一个瓶子交到了他那稚嫩的小手之中。 男人蹲下看着戴维,对他说道:“嘿,戴维。想学读和写吗?我来教你。”他握住了戴维的手,戴维不记得那双手是冷还是热,那一刻的记忆既混乱又不真实。 之后,那个神秘信号消失了,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淡去。不再被支配的小戴维一时回不过神,忘记了为何自己坐在地上。他拼命回忆,拼命回忆,才修复了部分支离破碎的记忆。可无论如何努力,他也记不起刚才那几分钟里脑海里出现过的那家伙的模样。他沮丧地低下头,立即被之后看到的一幕惊出冷汗。 本已散乱一片的字母拼牌竟然整齐排列,形成了一行完整的字句。 母亲回过头,看到了地上的那行字——命运,无法躲闪。她震惊地看了一眼字句,又惊喜地看了一眼小戴维。 “戴维,你真的是天才。你居然会写诗了!本,你快看,戴维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句诗。命运,无法躲闪。多么美妙啊。命运,无法躲闪。多么有哲理啊。你快看啊。你个土包子,老农民,你的4岁儿子比你强多了!” 是谁写的,是我写的吗?不是! 小戴维的耳朵嗡嗡作响,他不敢告诉父母刚才那闪入他大脑的画面,那个人,那个声音,那行字,如果他说了实话,告诉他们这句所谓的真知灼句并非他所书写,(即使是他的小手干的,也是在被另一双大手操纵的情况下),他们会相信他吗? 不,他们会难过的。母亲会失声痛哭,父亲则会偷偷地拨通心理医生的咨询电话。 所以,戴维选择了沉默。25年后,他仍然不敢告诉父母那天所发生的的真相。 戴维一想到那天所发生的诡异的事,顿时睡意全无。恰好这时,放在床头的手机在黑暗中亮起惊悚的白光。戴维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到了手机。 “嗨,快看视频,不可思议。西非居然爆发洪水袭击。”这是林奇发来的视频。 戴维点开视频链接。在视频里,人们正围着一片被水浸泡湿润的沙漠啧啧称奇。镜头拉近,沙粒的的确确地被浸在了水里。突然,沙漠一片又一片地下陷,清水喷涌而出。刚开始,人们还在为清泉诞生而欢呼,但接着远方出来低沉的咆哮声,镜头循声而望。它所能拍摄到的最远处,就在地平线的位置,一股裹挟着沙子的褐色洪水正气势汹汹地杀奔过来。它足有四五米高。它自信而果决地踏平了一个又一个沙丘,带着夺人心魄的咆哮声席卷整片荒芜之地。 人们开始尖叫,四散奔逃。拍摄者一边高呼天罚将至,一边加入了逃命者的行列之中。视频在镜头剧烈的抖动中结束。 “也许是地下河。也许是特效,也许这他妈的就是天罚。我不知道”戴维回复道。 “好吧。我只是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所以第一时间通知你。兄弟。你应该还没睡吧?年轻人,不可能在12点前睡,对吧?哈哈。” “是的,我没睡。你猜对了。” 戴维回复完这句话,一边咒骂着一边直接关了机。他把头重重地贴在枕头上。祈祷着这一会能快速入眠。 5、懦夫 斯蒂芬金在《宠物墓地》里说过,睡眠就像一潭水,跳进去容易游回来难。你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入睡,但可能需要30分钟甚至更久才能醒来。戴维第一次醒来时,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6点35分,之后他又陷入到睡眠之中,再次梦到了可怕的与可爱的两种场景。他反复挣扎良久,才第二次睁开眼,这次时间显示为6点45分。他发现梦中的时间确实要比现实中快得多。于是,他决定利用最后的15分钟再做一次梦境体验,试试运气能否遇到更好的故事。但这次,他一无所获。于是,他缓缓地恢复过来,不情不愿地结束这轮睡眠。他做了一个收腹挺腰的动作便从床上直了起来。顺手拿起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7点30分! 他倒吸一口冷气,为自己因最后一波回魂觉所付出的代价而吃惊。但他没时间懊恼了,他翻滚下床,抓起离手边最近的衣服和裤子套上。冲进厕所,跳过刷牙和洗脸环节,只保留撒尿部分。完事后,几步小跑到冰箱边,拉开下层的门,从一众的啤酒,酸黄瓜和鸡肉中,摸到了几片干瘪的面包片。又从餐台上方的柜子里寻找到了一瓶花生酱。 他迅速扭开盖子,把黄油刀刀尖伸入罐子里。只是稍稍用力旋转就卷起了一大块的花生酱。四片面包整齐划一地躺在餐桌上,就像赌场里荷官即将发出的四张牌。先生们,究竟是花生酱同花顺,还是双白双花一条龙,快快买定离手。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替四片面包刷完“漆”,两两夹在一起将就着咽下。他勉强咽下了第一组,但第二组就像干海绵一样难以下咽。他只得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盒牛奶,甚至顾不上拿一个杯子,而是直接往嘴里灌了几口。牛奶呛到了他的气管,他感到咽喉紧缩如被人锁喉。剧烈的咳嗽在喉结下方产生了强大的能量,迫使他不得不把嘴里的面包残渣吐得满地都是。 “该死,该死!”他一边发泄着怨气一边用毛巾清理地板。 发生在戴维先生的私人舞台上的独幕悲剧用了20分钟时间才告落幕。他对着镜子稍微打理了几下头发,透过镜子的反射,看到了身后的景象。 中间已有些凹陷的单人床,凌乱的床铺,杂乱无章的书桌,以及唯一被认真保存的动漫手办模型。当他的目光即将离开这一切时,他突然发现了诡异的地方。 (在我的床头柜上有两个啤酒罐?!) 和过往遇到这种灵异时刻时一样,他的脑子又一次开始嗡嗡作响。他飞速地回想昨夜的场景:他喝了一罐啤酒,然后感觉有些困乏。于是,他把啤酒罐朝角落一扔,便整个人缩进了被窝里。他确实有过想要再来一罐的冲动,但是在疲倦感的阻止下,他没有再出被窝。 所以....为什么被扔到角落的啤酒罐突然被好好地放在床头柜上?为什么一个啤酒罐变成了两个? 戴维的腋下开始渗汗。 自从四岁第一次失去意识梦到恶魔后,戴维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始终不抱信心。当他见到恐怖的画面时,他就会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记忆错位。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恶魔! 不存在看不到的手完成的拼写。那根本就是她母亲拼的,借此向戴维的父亲邀功;餐厅里,那一段恐怖的画面也是不存在的。当时,戴维牛肉吃得太快,不小心噎到了。在半窒息的状况下,他出现了意识模糊。瞧,一切都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而昨晚,戴维的的确确喝了两罐啤酒。第一罐后,他半醉半醒,在意识不清晰的状态下,摸到角落的箱子边,拿出了第二罐。在喝完后,他凭借最后一点清醒意识把两个罐子整齐地放在桌子上。随即倒头呼呼大睡。 一定是这样的。 (根本没有恶魔,戴维,根本没有。你他妈振作点,明年你就30岁了,别再像个神经兮兮讨人厌的胆小鬼了!) 戴维给自己提气加油,反复告诫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幻觉。之后,他拿起背包直冲出家门。 地铁车厢摇摇晃晃。戴维勉强找到一片立锥之地。世人都说,美国是一个大熔炉。在地铁车厢里,这一点尤其突出,白人身上的香水味,黑人身上的古龙水味,黄种人身上的檀香味被粗暴地融合在一起,合成为弥漫于车厢每处角落的“美利坚合众国味”。戴维无法忍受这刺鼻的气味,可他更无法忍受因为迟到而引来的主管的喋喋不休的唠叨。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挤在拥挤的人群里,把音乐声调到最大以此摆脱现实世界。 距离目的地还有最后两站,伴随着乘客们的分批下车,车厢里的个人空间终于有了大飞跃。戴维松了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抬头张望时看到了前一节车厢里有四个衣着夸张的家伙把一个女孩半包围了起来。他们的笑容邪恶猥琐,举止轻浮令人作呕。女孩儿表面上虽然表现得针锋相对,但戴维能从她不断后撤的脚步中感觉到惊恐。 戴维重又低着头,装模作样地闭目养神。但他知道,这样的假装坚持不了多久。他用头不断点击紧抓的扶手杆,焦虑而彷徨。 “如果抬起头时,那姑娘还在重重包围之中,我就过去。”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祈祷抬起头时周围已风平浪静。 他重又抬起头时,距离目的站已经不远。他发现愿望并未实现。那姑娘已经被逼到另一侧角落。而那群如鬣狗般的小流氓,却把他人的尴尬与窘迫作为自己的食粮。 “该死。好吧。戴维,看你的了。勇敢点,祝你好运。”戴维给自己鼓劲加油后,深深吸了口气,迈着大步走上前去。 “嘿,我说,你们....”戴维鼓足的勇气只坚持了5秒。 小流氓们纷纷侧过头来。带头那个穿着橙色滑雪衫的男人轻佻地斜视了戴维一眼,随后露出愈发轻蔑的眼神。 “我们....我们什么?我的朋友。”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走着外八字,像个醉鬼般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戴维身边。 “说呀,我的朋友。我们怎么了?或者你有何更好的建议吗?”流氓的声音很低,吐字也不清晰,但确实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还是说,你打算像上帝那样,替人受罪。” 他粗鲁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间隙巨大的门牙。他的右手从口袋里伸出,无力地下垂着。而左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另外三人则在一旁卖力的起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滑稽的气息。但如果有人仔细分辨,可以品尝出血腥死亡的滋味儿。 戴维看了一眼他的左口袋,辨认出模糊的尖头轮廓。谁也不能断定那到底是一把刀还是一根手指。但是,不管怎样,戴维的内心已经被扎破了,破口处越扩越大,勇气泄漏得到处都是。 “好吧,好吧,我...我...只是觉得你们可以礼貌地对待那位女士。”戴维又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有口吃。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着,想咽几口口水来滋润下干燥的咽喉,却发现唾液停止分泌了。 “谢谢你的建议。啊,我猜你到站了吧?”流氓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 地铁停了下来。距离开门大概有1.5秒的时间。戴维事后承认,这是其人生中最漫长的1.5秒,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捱不到开门的那一刻。不过门终究还是开了,他也终究完好无损。临近下车时,他又瞥了一眼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 (那到底是不是刀?该死,我干嘛要去想找个。) 他还想再看看那位女士,但流氓把她围在其中,他没有时间再去寻找她了。戴维狼狈地跨出了车门,感觉到背后有无数个看客正盯着他的后背,并贴上“他是懦夫”的贴纸。他又一次感到了世界给他的一记重拳。如此残忍,如此无情,把他打得鼻青脸肿,颜面尽失。 流氓目送戴维离开后,也失去了继续调戏猎物的兴趣。他们离开了这节车厢,一边大声聊着下流的话题一边去往其他车厢。女士也趁机逃离了车厢,朝着反方向拼命奔去。走到距离戴维刚才所站位置不远处时,她不小心撞到了一名乘客。如果摆在平时,她一定会道歉。但此刻,她太惊恐了,以至于连头都没有抬起。 不过,这位身着西装,披着风衣,双手带着手套的老头并不介意。他礼貌地看了一眼女士并向她点了点头。脖子上的黑色围巾轻微地摇晃了几下。他再次抬起头,看着前方车厢,深陷的眼眶里露出复杂的眼神。 任何曾直面过死亡的人,都不会对这种眼神感到陌生。 6、车祸 戴维一边飞快奔跑一边希望能在之后看到这样的场景:众多的员工在打卡闸机处排着长队。吉米那个混蛋站在距离他几个身位的后方,他一边和周围人打着招呼聊着天,一边不动声色地挪动着自己过度肥胖的身子一点点地往前挤。他夸赞着同事的新西装得体,由此换来了前挪一位的礼遇。接着又如法炮制,接连前挪了好几个身位。 现在他就站在戴维身后。他抬起那个大猪头,发现时钟逼近上班时间。他得意地笑笑,不以为然。他自信地认为凭借自身出色的交际手段他绝不会迟到。 他只要跨过面前的这最后一座山,一座不怎么高,且一向被其轻视的山,就可以开始美好的一天了。 “嗨,戴维,天气不错,你气色也不错啊。” “是啊,你也是吉米。依旧那么‘稳重’。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戴维回过头,摘下了耳机。 “当然,当然。我明白。啊,对了。你看,怎么说呢,戴维。我还真有些难以启齿。瞧,我今天确实有些起晚了。那是因为这两天我加班加得太多了,企划部有太多的想法需要去实现。而且,我家里最近也不怎么样,我妈妈的糖尿病加重了,我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她。我真的很累。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是说,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让我排到你前面去打卡。戴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一个.....” 戴维听着,不时瞥一眼时钟。当分针和时针即将到达某个时间点时,他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什么?对不起吉米,你刚才说什么?”戴维像变魔术般地从耳朵里掏出一对耳塞。他一边满脸疑惑地对吉米眨着眼,一边朝着闸机口靠过去。 吉米也在看着时钟。但现在他的脸色不再红润。他那两块肿胀腮肉不自然地颤动着。那双无时无刻不在制造刻薄眼神的小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 “五,四,三,二,一”戴维从容而坚定地前进着。吉米疯狂地重复着他的解释,但戴维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把工作牌放到打卡机上,接着听到了他这一天最希望听到的声音——滴,感谢您准时到达。 他最后一次抬头看了眼时钟,压哨!又把目光移到了吉米的脸上。看到了一张惊慌失措,又气又恼的脸。他轻松地趟过闸机口。刚想进入工作区,却又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望着那个大腹便便的家伙。 “嗨,吉米!我想你该写首新歌了。《吉米是只大肥猪》。” 完胜,是的! 可惜,这一切都没发生。 戴维站在闸机口。闸机口的内侧,人来人往。闸机口的外侧,形只影单。他看了一眼时钟,只差了分毫。他左肩背着背包,软绵无力地来到打卡处。他听到了那句甜美的合成女声。但没有想象中那样诱人。反倒有些羞辱之意。 “嘿,戴维,不走运啊。又迟到了。”吉米站在距离戴维五六米远的地方朝着他乐呵呵地说着。 戴维面无表情,用力地推开三棍闸。绞索位置发出痛苦的咔嚓声。 他坐在一排石阶上。不远处是位于林登路与菲尔路交界处的加油站。这是汽车开上三号高速公路前所能遇到的最后一个加油站。打算由此上高速的司机都会先在这里逗留片刻以做调整。你不仅可以在这里喂饱你的车,也能喂饱你自己(或者在厕所里放空你自己),如果你正巧还是一个拥有超级跑车的魅力十足的家伙,那只需再稍稍敞开点胸怀外加目光如炬,你就可以收获一段美妙的艳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加油站。手上的硬币悬空在他那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之上。他的手稍稍向上提起,硬币就会如脱离地心引力般地垂直飞行。反之,当手开始下沉时,硬币就会径直下坠,直至落入手掌之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魔法吗?”一个刚巧路过的孩子着迷于这一切,奶声奶气地表达着自己的好奇。 “宝贝儿,这叫魔术,长大你就懂了。”孩子的母亲在一旁解释道。 “没错,孩子,听你妈妈的。这就是魔术。”他温柔地看着孩子,花白的胡子里藏着善意,“送给你。” 说着,他把那枚硬币塞到了孩子的手心里。 孩子期盼地望着母亲。母亲本不愿意接受陌生人的礼物,但在看了一眼硬币后,又似乎被某种力量所左右,鬼使神差地允许了。 在目送母子离开后,他从大衣口袋里又拿出了一枚一模一样的银币。和上一枚一样,都是为了纪念一战而铸造的纪念银币。后因各种原因,其中大部分都销声匿迹。因其稀缺的特性,从而成为收藏界的热门货,具有不菲的价值。 他等了一个上午,终于在太阳即将越过头顶时等到了他的目标。一辆经典道奇公羊拖着长长的尾音驶入加油站,停在了第四台加油机前。这里离便利店的店门最近。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从副驾驶座位上下来的那一位因为穿着橙色的滑雪衫而最惹人注目。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迈着外八字步伐和同伴一起进入到了店里。20分钟后,一位穿着售货员制服的男人和这三个家伙一起走了出来。那只亮目的橙子依旧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 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他渴望的目标都已到齐。于是,他在最后一次把悬空的硬币收入手掌后,不缓不急地站了起来,朝着那群人悠悠地走了过去。 “嘿,这次的货保证爽。泰德提供的,提神醒脑,战力翻倍。我们可以把货带到大学里去卖,让那些眼镜仔们好好见见世面。”戴着头巾的瘦高个说道。 “而且,只能卖贵不能卖便宜。那些学生肯为了这货付出一切。兄弟们,我们要发财了。”橙子眉飞色舞地说着。 “但兄弟们,我们现在手头现金不够。这是个致命的问题。”这次轮到穿制服的那位发言了。 “那就想办法啊。干几票不就好了。这座城市里的有钱人足够多。胆小鬼也同样多。就像我们今早遇到的。只要你在兜里藏把刀,他们自然会很慷慨。”橙子趾高气昂地发表着自己的演讲。 “那我们干嘛还卖货?不如就靠抢吧?”体型肥胖的那个问道。 “查理,你去死吧。你这个蠢货,迟早横死街头。”橙子怒气冲冲地瞥了他一眼。 “先生们,介意我加入你们的话题吗?”他走到距离这伙人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向他们摊开双手以表示没有恶意。 “你他妈是谁?我们认识吗?老头?”头巾男出言不逊。 “不不不,我们当然不认识。初次见面而已。认识一下,我叫杰森。”他伸出手,却没有脱下手套。 “去你的。臭老头,你以为这样很厉害吗?很拽吗?你以为你是谁?条子吗?”叫查理的胖子被杰森的无礼所激怒。 “别生气,别生气。我为我的唐突道歉。我刚才听到了你们的讨论,看来你们在干一番事业。还挺需要钱的?”杰森问。 “关你什么事?还是说,你愿意‘慷慨’地捐助我们一点?老头?”橙子几乎贴在杰森的胸口之上。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尖头状的轮廓若隐若现。 “没错,我正有此意。”杰森露出狡猾的表情。 杰森的回答让这伙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稍稍退后,打算再听听这个疯老头究竟还有哪些怪念头。 “我打算资助你们一些钱。当然,我身上现金带的不多。所以,我用另一种形式来资助。”杰森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彷如一座迷你银山。这光芒虽然无法刺瞎一个人的双眼,却足以蒙蔽一个人的心眼。 “这些银币非常值钱,如果你们不信可以自己打听。每一枚都足够让你们换一辆跑车。”他发现有人想凑近一看,故意把手向后藏去,“但是,我不能白白提供服务,你们需要帮我一个忙。” 他伸出一根食指,眼神里充满着诙谐。 “我就知道没有白来的午饭。说吧,老头,是想干掉谁?还是想绑了谁?”橙子说道。 “不不不,我没有敌人。”杰森摇了摇头,如食肉动物嗅到了血腥味般兴奋了起来,“我只是需要你们的名字。” “名字?” “没错,名字。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我。我就把银币给你们。” “就他妈这么简单?”头巾男忍不住第一个凑了过来。 “就这么简单。” “莱特,莱特泰勒。”头巾男毫不犹豫地带了个头。 “查理,查理布朗宁。”胖子也不落人后。 穿制服的那个还是有些犹豫。他又向杰森确认了一遍,在得到保证后,他也交出了自己的名字——凯瑞奥德曼。 最后一个是橙子。他虽然将信将疑,但他也算是个识货的行家。他又看了下银币,被其内含的价值和只需为此付出的微薄成本而诱惑,于是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肯特。肯特菲尔普斯。但愿你不是在耍我们,老头。否则,就祈祷上帝会保佑你吧。” “我不需要上帝。”杰森不屑地说道。 他们沉默了几秒。接着,杰森打破了僵局。 “拿去吧。这是你们应得的。”他把银币交到了橙子的手里。 另外三个人迫不及待地围拢过来,想要见识下这价值连城的宝贝。当橙子再次抬起头时,他发现杰森已经走远了。出于混迹江湖的经验,他从不想过多过问财货的来源。但他依旧想要知道一个理由。一个至少能让他接受,并能拿到江湖上去炫耀的理由。 他大声提问了。但换来的只是杰森的远去背影和一句再见。他的同党们兴高采烈,决定开车去兜兜风。橙子也不愿意继续逗留,在他们的催促下,又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胖子查理启动了引擎。道奇又一次发出了长长的嘶鸣声。汽车启动后,一溜烟地冲向三号高速公路。 快上匝道口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查理突然又想看一眼银币。可头巾男莱特并不愿意。于是他们争执了起来。查理双手离开了方向盘,想要抢夺银币。莱特动手反抗。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橙子想去控制局面和方向盘,但是查理肥硕的身体却把他挡在了外围。 就在这时,一辆集装箱卡车呼啸着朝道奇车冲来。尽管道奇车有着唬人的吼叫声,但在真正的钢铁野兽面前,它不过是一种无计可施的小羚羊。橙子绝望地大喊大叫,猛拍查理的背部,终于查理回过了神。他再度抓紧方向盘,往另一个方向使劲猛打。然而,失去控制的道奇只会原地打转。 橙子所坐的一侧被甩到了卡车的面前。他口中喊着神的名字,瞪大双眼看着那插着两根烟囱,长着大鼻子,挂着集装箱的死神冲他奔袭而来。他无计可施,脑海中闪现出那个老头和那一把银币,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但一切为时已晚。 卡车撞上了道奇的车体。将其撕得粉碎。前车轴被直接拧断,同时被拧断的还有查理的脖子。两个车轮飞出了十几米远,同时被甩出的还有莱特。橙子看着孤零零的车轮,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脑袋也在那里。 这是他和凯瑞的最后记忆。扭曲变形的金属像一把把利刃刺穿了他们的身体。车窗玻璃,车灯玻璃,金属碎片,塑料残片,保险杠被一双看不到的手一片片,一块块,一整根的剥离车体,又被均匀地撒在三平方米的范围内。防冻液,润滑剂,还有汽油洒满了地面。两枚沾满鲜血的银币从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滚落,撞到水泥墩后打了两个转,安静地躺在了沥青路面上。 路过的汽车纷纷停下,前往事故现场帮忙救援。有人双手抱头,充满遗憾;有人高声尖叫,挥手呼叫支援;有人提着灭火器,对着汽车油箱和引擎一顿喷射。 而杰森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的左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散发着寒气的瓶子。瓶盖已经被打开,里面没有液体,但可以听到含糊不清的呐喊与求救声。 7、令人难忘的见面 “嘿,戴维,你看到了吗?” 戴维循声回头。看见了穿着天蓝色圆领毛衣的林奇。他正骑着小型自行车穿梭在办公区与办公区之间。尽管外界对于全景公司的评价大都为保守刻板。但事实上,其内部的企业文化十分宽松。带着猫咪工作的,通过注视蜘蛛在玻璃罐里爬行获得灵感的,或是抱着吉他唱着走音歌曲的,各式各样的工作风格在这里并不罕见。而林奇就很喜欢以自行车为代步工具,他坚持认为这样不仅快,而且帅。 戴维站在原地不动,等着林奇向他慢慢靠近。他的目光以林奇那团乱糟糟的头发为起点逐渐下移,扫过从毛衣圆领里突兀地冒出的白色衬衫领子,扫过毛衣上没有被清理干净的番茄酱痕迹,最后落到他那条布满破洞的牛仔裤上。没错,这就是林奇,全景独一! “什么?看到什么?” “新闻啊!昨晚突发的那条。西非撒哈拉沙漠里居然洪水滔天!淹死不少人。这太扯了,伙计,这实在太扯了。我记得我第一时间就通知你了是吧?你说你看见了,因为你睡得很晚。”林奇用一只脚发力,慢慢地趟着自行车前进。 戴维想起林奇昨晚确实发过类似视频给他。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讨论这些。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各种信息——两个啤酒罐,拼字游戏,神秘的老头儿,神经质的琼斯夫人,被流氓包围的女士,穿着橙色滑雪衫的混蛋。 (至于西非大水灾?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灾祸,其中有一些比这次的更为离谱,仅凭这个就想在我的大脑里占有一席之地?得了吧。) “是,我记得,你,的确发过给我。确实,挺....”戴维搜肠刮肚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震撼的。是的,震撼的。” “没错,戴维,你和我当时想的一样,就是震撼。这个世界怎么了?你觉得这正常吗?” “那你得去问科学家,而不是我。”他们拐过一个拐角继续沿着宽阔的走廊前进。 林奇觉得这个话题已失去吸引力,于是他立即换了另一个。 “昨天的约会怎么样?”他拍了一下戴维的右臂。 (关你屁事!罗里吧嗦的家伙。你冒犯到我了,知道吗?) 戴维感到心中的森林已被一个叫林奇的冒失小鬼所点燃。或许他只是想试试火柴的威力,或许他只是想用放大镜聚焦杀死一只蚂蚁却弄巧成拙,或许他只是在践行某个赌局。但无论理由如何,结果只有一个:他点着了!他让戴维的内心燃起几百度高温的熊熊大火。更过分的是,他不但一边看着大火熏天一边还不断地询问戴维——伙计,这把火烧得还不错吧。需要我替你打911吗?就像暴君尼禄一边看着被自己下令烧毁的罗马城,一边错乱地高呼:“还不够,我的诗需要更多的热情。” 戴维趁四周人少之际,猛地抓住林奇并往下拽。林奇失去了平衡,几乎被从自行车上拽了下来。 “完蛋了,明白吗?我和她没戏。没有留电话,没有留住址,该死的,我甚至没来得及向她要下名字!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嘛?啊?!” 林奇诧异而惊慌地看着发怒的戴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踏入了提问的禁区。现在,他也看到了烟雾在戴维内心森林的上空盘旋。火焰蹿得越来越高,几乎把每一棵树都点燃了。局面几乎就要失控了。而消防队员正在使劲地冲他大吼大叫:“那个惹事鬼,没错,就是你,快给我去道歉。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识趣地向戴维说了声抱歉:“对不起戴维,瞧,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你对这件事如此上心。我只是有点儿关心你。” (关心?真有趣。我父亲曾经说过同样的话,但当我表示想成为一名游戏设计师时,他却怒斥我是一个没出息的娘娘腔;我母亲曾经说过同样的话,但当我告诉她我喜欢上了某个乡下女孩儿时,她却一再反对这段恋情。就因为那个女孩儿没有读过大学;而现在,你,林奇,一个穿衣比我还没品位的人,也在口口声声说关心我,你真的关心我吗?你只是在关心今天的我会不会出丑吧?关心....谁真正关心过我?!) “我。” 一个声音在戴维的脑海里穿梭而过。 就像一整列全速前进的火车在没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突然偏离轨道冲入了他的大脑之中。这让戴维十分“震撼”。他被吓得够呛。他把眼睛瞪大到极限,直勾勾地盯着林奇。 “你他妈刚才说什么了?” “我没说话,戴维。我发誓。” 戴维慢慢松开了紧抓林奇的手。当心中的怒火被熄灭时,一个人还能剩下些什么?除了焦黑的心田,一无所有。戴维感到了一阵失落与空虚。他为自己刚才的粗鲁而后悔,他不愿意失去在这个公司里的最后一个朋友。 “对不起,林奇。我刚才表现得太过分了。我不是故意的。”戴维的脸微微涨红。 “当然,当然。戴维,我当然不会生气。我是林奇,生气可不是我的专长。”林奇理了理被弄皱的毛衣,又拨弄了几下头发。立马就又露出了纯净的笑容。这是戴维最羡慕林奇的地方。 戴维问道:“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林奇乐呵呵地笑着,果断地伸出右手。在接过戴维的左手后,他一把将戴维用力地拽入怀中,用力拍打着戴维的后颈位置。 “当然,绝对的好兄弟。林奇和戴维,就像《双截龙》,所向披靡。” 戴维感到窒息。他无法分辨出究竟是因为林奇用力过猛,还是真实可贵的友情的力量。 戴维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进行着某款社交软件的程序设计。他感到眼睛有些干涩,同时身心有些疲惫。于是,他决定去咖啡角喝一杯提提神放松下心情。他来到咖啡角,拿了一个纸杯,凑到自动咖啡机的喷嘴下。按下了按钮,看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迅速地注满纸杯。 他迫不及待地拿了起来,喝了一口,感觉灵魂回到了躯壳之中。 “过得如何啊?戴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还不...”戴维以为是某个同事,边说边转过身。但眼前的陌生人却让他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 这个年龄大约在50岁上下,眼部画着浓重眼线的秃顶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的牙齿洁白无瑕,像是最优质的石膏。虽然,已有一把年纪,可脸上的肌肉竟没有一点松弛。 “先生,我们认识吗?” “我们,当然认识。你把我忘了?”陌生人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镜子,竟被自己的容貌吓了一跳,“啊,对了。瞧我这记性,我刚换了一张脸。上次可比这次老多了,不是吗?喜欢我的新造型吗?这眼线,是不是很棒?” “上次?”戴维更摸不着头脑了。 “就昨晚。我,一个可怜的老人,曾让你替我开过一个瓶子。戴维,你难道忘记了吗?杰森。J A S O N ”陌生人的脸色开始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戴维从未觉得人生如此荒谬。一个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糟老头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魅力十足的中年男性。他究竟该用“面目全非”来形容,还是该用“焕然一新”?似乎任何一个词语都是对其人生观以及科学观的挑战与嘲弄。 “得了吧。别开这种玩笑了。除了给自己画上眼线,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变化那么大?你究竟是谁?”戴维不耐烦了。 “喔,喔,喔。我们的小戴维开始怀疑我的话了。我喜欢。怀疑,质疑,否定,都是我的最爱。如果带着怨气的怀疑,散发着残酷的否定则更好。那会让我更满足。” 他停顿了片刻,脸上已褪去任何人类所具有的表情。 “戴维,一个人的确无法一夜改头换面。可我,有说过自己是人类吗?” 杰森的四周突然变得黑沉沉的。一开始只是几片黑色的棉絮状物质。但很快棉絮凝聚了起来,构成了黑色的云雾。黑云残暴地盖住了透明的灯火,填满了整个空间。在这黑色之中,两点黄褐色的火焰格外醒目。火焰里包藏着一道弯弯的新月。戴维感到火焰离自己越来越近。等靠近到只有2米不到的时候,他才惊恐地发现,那是两只眼睛——绝不可能属于人类。 纸杯掉在了地上,暴露在外的热咖啡迅速气化不见所踪。 一个浑身上下长满黑色羽毛的人型怪物就站在戴维面前。戴维看了又看,确信羽毛绝不是贴上去的装饰。他并不高大。可戴维却总觉得自己在仰视着他。他也不强壮,可戴维看到他脚下的大理石地板深深地凹陷下去。 怪物张开了嘴。他的下颚好似装了机关,能下垂到人类无法企及的角度。他的嘴像一个黑漆漆的山洞。洞的四周嵌满了针尖型的牙齿,像喀斯特地貌里常提到的钟乳石。一个花苞装的血红物质从黑洞里探出,绽开。花瓣上同样有着数以千计的小尖齿。 戴维崩溃了。他转身逃跑,却发现脚已不能动弹。他冲着外面大声呼叫,却引不来一点注意。这个空间好似被魔法从正常世界中切割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疯了的人类和一只不知如何形容的怪物。 怪物举起一只手,手上的黄褐色眼珠与戴维幻境中出现过的一模一样。 戴维的肩膀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就像陷入了无数只秃鹫的利爪。他被看不到的力量一点点压垮。终于,他的膝盖承受不住压力,触到了地上。 “戴维。”熟悉的声音从那团血花里传出,“从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就选定了你。命运,是无法闪避的。我们再认识一次。我,是恶魔之王。幸会。现在....给我跪下。” 8、参观 没有做梦,没有惊醒,没有依靠酒精,也没有看着天花板数绵羊,戴维从来没有如此痛快地入眠。除了母亲的怀抱,还有哪里能让他睡得如此安稳。他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已没有睡意。于是,他睁开眼,感到自己正趴着。他看了看周围,只看到一片黑暗。他惊慌失措,认为自己瞎了。他赶忙把手放在眼前晃了晃,一无所见。他发出一声惊呼,瘫坐于地上。双手撑地才勉强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边要求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又因慌乱而泪如雨下。 他不经意地向后回头,发现有微弱的光点在远处漂浮。 他起初没意识到这光点的意义。但很快他欣喜若狂。能看见光,便代表自己并没有盲。他甚至尚未停止哽咽,还未擦干泪痕便又笑了起来。戴维感到四肢的力量开始恢复了。他敏捷地爬了起来,朝着光亮走去。 他使劲踩踏实每一步,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情而怪异的现实——他的脚底没有任何接触到地面的感觉。另外,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来到此处的。留在脑海中的最后记忆停留在朝自己扑来的一团黑雾和一句尖锐的让其跪下的命令。 (该死,一片混乱,一片...混乱) 他判断自己并非存在于真实的世界里而是行走于梦境之中。于是他想,既然能意识到自己在梦境之中,就应该能被叫醒。他开始不停地对自己吼叫并用力扇打自己的脸颊。 “醒醒吧,伙计,你在做梦呢。醒醒吧。” 有趣,脸上竟有火辣辣的痛感。 如果是梦,为什么会有痛感?他反复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难道我已沦落到被梦欺辱的程度?) 说到欺辱,戴维又想起了地铁车厢里的那四个人。 (他们现在在哪里?还在继续为非作歹吗?如果再次遇到他们,我是否有勇气表现得更好?) 戴维感到了从心底深处发射而出的痛苦,他知道自己依旧只是个网络上的巨人。他永远不会具备战胜邪恶的勇气。沮丧感带来疲倦感,戴维一屁股坐了下来,依旧感觉不到黑暗四周的触感。 他开始怀念城市那有光的夜晚。在足够光亮的照射下,即便黑夜,也是如此的温柔和真实。想到这里,他决定收回曾经对黑夜所说的恶言恶语。与此刻的无尽黑暗相比,都市黑夜压根算不上吃人的怪物。 他稍作歇息,又重新起身,继续前进。他一边走一边反复恳求着自己快点醒来。 由于在这黑暗的世界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因此戴维仅能凭那点光亮距离自己的远近来推测自己走了多久。他记得那光亮刚才只是个小点儿,但现在已经变大了一倍。这或许意味着如果他继续坚持,就能在自己醒来之前走出梦境。 (在醒来之前走出梦境?我可真好笑。) 他突然发现黑暗中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最初以为是梦境错乱的缘故。但当那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橙色滑雪衫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对自己正处于睡眠之中的推论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我居然醒着?所以,我被真真实实地困住了?) 想到可能在这黑暗里和最害怕的帮派分子关上一辈子,戴维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电锯惊魂》。影片里,两个被关在密室里的可怜虫有着和他一样的境遇——不知道自己何时而来,不知道自己如何能走,不知道谁才是幕后黑手。最后,一个胆子大的锯掉了自己的脚逃出生天。而那个胆子小的则被永远地留在了屋子里。 (腐烂。)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贴在后背上让其很不舒服。摸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是被汗水浸湿的衬衫。他预感自己或许也是在不经意间被某个变态打晕后扔到了这个恐怖密室里,好让他和这群同样被捕获的流氓上演一出大逃杀式的血腥表演。而谋划这事的混蛋则躲在某块单面玻璃后,尽情地观看这场恐怖杀戮。 (说不定还会下注。妈的,我真想知道自己值几个钱。) 他看到那四个流氓正在朝他走来,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几小时前在地铁上遭遇的惊魂时刻。他摸了摸口袋,甚至拿不出一把锋利点的可发挥吓阻作用的金属钥匙。在这决定其生死的时刻,他感到耳朵下方的动脉血管开始明显的收缩和扩张,他甚至能听到血液从心脏出发流向四面八方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短暂的窒息能带来兴奋。他攥紧了两个拳头。利用这片刻的兴奋,在脑海里迅速模拟了一遍稍后将会出现的攻防战。 那个戴头巾的和那个穿便利店店员制服的一定会先上,他们会尝试控住他的双臂。接着是那个该死的胖子,他会发起第一波攻势。目标毫无疑问将是鼻梁和前额。一旦这里受到打击,他将陷入天旋地转的极被动境地。最后那个穿橙色衣服的带头混蛋会从口袋里掏出戴维早就想一睹真容的家伙。他会先用这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在戴维面前晃上一晃,瞪大双眼,面目狰狞地威胁戴维。 “你个杂种,我们又见面了。这次你准备替世人受罪吗?要不要和我的小宝贝打个招呼?” 接着,他会用匕首割开戴维的两颊皮肤,然后再削掉鼻尖。如果前两步没费多少时间的话,他或许还会把匕首插入戴维的嘴里或者鼻孔里。总之,他们会玩得很开心。 (戴维,你不想死对吗?屁话,我当然不想死。你想回家吗?屁话,我当然想回家。完好无损地回去?完好无损地回去!那么上吧,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记住,关键是别让他们控制住你的双臂。你行的,来吧!) 戴维在心里怒吼着,用左手狠狠地捶打了几下胸口,摆出了左手攻击右手防御的拳击姿势。他静静等待着对手进入他的射程。 (还差几步,再近点儿,再近点儿,差不多了,很好,完美,混蛋,你死定了。) 戴维的左拳就像从加农炮里射出的炮弹,带着愤怒,困惑与恐惧,飞向那个领头的流氓。他预计拳头会击中流氓的左侧颧骨。这一拳可能让他的脸颊肿上好几天,也可能让他几个月吃不了饭。总之有他好受的。戴维无比得意。但他突然意识到当其挥出左拳时,右拳却松懈了下来。这意味着他失去了防守。 (戴维,防守!防守!) 戴维闭上了眼睛,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下场。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左拳没有击中对手,对手也没有扑到他的身上。戴维不敢睁眼,怕一旦睁开,这所有的美好就会结束。不过,他也无法始终保持这一出拳姿势。 (命运,是无法躲避的。既然如此,不如选择投降吧。) 这次,声音,不是来自戴维内心,而是黑暗深处。 戴维睁开了眼睛。惊愕于自己的强大的穿透力。他的左拳打穿了带头流氓的头部,但流氓依旧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他没有痛苦,没有流血。而戴维的拳头也没有洞穿物体后该有的阻隔感。 那四个流氓就像强光照射下所形成的影子。 戴维怯生生地收回了拳头。现在,他确信自己应是在梦境之中。 于是,戴维便有了勇气。他仔细看了眼对方。带头的那个面色惨白如刷了几层白漆。其脸上多处有着深浅不一的割伤印记。但这显然不是拜戴维所赐。他的脖子上被什么东西拉出了一道又长又深的丑陋伤口。凝固的血迹遍布四周,提醒着戴维——任何生命遭此重创必死无疑。 戴维又往下看,看到了橙色滑雪衫上的千疮百孔和斑斑血迹。戴维一处一处计数犹如法医。可每一次计数都会出现偏差。不是漏了这里,就是漏了那里。 戴维无法想象一具血肉之躯是如何在这样的攻击之下幸存的。他以为当自己看到讨厌的家伙被伤害时会充满复仇的乐趣。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没有半点儿满足,反而充满了悲伤。 “先生,我们迷路了。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甚至不知道我们究竟在做梦还是在现实里?先生,我们是谁,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却记得自己所做过的很多事。这究竟是怎么了?”带头的流氓眼中充满了泪水。 戴维意识到这四人的记忆已被人为的搅碎和打乱了。他们正处于虚与实的交错之中饱受折磨。这让戴维愈发感到悲伤。他想说话,却因哽咽而无法诉说。他又看了看另外三人,一个的脖子被拧成了恐怖的角度,耳垂几乎要贴在肩窝里;一个的脑壳被削掉了一大块,露出了其中的白色脑髓;一个浑身是割伤,衣服几乎成了布条。他们的眼里同样满是泪水。 戴维的嘴角在抽动,他努力止住眼泪不落下。他向对方摇了摇头。 “谢谢你,先生。那光,为什么越来越近,又变得越来越远。”带头的那位终于哭出了声。他的幻影身躯穿透了戴维,继续向前方走去。另外三个一边发出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声,一边也跟随着离开。他们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没人知道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戴维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的魄力。他再度寻找那抹亮光,却发现其又一次缩小成了最初的光斑形状。戴维摊了摊手,耸了耸肩,表现出放下一切的态度。显然,他,还有那四个家伙都在被人耍,他们注定将在这真实与虚幻的边境线上徘徊。不生不死。 (直至腐烂) 他又一次坐下,但这次改成盘腿。他模仿着印度人和中国人常做的坐禅动作,伸直腰杆,双手放于膝盖之上。同时,闭上眼睛,放慢呼吸,让自己忘记真实与虚幻,在平静中投入黑暗的怀抱。 (戴维,喜欢吗?) 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这次,他不再逃避,而是用心声与之对话。 (喜欢什么?) (参观。我为你安排的这次参观。) (参观什么?) (参观我的作品。参观我的瓶子。参观瓶子里的东西。你喜欢这一切吗?也许你还不习惯,但你一定会爱上它们的。下次,就该由你来表演了。戴维。) (去你的。让我出去。) (出去?)声音突然停止了,留下让人难熬的空白时间。 (当然。感谢你的参观,祝你有好心情。下次见。)平静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再度响起。让每一个听过的少男少女都对这声线所有者的相貌浮想联翩。 (去你的!没有下次了!离我远点!远点!混蛋!)戴维的嘴未曾张开,但眉头却已紧锁。 戴维感到有坚硬的东西正在其肋骨部位游走。只是轻度的触及,力度小,但频率高,类似于食肉动物动手前的试探。 (试探?试探什么?试探我的勇气?谁在试探我?) 试探结束了。继而是一阵猛烈的戳击。戴维感到真实的刺痛。他发出痛苦的**。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自己正被看不见的白光所笼罩。他在飞升,在远离黑暗,在被吸入宇宙的尽头。如飞机引擎声一样的噪音出现了,哗哗地响个不停,仿佛在对戴维说着些什么。是隐藏在世界最深处的真理?还是开启人类下一次进化的密码?抑或是某条恶魔给他的留言?戴维觉得自己此刻正被挂在空中客车的引擎下,任由暴力将其拽上一万英尺的高空。 他快晕厥了。更糟的是,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再度醒来。 “嘿,伙计,你是打算一直睡在这儿吗?” 戴维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珠不停地在左右上下滚动,以搜集周围的环境信息。他先是看到了黄色,他以为是大地。但结果却发现是抛光的桌面。他又看到了一片蓝色,他以为是天空,但那不过是清洁工的塑料围兜。 他需要些时间去厘清。 “嘿,伙计,如果你再不起来,我就要告诉你的主管了。在咖啡角里偷懒睡觉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来自墨西哥的清洁工用夹杂浓重西班牙语口音的英语不耐烦地催促着。 戴维侧着头趴在咖啡角的长条桌上。他费力地把自己支了起来。感到脖子僵硬,胸椎骨隐隐作痛。他满脸是汗,面色憔悴,像是被抹了一层蜡。 “嘿,伙计,你没事吧?”清洁工担心自己刚才下手有点重。 “不不不,没事。对不起,我马上走。”戴维边说边挣扎着从座位上离开。 戴维配合并决绝地离开,让清洁工不知所措。不过很快,他就忘记了这一切。他带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打扫起了咖啡角。他是如此的享受,甚至没注意到掉在地上的纸杯里没有一滴咖啡。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