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九号房》 第1章 大学生梅小如被带进海源看守所九号房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的黄昏。 这是一个除夕之夜,从城里传来了炮仗齐鸣的喧嚣。但在心惊肉跳的小如听来,无非是世人对平庸生活的夸张,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息。天空正下着小雪,由于夜色逐渐降临了,所以见不到雪。地上白茫茫一片,从鼻腔灌进肺部的固体小颗粒让人感受到飘浮着的流动的寒冷。 小如趿一双龟裂的拖鞋,跟随狱警穿过冗长的走廊。狱警始终没有跟小如说话,甩动的右手食指勾一串拥挤的钥匙,看起来险象丛生,小如觉得他勾住的就是自己的一条小命。小如企图控制自己的颤栗,但没有得呈,因为他的意志已经变得空虚,宛若全身失了血。 狱警停留在某一扇门前,开启悬挂的大锁,轰隆一声推开铁门,转过身说: “进去吧。” 小如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这才发现里面的地面没有积雪,而是结冰;同时也发觉拖鞋不知何时丢了一只。又听到狱警说: “进去吧。” 原来第二重铁门也开了。门边窄长的铁窗贴满脑袋,小如来不及细想如此小的窗口怎么能贴这么多脑袋,就被关了进来。 那些贴在窗口的脑袋嗡地一声围过来,他们光溜溜的头顶泛着青光,脸上却是情不自禁的喜悦。 “爸爸!” 听到自己的声音还算正常,小如提了提嗓门再喊: “爸!” 没有应答。在沉默的一瞬间,小如的目光战战惊惊地巡视环绕他的陌生脸孔,不等他辨别清楚,哄堂大笑就不可抑止地暴发了。笑声像风浪那样袭击矮小单薄的梅小如,他一下就被打懵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心倾刻就瓦解得烟消云散。 趿一只拖鞋、两手空空的梅小如惊慌失措地背靠铁门站着,由于他的样子过于惊恐而滑稽,笑声因此延绵不断。有两个人没笑,小如注意到了: 一个人盘腿坐在角落的被褥上,他不但没有剃光头,而且头发梳理得井井有条;另一个像马一样被别人骑在胯下,由于四肢着地,因此费劲地仰起脸。小如看见,他满脸的老年斑,门牙缺了两颗,短发花白,嘴角挂着一串伸缩自如的口水,目光是呆滞而茫然的。 这时,骑在老人身上的年轻人用手势命令大家安静,“你们不准笑”,他严肃地说: “这不是我的乖儿子进来了吗?” 年轻人的话又引起一片大哗,但所有的笑容都立即就被一声问候僵持在脸上,角落打坐的那位突然说: “副所长,你好!” 大家抬起僵硬的笑脸转向监窗,钢筋把狱警死寂阴郁的脸切割成了两半,小如知道了,送自己进号房的狱警原来是副所长。副所长就像大理石雕刻那样瞪住他们,嘴唇和眼睛都纹丝不动。 九号房的平静让人透不过气来,它被八号房的喧哗衬托得十分怪异,直到副所长的脸从监窗莫明地消失,号房里才渐渐恢复生机。 打坐的那位仍然双手摆在膝上,掌心朝上、自然张开,就是书刊上常见的气功大师的那种姿势。只是他并没有眼观鼻、鼻观心,而是面带笑容地注视着梅小如。打量一番后,他伸手捋一捋薄薄一层紧贴头皮的黑发,想了想,然后左手一撑墙壁,悠悠地立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如面前。在撑墙起立的短暂时间里,小如发现他的左手只有四个指头,准确地说是左手的食指不见了。他的个子本来就高挑,又是站在通铺上,小如首先看到他的衬衣和裤子干净洁白,裤管上的折痕刀锋般的清晰,还有雪白的袜子,上面一尘不染。 “晚上好。” 他的问候礼貌而含蓄,有教养的声音里含一点沙哑。小如抬起头,在目光相遇的一刹那,突然感到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能发出坚硬的威慑。他俯瞰着小如,咧嘴一笑说: “我们有缘哪,也许在梦中,也许在前世。” 他那张红红的嘴轻微地扇动,露出又白又细的糯米牙。说话的时候,鲜红的嘴唇就像从周围的一片白中过滤出来,使整个脸部悬浮在衬衣的白领之上。 年轻人一挺上身,老人于是往前爬了几步,年轻人拍打拍打小如的脸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那是我们的九爷。我都忌他七分,你竟敢不理他,好大的胆呀!” “你们好。” 小如听不见自己的话,只听到全身的血液在奔涌流动。九爷背剪的双手这时松开,稍稍一扬,右手掌就盖住了小如的脑袋,小如的头皮立即感受到了手指的细长、柔软、冰凉。 “告诉我,”九爷温和的声音从头顶覆盖下来,“为什么要喊爸爸?” “不知道。”小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不知道,但事实上他就是这么说了。 “令尊也被关进了牢房?” “没有。” “他的牢狱之灾从何而起?” “我喊错了。” “不能错。”九爷一声长叹说,“做人什么都能错,就是不能喊错爸爸,不能,绝对不能。” 小如感到头上的手掌开始摩挲,九爷继续提问,“好了,告诉我,令尊是何时进宫的?” “没有。”小如自己的声音空洞无物,“他真的没有进来。” “不能撒谎,一个读书人怎能撒谎呢?”九爷弯下腰,小如的耳轮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灌进耳朵的声音却是轻悄的: “我知道你是个大学生,一切我都感觉到了,凭着某种隐秘的节拍。” 如意识到手心有点潮湿,估计是冒汗了,他嗫嚅着,想说什么又不清楚自己应该说什么。 “要经历。”九爷抽开摩挲小如头顶的手掌,改为托住他的下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人生不是学习出来的,也不是想像出来的,更不是谈论出来的,而是经历出来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说实话,只有说实话的人才能活在真实中。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错在哪里?让我来告诉你,父子不同房是看守工作的基本常识,连这都不懂,你的苦日子就没有尽头。” 九爷转身悠悠地走了,低下头若有所思,在靠近墙壁的地方停了下来,看都没看墙一眼,再转过身,重新盘腿坐下。 年轻人双脚一伸站直了,老人往前挪了挪,把干瘦的臀部掉转过来,好让年轻人抬起一条腿踩向去。年轻人捏捏小如弱不禁风的肩膀,吊起三角眼苦笑: “看你的鸟样子麻雀似的,还摆起牛脾气来。小鸟,你他妈的一个人能对付吧?”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蹦地跃到跟前,手指节压得咔咔响,摩拳擦掌说: “牢头,是不是先叫他披麻带孝?” 小如不明白披麻带孝是什么意思,却明白了骑人的这一位是牢头。 “放你妈的狗屁,”牢头飞起踩在老人臀部的脚,踢向小鸟的裆部,“今天是什么日子,阿?除夕夜。又不是你死了爹娘。”然后牢头再给小鸟一个耳光: “我看你狗日的是活腻了。” 老人将牢头驮到九爷身边,挨了耳光的小鸟不敢用手去抚摸,只是耸起肩膀碰了一碰脸孔,然后拍拍小如的头,努嘴指墙说: “先背监规吧。” 小如的一颗心总算回到肚子里,尽管还在活蹦乱跳。他抬起头,对面整堵墙果然印有字体硕大的《监规》,是用油墨透过刻好的塑料底板刷上去的,笔划之间断断续续,公共厕所里张贴治疗性病广告的那种字体。《监规》之下、通铺之上形成的夹角摆了排叠好的被子,被子上的人坐姿各异,喜悦的表情却极其相似。小如面对《监规》,他们面对小如。他们坐在被子上,小鸟蹲在通铺上,小如站在水泥地上。现在,小如弄清楚了牢头与九爷所处的角落是全号房最暖和的位置。藏书网 丢了鞋的那只脚把刺骨的寒冷传遍全身,好像刚刚丢了鞋,其实鞋在路上就丢了。小如抬起赤脚去另一只脚的裤管上蹭蹭,慢慢落到有鞋的脚面上,这样就暖和多了。身体却为此失去平衡,于是,小如顺理成章地将上身靠上墙。 观众们沉下脸来,露出饿狼那样的凶光。小鸟注意到了大家的不满情绪,倏地起立,小如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凭直觉恢复了立正的站姿。但是来不及了,小如的眼前横扫过一股劲风,他的头被吹到一边,左脸的肌肉似乎被撕去,他看见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小如重新面墙,小鸟挥起拳头咬牙切齿: “给我大声念。” “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为了保证看守所的安全,保障监管工作有秩序地进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刑事诉讼法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看守所条例的有关规定,特制本监规,在押人犯要严格遵守。” 小如挨了耳光的左耳轰鸣不止,感觉自己的话从右耳进去又从嘴巴发出: “一、必须服从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碍管教人员和武装民警依法执行职责。二、……” 九爷依旧在盘腿沉思,牢头却不忍耐了,他四脚着地像猫那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滚之后起身吹响乐陶陶的口哨。他迈着碎步颤过来,在小鸟的脸上拧了一把,不过动作柔和了许多: “我再问你一遍,今天是什么日子?” “年三十夜。”小鸟回话时全身都绷紧了。 “这就对了,”牢头皱起眉头说:“难道就让我们新来的难友这样过除夕吗?太不负责任了吧。” 牢头的话赢得了一片掌声,有人说: “牢头,你亲自出节目吧。” 牢头说,“小鸟,你没学会招待客人吗?看来天生是坐牢的贱骨头。” 小鸟弯手伸进自己的后背,呲牙咧嘴的挠痒,痒挠完了也就有了主意。小鸟抽抽鼻子,突然变得语重心长: “你爱吃炖猪脚,还是红烧鱼?” 小如顾盼号房一圈,除了人、床板、被子、包裹,别无长物,他吞下一口涌上来的唾液: “你们给什么就吃什么吧。” 众人捧腹大笑,有的甚至互相搂成一团。 “那就吃红烧鱼好了。”小鸟笑容可掬地搓搓手,弯腰拾起拖鞋。 这次挨了鞋底的是右脸,小如经历了一声巨响,似有木锥塞进耳朵,右耳面对的世界顿时阒寂无声。刹那间见有暗影坠落在地,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是脸皮整块丢了,恍惚中辨别出是小鸟手上的拖鞋,松了一口气。小如调动所有的心志才站稳脚跟,没有让魂飞魄散的躯体倒下。 “吃完年饭该干什么啦?”牢头引颈高声问大家。 “裹水饺。” “烧香。” “穿新衣。” “包红包。” “放鞭炮。” 牢头手势稍压,制止了七嘴八舌:“小鸟,你说呢?” 小鸟抓耳挠腮,喜笑颜开说:“看联欢晚会。” “业斯,英地得。” 牢头扑到小鸟身后,搂紧他的腰,出示了几下淫秽的动作之后,脑门冲向他的脖颈弯,以耳语的方式训斥说:“你站着干鸡歪,等修理是吗?” 小鸟哆嗦了一下,等牢头离开他的后背,窜到小如跟前说,“牢头要你看彩电。” “这里没有彩电。” 小如这句话激起了牢头的愤怒,他一拍床板怒吼,“放肆,我们九号房是堂堂文明号房,能没有彩电?” 小鸟乜了小如一眼,牙缝间冷冷地挤出一句,“晚上节目要多长有多长,让你看个够。” 小鸟攥起小如的后衣领,将他拎到门角。小如还拿不准该不该表示不满,腿弯已挨了一脚,与此相配套,头颅被死命往下按。 现在的情形是,小如跪在地上,并被压弯了腰。强烈的恶臭裹挟着他,那是垃圾沤烂的气味和男人下体的腐败气息。小如不可能抬起头,所以慢慢睁开紧闭的眼睛,展现给他的是液体表层的倒影,面目模糊随波荡漾。这种姿势无疑很难受,小如摸索着双手扶住了容器的边沿,明显减轻了脊椎骨的沉重负担。 换一种具体的说法是,小如在下跪,而且头被塞进尿桶里。 小如看到自己的死亡之路,那就是永远的污秽与黑暗,往昔校园里关于人的头颅有何等高贵的奢谈,此时回忆起来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大学生也这么自私,看了精彩的晚会竟敢不告诉我们。” “牢头要你报节目。” 小鸟的指令是通过手掌传达的,小如的后颈卡得更紧了,鼻尖接触到了尿液冰凉的表面。小如再也没有胆量不理解牢头的意图,于是说: “各位观众,新年好。今天是大年三十,欢迎收看我们为你安排的节目,先请看新闻联播,然后是春节联欢晚会。” 小如调集了最近道听途说的所有国内国际新闻,迅速整理出头绪并口播。小如的学生宿舍里既没有装电视也没有订报纸,平常自然没有看电视、读报纸的习惯,这就为他的播音工作设置了重重障碍,而自己轻车熟路的专业环保与节能却一句也插不上。 一走神,小如的屁股就挨了一脚,头顶撞向塑料桶壁,尿液激起的波浪涌进了鼻孔,小如猛然省悟到是播音发生了严重口误。牢头破口大骂了一长串形象生动的脏话,最后说: “妈的臭鸡歪,你是用嘴巴屙屎、用屁眼吃饭的吗,美国总统是普金?怪不得你一进来就喊我爸爸。少来这一套,播晚会!” “这次新闻联播节目播送完了,感谢收看。各位观众,晚上好,现在是春节联欢晚会节目,先请听歌曲《我们多么幸福》: “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 “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今天我们跟着老师 “学习科学学习本领 “明天我们就像小鸟一样 “飞向祖国工矿农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的学习多么快乐。” “小鸟,他唱你多么幸福哇。”有人挑拨说。 这句犯大忌的话果然激怒了小鸟,现官不如现管,小鸟利用职权,松开小如脖颈上的手,换成一只脚踩在他背上,并用它下达命令: “我爱听民歌。” “接下来请听维吾尔族民歌《娃哈哈》: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着我们 “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 “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大姐姐你呀……” “换台换台,老半天还稀哩吗哈的,哈哈哈,哈个卵叫,唱外国歌。”小如没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请欣赏朝鲜民歌《桔梗谣》: “桔梗哟桔梗哟桔梗哟桔梗 “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棵 “就可以满满地装上一大筐 “哎咳哎咳哟哎咳哎咳哟哎咳哟 “多么美丽哟多么可爱哟 “这也是我们的劳动生产。” “来一首流行的,大过年的要有点欢乐祥和的气氛。”小鸟的脚尖将另一个人的要求放大。 小如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为自从踏入大学校门,就没学会一首新歌,只有高中时随口乱哼的几首耳熟能详,是否能顺利唱下来就看运气了。 “现在由著名歌星童安格为大家演唱《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小如对自己居然一字不漏背下如此陈旧的歌词深感欣慰,但是,他还来不及陶醉又被另一个指令吓得瞠目结舌:他们要听相声。 “再请听歌曲……” “唱够没有?我们要听相声。” 手臂和腰椎的力量已很难支持小鸟逐渐增加的压迫,小如汗如雨下,他听到汗珠滴落尿水的嘀哒声,看见它激起的细弱涟漪,并清晰地分辩出心脏搏动与血液奔腾的不同声响。小如头脑里一片空白,如何处置这具浑身哆嗦虚汗绵绵的躯壳,成为横在面前的一个当务之急。 突然,领扣勒紧了小如的喉管以及两边的大动脉,他被拎了起来,失去桶沿的双手于是徒劳地挥舞。小如听到相声抖包袱时才出现的哄堂大笑,黑暗过久的眼睛适应不了灯光,一片白茫茫中看不清任何人的嘴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识不到双脚的存在,小如能感觉自己的趔趄,但无法控制它们。 拎衣领的手突然松开,这是小如始料不及的,他伸张双臂,壁虎那样贴在墙上,才避免了摔倒。 水泥墙体把刺骨的寒冷传给小如的脸和手心,不过,与腰椎因恢复常态而深入骨髓的舒畅相比,这点难受确实算不了什么。只是觉醒后的双腿麻痹一阵强过一阵,像两根咬满蚂蚁的香肠。 有个人头上的刀疤从右额斜到左腮,一笑刀疤就成了触目惊心的皱折,他就这么笑着把小如从墙上撕下来,扶他转过身: “你看那两个是什么字?” “监规。” “是监规吗?”刀疤说,“你这鸟人看来不修理是不行的了,明明是蓝规还骗我们是监规。转过身去,蹲在墙角反省反省。” 小如想申辩什么,被刀疤蛮横的目光无情地逼了回去,尽管畏葸不前,最终还是蹲到墙根,面壁反省。 小如先听到鸡蛋碰瓷碗的脆响,马上明白了是自己背部挨了沉重的一脚额头撞向墙壁。小如用掌撑开墙,使身体还原,能抬起头说明脖子没断,摸摸后脑勺完整如故。这么说小如秋毫无损,值得庆幸,然而左眼是无论如何看不见了,只有一轮模糊的光圈。小如飘惚不定,如风尖的糠秕或激流中的枯叶。 此时,左眼眶开始巨烈的疼痛,小如牙缝嘶嘶地吸冷气,不禁手舞足蹈起来。身上的每个部位好像都跟左眼眶一脉相承,它们遥相呼应紧拉慢扯,让主人五脏俱焚。小如心如刀绞的胸膛发出使自己惊悚的呻吟,完好的右眼盈满泪水。 “不许叫!” “我没有叫。” 小如的回答像儿童惊厥的梦魇,这种动人心弦的效果使人畅快,让制造者满怀成就感。没有人计较小如已经站了起来,他们个个磨拳擦掌,都想一展才华。 刀疤意犹未尽,轻声问小如说,“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我们一起来包水饺好吗?” 小如迟疑而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要”。 刀疤不敢造次,请示说: “牢头,要包吗?” 牢头抽抽鼻子,仰起脸作思索状,正要答复刀疤,瞬间铃声大作。牢头高声宣布: “摊被!” 小如不懂“摊被”是什么意思,也绝对没有询问的胆量,但他被繁忙的劳动景象吸引住了: 大多数人抱起一床被褥往通铺边沿的横柱上站,小鸟他们以训练有素的专业速度将另一些更差的被褥依次铺在床板,再从通铺底下拔出一捆丑陋的绵絮铺在窄小的空地上,大家各就各位,抖开怀中的被褥,钻进被窝。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可以说是迅雷不及掩耳。 嘹亮的喊声由号房的那端远远地传来,声音因距离的接近不断放大,当声音与九号房垂直时,监窗外闪过副所长匆忙的身影,声音再因距离的拉远逐渐减小。副所长始终重复两个字: “睡──觉──” 整个过程中,牢头和九爷一直在袖手旁观,等小鸟将他们的被褥铺工整了才紧挨着拥被而坐。袖手旁观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牢头刚才的“坐骑”。老人靠在门边,双手下垂、下巴抵着前胸,背弓得像驼峰,眼神空洞的间或一转。 现在九号房的格局是:一人站着;两人坐着;其他躺着。站着的无疑是小如,他发现没有自己的空位,包括通铺和地板,而且没有带被褥,问题还在于没有得到应该睡哪里的任何指令。坐着的两人在高声谈论,内容由于牢头过多使用黑话而充满隐喻,但肯定是喜悦的事,因为牢头在眉飞色舞。他们所处的位置避风温暖,在别人拥挤不堪的情况下,他们享受正常床铺应有的宽敞。看起来今晚只能去他们那里的空隙间将就着躲避风寒了。小如这么想着,战战惊惊地朝他们移过去。 小如的企图戛然而止,躯体固定在某个可笑的姿态,因为他遇到了牢头让人心悸的目光。九爷的喜色凝结在脸上,比牢头的白脸更加叫人惊骇。 “滚到尿桶边去站岗。” 这是牢头的声音,它过于猛烈,小如险些从横柱上震落。小鸟和刀疤如惊弓之鸟,颤抖着起立,并捏紧拳头。小如狼狈逃窜,三两步就跳回门后的尿桶边蹲下。小如用右眼的余光判断小鸟和刀疤重新卧倒、牢头与九爷也重新接上愉快的话题,但他仍然惊魂未定。 牢头的谈话终于结束了,他脱去外衣,匍匐趴下,轻声呼唤: “小鸟”。 小鸟宛若背部安上弹簧那样嘣地跳起来穿好衣服,骑上牢头的腰为他捏肩捶背。小鸟的服务从后脑延续到脚底心,变化手势花样翻新,很有职业水准。牢头直打哼哼,显然是爽快异常。小鸟合掌击打肌肉的噼哩叭啦给九号房的除夕之夜带来勃勃生机,白炽灯将身影投向墙壁,如一具皮影骑士。 牢头竖起的脚后跟敲了一下小鸟的腰眼,示意他滚蛋,小鸟起身为牢头盖上被子并掖好被角。小如惶恐地注视着小鸟朝自己走来,不由缩成一团抱紧膝盖。小鸟向小如伸出双手,见小如不知所措,小鸟说: “水。” 小如扭头才注意到与尿桶并排摆了同样黑色塑料质地的水桶,里面装有半桶水,水面上浮着一把红色塑料口杯。小如领会了小鸟的意图,舀起水对准尿桶倾倒,这样,就保证了洗手的脏水能全部流入尿桶。 小鸟是站在通铺上弯腰洗手的,洗过后双手往墙上拍拍干,转身跨起一条腿横踩向墙,不等小如明白,尿桶里已响起气壮山河的巨响。巨响稍纵即逝,小鸟的尿滋向桶壁,听起来暧昧不清。又有几个人陆续以完全雷同的方式重复了一遍上叙动作,小如领悟了奥妙:如果滋尿的声音太响,那将惊醒别人,进而可能引火烧身。 九号房有了少许的鼾声,城邑传来烟花爆竹的喧响遥不可及,尤如来自家园支离破碎的梦境。炮仗之声来得更稠密了,新年的钟声真的快要敲响。 好了,还是让我们来看看大学生梅小如此时此刻在九号房的处境。 首先,小如摸到左眼眶的肿胀,象附着一个残破的馒头,他不敢使劲去摁,怀疑会血肉横飞。瞅瞅摁过它的掌心,乌黑的油墨上是一圈褐红的血丝。 对了,刚进看守所时在值班室按的手模脚印,油墨还沾在四肢有纹路的部位,一直没有机会冲洗。小如小心翼翼地舀水,轻轻搓揉手掌,没有皂类的帮助,他的洗涤徒劳无功,结果是使油墨扩大了面积。带水的手再次捂眼眶,却减轻了疼痛,这是意外的收获,小如也就故意抹点水在脸上,让发烧的头颅稍稍散热。 炮仗的轰鸣响成一片振荡,令人无法忽略这是辞旧迎新的动人时刻,几个人在翻身,发出迷糊的梦呓。联想到家庭的温暖团聚之类,小如倍感周身的寒冷。他现在是坐在唯一的拖鞋上,光滑的水泥墙壁冻得整个背部麻木不仁。要命的是脚,他难以置信这双粗黑的肉棍是属于自己的,用指头掐掐,已不动声色。这样到天亮是不堪设想的,必需采取措施。小如欠起身,将大家暂时遗弃的所有拖鞋挨个铺好,并垫了两只在身后,肉体跟垂直的水泥板总算有了间隔。脚的难题就显得特别突出了,因为按脚印时袜子遗留在值班室里,想去取是不现实的。 小如自然而然把目光投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这是一长一短的两副身材,长的是被牢头当马骑的老人,短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恰恰是这副短身材离自己更近,也就是说,他的脚下尚有多余的半截被褥。小如试探着把脚缓缓塞了进去,被窝里温暖的环境遭到破坏,主人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小如畏缩地收拢脚,脸上堆满歉意。没想到,他的话却差点叫小如落下泪来: “没关系,再伸进来,等一下就暧了,不要弄醒皇上。” 一个相貌丑陋的小伙子给自己让出位置,这已经够小如吃惊的了;更让他吃惊的是,牢头的“坐骑”居然叫“皇上”?小如左思右想,弄不懂其中的蹊跷。 又有睡眼惺忪的人摇摇晃晃地走来,横腿跨在小如头顶撒尿。液体撞击塑料的噗噗声酣畅淋漓,那人嗷嗷低吼通体欢畅浑身哆嗦,叮咚作响的余韵说明他意尤未尽。小如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小便,小腹膨胀异常,便扶墙摸壁地起立,朝盛装过自己头颅的桶口作准备工作,企图来一番享受。 稍站片刻小如就开始紧张,因为屙不出来。饱经惊吓的鸡巴深深缩进体内,它不顾主人的迫切愿望,以实际行动拒绝同世界对话。小如用冥想安慰它:世界是美好的,局部的动荡不影响全球的稳定与发展;过新年过新年,更衣放炮红包钱;九号房非常不错,有无限的温暖和爱;我们根本用不着紧张,面对公安局长不也敢掏他的枪吗,九号房的人渣算得了什么? 小如一手撑墙,一手抚慰它,开导它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配合配合。小如就这么眯着眼念念有词,它似乎也体量到主人不容易,应当同呼吸共命运,心有余悸地探头探脑。小如欣喜若狂,闭紧眼睛张开嘴迎接辉煌时刻的到来。 “你好了没有?冷死我了”。 说这句话的人和风细雨,但足以叫小如前功尽弃。它在小如的指缝间萎缩脱落,直至彻底消失。小如被失败击倒,悲痛欲绝地将它塞回裤裆里。那人没有兴致欣赏小如紫胀的脸,刻即响起让小如羡慕得想自杀的欢呼,完事后还嘬嘴吹了一句舒情小夜曲。 小如迷迷糊糊地缩回老地方,他在期待,期待什么呢?左眼眶像被人用线牵着,在有节奏地撕扯。疼痛忽略不计,现在的难处是冷,脚不冷,手冷。小如干脆把手也塞进被窝,反正也增加不了多少体积,但他还是为自己的得寸进尺羞愧。寒冷尚未根除,接踵而来的是饥饿,而且势不可挡,胃像是一条毛巾,由一股力量死劲扭拧。小如感觉肚腹已经分成泾渭分明的上下两截,底下是危如累卵的鼓胀,上面是空洞的布袋。也许由于渴求而扩张成气球,也许由于绝望而收缩成摇晃的钟摆,小如拿不准这两者谁更类似痉挛的胃。小如在回忆书本上是否有流质从尿泡返回胃部的说法,仿佛没有;那么唐山大地震的受难者是怎么度日的,书上好象只说他们如何忍冻挨饿,没说憋尿的事。这么说还得解决。 除了站到尿桶边,小如别无选择。遗憾的是身后总有目光,小如扭头巡视,事实上是自作多情。小如又集中精力冥想,却怎么也回避不了锋芒在背。他决定放弃努力,又觉得离成功仅一步之遥。打鼾、咬牙、梦呓,每一次突发事件都要粉碎他的企盼,他的信心就在这种可能和破灭中摇摆。是不是别人技高一筹?小如对他们那种一脚在床上一脚踩墙的姿势想都不敢想。要是有人知道我一泡尿要撒这么久那还了得,小如念头一动,就彻底丧失信心了,再加上实在抵御不了从脚心涌上来的刺骨寒意,小如收回了虚拟的站姿。 明天再说了,先打个盹,心灰意懒的小如宽慰自己,被尿憋死的活人是空前绝后的,也就是不可能的。 小如再次失算,他显然打不了盹,额头在冒虚汗,抽出手去拭,手心也湿漉漉的。小腹的膨胀蔓延到全身,身上当然不是膨胀,而是酸痛。尿分子一个紧挨一个自血管汹涌到每个能容身的角落,部分拥挤到尿道随时打算喷涌而出,它们迫不及待的样子小如仿佛历历在目。 现在,小如唯一的指望是关灯,这种指望立即又破灭了,他突然想起哪本书上描写过,牢房的灯是长明灯。 小如的脑袋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意象充塞,脑袋不堪重负,所以身体汗流浃背。 第2章 又是一片爆竹齐鸣,新年的凌晨如期来到人间,也来到九号房。 小如被一泡尿煎熬得死去活来,刚刚有点迷糊就被爆竹声唤醒了,其实他不是睡着,而是处于晕厥状态。小如睁开右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惬意的睡眠者,以及一圈褐色墙体。昨晚昏暗的灯泡如今却是精神抖擞光芒四射,它刺痛了小如疲癃的独眼,小如于是埋下了头。 外界更喧哗了,让人产生一种茫然的惊讶。全身不再有痛感使小如惊愕万分,他指挥不了四肢,它们已经僵化成固定的整体,无论哪里在细微挪动,都要引起连锁的酸麻,波及每一个血液能抵达的部位。 骤然的铃声像冰雹那样砸在墙上,嘹亮的喊叫在铃声的掩护下突兀地出现在监窗口,把小如吓得心惊肉跳。电铃戛然而止,喊声按昨晚的路程重复,除了换人以外,区别是把“睡觉”改为“起床”。 九号房内自相惊扰,大家手忙脚乱地穿衣套裤。皇上和衣而睡,他慢慢站起来,恭敬驯从地退到门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小鸟他们率先完成装备,已在合作捆地板上的绵絮,牢头和九爷却依旧睡姿安详、鼾声匀称。小如没有脱,自然不用穿,但他非站起来不可,因为有人在寻找他屁股下的拖鞋。 让出被角给小如的丑陋矮个子说,“门开了你把尿桶抬出去。” 小如满脸困惑,他不懂尿水该往哪里倒。来不及认真请教,铁门就吭呤哐啷地开了。 “快点快点。”矮个子用食指捅小如的腰眼催促。 小如慌忙抬起尿桶尾随着开门的人,身后尾随的是开怀大笑,小如估计是己佝偻着腰畏缩不前的模样实在不雅。小如暗下决心昂首挺胸一些,但是做不到,赤脚踩在冰面上确实太滑了。抬到门口,小如才知道自己的顾虑纯属多余,一个胸前佩挂“内役”白牌的犯人挑着大木桶已经守候在那里了。小如倒的是尿水,想的可是一句儒雅的话: 车到山前必有路。 按矮个子指定的位置摆好尿桶,小如自作主张地伸手去水龙头冲了冲。刀疤的咒骂石破天惊: “王八蛋,想找死是吗?帅哥,放水。” 矮个子卷起袖筒弯腰拨掉水池底部的布塞,等整池的水流干了再捅回布塞拧开龙头蓄水。他对余悸未消的小如说: “这水要洗碗的,你抓尿桶的手怎么能洗进去?” 小如在后怕之余,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自己犯了大错误;二是厚嘴细眼的矮个子叫帅哥。 牢头走了出来,“怎么回事?” 刀疤说,“他在水龙头洗手。” 牢头接过帅哥盛满水的牙缸和挤好牙膏的牙刷,露出让小如不寒而栗的微笑: “不要紧,天很快就黑。” 帅哥找出一只仅半节的泡沫拖鞋,小如配上原先穿来的那只,脚下总算有东西踩了。 大家走出外间,沿墙根一溜滋尿、刷牙,围着水池用牙缸舀
水倾向拎直的毛巾,拧干了死劲搓脸,完了满脸绯红的进去里间。 九爷是唯一的例外,他没有沿墙根滋尿,而是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进露天厕所,背向大家。九爷小便的姿势也别具一格,小如见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头高高仰起,似乎还咬紧了牙.99lib.t>关。九爷就站在厕所的水泥台上,转身朝外接过帅哥递给他的水杯和挤好牙膏的牙刷,这样就可以完全避免刷牙的泡沫溅到雪白的袜子上。九爷刷牙的动作温文尔雅,捏牙刷的手微微地上下移动,并且翘起兰花指。更加与众不同的是九爷洗脸的过程,由于号房里没有脸盆,帅哥于是装一塑料碗的水摆在洗衣池上,九爷先用双手捧起碗里的水轻轻拍打脸部,再扯过帅哥手上的毛巾擦干。 等九爷进了里间,帅哥扯着小如的袖口,手把手地教他搞卫生:用布将积累了一夜的雪水搓到门后的小沟里。帅哥交待说: “你搞,我来洗碗,要分粥了。” 小鸟和另一个小年轻是最后出来洗脸的,说明被子如数叠好了。皇上好象没出来洗脸,小如往里间瞅,看到九爷已穿戴整齐,正面壁细致地梳头;皇上趴着,牢头往他的背上压腿,大声吆喝: “早上吃花生米,谁来打赌?” “花生米?太棒了。”有人附和问,“牢头,你要赌什么?” “俯卧撑,一百个。” 刀疤趴下说,“我来试试。” 新的一天来临了。小如想,夸夸其谈的说法是,新的一年来临了。 帅哥将洗过的塑料碗一手一只朝水池壁上拍,翻过来再拍。小如注意到,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把碗里的水珠弹出去。帅哥两手翻飞,干得出神入化,看上去像武林高手在练习某种独门密笈。 有人宣布说“分粥了”。里边的人便陆续往外涌,抓起帅哥处理过的碗靠向铁门排好队。 铁门中间的四方孔准时打开,队伍一阵骚动。 “是花生米吗?”这是普遍关心的问题。四方孔外伸进来一把铝勺,倒完粥后接着伸进来一把调羹,里面盛的真是花生米。队伍又一阵骚动。轮到的纷纷喊: “帮主,看在本家的份上多分一点。” “我姓解,哪来的本家?” “帮主,咱们是老乡,多给几粒吧。” “我一个山东人,在这里只有碰到鬼,碰不到老乡的。” “帮主,亲戚总要加个把吧。” “什么亲戚?喊姐夫,喊呀。” “干爹,我饿坏了。” “放心吧,有你干爹在。” 虽然感情贿赂花样翻新,但只有叫干爹的得到实惠:多了三五粒花生米。帅哥拉小如排在他身后,等帅哥乐悠悠地转身走了,小如赶紧举碗去接。铝勺倒过粥后四方孔就叭地锁上了,小如的碗里没有花生米。 小如猛拍铁门高喊:“我的花生米!” “叫你妈的逼,”刀疤冲过来踢踢小如的腿弯子说,“你的花生米老子输给牢头了,新兵蛋子也想吃花生米?牛逼呀你。” “在这,过来吃吧。”牢头用汤匙敲着碗沿,笑着说。 帅哥一看势头不对,赶紧拉小如蹲在水池边,开始喝粥。皇上蹲在最角落,他的碗里不但没有花生米,连粥也只剩下小半碗。帅哥挑起三粒花生米,犹豫了片刻又抖回去一粒,送了两粒给小如。小如让它们浮在粥面上,粥太烫了,只能顺着碗沿吸溜。 第一口粥含在嘴里丰满温和,一路呼啸沉到胃部,小如全身都被它激活了,细胞们奔走相告,连脚指头都有轻微的骚痒。问题出在小腹,它沉睡的痛楚被唤醒,并且变本加厉,小如像怀着一块秤砣,骨盆腔前方的整片肚皮都要坠破了。粥刚喝了一小半,小如已经力不从心,帅哥也被他汗涔涔变形的脸吓住了。 帅哥问,“不舒服是吗?” 见小如歪着嘴点头,帅哥又说,“不舒服也要喝掉,上午特别长,以后你就知道。” 半碗粥提醒了胃的功能,它不顾与膀胱的手足之情,正兴奋地蠕动,小如感到它张开的大口伸到胸部,跟口腔仅一步之遥。上边饥渴交迫,下边不堪重负,但同样的哀痛欲绝。满足上边的愿望对下边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凭小如的处境,他只能先解决胃部的翘首,暂时搁置膀胱的燃眉之急。扫清了思想障碍,小如仰起脖颈,将剩下的半碗粥倒给虚张声势的胃袋。两粒浸泡得皱皮的花生米是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去了,小如听到膀胱艰难的喘息声,看到囊状体如充气过分的气球,透出里面褐黄色的浆汁。 小如把塑料碗和碗里的两粒花生米交给帅哥,帅哥轻轻往嘴唇一扣,它们就牢牢地被他咬在牙缝间了。帅哥见小如撑住水池缓缓起立,头上汗珠密布,脸色发青,左边撞伤的眼睑神经质地跳动。帅哥扶摇摇晃晃的小如靠到固定在墙壁晒衣服的钢筋上,让他双手抓紧钢筋以减轻双腿的负担。 小鸟抱出来一摞碗,撂进桶里,帅哥满上水,挽起袖管洗涤。小如虽然奄奄一息,还是看清了他们之间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大家喝饱了粥,纷纷出来看稀奇,对小如的病症各抒己见。刀疤还摸了小如的额头,把了脉,踢踢腿弯子,确定伪装不可能这么逼真,失望地走了。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刀疤说。 牢头问刀疤,“怎么着?” “熊了。” “再说吧。新娘,每日一歌。” 一个胖嘟嘟的中年男人“嗳”的应了一声,只见他从裤袋摸出红纱巾扎在头上,翘起兰花指夸张地扭动肥硕的屁股。新娘边扭边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小如听不懂粤语,估摸歌词大意是讲女人被情人抛弃之类的。 外间太冷了,连帅哥干完活也钻里间去取暖。现在,小如从一个引人注目的核心人物被抛到外间形影相吊,他就这么把住钢筋,面墙浑身颤栗。露天厕所就在旁边,大家随心所欲地使用它,小如对这种当众脱裤子的勾当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小如显然不能坐下或蹲下,那样肚子要受挤压;也不能走动,肚子再也经不起任何程度的振荡了。小如感觉不到冷,他觉得尿液经过血管充盈到血液所能抵达的每一个角落,寻找毛孔突破出来。身体似乎成了液体,软绵绵的支撑不住本身的重量,心脏在奋力搏动,这股力量驱使小如筛来筛去。这段时间充其量不过个把小时,但小如仿佛经历了一百年。 电铃又响了,小如不解其意所以没动。刀疤探出脑袋说,“进来进来,点名了。” 帅哥携小如靠向门框,算是排在队伍的最后。站在小如面前的是九爷,在一片明晃晃的光头之间,九爷乌黑顺溜的浓发倍显抢眼,还有那挺拔的后背,它纹丝不动反而给小如一种无可名状的威严。 先是副所长阴沉的侧脸晃过去,接着一名皮肤黝黑脸孔精瘦的干部出现在监窗口,竖钢筋将他的脸夹得更加细长。他摊开硬壳本子,喊一声“报数”,大家依次往后报,一列报完接另一列。 小如气若游丝发不出声,大家随干部锐利的目光扭头看面无人色的小如,等待干部的发落。干部收起本子问: “新来的吧?” 牢头替小如回答:“昨晚刚来的大学生。” “胡说八道,大学生屙的屎你们都闻不到,还能跟你们这些畜牲关在一起?” “报告指导员,是副所长讲的,我们也不相信。”刀疤说。 指导员“噢”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又问: “脸上怎么回事?” 牢头说,“外面太滑了,不小心摔的。” 指导员举起本子敲敲钢筋,喝斥说,“我没问你,又没屎给你吃,抢什么先?” 小如一阵心酸,申诉的机会终于到了,他想。因此抖擞精神,万分委屈地说: “他们打我!” 尽管声音很小,指导员还是听清了: “唔,怎么回事?” “没人打他,他偷猪肉吃,被发现,自己吓得摔倒。”牢头说,“你问大家是不是?” 每一个人都指手划脚说完全正确,刀疤补充了一个细节: “是我发现的,我问他干什么,他急转身摔了。” 指导员猛地将本子砸向窗台,瘦骨如柴的手指伸进号房,点着小如责备: “这个号房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我是绝不允许打人的。地皮都没踩热就偷吃,很不应该,如果是大学生就更不应该。你呀,确实要好好改造。” “我们要求他洗个澡,他身上太臭了。”牢头说。 “臭不臭都要洗,把外面的晦气洗掉。”指导员抛下这句话就去点十号房的名了。 “噢!洗澡罗。” 一解散大家就欢呼雀跃围着小如起哄,小如则显得困惑,不明白自己洗个澡他们激动什么。 “脱脱脱。”他们七嘴八舌地催促,同时七手八脚不容分说动手解小如的钮扣。 小如咕咕噜噜忸忸怩怩,大概讲了一通理论,也可能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没有人在乎他说了些什么,片刻功夫小如就一丝不挂了,象剥一个煮熟的芋卵那么简单。这时围观的人群惊讶地散开,因为大家从未见过如此白嫩的肉体。 “我们最白的屁股都不如他最黑的脸。”刀疤的论断把大家惹笑了。 小如惊慌失措,双手下意识地抚住耻处,窘迫得团团转。帅哥捏紧小如的胳膊牵他去水池边,请示说: “牢头,是全场还是半场?” “废话,当然是全场,要慢慢洗。” 在又一阵笑声中,门楣和铁窗上挂满了好奇的光头,唯独不见九爷露脸。帅哥舀起一碗水倾向小如的耻处,小如像触电那样往后蹦了一步,双手松开。背后于是一片叫好,甚至有人鼓掌。 天寒地冻的露天里,小如被冷水刺激的痛苦难以言状。但有一点是事实,从小如的耻处射出一股抛物线,彩虹般的优美,瀑布般的激情澎湃,弹道那样强劲有力。这下是一片由衷的赞叹,它所击中的位置又高又远,非同寻常,是值得男人羡慕的。小如再次浑身颤栗,朝气蓬勃飘飘欲仙,如释重负所带来的赏心悦目是从未有过的。 小如毕竟年轻,意外的惊喜帮他找回了消声匿迹的自信,一把夺过帅哥手中的塑料碗,“我自己来,”他说。 “不行。”牢头说,“帅哥你给他慢慢冲。” 帅哥夺回失去的碗,这一下的水是泼在胸膛,小如猝不及防,险些被击倒在地。小如周身即刻笼罩着热气腾腾的蒸气,使他看上去更象一个刚出笼的白馒头,这个效果是大家所期待的,又是一片喝彩声。帅哥递给他一条破毛巾,小如像捞到救命的稻草,使劲往身上搓,所到之处因而白里透红。小如抓紧毛巾的两头,用不间断的摩擦来抵御铺天盖地的寒冷。 “跳一跳。”有人建议说。 小如踮起脚尖做高抬腿动作,果然有点作用。身后发出看电视小品才有的开怀大笑,小如讲究不了这么多了,他想,建议跳一跳的人无非要看戏,但自己还得一边搓一边跳。帅哥慢条斯里地一碗一碗泼水,小如用眼光请求他加快速度,帅哥摇摇头表示不可能。 小如就这么手舞足蹈着,但马上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螳臂当车,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寒彻心骨的水质,觉得肌肉随着每一碗水被不断剥去。小如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够了够了”。帅哥哭丧着脸,小声说: “牢头要你洗全场。” 小如领会到这句话的含意,看看池中的水不过浅下去一圈,离“全场”简直遥遥无期。蓄水大约两立方的小水池现在成了汪洋大海,它在帅哥的手下掀起狂风巨浪,身处风口浪尖的小如头晕目眩,最终被帅哥的一碗水击倒。身体虽然失控,理志仍然告诉小如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小如被抬进里间,帅哥为他盖被子之前,有人摸了一把他的耻处,宣布说: “缩没了缩没了。” 让小如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居然没有生病,躺一会也就恢复了知觉,只是全身乏力,在帅哥的帮助下才勉强坐起来。小如穿好衣服,帅哥翻出袜子借给他。 两条白色的裤管无声地飘到小如跟前,它突出的折痕像逼迫过来的利刃,小如使劲仰头才能与九爷微笑的目光相遇。 “九爷。” 九爷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偏头就先出去了。小如跟到外间,诚惶诚恐地面对九爷。九爷笔直地站着,双手深深地插入裤袋,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沉默了一会,九爷抽出右手,用大拇指抵住下巴,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鼻子,他就这样嗡声嗡气地说: “该告诉我了,你的案情。要快,拖了就要吃苦头;要真实,说假话更要吃苦头。” 小如掬一把伤心泪,开始回忆他牢狱之灾的降临。 第3章 梅小如是在除夕,也就是昨天早上从城里回家的。隆冬的一场大雪封锁了闽西山区的道路,使他的归乡之途蹒跚艰难,小如肩上扛着硕大的红色蛇皮袋,像一只蚂蚁顶走一粒饭糁那样吃力。他想,母亲要是能进城多好? 事实上,有许多村人注意到了从山脚下缓慢上移的红点,它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突兀而新奇。蹲在村口松树下烤火笼的人们起先是竟相猜测,但很快他们就闭嘴沉默了,因为眼尖的人认出了那是回家度寒假的梅小如。 小如被沉重的行李压弯了腰,正好想他浩渺的心事,等一溜的脚尖和火笼映进眼帘,他就只剩下诧异了,因为村民的脸上全是飘忽不定的暧昧表情。 一转眼,小如就恍然大悟了,因为他隐约听到母亲肝肠寸断的啜泣。小如是个有涵养的青年,他没有问大家是怎么回事,更没有被击倒,只是行李在他懵懂的刹那间险些脱了手。 母亲是坐在门槛上号啕的,怀里抱着饭甑,可见悲剧发生在她做早饭的过程中。小如从容地将行李撂向饭桌,甚至还掏出卷好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母亲停止了哭泣,撩起围裙拭过鼻涕和泪水,转过身来观察他,等待稳重的儿子显明出格的举动。此时,围观的人群已涌到门前,小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搬走饭甑,弯腰为母亲擦脸。 然而,小如很快就放弃了努力,母亲的泪水根本擦不干,它像坏掉的水龙头那样不断地冒出来。小如扫视观众一圈,平静地问: “出了什么事?” “你爸爸被关了。”母亲说完这句话又恢复了号啕的腔调,小如觉得胸口被撞击了一下,他黑着脸,也不问为什么,他知道,母亲是会往下说的。 “村支书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说你爸不能回家过年了。还有人告诉村支书,说你爸杀人,杀了看守所的闵所长。” 小如紧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有一些尚未脱落的雪末,过长的裤管拖到地面,沾满了泥浆。小如起脸时满是冷笑,“荒唐,简直荒唐透顶。”小如说: “我爸会杀人,萨达姆就能推翻美国政府。” 小如抡圆手上的黄毛巾毅然走出村去,母亲站起来扑过去逮他,他却每次都能像只小公鸡那样从她手下躲开。 “你们帮我抓哪,”母亲请求围观者,“你们快帮我抓他回来。” 然而儿子毕竟不是小公鸡,没人敢对怒不可歇的梅小如轻易下手。母亲在情急中使出了杀手锏: “难道你也要送去坐牢吗?” 小如这时发话了:“坐牢更好,把我爸救出来。” 说公安局长像个农民不仅仅是指他的小眼、塌99lib?鼻、暴牙和纵横交错的皱纹,而是指他的动作。此时,局长正用食指沾唾沫翻阅一叠厚厚的文件,一条腿盘在自己的屁股下。梅小如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先抬头瞅瞅“局长室”的牌子,屈起中指正打算敲门的时候,局长乜了他一眼,他干脆直接了当站到局长的对面。由于是除夕,整座办公大楼显得空空荡荡。 “我爸不可能是杀人犯!” 局长头都没抬,继续用食指沾唾沫飞快地翻稿子,这回是从后往前翻,显然是全部读完了,掏出笔来在上面写了一行什么字。小如的一缕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鼻尖堆积着汗珠,他意识到自己的拳头握得太紧了,于是放松它,顺便拉开夹克的拉链。局长写完字,竟然用铅笔尖掏耳朵,小如咽下涌上来的口水,接着说: “我爸是冤枉的!” 局长掏过耳朵,将铅笔举到眼前,盯着笔尖的秽物说: “我知道你是梅小如。我正忙着,没空跟你说话,毛小孩。有学问到法庭上去张扬张扬,阿。” “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好人去坐牢、去枪毙吗?” 小如挥舞着小拳头的激动样子让局长觉得好笑,他倒转铅笔插进衣领,用它锋利的圆口挠痒。局长舒服得呲牙咧嘴,话就从他的牙缝中冒出来: “我们是执法机关,你以为是他妈的狗仔队呀?执法知道吗?就是这个这个以事实为依据,这个这个以法律为准绳的,决不冤枉好人,也决不放过坏人。我说过,我知道你狗日的大学生肚子里有尿水,法庭上见吧小毛孩。想辩论?找错地方,也找错时间了。走吧走吧,我没空尿你。” 局长在袖口上擦擦铅笔,放下盘在屁股下的那条腿低头穿鞋,当他穿好鞋,却没有胆量站起来,因为就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小如摘下了挂在墙上的手枪,瞄准了他。 让局长惊恐的是,小毛孩梅小如居然知道拉开枪栓让子弹上膛,并打开了保险。 “你他妈的找死呀,快把枪放下,你以为那是你的小鸡巴,想掏就掏?” 见小如无动于衷,局长开始认真说话了: “你会后悔的,你听我说,我跟你爸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我怎么能相信他会杀人?但是,我们刑侦队的同志拿到了证据,证据知道吗?证据表明是你爸爸杀了闵所长。铁证如山哪,同志。” “我不信。” “我更不信。你以为我心里痛快呀年轻人?出了这么个鸡歪事故,我的乌纱帽眼看就要落地了。” 局长边慢慢站起来边开导说,“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你是梅健民的儿子,一时冲动我不跟你计较,阿。快,把枪撂桌上赶紧回家,别让你妈当心,听话。” 小如不但没有撂下枪99lib.,而且逼近了一步: “我今天有话要说,就是要跟你这个当局长的说。梅健民是我的父亲,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尽其一生站在我身边,保护我、帮助我。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警察,今天却被他的同行关进了牢房。我一定要为父亲做点什么,你明白吗?我父.99lib.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自己的老婆却不能农转非,如果这样的人也会杀人越货,那么这世界也就可以日出西山江水倒流。如果你们让我父亲屈死,就不但是夺走了他的生命,也将摧毁我的未来和信仰,我将失去对真理的信任,也将失去对公正的信任。” “唔,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路上构思了很久吧?可惜呀,我这是母猪闯进戏院里,跟没听一样。” 恐惧早就从局长的脸上消失,因为事情的格局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只是小如还蒙在鼓里。被局长揭了老底,小如有点羞愧,他还想按打好的腹稿往下说,局长竖起一只手掌制止了他: “小如,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要不然后果自负。” “有什么后果?还有比父亲坐牢更严重的后果吗?” “你这样就是咎由自取罗。就算开枪,你能打中我吗?” 局长的话让小如想起自己大学军训时只打过步枪没打过手枪的事实,心事一动,不由又瞅一瞅手枪。 就在这一刹那,小如手中的枪就不翼而飞,稳稳地落到他身后一个刑警的手里。另一个刑警有备而来,熟练地为小如戴上了手铐。局长接过枪退出子弹关闭保险,用袖口擦擦枪托上的汗水说: “给他办一下逮捕手续,让他蹲蹲大牢有好处,他妈的小东瓜不捋毛成熟不了。” 梅小如就这样被推向值班的警车,路上也没拉警笛,押送的刑警要赶着回家吃年饭,将小如交给看守所的副所长王苟后,就急匆匆掉转车头了。 副所长在登记造册时怔住了,他皱起眉头,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你是梅九九藏书健民的儿子?” “是。” “你妨碍了什么公务?” “我父亲坐牢了,我要报仇。” 副所长摞下笔,抚住额头沉吟起来。“报仇?”副所长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仇人是谁吗?不知道吧。没有仇人,你去向谁报仇呢?” 副所长先让小如摁手模,说是要建档的,然后再让小如踩脚印。小如踩完了左脚,副所长又怔住了,眼光落在一个空洞的位置,满脸的茫然。 “右脚要踩吗?” “那当然。”副所长恍过神来,抽去小如的皮带、拔掉金属钮扣,将皮带和运动鞋扔进库房,拎起桌上的一大串钥匙。 “走吧。”副所长催促小如走出值班室,小如顺脚穿起桌底的一双破拖鞋。那双臭袜子就横在椅子上,副所长没叫小如带上,小如也不敢主动去拿。 第4章 小如刚开始回忆,帅哥就搬出一条叠好的毛毯垫在塑料桶上,使九爷能够舒适地坐在上面。九爷似乎惊呆了,两片红唇微启,撮成圆形,惨白的细牙和鲜红欲滴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如是蹲在地上说话的,说完扬起脸,观察九爷的反应。见九爷的舌尖顶出了牙缝,小如吓了一跳,因为那舌尖比嘴唇还要红艳,尤如一片红郁金香的花瓣。舌尖在牙缝间碰了一下就缩回去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却从那里涌流出来: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没错,果真是他的儿子。昨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们父子的外貌有惊人的相像之处,好比是同一条流水线出来的产品。” “你认识家父?” 九爷站了起来,双手又深深地抄进裤袋,先抬头看天,再看自己的脚尖。“岂止是认识,”小如听出九爷的声音略带伤感,“我们是生死之交。” 小如也站起身,但他的个子太矮了,仍然需要扬起脸才能认清九爷的表情。“你们居然是好朋友?” “好朋友?谁给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了?”九爷的右手握成拳头,空洞地挥舞着咆啸,“生死之交就等于是好朋友,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小如被吓得连连后退,嗫嚅着说,“那我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九爷趋前一步,逼视着小如,“你不明白的事多呢,不然还要念书干什么?连这一点都不懂,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九爷火药味十足的话引出了里间的一帮人,牢头首先冲到小如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下压: “竟敢惹九爷生气,他娘的胆大包天,自己掌嘴一百下。” 九爷掰开牢头的手,揉揉小如被扯痛的头皮说,“你们都进去吧,都怪我激动了。”等他们鱼贯而入,九爷闭紧眼睛摇摇头,平静地说: “梅健民的儿子跟我关在一起?老天爷哪,一定是你对我的恩赐。” 小如还想说什么,不等出口,九爷就嘟起红唇、伸出食指摁在上面示意他安静。“什么都不说了,”九爷强调,“除非是回答我的提问。” 九爷的手又深抄裤袋了,这让小如放下心来。九爷来回迈了几步,重新坐回桶上。 “好了,我来问你,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东南农业大学。” “系?” “环保与节能。” “专业?” “小城镇给排水?” 九爷冷笑一声说,“一定是梅健民的主意。” “是他帮我填的志愿。”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九爷接着说,“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父亲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五、体重也就八九十斤,凭什么当上警察?” “他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营长,选青选上去的。” “选青?” “选拔青年干部的意思。” “有道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层。第三个问题是,你父亲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你母亲的户口怎么一直在农村?” “这件事我也没想通,”小如干咳一声说,“大概是大公无私的老思想在作怪吧。” 小如听到一阵咕咕咕的声响,原来是九爷在捂嘴干笑,小如莫名其妙,不解地凝视着九爷。九爷笑得更厉害了,松开手转过身去,边笑边拉毛巾擦眼泪。九爷咯咯咯怪异的笑声过于刺耳,再次引出了内间的他们,这次说话的是刀疤: “真看不出来阿大学生,我从没见九爷笑过,你小子一来就能逗他大笑,真不简单。”刀疤回头问大家,“你们见九爷笑过吗?”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说。 牢头张开双臂将大家赶回内间,咂咂嘴赞叹,“还真他妈的臭老九有办法。” 九爷的眼圈都被毛巾擦红了才止住狂笑,他镇定一下情绪说,“赶紧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吧。快要吃午饭了。你为什么要到除夕才回家?” 小如正要回答,早上送粥的四方孔咣啷一声打开,将它的话吓了回去。这次铝勺送进来的是开水,也就没人进行感情贿赂。小如赶紧配合帅哥用牙缸一杯一杯地接水,在墙角摆成一排。所有的牙缸装满之后,帅哥提了个简单的要求: “帮主,能多给一勺吗?” 外面的声音问,“干什么?” “洗碗,”帅哥说,“这鬼天气,冷死人了。” 这时,一张脸贴上了四方孔。说是一张脸,其实只有鹰勾鼻和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话也似乎从眼睛那里眨巴出来: “我屙一勺尿给你要吗,它比水热多了,洗碗也香。” 帅哥搓着手答不上话,帮主却注意上了小如,“新来的吧?” 这就给了帅哥一个下台阶,“对对对,刚来的大学生。” 鹰勾鼻深深地嗅了一嗅,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但九爷的一句话就堵住了帮主探究的好奇: “打听什么,要通风报信吗?” 四方孔怦地关上了,将帮主的骂骂咧咧阻拦在外面。此时,太阳从云层中现出来,遥遥暖意融化了铁丝网上的冰凌,为防止滴水落进开水杯里,帅哥用碗将它们逐一盖起来。 牢头在里间喊道,“帅哥你瞎鸡巴折腾什么呀,九爷要问话谁都不能干扰,连这都不懂?” “听出来了吗,”九爷说,“你耽误他们晒太阳,大家可要怀恨在心罗。” 小如吓了一跳,“那就长话短说了,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周明老师要出国,移民加拿大,让我陪他说几天话。” “出国?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 “他就是厌倦了世俗的繁文缛节才执意要出国的。再说除夕没人出国,机票好买。” “有个性。”九爷偏头想了一想这件事的真实性后说: “那么,你有他家的钥匙?” 见小如犹犹豫豫的样子,九爷强调说,“你要说实话,我只有掌握真实的信息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是这样的,”小如仍然显得吞吞吐吐,“周明老师确实给了一套钥匙,让我开学以后交给他侄儿。但我没带出来,丢进了楼下他的信箱里,假如要用,反正我的手小也可以伸进去取。” “明白了,这个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既然住在城里,为什么不跟父亲见一面?” “干公安这一行的,年底特别忙。按惯例他应该提前两天回家,不会等到除夕。” 九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地站得笔直,然后弯腰向小如耳语说,“很好,我心里温暖如春,现在,我要去请大家出来分享阳光的美妙。” 率先走出里间的是怀抱毛毯的帅哥,接着是牢头,他正眉飞色舞地与刀疤交谈着什么,由于过多使用暗语,小如无法听懂他们谈论的话题。牢头一屁股坐在刚才九爷的位置上,帅哥将毛毯铺向另一个塑料桶,再抬到刀疤的身后。其他人在远离牢头和刀疤的地方或站或蹲,有人松开外套、有人伸出双脚,连皇上也袖手站在一边,在阳光下是一片舒心而惬意的表情。帅哥不知从哪里抓出一小撮茶叶,在手心分成两堆,丢进两杯开水里晃荡几下,再举到牢头和刀疤面前。 小如不见九爷出来,心中不免一沉,但他不愿细想,因为目前最大的兴趣是观察九号房的结构。很快,小如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九号房由类似于套间的里外两间组成,各是3×6的面积,也就是说,晚上收监18平方米,白天开监36平方米。墙高至少5米,远远超过了人体所能达到的弹跳高度。里间2/3的面积是通铺,另1/3的过道夜间也要睡人。里间有天花板,外间露天,当然,天空被铁丝网切割成无数方块。如果左边是八号房,那么右边就是十号房,所以两边的高墙上不可能有窗口之类的东西。 里外间有墙体相隔,外间连里间过道的是铁门、连通铺的是高而窄的铁窗。里间那头约3米高处有钢筋罩住的监窗,外间这头是走向自由的铁门,铁门上有供了望用的小圆孔,圆孔下是可以伸进铝勺送水送食物的、带锁的方孔。门边是水池,水池再过来的角落是厕所,厕所往里一拐是洗碗池。这样,从里间通铺上透过铁窗,外面.99lib?送水送饭一目了然;从里间过道看出去,洗碗池挡住了厕所,运气好的话,在他起身拎裤子的瞬间能瞧见全身最白净的屁股,不过仅仅是稍纵即逝的惊鸿一瞥。从监窗和铁丝网上方偶尔出现武警哨兵上半身的情况判断,有悬置在墙腰的走廊围绕着整排的监房。如图所示: 还有什么看头吗?没有了。送完开水,门上的四方孔就扣上了,但小圆孔却一直开着,这引起了小如的好奇,他踮起脚尖把完好无损的右眼贴了上去。展现给小如的是架着高压电线的围墙,距离约十米开外,中间地带栽了一些卑贱的花草,在厚雪的覆盖下只露出生命的痕迹。围墙墙体乌黑粗糙,白粉刷写的两个大字却赫然醒目:“宽抗”。小如想知道它们左右的字,可惜圆孔太小,使他的愿望难以实现。到底是什么字呢? 这时似乎有脚步声,小如将他的右耳贴上圆孔,听到的是一片嗡嗡响,他换成左耳再贴。对小如而言圆孔有点偏高,他要使劲绷直脚板才能将耳朵贴得更准确。铁门突然开了,小如扑到副所长王苟的怀里。王苟说: “哪里有大学生的样子?跟我来。” 小如一出来,立即揭开了“宽抗”的谜底,原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小如的心情明朗了许多,外面的世界真好,这么想着,小如不由抬头望一望没有铁丝网的晴空。 王苟锁好门,领小如绕到监房背后。原来监房编到九号正好断开,也就是说十号房与九号房之间隔了宽敞的过道。从监房背后看,果真有阶梯接通墙腰上的回廊,持枪的哨兵在回廊上游荡着,不时停在某个监窗前站一站,朝里张望片刻。走过围墙的夹门,是一排提审室,王苟打开其中的一间,反锁住小如,自己再从正门进去。 提审室的格局也不符合小如的印象,从电影或电视上看,警察和犯人分坐两头,一问一答,犯人若不老实,警察会拧亮某盏灯,照得犯人睁不开眼。但眼前的提审室不是这么回事,它用钢筋编织的网隔成大小悬殊的两节,小如坐的位置宽不过一米,王苟坐的位置相当于办公室,进出的门肯定也是两个。区别还有,王苟坐的是椅子,小如坐的是水泥礅;王苟面前有硕大
的桌子,小如面前什么都没有。假如哪个犯人妄图跟执法人员搏斗,不具备任何条件。当然,也没有什么用来照犯人的聚光灯之类。王苟说: “你坐吧。” 小如真的坐了,但马上被激凌得弹跳起来,因为水泥礅冷进了他的骨髓。小如脱下一只拖鞋垫坐,两只脚踩在另一只拖鞋上。 王苟面如死灰,形情恍惚地仰望天花板,亮给小如的下巴坚硬如铁。冗长的沉默之后,王苟收起下巴,迷离的目光许久才落到小如脸上。他往掌心喝气,先搓搓手,再搓搓脸,然后翻开文件夹,掏出钢笔旋开笔套。 “姓名?” “梅小如。” “年龄?” “22。” “职业?” “东南农业大学环保与节能专业四年级学生。” 一套程序下来,王苟抽身离去,小如正疑惑间,进来的却是拎一包东西的局长,身后仍然跟着王苟。局长黑着脸,大暴牙给人咬牙切齿的感觉,他先把包裹拍扁了塞进钢筋网,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王苟正襟危坐,提起笔随时准备记录。见小如低头去解包裹的结,局长说: “你瞎鸡巴激动什么,我还没说话哪。”又扭头对王苟说,“我胡扯几句,你也甭记了。” 等王苟撂下笔,局长转向小如问,“你的脸怎么啦?” 小如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言简意赅地回忆完昨晚和今天所发生的事件之后,小如说,“上午点名我向指导员反映过,不但得不到伸冤,反而惹来‘洗全场’。” 局长不解地问王苟,“什么是洗全场?” 王苟说,“就是洗澡呗。” “洗个澡有什么冤好喊的?又没人啃了你的鸡巴。” “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澡,”小如申辩说,“要慢慢洗,还要把整池的水洗完。” “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局长打断小如的话问王苟,“谁分管的九号房?” “指导员。” “这黑鬼有两杯马尿下肚还管你洪水滔天?昨天是你值班,堂堂副所长是吃干饭的?” 小如突然冒出一句,“我不适合坐牢。” 局长的一条腿在桌底下荡悠,眉头皱了许久才说,“我听不来你的意思。” “我是文化人,他们是一群狂徒,”小如说,“这是绵羊落在虎穴里。” “文化人?你昨天举枪打我的时候怎么看都像个恶棍。” 小如被说到痛处,羞愧地低下了头。局长的口气柔和了许多,“你他妈的小毛孩不知死,我劝你摆手,乖乖地把枪放下什么鸟事没有。现在好了,三人六目,刑侦队那么些人大眼瞪小眼,我还能怎么保你?读书读书,我看你是死读书读死书。你爸的事我还一头雾水,你又来火上加油。” 小如埋头抽泣起来。 “男人还哭鼻子,把你那根小祖宗割下来喂狗算了。”局长靠近钢筋网,伸进手擘叉开五指插入小如的头发,将头推仰了对着满脸的泪水说,“还好意思哭,你妈都被你气病了,躺在床上不会动,这包东西是她托人捎到我办公室的。现在正需要你刚强的时候,再说王副所长在这边,他们还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不成?” 局长响亮地朝墙角吐了口痰就走了,刚到门口又踅回来招招手,王苟会意出去。小如无法听清他们的交头接耳,只见局长最后敲了王苟一记。 王苟心神不宁地坐回桌前,对着提审笔录本发呆,猛然撕了记录的那张,抓成一团扔向墙角,正好挡住了局长的那口浓谈。王苟叭地一合笔录本,点燃一支烟稳定一下情绪,抖出一根问小如: “抽烟吗?” “我不抽烟。”小如说,“不过现在抽一支也许能平静心情。” “烟酒是苦难生活的缓冲剂,我也是离婚以后才学会抽烟的。”王苟帮小如点着,说: “不记了,我们随便聊吧。” 小如当然不会讲憋尿的事,因为是个案,再说他也找到了解决的途径,尽管憋尿比忍冻挨饿被折磨更刻骨铭心。纵然有千言万语,小如此时也只能汇成三个字: “我害怕。” 王苟说,“这是坐牢,多少英雄好汉到里面都要变成狗,何况你一介书生。吃点苦头在所难免,宾馆那样舒坦还能吸取教训?” “不是吃苦的问题,而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你读过《恐惧与颤栗》吗?克尔凯郭尔写的,他说,‘人如不知恐惧,也就不知伟大’。” “你们为什么不把看守所管理成一个和睦相处的场所呢,这样不是更有利于人犯的思想改造吗?” “你错了。”王苟将正在把玩的钢笔竖在眼前,摇一摇说,“坐牢的痛苦是每个经历过的人能够认知、体验的,由于害怕坐牢而停止犯罪,这就是恐惧产生的积极预防效果,而且从犯罪经济学的角度思考也是经济的、合理的。” “但是,牢头好象没有恐惧感,他们坐牢能体验到乐趣。” 王苟两手交叉抱住自己的后脑勺,身体往后一靠,喷出一串烟圈说,“牢头多吃多占我们岂能不知?只是没有他们号房会更乱,难道要我们也住进去不成?” 第5章 尽管有母亲病倒的噩耗,在回九号房的路上,手拎包裹的小如仍然有一种轻巧欲飞的感觉,甚至有引吭高歌的冲动,虽然领路的还是那个副所长、副所长手指头勾着的还是那串钥匙。 心绪一好转,小如情不自禁地以专业眼光来打量号房的给排队水工程。给水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根自来水管,如此聚众而居的场所,排水设施就大有讲究了。小如首先看到号房门口走廊下的一道明管渠,从少量的肥皂和合成洗涤剂泡沫判断,它是一至九号房洗衣水和地表水的出水管渠。因为见不到饭粒、菜渣和脂肪积垢,洗碗池的出水就肯定是与厕所排污采取截流式合流制系统了。问题是,生活污水的排放是采用排水管还是暗渠呢?恐怕是暗渠,小如想,因为号房厕所的蹲位并没有瓷盆和出户管,而是深不见底的斜面。 过道一拐就是九号房,小如还来不及把专业问题搞清楚,就到门口了。王苟打开铁门让到一边,小如当然不用推就主动进去了。铁门刚“咣啷”一声上锁,小鸟就扑过来接包裹,这让小如受宠若惊,难道他们得知局长认识我? “查查看,没问题就放起来。” 小如还没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小鸟已经将包裹抱上通铺抖开,里面的东西唏哩哗啦地落在床板上。牢头弯腰拾起一件夹克套在身上、捡两条短裤塞在兜里,再蹲下去翻找。 “九爷,你的。” 牢头递过来一件白毛衣,九爷当即围在脖子上,“白色象征着纯洁”,九爷说。 牢头扔给刀疤一件衬衫,丢给这个一条线裤甩给那个一根围巾,小鸟站在一边等候赏赐。新娘拿走一双袜子之后就剩一块手帕,牢头顺手一扬,它就稳稳当当地蒙在小鸟脸上。小鸟强.99lib.颜欢笑,作出喜出望外的样子,明察秋毫的牢头还是看出了他的不满情绪。 “这个给你,要吗?”牢头抖抖身上的夹克威胁说。 “谢谢牢头,”小鸟说,“我身上很暖和,就需要手帕。” “别他妈的自作聪明,”牢头说。 小鸟不敢还嘴,爱不释手地叠起了那块陈旧的手帕。 小如站在地上,看他们在通铺上分享胜利的果实,那些用旧的衣裳片刻成为别人的身上之物。仿佛自己是土豪劣绅,而他们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穷苦农民。还有两本书盘在牢头的脚下,它不属于衣物所以不好分配,牢头捏起来翻翻,皱皱眉又摔回脚下。纸页翻飞的喧响叫小如心如刀绞,这引起了牢头的兴趣,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玩耍书本的动作,直到小如的痛苦表情让他索然寡味,才一脚踢到小如的怀里。小如接住,是法布尔的《昆虫记》和一本叫《雕版》的小说,它们已经纸张扭卷,法布尔的精装外壳甚至拦腰折断。 新夹克虽然嫌短了一点,牢头穿在身上还是显得精神饱满。牢头骑在皇上后背,掏出兜里的短裤套住皇上的头,裤衩勒紧了皇上的嘴和鼻子,眼睛正好露在两边。这个效果让大家非常满意,因为皇上更像一匹马了。但牢头却不满于小如的心事重重,他把小如招到跟前问: “服气吗?” “服气。”小如说。 牢头笑了,但只有笑的动作没有笑的声音,这种笑容让人不忍卒睹,小如毛骨悚然。 “为什么服气?”牢头说,“讲来我听听。” “大家能在一起是缘分,应该同甘共苦,我衣服比较多,赠送给难友穿是理所当然的。因此......” 牢头用手势制止小如说下去,“非常动听,不愧是泡过墨水瓶的。”牢头说,“但是我从你的眼里看出了阴谋诡计。滚吧,离我远点,甭让我闻到知识分子的臭酸味。” 小如惭愧万分,唯唯诺诺地退到最角落。 有一个人始终一声不吭地站在外间张望,他就是帅哥。等里面分赃完毕,帅哥向小如招招手,“吃饭了,”他说。小如出来外间,接过帅哥手里的半碗饭却困惑了: “大过年的,就没菜?” “有啊,是肉片炒豆牙,真香哪。”帅哥像个小老头那样嘿嘿地笑了,朝里间努努嘴说,“不过他们又打赌了。” 帅哥探探头,认定里间的人都准备午睡了,才摸出半包榨菜,挤两根到小如的饭碗。 小如事先向帅哥讨了两张纸,坐在昨晚的位置。等大家都睡着了,才悄无声息地起来蹲厕所,独享他的美好时光。 帅哥尽量往中间挪,让小如有容身之地午睡。那边的皇上像一捆干草,躺下来就无声无息了。小如塞了几只拖鞋在垫被下充当枕头,盖上了被褥。 现在,小如终于有心思回忆一连串的事变,他不废吹灰之力就得出结论:当一个文化人被强迫撕去脸皮之后,所掌握的知识也同时远离了身体。 起床的电铃拉响,宣告了午休的结束,小如又立即投入繁忙的劳动。铁门突兀地响动,灌进来的还是副所长王苟的声音: “章落尘。” 里间出来的是牢头,这么粗俗的人会有这么优雅的名字,这让小如不可思议。 九爷伸出食指勾小如过去问话,“副所长跟你谈什么?” “谈家里和学校的事。”这么顺畅的撒了个谎,小如对自己深感吃惊。 “你这是关公门前舞大刀,李时珍门口卖草药。”九爷红唇紧闭,以悲天悯人的口吻总结说: “我告诉过你要诚实,为什么就恶习难改呢?” 小如脸红耳赤,为自己犯的错误忐忑不安。 牢头在小如忧心忡忡的等待中回来了,抱膝缩成一团的皇上见牢头回来,一骨碌趴在通铺上。牢头不慌不忙的坐向皇上后背,刁起一根烟,帅哥连忙为他点燃,并摆上由裂缝牙缸充当的烟灰缸。牢头眯起眼,喷了一串烟圈,最后一个精巧有力地穿过它们。牢头藏书网打了个小如看不懂的手势,刀疤解释说: “牢头叫你跪下。” 小如嗫嚅着想说什么,憋得眼睛发直脖子粗涨,还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胸口已经蒙了刀疤一拳。“要强制执行是吗?” “竟敢出卖我,”牢头用腿后跟敲着床板怒吼,“说,我们有没有打你?” “没有。”小如跪在地上两股战战。 “那为什么要诬告我们?还他妈的大学生。” “......” “看在你是知识分子的分上,”牢头说,“给你个选择的机会,是自己处理还是别人来修理?” 小如凭直觉选择了自己处理。 “那就自己打二十个耳光。”牢头提出了处理意见。 小如犹豫了片刻,小鸟的一条腿乘机架到他的肩上,并暗暗使劲。小如于是抡圆双手扇耳光。小鸟添了个附加条件: “说我该死。” 小如没有左右开弓,因为左脸肿胀异常,这样,他在扇了右脸二十巴掌的同时,还骂了自己二十句“我该死”。 大家数到二十,小鸟松了腿,浪着脸看牢头,等待表扬或赏赐。但牢头没理睬小鸟的巴结,跟角落里的九爷说话去了。小如慢慢站直,踉踉跄跄走出外间,托了托脸。脸上滚烫和臃肿的程度颇似刚出炉的哈尔滨秋林大面包,小如甚至摸到一把汁液。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扇出了血,展开手心看,原来是一把泪水。小如舀水洗脸,帅哥利用职权,塞给他一片香皂角。此时正是日影西斜,阳光铺满了整堵东墙,小如干脆靠上去喘息。 “梅小如”。 心有余悸的小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叫弹回了里间,立即看到监窗口挂着指导员冷若冰霜的脸。指导员两肘撑在窗台,摆好教训的姿势说: “有问题不向我反应,呵,跑到局长那边去告状,什么意思?” 指导员流利地骂了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大概意思是打算跟梅氏家族所有的女人睡觉,最后气愤地质问,“你明明知道这是我分管的号房,不是刁难是什么?” “我没有告状。”小如的声音虽然很小,表达的内容还是非常清晰。 “那好,我来个现场办公,”指导员用指头弹弹钢筋说,“你自己讲,有没有人打你?” “要实事求是,”刀疤向小如强调,“指导员分管的都是文明号房。” 小如浑身燥热,模棱两可地说,“指导员,我要跟你单独谈。” “没吃那么饱,跟你单独谈,我不会把煤炭洗一洗?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接受教育,二十年前我就知道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道理。墨水是什么颜色知道吗?是黑色!墨水喝多的人会怎么样?会黑心。你就是那种黑心黑肺的小王八蛋。明天点名,背不来监规后果自负。” 指导员临走又摔下一长串咒骂,小如被骂得懵懵懂懂的愣在原地,对小鸟的挤眉弄眼胁肩谄笑没有反应。刀疤建议叫小如来个“星星点灯”,牢头制止了他: “副所长讲过,知识分子死心眼。” 天色逐渐暗淡,正是太阳下山鸟归林的时辰。大年初一就这么匆匆而过,除了城邑断断续续传来烟花爆竹之声,九号房没有迹象能表明这是个举国欢庆的日子。在分晚饭前夕,牢头宣布了两条决定,一是晚上的菜肯定是红烧肉,小如的一份要交公,以示对他打小报告的惩罚;二是晚上开始小如除了搞卫生还要洗碗,帅哥整理内务。 晚餐不但有红烧肉,还有两片白地瓜,先分到手的高高举在头顶一路欢呼。小如的碗里就一孔干饭,帅哥再找出榨菜挤了几根给他,小如觉得已经是美味佳肴,很失态地狼吞虎咽。小如第一个吃完,蹲着回味榨菜,顺便回味那句老话,“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穷不择妻”。 帅哥吃完了抓一块破布,引小如守在过道,等通铺上的重要人物撂下碗,连忙去收拾。帅哥为小如示范擦床板,“要顺着木纹擦,”帅哥说,“不然饭粒掉到夹缝中就麻烦了;要先擦床板再擦地板,擦了地板的抹布太脏,不能擦床板;抹布不敢湿,不然晚上睡觉干不了。” 关于洗碗,帅哥没提太高的要求,只提醒碗背也要洗,洗完拍干,最上面的要倒扣,因为是摆在露天,以防淋了雨雪。可以设想,凭小如的学识和悟性,第一次就得心应手了。虽然是冷水,塑料碗洗起来并不油腻,因为每一粒油珠都被他们用饭团拭净、吞咽下肚了。 小如边洗边琢磨,为什么碗、调羹、牙缸等所有的器皿都是塑料的?肯定是为了避免火并。问帅哥,帅哥说是防止有人自杀。小如想,兼而有之会更接近决策者的意图,举目四顾,果真不见金属、玻璃.99lib.和陶瓷之类。 黄昏伴随着人世的喧哗降临,帅哥装了半桶的水拖进里间,再把尿桶也提进去。又是两件塑料物品。外间空无一人,干部就要来收监了,为了让悲剧不再重演,小如在夜幕的掩护下完成了一件蓄意已久的大事:上了一趟厕所。 尽管关闭双重铁门是预料之中的事,当它们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小如的心还是被悬空了。小如和帅哥坐在尿桶边发呆,其他人三五成堆的交头接耳谈论与春节有关的话题,牢头在通铺上焦虑地来回走动,挖空心思的模样。牢头终于立定,对着小如冷笑,小如像惊弓之鸟,胆颤心虚地站在他面前,等候发落。牢头抬抬下巴问: “你认识局长?” “他是我爸的同事。”小如的回答透出一股骄傲。 “不可能吧,公安干部的儿子也得进号子?子不教父之过呀。” 牢头不愧是老江湖,一句话就浇灭了小如刚抬头的傲气。小如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对答。九爷这时意外地发话,指令悠悠地从墙角传过来: “案情就不用问了。” 牢头岂肯善罢甘休,小如站地板,站通铺的牢头就比他高半截,牢头很方便就勾起脚趾挂在小如的裤头上。小如闻到牢头袜子的恶臭,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裤头上的扣子快要勾断了,小如稍稍挺起肚皮,以便承受牢头大腿的重量。牢头就以这种怪异的姿势居高临下地说话: “让我来给你上一堂法制课,大学生。现官不如现管、联合国不如饮事班长,局长顶个逑,我放一个屁也比他发十本红头文件牛逼。在九号房,宪法加大学生守则也不如我一个眼色。” 一番话惹来阵阵窃笑,牢头的脸上现出了满足,他放下脚,喊“小鸟”。小鸟应声而至,牢头往脚后跟望一眼,小鸟马上会意,四肢着地趴在床板上,牢头于是稳稳地坐向了小鸟的后背。小鸟被压弯了腰,牢头翘起二郎腿,抱住脚趾头摇头晃脑说: “皇上太老了,我只能坐他靠屁股的地方,要不然就坐扁了。可是皇上的屁股又冷又硬,我就想哪,那一天能坐在你的背上就好了,一定是又柔软又暖和。” 刀疤附和说,“试试吧牢头,大学生的屁股可白净了。” 牢头没接刀疤的话茬,脱下一只袜子晾在小鸟头上,搓着光脚丫说:“不懂怎么回事,我就爱玩读过书的人,你们有了学问玩起来特别有味。好比泡妞,我就不爱泡亮妞,专门泡戴眼镜的、有文凭的妞,她们总是半推半就。好比电脑游戏,花上心思才能过关,什么叫刺激,这就叫刺激;什么叫有味,这就叫有味。” 九号房暴发的笑声差点掀掉了房顶,连沉默矜持的九爷也埋下头抽动着肩峰。只有三个人没笑,一个是皇上,他好像不明白大家在说什么;一个是小鸟,他的手被重量压得直哆嗦,脸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还有一个就是小如,他觉得牢头的话像一只手,伸进他的胸膛牢牢攥住那颗六神无主的心,把他搅扯得肝肠寸断。 牢头拍拍小鸟的屁股问小如,“你知道他的的学历吗?看不出来吧,居然是我们海源一中的高三学生。”牢头其实不用小如回答问题,自问自答地往下说: “他刚来的时候也被我骑过一阵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老喊报告,向干部反映情况;老跟我讲道理,我一听道理就心烦;更可恶的是,狗日的还用英语骂人。” 大家再次被牢头的话笑得前仰后合,牢头挖出一坨鼻屎抹在小鸟头皮上说,“小鸟现在可学乖了,不喊报告了,也不讲道理了。我告诉你们两个,忘掉那些没用的道理吧,真的,忘掉道理就好了,坐牢就能慢慢坐出滋味来。” 刀疤插话说,“小鸟,告诉大学生,你为什么叫小鸟?” 小鸟响亮地汲溜鼻涕,由于不堪重负,说起话来显然上气不接下气: “我叫马大为,刚关进来的时候,给我爸写明信片,拼凑了一首诗,叫《小鸟》。我们九号房的规矩,写明信片要牢头看过,才能寄出去,所以就叫我小鸟。” 牢头揶揄说,“我放个屁超过局长的十本红头文件没错吧,怎么样,连一条垫屁股的蠢驴也能作诗。念来听听。” “我是一只可爱的小鸟 “因一时迷失了方向 “关进了牢笼 “我多么渴望飞翔 “飞向自由的蓝天” 牢头站起身,仅踩一只脚在小鸟的臀部,小鸟得以抽出已经撑麻的手,用轮番抖动来促进血液循环,并乘机抹一把流到眉毛和鼻尖的汗水。牢头警告小九九藏书如: “今天不修理你不是因为你认识局长,而是你的脸烂唧唧的不经打,好了再打不迟。算你运气好,晚上就不动武了,来一段文的。”牢头狠狠一踹,小鸟便顺势起来站得笔直以接受命令。牢头的指示针对了两个知识分子,“小鸟,你监督他汇报恋爱史。” 大家停止了七嘴八舌,兴高采烈地围到牢头身边。小如抻抻袖口,吞下唾沫,目光四散地说: “丹是我的高中同学,不算漂亮,但聪明,悟性特别强,在海源师专读中文。” 刀疤说,“少废话,说你们上床的事。” 小如说,“我们没有上床。” 小鸟说,“那就说一说亲嘴吧。” 小如说,“也没有接吻。” 刀疤说,“搂搂抱抱总该有吧,不然谈什么恋爱,自摸算了。” 小如说,“跳舞总是要搂的,但不是那种动作。” 牢头说,“我看你是站得太舒服了,臭流氓,跪下去坦白你调戏妇女的经过。” 小如在下跪的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主人抛弃门口的破布,任由别人搓挪蹂躏,不知是该保守它还是遗弃它。 小鸟准备动手强迫小如开口,在他抬腿的同时电铃骤然响起,小如凉到脚后跟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 “睡觉”的喊声过后,小鸟、帅哥摊好被,大家沉默地躺下。百感交集的小如在帅哥身边有了一席之地,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他太累了,来不及感慨就进入了梦乡。 第6章 “星期五了,操!” 刀疤在跟人议论星期五,由于对方是八号房的,刀疤的声音要从监窗绕过去,不得不扯开最大的嗓门。 小如被惊醒了,通宵的白炽灯亮晃晃的,让人无法判断具体时辰。大家用来挡光的毛巾或背心仍然遮住眼睛,帅哥的脑袋套进汗衫的袖口里,汗衫的其它部分随意地盘在头顶,使他看上去很有古代武士的风度。他们的鼾声平息成匀称的呼吸,可见醒过来的不止小如一个。 小如在闭目养神,成串的污言秽语如雷灌耳,从音质可以断定八号房讲话的那位也是刀疤那样声嘶力竭。在通话双方换气的宁静间隙,小如欣喜地听到鸟的啁啾,自由而欢乐的鸣叫,让人联想到冬季凛冽的寒风吹拂它们腹部悸动的羽毛。再侧耳聆听,遥远的村庄还有鸡啼狗吠,生猪被绑上屠场的挣扎叫唤,屠户披戴曙色的光芒磨刀霍霍。 小如根据生活经验,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乡村苏醒图。 又是铃声大作,宣告新一天的起始。 “一周有两个星期五就好了,这牢坐起来才他妈的有味道。”牢头感慨道。 小如埋头洗碗,在为早餐作准备的同时,琢磨着牢头和刀疤凭什么因星期五的到来欢欣鼓舞?一只手的食指从背后伸过来托住下巴,小如的头随着手劲转过去,目光就遇到了牢头的怒目而视。牢头的另一只手托住了帅哥的下巴。小如和帅哥仰起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惧,但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牢头的上牙尖咬紧下牙尖,牙之间就有了缝隙,他的话从那里冒出来: “为什么不给我挤牙膏?” 小如和帅哥面面相觑,他们看到牢头的舌尖在口腔里滚来滚去: “说,是谁的责任?” 见两人没反应,牢头让他们的头仰得更高,提示帅哥说: “你有没有交代他?” 帅哥的头在食指上点了点。 “这么讲是大学生不肯挤罗?”牢头松开指头说,“帅哥,你赏他两巴掌让他记心。” 帅哥慌了手脚,愁眉苦脸说,“是我没有教他。” 牢头转向小如,九九藏书“那好,你去赏他两巴掌。” 事实上帅哥移交工作给小如的时候,的确没讲要挤牙膏,但叫他甩帅哥的耳光也下不了手。牢头看出小如为难,喊了刀疤出来,“你执行一下,”牢头说。 帅哥急了,恳求说,“你甩吧赶快甩吧。” 里间的刀疤已走到门边,帅哥吓得泪花闪闪。小如左右开弓,给帅哥两记响亮的耳光,他突然想通了,让刀疤打不如自己打。 帅哥将功折过,在牢头刷牙的过程中始终端一杯水伺立一旁,频频送到他嘴边。牢头刷过牙,帅哥拧好毛巾,蒙向牢头的脸。 早餐是稀饭配黄豆,九号房兴起成片的咒骂。小如根据他们支离破碎的信息得知,长年累月的早餐都是稀饭配黄豆,满以为大过年的总有三几天改善,结果才吃到一餐的花生米。帅哥凑向牢头说: “牢头,我对你不起,以后再也不敢了。” 说完把自己的黄豆倒给牢头,牢头不动声色,搅了搅稀饭,它们就不露痕迹地沉没了。帅哥如释重负地回到外间小如身边,满怀喜悦地悄声说: “牢头接受了我的道歉。” 小如停止了吞咽,拔给帅哥一半黄豆。 早饭后,小如洗了碗,准备好盛装开水的器皿,暂时得闲,忍不住又去圆孔张望。难处这时发生了: 有资格坐通铺上吃饭的仅有牢头、九爷、刀疤等少数几个人,大多数人蹲在过道吃饭,过道因此显得拥挤,挤到外间露天去的就是小如、帅哥和皇上了。伺候对象集中在通铺上的那几个人身上,难处也就由他们造成。他们一掏出烟,必需立即点燃,并找出烟灰缸;他们随地吐痰,小如随地处理,里间找纸擦,外间盛水冲;有人走向厕所,小如要抢先一步去揭开防臭的遮布,等他完事了,再去冲水,重新遮盖。诸如此类都对小如的工作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捷。 然而,只要用心去挤,贴上圆孔张望的时间还是有的。其实外面了无生机,“宽抗”跟昨天也没有什么不同。帅哥扯扯小如的衣角: “你赶快背监规吧,指导员来点名,你背不出来就麻烦了。”帅哥推了小如一把,“我来接开水,你去背监规。” 小如站在除夕之夜站过的老位置面对墙上的监规,大家看他紧张的表情,想起指导员昨天的指示,也就没有人为难他了。小如先浏览了数遍,将八条监规归纳成八个必须、十九个不准,再加上前后的穿鞋戴帽;八条监规按先思想后行为的顺序排列,每条先“必须”后“不准”。如此这般一番分析,小如试了一遍,也就背个八九不离十。规章制度这种文体小如虽然陌生,不过强记数百字对一名本科生确是小菜一碟。 电铃响过,九号房仍然列队两排。副所长点过名,收起夹子走了。小如正疑惑,指导员的冷脸突如其来地显现在监窗。指导员简单地翘了翘下巴,小如于是一字不漏地背监规。应指导员的要求,小如再背了一遍第三条和第八条: “第三条,必须老实交代问题,不准隐瞒犯罪事实,不准串通案情,不准互相策划对抗审讯审判。第八条,必须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监规,企图逃跑、行凶、自杀等破坏活动的,要立即报告,不准袒护包庇。” “第三条你要好好对照,为什么要欺骗领导说有人打你?”指导员提高嗓门说,“第八条是要大家共同监督这位别有用心的人犯,知识分子啊,可怕呀。” 动人心弦的星期五,可以用“一张报纸一碗肉”来概括藏书网。 指导员刚感叹着抽身离去,众人就聚集在监窗下,仰起脖颈伸长双手。帮主出现在监窗口,小鼻子小眼笑成一朵灿烂的秋菊,“要人命的美人腿哪,”帮主一说话嘴角就挂上了垂涎,他赶紧吸溜进去,“白嫩得像田鸡腿。”帮主还想说什么,众人的喧哗打断了他: “扔下来吧扔下来吧。” 帮主卷一份报纸塞进来,但没有往下扔,而是停留在激烈晃动的手丛之上。小鸟纵身一跳,在够着报纸的一瞬间帮主将它抽走了。 “叫姐夫。”帮主提条件时再次流出了口水。 “姐夫。” 《海源日报》的周五特刊终于落在小鸟手上,小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接打开四版,那个版面叫《影视长廊》,大幅的名星玉照必不可少,小鸟的目光就直截了当地戳在她的大腿上。 牢头、刀疤等特权阶层是不用去抢的,他们无动于衷地坐在最舒服的角落高谈阔论。小鸟举着报纸朝他们走来,眼神绝不因为走动而摇晃,等报纸交到牢头手中,裤裆里就有了显著的变化。牢头一手接过报纸、一手捏住小鸟的裤裆。小鸟站在原地不敢动荡,牢头说: “你猜,我如果使劲它会骨折吗?” 牢头在一片哄笑中松了手,小鸟呲牙咧嘴地捂住已经平缓的裆部,退到外间。刚才欲先睹为快而不得的那帮人迅速围向小鸟身边,聆听他发布关于女明星的容貌描述。小鸟忘了疼痛与屈辱,兴致勃勃地摆了一个模拟明星的姿势,这个风骚的姿势因为逼真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欢笑。 九爷是儒雅之士,他没有像牢头和刀疤那样急切地欣赏美女图,而是在观察小鸟的言行举止。牢头敲敲九爷的肩膀,指着明星照说: “你看这臭逼,这眉目,这身段,天生是个做婊子的料。” “是呀,”九爷说,“就像小鸟,天生就是个恶棍。” 《海源日报》是号房里的唯一读物,每天由值班“内役”从监窗扔一张下来。周五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是张彩报,二版三版编排密密麻麻的一周电视节目预告,这跟号房生活不发生关系,一般不用打开。头版通常是市领导互相握手或与老百姓勾肩搭背拉拉扯扯的镜头,前者表示这是个团结友爱的帮子,后者则说明父母官们体恤民情。由于是胶版彩印,不用说领导红光满面,连普通农民看上去也是神采奕奕的。政府重大决策的深奥,这些在押人犯究其终生也无法领会,所以,粗略地上下浏览就翻过去了。 精妙之处在四版,叫《影视长廊》,介绍即将上映的影视主旋律,描写拍摄过程的艰苦卓绝,反映观众的呼声和要求,评论影视作品的得失,推荐新近走红的男女明星。当然,四版要配发多幅明星彩照,尤其是推介走红明星的专栏《新星璀璨》,女明星更是搔首弄姿秋波暗送,女人最诱人的部分总是不痛不痒若隐若现,叫人看了干着急。 牢头和刀疤比划某种只可意会的淫秽动作,对女明星品头论足,他们意尤未尽,招呼了小如过去。刀疤指彩照给小如看,“她又离婚了,”刀疤说,“我保证是这臭逼有外遇老公休了她。你堂堂大学生,学问大大的有,就给我们讲讲她外遇的事,让我们开开眼。” 在小如的印象中,《海源日报》仅有版面之间的夹缝可读,那里有一些保健常识、社会趣闻、学术动态和历史掌故,有时还值得用刀片划下来做剪贴本,以应不时之需。据说编夹缝的是报社唯一的博士。小如没想到的是,这种靠强制订阅来发行的地方小报,竟然会在某个特定的环境里洛阳纸贵,假如编辑有知,肯定更能充分地调动他们的工作热情。 “听说她是北京的公共汽车,”牢头说,见小如满脸困惑,牢头开怀大笑,“就是谁都可以上的意思。” 小如认了认玉照下的芳名,天理良心,对她真的一无所知,尽管搜肠刮肚还是想不出她拍过什么片子。小如打算说,“我发誓,假如了解她的外遇不讲,任由牢头处置。” 想到处置,小如也就不敢发誓了。情急之下,小如讲了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故事,只不过更换了名字和时间。 东南农业大学一位教兽医的教授,出人意料地出版了《水浒人物丛书》,第一部《话说潘金莲》印了近十万册,名声大振不说,一笔丰厚的稿费就很替畜牧系争回了面子。该教授讲牛马的发情与交配让学生昏昏欲睡,在大礼堂开的文学讲座《西门庆:一个完美的男人》居然场场爆满。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感慨说,“除了金融与股票,其他讲座至少有十年没有如此盛况了。” 腰缠万贯、武功高强,又风流倜傥、怜香惜玉的帅哥西门庆迅速成为东南农业大学众女生心目中的偶像。 作为讲座的热心听众之一,小如讲叙男欢女爱可谓得心应手。扣人心弦的故事把他们吸引住了,听众在增多,牢头没有下令驱散,体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九号房度过了愉快的上午,在“领货”的前夕,小如恰到好处地结束了张冠李戴的明星外遇。 牢头和刀疤看腻的彩报由九爷负责收藏,作为奖励物资储备起来。谁能赢得牢头的的赞赏,将有可能得到一张报纸或一块肉的奖赏。对大家来说,让九爷管理报纸是一场灾难,因为他有一个大家敢怒不敢言的癖好,就是为女明星裸露的部分画上衣服。这样,从九爷手上奖来看的报纸还有什么劲呢? 今天的彩报牢头又交给九爷了,九爷将它垫在膝盖上,摸出元珠笔,慢条斯理地往女明星的大腿上画裤子。大家痛惜地围在九爷身后,肝肠寸断的莫过于小鸟,小鸟恳求说: “九爷,我替你保管吧。” “谁保管不重要,”九爷说,“重要的是得穿上裤子,女人怎能这样放浪呢?” “领——货——” 来自监窗的一声吆喝,使小鸟放弃了向九爷争取明星照的努力。小鸟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监窗下,一一捡起内役扔下来的货物。九号房今天领到的货有一本明信片、五包味精、十包榨菜、十包快速面和两斤花生。一个内役念名单,另一个内役从号房里看不见的箩筐抱出相应的物品,一件一件塞过监窗的钢筋,落在通铺上。三张钱单也随后飘落,刀疤拾起钱单掖进兜里,提走花生,吩咐小鸟放好其它东西。 花生摆在牢头和九爷面前,小如赶紧端三杯开水上去,他们于是唰唰地吃。 剥开的花生飘出一股香味,小如的胃被引诱得翻江倒海,观察别人,同样个个喉结乱串脸形变色。他们就这样吞口水,终于听到牢头宣布: “好了,吃够了。” 小如以为牢头会接着说,你们吃吧。不想牢头却说,“留着明天再吃。” 小鸟收起吃剩的花生,小如扯条破布收拾余香尤在的花生壳。 “开账”的人才“领货”,有“钱单”者方可“开帐”。按规定,在押人犯不能把现金带进号房。公安局或检察院的囚车送他们到看守所后,办理过移交手续,就正式成为看守所的在押人犯。人犯不等于犯人,也许是“犯罪嫌疑人”。值班干部先搜身,衣服间任何有可能藏匿任何微小物品的皱折都要仔细检察,然后拨掉金属纽扣,剪去金属拉链,抽皮带,脱鞋子。假如时运不济,恰好裤子是金属纽扣和金属拉链,那你就只好自认倒霉,拎着裤头进号房吧。值班干部通常会给你一双拖鞋,将他认为不允许带进号房的东西,包括换下来的鞋子丢到杂物间。有终一日你有本事走出来,可以去领,当然,你可以挑最好的拿,因为谁也记不住哪双皮鞋或哪根皮带是谁的了。人犯就这么一手拎裤头,一手抱被抖乱的包袱到一间铁笼里填表、按手模脚印做档案,表示你是有前科的人。这些完成了,值班干部再把你编进某号房,找到钥匙领你进去。 所搜出来的现金,以及往后外界寄到你名下的钱,干部会填一张有姓名和数额的“钱单”,从监窗扔到你的手中。每周四“开账”一次,可以凭钱单购买如下物品:塑料的碗、口杯、汤匙,毛巾、牙膏、牙刷,稿纸、元珠笔、明信片,花生、榨菜、快速面、味精,压轴戏是十块钱一份的肥猪肉。固定的一名“内役”站监窗口负责“开帐”,只要把钱单伸给他,报出你想买的物品,他用笔从钱单上扣钱,“领货”时再还你“钱单”。 小如刚扫净沾在床板上的花生衣,铁门的方孔就开了,送进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肥猪肉。小如接着,排在通铺角上,出去扣干两个碗准备盖好午饭吃。牢头见小如拿的是碗,拉长脸大喝: “拿汤匙。” 小如改碗为汤匙,九爷浅尝辄止,吃了一块就继续画女明星的裤子去了。牢头和刀疤蹲着翻覆那两碗肉,挑出较瘦的送进嘴里。 “这块不错,就是有毛。” “哇噻,难得全瘦的一块。” “你看,这块就叫七层子。” 他们的对话将别人对猪肉的想象力全部调动起来,眼光于是怎么也绕不开那两碗白花花的大肥肉,哪怕是多看一眼也是沁人心脾。小如万分惭愧地东张西望,担心自己贪婪的眼神会授人以柄。 “对了,我的钱单呢?”小如回忆起除夕夜王苟掏出他胸袋的现金,填了张钱单还他。全号房的钱单看来都由刀疤一人统管,小如的思路尚未达到要买什么就停止了。 分完午饭,刀疤弯腰去通铺底下掏出一个碗说,“牢头批准你们吃肉。” 大家一哄而上,即刻碗底朝天,帅哥帮小如抢了一块撂他的饭碗里。小如用汤匙翻一翻那块黑褐色的软物,再压一压,它流出某种让人起疑的汁液;它发出的气味类似夏天穿久的呢龙袜,也有点象腐烂的死老鼠,那样的恶臭足以叫闻者头晕眼花。小如阵阵作呕,将那块软物往外抛扬,它的痕迹却阴魂不散地遗留在饭块上面。帅哥伸出碗接住了它,小如没来得及制止,它已经是帅哥的腹中之物。 “我一块都没抢到,你还要扔,”帅哥抱怨说,“多可惜呀。” 牢头喊小如进去,大方地奖了一块猪肉给他: “你上午的故事讲得不错,我这人从来赏罚分明。” 小如没有当场吞,而是出来端详。这是一块全肥的肉,只在尾部收束处有一丝黄色,说那是瘦肉显然是夸大其词。在另一端应该有肉皮的位置出现了数道牙印,也就是说,这块肉的皮被牢头咬掉了。许多嫉恨或者羡慕的眼光从不同的角度投射到小如的碗中,假设小如胆敢抛弃它,那无疑是九号房怙恶不悛的罪人。 它毕竟是块新鲜肉,小如这么想着使劲吞下了它,这样,梅小如就成为本周五九号房吃上新鲜肉的第四人。这块肉在小如的舌尖上打了个滚,轻轻滑过喉管,温柔地落到胃袋。 九爷不知何时无声地站在小如身后,“要习惯,”九爷苍白而细长的手柔软地搭在小如肩头,温和地向他耳语: “一切都会习惯,包括坐牢。明天将有新兵要来,你会知道世界上有坐牢上瘾的人,好比我们都怕落水,而鱼不怕。” 第7章 翌日阳光明媚,比往常更是寒冷,因为积雪开始融化了。有资格的坐在外间晒太阳,没资格的在过道跳来跳去以热身保暖,同时也用来掩饰期待新兵的激动。遗憾的是到傍晚快要收监了,还不见新兵的影子。有人失望了,刀疤首先怀疑九爷预言的可靠性: “九爷,你不会老和尚念错经吧?” “该来的要来。”九爷在端详自己的掌纹,头都没抬一下。 “九爷从来不会失误,”牢头说,“要不怎么说九号房是流水的牢头铁打的九爷呢?” 开铁门的咣啷巨响并没有吊起大家的胃口,是收监的时候了,进来的果然是帮主。但今天的帮主有点古怪,一是没穿“内役”囚服,二是腋下夹了个蓝布包袱。直到指导员将帮主锁在里间,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九号房的新兵就是帮主。藏书网 “你老兄还来深入基层这一套啊,”刀疤曲起食指括括帮主的鹰勾鼻说,“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个臭鸡蛋。” 牢头说,“你现在是九号房的人啦,杀威棒、洗全场什么的就免了,有什么孝敬本牢头主动拿出来,用不着弟兄们动手。” 帮主伸展双臂说,“什么也没有。” 刀疤一把夺过包袱就要查,被九爷制止了: “东西放在包袱里哪还叫什么帮主?把塞在衣角的小玩意交出来吧。” “没有呀。” “没有?没名堂你一直紧紧捏着干嘛?” 刀疤扑向帮主,三下五除二就将它挤了出来,不过是一瓶水仙牌风油精。牢头拧开瓶盖,抹一点在人中,打了个喷嚏,交给九爷说: “你来保管。” 帮主边抢边说,“我经常感冒,天天要抹的。” 九爷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帮主无奈地围绕着团团转。牢头不高兴了: “抹什么抹,抹个鸡巴。” 帮主说,“除了眼睛和鸡巴,全身都能抹。” 九爷躲闪着说,“我早晚有一天要抹在你的鸡巴上。” “别闹了帮主,”牢头沉下脸来,“你要风油精可以,进号房可就得按规矩来。” 帮主停止抢夺,惶恐地问,“你们九号房又是什么规矩,难道我们兄弟一场还要受皮肉之苦?” “什么屁话,难道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牢头说,“先来先长老、后来烧火佬,你一进门就想自立门户,那不乱套了?我不为难你,来两个叫得响的节目、跟九爷交代交代案情,风油精自然还你。小鸟,找件好毛衣给帮主穿上。” 帮主套上毛衣,显得精神抖擞,他搓搓手、吸溜吸溜鼻水,也就有了开场白: “首先,请允许我为九号房的体难友献上一首牢歌。 “一进牢房心惊肉跳 “两人同戴一副手铐 “三餐牢饭顿顿不饱 “四面高墙武警放哨 “五湖四海各自来到 “六尺床板难以睡觉 “七根钢筋条条牢靠 “八条监规天天对照 “究(九)竟为什么,我要来坐牢 “实(十)实在在莫名其妙。” “好!”九号房掌声雷动。 帮主把简单的牢歌唱得凄凉悲恸,赢得了广泛的好感,小如也认为能将坐牢的感受从一编到十的确需要才华。帮主说: “这是我去年在十三号房学的,同号房有个大学生,可有学问了,什么都懂。” 提到“大学生”,大家纷纷看小如,小如惭愧地低头不语。牢头说,“我们这位大学生可是个屎包。” 帮主岔开牢头的话题说,“接下来我为大家倒背监规: “理处宽从法依情酌将,者现表功立有,处惩严从法依案并将,者罪犯成构,施措制强它其取采或具戒带加,省反令责,诫训予给别分将,重轻节情视,者定规上以犯违......” 刀疤为防止作弊,让帮主背向监规,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紧每个字。小如在大学里以博闻强记著称,知道倒背已经脱离了理解的范筹,纯粹要靠重复记忆,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帮主一字一字敲过去的口气,使每个人回想起儿时背诵古文的情景,逗得笑声此起彼伏。 倒背完监规,帮主累得喘不过气来。“牢头,要顺着背一遍吗?” “甭背了,讲你的案情吧。”牢头说,“小鸟,给他弄点水喝。” “来不及了,”九爷闻闻风油精的瓶盖说,“明天吧。” 果然,九爷话音末落,睡觉的铃声就惊心动魄地吵嚷起来。 摊过被后,帮主自觉去尿桶边,双脚一点一点往里挪,一会就占领了小如的被窝。本来两个人的位置,现在硬塞了四个人。 帮主的上半身通宵露在被窝外面,早上一起床就喷嚏连连,为了尽快要回风油精,稀饭一下肚就迫不及待地向九爷汇报起自己的案情: 父亲死的那年我才七岁。他闹的是急性肠炎,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在后院懒汉凳上痛得打滚的情形,村里的拖拉机载到乡卫生院门口就没气了。母亲举着灵幡、喊着父亲的名字招了七天魂,第八天就牵着我改嫁了,因为父亲的棺材还停在卫生院门口没钱下葬。 后爸有两个儿子,我们仨兄弟上同一所小学,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一边一个牵我去上学,但一个学期没念完我就再也不去了。母亲骂我没出息,打我之前自己先大哭一场,实在受不了,我就背上书包进城了。我没告诉母亲逃学的原因,说了她也不会信,两个哥哥有这么个爱好,他们中的一个先找偏僻的角落屙屎,然后兄弟联手按下我的头去闻。 在城里,我拜了个“吃千家”的师傅,吃千家知道吗?就是讨饭的意思。他卷起一边破烂不堪的裤管,露出一条麻杆似的废腿,什么也不说就有人往他面前的破碗里扔钱。小钱他留碗里,大钱一下来就进兜了。听我说要拜师,他问我有没有拜师礼?我卸下书包给他,就这。他满意地笑了,当场赏了一个冷馒头。 晚上,师傅领我回到他住的招待所,换上整整齐齐的衣服,上街吃起了牛肉面。回房间他铺开一张大白纸写求助书,大概意思是河南老家发大水,什么鸟都淹了,只好领儿子到南方来向好心人求助。第二天,师傅为我换上破衣裳,选好位置后摊开求助书,让我跪在里头,外头压上我的课本和笔盒。到晚上收铺,师傅开心地笑了,肯定是收获更大的缘故。我们不但吃牛肉面,还一人啃了一个鸡翅膀。 虽说啃上了鸡翅膀,可是整天跪着谁受得了?后来我就离开师傅学上了“淘金”,社会上叫扒手。进了两趟少管所我就不干了,不是少管所吃不消,主要是淘金太危险,背时撞上个憨男人,揍个半死。伤药是随身带,被揍了就往嘴里塞,但爬不动是常有的事,伤药根本不管用。 刚练淘金,要用个蛇皮袋什么的挡一挡,相准了靠上去,钱不能一下掏,得分几次才不会察觉。万一手被逮住了,摔掉拼命跑,路线当然是事先选好的。那时候我天天练跑步,串小巷没几个人能追得上我的。所以,你们看路边肘上披个空袋子东张西望的,肯定是我同行。老淘金是分辨不出来的,他就是平常人,偶尔出手万无一失。 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一座城里讨生活,街头巷尾的免不了要遇上师傅。他得知我干上淘金这一行十分惋惜,总是劝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为了生计,惟一不能干的就是偷。我要饭走到天涯海角,官不欺民不赶,哪像你一个小偷,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师傅老谋深算说得对,以后改拎包就安全多了。我们管拎包叫“钓鱼”,几个同道也就叫“钓鱼帮”。拎包只有拎女人的包,男人就是有包也是腰包,往肚皮上一系,没法拎的。女人挎在肩头的包也拎不得,硬要拎来,就叫抢劫了。我专拎女人搁在单车篮子里的包。我也骑单车,车头篮子卧根篾片,有了目标慢慢跟上,捏住蔑片伸进她的后轮。她听到噼噼啪啪响,停车瞧瞧是怎么回事,蹲下来拨蔑片,铁篮里的坤包就是你的了。我拉开链条,挑出现金和首饰,包扔到路边。她有兴趣追来的话,还可以捡回她的坤包和里面的证件、口红、钥匙、卫生纸,损失不是太严重,她不会报案。 钱我从来不数,往抽屉一丢了事,要问我哪次有多少得手,我真不知道。派出所每次提审我都答不上来,因为确是记不清,得手了往里丢要用时往外拿。怎么做才能保密?那就是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情就能保密。 这次本来也没事,我徒弟给巡警当场逮了,供认我是钓鱼帮的帮主。他们守在路边认,我徒弟一指,巡警就和和气气的把我领到派出所。派出所长是老交道了,他让我坦白,我说我坦不白。他就动手打,边打边说,反正没有证人,我也坦不白。 我是不会招供的,招了就要判刑,不招大不了劳教,满贯也就三年。劳教所有的是熟人,我都想不起是几进几出了。就说这看守所吧,做个内役舒服死了,好吃好喝不说,还能进城买煤买米买日用,自由得跟他娘的管教干部差不多。 帮主是在里间的通铺上汇报案情的,外间让给大家晒太阳。九爷坐在一叠被子上一言不发,就这么微笑着俯视帮主,帮主不耐烦了,站起来揉揉酸麻的大腿说: “我就这点破事,连心带肺全掏出来了,风油精总该回娘家了吧?” 帮主看到两排雪白的细牙寒光闪烁,那是九爷在说话,“我还没提问题哩。” “那就赶快提呀,急死人了。”帮主心中一烦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九爷穿上拖鞋、下了通铺、抖直裤管,优雅地竖起食指说,“你细听,什么在响?” 其实不用帮主细听,因为那是震耳欲聋的点名铃声。 指导员的黑脸是另一名管教点完名后出现在监窗口的,一上来就喊“解小飞”。 帮主大声应“到”,大家才明白解小飞是帮主的大名。 一惑方解一惑又结,指导员问,“猪肉好吃吗?”没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帮主的回答也让人如坠云雾,他说,“指导员,我错了。” “你哪里有错?我告诉你,我不是王苟,他护着你我可不护谁,都是人犯,应该人人平等嘛。” 指导员的人头一离开监窗,牢头就急切地问九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嗳,他不是向你汇报案情吗?” “他从七岁说起,哪有这么快就讲到昨天的事。” “真他娘的,”牢头转向帮主,“你说你说。” 帮主脸上现出难得的羞愧之色,低头盯住自己的脚指尖说,“昨天分猪肉,我捞了一碗瘦的放在衣柜里打算多吃几天,没想到指导员一皱鼻子就闻出来了。” “原来如此,”牢头捅一捅帮主的肚皮说,“怪不得你小子坐牢还能长膘。” 牢头、刀疤几个重返外间晒太阳,九爷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先出99lib?去吧,我还有话没问完。” 这时开水也送了,小如端来一杯茶给九爷,九爷没接,“你自己喝吧,”九爷说,“就坐在我身边喝。” 小如想问什么,九爷竖起右手食指制止了他,再压一压手掌,示意他坐下。 九爷问帮主,“你刚才说劳教所有的是熟人?” “是阿,我都说不清楚几进几出了。” “你不怕坐牢,甚至,有点喜欢?” 帮主眨眨小眼睛、擤擤鹰勾鼻,以一种睡意蒙胧的口气说,“出去混还不是为了糊口?这里不是有吃有穿嘛?” “准备一辈子坐牢?” 帮主躺向另一叠被子上,舒展开四肢,盯住自己的肚皮说,“好像不行,我爸就我一个儿子,我不弄出个一男半女,那不断子绝孙吗?” 九爷的腰杆挺得笔直,“你听我说,”九爷正色道,“有个叫埃森克的犯罪心理学家,他认为人的良心的培养是通过从小形成的条件反射完成的,良心也就是向社会性规范学习,是对道德性和社会性行动的条件反射。你从小没有完成这个过程,所以成了罪犯。此外,埃森克还把实际犯罪的时间和社会处罚罪犯的时间之间的间隔作为问题提出来,他认为如果间隔过长,就不能建立社会良心的条件反射。这个理论可以说明,为什么你尽管多次入狱,但仍然要继续犯罪。” “听说你也不愿出去了?” “我不一样,你不理解我,我是为良心而坐牢。” 小如忍不住问:“你研究过犯罪心理学?” “谈不上研究,”九爷摆摆手说,“久病成医罢了。” 帮主坐直上身说,“至少比那些狗屎管教有研究,我看他们都是婊子馆的老板,光拿好处不上床。” 九爷纠正帮主说,“副所长王苟除外,你们没看懂,他虽是一个闷葫芦,里面还真有药。” 帮主说,“有王苟在,老子稳稳的做内役,还会老鼠掉进猫窝里来九号房?” “为什么王苟在你就可以稳做内役?” “这你就不懂了九爷,我帮他做过难做的事。” “什么难事?” 帮主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脑筋紧急转了个弯才说,“也就买包烟寄封信。” “买烟和寄信都不算难事。” “这你就别问了。”帮主自知说漏了嘴,急得跳将起来。 “为什么要撒谎?” “总之我很惨,”帮主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说,“蠢事干了,一根稻草也没够着,现在可好,脑袋挂在裤腰上了。” “你不惨,”九爷指着小如说,“他才叫惨,差半年就大学毕业了,天下掉下个牢狱之灾,而且是父子同灾。” 帮主傻了眼,随即惊悸得呆若木鸡,“你是梅健民的儿子?” “是啊,你认识我爸爸?” 帮主没有回答小如,而是像躲瘟神一样跳下通铺,声嘶力竭地连续喊叫: “报告——报告——报告——” 外间晒太阳的人们不知发生什么变故,没头没脑地涌了进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之后,哨兵出现在监窗,他举起冲锋枪的铁枪托砸一砸钢筋训斥: “你没命吃午饭了?喊什么喊,喊个鸡巴毛。” 帮主助跑几步,一纵身抓住监窗的钢筋,晃荡着身体说,“我要见指导员,马上。” 哨兵用枪托将帮主砸了下来,“点名的时候不是刚见他?老见他有个鸟用,他又没奶喂你。” “奶是挤不出来,老子可以喂他一壶尿。” 见指导员过来,哨兵肩起枪就走了。指导员猛吸一口烟,朝帮主的方向喷: “你找我真的想喝尿?” “我要换房。” “凭什么?” “我那个,我不能跟梅小如同房。” “这就奇怪了,他手无搏鸡之力,你这只老猫还怕小老鼠?” 小如趋前一步说,“报告指导员,应该是手无缚鸡之力。” “嘿,你知道纠正我的错字,那你知道我的鸡巴哪头出水吗大学生?” 小如后悔自己多嘴,赶紧低下了头。指导员没理他,接着问帮主: “说呀,是不是怕他纠正你说错话?” 帮主鼓足勇气说,“副所长答应过让我做内役的。” “王苟市委党校学习去了,”指导员翘起姆指捅捅鼻尖说,“看守所老子说了算。” “那调一间号房总是可以的。” “不可以,人犯的无理要求都不能答应。”指导员说完转身就走。 帮主急了,大呼小唤说,“指导员,指导员,我要单独汇报。” 指导员踅了回来,开心地笑了,露出满口鸦片牙:“要喝尿就来,要汇报我可没工夫。” 第8章 九爷提出要跟帮主玩测谎游戏,“我们可以赌一碗猪肉,”九爷说,“我连续提十个问题,我将知道每个问题你是如何回答的。” “不见得吧?” “答案很简单,是、不是,或者有、没有,我把十个答案写在纸上,如果写对了你就是输,只要有一个不对就算你赢。” “这不可能,”帮主思忖说,“因为我可以故意说假话。” “所以叫测谎游戏嘛。” 帮主翻出空荡荡的口袋说,“但我没有钱单买猪肉。” “可以这样,你赢了我给你买两碗猪肉;如果你输了,告诉我一件事情就可以,但一定要讲实话。” 帮主吞下一口唾沫:“可以。” 九爷摸出元珠笔,却左右找不到纸,“不然我写在手心,你答完了再看就是。” 帮主疑惑地问,“要不要叫一个人做公正?” “那就小如吧。” 等小如洗完牢头的衣服进来,九爷也写好了答案。九爷的第一个问题是: “1、你是否曾经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打开过人家的抽屉?” “肯定有,不然怎么叫‘掏金’?” “2、是否有走错进了女厕所?” “有吧,急起来哪里看得清楚。” “3、有没有边洗澡边拉尿?” “这算什么。” “有还是没有?” “有。” “4、有没有在别人家做客时偷偷摸过女主人的内衣?” “谁干那个,有病呀?没有。” “5、公共汽车上有没有故意往女人身上挤?” “人挤人是免不了的。” “有没有故意?” “没有。” “6、有没有想过要跟女管教睡觉?” “没有没有没有。” “说一遍就行了。7、是不是觉得坐牢很划算?” “不是。” “8、心里是不是仇恨牢头?” “不是。” “9、是不是掌握了王苟的重大秘密?” “什么重大秘密,乱讲。没有的事。” “10、有没有因为我提到王苟的秘密而心慌意乱?” “我要出去晒太阳,不跟你玩了。” “别急吗,再一个问题就见输赢,两碗猪肉不想吃了?” 帮主趿起拖鞋就溜,“你自己吃吧。” 九爷追到外间,见帮主躲到了牢头身后,正要揪他,帮主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帮主轰隆一声跪下,脑门叩响地皮说: “牢头今天一定要让我叫大哥,不然我就跪到天亮。” 牢头早就乐得合不拢嘴,“起来起来,”牢头赶紧伸手去扶。 帮主并不起来,“请大哥赐我名号吧。” “唉,你不是帮主吗?” 帮主起身又鞠了一躬说,“从今天起,小弟这一百四十斤臭肉就交到大哥手里了。” “邪门了,”牢头嘿嘿冷笑,“好象九爷要追杀你似的。” 九爷张开掌心给牢头看,“不过是玩一个游戏。” 掌心上写着1有、2有、3有、4没有、5没有、6没有、7不是、8不是、9没有、10没有,“这就怪了,”牢头按下帮主的脑袋去看九爷的掌心,“要不了你的小命嘛。” “大哥你不懂,这个游戏玩下去就会要了小弟的老命。”帮主紧紧攥住牢头的袖口,似乎九爷是个身怀利器的追杀者。 “你抓我干鸟。”牢头摔开帮主说,“我看算了九爷,弄出人命来可不是好玩的。” 九爷握起拳头说,“行,以后再玩也可以。” 九爷回到里间,就这么紧握拳头笔直地站在小如面前:“帮主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 见小如鼻尖冒汗、浑身颤栗的惊恐样子,九爷反而放松了,他坐回被褥上。“你随便坐吧,”九爷正色道: “测谎不是游戏,是一门严肃的科学。被提问的都是正误判断题,如果你说谎了,你的身体会产生很大的心血反应,心理学上叫‘高度情感反应’。使用测谎仪,电极就能测试出你的血液流动和皮肤反应,还有心率、血压、呼吸系统都会有细微的变化。” 小如更加不安了,“问题是你没有带测谎仪呀。” 九爷笑了,细白的牙齿寒气逼人,“测谎仪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眼睛说: “好比海关的特工,他不是从你的护照上判断真伪,而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出真伪。最最关键的是,我提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对方不必要撒谎的,比如名字、哪里人,甚至更简单的吃饭没有,然后牢牢记住他的表情和皮肤反应。如果撒谎,表情和皮肤就将起变化。明白了这个道理,测谎仪对我就毫无用处,只要我一开始就撒谎,心率、血压和呼吸系统就不再因为我撒谎而起任何变化。” “你被测过谎吗?” “被测过,那玩意是一堆破铜烂铁,难不住我,我的肉眼就比它准确十倍。”九爷说完往后扫了一下头发,额头现出一道疤痕,那是小如从来没见过的。 小如想把话题归回帮主身上来,但思路被牢头的喊叫打断了: “大学生,出来讲故事。” 牢头坐在垫了毛毯的水桶上,皇上面对面席地而坐,牢头的两条腿于是架向皇上的肩膀。小如稍微构思一下,蹲在牢头面前讲开了: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赵国大将廉颇与丞相蔺相如合不来,闹别扭,蔺相如为了国家的利益,处处退让......” 牢头扬手把小如的话打下去,“你明白我们想听什么,讲我爱听的。” 小如知道牢头对色情感兴趣,求其次讲官场也凑合,实在没内容可以谈谈暴发户的发迹史。除此之外,都将被认为是说教,这是牢头他们最深恶痛绝的。 “这年头除了钱财、权势和女人,全他妈的胡扯蛋。”牢头问,“大学生,你说对不对?” “对,完全正确。” “那就好,以后少来酸溜溜的这一套,免得我听了牙疼。” 这就提高了小如的工作难度,他并没有读过《金瓶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仅是道听途说,对赖昌星之流就更缺乏了解。小如抻出袖管擦鼻尖,汗珠还是不争气地源源不断冒出来,正无计可施,帮主出人意料地解了小如的围。帮主说:藏书网 “大哥,让他刷厕所去吧,我来讲有意思的。” “就你?碗大的字不识一调羹,能有什么货色。” “吃呀,讲吃总可以。” 帮主盘腿坐在牢头和刀疤之间,屁股下垫了一只拖鞋,面对新娘、小鸟等听众,用手势比划出几个大小形状各异的器皿,并摆好它们的位置。咕咚咕咚吞下唾沫,皱皱鼻梁说: “首先来一只盐水鸡。将盐、味精涂在鸡的表面,蒸熟后剁成块。” 刀疤的喉结上下乱串,制止帮主说,“一点过度都没有,先来垫底的吧。” “那好,牛肉水饺吃过没有?” 牢头说,“开玩笑,老子姑妈就山东人,从没听说牛肉能包水饺。” “功夫在剁馅,”帮主说,“牛肉馅先放盐、味精、麻油剁;再倒花生油剁;最后加水剁成糊状。” 牢头“噢”的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行了,来盘配酒的吧。” “那就炒田螺吧。田螺泡净后,剪好尾端,放少量地瓜粉和醋搅拌。灶火要旺,油里放辣椒和姜,让它炸一炸。炒田螺时千万不能盖锅,硬炒到熟。装盘后浇调料,调料里同时放盐、糖、味精。这样炒出来的田螺,一定要趁热吃,又甜又,又烫又辣,外面裹一层地瓜粉,在嘴里打滚有盐有味。吸三两个就冒汗,吸不出来没关系,用筷尖捅一捅,捅紧了用劲吸,肉就在你嘴里了。赶紧喝啤酒,边干边吸,那舒畅就从嘴直到胃。有五味田螺就不觉得醉;有啤酒就不觉得腻。身边再揉个小妞,这世界就有点可爱了。” 牢头的目光扑逆迷离,看来是有点喝酒了,老半天才晃过神来: “大冷天的,喝啤酒哪受得了啊。” 刀疤附和说,“要上就上冬天的菜。” “好咧,帮主学店小二的腔调喊,来——啦——楼上请,客官,是不是来个狗肉三部曲?狗,是要嫩狗,就是狗条子。三部曲第一部:狗肠炒蒿笋。俗话说,狗直一根肠,嫩狗放过血后,沿着屁眼挖一圈,整根肠子就可以抠出来。用菜叶塞过一遍,切断,蒿笋切斜片,爆火炒。一定要配水酒,狗还没闭眼,它的肠子我们就下肚了。边吃,干活的可不能停。退了狗毛,剁块,冷酒下锅,全部用水酒,这是诀窍。有的人舍不得,先放水再放酒,狗肉就不足味了。称一两胡椒,刀背拍烂,用纱布包好,并生姜、盐、味精同时下锅。水酒刚好浸住狗肉就行了,最好烧木柴,烧煤就不够地道,因为要文火。锅盖缝找草纸塞一塞,以免漏味。听到水酒烧干的声音起锅,太早了没烂太迟了焦糊,掌握火候很重要。撕掉草纸揭开锅盖,花生油绕着锅沿浇,这样就半点都不沾锅,轻轻翻动,起——。关紧门窗,你们猜,里面是什么滋味?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这是三部曲的压轴戏。别忘了,要配老酒,越陈越好。怎么样,要大醉一场不是?想起来没有,狗杂哪去了?这就是三部曲的第三部,狗杂煮稀饭。这没什么窍门,盐味适当,不要太浓就好了。第一是醒酒,第二是冲冲腻。这狗肉三部曲过后,什么山珍海味,统统是嚼棉花。” 牢头的表情似笑非笑,陶醉凝固在脸上,他被帮主的狗肉深深地催眠了。刀疤牙齿空咬,舌头在牙缝间溜挞,叭叽叭叽响: “我操我操。” 小如和帅哥已刷好厕所,最后用牙膏水冲洗了一遍。然而,正是一阵阵牙膏的清香惹火了牢头: “我们在吃狗肉你们两个洗什么厕所?猪脑呀。” 小如和帅哥贴紧墙根,悻悻地进了里间。 九爷正襟危坐,透过隔窗注视着外间。“帮主在帮你解围。”九爷虽然没有回头,但还是感受到了小如的困惑,补充说,“他将不断努力,目的是让我们忘掉王苟的案子。”九爷一声叹息,转过身来指着帅哥问: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 小如说,“不知道。” 帅哥一双湿漉漉的手往屁股上蹭蹭,讲话时面露愧色: “我们三个兄弟本来是要拨号打开保险柜的,用听筒拨了半天,弄一身汗了还是没弄开。大哥说,拆吧。怎么拆?一个角也掰不动。没法子,只好用炸弹,五百块一发的那种无声炸弹。保险柜总算炸开了,那有什么用呢,里面的钱都变成了粉末。我趴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捡碎纸片,它们看起来像钱,其实不是钱。大哥踩住我的手,逃命吧,他说。唉,都怪我们没经验” “不对。”九爷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关键是你们没有打败保险箱。整个游戏的目的就是要打败保险柜,直到你可以拿走保险柜里的钱,而又不损坏它,这才叫取得了胜利。” 九爷的这种嗓音使他的话听起来高深莫测,“你们急于求成,结果把财源也毁了,是保险箱打败了你们。” “你的意思,帮主就是我们的保险柜?” “小如,你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九号房终于有人能够理解我的心思。只有联合你我的智慧,我们才能打败他,而不是让保险柜打败我们。” “这么说来,我还是幸运的。” “不是你一个人幸运,而是我们的幸运。然而,我们是否能够在帮主内心深处的钢.99lib.铁盔甲上撬开一个角,放下我们的凿子。这全凭我们的运气和敏锐的直觉。” 小如感到事态蹊跷,“就算他掌握我父亲落狱的秘密,为什么说是我们共同的保险柜呢?” 九爷看着自己苍白的指纹,就像那些往事都写在上面。“你会知道的。”九爷悠悠地说,“这世界上的事情,什么时候知道比该不该知道更加重要。” 第9章 为了躲避九爷所谓游戏的纠缠,帮主宁愿做一只牢头耳边歌唱的夜莺。在九爷看来,帮主的眉宇间凝结着的一股深藏不露的邪念,不断皱鼻梁的习惯也体现出市井无赖的恶习。 帮主的歌喉在九号房是首屈一指的,字正腔圆音色纯正,连童安格的假音都几可乱真。比如唱《我曾经爱过》,当唱到,“爱你,如果你还记得找我陪你躲99lib.雨,爱你,呵......”后面的“呵”一般人模仿十有八九要变味。再比如唱《北方的狼》,“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一两声长啸,不为别的......”这个“的”字不服的人都可以试试。 帮主像费翔那样眯紧双眼、虚握想象中的话筒演唱流行歌曲的形象让九号房全体难友耳目一新,从《同桌的你》到《饿狼传说》、从《幸福山歌》到《青春舞曲》,甚至夹一点英语的《千万次地问》和《I believe》也唱得跟刘欢、孙楠八九不离十。在眉飞色舞的帮主面前,小如深切地感受到“小城镇给排水专业”离日新月异的世界是多么的遥远。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 “我在广州挺好的 “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 “虽然我很少写信 “其实我很想家 “爸爸每天都上班吗 “管得不严就不要去了 “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 “也该歇歇了 “哥哥姐姐常回来吗 “替我问候他们吧 “有什么活儿就让他们干 “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客气的 “我买了一件毛衣给妈妈 “别舍不得穿上它 “以前儿子不太听话 “现在长大懂事了 “爸爸妈妈多保重身体 “别让孩子放心不下 “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家 “好了就写到这吧 “此致敬礼 “此致敬礼......” 当帮主反复吟咏“此致敬礼”时,小如禁不住热泪盈眶,连牢头也面露善良之色。小如很难设想,如此投入地唱《一封家书》的人,居然会是个良心泯灭的惯偷,可见传媒关于艺品与人品背道而驰的新闻是有根据的。 帮主的演唱才华赢得了广泛的称赞和牢头的物质奖励:三张有“波霸”的彩印《海源日报》和若干根尚未吸尽的烟蒂。帮主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得寸进尺要开演唱会。为了便于观赏,牢头指示摆到外间的空地上。帮主倒扣了两个桶,一个当坐椅一个当大鼓,他就这么劈开两腿坐着用柔软的指关节敲响了鼓点。帮主两掌翻飞,把塑料桶底击打得动人心弦,明星那样往左右甩头,表情按照歌词需要豪情万丈或者痛不欲生。牢头点到的歌唱了,没人想得到的歌他也能唱,歌词中夹杂着英文的也不偷工减料,完整地喊下来。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怦怦)在等待......” 这中间的“怦怦”本来是用吉他弹出来的,帮主用桶底照样敲得原汁原味。帮主意尤未尽,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鼓起了掌。掌声从头顶的铁丝网漏下来,大家不由自主仰起脑门,铁丝网把指导员一览无余的脸分割成若干块,宽松的裤管被风吹向一边。向上仰视,指导员的细腿插在裤管里,就像一把剑插在剑鞘里。指导员说: “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解小飞呀解小飞,你这么大的本事可惜牢房不是你施展的地方。背监规第二条。” “必需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监内搞娱乐活动。” “背得很好,你自己说,该怎么修理?” “磨嘴。”帮主干脆地回答。 九号房群情振奋,指导员打开铁门,大家轰的一声欢送帮主出去磨嘴。刀疤的右眼贴到圆孔,不断向号房里报告事态的进展情况。牢头磨拳擦掌,还没打好对此事发表高见的腹稿,帮主就回来了,这使牢头怅然若失。 帮主的嘴唇磨破,象征性地流了一点血,但鼻尖、脸颊、额头等突出部位都安然无恙。牢头、刀疤围过去验伤,对帮主出色的技巧心悦诚服啧啧称道。帮主吐出血水,摩挲着嘴唇说: “老货从后脑勺拼命压我,我两支手使劲按墙上,撑住,要不然整张脸都会磨破。关键要主动努出嘴唇去磨,想保嘴就保不了鼻子和别的,反老货是不见血不松手的,自己弄点血出来就没事了。” 磨破了嘴的帮主歌是没法唱的了,然而取悦牢头的行动不能停,否则就有陪九爷玩游戏的危险。为此,帮主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向牢头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建议:由小如给牢头按摩。牢头对帮主的建议十分赞赏: “好阿,这是每个新兵都要过的功课。”牢头捏住小如修长白皙的手指说,“这么性感的手不用来按摩,岂不是浪费资源?” 几个人相继去揉捏一番,得出的结论是比一般的女孩子要舒服。刀疤率先趴倒: “我来享受享受。” 刀疤的嘴被挤压成O形,发出的声音自然不同凡响。牢头紧挨着刀疤趴下,点了小鸟为小如作示范,小如参照小鸟骑在牢头身上的样子,依样画葫芦也骑在刀疤身上。围观者一边指手划脚,纠正小如不规范的动作。“孝子抱头”、“耕牛卸甲”、“玉女揉面”、“春雷滚地”,帮主给各种动作命名,以辅导小如记忆。 小鸟的全套程序完成后,袖手旁观的帮主取代了小鸟,他抬起牢头的两腿夹在腋下,站稳左脚,腾出右脚踩向牢头的臀部,一脚一脚往前送。这样,牢头的全身就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向前拱,嘴里是幸福的呻吟。帮主说: “这是本帮主的保留项目,叫老汉推车。” 小如推起“车”来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主说: “你只管放心踩,屁股是死肉团,别看他打哼哼就以为是受不了,他那是爽着哪。九号房的按摩全是背部运动。为什么呢?把正面留给女人吧。男人给男人按摩,解闷就是。” 帮主最后教小如“千锤百炼”和“圣人望天”。“千锤百炼”是趴着的牢头曲起一只脚,帮主先用指甲沿着脚底心划过去,再握紧拳头从脚跟锤打到脚指。每划一次,曲起的脚都会引起抽搐。帮主说,“动作要领是那一划要迅速流畅,锤打时要有轻重缓急。” “圣人望天”是坐在牢头的臀部,两手从他的腋下捞过去,扣紧他的双肩,使劲往后拽,直到牢头能仰脸看天花板。帮主提示小如,“你自己的脚要拼命向前踩,脚上吃不上劲,手就根本拽不动他的上身。” 帮主和小如气喘吁吁去洗手,趴着的两个在小鸟和新娘的携扶下也站了起来。 “从晚上开始,由大学生负责给我按摩。”牢头当即宣布。这条消息让在外间低头洗手的小如直不起腰来。 小如摔摔手上的水珠,仰脸望天空。铁丝网之上飘荡着几缕散淡的云,象闲人无意吐到河面上的唾沫。天空深邃而幽远,地面上爬行的人类相形之下是多么无耻和龌龊。“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小如心中一沉,对要帮主提供父亲案件的线索突然丧失了信心,反而陷入了自身处境的忧虑中。 开锁的巨响将抬头摔手的小如弹了起来,他惊惶的立在原地,等待未知的事变。指导员探进头颅,喊的正是梅小如。 指导员迈着八字步,那串限制了几百条性命的沉重钥匙勾在食指关节晃来晃去,看来随时可能飞出去。指导员漫无边际的骂骂咧咧接近于自言自语,小如跟着拐了好几个弯才听明白他是在咒骂所有的在押人犯,并非针对谁。小如松了一口气,就走到提审室门外了。 两名警察已经在提审室端坐了,一个慈眉善目,另一个重眉紧锁,小如辨别半天,肯定他们不是除夕送他来的那两位。小如在水泥墩坐定,慈善的为他点燃香烟,隔着钢筋栏杆递进来;凶相的打开夹子,旋开笔套。慈善的吐出的烟雾太浓了,把自己熏得睁不开眼,等烟散眼明,他跟小如说明了来意:让小如复述一遍用枪威胁局长的前前后后。小如说: “你们都是我爸的同事,相信他会杀人吗?” 慈善的伸到灰缸捻灭烟蒂,哈出嘴里的烟说,“不必讲你父亲是否冤枉,一案归一案,讲讲跟你自己案件有关的细节就行了。” 小如仍然愣在那里,偏过头不理他们,好半天才说,“没有我爸的冤情,我就不会做傻事。怎么叫一案归一案?本来就是一案。” “我知道你想说自己激情过度。”凶相的提醒说:“你一不是精神病,二没有喝醉酒,既然是大学生,三就不是法盲,用激情过度怎么能自圆其说?” 小如锋芒在背,冰凉的水泥墩像烤红的铁砧使人不安,“那你们的意思我爸就是杀人犯?” 凶相的停止了记录,笔往桌上一拍:“是不是杀人犯是要看证据的,我的大学生。” “你们手上有证据?” 凶相的想发火,慈善的拉住了他,走到小如面前说,“我宁可相信老布什就是本拉登也不愿相信你爸会杀了闵所长,但是那些证据,那些证据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有什么证据?” “这怎么能告诉你,又法盲了不是?”
小如扭来扭去,喉咙里呜噜呜噜打滚,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悲伤突兀地降临,小如被击倒了,嚎啕大哭了一阵后才从悲伤中摆脱出来。“我不信,就是不信。”他抽泣着说。 凶相的不耐烦了,“不信不信,光讲不信有个鸟用,你有本事弄出证据来。” 小如的脑袋瓜在一瞬间变得清醒了,觉得突然长大了十岁,眼神怵然地盯着他们桌上的大盖帽,想到的却是九爷说过的话和帮主的种种异常表现。可是,无论是九爷的话还是帮主的表现,都不能证明父亲的无罪,因为它们不构成证据。小如抬起袖口抹干眼泪,为自己的幼稚而害臊。他坐正单薄的身子,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口气说: “要我说什么?” 慈善的再为小如点了根香烟,被小如推掉了。他坐回椅子上,安慰小如说,“不要着急,是定你妨碍公务还是杀人未遂,靠的就是这些细节。” 小如回忆了一遍除夕那天发生的事件,已是大汗淋漓。最后,慈善警察抽出一张准备好的纸叫签字。小如低头一瞅,原来是“逮捕证”,他弄不清在这上面签了字意味着什么,抖着笔不敢贸然下手。凶相的摧促说,“快点快点。” 慈善的解释说,“你的事情已经很清楚,按规定羁押十五天之内要逮捕。逮捕不说明什么,我们只负责侦察,等移交检察院起诉后,法院才能判你是否有罪。” 小如刚哆嗦着在逮捕证的右下角签上名字,日期还没写完,身后就响起指导员开门的声音。 走到号房与围墙之间的空地,指导员并没有让小如进号房,而是紧靠围墙站在“宽抗”两个字中间。 空地上已站了好一些人,他们中有警察也有人犯。古怪的是,有的警察在亲热地跟人犯拉呱,有的警察在怒不可歇地甩人犯的耳光。仔细观察,小如看出拉呱的是亲戚或朋友相会;而长期通辑的人犯终于落网,跑断腿的警察当然要甩几个耳括子以解心头大恨。边上摆了条凳,体态肥硕的胡干部手持长柄剃头刀,为一个长发杂乱的人犯剃光头。小如不堪设想自己被推成光头之后的形99lib?象,不禁面露惧色。 指导员取了面镜子来,首先举到小如眼前。小如对镜中的自己难以置信,长发遮住了耳轮,胡茬沿嘴箍了一圈,连鼻孔毛也长到相当不雅。问题还在于脸色腊黄苍白,颧骨耸立两腮深陷,眼里布上一层黄色,使眼睛呆滞无光。 胡干部喊,“下一个。” 小如把镜子还给笑吟吟的指导员,坐到了条凳上。胡干部为小如系上围裙,庖丁解牛般将他脑袋上除了眉毛和鼻毛以外的其它黑色附着物处理掉了,指导员又伸镜子,被小如推开,他不愿看到自己光溜溜的头颅。处理过全部人犯的头颅后,指导员咋咋呼呼地喊: “排队排队。” 胡干部手忙脚乱地收拾走条凳、围裙和镜子。在胡干部拾起围裙的时候,撂在围裙上的那把长柄剃头刀滑落在地,而且滑落在号房暗管渠连接围墙外截粪池的平篦透气孔边上。 小如全身的血突然凝固了,在大家你推我搡吵吵闹闹排队的一须臾之间,只有他注意到了这件事。小如暂时无法意会这件事跟自己有何干系,但他知道只要轻轻一踢,不,只要用脚指头轻轻一碰,长柄剃头刀就将落下透气孔。奇怪的是,小如没有下什么决心脚指头就去碰它了,它成功地下落,而且无声无息。 有个警察翘着屁股往一块黑板写地址和名字,写好了就喊这个名字的主人出列,此人就按要求将它举在胸前,先正面照,再头往右歪,侧面照。轮到小如时,他注意到那块小黑板上赫然写着: 东南农业大学 梅小如 编号:02016 这张照片将贴到人犯登记表上,它和进号房前的手模脚印一起,作为有犯罪前科的有力证明。如果判刑,它就出现在公告上;下次要通辑,它将印上通辑令,飞往四面八方。小如想,它要进入档案是无疑的了。现在,从外观上讲梅小如跟其他人犯没有任何区别了。 依次照过相,大家还是按老位置站好。指导员这时开始训话: “都给我听好了,你们都是逮捕过的犯罪嫌疑人,在我这里跟那些判过刑的一样,都叫人犯。现在所长死了,副所长党校镀金去了,看守所的吃喝拉撒老子说了算。本指导员在这里混了快三十年,比你们的命都更长,少给我搞七搞八。你们还没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们要屙什么屎。既然来了,就要遵守监规、服从我的管理……” “指导员!指导员!”胡干部站在号房走廊焦虑地喊。 “喊什么喊,催命呀,等会不行吗?” “你快过来,快。” 指导员烦躁地走过去,胡干部附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我看谁敢造反!”指导员暴跳如雷,三两步窜了回来,“都有了,”指导员下口令,“向后——转。” “剃头刀还能上天?”指导员一个一个搜身过去,嘴里的痛骂可没闲着,“等我搜出来,我先割了你们的鸡巴喂狗。” 小如一向后转,两脚正踩在平篦透气孔上,尽管指导员摸遍了全身可能藏刀的部位,恰恰忽略了它。一无所获的指导员更加义愤填膺,他咬牙切齿地怒视每一个人,灵机一动又下了一道口令: “向后——转。脱鞋。” 大家脱下拖鞋,拎在手上,鞋底下并没有想像中的剃头刀。指导员这下惊慌了,“怎么办怎么办?”几个在场的管教干部和警察紧急切磋了一下,指导员再次下达命令: “查房!” 出来剃头的人犯站到各自号房的门边,查到所在的号房再进去。这时,紧急调动的武警也到了一个班,他们手持电棒跑步过来,脸上是如临大敌的紧张。 九号房的铁门打开,武警先推小如进去,全部人都已经在外间了,想必刚才是透过圆孔瞅热闹。号房的铁门没关,留有两名武警把守,气恨难平的指导员也站在门外,他一声怒吼: “跪下!” 全号房的人犯在外间贴紧墙根面壁一溜跪着,十指交叉护在脑后。九爷没跪,他像一棵枯树那样面壁,站得笔直的后背透出了几分自尊。小如靠到九爷身边,也站得笔直,但腿弯子立即挨了一脚,“找死呀。”小如不知道谁在踢他,也只能顺势跪下了。 里间的动静可以说是惊天动地,作为管制刀具,剃头刀是绝对不能进号房的。武警们挖地三尺,将任何可能藏匿的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因为九号房有小如出去剃头,剃头刀传进九号房的可能性就更大。武警拆掉所有的床板,并一块一块搬到外间;抖开全部包裹,衣物也一件一件扔出外间。两个内役抬粪箕进来,装走了成堆的旧报纸、破碗、烂布块、塑料袋、烟盒,诸如此类。 号房的铁门一上锁,大家就轰的一声冲进里间。整个号房一片狼藉,被褥掀乱、包袱抖开,味精、榨菜、肥皂、报纸、衣服扔到满地都是。牢头指挥大家先铺好床板,刀疤向牢头报告不幸的消息,号房的两包烟被搜走了,“那可是仅存的粮草呀。”刀疤说。 小如无所适从,正打算进去干点什么,却被九爷扯住了衣角: “理发啦?” “嗳。” “你知道剃头刀的下落?” “不知道。” “但是,”九爷灿烂地笑了一笑,“你的表情和肤色都在起变化。” 小如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是被九爷捏碎了。九爷又是一笑,这一笑显得宽容,看来他不打算把小如逼向绝路。九爷话题一转: “提审有什么新进展?” “我被逮捕了。” 九爷“噢”的一声,有些喜形于色。九爷看出小如的纳闷,把手搭在他肩峰上说,“好事,你已经过了一关,接下来就等起诉书了。” 小如看里面忙得一团糟,外间反显得清净,于是向九爷提了个问题: “你为什么可以不下跪?” 九爷往上一捋头发:“看到了什么?” “长头发。” “还有呢?” “一道伤痕。” “我的底线一是不理光头、二是不下跪。”九爷说,“第一次他们几个兵一起上,硬要剃我的光头,我死命一拧,伤痕就留下了。这道疤为我赢来了尊严,非常值得。” “别人怎么做不到?” “因为他们要得太多,要多吃多占、要做牢头,尊严就不能再给了。你想要什么呢,大学生?” “我要撬开保险柜,为父亲雪耻。” 第10章 新一轮的全国性“严打”开始了,装在监窗外的小喇叭叽叽喳喳一遍又一遍地聒噪,重复了十几遍指导员的动员报告,题目是《彻底坦白,检举揭发,争取从宽处理》。小喇叭噪声很大,像一个激动不安的醉汉,如此不厌其烦,大家总算领会了指导员的意思: “海源看守所积极遵照上级公安机关的部署,扎实认真开展严打斗争活动,分管号房的管教干部要在一周内同每个被收审的人犯谈话一次。如有检举揭发其他犯罪分子重大罪行并得到证实的,或提供重要线索、证据,从而得以侦破其他重大案件的,以及能彻底坦白或交待新罪行的,将参照《刑法》第63条、第59条之规定,和《全国人大常委会的暂行决定》,给予立功、减轻处罚、将功补过、解除审查等奖励。 “海源看守所曾先后获得‘省先进看守所’、‘省三级示范所’、‘省优秀科所队’、‘集体三等功’等荣誉称号,在这次的严打斗争中,海源看守所将进一步落实健全制度、强化管理措施,以确保监管安全和为严打斗争服务。因此,要把收押、巡视、提讯、押解、安全检查、出所等23种制度和18种簿卡的建立完善作为首要任务来抓,使各项监管工作有法可依、有章可循。为了使各种制度有效地落到实处,本所将各项制度化解成每一个干部的具体工作,实行包管理、包教育、包监室整洁、保证监室安全的‘三包一保证’,使每一个管教干部做到职责分明。 “为了加强对人犯的法制教育、实行科学管理,本所从今日起每天安排一至二小时的严打广播,对在押人犯进行法律、道德和人生观的教育。同时,要坚持文明管理,教育干部不打骂人犯,并严厉打击‘牢头狱霸’,以确保严打人犯的收押。 “海源看守所要继续发挥整体管理的职能作用,加强与预审科、武警驻所中队、驻所检察室的密切联系,严打期间每周召开一次监情动态协调分析会,把各种事故处理在萌芽状态。强化干部队伍建设,狠抓廉洁自律,拒绝人犯家属吃请、拒收钱物,树立人民警察的良好形象。” 这是个春寒料峭的早上,喝过稀饭大家躲在里间保暖,帅哥洗过碗也进去擦床板了。外间仅有三个人,一个是上厕所的九爷、一个是挽起袖子洗衣服的小如,还有一个是蹲在洗碗池角落的皇上。皇上忽略不计,因此,说是三个人其实只有两个人。 九爷拉屎的怪异姿势吸引了小如:屁股高高撅起,头却深深地埋下,像一匹避难的鸵鸟。 “很奇怪是吧。”九爷看似跟自己的生殖器说话,其实是在跟小如说话。 小如浅浅一笑,问说,“这样怎么舒服?” 九爷抬起头放下屁股,脸上被倒流的血充得通红。“你不懂,”九爷喘喘气说,“这是为了看屎,看它离开肛门接触空气的过程如何改变颜色,这是判断是否健康的方法。你有判断自己健康的方法吗?” “没有。” “我来教你。如果是褐色……” “你教也没用,那个动作我做不来。” “是呀,有太多的事情只有我能做得来。”九爷揩了屁股提上裤头说,“我要让你做牢头。” 小如拧干衣服往铁丝上晾,九爷洗了手,以一种舒畅的心情说,“前提是让牢头走,难点在于,我做不到让他平安地走,如果要他走,去的就是阴间。” 小如用那桶荡衣服的水冲了厕所,以不易觉察的激动口吻说,“他早就死有余辜。” 九爷以事不关己的平静注视小如,说话时红唇微启:“大学生,有失忠厚吧?” 小如想重新表达自己的意思,广播咔喳一声停了,点名的铃声骤然响起。大家受广播内容的震慑,排队的速度比平时快多了,小如只好同九爷一起站到最后。 点名的是胡干部,丢失剃头刀的重大事故使他垂头丧气,欲言又止的神情就像在洞房花烛夜死了新娘。胡干部最终什么都没说,收起花名册就走了。 刀疤有些幸灾乐祸:“这狗日的严打早不打晚不打,胡司令的剃头刀一丢就开打,检察室饶得了他?这下够他喝一壶的。要我说呀,宁可自己的鸡巴丢了也别丢这要人命的剃头刀阿。” 刀疤的幽默像一泡尿撒到大海里那样没有任何反响,大家保持一种难得的肃静。刀疤感觉不妙,一抬头,果然是指导员的老脸凝固在监窗外。 指导员用他尖长的小指甲抠九九藏书抠鼻冀,“有点水平阿小王八羔子,”他说,“严打期间我对你们号房要三包一保证,谁要往老子脸上吐口水,老子让谁屁股冒烟。” 指导员愤恨地走了,刀疤用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来欢送他:倏地跳上通铺,猛然脱下裤子,抖动阳物说,“我很害怕哟很害怕哟,你们看小弟弟都吓进去了。” 这一招刀疤取得了惊人的效果,整个九号房差点被笑声掀翻了。牢头没笑,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听指导员人模狗样的广播讲话,娘希匹还真是狗嘴吐象牙——出人意料阿。” “别听他穷叫,”帮主说,“就指导员那几句唬人的废话,还不是年年严打翻来覆去,我也能凑个八九不离十。这叫瘦公鸡打鸣——” “怎么说?” “有气无力。” 严打成果体现在九号房就是收押了一个小青年。铁门一开,一个头发蓬松、细皮嫩肉的小青年就出现在大家面前了。逗趣的是,肩上居然背着书包,铁门一关就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不但不敢抬头看人,而且哭泣的腔调怎么听都像个小媳妇。 里间的迅速倾巢出动,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真有意思。”牢头托起他的下巴: “小朋友,让叔叔瞧瞧。” 帮主倒吸一口凉气,小青年的俊俏模样镇住了他:细密的眉毛、整齐的白牙、可人的酒窝。“你们看这脸蛋,”帮主惊叹道,“就是我们村支书的媳妇也不一定有这么可人。” 小青年说出的话也有一股童音的粘乎劲:“叔叔别打我。” “我们都是世上的活菩萨,菩萨怎么会打你呢?”牢头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汤圆。” 话一出口,汤圆就被大家轰然的大笑吓了一跳,“汤圆?怎么不叫馄饨?” 牢头忍不住好奇:“那,你从哪里来?” “我是栗坡乡政府的交通。” “他们怎么严打你啦?” 汤圆不回答,又伏下头恸哭开了。刀疤沉下笑脸,还没发作监窗外就传来指导员的声音: “都听好了,别难为他,好歹也是政府的交通。小家伙可是有庙的,哪像你们这些人渣,个个孤魂野鬼。” 大家无趣地散开,留下交通独自哭泣。有一个人进了里间又踅回交通身边,帮他卸下书包、扶他站好、为他拭去眼泪。帮主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九爷的眼睛,九爷注意到,帮主为交通拭泪时,手背故意在脸蛋上蹭来蹭去。 交通闭起眼睛忍住了帮主的手背,帮主并不过瘾,站在交通身后右手从领口伸了下去,左手则插进裤头往下摸。帮主也闭起眼睛,脸色现出了陶醉,从交通进号房的那一刻起,帮主就将他假想成异性,这样,帮主就当作自己的左右手都紧紧握住了女人最羞涩的部位。在臆想的沉迷中,帮主暗暗使劲,交通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随着一声尖叫,交通拼命掰开帮主绕在肩上的手。马上就轮到帮主尖叫了,帮主“唉哟”一声跳开了交通的身体,因为他的手腕被交通咬伤了。 牢头没安排交通干活,要他交待案情。交通没有交待案情,说是要向牢头表演口技,然后鼓起腮帮子,果然能用巴掌拍出简单的音符。再好的节目反复表演观众都会厌烦,更何况这种小毛孩玩的小把戏。两场下来,交通的腮帮子就拍得通红,当他提出要演奏第三首曲子时,牢头不耐烦了: “滚一边去滚一边去。” 碍于指导员的面子,牢头不好跟交通这种乳臭未干的人硬碰硬,不如来个就坡下驴: “九爷,你不是可以叫泥人开口、骷髅说话的吗?” 九爷的心思都放在帮主的身上了,如果帮主如此张狂的行为九爷都会忽视,那九爷就不是九爷了。九爷用一句话,就足以表明他明察秋毫: “交给帮主吧,他有办法。” 帮主正往手腕的伤口吹气,以一种迎难而上的豪迈说: “我来试试。” 帮主取两个碗倒扣着问交通,“你们女乡长的奶子有这么大吗?” “我们乡长是男的。”交通的答非所问招来了惩罚,帮主将交通的嘴捏成0型,然后吐了一口浓痰进去。帮主死劲捂紧装上浓痰的嘴,直到交通在挣扎中吞了下去。帮主的这一怪招让人作呕,也让交通的脑袋瓜开了窍。帮主再问: “你们女乡长的奶子有这么大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交通果断地回答:“有。” “你摸过吗?” 交通有点犹豫,还是回答说,“有。” 牢头出去干呕了一阵,回到交通身边更来劲了,瞧瞧交通,又瞧瞧倒扣的塑料碗,满脸的神采飞扬。帮主受到鼓励,逼近交通说,“坦白交代,摸过几次?” 交通十分为难,不知要回答几次他们才会满意。“十次。”交通惶惑地说。 “还想摸吗?” 交通又要哭了,他在肯定和否定之间权衡,最后选择“想”,交通认定这样更符合大家的心意。 “太棒了。”帮主猛拍床板大声叫好,“我今天一定让你过把瘾。” 大家意气风发,帮主指挥小如给两个碗装上大半的水,勒令交通跪下,伸出双手托住它们。“手要平伸,水不能倒掉,不然就添满了。”帮主布置说。 一切工作就绪,帮主石破天惊地道出节目的新奇,“好了,你现在慢慢回忆,怎么到九号来了。” 根据交通支离破碎的哭诉,事件大体
上是这样的: 汤圆初中毕业后,家里没钱供他读高中,经过在乡政府当经委主任的舅舅介绍,干上了交通。汤圆的家在栗坡乡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每到月底的轮休,汤圆都要回家一趟。汤圆有两个堂叔,一个有老婆和九岁的女儿娟娟,另一个快四十岁了还在打光棍。老光棍经常骑单车进城,你以为是去做什么生意吗?不,是去影音店租“好看的”光盘。但是老光棍买不起VCD机,只能跟兄弟一家三口集体欣赏。刚开始还不让娟娟观看,时间久了自然无法回避。 这一天,老光棍又去租光盘了,路上邂逅汤圆,便热情地邀请汤圆一起过过瘾。放了一张,娟娟提出要去茅厕,她爸爸舍不得离开屏幕,从床头摸出手电交给汤圆,让他带娟娟去。山村的茅厕简陋,天又黑,汤圆打着手电跟娟娟拐弯抹角了好一阵才在猪圈旁找到。娟娟进去后,汤圆息了手电站在路口,脑海里全是男女交织在一起的画面,那些配套的声音也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汤圆急于要回去接着看,娟娟却磨蹭老半天不出来,汤圆打开手电扫一扫茅厕的木门: “好了没有?你快点。” “布扣别不上了,圆哥,进来帮我吧。” 汤圆进去帮她,事件就在这时发生了。娟娟不让他扣,反而将小棉袄的布扣逐个解开,脱下来铺在角落的稻草堆上,转过身再笨拙地褪下棉裤。在汤圆梦境般的心旌摇荡中,娟娟说了一句稚气十足的话: “圆哥,电视上的事你会做吗?” 第二张是VCD机解不开的破片子,娟娟她爸在遗憾之余猛然意识到女儿去得太久了,于是点起松光去找。当他在茅厕门口看见正在穿裤子的汤圆和衣衫不整的娟娟时,一把攥过娟娟急切地问: “圆哥扒你裤子没有?” 娟娟奇怪地说,“我自己扒的,不是穿好了吗?” 娟娟她爸扭送汤圆回家,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提出要补给娟娟一千块钱的损失费。不料,汤圆的爸爸破口大骂,说有人用黄色录像陷害他儿子。两个堂兄弟僵持不下,争吵到天亮只好公了。 家里人翻箱倒柜,寻出汤圆上初中时背的书包给他装衣物。汤圆被送到乡派出所,正好是上班时间。 第11章 如果太阳躲进云层里,九号房的人犯就躲进里间,太阳不出来,他们也不出来。这是个蒙蒙雨天,外间只有三个人,屙屎的九爷、撑开旧衣服为九爷遮雨的小如和小鸟。这件专门用来遮雨的旧衣服,遮别人可以,遮九爷就太窄了,因为九爷这种埋头撅屁股的姿势等于把整个上身横了起来。 “顾头还是顾尾呢?” “当然是顾头,光屁股还怕雨吗?头发是不能湿的。”九爷喘着粗气回答小如,说明事情正处在骨节眼上。“嗵”的一声闷响后,九爷的身体恢复了常规,说话的口气就正常了: “大家都说人在裸体作爱的时候最像动物,其实,屙屎的时候更像动物,连尾巴都长出来了。” 小如和小鸟都笑了,一笑旧衣服就抖动不止。 “嘘,别笑。” 小如和小鸟以为九爷怕抖动的旧衣服把雨水漏在他头上,九爷却说: “你们听,有人要开庭了。” 铁门打开,胡干部喊的是小鸟的大名: “马大为。” 小鸟大声应“到”,叫“帅哥,帅哥快过来。” 帅哥从里间冲出来,丢下抹布,接过小鸟手中旧衣服的两角。在交接中,九爷用两只手掌护住脑袋,以确保晃动的旧衣服不至于弄湿他整齐的头发。有一个问题让小如困惑,但也只能等小鸟出去、铁门上锁了再提: “九爷,我想请教,你怎么知道要开庭?” 九爷说,“我听到了脚步声。” “但是,你怎么知道是送人进来还是提人出去?” “来提审的脚步声是孤单的。” “那么,在几个人的脚步声中,如何区别哪一种是送人进来、哪一种是开庭呢?” 九爷此时已穿好裤子站直了,九爷一站直,小如和帅哥两个矮人垫起脚尖拼命高举旧衣服才能勉强盖过九爷头顶。 “九号房的人光知道佩服我的判断,向我请教的你还是第一个。”九爷站在原地,左右环顾两个矮人难受的样子说,“长话短说吧。区别在于,送人进来的是警察,他们的手铐是铁的;接人去开庭的是法警,他们的手铐是铜的。要领是,辨听铁器和铜器碰撞声的不同。” “真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 小如的赞扬刚开了个头,九爷就离开厕所走了。 小鸟红光满面回到九号房的时候,大家都午睡了,午睡了不等于睡着了,谁都心知肚明,出去开庭的人不会空手回来。明白了这一点,谁又睡得着呢?铁门的响声像一道命令,大家倏地坐了起来。 小鸟不负众望,左手绿色塑料袋里是红橙橙的柑桔,右手红色塑料袋里是白花花的炖猪肉。在众人饥渴的目光下,刀疤接过了它们。 “我爸妈来法庭了,还有我哥,我妈一点不见瘦,我就担心她身体。” 小鸟的话是对全部人说的,事实只有九爷一个人听他说话,其他人的眼睛和心思都集中到那一袋猪肉里了。 刀疤卷起塑料袋的边,香喷喷的炖猪肉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牢头面前。帅哥及时地找来汤匙,牢头首先请九爷分享,九爷可不是粗鲁贪吃的人,他很儒雅地挑了几块送进嘴里就离去。有资格享受猪肉的人是屈指可数的,所谓享受也不过是等待牢头赏赐块把下下唾沫,一大半都进了牢头和刀疤的口腹。 “没几块了,不吃了。”牢头的这句话使整个号房骚动不安,马上,牢头的另一句话又平静了号房的情绪: “收起来晚上吃。睡觉吧。” 虽然牢头宣布睡觉,躺下的人却只有吃到猪肉的那几个。 “你们想干嘛?”扫视一圈大家的目光,牢头立即觉悟自己的话问得多余,猪肉既然收起来了,他们的目光便求其次落在了那袋柑桔上。 “两人一个,吃完睡觉。”牢头再次宣布。 两个人合吃一个柑桔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哪能品尝出个中滋味?皇上甚至连手中的桔皮都不见了。吃了桔皮就能入睡吗?不能,因为外间传来强烈的变质肉味。帮主探头一瞅,原来是小鸟站在厕所,两手扶膝哇哇地吐。除了小如和交通,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帮主明知故问: “我明明看你没有吃到肉,怎么居然吐出肉碴来?” 小鸟吐完,漱漱口想进里间,被横过来的一条腿拦住了。帮主像是恍然大悟: “噢,我晓得了,猪肉带进号房你是吃不上的,所以在法院就吃个够,吃腻一顿能管好几天吧?” “我操你妈。” 小鸟话音未落,就一脚踩向帮主那条横起的腿。小鸟踩开帮主,不等于就可以睡觉。牢头虽然打的饱嗝也有肉味,但照样闻到了小鸟吐出来的与饭菜不同的异味。牢头的食指朝小鸟勾了一下,小鸟自以为理解牢头的意思,不加思索就左右开弓摔自己的耳光。牢头摇了摇头: “别自作聪明了可爱的小鸟,我的想法是,要吐就吐个干净。” 刀疤和帮主一边一个架小鸟到厕所,刀疤的两只手绕过小鸟的胳膊压向双肩,小鸟的手臂被夹紧自然动荡不得,刀疤的膝盖往小鸟的腰眼一顶,小鸟就变得昂首挺胸。帮主左手卡紧小鸟的牙关,以防他咬人,右手握拳弹出中指,猛地插入小鸟的喉咙。小鸟一声怪叫,哗地喷出一股奇臭的绿色汁液,水泥墙都斑驳了。小鸟气喘嘘嘘,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牢头并不解恨: “大家都把东西吃了,我这个牢头吃什么,等你们吐出来我再吃吗?王八蛋,自己吐自己吃吧。” “吃吃吃。” 刀疤和帮主齐心协力,将小鸟的头死劲按向墙上的秽物,小鸟咬紧牙关左右躲闪,那些脏东西就蹭在他的额头和面颊上。小鸟的恸哭是突如其来的,像决堤的洪峰那样让人猝不及防。刀疤和帮主在稍许的松懈中被小鸟摔开了,小鸟并不跑,而是一屁股坐了下来,对着厕所的坑洞悲伤哭泣。小鸟的双手慵懒地散在身边,任由脸上的秽物与泪水流向脖颈。 牢头他们对小鸟像女人那样甩无赖的熊样子失去了兴趣,九爷例外,没有人觉得九爷的举动异常,九爷就是九爷。九爷取下小鸟的毛巾,蹲下来为他拭去脸上的秽物和泪痕。小鸟满脸的感激,羞愧地接过毛巾自己擦。 小鸟擦净了脸,准备站起来进去睡觉,肩膀却被九爷按住了。小鸟诧异地看着九爷,当九爷说话时,小鸟就不再是诧异,而是震惊了。九爷说: “你想让牢头去死吗?” 九爷就像说“你吃过饭吗”那样随便说出这句话,小鸟的震惊凝固起来,脸形一点一点的变得哭丧。小鸟与九爷对视良久,想从九爷的瞳眸判定某种真实,但他失败了,因为九爷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九爷平静如水,小鸟反而害怕了: “再也不敢了,真的九爷,我再也不敢多吃东西了。” “不要激动,”九爷说,“我不过想帮你报仇,说实话,你真的不想报仇吗?” 小鸟把毛巾缠绕在手上,然后握紧拳头说,“我每时每该都在想。” 九爷露齿一笑:“你的说法不对,总有睡觉的时候。” 小鸟乜一眼内间,正色道:“因为做梦也在想。难道九爷有什么法子吗?” “我当然有办法,而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牢头去死。” 牢头叫章落尘,是一家服装厂的采购。刚到服装厂就与女老板江一春勾勾搭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江一春年逾四十而风韵尤存,丈夫又长年累月在石狮的总厂,如今来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男采购,并且心有灵犀,怎能不叫人激动?没几天工夫,他们就在堆满布匹的仓库里颠鸾倒凤了。 江一春买过一本性文化专著,叫《虐待与受虐》。书中介绍了许多案例,说明在性交过程中,如果绑住对方手脚或用手掐对方脖子能提高性刺激。江一春读完后推荐给章落尘读,经过实战,证明确是能体验一种陌生的性兴奋。 服装厂在偏僻的工业区一隅,这天晚上章落尘是打的去仓库的,他让司机在拐角处等,说马上就出来。司机叫章落尘快一点,说女儿过生日要他送同学回家。 江一春在布匹上等待的样子宛若一只等待喂食的雏鸟,一见到章落尘就激动地扑腾起来。章落尘哪里经得起一逗,兴奋像潮水般涌向心头,被淹没的结果是又去掐她的脖子。章落尘开始不太用力,江一春没有反抗,他一用力,她就挣扎了。看到江一春在抗争,章落尘产生一种强烈的征服和控制的欲望,欲望越深,手越使劲。 几分钟后,江一春不动了,章落尘连忙给她做人工呼吸,但她没有丝毫反应,从布匹上垂落到地板的手也越来越冰凉了。章落尘镇定了一下情绪,打开《虐待与受虐》盖住江一春怒目圆睁、舌头伸长的脸,撩起布匹的一角抹一遍可能有指纹的封面,拎起她身边的坤皮悄然离开仓库。 的士司机还在等,见章落尘出来忍不住要骂骂咧咧,说太迟了女儿肯定有意见,女儿有意见老婆就有意见,家里两个女人有意见,这晚上可怎么过哟? 车到点了,章落尘打开车门,手一扬,鳄鱼真皮的坤包就砸在司机怀里。章落尘“怦”地甩上车门,透过玻璃缝对司机说: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持沉默,否则就像你的车号,‘两人要死’。” 司机狐疑地盯着章落尘,打开坤皮只窥一眼,就满意地猛踩油门,溜之大吉了。 这个谋杀案由于布匹上没有指纹、地毯上没有鞋印,加上仓库只有江一春自己有钥匙、又没有遭强奸和搏斗的痕迹,因此成为悬案。 当然,牢头的案情九爷不必跟小鸟介绍得如此清楚,九爷对小鸟说的话言简意赅: “告诉指导员,找到牌号尾数2014的的士车主,就能找到服装厂谋杀案的凶手。的士车号2014记得住吗?” “我能记住‘两人要死’,司机怎么记得住哪天载谁?” “他开一辈子的士都不会遗忘那笔横财,何况那天是他女儿的生日。” 小鸟还是心里没底,因为,“公安如果不知道,牢头又怎么进来的?” “操逼进来的。你不懂牢头的罪名是嫖娼吗?” “指导员会信?” “我教你一句有杀伤力的话,准能把指导员震晕了。” “什么话?” “受害人脸上盖了一本书,叫《虐待与受虐》。” 小鸟抹掉重新流出来的鼻水,对着毛巾说,“好,我马上喊报告。” “不用报告,”九爷拍拍小鸟的脑袋说,“你没听广播吗,指导员一周之内要跟每个人谈话。” 九爷进里间睡觉去了,留给小鸟的背影若无其事。九爷若无其事,小鸟对刚才的对话就有恍若如梦的感觉,“难道一个人的命运居然掌握在我手里?”念一动,小鸟整个中午都没睡,坐在寒风逼人的外间水桶上想着浩渺的心事: 九爷为什么要帮我报仇?会不会是与牢头合谋的陷阱? 帮主跟牢头是贴得越来越紧了,只有贴紧牢头他才能避开九爷,才能有安全感。白天,帮主用虚构的美味佳肴把牢头巴结得“酒足饭饱”,晚上则来点“夜生活”。不过听众严格限制在牢头和刀疤,新娘也只能在自己的被窝里探过头去,听个一鳞半爪。帮主说: “金锣巷那个四川婆,牛高马大的,再雄壮的男人都甘拜下风。她吹牛要让每个男人趾高气扬进去垂头丧气出来。我只用十分钟,她就从床上逃走,大喊吃不消吃不消。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弄的吗?” 刀疤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办法多得是,专门的教材都有。”牢头嗤之以鼻,“真是山猴子,只见树木不见人。” 帮主震惊了,“还有教材?我可是身经百战才总结出来的。叫什么书?砸锅卖铁我他妈的也得搞上一本。” “叫《虐待与受虐》。”牢头说出书名后受惊似的停顿了一下,转移话题说,“还是听你的经验之谈有味道。” 帮主的声音突然压低,隔了一个刀疤的新娘就听得支离破碎,新娘急得眼冒金星,只恨爹九九藏书妈生的脖子太短。刀疤没听几句就全身充血,使脸上的刀疤看起来像趴着根红蚯蚓。 有一个人知足地笑了,对他而言,还有什么话比牢头说出《虐待与受虐》这本书更重要?他就是小鸟。 帮主目光炯炯,变化莫测的神情辅以丰富多采的手势,别人只能通过牢头和刀疤猥狎的笑声判断帮主讲述的内容。 “我操你妈我操你妈。”牢头用辱骂来表扬帮主出色的性经验。 刀疤推开帮主,“滚蛋滚蛋,我受不了啦。” 帮主大声吆喝:“交通。” 交通睡意朦胧地站起来,帮主说,“脱了。”见交通不知所措,帮主补充说,“你知道脱娟娟的裤子,就不知道脱自己的裤子?” 交通恍然大悟,连忙动手脱到只剩裤叉,站在帮主面前直打哆嗦。帮主指指牢头和刀疤之间的位置说,“进去呀。” 交通将自己塞进牢头的被窝,牢头和刀疤于是从两边搓揉他,把整个被窝闹得七拱八翘波澜起伏。 牢头说,“男人也这么细皮嫩肉,呵操,怪不得乡长会看上你,叫你当交通。” 刀疤掐住交通的耻处说,“少长这块肉,那才叫他妈的完美无缺。” 小鸟觉得自己就像撂下担子的冠豸山挑夫,全身心都浸透在轻松之中。轻松的表现就是干脆唱起了歌: “每一次发现都出乎意料 “每一个足迹都让人骄傲。” 小鸟的歌声破坏了牢头的激情,刀疤愤怒地将小鸟拖出被窝,赏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然而,区区一个耳光岂能影响小鸟的心情舒畅?小鸟提高嗓门,接着唱: “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 “每一次流泪都是头一遭。” 第12章 这一天早晨,小如莫名地醒得特别快,四周出奇地安静。这时,居然有一只鸟在外间的铁丝网上啁啾,小如听出它开怀的歌唱,甚至能辨别出细小的爪子跳过铁丝时轻微的碰撞声。但是,小鸟好像意识到这不是个歌唱的场所,经过一番思索,毅然飞离了九号房。小如听到它起飞时利爪与铁丝有力的一碰,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先是一两声二踢腿,随后是烟花爆竹响成一片,世界短暂的安谧也就随风而去了。小如想起来,是清明节到了,刚才那只纵声歌唱的正是布谷鸟。万物都有它的律,人其实很渺小,只知道宇宙的一点点。然而,人自傲并且夸口,从而仇99lib.恨、嫉妒、恐惧,人心满是黑暗和忧愁。你看那只轻快的小鸟,既不播种也不收获,老天爷照样装扮它、养活它。 世界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小如想,人的麻烦都是自找的,因为人心真正是堕落了。从前,生活在红花绿叶的校园里,小如对人的罪恶没有过多的根究,整天满足于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中。时光如碟,小如想,我该做点什么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爆竹鸣放后,迎来了又一阵绵绵阴雨。早餐排队分粥,各人都把塑料碗顶在头上避雨,并尽量耸起肩峰将脖子缩进胸腔。稀饭从外间抬进来,免不了要淋到少许雨水,炸开的大米纷纷沉淀到碗底,让人喝着有一股凉意。 客家话说,“清明谷雨、寒死老鼠”,像刀一样锋利的冷空气洇开来,弥漫到九号房的每一个角落。冰凉首先从脚下开始,脚趾头似乎就要裂了,走起路来无异于踩在针毡上,号房的袜子顿时加倍紧张。留给小如的是一双破袜子,裸露的脚趾使寒冷成为长脚的小动物,它顺着裤管往上爬,让小如觉得自己是一块风雨中招摇的腊肉。外间是去不了的,里间的过
道上也湿漉漉的难以下脚,全部人都挤上了通铺,包括小如、帅哥、交通在内,连皇上也像一堆破衣服那样缩在隔窗的角落里。对此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因为拥挤毕竟可以取暧。 即使阴雨暂停,残留在铁丝上的水珠也嘀嘀嗒嗒的滴下不停,这样,外间就始终暴露在水帘中。雨季打破了九号房正常的生活秩序,衣服是没法晒的了,好在人不出汗,也没人有胆量雨中洗冷水,需要换洗的衣物几乎没有。打饭也是个问题,大家干脆在里间排队,等前一个抬碗跑回来再迅速冲出去,以尽量减少露天的时间。最大的困难是屙屎,毕竟心急不得,这样,牵旧衣服为屙屎的人遮雨就成为小如和帅哥沉重的负担。 牢头屙完屎,小如负责收拾遮雨衣服,帅哥负责冲水。一桶水下去,帅哥惊呼起来: “完蛋完蛋。” 牢头来不及走到里间,一九九藏书回头,也吓了个大惊失色:那桶水没下暗管渠,而是反涌出来,迅速全面铺开。可怕的是,铺开的不仅仅是水,还有牢头刚刚排泄的秽物,它溶化在水中,以汹涌之势向里间逼近。里外间的交界处没有门槛之类的相隔离,一旦涌进去后果不堪设想。牢头傻眼了,其他人跟着傻眼,只有一个人思路清晰,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采取果断措施:将一条破毛毯堵在门槛的位置。 在关键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的只能是九爷,这就是九爷与众不同和让人害怕的地方。这个扭转乾坤的动作一完成,九爷准备回到他的位置静坐。堵住了脏水不等于解决了问题,因为整个号房都被熏天的臭气塞满了。牢头大呼小叫: “冲水呀,想留给你吃是吗?还不快冲水!” “别瞎指挥,”九爷制止了正在往桶里盛水的帅哥,“地表水从明管渠出去,那不臭了全看守所?指导员不把你塞进茅坑才怪呢。” 牢头这下急了,“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 九爷坐了下来,平静地说,“喊报告。” 刀疤嗓门最大,“报告”一声就惊动了哨兵。哨兵用餐巾纸捂住了嘴鼻,一声不吭从监窗一晃而过,就传来了指导员。指导员这次没有勃然大怒,说话时甚至面带笑容: “俗话说‘吃得好屙得臭,吃不好屙不臭’。你们不是抱怨伙食不好吗,怎么屙的屎奇臭无比?说,谁干的?” 牢头往前站了一步说,“是我。” “好汉哪,敢做敢当。”指导员说,“是不是要显示你当牢头的威风啊?” “报告指导员,是厕所堵住了,冲不下去。” “好啊,冲不下去你就装走呗。” 牢头为难了,“可是,可是号房没东西装。” “你不是有吃饭的碗吗。”指导员说。 “指导员说笑了,”牢头知道指导员在调侃,“吃饭的碗怎能装屎。” “那你自己说怎么办?” 牢头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用水冲。”他说。 “好主意,脏水流进明管渠,熏死他们。” 牢头不禁看了九爷一眼,事实再次证明,九爷就是九号房有预言能力的先知。九爷在牢头的目光中站了起来: “可以通知一到九号房同时冲,水一大就全出围墙了。” 指导员不吭声了,表明他对九爷建设性意见的认同。指导员提出另一个问题的时候,用的就完全是咨询的口气: “堵死的厕所怎么办?” 九爷思索了一会,指着小如说,“派他下去掏,他的个子肯定是全看守所最小巧的。” “唔?”指导员的这一声是问小如愿不愿意的意思。小如犹豫了许久,最后委屈地说: “那就下去试试罗。” 只有九爷心里有数,自己的思索和小如的委屈都是假装的。 小如穿上内役用的连体雨衣,撅起屁股,向厕所的坑道爬行。其实,小如一探手就触到了堵塞下水管渠的破裤子,因为破裤子本来就是他自己故意用脚踩进去的。 小如喘着粗气,开始往前爬,一只手往前推破裤子,一只手伸在前面摸索着渠壁。当拐弯的渠壁蓦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时,他猛地缩回手,屏住了呼吸,就像黑暗中会有蛇探出头来咬他一样。从手感判断,暗管渠是逐渐增高的,因为要有斜面才能确保污水的畅通,而盖板处在同一平面。 越往前爬,小如越是被恐惧抓住了,仿佛自己陷入了传说中的地狱。地狱肯定就是这样的,小如想,无非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孤独、寒冷与绝望。 也许是过了半个世纪、也许是过了一辈子,终于有一丝亮光出现在前头。哪来的亮光呢?对了,已经到达平篦透气孔。这时的小如不再是恐惧,而是恶心,他看到布满渠壁的褐绿色滑笞、看到四处蠕动的肥胖蛆虫、看到一只老鼠尖叫着从他肩头逃窜。 那把神秘失踪的长柄剃头刀横在小如眼前,小如打开它,它的长度就等于刀柄加刀刃的长度。小如需要这种长度,因为动力臂越长越省力。在暗管渠与截粪池的交接处,也就是围墙底下,有一道防护钢栅栏。小如先用那条裤管缠在两条钢筋上,然后插进打开的剃头刀顺着一个方向绞,裤管绞紧了,钢筋自然向中间靠拢。现在,两根钢筋绞弯成X型,这个动作再重复一遍,两个X型之间就成了可以侧身出去的开口。 小如留下剃头刀,将那条破裤子扎在脚踝,掉转身体原路爬回了九号房。 指导员守候在外间的铁丝网上,见小如浑身污秽冒出厕所坑道松了一口气: “老半天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小子吃了豹子胆,逃了。” 帅哥先给小如冲了头,再帮小如脱下雨衣,这个过程中,小如左手的虎口滴下了血水。 指导员注意到了,“怎回事?”他问小如,“要不要叫胡干部给你包一下。” “没关系的。”小如握紧左手仰头对指导员说,“磨破一点皮就是。” “没事就好,我亲自分管的号房可不能出一点纰漏。” 等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九爷出现在小如面前。九爷带来了一个陈旧的火柴空盒,他拉过小如的左手,弯下腰用嘴去吸伤口。当九爷抬起头,嘴里就满是鲜血。九爷慢慢揭下一片火柴盒侧面的硝纸,反贴在小如的伤口。小如想说感激的话,被九爷的微笑压了回去。九爷一笑,鲜血就从雪白的牙缝间流出来,让小如联想到某场电影里的吸血鬼。九爷就以这种带血的笑容说话,只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差点把小如的魂都吓掉了。九爷说: “你这是刀伤。” 为什么九爷的话总是能够揭开表面、简洁地指向事情的真相?喇叭这时突兀地响了,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小如的不安。 指导员在广播上表扬了梅小如舍己为人的精神,号召全体在押人犯要向九号房的梅小如学习,并说他从今天开始改变了对知识分子的看法。 九爷和小如是站在外间听完广播的,九爷已经漱了口,嘴巴一干净,小如就觉得从这张嘴说出来的话真实可靠了。九爷说: “你要趁这个机会当牢头。” “什么机会?” “指导员对你有好感。” “一定要当牢头吗?” “只有当牢头才能控制九号房,只有控制九号房才能撬开帮主这个保险柜。” 小如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们是牢头他们的对手吗?” “如何除掉牢头,我已经做了布置。只是有点残酷,因为他只能去死。” “牢头早就死有辜。” “想不到你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心肠如此刚硬。” “是啊,我以前可是个善良的人。这里想把我改造成好人,他们没想到,我的心肠反而刚硬了。” 第13章 严打刚开始的一周内,指导员就分别找了九号房的每个人犯谈话,唯独落下牢头。牢头将这件事理解成是指导员的独特信任,因此下手打人就更重了,也不再让交通钻刀疤和帮主的被窝,只允许他钻自己的被窝。 牢头被提审的这天早晨,说是早晨其实仅仅是接近凌晨的黑夜,在万籁俱寂中,开铁门的轰隆巨响显得特别刺耳。武警把住铁门,指导员亲自进来里间叫牢头。叫了几声“章落尘”,其他人都醒了牢头却睡得正酣。指导员有点急,一把掀开牢头的被子。指导员惊骇得弹了一跳,因为牢头的被窝里睡了两个人,在寒冷的季节两人共被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牢头和交通都赤裸着下身。受了惊吓的牢头几乎与被子同时离开床板,大家还是清楚地目睹了这精彩的一幕。牢头的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耻处,交通翻了个身继续打鼾,白花花的大屁股赫然亮给指导员。指导员居然没有发火,别过脸把被子扔到交通身上,友好地对牢头说: “穿上衣服,跟我走。” 直至下午起床,牢头还没回九号房,九爷觉悟到,事情正在起变化。趁大家出去撒尿洗脸的空隙,九爷招呼小鸟和小如前来布置。九爷对小鸟说: “牢头这么久没回来,一定跟你举报的新线索有关。” “太好了,”小鸟握起右拳砸一砸左手心说,“这下他死定了。” “他是死定了,”九爷盯住小鸟说,“如果他回到九号房,你也肯定九死一生。” 小鸟的拳头松了、脸黑了,眼神同时变得呆滞。九爷张开右手,苍白的五指罩在小鸟头上,话还没出口,小鸟就感觉到了安慰。“不要害怕,按我说的做。”九爷说: “你现在是有立功表现的人犯,立即喊报告,向指导员要求做内役。” “我已经要求减刑了,”小鸟畏怯的样子真的像一只可怜的惊弓之鸟,“怎能提两个要求?” 九爷的手从小鸟的头顶滑落,划过脸颊,托住他的下巴说: “刑期可以改变,要求就不能改变吗?” “不减刑,我干嘛冒险立功?” “你判了几年?” “一年半。” “你已经进来半年了,再做一年内役不是很舒服?” “早一天回家早一天解放,”小鸟摔开九爷的手说,“你才愿意牢底坐穿。” 九爷宽容地笑了,被摔开的右手就由着它自然摆动: “这么说,你是想改变刑期而不想改变要求罗?” “法院都判了,谁还能改变我的刑期?” “没人能,但你家责任田底下的那一吨铜线能。” 片刻的沉默之后,小鸟下跪了,抱住九爷的大腿暗暗地哭泣。 “别弄脏我的白裤子。”九爷推开小鸟说,“我叫小如来,就是要让小如知道,你家责任田底下埋了一吨铜线,它足以叫你坐十年牢。” 这时已经有人进来里间,小鸟拭去泪水站起来说,“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说过的话从不说第二遍。”九爷抖一抖被小鸟揉皱的裤管。 小鸟抹了一把脸就扯开嗓子喊“报告。” 小鸟被指导员提走了,外间就剩下九藏书网爷和小如在洗脸,九爷告诉小如: “西山变电所的变压器和铜线被盗,公安局在小鸟家搜出了变压器,铜线的事小鸟死活不认账。只有我知道,那一吨铜线埋在小鸟家的责任田里,他家的责任田就在变电所仓库背后。” “没人想到是他?” “小鸟每次只偷一捆,一吨是慢慢少掉的,所以公安怀疑是内贼。” 牢头在吃过晚饭回到九号房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又来了个新兵,因为他的脸紫黑肿胀面目全非。一只眼肿没了,另一只眼则布满血丝。牢头站在外间不进来,等到他开口说话,大家才知道他是谁: “九爷,你出来一下。” 九爷优雅地走到牢头面前,牢头拼命睁开受伤的眼睛,想从九爷的表情看出破绽。牢头的失败是注定的,九爷从来都是气定神闲、从来都是由他来看出别人表情的破绽。牢头一声长叹说: “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说实话,是你出卖我吗?” 九爷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问牢头,“除了我,还有谁知九九藏书道你的底细?” “还有刀疤。”牢头摇摇浮肿的脑袋说,“就算右手会剁了左手,我也不信刀疤会陷害我。” “先不要论断谁会陷害谁,”九爷引导说,“害死你我能得什么好处?” “你他妈的可以当牢头呀。” “好!还有谁比我更想当牢头?” “对不起对不起九爷,我差点冤屈好人了。九号房就算全是牢头只有一个兵,这个兵也肯定是你。” 牢头轻轻一推九爷,抱歉地请他进去里间,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喝一声,“刀疤!” 刀疤出来还没看清牢头的脸,肚子上就挨了一脚。“冤枉啊。”牢头二话不说,又给了刀疤一耳括子。“真的不是我。”牢头摁下刀疤的脖子,在他的腰上狠狠地击了一肘。刀疤不还手,边躲边说: “是小鸟,一定是狗娘养的小鸟,偷听了我们的话。” 牢头停止了攻击,开始高声叫“小鸟”。 “别鬼叫了,”刀疤捂住肚子蹲在洗碗池角落说,“他喊报告,指导员带走了。” 牢头与小鸟相遇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穿上“内役”制服的小鸟接替了帮主原先的岗位,开始掌勺分粥了。如果小鸟分完粥就走,也能躲过一劫。小鸟不但没有及时离开九号房这个是非之地,反而将脸贴向方孔说话: “帅哥,帮我的东西整理一下。” 迎上来的不是帅哥,而是牢头。不等小鸟有所反应,脸上已经是稠密的滚烫。牢头的那碗粥准确地泼在小鸟脸上。 小鸟痛得像兔子那样就地打滚,哇哇乱叫异常动静吸引了指导员。出人意料的是,帅哥洗过饭碗了指导员才打开铁门。这次,指导员没有骂人,打开的铁门也迟迟不见关上,只是黑着脸守在门边。在大家的忐忑期待中,胡干部搬了一把怪异的铁椅子进来,帮主脱口而出: “老虎凳。” 老虎凳没有坐板,只99lib?有两条钢筋,靠背也一样,看上去像是铁匠偷工减料的产品。扶手和前腿配有铐锁,胡干部把它摆到里间的过道尽头,牢头劫数难逃,自觉坐上去,胡干部为他锁好两手和双腿。这样,变形的牢头就同那张老虎凳融为一体了。指导员锁上门,绕了一圈出现在监窗口,他对小如作了以下交代: “你们要照顾好他的生活,喂他吃饭,帮助他屙屎撒尿。” 指导员的工作交代就等于宣布小如是新牢头,小如藏书网临危受命,面对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棘手问题。首先,要有人喂牢头吃饭,因为他的四肢都动荡不了。考虑到刀疤跟牢头是一丘之貉,小如不加思索就把这项任务交给刀疤。刀疤心有余悸,帮主却自告奋勇: “我来喂我来喂。” 小如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帮主要主动请缨,但也没有表示异议,他知道帮主另有打算,仅仅是自己不领会而矣。迷底马上就揭开了,老虎凳上的牢头说: “我要撒尿。” 帮主这时指着刀疤说,“屙屎撒尿归你管。” 就势力而言,刀疤跟帮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他只能将怨恨埋进心底,识时务地拿起塑料袋。刀疤先扒开牢头的裤头,再双手撑开塑料袋顶到他的耻处。牢头那玩意像个缩头乌龟,畏畏缩缩不敢探头,牢头紫胀的脸憋得青筋暴出,才把尿滋到塑料袋。刀疤尽职尽责,出去倒完尿水,回来帮牢头的耻物塞回裤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一会工夫,牢头又提出要屙屎。小如当然不会让牢头在号房内屙屎,他点帮主和交通命令说: “抬出去。” 没有人能看清刀疤为牢头接屎时的痛苦表情,因为他背对里间,大家只看到他蹲下去撕开了牢头的裤缝,连接撕了三层才露出皮肉。当一股恶臭冲进里间时,就没有什么看头了,观众们纷纷背过身去。刀疤洗过手,脸红耳赤地进来,小如再命令帮主和交通: “抬进来。” 所以,相对刀疤痛不欲生的苦差事,帮主喂一下饭就显得轻松愉快了。交通怕有终一日落到刀疤的下场,抢着协助帮主。 小如料想不到的是,一个人坐老虎凳,居然会打乱整个号房的生活秩序。好在艰难的日子不长,因为如果有人顶不住,第一个顶不住的无疑是牢头自己。 牢头的假自杀在九爷看来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事情发生在即将凌晨,交通摇晃着小如,并大喊,“快起来快起来。” 由于交通的喊叫过分尖锐而急促,所以整个号房都同时苏醒过来了。牢头的老虎凳下浸着一摊鲜血,事实摆在大家面前。帮主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指令交通喊报告,并对刀疤说,“我们也一起喊。” 鲜血堆积在脚下厚厚的一层,使面如土色的牢头看起来像浪尖上的一捆干草。三个人每人呼喊一句报告,满脸疲倦的哨兵就出现在监窗口,“喊什么喊?”哨兵说。 帮主一句话就平息了哨兵的愤懑: “有人自杀。” 哨兵嘀咕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按响了警报器。警报器响起悚人的声音,好像两支搏斗的猫在嚎叫。直到听见值班干部骂骂咧咧的说话声,哨兵才松开按住摁钮的手指。指导员、胡干部和武警战士都来不及穿好制服,就云集在九号房门口。打开两重铁门,指导员带领两个战士进来,示意他们抬走了牢头。准确地说是抬走了老虎凳,和锁在上面的牢头。稍等片刻,指导员又在监窗口发批示: “你们不要乱动,保护好现场。” 九号房炸开了锅,指导员虽说不要乱动,可没说不能说话,甚至连八号房都传话过来,询问事态的过程。九爷盯住那摊血保持了应有的冷静,一片喧哗声中,他把交通拽到身边,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交通的回答完全符合九爷的假设,交通说: “他用脚踢我。” 这就是结论:牢头根本不愿死,他只是想布置自杀假象来摆脱坐老虎凳的痛苦,更深层的目的是要给干部留下他与谋杀案无关的印象。九爷估计,牢头原计划是要熬到起床,让人“自然”发现的,后来怕真的丧命,提前“通知”了睡在他边上的交通。 喧哗像波浪那样,从左右两边向各个号房传递,起床的电铃就在无边无际的嗡嗡声中拉响了。这天,干部们打破常规,首先开了九号房。 指导员押着牢头进来,察看一番地上的血迹,对小如说“弄干净”就走了。牢头的左手背缠上了纱布,他言简意赅地敷衍了七嘴八舌的提问: “我用指甲捏断了血管。” 午饭后,指导员两肘撑到监窗台跟牢头谈话: “章落尘,上午怎么样?” “我都在读《海源日报》,学政治、学时事。” “唔,这就对了。”指导员说,“一定要好好表现,我才能在上面给你说话。” 指导员的身影刚闪过监窗,牢头就乐得直打滚: “小弟,来首劲歌,给大哥庆贺庆贺。” 帮主唱,“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有的说没的作怎知不容易。” 刀疤说,“牢头这下有漂了,肯定能逢凶化吉。” 帮主唱,“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牢头说,“不一定不一定,靠运气了。” 帮主唱,“想什么做什么是步枪和小米,道理多总是说大炮轰炸机。” 刀疤说,“小鸟讲的鸟话,谁信?” 帮主唱,“汗也流泪也流心中不服气,藏一藏躲一躲心说别着急。” 这天又是指导员点名,他没有立即去十号房,收起夹子面带微笑向牢头问好,口口声声章落尘长章落尘短。指导员还掏出烟盒抖了一根时髦的冠豸山牌香烟给牢头,打火机也抛下来让他点。牢头顺手多拨了三根递给刀疤、帮主和交通,指导员也没有反对。平时极力禁止人犯吸烟的指导员只收回他的劣质打火机,那盒昂贵的冠豸山就顺其自然的落入了牢头的腰包。 十号房传来报数声,刀疤叼着烟擂了牢头一拳说,“瞧你的,指导员都跟你客气,好运来门板都挡不住呵。” 摆脱了老虎凳的桎梏,牢头的日子过得洋洋得意,没事总爱向别人描述刑满释放后的宏伟蓝图。有一个变化是只有九爷才能感觉到的,牢头的目光再也没有跟九爷相遇过,这种躲躲闪闪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九爷,牢头的快乐是伪装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这一天,牢头又在大谈他的宏伟蓝图了,由于他的计划过于庞大与繁琐,还没形成可行性举措,铁门就打开了。指导员探进上身喊: “章落尘,你出来。” 牢头不假思索就屁颠颠地往外冲,九爷牵小如的手随后跑。牢头挤身出去指导员顺手锁上门,九爷和小如也就隔在里面。不知怎么回事,送饭用的方孔没反扣,九爷就扯小如蹲到孔边,其他人都跟出来,加上圆孔,好几个人有幸地观看到牢头离开看守所的一幕。 在九号房与围墙之间的空地上,站了一圈持枪的武警,此外还有穿公检法各类制服的人,满脸官司地盯着牢头。牢头看到这阵势愣了,两名武警迅速靠上去,反剪他的胳膊,不知是牢头自己吓瘫了还是武警使劲,反正他是面如死灰地跪下了。另一名武警展开预备好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牢头捆成个肉粽。法官往前一步,打开文件夹,慷慨陈词的宣读终审判决书。先是章落尘的姓别、出生年月、藉贯和冗长的作案过程,然后是判决书。大意是章落尘构成故意杀人罪,省高级法院根据刑法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关于从严从快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通知精神驳回被告人的申诉,作出终审判决,判处章落尘死刑,立即执行。法官读完终审判决,问说: “章落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牢头梗着脖子浑身痉挛,像一只放过血还没咽气的鸭子,哪里有什么话说。法官收起文件夹,后退一步,武警拎起大汗淋漓的死犯。牢头脚尖点地,被拖着离开九号房的视野。小如看清了,牢头这时尿了裤子,从裤裆迅速湿到了裤管。 刚下过雨的泥地上,脚印尖锐而杂乱,只有牢头跪过的地方柔和些。小如的后背被人堆压住,等他们纷纷散开了才直起腰,心脏怦怦乱跳。 第14章 九号房一时炸了锅,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牢头要不要拉到体育场去开公判大会?说要的人理由是严打期间,不游街示众难以平民愤。说不要的人根据是假如开公判大会,就得拉几个重犯陪判,以示严打战果辉煌,但没听到别的号房有开门的动静。 议论的另一个主题是枪毙牢头的地点,冷水坑办起了塑料制品厂,不宜再枪毙人;黄狗洞上次刚毙过两个,法院选址一般是不重复的。 然后讨论牢头这鸟人到底要几枪才能搞定,有人说看他那熊样,一枪可以穿透三个;有的说不一定,关键看射手的枪法;又有人说枪法个屁,法医早就用粉笔画好心脏的位置,刺刀抵上去就行了。 最后一道难题是,枪手是荣立三等功一次呢,还是得五百块奖金?如果一枪不死,得另外的枪手补一枪,三等功或五百块怎么分?这个问题超出了九号房集体的生活经验,因此更加莫衷一是。 皇上没有参加大家的议论,他仍然下巴抵前胸,像被打晕的老母鸡那样原地打转,并自言自语。自从进九号房以来,小如就没听皇上说过话,所以忍不住好奇凑到皇上身边。皇上没理小如,只顾对自己的肚皮说话: “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转了几圈,皇上又说,“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不用再听了,”九爷说,“他是唯一比我早进九号房的人,连我都不清楚他的来历,别人就更不清楚了。他永远只说这两句话,用来表达激动或不安。” 小如问,“那么他今天是激动还是不安呢?” 九爷说,“当然是激动,他有意识,意识到骑在他身上的牢头被枪毙了。” 小如想起民间的说法,处决人犯前,要大鱼大肉的饱餐一顿。于是向九爷请教了这个问题。 “这纯属讹传。你想想,命都没了,谁有心思吃?再说狗急还跳墙,人之将死,会干些什么事出来?”九爷说,“平常吧,会给你个上诉的机会,让你有个盼头,老老实实呆着,最后拉出去宣读的已经是不可更改的终审判决。现在可是严打期间,法院一套全国人大通知,牢头就死定了。” “搬走老虎凳的这几天,指导员对牢头满客气的,不像是对死犯的态度。”小如疑惑了。 “指导员那种口吻,无非是防止牢头闹事。干部如果发现死犯有不轨图谋,一般是关禁闭,或者用老虎凳锁住手脚。”九爷幽幽地说,“按我的判断,牢头很明白自己要死,他知道反抗也是徒劳,不如快活一天是一天。这就是他的精明之处,大智若愚的意思吧。” 九爷的话说到小如毛骨悚然,后背凉飕飕的。“牢头聪明至此,也不枉来人世一遭。但他心如明镜,怎么一出去就瘫倒了?” “可见再刚强的人,肉体也是软弱的。” “安静安静。”刀疤高声打断了九爷和小如的交谈,“我重新安排一下铺位,帮主睡章落尘这块地方,交通睡帮主的位置,其他人不变。” 小如听出了弦外之音,刀疤不叫牢头而是直呼其名章落尘,俨然是以牢头自居。此时离午睡遥遥无期,刀疤显然有当众宣布的意思,也起到拉拢帮主的作用。大家对此不置可否,更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吃亏的都是无能的。 有一个始终默默无闻的人,在九号房的重大转折时期帮助小如扭转了乾坤。九爷扯扯小如的衣角,小如会意地跟出外间。九爷指着蹲在茅坑上的新娘说: “他是我藏在九号房的一门暗器,你可以用他来制服刀疤。” 小如从没见过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疑惑地瞟一眼新娘。 “没发现对吗?”九爷说,“所以叫暗器。”九爷进去了,小如有点别扭,只好站水池边洗衣服。 新娘说,“我们动手吧。” 小如没表态。新娘又说,“我来摆平他们,指导员信任你,今天是他的班,到时候你出来主持就行。要不然,等他们抱成一团就来不及了。” 小如把衣服甩得哗啦哗啦响,以掩护新娘的嗓门,然后拧干一件抖开,说: “知道了。” 新娘拟定的方案是缩小打击面各个突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公开站在外间的门背后同小如商量。刀疤敏锐地意识到要出事,可是来不及策划,午饭的时间就到了。 新娘叫帅哥看好自己的饭,刀疤已经在吃了,新娘明火执仗去夺。两人不吭声,四只手往塑料碗使劲,新娘的右脚踩到刀疤的左脚趾上,手脚发力。最后,刀疤松了手。新娘把他的饭破成两半,均给帮主和交通。整个号房都惊呆了,注视着事态的进展。刀疤不说什么,声嘶力竭地喊: “报—告—;报—告—。” 数十声之后,指导员出现在铁丝网上,“喊什么喊,找死是吗?” “他们抢我的饭吃。”刀疤说。 “谁?你的饭在谁碗里?” “赵新良抢我的饭,分给帮主和交通吃。” “你这王八蛋,编鬼话也编得没谱。”指导员大骂,“我还不懂你,巴不得看着交通的白屁股下饭。赵新良又抢你的饭分给他吃,这不他妈的活见鬼?梅小如,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刀疤大喊报告是小如
始料不及的,但他现在已成竹在胸。小如说,“刀疤经常打了饭先寄在交通碗里,然后再要一份。今天让小鸟识破了,小鸟不给。” “我操你八代祖宗,”指导员破口大骂,“怪不得十八号房饭老不够,原来你们这些鸟人在装神弄鬼。” “梅小如骗人。”刀疤委屈地说。 “汤圆,你出来。”指导员说,“你是新兵,刀疤的饭怎么会跑一半到你碗里?说实话。” 交通愣了一下,因为很久没人叫他的名字了。交通暂时无法判断事件的趋向与结局,说了一句两边不得罪的话: “我愿意把饭还给刀疤。” “本来就是人家的饭,谁要你还?你们这些鸟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指导员骂骂咧咧地走了,裤管的噼啪声随风远去。 要摊被午休时,新娘直逼刀疤:“自己说,你应该睡哪?” “按我的安排睡。”刀疤虽然没吃午饭说话底气不足,态度仍然横蛮。 “那你就见鬼去吧。”新娘捞起刀疤的被窝扔到过道。 刀疤故伎重演,又竭斯底里喊报告。指导员这回被喊到监窗口,一言不发地站着。 “赵新良扔我的被子。”刀疤说。 新娘说,“我叫梅小如到章落尘的铺位来睡,刀疤不肯,骂人家臭知识分子想得美,说别以为指导员表扬一次就可以睡通铺,还动手打人。叫他睡地板是大家的意思。” “没怎么打,就一拳。”小如捂住胸口说,“不行就算了,我还是睡地板。” “他们撒谎。”刀疤急了,大喊大叫。 指导员发话了,“你们为什么要坐牢,啊,不就没文化不懂法吗。梅小如掏厕所有功应该睡铺位,这是我说的。”指导员最后提高嗓门警告说,“刀疤胆敢再喊报告,罚戴一个月木铐。” 午睡的位置完全按照新娘的意见安排,说明九号房已基本稳定了局面。下午,新娘率领帅哥几个强行搜出了由刀疤保管的九号房所有财产:柑桔、快熟面、花生、饼干各一袋;大半碗猪头肉;一叠旧报纸;一小包茶叶。彩印的《海源日报》周末版由九爷保管,所以不用搜。这些原来由牢头小集团享受的物品,如今琳琅满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新娘和帅哥兴致勃勃,爱惜地摆弄它们。新娘整齐地排列好战利品,直起腰背着手请示小如: “牢头,怎么办?” 小如对这个称呼深恶痛绝,浑身耸起鸡皮疙瘩: “你高抬贵手,千万别这么叫。” “我忘了告诉你,”九爷拍拍小如的肩膀说,“九号房的人必须有个外号,不能喊名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这些卑贱的人不配有名字,如果在牢里被别人直呼其名,那就一辈子都背时了。” “那么,九爷就是九号房大爷的意思?”小如说。 九爷叉开九根指头,举到小如面前说,“主要的,还是因为这个。” “不叫牢头也行,大学生,你说怎么办?”新娘眨眨眼说,“在这牢头老大的鬼地方叫大学生是不是有点别扭?” 最后还是九爷高瞻远瞩一语定调:“叫学者。” 小如对九爷给他的称呼不置可否,回答新娘的第一个问题,“分给大家吧。” 新娘进一步补充和完善了小如的指示: “现在大家先看报纸,晚上猪头肉配饭。” 新娘拉小如出来商议工作的重新分工,“事总要有人干,你现在是老大,干活多没面子,看看怎么弄?” 胜利果实来之不易,小如想,我好歹是个本科生,为你们打了这么久的杂够意思了。小如心情不错,所以拍着新娘的后背说,“你看着办吧。” “叫交通摊被、帮主洗衣服、狗日的刀疤搞卫生。”新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活还是让帅哥一块干,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小如觉得新娘的安排有点过分。 “不行不行,”新娘摇头晃脑,“人家帅哥跟咱们干也是冒风险的,弄成了就要有福同享,不然以后没人会听你的?” 小如想想也对,自己不想干的事凭什么叫帅哥他们干?小如说到另一种担心: “会不会把刀疤逼急了,狗急跳墙?” “绝对没事,”新娘发一声冷笑,往墙上来一拳,藐视地说,“这么高的墙,狗急了也跳不出去。他们只认这个。” “你两个,”新娘指指刀疤和帮主说,“接替学者和帅哥,老兵了,该干什么心里有数。” 刀疤贴着墙,背剪双手,愤怒地盯着新娘,疤痕因气愤突现出来。新娘估了一眼,并不答话,刀疤来不及申诉,脖子就被新娘的左手卡住按在墙上了。刀疤并不示弱,使劲推开新娘的头,可是新娘身宽体硕,刀疤的努力根本改变不了局面。僵持之际,新娘的右手往刀疤的脑门一拍,墙上发出脑壳撞击的声响,新娘刚放手,刀疤就翻翻白眼软下去,蹲成一团。 新娘拍拍手转过肥胖的身体,帮主已掏出香烟递给他,新娘抖了一根叼上,帮主麻利地为他点上了火。 “去,泡几杯茶来。”新娘把话和烟圈一起喷在帮主脸上。 晚饭时,小如对坐次推让了一番,新娘一句话就叫他放弃坚持,“按我说的去做。”新娘说。小如有点不自在,是刀疤仇视的目光帮助他战胜了自卑。自此,小如集团取代.99lib.了牢头他们的位置,光明正大地搬到通铺上去了,头部受伤的刀疤主动退到外间原先小如和帅哥的角落。小如发现坐在被墩上吃饭确是与众不同,视野开阔心情舒畅,九号房芸芸众生尽收眼底。帮主摆好饭碗,新娘端出那大半碗的猪头肉。 “大家来吃吧。”这是小如进九号房至今所说的最扬眉吐气的一句话。 除了刀疤和交通,大家有序地往前靠,把脖子和汤匙伸向猪头肉,很节制的挖那么一两片,因为新娘虎视眈眈地盯住它。小如知道九爷是不吃臭肉的,也就没有请他。 猪头肉冻结成一块,稍用劲就整团挑起来,只剩空碗,要一片一片抖开吃相当费力。九号房的传统是只有牢头能坐在被墩上吃饭,助手们分两边,因为被墩一溜码在墙角,而吃饭必需围着吃。帅哥给菜汤加上味精,并剥了几粒花生漂着,这碗汤在九号房就与众不同了。气候尚未转暖,猪头肉吃起来还是有股滑溜溜的腥味,可见存放的历史。当然,心思阻挡不了肉体,小如很快就吃饱了,毕竟是在九号房第一次痛快地吃肉。 出人意料的是,皇上也端着饭碗站在过道,眼睛紧盯独头肉。皇上的可怜样子像一抹芥末,熏得小如一阵心酸,小如于是对帅哥说: “让皇上也尝尝肉味吧。” 在这场新娘与刀疤的殊死较量中,帮主看出来了,新娘的后台是小如,小如后面还似乎站着神秘的九爷。就算九爷保持中立,只要小如、新娘和帅哥有指导员的支持,刀疤就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尤其叫帮主拿不准的是,九爷不知道会不会再对自己与副所长王苟的关系寻根究底,不管怎么说,只有紧紧依靠九号房的最强者,才能摆脱九爷可恶的游戏纠缠。于是,一收监帮主就凑向小如说: “我们开个晚会庆祝一下。” 这话听起来好像帮主已经是一家人,小如一时无法适应,淡淡地说,“没什么意思。” 帮主历来唯牢头马首是瞻,从未经历过大学生撑管的号房,他琢磨不透知识分子与众不同的心思。小如太矮了,帮主只好屈起膝盖来仰望小如,补充说,“也慰劳慰劳弟兄们。” 小如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招呼新娘过来,帮主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基本构想,新娘毫不犹豫就表态这是件好事。 “干脆搞瓶酒来。”新娘说。 新娘没有立即离开,他在等帮主表态。微笑从帮主的脸上退去,换上重眉紧锁。 “现在已经收监了。”帮主有点发愁。 “我知道。”新娘说,“要不怎么体现你对学者的忠心?” 正无计可施之际,帮主看到哨兵肩枪的身影摇晃而过,这给他找到了突破口,因为帮主知道这个兵叫华山剑,他女朋友叫白杨。 帮主钦差大臣似的支开监窗下的闲散人员,仰脸恭候哨兵。哨兵接近九号房了,帮主喊住了他。“班长。”帮主说: “你如果叫华山剑我就有话跟你说。” 哨兵正在听录音,他拨下耳塞,把枪横在窗台上,饶有兴趣地说,“除了老子,谁还配这么威风的名字?” “白杨问你为什么不去她家过年?” “你怎么知道白杨?” “她喊我爸舅舅,喊我表哥。” “噢,是这样。”华山剑解除了警惕,感叹说,“我妈坚决反对,南昌户口进不去,往后孩子不是成黑户了?” 帮主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忙着褒奖白杨非凡的美貌与出色的人品。尽管是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还是感动了哨兵。华山剑摘下大盖帽,罩住枪口说: “没办法的事。我不能得罪老母亲,回去还得靠她老人家找工作对吧?” “接触一下问题不大,你就说春节战备出不来。多难得的妞,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对!” 哨兵戴上帽肩起枪打算离去,打了个响指表示感谢帮主的提示。帮主在千钧一发之际再次叫住了哨兵,他跳跃起来抓住了监窗的钢筋,引体向上使身体悬空。帮主就用这种钟摆似的姿势跟哨兵说话,包括九爷在内都没能听清详细内容,只见帮主支撑不住掉下通铺时,哨兵面露为难之色。哨兵说: “我要下岗了。” “白杨跟我提了多次,说你特讲义气。”帮主作了最后的努力。 “你不懂,查出来我党员转正就黄了,更不能托别人对吧。”哨兵解释了他的难处,以强调他下定决心是多么不易: “晚上我换一班岗吧。” “来点有油的。”帮主把这句话和并拢的手掌同时伸到哨兵面前。目击者知道用拇指扣在掌心的无疑是现金,但数额不露,哨兵接过它时也显得泰然自若。 哨兵走后,九号房处在焦虑之中。最烦的要数帮主了,大家主动让开一条道,好给帮主走来走去,仿佛他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师。新娘突然横过一条腿,挡住了帮主的去路,帮主见新娘朝监窗一努嘴,转过身来,哨兵已经在监窗口吆喝: “快,拿口杯来。” 帮主从通铺底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个口杯,一个箭步冲到监窗下,举起口杯。哨兵掀开大衣,攥出瓶子拧掉铁盖,汩汩地往口杯倒酒,正好两杯。在这个过程中,小如注意到了事件的严密:哨兵事先开启了瓶盖,帮主事先准备了口杯,避免了玻璃进号房,又尽快地完成了交接。哨兵显然比帮主从容,他把瓶底的酒往嘴里倒干了,空瓶再掖回大衣。帮主抬着它们蹒跚地走,哨兵将一个塑料包甩到床板,同时甩下一句激动人心的话: “带油的。” 哨兵吹着口哨走了,新娘捡起包打开,欣喜地欢呼,“是七层肉!” “太棒了太棒了。”帅哥颠着碎步,很快就找出塑料碗来装。 “就这样喝算了。”新娘想了想,问小如说,“学者喝得下吗?” 小如说,“没关系。” 新娘说,“那你先喝。” 小如说,“应该九爷先喝。” 九爷说,“我从不喝酒,因为醉酒使人放荡。” “那就不客气了。” 小如畅快地吸了一口,交给新娘;新娘朝另一边的杯沿喝,再交给帅哥。帅哥很知趣,让帮主先喝了。酒杯轮转下去,他们叉开手指抓肉吃。酒杯从帅哥手上回到小如时,九爷接过它,塞给刀疤说,“人人都喝,见者有份。” 酒精一激,刀疤脸上的疤痕胀得通红,拍起马屁来也显得理直气壮: “九爷就是他妈的仁慈。” 见每个人都喝过酒了,九爷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是什么仁慈,而是要防止你们告密。” 九爷的话令刀疤吃惊不小,他打算也来一块七层肉的,受到沉重打击,已经到碗边的手只好收回来。 轮了几圈,两个杯都见了底,肉片也所剩无几。新娘建议,留点肉片明天配稀饭。 “不行。”九爷说,“夜长梦多受不了。” 小如有点蒙在鼓里,新娘解释说,“九爷的意思,这么好吃的东西留点尾巴,晚上大学都睡不着。” 大伙都笑了,有点开心的样子。还剩一大口白酒,帮主硬是往交通嘴里灌,交通扭扭捏捏看起来很不情愿,酒杯却是马上见了底。小如向帮主提出怀疑,“你真是白杨的表哥?” 帮主在伸长舌头打扫装肉的塑料袋,他抹抹嘴角说,“凡是跟我不同姓的,都是老表。” 大家又是一阵嘻笑,小如正要褒奖几句,睡觉的铃声就响了。 第15章 说九号房醉入梦乡,那是夸夸其谈。但至少,九号房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而且比平时睡得更深沉。众人皆醉惟我独醒这句话,在此时此地指的就是九爷,因为他滴酒未沾。事实上还有两个人也没睡着,那就是帮主和交通,他们像波涛般起伏的被筒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小如睡上了通铺宽敞的位置、盖上了干净的新被褥,夜夜不断的噩梦终于在这个醉人的夜晚远离了他。然而,小如突然又梦见从阴曹地府来的夜叉握住他的手,并且越握越紧。奇怪的是,小如从梦中惊醒了夜叉仍然紧握着他。小如坐起来才看清楚,握住他的不是什么夜叉,而是九爷。见小如醒了,九爷松了手,小如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那个会波动的被筒。九爷什么也没说,扯过一条毛巾盖上眼睛睡觉去了,撇下小如独自发呆。 小如岂是只会发呆的笨鸟,一动脑筋就领会了九爷的用意。小如悄悄靠到帮主身后,手伸进了被窝。帮主的四肢和交通的四肢以一种浑浊的状态交织在一起,所以没有感觉到另外还有一只手在摸他,直到这只侵入的手摸准他的耻处之后用劲一握,帮主才感受到身后的鼻息比交通更粗。帮主受到惊吓,小如手里的东西就在迅速萎缩,除了用力掐紧它,小如没有别的办法。 交通的惊恐是短暂的,当他穿好衣服袖手旁观时时,脸上就只有不安了。 “没你的事!”小如轻声命令交通躺下。帮主很快就放弃了挣扎,因为经受不住下体的的痛苦。妥协了就宽松了,帮主得以理出头绪来处理问题,他首先要了解的是小如行凶的动机: “我操你妈?” “谁?” “什么谁?” “不要明知故问,是谁陷害我父亲?” 帮主并不答话,而是一口咬住小如的胳膊,小如死命贴紧帮主的后背,决不松手。在玩命的抗挣中,帮主的身体越来越滑溜,包括耻处。奔涌出来的汗水无疑增加了小如攻击的难度,还有胳膊上撕心裂肺的巨痛。小如以前所未有的惊人毅力忍受了这一切,被子早已踢到一边,两具紧密相连的身体在扑腾、在低吼。九号房苏醒了,又糊涂了,如果说帮主狂怒得像一匹野马,那粘在他背上的小如就像一名坚定的驶手了,只不过小如牢牢控制的不是缰绳,而是帮主的生命之根。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围观的勃勃兴致,一个裸体的人已经够有看头的了,何况他还被人攥住了命根子。眼看帮主就要摔掉小如了,在脱缰的那一瞬,小如反守为攻,猛然咬住帮主的脖子,心力交瘁的帮主哪能经得起致命的一击,他松了嘴,以血盆大口朝天嚎叫: “王——苟——” 小如像听到命令的战士一样从帮主的身上撤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包扎伤口。战败的帮主任由身体裸露,垂头丧气地抚住耻处,片刻的沉默之后,暴发出绝望的吼声: “我没命了。我活不成了。” 新娘吓了一跳,以为帮主受重伤不行了,想掰开他的手看看伤势,帮主却拉过被子盖好死活不让看。帅哥剥开两支香烟,将烟丝捻成团敷在小如的伤口上,再用一条手帕扎好。大家不知道两败具伤的双方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更不知道帮主大叫王苟何意,面面相觑又畏葸不前。在这种情况下,九爷的态度格外引人注目,遗憾的是九爷没有态度,因为他在平稳地睡觉。九爷好像知道大家在看他,但他没有动,毛巾仍然遮住他的双眼,以希松平常的口气说: “没事了,睡觉。” 小如写好一张内容简单的纸条: 既是冤枉,定要申冤。 小如 第二天送开水的时候,小鸟倒完了开水,小如将折好的纸条丢在空勺里,靠向圆孔轻声说: “送到十三号房给梅健民。” 到傍晚收监,小鸟就带来了十三号房的消息,梅健民的字条同样简练: 相信法律不要乱来 父字 今天收监的是胡干部,他把住外间的铁门,让小鸟进来锁里间的铁门。小鸟塞给小如字条的同时,也塞给小如一句令人不安的话: “他中午晚上都没吃饭。” 小如一时难以适应游手好闲的牢头生活,抬尿桶、叠被褥、洗碗、分饭、擦地板,所有这些沉重的劳动,一夜之间都跟他没关系了。刀疤甚至为小如挤好牙膏,小如很奇怪刀疤怎么认得到这是他的牙刷?不过小如什么也没问,他要的正是这种奇怪的快感。 早上喝过粥,小如打着饱嗝,看刀疤和交通在外间忙碌,感觉肚子胀得难受。新娘他们气宇轩昂的在通铺上来回走动,小如忍不住脚趾阵阵发冷,试着参与到行走的行列中。小如显然不习惯拥挤不堪的散步,他左右躲闪着别人,其实大家已经给他让道了。小如惊喜地体验到“散步”的妙处,肚子不胀,脚上也暖和了许多,并且有助于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看来,帮主这个保险柜的缝隙是找到了,关键的是如何撬开它。应该设计一次强制行动,迫使帮主说出王苟陷害父亲的真相。 九爷不假思索就反对小如的强制行动: “不能心急,心急了保险柜就要打败我们,而不是我们打败保险柜。” 名点完了,开水送过了,衣服洗好了,东边的太阳也照到西面墙角了。小如让其他人都进里间歇着去,好给自己和九爷腾出说话的空间。九爷面墙坐在水桶上,双脚踩墙,太阳正好能晒到他的脚面。小如也坐在水桶上,不过是背靠墙壁,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这样,九爷看起来是跟墙壁说话,其实是跟小如说话。梅健民传来的那张纸条拈在九爷指间,它被揉成一团,九爷弹指一挥,就无声无息地落向茅坑了。九爷问小如: “王苟跟你父亲有什么过节?” “不是太了解,”小如说,“一.99lib?般没有。” “只有两种情况。”九爷分析,“一,王苟对你父亲有深仇大恨;二,王苟与闵所长不共戴天。手段是嫁祸,本质是你父亲被冤枉。” “所以要逼帮主说实话。” “心急吃不了鱼头肉。直接逼帮主说出谋杀真相,他无疑要以死抗争,因为协从谋杀至少也判无期。如果要他说的仅仅是王苟跟谁有仇,我料定,帮主会妥协。” “对,首先弄清楚王苟为什么跟我爸过不去。” “不对,要先弄清楚的是闵所长为什么跟王苟过不去。因为你父亲管的是户籍科,帮主不认识,而看守所是帮主的家,闵所长和王苟他就滚瓜烂熟了。” “帮主他成天胡说八道,能信吗?” “记住,没人可以在我面前撒谎。” “但是,口说无凭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要叫他写下来。” 小如把帮主喊了出来,踢给他一只拖鞋,帮主于是坐在拖鞋上仰望着不怀好意的九爷。九爷低下头,直视帮主说: “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闵所长在什么问题上得罪王苟?” 帮主不但没有看九爷的眼睛,反而别过脸去,深思熟虑后才瞪了九爷一眼,悠悠地说: “别逼我,逼急了我撞墙,撞墙了指导员总该给我换房。” 小如抬来一杯水,摆在帮主面前,开导说,“你说出来怕什么?反正我们知道就拉倒,再说上起法庭来你也可以不认账。” 帮主没理小如,脸又别向一边。九爷发话了,九爷的话总是能击中要害: “你这么不合作,就等于逼我们撕破脸。” 帮主不以为然:“撕破脸又怎么样?” “要不了你的命,至少可以要你半条命。”九爷凑到帮主的耳边说,“你向哨兵买酒喝,违反了监规第一条;你折磨交通,违反监规第二条;你高声唱歌,违反监规第三条;你在号房讲黄段子,违反监规第四条;你吹嘘作案伎俩,违反监规第五条……” “够了,所以我要求换房。” “你在号房鸡奸交通,按严打通知,至少判五年徒刑。” 帮主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小如趁热打铁: “全号房都看见了,我可以让他们举报,也可以让他们闭嘴。” “那好,”帮主败下阵来,“我只说闵所长和王苟的矛盾,别的就没有了。” “不,要写出来。九九藏书”小如强调说。 目送九爷和小如进里间,帮主老半天回不过味来,“写出来”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一股不可抑止的惊恐在胸中涌动。发生的事件超出了帮主的经验积累,暂时不可能有什么应急措施,所以只能心事重重地默然走开。 小如责成帅哥找来稿纸和元珠笔,交到帮主手中。 帮主用拖鞋垫坐在地上,盘起腿,面对通铺床板上的几张稿纸发呆。在寒冷的季节,又是九号房阴暗的里间,帮主却满头大汗。帮主咬完笔头又咬指头,腿都盘酸了,稿纸上仍然空空如也。 小如在跟九爷大谈《易经》和玄学的起源,旁边围着几个懵懵懂懂的听众。帮主就是此时彳亍过来的,他一手拿纸一手握笔,欲言又止的神情。小如停止说话,微笑着等帮主提问。帮主潮红的眼眶里盈满泪水,悲凉而忧伤: “学者,我不知道写什么。” “事实怎样你就怎么写。”小如和蔼地说99lib.,“写不好没关系,写清楚就行了。也不急,一个礼拜够吗?” “我小学没毕业。”帮主这么说,眼泪就夺眶而出。 “初小足够了。”小如站起来,把纸按在墙上写下题目《真实情况》,安慰说,“我们又不交上去,写错别字没关系。” 如此宽松的要求,再拒绝就有无理取闹的嫌疑了。帮主接过小如的硬笔书法,如丧考妣地回到老位置。写下寥寥几个字,帮主就将纸推到一边,埋头哭了起来。小如近前问他: “怎么回事?” 帮主擦去泪水,指那张纸说,“你看,民、明、门、名、们,我不懂哪个是所长的姓。” 站在帮主身后的九爷也认清了这几个字,九爷翻出一张报纸给帮主: “你读读这篇稿子,跟你要写的差不多。” 帮主稍一浏览这篇题为《正局长贪权,副局长行凶》的稿子,就交还九爷说,“哪里会一样,王苟可没有杀闵所长。” “表演该结束了。”九爷捡起那张纸,在帮主眼前晃一晃,“能写出如此多的同音字、能如此迅速阅读一篇文章的人,竟敢哭哭啼啼的装文盲。我劝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再次败下阵来之后,帮主省悟了,无论智商还是情商,自己都决不是这位铁腕九爷的对手。心里想通了,手里就写得顺。原来: 王苟的老婆叫叶月,三年前离了婚。离婚之后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逮进看守所,王苟总是以提审的名义打她。闵所长批评了几次,两人因此翻了脸。 当天傍晚收监,小如就将帮主写下的文字折成纸条,注明“投海源三中405信箱”交到小鸟手里。兴奋退去之后,小如渐渐担忧起来,万一小鸟随地一扔、根本没投进周明老师的信箱呢? “真是环境锻炼人哪,当两天牢头就学老成了。”九爷先是表扬,然后点拨,“问小鸟海源三中门卫的长相就知道他有没有进去。” “这个还是不能说明问题,他从三中大门口过一下就行了。” “再问他信箱号码的颜色。” “如果他故意不投呢?” “人的心思是什么他就做什么,小鸟为什么要故意不投?” 小如想想也对,凡事都有个动机。“那好,明天送开水我就问他。” “又太急了,”九爷摇摇头说,“派内役进城无非是买米买煤买杂货,不可能天天要买,何况他们是轮流进城的。” “要不然让帮主写下一个问题,王苟为什么跟我爸过不去?” “这等于逼帮主泄露王苟的谋杀,我们目前还做不到。” 天黑透了,白炽灯蛮横地亮起来,小如一时没了主张,有点发呆。号房里的人三五成群,挤作一堆说三道四,小如的表情告诉别人他和九爷有重要的话要商量,大家都自觉远离他们所在的角落。九爷从床板的夹缝里摸出一把塑料小梳子,一下一下梳理他本来就十分滑溜的长发,好像在梳理混乱的思绪。九爷梳完头,用小梳子敲打自己的手心,悄声说话的样子就接近耳语了: “帮主把事情简单化了,世界上的事绝不会这么简单。王苟为什么要离婚?叶月犯了什么事进看守所?离婚没什么,是正常现象。不正常的是,离了婚为什么还要打叶月?王苟心中一定有难以平息的屈辱。打一打自己的原配老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至于跟闵所长翻脸?可见事态的严重。当务之急,解决第一个问题,王苟为什么离婚?” “这不南辕北辙么?” 九爷掖好小梳子,盘起腿准备打坐,最后一句话是闭起眼睛说的: “好比你去北京,乘飞机却要先到南边的厦门,看起来走远了,其实离目标更近了。” 帮主在过道的墙角揉紧交通的脖子耳语,不知道帮主在说什么,把交通的脸都说红了。小如将帮主从交通身上剥开,提出新要求: “王苟为什么离婚?写下来。” 帮主摔开小如,显得非常气愤,“我说过,我只写王苟和闵所长的矛盾,你这是得寸进尺。” “我非要你写呢?” “小不点,做不到。”帮主一屁股坐回墙角,重新揉紧交通的脖子。这不让小如生气,小如生气的是帮主居然叫他“小不点”。小如气呼呼地对刀疤说: “帮我办一件事,你从明天开始可以不搞卫生。” 刀疤两眼放光,弯下腰请教小如,“谁来搞卫生?” “你跟交通对调,他搞卫生你摊被。” “要我办什么事呢?” “叫那够日的帮主难受难受。” 刀疤瞅瞅在与交通耳鬢斯摩的帮主,拿定了主意: “叫交通潇洒走一回。” 刀疤和新娘、帅哥联手,硬是从帮主的怀里夺过交通,并勒令交通把外裤内裤全脱了。刀疤从帅哥毛衣破烂的袖口抽出一根毛线,一头扎住交通的卵蛋,另一头由帅哥牵在手里。帅哥牵着交通在通铺上来回走动,就是刀疤所谓的“潇洒走一回”。九号房欢欣鼓舞,一会叫帅哥走快点,一会又叫帅哥走慢点,只有毛线不断扯痛交通才能达到喜人的效果,如果两人同速前进、毛线耷拉下来,那还有什么看头?为了防止交通去拉毛线,又有积极分子将交通的双手反剪绑住。 交通绝望地哭了,因为他做不到跟忽快忽慢的帅哥保持步伐一致。交通小娘子似的哭泣更加激动人心,有人上去把他外套脱了、卷高毛衣和汗衫,这样,交通丰满圆润的下身就充分暴露于众人面前,在白炽灯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来自宫廷的官窖瓷器。 有人对交通说,“哭什么?喊帮主救你就是。” 有人对帮主说,“赶紧英雄救美人吧,这么白胖的屁股被我们看了不心疼?” 这些话惹得交通更伤心了,真的边哭边喊,“救我,解大哥救救我。” 整个号房都笑得前仰后合,帮主被笑红了眼,像疯狗那样一跃而起,扑向小如。新娘和刀疤早有防备,挺身架住了帮主。 “我写。”帮主声色俱厉地怒吼,“我他妈的写还不行吗?” 刀疤要去解毛线,小如制止了他,小如对帮主说: “在写好之前,帅哥随时可以拉交通起来潇洒走一回。” 第16章 王苟对犯罪心理学怀有浓厚的兴趣,从龙勃罗梭到戈德尔特、从弗洛伊德到格卢克夫妇,王苟都做过认真而细致的比较研究,并利用工作之便,做大量的案例分析。当王苟在《犯罪研究》、《青少年犯罪问题》等刊物上发表论文的时候,他在海源政法系统可以说是小有名气了,提拔成副所长之后,一连串的头衔更是接踵而来:海源市犯罪学会理事、海源青少年保护委员会委员、海源师专客座教授,诸如此类。看守所十几年来都是海源市政法系统的一面旗帜,传说闵所长即将荣升,政法委书记明确表态,接任闵所长的,非王苟莫属。 然而,王苟可以任意打开每一本犯罪心理学的经典著作,自己却像一本闭合的书。王苟沉闷、阴郁的性情叫所有的人犯惊悚,因为没人能够识透他的心思,“哑狗会吃人哪”,所有被他提审过的人犯都这么说。让人犯敬畏,这对一名管教干部而言也许是件好事,对自己朝夕相处的老婆而言,也许就是一场灾难了。 叶月的性格同王苟截然相反,她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跟所有小女孩一样,谈恋爱那会,叶月也认为王苟深沉、有男人味;如今叶月为人妻、为人母,成熟的女人都需要男人生活化。婚姻的错误在于,男人以为女人不会变才结婚,而女人以为男人会改变才结婚。结果是叶月改变了,不再崇拜王苟的深沉;王苟却没变,一如既往潜心琢磨他的犯罪心理学。所以,双方都犯了错误。 为了挽回错误,使损失减少到最小程度,叶月领着儿子王小杰离开了王苟。离开是逐步的,起先只是领着儿子住进了医药公司的宿舍。叶月的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小杰要上学,托儿所离看守所实在太远了。” 王苟在埋头做一张犯罪年龄统计表,答话时头也没抬: “唔,你们公司宿舍就在托儿所旁边吧?” 叶月的单车横杆上坐着儿子王小杰,后坐挂满了电饭煲、热水壶、脸盆和衣服。叶月就这么一路扶着走,她没敢骑,因为她要腾出一只手来抹眼泪。叶月不懂王苟的良心哪里去了,没有挽留她们母子,至少也该送送他们呀。走到医药公司宿舍,已经是半99lib?晌午了,叶月的心都伤透了、眼泪也流干了。 “世界上的任何男人都比王八蛋王苟强。”叶月想,“真的,包括站在宿舍门口的独眼吕崇军。” 吕崇军是个退伍兵,虽然户口在农村,由于是立过功的残疾军人,按民政局的优抚政策,吕崇军被安置在医药公司仓库当保卫。 医药公司大院靠街的一排楼房是门市部,中间是仓库,后边是宿舍楼。仓库夹在门市部和职工宿舍之间,会出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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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安全得很,根本不可能出问题。这就导致了吕崇军的游手好闲,一个大活人总得有点事干吧,顺理成章的,吕崇军成了门市部的常客。 门市部除了两个轮流坐诊的老医生全是娘子军,吕崇军的经历加上能说会道深得娘子军的欢心,再说老医生是靠不住的,镇一镇蛮不讲理的顾客、换一个灯泡、提一下货都能发挥独眼退伍兵的作用。 这天,吕崇军绕库房转了一圈,正准备去门市部闲聊的时候,遇到了迎面而来的叶月。叶月停下单车,吕崇军帮她卸下东西拎进房间。叶月心情不好,忙着给儿子整理书包,没跟吕崇军多说话。吕崇军也没走,像一堵墙那样竖在门口。叶月打点好儿子,准备送他去入托,人出来门却没有关。吕崇军随手要关,叶月回头说话了: “行军床帮我修一下。” 吕崇军于是独目炯炯,叮叮咚咚鼓捣起不知叶月哪里弄来的行军床。叶月回来了,行军床也修好了,吕崇军使劲往上一墩,蹦抖几下说: “可以睡了。” 叶月关起门,摘下门背的毛巾抹抹汗水说,“一个人能睡有什么用?我要两个人能睡。” 叶月挂上毛巾,好像忘记了开门。吕崇军招招手说: “一起来试试,保管两人也能睡。” 叶月坐上了行军床,坐上了就不再起来,把男女之间可以做的事都做了。叶月搂着吕崇军高大结实的身躯,除了有一点负罪、有一点羞愧,还有一点报复王苟的快感。吕崇军的甜言蜜语滔滔不绝,叶月不辨真假就被感动了,因为这些废话都是王苟从来没有说过的。美中不足的是,叶月自始至终不敢去看吕崇军的眼睛,那个空荡荡的眼皮实在叫她害怕。 世界上的坏事都怕第一次,比如赌博、比如吸毒,还比如通奸,突破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仅仅是个重复的次数问题,而不再是本质问题了。住在公司宿舍的都是年轻光棍、家在乡下的职工和请来的门卫,大家关起门来过各自的日子,事不关己相安无事。没有人在意吕崇军进来宿舍楼了,就像没有人在意谁又出去了。叶月不跟吕崇军说话,他们用身体交流,准确地说是用下体交流,因为叶月从不看吕崇军的脸。为了消除行军床吱吱乱叫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他们学会将草席铺在地上。 虽然叶月多次提出要离婚,王苟都没有同意,他的理论是: “根据沙查兰德的观点,有犯罪行为的青少年大多来自有缺陷的家庭和有纠纷的家庭。” “谁跟你讲理论?”叶月反驳说,“分居的期限一到,我就可以单方面提出离婚。连这个都不懂,还研究什么法律?” 至于儿子王小杰的归属,叶月只保留了探视权。 叶月要改嫁一个独眼保卫,消息传出,认识王苟的人无不惊诧莫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婆改嫁在这个弯曲悖谬的时代里根本算不了什么,王苟安慰自己,要尽快忘记这一切,就像忘记一场噩梦。 遗憾的是,王苟不但没有忘记这场噩梦,还变本加厉成刻骨铭心的痛恨。 老婆跑了,王苟只好请乡下的老母亲出来带儿子,这没错;放暑假了,王苟让老母亲带儿子回老家,这也看不出有什么差错。无可挽回的事故偏偏出在老家。 王小杰在村里被狗咬了,咬在了小腿上,这一点小意外任何一个赤脚医生都能手到病除。问题出在王苟母亲身上,她坚信自己的土办法更管用,那就是敷盐消毒。王小杰痛得满地打滚,慢慢就不打滚了,高烧使他昏迷了过去。由于延误了治疗导致伤口深度溃烂,送到医院时,留给医生的只剩下一种选择:截肢。 王苟都快疯了,但他仍然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没错、母亲没错、儿子没错,要说有错,就是该死的叶月,她错在撇下幼年的儿子不管,追求逍遥去了。 王苟扶出边三轮,要骑到医药公司宿舍向叶月兴师问罪。门卫拦住了王苟,让他填写访问登记,填完了还是不让进,门卫说: “我们地黄集团买下医药公司都一个月了,原有的职工全买断工龄走人,你没听说政府要盘活国有资产?” 王苟不甘心,“你知道她去哪里吗?” 门卫团了王苟填的访问登记,收起元珠笔说,“我们只管嫁女儿,还能管她生儿子?” 王苟再见到叶月的那天,正是扫黄打非的第一天。这对离婚夫妇是在看守所见的,当然,叶月的身份是在押人犯,警方拘押她的理由是涉嫌卖淫。 关于叶月涉嫌卖淫,形形色色的猜测风起云涌,让王苟丢尽了脸面。王苟恨之入骨,第一次见面,对叶月说的话却是平淡如水: “小杰残废了,他经历的痛苦,你也要经历。” 第17章 帮主的文字尽管支离破碎,还是写出了王苟与叶月从爱人到仇家的内在联系。有没有内在联系很重要,在九爷看来,虚假的东西要嘛精心虚构、要嘛破绽百出。帮主通宵达旦熬红了眼泡才把王苟的婚姻过程写完整,没有修改的痕迹,可以排除虚构的可能。因此,内在联系就成了这份材料真实性的惟一标准。九爷又使出杀手锏,先问不必要撒谎的问题,再问可能撒谎的问题,以此来检验帮主说话的可靠程度。不必要撒谎的问题是: “累不累?” 帮主摔摔酸痛的手腕说,“你说累不累,这不废话吗?” 九爷聚精会神于帮主的眼神与面部表情的微妙转变,他没空生气,接着问: “你见过王小杰吗?” 帮主闭目养神,开始做眼保健操,“见过,怎么啦?” 这种情况无疑要增加九爷的工作难度,“甭做操了,看着我,再回答两个问题。你认识不认识叶月?” “认识。” “可认识独眼保卫?” “不认识。谁会认识这种背时鬼。” “不认识怎么又知道他身材魁梧、独眼?” 帮主不耐烦了,一挥手说,“唉呀,王苟说的呗。” 现在是等待开水的早上时间,大家懒散地走动以帮助肚子消化稀饭。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铁门洞开,一个牛高马大的身影塞了进来,俨然是一堵墙在往前推进。他走路的凛然姿势能卷起一股微风,一股让人感到寒意的微风。他没带包裹,握紧拳头逼进里间。 第一个发现新兵独眼的是帮主,帮主好奇地盯住他的独眼看。新兵的目光躲闪了一下,用左拳挡住了自己空洞的左眼。帮主以为自己是号房的老兵,而独眼是号房的新兵,有了这种错误判断,帮主说话就免不了自作聪明了: “你可真是一目了然啊。” 独眼不答话,压向帮主时像一堵墙那样倒塌下来。他用一只手夹住帮主的鼻子,另一只手捂住了帮主的嘴。帮主在他的重压下翻滚鱼跃,独眼更加用力,当帮主的挣扎开始减弱时,独眼迅速抽开自己本来夹住帮主鼻子的手。帮主嘶嘶的喘息声就像扎进一枚大钉子的车胎在漏气,眼睛在眼窝里像一匹惊马的眼睛疯狂地转动,但他什么都看不见。独眼揪住帮主夹克的领子扳向一侧,于是九号房的每一个人都看清了帮主死鱼般绝望的眼睛。然后,独眼再次紧紧地夹住了帮主的鼻子。 见帮主危在旦夕,小如担心会弄出人命来。九爷说: “不要紧的。如果一个人在窒息状态下保持完全静止,那一个男人最多可以坚持九分钟而大脑还不致遭受永久性损伤;而女人肺活量要稍大、二氧化碳排泄系统也更有效,她可以坚持十或十二分钟。当然,挣扎和恐惧会使人的存活时间大大缩短。” 帮主奋力挣扎了约四十秒钟之后,拯救自己性命的努力开始懈怠。帮主的手无力地捶打独眼如花岗岩般紧硬的脸颊,脚后跟踢打在床板上,发出越来越弱的笃笃声,甚至在独眼长满茧子的手掌里淌出了口水。 独眼这时松了手,向前俯下身,带着孩子般的急切探寻帮主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忘记了恐惧,充满的是困惑。独眼知道,帮主一定是走到了地狱的门槛,并亲眼目睹了魔鬼的身影。帮主躺着不能动荡,脸色由黑而紫红。 独眼坐在帮主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观赏帮主的苟延残喘,独眼里露出的凶光夹杂了一丝飘忽。九爷准确地捕足到了这一丝飘忽,存放到记忆的档案里。独眼一言不发,九爷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新娘、刀疤等人也就不敢对他贸然动手。他是帮主所说的独眼保卫吗?这太巧合了,过于巧合的事总是让九爷难以置信。帮主所写的材料交给小鸟投寄后,为慎重起见,九爷中断了对帮主的追问计划,尽管他和小如是多么的急于想知道王苟是怎样折磨叶月的。 独眼坚持到晚上都没有说话,睡觉的铃声响过之后,刀疤摊好被,独眼抢先占了新娘的位置。新娘潇洒一笑,大大方方让给独眼,挤在刀疤和帮主之间。大家沉默地躺下,百感交集的小如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来不及感慨就进入了梦乡。 小如是被一阵猛烈的击打声吵醒的,他欠起身,见五六个人用毛毯裹住什么拼命捶打,毛毯里在挣扎并呼噜呼噜叫唤。这无疑是独眼。小如扭头寻找九爷,他也正眼睁睁地看现场,脸上挂着笑意。九爷拉小如一把,要他马上躺下,自己也躺下了。 小如惊惶不安地闭上眼睛,眼皮跳荡不止,心脏的血流强劲地涌向脑门。小如听到掀开毛毯的声音,独眼粗重的喘息突现出来。随着身体撞击墙壁的一声巨响,帅哥发出了惊叫。接下来的声音就复杂难辨了,有拳头猛烈击打肉体的闷响、有惊心动魄的低吼、有衣物绷裂的清脆、有痛彻肺腑的撕咬。小如不敢动荡,他心里有数是新娘他们在集体教训独眼,但这种局面不是他这个文弱的“学者”能够主持的,除了装聋作哑,小如想不出别的办法。 胜败一有结论,就有人舀水洗手,有人劈腿撒尿,但始终没有人说一句话,仿佛是事先约好的一场游戏。枪托拍打身体的啪哒声由远及近,停留在监窗口,哨兵的不满倾泄下来: “吵什么吵,你们?” 哨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九号房归于宁静,像洗过黑钱的贪官一样清白。 第二早晨,墙体的一声巨响把大家给惊醒了,只见新兵独眼圆睁,拳面仍然激动地贴在墙上。新娘警惕到了独眼的愤怒,眼里饱含嘲笑: “昨晚的水饺好吃吗?” “好吃。”过了一把瘾的异口同声响应说。 独眼脸色紫胀,两只拳头绕着自己的脑袋胡乱挥舞,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喘息,在过道急速地来回走动,像动物园的笼中困兽。这种情形让小如联想起普通猎犬遇到狼犬时的仇恨与畏惧。 伴随独眼而来的还有一个不易觉察的变化,那就是指导员加强了对九号房的监视。指导员一天至少从监窗口往返两次,有时候,则是宽大的裤管从外间的铁丝网上飘过,像云朵般无声无息。这一切九爷都感觉到了,凭着一种奇异的紧张气氛。 这种奇异的紧张气氛整整持续了一周,因为独眼一个星期来都没有说话。小如沉不住气了,急得像一只跳骚那样蹦来窜去,“难道我们坐以待毙吗?” 事情尚未明朗,九爷不好多说,对小如的焦虑有点心不在焉: “看看,再看看。” 九爷感兴趣的是,在这场指导员与独眼的意志较量中,谁先沉不住气。事实证明,独眼比指导员略胜一筹。 指导员打开铁门提审九爷,在提审室一落座,九爷抢在指导员前面开了腔: “你摆不平独眼?” 被猜中心思的指导员就像煮熟的鸭子——光一张嘴硬: “老子掌握四十八套美国刑法,神仙我也叫他脱三层皮;骷髅也得张嘴老实招供。” 九爷不以为然,“你这话是《红岩》里头徐鹏飞说的吧?” “行了行了别讨论这个。”指导员有点遭人看穿的心虚,“先听我把话说完嘛。” 指导员是这么对九爷说的: “我们九号房那个独眼叫吕崇军,犯抢劫。逮进来在三号房关了一星期,硬是不说话,我想九号房你和小如几个总归更宽松,你看,又一周了不是,这小子还是一个屁没放。这样僵持下去,对立案侦察不利啊。你想想,有什么法子叫他妈的独眼龙张嘴?” 真的是帮主所说的独眼保卫,九爷想,看来这九号房真大,装得下全世界。九爷对如何叫独眼开口已经成竹在胸,他担忧的是,一旦独眼现出真面目,帮主就无法在九号房立足了,这对自己揭示梅健民的冤情不利。所以,九爷说: “办法总比困难多,不过我有个要求。” “唔?” “帮主不能离开九号房。” “你是说那个解小飞吧,”指导员奇怪了,“他留在九号房有什么鸟用?” “他知道独眼的来头。” “解小飞,他不是喜欢坐牢吗,让他死在九号房拉倒。”指导员说,“王苟以前讲你有点尿水,读过什么鸡巴犯罪心理学,是鸭子是鸡赶水里溜溜给老子瞅瞅。” 九爷只用一句话就撬开了独眼的嘴,这句话像是对帮主说的其实是对独眼说的,它甚至一句悄悄话,是“不小心”让独眼听到的。九爷对帮主说: “王苟是怎么折磨叶月的,你要抓紧写下来。.99lib.” 九爷用余光就能感受到那只独眼闪烁着渴望,九爷显得若无其事,他有把握,独眼主动开口的时机到了。 独眼是半夜摇醒九爷的,“哥们哥们,”独眼巨大的双腿无处立足,只好骑在九爷身上,他轻轻摇动九爷的手,“哥们,我有话跟你说。” 九爷认为自己有必要惊慌,因此脸上就有了惊慌的表情,“干嘛干嘛你?”并坐了起来。 独眼倒也直言不讳,“关于叶月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九爷重新躺平了,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说,“可以,关于你的一九九藏书切我也要知道。” 独眼又去摇九爷的手,“我马上告诉你,马上。” 九爷从独眼的掌心轻轻滑出自己的手掌,“明天再说。” 第18章 吕崇军初中毕业跟师傅学木匠,但他细心不足力气有余,不是窗罩锯窄了就是门框装歪了,师傅一怒之下宣布他“出师”。出了师的木匠无事可干,征兵干部却一眼相中了他的高个子,说参了军一定能选拔进篮球队。体检、政审顺利过关,吕崇军从闽西来到江西鹰潭服役,篮球没打成,蹩脚的木匠活可派上的用场。吕崇军成了猪司令,他主动请缨,带领十几个战友昼夜奋战,修好了二十多间的破旧猪圈,为部队节约开支五万多元。吕崇军因此被连队评为优秀士兵,还受到团嘉奖一次。 1998年夏季,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洪水把吕崇军推向了人生的高潮,他所在的部队开赴到了江西九江重灾区。在抗洪前线,木桩上的铁钉刺穿了吕崇军的左眼,部队凯旋而归,吕崇军空荡荡的左眼皮表明他部分丧失了劳动能力,军医评定他为二等甲级残疾,团部授予他个人三等功一次。 退伍安置在医药公司当保卫没几天,吕崇军就注意到了叶月。在门市部的闲聊中,叶月免不了要抱怨王苟的冷淡和无趣,无需什么高深的理论指导,吕崇军凭直觉就知道这种女人渴望安慰。 保卫是个形同虚设的岗位,事实上医药公司不需要保卫,是民政部门认为它需要,这种怪事书面语叫“因人设岗”。因人设岗对“岗”无益对“人”的好处是有目共睹的,你看吕崇军,在库房周边转一圈之后,整天的时间都泡在门市部了。吕崇军不会看病也不会抓药,这不等于说吕崇军不学无术,他会的东西多哩,比如做木匠、比如喂猪。做木匠和喂猪在门市部发挥不了作用,能发挥作用的东西吕崇军也会,比如帮她们买零嘴、比如帮她们接送孩子。 俗话说“泡妞钓鱼当秘书”,指干这三件事的共同之处就是要有耐心,吕崇军的看家本领就是任劳任怨地讨她们的欢心。“正经婆娘怕唠叨鬼”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吕崇军的心思其实在叶月身上,看起来在她们身上;叶月的心思其实在吕崇军身上,看起来在药品上。 吕崇军也暗恋过几个女孩子,但从没有哪个女孩响应他的约会,从来没有。叶月给予的温情,对于一个长期缺少女人情爱的吕崇军来说,足以令他头晕目眩。门市部就是吕崇军的天堂,藏书网听叶月说话、看叶月笑脸、为叶月效力,情感的潮水一天又一天拍击吕崇军心田的堤坝。吕崇军体味着从未有过的幸福,天堂离他是如此之近,每一天都可以自由出入。 所以,当吕崇军的独眼第一次紧紧贴上叶月白若青瓷的肌肤时,他的心中在起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和她分开,绝不。 人不会一辈子处在幸福之中,就像花儿不会四季开放。一对在吱吱乱响的行军床上靠偷情度日的男女,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睡在同一张大床上,这对吕崇军是多大的幸福呀。“我幸福也要让你得到幸福”,从结婚的那天起,吕崇军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什么叫世界?世界就是她有自己的计划要安排,你起誓要做的事不一定做得到,你不想做的事硬要临到你头上。有一个成语可以用来形容个人和世界的力量对比悬殊,叫“身不由己”。吕崇军和叶月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医药公司要卖给厦门来的老板,职工怎么办?一次性买断工龄。消息传出,医药公司乱得像灌水的蚂蚁窝。“国有企业怎么能出卖呢?”“国家承认的工龄市政府怎么可以买断呢?”没有一个人想得通,吕崇军和叶月也想不通。政府知道他藏书网们想不通,卫生局和经委组成了动员工作组,要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工作组说了: “我们不叫出卖国有企业,而是盘活国有资产。” 工作组又说,“我们不叫买断工龄,而是发放下岗再就业补助款。” 吕崇军的工龄不长,加上兵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年,扣去保险金、住房公积金什么的,拿到手的“补助款”不过区区几千。吕崇军攥着那几千块钱,就像攥着自己的一条小命,不知如何是好。叶月年龄比他大、工龄比他长,所以拿的钱比他多、拿的主意也比他多。 “我这两万多块钱,先还掉结婚债务,剩下的用来开一家美容店。你就拿着那几千块钱打工去吧。” “开美容店?”吕崇军表示怀疑,“万把块不够吧。” “当然不够。我跟小敏合伙,她有钱。”叶月十拿九稳的样子。 吕崇军忧愁了,“小敏,哪个小敏?就是那个开发廊做鸡的小敏吗?” 叶月本来就为下岗的事气恨难平,这下找到了发泄理由: “吕崇军呀吕崇军,真看不出来你满肚子男盗女娼。小敏像做鸡的人吗?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吕崇军最恨别人骂他“瞎了狗眼”,如此恶毒的辱骂竟然出自最心爱的女人之口,这让我们的抗洪英雄怎么消受得了?他抓起一瓶增白护肤膏砸向梳妆台,护肤膏的瓶子破了、梳妆台的镜子也破了。这两样都是女人的至爱,怎能不叫叶月心酸: “有能耐外边赚钱去,跟女人发火算什么本事?你没瞎眼,是我瞎了狗眼。我放着当官的老公不要,嫁给一个残废,不是瞎眼又是什么?” 女人的牢骚好比她的爱情,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等叶月冗长的怨言一吐为快时,吕崇军已经离家出走,除了两件旧军装和军用挎包,他什么也没带走,包括那几千块钱。 吕崇军先跟一个亲戚搞装修,由于手工粗糙,混了大半年不过勉强糊口。转念一想,来到厦门投奔战友。战友大名程成诚,听起来就是三个“程”字重叠,加上他胖成三重下巴,所以外号“三层肉”。三层肉在一个叫内厝的地方办养猪场,吕崇军凭地址按图索骥,找到的却是一片工地。三层肉早就改行,在菜市场卖猪肉了。 “那地方要开发商品房了,城管中队也不让养猪。”三层肉说。 “跟你养猪是养不成,跟你卖猪肉总可以吧。” 三层肉的三重下巴叠在?99lib.一起埋头思索,“那也不成,”他说,“买肉的大多是家庭主妇,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还不把她们吓晕了?” “你是说我走投无路?” “有我一碗饭就有你兄弟半碗,这样,你就帮我杀猪好了。” 杀了几个月的猪,吕崇军刚刚有点熟练,情况又有了新变化。朋友要三层肉加盟“放心肉连锁”,吕崇军要自谋出路了。 “在我这里吃住,慢慢找工作呗。百年一遇的大洪水都难不倒我们,还能给一泡尿憋死?”三层肉安慰说。 内厝不过是一个镇,找工作还得到厦门岛内的劳动力市场。只要有相应的岗位,吕崇军就投资料,对工资待遇,从不提自己的要求。不提要求不等于工作好找,比如一只有瑕疵的次等瓷碗,价格也许是好碗的零头,就是卖不出去。吕崇军就是这么一只有瑕疵的次等瓷碗。 劳动力市场去了,人才市场也去了。在一家物业公司的摊位前,吕崇军动怒了: “难道我连保卫都做不了吗?打枪也行、单挑也行,看看你们公司谁是我的对手。” 负责招聘的99lib?经理倒是和颜悦色,“我们没说你不行,是不适合,你应该去找更适合你的岗位。” 吕崇军把桌子擂得怦怦响,“那你说,我怎么不适合做保卫?” “别激动年轻人,”经理垛齐被震乱的表格,温和地说,“我们物业公司的保卫不是打枪的问题,也不是擒拿格斗的问题,而是一个形象的问题。” 说到形象,吕崇军沉默了,他从那一叠表格中抽回自己的那张,转身就走。说走其实也没走,吕崇军在表格的背面写上“我要工作”四个大字,左手捏着它贴在胸前、右手高高举起打开的《军人残疾证》,站在人才中心入口的门边,以静站的方式抗议对他的歧视。 按吕崇军的设想,如果有人表示同情,他将陈述自己的经历;如果有人出来制止,他将据理力争。始料不及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既没有人表示同情也没有人出来制止,当然,吕崇军也没有难堪,因为根本就没人在意。人才市场就是名利市场,熙熙攘攘为名为利,谁会有闲情逸致去观察门边的一个人手里举着什么呢? 吕崇军的举动耽搁了一个人的行程,那就是他自己。内厝在同安的腹地,得越过集美大桥转两次车才能抵达。吕崇军站到下班才扔了“我要工作”、收起《军人残疾证》,回内厝就太迟了,也没有车了。 这个夜晚,吕崇军睡在梧村车站;往后的夜晚,吕崇军经常睡在梧村车站。 吕崇军不论坐在哪里,前后左右的旅客都主动散开,这让他心寒,同时也让他有足以躺平的位置。车站是个嘈杂的地方,适合人来人往,不适合休息安顿。吕崇军偏偏要在这个嘈杂的地方过夜,就不得不借助一种叫“安定”的药丸子。安定裹有淡黄色的糖衣,假如服开水吞下,将不会有任何难受的异味。可是车站没有开水,夜深人静也买不到矿泉水,吕崇军揭开一听八宝粥,塞进一片安定。 这时,一个拉着带轮行李箱的军人朝吕崇军走过来,笑容满面的样子,一点看不出对独眼的惧怕。吕崇军看着行李箱在自己跟前停下,军人进而坐在了身边: “先生请问,这时候还有去同安的车吗?” 吕崇军对自己的脚尖说,“肯定没有。” “那只好打的罗。” “你要去同安哪里?” “新民。” “太偏僻了,”吕崇军说,“哪个的哥愿去?” “谢谢你,”军人站了起来,“我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 “如果是一个晚上,躺一躺就过去了。” “就这?” “我曾经是军人,老睡这。” “是吗?”军人的疑问中透出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吕崇军抬起头,亮出能说明他诚实的证件。军人接过《军人残疾证》,好像接到来自故乡的家书,反复端详简单的两行字:“因抗洪救灾导致左眼缺失,二等甲级”。 “哎呀呀,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哪。”军人还了证件,掰开吕崇军虚设的左眼皮说,“怎么不装一只假眼?装了假眼不就天衣无缝了吗?” 吕崇军不好意思告诉他,本来在部队就可以装假眼,是自己有意不装的。装了假眼怎能获得民政干部的同情,进而获得一份清闲的安置?军人把吕崇军的沉默理解成有难言之隐,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 “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吧,肚子都要闹革命了。” 吕崇军顺手将那听已经揭开的八宝粥推给军人,“你喝,我这还有。” “这怎么好意思?” “都是当兵的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在吕崇军的期待中,人眼皮发沉,仰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说,“真是太累了。” “唉,战友,你醒醒。”吕崇军摇一摇军人的胳膊,确认他昏迷了,摸出钥匙打开带轮行李箱。掏出夹层的五千元现金,吕崇军锁好行李箱,再将钥匙掖回军人的胸袋。 吕崇军没有走远,就在对面火车站的候车室枯坐。如果说吕崇军是十恶不赦的抢劫犯,那的确冤枉他了,他真是没有抢劫的预谋,每一步都是水到渠成的顺其自然。 就算我借了他五千块钱吧。吕崇军心里对自己说,等我赚了钱一定捐一笔给老军人活动中心。吕崇军坐在火车站也动过把钱塞回行李箱的念头,然而,摆在他面前的当务之急是眼睛问题,假眼不装,永远都没有就业的机会。吕崇军的心思就这么摇摆着、冲突着,一直挨到天亮。 吕崇军没有进内厝跟三层肉告别,而是用《军人残疾证》买了一张半价的火车票回到了海源。吕崇军还在火车上,厦门警方就破获了这起“利用精神药物对旅客进行麻醉抢劫的恶性案件”。厦门警方破案的过程极其简单,根据被劫军人的描述,加上车站军人窗口售票员的回忆,轻易就得出吕崇军已经回海源的结论。 接到厦门电话,海源警方一查,吕崇军,不就那个医药公司的保卫嘛?既然回来了,那就去接站吧。考虑到吕崇军的体格与退役军人的背景,海源公安局把刑侦队所有的大个子都挑出来了。 吕崇军乘坐的城际列车抵达海源正好是中午,走到出口处,炽热的阳光直射下来,刺痛了通宵未眠的独眼。吕崇军裹挟在人流之间给埋伏在两边的警察以鹤立鸡群的感觉,他停下脚步,打算揉一揉酸胀的独眼,警察剥夺了他的机会,他们两边夹击,迅速将吕崇军摁倒在地、架出人流。 “夺妻之恨、杀父之仇”,吕崇军当然知道关进看守所落在王苟手里意味着什么。吕崇军并非要弄成什么“零口供”,而是觉得一个抗洪英雄落到今天的下场实在愧对江东父老,也不想有什么口实抓在王苟手上,所以,无论在刑侦队还是在三号房,除了保持沉默,吕崇军别无选择。 让吕崇军感叹世事难料的是,不到一年,叶月居然沦为“鸡”,被“扫黄”扫了进来。叶月不但扫进来了,而且早就送走了。 第19章 吃过早饭,独眼吕崇军就开始讲述他从抗洪英雄一步一步沦为抢劫犯的经历,讲到进九号房,刚好是收监时间。铁门一上锁,独眼的故事有了结局。 “我就进来了。”独眼说。 在叙述过程中,独眼的行伍生涯被点名打断、爱情被午睡打断、抢劫被晚饭打断。独眼仅有两个听众,一个是小如、另一个是九爷,小如知道九爷听得很认真,因为九爷自始至终没有插话,而是面带微笑研究自己的掌纹。独眼提醒九爷说: “好了,轮到你告诉我王苟是怎么折磨叶月的。” 九爷握起拳头、收起掌纹,像虫一样拱起头说: “我不知道,只有一个人知道。” “谁?” “帮主。” 九爷又不说话了,小如说,“你进来那天,差点被你掐死的那个。” 独眼一个箭步,揪住后衣领将帮主从交通的身上揭下来,拎到九爷和小如面前。独眼说: “我就是叶月的新丈夫,你知道她的事?” 帮主被独眼的这句话钉在原地,惊骇凝固在脸上。帮主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拉起独眼的手,将它摁在自己的脖子上,绝望地说: “你掐死我吧,死了更痛快。” 独眼试探性地收紧动脉,帮主闭上眼、垂下双手,摆出视死如归的派头。帮主放弃抵抗,独眼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松了手。独眼松了手,帮主睁开眼睛说: “我让你动手你不动手,那就别怪我不合作。” 帮主清清嗓子,开始纵声歌唱: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喊什么喊?”哨兵的辱骂从监窗扑面而来,“你他妈的臭鸡歪哭丧是吗?” 哨兵的到来正是帮主所盼望的,所以他没生气,反而高兴地说: “我要见指导员。” “指导员又不是你爹,想见就见?” 帮主也不计较,接着唱: “我要告诉你等了很久 “我要告诉你最后的要求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你上来。”哨兵笑了,向帮主神秘地招招手,.99lib.“我有话跟你说。” 帮主不知?99lib?是计,纵身一跃抓住了监窗的钢筋,引体向上把脸贴近哨兵。哨兵的手抄在身后,帮主凭直觉感到有危险,来不及放手,天灵盖就遭到坚硬的一击。帮主掉了下来,头顶立刻就是一个大胞,这时才看清楚哨兵的手上攥着腰带。哨兵得意洋洋,用刚才攻击帮主的腰带铜头敲敲钢筋说: “怎么样,它是不是比指导员更有威力?” 交通端来一杯凉水,帮主沾一点在手上拍拍头顶的肿块,认真地说: “你可以不去报告,出了人命谁负责?” 哨兵这下哑巴了,扎好腰带悻悻离去。 指导员满身酒气出现在监窗口,皱起眉头干呕了几下,呼吸顺畅了才说话: “你们谁要出人命呀?等明天都等不及?” 小如说,“等指导员酒醒了,再出人命出不迟。” “你小子管天管地还管我拉屎放屁?”指导员不高兴了,“老子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喝两杯小酒99lib?怎么啦?还不是为了看守所,为了你们?这年头两袖清风、一身酒气的都是党的好干部。叫我来干嘛,就是为了批评我喝酒?” 帮主开了腔,“是我请你来的。” 指导员嘿嘿一笑,“你解小飞还没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屙什么屎,又想换房?” “对。”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喝醉了不给你换房,酒醒了你更别想。” 帮主恶狠狠地说,“不换我就去死。” “那就去死好了,共产党人从来不怕威胁。”指导员又呕出一股酒气,转身要走。 “报告。”九爷严肃地说,“我要汇报。” 指导员还是走了,不过抛下一句话:“死人的事都可以明天再说,何况是汇报?” 翌日早餐,帮主将自己大半碗的稀饭倒给交通,剩下小半碗抬在手上大声吆喝: “谁要稀饭?谁要稀饭?” 没人敢喝帮主的稀饭,只有皇上例外,他愉快地接受了帮主的施舍。九爷悄悄对坐在身边的小如说: “帮主要绝食了。” 指导员点完名再提审九爷,从号房到提审室的路上,走在前面的指导员抱怨昨晚被朋友的水酒灌醉了。九爷纠正说: “不是水酒,是连城老酒。” 指导员吃惊地回过头,“你知道?” “水酒是经过肠胃消化掉的,而老酒不是,连城老酒下肚了就化成血液,会从皮肤里渗透出来。” “昨晚是喝了两碗连城老酒。” “不过又改喝啤酒了。” 两人这时走到了提审室后面的空地上,“还真看不出来呀,”指导员停下脚步,“这一套是谁教你的?” “没什么,喝酒喝死的人我还是见过几个的。” 指导员觉得九爷在指桑骂槐,又找不到证据。“什么酒都一样,喝下去就是马尿不如。”指导员转移了话题: “我们不进去了,就站在这说话。那个独眼开口了没有?” “跟我开口了,你现在提审他也一定会开口。” 指导员迫不及待,“他跟你说什么了?” 九爷莞尔一笑说,“我只负责让独眼说话,不负责汇报案情。我能代替他签名按指模吗?不能。” 指导员表示怀疑,“他如果不开口呢?” “如果不开口,”九爷说,“我教你一句有杀伤力的话。” “什么?” “你就说,我要把帮主调离九号房。” “你他妈的总是神神叨叨。”指导员踢了一下九爷的腿肚子,“罪犯都像你这样,哪还有我们的活路?回号房吧。” 说是踢,其实指导员只是用脚尖轻轻碰了一下九爷的裤管。九爷弯下腰,一下一下拍打它,全然不理睬指导员的催促。 走到九号房铁门口,九爷又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要求: “礼拜五给我送半只烤鸭来,要脆香型的那种。” 指导员准备开锁的手停在半空,狐疑地瞪着九爷,九爷附在指导员耳边说: “帮主从今天开始绝食,今天周一吧,熬到周五,他就该开禁。” 指导员唉声叹气,边开锁边骂“他妈的他妈的”,不懂骂的是九爷还是帮主。指导员推九爷进去,换了独眼出来。 帮主的午饭不再分给别人,而是摆在面前任由它渐渐变冷,这样,全号房都明白了他要绝食。帮主不吃饭仍然引吭高歌,这种跟前摆一碗饭唱歌的样子给人以慷慨悲歌的印象。晚餐再不吃,帮主就唱不出歌了,只是吸溜着鼻水发呆。 独眼晚饭后才回到九号房,自己的一碗饭吃完,帮主的冷饭也想吃了。 “你吃了他的饭,他还叫绝食吗?” 独眼被九爷的话吓了一跳,那碗冷饭很不情愿地放回原位。九爷又问: “都说了?” “都说了。”独眼用指甲剔剔牙缝的菜丝,说话有点含混,“早知道王苟去党校学习了,何必装哑巴?我这是领导面前放臭屁——” “怎么样?” “自己吓自己。” “说了好,争取搞个从宽。” 独眼悲叹说,“我他妈的一个抗洪英雄沦为抢劫犯,还不如让洪水淹死得了。” 九爷不以为然,“想死容易,随时都有机会。” “不一样,”独眼反驳说,“那时候死重于泰山,现在自杀轻于鸿毛。” 小如哑然失笑,“你问问帮主,饿死自己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在九号房,对帮主的绝食深感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独眼。“饿死怎么办?”独眼每次这样问九爷,九爷都淡然一笑。独眼决定亲自出动劝说帮主: “你这是何苦,不是自作自受吗?身体弄垮了,活在世上还不是废人?” 帮主说,“我要换房。” 独眼说,“外面有没有女人在等你?就是出去了也不中用了。” 帮主又说,“我要换房。” 独眼不耐烦了,“不就叫你说一下我老婆的事,用得着绝食?操。” 帮主还说,“我要换房。” 独眼倏地站起来,踢了一脚死蛇似的帮主,“你是屎窖里的石头呀?我算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大家都笑了,因为帮主更像秀才、独眼才是兵。 僵持到礼拜五,帮主开始两眼呆滞、牙关紧闭、四肢伸直。独眼和新娘像翻烙饼那样将他翻了个身,帮主柔软地就势趴在床板上,好像被抽去了骨架。 “这样不行。”小如说,“压瘪了鸡巴可是世世代代的事。” 昨天开账,新娘用钱单开了三碗大肉,肥墩墩的猪肉送进来的同时,小鸟还塞进来一个塑料袋,说是“九爷的”。 打开塑料袋,浓烈的烤鸭香味扑鼻而来,九爷挑了一个腿,其他都交给小如。小如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九爷,九爷举起鸭腿在鼻子下嗅嗅,满脸是香味袭人的陶醉。小如一下就明白九爷的用意,招呼独眼、刀疤、新娘和帅哥靠向帮主头顶,把鸭头、鸭掌、鸭翅膀之类鸡零狗碎的分给他们。这时,独眼他们也领会了小如的意思,把没肉的骨头咬得喳喳响,连连赞叹“好香好香”、“好吃好吃”。 帮主的嘴辱动了几下,大家视而不见,继续谈论狗肉和白斩兔等海源名菜。小鸟在铁门外分饭了,小如接过刀疤抬来的饭大声宣布: “中午就吃烤鸭,今天的猪肉又肥又烂,留晚上吃吧。” 这时,小如听到帮主轻声说,“水,我要水。” 小如一个眼神,独眼端过茶杯,扶起帮主一口气喝了。歇了一会,帮主又小声说: “我要上厕所。” 独眼和刀疤把帮主扶起来站稳,小如楼了一下帮主的腰,竟然像烤干的烟叶那样轻飘。两人架着帮主一步一步往厕所挪动,牵他蹲下后,小如招手让独眼和刀疤回来里间。小如十指撑开塑料袋,将鸭肉凑到交通鼻子底下,亲切地问: “想吃吗?” 交通以为有诈,搂紧饭碗不敢看鸭肉,转而看小如的眼睛。小如的眼里清澈真诚,交通放下心来实话实说: “想。” “想吃就好。”小如翻过塑料袋,所有的鸭肉都倒在交通碗里,再抓两块用手纸包了,塞到交通手上说: “就说是你偷的。只要让帮主吃下这两块鸭肉,碗里的全归你。” 交通扭起腰肢走向厕所,打开手纸,附在帮主耳边悄悄说,“偷来的。” 帮主使劲伸长脖子,见大家都在里间吃午饭,突然向鸭肉咬去,连手纸也进了嘴。帮主就这样光屁股蹲着茅坑吃鸭肉,双手颤抖、慌不迭地,一眨眼工夫就吐出了纸浆和骨头。 除了一点尿水,帮主什么也没屙出来。交通托他起立,帮他穿好裤子,扶他进了里间。然而帮主进不了里间,独眼和小如一高一矮笑眯眯地挡在门边,帮主的大脑长时间缺乏营养,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独眼掰开帮主的嘴,凑过鼻子嗅了一嗅。 “果然有鸭肉味。”独眼的胳膊横在门框上说,“你是选择吐出来还是选择跟我们合作?” 帮主并不答话,弯下腰钻过独眼的胳膊。 小如大获全胜,笑吟吟地说,“沉默就是默认,默认就99lib?得写。好好写吧,把闵所长得罪王苟的前前后后写清楚。” 第20章 叶月拘押进看守所的那天晚上,正好是星期六,王苟去托儿所接儿子了。星期天是王苟的班,接过闵所长移交给他的《刑拘纪录》,随手一翻,纪录中夹了一张尚未归档的《劳动教养决定书》。这份由海源市劳动教养管理委员会下发的劳教书,让王苟的心情起了变化,就像结疤的伤口被人撕开,痛切的往事再次呈现在脑海中。 劳教书首先是叶月的身份介绍,然后是简历,接着是“现查明叶月的违法事实如下: “一年来,叶月、罗小敏等假美容厅之名,行卖淫留娼之实。叶月从医药公司下岗后,与两劳释放人员罗小敏合资开办佳丽人美容美发厅,从事女性美容美发经营活动。由于客源不足,法人代表罗小敏向工商部门申请,在原有美容美发厅的二楼增设男性美容按摩业务,并招收按摩小姐王述红等七名。从此,佳丽人美容美发厅为顾客提供色情服务,叶月和罗小敏先后还在合租的套房内留宿嫖客26人次,并收取嫖金五千余元。” 劳教书最后说: “综上所述,叶月积极参与陈小敏的卖淫团伙活动从中渔利,严重扰乱社会治安。为维护社会治安秩序,教育本人,根据《劳动教养试行办法》之规定,决定对叶月收容劳动教养壹年。 “如不服本决定,可在接到本决定书后15天内向本委申请复议。” 王苟觉得自己的心跟这份劳教书牢牢系在一起了,每读一句就被扯痛一次。王苟读了一遍又一遍,想读出叶月的心情,劳教书当然没有写叶月的心情;王苟又翻到背后看看还什么,劳教书的纸背当然不会有什么。王苟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想做点什么,但他心里清楚,除了一家人见见自己并不能做什么。 王苟锁好《刑拘纪录》,从房间抱出儿子王小杰。 帮主身穿“内役”制服,正在打扫大九九藏书院里的落叶,老远就看到王苟怀抱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孩子的小裤管有一只是空的。王苟让帮主接过孩子,打开一间提审室,往号房方向进去了。孩子瘦弱的程度令人惊讶,帮主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只病坏的野猫。 提审室的内门打
开,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满脸的惊魂未定,抚摸着水泥墩小心翼翼地坐下。女人一落坐就看到了帮主怀抱的孩子,“小杰,”女人轻声呼唤,“小杰,我是妈妈呀。” 孩子犹豫了一会,才胆怯地叫一声,“妈妈。” 女人注意到孩子的空裤管,不禁尖叫起来,“怎么了小杰,你的腿怎么了?” 然而小孩趴在帮主肩头,不再与女人对视。 王苟绕进提审室,耳闻目睹了这母子相见的一幕,心如刀割。在提审室,王苟与女人展开激烈的争执,帮主从争执中得知他们原先是夫妻关系;帮主还知道,正是这场争执,给叫叶月的女人埋下了祸根。王苟的话总是言简意赅: “残废了。” “儿子是你手上残废的,能怪我吗?” “贱货。” “我是贱货,是你逼我成贱货的,是你逼我离开儿子的。” “我没有。” “你以为我舍得自己的心头肉吗?你用冷脸赶我走,懂不懂?” “贪图享乐。” “我贪图享乐?可笑。吕崇军一穷二白,我贪图他什么啦?” 王苟每一句像文件关键词那样简约的话语,叶月都能领会他的意思,因为他们曾经是多年的夫妻,包括王苟最后说的两个字: “鸡巴”。 在帮主听来,这两个字是王苟脱口而出的漫骂,在叶月听来,王苟的全文是“你贪图享乐,贪图吕崇军牛高马大鸡巴结实。” “你这个流氓,不要脸的流氓。” 王苟被憋得满脸通红,也被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是流氓,但我不嫖娼;你不是流氓,可是你做了鸡婆。” 叶月拾起一只拖鞋,砸向王苟。王苟偏头躲过了,拖鞋准确地砸在孩子的背上。孩子呀的一声哭开了,那种弱不禁风的哭泣听起来就像是一只饥寒交迫的野猫在绝望地嚎叫。 一天晌午,帮主在送完开水回厨房的路上,王苟叫住了他。王苟让帮主站在提审室的后门外,自己去提来叶月,将他和叶月一起锁了进去。帮主无法判断副所长大人想做什么,有点不安也有点激动。王苟绕进提审室那头,从腰间摘下手铐,“帮帮忙,”王苟说: “叫她伸出来,手。” 叶月吱吱唔唔不肯伸手就犯,帮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住她的手推向钢筋网那一边。咔嚓一声,叶月的双手就铐在钢筋上了。王苟又从屁股后面拔出电棍,命令叶月: “嘴张开。” 叶月不但不张嘴,反而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王苟用电棍捅捅帮主的腰眼说: “动手。” 帮主从身后抱紧叶月的额头,搬平她的脑袋,再腾出一支手去掐她的帮子。叶月咬紧的上下牙床被挤开了一条缝,王苟的电棍指到她嘴边,但仍然插不进去。王苟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也就刺人了: “粗大吗?坚挺吗?” 叶月可能想骂“臭流氓”之类的,可惜没有机会了,她的牙根一松动,电棍就趁机深深地插进舌根。 连帮主都预料不到的是,王苟摁了通电开关,喉咙里被触电的叶月像有一股力量在猛烈地推她,整个上身沉重地往后一仰,把帮主撞向了墙壁。 王苟打开手铐,短暂的晕厥过后,叶月就苏醒了。叶月没有叫、没有哭、也没有暗自落泪,帮主本来要携扶她的回女号房,被她坚定地甩开了。 假如王苟就此罢手,叶月也许是会忍辱含恨的。问题在于,王苟是一个孤僻、不合群、爱钻牛角尖的人,这种人不容易另寻新欢,同样不容易排遣愤怒。要说王苟的生活在离婚之后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学会抽烟了。抽烟不能给王苟带来出路,一次又一次地提审叶月才是他独一无二的出路。 话说回来,王苟也不是想提审就能提审叶月的,必需是双休日才行。首先,双休日不容易碰上其他干部,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其次,双休日一般没有外单位的人来提审人犯,比如公安局的、检察院的、纪检会的、律师事务所的,他们也是人,也要双休;最为重要的是,只有双休日才能把儿子从托儿所接回来,王小杰入托的是“全托式”托儿所,双休日才能跟家长见面。 是谁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正是不知廉耻的叶月。王苟没有什么可以补偿给儿子,惟独可以为儿子解恨。王苟极少跟儿子交流,非说不可也是千篇一律的那几句话: “恨妈妈吗?” “不恨。” 王苟攥住那条空裤管问,“腿哪去了?” “狗狗咬了。” 这两句对话之后,每一次王苟都要纠正儿子,“妈妈丢了你的腿。” 每天的“领导值班”由闵所长、指导员和副所长王苟三人轮流,以此类推,王苟每两个礼拜才轮得到一次双休日有班。这样,就等于王苟每半个月提审叶月一次,这次如果是周六,那么半月之后的提审就是周日了。每次提审,帮主都是王苟的得力助手。 叶月其实不用帮主动手,一进提审室就将双手伸出钢筋外让王苟锁手铐。这是她愿意的事,她不愿意的事帮主动手也没用,比如回答问题、比如张嘴。 王苟锁好叶月,点燃一支烟,摘下电棍举到她嘴边,勒令她: “张嘴!” 有过一次教训,再也没有什么如山军令可以叫叶月张嘴了。可是要躲避电棍也不可能,因为头颅被帮主紧紧抱在了胸前。帮主奇怪的是,就这样电击不也可以教训她吗,为什么非得塞进她嘴里?这只能说明,王苟有太多的心思帮主不能理解。 王苟是一定要叶月张嘴的,否则他内心的隐痛就无法得到抚慰。王苟放下电棍,将叶月的两只袖管捋到肘部,左手举电棍到她嘴边、右手撮紧香烟,再给叶月一次机会: “张嘴吗?” 叶月面带微笑,这种笑容是王苟所陌生的,因此刺痛了他的心窝子。香烟的火头慢慢抵达叶月裸露的手臂,当它接触到肌肤的一刹那,叶月一阵颤栗。帮主感觉到她的身体像蟒蛇一样有力地扭曲,要稳住她,非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叶月一挣扎,火头就快要灭了,王苟低头猛吸一口、再吸一口,帮主于是闻到了一股香味,是烤肉烤过火的那种焦糊味。 王苟的呼吸急促起来,面目逐渐变得狰狞,牙根磨得嘎叭嘎叭响,一句话咬成三节才吐出来: “快——张——嘴——” 叶月的身体突然塌了,像爆破的轮胎那样松垮下来,死劲摁她的帮主想变换手式托住她,但来不及了,叶月已经滑下了水泥墩。 有一个小小的人孤单地坐在桌子上,耳闻目睹了王苟与叶月之间战争的全过程,心如止水一言不发,他就是王小杰。 半个月的间隔正好给叶月舔伤口。烟头烫伤没有毒,只要不染生水,一周之内伤口的血液和淋巴液就会凝结成痂,痂慢慢变硬,一点一点的翘起来,最后脱离皮肤。揭下来的伤疤也是身上的血肉,叶月这么想着,找来一张纸,将它包好。 三两个回合下来,叶月摸透了规律,每次提审之前,叶月都要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这也许是女人面对男人的本能;也许是因为有儿子王小杰在看她;更为重要的是,叶月知道,从提审室带伤回号房就不能洗澡了。叶月要感谢儿子,因为儿子王小杰,她的苦难终于有了尽头。 在王苟用烟头烫叶月手臂的过程中,王小杰的哪根神经被牵动了,大喊一声“妈妈”,做出一个惊人的动作: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一条腿的王小杰是不可能站稳的,他一点一点往前爬,企图爬向自己的父母。这个揪心的举动把王苟的心都撕裂了,他扔了电棍扑过去抱起儿子,儿子却一下一下抓挠他的脸,抓一下强调一句: “我要妈妈。” 王苟躲闪不及,脸上已是道道血迹。王苟撇下儿子重操电棍,叫帮主让开,对准叶月的头狠狠一抽,叶月一偏,电棍落在了肩膀。叶月决心顶住,但是下决心由自己,能不能顶住由不得自己。顶不住就要喊,叶月的呼喊跟其他处在危急中的人们一样,她高喊: “救命啊——救命啊——” 王苟不是要叶月张嘴吗,这下真的张嘴了,王苟反而慌了手脚。王苟命令帮主: “堵。” 要堵住叶月的嘴比让她张嘴还难,提审室里空无长物,帮主白白转了一圈,奋不顾身地用手去蒙。叶月轻易就咬住了帮主的手指,帮主吓了一跳,像甩掉一条蛇一样甩掉叶月的嘴。 闵所长出现了。闵所长并不知道,他的出现将把自己置于死地;也将改变王苟和帮主的命运。早知道这些,闵所长就办事去了。闵所长冲进来的时候有一点慌乱,管教干部都一样,如果要出人命他肯定会慌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王苟没有应答闵所长,抓起桌上的钥匙准备开锁送叶月回号房。闵所长一把夺了过来: “你抱孩子走吧,我了解一下情况。” 闵所长的慌乱转移到了王苟脸上,王苟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简单的事情都说不清楚,这么复杂的事情怎么说得清楚呢?所以王苟什么都没说,抱起孩子出去了。 “你怎么跟女人犯关在一起?” 帮主急出一头冷汗,回答不了闵所长,只好比划一个空洞的手势。值得庆幸的,闵所长不再追究帮主,转而问叶月: “为什么喊救命?” “所长你看我的手,”叶月说,“他用烟头烫我。” 叶月手臂上果真有一个圆形的黑印,闵所长看了说,“王苟这人有才华、也有些固执,虽然你们以前是夫妻,这样对你很不应该。” 叶月哭了,是那种愁肠寸断的忧伤。“我实在受不了,你们送我去漳州劳教所吧。” 闵所长打开手铐,“你就原谅他一次,我好好教育他。”闵所长劝慰叶月说,“王苟这样对你,说明他忘不了往事。” “不止一次。”叶月悲愤地说,“我手上已经十个疤痕,五个月来他虐待我十几次了。” 叶月左手臂上两排整齐的圆形疤痕,触目惊心的事实让闵所长难以置信,“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闵所长说,“他这样做总有个目的呀。” 叶月泣不成声,“他要把电棍塞进我嘴里通电。” “这又有什么意思?”闵所长疑惑了。 叶月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他变态。他报复。” 闵所长的脑袋嗡的一声,他不愿接受这种指责,“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他说,“谁能证明你手臂上的伤疤是王苟所为呢?” 叶月想到了帮主,举手一指说,“他能证明,他每次都在场。” 帮主大惊失色,干脆来个死不认账,“冤枉啊所长,我今天是打翻一桶开水被副所长关进来的,我不懂她是谁。” “我有自己的证明。”叶月镇定了情绪,“十块伤疤我都收集了,你们可以拿去鉴定是不是我的伤疤。” 闵所长又疑惑了,“收集伤疤是什么意思?” 叶月本来放下袖口,重新捋起来说,“伤口会结痂,我揭下来没扔,用纸包在一块了。” 闵所长送叶月回号房,叶月交给他一个小纸包,闵所长托在手掌心轻轻打开,果然有十片指甲大小的黑褐色疤痂。 在要不要送叶月去漳州劳教所的问题上,闵所长和王苟产生了激烈的争吵。闵所长坚决要把叶月送漳州,王苟说什么也不同意。闵所长说: “你虐待人犯,不送走出事了谁负责?” “没有。” “有。就是你,烟头烫的十个伤疤,十片疤痂你知道吗,在我手上收着哪。” “我打老婆。” “她不是你老婆,他是人犯,人犯跟管教干部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比我清楚这个。” “你护她?她勾引你?” 帮主提开水要进会议室,两人的争吵他在走廊上全听到了,当帮主推开会议室的门,争吵就到了最精彩的高潮。闵所长怒不可遏,从牙缝间愤懑地挤出两个字: “变态。” 王苟抓起一杯隔夜冷茶,泼向闵所长,怒冲冲地走了。闵所长抹掉脸上的茶叶,气恨难平,冲着王苟的背影说: “你这条哑狗,平时不吭声,现在想要我的命。” 第21章 帮主的绝食计划功败垂成,九爷用两块鸭肉就敲开了他的嘴。为了表示对帮主写材料的奖励,剩下的全部鸭肉和一碗完整的猪肉归他,这样,帮主写起材料来就精力充沛了。 “现在,”小如读了一遍材料后交给九爷说,“我们知道了王苟不幸的婚姻,知道了王苟对闵所长的仇恨,就差两个问题需要落实了,一、王苟是如何谋害闵所长的,二、如何嫁窝给我爸。”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同小如一起在外间晒太阳的九爷稍稍浏览几眼帮主鸡爪似的文字,眯起眼睛对视一下太阳,向小如补充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细节。 “闵所长把我叫去,他没说是谁,只说有这么一个人,总想把电棍插进前妻的嘴里通电,是不是变态行为? “我跟闵所长说,有一本叫《碎尸者乔治》的书,书中的罪犯乔治就变态杀人狂。获知妻子有外遇,乔治虐待妻子的方式就是将一个啤酒瓶长时间塞进她嘴里。妻子不堪忍受,离婚出走。乔治找到了前妻,将她碎尸后,在嘴巴和阴道各塞了一个啤酒瓶,然后将胯部和头颅悬挂在她新居的门楣上。 “闵所长听傻了眼,我跟他分析:针对这个人总想把电棍插进前妻嘴里的情况,我可以断言,他前妻有外遇,因为这是一种性妄想行为。你也许不认为他是性妄想行为,但我有足够的理论证明这一点。这种性妄想行为的精神指向是,摧毁被害人,让自己感觉到是她的唯一占有者。我记得乔治是这样说的: “我切开她的喉咙,这样她就不会对别人欢笑了。我切割她的尸体,这样她看起来就不像一个人,我要摧毁她,让她在人世间消失。当我切下她的乳房,我就想,有谁见过它的里面呢,只有我…… “闵所长耳不忍闻,叫我不要再说了,然后问我说难道王苟不懂这些吗?我告诉闵所长,知道的事情不一定做得到,比如人人都知道抽烟有害健康,想抽的人仍然在抽。” 小如说,“当务之急是让帮主写出谋害闵所长的经过。” “不。”九爷又眯眼瞅瞅太阳,似笑非笑说,“当务之急是巩固你在九号房的地位,否则,我们将前功尽弃。有句古话叫人不惧死何惧以死拒之,说的就是不要把帮主逼向绝路,否则他将用死来拒绝回答我们。” 小如面露难色,“你直接当牢头不就万事大吉了?” 九爷伸出九个指头说,“我是九号房的九爷,不是九号房的牢头。只有当上牢头,你才能从帮主那里获得更多有关你父亲的信息。” 小如很感动,“真是老天有眼,把我和你关在一起,要不然别说为父雪耻,我自身都难保。” 九爷说,“世界上的事情最需要的是机缘,比如我们能够关在一起就是命中注定的机缘。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好了。” “尽管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也不知道你帮助我出去以后要我干什么。”小如说,“但是,只要能为我父亲澄清事实,我愿意付出一切。” 九爷看完了材料,还给小如说,“内容属实,交小鸟投寄吧。让我们牢牢看稳帮主这个保险柜。只要稳住了就能撬开它,让我们慢慢掏出东西,再送出去。” 小如打心眼里接受九爷的意见,不能急着逼帮主,否则帮主真的会以死抗争。可以肯定,小如既不会参与赌博,也不能参加练武,更不至于沉溺在对女色的议论中。作为牢头的小如只有坐在外间塑料桶上晒太阳的份,有时抬头看天空,有时贴眼到圆孔望“宽抗”,当然,嘴里经常叼着一根烟。检察院的起诉书已经送来了,等法院开庭就是。 百无聊赖中,小如想找出与心境相符的诗句,却失败了。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开头“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节令就不对;说自己“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也未免过于矫情。如何撬开帮主这个保险柜、如何打开从暗管渠到围墙外的通道,都需要机遇与耐心。小如根本无法对计划的实施理出个头绪,整天傻坐,看日影西斜。 小如找出那本曾经被牢头蹂躏过的《昆虫记》,序言中说,折磨法布尔一生的有两大困扰,一是“偏见”,二是“贫穷”,但法布尔仍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只为活命,吃苦是否值得?”为何吃苦的问题,他已经用自己的九十二个春秋做出了回答;迎着“偏见”,伴着“贫穷”,不怕“牺牲”、“冒犯”和“忘却”,这一切,就是为了那个“真”字。追求真理、探求真理,可谓“求真”。求真,这就是“法布尔精神”。
九九藏书
为了揭示父亲蒙冤的真相,进号房是值得的。小如想,跟法布尔相比,自己吃的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呢? 在帮主看来,风暴过去了、危险也过去了,应该在九号房重新确立自己的地位,第一步就是要远离小如,将刀疤、交通几个自己的人抱起团来。帮主有自己的计划,也在等待时机实施,与小如不同的是,他认为实施计划的时机基本成熟了。 帮主是蹲到小如面前接烟的,烟已经叼在嘴上,人却不走。帮主提了个让小如无法释怀的话题,他说: “学者,你在学校是读什么专业的?” 小如几乎被帮主的提问感动得热泪盈眶,是啊,大家都把他当软弱可欺的书呆子,谁会关心你读什么专业。 “是这样,我在东南农业大学读环保与节能系,专业是小城镇给排水。” “哎呀,整天琢磨这个也够辛苦的啦。”帮主感叹连连。 “不,”小如说,“我课余时间喜欢研究《儒家与中国传统伦理》,我还用这个题目在校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儒学历经了两千多年的发展……” “我们到里面去谈,好好上堂课,我太需要长学问了。” 帮主拖起小如进里间,下棋的几个马上让出最好的位置。帮主为小如重新点上一根烟,招呼刀疤来杯茶。“学者要讲课了。”他说。 下棋的折起纸棋盘,交通和帅哥停止抄报纸,也围了过来。小如无法判断他们是真想听“讲课”,还是迫于威慑。99lib?管他,小如想,权当是复习功课吧。 “儒家的基本内容包括两点,第一,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因此,尽管儒家的兴奋点在人,而且思想形成的实际轨迹是由人转到自然;但思想一旦形成,其阐发的过程必然是从自然谈到人,同时也不得不对自然有一整套的论述。因为只有如此,思想才具有力量,思想的展开才符合逻辑。第二,作为伦理政治学说的儒学,无论是基本信念与立场,还是思想外在表现形式,都反映在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程序之中……” 小如找回了在学校的自信,慷慨陈词的讲得起劲。帮主不合时宜地提了个原始的问题,浇了小如一瓢冷水,使他全身都凉透了。帮主问: “什么叫儒家?” 交通自作主张替小如回答,“儒家就是孔子。” 独眼往床板上捶了一拳,吹胡子盯眼骂交通:“你更会?这么有学问还他妈的坐牢……” 独眼刹了车,因为这种辱骂听起来像是针对小如的。为挽回口误,独眼转向小如说: “人家是大学生,一根小指头也比你腰更粗,学者讲课不准插嘴。” 听众重新安静下来,但小如已索然寡味了,觉得自己像个神经失常者在向行人重复一句自作多情的废话。 帮主视小如的话为圭臬,脸上是朝圣般的虔诚。小如观察帮主的眼神,企图识别破绽,但帮主始终如一地确保了诚惶诚恐。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帮主的“窗户”深不可测,像九号房的规矩无边无际。小如停止了述说,因为在帮主的铜墙铁壁面前,他看到自己的话一定要纷纷落靶。这种收式过于突然,暴露了软弱,空出一个机会,饱经沙场的帮主乘虚而入。帮主说: “学者,把钱单还给我好吗?我知道你是通情达理的人。” “就是,人家学者那么大学问,还会跟牢头一般见识。”说这话的是沉默的交通,他像是从冥想中苏醒过来,往小如身边靠。 小如心中暗暗叫苦,终于省悟帮主是诱敌深入: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人生哲学和仁义道德,是为了让小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要回自己的利益。小如已经别无选择,因为帮主的盟军还在扩大,他们迅速掌握了小如的话,并作为攻击的利剑。刀疤说: “学者叫我们要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哪里会霸占我们的钱单?” 帮主火上加油,“人家学者宽厚待人,钱单肯定会还给你们的。” 交通也凑过来,绝望地等待小如的决断。小如从未像今天这样领教说教的苍白,他们引蛇出洞的目的,就是要一举歼灭。作茧自缚的小如能做什么呢,他唯一能说的就是: “把钱单还给他们。” 钱单是号房的财政命脉,九号房从未有过“均贫富”的先例,都是由牢头控制,统一使用。所谓的统一,就是牢头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难设想,当新娘按小如的意愿将钱单分发给众人时,那种欢天喜地的场面是何等的扬眉吐气。 小如带着他满脑子的儒家伦理道德走到外间晒太阳,神情沮丧萎靡不振。新娘依据钱单上的名字物归原主,其实,除了九爷、小如和帅哥有一二十块,都是刀疤和交通的。新娘分发完毕,拎着仅剩的两张示给小如过目: “这张是你的,十块钱;这张是九爷的,十五块钱。” 帮主目不斜视地出来,往墙上滋尿和唱歌,然后笑眯眯地进去。刀疤礼貌些,滋完尿朝小如点了点头。无产者都聚集到外间来了,独眼和新娘先出来,帅哥和另外几个也贴着墙根溜了出来。分裂的局面让皇上倍感不安,他像一条丧家狗那样里外打转,不知该何去何从。 里间的气氛十分活跃,有人扯开嗓门纵声高歌,有的人则在筹划如何使用这笔失而复得的款项。事实证明,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帮主有自己的愿望要实现: “我看这样,钱单还是交给我统一保管。” 刚刚领回钱单的那几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交通首先高高兴兴地交了,有人不愿交,帮主一句悄悄话就解除了他们的武装: “你们守得住吗?独眼龙一个手指头就玩死你。” 现在,因自食其果丧失了财政控制权的九号房牢头梅小如失魂落魄地坐在桶沿上,所有无产者都团聚在他周围,无论是支持派还是反对派。九爷嫌里面太吵,笑微微地出来,显得若无其事。 “后悔啦?” 新娘接着九爷的意思说,“我们这样做后果不堪设想。” 小如当然不会说什么,他再也没有力量负担由言语不慎带来的后果。眩目的阳光照耀他,使一介书生的软弱无能昭然若揭。其他人悄悄伫立,等候事态的转机。 九号房唐突的巨变弄得小如天旋地转,他必需静下心来对事态作细致的观测,总觉得世事如棋,哪里潜伏着危机。这天下午起床后,小如想不出其它打发时光的方式,因此还是晒太阳。区别仅仅在于从西墙坐到东墙。 摆在小如面前的严酷现实是烟快抽完了,别说新娘受不了,他本人也吃不消。从夺取政权开始,小如就抽上烟,而且一天比一天抽得多。事实上,吸两口烟确是能提神,对集中精力、排忧解闷、帮助思考不无好处。比如现在,面对九号房的一片混乱,小如多么渴望来那么一根。 新娘见小如心事重重的,也停止散步坐过去,抖一根烟出来点着给小如。小如说,“一块抽吧。” 新娘掏出干瘪的烟盒朝小如,告诉他数量有限了。小如吸了两口就还翘首以待的新娘,帅哥虽然还在散步,眼睛已经离不开它了。新娘抽了大半传给帅哥,传到独眼手上已快烧到过滤嘴,独眼为防不测,仰起脸,这样烟丝才能完全燃烧。其实,里面只有海绵了。 小如问新娘,“你们以往是怎么进货的?” “一般是家里有人接见带一点,要不然叫内役买,但买得现金,钱单不行。”新娘说,“能说动站岗的武警也是一条路,难度太大了。” 没烟抽以首要难题摆在九号房牢头梅小如面前,那小半包“冠豸山”仅坚持两天就只剩一根了,这是国库的不动产,小如有时在太阳下掏出来嗅嗅。新娘首先熬不住,厚着脸皮写张求援纸条,等熟悉的哨兵巡走过来,抬头垫脚的说了整箩筐好话。哨兵哼哼哈哈讲了一通纪律原则什么的,很不情愿地用两根指头捏那张纸条。哨兵再次游荡到监窗口,扔下纸条,里面包有数根“富健”。哨兵摘下帽子,横过冲锋枪斜坐窗台,那管枪就抱在怀里。哨兵居高临下的对新娘说: “十三号房也缺烟,老筛让你省点抽。” 新娘没空应答哨兵,先点一根拼命吸几口,恢复元气了把烟传给小如,抹抹脸,再心旷神怡地跟他说话。哨兵没在意新娘的无礼,他也在忙着点烟,监窗处在风尖上,点火有些吃力。新娘称哨兵“卫生员”,强调他跟老筛的关系如何源远流长的“铁”。卫生员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使身体更舒服,首肯称是,并说老筛人不错之类。小如既不懂哨兵为什么叫卫生员,也不懂老筛是谁,插不上嘴,吸到适当的位置传给独眼,找出空烟盒,将那几根装好掖进胸袋。 香烟危机稍有缓和,代价却是惨重的。晚上还有一班卫生员的岗,他坐回监窗台白天的位置,点上烟,然后锲而不舍的呼唤新娘。新娘和小如睡的铺位离监窗最近,两人同时醒了,认出是卫生员,新娘主动拉呱上了。他们谈论格斗技巧,以及怎么纹身怎么调制伤药等一些小如不感兴趣的话题。 “几点了?” “12点45。” 小如听完他们关于时间的问答,正要重新入睡,不料,事态的发展旁逸斜出。卫生员说: “你隔壁那个是刚来的吧?” “噢,他是东南农业大学的学生,来几个月了,叫梅小如。” “是吗,”卫生员说,“我当了三年兵,还是第一次守大学生。犯什么?” 新娘犹豫地说,“书读太多了,认死理呗。” “这年头还有人认死理,吃饱撑的。四号房有个爱情犯也是大学毕业,那女的年龄不够,他扯了张假结婚证,好了,变成非法同居。”卫生员对新娘说,“你唤醒他,我有话说。” 新娘掀掀小如的被角,“卫生员叫你。” 小如准备穿衣服,卫生员摆摆手说,“没关系,你躺着,随便聊。” 卫生员接着说,“海源这地方真他妈的邪门,房子像碉堡,姑娘像大嫂,三个蚊子吃得饱,整一个穷山恶水刁民泼妇。不过,我那口例外。” 卫生员搂紧冲锋枪,告诉小如,“我在蹇畲村找了个水灵妞,但条令不让跟当地姑娘谈恋爱,再说那妞是万恶的农村户口,我家可在石家庄市内。怎办哩,大学生?” 小如想,这放哨的还有那么点纯朴,真把感情当回事。尽管小如自己没有恋爱史,还是很愿意跟这个哨兵探讨一番爱情问题。 小如在理论上高屋建瓴,引经据典别开生面,十分有说服力,把卫生员唬得一愣一愣的。稍作停顿,卫生员就催促,“说下去说下去”。边上的新娘早就鼾声如雷了,小如不知该如何了结,只怪自己表现欲太强了,何必认真呢?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在他传纸条拿香烟的份上,小如抖擞精神挖空心思往下说。卫生员一点睡意都没有,哨兵是不能瞌睡的。小如猛然省悟,顿时泄了气,不断侵来的疲倦使他哈欠连天。还好,走廊的尽头响起脚步声,卫生员对小如说: “我下岗了,咱们明天接着聊。” 卫生员跳下窗台走过去,小如听到他跟来换岗的哨兵说,“九号房有个大学生,可能聊了,解闷特好。” 卫生员的话让小如头皮发麻,他急中生智,干脆闭上眼睛。哨兵的脚步停留在九号房监窗口,但他看到一片熟睡的脸孔,站了一会就离开了。可是,小如再也睡不着。 翌日起床,见小如无精打采的,新娘说,“辛苦辛苦,通宵达旦不容易。这些丘八就这样,站岗无聊,有人肯陪他说话跟过年似的。” “丘八是什么意思?” “学者是考我吧?上面一个丘,底下一个八,不就一个兵字嘛。” 俩人又挤在一堆点烟,小如困惑地说,“我以前都没抽烟,现在好像是离不开了。你看帮主和刀疤,以前抽,现在不抽也忍住了。怎么回事?” 新娘紧闭着嘴,让烟能尽量进入肺部,说话时,嘴里冒的烟已经跟哈出的气差不多淡了。“这事该我问你,你们做学问的人凡事都有个说法对吧。” 小如笑笑不置可否,他当然不会为自己自圆其说。 新娘还向其它号房的熟人写过求救信,作为报答,小如和新娘轮流陪站岗的卫生员说话。假如出得起一两根烟,刀疤也能为他们抵挡个把晚上。帅哥这样的笨拙之辈是指望不上的,说话不是干活,也强制不了帮主或交通。难处在于,虽然新娘的纸条越写越低三下四,得到的烟还是越来越少,以至所有的纸条都被卫生员扔掉。卫生员说: “反正你讨不到烟的了。” 小如决心忍住烟瘾。你凭什么抽烟?他对自己说。小如能做的就是坐到外间的桶上晒太阳进入冥想,或者阅读以人性观照虫性的《昆虫记》。 精明的刀疤看出蹊跷,干活明显的敷衍了事,毛巾挂得杂乱无章,厕所满上来也懒得冲。 广播上不合时宜地发出通知,说司法局长要莅临看守所检查指导工作。 第22章 司法局长一行莅临看守所的检查其实很简单,由指导员领着他们沿监窗每个号房依次看过去。 检查完毕,指导员独自踅了回来,他站在监窗口,脸都变色了: “梅小如,怎么搞的?看看你们号房叠的被子,看看挂的毛巾,还有晒的衣服,放的碗。搞什么名堂,啊。满以为大学生能带个好头,拿下文明号房的流动红旗,结果弄到这鸟样。平日里看你还人模狗样的,一到关键时候就拉稀。” 指导员临走又大声补充说,“弄不好我找你梅小如,谁不听指挥你报告我。” 这才叫内外交困,小如觉得他的处境比刚进号房当新兵还艰难。 九爷总是适时地解决危机,他叫新娘到外间,跟一筹莫展的小如商议。 九爷问新娘,“有没有现金?” “没有。” 九爷说,“那钱单也行。” 新娘掏出钱单,九爷看是十五块的,99lib?而且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肯定能搞两包冠豸山。”九爷说。 小如倒吸凉气,“冠豸山市面上才卖五块哪?” “能搞到就是面子,这是什么地方?”新娘说,“已经很便宜了,我知道。” 送开水的时间到了,方孔打开,九爷一看是小鸟,拇指把折成方片的钱单夹在掌心伸出去。小如很诧异,“没料到小鸟也敢赚这种钱。” 九爷说,“贪财好色是男人的天性,无师自通的。” 中午分饭,烟就到手了。近两百号人的饭菜要四五个人才能从厨房挑到号房,小鸟就是其中之一。一捆毛衣从方孔塞进来,小鸟大声嚷嚷: “九爷,你的衣服。” 九爷赶紧抱进里间,抖出两包“冠豸”,再捆好塞出去,也大声嚷嚷: “你搞错了,这不是我的衣服。” 里边,新娘藏掖起一包,留一包在手头,撕开口,急切地敲出一根点燃。 这两包烟的重大意义体现在它充分调动了受益者的积极性,尤其是新娘。新娘又咋咋呼呼地吩咐刀疤和交通干这干那了,稍不如意就对他们拳打脚踢。用新娘的话说,“权威权威,拳头不大,哪来的威?” 指导员对九号房在批评后的当天下午就面貌一新很满意,他摇摇头遗憾地说: “如果上午有这个效果,文明号房的流动红旗就是你们的了。真是送逼不干偷逼干。” 新娘说,“下次检查我们一定要创文明号房。” 指导员没理睬新娘,他盯住小如说,“堂堂大学生带不出个文明号房来?笑话。” 好了,有新娘在指挥刀疤和交通干活,再加上帮主在纵声歌唱,九号房不但风平浪静,而且生机勃勃。目睹此情此景,小如开怀地笑了。九爷冷冷的一句话,让小如的笑容变成了哭脸: “至多四天,两包烟就该抽完了。” 小如急了,“怎么办?” 又是一个“开帐”日来临,帮主对监窗上居高临下的小鸟说: “来五份肉。” 帮主心平气和的说这句话,表情静如止水。但就九号房而言,无疑是喜从天降,像一声春雷气势磅礴。大家蜂拥而上,围绕着帮主问寒喧暧。五份肉所带来的幸福是空前绝后的,众多抑止不住的兴奋把帮主衬托成旷世救星。 新娘妒火中烧,又奈何不了帮主一根毫毛,钱单毕竟是他们自己的。新娘转而酸溜溜地问小如: “我们也来它五份?” 不料,小如真的屈指数了数,“九爷、你、我、独眼、帅哥,”然?99lib?后说,“正好一人一份。” 新娘啼笑皆非,把最后一张钱单展在小如面前说,“如果能改成伍十元,就够买五份。”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如收起钱单,塞在新娘手里说,“算啦,我们几个就吃一份。” 九号房的变化体现在星期五,就像某个地区的变化总是反映在春节。早上,帮主和交通还没离开被窝,刀疤已经守候在边上等待叠被子了。帮主来到外间,交通为他挤好了牙膏,并准备了一杯水在手。但帮主要先屙屎,刀疤慌忙上前揭去盖布。 中午吃肉,更是盛况空前。帮主早就被激动的人们安置在牢头的坐位,心安理得的接纳大家所能提供的服务。从方孔接过热气腾腾的大肥肉,纷纷送到帮主面前。 “您先来一块吧,帮主。” “帮主,这块瘦的给你。” 这是一次自觉的献忠心行为,是对帮主将钱单用在大家身上这种无私行为的赞扬。 帅哥是最后领肉的,九爷、独眼、新娘和小如不约而同地坐到通铺的暗角,吃得悄无声息。这样,帮主就像一个对政权窥觑已久的新首领,显得踌躇满志。而小如更像被罢黜的元首,垂头丧气谨小慎微。新娘和帅哥面对新贵帮主的辉煌,无疑是灭亡朝庭的遗老遗少,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 小如对新娘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失望很是不解,心想,逍遥自在不也很好?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其实跟小如关系不大,却是小如难以容忍的,因为它打开了小如屈辱的记忆之门。所以,这件事再次教训了小如的幼稚,唤醒了小如在九号房的主导意识。 有一个人被小如集团和帮主集团忽略了,他就是皇上。送肉的时间在送饭的时间之前,也就是说,当两伙饕餮围着肉碗的时候,皇上没有任何东西可吃。皇上垂手恭敬地站在过藏书网道流口水,他先是站在小如这边,也许是觉得那边的肉更多,慢慢的就挪到帮主那里去了。皇上的口水像橡皮筋那样挂在嘴角伸伸缩缩,看似马上要掉下来其实不会,每当它要脱离嘴角,皇上又吱溜一声吸进去了。口水越挂越长,吱溜声就越吸越响。 五个肠胃生锈的人共一碗肉,那就不是吃肉,而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来不及品尝它的滋味就没了。小如扬起头,第一个听到了吱溜声,可惜为时已晚,肉碗里只剩下一点点汤了。帅哥抬起碗往嘴边送,汤还没到嘴,碗就被小如夺了去。小如把碗举到皇上面前,皇上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仰起头、张开嘴,小如只好把肉汤倒进撑开的黑洞。小如要收碗的时候,碗却落到了皇上手里,皇上紧紧捧住它,舌头像铅笔擦那样温柔地、细致地擦遍碗壁。 连肉味都舔干净了,皇上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塑料碗,这时,奇迹出现了,皇上的眼前居然悬着一块大肥肉。皇上大喜过望,他幸福地闭起眼睛,将嘴巴张到最大限度,再探出舌头卷起舌尖,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凑近那块肥肉。可是,那块肥肉迟迟没有掉下来,幸福就慢慢消退了。皇上睁开眼睛,这下看清了,肥肉不光是肥肉,还绑了一根线,线上面还有一只手,顺着手臂望过去,皇上遇到了帮主诡秘的笑脸。皇上看出来了,这张笑脸不怀好意,于是收起舌尖、低下头。但是,那块肥肉又垂到皇上眼前,甚至轻轻触到了鼻尖,皇上张开嘴往上一咬。当然,皇上是什么也咬不到的,肥肉总是在到嘴的一瞬间跳走了。如此循环往复,皇上心急了,企图举手去捞。 帮主将肥肉背在身后说,“皇上,你听好了,把你的双手绑起来,如果你能抢到嘴,肥肉就给你吃。” 皇上好像没听清帮主的游戏规则,帮主只好重复一遍,皇上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刀疤十分起劲,冲到外间扯了一条毛巾进来,将皇上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帮主个高站在通铺上,皇上个矮站的还是过道,这样,帮主就居高临下了。游戏一开始就引来了阵阵开怀大笑,因为太像训兽师在戏弄小狗了,皇上拼命扬起头、张大嘴,一蹦一跳的去够那块肥肉。而帮主的手起起伏伏,像交响乐团的指挥那样优雅。这种效果是陌生而有趣的,连九爷都看得津津有味。 帮主又将肥肉背在身后了,他修订了游戏规则,“这样好吗,皇上,肉装在碗里放地上不动,你呢,连脚也一起绑上,只要爬到碗边,就能吃上肉了。” 新规则超出了皇上的想象能力,他一时半会很难理解帮主的意图,沉默了。帮主把肉丢进碗里摆在过道尽头,手脚并用比划了半天,直到皇上似懂非懂地笑了一笑。 “非常好。” 帮主拽皇上到门边,一脚绊倒了他。刀疤再扯一条毛巾,把皇上的双脚绑得牢牢靠靠。这时,皇上看上去就像一只上岸的海狮,除了仰头张望大家就什么都做不了。 帮主指指过道尽头的肥肉说,“爬呀,爬过去就能吃肉了。” 皇上说,“呜哩哇啦。” 帮主无奈,把肉碗抬到皇上面前敲敲,“来呀,来呀,吃肉呀。” 皇上这下是彻底领会了,心里一领会身上就有劲,他屈起膝盖,像蚕虫那样往前拱了一下,将自己的嘴往碗里套。帮主及时地抽走了塑料碗,这样,皇上的鼻子就撞向水泥地了。 肉碗被帮主摆回过道尽头的老位置,这让皇上灰心,“哇啦呜哩”,他说。 皇上等待观望的死蛇样子刀疤看了很不耐烦,“爬呀,等死是吧,还不爬?”刀疤一边催促一边往他身上踢。 前面是诱惑后面是追兵,皇上非爬不可了。九号房的欢喜快乐是前所未有的,除了帮主,谁有这个本事给大家带来欢乐?因此,帮主的脸上洋溢出来的成就感是无以复加的。手脚被缚的皇上其实不是在爬行,而是在蠕动:用两个肩膀擦着地板往前挪。 在围绕的哄闹声中,皇上蠕完了全路程,最后努力一下,嘴巴就够得上碗里的肥肉了。 “呜噜呜噜。”皇上激动地说。 就在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皇上怎么也蠕不动了,不是他没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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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背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帮主。帮主使劲墩一墩屁股说: “爬吧,拼命爬。肥肉就在眼前了,还不爬?” “哈吭哈吭。”皇上非常不满,挣扎了几下干瘪的双腿以示抗议。 皇上实在是扑腾不动了,虽然扑腾不动,还是吃上了肥肉。小如抬起碗,皇上一口就叼走了那块心驰神往的大肥肉。 小如的作为败坏了大家的兴头,但不论是帮主还是刀疤,要明目张胆地跟小如作对倒也不敢,因此,悻悻地离开皇上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帅哥解开毛巾,扶皇上站立起来。皇上惶恐的眼睛胡乱转动,不知该往哪里看,嘴角不再流口水了,而是流出了一滴猪油。小如轻拍床板,示意他坐在通铺上,可是皇上浑身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小如伸手去拉,皇上反而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上通铺的。”九爷站得笔直,双手深深地抄进裤袋,摇摇头说,“我从没见过他上通铺,就像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进九号房;他就适合睡在地板上,就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适合睡在龙床上。” 小如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九爷淡然一笑说: “你想批判我的歧视态度,对吧?但是,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比如,你能安慰他,让他不哆嗦吗?” 小如不复气,靠过去抱住皇上的头,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有我们在你怕什么?” 不料,皇上哆嗦得更厉害了,脑袋拼命埋在胸前,恨不得地上裂缝钻进去。 “怎么样,不灵吧?”九爷哑然失笑,“让我来,让我来恢复他的自信。” 小如将位置让给九爷,九爷却没有挨近皇上的打算,只是趋前一步,弯下腰来。 “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九爷说得很慢,等皇上抬头看他,九爷又逐字逐句重复一遍,“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皇上终于开口说话了,要让皇上开口说话的难度不亚于让泥菩萨开口。所谓不鸣则矣、一鸣惊人,小如打死也想不到,皇上竟然石破天惊地回答九爷一句意思极其深奥的政治术语: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很好,”九爷无声地鼓掌,对小如说,“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小如堆起满面笑容,以对情人耳语的亲切口吻问皇上: “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脸上的光辉消失了,重新低下头,对自己的胸膛回答,“罗光绪。” 小如又问,“哪里人呀?” 皇上的头埋得更低了,对自己的肚皮回答,“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小如被皇上的答非所问吃了一惊,决心再提一个问题,“肥肉好吃吗?” 小如见不到皇上的表情,只听他呼地一声吸进鼻水,瓮声瓮气地说: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第23章 《海源日报》法制版发表了一篇通讯,题目叫《为争夺职位,科长谋杀所长》。文中说,“政法系统要选拔一名公安局副局长,考核了原户籍科科长梅某和原看守所所长闵某,并进行了公示。正当市委常委会准备开会决定提拔人选时,闵某意外地遇害身亡。从现场判断,这是一起故意谋杀案,警方找到的证据表明,此案系梅某为铲除竞争对手所为。” 报道指出,“此案的告破在全省政法系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职务重要还是服务重要?从警为什么?海源市公安部门围绕这些主题展开了一次大讨论。” 报道最后说,“从立案侦察到移交检察机会提起公诉,除了刑侦队找到的几个小物证,被告至今仍然是零口供。刑侦队是否能找到更加有力的证据、梅某的故意杀人罪是否成立,本报将作进一步的追踪报道。” 多年来,九爷都是《海源日报》九号房的忠实读者,他把重要的内容划好了再给小如看。小如先是泪光闪闪,当泪珠过于饱满,便成串地滚下脸颊。九爷当心小如的泪水打湿了报纸,边收回折好边说: “你想做个知识分子,但选错地方了。号房里只有强者和弱者,没有仁者。” 小如拭去泪水,愧疚地说,“我太天真了。怎么办才能补救呢?” 九爷用折好的报纸指指外间的新娘说,“他比你更知道该怎么办。” 新娘和独眼由于缺少脂肪而铁青的脸整天阴沉着,九号房再次箭拨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突如其来的机遇使九号房风云骤变。九爷掐指一算,“该有新兵来了”,他说。摆在小如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如果不主动招揽安置新兵的事宜,一旦让帮主先抢上手,就无异于自动退出领导地位。 这是个晴朗的午间,属于全天最暖和的时光。太阳垂直照下来,使外间的水泥板完整地罩上铁丝网的阴影。铁门就是在大家午睡时打开的,九号房群情振奋,没人看清楚是哪位干部开门,铁门就锁上了。新兵一手抱包袱一手拎拖鞋,在进里间和洗澡之间踌躇不决。铁丝网的阴影罩着他,宛如随意捆绑疏松的绳子。片刻的沉默,九号房处于短暂的权力真空状态。小如在关键时刻抢先一步,他说: “洗个澡再进来。” 小如的话听起来和风细雨,但决定了事态的走向。新娘如接到命令的肥胖猎犬,一个箭步蹦到外间,独眼团起他的衣服扔出去,新娘伸手抓住。新娘的衣服还没穿好,新兵已看出来者不善,撂下手中什物宽衣解带了。 “你他妈累教不改的黑脸,向我保证几次了,唔?每次都说会改正,要重新做人,做什么鸟人,还不是坐到牢里来了?大学生,你要好好开导他,我是没那个闲工夫,跟这个屎窖里的石头谈话。又臭又硬啊。” 指导员站在监窗慷慨激昂了一通就走了,这些话教育不了叫黑脸的新兵,唯一的作用是论证了小如在九号房的合法地位。帮主看大势已去,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睡姿,掩饰失败的窘迫。 独眼和帅哥情绪倍增,着装完毕也站到外间,听候新娘的指挥。小如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他对整个经过的效果非常满.99lib.意,当他环视众人缩回被窝时,不禁捏紧拳头,坚信九号房又重新回到手中。当然,今非昔比,一番曲折之后的大学生脑海中已为九号房描绘了新蓝图。 黑脸脱到短裤,从橡皮筋的串孔里挤出一卷面值十元的现金,塞到新娘手上说: “都放大哥那里,我连命都是大哥的。” 新娘数了数现金,总共五十元。新娘叫帅哥抽出一条破毛毯摊在地上,对黑脸说: 你中午就在外间晒太阳吧。 黑脸受宠若惊,尽管赤身裸体也不忘为新娘堆起笑容。新娘伸展双臂,向帅哥和独眼作了个回去睡觉的动作。这意味着没人监视的烂眼洗澡是象征性的,用不着洗“全场”;气候已经变暖,中午裹着毛毯晒太阳也不失为一件惬意事。 新娘请小如过目了,再把钱掖进内袋。 九爷梳完头,闭眼嗅嗅头梳上的气味。“非常温馨,”九爷请小如闻他的头梳,“像一缕来自故乡的消息,真叫人着迷哪。” 小如模仿九爷的样子,闭起眼睛抽抽鼻冀。“一股发油味而矣,”小如直言,“真让人作呕。” “我不怪你。”九爷收好头梳说,“不能品味生活的人,都是不幸的人。” “我不想品味这里的生活,只想尽早从帮主的嘴里获得父亲蒙冤的真相,又苦于没有办法。” 九爷说,“有信心就有办法。” “这样的局面怎么会有信心?” “你要怎么样才会有信心稳住局面哪,年轻人?” “至少得有一笔钱买烟买肉,拴住几个人的心。” “一笔钱?”九爷问,“你说的一笔是多大笔呢?” “当然越多越好99lib.。”小如说,“有个两三百就更理想了。” “两三百怎么够开支?”九爷报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差点把小如震晕了。九爷说: “我给你弄到三千。” 九爷起草了这么一则启事: 草句先生: 你答应给的东西,我都没得到。现在,我迁回老家九号来了,真是度日如年。我的邻居岳西剑先生还记得吗,请务必在见报后一周内托四千块现金给他,以抵你的债务。一周内见不到钱,我只好公开我们的协议了。 你最忠实的战友 小如仔细研读了几遍,有的地方他看明白了,比如“草句”就是“苟”、“老家九号”就是“九号房”;“你答应给的东西”、“你的债务”、“我们的协议”都是指王苟对帮主在看守所的优待承诺。有的地方小如看不明白,比如“岳西剑先生”是谁呢? “岳西就是西岳,西岳就是华山,所以,岳西剑就是华山剑。”九爷说。 小如认为,“重要的是,王苟会就犯吗?” 九爷扯过启事,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一嗅,好像上面有王苟的气息,眼神变得迷离: “如果,王苟不就犯,说明什么?说明闵所长不是他杀的;说明我是个蠢货。那么,将动摇我对犯罪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动摇我对真理的追求;动摇我的信仰。” 九爷仰起头,眯起眼睛,将启事盖在脸上,以接近自言自语的低调说: “四千块,将买来我的信心。” 从鼻息吹动纸张的频率看,九爷心潮澎湃。 “如何确保王苟能读到这则启事呢?”小如说出了最后的担忧。 九爷揭开脸上的启事时已是笑容满面,这种笑容因过于唐突而陌生,说出来的话却让小如茅塞顿开: “从报纸说要追踪报道的那天起,王苟每天都认真阅读《海源日报》法制版。” 小鸟又来送开水了,九爷将折好的启事扔在倒完开水的空勺里,同时把话挑明了: “在三两天内,将启事刊登在《海源日报》法制版上,广告费约200元你先垫付。启事刊出一周之后,我给你五百块的报酬。” “这事难办,我不一定有机会去报社,登启事可能要身份证.99lib.,我没有。”小鸟的空勺停在空中,不肯收回去。 九爷重重的推出空勺,把小鸟的退路给堵死了,“我交办的事,就是非办不可的事。” 启事比小如想象的更快见报了,但比想象的更不起眼,拇指大的一小块,排在法制版的小栏目“履约寻租”的最后。 九爷不动声色地剪下这一小片报纸,放在手心让小如过目,然后夹在笔记本。小如感觉像是自己的一个秘密被收藏了,心里有些不安: “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做就等于不做,不做就等于做。”九爷九指交叉叠在胸前,脸上现出某种悲悯。 在兴奋的期待中,时光显得短促而匆忙,九号房井然有序。小如不再讲让自己吃尽苦头的什么伦理道德,而是转为现实生活中无法操作的玄学,当然,对象几乎只剩九爷孤家寡人。小如很满足,并在漫长的交谈中领悟,为什么中国玄学盛行而道德沦丧。原来,玄学有可以呵佛骂祖的“高雅”,又有超脱淡泊的“清爽”;而道德是需要示范的,谁讲多了等于自投罗网。小如暗下决心,出去之后,无论如何得改变自己的爱好,完成从孔子到老子;从《五经》到《易经》的转变。 “学者就是学者,学问大大的。”帮主在小如不知不觉之中蹭到九爷身边,听完小如关于玄学的高谈阔论,想不出准确的溢美之词,胡乱赞扬一通。 九爷被逗笑了,掉头问帮主,“你认为学问重要还是猪肉重要?” “好像不好比。”帮主重眉紧锁,慎重考虑了一下说,“有学问就有猪肉吃,不过,要是没有猪肉吃学问就没有用处了。” “你有猪肉吃的时候看不起学问,现在你没猪肉吃了而有学问的人有猪肉吃,所以你为了吃猪肉要讨好有学问的人。” “你的话太拗口了。”帮主抓耳挠腮,“你能简单地说吗?” 九爷撇撇嘴说,“事情很简单,你没有钱单了,而小如还有五十块现金。” 帮主往前挪一挪,紧挨着九爷说,“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什么不给我合作的机会呢?” 九爷托起帮主的下巴,“你的眼里有诚意,这样吧,你开一个条件,我开一个条件。” “这才叫强强联合嘛。”帮主兴奋地说,“说说看,你的条件?” “把杀害闵所长的前前后后写出来。”小如插嘴说。 “免谈。”帮主倏地起立,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想要我的命,可是我偏偏要活下去。” “每周两碗肉、两包烟。”帮主已经朝里间走了,小如赶紧追了一句,“保证你和交通共被窝。” 最后一句话把帮主钉在了原地,他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是一种奇怪的笑,笑容居然包含了腼腆。帮主蹲到他们面前,老谋深算地还了价: “我每周只要一碗肉、一包烟。案子的事,我只写闵所长的死因。” 小如本想提出异议,九爷抢先发了话,“可以答应,但有一件很容易的事要加办。” “不要害我阿。” “是这样的,”九爷在字斟句酌,“你找机会跟华山剑说,‘有人要托你给我四千块钱现金,我知道你不容易,留五百给你打点。’华山剑如果推三阻四,你这样说,‘钱在号房里没用,还不是要通过你才能花出去?年底就退伍了,还有多少机会帮我?’你不要问这笔钱的来路,到手了交给小如就是。” 晚上,帮主与哨兵华山剑的对话从头到尾完整地灌进了九爷的耳朵。微寒的气温和虫孓的鸣叫表明,时辰已是下半夜了。帮主压低嗓子喊住了来回游走的哨兵: “华山剑,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什么鸟事?”哨兵一停顿,身上的枪械不免哗哗响。 由于通铺上睡满了人,帮主无法起跳去抓监窗钢筋,只能站在两人的缝隙,双手伸给哨兵。“拉我一把。”帮主说。 哨兵拉上帮主,帮主抓住监窗钢筋引体向上说话:“有人要托你给我四千块钱,到时候你留五百买个纪念品。” “现金还是钱单?” “现金。” “开国际玩笑,你要害我押送回家。” “钱在号房里怎么花,还不是要通过你才使得出去?再过几个月就退伍的人了,搞点外快给白杨买衣服不好?” 这一招果然见效,哨兵不吭声了,肩起枪要走。帮主还有话没说完: “到时候帮我认一认是谁送钱来。” 帮主画蛇添足的话使哨兵疑窦丛生,“你不懂钱的来路?” “哪里话,是朋友的旧账。”帮主自知对话超出了九爷交代的范围,赶紧亡羊补牢,“我看他好不好意思自己来送。” 通铺上睡满了人,帮主往下跳还得求助于哨兵,“好人做到底,放我下去吧。” 第二天早晨,九爷责备帮主说,“你昨晚多说了一句话。”藏书网 帮主哑口无言,九爷阐述说,“人生在世,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我劝你不要去打探这笔钱的来路。比如闵所长之死,假如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清心省事了?因为只有你知道99lib.,所以,必须由你来告诉我。” “你呢,你什么都想知道?” “我们两个有区别,”九爷拍拍帮主的肚皮说,“你的满足在这,”再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我的满足在这。” 帮主嘻嘻一笑,捞捞自己的裆部说,“我的满足其实在这里。” “所以我要教你一个写作的诀窍,”九爷搂过帮主的头,附在他耳边说,“写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交通白胖的屁股。” 第24章 腊月二十七,机关单位放春节假,加上假期前后的双休日,干部通常可以在家连续休息十几天。梅健民跟往年一样,上街买了一些鸡鸭鱼肉、蔬菜干果、香烛对联等等农村必备的年货,准备回乡下老家与老婆孩子团聚。户籍科不像刑侦队或110那样,每到节日总是如临大敌,除了正常的值班,其他人都可以安安稳稳的过大年。 王苟在集体宿舍找到梅健民的时候,梅健民的单人房间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年货,西照的窗户渐渐暗淡无光了,可见时辰已近傍晚。梅健民的房间相当简陋,朴素的作风体现了一代老公安的精神面貌。梅健民请王苟入座颜色莫辨的沙发,用印有“农业学大寨”的牙缸泡了一杯浓茶。王苟没喝茶,抚摸着“学业学大寨”说: “太清苦了。” “有人说我是辛辛苦苦几十年,生活还是解放前。”梅健民指指王苟头顶的一张大照片说,“其实没你们说的那么高尚,我在老家还盖有乡村别墅哩,这是假象。” “有损公安形象。” “损不了,平时有人找我都在办公室,这张破沙发就我一个人坐。你不该是考察民情来的吧?” 王苟笑了,“请你吃饭。”他说。 “这样也好,让小郑早点休息。我们户籍科小门小户的,就一台车,小郑跑了一整天,你看还没轮到本科长回家。不过天底下没有白吃的晚餐,先漏个底,我可不赴鸿门宴。” “我想,我想这个,把老娘的户口迁出来。” “这事好办,以孩子要人带为由,打个报告先送民政和居委会签一下。”梅健民收拾桌上的钥匙、手机,随王苟出来,锁上门说,“人家广东早就时兴非转农了,你还弄农转非,这是干嘛?” “申请困难补助。” “治标不治本,当务之急是赶紧再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孩子不能没娘。” 两人边走边聊,王苟从后院车棚扶出摩托车,载上梅健民绝尘而去。 他们来到“客家农庄”酒店,帮主早就等候在门口了。帮主虽然衣着工整,毕竟理了光头,梅健民警惕起来: “他是谁?” “我表弟,解小飞。”王苟锁好摩托,钥匙装进头盔里交给帮主拎着。 梅健民说,“也好,就我们俩怎么喝?总得叫个助手筛筛酒吧。” “客家农庄”其实是西郊镇的一家农户,以环境幽静、酒菜实惠而著称。按王苟的说法,选择这家酒店的理由是,“离看守所近,可以赊账。” 王苟点了一条鲶鱼和几个小菜,那条鲶鱼大到一种程度,盘子碟子都太小了,只有茶盘才得以容得下它硕大的身躯。梅健民“哦”了一声,禁不住的惊奇。 帮主一口气开了三瓶“石门湖”,解释说,“连城出的新酒,才36度,先一人一瓶,各扫门前雪。” “不行不行,”梅健民企图藏起酒杯,“我几岁?你们几岁?喝酒喝什么,喝的就是年龄,喝的就是体格。” 王苟夺过梅健民绕到身后的酒杯,斟满一杯说,“要量化管理。” 帮主说,“对呀,免得你吹牛皮说多喝了,好像我们以少欺老似的。” 梅健民与王苟推杯换盏,与此同时,闵所长在另一家酒店跟同学们觥筹交错。同学嫁女儿,同窗好友凑成一桌难免要感慨唏嘘,岁月不饶人、人到中年万事休,每一句话都要用酒来概括。闵所长不觉得自己喝醉,因为他真的喝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少就少在还清醒的时候都说自己醉了醉了不能再喝;一旦喝醉了,藏书网反而梗起脖子声明,“我没醉”。 “我没醉。”闵所长甩开试图携扶他的手,卷起舌头又强调一遍,“我没醉。” 闵所长踉踉跄跄的启动摩托车,停在酒店门口扬言要送这个、要送那个。谁也不敢坐闵所长的车,除非自己也喝醉了。主人担心夜长梦多,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打发闵所长走人。 不幸的是,闵所长并没有回到看守所宿舍,他的生命在路上就结束了。 检察院传唤的一个挪用公款嫌疑人原先在宾馆“双规”,检察院的人也是人,过年了他们也想放假,经济检察科干脆向批捕科弄了一张逮捕证,将他送进看守所。 看守所设在城市西郊的屏风山,那是个偏僻冷清的地方,集中了海源市所有让人望而生畏的单位:看守所、拘留所、精神病院、殡仪馆。一到天黑,就没人愿意从屏风山经过了,甚至大白天从屏风山出来,也要被路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得你心里发毛。看守所建在一座孤伶伶的山头,通往它的大门却要先下冗长的斜坡,这样,319国道与看守所之间的公路就呈现出明显的U形。这条U形水泥路修得笔直,路两边的塔松像仪仗队那样挺拔,乍一看还以为是外国人修的。 检察院的警车冲到U形谷底时,路上侧躺的一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几个立功心切的年轻检察官跳下车,不满地踢踢这个不识趣的家伙。躺倒的人没动,其中一个检察官不耐烦了,用脚使劲一拨,侧躺的人于是成了仰面朝天。检察官们像中了炸弹那样蹦离现场,嗡的一声全躲回到车里,因为那人根本谈不上仰“面”,他连脑袋都不见了。 司机打开远灯探照尸体,检察官们就在车里用手机报了案。 刑侦队赶到现场,立即实行了封锁。重案组投入了有条不紊的搜查:摄影员负责固定现场,他用车灯照明,从不同角度的进行拍照;痕迹员和两个负责物证鉴定的工程师戴上乳胶手套,拧亮头盔上的电瓶灯,肩并肩地开展“指尖搜寻”工作。痕迹员用镊子采集每一件现场的物品,并把它们一一装入塑料盒内。很快,痕迹员就在路边的草丛中找到了尸体的头颅,这回轮到他们蹦离现场了,因为这是他们老同行闵所长的头。 重案组的童组长也戴上乳胶手套,他将闵所长的后脑勺托在手上说,“这人头本来是最尊贵的,一离开身体就成为最可恶的了。” 童组长用手电细致地观察脖子上的切口,仿佛那是一件难得的艺术珍品,啧啧称赞说,“好利落的活,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刀口。” 摄影员对准人头举起了相机,童组长一边转动头颅一边介绍说,“你们看这切口,平整、光洁;再看闵所长的表情,平静如常,这说明什么?我告诉你们,这说明凶器锋利无比、凶手用刀速度奇快,不等闵所长感受到痛苦人头就落地了。人头我见多了,一看切口皮肉、面部血色,我就能认出是砍的,还是剁的、劈的、切的、抹的、锯的,凶手是不是杀人的行家里手也就能辨个八九不离十……” 一个物证鉴定工程师打断了组长的自吹自擂,“找到了找到了,”他激动地作出推测,“树底下找到一根锯齿钢丝,可能是凶器。” 树底下的钢丝卷曲成盘状,它细如绣花针,一侧是若有若无的锯齿,要用指面去捻才能感觉到锯齿的存在。这种锯齿钢丝不但异常坚韧,而且锋利无比,要在大型的五金商店才能买到,它的用途非常专一,仿古家具厂的木匠们用它来镂空红木,以便雕刻各式各样的花鸟虫鱼。 童组长用放大镜一对,钢丝末梢留有残余的血迹。童组长若有所落地;身躯继续骑在车上,往前冲出一段后才脱离车体落地;最后摩托车因失控被甩出路面。” 在系钢丝的树底下发现明显的鞋印,摄影员对鞋印拍了照、工程师进行印模制作,并采集了泥土样本。在采集到的所有物品中,最有价值的是一支钢笔套,童组长迫不及待地用放大镜观察。笔套黑体、粗短、铝质别扣已经失去弹性,从形状和螺旋式判断,是七十年代特有的产品。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童组长差一点被惊骇所击倒,他做梦也想不到,笔套上居然刻着这样一行楷体小字: “奖给优秀基干民兵梅健民。” 童组长的脸变了色,呼吸粗重起来。“快,加紧。”童组长命令大家。 痕迹员给每个装有物品的塑料盒贴上标签,标签上注明时间、地点以及该物品被发现的精确位置。最后,工程师为闵所长的头颅和四肢分别套上塑料袋,搬进了警车。 童组长挂通了梅健民的手机,无人接听。值班室的老华见证说,“梅科长下午上街买年货,傍晚坐王苟的摩托车出了公安局大院。” 童组长又挂王苟的手机,通了好一会,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接,“喂,我是客家农庄。你找王所长,他喝醉了,睡着了。好,我叫醒他。喂,他死猪似的,摇不醒。有急事?你自己来找他好了。再见。” 童组长换了警车,率队马上赶到客家农庄。童组长第一眼看到的情形是,王苟歪在总台的木沙发上鼾声如雷,另一张木沙发上理光头的年青人也在酣睡。童组长心中暗暗叫苦: “梅健民呢?梅健民跑了?” 小姐不知道谁是梅健民,只知道“楼上包厢里还有一个。” 推开包厢门,童组长松了一口气,因为梅健民还在,而且也睡着了。“我说哩,老公安怎么会杀人呢?” 可是,童组长放心得太早了。痕迹员请组长看梅健民的胸袋,那里洇开一片墨水,钢笔尚在,笔套却不见了。工程师则报告: “梅健民的鞋底有泥浆。” 烂醉如泥的梅健民、王苟、帮主和接手机的女孩通通被带回刑侦队重案组,服下海王金尊、加上突如其来的惊吓,三个醉汉的酒都醒了大半。四人分别审讯,结果是: 梅健民说,“一人一瓶‘石门湖’干完后,我就醉倒了。” 王苟说,“我下楼结账,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帮主说,“三瓶‘石门湖’喝完,梅科长躺在沙发上睡了,王所长下楼结过账,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想等王所长醒来后再送他回看守所,等着等着自己也睡着。” 女孩说,“我加了一下账要给王所长签名,他还没签就呼呼睡了。王所长是我们的老主顾,签不签都一样的。放下账单我就上楼去包厢收碗,见王所长的客人躺在沙发上打鼾,我取了条毛毯帮他稍微盖了一下。” 童组长问女孩,“你看到睡在包厢的客人出门吗?” “没有。” “除了总台的正门,客家农庄还有其它门可以出入吗?” “当然有喽,后门就是通停车坪的嘛。” 化验室给每人抽了血,组长放王苟、帮主和女孩走人,留梅健民睡在刑侦队值班室,说“有几件事情需要核对一下。” 童组长派痕迹员和一个工程师再跑一趟,“看看现场能不能找到更有价值的东西。” 两三个小时后,两人就回来了,他们在拐弯处的阴沟壁上发现了两支乳胶手套。用镊子慢慢翻开手套,他们从手套里面获得了清晰的指纹。 化验室的几个小年轻易如反掌就得出以下结论:梅健民、王苟、解小飞三人血液中的酒精含量相同;梅健民的鞋底与制作的印模一致;鞋底的泥浆与塔松下的泥土一致;乳胶手套里面的指纹与梅健民的指纹一致;不用说,钢笔套无疑就是梅健民的。 前前后后五小时,这起同行相煎的谋杀案就宣告侦破。那些年货再也不能随梅健民回家了,它们将在房间里变质,就像梅健民将在看守所里结束生命。 消息传出,整个海源市都沸腾了,各种对梅健民不利的猜测纷至沓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梅健民与闵所长都是这次副局长的提拔人选,杀人动机显然是为了铲除竞争对手。 第25章 帮主花了两天时间,写下闵所长凶杀案的前后经过。“望尘莫及呀,王所长。”九爷读了一遍交给小如,脸上现出难得的钦佩崇敬之色。小如如获至宝,还没读完就感叹连连: “太好了太好了。” 九爷一声冷笑,“好在哪里?” “真相大白呀。”小如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如果上面写的是真相,那么你父亲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小如被九爷的话惊呆了,九爷无声一笑,夺过那张纸,弹一弹说,“这些都是警方认可的东西,我们要的恰恰是推翻他们的结论,所以,帮主白要了我们的猪肉和香烟,等于什么也没说。任重道远哪,大学生。” “这可怎么办?” 九爷没理睬小如的惊惶失措,哨兵华山剑若隐若现的身影引起了他的警觉。华山剑监窗外往返几次之后,停了下来,用手指勾帮主过去。帮主纵身一跳,挂向监窗钢筋。华山剑又左右张望一番,解开领扣,从贴身处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随手将它溜进帮主豁开的领口。 “一个老太太送来的,我问她话,她指指耳朵,是个聋婆。说什么‘该给的要给,绝不拖欠。’” 在华山剑说话的短暂时间里,九爷就完成了任务布置。华山剑离开监窗,帮主正要落地,在松手的一刹那,独眼一个箭步过去抱住了帮主空悬的双腿。帮主的身体横了起来,也就不敢松手了。新娘揭开帮主的内衣,厚实的信封叭的一声落在了床板,新娘捡起它揣进怀里,独眼也就摆了手。帮主的身体秋千那样荡了几个来回,基本平稳了才落了地。 等帮主落地,信封早就传到九爷手上了。九爷压圆开口,往里瞅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交给了新娘。九爷说: “保管权与使用权分离,新娘负责保管,使用得小如说了算。” 帮主有点委屈,“人家给我的东西,看一眼都不行吗?” “你是小媳妇拎猪肉,过一手而矣。”九爷抖一抖帮主写的材料说,“你这样一文不值的破东西,换我每周一碗猪肉一包烟,够意思了。” 帮主不服气,“我辛辛苦苦写了两天,怎么会一文不值?” 九爷翻出《海源日报》,折出法制版摊在脚下,用脚指头点点那篇通讯说,“你看看这篇《为争夺职位,科长谋杀所长》的稿子,有没有比你写的破东西更翔实?” 帮主歪起头只稍稍浏览那篇稿子,他更关心本质问题,“这么说,你们是不想给肉给烟罗?” 九爷眯眼呼出一口长气,“当然要给,我们离合作目标还远着哪。”九爷将莫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帮主更加惴惴不安了。 铁门的方孔打开,小鸟送开水的时间到了。这次扔进水勺的纸包里有五百块现金和帮主写的材料,纸包格外厚实,九爷说话的内容也更加丰富: “该你拿的,你拿走;该你送的,你送走。别人叫你小鸟不等于你可以远走高飞,你不过是一只稻草上的蚂蚱,而且紧紧地跟我拴在了一起。” 现在,帮主同九爷、小如的紧张关系可以说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帮主的基本立场是拖一天是一天,等王苟回来当所长了岂不万事大吉。帮主心中有数,到目前为99lib?t>止,他所提供的信息还是一口咬定杀人凶手是梅健民。但是在九爷看来,从逻辑上已经完全可以推论王苟才是真正的凶手,缺失的仅仅是最有力的证据。同时,九爷知道,最有力的证据也能把帮主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因此不能往急里逼,狗急还跳墙呐。每周有一碗肉、一包烟无偿供应,帮主举手投足之间就有点洋洋得意。 既然急不得、恼不得,小如来到外间太阳底下,黑脸把他刚叠好的破毛毯垫在桶上,看起来动作娴熟。小如坐上去,调整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随遇而安。黑脸面对小如站着,其他人寻找位置坐着、站着或蹲着,总之既要让自己舒适,又要能全面欣赏即将开幕的好戏。然而,小如眯起眼默不作声,黑脸无法判断是阳光过于强烈还是小如在思索新名堂,不由提心吊胆。小如感到奇怪: “你们看我干嘛?” 帮主建议说,“叫新兵汇报案情吧,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白闲着。” 小如不置可否,但是,大家看到他阳光照耀下的脸笑了一下。黑脸认为这是小如在默认帮主的建议,于是眨巴眨巴烂柿子似的眼睛,开始汇报案情: “我专门偷猪,都偷了十几年了,不会干别的,没办法。原先跟我师傅一块干,看准地方,下半夜去。我在猪栏外放鞭炮,师傅进去屠宰。鞭炮放完了,猪也搞定了,我们把它绑在嘉陵车的后坐就走。主人听到鞭炮响,以为是邻居家在杀猪,懒得出来看究竟。师傅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胆子有多大,生意就有多兴隆。 “以后师傅判了无期,我只好单干。没人帮我放炮仗,我用针筒把高粱酒打进馒头,丢给猪吃,一下就醉倒不吭气。就是搞不来大家伙,没法弄上嘉陵车。不过一个人干很安全,抓到了不算团伙,也没人招我,自己顶住不说不会出大事。我用的嘉陵车还是师傅留下的,昨天派出所拉去了,说是作案工具。” 独眼按奈不住好奇,“搞到猪以后怎么办?” “统统自己放血退毛、开膛卖肉,死猪不好卖的,跟人家说不清楚。屠刀和肉篮派出所也搜走了,还有卫生许可证。就这些。” 小如当着偏西99lib.的太阳端坐,那么,面对他的黑脸就是逆光。由于逆光,小如看不清他的脸,但整体上面善,只见眼眶糜烂不堪像腐烂的秽物。小如始终保持微笑,使黑脸感到这位牢头慈善怀柔,协助他流利地完成叙述。 黑脸另辟蹊径的作案方式别具一格,小如的微笑除了鼓励他说下去以外,的确是耳目一新所至。黑脸扼腕垂头,叙述结束后,观众不再注视他,而是注视小如,等待下一个节目的出笼。众目睽睽之下的小如站起来,紧了紧外套,沉默地进里间去了。 黑脸心中一阵狂喜,跟小如要进里间,却被帮主叫住了: “急什么,节目还没开始呢。” 黑脸停下脚步,喜悦从他的烂脸上渐渐消失。“谁出节目谁出节目?”出于小如突然离去的微妙背景,没有人响应帮主出节目。帮主左右环视一圈,点了独眼的名: “你当过兵,有什么新鲜让弟兄们开开眼。” “我当什么兵呀,就新兵连哪几个月像个兵。” “新兵连什么事最难?” “最难?踢正步吧。” “行,就踢正步。”帮主下了口令,“黑脸注意了,立正,正步——走。” 黑脸的正步踢起来一跳一跳的,像恐怖片中的吊死鬼,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不行不行。”独眼上去示范了一遍,叫黑脸再来。这次黑脸的动作好多了,看上去还不是踢正步,而是一个巫婆在跳神。 帮主别有用心地说,“每个人都是从不会到会的,可以慢慢学嘛。” “对对对。”独眼恍然大悟,“得从一步一动练起才行。” 独眼让黑脸踢左脚摆右手,黑脸总是脚尖朝上,独眼怎么也纠正不了这个毛病。小鸟依人般蹲在帮主身边的交通突发奇想,端来一碗水搁在黑脸的脚面上,这样,脚面总算是平了,上摆的右手又垂落下来。于是,交能再端来一碗水,搁99lib.在黑脸上摆的右手。 一个金鸡独立的人有什么看头吗,大有看头。可以观赏到他如何为持平两碗水而自相惊扰;可以观赏到他的脸色如何从忧心忡忡到满面愁容;加上帮主下达的军令状,甚至还可以观赏到一个人的孤独、无助和绝望。帮主的军令状是: “如果手上的碗翻了,你要给独眼按摩一个月;如果脚上的碗翻了,你要给独眼洗脚一个月。” 里间的九爷凭直觉,感受到了这句话的非同寻常,为什么不是给“我”按摩、洗脚,而是给独眼按摩、洗脚呢?其中必有蹊跷。九爷中断谈话,示意小如密切关注外间的一举一动。 九号房前所未有的安静,外间的在满怀喜悦地等待黑脸的可悲结局,里间的竖起耳朵倾听外间的动静。九号房越是阒静无声,金鸡独立的黑脸越是心惊胆战。这样,隔壁八号房的喧闹声就拔地而起,一帮人在讨论重庆火窝,另一帮人在辩论通奸是否要判刑。火窝和通奸均属于热烈的范畴,所以他们高潮迭起,九号房的听众甚至能越过高墙,听到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黑脸在大家的迫切期待中彻底崩溃了,他耐不住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更坚持不住手脚的僵硬,哗啦一声两碗水先后倒了,紧接着是双膝轰隆下跪,并拼命擂自己的头颅: “你们打我吧,怎么打都可以。别叫我踢正步,我实在受不了啦。” “打你干嘛?”帮主一脚架在黑脸肩上说,“大家都听到的,碗翻了可要给独眼按摩洗脚一个月。” 黑脸朝帮主叉开的裤裆说,“按摩我会,洗脚我也会。” 帮主放下脚,“那就动手吧,你还等赏哪。” 帮主请独眼坐在桶上,独眼的上身同样很长,虽然是坐姿,黑脸也高不了多少。帮主指挥黑脸给他捏肩、敲背,尽管很不地道,毕竟比踢正步专业多了。 对黑脸的“提审”结束了,九爷和小如并没有听出什么蹊跷。小如的结论是,“这是一场感情贿赂,九九藏书目的在于拉拢独眼。” 九爷说,“一定会有下文,否则不符合帮主的性格。” 事实证明,在这件事情上九爷低估了帮主。帮主企图达到的目标是:培养独眼争当牢头的信心和兴趣,从而借刀杀人,在九号房打个翻身仗。这一层天机不是九爷看出来的,而是帮主自己一语道破的。 帮主命令黑脸给独眼洗脚是在晚饭后、收监前的那段空隙。水桶摆在靠水池的位置,独眼坐稳后,黑脸帮他卷起裤管,倒水先打湿一只脚,细腻地搓、反复地捏,最后冲一遍。擦干净了,黑脸给它穿上袜子,再去伺候独眼的另一只脚。 洗完脚,帮主扶独眼站起来,问说,“舒服吗?” 独眼咂咂嘴说,“真他娘的有意思,操。” 这两句对话九爷都听清了,他认为无关紧要,关键是帮主说的后一句话,这句话验证了他的基本判断。帮主说: “你如果当牢头,就可以天天享受。” 第26章 到了七月,已是稻谷成熟的季节,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滋润了;香味浸透阳光,阳光变得沉重了。正是在这个季节里,风传着沉重的消息,新娘要送漳州劳教所。 风传很快得到证实,新娘从提审室回来,兴高采烈地宣布: “弟兄们,我要走了,就明天早晨。” 在铁门背后,新娘将三千块现金交还小如,小如有些惊恐,就凭四十公斤的体重,保管如此巨额的现款无异于勾引别人来抢。“我来保管,”九爷接过厚实的信封说,“到明天中午,事情就会起变化。” 新娘开始整理行装,九爷扯他的衣角说,“你帮我挡一会他们的眼光。” 九爷挤干一瓶牙膏,捻开底部的折边,用牙刷捣成空圆筒,卷了五百块钱塞进去,再折好底部。新娘目睹了九爷制作“钱筒”的全过程,没想到是给自己的,新娘不好意思接,推辞说: “你帮我太多了,这里更需要钱用。” 九爷将钱筒捆进毛巾说,“客气什么,这东西打点干部、拢络老乡都用得上。” 最先感到振奋的是帮主,他对独眼说,“庆祝一下怎么样?” 独眼有所顾忌,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小如的反应,小如似乎不置可否。晚上收监后,帮主大声吆喝,“开晚会了。”小如想说什么,话没出口就被帮主堵了回去: “晚会由独眼主持。” 难道这是实现牢头梦的转折时刻吗?对这个问题,现在容不得独眼多想。帮主让大家在通铺上围成一圈,刀疤将一把花生和饼干摆到中间,然而,下午泡好的两杯茶应该摆到谁面前呢?刀疤难住了。茶只有两杯,想主宰九号房的人有好几个。在犹豫的片刻,帮主从刀疤手里接过两杯茶,一杯摆在九爷面前,另一杯则摆到独眼面前。这个动作的意义在于暗示九爷,就算独眼掌权,你的地位也不会动摇。九爷不动声色,也用一个小动作来否决帮主的痴心妄想,将茶杯让到小如的面前。 帮主找个塑料口杯盖往床板敲出欢乐祥和的节拍,“安静安静,”他说,“火树银花不夜天,今日又是欢庆夜;整个号房乐翻天,欢送新娘去漳州。” 帮主不伦不类的主持词,大家不觉得别扭,反而营造出乐融融的气氛。独眼带头鼓掌,其他人也就随意拍拍巴掌。在稀落的掌声中,帮主唱开了: “口唱山歌难落腔, “七岁出来漂流浪, “年年月月到处走, “祖公呒得三枝香。 “祖公呒得三枝香, “父亲埋在乱葬岗, “父亲埋在乱石峡, “代代引出风流汉。 “代代引出风流汉, “过年猪肉无一两, “兄弟叔伯劝你转, “归心转意莫做流浪汉。” 在七月鲜果飘香的寂寥夜晚,帮主把这首海源民间流传的《流浪汉》唱得动情而忧伤。许多人的头垂到胸前,沉默不语,不知是这首民歌触动了某根神经还是对这种凶吉未卜的晚会设防。这个间歇,小如发觉黑脸、帅哥和皇上蹲在过道,小如说: “你们都上来吧。” 等三人插到通铺的角落,帮主开始“击鼓传花”,他背转身,用口杯盖敲击床板,另一个口杯盖在各人手头轮转,击打停止,它在谁身上谁就上节目。小如从小学到大学都玩过类似的游戏,但今天的气氛紧张又沉闷,更接近某种刑罚。九爷接过口杯盖传给小如,为游戏赋予了平等的格调,大家马上解除戒备,脸上有了笑容。它第二圈轮给新娘,击打停顿了,新娘于是清清嗓子唱一段《卖花线》: “客人请坐,我来请问你, “你的娘生下你,有了几兄弟。 “大哥成了亲,二哥结了婚, “三哥哥就是我,单身卖花线。” 有人说没有笑声的笑话;有人唱五音不全的歌;有人讲平铺直叙的故事,总之,九号房的欢送晚会拖泥带水。小如等三五个人还没轮到,睡觉的电铃就响了。指导员一路喊“睡觉”,走到九号房监窗停下脚步,大家紧张地盯住小如,小如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来,对指导员点了点头。大家看到指导员也点点头,“早点睡吧。”指导员这么一说就离去了。 指导员和小如相互点头致意的细节表明,小如在维持九号房的秩序,但是,帮主再次打乱了它。帮主说: “最后,请独眼给我们训示。” 独眼不懂帮主的“训示”是哪里学来的,印象中只有国民党的军队才说训示。独眼想奋力一搏,话就一定要出口: “我们能关在同个号房,就是缘分。我们互相帮助,彼此和睦相处。我希望若干年后,同处一个号房的日子能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像战友一样。” 独眼的话无趣地戛然而止,因为此类话对九号房太陌生了,大家起了疑心,演说无法打动任何人,盯着他的全是警惕而木然的眼神。独眼有点难堪,小如却抓紧时机宣布: “摊被。” 躺在通铺上的时候,孤独就在小如身边。围绕新娘的离去,大家纷纷发表高见,九爷满以为小如肯定有一番高屋建瓴的话别之辞,结果他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帮主得知新娘虽然于看守所是二进宫,却没有踏进过监狱的大门,浑身是劲。帮主十分权威地教导新娘: “走在路上如果遇到干部,无论干什么都要放下,为干部让路,最好能鞠上一躬。要尽快加入积委会,争取当组长。对老乡一定要义气,不然就苦海无边了。” 这些话新娘听起来恍若异邦,基本上还是理解了,就差个“积委会”。 帮主解释说,“是‘积极分子委员会’的简称,表现好有关系的犯人才能加入。” “还有,”刀疤插嘴说,“千万别搞同性恋,干部最恨这个,熬不住了就自摸。” 早晨的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外面的天空还是黑的,有人在监窗外沿路喊“起床”,却见不到干部的身影。大家衣服刚穿好,小鸟就来开监了。里间的铁门打开,帮主给了独眼一个眼色,独眼蓦地站起来,指挥说: “帅哥,拎尿桶。” 帅哥愣住了,张惶地看看小如,小如面无表情;又看看新娘,新娘忙着收拾东西;再看看九爷,九爷在悠闲地梳头。看来是大势已去了,这么悲观地想着,帅哥只好重操旧业,将尿桶拎出号房铁门外。 牛刀小试的独眼决心乘胜追击,以巩固既得战果。交通正在叠被子,独眼踢踢他高高撅起的屁股,指示说: “把上面最好的那条用塑料袋套了,换给新娘带去漳州用。” “不敢当不敢当,”新娘按住交通的手说,“无功不受禄嘛。” “我说了算。”独眼言辞间豪迈十足。 这么一逼,新娘只好说实话了:“你说不了算,这条新被子是小如的,他可没开腔哪。” 黑脸看在眼里,稀饭分到手,黑脸主动把粥面上的十几粒黄豆如数拨到独眼的饭碗。独眼舒心地笑了,调羹一搅拌,它们就同自己的黄豆融为一体。黑脸欣慰地看到,独眼空荡荡的左眼皮爽快地跳了几下。 送走了新娘,独眼觉得自己已经是牢头了,讲武力,九号房谁是对手?早晨的太阳刚刚晒到西墙,独眼大大方方坐在水桶上,叫黑脸站在身边,用报纸为他扇风。 独眼的牢头梦做到中午就破灭了,因为午睡时出了一件咄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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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刚睡着,就被帮主石破天惊的尖叫惊醒了,帮主边叫边跳,像一只野猫的尾巴上被绑上了点燃的鞭炮。帮主的痛苦十分怪异,只见他双手插进裤头,从情形上看好像是在抠屁眼,身体歪向一边上窜下跳。帮主没说是怎么回事,也就没人能够帮他的忙,各自抱开被褥让出一块地方让他去跳。帮主改了口,不光是尖叫,而是以尖叫的刺耳喊“报告”。 指导员如期出现在监窗口,帮主不等他问话抢先汇报了:“有人用风油精抹我的屁眼。” 九号房笑得像炸开的锅,指导员别过脸,从抽动的肩峰可以看出,他在心花怒放。等指导员严肃下来,九号房的声浪也平息了。指导员恢复了严厉的面孔: “谁抹你的屁眼了?” 帮主委屈地说,“不知道,我睡着了。” “那你总该知道谁有风油精吧?” 帮主指证九爷说,“他有。” “唔——”指导员奇怪了。 九爷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帮主气急败坏,说话就语无伦次了: “查房,一查房就查出九爷了。” 九号房新一轮的大规模查房开始了,指导员亲自带领一个班的武警战士开进九号房,从摸索被褥到抖开所有包裹,从撬开每一块床板到人人过关搜身。挖地三尺不见得有金银财宝,战士们个个汗流浃背,除了留下一片狼籍他们一无所获。 指导员命令全体人犯靠墙站好,伸出双手让他逐一嗅过,嗅完一遍,指导员重复再嗅嗅独眼的手。 “右手好像有风油精的味道。”指导员请武警班长参与鉴别,班长凑过去一皱鼻子说: “就他,没错的。” 独眼大惊失色,“冤枉哪指导员,我根本没见过什么风油精。” 指导员勒令独眼交出风油精,“那是玻璃制品,严禁带进号房的。” 独眼慌不择路,脱光上衣、退下裤子,再翻出全部口袋。“我手上怎么会有风油精的味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班长用电棍捅捅独眼赤裸的肚皮威胁道,“你交还是不交?” 独眼举手作投降状,“战友战友你别急,我也是当兵出身的,立过三等功,这只眼睛就是抗洪抗没了,不信你问问指导员。” 班长收起电棍,将信将疑地看看指导员。 “我这里只有在押人犯,没有什么抗洪英雄。你是医药公司的吧?” 这时,九爷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仿佛在指导员心中敲下一枚钉子,坚定了他从严处理独眼的决心。但在独眼和其他人听来,九爷说的不过是一句家常话。九爷说: “他就是叶月的新丈夫。” 指导员点点头,没说什么,露出焦黄的鸦片牙笑了一笑。 帮主不要闻手,因为他是受害者,武警一进来,他就冲到水池边脱掉裤子,忙着给自己洗屁股了。交通被指导员嗅过手,出来外间可没闲着,接过帮主手中的勺子给他浇水。 尽管有指导员在场不好随便打人,在撤出九号之前,班长还是找到了泄愤的对象。帮主趴在地上,光溜溜的屁股朝天翘起,交通正一勺一勺地往肛门处冲水。班长拉开交通,电棍抵在帮主的肛门,一通电,帮主就像挨了一棒的落水狗那样,一声怪叫撞向了地板。班长还不解恨,一脚踩在光屁股上说; “弟兄们累得半死,你倒会享福,让人洗屁股。” 有一个重要的情节被所有的人忽略了,九爷在开口说话之前,将含在嘴里的那瓶风油精吐在手心。 由于惊魂未定,整个下午九号房都悄无声息,当大家被开门声吸引,才发现九爷站在铁门背后,胸有成竹的样子。 进来的小鸟抱了一副木铐和一把扳手,指导员手握门闩,喊“吕崇军”。独眼只穿短裤走出外间,指导员说,“穿上长裤,戴木铐就不好穿了。” 此时,独眼才领会,带来的木铐是为他准备的。独眼穿好长裤,迟迟不出来外间,躲在里间的角落抗议说: “我根本不懂风油精的事,你问帮主,他会相信是我抹的吗?” 帮主帮腔说,“每一个都有可能,就是独眼不可能。” “吕崇军,你老老实实出来戴木铐。”指导员站在铁门边高声斥责,“我知道你当过兵,可你当的是猪倌兵,你打得过武警吗,要不要叫几个来跟你过过招?” 独眼还是不服,“我没有犯错误,为什么要受惩罚?” “我从不冤枉好人,也不放一个坏人,你戴上了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独眼走出外间,小鸟示意他坐下。小鸟用扳手旋开木铐的镙冒,扣好独眼的脚腕,再用扳手旋紧。独眼坐在地上大声嚷嚷,“戴好了,告诉我为什么?” 手持扳手的小鸟从指导员身边溜了出去,指导员对独眼的态度很不满意,“叫个鸡巴毛,先戴一个月再说。” 指导员锁好铁门,打开送水送饭的方孔说,“吕崇军,你知道什么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吗?” 独眼恍然大悟,“叶月离了婚跟我自由恋爱,我夺谁的妻了?王苟这是公报私仇。” “不关王苟的事,是我要罚你。”指导员说,“叶月是多好的姑娘,你害得人家做——,害得人家坐牢。” 小如不得不重新调整铺位,因为由两块厚木板拼成的木铐至少有四十公分宽、一米长,大约十五斤重,必须安排两.99lib?人的位置独眼才能平躺。睡在门边的刀疤十分乐意为独眼服务,不等小如布置,就自觉地挪开了,并且喜气洋洋的。 包括小如在内,九号房的许多人没有见过木铐,因此,观察独眼的生活成为九号房的新内容。显然,独眼没有戴过木铐,没几天,他的脚踝就肿了。面露关切的首先是小如,这就帮助了独眼,因为帮主、刀疤之流有的是办法,只是没有得到小如的暗示。帮主撕开一条破被单,绞成一股绳,固定在木铐的两端,然后挂到独眼的脖子上。这样,独眼叉腿走路时,木铐的圆孔就不至于磨擦到脚踝。刀疤则准备了两个残破的口杯,独眼平时坐下或要躺下睡觉,把口杯塞到木铐底下垫着,以减轻脚面的负担。独眼经常抚摸耻处,大发牢骚: “脚合不拢,腿根就发酸。” 帮主当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但他能干什么呢,独眼被木铐锁住了,刀疤是随风倒的骑墙草,其他人整天巴望着九爷赏赐几块肥猪肉。帮主攥改了《烛光里的妈妈》,企图以歌声引蛇出洞: “王八,我想对你说,话到嘴边又咽下; “王八,我想对你笑,眼里却点点泪花。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风油精哪里去了。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敢做怎么不敢说话。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腰身倦得不再挺拔。 “噢王八,九号房的王八,你的眼睛为何失去光华? “王八呀,老子已知道,你永远都是一只缩头的王八。 “噢王八,相信我,老子自有老子的办法。” 很多时候,帮主的歌是冲着九爷和小如唱的,九爷置若罔闻,情闲气定读自己的书。帮主不厌其烦地唱,到底是谁抹的风油精,我他妈的偏要唱他个水落石出。果然,真人露相了,是人,总有不堪侮辱的那一刻。不可思议的是,站出来的认账的居然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黑脸。 “你别唱了,风油精是我抹的。”黑脸走到帮主面前说。 帮主的歌声嘎然而止,改口为骂人。“黑脸,真是狗仗人势啊。” “我们单挑,如果输了就闭上你的狗嘴。” 整天挨打受气的黑脸要跟帮主单挑,大家兴味盎然,噢的一声围拢过来。小如心惊肉跳,转头看外间的九爷,九爷摆出事不关己的派头,仍然在读他的书。 “来吧走狗,你死到临头了。”帮主咬牙切齿,脱去外衣摆开阵势。 黑脸拦腰扎住衣角,准备迎击格挡。帮主比黑脸高出半个头,但黑脸的弹跳能力非常强,蹦来蹦去的,帮主无法估算距离。帮主用钩拳逼近,左右开弓乱打,出手慢而且没有暴发力。黑脸把拳贴在耳朵上,保护脸部侧面;尽量缩着头,将左右肘关节贴在腹部两侧,以阻挡帮主的躯体侧钩拳。这样,看起来黑脸处处被动挨打,事实上帮主没占什么便宜。帮主气咻咻的,很是着急,改用直拳连续猛攻。黑脸的身体舒展开来,用格挡频频拨掉帮主的直拳。帮主的体力明显不支,混合连击一出现,黑脸就知道他求胜心切了。灵巧的黑脸总是在帮主快要打着的瞬间,采取滑99lib?身阻挡迅速躲避。 为了体现公正,双方都没人助阵,两人打到哪里,哪里就退出一片空地。通铺的床板被踩得咚咚响,体现了他们决一雌雄的坚定决心。机会终于来了,这时帮主犯了一个错误,他抬腿踹了黑脸一脚,侧脚面落到黑脸腹部已是强弩之末。黑脸双手捞住了帮主的脚腕,帮主失去平衡,胳膊可笑地挥舞着。黑脸伸出右脚,扣住帮主孤立的左脚跟,借力往前一送,帮主就仰面躺倒了。黑脸把捞住的那条腿抬到肩上,一个侧身,右脚就踩到帮主大腿根部的耻处。帮主大叫一声,弓成一团就地打滚,黑脸扑上去拳脚交加,帮主早就连防守之功都丧失了。 刀疤从帮主身上扯开黑脸,“点到为止,”他说。 不料,大获全胜的黑脸跑到角落嚎啕大哭。“他太欺负人了。”黑脸悲恸万分,反复哭诉这句话。虽然没有具体内容,但大家看着地上的帮主像一条被踩伤的毛毛虫,摆平、弓起、蠕动,都能联想到帮主跟独眼上下其手欺负黑脸的过程。 戴木铐的独眼行动不便,没有进里间瞧热闹,他坐在水桶上,木铐底下垫着破口杯,倾听通铺床板在剧烈地响动。九爷合上法布尔,拉过水桶坐在独眼身边,掏出那瓶神秘的风油精,举到独眼完好无损的右眼前说: “其实不关烂脸的事,你看,这东西还在我手上。” 独眼右眼圆睁,“这么说是你抹的。” “别恶心我了。”九爷塞好风油精,“我的手指如果接触到帮主的屁股,我一定剁了它,哪怕只剩下五根指头。我原来爱闻风油精,自从抹过帮主的屁股,我就再也不闻了。” “怎么我的手上会有风油精的味道?” “道理很简单,先抹一点在你手上,再抹帮主的屁股。” “挑拨离间有什么好处?” “为了帮助你报仇。” 独眼的独眼放出少有的光芒,他没插话,等待九爷把话说下去。九爷托起独眼的下巴: “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你是不是恨王苟?” “叶月跟她离了婚就不再有夫妻关系了,他不该折磨叶月。” “正面回答问题,恨,还是不恨?” “恨!” “我有办法让他下地狱。” 独眼嗖地站起来,但他没走开,因为要重新垫好木铐底下的杯子十分麻烦。九爷偏头盯住独眼,微微一笑。独眼第一次发现,九爷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是如此的细白,把舌头陪衬得鲜红欲滴。独眼从没见过这样女性化的嘴,更无法判断会从这种嘴里说出什么话来。独眼轰然坐下,好像身上的某根神经被击中了。九爷站了起来,左手插进裤兜里,居高临下对独眼说: “闵所长是王苟杀的,帮主掌握了证据。” 独眼被惊呆了,九爷靠前一步站得笔直,话就从独眼的头顶倾泄下来。“只要帮主说出真相,我们就可以送王苟去见阎王爷,达到你报仇雪耻的目的。” 独眼不敢抬头,怕九爷察觉他脸色的变化,孤独的目光落在了九爷刀锋般挺拔的裤管折痕上。独眼突然想到,天气转为炎热之后,大家都穿短裤了,惟独九爷时时刻刻穿着长裤。这个问题独眼来不及细想,因为他要注意听九爷说的每一句话。九爷说: “我知道你想当牢头,但现在不行,你现在要做的是协助梅小如撬开帮主的嘴,而不是夺他的权。你想想,等王苟从党校学习回来当上所长,还有你的活路吗?” 九爷弯下腰,附在独眼耳边无声一笑,总结说,“来吧,我们一起送王苟去黄泥公社,我保你当上九号房的牢头。” 独眼的木铐戴满十五天之后,指导员出现在铁丝网上观察独眼。指导员面露愧色,尽管稍纵即逝,九爷还是捕捉到了。九爷的一闪念,将事态往前推进了一步,九爷说: “指导员,吕崇军的确有改悔的表现,我请求给他免戴半个月木铐。” “你怎么知道他有改悔表现?” “我多次跟他谈心,认识真的跟以前不一样。” 指导员顺水推舟,马上就同意了九爷的请求,虽然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 手持扳手的小鸟为独眼松开镙冒,独眼经帮主的携扶站立了下来,流下两行泪水。至此,独眼就牢牢控制在九爷的手中,至少,九爷是这样自认为的。 第27章 盛夏的炎热天气,不知不觉来到九号房。走到外间,铁丝网上面的天空深邃湛蓝,正午的骄阳在静寂和酷热中闪耀。一只云雀发出颤音,无形的歌声迅速穿过头顶,飞向深情的大地。强劲的季风徐徐吹拂,虽然不能驱走暑热,毕竟有助于睡眠。九号房在熟睡,小如怎么也睡不着,独自在外间的墙根下发呆。 小如的判决书下来了,有期徒刑三年,一个悬念总算有个结局,心里踏实了许多。法院认为,梅小如的行为构成妨害公务罪。梅小如在客观上表现为用枪威胁的方法,阻碍正在执行公务过程中的国家工作人员依法执行公务;主观上明知侵犯的对象是正在值班的公安局长,然而仍故意地阻碍其执行公务。在本案中,梅小如的行为完全符合妨害公务罪的构成条件,应以妨害公务罪定罪。 与判决书同时传到小如手上的,还有一张东南农业大学的《开除通知书》: 梅小如同学:藏书网 根据教育部《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中“触犯国家刑律,构成刑事犯罪者必须勒令退学或开除学籍”的精神,和东南农业大学《全日制本、专科生学籍管理细则》中“二次考试作弊、一学期旷课50学时以上、请人代考的学生,将被勒令退学或开除”之规定,鉴于你已经触犯国家刑律、构成刑事犯罪,以及一学期旷课50学时以上的事实,经校委会研究,决定开除你在本校的学籍。 特此通知 东南农业大学 局长又来看小如了,不过,这次局长不再神采奕奕,甚至有点沮丧。局长扔了一支中华烟给小如,自己点燃一支,想了一想,干脆将打火机插进烟盒,一并扔给了小如。坐在边上的指导员居然没捞到一根中华烟抽抽,酸溜溜地说: “局长可不能带头违反监规。” 局长吐出一串烟圈,双腿搁在桌上。“你要这么说话,我就再违反监规一次,中午弄点酒菜跟小如喝两盅。你就这么关照老同事的儿子?” 指导员说,“哪里话,没有我他能当牢头?” 局长撇撇嘴说,“我不信,这么个小人儿当牢头,我脚指头还当市长。” 说话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指导员绕到提审室的后门把小如领到自己的房间,局长已经在那里用启子开葡萄酒了。两杯酒下肚,局长说了实话: “差半年大学就毕业了,现在被开除.99lib.学籍,操,可惜哪。我看你们梅家风水有问题,父子同监可不多见。刚出事那会,我找了检察长,说能不能采取十二个月的取保候审,让你把书读完?检察长没同意,说取保候审只能用在检察院自侦的案件上,对公安局已经侦查终结的案件,检察院只能在最长一个半月内作出起诉或者不起诉的决定。爱莫能助啊。” 指导员开了一瓶罐头猪脚,埋头吃肉的小如扬起脸说,“判就判了,我自找的。只是我爸,他如果枪毙了那可真是千古奇冤。” “喝酒喝酒。”局长举杯跟小如轻轻一碰说,“说枪毙就枪毙啦,哪那么容易,又不是杀一头猪?你还在娘胎的时候,杀一头猪还得公社书记批呢。现在情况僵得很,你爸死不认账,我们证据确凿。” “美国法律中有一条著名的规则,面条里只能有一只苍蝇。” “什么意思?” “当他发现第一只苍蝇,就会果断地把这碗面倒掉,而不会等着发现第二只苍蝇。” “这碗面跟你爸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我爸这碗面里的苍蝇太多了吗?又是鞋印、又是钢笔套、又是指纹,我爸干了一辈子的警察,要杀人还笨到连笔套都留在现场,这不是明摆的栽赃嘛?” 局长这下不乐意了,“什么叫铁证如山,苍蝇不多还叫铁证如山?” 小如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那些证据是假的。” “你他妈的就是学不乖长不大。”局长用筷子戳戳小如的脸说,“你说假就假啦,真的拿来我看看?” 小如的激动被咽了
.99lib?
回去,局长动了恻隐之心,“你不懂我们的压力有多大,公安局内部出了这么大的娄子,我们的日子过得像龟孙子了你还不知道。” 饭吃完了菜还剩着,小如把猪头肉、炒蛋两个荤菜倒进塑料袋。见葡萄酒还有半瓶,小如也想拎走,被指导员一把夺了回来。 局长看不过去,“不就半瓶酒吗,让他喝好了。” “可以,你发个正式的文下来,叫《关于同意人犯梅小如带酒瓶进号房的批复》。” 局长白了指导员一眼,扯个塑料袋将葡萄酒倒进去,塞给小如,“就说是局长批准你喝的。” 临走之前,局长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指导员说,“我看小如就不要送青草盂监狱了,留下来做内役,身单力薄的,干重活怎么受得了?” “现在我说了算,到国庆就不一定了。” “唔?” “王苟不是要从党校回来接替所长吗,要他同意才行。” “这事有点麻烦,”局长松了一档裤头说,“政法委这次讨论通过了两件事,一是由于梅健民的事我要下台了,二是由王苟接任你们所长。不瞒你说,新局长下周就来报到了,要不然我怎么敢跟人犯喝酒?” 在送小如回号房的路上,指导员喋喋不休地表达了对局长的不满情绪: “这个农民,放什么马后炮?他真的有心帮你,案子就不该送检察院。省人大常委会去年通过一个叫什么东东来着,对,叫《大学生犯罪预防、处置实施意见》,按那玩意套它个三年两年劳教,还可以向你们学校交涉,讨个保留学籍。现在鸡飞蛋打了唱什么高调。” 走到九号房门口,小如停下了脚步,回头对指导员说,“没关系,我参加自学考试照样能把文凭夺回来。” 铁门的响动唤醒了九号房的午睡,独眼第一个发现小如手上拎着东西进来,“是猪肉。”独眼惊喜地说。 “你可是‘一目’了然啊。”刀疤叫小如先别进里间,问大家说,“除了猪肉还有什么?” 小如将塑料袋背在身后,那是什么呢?大家七嘴八舌,但是没人能够接近答案。九爷笑了,“我来闻一闻,”九爷闭起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竖起右手食指,“是酒,而且是葡萄酒。” 大家“哇”的一声包围了小如,准确地说是包围了酒肉。独眼接过小如手中的塑料袋,安排酒肉去了。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小如漱过口、洗了手,拖过水桶坐在西墙的阴影下。滴酒不沾的九爷穿戴整齐,拖过另一个水桶坐在小如身边梳头,每梳一下,九爷都要嗅一次塑料梳子。 “有新情况?” “对。”小如忧虑地说,“王苟国庆节就要回来当所长,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九爷的梳子停在鼻子底下,“着急了?” “让独眼动手,撬开帮主的嘴,不行往死里打,反正指导员不会给他换房。” 九爷呲开雪白的门牙,用梳子背轻轻敲打着它,“撬不开的,因为他一张嘴就等于宣布自己的死期。” 这个道理小如明白,一明白他就无话可说了。九爷进一步分析说: “要施加压力,是精神上的压力,不是肉体上的。问题要分解,斩成一个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等帮主一旦意识到小问题的总和将要走他藏书网的命时,我们的证据已经成立了。” “问题怎么分解?”小如着急地问。 “这个你别管。”九爷郑重地说,“我们分工一下,你等待时机施加压力,我来套出他的话。” “打不能打,逼不能逼,等待什么时机,还不是守株待兔?” 此时铃声大作,里间的蜂拥而至出来外间撒尿洗脸,九爷怕喧闹淹没了他的话,高声说: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尽管九爷的话小如似懂非懂,通过小鸟,小如还是向十三号房的父亲传递了纸条: 顶住意味着一切。证据会有的,公平会有的。 小鸟当天就传回了梅健民的纸条: 不要乱来。要相信组织,相信法律。 九号房的气氛越来越沉闷了,因为小如和独眼都厌恶流行歌曲,帮主也就不知道该对谁歌唱。有一天,九爷打破了沉闷。九爷本来坐在外间读书,突然进来里间示意大99lib?家安静。大家听到,一个走路的声音穿过号房门口的走廊,九爷问,“谁的脚步?” 表现的机会来了,帮主是绝不会放过的。“李英。”帮主骄傲地说。 “谁是李英?” 帮主不屑于回答独眼如此无知的提问,炫耀说,“我最爱她值班了,跟着她去号房送饭,一路都能看到雪白的小腿。”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子不是虎落平川进九号房了嘛。” 独眼看不惯帮主的自以为是,“谁关心你了。”独眼现在知道了李英是女管教,“我是说李英后来哪去了?” “警校读文凭,两年的大专。”帮主不过瘾,补充说,“前年九月去的,今年暑假毕业。王英读书期间女号房由王苟代管。” 提到王苟,独眼变了脸色。九爷接着帮主的话茬说: “是李英回来了,那是高根鞋才有的声音;她身上有一股味道,那是雪花膏的味道,上海国货,玫瑰牌雪花膏。” 在李英的问题上都不如九爷有发言权,自己在九号房还有什么活路?帮主嘴里不说,心里却很不服气。不过李英是不是抹玫瑰牌雪花膏,帮主确实没搞清楚,但他马上就掌握了比雪花膏更值得夸口的话题。 号房里禁止“三长”,这次整理内务,九号又有几个长头发、长胡须、长指甲的被胡管教叫出去清理了,帮主因为头发太长名列其中。每次理发,由于各号房的人犯意外相逢,都有新闻要传回号房。这次也不例外,只是帮主发布的新闻过于惊人了: “李管教穿黑短裙,雪白的大腿又长又结实。” 像闻到某种诱人的气味,大家竞相坐到帮主身边,“说下去说下去,”他们个个心急火燎,都想听到更富色情的细节。 帮主盘好腿,挺直腰杆,开始讲述富有传奇色彩的目击记: “胡管教忘了拿围裙,让我去他房间取,老子做内役的时候熟悉他房间。经过值班室,李英坐在藤椅上读报纸,她是这么坐的,我比给你们看,她这样劈开腿。我一看,差点栽倒了,血嗡的一声全在脑袋上。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去,掀开她的短裙。我管住了自己,我知道真去掀了,轻则坐禁闭,重则加刑。” 个别听众的脸胀得猪肝似的通红,而帮主却若无其事,两只小眼睛熠熠生辉。帮主与众不同的亲历叫人自卑,大家只恨自己的日子平淡无奇,没有眼福。 “警察好像不穿短裙吧?”独眼心里起疑,“再说你小子满肚子的歪门邪道。谁信?” 帮主嗤之以鼻,“葡萄当然是酸的,因为你吃不到嘛。” 胡管教的胖脸突然出现在监窗口,“解小飞,赶快把打火机还给我,要不然老子坐你十五天禁闭。” “你怎么知道是我拿了?” “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胡管教伸手下来说,“那是老子去冠豸山旅游回来的纪念品,就你进过我房间,它还能长了翅膀不成?快,扔上来。” 帮主神态自若,解开裤头,从内裤口袋掏出金光闪闪的防风打火机,抛了上去。胡管教一把捞住,离开监窗又踅回来: “你刚才说什么,李英穿短裙?胡说八道,李管教根本没在看守所,妇联开会去了。” 帮主红了脸,转身想躲藏到胡管教看不到的外间角落,但没有成功。 “站住!”胡管教说,“写一份检讨来,你先给梅小如看,他过关了再交给我。” 帮主被唬了一跳,脑瓜转不过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帮主立即采取补救措施,双膝下跪,左右开弓自己掌嘴。 “起来!”胡管教生气地喝斥说,“膝盖是拿来敬拜神明的,不要随便下跪。” 胡管教的话叫人扫兴,他一走,帮主就站起来揉脸。皮肉之苦看来是免了,写一份检讨还不是雕虫小技。想到这层,帮主不禁喜形于色,转身洗脸时,情不自禁的哼起了小夜曲。 帮主不费吹灰之力就一气呵成长达三张纸的检讨,小如没抬头瞧帮主,仅从轻松拨动的指头就可见帮主有多么的得意。小如翻动纸页,在帮主准备抽身的时候将它们甩向他的脸,小如拍击床板的巨响使九号房一片悚然: “放肆,就讲打火机?李管教的裙子呢?” 他们这时才看出来小如是真的生气了。小如环顾大家问:“你们说,要写多少张纸?” “二十张。” “五十张。” 小如又问,“几天交稿?” “十天。” “二十天。” “一个月。” “我综合大家的意见,十天时间写五十张。”小如说,“你嘴巴流油,笔头也一定出水。每天写五张没问题吧?强调一点,要全号房一半以上的人通过。” “噢!”欢呼声说明小如的“意见”孤立了帮主。帮主拾取飘散纸张的手指不再是张狂的跳跃,而是惊恐的颤抖。 很多时候,人会被自己所迷惑,比如帮主。虽然明显收敛了张狂,撰写检讨的那几天,仍然是舍我其谁的自负。小如觉得帮主的庄重神情过于夸张,仿佛是他的教授在起草专著。 帮主再次交稿的时候,小如和颜悦色地作了认真阅读。帮主绷紧的心松懈下来,欣喜地等待小如的夸奖。小如先让帮主酝酿得意,然后撂下稿子揉揉脸说: “写得很好。不过,要切中潜意识,也就是深挖思想根源的意思。比方说,为什么要对女管教蓄意攻击,说不上攻击吧,至少是想入非非。再结合对过程的虚构,深刻检讨不该有的腌脏思想。” 小如是心平气和说这番话的,以至于没人在意他跟帮主的交谈内容。小如看到帮主的得意凝固在脸上,痛苦加上曲意逢迎,使本来就萎琐的脸更加丑陋不堪。小如涌出帮主觉察不了的惬意,他和蔼地说: “不要急,慢慢写。” 帮主终于明白,小如并非要什么检讨,乃是给他施加压力。帮主不再重写,虽然每天都眼前铺着纸、手上握着笔。当然,这瞒不过小如,他从帮主飘忽的眼神得出结论,帮主在选择对策。九号房两个死对头在做相同的事:揣测对方的心思。 帮主把蓄谋已久的反抗付诸实践,是一个正午。在午饭和午睡的间隙,指导员从监窗巡视而过,帮主看准指导员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大喊“报告”。帮主说: “梅小如逼我写检讨,要写五十张。写了一遍又一遍,我实在受不了。” 帮主的后一句话是哭着讲的,并泪流满面。帮主的形象把指导员例行公事的脚步固定了,说了一句帮主期待中的话: “大学生,怎么回事?” 与目瞪口呆的气氛不相称的是,小如显得从容不迫,仅一句话,就让帮主面如土色。小如对帮主说: “把你的检讨拿给指导员看吧。” 帮主后悔不迭,但被逼到了绝路,指导员已经向他伸手了。帮主垫起脚尖,将冗长的检讨举上监窗,他看到指导员呲牙咧嘴了一下,没听清具体内容,但他肯定指导员的咒骂跟自己有关。 废弃多时的喇叭整个下午聒噪不断,指导员放大的腔调通过线路震荡了每一个号房,他着重批评九号房解小飞的下流行径,号召全体人犯端正思想重新做人。指导员的讲话结束,顺便播放了一首《希望的田野上》。当喇叭出现关闭电路的咔嚓声,指导员就出现在九号房的监窗口。帮主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慌乱劲头让指导员心花怒放,指导员说: “我讲了老半天,汗水不能白流。你们对照监规,除了九爷、罗光绪,每人写一篇心得体会,小如先看,过关了再交给我。” 指导员的话震惊了九号房,从帮主的经历大家看到任务的艰巨。监窗口空荡荡的,早不见了指导员的踪影,所有的目光自然就集中到小如身上。小如什么也没说,铺开纸动手写体会,目光也就纷纷散去。 第一个交稿的是帅哥,东倒西歪的一张纸,“学者多指教。”他说。 小如笑笑,拿起笔把错别字改正过来,就压在自己的稿件下。在帅哥的鼓励下,独眼、刀疤和黑脸都交了卷,他们也学舌说,“学者多指教。” 接下来交稿的是中立派,像影子那样生活的几个,小如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来,只知道他们的案件悬而未决。 帮主交稿的时候,和小如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小如没有过目就塞到稿件中了。这是引人注目的一幕,没有勇气交稿的受到怂恿,摩肩接踵地将“心得体会”塞进小如手中。小如除了改错别字什么也没说,帮主的那份始终没看,一般的理解是,帮主写过好几次检讨,有经验,没必要看。 指导员收走了全部挖空心思的“作品”,九号房整体松了一口气。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再次发生,帮主的稿件次日被指导员退回来重写,而且是唯一的退稿。指导员说: “要结合自己的案情,不能夸夸其谈。” 帮主狼狈不堪,小如却是事不关己的平淡。这叫人费解,无论如何,帮主的稿件不可能是最差的一篇,但要说小如整他又缺乏根据,小如交稿给指导员时一言未发,这是有目共睹的。 两张轻轻的稿纸掂在手上仿佛重如泰山,帮主的腰都被压弯了,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肚皮,脸上的汗珠慌忙乱窜。 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肩膀,帮主扭头见是九爷,九爷没说话,拇指一横,两人出来外间。 “你知道指导员为什么给你退稿吗?” 帮主疑惑地摇摇头,九爷灿烂地笑了,九爷说,“那是因为指导员没有从你的稿件上找到小如修改的痕迹。” 九爷坐在墙角太阳阴影下的水桶上,听他这么一说,本来站着的帮主浑身一颤,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软软地蹲了下来。 九爷伸手摩挲帮主刚剃过的光头,帮主感到九爷的手掌像一条出洞的蛇,缓慢、冰冷、充满阴险。九爷说的话也像蛇一样柔软: “检讨书你将反复写,一直写到你受不了,写到你精神崩溃。但是,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小如一定帮你改稿,苦难就可以结束。” 帮主抬起头,看到九爷细细的牙和顶在牙缝间鲜红的舌尖,九他笑了,舌尖灵巧地躲进口腔。 “不要看我。”九爷压下帮主的头,“我又不是交通,交通又白又嫩的粉脸才值得一看。瞧,交通在眼巴巴地等你呢。我说过,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就可以立即回到交通身边。快乐多好,为什么要自讨烦恼呢?”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锯齿钢丝哪里买的?” “物质公司楼下的五金商店。”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女售货员脸上有痣,痣里长了几根弯弯曲曲的毛。” 第28章 最难受的“暑月”如期来到九号房,透过外间铁丝网望一望烟雾迷.99lib.蒙的淡黄色天空,有一种让人绝望的郁闷与可疑的肃静。忽然刮来一阵干燥炎热的狂风,不知从何处卷来的枯萎树叶慢悠悠地飘过铁丝网,在即将下落的瞬息之间倏地扬起,滚过一格一格的网眼,消失在九号房的视野中。 外间空荡荡的,大家都在里间避暑。小如眯起眼,目送那片枯叶的离去,心事却无法了结。时间已经不多了,仅剩一个多月,十月一号王苟就要回来,到那时候,一切都将随风飘逝,就像那片枯叶,无影无踪。在这紧迫的时间里,小如必须解决两大难题:一、闵所长遇害的真相。如果说帮主是保险柜,那么小如和九爷就是小偷,如今,保险柜是撬开了一角,也掏出了一些东西,但最重要的东西却没有找到。最重要的东西一定有,而且就在保险柜里,只是掏得十分艰难,每次只能掏一点点,每掏一点点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二、逃离九号房的通道要打开。打开通道靠的不是智慧,而是机遇。当然,机遇也像那片枯叶,当它来临的时候,你的心里也许没有预备。 一只裤管出现在铁丝网的尽头,接着另一只裤管也出现了,裤管抹布似的起皱,里面却没有袜子,其中一只卷起一圈,另一只没卷。不用往上看,小如就可以叫出它的主人了: “指导员。” “干嘛不午睡?”指导员蹲在墙头,那张黑脸就叠在膝盖上了,膝盖上的嘴问小如: “你闻到什么异味吗?” 小如使劲抽抽鼻子,摇摇头。“屎味。”一个声音从小如的后背说。无论天气多么炎热,九爷只要一起床必定穿好长袖衬衫、长裤和袜子,今天也不例外。九爷背剪双手,往前跨了一步,并排站在小如身边说: “陈年旧屎凝固成结实的皮,经太阳曝晒,挥发出晾尿桶的味道,这种味道好比一个懒汉脱开久穿不换的劣质皮鞋,又好比路人经过一个城市的垃圾场。” “行了行了,你一张嘴就像公鸡屁股,永远屙不出蛋来。”指导员说,“小如你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指导员并没有把小如关进提审室,而是领到会议室。指导员拧开电风扇,一股炽热的空气被搅拌旋转,不但没有凉爽的感觉,反而使空气浑浊了。正在拖地板的小鸟为小如泡来一杯茶,指导员挥挥手让小鸟出去,用长长的指甲在会议桌上敲出某种情绪,然后说: “我晓得你嫩仔肚子里有尿水,以前看轻你了。臭屎的事我跟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治它。” 看守所始建于八十年代初期,当时海源市的人犯很少,只盖了九间号房,就是现在的一至九号房。所在地的红旗公社与看守所达成口头协议,由红旗公社负责挖截粪池,所产的粪便提供给附近生产队肥田。因为它仅仅截留粪便,不要求污泥发酵消化,污水停留的时间就很短。截粪池的容积是根据每人每天产粪、产尿量分别约为0.25公斤和1公斤的标准,九间号房按90名人犯计算设计施工的。由于各生产队社员来看守所抢夺大粪的事件不断发生,截粪池经常空空如也。 落实生产责任制后,来挑大粪的农民逐渐减少,到九十年代中期就彻底消失了。但是,犯罪的人却越来越多,九间号房间间暴满。市政府为配合严打斗争,拨了50万扩建专款,盖了现在的十号房到十八号房,以及两座哨塔。新盖的九间号房设计了三格式化粪池,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九间老号房上。没人挑粪,截粪池污满自溢,常常是屎尿横流、臭气熏天。闵所长万般无奈,把财政局的事业科长强行请到看守所,总算讨到一万块钱,讨论来讨论去,这点钱只能实现权宜之计:压低出水口,以免污秽四溢;将明管渠的生活用水引入截粪池,加速出水流量;用水泥板封紧池面,以防冲天臭气逼进号房。 截粪池问题没有完全解决的后患在于,一到盛夏季节,顺着出水口流入田间水渠的污水经太阳曝晒,散发出隐隐约约的恶臭,与炎热纠缠在一起,弥漫看守所的每一个角落。 “本来,我也没心思理这卵事,要退休的人了,等王苟回来当所长再弄就是。”指导员吊起三角眼,哀声叹气说,“咦,还真他妈的人算不如天算。来了个新局长,110大队长出身,110会干嘛?捡一根稻草也能吹成金条。这下好了,海源市公安系统事事要走在全省前列,屙一屎也得比别的地市大筒。” 小如说,“难道新局长管天管地,还管人犯屙屎放屁?” 指导员嘿嘿地笑,露出参差焦黄的门牙。“放屁他不管,不过屙屎的事他是一定要管的。他说,人犯吃喝拉撒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们救赎工程不可缺少的部分。他站在哨塔上说的,不骗你。” “局长会批多少钱下来?我们要量入而出阿。” “局长说了,首先要转变思想,思想不转变,给再多经费也没用。” “这话跟没说一样。” “所以,你给我做一个方案出来,有方案他不给钱是他的事,没有方案是我的事。他说的话跟没说一样,我们做一个方案也跟没做一样。” 指导员领小如登上哨塔,居高临下,截粪池水泥盖上的茅草、蜿蜒的排水渠和绿油油的晚稻尽收眼底。热风吹来,有屎尿的味道,也有泥土和稻穗的气息,这种混杂的气味让人感到真实可靠,因为它来自人间。一阵风过,晚稻波浪起伏,连茅草也弯下了腰。小如舒了一口气,对着吹拂过耳的夏季暖风说: “行,我搞个方案。” 小如起草的《海源市看守所旧号房排水系统改造工程设计方案》认为,看守所的给排水系统不够完善,只有给水系统,没有排水系统。对在排入附近水体之前的粪便污水,必须进行简单的净化处理。原来的截粪池就是矩形,小如设计了三格式矩形化粪池,第一格就是现成的截粪池,供污泥沉淀与发酵熟化用,第二格、第三格供剩余污泥继续沉淀和污水澄清用,一、二、三格的容积分别占总容积的50%、25%、25%。由于池身外周是稻田,存在地下水,化粪池的建筑材料可用砖砌,池壁外加抹水泥面层以防地下水渗透。因为池顶没有车辆通过,可用一般性盖板。 小如同时画了一张《砖砌矩形三格式化粪池示意图》,标出进水口、出水口、清扫口、通气孔、过水孔的位置和尺寸。示意图注明,通气孔专供产生的有害气体逸出;过水孔既能让清液由前室流至后室,又能阻拦底部的污泥和顶部的浮渣进入后室;化粪池的进水口为丁字管,其下口底伸至水面以下0.5m处,可防扰动水面的浮渣层及池下部的污泥层,其上口既供通气,又供当它被浮渣等堵塞后通堵之用。 考虑到旧号房在押人犯过多的实际情况,小如还设计了溢流井。溢流井设置在围墙外污.99lib.水出口处,在井中设置截流槽,采用溢流堰式。这样,号房里的生活用水就可以同厕所污水分离,生活用水通过截流管道流入溢流井,再从排出管道排入田间水体;厕所污水则流入化粪池,净化后再排入田间水体。溢流井的合流管道与污水暗管渠相通,一旦出现污水暗管渠堵塞,可以通过合流管道进去疏通。溢流井的作用在于,既可以减轻化粪池的承载量,又可以确保污水暗渠的畅通无阻。 方案上的文字指导员都能看懂,指导员看不懂的是大量的图表、公式和数据,比如雨水量计算公式、截流式合流干管计算表、经溢流井转输的总设计流量倍数。指导员说: “我这是狗认花布,一看头就晕。” “这是给施工人员看的,你出钱就行了。”小如伸长脖子打算解释那些图表,指导员制止了他: “我交上去,新局长不是想烧三把火吗,让他来定夺吧。” 新来的局长虽然好大喜功,毕竟也雷厉风行惯了,新官上任创收为先。交警倾巢出动,狠抓摩托车无证驾驶和不戴头盔,逮一个罚款一个;110紧急行动扫黄;派出所分头出发抓赌。短短一周下来,除了上缴给财政,公安局的账上也就提留得盆满钵满了。 翻一翻指导员递交的报告和方案,局长大笔一挥,两万块钱专款就打入了看守所的账户。 化粪池一施工,号房里就再也无法午睡了。一台巨大的吊扇整天嗡嗡嗡响个不停,还是抑制不住闷热,除了手心脚心,汗水从全身的每一片皮肤滋滋地往外冒。九号房离工地最近,民工挥镐挖土的“卟卟”声一下一下好像挖在脑子里,还有他们有关小姨子的话题和隐晦的窍笑,都在向九号房展示来自自由世界的生活乐趣。 小如的后背根本不能接触床板,更不用说睡觉了,因为他整天都在提心吊胆。溢流井的合流管道与污水暗管渠相通,小如曾经利用疏通下水道的机会,凭借一条破旧裤子和长柄剃头刀,将暗管渠平篦透气孔底下的隔离钢筋搅成可侧身钻过的弯孔。如今,那把神秘失踪的长柄剃头刀仍然夹在砖缝,在小如听来,民工的每一次挥镐都可能挖开平篦透气孔、每一次窃笑都是对长柄剃头刀的发现。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心急如焚,小如可算是感同身受了。 有一个人例外,他像一堆随意丢弃的破棉絮那样蜷缩在过道99lib?的角落,安睡得无声无息。不用说,他就是皇上。 小如的个子过于矮小,必须垫起脚尖才能透过铁门圆孔,看到围墙上的“宽抗”字样。“宽坑”在炽热的阳光下泛起刺眼的白光,原本枯燥乏味的两个大字因为它背后忙碌的民工而生机勃勃。小如企图看到墙角下的平篦透气孔,不能;企图看到围墙上虚张声势的高压线,也不能。铁门太厚了,手腕粗的圆孔箍死了“宽抗”,也仅仅箍进了“宽抗”。小如仍然左右两眼轮换着看得津津有味,仿佛目光能穿透围墙,监视民工的一举一动。到午睡的时间,小如就只能坐在通铺上发呆了,心中一烦躁,汗水便横溢而出,手臂就像裂缝的水管,毛巾刚抹过,汗珠又在那里了。 在小如看来,化粪便池的工期比他的命还长,其实,先后不过十五天。 化粪池竣工的那一天,小如并不知道竣工了,奇怪的是听不到围墙外有铲锹、锤子、铁抹与泥土、沙浆的磨擦声,而是吵吵闹闹的众声喧哗,侧耳细听,是关于安全系数不够的争执,其中一个人说,“人犯钻出来谁负责?” 无疑的,号房里没有第二个人听清这句话,但它贯进小如耳朵时发出雷声一样的巨响。这下完了,彻底完蛋了。一个意念坚硬地植入小如的胸膛:父亲死定了,自己也肯定得加刑。小如死死抠住圆孔,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崩溃。因此,当指导员打开铁门时,小如就紧贴着铁门扑进指导员的怀里。 “起来起来,看看你干的好事。”指导员一闪,小如差点扑倒在地。 小如觉得心脏窜到脑子里了,跳得他头晕目眩,号房、高压线、哨塔、围墙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让人喘不过气来。 指导员带领小如走出看守所大门,沿着墙根来到新竣工的化粪池。生长中的晚稻发出逼人的清香,可惜小如什么也闻不到了,他只闻得到自己身上的臭汗和一股死亡的气息。化粪池刚刚合上的水泥盖板上懒散地站了几个人,一个腆起大肚子的估计是包工头,其他几个都是干部模样。见指导员领着个小青年出来,他们停止了争执,大肚子指着溢流井说: “让他下去试试,犯人能钻进钻出吗?开玩笑。” 指导员纠正说,“他们不全是犯人,统称为人犯。好比不是大肚子的全是老板。” 哄笑声中,小如双手一撑下了溢流井,弯腰钻进合流管道。指导员捡了块泥团砸在小如撅起的屁股上,“谁叫你钻这头啦?钻那头!” 早就被吓跑的魂魄又重新附回小如的身体上,原来,他们担心的不是污水暗管渠会逃走人犯,而是担心人犯将从排放生活用水的明管渠钻到截流槽,再从截流槽钻到溢流井逃跑。 小如掉转屁股,一头钻进截流槽,看到了新改的明管渠在围墙的位置竖了几根钢筋,虽说一般人不可能爬出去,但它不堪一击的稀松样子确实能鼓起人犯越狱的欲望。 小如退出截流槽,直起腰头就露在溢流井外面了,“钢筋太疏了,”小如惭愧地说,“都怪我设计的时候没有说明这里要加三层交错式防盗网。” “你上来吧。”指导员转向包工头说,“我说这样要出事对不对?好了,三层什么式?” 小如拍拍身上的泥土说,“三层交错式防盗网。” “对,你把三层交错式防盗网搞好了再结账。” 包工头很不满,踢开脚下的石子说,“开什么国际玩笑?不就几根钢筋吗,最多让你们扣住一百块钱。” “你不要命了,”指导员左顾右盼一圈,压低声音说,“天黑之前要弄好,跑了人犯你可要进去罗。” 第29章 还有两天,省司法厅的领导就要下来安全大检查了。今天又是指导员的班,点完名,指导员合上夹子,伸长脖颈仔细张望了九号房的上上下下。结论是“墙壁太脏了,到处是蚊子血。”指导员说: “小如负责叫人弄干净。九号房一直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这次大检查如果受表扬,每人奖励一碗肉;如果挨批,你们走着瞧,哼哼,等着集体炸鱼吧。” 指导员一走,小如就露出为难的表情,“恐怕弄不干净吧?” 独眼说,“容易得很,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劲刷,再用布片抹一抹就行了。我们营房的内务还不是这么整的?动作要领是布片要不干不湿。” 小如叫刀疤和黑脸过来,把指导员布置的任务传达给他们,叮嘱要先搬出墙角的被褥,以免滴到肥皂水。黑脸二话不说,转身就找肥皂兑水去了。刀疤行动迟疑,似有不满情绪,腰眼捱了独眼一腿,头就耷拉下去。 帅哥、交通等人也动起手来,搬被褥的、调肥皂水的、刷墙壁的,
为了不被指导员集体炸鱼、为了争取每人一碗肉,九号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局面。打蚊蝇的时候不怕它高,举起拖鞋使劲一跳就拍着了,现在要刷去血迹,一蹦一跳的可不凑效。黑脸招手让皇上蹲在墙角,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工作,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小如突然想起来: “什么叫集体炸鱼呢?” 为了不影响他们清除蚊子血,九爷从角落坐到了通铺的中间,盘腿挺胸的姿势没有变。电风扇的旋风撩起九爷的衬衣下摆,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九爷打开《昆虫记》说: “在金属网笼子里,椎头螳螂的幼虫停在一个地方后,姿势始终如一,毫不改变。太阳晒得水泥板烫如热锅,人犯脱光衣服只剩裤衩,平躺在水泥板,数分钟后翻身一次,循环往复直到浑身起泡。” 九爷似乎是对书朗读,小如听出来了,其实后一句话回答了他的问题。小如又问 “那么,如何才能让九号房受表扬呢?” 九爷合上书,低头摩挲封面上法布尔精瘦的脸,再慢慢朝小如撇过头。见九爷笑容满面,小如以为他要发表长篇大论,可那被白牙衬托得更加鲜红的嘴唇只动了两下,吐出的音节当然只有两个: “打坐。” “怎么打坐?” 九爷不再理睬小如,翻开书念到,“有个传说故事,讲的是一群可怜的生灵,他们被引诱进一条无法走到尽头的环形通道,只有等到一滴圣水降临,才能消解诱惑他们的那股可怕的魔力。” 在期待与不安中,安全检查的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里间的灯还亮着起床的铃声就响了,铁门洞开,里间的光斑奋力扑向外间,外间仍然是黑暗。黑暗中的忙碌彰显出平等,大家争先恐后抢位置滋尿、刷牙、洗脸,不知是谁长时间占领了厕所,导致咒骂声消长起伏。方孔打开,小鸟开始分送稀饭了,外间仍然处在黑暗之中。浑水就有人摸鱼,方孔怦然关闭,皇上却没有分到稀饭,他拎着空碗站在门边,灯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小如急了: “外间的全部站进来吃。” 几个蹲在黑暗处喝粥的端碗进来,小如又叫他们把饭碗排在通铺上,众目睽睽之下,帮主和交通的饭明显比别人更满。帮主的解释是: “他们喝快了,我两个喝慢了。” 独眼揭发说,“哪一天的稀饭有这么满?粥里的黄豆也比我们多。” 帮主挖苦说,“你真是一目了然啊。” “没时间理论了,”小如从帮主和交通的碗里分别倒出一点给皇上,“今天不比平常,万一皇上饿昏了大家不是要一起炸鱼?再说小鸟是不会点错人头的。” 喝完稀饭,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连皇上的脸色都有那么一点朝气。按昨晚开会的工作分工,帅哥负责洗碗、摆放牙具、挂齐毛巾;交通负责收藏好衣物;帮主负责冲刷厕所和洗碗池;刀疤负责叠被子;几个无名小卒负责擦地板。独眼自吹在养猪之前的新兵连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因此负责监督检查,以达到“军事化的内务要求”。 事实证明,独眼的兵没有白当。比如帅哥的毛巾总是挂不齐、牙具怎么也摆不好,独眼往对角一拉毛巾就齐了、牙刷柄朝下就摆好了;厕所有异味,独眼让交通调一脸盆的牙膏水一撒,就散发出清香;被子就更不用说了,没有独眼亲自出手,谁能整出有棱有角的豆腐块? “埋没人才,埋没人才呀。”小如无事可干,跟在独眼身后一路叹息。 喇叭突兀地响了,所放的曲子更是九号房闻所未闻,在通铺上轻轻走动的九爷停下了脚步,侧耳听了一会,问小如说: “是萨克斯的独奏,可是,奏的是什么曲子呢?” “电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小如再听几句,补充说,“没错,就是它。” 一曲终了,喇叭里传出指导员的最新指示: “为了迎接省司法厅领导莅临我所检查安全工作,全体人犯务必要遵守监规,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号房内搞娱乐活动;必须讲究卫生,不准乱堆乱放衣物,最后检查一遍墙壁和通铺,有发现乱写乱画、蚊血蝇血的,马上清理干净。” 独眼嘲笑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想不到狗还改得了吃屎,指导员也能说斯文话。” 九爷嘟起嘴唇,竖起指头压一压说,“再听。” 果然,指导员话锋一转,狐狸露出了尾巴。“你们别以为我老了,六点半了99lib?,屙尿不上墙了,就可以骑在老子脖子上拉屎拉尿。没门。老子手里有电棍、有手铐、有老虎凳、有木铐、有禁闭,神仙也叫他脱三层皮。有意见的就站出来试试,不整到你鸡巴贴屁眼、下巴贴胸膛老子蒋字倒过来写。” 喇叭播了一首耳熟能详的萨克斯独奏曲,九爷这下听出来了,“是《回家》。” 独眼开始整队,按高个子有前、矮个子在后的规则,通铺上两排、过道上一排,个个面对监窗盘腿挺胸,坐得横平竖直。小如和帅哥、交通坐最后,九爷坐在通铺上靠墙角那一排的第一个位置、刀疤坐过道那一排的第一个位置。所谓整队,无非是独眼伸手掌在鼻尖,一排一排的对直,小如该往左挪、交通该往右挪、黑脸该抬头、刀疤该挺胸、帅哥该收腹,逐个纠正姿势。九爷是不需要纠正的,不是独眼不敢去纠正,而是他天天打坐惯了。九号房现有十六人,五行三排共十五人,还有一个在哪里呢?在外间。独眼走到外间,也纠正了皇上的坐姿,扶他正对着门窗之间的那堵墙。根据小如的布署,皇上昂首挺胸的坐姿不可能坚持到检查结束,安排他坐在外间的墙背后,只要不出意外,前来检查的领导就不会注意到他。准备工作全部就绪,独眼坐到中间的第一个位置,本来想目视监窗的,坐下来独眼才发现离墙太近了,监窗高高在上,只好绷直身体盯着一无所有的墙壁。 叫人闻风丧胆的安全大检查其实十分简单,由指导员领着五六个人挨个监窗看过去,经过九号房时他们惊讶了,谁也没见过号房里有如此严谨的内务和严明的纪律。一个微胖的秃顶中年人就是首长了,首长笑容可掬地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呀?” “遵守监规!反省问题!” 大家异口同声的回答士气高涨、响彻号房,首长愣了一下,又笑了,秃顶凑近钢筋细细观察整齐划一的被褥和一尘不染的墙壁。一缕跨越脑门的头发松弛下来,首长将它扫上去,摁一摁紧,向指导员竖起了大拇指: “谁分管的号房?要好好推广经验。” “是我分管的。”指导员低头一笑,很腼腆的样子。 指导员腼腆的笑容跟他平时满嘴粗话的形象判若两人,这太搞笑了,他们刚离开监窗,小如就看到帮主几个人暗笑得肩膀直抖。小如凭直觉事情还没结束,喝叱一声: “保持肃静。” 抖动的肩膀恢复如初,松垮下来的胸脯又重新挺拔。果不其然,领导们又踅回九号房了,他们的说笑声潮水一般涌过来。独眼面墙下口令: “挺胸收腹,目视前方。” 首长的胖脸首先出现在监窗口,检查一圈下来,那一缕欲盖弥彰的头发被汗水紧紧地沾在额头,像一把箍在脑门的弯刀。首长头顶弯刀,胖脸笑得灿烂: “为什么你们号房的墙壁没有一点污渍呀?” 这时,指导员一行追上了首长,并前后左右罩住他。见大家哑口无言,指导员急了,摘下帽子抻出袖口一边擦汗一边说,“实事求是嘛,有什么不好讲的?” “报告首长,我们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劲刷,再用不干不湿的布片抹。”独眼冲墙壁回话。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由于看不清谁在说话,转向指导员问,“他是谁?” “是个抢劫犯,”指导员说,“以前当过兵,参加过抗洪抢险。” “怪不得这样整齐划一。”首长若有所思,“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其它号房的高处都有污渍,为什么九号房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指导员一时语塞,求助似的看着小如,小如无法估量事件的后果,目光落在空洞的某处装聋作哑。出于复杂的动机,帮主说话了,他的指证改变了事件的发展方向。 “报告首长,是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刷的。” “皇上?”首长疑惑了,“谁是皇上?” 指导员戴上大盖帽,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汗水嗡的一声突破皮肤,顺着惊惶的脸汩汩下流。“外号,皇上是外号,他的名字叫罗光绪。” “那一定是个壮汉,要不然怎么承受另一个人的体重?”首长大声说,“谁是罗光绪?” 无人应答,十五个打坐的人犯置若罔闻,指导员情急中大喝一声,“皇上。” 指导员尖锐的喊叫把首长的头都震偏了,首长掏出纸巾,抹去溅到脸上的唾沫,同时也抹去了脸上的笑容。首长笑容的消失让九号房不安,就像乌云遮住太阳的光辉总要给人的心里留下阴影,可是,首长的眼神不只是严肃,而是面临突发事件才有的严峻。顺着首长的目光转过头去,大家看到了皇上。 皇上站在里外间隔墙的门框内,驼着背,两条哆哩哆嗦的弯腿几乎都站不稳了。号房生活榨干了他的血气,脸色像烤干的地瓜皮,刻画着麻木的皱裥。花白的短发掩盖了皇上真实的年龄,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使他像一个殉道者、又像一个复仇者。皇上穿的衣服虽然没有破洞,但旧到一种程度,肩上是白色的胸前还是蓝色。上衣长及膝头,罩住了短裤,两条瘦腿撑起它,像是古代官员出巡的华盖。口袋里因塞满了难以名状的杂物而突了出来,皇上的双手紧紧捧住它们,因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恐就无边无际。 首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答,“罗光绪。” 首长问,“哪里人呀?” 皇上答,“红旗大队。” 首长问,“你哪一年关进来的呀?” 皇上答,“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首长问,“家里有些什么人哪?” 皇上答,“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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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影响到今后。” 首长震惊了,猛然转过身质问指导员,“你说,他哪一年关进来的?” “不知道。”指导员说,“我来看守所工作的那一天他就关在九号房了。” 首长的脸抽搐了一下,“你来看守所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指导员说。 “荒唐。”首长太激动了,箍在脑门的弯刀铡了下来。 首长调出罗光绪的案宗,用鸡毛弹子扫去陈年积累的尘土,旋开发黄的棉绳,里面却倒不出任何东西。捏一捏,匪夷所思的薄,难道是空袋子?首长伸手去掏,原来只有一张纸,天长日久,它已经跟牛皮纸粘在一起了。首长慢慢揭开它,是当时的海源县公安局签发的拘留证,案由是“私藏一盒蒋匪空飘肥皂”,时间是1974年6月22日。一张小小的纸片就把一个健康青年关成耄耋老人?首长不敢相信,再看案宗袋,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按首长的指示,海源市公安局成立了“罗光绪案件调查组”。当时签署拘留证的公安局长已患老年痴呆症多年,老局长正在吃花生,身上沾满了捻下来的红色花生衣,嘴角挂着一团浓浓的白沫。调查组的人以为那团白沫即将掉下来,他们错了,它永远不会掉下来,就像老局长永远不会给他们任何信息一样。 调查组找到了罗光绪的侄儿罗卫国,罗卫国一家人在吃午饭。听调查组的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罗卫国笑了,他夹起一块芋头说: “从小我爸就说二叔被你们枪毙了,现在又说还活着。我二叔还在,这块芋头就能做种子。” 组长就是公安局副局长,副局长说,“领导很重视你叔叔的案子,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罗卫国的老婆倏地站起来,用筷子指点神桌上的一张照片说,“年年给他祭墓还不够,我们是得他一片碗还是领过他一句言?” “血毕竟浓于水嘛,”副局长说,“亲人总是亲人。” 罗卫国一口喝干芋头汤说,“好了好了,我跟你们去认认。”抓起神桌上的镜框就走。 镜框里是罗光绪年青时候的照片,浓眉大眼的相貌颇有几分英俊。在看守所的提审室,罗卫国喊一声“二叔”,皇上茫然的眼神突然惊惧了,左右轮转,就是不敢看罗卫国。罗卫国摸摸他的花白头发,皇上的头更低了、背更驼了,样子更加恭敬驯服。罗卫国反反复复对比照片和活人,摇摇头,收起镜框要走。在场的胡管教拦住了他,罗卫国恼火了: “他不是我二叔,我二叔早就被你们枪毙了。” 胡管教夺过镜框说,“做人要有良心。” “良心?”罗卫国涌出了泪水,“你们冤枉他二三十年也叫有良心?你们不是爱关人吗,让给你们送终好了。他现在连话都不会说了,想一脚踢开,我告诉你们,老子不管。” “年轻人别激动。”胡管教将罗卫国拉到墙角下,用镜框挡住别人的目光,凑近他说,“领回家对你好处大大的,你别他妈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罗卫国拨开镜框,“少来这套,让我给他娶媳妇、生儿子?” 胡管教又挡好镜框,声音压得更低:“你可以申请国家赔偿,懂吗?” 罗卫国这下口气温和了,“赔什么偿?” “按《国家赔偿法》,可以要求公安局赔偿侵犯人身自由赔偿金、医疗费、残疾保障金。” “能弄多少钱?” 胡管教叉开一个巴掌说,“至少这个数。” “五百块?”罗卫国失望地惊呼,“进火葬场都不够。” 胡管教抱过罗卫国的头,紧贴他耳边说,“是五——十——万——。” 罗卫国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马上转出了泪水和哭腔:“二叔啊,让你受苦了,是侄儿不孝,没来寻你呀。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回家团圆吧。” 海源市公安局签发了《释放证明书》,宣布罗光绪无罪释放。皇上没有包裹,根据管理条例,指导员强行搜查了他的口袋,里面有一把断柄牙刷、一截破毛巾、一支没有水的元珠笔、一个六十年代出藏书网产的红双喜肥皂盒、一块不见数字显示的塑料电子表,还有一些指导员说不出名堂的小东西。这些既然是皇上的家当,就可以允许他带走,问题在于他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包着一张报纸,指导员打开看了,居然是1974年6月18日的《人民日报》,头版的社论《在斗争中培养理论队伍》被元珠笔画了两句话,“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指导员明白了,皇上那天回答首长的正是这两句话。指导员折好报纸说: “按规定,文字材料都不能带出号房。” 皇上用“呜哩哇啦”表示抗议。 来接二叔回家的罗卫国把桌上的东西一一装回皇上的口袋,“我们走吧,不就一张破报纸吗?” 罗光绪又说了一通没人能听懂的话,就是不肯出值班室的门。罗卫国去拽他,皇上死死扳住门框不松手。罗卫国向指导员求情: “保管了几十年的破报纸,还给他不就完了?” 指导员将报纸扔进抽屉,哐的锁上,说:“规定就是纪律,怎么可以违反呢?” “你以为我是来接新娘啊?”罗卫国火冒三丈,“你喜欢就留给你收尸好了。” 这一招杀手锏果然见效,指导员老老实实包好报纸,塞进皇上的口袋。 第30章 看守所少了皇上,无非是少了一块抹布。九号房可不一样,皇上是九号房的拖把,没了拖把固然整洁多了,可是让人心里不踏实。指导员在喇叭里表扬了九号房内务整洁、作风严谨,说打坐有利于反省问题,九号房要坚持,其它号房要学习。喇叭没提皇上遇赦的事,好像皇上是一?99lib?篇锦绣文章中的一个错别字,轻轻删除就是了。皇上当然不是抹布或拖把,遇赦事件对九号房的影响是耐人寻味的。独眼提出要兑现奖励: “指导员,你不是说检查受表扬,一人奖励一碗肉的吗?” 这是傍晚时间,指导员不过是值班巡视,随便看看各号房的情况,独眼的话把他叫住了。指导员笑了,由于笑容极其艰难才爬上面颊,显得相当古怪。指导员说,“手伸出来。” 独眼不明所以,想了想,将手伸向监窗。指导员朝独眼的掌心吐了一口唾沫,连笑容一块吐了,扳起脸说,“还要奖励吗?还要拿碗来,老子屙一泡屎奖你。” 指导员背剪双手,伸长脖子骂骂咧咧。独眼急着出去外间洗手,只有三个人听清了指导员近乎自言自语的牢骚: “老子自己都要免职了,还他妈的奖励?” 听清这句话的人是小如、九爷和帮主,小如心底一沉,偷觑九爷一眼;九爷不露声色,盯紧帮主;帮主漾了一下嘴角,这个动作微不足道,但掩饰不了心头的喜悦。一个问题突然旁逸斜出,假如指导员免职,帮主轻而易举就能实现换房的目的。这一点,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区别在于帮主希望这一天尽早到来,小如和九爷则希望有足够的时间来掏这个已经撬开的保险柜。帮主喜欢用歌声来表达他的洋洋得意,这次也不例外: “太阳上山唱一回, “太阳下山也不回, “叫上月亮来作陪, “东西南北。 “生活有滋有味, “想唱我就张开嘴, “喽喂嘿喽喂, “越唱心里越美。” 由九爷亲自指挥的强制行动发生在早餐后,稀饭下肚,汗水就出来了。几个显赫人物脱去上衣在通铺上走动,九爷没脱,尽管衬衣紧紧贴在前胸和后背。九爷拧开风油精的瓶盖,闻一闻,打个响亮的喷嚏,等帮主一步三摇踱到跟前,九爷举起它说: “我又要抹你的屁股了,是自己脱裤子还是我们帮你脱?” 九爷一开口,小如下令全部人出去外间。帮主抓紧裤头说,“狗急还咬人哪,别欺人太甚。” “那好,”九爷拧回瓶盖说,“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你喝的是冷开水还是矿泉水?” “号房里哪来的矿泉水?” “别装傻充愣啦,我说的是闵所长被杀的那天晚上,梅健民和王苟喝的是真酒,你喝的是水。他们喝醉之后你去现场作案,完事了你回到客家农庄,独自补喝真酒,以达到跟他们同等程度的醉意。我的问题是,你跟他们一起喝的是冷开水还是矿泉水?” 汗水突破皮肤,使帮主湿漉得像一个雨中遭遇追杀的人,把恐惧与绝望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 “我想了很久了,”九爷说,“这是你既作案又醉酒的惟一解释。” 帮主的眼睛里燃烧着背水一战的勇气,猛兽那样一跃而起,扑向九爷,要夺风油精。九爷猝不及99lib?防,眨眼之间,风油精已经是帮主的掌中之物。听到异样的响动,独眼冲了进来,帅哥、黑脸和小如也冲了进来。独眼横腿一扫,帮主便四肢着地,他们一哄而上,帮主寡不敌众,被牢牢按倒在通铺。他们七手八脚,将帮主的短裤退到腿弯处,抢回风油精,抖了一滴在肛门。 他们松开帮主,帮主就势打了一个滚。帮主无法知道是谁往他的肛门滴风油精,但他准确无误地看到风油精又回到九爷的手上了,九爷拧紧瓶盖含在嘴里。 那滴风油精戳子似的钻进直肠,帮主嘴里呜啦呜啦乱喊乱叫,也不拉上短裤,任由耻处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 “交通,去帮他拉上短裤。”刀疤其实在揶揄,交通信以为真,看准一个空隙靠上了帮主的身体。不料,帮主屈起一条腿,狠狠一踢,交通就摔下通铺。 这时,大家都穿戴整齐,盘腿坐好等待点名,给帮主腾出打滚的位置。 今天点名的是女管教李英,刚打开夹子,帮主不堪入目的情景把她的魂都吓掉了。李英叭地合上夹子,向指导员报告去了。指导员出现在监窗的时候,帮主已经站起来,并拉上了短裤。不等指导员开口,帮主就一手捏紧屁股、一手指证独眼主动报告: “他们在我屁股上抹风油精,我受不了啦。” 独眼说,“哪来的风油精?帮主不愿打坐,说他没什么好反省的。” 指导员的脸色变得铁青,无言以对。 “独眼龙污陷好人,指导员你看。”帮主转过身脱下短裤,朝指导员撅起屁股。 “解小飞,我命令你,站起来,穿上裤衩,向后转,面对我。”指导员的声音像地府里的判官司那样阴沉,“好了废话少说,你告诉我,风油精在哪里?” 帮主指证九爷,“在他身上。” 指导员哼了一声,“上次你也说在他身上,结果呢?兴师动众大查房,查出一个屁没有?” “这次不用查房,”帮主说,“风油精就在他嘴里,你命令他张嘴就真相大白了。” “命令他张嘴容易,”指导员逼了一步,“嘴里没有呢?” “除非风油99lib?精会上天入地。”帮主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不在他嘴里,我愿意被炸鱼。” “张嘴。”指导员命令九爷。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九爷,不知道九爷嘴里会出现什么奇迹。奇迹还是出现了,九爷张大嘴,因为坐在第一排,指导员能够完整地看清他口腔的全部空间,里面的确什么都没有。 “狗日的解小飞,上次在领导面前胡说八道的老账还没跟你算,新账又欠上了。竟敢三番五次戏弄本官,老子不操你妈,你就以为老子的鸡99lib?巴没用了?今天老子不但要操你妈,还要操你祖宗八代。人渣!王八蛋!狗娘养的!” 指导员从监窗口消失了,他打开铁门出现在铁门外时,手里拎着根电棍。帮主知道这次劫数到了,手忙脚乱穿上衬衫和裤子。指导员等急了: “还不出来,要派武警来请吗?” 帮主战战惊惊走到外间,指导员一语破的:“把衣服全脱了。” 悲伤潮水一般淹没了帮主,他像小媳妇那样抽泣了,边哭边脱衣服。帮主这一哭,指导员怒气冲天的表情就掺杂进了一丝怜悯,但嘴还是坚硬的: “少来这一套,查不出风油精愿意被炸鱼,谁说的,你自己说的。快出来。” 帮主走出铁门,赤条条的就剩下裤衩了,指导员命令他就地躺在九号房门口的水泥板上。火焰焰的太阳此时尚未直照
,水泥板已经是闪烁生光,酷热充满空气,九号房的里里外外都在炫耀着盛夏的威力。指导员锁上铁门,手持电棍站在走廊的阴凉处监视帮主。送饭的方孔没开,能窥探帮主的只有小圆孔了。透过它,小如看到帮主躺在“抗”字底下,为了减少与水泥板的接触面积,忽而像弓一样拱起来,靠脚跟和后脑勺抵着地面;忽而身体沉重地下落,蜷曲到膝盖触到下巴;忽而又挺得像筷子那样笔直,筋络神经质地抖索。有几次帮主妄图坐起来,指导员的电棍一指,他又软了下去。脑袋和后背不能两全其美,帮主选择了保护脑袋,十指交叉枕在后脑勺。这样也不行,因为指导员下了一道新命令: “翻身。往前爬两米。” 透过圆孔观察的人换成了独眼,独眼看到“宽”字底下的帮主后背一片通红,真的像一块炸过的鱼。“炸”前胸远比“炸”后背难受,因为五官、心脏、生殖器等敏感部位都在前面。帮主一次一次的屈起腿想以四肢架空躯体,都被指导员的脚扫平了。帮主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开始痛苦的呻吟,任由嘴角的口水流淌,独眼甚至能看到滚烫的水泥地蒸发口水而冒出的一缕青烟。呻吟来不及获得指导员的同情就失效了,一只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掩饰了整个看守所各种各样的声音。 接近午饭时间,帮主才踉踉跄跄回到九号房,除了大腿内侧,全身都红透了,是那种带褐色的通红,仿佛血液都凝固在皮下组织。指导员锁上铁门,从圆孔交代: “千万别洗澡,一洗就脱皮了。” 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帮主的身子扭扭歪歪地抽搐着,他就这么坐在过道角落原先皇上发呆的地方,脑袋抵在膝盖上,双目紧闭时昏时醒。帮主全身迸发出巨烈的疼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感到自己还活着,面部肌肉一松弛,咧开的嘴角就流出了唾液。 帮主吃饭睡觉都坐在那里,因为没有力气走动又不能躺下。第二天早晨,帮主的身体有了变化:全身都披满了血泡。血泡大如拇指、小如绿豆,呈黑褐色微微隆起。血泡起来,痛感反而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轻的麻痹酸辣。 一天一夜没睡好,帮主有点昏昏沉沉。九爷慢慢走过来,弯下腰,向帮主出示了风油精。帮主的神志完全被激活,知道此情此景并非梦境,人为刀俎我为良肉,帮主想反抗,但只有反抗的欲望而没有反抗的勇气了。见帮主的眼里流露出怯懦,九爷笑了: “我想知道的就一定要知道。我再问一遍,你跟梅健民和王苟一起喝的是凉开水还是矿泉水?” 帮主闭起眼睛,将脑袋搁回膝盖上,一副死老鼠不怕猫拖的无赖样子。九爷拧开风油精瓶盖,凑到帮主的鼻尖: “回忆起它的味道吗?你可以保持沉默,我可以挑烂你的血泡,抹上它,到时候你的身躯会有被长矛刺穿的感觉,皮肤将比被烧灼还难受。” “魔鬼!” “你这话不公平。”九爷握紧风油精,紧挨着帮主蹲下,像是一对好朋友在促膝谈心。“你杀了人,为什么要我来承担魔鬼的恶名?” “你先告诉我,昨天的风油精哪去了?不然我死不瞑目。” “昨天你是对的,它就在我的嘴里。” “?” “噢,指导员叫我张嘴时,我将它吞下去了。” 九爷的话不但没有解开疑团,反而让帮主更加疑惑。“你知道直肠比咽喉更宽大吗?理论上讲,凡是能吞进肚里的东西就一定能拉出来。”九爷松开拳头,给帮主欣赏风油精。“早上屙出来,我叫黑脸洗得干干净净,你看,就标签纸被胃磨坏了,别的地方都完好无损。” 帮主彻底被击垮了,不仅是肉体,首先是精神上一败涂地。悲哀充满了帮主的心,这种悲哀不是因为自己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对手太厉害,这是周瑜“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哀。帮主的心为悲哀所洞穿,道出的真相就更透亮了: “我先去客家农庄踩点,向服务小姐要了一瓶开水、两个瓷盆、三瓶‘石门湖’酒,她看我是一个剃光头的陌生人,又没点菜,不理我。我报出王苟的名号,并说这些都是为他准备的。我拎着这些东西上了包厢,开水倒进瓷盆,开了一瓶酒倒进另一个瓷瓶,打算等开水凉了装进空酒瓶里。开水太烫了,我怕时间来不及,又下去总台要了两瓶矿泉水,灌满了空酒瓶。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喝的是矿泉水。装酒的瓷盆塞在酒柜底下,现场回来,我一口气就喝了,然后撇下沙发上睡着的梅健民,跟王苟下了楼。” 第31章 省司法厅领导进行的安全大检查,除了释放被公安部门遗忘在看守所几十年的皇上,还办了另一件实事,建立“亲情感化室”。亲情感化室是针对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法律依据是公安部《关于公安机关办理未成年人违法犯罪案件的规定》第二十三条,“看守所应当充分保障被关押的未成年人与其近亲属通讯、会面的权利”;目的是便于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与家人沟通,有利于对他们的教育、感化和挽救工作;首长指定的负责人是女管教李英。在九号房,交通就成了首长安全检查的第二个受益者。 从亲情感化室回来,交通笑得非常灿烂,酒窝就更深了。装七层肉的塑料袋交给独眼保管,交通还神秘地掏出一个小纸包,用小指逗一逗。帮主以为是什么昆虫,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团印泥。 “这有什么鸟用?” “不知道。”交通找来一张纸,把小指上的指纹印上去,“李管教忘在桌上了,我忍不住挖了一团包回来。没用就扔了呗。” “用是肯定有用。”帮主想想说,“留着做扑克吧,画红桃、画方片都用得上。” 完成一副54张的扑克牌是工程浩大的事情。帮主费尽心机才翻到一枚遗漏进九号房的铝质钮扣,将它磨成小刀片又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以钮扣为刀、以《昆虫记》为尺,帮主开始按扑克牌的规格裁剪报纸和稿纸。第二天早上的稀饭汤帮主留了半碗,用于两层报纸加一层稿纸的粘贴。粘贴好了晾干,再用元珠笔画上数字和黑桃、梅花和副鬼,画红桃、方片和正鬼时印泥派上了用场,帮主用火柴头一点一点的勾上去。在扑克牌上画人头是不现实的,光对角的标记就够帮主喝一壶的了。 画扑克标记最需要集中注意力,帮主只顾自己画扑克,后院起火也浑然不觉。后院就是交通,起火就是跟九爷达成口头协议,这个协议彻底揭开了闵所长的死亡之迷,使王苟的生命走向终结。 九爷坐在墙根阴影的水桶上看自己的脚尖,九指交叉托住额头,这种姿势很容易让人忽视。交通就忽视了九爷的存在,赤裸着上身,趴在圆孔观望“宽抗”去了。 “你可以申请假释。” 听到这句话,交通的眼睛离开圆孔,转身扫视了一遍。外间只有他和九爷,但九爷仍然在看自己的脚尖,交通疑惑了: “你是跟我说话吗,九爷?” 九爷抬起头,笑了,舌尖习惯性地顶在细细的白牙之间。“坐到我的身边来,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九九藏书。” 交通胆怯地靠近九爷,坐在他身边的空桶上。“看着我的眼睛,”九爷面向交通说,“这样能确保你说实话。” 交通不但没有正视九爷,反而闭上眼睛,女孩似的睫毛高高卷起。“我害怕。”交通说。 九?99lib?t>爷又笑了,干枯的笑从肺部无声地冲出喉咙,使交通皱起眉头别过脸,惊厥地躲避它。“你想出去啦?”九爷温柔地说,“你是从来不窥探圆孔的,这几天爱窥探了,我知道你想出去。” 九爷捏住交通的乳头,轻轻捻动,交通想闪开,九爷捏得更紧了。“我有那么可怕吗?我不可怕,帮主才可怕。帮主对你的屁股感兴趣,我,想帮助你。” 交通睁开眼,见九爷没有食指的左手不再捻他的乳头,不过是扣在胸脯上,于是安静地想听九爷说下去。九爷说: “最高人民法院曾经颁布过一个规定,好像叫《关于办理减刑、假释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大概是第十二条还是第十三条说,对犯罪时未成年人罪犯的减刑、假释,在掌握标准上可以比照成年罪犯依法适度放宽。你的罪名是奸淫幼女吧?” 见交通点点头,九爷接着说: “你的堂妹娟娟案发时才九岁,虽然是她主动,怎么说呢,她太小了还说不上是主动勾引。总之不论她是否愿意、是否主动,因为她缺乏辨别是非的能力,只要跟她性交,你就构成奸淫幼女罪。” “这个我知道,检察院的人就这么说。” “现在机会来了,所里一定想抓一个挽救成功的典型,这么可爱的小男生,李管教正心疼你哪,为什么不申请假释呢?” “我爸不懂这个,他不怎么识字。” “你舅舅不是在乡政府当经委主任吗?” “他不认我了,说我丢光了他的脸。” “叔叔?” “叔叔巴不得我枪毙更高兴,他说娟娟长大了嫁没人要,我要养她一辈子。” “呵呵呵呵。”九爷笑得喘不过气来,“你去问问学者,他们大学里还有处女吗?什么嫁没人要,人家做十年八年鸡还得从良生儿育女。” “我知道他吓我,还不是没拿到钱气的。” “一千块赔偿费?怎么不给他?” “我家没钱,有钱我早上高中了,还当交通?” “我给你一千块怎么样?让你叔叔领着娟娟去法院申请,就说你们两个年幼无知、家里缺乏劳力,这样最能受人同情了。” 交通粉白的脸憋得通红,无言以对。九爷用指甲上下刮动交通挂满汗珠的胸膛,抽抽鼻子说,“你放心,我对这一身肉毫无兴趣,尽管有一股女人细腻的味道。” 交通松了一口气,“我爸常说领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回报不了你的。” “聪明的孩子。”九爷的九个指头绞在一起,赞叹说,“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有出息。可是,我这一千块钱非常好赚,就像从自己家的饭甑里捡起鸡腿那么简单。你跟帮主这样说,‘九爷想知道什么就告诉他吧。’就这句话。” 交通搔搔头皮说,“你们好像一直在逼他说出什么,连九爷都逼不出来的话,我能管用?” “你最管用。”九爷离开水桶,笔直地站在交通面前,“你再这样说,‘如果你不告诉九爷,我就告诉李管教你鸡奸我。’明白吗?” 交通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涮地红透了,“我,那个。” “你说不九九藏书出口是吗?你说不出口我照样可以让李管教知道帮主鸡奸你,我可以叫全号房的人作证。到那时候,你就不可能获得假释了,更不可能得到一千块钱。” “不是。”交通显得十分为难,“如果解大哥不承认呢?” “我不是说了吗,可以叫全号房的人作证。当然,你们两个除外。” 有了扑克,帮主要求在第一排打坐,小如同意了;帮主又要求交通坐在他旁边,小如也同意了。从监窗往下看,是看不见墙角的,帮主和交通说是打坐,其实在玩一种叫“尖乌龟”的游戏,将牌甩在墙角,管教无论什么时候来检查都万无一失。 跟交通打扑克消解了帮主打坐的痛苦,快乐重新播撒在他心田,快乐多了要满出来,歌声就突破他的喉咙,回荡在九号房的里间外间: “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别得哪呀哟哪呀, “别得哪呀哟,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每天从早饭到点名这段时间都用来打坐反省,点完名帮主就唱歌,没有人能阻止他唱歌,就像没有人能阻止他放屁一样。直到有一天,交通粉碎了帮主的快乐,心中的快乐一消失,喉咙就枯干了。从此,帮主再也唱不出美妙的歌声,沉默得像冬天的蝉。 这一天点完名,帮主还想打扑克,交通却停止了出牌,嗫嚅说: “解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九爷他们了?” 帮主收拢捻好的牌,等交通说下去。交通说,“你就告诉他们算了。” 帮主没有答话,用扑克扇了交通一纪耳光。交通细细的眉毛打了一个结,定了定决心,又说,“不然我告诉李管教,说你,说你欺负我。” 帮主狠狠一掷,扑克散在墙角,用巴掌再扇了交通一纪耳光。交通这下生气了,站起身扔了扑克,一拧屁股走人。 帮主反手一捞,攥住了衣角,衣角的主人却说出了九爷的话。九爷站在帮主的身后说: “你是从犯,怕什么?要死也是王苟先死。痛痛快快说出来,不是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吗?何必夜长梦多呢?” 帮主一张一张地拾起扑克牌,摞在手中。九爷蹲下来,贴近帮主的后背,说话温柔似水: “你可以沉默,交通可不会沉默,他要跟我合作,全号房的人都愿意跟我合作,共同指证你鸡奸交通。在整顿号房纪律的风头上,至少判个五年八年的。” 帮主仍然在摞扑克,只是动作迟缓了许多。九爷的嘴从身后探向帮主耳根,决心用舌头给他致命的一击: “我检查过交通的肛门,他得了直肠炎,原因是你太粗暴了。” 九爷的悄悄话像一只巨手,猛地一推,帮主的头就撞墙了。九爷扶帮主坐好,两人就面对面了。“魔鬼。画皮。披着羊皮的狼。”帮主的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咬碎了吐出来。 “骂得好骂得好。除了我,谁有魔鬼的聪明才智?魔鬼是谁你知道吗,魔鬼就是天使中的老大。”九爷露齿一笑,并无声地鼓掌。“好了,该回答问题了。”九爷说: “当梅健民和王苟喝醉时,你戴上乳胶手套,穿上梅健民的皮鞋、拧出他的钢笔套,并把另一双乳胶手套戴在他手上,再摘下来。到了作案现场,你将锯齿钢丝两头系好,扔下钢笔套,换个地方扔了梅健民戴过的乳胶手套。我说得对吗?” 帮主瞠目结舌,如果刚才仅仅是咒骂,现在可真的是用看魔鬼的眼光来看待九爷了。“不用大惊小怪,因为这是惟一的可能。”九爷鲜红的舌尖在白牙里跳跃着,“我的问题很简单,你自己戴的乳胶手套哪里去了?” 死亡的阴影笼向帮主,他觉得眼前有一重黑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说话也就语无伦次了。“找到也没用,不信你去精神病院的垃圾堆里找。哈哈哈哈!不会有我指纹的,老实告诉你吧,我装上水搓过了。” “这么说,你的乳胶手套是装上水搓过了,再扔进精神病院围墙里的?你知道那个位置是个垃圾堆?” “就算你真的是魔鬼也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你装的是国道边水圳里的水吗?” 帮主的笑声嘎然而止,“是又怎么样?” “那你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九爷扼腕叹息,“要是我,绝不用水圳的水,应该用稻田里的水。为什么呢?因为水圳的水是从合成氨厂排出来的,虽然净化处理过,但仍然含有微量的氢氧化铵。只要化验出氢氧化铵,就能证明不是精神病院使用的手套。” “去死吧!”帮主一跃而起,疯猫那样呲起牙扑向九爷。远远盯紧他们的独眼一个箭步,用结实的裸胸挡在两人之间,九爷整整被抓歪的衬衫领子说: “就算你杀了我,也还有一个人听清了我们的每一句谈话。” 这时,小如从通铺底下爬了出来,扫扫头皮,脱下背心擦拭身上的汗水。帮主彻底崩溃了,像被烈日融化的雪人,摊软在通铺上。帮主呜呜地哭了,是那种面对死亡威胁的绝望哭泣。 一千块钱有多大?没多大,还不够给小姐一次小费哩。但是花在另一个穷人身上则足以买通他,改变他的固执,促使他回心转意。比如交通的叔叔,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他获得一千块钱赔偿的那份得意。按交通父亲的要求,第二天他就牵着娟娟走进了法院的院长室。交通的舅舅代笔写好了一份假释申请,交通的父亲一递上院长办公桌,交通的叔叔就哭开了: “多乖的细崽呀,读书是最好的成绩,乡政府是最好的交通,在家是最有力气的劳力,千错万错都怪那黄色录相不是东西。政府要把那些拍黄色录相的女人全枪毙了,不要脸的臭婊子,杀杀杀,一个不留才过瘾。我苦命的侄儿呀,你去坐牢谁来给乡政府开门?谁来给乡长泡茶?谁来给书记洗短裤?乡政府没有你怎么行呢?都是我这个老东西、老不死惹的祸,什么事都没有怎么送你去坐牢呢?” 院长埋头翻阅打印好的假释申请,任由交通的叔叔胡说八道。当听到“什么事都没有怎么送你去坐牢”,院长不乐意了,合上掀开的申请说,“什么叫什么事都没有?难道我们法院冤枉好人乱判了?” 如此炎热的天气,娟娟当然不可能穿棉袄,而是穿一条粉红色的短裙。院长的不满逼急了交通的叔叔,他从身后拽过娟娟,做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掀起娟娟的短裙,一把扯下内裤说,“院长你看哪,真的什么都没坏。” “快穿好裤子。”院长啼笑皆非,“你们回去吧,我们会研究的。” 在“亲情感化室”里,女管教李英听交通如此这般一说,认为他获得假释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我们正在开展一场关于未成年人刑法保护缺陷的大讨论,这对你的假释申请非常有利。”她说。 有李管教的鼓励垫底,交通不再是那个需要帮主庇护的小毛孩了。遗憾的是,帮主没有与时俱进,还以为交通可以任由宰割。你看,帮主又拦住交通了,交通白了他一眼,这更激起帮主的兴奋。帮主拦腰抱住他,赤裸的上身紧紧地贴上去。 “躲开。”交通警告说,“不躲开我就咬了。” “出息了,啊,竟敢不听话。”交通的警告在帮主听来不过是一声呻吟,下身于是起了变化。交通头一低,咬住了帮主的手腕。帮主一声尖叫,虽然不撒手,交通还是感受到了他的下身在迅速平缓。僵持是短暂的,帮主顶不住剧痛,手一松,交通就挣脱了他的怀抱。手腕流血了,帮主恼羞成怒,想追上去把血抹在交通身上。刚跨出一步就被独眼拎了回来,独眼说: “何必呢,大人不计小人过。” 第32章 孤单带来的沮丧没几天就过去了,犹如这个季节的阴霾,来得快,去得也快。钟庆来到九号房,就等于欢喜来到帮主身边,因为他们以前认识。 铁门打开,进来一个风流倜傥的中年人,身穿浅灰色西服夏装,没有穿鞋,脚蹬雪白丝袜。丝袜特别抢眼,以至于让人误会为贵客临门。开门的是胡管教,他招呼小如说: “我亲戚,你们别为难他。” 中年人手上拎两个大包,站在外间的空地上不知所措,“咣”的一声,身后关铁门的巨响震得他浑身一颤。 “钟书记,真的是你吗?钟书记呀,你怎么也进来了?” 帮主咋咋呼呼扑过去,钟庆还没弄明白这人是谁,手上的两个大包已经落在他手里了。 “走走走,进去说话。”帮主故作惊讶,“连我都不认识了?解小飞呀,我。那次在乡政府食堂我们不是一起吃过饭吗?” “噢!噢!”钟庆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尾随帮主进了里间。 帮主先解开一个大包,里面全是新衣服,新衬衣、新裤衩、新背心、新丝袜,应有尽有;七匹狼、喜雀、鳄鱼、小白兔,从品牌上看就像动物世界了。 “分了。”蹲在通铺上的帮主对错愕的钟庆说,“破财消灾的道理你该听说吧?这些新东西留着早晚要害死你。我们钓鱼帮,不不不,我们九号房主张人要卑微,卑微使人进步、高贵使人落后,这些你以后都得慢慢学。” 帮主扎好大包,交给独眼保管,解开另一个大包。这个包所展示的东西是九号房见所未见的,大家“噢”的一声惊叹,都巴不得把眼球抠出来掷进去。里面有两只烧鸡,烧鸡发出逼人的香味,油光金灿的表皮让人垂涎欲滴。帅哥找来两个碗,装走烧鸡。烧鸡底下还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红色的苹果、黄色的香蕉、白色的鸭梨和黑色的葡萄。 帮主抚摸它们问,“有说法吧?” 钟庆脸红了,“我老婆搞的名堂,叫四色水果,四季平安的意思。” “当官就是不一样,连坐牢都这么讲究。” 独眼收好耐放的苹果和鸭梨,重要人物一人一根香蕉,次要人物一人一小串葡萄。这样,整个九号房都是大啃大嚼的声音,空气中也就香飘四溢了。独眼两口就吞了香蕉,捻动香蕉柄,香蕉皮便像女人的裙子那样舒展开来。钟庆拘泥地站在过道,眼神落在空洞的某处,表情含混暧昧。独眼说: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本来我们是要封你一个外号的,看在烧鸡水果的份上,你自己取吧。” “我叫钟庆。” “知道知道,那是名字,我是说外号。”独眼撮起嘴努努大家说,“九爷、学者、帮主、刀疤、交通、帅哥、小雀、黑脸,大家都有外号,你没个外号怎么好过日子?” “那你们就叫我书记好了。” 帮主说,“书记是你的职务,不算外号。外号越贱越好,书记书记,多难听。” “可是,”钟庆犹犹豫豫说,“我被免职了,书记不是职务了。” “书记就书记吧,”独眼说,“我们九号房还有叫皇上的哩。” “我看你白白胖胖的,叫白地瓜最好了。”帮主提醒说,“书记书记,让他们叫死你就别怪我。” 书记靠近帮主说,“你在哪里认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在你们乡政府食堂呀。” “谁接待的?” “派出所呀。” “你跟派出所有业务往来?” “有,来来往往的多了。所长叫张凯对吧?指导员叫刘一齐对吧?说起钓鱼帮他们熟得很。” “钓鱼帮?”书记嘴里咝咝地吸气,想了好一会,“不像个企事业单位的名称啊。对了,钓鱼帮好像就是些职业扒手。” “何必讲得这么难听呢书记大人?”帮主不高兴了,“我跟你这么说吧,你的书记让我当我是一定会当的,不就是开会念稿子平时读文件、给上面送土特产弄点钱回来发奖金?我的鱼让你去钓,你是一定钓不来的。” 书记拥有一张五千元的巨额钱单,这件鲜为人知的事到了钱单下放的当天,就成为九号房的爆炸性新闻。大家互相传阅,啧啧称道,使几个仅有一二十元的“中农”相形见绌。出于对书记与胡管教关系的不确定,小如没有指使独眼没收钱单,传阅一圈就还给书记了。书记翻来覆去端详,感叹说: “胡管教真是好人哪,还把我这点钱变成钱单了。” 《海源日报》周五特刊携带着节日的喜庆气氛,从监窗飘扬而下。率先抢到彩报的是黑脸,帮主一把夺过来,满面笑容地交给书记。 “书记,你给我们讲解讲解报上的事吧。”帮主说。 书记仔细读了头版的某条消息,仰起脸感慨万端,“这小子,副省长了。” 帮主掰开他摁在报上的手说,“谁谁谁,书记还认识副省长?” “就他。”书记指点照片上的人头说,“刚当一任市99lib?委书记就上副省长。他来过我们乡,占地两百亩的开发区就是他要求我们搞的。” 书记欣赏了一番围观者钦佩的目光,放下报纸,搓搓脸发挥说: “我们哩,是贫困乡镇,听说市委书记要来指导开发区工作,几样拿得出手的风味菜都准备了一下。白斩鸡、狮子头、一春雷的料都备了,我一声令下厨房就动手。没想到书记一定要吃地瓜粥,他说在贫困乡镇搞铺张浪费怎么跟农民交代?这下可把厨师给害苦了,我们乡不产地瓜,再说也不是收成季节。办公室派五个人骑摩托车分头找,总算在开饭前把地瓜粥煮烂。还没进饭厅,我和乡长就汗流浃背……” “兄弟,够义气。”帮主拍拍书记的肩膀说,“我们钓鱼帮不是吹的,人人都像你这样说一不二,说干就干,办事绝不拖泥带水。” 书记折起报纸,严肃地说,“这怎么可以类比呢?政府是政府,钓鱼帮是钓鱼帮,不一样。” 帮主笑了,“不一样不一样,你们不干活喝酒吃肉,我们累得半死弄那么一点小钱,派出所还到处逮。” 帮主成了书记促膝谈心的对象,书记感兴趣的气功和风水术,帮主都道听途说了一点皮毛。帮主仔细观摩了书记的面相、手相,并以此揣测书记祖坟和房屋的风水。帮主认为,书记此次事发,仍是恶人陷害所致。帮主点着书记的掌纹说: “你三十五岁有个大坎,不过定有贵人相助,为你逢凶化吉。过了这个坎,就有持续十年的连花运。干到处级是十拿九稳,看你的面相,熬到副厅也未尝不可。想听兄弟两句告诫吗?” 目瞪口呆的书记点头如捣葱,帮主于是接着说: “俗话说得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钱财乃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凭你的人品,能视钱财如粪土,前途就不可限量。” 书记拉帮主往里挪了挪,盘腿坐好,边交头接耳边用指尖在铺板上比划。由于音量太低,没人能听懂他们在切磋什么。书记大概是在跟帮主分析,陷害他的恶人到底是谁,以便采取有力措施,防范于未然。 有帮主围绕在周围,书记逐渐恢复了自信。曾经沧海难为水,书记并不想在九号房称王称霸,他心里有数,外面有许多人比他更着急,花钱打点上下求情。他只是想找一个人解闷,以打发九号房度日如年的难捱时光。 帮主死到临头,还能找回快乐?“不可能。”九爷的分析是,“帮主在酝酿新的计划,快乐是他的幌子,以此来掩饰真实意
99lib?
图。” “什么意图?”小如不安了。 九爷笑一笑,扬扬眉毛轻声说,“跟你同样的意图。” 小如的呼吸停止了,身体晃了一晃,喉结上九九藏书下串了几下,艰难地说,“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九指的手搭在小如肩头,“好了,空谈误国争论误事。该你上场了,压一压书记的傲慢,从精神上给他一个下马威。” 太阳下山后,小如故意让独眼把书记传到外间的墙阴下。因为天气太热不能垫毛毯,小如坐上水桶小屁股就悬空了,没法坐,帅哥将桶倒扣,在桶底垫了一条毛巾。小如坐在倒扣的水桶上,让书记坐在拖鞋上,这样,小如对书记说话就居高临下了。小如问: “你哪里毕业?” 书记答,“海源师专,以后改的行。” “教师改行妓女从良,不容易。那你现在是什么级别?” 书记认定小如是明知故问,还是克服不了长期养成的优越感。“正局级。” “你这种级别的干部,海源有上万个吧?” “没那么多,”书记说,“包括主任科员也不超过三千名。” 这个数字把在场旁听的独眼吓了一跳,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如此庞大的官员队伍。小如笑了笑,他要的就是让书记自己说出来,自己不过是这三千分之一。小如正色说: “按部厅处科套,你是正科,没有正局的说法。比如我们教授,享受正厅待遇,也就你们市长的工资吧。古时候文到七品武到九品,县长不过七品芝麻官,你们科级干部不能叫官,充其量是无品小吏。” 我们都把医药公司经理当大官,原来这种级别还不能叫官。独眼恍然大悟的样子。 书记心里连呼中计,他不想跟小如计较口舌之快,也不愿丢脸,不冷不热的回敬了一句: “海源师专校长的那部奥迪就是我们乡政府退去的,市里批评我们的小车规格过高,只好换桑塔那。” “我们学校可不一样,跟市里的关系好着呢。”小如说,“行政管理系搞的学历速成班,每次办班都超过百人,他们白白交五千块钱买一文不值的什么专业证书。去年开始更悬,办起研究生班来了,收费一万五居然还要走后门。其实呢,社会上的那些人根本拿不到学位,英语就把全部人掐死,最后发张结业证书了事。” 书记哑口无言,他自己就通过关系弄假文凭,报上了所谓研究生班的名。独眼听不太懂他们在谈什么,只是凭脸红耳赤的迹象判断,书记大人又吃了一招。小如暗自得意,决心乘胜追击: “读过《后工业社会的到来》、《增长的极限》、《重建国际秩序》这几本书吗,对你们从政的人特别重要。” 书记除了文件和《海源日报》,平时几乎不接触任何读物,对这些著作更是闻所未闻。书记试图从侧面化解: “上面千条钱底下一根针,乡镇干部是全中国最忙碌的职业。” “No matter where you work,you always find time to study.(无论你在哪里工作,你都能找到时间学习)”。 书记张口结舌,琢磨半天也没能把这句简单的英语翻译过来。小如再次冷笑,撇下这位“研究生班”的学员,起身走向里间。 书记一向聪明过人,他很吃惊,自己居然也会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书记使出自鸣得意的杀手锏,朝小如的背影来一枪,算是为自己找个下台阶: “教授领正厅的工资又怎么样,还不够我扔一晚上的保龄球。” 第33章 帮主酝酿已久的突围计划正式实施了,九爷是惟一能识破这一阴谋的人,但是,能识破不等于能阻止。早饭后经过简单的休整,大家打坐整齐准备点名,坐在第一排的九爷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突然冒出一句: “又闻到女人味了。” 独眼说,“九爷的鼻子应该装在机场安检处,反恐最好了。” “错了。”九爷说,“反恐靠的是一双去伪存真的火眼金睛,鼻子是闻不出枪支弹药的。” 刀疤说,“总之独眼龙是反不了恐的。” 刀疤的幽默赢得了一片哄笑,在笑声中响起皮鞋高跟敲击楼板的声音,女管教李英出现在监窗口。点完名,李英合上夹子要走,帮主的一声“报告”把她叫了回来。李英没说话,用眼神询问他,什么事?小如
发现李英长着一对牛眼,并不好看。 “我要检举汤圆。” 李英牛眼一瞪,“他怎么啦?” “汤圆隐瞒重大案情。” 李英的牛眼掠过一丝疑虑,九爷捕捉到了,插了一句: “李管教别上当,这是个阴谋。” “还有他我也要检举,”帮主指证九爷说,“他说你一年四季只懂抹玫瑰牌雪花膏。” 李英的下巴都气歪了,脸色变得恼羞交集,“无耻。” 交通哭了,像被婆家抛弃的小媳妇那样伤心。全部号房的名点完,九号房的铁门就打开了,“解小飞,出来。”李英说。 帮主跟在李英身后走到提审室后门,李英打开铁门说,“进去吧。” 没人进去,因为帮主不见了。李英脑袋嗡的一声,警察的直觉告诉她,出事了。李英追到提审室前门的空地,帮主已经跑到接近厨房的位置。 “站住!站住!”李英朝帮主喊话无效,转向哨兵喊,“快,抓住他。” 巡逻监窗的是华山剑,听到喊声明白立功受奖的机会到了,华山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厨房。靠近厨房的围墙有一个滑孔,用于向外排放煤炭灰,只有内役知道它的隐蔽。正在给灶火加煤的小鸟企图用铁锹去挡,被帮主推了个四脚朝天。帮主跑到围墙角,像土扒鼠那样一头钻向被煤炭灰堵塞的滑孔,露出摆动的屁股和乱蹬的双腿。 “你跑什么,有病呀。”华山剑伸手去抓乱蹬的腿,被帮主甩了,华山剑对越来越短的腿做思想工作,“你一个劳教犯跑什么,抓回来可是要判刑的。” 李英这时也赶到了,使劲往前一蹦,逮住了帮主的一只脚,可惜到手的却是一只破拖鞋。 “快开枪,快,废什么话?”李英挥舞着那只拖鞋大喊大叫。华山剑卸枪下肩,等拉栓上膛击发,子弹只能激起煤炭灰一缕弥漫的尘埃了。华山剑突然意识到人犯越狱哨兵应该承担的后果,冲锋枪往李英怀里一塞,也一头钻进煤炭灰。 田埂上茂盛的黄豆丛限制了帮主奔跑的速度,无论从体格、作战素质还是勇气来看,帮主都不是华山剑的对手。再说帮主只剩左脚穿有破拖鞋,而华山剑脚上蹬的可是硬底作战靴。这种不平等的跑步竞赛一眨眼工夫就见分晓,华山剑一跃而起,将帮主扑倒在稻田里。一个好吃懒做的职业乞丐被一个训练有素的武警战士摁在烂泥中,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浅水的稻田要埋住帮主是不可能的,但要水淹嘴巴鼻子可没有任何问题。华山剑骑在帮主腰上,一手扣紧脖子,一手死死将头按进泥里。帮主拼命挣扎,挣扎的目的不是要反抗,而是仰起头;仰起头的目的不是要呼吸,而是想表达一个意思。几番苦苦拼搏之后,帮主才赢得一次说话的机会,帮主说: “我是白杨表哥。” 事实证明,帮主为说这句话所作的努力是有回报的,华山剑果然手下留情,要不然帮主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才能使饱经惊吓而怒火中烧的哨兵摆手。 枪声就是命令,听到命令的武警中队在指导员的指挥下倾巢出动,马上形成了对帮主的合围之势。带队的排长高呼,“举起手来,你被包围了。” 从水稻中站起来的首先是华山剑,他当然不用举手投降;靠华山剑拉一把,帮主才摇摇晃晃直起腰,他也没有按排长的命令举手投降,没站稳又蹲下去捧水洗脸了。 帮主蓄谋已久的越狱行动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粉碎了,这次行动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一是华山剑荣立三等功一次,本来安排年底退役的,据说上级正在考虑给他争取一个转士官的指标;二是帮主自己,暂时是回不了九号房了,一个月的禁闭坐完是不是关回九号房也难说,因为那时候王苟早就回来当所长了。 现在,九号房的热门话题是关禁闭到底是什么滋味?要知道关禁闭的滋味,得先知道禁闭是什么样子。大家纷纷发表高见,但都是道听途说。简单的道理是谁关过禁闭谁就最有发言权,那么,谁关过禁闭呢?“谁?”独眼询问了一圈,连最熟悉看守所生活的刀疤和烂脸都摇头否认,看来禁闭问题就只能是一个悬念了。 “我关过。”九爷说。 按九爷的描述,禁闭长两米、宽一米、高一米,也就是说人关在里面只能躺着或坐着,是无法站立走动的。禁闭的内部设施是一个水龙头、一个出水孔、一条破毛毯;铁门上有圆孔,用于每天供应三个馒头,可以一次性吃,也可以分成三餐吃。圆孔是惟一的光源,趴在那里可以看到对面的一堵墙,如果运气好,还能窥探管教晃来晃去的裤管。水龙头底下的出水孔有一个凹槽,它们供洗漱用,也供屙屎撒尿冲洗用。在里面大喊大叫是没有用的,铁门的圆孔一塞,外面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九爷的描述让小如的脸色难看起来,小如一言不发,满身的细汗表明,他的心潮在起伏。九爷注意到了小如的变化,转移话题说: “交通,你为什么哭了?” “是呀,你哭什么呢?”刀疤捏一捏交通粉红的面颊,“是不是帮主不要你伤心了?他不要你怕什么,本大哥不是还在嘛?扯。” 烂脸说,“你看交通像水性扬花的人嘛,人家可是要从一而终的。” 交通哭得更伤心了,哭声却被笑声所淹没,显得只有哭的表情没有哭的效果。书记不明就里,急促地问大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刀疤说,“交通跟你一样,他被免职了。” 书记丈二金刚摸着头脑的迷惑样子,又惹来了一阵笑声。也许是被“水性扬花”、“从一而终”这些语汇刺痛了,独眼“怦”地一声猛跺床板,拉长脸骂道: “你们要不要脸?拿一个小孩穷开心。” 太阳下山后,帅哥泼了两盆水在外间的水泥地上,一阵闷热蒸腾上去,整个号房凉爽了许多。吃过晚饭,大家在里间外间走动走动,算是散步。号房里就九爷穿长裤衬衫,其他人都打赤膊,区别仅仅在于有的人穿半截裤有的人穿裤衩。小如和交通的皮肤最为白皙,小如的身份是牢头,大家对他好比公公对媳妇——只能看不能动。对交通就不同了,帮主关了禁闭,交通就成了公共财产,谁都可以摸一下捏一把。交通抱紧胸部东躲西藏,把嘻嘻哈哈的笑声挥撒得到处都是。在这种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没人会在意九号房的两个决策人物小如和九爷在谈论什么。俩人站在外间的铁门背后,小如提出一个建议: “我们要不要把书记的钱单收上来?” 九爷背靠铁门,站得笔直,过于宽大的衬衫袖管遮住了手背,使他有一种难以识透的神秘感。九爷的笑容长时间地凝固在脸上,盯得小如心里发毛。 “为什么?” “我们的钱不多了。”小如解释说。 “不是钱的问题。”九爷说,“这个建议表露了心迹,你胆怯了。” “那么大数额的钱单揣在书记口袋里终归是个祸根,迟早要靠它另立中央的。书记的盟军是帮主,如今帮主关了?99lib?禁闭,不正是下手的好时候吗?等书记跟刀疤几个捆在一起,我们就扳不动他了。” “干嘛要扳倒书记呢,他过几天就是铁定的牢头,因为他有胡管教做后台。” 小如不能马上领会九爷的话中之意,低头紧张地思索对策。九爷伸出右手苍白的五指,举到眼前弹了一下,感慨地说,“国庆节眼看就到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哪。等王苟回来当所长,指导员免职,书记当了牢头,你还有什么机会出去?” “出去?他们没准备送我去青草盂监狱呀?” “我是说以帮主的方式出去?” 小如的脸剧烈地变得苍白,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才避免了哆嗦。“不要激动。”九爷的右手搭在小如的两只手上,“我说过,帮主的意图就是你的意图,他因为泄露了证据要逃命,你因为掌握了证据要活命。这叫殊途同归。” “不,我不越狱,我不坐禁闭。”小如终于控制住了激动,能够说出平常的话来。 “你的事好比一辆奔跑的自行车,不能停,一停就要倒。”九爷说,“在九号房,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住我,包括你的事。我亲眼目睹你将长柄剃99lib.头刀踢进平篦透气孔;把裤子踩进厕所坑洞;第一次掏粪时,你手上受的是刀伤;如果没有猜错,你一定在溢流井为自己留下出口。” 小如浑身颤抖了起来,左顾右盼一圈,好在收监在即,大家都陆续进里间了,没人听到九爷的话。小如紧紧拉住九爷的手说,“我害怕了,真的,我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没人知道我内心的冲突,没人知道我受了多少怯懦的折磨。” 九爷的手冰凉而细腻,它慢慢就滑出了小如的掌心。九爷将手掌盖在小如头上说,“我们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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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致的,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帮主的写的那些东西,一笔一划都有我的心血。” “但是,”小如抽泣起来,“我真的害怕坐禁闭,一想到里面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有腿不能站、有嘴不能说,我心里就什么都放弃了。” “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世界很小、心很大的道理?”九爷摩挲着小如发根初长的头皮,“不能为你父亲申冤雪耻,你一生都将生活在心灵的黑暗中对吗?到时候,你有腿不能站直做人、有嘴不能大声说话,岂不是一辈子都关在禁闭中?干吧老弟,你一定会成功的,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断。” “还有一点我始终不理解,”小如慎重地说,“你这样尽心尽力尽意帮助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时八号房响起了开铁门的声音,说明小鸟在收监了。九爷勾住小如肩膀朝里间走去,完成艰难对话的最后一句: “明天,我会告诉你一切。” 第34章 九爷的大名叫柳天久,柳天久九岁那一年,家庭降临了一场突发的变故,在城东花炮厂当车间主任的父亲柳大志被炸瞎了双眼。这次由搬运工点火抽烟导致的爆炸事故造成八人死亡、十三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的严重后果,柳大志就是重伤之一。这是一个热浪滚滚的夏夜,据目击者称,爆炸的火焰把城东的天空都染红了;这是一个恐怖的黑色夜晚,警车的笛鸣和生离死别的恸哭持续到天亮,全城都在喧哗与不安中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再大的悲伤都有平息的时候,就像再大的爆发都有宁静的时候。当城东花炮厂恢复生产宁静再现的时候,柳家天崩地裂的悲伤也就渐渐平息了。平息了悲伤意味着重新面对现实,摆在柳家面前的现实是,柳大志“病退”后的收入少了,开销却大了;柳大志住在城里、柳天久同母亲张玉琴住在99lib.乡下,这种城乡分居的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张玉琴要进城工作、柳天久要进城读书都必需具备一个前提,那就是张玉琴农转非,因为那时候的户籍政策是子女随母亲。 在海源,农业户叫“吃谷子的”、居民户叫“吃白米的”,农转非叫“脱谷皮”、工人转干部叫“坐藤椅”。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难?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难。脱谷皮、坐藤椅到底有多幸福?跟干部进北京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样幸福。那时候,勤劳智慧的海源人民总结了人生的三大幸事: 农民脱谷皮,工人坐藤椅,干部见主席。 如此高难度、最幸福的事情,靠一个瞎子柳大志和一个农妇张玉琴显然是摆不平的,非有贵人相助不能实现。张玉琴虽然是农妇,却长得高挑修长,并有着惊人的美貌,她美到一种程度,谁也猜不出她是农妇,都以为她是城里坐藤椅的国家干部。张玉琴与柳大志的婚姻可以说是天造地设,柳大志是“国营企业工人”,这个头衔的威猛程度远远超过现如今的“集团公司总裁”;而张玉琴除了美丽还有初中毕业的骄人学历,那时候的初中学历至少相当于现如今的本科。他们给儿子取名“柳天久”,就是要让爱情天长地久的意思。张玉琴的婚姻改变了张坊大队全体社员的教育观念,女儿也应该读中学,“弄不好还能嫁个国营企业工人呢”。 漂亮的女生都有男生暗恋,张玉琴能例外吗?不能。能嫁给暗恋她的男生吗?也不能。因为张玉琴出嫁的时候,那个男生仅仅是他所在的大队民兵营的排长。排长惟一的特权就是民兵训练?99lib?的时候可以斜挎一把老式驳克枪,想脱谷皮,那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 毛主席他老人家万里长征都可以走完,民兵排长也可以脱去谷皮吃上白米。国营企业工人柳大志变成瞎子的那一年,民兵排长走完了从排长到连长、到营长,从民兵营长“选青”到派出所,从派出所选调到公安局户籍科的艰难奋斗之路。 现在,这位公安局户籍科民警就坐在柳大志家里,为了说话方便,我们尊称他为贵人。贵人每次来,都可以吃上张玉琴亲手做的蒸鸡蛋,加白糖和米酒的那种,在海源人看来,这是最隆重的礼遇。贵人来了几次,张玉琴的户口就迁进了城关;贵人再来几次,柳天久就进了劳动小学。 劳动小学是一所只有教学楼没有操场的街道小学,一到课间操时间,整条巷子就要被做操的孩子们挤得水泄不通了。操场不重要,重要的是,居民户子弟才有资格入读。劳动小学就在城东花炮厂宿舍的背后,但柳天久是从来不把同学往家里带的,他不想让任何同学知道家里的景象。 双目失明的柳大志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学会了粘贴冥钱。这个工作很简单,把一张长方形的金纸用浆糊粘在更大的一张长方形草纸上即可。金纸和草纸都是殡仪馆的人裁好送来的,张月琴摆好它们的位置、调好浆糊,柳大志就可以趴在桌上工作了。粘冥钱的报酬不能以斤计,更不能以张计,而是以麻袋计,粘一麻袋赚十块钱。柳大志每周或十天可以粘一麻袋,殡仪馆的老顾每次都带来两大捆金纸和草纸,留下十块钱,捎走一麻袋可以供死人在阴间使用的冥钱。 柳家其实只是二楼的一个套间,走廊尽头是公共厕所,厨房在楼下。里间是柳大志夫妇的卧室,外间原先是客厅,现在成了冥钱加工车间兼柳天久的卧室。草纸、金纸和已完工的冥钱堆积如山,传达出死亡的气息;柳大志痂疤模糊的眼眶、被浆糊磨得油光滑亮的袖套、沾满饭粒菜碴鼻涕的胡须,所有这些都让柳天久难以面对同学们。柳天久尤其不愿让同学碰到殡仪馆来的老顾,形销骨立的老顾身上总是有一股腐肉的味道,苍白贫血的十指和指甲缝中的污垢也容易带来目击者的恶梦。 这就注定了柳天久是个行为孤僻的学生,尽管成绩出奇的优异,每学期的成绩单上,班主任仍然要在评语栏写上一句,“性格内向,与老师和同学们交流不够”。整天盯着大眼睛冷冷看人的柳天久,靠出众的考试成绩平衡了老师和同学对他的印象,直到读初三的那一年冬天,平衡才被彻底打破了。 张玉琴进了啤酒厂当洗瓶工,工作跟柳大志一样单调乏味:将啤酒瓶套进飞速旋转的筒状毛刷,筒状毛刷的顶部自动喷射出水,冲刷数秒后将啤酒瓶放进传送带,由另一个女工用钢刷死劲刷去被水泡软的商标。这个宝贵的工作完全弥合了张玉琴因丈夫失明产生的痛楚,欢喜快乐不是来自枯燥的洗瓶过程,而是来自理想的实现。张玉琴梦寐以求的就是做个国营企业的工人,如今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还有什么比理想的实现更值得高兴的吗?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有贵人相助。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老师有事请假了,物理课临时改为自由活动。同学们打球去了,不爱运动的提前回了家,比如柳天久。进了宿舍楼大门,柳天久发现瞎眼父亲坐在大院里的花坛上仰脸朝天,他瞅瞅身后,确认没有同学在看他,才靠过去跟柳大志说话: “下来干嘛,爸?” 柳大志抬起沾满浆糊的手,攥住柳天久的书包背带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快,坐下来。” “我要上楼。”柳天久担心被同学看出他们的父子关系,拽拽柳大志的肩膀催促说,“快上楼回家吧,你。” 柳大志攥住书包背带不放,“我不回家,你也不能回家。” “那你一个人坐吧。”柳天久急了,卸下书包独自上了楼。柳大志大声喊: “天久回家啦。天久回家啦。” 柳天久感到奇怪,这种喊叫显然不是对他说话,像是朝楼上通风报信。心中一警惕,脚下的速度就加快了。打开门,外间没人;不对劲,再打开里间的门,柳天久就什么都明白了。 里间有两个人,一个是柳家贵人,另一个是张玉琴。突然见柳天久推门进来,两个人可以说呆若木鸡,呆若木鸡的意思就是停止了所有的动作,连思维都凝固了。其实他们听到柳大志的喊话就开始穿衣服了,只是手忙脚乱的穿得太慢,或者说柳天久走得太快,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全掩饰他们的赤身裸体。因为贵人先穿衬衣、张玉琴先穿短裤,所以,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贵人呈现给初三学生柳天久的是赤裸的下体,而张玉琴正相反,她呈现给儿子柳天久的是无遮无拦的上身。要命的是,在那一瞬间他们都面对柳天久,他们看到,在那一瞬间,柳天久眼睛里少年的火焰熄灭了。当然,那一瞬间非常短暂,短暂到连转过身去都来不及。事实上,他们立即就采取了应急措施:贵人双手捂住耻处;张玉琴则抱紧前胸。不过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当两人完成这个应急措施时,柳天久已经帮他们关好门了。 贵人穿戴整齐出了门,马上又踅回来,大盖帽忘在里间了。张玉琴一直躲在里间哭泣,天黑了也不出来做饭。柳天久估计晚上是没饭吃了,打开菜柜,里面有两个馒头、一根香肠。剥开香肠,柳天久想到贵人的阳具,他从没见过成年人的这东西,总觉得它长大的程度与贵人小巧的身材不成比例。香肠是没法吃了,柳天久咬了一口馒头,母亲丰硕的乳房浮出了脑海。张玉琴比贵人高半个头,柳天久清晰地记得,那两个沉坠的乳房与贵人的肩膀处在同一个高度。 柳天久吐出嚼烂的馒头,还干呕了一下,随手抽一张草纸揩了嘴巴,出门去了。柳大志仍然在花坛枯坐,仍然仰脸朝天,仍然攥着书包背带。柳天久走到父亲身边,掰开一个手指,再掰开一个手指,最后抽出书包背带。柳大志一句话都没说,但柳天久却被深深震撼了,因为痂疤模糊的眼眶里居然流出两行泪水。 那一夜,柳天久没有回家,他钻进桥洞,枕着书包到天亮。在柳天久看来,拱桥有张玉琴乳房一般的弧度;月牙像贵人的阳具一样阴险;那些眨巴眨巴的星星呢,无疑是他们惊慌的眼睛。 第二天的世界,阳光同样温暖,色彩仍旧明亮,人们还在微笑,但不知怎么搞的,柳天久再也无法完全欣赏眼前的一切美景。柳天久以他的少年之心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往日单纯无忌的生活,当每一天都要体验母亲的偷情之事时,就无法逃脱耻辱的阴影。无论眼睛见到的是什么,柳天久都会跟那永恒的一幕联想起来,并沉浸其中挥之不去。慢慢的,那一幕就侵蚀了少年柳天久享受生活的能力。 从此,柳天久再也没有同父母一起吃过饭,他总是选择张玉琴出门的时候回家,吃了留给他的冷饭冷菜。没有人知道柳天久在哪里过夜,从黄昏到夜朗,都有可能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苍白少年匆忙穿过劳动小学门口的狭窄小巷,但路人永远无法获知他的去向,因为他对任何人的询问都以白眼应答。 用一个词来形容柳天久学习成绩的降落速度之快最准确不过了,这个词叫一落千丈。柳天久仍然在听课,不过从来没有打开过课本,眼神对着空洞的某处,偶尔露出古怪的笑容。数学老师姓安,是个矮胖的老处女,刚刚被一个有妇之夫抛弃。安老师想知道柳天久为什么发笑,于是颠着一对大乳房走过去。柳天久的笑容没有改变,安老师心虚起来,难道是笑我吗?她伸出硕大的三角尺,拍拍柳天久的课桌质问: “为什么要耻笑老师?” 柳天久像从梦中惊醒那样皱起眉头,诧异地盯着那把来历不明的三角尺。安老师把柳天久的诧异误解成怠慢,口气更加尖锐了: “我有那么可笑吗,啊?” 这个问题让柳天久感到惊慌,因为他毫无准备。紧急情况下,柳天久抽抽鼻子,还好,捕捉到了蛛丝马迹。柳天久严肃地说: “你为什么要用越南香水呢?越南香水虽然也香气逼人,却是庸俗的味道,远不如法国香水那么高雅,那么能刺激男人的欲望。” “别说了,够了。”安老师刚才用三角尺命令柳天久说话,现在又用它来命令柳天久闭嘴。 安老师哭了,边哭边投诉班主任。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儿子也在这里读初二,这就注定她是性情温和的人。班主任温和地问安老师: “柳天久到底怎么侮辱你了?” “不堪入耳呀。”安老师说,“哪里像个初中生的样子,简直是社会上的残渣余孽。” 班主任来到教室,同学们将她和柳天久围住了,柳天久有点慌乱,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班主任张开五指,插进柳天久蓬乱的头发,像受到主人安慰的猫那样,柳天久平静了。 “告诉我,你说安老师什么啦?” 柳天久窜动一下暂露头角的喉结,嗫嚅说,“我向她提了个建议,不要再用越南香水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洪水般的笑声冲毁了柳天久内心的平静,他不安起来,拨去班主任的手,捂紧自己的耳朵。班主任支走其他同学,将柳天久领到办公室,判断没有别人注意他们的谈话了,才说: “你怎么会想到香水?” 班主任拉过另一张皮折椅,柳天久面对班主任坐下,精神又放松了。“我还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说。 班主任点点头鼓励他,“什么问题,你慢慢说。” “安老师不该用地摊上卖的乳罩,要用名贵一点的品牌。”柳天久说,“乳罩的作用不是把两团肉扣住就完事了,还必须美化自己。” 班主任上门家访那天,柳天久仍然不在家。听班主任如此这般一说,张玉琴流出泪来: “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讨债鬼白天不跟我们一起吃饭,晚上睡在外面同学家,我前世跟他有冤。” 班主任说,“抱怨没有用,关键是勾通要充分。” 张玉琴说,“可我,不敢见他。” 班主任握住张玉琴的手说,“鼓起勇气来,天底下哪有母亲不敢见儿子的?” “你不懂的,”张玉琴说,“我没法跟你讲。” 整个家访过程班主任都不知道柳大志的态度,因为她根本就没胆量正面瞧一眼柳大志的脸。 张玉琴不是想见儿子就能见儿子的,好比一个升斗小民不是想见市长就能见市长的,为了跟自己的儿子柳天久谈一次话,张玉琴在家连续潜伏了八小时。所谓潜伏就是骑单车假装去上班,半路锁好单车踅回来悄悄从小门溜进宿舍大院,再上楼回家。 柳天久被张玉琴逮个正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第三节的课间休息。柳天久盛一碗饭,兑几滴酱油、夹一块豆腐卤就吃开了。张玉琴蹑手蹑脚走出里间,无声无息地站在饭桌前。柳天久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就自然了,旁若无人地又吃了一碗。张玉琴的脸上风起云涌,但说不出一句话来,尴尬把她的心都撕裂了。柳天久吃完收了碗筷,拎起书包就要走,门却被张玉琴挡住了。柳天久歪过头没说话,脸上是“你想干嘛”的表情。 悲哀喷涌而出,张玉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错了,妈妈认错还不行吗?” “你没有错。”柳天久说。 “那你怎么可以不回家?怎么可以不读书呢?” “我也没有错。”柳天久又说。 张玉琴吃不准儿子的意思,“那是谁错了?” “他!” 柳天久伸手指向柳大志。在母子对话的过程中,柳大志佯装没听见,始终在粘他的冥钱,听到儿子在说“他”,柳大志停下手头的活计,感到某个严峻的问题正向自己逼来。世界上的事情有些需要含混不清、有些需要装聋作哑,含混不清就等于遮蔽矛盾;装聋作哑就等于让时间来涤荡一切。张玉琴又犯了一个错误,她太急于知道为什么了,她的急切把父子之间的内在矛盾显明出来,并推向不可调和的境地。张玉琴说: “他有什么错?” “他应该去死。” 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渗透张玉琴的全身,以至手脚冰凉躯体僵硬。柳天久看在眼里,搡了她一把,夺门而出。 第二天,柳大志叫住了回家换洗衣服的儿子。“天久,”柳大志搓着手上的糊粑说,“你真的认为爸爸该死?” 柳天久换上干净的学生装,一丝不苟地站在父亲面前。柳大志什么也看不见,儿子说的话反而一字不漏地灌进了耳朵。 “人活在世上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你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轻于鸿毛。”柳大志说。 “轻于鸿毛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柳天久俯向父亲,用一种陌生的甜滋滋的语调说,“没有意义又不想死,这叫好死不如赖活。你活在黑暗中,生命在衰老,这个世界正在一点一点的抛弃你,好比沉入墨池,眼见不到、耳听不清、手摸不着、脚踩不到底,死亡也不过如此。真的,爸爸,我劝你还是死了好。” 柳大志的呼吸急促起来,抬起手想真实地摸到儿子的脸。柳天久躲过了父亲腌脏粗糙的手,语气更加甜蜜了: “死亡并不可怕,就像睡着一样,只是睡到永远。所有的痛苦、疾病、灾难,都将离你远去。爸爸,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手舞足蹈的柳大志好不容易捞到了儿子的胳膊,“我忍气吞声,我吃苦受累,我为什么要这.99lib.样,还不是为了你吗?” 柳天久并不挣脱,继续他的耐心劝说。“为了儿子是你内心一个拒绝死亡的借口,我知道,你不是留恋这个世界,而是害怕死后不懂要去哪里。其实,去哪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向这个世界告辞就行了。” “心肝命呀,你这样逼我,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对我当然有好处,我的父亲戴绿帽子当王八,我的心就像被人掐住一样难受,你死了就没人掐我了。对我妈妈张玉琴、对贵人更加好处,你一死,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最大的受益者是你自己,死了就了了,一了百了,结束黑暗,重见光明。爸爸,你就听我一次,去死吧。” 柳大志呜呜地哭了,泪水和鼻涕都撒向未完工的冥钱,双手深深地插入纸堆,搅得它们杂乱无章。“好,我答应你。”柳大志哭诉说,“本来你是我惟一的希望,可是现在,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那你就放心去吧,不用再等了。”柳天久找来一新一旧两条红领巾,绕过窗户的横杠系成活套,然后扶柳大志到窗边。 “我帮你套上脖子,真的愿意死,往下蹲就行了;不愿死,站直就没事。” “何必麻烦呢,你一刀砍了我吧。” “不行,我拉去枪毙你不断子绝孙了?”柳天久推父亲背窗站好,将活套挂向他脖子。“死亡是你自己的幸福选择,没人逼你。好了,你慢慢往下蹲,黑暗即将结束。对,再往下一点。”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张玉琴突然回到家里,原因是洗瓶车间的一个姐妹明天相亲,非要换下张玉琴的班。张玉琴不用问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先给儿子一个耳光,再给丈夫一个耳光。柳大志挨了打脑子就清醒了,清醒的表现就是站直了。排除了危险,张玉琴解下柳大志脖子上的活套,心中已被绝望所充满。为了回避柳大志,张玉琴拖儿子下来楼下厨房,反手关上门,拉亮电灯。 “杀人是要偿命的懂吗,别以为他死了你更逍遥。” “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想死的。” “你帮他死就等于要他死。” “我不但要他死,还要贵人死,还要你死。” “老天爷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了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张玉琴呼天抢地。 “要不然,”柳天久说,“要不然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张玉琴眼里冒出绿色的火焰,咣的一声抽出菜刀握在手中,“我生了你也可以杀你。” “我晓得你下不了手。”柳天久说。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张玉琴拎着菜刀团团转,不知道该往哪里给自己找下台阶。柳天久叉开左手,搁在砧板上说: “剁它吧,比杀人容易些。” “剁了它喂狗,没手了看你怎么做恶。”张玉琴上下挥舞菜刀,一下一下砍向虚无的目标。柳天久不以为然,将砧板上的手掌握起拳头,只伸出一根食指。 “来吧,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剁,你只会偷汉吗?” “老天爷啊!”张玉琴闭上眼睛,一刀劈向那根耀武扬威的食指。 柳天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看到那根脱离手掌的食指在砧板上跳跃了几下,不知是菜刀震动了钻板,还是食指在做垂死挣扎。柳天久的惨叫把张玉琴拉回到现实中来,她扔下菜刀盯住食指惊呼: “久,你怎么啦?久,你怎么啦?” 张玉琴想捡起在砧板上跳跃的食,一旦捡起它,下一步的动作肯定就是送医院接肢什么的。柳天久抢先一步,抓起它丢进煤炭炉。食指粘在通红的炉盖上,立即冒出一缕青烟,并发出烤肉的香味。张玉琴看着它在炉盖上起变化,眼睛都看花了,转向儿子时,柳天久早就不知去向了。张玉琴追出厨房,除了一路的血迹,哪里有儿子的踪影? 第35章 讲到自己的断指历程,九爷的左手拇指紧紧扣住了食指被切除的伤口。让小如惊悚的不仅仅是九爷的经历本身,而是九爷所说的“贵人”跟自己的父亲有依葫芦画瓢的相似之处。梅健民正是从基干民兵“选青”进派出所、再到户籍科的,还有九爷描述“贵人”的矮小身材、不善言辞的性格,都与梅健民无异。这太可怕了。小如转念一想,知父莫若子,梅健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干出那种乘人之危、夺人之爱的下流事来。当然,还是落实一下为好: “这么说,贵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帮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送他下地狱。” 小如半开玩笑说,“你讲的贵人怎么越听越像梅健民同志?” 九爷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原意是想笑一笑,既然不自在,九爷干脆沉下脸。“我能让你去杀自己的父亲吗?” 对呀,就算九爷跟父亲有深仇大恨,也不会拿做儿子的当枪使。小如点点头,表示他想通了这个问题;不过,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小如没想通: “你讲的事都不足以送你来坐牢啊?” 九爷这回露出了自然的、得意洋洋的笑容,“事情不是结束了,而是刚刚开始。” 后来,柳天久在一个叫“大火炉”的地方读高中,严格地说它不是一所高级中学,只是一个家长寄养子女的场所。来这里读书不需要录取线,只需要交学费;学生不需要念书,只需要参加劳动。学校给劳动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职业教育”,这样,大火炉这个地方也就不能叫工厂,只能叫“职业中专”了。 如果谁以为大火炉是个炎热无比的地方,那他就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事实上,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如果谁以为“职业中专”读了也白读,那他的一种说法: “火葬场的树木长得好是因为你们拿死人的骨灰施肥。” “乱讲,”老顾对这些不负责任的传闻嗤之以鼻,“不要说用脑子,就是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来这是不可能的。谁会把亲人的骨灰丢下不管了?神经病!你知道这里的树木为什么长得好吗?” “不知道。” “哼哼,还不是他们怕鬼,不敢来砍。” 大烟囱越来越近了,柳天久闻到一股干燥的气息,问老顾: “什么味道?这么舒服。” “烤肉味,烧纸味,香烛味。” 柳天久抽抽鼻子说,“这里的味道让我联想起欧洲人围着火炉过圣诞的温馨。” 老顾吃了一惊,肩上的麻袋差点滑下来,“看来呀,你真的愿意在这里安家。” 老顾肩上的冥纸要交到门市部,柳天久也跟到门市部。与外面的肃穆幽静不同,门市部里热闹非凡,几个人正围绕一个雕龙绘凤的石头闸子展开热烈讨论。见老顾卸下麻袋,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招招手说: “来来来老顾,你看这龙凤盒能进货吗?” “是呀,龙凤盒。”中年人揭开闸子一边的龙头盖子,又揭开闸子另一边的凤头盖子,“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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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夫妻合用的。老连说这玩意根本没人要,小红说肯定好卖,叫时什么?” 柜台里的女人说,“时尚。” 柳天久注意到,柜台里出售的除了冥纸、骨灰盒,还有香、蜡烛和各式各样的供品。这时,中年人拍拍秃顶说,“你看你看,意见不一致,老顾,你来拿主意。” 不等老顾发言,坐在沙发一角的黑脸青年站起来说话了。“这种骨灰盒是我们石材厂的最新产品,光厦门就销了一万多个。” “乱讲,”老顾鼻头都气红了,“厦门一年才死几个人,能销一万多个龙凤盒?吹牛不要本钱。” “我看不能要。”柳天久一说话大家就惊愕了,因为他们都没有在意站在老顾身后的小年轻。 “他是谁呀?” “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老顾先对中年人说,“这是老柳的儿子,做冥纸的老柳。今年职业中专毕业,愿意来我们馆做贡献。”老顾再对柳天久说: “这是我们的许馆长,这是火化车间的老连,这是门市部的小红,这是惠安石材厂的小杜。” 原来秃顶的中年人就是馆长,柳天久伸出手,馆长却没有要握手的打算: “我们馆里的全体员工都没有握手的习惯,因为没有人愿意跟我们握手。你说说看,这种骨灰盒为什么不能进货?” 柳天久收回右手,插进裤兜里说,“道理很简单,老两口愿意死后呆在一起,骨灰盒摆在一块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让半个盒子空在那,好像等死似的,不吉利。不吉利的东西都没人要。” “后生可畏呀,”馆长说,“我们太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了,只要你肯来,岗位由你挑。” 柳天久笑一笑说,“我喜欢化妆。” “是吗?”馆长翘起下巴说,“你看看,像我这样的脸要怎么弄?” “鼻梁线长显得人潇洒,嘴唇丰厚则富于性感。”柳天久以严肃的职业眼光端详着馆长说,“你的底色要一直抹到耳根,才能显出面阔耳长的富贵气质。” 馆长大喜过望,括了一下老顾的大鼻子说,“有贡献啊老伙计,今年的业务标兵就评给你了。带小柳四处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一条潺潺流过的水圳把殡仪馆分为生活区和工作区,生活区最远的山脚下建有三层小楼,那是宿舍;宿舍过来的平房是食堂;跟食堂平行的就是门市部了。连接生活区和工作区的是水圳上的拱桥,拱桥建得太夸张了,拦杆只到膝盖又陡上陡下,看上去像小孩不经意的玩笑。 跨过拱桥的工作区有两座宏大建筑,老顾左手一指是有烟囱的火化车间,右手一指是没烟囱的骨灰室,火化车间与骨灰室之间有回廊相联系、有空心塔和水泥神龛。一个哭哭啼啼的妇女在不断地往空心塔内塞冥钱,塔尖冲起一阵阵的浓烟,柳天久于是明白了这是一座焚纸塔,也明白了父亲起早摸黑贴的冥纸是干什么用的。在水泥神龛前,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在焚香祭祀,神龛内摆着老人遗像。 柳天久抬头远眺烟囱顶上冒出的一股淡淡白烟说,“这地方真好,我真喜欢。” 老顾也望见了那股白烟,擤擤鼻涕说,“又一个人上天堂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狱呢?” “这有讲究,”老顾说,“冒白烟上天堂,冒黑烟下地狱。” 馆长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管他上天堂下地狱,还是我们的肚皮要紧,走,到客家农庄吃个便饭。” “你们每餐都出去吃吗?”柳天久不解地问。 “哪里,都出去吃还要食堂干嘛?我是怕你吃不下。” “不了,就在食堂吃。” 听柳天久这么说,馆长不由感慨万端,“真是自己人哪,连这里的饭都吃得下。” 第36章 柳天久爱上了化妆,就像家庭主妇爱上了存款、领导干部爱上了主席台。不论是病死的还是中毒的、跳楼的、淹死的、上吊的,只要落到柳天久手里,都能在火化前风风光光的跟亲人见上最后一面。有一个遇车祸的老汉整个头骨都被车轮辗碎了,脸皮耷拉下来,柳天久用面团搓出一个人头安向脖子,再掀起脸皮贴在面团上,一张老脸就体体面面的出现在亲人眼前了。 “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这是馆长对柳天久的工作要求,不用说,柳天久做到了,几年来,挂到办公室的锦旗和寄到馆长手中的感谢信就是证明。理所当然的,这一年的业务标兵评给了爱岗敬业的柳天久。只不过光荣称号并没有给年轻的柳天久带来福音,相反的,却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 本来,现如今的奖状、荣誉证书、聘书用的都是红本子,但民政局就是民政局,长年累月跟历史问题打交道的民政局干什么都是老一套,他们颁发的“殡仪业务标兵”就是一张硕大的奖状。奖状卷成细细的一筒,柳天久攥着它,就像一个初戴博士帽的青年学子攥着学位证书那样得意洋洋。 这种硕大的奖状就是用来张贴的,柳天久站在凳子上比划,准备将它贴在面对吃饭桌的墙上。瞎子柳大志忙着糊冥钱,他并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因为儿子干什么都用不着跟他通气,就连耳聪目明的张玉琴也管不了儿子的事。奇怪的是,儿子张贴奖状的事张玉琴却决心一管到底。贴好奖状,柳天久站远了认真打量,张玉琴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家的。张玉琴首先看到儿子苍白的脸被喜悦涨得通红,然后才发现喜悦的源头是墙上红旗环绕的奖状。 “揭下来,你给我揭下来。” 张玉琴拉长脸,眼里有一种逼人的威严。柳天久捻一捻指面上的浆糊,无法领会母亲的意思。张玉琴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哗的一声揭下了浆糊未干的奖状,并狠狠地甩在脚下。张玉琴打算踩上几脚,以表达自己对它的蔑视,但在抬起大腿的那一下,她注意到了儿子冰冷的表情。这时的柳天久已经长成一个体态修长的青年,他笔直而严峻的站姿对母亲自然就构成了一股威慑力。这股威慑力迫使张玉琴屈膝弯腰,捡起了奖状,翻过抹有浆糊的背面晾在一堆冥钱上。 张玉琴抽一张草纸,揩揩被儿子踩脏的凳子,坐稳了。这种姿势表明,张玉琴有很多话要跟儿子说。 “你说要读职业中专,我也说也好;你说要去火葬场,我也说也好。” 柳天久纠正说,“是殡仪馆。” “殡仪馆就是火葬场。谁人会想到你这个讨债鬼要给死人做化妆?现在好了,化妆还化出个标兵来,你把奖状贴上墙,是怕别人不知道你跟死人打交道吗?别人在殡仪馆上班,藏着掖着还来不及,你倒好,生怕人家不知道。” “我靠自己吃饭,怕什么?” “你是不怕,有人怕。” “别人怕不怕跟我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怕了就不敢嫁女儿给你,你伸手向谁要老婆?” 原来是为这个,柳天久笑了,笑得像大姑娘一样腼腆。柳天长一边用草纸擦去奖状上的浆糊痕迹,一边吃吃地傻笑。这么一来,张玉琴就语无伦次了,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卷起奖状走人。 本来可以喜剧收场的事情,却酿成了悲剧。张玉琴再也不放心儿子在殡仪馆了,她已经很对不起儿子,这次,她一定要给儿子实实在在的帮助。那么,一个在啤酒厂洗瓶子的小女人有什么本领帮助儿子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分管人事的副厂长吃饭。厂长张玉琴是请不来的,因为厂长有吃不完的宴席,就算厂长脸上有十张嘴,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洗瓶工来请呀。副厂长也不是说来就来的,他之所以能来吃张玉琴的饭,不是这个洗瓶工有什么大不了的攻关手段,而是有贵人相助。 这是一个休息天,当张玉琴提出中午要柳天久陪副厂长吃饭时,柳天久立即识破了张玉琴的动机。 “你是想巴结副厂长,达到让我改行的目的?” “人家副厂长能来,是我们的面子,不能这么说话。” “这么说,是有肥缺让我去顶罗。” “有个贴商标的老贴倒了,刚刚解雇。” “就让我整天往瓶子上贴商标?我还以为让我干采购科长呢。” “贴商标怎么啦,贴商标不比你往死人脸上扑粉强?” 柳天久不说话了,脸上变成冷酷的笑容,这种笑容把母子间难得的融洽气氛破坏了。不要说张玉琴,瞎子柳大志也能感觉到形势的不妙,万一儿子一怒之下走人,谁也挽救不了局面。果然,柳大志的话一出口,就把柳天久劝得服服帖帖地跟张玉琴走了。柳大志是这么说的: “老顾告诉我了,说你的工作就是要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死人你都要让他有尊严,就不能让你母亲有一点点面子吗?” 柳天久是用自行车.99lib.载张玉琴到“后宫酒店”的,后宫酒店大红灯笼高悬、红袍侍女云集,看上去没有一点“后宫”的味道,倒像是一家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妓院。妓院的观感使柳天久不适,心底的厌恶不断的浮上脸部,脸色于是就难看了。 柳天久把自行车扶进车棚锁好,跟张玉琴上了二楼。张玉琴推开一间包厢的门,却不敢贸然进去,里面发生的事情让她进退两难。张玉琴紧张地盯住柳天久,希望包厢里尴尬的一幕没有映入儿子的眼帘。事情上,柳天久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不动声色而矣。其实也没什么,柳天久想,不就一个男人的手伸进一个女人的衣服里吗? 张玉琴觉得尴尬的事情副厂长并不觉得尴尬,他慢慢抽出扣在女人胸部的手,招呼张玉琴母子坐下,并介绍说: “这是印刷厂的小婉,联系印商标的事;这是张玉琴,我们厂的厂花。” 张玉琴堆起僵硬的笑脸说,“人老珠黄了,还厂花?” “枫叶红于二月花,有人疼有人爱就好了。” 张玉琴担心副厂长越说越走样,赶紧对满脸警觉的儿子说,“快,叫谢叔叔。” 副厂长捏了一把柳天久的脸,皱起眉头说,“我没那么老吧?牛高马大的叫我叔叔,人家还以为我上面不会咬底下不会搞。” 柳天久理解了他的意思,改口叫“谢大哥。” “这就对了。”副厂长说,“年轻就是他妈的好呀,吃不饱睡不够,泡妞正是好时候,等到六点半就来不及罗。” 副厂长的话柳天久听来有点吃力,“我不理解。”他说。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张玉琴说,“人到老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这个我懂。我不懂的是什么叫六点半?” 小婉鬼鬼祟祟地笑了,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副厂长拎起一根筷子,摇晃着说: “看,这就是六点半,快乐的钟摆跟身体永远垂直。” 小婉夺过筷子,一边敲击副厂长的头,一边嗔怪:“不要脸!不要脸!” 红袍侍女开始上菜、斟酒,正要开席动筷,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的突如其来改变了包厢的格局,使事态的发展旁逸斜出。这个人就是帮助张玉琴就业、柳天久入学的“贵人”。副厂长一见他进来就大声嚷嚷: “你妈逼跑哪去死,把老子撇在这里自己寻花问柳去了?” 副厂长这句牢骚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说明,他们是事先约好在这里会面的。贵人试图重新掩盖真相,他乜一眼柳天久,压在副厂长的背上说: “真是无巧不成书阿,我就在隔壁包厢,听到厂长大人的声音是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敬一杯的。” “你这是一腿踩两船……” 话还说完,贵人就抬起酒杯堵住了副厂长的嘴,“千言万语一个字,干。” 贵人的这一招没有凑效,副厂长使劲抢过酒杯,硬塞到张玉琴面前说: “要喝四个人喝,我们两对野鸳鸯先干他一杯。”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像一把锤子那样敲在张玉琴的头上,把她的脸都敲黑了。张玉琴摇晃一下,拌倒了椅子,说话的腔调变成了尖叫: “天呐,你们要我的命吗?久,你去哪?久,你回来!” 张玉琴呼喊着追到楼下,但为时已晚,她只能远远眺望儿子柳天久骑在自行车上的背影了。在事件进一步恶化的过程中,张玉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追着儿子回家,而是踅向后宫酒店的包厢去了。 这天上午,柳大志的心里充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晦气,先是打翻了浆糊,然后是踩上浆糊碗摔了一跤,当他摸索着去捡破碗时,却被瓷片划伤了手指。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柳大志对自己说: “人要倒霉,煮水粘锅。” 柳大志决心什么都不干,净心等待某种变故横加在他头上。因此,柳天久打开房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态怪异的父亲,柳大志正悠闲地坐在角落,嘴巴婴儿似的吸吮着手指。听到开门声,柳大志嗅嗅鼻子,确定是儿子的味道后,抽出手指示意说: “划破了。” 柳天久不答话,把门反锁了,搬一条凳子紧挨着父亲面对面坐好。柳大志感受到了儿子杀气腾腾的急促呼吸,心底于是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任由手指伤口的血一点一点的滴落在裤管上,脸上是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表情。在这种让人窒息的对峙中,柳大志终于等来了儿子的宣判: “你去死吧!” 柳天久说“你去死吧”,就像说“你去睡吧”、“你去吃吧”那样充满安慰。柳大志吞了一口唾沫,柳天久又对上下串动的喉结说: “你老婆跟别人寻欢作乐,自己却躲在家里吸手指,活着有什么意思?” 柳大志无声地哭了,是那种被逼到地狱之门的绝望哭泣。柳天久稍稍抬高目光,对着从空荡荡的眼皮里喷涌而出的泪水说: “你知道的,我工作的目标就是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你是我父亲,我一定会让你死得体体面面的。来吧,相信我。” 柳天久找来一个塑料袋吹开,套在柳大志头上,不料,柳大志恶狠狠地摘下它,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前世的冤呐。没有贵人相助,你妈能有工作吗?你能在城里读书吗?你能请来副厂长吃饭吗?你的良心都被狗叼了?我本来劝你妈离婚改嫁的,还不是因为你,怕你没妈可怜?我成废人了,照样起早摸黑糊宴钱,这是为什么?还不是想攒几个钱给你娶媳妇。你以为我好受,我这是活在地狱里你懂吗?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我割下心头肉给儿子吃、放下心头血给儿子喝,讨债鬼却想要我的命。老天爷哪,我才瞎眼,你也瞎眼吗?”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柳天久拍了几声巴掌,扶住父亲的肩膀柔软地说,“你没有死,张玉琴怎么可以放心改嫁呢?我怎么可以娶上媳妇呢?哪个女孩子愿意侍候一个瞎眼的公公?你为什么不替我们想一想,你是日头晒老的吗?来,听我的就什么都好了。” 柳天久解下父亲的皮带,将他反剪双手绑好,解释说: “人都有垂死挣扎的求生本能,绑住双手是为了避免半途而废。” 柳大志没有反抗,听天由命的态度鼓励了儿子,柳天久继续说,“我用塑料袋罩住你的头,不用多久,你就没气了。记住,这不是弑父,是你自己要死的,我只是尽一点孝心成全你。现在,你的双腿是曲起的,如果你后悔,只要伸直一条腿,我马上摘掉塑料袋,这样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想好了没有?我可以开始吗?” “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 “这么说,我可以开始了。” 柳天久重新给父亲套上塑料袋,并在脖子上扎紧。立即,塑料袋里的柳大志张大了嘴吸气,但他再也吸不到空气了,只能把塑料歙进嘴里。柳天久用温柔的语言给父亲催眠: “难受对吧?不要紧,很快就好了。看到了吗,九九藏书你正走在阴曹地府的路上,那里不比世间黑暗,你可以看见光、看见路、看见花鸟鱼虫、看见你在地下的亲人。实在受不了,你可以伸直大腿,我马上摘了它。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伸腿的,因为你活在世上是一种屈辱,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老婆在外面偷人,儿子给死人扑粉,没有盼望,没有活路,没有乐趣。” 柳大志在塑料袋里发出阿呜阿呜的声音,腰一挺上身就靠向墙,两条腿神经质地痉挛抽搐,就是不肯伸直。 “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想一想,张玉琴就要改嫁了,迎接她的彩车已停在楼下;再想一想,你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新娘做好衣裳、办好嫁妆,就等着成婚吉日了。你可以伸腿,但是,请允许我说但是,但是,你一伸腿,这一切都将成为镜中花、水中月。爸爸,你委屈一下,就一下子,你不是爱张玉琴吗,你不是爱我吗,为了我们,你就委屈一下。” 这时,塑料袋紧紧地粘在柳大志的脸上,因为他99lib.流出了鼻血。柳天久还注意到,父亲的裤裆被顶了起来,根据从书本上获得的死亡知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男人之根勃起之后将遗尿,最后才是断气。柳天久盯着父亲的裤裆,想到那是自己的生命源头,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是呀,是应该为临终的父亲做点什么,因此,柳天久说话时哽咽了。 “来,我来唱一首歌为你送行: “走过一山哟又一山, “走过一江哟又一江。 “清晨我们曾分手, “脚步在四方漂流, “小路上我们在走, “夕阳里我们在走, “走过多少岁月, “付出几多辛酸, “经过多少风雨, “伴随几多忧和愁。” 贵人老半天不见柳天久的踪影,突然被一种不祥的直觉震惊了,他拍掉副厂长手中的酒杯说: “老谢,快,拜托你跟玉琴回家一趟,可能出事了。” 副厂长不满了,“你干嘛不自己去?” “我不能在现场出现,行了,以后再跟你说为什么,现在你们先去。” 看贵人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副厂长和张玉琴都站了起来,小婉也离开坐位,却被贵人按住了。副厂长喷着酒气说: “我不动张玉琴,你也别动我的小婉。” “唉呀,你们赶紧去吧。记住,如果真出事了,你们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要报警,知道吗,直接挂110。” 门并没有反锁,但张玉琴费了好大劲都打不开,因为她太紧张了。副厂长锁好摩托车上楼,一脚就把门踢开了。柳天久正在给命归黄泉的柳大志洗脸,破门的一声巨响把他惊呆了,等张玉琴神色慌张地冲到身边,柳天久抖一抖毛巾说: “我先给他洗个脸,送馆里再化妆。” 张玉琴像条疯狗那样撞倒了柳天久,“天打雷劈的,他怎么了?”张玉琴扑向柳大志的遗体,伸手去摸鼻息,意外地发现凳子下的尿渍,以及几滴褐黄的烂屎。张玉琴转身夺过柳天久手上的毛巾,边哭骂边抽打儿子。副厂长伸手拦住张玉琴说: “好了好了,人都死了哭个鸡歪?把110叫来再说。” 副厂长掏出手机拨通110,再拨后宫酒店,让红袍侍女转告小婉不要等他。 当一帮警察蜂拥而入的时候,柳天久瞥瞥时钟,发了一句牢骚: “你们太慢了,你看,整整花了16分52秒。” 柳天久自觉地将双手举到警察面前,却没人有空铐他。第一个进来的忙着从各个角度给柳大志拍照;第二个一进来就戴好塑胶手套,用钳子收走作为凶器的塑料袋,然后围着柳大志打转,好像丢了定亲戒指,非找回来不可;第三个先翻开柳大志空洞的眼皮,再撬开牙关紧咬的嘴。柳天久明白了,警察的工作跟殡仪馆一样,油条蛋糕各有一招。看来,这些警察都不是来抓人的,柳天久这么一想,双手就被铐了起来。 尸体解剖认定,柳大志是窒息性死亡。死者身上没有找到钝器打击或勒死的迹象,肺部也没有提取到灰尘和纤维之类的吸入物,结论只能是被塑料袋闷死了。对此,已羁押在看守所的柳天久供认不讳。 第37章 在看守所里,柳天久与一位姓石的律师见了几次面,通过循循善诱的交谈,石律师了解到柳天久在青少年时期曾经有住桥洞、不愿带同学回家、砍断自己手指、从不当众脱衣服、跟踪恋人约会、挂碎花布隔断同学关系、主动选择到殡仪馆当化妆师等等常人难以接受的行为。 石律师读过一些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知道许多具有强迫症状的神经症患者常常不能自制地去采取一定的活动,而自己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无意识主要来自个人早期生活,特别是幼年生活中那些受压抑、被遗忘的心理内容。那么,这位弑父青年到底有什么生活经验被压抑或遗忘呢?因此,石律师跟柳天久展开了揭示本质的对话: “我去过你读书的两所小学,乡下的老师对你评价很高,说你是聪明懂事的孩子;而城里的劳动小学不这样认为,他们说你性格孤僻学习马虎。这是为什么?” “新环境我不适应。” “那也不至于自个去住桥洞呀?” “我不愿回家。” “你父亲眼瞎了,不是更需要照顾吗?” “眼瞎不要紧,心不能瞎。” “一般眼瞎的人心里更透亮,这叫功能转移。我认为他是装糊涂,因为他无奈。” “小事可以糊涂,大事不能糊涂。” “哪些是不可以糊涂的大事?”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他有杀父仇人?” “没有。” “有情敌?” “不好说。” “你妈不是至今还好好的跟你一块生活?” “哼哼,万恶淫为首,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小伙子,天地父母,不可玷污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你看到什么了?” “我亲眼目睹了人世间最丑陋的景象,从那一刻起,世界就彻底黑暗了。好比天地融为浑沌的一体,又好比自己滑到无底的深渊,总之,从那一刻起,家、亲人、校园都变成虚幻的影子,我只能跟自己说话了。” “尽管这样,你父亲也是无辜的。” “无辜什么呀,他是心瞎了。” “当时他在哪里?” “他在楼下望风。” “现在他死了,你后悔吗?” “你知道吗,我是在做好事,我帮他解脱了痛苦。” “他的痛苦是解脱,但你的痛苦呢?你妈的痛苦呢?如果你被处以极刑,你妈的痛苦将是终身的。” “是呀,我得想办法,想办法送她上路。” “为了解脱她的痛苦?” “话不能这么说石律师,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个秀才幼年丧父,他的母亲经常淌过河水到对岸的庙里跟和尚幽会,后来秀才中了举人当了知县,就修了一座桥,这样,他母亲跟和尚幽会就方便多了。可是没多久,他就把和尚给杀了。”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修桥是为母尽孝,杀和尚是替父报仇。” “你也要替父报仇?” “这件事做起来比较难,我毕竟不是知县。再说了,要杀就得杀掉他们一对狗男女,才算得上雪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贵人对你们全家的帮助你不应该忘记,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他是在取悦。” “小伙子,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体验过这些生活,很多人的生活当中都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对于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更广泛的社会经验、更深的亲情、更重要的友谊,与正常世界的接触足以弥补儿童记忆中的压抑,并使他们重新与社会和睦相处。正因为如此,他们就慢慢害怕严重恶行的后果了。但是,在你的身上,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我现在看到的是一个不受社会制度约束的年轻人。你感受不到真正的人情冷暖,也没有体会别人痛苦的良知。”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我辩护?” “为了让你有机会重新做人。” 柳天久故意杀人案公开审理的那一天,海源市人民法院的法庭里座无虚席。随着审判长一声“带被告人到庭”,柳天久被法警从边门带了上来。柳天久头发梳得光亮,看上去斯文而儒雅,他身穿一件浅棕色西装,虽然没戴领带,但里面的衬衣像领结那样笔挺地竖了出来。观众席发出一声赞叹,谁都不信这样仪表堂堂的青年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 开庭后,公诉人宣读了措辞激烈的起诉书。紧接着是法庭调查,重案组的童组长是以本案的鉴定人员身份出庭作证的,他当庭列举了从现场获得的物证:一个红色塑料袋和一根破旧的皮带,并做出了说明。童组长还宣读了鉴定结论:柳天久用皮带反剪绑住了柳大志的双手,再用塑料袋闷死了他。 进入到控辩双方的辩论阶段,公诉人再次简述了案情,然后以严厉的语气着藏书网重指出: “柳天久论罪应当严惩,只有这样,才能维护社会主义法制,才能平民愤,才能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公诉人做完陈述后,辩方律师走到了法庭中间。石律师不但有一种气宇轩昂的风度,而且措辞严密,发言给人一种信服力。石律师例举了柳天久在劳动小学和大火炉职业中专读书期间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荒诞行径,然后以悲天悯人的同情口吻总结说: “审判长、审判员,我的当事人早在童年时期就表现出孤独、缺少同伴、社交焦虑、过分敏感、言词怪僻而刻薄、令人感觉古怪的人格特征。前面所举的例子说明,我的当事人不愿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因为他担心因此受到对方摆布;决不肯轻易透露个人秘密,而对别人的一言一行则总要琢磨出隐含的意义。因此我认为,我的当事人患有分裂型人格障碍,请求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小组进行鉴定。” 法庭内鸦雀无声,石律师的一番话唤起了观众的好奇心,同时也提醒法官,案件可能另有隐情。于是,审判长宣布: “现在由被告做陈述。” 柳天久先是笑了,马上又皱起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有的人活着有乐趣,有的人活着很痛苦;有的人活得有意义,有的人活得没意义;活着没乐趣的人应该去死,活得没意义的人必须消灭掉。” 柳天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片嘈杂声淹没了,甚至可以听到有人在说“真是神经病。” 审判长不得不敲锤,“肃静,请被告不要发表与案情无关的议论。” 柳天久优雅地抹一抹头发说,“请问法官大人,你怎么知道柳大志死了没有比活着好呢?” 观众席上轰动起来,审判长再次锤:“现在宣布休庭,由合议庭进行评议。” 合议庭认为,应该慎重处理此案,进行精神疾病司法鉴定。 第二次开庭的时候,增加了一位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到庭作证,他说: “柳天久进入小学高年级以来,虽然行为和言语古怪,但并无心境障碍或能解释病情的身体情况、物质使用情况,也缺乏通常见于精神分裂症活动期的妄想或幻觉。根据国际通用的DSM标准,精神分裂的症状是,一、思维不连贯或显著联想松弛;二、紧张性行为;三、情感平淡或明显不适切。只要有这三项中的两项症状,即使没有妄想和幻觉也可以诊断为精神分裂。柳天久的言语有时不连贯,他的情感虽然较一般人肤浅,但没有平淡或明显不适切,更并且没有紧张症状。按照上述标准,本例难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只是患有轻微的偏执型人格障碍。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小组召开讨论后认为,柳天久所患的轻微偏执型人格障碍与本案的犯罪行为没有必然联系,具有刑事责任能力。” 法庭内一片唏嘘,大家翘首以待,看看姓石的潇洒律师还有什么高招。石律师站起来,以一种心平气和的语调开始了他的辩护: “审判长、审判员,关于这个案子,调查的事实表明,我的当事人所起的作用,仅仅是将一个塑料袋套进死者的头上。” 公诉人立即表示反对,认为被告律师恶意淡化案件的性质。 石律师接着说,“不管这个塑料袋导致的后果如何,事实本身就是如此。那是一个怎样的塑料袋呢,是杀人凶器吗?不是。” 公诉人再次举手说,“反对!辩方律师这是有意混淆视听,是有意替被告开脱罪责。因为被告绑住了死者的双手。” 观众席上议论纷纷,审判长敲锤提示:“肃静,请被告律师不要用猜测来代替证据。” 等观众席安静下来,石律师提高声调说,“事实证明,在整个窒息的过程中,柳大志是安详地死去的,因为他直到死亡都保持了一种姿势。道理很简单,控方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死者曾经同我的当事人搏斗过,甚至连挣扎过的痕迹都找不出来。我请问公诉人,在没有中毒的情况下,如果是谋杀,遇害人为什么不做任何反抗?” 公诉人反驳说,“双手被绑了,还怎么反抗?” 石律师针锋相对,“绑手的过程中为什么没有反抗?” 控辩双方的辩论一直持续到黄昏,法庭内的气氛异常激烈。最后,石律师使出了杀手锏:请张玉琴出庭作证。张玉琴哽咽抽泣说的几句平常话,有力地证实了石律师的结论:柳天久仅仅是协助柳大志自杀。张玉琴是这样说的: “老柳好苦呀,一个要强大男人瞎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哪里都去不了,亲戚朋友一个没来,整天在家糊99lib?冥钱,就是铁打的硬汉也会想不开。他三天两头说,玉琴,我去死算了,免得给你和孩子添麻烦。我总是劝他,老柳,你可千万要坚强呐,等我们有钱了送上海的医院试试,克隆一双眼睛给你安上。没想到——没想到他顶不住了,呜——呜——呜——” 柳天久被张玉琴的一番话触动了良心,目送她回到观众席,觉得她要挑起家庭的担子也不容易。这时,柳天久注意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张玉琴就在这张面孔旁边的空位上就坐,没错,他就是贵人。柳天久明白了,石律师是他请来的,张玉琴说的话也是他教的。在柳天久看来,贵人才是杀害父亲柳大志的罪魁祸首,是柳家的悲剧之源。一股热血涌上头颅,站在被告席上的柳天久请求发言,得到批准后,柳天久说:.99lib. “我之所以要结束柳大志的生命,是因为他活着不如死,是成全他。但是,我有办法告慰柳大志的在天之灵,那就是杀了贱人张玉琴,杀了奸夫淫妇,为他报仇。” 空气凝固了,法庭内一片惊讶,那种心惊肉跳的惊讶,让人感受到柳大志临终前的窒息。 一审判决很快就下达了,以过失杀人罪判处柳天久无期徒刑。 “我的故事讲完了。”九爷和小如是坐在外间的水桶上说事的,九爷说,“我就是那个弑父的柳天久。” 九爷的故事像一场眼花缭乱的魔术表演,对于无法识透谜底的魔术,你能发表什么高见呢?九爷的传奇从早晨讲到黄昏才告结束,小如的心思意念早就被他的经历打磨得麻木了,小如需要时间来消化和理解。现在,小如想问的很简单: “为什么你没有送青草盂监狱?” 九爷撮起嘴,轻轻吹一口气说,“无疑的,这是贵人在从中作祟,目的是让我们母子经常见面。没想到的是,我从来不见那个贱货,她只能从大门外窥探,透过门缝,看一眼号房细细的墙。” “把你留在这里,总得有个理由呀?”.99lib. “说我患有轻微偏执型人格障碍,不宜送监狱,需要长时间的康复。” “我看你已经完全康复了。” “他们要我来这里康复,是非常可笑的。因为康复是恢复一个原有的状况,而我没有什么可以康复的,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状况可以恢复回去。” 第38章 海源客家人爱放花炮,他们燃放花炮的规矩纷繁复杂,名目层出不穷。工作开始放兆头炮,结束放庆功炮;客人来了放接风炮,走了放饯行炮;朋友出门放顺风炮,回来放洗尘炮;结婚放红喜炮,死人放白喜炮;搬房子放乔迁炮,生孩子放百岁炮;过生日放长寿炮,考中放高升炮;提升放上调炮,退休放逍遥炮;有病放驱邪炮,住院回来放康复炮;赚钱放庆祝炮,倒霉放压惊炮;心情好放炮高兴高兴,心情不好放几个炮解解闷。 外地来海源的客人冷不丁听到爆竹声会心存疑虑,唔,今天又是什么喜庆日子?时间久了,外地人就习惯了,因为海源人放个烟花爆竹就像北京人讲段子、广州人吃野味那样随心所欲,难道讲段子、吃野味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如果需要,早就满大街是憋死的人。 为了创建文明城市,海源市政府曾经颁布过《关于在城区严禁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理由是燃放烟花爆竹释放噪声、影响生产生活、容易引起火灾。有道是法不责众,连上街执法的城管大队都被震耳欲聋的巨响震晕了,政府的规定自然成为一纸空文。后来,几个土生土长的政协委员合作了一个提案,说围堵不如疏通,干脆因势利导,每年国庆搞个“烟花旅游文化节”,一来把烟花爆竹上升到“文化”的高度,自然能够促进安全生产;二来烟花爆竹既然是文化,不妨来个“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通过文化节弄不好还能蒙几个外商往海源扔钱,岂不快哉? 古时候海源有一个知县,他认为世界上最难受的事情就是吃猪肝,抓到小偷必定要罚吃一碗。柳天久就是那个异类知县,他是海源极个别对烟花爆竹深恶痛绝的人,在他看来,燃放烟花爆竹是人类最最愚蠢的游戏。“那是恶之花,是灾祸之花。它划破长空一闪而过,好比射精,稍纵即逝又令人空虚。”九爷伸出中指,朝天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说: “花炮要了我父亲的命,在花炮齐放之夜,我要为父亲雪耻。”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九号房的气氛与平时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九爷的脸整天都十分严峻。大看到九爷翻来覆去读当天的《海源日报》,事实上他反复读的是同一条消息,只是用不断掀动报纸来掩饰心潮的波澜壮阔。这条题为《海源市首届烟花旅游文化节准备工作全面就绪》的消息其实很简短: 本报讯:全市人民期盼已久的首届烟花旅游文化节准备工作全面就绪,海源人民正以饱满的热情和一流的服务迎接八方宾朋。 海源烟花文化是客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客家民俗文化底蕴深厚,民俗活动别具一格,海源烟花更是闻名遐迩,被海内外誉为“中原古文化的活化石”。为了进一步发展先进文化、展示我市极具特色的客家民俗、扩大海源客家民俗文化的宣传力度、推动海源的改革开放和文明建设,市委、市政府经过反复论证,决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举办首届烟花旅游文化节。 届时,将有市内外数万名观众云集海源,体验客家民俗的神奇魅力。烟花旅游文化节为期三天,根据筹委会的日程安排,十月一日全天的活动是:上午,海源客家民俗馆开馆仪式;下午,海源美食一条街向游人开放;晚上,由我市23家烟花爆竹厂出产的拳头产品参与“辉煌之夜烟大赛”。十月二日游览冠豸山,与连城县签订旅游合作协议。十月三日游览客家土楼,并与永定县领导班子进行座谈,就旅游资源如何共同开发问题展开讨论。据悉,二日晚由城东爆竹厂表演最新产品“大闹天宫”,三日晚由步步高烟花厂为来宾奉献具有百年悠久历史的拿手好戏“三星高照”。 据悉,海源市民家家户户都预备了数量可观的烟花爆竹,等待大赛开始的99lib?一声炮响,将出现千家万户炮仗齐鸣的壮观景象。 国庆节这天排队点名的时候,爆竹的喧嚣突兀而起,紧接着又响成一片,还夹杂几声开炮似的沉闷巨响。九爷判断,文化节开幕了。指导员中止了点名,愤恨地别过脸去: “什么狗屎文化节,他妈的,还不是想用老百姓的心血来染自己的红顶子。呸!” 爆竹的浪潮退去了,九号房归于平静,但指导员的心情却被彻底破坏,他草草地清点一遍人头,收起夹子骂骂咧咧地走人。 九爷严峻的面孔保持到傍晚终于露出了笑容,小如知道,这说明九爷的心思在转变,九爷的心思一转变就有新的事情要发生。果然,九爷把小如单独招呼到外间,以一种志得意满的口气说: “你知道,我有一个精心策划的杀人谋略,我要完成一次完美的雪耻计划。而你逃出九号房是这个计划中最最关键的步骤。” 小如的心收紧了,胆怯地说,“九九藏书我不可能替你杀人的。” 九爷抱住小如,温情地抚摸他的后背说,“我怎么会叫你去杀人呢?叫你动手杀人就像叫鱼去吃猫一样困难。我只要你出去,出去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被抓回来是要判重刑的。” “但是,”九爷说,“在省高院终审没有下来之前,你出去了就能保住你父亲的一条性命。我们千方百计从帮主那里掏证词,难道不是为了你父亲有昭雪的一天吗?” “我可以报告给指导员。” “你怎么知道指导员不会帮王苟销毁那些证词呢?” 小如的心还是狂跳不止,“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给你父亲留一张纸条,由我来请小鸟交给他。” “我更困惑了。” “我说过,你一出去就会真相大白的,不用多说了。” “写什么呢?” “你就写‘我已越狱,去杀你的仇人。’就这句话。” 小如挣脱了九爷的怀抱,“我哪能杀得了王苟?我既不懂党校在哪里,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的计划是完美无缺的,你不信?” “这样写不恰切,因为我们从帮主那里掏证据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申诉。能够为我父亲雪耻就行了,为什么要杀人?” “不,非这样写达不到我预定的目标。”九爷拉起小如的手,摩挲着说,“我再强调一遍,我叫你写的,不等于是叫你做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能,因为按我的精确计划,必须明天再让你知道真相。你在乎这一个晚上吗?” 小如无话可说了,只好找来一片纸,写上“我已越狱,去杀你的仇人。”九爷舒了一口气,满意地将它折好揣进胸袋。九爷双手摁在小如的肩上,深情地说: “好了,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如果是小鸟进来收监、如果你父亲能在晚上见到这张纸条,我的雪耻计划就是完美而精彩的。现在,你去把独眼叫出来,快,抓紧时间。” 独眼兴致勃勃地出来外间,打量九爷的目光却是警惕而狐疑的。九爷露齿一笑,帮独眼弹去领口上残留的饭糁,温柔似水地说: “我想换一个牢头,可以扶持你,也可以扶持钟书记,你愿意我扶持你吗?” 独眼没说话,等九爷说下去: “钟书记有胡干部做背景,你如果想当牢头,就非得我支持不可了。” “怎么,学者要送了吗?” “你不能多问,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这还要回答,谁不想当牢头?” “那好,”九爷用拳头捣一捣独眼结实的胸脯说,“收监的时候,如果有人喊报告,你就掐他的脖子。” 独眼有点为难,“恐怕不好吧,收监时有干部在场的。” “正因为有干部在,你才要掐他的脖子。” 独眼有点动摇,“你别害我,戴木铐可不是好玩的。” 九爷嘬起鲜红欲滴的嘴唇,摇摇头说,“你什么时候比我精明了,我的抗洪英雄?” 被收买的独眼进里间去了,留在外间的只有九爷和小如,九爷站在铁门后,小如则蹲在厕所的位置。这种异常的状态引起了钟庆的好奇,钟庆看到,九爷将耳朵贴在圆洞口,在指导员打开铁门的一瞬间,小如躲进了厕所坑道。 钟庆以敏锐的政治头脑意识到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大声呼喊,然而,“报”字刚出口,脖子就被独眼掐住了。钟庆用脚踢墙,独眼则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指导员注意到了里间的动静,大骂说: “你们这些王八蛋,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小鸟进来锁里间的铁门了,九爷迅速将纸条塞到他口袋,“交给梅健民,”九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一定。” 等指导员离去,独眼松开了手,他瞥一眼钟庆粉红色的脖子,捏捏颚骨下那柔软的部位。“你叫得出来吗?”独眼揶揄说,“如果我的手从这里手插进你的咽喉,就像叉子扎进一块牛肉,你还叫得出来吗,书记大人?” 此时此刻,燃放烟花爆竹的喧闹潮水般的淹没过来,听不清什么在响,也听不出来哪里在响,那种漫无边际的嚎叫似的巨响好比呼啸的狂风,让人感到无助的惊惧。九爷捂紧耳朵,痛苦万分地趴在床板上嗦嗦发抖,帅哥为他蒙上一层被子,九爷颤栗的身体才渐渐平息下来。钟庆和独眼在争吵,但只有争吵的口形没有争吵的声音,因为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 与外界震耳欲聋的声浪相比,小如从暗管渠发出的声响可以忽略不计,就像铁轨下虫孓的鸣叫,火车上的人就是想听也不可能听出来的。小如顺着暗管渠爬到平篦透气孔,穿过事先用长柄剃头刀和裤管绞出来的防护钢栅栏之间的空洞,再通过合流管道钻进溢流井,最后从排流管渠挪出地面。 小如像落汤鸡那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天空中万紫千红流光溢彩,那种艳丽、那种辉煌、那种扣人心弦的迷乱感,让小如觉得自己是从地狱派遣到天堂出差的小鬼,跟号房的黑暗逼仄相比,这才真正叫天壤之别。当然,小如的头脑清醒得很,他没有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也不敢陶醉,一弯腰,就消失在烟花怒放的天空下。 持续爆炸的烟花照亮了王苟的返回之路,本来,一到看守所王苟就想查阅花名册的,无奈指导员的心思全在天空上,根本没听王苟在说什么。等到曲终人散,指导员才意犹未尽地打开抽屉取出花名册给王苟。按指导员的理解,王苟从党校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要看花名册,这是对自己工作的质疑。这么一想,指导员的牢骚就酸溜溜地冒出来了: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新婚之夜揭盖头,你急什么?” 王苟没接指导员的话茬,像刨金窖那样迫切地翻到九号房的名单,查到帮主和小如同房,不禁大惊失色。王苟咽下一口唾沫,绝望地问指导员: “解小飞跟梅小如同号房?” “为什么不能同号房?” “快,我得马上去九号房看看。” “看谁呀?” “帮主解小飞呀。” “他不在九号房,在关监闭。” “关监闭?” “婊子养的想越狱,被我逮回来了。” “越狱?一个想在看守所安度晚年的职业乞丐会想越狱?”王苟越想越感到事态蹊跷,脑海突然一闪念,王苟就被自己的念头吓傻了。“天哪!”王苟一声怪叫,像泥塑木雕那样愣在原处。死亡的脚步追上了王苟,指导员看到王苟的脸彻底黑暗了,是那种只有极刑临近的死囚才有的黑暗。王苟倏地冲出值班室,直奔九号房监窗,预感到大事将出的指导员紧紧地尾随其后。 听到干部的脚步声,钟庆决心奋起一搏,扯开喉咙拼出吃奶的力气高呼: “报告——” 疾速的脚步变成了跑步,独眼来不及做任何事,王苟和指导员的脸就出现在监窗口。 “梅小如从厕所管道越狱了。” 就这一句话,钟庆本来想说得更细一些,但他们听完这句话脸就从监窗消失了。片刻,尖锐的警报就响彻看守所阒静的夜空,武警战士杂乱的脚步声、干部的训斥声、枪械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勾画出一幅惊心动魄的追捕图。 不用说,围墙外的出水口是王苟别无选择的目标,王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抵达那里,已经摸索过新化粪池和老截粪池的盖板完好无损了,指导员才气喘嘘嘘地带领武警战士赶过来。王苟夺过指导员的手电,扑向溢流井往排流管渠探照,当然什么也没有。 指导员说,“照个鸡巴毛,赶紧追吧。” “追?田埂四通八达,你往哪里追?”王苟咬牙切齿,“我就不信这样的地方他能逃出来。” 王苟用手电照武警战士,一个一个的照,亮光最后停留在一个最矮小的战士脸上。王苟把手电交给他说: “你,进去看看。” 小战士卸下冲锋枪、接过手电,撅起屁股就往排流管渠钻。大家于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身躯从头颅到上身、到臀部、到大腿、到脚跟一点一点的消失。虽然王苟感觉等了半辈子,其实小战士很快就出来了: “报告,里面有四根钢筋掰弯了,我的头可以钻进去,肩膀进不了。” 王苟疑惑了,“他比你小?” 指导员肯定地说,“梅小如身高一米五几、体重不过八十斤,这个战士至少一米六五、体重一百。” 战士回答说,“我的身高一米六六,体重一百零三。” 王苟说,“好了,还有什么发现。” 战士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头刀说,“这是从砖缝里摸到的。” 指导员手电一照,不禁惊呼起来,“这不是那把丢失的长柄剃头刀吗?我还说呢,他难道长腿了,自己会走?走翅膀了,自己会飞?原来在这里躲着,妈的巴子。真是一人随便藏,大家找疯狂。” 王苟早就听得不而烦,踢踢溢流井说,“好了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废话。告诉我,这玩意是哪个王八蛋设计的?” “梅小如。”指导员被自己的回答吓昏了,张嘴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像头部受到致命的击打,王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脑袋深深地垂向叉开的两腿之间。 “怎么了怎么了?”指导员伸手去扶,被王苟毅然甩开了。王苟用几乎听不到的微弱声音说: “去追吧。” 在看守所如临大敌的紧张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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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十三号房因激动而沸腾,每个人都在为猜测发生了什么而发表高见,没有人在意一个人的痛苦,事实上只有这个痛苦的人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从接到小鸟传来的纸条,梅健民就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深渊,他不知道事态要如何发展,他只知道儿子完了、自己完了、家庭也完了。半年多来反反复复的法庭调查、宣判、上诉,梅健民已经精疲力竭,连心里最坚定的信念也开始动摇。自己是冤枉的,冤假错案终有昭雪的一天,梅健民只能相信这个,如果不信,自己还有什么盼头? 可是现在,儿子不但越狱了,而且要去杀仇人。刚接到纸条那会儿,梅健民还不信斯文瘦弱的儿子会越狱,但尖锐的警报告诉他,这是事实;梅健民原来更不信书呆子儿子会杀人,但事实上呢,事实上他差点把局长枪毙了;现在,梅健民也不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能够找到陷害自己的“仇人”,然而,仅凭越狱一条,就足以断送他一辈子的前程。 梅健民口干舌燥,想找水喝,通铺底下的冷开水却被那些争论不休的人喝光了。在一排空塑料杯之间,梅健民摸到一把废弃的牙刷,他没有打算用它来干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将它抓在手里。 胡干部重新点了一次名,睡觉的铃声就响了,胡干部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路高呼“睡——觉——” 嘈杂的号房渐渐平静下来,有人猜测,一定是逃犯没逮着,如果逮到了指导员肯定又是一番政治说教。 梅健民蒙在被窝里,手里紧紧攥住那把牙刷。往事如烟未成烟,它一幕幕地翻转过来,展现在梅健民眼前:自己从基干民兵到户籍科长;张玉琴从追求对象到现实情人;老婆从为人妇为人母到孤苦伶仃;儿子从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而张玉琴呢,同样是家破人亡。梅健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老婆,一个农村妇女,最大的梦想就是农转非。但是,她每次提要求都被断然拒绝,一来是自己还想上个台阶,不能授人以柄;二来是考虑老婆在身边跟张玉琴幽会不方便。这个世道,男人有个把子情人算什么?别人都能掩饰得不显山不露水,为什么自己竟然搞到妻离子散?梅健民认定这里头没有必然联系,比如,陷害自己锒铛入狱的人一定不会是张玉琴的儿子,这一点,梅健民是坚信不疑的。那么,仇人是谁?儿子会去哪里找他?自己又该怎么办? 梅健民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被一副看不见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再承受不了这副担子了,他准备撂担子,他要解脱,因为他实在太累了。 在这个火树银花的夜晚,海源看守所有两个人犯彻夜未眠,一个是十三号房的梅健民,他蒙在被窝里,手中攥一把牙刷;另一个是九号房的九爷,他身披被子打坐,盼望着预期事件的发生。 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九爷听到那一头的某个号房有人喊报告,马上传来哨兵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开号房铁门的咣啷脆响。一会工夫,大家就被惊醒了,各个号房都嘈杂起来,然后是喧闹,然后是沸腾。 呼啸的警笛由远而近,九爷听出来了,那不是警车,而是救护车。一根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九爷舒心地笑了,不过也困了,于是躺直了睡觉。 九号房没人能判断到底又出了什么事,这种时候大家自然而然要想到九爷,因为九爷是个无所不知的。独眼正要问九爷,不料九爷真的打起了鼾声,独眼感慨地说: “九爷这是无故加之而不怒,骤然临之而不惊。” 小如抄近路悄悄溜进海源三中大院的时候,各种不同凡响的烟花还在空中争奇斗艳,大院里观看烟花的人惊叫着指手划脚,谁会留意一个学生的出入?小如伸柔软的小手探进405信箱的投入口,夹出钥匙,再打开信箱取出由小鸟投进去的书面证言。帮主亲笔写下的这些供词在号房就逐字逐句看过了,小如随意一卷就上楼打开405室,洗了个热水澡美美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小如起了个大早,抹一把脸就准备将帮主的证词交给公安局长。小如发现,最上面的一张是九爷的笔迹,只有两个大字: 雪耻 这是什么意思?小如想,我倒要看看九爷是如何让我为他雪耻的。小如觉得好笑,难道九爷在号房里还能指挥我杀人不成?这么一想,小如就团了那张纸扔掉。 小如在公安局一出现,值班刑警马上就把他给铐了。“好你个兔崽子,为了逮你我们布控了整个海源市,封锁了全面车站路口,你倒是送上门来了阿。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如扬着手上的一沓纸张高声说,“我要见局长,我有重要的破案线索交给他。” 刑警抢了小如手上的纸张说,“线索就交给我吧,局长可没空理你。” “局长去哪了?” “哦,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告诉你。”刑警凝重地盯着小如说,“局长去看守所了,你父亲梅健民在今天凌晨自杀身亡,用牙刷柄捅破了鼻腔。” 1997年第一稿 2003年第二稿 2004年3月完稿 后记 谁是罪犯 1996年从夏天到冬天,我都是在看守所的九号房度过的。人还没有出来,朋友们就知道我要写一部关于犯罪心理的小说了。号房的铁门为我打开一扇认识人性的窗,这扇窗宛若潘朵拉的魔盒,或者所罗门的魔瓶,一旦打开就难以关闭。这是一扇灾难之窗,所有的温情、浪漫、尊严,一夜之间就彻底破灭。 然而,一直到九年后,小说才得以成稿,跟那些高产作家相比,我感到羞愧。200天的号房生活,帮助我理解了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话,“罪犯通常都是相当平庸的人,而且非常乏味,他们比我们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遵纪守法的老百姓更无特色,更引不起人们的兴趣。罪犯实际上是一些相当笨的人,他们的动机也常常很简单、很俗气。” 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罪犯”这个词更为笼统的称谓了。试想,把贼眉鼠眼的惯偷、稚气未脱的强奸犯、人格变态的杀人狂、道貌岸然的党委书记、失手伤人的憨厚农民和一心一意打算升天的法轮功修炼者关在同一间号房,他们有任何共同之处吗?没有。 路人皆知,生死与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其实,罪与罚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人类自从有文学以来,罪与罚的主题就成为文学的源头,几乎所有叙事和戏剧文学,只要描述社会环境中的异常,都会涉及某种形式的犯罪。在荷马笔下,那些古希腊的英雄们几乎个个都有违法乱纪的犯罪行为,或谋杀、或强奸、或偷盗,可以说,众神身上浓缩了人类犯罪的原始记忆。 我国历来有荀子的“人性恶”与孟子的“人性善”之争。孟子主张“人之初,性本善”,认为人的恶性是后天的环境造成的。这种观点被普遍接受,“孟母三迁”的故事也因此被广为流传。在西方,随着现代科学的兴起和工业化的推进,人们的物质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十九世纪的西方呈现一派经济繁荣、国泰民安的祥和气氛,最能悦人眼目的莫过于物的丰富了,包括不少基督徒在内的知识分子,对世界的前途抱着十分乐观的态度。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只要不断提高生产水平、发展经济,就可以生活得更幸福;只要大力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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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教育,使人人都能分辨善恶,人类社会就可以日臻完善,人的罪性也将随之根除。然而,二十世纪先后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使迷醉的人们目瞪口呆,屠杀中暴露无遗的人性的暴虐、凶残,把人们的美好憧憬击得粉碎。 于是,我们开始谴责罪犯的暴行,有了严格的法律,有了监狱和死刑。在将那些犯罪的人摒弃在公众视野之外的同时,人们将医治犯罪的希望寄托在了惩罚上,却忽略了对犯罪原因的探讨和追究。然而,这些犯罪的人不是怪物,更不是天外来客,他们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员。那么,是人出了问题还是时代出了问题?如果是人出了问题,出在罪行还是罪性?如果是时代出了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 《路加福音》说,“除了上帝,没有人是良善的。”《罗马书》说,“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其实,当我们的始祖亚当偷尝禁果的时候,罪就深深地植入人类的内心了。人里的罪,指的是罪性,有了罪性,才有罪行。该隐杀了他的兄弟亚伯,耶和华神命定该隐必流离飘荡在这地,人类的刑罚开始了。为什么律法使人知罪,却不能制止人犯罪?原因就在于,我们是先有罪然后才有律法的。比如先有杀人再有刑法、先有乱性再有婚姻法、先有砍划再有森林法、先有侵权再有保护法,只是律法没有颁布之前,我们不知道这是犯罪罢了。可见犯罪在前、律法在后,也就是说,有没有律法人都要犯罪。司法总是跟证据挂钩,没有证据就等于没有犯罪,法庭上控辩双方展开的无非是关于证据有无的争执。这就产生一个问题,你敢说你是个正人君子吗?你敢说你比那些留下证据的人更纯洁吗? 《约翰福音》记载,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对她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是啊,我们要指证别人的罪千容万易,要承认自己的罪却千难万难。 所以,犯罪不是起源于环境不好,而是起源于人性的败坏。人们因为各种原因犯罪,对生命的迷恋、对金钱的贪婪、对情欲的渴望,或者是为了所谓的“正义”。“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可见犯罪跟贫富没关系,只是不同的人犯不同的罪。一个铁一样的事实是,现在,每个人的日子都比以前好过了,罪行却空前地泛滥开来。九号房里只有“皇上”是清白的,然而,正是这个清白的人却不明不白地在九号房关了几十年,并且沦为牲畜,成为罪大恶极的牢头的坐骑。可见,你是不是一个罪人,不是由你自己来论定的。 罪犯并非什么特别的人群,他就在我们中间,甚至就是我们自己。一个典型的经验就是,我们天天在电视上看到的高官,当他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左看右看都像个正人君子;奇怪的是,当他站在被告席上的时候,左看右看都像个罪犯。罪犯或出没于夜黑风高的大街小巷,或徜徉在和煦的春光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我们更年轻、更聪明、更英俊,更能轻易地赢得女人的同情和爱恋,事业上更加成功。换句话说,罪犯也许是社会的中坚、也许是成功的商人、也许是我们的朋友。人们也许聚集在他家里欢笑、围绕在他身边雀跃,却不知道在他的黑手之下,有死不瞑目的冤魂在叹息。 确实,犯罪一直伴随着人类,就像阴影伴随着阳光。虽然文明在成熟、社会在进步,然而人类却一直无法摆脱犯罪的阴影。人类在努力创造一个宽容的社会,却走过了头,不小心创造了一个纵容的时代。在这个充满色情诱惑的时代里,人的物欲和肉欲被极致放大,各种形式的情色产品充斥着大街小巷。将生命过程局限在现世的人类,总是极力摆脱各种不快和沉重的思索。当信仰、文化和经济上的矛盾,都要依靠武力冲突来解决的时候,“将犯罪进行到底”就并非危言耸听。 作为一个作家,我要忠于自己的眼睛和良心,把所看到的、所想到的写出来。虽然不敢自夸《九号房》的文学价值,但我敢担保,其中所描写的细节不是靠想象与猜测得来的,它们全是我的亲历。当然,细节真实不等于故事真实,因为故事里要出示精神指向、完成对人类境遇的洞察,这就不是靠完整地记录某个人的经历所能达到的。作家叙述的耐心,应该体现在细节的说服力,《九号房》中的器物、场景、细节我都尽量雕琢得真实可靠,使作品有一种让人相信奇迹的内在逻辑。更为艰难的是,中国文坛经历了十年探索“怎么写”之后,我想再次开始探索“写什么”的问题。 我对《九号房》的基本诉求是,通过表现人物的犯罪心理、人格变态以及内心冲突,揭示人类心灵深处最阴暗、最险恶的一面。为了实现这一诉求,我把《九号房》的兴奋点放在揭开藏而不露的过去时的罪行,既着眼于揭示人物过去的罪行,又聚焦于展现人物现在时的活动,直到过去与现在的故事并轨,充分展现罪行的后果与影响。《九号房》强化了两点:一、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丑恶行为是合理的;二、利益无所谓大小,在九号房,每一块猪肉都是你死我活的争夺目标。 在本书长达九年断断续续的写作过程中,我换了几个工作岗位,并在厦门几所高校兼职教心理学。九年来,九号房物是人非,连判无期的杀人犯都减刑回了家,这样,我就多了一层叫“难友”的社会关系,跟他们保持密切来往,为我的犯罪心理学研究提供了直接的案例。我不是一个精英作家,而只是一个草根作家,从现实的最底层观察人与社会。我的体验是,人人都要受世界的捆绑,人有不同的瘾,当官成瘾、赚钱成瘾、赌博成瘾、出名成瘾、泡妞成瘾、做好人成瘾、收藏雕版成瘾,瘾就是生命的捆绑,就是生命表层厚厚的茧.它可能完全遮蔽良心,使人沉浸于虚假的快乐。生活中面临突变的人很.多,成瘾的人更多,我关注的往往是主人翁如何被逼到生活的死角。九爷不会从心灵深处反省,他被自己的复仇计划深深迷住了,一个人的心思如果被某种意念所控制,他就被成瘾所捆绑了。 九爷的内心不得安宁,因为他没有忘记仇恨。九爷存在的价值得不到肯定,于是他就出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焦虑”,最后导致了一种典型的存在性疾病,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神经症人格”。人类与现实构成的冲突让人产生恐惧,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这种恐惧不指向一个具体目标,乃是无边无际的,只能是存在意义上的。所以,我认为人人都有病态,只是程度不同,就像人人都不是百分之百的健康人。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健康人如何人格变态,从而导致犯罪。在常态人格与变态人格之间,并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现代法医技术的不断完善,正义女神的复仇之剑将会越来越准确、越来越锋利,那些作恶者终将得到惩罚。然而,我们凭什么相信犯罪会减少呢?我们只能希望在这个世界上,那些陷于迷失的灵魂越来越少,真实反映时代生存面貌的作品越来越多。 人啊,如果要得着拯救,脱离犯罪的生活,除非他死了,别无选择。“因为已死的人,是脱离了罪。”旧人死了,活出新人;罪人死了,活出义人。 在当下的语境里,要结构一个号房的故事来涉指罪的普遍性并不容易。社会发展的不平衡、人类文明的冲突、物质欲望的追求、伦理道德的丧失,导致艺术的生存极为艰难。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令人感动的,什么是令人唾弃的,这些都是作家面临的真实问题。我们之所以需要文学,就因为要面对这些迫切的问题;我之所以坚持写作,就因为我敢于面对这些迫切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质问那些思想虚无的作家: “他们给我们提供了什么呢?不是伟大的真理之美,而是对它的亵渎,他们全部那样恶劣地贪图虚荣,不知羞耻地容易激动,轻率地傲慢不逊,简单难以理解:他们指望什么,谁会跟他们走?” 在这样一个追求肉体享乐的年代,作家人格的力量更不能削弱,更不能认同疯狂与残酷、颓废与绝望。因此,我试图在《九号房》写出人类的生存状况:即使在最需要相濡以沫、最需要彼此关爱的号房,人也充满了争斗与罪恶.这是人类生存的可悲境遇。这不是一个小背景,而是关系人类生存困境的大问题:究竟谁生活在号房?世界真的像号房一样,以无形的高墙把人类禁锢其中? 马克·吐温说过,“人从摇篮到坟墓的几十年中,一件有绝对意义的事就是寻求内心的安宁。”这是他对人生的深刻洞察,现代人的难处就在于内心不得安宁。无法把握明天,焦虑愁烦,是现代人的难处之一。我们常常说,除了自己什么也靠不住,主张个人奋斗。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许多事情却不是自己能把握得住的。一个铁一样的事实是,我们生活在自由的天空下,却从没数过星星;我们有健康的体魄,却感受不到快乐;我们忙得要命,却没有理想;我们被奔涌的信息淹没,却找不到真理。还有更可怕的,有的人有钱但没有幸福、有性但没有爱情、有权但没有责任。此情此景不正是号房生活的写照吗?真的,从当代人类面临的各种困境来看,与其说地球像一个村落,还不如说地球像一间号房。 帕斯捷尔纳克的经验证明,写作不能给作家带来财富和地位,甚至内心的平安,因为写作的过程就是“看见”并“指证”的过程,中国话叫“文章憎命达”。今天,作家是个尴尬的职业,想到作家何为,一种难言的苦衷就在我的内心翻滚。20世纪的文化形态中,囚禁文化是一朵苦涩的奇葩。引人注目的是.恰晗是为九九藏书人类精神的困境做出独特贡献的德国思想者和俄罗斯思想者首先遭遇囚禁的厄运。中国作家的苦难之路,就是帕斯卡尔式的边呻吟边探索真理的人走的路;就是约伯一边坐在炉灰中刮毒疮,一边赞颂上帝所启明的路。 我所经受的恐惧与战栗不是一本薄薄的《九号房》所能表达和清算的。只是我愿意受苦,假如受苦可以接近真理的话。 我身软弱!我心悲呜!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