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俗丽之夜》 第01章 你那盲人的特征,你傻到了自投罗网,不切实际的幻想的糟粕,是破碎思维的残渣,所有的邪恶,是无故烦恼的温床;你意向的网,永远没有尽头:渴望!渴望!我用绞尽脑汁的代价,换来了你这一文不值的东西。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 哈丽雅特·范内坐在她的写字台前,眼睛盯着外面的梅克伦堡广场。在广场花园里,最后的几株郁金香顽强地绽放着;早起的四名网球练习者高喊着比分,像清晨一场激情四射的四重奏,正在进行着这场不专业的糟糕比赛。但哈丽雅特既不在意郁金香,也不在意网球练习者。一封信正躺在她面前的吸墨纸上,眼前的画面渐渐从她的脑子里淡出,她要腾出空来想些别的。她看见一个石砌的四方院,由一个现代建筑师设计,风格既不古老也不摩登,却仿佛正伸出双手要把过去和现在调和在一起。在深墙大院里,是一块被石台包围的、修整过的草地,花朵零星散落在草地的四角。在“科茨沃尔德”式水平板岩屋檐的后面,一些更古老、更悠闲的建筑物伸展着它们的砖砌烟囱——那也是一个四方院,依然存留着维多利亚时期古老住宅区的风貌,那里曾经是什鲁斯伯里学院第一批惴惴不安的学生的栖息地。前面,是乔伊特小路上的树,再往前,是一片古老的院墙以及新学院的塔楼,寒鸦逆风扇动着翅膀。 记忆一如移动着的人影,充满了这个四方院。学生成双结对地闲逛。她们飞奔到讲堂,袍子仓促地沾在了里面轻柔的夏裙上,方帽被荒谬的风扯得像小丑的鸡冠帽。自行车垒叠在看门人的小屋里,车架上堆满了书,长袍绕在车把上。一个面色灰白的教师正穿过草地,她眼神迷离,出神地想着那迷人的十六世纪哲学。她的袖子在飘动,肩膀微斜着,恰好平复了后襟起皱的丝绸。两个男生在寻找一辆马车,他们头上没戴帽子,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大声地谈论着有关船只的话题。面色严峻、神情庄重的督学和身材结实、情绪欢快的院长在通往旧四方院的拱道下面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高高的星星点点的飞燕草映衬着那些颤动的灰蓝色长袍,像火焰一般——假如火焰会是蓝色的。学院里的猫是那么地全神贯注、若无其事。它们冲着藏酒室的方向昂首阔步,高傲地竖起尾巴。 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它似乎包含了一切,像是从后来的苦涩岁月里伸出的一把剑,干脆利落地割断了时间的联系。她现在能面对吗?那些女人会对她说什么?哈丽雅特·范内,这个第一学位是英语文学的学生,后来去了伦敦写侦探小说,还没结婚就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而且还身陷谋杀罪名的谣言之中。对于什鲁斯伯里学院来说,这可不是他们对毕业生们的期望。 她从来没有回去过。最初,是因为她太爱这个地方了,一次决绝的离别仿佛比漫长而痛苦的依依不合要好;接下来,她的父母去世了,留下她孤身一人、穷困潦倒,为生计奔波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再后来,绞刑架那荒凉的阴影把她和那个被阳光浸染成灰绿色的四方院隔开。但是,现在呢? 她又把信拿了起来。这是一封急件,邀请她去参加什鲁斯伯里的年度宴会——这种恳请让人很难置之不理。她有一个朋友,分开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现在她结婚了,也与自己疏远了,但如今她生病了,希望在去国外动手术之前再和哈丽雅特见一面,据说那手术难度大,也很危险。 玛丽·斯托克斯。那么优美精致,就像二年级戏剧里的帕蒂小姐回那样。她优雅迷人、举止得体,是社交圈里的焦点。然而奇怪的是,她竟然很喜欢哈丽雅特·范内,范内是那样一个粗糙笨拙、永远都不受人欢迎的人啊。无论玛丽干什么,哈丽雅特都跟着做;她们带着草莓和热水瓶去谢尔河划船。她们在五一节的日出前爬上玛格达林塔,感受钟就在她们身下摇摆;她们一起坐在炉火边一直聊到很晚很晚,就着咖啡和姜饼。玛丽总是要开始一段长长的对话,谈论爱和艺术,宗教和民权。所有的朋友都说,玛丽天生就是第一。所以当哈丽雅特的名字在头等学生名单里,而玛丽却在二等时,除了那些老眼昏花的老学究导师外,所有的人都很惊讶。自那以后,玛丽结婚了,很少再听到她的消息;不过她一次不落地参加每年的校友聚会。但哈丽雅特打破了所有的传统樊篱,甚至打破了一半的戒律,名誉扫地,一心赚钱。富有而迷人的彼得·温西勋爵拜倒在她脚下,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嫁给他;她精力充沛,生活满是苦涩,名声也不大清白。似乎普罗米修斯和厄毗米修斯罾颠倒了角色;对一个人来说,那是一堆的麻烦,对另一个人来说,那不过是光秃秃的岩石和秃鹫;而且,在哈丽雅特看来,她们永远都不可能再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但是,上帝啊!”哈丽雅特说,“我不想成为一个胆小鬼。我要去,一定要去。已经经历过那么痛苦的折磨,还会有更糟的吗?再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填好了邀请表,写上了地址,啪的一声粘上邮票,然后飞快地跑下楼,在她改变主意之前把信丢进了信筒。 然后,她慢慢地走过广场花园,上了亚当石阶,回到她的公寓。在彻底翻查碗橱却一无所获之后,她又慢慢爬上顶层的楼梯平台。她拽出一只颇有年头的大皮箱,打开锁,掀开盖子,一股陈旧又寒冷的气味扑面而来。书,被遗弃的衣服,旧鞋子,旧手稿,一条曾属于她死去情人的领结——已经退色了。她把箱子翻到底,拽出一包厚厚的黑色的东西,在布满灰尘的阳光里抖开。这是一件她只穿过一次的长袍,那还是在她被授予文学硕士学位的时候。这漫长的隐居生活仿佛并没有让它遭什么罪:把叠得很紧的袍子抖搂开来,竟然没有什么褶子。只有方帽显示出一些被蛀虫侵犯过的痕迹。就在她拍打帽子上沾的绒毛时,一只在衣箱盖下面冬眠的花斑蝴蝶飞了出来,飞向明亮的窗户那边,不料却被蜘蛛网缠住了。 这些日子里,哈丽雅特很高兴她终于能够买得起一辆车了。这让她和以往那些搭乘火车来的经历有了不同。在短暂的几个小时里,她可以暂时忽视她那如同呜咽的鬼魂般死去的青春,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旅居者,一个在世界上有地位的富裕的女人。滚烫的马路在她的身后延伸,城市从绿色的风景线上升起,旅馆的牌子、加油泵,商店、警察和路人越来越拥挤地迎面而来,接着又向后退去,然后被忘却。六月的时光在玫瑰丛中渐渐逝去,篱笆渐渐变为灰蒙蒙的墨绿色。红砖在高速公路上蔓延,像是一种炫耀,又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人们现在永远建立于过去之上。她在威科姆吃了午饭,吃得很饱,很舒服,还点了半瓶白葡萄酒,并给了服务员慷慨的小费。她渴望能将现在的自己和那个大学时代只能坐在路边吃三明治喝咖啡的自己彻底区分开。当你长大、肯定自己之后,你对快乐便也有了一种新的定义。她挑选了参加花园派对的礼服裙,选择了一件既适合自己又富有学者正统风范的,把它放平整,整齐地叠放在手提箱里。那件衣服很长,很端庄,质地是朴素的黑色乔其纱,正统得无懈可击。在这件衣服下面,是一条为学宴之夜准备的晚礼服,饱满的深紫红色面料,式样非常保守,绝不会不合时宜地露出后背或胸口;所以不会冒犯那些已故督学们的肖像。那些肖像画上的眼睛会从大厅的柔和橡木墙壁上悠然地俯视着你。 赫廷顿。她现在很近了,胃里有些不安地痉挛。上了赫廷顿山,她过去常常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到这里。眼下,四个车轮有节奏地跳动着,山似乎没有从前陡峭了;但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似乎都在欢迎这位熟悉的入侵者——学院的学生。接着就是窄窄的街道,凌乱的商店使它更加狭窄了,像乡村的主街;虽然一两段路面被拓宽和修整过,但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 玛格达林桥。玛格达林塔楼。没有丝毫的改变——有的只是人类建筑杰作那冷漠、宁静的持久。在这里,你必须硬起心肠。长墙路。圣克洛斯路。那代表过去的铁手正向你抓来。这是学院的门;现在,你要准备迈进去了。 圣克洛斯门卫室那里来了一个新门房,他听到哈丽雅特的名字后,就把她的名字在名单里核对了一下。她把行李箱递给了他,开车去了曼斯菲尔德小街的车库,然后把袍子搭在手腕上,穿过新四方院,往旧四方院走去,经过了难看的砖石门厅,进了波列大楼。 无论在过道还是在楼梯口,她都没有遇到一个同届的人。在学生会的门口,三个高她好几届的人在互相寒暄着,热情洋溢,那种年轻的举止谈吐已然不再合时宜;不过三个人里她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开口,像幽灵一样经过她们身边。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个分配给她的房间从前属于一个她特别不喜欢的女人。那个女人后来嫁给了一个传教士,去了中国。房间现任主人的短袍子挂在门后;从书架上陈列的书判断,她是学历史的;从私人物品判断,她是一个一味赶时髦的新生,没有什么自己的品位。哈丽雅特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那张窄床上。床罩是那种绿色的打着褶的粗糙布料,上面是很不协调的未来主义图案,一张新古典风格的难看的图片挂在床的上方;一只镀铬的台灯被设计得都是尖角——使用起来很不方便——满心怨气地站在桌子上。学院提供的衣橱原与托特汉姆法院路很协调,而现在抽屉柜上摆着一个奇怪小雕像或者说是铝质的三维图像,像一个扭曲的螺旋形物体,底座上还标有“向往”二字,这些给房间的不和谐感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笔。哈丽雅特意外地在衣柜里找到三个衣服架子,这还稍许有点安慰。按照学院的规定,这里还有一面梳妆镜,大约只有一英尺见方,挂在房间光线最暗的角落里。 她把自己的行李箱打开,脱下外套和裙子,穿上了睡袍,出门寻找浴室。她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梳洗,什鲁斯伯里学院的热水系统总是最让人赞不绝口的。她忘记这层楼上的浴室究竟在哪里了,但很确定是在左边。第一间是洗漱室,第二间也是洗漱室,门上还有通告: 二十三点后禁止洗东西;第三间是卫生间,门上也有通告:离开时请熄灯;现在,她在第四问——浴室,门上有通告:二十三点后禁止洗浴,下面还有一条严厉的附加说明:如果有学生坚持要在二十三点后洗浴,那么浴室将在二十二点三十分上锁。在集体生活中必须为他人着想。签名:院长,L·马丁。哈丽雅特选了一间最大的隔间,里面又有一条通告:防火须知。还有一个用大写字母印成的卡片:水资源有限,请勿浪费。在这种熟悉的被人管制的感觉下,哈丽雅特塞上塞子,拧开水龙头。水很烫,浴缸显然需要新的瓷釉外漆,软地毯也比以前寒碜了。 沐浴完毕,哈丽雅特感觉好了一些。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幸运地没有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她可不想穿着睡袍跟别人闲聊叙旧。她看见和她房间隔一间的屋子门上有“H·阿特伍德夫人”的字样。看到门是关着的,她很高兴。再下一间房间的门上没有名字,但当她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里面转动门把,慢慢地打开了门。哈丽雅特迅速跳了过去,闪进自己的那间避难所。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真是可笑。 那件黑色礼服裙很适合她的身材,完美地贴伏在身上,就像一副总能贴着手的手套。裙子的肩上有一小块方形的垫肩,袖子长长的,手腕处的褶边饰一直坠到指关节,让整件礼服显得温婉动人。这礼服很好地突显了她的腰身,裙子曳地,款式像中世纪的长袍。那灰暗的表面已经退色,但并没有影响学究气的绸缎那暗淡的光泽。她把袍子上的褶皱往肩膀处提,这样胸前就会很平展。围巾费了她不少工夫,开始她不知道脖子那里该怎么打结才可以把丝绸的亮面翻出来。她把围巾别在胸口,基本看不出来接口,这样就能显得平衡些——一边黑色、一边深红。她在那面不大的梳妆镜前弯下腰——住在这里的学生显然是个很矮的姑娘——把软帽调节得更平更直一些,再把额头中央翘起的部分按了下去。镜子里映出她的脸,很自,两条黑色的眉毛从硬挺的鼻子两侧拘谨地伸出去,间隔有一点太宽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疲惫而倔犟——那双直视恐惧的眼睛依然那么谨慎。嘴巴是属于那种慷慨之人的,并且很为自己的慷慨而后悔;嘴角向后扯着,似乎不愿意放弃任何东西。那波浪形的浓密头发拢在脑后,用黑帽子压好。这让她的脸完全露了出来。她对自己皱了皱眉,将袍子上上下下摸了摸;然后,开始对梳妆镜不耐烦起来,她转向了窗户,从那里可以看见内院,也可以看见外面的老四方院。这其实不像一个四方院,而更像一个长方形的花园,四周被学院的建筑物围了起来。四方院的一边,树荫下的草地上放着桌子和椅子。远远的那边是新图书馆楼,已经快要完工了,脚手架里露出光秃秃的橼子。有好几个女人结伴穿过草地;哈丽雅特有些不满地发现,她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帽子都没戴好,而且有个人更加愚蠢——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饰有平纹棉布褶边的礼服裙,这穿在袍子里面显然很不合适。 “不过,”她想,“那鲜艳的颜色已经显得很中世纪风格了。不管怎么样,女人不会比男人更糟糕。我有一次看到音乐学博士哈蒙德先生在一个落成典礼上,袍子里面露出灰色法兰绒的西装,穿着棕色的靴子,系着一条蓝色圆点的领带,即使这样也没有人说什么。” 她突然笑了,第一次感到信心十足。 “不管怎样,她们不能否认事实。不管我后来做过什么,那些事实永远存在。学者、文艺硕士、导师、这所大学的资深成员、一个应该享有至高尊敬的人。” 她坚定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敲了敲隔壁的门。 四个女人一起向花园走去——走得很慢,因为玛丽病了,不能走快。就在她们漫步的时候,哈丽雅特在想: “这是一个错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不应该来。玛丽是个可爱的人,和过去一样。她见到我高兴得几乎可怜,但我们却没有什么可谈的。我会永远记得她,现在这样,就是今天这个样子——枯萎、挫败的脸。她也会记住现在的我——冷酷、坚韧。她告诉我,我看起来很成功。我知道她的意思。” 贝蒂·阿姆斯特朗和多萝西·科林斯一直说个不停,这让她很庆幸。她们一个现在是位努力工作的育犬师,另一个在曼彻斯特开了一家书店。她们显然一直保持联系,因为她们在谈论事而不是谈论人,就像那些有共同兴趣的人讨论的话题一样。玛丽·斯托克斯——现在是玛丽·阿特伍德了——仿佛从她们中间脱离了,因为生病,因为婚姻,因为,回避事实也没有用,其实是因为一些精神上的问题,和疾病以及婚姻都没有关系。“我觉得,”哈丽雅特想,“她的小脑袋像夏天一样,开花太早,马上就结子儿了。她在这儿——我亲密的朋友——正用一种仰慕的、貌的却让人痛苦的方式谈论我的书。我也正用一种仰慕的、礼貌的却让人痛苦的方式谈论她的孩子。我们应该永远不再见面,这太可怕了。” 多萝西·科林斯打断了哈丽雅特的思绪,她想咨询关于出版合约的事。在返回院子之前,她们一直在谈论着这个话题。一个轻快的身影匆匆出现在小径上,停下脚步后,她发出欢快的叫声。 “真的吗?这是范内小姐!隔了这么久再见到你可真让人高兴啊。” 哈丽雅特礼貌地接纳了院长的夸张口气。院长是给过她巨大影响的人,在她最需要关怀和鼓舞的时候,院长一直写信给她。为了给她们俩一些空间,另外三个人从她们身边走开了。她们三个今天下午已经见过院长了。 “你能来简直是太棒了!” “我很勇敢,是吧?”哈丽雅特说。 “瞧你说的!”院长说,并侧过头用明亮的眼神看着哈丽雅特,“你千万不要想这些,没有人在乎那些事。我们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木乃伊似的人。不管怎么样,你从事的工作非常有意思,是不是?哦,督学非常想见你。她就是喜欢你的《犯罪之沙》。让我们看看在副校长来之前,能不能逮到她……你觉得斯托克斯看上去怎么样——我是说阿特伍德。我从来都搞不清楚她们结婚后的姓。” “恐怕是糟透了,”哈丽雅特说,“你知道,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见她——但我想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哦,”院长说,“我想,她已经停滞不前了。她曾是你的朋友——但我总是觉得她还是像一个天真幼稚的孩子,非常早熟,但没有持久力。不管怎么样,我希望她一切都好……讨厌的风,总是掀我的帽子。你把自己的帽子管得很好啊,是怎么做到的?我发现我们两个人都穿着体面的暗色礼服。你看见特瑞摩尔穿的那件礼服了吗?真可怕,像个黄色灯罩似的。” “那是特瑞摩尔吗?她在干什么?” “哦,天哪!我亲爱的,她的工作是精神治疗。愉快,爱心,那一套——哈!我想我们应该能在这儿找到督学。” 什鲁斯伯里学院以这些督学们为荣。早期,它曾因为一位高贵的女士而地位尊贵;在为妇女权益抗争的困难时期,有位外交官曾经管理过这里;现在,它被牛津大学收并了,由此更加声望日隆。玛格丽特·巴林博士穿了一件法国灰的衣服,上面点缀着绯红的花纹。在任何公共场合,她总有出众的领袖风范,不仅能让男导师有挫败感,还能把他们受伤的心安抚得服服帖帖。她优雅地向哈丽雅特致以欢迎,并问她觉得新图书馆楼怎么样,那幢楼恰好占据了旧四方院落的北面。哈丽雅特言语得当地赞美着,说从目前来看进展不错,还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希望复活节吧,也许我们可以在开幕式上见到你呢。” 哈丽雅特礼貌地回答说她也很期待,这时她看到副校长的长袍从远处飘到视野范围之内,向着这群昔日的学生翩翩而来。 礼服,礼服,礼服。十多年后要再认出一个人来,有时真的很难。那个戴着蓝色兔皮帽的人一定是希尔维亚·德雷克——她最后还是拿到了文学学士学位。德雷克小姐的文学学士曾经是当时学院里的一个笑话;这学位让她费了太长的时间,一遍一遍地重写论文,一遍一遍地绝望。她可能不太记得哈丽雅特了,哈丽雅特比她低好几个年级。但哈丽雅特却记得很清楚——在住校的时候,她进出学生会总是把门摔得砰砰响,并且老是胡说八道什么中世纪爱的高贵。天哪!一个可怕的女人来了,莫里尔·坎普舒特,她走过来打招呼。坎普舒特以前总是爱傻笑,现在还是那样。她穿了一身难看的灰绿色衣服,心里想问:“你觉得你写的侦探小说都怎么样?”然后就真的说了。讨厌的女99lib?人。还有维拉·莫里森,她问:“你现在在写什么东西吗?” “是啊,当然,”哈丽雅特说,“你还在教书吗?” “是啊——还是老地方,”莫里森小姐说,“不过,我的这点小事跟你的比起来太不值一提了。” 这句话没法回应,只能报以一阵表示不赞成的笑声,哈丽雅特也那样笑了。人群开始移动,向新四方院那边走去,赠钟仪式就要揭幕了。大家在花坛四周的石基座上找到位置站定。然后就听到一个声音很正式地宣布,请大家给队列让出一条道。哈丽雅特借这个理由,从维拉·莫里森那里脱身,站到人群的最后面去了,在那里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在四方院的对面,她看到了玛丽·阿特伍德和她的朋友们。那些人挥了挥手,哈丽雅特也向她们挥了挥。她没打算穿过四方院,到她们那边去,而是愿意独自站着,就当这拥挤人群里的一员。 在幔幕后面,那面钟对它的正式公开露面很是迫不及待,敲响了三点的和弦钟声。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从砾石路上传来。在拱门下面,双列的队伍出现在大家眼前;一群长者一丝不苟地走着,在这个着装随意的年代,他们的服饰过于华丽,与这个时代有些格格不入,带着英格兰的大学学者特有的不修边幅的威严缓缓走了过来。他们穿过四方院,登上钟底的基座;男教师们把他们的都铎式软帽、方帽摘了下来,以示对副校长的尊重;女教师们则采用了祈祷般虔诚、尊敬的态度。副校长开始说话了,声音单薄柔弱。他回顾了学院的历史;恰当地指出学院在短暂的时间里取得的无法衡量的成就;开了一个关于相对论的古怪而无趣的玩笑,并用了一大堆古老的谚语来修饰这个玩笑;感谢了捐助人,由于尊敬的已故的市政委员的慷慨,这面钟才得以悬挂在此;他还表示,他非常高兴能由自己来给这面精致的钟揭幕,它会给四方院增加一份美丽——这个四方院,他又加了一句,尽管是新成员,但在我们这所满是古老高贵建筑的伟大大学里,它依然值得拥有一席之地。他现在要代表校长和牛津大学,给钟揭幕了。他的手伸向幔幕;院长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紧张的神态,幔幕落了下来,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意外发生,这时她的脸上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揭幕后,几个地位显要的人围成一圈鼓掌;督学发表了一通简短的演讲,感谢副校长的光临和他的表彰;钟上的金色指针在转动,一刻钟的报时钟声温和地响起。人群发出了一阵满意的感叹;队列重新休整,然后从拱门走了回去,典礼就这样欢快地结束了。 哈丽雅特跟在人群后面,沮丧地发现维拉·莫里森又在她的旁边晃来晃去;并且说,她觉得所有的侦探小说作者都应该对钟有特殊的兴趣,因为那么多不在场证据都和钟以及报时信号有关。然后又开始讲她教书的那个学校里发生的一件奇怪的事;她觉得,如果有聪明人能把这件事想通,应该能写成一部侦探小说。她一直都想见到哈丽雅特,把这个故事告诉她。她稳稳地站在老四方院的草地上,和餐点桌保持相当一段距离。她在讲真正的故事之前有好长一段铺垫和前奏。一个仆人端了几杯茶过来了。哈丽雅特要了一杯,立刻又感到后悔;这让她根本走不开了,似乎逼着她永远得站在莫里森小姐身边。然后,她看到了菲比·图克尔,感激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好人菲比,她看起来和从前一模一样。她匆忙向莫里森小姐道了歉,说有空再来听这件关于钟的怪事,然后在一堆袍子中扒出一条路走过去,说:“嗨!” “嗨!”菲比说,“哦,是你。感谢上帝。我都开始在想,我们年级的人怎么都不在呢。除了特瑞摩尔和那个可怕的莫里森。过来,拿点三明治,这么说很奇怪,它们挺好吃的。你这些日子都怎么样,事业兴旺发达吧?” “不算太糟糕吧。” “你的工作很出色。” “你也是啊。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吧。我很想听听你考古的故事。” 菲比以前是学历史的,后来和一个考古学家结了婚,是对很般配的组合。他们在地球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里挖掘骨头、石头、陶瓷之类的东西,然后写书,给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讲课。忙里偷闲,他们还生了一支小小的三人队伍,然后把孩子丢给乐呵呵的爷爷奶奶,自己又匆匆回去捣鼓那些石头和骨头去了。 “我们刚从伊萨卡。回来。鲍勃对那里新发现的墓墟兴奋得要命,在那里研究从原始到革新时期的葬礼风俗。他正在写一篇论文来反驳兰巴德的理论。我会帮他在语气上做些修改,再加些表示歉意的脚注。我觉得,即使兰巴德是个自负的白痴,但批评得太多也有损自己的面子。温柔、彬彬有礼,却一语中的,这才更有力,你觉得呢?” “说得真对。” 这个人除了年龄增长、结了婚以外,跟以99lib?前没有任何不同。这让哈丽雅特很高兴。仔细讨论完葬礼仪式后,哈丽雅特开始问起她的家人来。 “他们越来越有意思了。理查德,就是最大的那个,对墓穴很感兴趣。他的奶奶有天被他吓坏了,他在园艺工人的垃圾堆里挖,很耐心、很有条不紊地挖,收集那些骨头。他奶奶那一代人总是对细菌、脏东西之类的大惊小怪。她们有她们的道理,但这些孩子们也不见得有多糟糕。然后他爸爸就给了他一个小柜子,专门存放那些骨头。你们这是在纵容他,他奶奶说。我觉得,下一次出门我们得把理查德带在身边,但他奶奶肯定不放心,担心那里没有下水道,担心他会从希腊感染到什么细菌。感谢上帝,这几个孩子看上去都很聪明。给笨蛋当妈妈肯定很不好受。这完全是碰运气,是吧?如果有人能像编小说人物一样,把他们给造出来,那才会更让人满意。” 由此,对话很自然地过渡到生物学,遗传因子,《美丽新世界》。哈丽雅特从前的辅导老师从一群学生里冒出来,打断了这段谈话。哈丽雅特和菲比连忙不约而同地欢迎她。利德盖特小姐的做派跟以前一模一样。这个优秀学者单纯而坦率的眼睛从来都看不见那些败坏的东西。她谨慎而正义,以不容置疑的博爱去接纳形形色色的人。像所有搞学术的人一样,她对世界上所有的罪名都了如指掌,但当她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时候,却不一定能分辨出来。比如说,如果她认识的人犯了一个小小的错,但由于这个人和她有接触,对方的错误就会得到洗涤和净化。她身边走过那么多的年轻学生,她从他们身上发现了许多优点,激励他们。她很难想象他们会故意地学坏,像理查三世或伊阿古。那样。不快乐,有可能;被误导了,有可能;在被利德盖特小姐宽恕的诱惑中暴露了自己,有可能。如果她听到了偷盗、离婚,或者是更坏的事,就会皱起沉思的眉头,想象这些人该有着多么不堪回首的过去,才会做这样恶劣的事。只有过一次,哈丽雅特听到她对别人表示反对意见。那是一个她从前的学生,写了一本关于卡莱尔的书。“没做任何研究,”利德盖特小姐是这样评价的,“也没有有见解的判断。她只是复制那些旧的信息,甚至不愿意花时问亲自去核实一下。”不过她又加了一句,“但是我相信,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定身世很苦。” 利德盖特小姐没有对范内小姐流露出任何为她惭愧的表情。相反,她很热情地欢迎了她,邀请她星期天早上去见她,并夸奖她的成就,褒扬她提升了英语文学的学术水准,甚至推理小说界的水准。 “你给教研室带来了许多快乐,”她说,“我想,德·范恩小姐也是你的仰慕者。” “德·范恩小姐?” “呵,你肯定不认识她。她是我们新来的成员,是个很不错的人,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谈谈你的书。你一定要来,结识一下。她要来这里三年。下个学期才正式登记,但她已经在牛津待了好几个星期了,在大学图书馆工作。她的研究课题是都铎王朝的国家金融,她把这个课题研究得精彩极了,连像我这样对钱完全没有概念的人都被迷住了。我们都很高兴学校决定给她琼·巴拉克罗奖学金,因为她是一个绝对杰出的学者,而且工作非常勤奋。” “我想我听过她的名字。她以前是不是在一个外地的学院当负责人?” “是的,她在弗兰伯勒大学当了三年的教务长。但她不该做这个,虽然她是金融方面的专家,但那儿的管理工作太多了。她要做很多事,除了自己的研究工作,还要对博士学位进行考核,对付学生们。学校和学院让她精疲力竭。她是那种做事永远都要竭尽全力的人。我想,她可能觉得和学校里的人意气不相投。她受够了,决定到国外待几年,然后她又回到了英格兰。当然,放弃了弗兰伯勒的职位在经济上是个损失。所以她希望接下来的三年能够好好写书,不用担心其他方面的事。” “我现在想起来了,”哈丽雅特说,“好像在哪儿看过这个消息,去年圣诞节左右。” “我想,你是在什鲁斯伯里的年册上看到的。我们为她能来这里感到骄傲。学校真应该给她一个教授职位,我怀疑她能不能接受在这里当讲师。对她的打扰越少越好。因为她是真正的学者。瞧,她就在那儿。哦,亲爱的,古宾斯小姐把她给缠住了。你还记得古宾斯小姐吗?” “模模糊糊记得,”菲比说,“我们入学的时候,她读大三。很好的人,为人很真诚,但开学院会议的时候她却很沉闷。” “她的确很善良,很负责任,”利德盖特小姐说,“但不幸的是,她总能让任何一门课都变得乏味无趣。真的很遗憾,她是那么一个值得信任的、可靠的人。不过这对她现在的工作倒没有影响,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做图书馆管理——希尔亚德小姐知道在哪里——我想她现在正在研究培根家族,她可真努力。不过,我怕她现在正在跟德·范恩小姐刨根问底,在这么热闹的场合,这样可不好。我们要不要上去把德·范恩小姐给救出来?” 哈丽雅特跟着利德盖特小姐穿过草坪,一股强烈的怀旧情绪掠过脑海。如果一个人能重返这个平静的地方,这个只关注你智慧成果的地方;如果一个人能在这里踏实地、默默无闻地研究那些环环相扣的理论,全神贯注地,而不被代理商、合同、出版商、垃圾作者、采访、崇拜者信件、索要签名的人、制造谣言的人还有竞争者们所迷惑;静下心和那些枯燥却持久的东西打交道;远离那些私人交流、评头论足、猜疑嫉妒;像什鲁斯伯里的毛榉树一样成熟和坚定——那么,她一定能忘记曾经的失落和焦躁,或者能从更真实、更冷静的角度去看待它们。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并不重要。你在沉闷的学术报刊上刊登了一篇豆腐块文章;在爱了、错了、困惑了、逃避了之后,还没等你发现那豆腐块会成为珍贵的手稿,还是变成微不足道的脚注,你就早已经死了。这其实是一场和他人的拉锯战,人人都往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挤,于是私人经历中的小小偶然在整个企图中就被放大了。 但是她怀疑,现在是否还能回头。她早早就把牛津这个被灰色高墙围起来的乐园抛在身后了。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在伊希斯也不能。她会对这并不真实的平静失去耐心的——或者这只是她在告诫自己。 正在她整理思绪的时候,有人把她介绍给了德·范恩小姐。只看一眼,她就知道德·范恩小姐是个与众不同的学者——比如说,和利德盖特小姐相比。她的那种独特是哈丽雅特·范内永远也学不到的。这是一个绝对的斗士;一个只对真理忠心耿耿,而不相信个人崇拜的斗士。对于这个斗士来说,什鲁斯伯里的四方院就是自己的归属舞台。利德盖特小姐安详地站在那里,丝毫不被外界所动,用仁慈、亲切的热情去拥抱这一切;这个学识渊博的女人会给这个世界一个准确的评价,把一切有可能干扰她判断的东西都清除。在她那消瘦却热切的脸上,灰色的大眼睛很深邃,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炯炯发亮,似乎对一切画面以及概念都异常敏锐。在这种敏感的后面,她的思想却像花岗岩一样坚硬,不可动摇。哈丽雅特想,作为一个女校的负责人,她要做的工作一定令人心力交瘁;因为,她的字典里似乎不存在“妥协”这个词;而所有的管理手段都不过是妥协而已。她不可能忍受任何摇摆的立场或者模糊的判断。如果有任何东西挡在她和真理之间,她一定会秉公处理——即便那个东西是她自己的名誉。她刨根问底的时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女人——更令人生畏的是,在讨论任何她不精通的专业时,她所表现出的那种几乎不真实的中庸和谦虚。哈丽雅特她们走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和古宾斯小姐说着什么: “我完全同意,一个历史学家应该考求细节;但除非你能把所有的人物和环境都掌握齐全,否则还是在脱离事实地推测。事件的前因后果和事件本身同样重要。如果你把这个搞错了,你就是在篡改历史画面。” 就在古宾斯小姐眼里流露出倔犟,准备反驳的时候,德·范恩小姐看到了利德盖特小姐,她向古宾斯小姐说了声抱歉便朝这边走来。古宾斯小姐不得不放弃;哈丽雅特有些遗憾地发现,她的头发不大整齐,皮肤也不好,还用了一根很大的白色安全别针把兜帽固定到衣服上。 “我的天,”德·范恩小姐说,“那个顽固不化的年轻女人是谁?她似乎很不满我在埃塞克斯对温特莱克先生的书评。她似乎觉得,我应该把这个可怜的男人撕成碎片,原因就是他在写培根家族早期历史时,很不小心地在时间上出现了几个月的误差。她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本书是至今为止,在处理两位最神秘的伟人之间的互相影响上,最有启示性的一本书。” “培根家族是她的研究项目,”利德盖特小姐说,“所以我能理解她对此的反应这么强烈。” “不顾背景,光关注自己的研究项目,这是很不正确的。当然,错误应该被纠正;我的确纠正过——给作者写了一封私人信函,这才是纠正小错误的恰当途径。但我敢肯定,这个人掌握了这两个伟人之间联系的金钥匙,他阐述的是非常重要的论点。” “呵,”利德盖特小姐说,和善的笑容里露出了牙齿,“你似乎对古宾斯小姐很有意见啊。现在,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我知道你肯定非常想见她。这就是哈丽雅特·范内小姐——也是一位把握细节的高手。” “范内小姐?”这位历史学家把她那双近视的眼睛凑近,脸上立即容光焕发,“这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让我跟你讲讲,我多么喜欢你最近的那本书吧。我觉得,这是目前你的著作里最好的一本——不过,当然我没有资格做专业的评判。我和希金斯教授讨论过这本书——他也是你的小说迷——他说这本书开拓了一种非常有趣的可能性,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他还不知道那种可能性会不会有结果,但他会尽量发掘。告诉我,你当时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这个,我首先要有一个很好的想法,”哈丽雅特说,心中忐忑不安,在内心深处咒骂那个希金斯教授,“但是当然——” 就在这个时候,利德盖特小姐突然看到远处有另外一位学生,就跑了过去。菲比·图克尔早就跑到草坪那边去了。哈丽雅特只能听天由命了。十分钟的时间,德·范恩小姐不留情面地彻底查看了哈丽雅特的大脑,把她的大实话都摇出来,就像一个积极的女仆为了清除地毯上的灰尘,用有力的手将它不停地敲打、擦拭、摇晃,然后把它放在一个新的地方,固定住。十分钟后,院长令人安慰地赶来打断了谈话。 “感谢上帝,副校长终于离开了。现在我们能把这些难看的旧丝绸袍子都脱了,亮出我们的派对短裙吧。这么热的天气,我们为什么要在学术行头里闷着,为什么要那么在意等级和身份呢?现在!他走了!把所有不是晚礼服的东西都给我,我要把它们都扔到教研室里。还有我的。范内小姐,你的袍子上面有名字吗?哦,好姑娘!现在我的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件莫名其妙的袍子躺在那儿了。学期结束的时候,它们就躺在那里。当然,不知道主人是谁。这些不整洁的小浑蛋们,她们觉得收拾那些该死的杂物都是我们的工作。她们把它们到处扔;然后就互相借,如果有人因为没穿袍子外出而被罚款,那一般都是因为别人把她的拿走了。而且这些倒霉的袍子经常像抹布一样脏。她们用袍子擦灰尘,拨壁炉的火。我想起我们这忠诚的一代人是多么精心保管这些衣服——可这些年轻的小浑蛋们一点都不在乎!她们非要穿得不伦不类,就像《潘登尼斯》的插图——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她们那个现代化的理念,就是去模仿男大学生,而且还是半个世纪前的男大学生。” “我们有些往届学生也不能让人引以为荣,”哈丽雅特说,“比如说,看看古宾斯。” “哦,我的天!这实在太让人厌烦了!她把所有东西都用安全别针别到一块儿。我真希望她能洗洗她的脖子。” “我倒是觉得,”德·范恩小姐一针见血,“那个颜色就是她皮肤自然的颜色。” “那么她应该吃胡萝卜,洗洗她的体内循环,”院长说,把哈丽雅特的袍子夺过来,“不,你别麻烦了。就从教研室的窗户扔进去,花不了一分钟的时间。你可别想溜,不然我永远都找不到你了。” “我的头发还整齐吗?”德·范恩小姐问,没有了帽子和袍子,她突然变得人性化起来,而且缺乏自信。 “这个,”哈丽雅特说,一边打量着她头上厚厚的、铁灰色的发髻,发髻上面插着过多的发针,像个槌球铁环一样冒了出来,“有一点点冒出来了。” “经常这样,”德·范恩小姐说,茫然地摸着发针,“我觉得我应该把头发剪短。那样应该少些麻烦。”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那个大发髻很适合你。让我帮你吧,可以吗?” “求之不得,”这位历史学家说,很感激地听任她把发针插进去,“我的手指笨得很。我确实有顶帽子,但不知道放哪里了,”她加了一句,很没主见地在四方院里看了一圈,似乎觉得帽子会长在树上,“但院长说我们最好在这里等她。哦,谢谢你。现在感觉好多了——非常安全。哈!马丁小姐来了。范内小姐刚才好心地为白雪王后充当了一下发型师—但我是不是要找顶帽子戴?” “现在不行,”院长坚决地说,“我要去喝点茶,你们也是。我快饿死了。我一直都跟着博尼费斯教授,他有九十七岁,完全糊涂了,我在他的聋耳朵边大喊大叫,喊得我都快没命了。现在几点了?好了,我就像玛乔丽·弗菜明。的火鸡——什么学生聚会,我连凑热闹都不愿意去,我就需要吃喝。我们赶快去袭击餐桌吧,不然肖恩小姐和斯蒂文小姐就要把最后一块冰都吃光了。” 第02章 美尔库里亚利斯说,所有忧郁的人,他们一旦抱有一个自负的想法,便极有目的性、极为急切并且不易停息。他们无法摆脱,即便心里想过一千次,但还是会做那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他们不断地被麻烦缠身,在其之中或是在其之外,吃饭的时候,运动的时候,无论何时何地。一旦遇到挫折,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罗伯特·伯顿 到现在,一切都还算好,哈丽雅特一边换晚宴礼服一边想。也有不愉快的事情,比如说,她和玛丽·斯托克斯的叙旧。另外,还有她和历史教师希尔亚德小姐短暂的会面。她一直都不喜欢哈丽雅特。她撇着嘴,酸溜溜地说:“呵,范内小姐,你和我上次见到的时候相比,经历可丰富多了。”但也有些愉悦的时光,把她们带进赫拉克利特世界的永恒的承诺里。尽管玛丽·斯托克斯已经迫不及待地招呼她坐在自己旁边,但她感觉晚宴还能对付过去。万幸的是,哈丽雅特说服了菲比·图克尔坐在她的另外一边。(在这种环境下,她觉得她们依然是结婚前的斯托克斯和图克尔。) 人群慢慢把高桌挤满,开场祝福也说完了。这时,第一件让她震惊的事发生了,礼堂里响起一阵可怕的声音。那声音像瀑布一样突然奔腾而下,仿佛地狱里铁匠的铁锤正在敲打着耳朵,又像五万台制版机器正在造模子,金属摩擦的声音撕裂了耳膜。两百个女人的唇舌,仿佛喷泉一般,爆发出一阵阵高昂、喧嚣的高谈阔论。她
早已经忘却了这个场景,但今天晚上又重现了,她想起每个学期一开始,她都觉得如果再忍受一分钟这种噪声,她就会神经崩溃。在一个星期之内,这种感觉通常都会消退。习惯让她麻木了。但现在她毫无准备的神经又受到了残害,而且比从前的声音更加剧烈。人们在她的耳边大叫,她发现自己也在冲着她们大叫。她十分不安地看着玛丽,一个病人能够经受得住吗?玛丽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比今天早些时候要活跃一些,很高兴地冲着多萝西·科林斯喊着什么。哈丽雅特把头转向了菲比。 “天哪!我已经忘记集会原来是这样的。如果我大喊大叫的话,肯定会嘶哑得像只乌鸦。我要靠近你一点,把手拢成喇叭对你喊,你介意吗?” “完全不介意。我可以听得很清楚。上帝到底为什么要给女人这么尖的声音?我倒不是很介意。这让我想起原始工人们的争吵了。她们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你觉得呢?这汤比我们那会儿的好喝多了。” “他们为这场晚宴花了不少心思。而且,我相信新来的财务主任相当不错;她对理财很有一手。亲爱的老斯特拉多斯的心思不在食物上。” “是啊,但我喜欢斯特拉多斯。有一次,我在开学之前生病了,她对我真是无微不至。你记得吗?” “斯特拉多斯走了,后来她怎么样了?” “哦,她现在是宝迪学院的财务总管。对于财务,她真的很在行,你知道的。她在数字方面真是天才。” “那个女人后来干什么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佩波蒂?费波蒂?——你知道的——那个经常一本正经地说,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当什鲁斯伯里学院的财务主任的人。” “哦,我亲爱的!她后来对一种新宗教完全走火入魔了,不知道在哪里加入了一个很奇怪的宗教组织,那些人都要裹缠腰布,阿格佩莫纳斯。式地热爱坚果和葡萄柚。就是这样了,如果你指的是布洛特里伯的话。” “布洛特里伯——我就记得发音有点像佩波蒂。我真喜欢她呀!那么一个严肃的实用主义者。” “我觉得是逆反心理,把情感本能压抑住了。你要知道,她的内心世界非常多愁善感。” “我知道。她总是有些不安。和肖恩小姐有点类似。也许我们当年都非常羞涩内向。” “呵,我听说,现在这一代人没有这种困扰。她们毫无羞涩感。” “哦,少来了菲比。我们那时也有一定的自由,比女人还没权利读书的时代要强多了。再怎么说,我们那时也不是修道院的修女。” “不是,但我们在战前出生,在战前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这让我们对限制和禁令还有印象。我们多少继承了一些责任感。布洛特里伯是从一个很保守的家庭里出来的——实证主义者,或者是一神教派教徒,或者是长老教会成员,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你要知道,现在的人很多都是真正的战时一代。” “是的。好了,我不觉得我有任何权利向布洛特里伯扔石头。” “哦,我亲爱的!这完全是不同的。有些是自然的,还有的——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似乎完全就是灰质的堕落圆。她甚至还写了一本书。” “关于阿格佩莫纳斯宗教?” “是的。关于高等智慧。、美好思想等,总之99lib.那一类东西。里面的语法都糟糕透顶。” “哦,上帝!是的——这太可怕了,是不是?我不理解,为什么信仰宗教会对一个人的语法产生这么大破坏能力。” “我想,是一种对智力的腐蚀吧。但信仰宗教和智力堕落,哪个是因、哪个是果我就不知道了,或者它们两个互为因果,我不知道。特瑞摩尔的心理治疗怎样了?哦,亨德森小姐变成了裸体主义者——” “不会吧!” “真的。她就在这儿,旁边的桌子上。难怪她的皮肤现在是棕褐色的。” “而且她的礼服裙真是糟糕。我估计她们的规则是:如果不能裸体,就要穿得尽量暴露。” “有时候我想,有那么一点点正常范围内的不道德,会不会对我们好些。” 这时,莫里森小姐从桌子同侧三个座位外的地方,隔着旁边的人凑了过来,喊了些什么。 “什么?”菲比大喊着。 莫里森小姐凑得更近了,把多萝西·科林斯、贝蒂·阿姆斯特朗和玛丽·斯托克斯挤得都快窒息了。 “范内小姐不是在跟你讲什么让人血液凝固的惊险故事吧。” “不是,”哈丽雅特大声说,“菲比让我的血液快要凝固了。” “怎么了?” “她在跟我讲,我们那一年学生的生活状况。” “啊!”莫里森小姐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一盘羊肉和绿豌豆被端了上来,打断了谈话,莫里森小姐旁边的人终于又可以呼吸了。但让哈丽雅特恐惧的是,这一问一答似乎为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打开了一条交谈大道。.99lib?那个女人戴着一副大眼镜,发型很拘谨,皮肤偏黑,看上去就很执拗。现在她伸过头来,扯着尖锐的嗓子用美国口音说: “范内小姐,我想你大概不记得我了吧?我在这个学院只待了一个学期,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知道你的。我经常向我那些喜欢英国侦探故事的美国朋友推荐你的书,我觉得这些书真是太棒了。” “太谢谢你了。”哈丽雅特勉强回应道。 “我们还有一位亲爱的共同熟人呢。”那个戴眼镜的女士继续说。 天哪!哈丽雅特想。又要从黑暗的深渊里把什么事情给挖出来?这个要命的女人到底是谁? “真的吗?”她大声说着,试图为自己搜索记忆争取时间,“那是谁呢?——” “舒斯特·塞迪。”菲比提示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 “舒斯特·塞迪小姐。”(正是。她在哈丽雅特的第一个夏季学期来的。本应读法律。一个学期之后就走了,因为什鲁斯伯里学院的规章制度太严格、太不自由了。然后她在家里学习,有幸从大家的生活里消失了。) “你真是记性好,还记得我的名字呀。我要说出来肯定会让你吃一惊,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经常见你那位英国贵族。” 见鬼!哈丽雅特想。舒斯特·塞迪小姐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压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声。 “你那个伟大的温西勋爵。他对我真是很好。我告诉他我以前跟你在一个学院,他特别感兴趣呢。我想他真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他的确很有礼貌。”哈丽雅特说。但她的暗示似乎太不明显了,舒斯特·塞迪小姐还在继续说: “当我告诉他我的工作项目时,他对我真是太客气了。”(那到底是什么?哈丽雅特想。)“当然,我很想听他讲他那些惊险的侦探故事,但他太谦虚了,什么也不愿意说。范内小姐,你告诉我吧,他戴那个可爱的小单片眼镜是因为他的视力,还是因为那是英国的传统风尚?” “我从未问过他,这很冒昧。”哈丽雅特说。 “这就是你们英国人典型的谨慎了!”舒斯特·塞迪小姐大叫着。这时,玛丽·斯托克斯插了进来: “哦,哈丽雅特,跟我们讲讲温西勋爵吧!如果他真的和照片上一样的话,那一定是特别迷人吧。当然,你跟他很熟悉,是不是?” “我和他一起处理过一件案子。” “那肯定特别令人兴奋。快告诉我们他是什么样的。” “听着,”哈丽雅特用一种愤怒和郁闷的口吻说,“听着,他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要不是他,我很可能会被吊死,我自然要说他是个大好人。” “哦!”玛丽·斯托克斯小姐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在哈丽雅特气愤的眼光下退缩了,似乎被人打了一下,“对不起——我没想——” “好吧,”舒斯特·塞迪小姐说,“我这个人恐怕是非常非常不会说话。我母亲经常跟我说:‘你是我遇到的最不会说话的女孩,这真是我的不幸。’但我很热心。我能应付得了。我从来不停止思考。对于工作,我也是一样。我不会考虑我自己的感觉,也不会考虑他人的感觉。我想要什么,就直接过去问,而且,通常都能问到。” 在这之后,舒斯特·塞迪小姐自信满满——这种自信跟别人对她做出的评价极不相称——把谈话成功地转移到她自己的工作项目上。她的工作原来是禁止不够资格的人生育,并鼓励知识分子的婚姻。 这时,哈丽雅特很郁闷地坐在那里想,为什么只要一提到温西的名字,她就会把自己性格里最让人讨厌的部分都展露出来。他从来没伤害过她;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把她从羞辱的死刑中救出来,并献给她忠贞的感情;并且对于这两点,他从都没有索要过回报,甚至都没有期盼过她的感激。而她所回应的只是一声气愤的怒吼。事实上,哈丽雅特想,我有一种自觉低他一等的复杂心理;不幸的是,我尽管知道,却无法摆脱。如果我和他相遇的时候是站在平等的位置上,那么我肯定会很喜欢他…… 督学轻敲着桌子。礼堂里安静下来。演讲者站起来了,要给大学献上祝酒词。 她庄严地说着,把学院历史的书卷缓缓展开,为博爱和人性而祈祷,指出和平的学术界因动荡而成了恐慌的世界。“牛津被称做是必败者的家:哪怕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对学术的热爱都已经遗失的话,就让我们至少可以在这里还能看见,对学术的热爱在这里会找到它永恒的家。”太精彩了,哈丽雅特想,但这不是战争。然后,她的思绪在演讲者的句子里飘进飘出,她觉得这简直堪比圣战;就算是这群喋喋不休、显得有些荒唐的女人,她们也熔化成一个整体,和在座的彼此,和所有的把正直诚实的精神看得比物质更重要的男男女女——在人类灵魂的中心抵御外敌的人,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他们个人的相异之处都被忘却。不管一个人的感情生活会受到什么样的束缚,对自己的理想和责任忠贞,才是得到精神平静的途径。作为一个自由的人,在这么伟大的一个城市里,享受着平等的权利,又怎么可能感觉到束缚呢?一位出色的教授站起来回应督学的演讲,她的演说方式不同,却展示了同样的精神。那些话一经说出,就在每个演讲者的嘴唇上和每个倾听者的耳朵边震动。督学对学年的回顾并不是最重要的:会议、学位、研究——这些都是原则内部的细节,没有它们,一个集体就无法运作。在这样一个学宴之夜的魔力下,人们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座善美城市里的市民。那可能是座古老的城市,城市里到处都是不便利的建筑和狭窄的街道,路人为了抢道而荒唐地争吵;但它的根基却坐落在圣山上,它的塔尖接触着天堂。 哈丽雅特带着那种被鼓动起来的激昂情绪,离开了礼堂,院长托人邀请她去喝杯咖啡。 遵照医嘱,玛丽·斯托克斯需要躺在床上休息,所以不能去。于是,哈丽雅特欣然接受了邀请。她去了新四方院,敲了马丁小姐的门。进去后她发现已经有一些人聚在院长的起居室里了,有贝蒂·阿姆斯特朗、菲比·图克尔、德·范恩小姐、财务主任斯蒂文小姐、一位名叫巴顿的学者,还有几位比她高几年级的往届学生。院长正在给大家倒咖啡,兴高采烈地招呼她。 “进来吧!这咖啡可真不怎么样。斯蒂文,我们对此就没什么办法吗?” “有啊,如果你能启动一个咖啡资金,”财务主任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要为两百个人准备真正的上等咖啡,这项开支会有多大。” “我知道,”院长说,“我们会穷得卑躬屈膝。我想我最好跟弗莱基特小姐提一下这事。你记得弗莱基特小姐吧,那个古怪的有钱人。她跟你是一个年级的,弗特斯克小姐。她来找我,总想给学院送一缸热带鱼做礼物。还说,她觉得这会给科学讲堂带来生机。” “如果这能给某个讲堂带来生机的话,”弗特斯克小姐说,“也许会是件好事。记得在我们那个时候,希尔亚德小姐的宪法发展讲座很无聊。” “哦,我的天!宪法发展!我的天,是的——现在还有这门课呢。每年开始的时候她都有三十个左右的学生,最后只剩下两三个认真的黑人,一本正经地把每一句话都记在笔记本上。讲座跟以前完全一样,我觉得连鱼都帮不了他们。我说:‘你真是好心,弗莱基特小姐,但我觉得它们在这里不会生活得好。我们得把它们放在特殊的制热系统里,是不是?对于园丁们来说,这也是额外的工作。’她看起来非常失望,可怜的人;所以我说,她最好去和财务主任商议一下。” “好的,”斯蒂文小姐说,“我会去和弗莱基特商量的,建议她来捐赠咖啡资金。” “这比热带鱼要有帮助得多,”院长赞同地说,“恐怕我们真的培养了不少怪人。我觉得弗莱基特小姐对肝吸虫的生活周期很有研究。有人想要利口甜酒加咖啡吗?来吧,范内小姐。酒精会让你舌头变松,我们很想听听你最近的侦探故事呢。” 哈丽雅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正在写的小说的情节。 “请原谅我说话这么直接,范内小姐,”巴顿小姐说,很诚挚地凑上前来,“但在你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之后,会不会在意把那种书继续写下去?” 院长被这个唐突的问题惊得愣住了。 “这个,”哈丽雅特说,“有一点要注意,在变得有钱之前,作家们不能挑挑拣拣。如果你因为某一类的书出名了,然后又换着写其他类型的书,销售量就会下跌,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她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任何一个有正常感觉的人,都会宁愿擦地板来谋生。我擦地板擦得很糟糕,但我写侦探小说写得还不错。我不理解为什么我的正常感觉应该阻止我去做正常的工作。” “说得很对。”德·范恩小姐说。 “但毫无疑问的,”巴顿小姐坚持说,“你肯定会觉得,犯罪以及无辜的嫌疑,这些事应该受到严肃对待,而不应该被人当做智力游戏。” “我在真实生活里的确很严肃地对待它们。每个人都需要。但你会认为,如果某个人在感情方面有过很糟糕的经历,他就因此永远不应该写胡编乱造的客厅喜剧了吗?” “但这难道是一回事吗?”巴顿小姐说,皱着眉头,“对于爱情来说,有较轻松的一面;而对谋杀案来说,却没有。” “在大众的眼里,也许没有轻松的一面;但在侦探过程中,的确有纯粹的智力成分。” “你曾在真实生活里侦查过一个案子,是吧?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非常有趣。” “对你而言,你喜欢把一个男人送上刑事法庭的被告席,还有绞刑架吗?” “巴顿小姐,我想,问范内小姐这个不太合适,”院长说,她有些歉意地冲着哈丽雅特加了一句,“她对从社会学角度分析犯罪很有兴趣,而且非常渴望刑事处罚的方式能有所改变。” “是的,”巴顿小姐说,“在我看来,大家对这整件事的态度是粗野和残酷的。我走访监狱的时候遇到了很多杀人犯,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有伤害性,贫穷、笨拙,都是心理上的问题害了他们。” “如果你能遇到受害人的话,”哈丽雅特说,“可能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受害人往往比杀人犯更加笨拙,更加没有伤害性。但他们不会公开露面。甚至连法官也不需要去看尸体,除非他们愿意。但我在威尔福康姆的案子里见过尸体——是我找到的,那比你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东西都还要可怕。” “这我完全相信,”院长说,“报纸上的描述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而且,”哈丽雅特继续对巴顿小姐说,“你没有看到杀人犯正在杀人的样子。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抓到、关起来了,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威尔福康姆的那个杀人犯就是个狡诈、贪婪的冷血动物,如果不把他抓起来的话,他肯定还会继续干下去。” “这点没有必要争辩,一定要阻止他们,”菲比说,“不管法律会如何处置他们。” “是这样的,”斯蒂文小姐说,“但为了玩智力游戏而去抓凶手,是不是也有一点冷血?这对警察来说没什么——这是他们的责任。” “在法律上,”哈丽雅特说,“这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一尽管大部分人并不知道。” “这个温西,”巴顿小姐说,“他似乎把抓凶手当成爱好了——他把这件事看做是责任还是智力游戏呢?” “我不清楚,”哈丽雅特说,“但是,你要知道,他的这个爱好帮了我大忙。在我的案子里,警察搞错了——我不责怪他们,但他们的确错了——所以我很庆幸案子没有了结在他们手上。” “你这番话真是完美又高尚的说辞,”院长说,“如果任何人指控我干了我根本没干的事,我肯定会骂骂咧咧到嘴巴起泡。” “但我的工作就是权衡证据,”哈丽雅特说,“我会本能地看到警察的逻辑。你要知道,这只是a+b的事。只是那案子里碰巧有一个未知因素。” “就像物理学里出现的新概念,”院长说,“普朗克常数。,他们是这样叫的吧?” “是的,”德·范恩小姐说,“不管产生什么结果,不管人们怎么看待它,最重要的是抓住事实。” “是这样,”哈丽雅特说,“就是这点。事实是,我没有干那件谋杀案,所以我感觉无所谓。如果我真的干了,我可能会觉得我那么做是正当的,并为警察那样对待我而愤怒。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对一个人施以痛苦的极刑,是不可原谅的。我卷进去的那个麻烦,完全是个偶然,就像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样。” “我真应该向你道歉,是我引出这个话题的,”巴顿小姐说,“没想到你能如此坦白地讨论。” “我现在不介意了。如果是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就会是不同的心境。但威尔福康姆那件糟糕的案子给这件事带来了新发现——让它又出现了新的一面。” “告诉我,”院长说,“温西勋爵——他是什么样的?” “你是说,看上去?还是说一起工作的时候?” “呵,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他的长相——英俊并且很伦敦化。我是说,一起交谈的时候。” “很迷人。如果他开口,会说很多关于自己的事。” “当你觉得沮丧的时候,他会给你带来一点快乐和光明?” “我在一次狗展上遇到过他,”阿姆斯特朗小姐突然插进来,“他的表情可真像是镇上的那些蠢人。” “他要么是无聊到了极点,要么就是在侦查什么案子,”哈丽雅特笑了,“我知道他那种肤浅的表情,这大部分都是他的伪装——但也不能肯定。” “那种表情的背后一定有原因,”巴顿小姐说,“因为他显然非常智慧。但他只是智慧,还是有一种天才般的通灵感?” “我不该指责他的漠然,”哈丽雅特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空咖啡杯,“我看过他非常沮丧的样子,比如,当宣判一个可怜的罪犯有罪的时候。但除了那些伪装出来的夸张表情之外,他平时真的很沉默。” “也许他害羞,”菲比·图克尔温和地说,“健谈的人往往害羞。我觉得他们真的很值得同情。” “害羞?”哈丽雅特说,“呵,不像。神经质,也许是——这个该死的词语能概括很多意义。不过他并不像是需要同情的样子。” “他没有理由需要同情。”巴顿小姐说,“在这个需要同情的世界里,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同情一个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年轻男子。” “如果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他一定是一个很出众的人。”德·范恩小姐说,她的眼睛给人一种庄严的假象。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年轻,”哈丽雅特说,“他有四十五岁了。”(这正是巴顿小姐的年纪。) “我觉得去同情一个人,是很粗鲁无礼的事。”院长说。 “听着,听着!”哈丽雅特说,“没有人喜欢被同情。我们当中大部分人都喜欢自我同情,但这是另一回事。” “尖锐,”德·范恩小姐说,“痛苦,但却真实。”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巴顿小姐不甘心被人转移了话题,“这位先生除了嗜好侦探和收藏书籍之外,还干别的事吗?我想,他空闲时间还会打板球吧。” 哈丽雅特一直在为自己庆幸,竟然能够这样控制情绪。这时,愤怒终于抓住了她。 “我不知道,”她说,“这个很重要吗?他为什么需要做别的事?抓杀人凶手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也不是一件安全的工作。这要占用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还很容易受伤甚至被杀害。我大胆说一句,他的确因为乐趣而做这个,但不管怎么样,他确实用心在做。除了我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你不能对这个视而不见。” “我完全同意,”院长说,“我们应该感激这些无怨无悔做着可怕工作的人,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 弗特斯克小姐很赞同这一点。“上个星期,我周末农庄的下水道突然不能用了。一个非常热心的邻居过来修。他修下水道的时候搞得全身很脏,我向他道歉。但他说,我不需要有任何的歉意,因为他对下水道很感兴趣,而且一直很好奇。他也许没有说实话,但即便这是实话,我当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说到下水道——”财务主任说。 然后的谈话就不再那么针对个人了,开始更加风趣一些(因为这一群人里,每个人都能就下水道说些生动有趣的事),过了一会儿,巴顿小姐回去睡觉了。院长松了一口气。 “我希望你不要太介意,”她说,“巴顿小姐是那种直率到令人讨厌的人,她心里想什么,就一定要说出来。其实她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只是没什么幽默感。她认为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个崇高的动机,不然她就不能忍受。” 哈丽雅特为她刚才说话那么冲动而道歉。 “我觉得你刚才应付得很好。你的温西勋爵听起来是个特别有趣的人。但我不理解为什么要逼着你去讨论他,可怜的人。” “要我看,”财务主任说,“在这个大学里,我们讨论得太多了,任何事都要讨论。我们争执这个,争执那个,争执为什么,争执结论;而不是去把事情做好。” “但难道我们不应该仔细讨论一下,到底我们想做好什么事情?”院长反对说。 哈丽雅特对贝蒂·阿姆斯特朗咧嘴笑了,又听到了这种熟悉的严肃的争论。十分钟内,有个人把“价值”这个词带了进来。一个小时后,她们还在讨论这个词。最后,财务主任说出了一条引语: “上帝制造了整数,剩下的都是人的杰作。” “哦,天哪!”院长叫着,“别把数学带进来,还有物理。我跟它们实在合不来。” “不久之前,是谁提起的普朗克常数?” “是我,我道歉。我把它称为小讨厌。” 院长那种强调的语气让每个人都放松地大笑起来,然后午夜的钟声敲起,派对结束了。 “我还在学院外面住,”德·范恩小姐对哈丽雅特说,“我可以和你一道走吗?” 哈丽雅特同意了,不知道德·范恩小姐有什么要跟她说的。她们一起走进新四方院。月亮升起来了,用黑色和银色的冷光给建筑物上了色,这种冷峻和窗户里黄色的微光形成了对比。窗后,重聚的老朋友们依然在那里欢声笑语。 “这简直像学期中的景象。”哈丽雅特说。 “是啊。”德·范恩小姐笑得有些奇怪,“如果你去这些窗户边听听,会发现制造出这些声音的是中年人。年纪大些的人已经睡了,并在揣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人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已经消磨殆尽。她们受到了一些打击,而且脚还会很疼。年轻一些的人呢,她们很清醒地在谈论生活以及生活的责任。但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假装又变回了大学生,并发现这假装还是有效果的。范内小姐——我很赞成你今天晚上说的这些。超然是一种美德,只是很少有人能发现它的迷人之处,不管是在他们自己身上还是在别人身上。如果你发现一个人不顾这一点而喜欢你——甚至,因为这个而喜欢你——那么这种喜欢是非常珍贵的。因为这是完全诚挚的,和那个人在一起,你只需要真实地做自己就行了。” “这也许很正确,”哈丽雅特说,“但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相信我,我一点也不想冒犯到你。但我觉得,你遇到一群这样的人——她们以为了解你的感受,可你的感受并不如她们所想,她们为此深感不安。不要去理会,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在乎,对你都是致命的。” “是啊,”哈丽雅特说,“但我也是她们当中的一个。我使自己很不安。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她们进入了老四方院,又看到了那些古老的山毛榉树,这可是什鲁斯伯里学院最德高望重的东西。它们那不断变化的斑驳光影投在她们的身上,这比纯粹的黑暗更让人迷惑。 “但一个人必须要做出一些决定,”哈丽雅特说,“在这个渴望和另一个渴望之间作出选择,怎么才能知道哪一个比另一个重要,哪一个能征服另外一个?” “我们只可能,”德·范恩小姐说,“在它们征服我们的时候,才知道。” 斑驳的阴影洒在她们身上,就像滑落的银链子一样。牛津大学里所有的钟塔一个接一个敲响了一刻钟的奏鸣曲,仿佛是一个和谐翻滚着的连锁反应。德·范思小姐在波列大楼的门口和哈丽雅特道了晚安,她的身体弯向前,大步走在礼堂拱门下面,消失在夜色里。 一个奇怪的女人,哈丽雅特想,并且有着极为敏锐的观察力。哈丽雅特的悲剧被归结为,强迫性地对一个男人怀有感激之情,而那个男人的感情是否真挚还是未知数。她之后所有意图的不稳定性都是出于一个决定,即她再也不会误解感情。“我们只可能在它们征服我们的时候,才知道。”在她的优柔寡断之中,有什么东西是不动摇的吗?哦,是的,她热爱自己的工作——这可能就是拒绝放弃和改变的重要原因。尽管今天晚上她向大家述说了她热爱这一工作的理由,但她从来都不觉得有必要跟自己说这个。她是受到感召而写作的;虽然她感觉自己应该能做得更好,但她从来都不怀疑,这件工作本身对她来说是正确的。这份工作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征服了她,这就是这一谜案的证据。 她有些太兴奋了,无法入睡,于是在四方院里前前后后地散步。这时,她的眼睛被一小片纸吸引住了,那张纸在修剪过的草坪上随风飘着。她下意识地把它捡起来,纸上并不是空白的,她把它带到波列大楼的灯光下查看。那是一张普通的书写纸,上面用铅笔重重地画着一幅很幼稚的画。画面很丑陋,很变态,上面是一个裸体女人夸张的曲线,那女人正在对一个不知性别的人施以残酷的暴行,那个不知性别的人穿着学士袍、戴着帽子。这可真是恶心,肮脏而丧心病狂的涂鸦。 哈丽雅特盯着看了一会儿,感觉很不舒服,有好几个问题从她脑子里冒出来。然后,她拿着那张纸片上了楼,找了一问最近的卫生间,将它丢到马桶里,按下冲水阀门。这就是对待这种东西的正确方法,这事就这样结束了;但她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第03章 有些人处理得极好,当他们非爱不可的时候,就予以节制,并使之与其重大任务和人生主旨彻底分离,因为爱情一旦掺和到正事上,就会破坏人的运气,使人再无法持守自己既定的目标。 ——弗朗西斯·培根 星期天,正如教研室的人所说的那样,是学宴最精彩的部分。正式的晚宴和演讲都过去了;校友们都住在牛津校园里,那些只能抽出一天时间的忙碌来访者已经离开了。人们开始流露出自然的性情,和自己的朋友悠闲地聊天,而不会随时被什么讨厌的家伙拽走。 哈丽雅特去探访了督学,督学正在用雪莉酒和饼干招待来访者。然后她又去拜访了藏书网住在新四方院的利德盖特小姐。这位英语教师的房间被稿纸装点得很是斑斓,她正在着手进行英语诗歌作诗韵律的研究,从贝奥武甫到布里奇斯。。由于利德盖特小姐更倾向于,或者说暂时更倾向于(没有任何学者工作的偏好会是静态的)一种完全崭新的诗歌韵律学理论,于是需要一种复杂的新的诠释系统,牵涉到十二种不同韵律的用法。而且利德盖特小姐的笔迹很难辨认,她在打印机方面的经验也很有限。现在已经有五部活字清样,完成的进度都不同,还有两张版面校样,以及一篇打出来的附录,另外,她还需要写一篇文章,那将会是整个争论的重要引言。当一个部分进展到版面校样的时候,利德盖特小姐才会把大段大段的论证从一章转到另外一章,每一次修改都自然会引起版面校样的大改动,还要删除修改五份活字清样的相关部分。所以,在重新整理必要的参照条目的时候,利德盖特小姐的学生或同事会发现她像一只纸茧,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无助地寻找她的自来水笔。 “我在担心,”当哈丽雅特礼貌地问起她这一巨著的时候,利德盖特小姐挠了挠头,说,“我没想到,原来写书有这么多现实的麻烦。我完全找不到头绪,完全不知道如何向印刷工人解释我的想法。如果德·范恩小姐在这儿的话就好了,她做事总是很井井有条。看她的手写稿真是一种享受,当然,她的工作比我的要复杂得多——伊丽莎白时期那些详细的财务支出之类的东西,全部都完美地整理出来,进行的讨论也干净利落。而且她知道怎么做脚注,让脚注能够和正文相得益彰。我却总是觉得这很难,不过哈佩小姐正在好心地帮我打字,她对盎格鲁一萨克逊文化的了解比她的排字技术更深。我想你还记得哈佩小姐Ⅱ巴。她比你低两级,后来又读了英语文学作第二专业,现在住在伍德斯托克路。” 哈丽雅特说她也总觉得脚注非常麻烦,还说她想先看看这些书。 “好的,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利德盖特小姐说,“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她从堆满纸张的桌子上拿起几页纸。“有些稿纸上有大头针,小心不要扎着手指。恐怕里面有很多不重要的标注和笔记,我突然又有个想法了,能够把这些注释做得更好一些,那我得一直更改。我想,”她加了一句,“印刷工人们肯定会很生我的气。” 哈丽雅特内心觉得她想得没错,但却安慰她说,牛津大学出版社毫无疑问已经习惯了辨认学者的笔迹。 “有时候我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学者,”利德盖特小姐说,“在我的脑子里一切都很清楚,你知道的,但当我写下来的时候就迷糊了。你是怎么处理书中情节的?所有那些不在场证明的时间表之类的,要在脑子里时刻都记得它们,一定很难吧?” “我经常把事情搞混淆,”哈丽雅特承认说,“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成功炮制出过哪怕一篇只有六个以下大漏洞的故事。幸运的是,十个读者里有九个也会搞混淆,所以没关系。剩下那个会给我写封信,我向他保证在第二版的时候把错误纠正过来,但我从来都没这么干过。毕竟,我的书只是消遣的,跟学术研究又不一样。” “不过,你总是有很学者的想法和思维。”利德盖特小姐说,“我想你会发现你的工作在某些方面来说很有意义,是吧?我以前觉得你会有一个学术方面的职业。” “我没有,你失望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觉得我们的学生们走出校门,做这么多种多样有趣的工作,并证明她们可以做得很好,这非常好。我必须说,我们大部分的学生都在自己的领域做得非常出色。” “现在的学生呢?” “哦,”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这里有一些很好的学生,当你想到她们参与外界的活动同时读书又那么用功,真是让人惊讶。只是,有时候我怕她们过于用功了,晚上得不到充足的睡眠。她们的生活里有年轻男子、汽车和派对,比战前有趣多了——甚至比你们那个年代也有趣得多,我想。如果我们那位老督学看到学院今天这个样子,一定会很惊慌的。我得说,偶尔我也会有那么一点吃惊,甚至院长也会。就连她那么开明的人,也会觉得只穿胸衣和衬裤在四方院里太阳浴很不合适。这对男大学生来说倒没什么——他们习惯了——但如果男子学院的负责人过来找我们的督学,总不能让他们面红耳赤地穿过四方院吧。马丁小姐真的得坚持规定太阳浴着装了——如果她们喜欢,露背也可以,但一定得是太阳浴专用的衣服,不能只穿内衣。” 哈丽雅特也赞同,表示这样很合乎情理。 “我真高兴你也这么想,”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这些老一代的人很难把握好传统和激进之间的平衡——如果这真的是激进的话。现在,权威已经不能得到多少尊重了。我希望这总的来说是件好事,尽管这使得任何这类机构开展工作更加困难。我想你会想喝一杯咖啡吧。不,真的——我这个时候总会喝杯咖啡。安妮!——我好像听到我的仆人在厨房一安妮!可以麻烦你给范内小姐再来一杯咖啡吗?” 哈丽雅特真的已经吃饱喝足,但还是出于礼貌接受了那杯咖啡。咖啡是一位看上去很精明的穿制服的仆人拿来的。门又关上之后,她对什鲁斯伯里的服务和工作人员做了一些评论,认为比她当时在学院的时候强不少,然后她就又听到了利德盖特小姐对新财务主任的赞扬。 “不过我担心,”利德盖特小姐又说,“安妮就要离开我们这层楼了。希尔亚德小姐觉得她太自我了,而且也许有那么一点漫不经心。唉,可怜的人,她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本来完全不应该出来做仆人。她丈夫似乎条件还不错,但他精神崩溃了,可怜的人,然后死了或是自杀了,总之是很悲惨的结局,把她留在世上艰难度日,所以她很乐意干这种她力所能及的活计。小姑娘们托养在杰克斯夫人那里——你还记得杰克斯一家吧,你在学院的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圣克洛斯的门卫室里。他们现在住在圣阿尔代那边,安妮周末可以去探望孩子。这样也能给杰克斯夫人带来一点额外的小收入,非常好。” “杰克斯退休了吗?他不是很老吧?” “可怜的杰克斯,”利德盖特小姐和善的脸上愁云密布,“他惹上了一些很难堪的麻烦,我们不得不解雇他。我真不愿意这么说,但他似乎不怎么老实。不过我们给他找到了一份在花园的工作,”说到这里她变得开朗一些了,“那里没有那么多包裹之类的东西诱惑他。他当时可是一个很勤劳的人,但他把钱都放在赌马上了,然后,很自然地,他发现自己无法自拔了。这对他的妻子来说,真是不幸。” “她可是好人哪。”哈丽雅特赞同地说。 “她对所有的事都烦恼透了,”利德盖特小姐继续说,“杰克斯也是自作自受。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当财务主任告诉他,他必须得离开的时候,财务主任也很不好受。” “是啊,”哈丽雅特说,“杰克斯总是口齿伶俐,很会打动人。” “哦,但我肯定,他一定对自己所干的事情非常后悔。他解释过他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一件事导致另外一件事,收不了手。我们都很为此难过。也许,除了院长——但她从来就不喜欢杰克斯。我们给他的妻子筹了一点小借款,来清还他的债务,现在他们每个星期还我们几个先令。他已经改邪归正了,我想他应该会一直走正路了。不过,当然了,把他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可能完全放心,而对门卫一职,我们又必须得找个完全能信任的人。现在的门卫佩吉特是个特别可靠、性格很好的人。院长一定会告诉你佩吉特那些离奇有趣的事情。” “他看上去就像是诚实正直的典范,”哈丽雅特说,“他可能不如杰克斯受欢迎。杰克斯收受贿赂,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回来晚,诸如此类的事。” “恐怕他的确收受贿赂,”利德盖特小姐说,“当然,如果一个人不是意志很坚强的话,这么做很能理解。现在的工作他会做得更好。” “艾格尼丝也不在了,是吧?” “对——你在时她是仆人总管;后来她离开了。她发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了工作压力,不得不退休。让我欣慰的是,我们还能给她挤出一点养老金——只有一点点,但你也知道,我们的钱得精打细算、面面俱到。我们也为她做了一点小小的安排,让她为学生们干点缝纫活,还有学院的床单。这倒是帮了个大忙;尤其让她高兴的是,她那位残疾的妹妹也可以帮她做一部分工作,为她们小小的收入做点贡献。艾格尼丝说那个可怜的妹妹现在高兴多了,因为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别人的负担了。” 哈丽雅特再次被管理事务的女性那种不知疲倦的谨慎尽责迷住了。她们不会忽视或者遗忘任何人的需要,无止境的善良弥补了一直以来资金不足带来的缺陷。 她们又讨论了一会儿从前的老师和学生们,然后把话题转到了新图书馆上。书籍在它们图德大楼的老家里迅速增多,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宽敞的住处。 “图书馆建成后,”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应该会感觉学院建筑大体上完工了。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件美妙的事。还记得早先的时候,我们只有一问滑稽的老房子和十个学生,还要在驴车里被监护着送来上课。我得说,在我们看到这些熟悉的老建筑被推倒,为建图书馆腾地方的时候,真是想流泪。那里有我们那么多的回忆。” “是的。”哈丽雅特无限同情地说。她猜想,对于这个经历丰富却单纯善良的人,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应该都承载着自然真实的快乐。这时,另外一个往届学生走进来,于是她和利德盖特小姐的交谈匆匆结束了。她有些恋恋不舍地出来,正巧遇到了固执的莫里森小姐,莫里森小姐又开始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那个时钟事件里种种毫不相干的细节。她告诉莫里森小姐,A.E.w.梅森先生曾描述过类似的故事,这样莫里森小姐才心满意足。可无奈的是,莫里森小姐又急切地问了可怜的哈丽雅特另外一个问题,关于彼得·温西勋爵——他的举止、服装、仪表;当莫里森小姐被舒斯特·塞迪小姐打断的时候,哈丽雅特的烦躁才有一点缓和,她加入了一场关于禁止不和谐的夫妻生育的长篇大讨论,因此一项鼓励和谐婚姻的运动便应运而生。哈丽雅特赞同有智慧的女人应该结婚,拥有她们的后代;但她觉得,英国的丈夫方面有点小麻烦,他们不在乎妻子有没有智慧。 舒斯特·塞迪小姐说她觉得英国丈夫很迷人,而且她正在准备一个问卷,调查英国年轻男人们在婚姻上的偏好。 “但英国人不会填问卷的。”哈丽雅特说。 “不会填问卷?”舒斯特·塞迪小姐叫着,有些吃惊。 “是的。”哈丽雅特说,“他们不会。我们这个国家,人们对问卷调查都没什么兴趣。” “这,这太糟了,”舒斯特·塞迪小姐说,。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组织的英国分会,跟我们一起倡导和谐的婚姻。我们的主席J·波普辛肯夫人是一名出色的女性。遇到她的话你肯定会很喜欢她的。她明年会来欧洲。这段时间我要在这里作宣传,并且从英国人心态的角度来研究我们的课题。” “恐怕你会发现这份工作很困难。我在想,”哈丽雅特加了一句(因为她觉得,就前天晚上的事,她需要对舒斯特·塞迪小姐做出一个反击),“是你的研究目的真的很无趣,还是你把它说得很无趣。也许你是想私下里调查英国丈夫有多可爱,只是采用了一种私人的和现实的途径。”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舒斯特·塞迪小姐说,她的幽默感还不错,“不是的,我只是一个工蜂而已,忙碌采蜜送给蜂王吃。” “许多事情的发生,似乎都是在谴责我。!”哈丽雅特自言自语着。本以为牛津可以让她从彼得·温西勋爵以及婚姻问题这些事里暂时解脱一下。但她也算是个有名气的人——如果还不能算得上是社会名流的话,烦人的是,彼得更是一位引人注意的社会名流,所以在他们两人之中,大家更愿意去打探他,而不是她。关于婚姻——人当然有机会发觉婚姻是好还是坏。做玛丽·阿特伍德(未婚前是斯托克斯)更糟糕,还是做舒斯特·塞迪小姐更糟糕?做菲比·班克罗夫特(未婚前是图克尔)更好,还是做利德盖特小姐更好?结婚或不结婚的话,这些人还会走与现在相同的路吗? 她一边思考,一边经过了学生会。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面容憔悴、衣着邋遢的女人独自坐在那里,阅读一份有插图的报纸。哈丽雅特经过的时候,这个女人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确定地说了一声:“你好!是范内小姐吧?” 哈丽雅特快速地在记忆里搜索。这显然是个比她高好几个年级的学生——她看起来有四十多接近五十岁。到底是谁呢? 99lib?t>“我就知道你想不起我,”那个人说,“我是凯瑟琳·弗里曼特尔。” (凯瑟琳·弗里曼特尔,我的天哪!她只比哈丽雅特高两个年级。非常出色,非常聪明,非常活跃,是她那一届极为出众的一位学生。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当然记得你了,”哈丽雅特说,“虽然我很不善于记名字。你这些年都在忙什么?” 凯瑟琳·弗里曼特尔嫁给了一个农场主,然后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利。经济萧条、疾病、税收、牛奶供应、市场供应,她累得双手都要露出骨头,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抚养孩子——哈丽雅特听说过也读到过农业的萧条,完全能理解凯瑟琳的经历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故事。她为自己看起来那么有朝气而羞愧。她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宁愿重新选择一条生活之路,也不愿意像凯瑟琳那样每日劳作。这从某方面讲也许是个传奇的故事,但太荒谬了。她忍不住迸发出直率的抱怨,抱怨教会人士的硬心肠。 “但弗里曼特尔小姐——我是说,本蒂克夫人——让你干这种粗活实在太荒唐了。我是说,你要自己去摘水果,把时间都花在喂家禽上,像个挖土机一样干活。天哪,如果你能够写作或者做什么脑力劳动的活儿,肯定能赚到多得多的钱。那样你就可以雇用别人来干这些粗活。” “是啊。但在一开始,我并没有预料到会这样。我那个时候去了乡下,满脑子都是劳动者光荣的思想。再说,如果我当时不全力支持我丈夫的工作,他会不高兴的。当然,我们那时没有料想到这个结果。” 多么可怕的浪费啊!这就是所有哈丽雅特能对自己说的话。所有那些才华横溢,那些熏陶教育,现在却去做了一个没受过任何教育的乡村姑娘都能干的事,而且乡村姑娘还能干得更好。不过哈丽雅特猜想,她一定也有所补偿,于是便直率地问了一个问题。 值得吗?本蒂克夫人说。哦,是的,当然值得了。那个工作值得去做——照料田地。而且她还搞运输,这相当艰苦和困难,但是比在纸上玩字词要好一些。 “我完全同意,”哈丽雅特说,“犁铧是个比剃须刀更高贵的物件。但如果你就是有理发的天赋,做一个理发师不是更好一些吗?做一个好的理发师一用你赚的钱(如果你愿意的话)来请人更快地犁田。不管这份工作有多么伟大,你要想想,这是你的工作吗?” “现在,这就是我的工作,”本蒂克夫人说,“一个人不能走回头路。你一旦不用大脑了,大脑就会生尘埃。如果你把时间都用于为家庭洗刷、烧饭、挖土豆、喂奶牛,就会知道这些东西会把剃须刀的刀刃都磨掉。你不要以为我不羡慕你们这些人的轻松生活,我羡慕。我没怎么多想就来学宴了,现在我真希望能逃开。我只比你大两岁,但看起来比你大二十岁。你们当中没有人对我的工作有一点点兴趣,而你们的工作几乎要敲碎了我的心。你看起来和真实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你的生活只是个梦。”她停顿下来,愤怒的声音柔和了,“但这是个美丽的梦啊。现在让我想一想自己曾经还是个学者,多奇怪啊……我不知道。你可能的确是对的。学习和文学有一种独特的方法能让它们的文明经久不衰。”词语,而不是别的在时间里忍耐。在你后不久,很冷的和缄默的还会存在,但更灵巧的是提琴和琵琶。 哈丽雅特一边吟诵着,一边漫无目的地盯着外面的阳光。“这很奇怪——因为我一直在想一模一样的事——只是在别的环境下。听着!我很敬重你,但我认为你完全选错了工作。我可以肯定地说,一个人应该做自己的工作,不管那是多么无足轻重;而不能劝说自己去做别人的工作,不管那又是多么高尚。” 说话的时候,她想到了德·范恩小姐;那就是新的佐证。 “说得很好,”本蒂克夫人说,“嫁给一个人,往往也就嫁给了他的工作。” 的确;但哈丽雅特却有一个机会,结婚后还能够继续自己的工作,几乎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还会有足够的钱,任何工作都是多余的。她又一次地看到,自己如此不公平地拥有这么多机会,但那些更需要的人却在绝望地期待着。 “我想,”她说,“婚姻本身就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不是?” “是的,”本蒂克夫人说,“我的婚姻和别人的婚姻一样,很快乐。但我经常在想,如果我的丈夫找了另一种类型的妻子,他会不会更快乐一些。他从来都没这么说过,但我总是在想。我觉得,他知道我在思念一些——东西,有时候他会憎恶这一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我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过,而且我跟你本来就不是很熟,是不是?” “不是很熟,而且我也不是很有同情心。实际上,我简直傲慢无礼得让人不能原谅。” “你的确有一些,”本蒂克夫人说,“但就算这样,你的声音依然动人。” “天哪!”哈丽雅特说。 “我们的农场在威尔士边界,人们说那种特别难听的土话。你知道是什么让我最思念这里吗?文雅的谈话。亲爱的古老的牛津口音。这很好笑,是不是?” “我觉得礼堂里的噪声使那里像是装满孔雀的笼子。” “是啊,但在礼堂之外,你可以找到人文雅地说话。当然,大部分人不能,只有一些而已。比如说你,就连你跟人争执的声音都很迷人。你还记得以前在巴赫唱诗班的日子吗?” “怎么会不记得?你在威尔士边界会听音乐吗?威尔士人会唱歌。”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音乐。不过我要尝试着去教我的孩子们听。” 哈丽雅特顺势接着这个话题,问了些她家常的事。最后她和本蒂克夫人分开了,心情有些压抑,似乎看到德比赛马冠军改行推着煤车干活。 星期天的礼堂午餐是很随意的。许多人在镇上有事,都没有来参加。参加的人悠闲随意地走进来,从自助台上自己拿食物,随便找个座位一边吃一边聊天。哈丽雅特为自己拿了一盘冷火腿,四下看了看,想找个一起吃午餐的伙伴,然后很幸运地看到菲比·图克尔刚刚进来,正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拿一盘冷的烤牛肉。两个人聚在一起,找了一个和高桌平行的长桌远端的位置坐了下来,和其他的桌子成对角。从那里,她们可以审视整个房间,包括高桌和混乱的自助台在内。哈丽雅特的眼睛从一个就餐者游移到另外一个,不停地问自己,究竟是谁?在所有这些普通又欢乐的女人中,到底是谁昨天晚上在四方院里留下那张让人不快的纸条?你永远都看不透,而且看不透的麻烦就是,你会模模糊糊地怀疑每一个人。古老宁静的地方很迷人,但那些古怪的事却可以在被青苔覆盖着的老石头下面鬼祟爬行。督学坐在她那雕花的大椅子上,庄严的脸侧向旁边,某位老师的玩笑让她笑了。利德盖特小姐正在礼貌地帮助一位很老的校友,那个人几乎瞎了。她扶着老校友,磕磕绊绊地上了高台的三个台阶,并从自助台上给她拿了食物,然后又帮她把沙拉放在盘子里。财务主任斯蒂文小姐和现代语言老师肖恩小姐召集了三位年纪相仿、资历又差不多的往届学生,她们的谈话很热闹而且看起来很有趣。古典主义教师普克小姐,正在和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深谈着什么。菲比·图克尔认得那个女人,并指给哈丽雅特看,说她是个杰出的考古学家。在一阵短暂的安静里,普克小姐的声音突然显得特别明显。“哈罗斯的坟冢显然是个独特的例子。择托库。的石棺……”然后吵闹再一次淹没了这段讨论的声音。哈丽雅特认不出来的另外两位老师(哈丽雅特毕业以后她们才来的),从肢体语言判断,她们应该在讨论女帽。希尔亚德小姐那总带着挖苦的语气,把自己和其他同事孤立开来,她正在悠闲地吃着午餐,并读着一本她带过来的小书。德·范恩小姐来得很迟,在希尔亚德小姐的身边坐了下来,开始心不在焉地吃火腿,眼神呆滞。 还有就是礼堂里的昔日学生了——各种类型,各种年龄,各式各样的衣着。会是那个奇怪的圆肩膀女人吗?她穿着黄色的裙子和平底凉鞋,头发在耳朵上面盘了两个蜗牛卷。或者是那个结实的、一头鬈发的女人?她穿着粗花呢衣服,还有一件很男性化的马甲,面孔棱角分明。或者是那个穿紧身衣的女人?她有六十岁了吧,那顶帽子如果给赛马会上初进社交圈的十八岁姑娘戴正好。或者是那些刻板的面容上刻着“学校教师”这一印记的女人中的一个?或者是那个猜不准年龄的难看的女人?她在她那张桌子的头座上坐着,那感觉仿佛她是委员会的主席。或者那个奇怪的矮个子?她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粉色衣服,那衣服似乎是在抽屉里塞了整整一冬,现在拿出来立刻穿上身,熨都没熨一下。或者那个潇洒高贵、指甲修剪得很漂亮的五十岁左右的女商人?她突然插进两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的谈话里,告诉她们自己刚开了一间美发店,“就在邦德街那边。”或者是那个高个子的憔悴的,像悲剧女演员一般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的马罗坎平纹丝绸,看起来仿佛是哈姆雷特的姑姑,但实际上她是在《每日水星报》上开家务事专栏的“贝尔特丽丝姑姑”。或者那个瘦得皮包骨的女人?她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专心致力于社区工作。或者是那个乐不可支、跳来跳去的家伙?她是一个政治人物秘书的重要秘书,她自己手下还有好几个秘书。这些面孔来来去去,似乎是在梦里,每一张都那么鲜活,每一张又都那么神秘。 再看看礼堂另一端的尽头,和大家隔开一些距离的那张桌子。那里有六个现在的学生,她们留在校内是因为要参加考试。她们快嘴快舌不停地说着,完全不去理会她们的学院现在被这些老家伙们侵占了,这会是十年后的她们,或者二十年,三十年。哈丽雅特想,她们真是一群不严谨的人,一副学期结束时的散漫模样。有一个很羞涩、黄棕色头发的奇怪姑娘,她的眼睛颜色很淡,手指总是不安地动着。她的旁边是一个长相美丽、肤色较黑的姑娘,她的面容,如果能活跃一些的话,足可以让男人去抢劫城市。还有一个笨拙的年轻姑娘,妆容很难看,那种可怜的感觉似乎是她一直在寻找爱,却从来没成功过。那群人里有一个最有趣的女孩,她的脸像是一团热烈的火焰,着装不庄重得简直让人愤怒,但有那么一天,无论是好是坏,她一定会把世界掌控在手心。相比之下其他完全没有了特征,就像一模一样似的——没有特征的人,哈丽雅特想,这是所有人当中最难以分析的。你几乎都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直到——砰!某件意料不到的事情迸发出来,就像深埋的炸药一样,让你在震惊之余收集漂浮的诧异的残骸。 礼堂里人声沸腾,而上菜窗口里的侦察员却都面无表情。“天知道她们是怎么看我们这些人的。”哈丽雅特沉思着。 “你是不是在构思你那些复杂谋杀案的情节?”菲比提问的声音穿进了她的耳朵,“还是在布置小说里的不在场证据?我已经喊了三次了,让你把调味瓶递给我。” “对不起,”哈丽雅特说着把调味瓶递给了她,“我在思索,人类这些难以揣测的面部表情。”她犹豫了一会儿,几乎就要告诉菲比那件失礼图画的事,但她的朋友接着问了其他的问题,于是她就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 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她,让她不安。那天晚些时候,她经过空无一人的礼堂,停下来盯着什鲁斯伯里伯爵夫人玛丽的肖像,在这个人的荫庇下,学院才得以成立。这幅画是剑桥圣约翰学院那幅肖像的现代临摹本,但临摹得很好。古怪而个性分明的脸,易怒的嘴,以及那与人格格不入的斜视的眼神,这一切让她出奇地深受吸引——甚至在她当学生的那段日子里——那时在公众场合,已故名流肖像不会受人尊敬,只会招来讽刺的评论。她不知道,也没有设法问过,为什么什鲁斯伯里学院会接受这么一个古怪人物的捐赠。她叫贝丝,哈德威克的女儿,当然天赋异禀,但却有些离经叛道;她的男人无法控制她,伦敦塔无法让她畏惧,在枢密院。前她是那么轻蔑地沉默着。一个顽固不化的人,一个坚定的朋友和不共戴天的敌人,一位遭遇了无数抨击的女士——即便在一个恶毒评论很少的时代。她似乎能代表所有有知识、有名望的女人,把她们所有让人警惕的特性都集中起来,在她自己身上体现。她的丈夫,伟大光荣的什鲁斯伯里伯爵为家庭内部的宁静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正如培根曾说:“比他更伟大的,是我敬爱的什鲁斯伯里夫人。”这对他来说,当然是件不快的事。舒斯特·塞迪小姐的婚姻革命的前景似乎并不乐观,似乎,一个优秀的女人要么独身而死(这真让舒斯特·塞迪小姐痛苦),要么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男人。这就限制了优秀女性的考虑范围,因为,尽管这个世界上仍有优秀男人的存在,但普通男子显然要多得多。另一方面,优秀的男人可以和任何他喜欢的人结婚,不一定非要是优秀的女人;事实上,优秀的男人经常选择一个完全和优秀这个词无关的女人,这是多么善良和甜美。 “不过,”哈丽雅特提醒自己,“如果只做一个伟大的妻子和母亲,一个女人也可以有所功绩,甚至成就自己的声誉,比如格拉奇的母亲。然而,一个男人,凭着一心一意地做好丈夫、好父亲就能有伟大声誉的,简直屈指可数。查尔斯一世是个不幸的国王,但在对待家庭方面却令人钦佩。但是,你还是不能把他算做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他的孩子们也没有那么成功。我的天!做一个伟大的父亲要么很困难,要么就是一个很不被重视的职务。不管你在哪里找到一个伟大的男人,你总会找到一个伟大的母亲或者伟大的妻子站在他的后面——人们总这么说。但有多少伟大的女人拥有伟大的父亲和丈夫站在她们身后昵?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值得做篇论文。伊丽莎白·巴雷特?嗯,她是有一个优秀的丈夫,但他只是自己优秀,对她没什么帮助,那么——巴雷特先生不能完全算——巴雷特夫妇?呵,不能算。伊丽莎白女王?她有一个出色的父亲,但他最鲜明的特性好像并不是为女儿们付出一切。而且她不是个正常的女性,因为没有丈夫。维多利亚女王?关于可怜的阿尔伯特可能还有得可说,但肯特公爵就没什么可讲的了。。” 突然,有个人也经过礼堂,就在她身后,是希尔亚德小姐。哈丽雅特怀着一些恶作剧的心理,想看看能从处处和人作对的希尔亚德小姐那里得到怎样的回应,于是她把这篇历史论文的新构想告诉了希尔亚德小姐。 “你忘记了生理上的成就,”希尔亚德小姐说,“我相信有许多女性歌手、舞蹈家、游泳选手和网球明星,她们所有的成就都源自父亲为她们奉献了一切。” “但她们的父亲并不出名。” “是不出名,低调不露面的人是不会出名的,不管是男是女。我怀疑即使你的文笔再好,也不一定能让他们的美德获得认同。如果你只从智慧女性里选择论文需要的女人,那这篇论文一定会很短。” “因为没有足够的材料?” “恐怕是。你认为任何男人,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聪慧而真挚地仰慕她吗?” “这个,”哈丽雅特说,“肯定不多。” “你可能以为你认识一个,”希尔亚德小姐酸溜溜地强调,“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总有那么一些时候,以为自己认识一个那样的男人。但往往,这种男人是别有企图的。” “非常有可能,”哈丽雅特说,“你似乎对男人没什么好感一男性角色,我是说。” “是的,”希尔亚德小姐说,“没什么好感。但他们有那种让人佩服的天赋,总能把自己的观念说成社会的大众观念。所有的女人都很在意男性的评判,但男人从来就不会在意女性的评判。他们蔑视评判。” “你个人蔑视男性的评判吗?” “非常,”希尔亚德小姐说,“但这的确很有杀伤力。看看这所大学吧,所有的男性都那么和善、那么体贴地对待女子学院,但你却看不到他们选任何女性来担任大学重要的职务。这永远都不可能。女性完全可以把工作做得无懈可击,但男人们还是更愿意看到我们和孩子们逗乐。” “完美的父亲和有家室的男人。”哈丽雅特喃喃地说。 “从这一点说——是的。”希尔亚德小姐很不快地大笑起来。 哈丽雅特想,这有点意思,也许是一段个人的历史吧。如果不是有过什么让她痛苦的经历,她不会是这样。哈丽雅特去了学生会,在镜子里打量自己。那位历史老师的眼睛里有一种神色,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有。 星期天晚上是例行祈祷。学院是不属于任何特定宗教派别的,但有些信仰基督教的人会被组织起来参加集体活动。教堂里有彩色玻璃窗、无图案花纹的橡木镶板和朴素的圣餐台,这是所有教派和信仰最基本的集会要求了。哈丽雅特往那个方向走着,想起前一天下午院长把自己的袍子带进了教研室,自那以后就没再见过它。她不愿意闯进一个自己未被邀请的圣地,于是就去找了马丁小姐——马丁小姐把两件袍子都拿到她自己的房间里了。哈丽雅特伸手去拿袍子,结果衣袖被甩起来,碰到了邻近的一张桌子,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天哪!”院长说,“那是什么?” “我的香烟盒,”哈丽雅特说,“我还以为丢了呢。现在我想起来了,昨天没有带手提包,所以就把它藏在袍子的袖子里了。反正,这也是袖子应该发挥的作用,是不是?” “哦,我亲爱的!每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的袍子总会变成装脏手帕的袋子。等我的抽屉里完全没有干净手帕用的时候,仆人就会去我袍子的袖子里找。我最高的纪录是里面藏着二十二条手帕——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得了重感冒。这些该死的衣服真不卫生。你的帽子在这儿。不要介意——你随时可以回来拿你的兜帽。你今天都在干什么?我几乎没见到你。” 哈丽雅特又觉得自己有股冲动,要把那幅让人不愉快的画的事说出来,但她再一次忍住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太敏感了。为什么非要想它呢?她跟院长说了和希尔亚德小姐的谈话。 “上帝!”院长说,“这就是希尔亚德整天想着的话题,就像坎普夫人说的一样——废话。男人当然不喜欢被人指着鼻子骂——谁会喜欢?我觉得他们准许我们进来糟蹋他们的大学,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上帝保佑他们。几百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做主人,现在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种改变,让一个男人接受一顶新帽子还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呢。正当你打算要把帽子送去低价拍卖的时候,他才会说:‘你最近戴的帽子很好看,在哪里买的?’然后你说:‘我亲爱的亨利,我去年就买了,你说这帽子让我看上去像个街头艺人的猴子。’我的妹夫总是那么说,这的确让我的妹妹要疯了。” 她们踏上了教堂的台阶。 最后,这一切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没有她预想的那么糟。尽管得知玛丽·斯托克斯的变化,让她有些难受;而且玛丽·斯托克斯不肯面对这个事实,这让人很烦恼。哈丽雅特很久以前就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因为另外一个人病了或者死了,就更喜欢他一些这种感情会更少,因为他曾经那么喜欢过这个人。有些人可以快乐地度过人生,永远发现不了这一点,这些男人和女人就会被人称为是“真挚的”。不过,还是有许多老朋友,她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她们,比如院长和菲比·图克尔。而且,真的,每个人都那么彬彬有礼。有些人对温西有些可笑的好奇心,但她们并没有恶意。希尔亚德小姐也许是个例外,但希尔亚德小姐这个人总是有那么一点奇怪,让人很不舒服。 车驶向奇特恩斯,哈丽雅特笑了一下,在回想她和院长以及财务主任的临别谈话。 “赶紧给我们写一本新书吧。记着,如果我们在什鲁斯伯里有谜案的话,一定会找你来侦破。” “好的,”哈丽雅特说,“如果你们真在学生伙食服务处发现血肉模糊的尸体,就给我发个电报——一定要把巴顿小姐带去看看尸体,那么当我把杀人凶手拽去见法官的时候,她就不会那么不乐意了。” 假如她们真的在学生伙食服务处发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该有多惊诧。一所学院的神圣之处就在于永远不会有什么激烈的事发生。有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某个大学生“走了错路”。门卫偷盗一两件包裹已经足够让整个教研室谈论不休了。她们真值得祝福,所有的人都那么善良,那么令人欣慰,行走在古老的山毛榉树下,沉思“是或不是”,或者伊丽莎白女王的财政。 “我打破了僵局,”她大声地说,“而且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世态炎凉。我应该不时地回来。我应该回来。” 她找了一家小饭店,胃口很好地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她想起自己的香烟盒还在袍子里,于是把袍子搭在胳膊上,用手往长袖子的底部探去,把雪茄盒掏了出来。一张纸也跟着飘了出来——很普通的书写纸,被折了四折。当她把纸条打开的时候,不快的记忆涌了上来,她皱了皱眉头。上面的字是粘上去的,字母显然是从报纸头条上剪下来的。你这个肮脏的杀人凶手。你好意思露面吗? “见鬼!”哈丽雅特说,“牛津,你也一样吗?”她僵直地坐了好几分钟。然后划了一根火柴,把火焰凑到纸条边。它欢快地燃烧着,直到她不得不松手,让它掉到盘子里。甚至这时,灰色的字母依然在噼里啪啦的黑色灰烬里浮现着,她用勺子的背面把它们畸形的样子捣成粉末。 第04章 说你抛弃我是因为我的过失,我立刻会对这冒犯加以阐说:叫我做瘸子,我马上两脚都蹙,对你的理由绝不做任何反驳。为了替你的反复无常找借口,爱呵,凭你怎样侮辱我,总比不上我侮辱自己来得厉害;既看透你心肠,我就要绞杀交情,假装路人避开你;你那可爱的名字,那么香,将永不挂在我的舌头,生怕我,太亵渎了,会把它委屈;万一还会把我们的旧欢泄漏。 ——威廉·莎士比亚 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些小小的偶然事件,因为时间或者情绪的巧合,被赋予了象征性的价值。哈丽雅特在什鲁斯伯里学宴上的出现,就是属于这一类型。除了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荒唐、小失衡之外,这件事已证明了自身的重要意义;让她看到了那个曾经的渴望,那渴望曾被千千万万其他不相干的想法遮掩模糊了,但现在却确凿无疑地突现出来,像一座立在山上的塔。她耳边响起了两句话:一句是校长的:“你的工作才真正有价值。”另一句是对永恒缺憾的忧伤感叹:“我,也曾经是位学者。” “时间是,”铜头像说,“时间曾是,时间已经过去。”菲利浦·伯依斯②死了。那像幽灵一样,在惊魂午夜反复浮现的、关于他死亡的噩梦终于渐渐消去了。凭着茫然的直觉,她投身于那些她必须要做的事中,又很快回到那不安宁的稳定里。现在想要头脑和耳目完全平静而清晰,是不是有点晚了?那么,那个注定要把她和苦涩的过去拴在一起的东西,那力量强大的束缚究竟是什么?彼得·温西又如何呢? 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从他们在威尔福康姆一起调查那件可怕的案子后,哈丽雅特感觉事态迅速地发展到不可纵容的地步,她必须做些什么来缓和一下。她制定了一个长期的计划。至少,现在,她作为一位作家,与日俱增的名望和收入让这个计划变得可行。她选了一个女性朋友陪伴着她,做她的秘书,一起离开了英格兰,悠闲地周游了欧洲,一会儿住在这里,一会儿又去了那里,就像生活在幻觉中一样。这趟旅行对她的经济状况来说也颇有帮助。她收集了整整两本小说的素材——关于马德里和卡卡颂@迥异而迷人的风景,以及关于希特勒时期柏林的一系列侦探传奇小故事,还有许多关于旅行的随笔;这收入除去开销还绰绰有余。出行之前,她要求温西不要给她写信。他以出人意料的温顺,遵守了这个禁令。 “我明白。很好。我会安静地走开固。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我还坚定不移地站在老地方。” 她偶尔能在英文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仅此而已。第二年的六月初,她回家了,感觉在这么长的间歇后,想再把两人的关系友善冷静地靠拢有一定的难度。此时此刻,他可能会跟她一样,感觉平静而释然。她一回到伦敦,就搬去了梅克伦堡广场的新公寓,安顿下来就着手写关于卡卡颂的小说。 就在她回来不久之后,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了她一个审视自己的机会。在一个风趣的年轻女作家,以及她的律师丈夫的陪同下,哈丽雅特去了爱斯特——部分是为了好玩,部分是因为她的一部短篇小说需要去当地采风。这篇小说的大致情节是:在王室围场,当所有人的目光被竞赛的最后关头吸引的时候,一个不幸的人突然捧死了。细细地观察这神圣的管辖区,哈丽雅特发现,当地的衣着风俗包括一对瘦削迷人的裁剪精致的肩,众所周知的鹦鹉形的佣影,一顶灰白色的高顶大礼帽,礼帽的后檐儿明显地斜下去。一群夏帽如巨浪翻滚,那顶大礼帽就像一朵名贵的兰花有些怪异地挤在一群玫瑰花中。从聚会洋溢的情绪中,哈丽雅特得出一个结论:戴夏帽的姑娘们总是被那些外来人迷住,高顶大礼帽们则更关注欢乐和热闹。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相当抢眼。 “太好了,”哈丽雅特想,“这部分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她在异样宁静的情绪里,满心欢喜地回家了。三天之后,她参加一个文人午餐聚会,席间她翻阅着早报,然后她看到“哈丽雅特·范内小姐,著名的女侦探作家”这样的字样,这时一个电话打断了她。电话那边是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探究的不确定和沙哑: “哈丽雅特·范内小姐?……是你吗?哈丽雅特。我看见你回来了。你哪天能跟我一起共进晚餐呀?” 她的备选回答有好几个;在它们中间,能让人既压抑又难堪的是:“请问,您是谁?”可哈丽雅特毫无准备,脱口而出就是这样虚弱无力的回答: “哦,谢谢你,彼得。但我不知道我是否……” “什么?”那声音暗含一丝调侃,“难道从现在开始一直到考希格鲁人来为止,你每天晚上都已经有安排了吗?” “当然不是了。”哈丽雅特说,她一点儿也不想摆出忘乎所以又疲于应酬的名流架子。 “那么告诉我你哪天有空。” “我今天就有空。”哈丽雅特说,这样的急促或许会让他被动。 “好极了,”他说,“我也有空。你换了电话号码?”心里想着他或许今晚已经有约了,我们要享受一下空闲的甜头。哦, “是的,我搬进了一处新公寓。” “我能给你打电99lib.话吗?或者我们七点在费拉拉饭店碰面?” “费拉拉饭店?” “是的,七点不会太早吧?然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看一场演出。那么,晚上见了,谢谢你。” 她还没来得及反对,他就挂了电话。费拉拉饭店真不是她想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太时髦,也太引人注意了。的确有很多人喜欢那家饭店,但那里太昂贵了,昂贵到能把大部分人都挡在门外,最起码现在是这样。这就意味着如果去那里,你肯定会被注意到。如果一个人刻意想和另外一个人断绝关系,那么把自己和他放到费拉拉饭店那种地方公开露面大概不是什么好的方法。 真是奇怪,这居然是她和彼得·温西第一次在伦敦西部共进晚餐。在接受审讯后的第一年里,她不想在任何地方露面,即便她后来已经完全可以体面地出门了。那些日子里,他带她去索霍一带更安静、更舒适的餐厅。或者,更经常的,他驾车带她出去郊游,懒散又无拘无束地去马路边的小饭店,那里的厨子都很本分、可靠。她那时候情绪低落,甚至打不起精神来拒绝短途郊游。尽管对于彼得淡定从容的欢乐,她常常抱以苦闷的言辞,但这些郊游还是让她从独自胡思乱想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坚定不移和耐心对她来说既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感动和惊异。 他在费拉拉饭店见到了她,还是那熟悉、短促地斜嘴一笑,然后就开始机智风趣地交谈,只不过比她记忆中更加礼貌和绅士。他很认真地听了她在国外旅行的故事,似乎十分感兴趣。跟她猜想的一样,他对欧洲各地都很熟悉。他也讲述了一些自己亲身经历的有趣故事,评价了一番现代德国的生活条件。他对国际政治如此了如指掌,这可让她十分诧异,因为她从前以为他对公众事务没有什么兴趣。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和他激烈地争论起渥太华会议,他似乎对这个会议不抱什么希望。后来,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他表达了关于裁军的刚愎自用的意见,而她则急切地要加以反驳,这时的哈丽雅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和他碰面的初衷了。在剧院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她应该当机立断地说一些话;但交谈的气氛实在太愉快了,很难插入一个新话题。 演出结束后,他帮她叫了一辆出租车,问她要了地址,然后告诉出租车司机。接着在获准后,坐到她的旁边,和她一起去看看她住的地方。这应该是开口说的时候了!但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谈论伦敦的杰拉尔德亚风格的建筑。他们到了吉尔福特街的时候,他抢在她之前说(在一段停顿之后,就在她下定决心,正要开口的时候): “让我来吧,哈丽雅特,你的答案还是没有变化?” “没有,彼得。对不起,但我实在不能说别的什么。” “没关系,不要担心。我会尽量不去烦你,但如果你能够偶尔和我见个面,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我会非常高兴的。” “我觉得这对你不太公平。” “如果这是唯一的原因,那我对此应该最有发言权。”然后,他又习惯性地自嘲,“老习惯可不好改。我不能向你保证我都能改得了。只要你准许,我还会继续向你求婚,不过我会间隔一段时间的,在——比如你的生日、篝火节和国王登基纪念日。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把它当成一个单纯的仪式就行,你不需要太在意。” “彼得,这样下去太愚蠢了。” “哦,对了!当然愚人节也算一个。” “要是全部忘记的话会更好的——我希望你都忘记了。” “我的记忆力最不受控制了。它总是记得那些不该记的,忘记那些该记的事。但它暂时还没有完全罢工。” 出租车停了,司机很好奇地盯着他们。温西搀着她下了车,认真地等着她开房门,看到她总是打不开弹簧锁,便帮她把锁打开,并为她开了门,然后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她一边上着石台阶,一边想,只要这样的情况还继续下去,她的旅行就毫无意义。她又回到了那张优柔寡断、黯然神伤的网中。而他,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但绝对跟以前一样不好应付。 他遵守了他的诺言,几乎不来烦她。他离开城里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致力于侦破案件。其中的一些案子逐渐披露在报纸专栏里,另外一些则被小心翼翼地隐匿了。他离开这个国家长达六个月,只是说有事要处理,没有给别的解释。一个夏天,他被卷入了一件十分古怪的案子,为此他在广告代理公司找了份差事。他发现办公室生活其实很有趣,但最后的结局却很奇怪也很痛苦。那是一天晚上,他去一个事先约好的晚餐,但很明显无论是用餐还是谈话,他都显得那么不对劲、不自然。后来他才坦白说,自己的头像要裂开般的疼,还发烧,十分痛苦,最后被送回家去休养。别人对她千叮万嘱,在他安然无恙回到自己的住处、并由本特接管照料之前,千万不要离开他。彼得渐渐缓过来了: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在一个棘手案件即将结束时经常发生的正常反应,很快就会好。一两天之后,病人康复了,道了歉,又向她定了一次新的约会。由此可见,他那极其旺盛的精力又回来了。 哈丽雅特对他的迁就只此一次。他也再没有贸然侵犯过梅克伦堡广场的小小隐居地。有那么两三次,她出于礼貌邀请他进来,但他总是找些借口搪塞。她知道,他决心离开她那里,至少能把自己从尴尬的场面里解救出来。很显而易见,他并没有那种愚蠢的念头——想用冷淡的方式抬高自己的身价。那种感觉倒仿佛是他在尽量为什么事情作出补偿。他平均每三个月就会重新求婚一次,用一种平淡到双方都不可能情绪激动的方法。四月一号,他从巴黎发来这个提问,只用了一个拉丁文句子,“Num?”这个词的意思人人都知道——“等待着你的回绝。”哈丽雅特翻遍了语法书,想找一个“婉转的回绝”,然后回复了。还是很简短的,“愿你安好”。 再回想一下她的牛津之行,哈丽雅特觉察到这对她产生的影响让人无法平静。曾几何时,她开始把温西当成一个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人,就像大家觉得军火工厂里理所当然有火药一样。但她发现,甚至仅仅听到他的名字也能激起她内心爆炸似的反应——她原来能够如此激动或愤怒,就在赞美或贬斥从别人嘴唇里流露出的同时——这唤醒了她对于火药的认识:无论火药是多么的无辜,从漫长的历史来看,火药终究还是火药。 她起居室的壁炉台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彼得又小又难以辨认的字迹。内容是说,总探长帕克有事找他,这位总侦探长正为北英格兰的一件谋杀案犯愁呢。所以他必须很遗憾地取消他们那个星期的约会。他问她可不可以帮忙用掉那些票,不然的话他也没有时间处理。 最后一句小心谨慎的话让哈丽雅特抿了抿嘴唇。就在他们因为那场闹剧而相识的第一年里,他大胆送了她一件圣诞礼物,后来她把礼物送回去,并捎带了一番尖刻的指责,完全不顾他的情面。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再不送可能会被她当成物质给予的礼物。如果某一天,他的存在突然被抹去了,也没有任何现实的物品能让她想起他来。现在,她拿起这几张票,非常犹豫。她可以送给人,或者可以请一个朋友和自己一块儿去。最后,她决定还是不要坐在剧院里,听班柯的鬼魂和人争论隔壁座位的所属权问题。她把票放在一个信封里,把它们送给那对带她去爱斯特的夫妇。然后撕碎纸条,将碎片扔进了废纸篓。把“班柯”扔掉之后,她的呼吸又自由起来,转而去对付接下来的烦心事。 这件烦心事是为她三本书的再版作修订。重新读自己的作品总是件很郁闷的事;当她完成这桩烦心事后,已经筋疲力尽,而且对自己十分不满。那些书其实还不错;作为习作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出色极了。但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现在她读起来,它们是她所写的,但却很有保留,仿佛决意要把她的观点和个性剔除出去似的。她很不情愿地想着书中的两个人物关于婚姻生活的那段聪明却肤浅的谈话。如果当时她不怕会把自己暴露出来的话,她应该能写得更好,好得多。阻碍她的是一种身处其中的感觉,一种距离过近的感觉,这种感觉被现实压制、羞辱了一番。如果她能够成功地让自己脱离开来,那么她就能够获得自信,更好地控制他物。这是一种巨大的财富——在一个学者的有限能力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恩赐:一只眼睛,直直地刺向目标,却不会因个人的尘埃和电波黯淡了神采或分散了精力。“个人的,是吗?”哈丽雅特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一边把她的新体会与牛皮纸上的文字附和在一起。你并不孤独,在你依然孤单的时候,哦,上帝,有你我便甘愿寂寥无声!她为自己摆脱了那两张戏剧票而感到异常欣慰。 然而,当温西终于从他的北方之旅回来的时候,她带着一种傲然好斗的情绪见了他。他邀请她共进晚餐,这次是在自负者俱乐部——一个很不寻常的地方。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晚上,他们订了一个单独的包间。她跟他提到了自己的牛津之行,并乘机列举了一串大有前途的学者的名字,她们本因学业而卓然出众,却被婚姻毁了。他和善地表示同意,说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目前为止已经实在太多了。他还举例说一个非常出色的画家,在一个很有社会野心的妻子的鞭策下,变成了一个专门炮制学院肖像的精巧机器。 “当然,”他不动声色地说,“有时候那位伴侣只不过是嫉妒或者是自私。但有一半的情况都是纯粹的愚蠢。这也不是他们的本意,甚至极少有人有什么明确的本意,只是从这个年末混到下一个年末。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解决办法。这是他或她的伴侣的性格所施与的压力而造成的悲剧。” “是啊,再好的计划都没有保障。当然,从来都没有。你可能会说你不会干涉另外一个人的思想,但你肯定干涉过——哪怕仅仅是你的存在,这已经是在干涉了。说起来,问题在于你很难做到‘不存在’。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又该怎么做呢?” “嗯,我想,有些人觉得他们应该在生活和工作之间建立联系。如果他们这样想,那也很好。但其他人呢?” “讨厌,是不是?”他说,话语中那瞬间闪现的狡黠让她不快,“你觉得他们应该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都斩断?那可不容易。一个人总要对付卖肉的、卖面包的、洗衣店的或者其他什么人吧。又或者,那些聪明人应该安安稳稳地坐着,等着爱他们的人来伺候他们?” “他们倒是经常这样做。” “的确。”他一边说,一边召唤侍者来帮哈丽雅特把餐布捡起来,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为什么天才们总当不了好丈夫?而且,对于那些偏偏既有理智又有情感的倒霉鬼,你拿他们怎么办呢?” “对不起,我的东西总是往下掉,这丝绸太滑了。嗯,这是个理论上的问题,不是吗?我相信他们必须得从中选一个。” “没有妥协?” “我不相信妥协能行得通。” “大概我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一个英格兰人会用妥协来玷污他们的血统。” “呵,我不是纯粹的英格兰人,有一些苏格兰和爱尔兰的血脉藏在身体某处。” “这恰恰证明你是英格兰人。没有其他任何种族的人会以混血为荣。我自己就是个很不幸的英格兰人,因为我有十六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其他常见国家的血统也多少有点。所以,妥协这个词已溶进我的血脉了。不管怎样,你会把我分类成一个有情感的人呢,还是一个有理智的人?” “没有人,”哈丽雅特说,“能否认你的智慧。” “谁否认了?你可以对我的情感视而不见,但如果你否认它的存在,那我还不如死了。” “你现在像个正在争辩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智者—总是一语双关。” “这是你说的。你必须得放弃点什么,如果你真愿意做恺撒的牺牲品。” “恺撒的?” “没心没肺的野兽。你的餐巾是不是又掉了?” “不是——这次掉下去的是我的包。就在你的左脚旁边。” “哦!”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侍者们都不见踪影。“好Ⅱ巴,”他动也没动,继续说,“大脑指挥我的心,让我的心等着。但考虑到——” “别自寻烦恼了,”哈丽雅特说,“完全无所谓。” “根据事实,我有两根肋骨断了,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去帮你捡。我怕我要是弯下腰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的天哪!”哈丽雅特说,“我就觉得你看上去好像举止僵硬。你到底为什么没有早告诉我,非要逞强坐在这里,故意害我误解你。” “我一看上去就是什么都干不了的样子啊。”他很痛苦地说。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以一种极不艺术的方式——从墙上摔下来的。我当时很匆忙,墙的另一边有一个长得很丑的家伙,还带着枪。要命的不是那堵墙,而是墙下面那个独轮车。肋骨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那个石膏。石膏打得那么紧,而且奇痒难忍。” “你真是倒霉,我都替你难过。那个带枪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 “哈,我怕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如果当时走运的不是你,而是他的话,我估计你现在也不会再有烦心事了。” “可能吧。这样的话,我再也不用惹你烦心了。如果当时我的头脑能听心的指挥,让我接受这个结果,我也很乐意。但当时我的头脑全部集中在工作上,我以极快的速度跑掉了,好活下来完成工作。” “嗯,我很为你庆幸,彼得。” “是吗?这岂不是证明了哪怕是最有力量的聪明人,也很难彻头彻尾地没心没肺?让我想想。今天不是个向你求婚的好日子。尽管我身上有好几码的石膏绷带,也不能就这样把今天算成一个特殊的日子。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去大厅喝杯咖啡吧?这把椅子已经越来越硬,简直像那辆独轮车一样硬,这两个东西都让我不舒服。”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侍者来了,捡起了哈丽雅特的包,还有几封信。那是她正准备离开家的时候,邮差给她的。她没读,顺手就塞在包的外兜里了。温西带着他的客人走进了大厅,领她入座,然后欠下身子,对角落里的一张矮睡椅做了个鬼脸。 “很难熬,是不是?” “躺下来就好多了。实在对不起,在你面前露出这副没用的样子。当然,我这是故意的,故意引起你的注意,故意唤醒你的同情心;但我怕这小伎俩一眼就会被识破。你想要咖啡加烈酒还是加白兰地?两杯陈年白兰地,杰姆斯。” “好的,尊敬的勋爵。夫人,这是在餐厅的桌子下面发现的。” “又是你掉下来的东西?”她接藏书网过那张卡片的时候,温西问道;然后就看到她的脸涨红了,并且很不快地皱起眉头。“什么呀?” “没什么。”哈丽雅特说,把那些字迹潦草的卡片塞进包里。 他看着她。 “你经常收到这样的东西吗?” “哪样的东西?” “匿名怪信。” “现在不是很经常。我在牛津时收到过一次。以前每次邮差来,都要捎来一封。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我只后悔没在来之前看一眼。这实在太糟糕了,这卡片在你常来的俱乐部里掉了,侍者还读到了。” “你这个粗心的小魔头,是不是啊?我可以看一眼吗?” “不,彼得,求你别看。” “给我。” 她把那卡片给他了,眼皮都没好意思抬。“问问你那位显赫的男朋友,他是否愿意在他的汤里加点砒霜。你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放过你呢?”卡片上竟然如此挑衅地提问。 “上帝啊,真是浑蛋!”他很愤怒地说,“这就是我给你带来的麻烦。我应该想到的,除了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呢。但你什么也没说,那么就让我来说吧。” “这没什么,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都没有办法阻止。” “我也许应该考虑一下,不应该把你牵扯到危险中。天知道你是多么努力地要摆脱我。实际上,我想你已经用过了所有可能的办法来把我赶走,除了这一个。” “好吧,我知道你会讨厌这个的。我不想伤害你。” “不想伤害我?”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他来说,一定极为荒谬。 “我的意思是,彼得,我知道我对你说过所有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但我也有我的限度。”她突然被愤怒击中了,“我的上帝,你真的这样想?你难道觉得我什么卑鄙的事都干得出来?” “你只不过是用正当的方式告诉我,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会让你的生活不舒服。这完全正当。” “我会吗?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你在为了我的声誉而让步,可与此同时,我连让步的资本都没有?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你把我从惊慌失措里救出来——这点我必须谢谢你——然后又把我推到阴险狡诈的名声里去?难道你希望我告诉你,我的名声像一团烂泥,但你却还像对待百合花一样对待我?我可做不来这样的伪君子。” “我明白。事实是,我的存在只是让你的生活多了点磨难。你没直接说出来,只是因为你很宽容。” “你为什么非要看到这一部分的事实呢?” “因为,”他一边说,一边划亮一根火柴,把火苗凑近到卡片的一角,“我和那些持枪歹徒搏斗都泰然自若,对于别的一些麻烦就更要面对了。”他把燃烧的纸片扔在托盘里,然后把灰都挤到一起,这时,她又想起她在袖子里发现的纸条。“虽然你没有告诉我,但你不用因此责怪自己;我自己发现了。我现在承认失败,跟你说再见了。可以吗?” 白兰地上来了。哈丽雅特盯着自己的手,盯着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彼得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 “用不着如此严肃。咖啡都要凉了。不管怎样,你知道,我总还是拿‘不是你,而是命运征服了我’这句话来自我安慰。我应该时刻都能显出百分之百的自尊和自信,这是最重要的。” “彼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到了这里。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本是想告诉你放弃吧。但我现在却糊涂了。我——我——”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了一句很令人震惊的话,“如果你因为持枪歹徒或者写匿名信的人就从我生命里消失的话,我还不如去死!” 他突然站了起来,快乐的高呼也突然变成痛苦不堪的呻吟。 “天哪!这些石膏绷带!……哈丽雅特,你知道绞肠子的感觉吧?把你的手给我,我们会一直吵到吵不动为止。别!千万别这样。你不能在这个俱乐部里哭,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哭过。如果你非要让我这么丢脸,俱乐部委员会的人大概要找我麻烦。他们以后可能连女厕所都会一起关了。” “彼得,对不起。” “还有,别在我的咖啡里放糖。” 后来,那天晚上,她使劲地搀扶着他,一边诅咒,一边艰难地把他从低矮的睡椅上扶起来。在爱和石膏绷带的痛苦中,他要尽可能找一个舒服的折中。这时,她却在思考,如果命运必定要征服他们之中的一个,那个人肯定不会是彼得·温西。他深知摔跤场上的伎俩——要借用对手的力量打败他。她很清楚地知道,当他说:“我该离开吗?”时,如果她以坚决又温和的口吻回答:“我觉得这样的确好些,对不起。”那么,整件事就可以有个如愿以偿的结局了。 “我真希望,”她和一个一同去过欧洲的朋友说,“他能够态度强硬一些。” “其实他已经是了,”这位朋友是个头脑很清晰的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问题是,你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知道了结一件事的感觉很糟糕,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尽全力帮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更何况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至于那些匿名信,对我来说,简直太荒唐了,完全不值一提。” 朋友说得轻而易举,她快乐,忙碌的一生里没有那么多善感柔弱的片段。 “彼得说我应该找一个秘书,处理这些匿名信的事。” “呵,”朋友说,。这是个可行之策。但我想,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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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的建议,你肯定会找出什么巧妙的借口,不予采纳。” “我可没有那么坏。”哈丽雅特说。后来她果真找了一个秘书。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她没有再就“情感”和“理智”的矛盾话题做更深一步的研究。这种交谈虽说是人性的交流,却很危险。在交谈里,他的智慧总是更活跃,自控力也更胜一筹,总是能不动声色地把她逼到角落里。她只有通过极端无理的胡乱狡辩才能逃脱他的控制。 她开始胆怯,这些冲动的情绪会不会真把她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在此期间,她没有听到关于什鲁斯伯里学院的任何新闻。不过在秋季学期的某一天,伦敦某个很低级的日报上刊登了一篇名为“本科女流的破旧衣服”的文章。文章宣称,有人在什鲁斯伯里四方院里拿学生礼袍生火,然后“女头头”下令要开始严抓纪律规范。当然了,关于女人的事,永远都是新闻。哈丽雅特写了一封很尖刻的信给那家报纸,告诉他们“大学生”或者“女学生”都是比“本科女流”更加得当的措辞。并且,对于巴林博士的恰当称呼应该是“督学”,而不是什么“女头头”。这封信的唯一后果是招致来了一封题为“大学生女士”的信,并在信里又用到了“甜心大学女生”。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温西——他碰巧就在身边,自然被当成了发泄的靶子——她说这粗俗的语言代表了男人对于女人智慧和成就的通常态度。他回答说,他也很为这粗俗的行为而恶心,但这些报纸更离谱的是,在大标题中对外国的国王直呼其受洗时所取的名,连个头衔都不挂。 大约在复活节学期快结束时的最后三个星期,学院的事务又牵住了哈丽雅特的注意力,不过这次更加私隐,也更加让人焦虑。 二月哭泣着、咆哮着,流离伤感地奔进了三月。这时,她收到了一封来自院长的信。 我亲爱的范内小姐: 我写这封信是想问你,是否愿意来牛津一趟,参加校长主持的新图书馆楼的开幕典礼。日期定在下个星期四。你知道,这一向是官方开幕典礼的日子。我们本打算这学期一开始就安排人进去住宿了。但由于和承建者在合同上的一些争执,以及设计师不幸染疾,此事就拖延了下来,最后只能勉强赶上时间。事实上,一楼的内部装修还没有完成。我们实在无法向欧卡珀勋爵开口,让他再改一个时间,他是个多忙的人啊。况且,归根到底,最主要的是图书馆,而不是学校老师的住宿问题。不过这些可敬又可怜的老师们,真是非常需要有个地方安身。 我们尤其渴望——我在这里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巴林博士——你能够前来,如果你能够在百忙中挤出时间的话(你肯定有许多邀约要处理)。这里发生了一件让人极不愉快的事情,如果你能给点意见,那实在太好了。我并不是想要混淆侦探小说家和警察的概念,但我知道你曾经参与过一次真正的调查,我相信比起我们来,你一定对分析人类行为要在行得多。 不要担心,我们还不会全部被人在睡梦中谋杀!就某些方面来说,我怀疑这件事是不是比一件“漂亮干净的谋杀案”更不易处理,我们现在成为了恶作剧和匿名诽谤信的双重受害者,你可以想象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多么不堪忍受。这些匿名信来得有些日子了,不过最开始没有人太在意。我想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收到过这种不明不白的匿名信;不过,一部分讨厌的东西并不是邮寄来的,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止一个外面的人从传达室塞东西进来,又或者这个人甚至就住在学校里面。但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一件事:学校财物也被毫无廉耻地毁坏了。刚刚发生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我们一定得处理,绝不能坐视不理。可怜的利德盖特小姐的《英文的韵律》——你知道编写那本书的工程有多么浩大——被彻底毁坏了,简直糟蹋殆尽,连一些重要的手写稿都完全被毁了。这样一来,利德盖特小姐必须要把它们从头再做一遍。可怜的人,她几乎要哭了。更令人震惊的是,现在看来,整件事应该是学院内部的人干的。我们怀疑有些学生可能对教研室的人心怀不满——但能干出这种事绝非仅仅是出于不满——一定是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我们不可以找警方——如果你看到这些信就会了解,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应该注意到,有一家三流报纸登了一篇关于去年十一月四方院起火的文章。我们一直都没有追查到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我们原本很自然地以为,那只是个很愚蠢的玩笑;但现在我们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整件勾当的一部分。 所以,如果你有可能抽点时间给我们,用你的经验来给我们指点迷津,我们将感激不尽。一定要想办法抓到这个人——对这种害人的行径绝对不能姑息。但这里有一百五十名学生,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到处都是敞开的门。要是把追查工作推给某一个人,这实在是太棘手、太为难了。 这封信大概非常颠三倒四吧,可也只能这样了。我的脑子里都是开幕典礼的事在晃来晃去,还有一大堆入学的卷子和学术论文在我身边飞舞,就仿佛瓦隆布罗萨漫天飞舞的树叶。 你真挚的利蒂希娅·马丁 这件事太绝了!完全能给学术女性最致命的一击——不仅仅是指牛津,而是各个地方的学术女性。尽管任何集体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家长们显然不会把单纯的孩子送到一个精神病人兴风作浪的地方,何况这个病人是谁还没人知道。即便这个诬陷中伤行为不会导致什么公然的灾难(你永远都不知道处于被陷害之中,人们会怎么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清理家丑,对什鲁斯伯里来说也绝对不是件好事。因为,尽管十分之九的尘土可能漫无目的、到处飞扬,但还剩下十分之一很可能——就跟时常发生的一样——是从真相的根部挖出来的,而且一直和真相粘在一起。 除了她自己以.99lib.外,还有谁会更清楚这事呢?她表情冷漠地对着院长的信笑了笑。“用你的经验来给我们指点迷津。”是啊,真是不假。这句子当然写得非常无辜,完全没有存疑,但它会摩擦到她那块刻意想逃避的旧伤。马丁小姐本人绝对不是要刻意写一封羞辱信给一个曾被宣判为谋杀犯的人的。毋庸置疑,她也绝不应该向臭名远扬的范内小姐征求意见,让她来帮忙对付那些和绞刑架以及捆绑绳有关的事。这只是一个例子,证明了饱读诗书、大门不出的女人是多么不食人间烟火,多么不懂人情世故。如果院长知道,哈丽雅特是最不应该被牵扯进这件事的人(如果对她还心存怜悯的话),应该会为自己写这封信而后悔吧;甚至,她不应该把哈丽雅特牵扯进牛津,以及什鲁斯伯里学院—— 以及什鲁斯伯里学院——特别是,学宴。这才是重点。哈丽雅特在袖子里发现的那封信就是在什鲁斯伯里学院的学宴上被放进去的。不仅如此,她在四方院里还捡到了一幅画。这——信、画或者两个一起——仅仅是她和这个世界纠缠不清的纠葛的一部分吗?或者这和后来学院发生的一系列怪事是相关的?什鲁斯伯里好像不太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续出两个疯子。但如果这两件混账事都是同一个疯子干的,那么她的这件私事对学院也很重要,无论如何,她最起码也必须把她知道的事说出来。当个人的感情要服从于公众的需要时,当然会有些痛楚。这件事也算其中之一Ⅱ巴。 她很勉强地拿起话筒,给牛津打了一个电话。在她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院长在信中并没有对那些匿名信做进一步的说明,只是说她们认为有些学生对教研室的成员很反感,而且那个肇事者应该是校内人士。所以很自然地就能联想到,这也许是大学生们捣乱的恶行。不过,院长此时还完全不知道哈丽雅特这边发生的事。歪曲的和受约束的想法会很容易就折返过来伤了自己。“酸腐的老处女”、“非正常的生活”、“半疯的老姑娘”、“食欲和其他欲望双重压抑”、“不健康的氛围”——这样的词一股脑儿冒出来。这就是在山坡之塔里的生活情景吗?这会不会就像是《寻欢之风》里阿塔莉娅夫人的塔——那失败,堕落以及疯癫的最终归宿?“若君唯有睁只眼闭只眼,便能浑身坦荡”——但从生理常识来讲,人有可能只有一只眼睛吗?“你要拿那些情感和理智都被诅咒的人怎么办呢?”对于这些人来说,一定得有立体的视野;不过这对谁来说是不必要的呢?(这是一个很蹩脚的文字游戏,但却是有意义的。)呵,然后,关于选择一条生活之路呢?难道一个人终究要寻找一种妥协的方式,只不过为了保持心智健全?那么这人注定永远要和这场可悲的内心冲突结缘了,并且血液里翻滚的都是令人费解的噪声和衣服——而且,她郁郁寡欢地苦思冥想,仿佛是一枚成色不足的铸币,或是一个效率衰退、每况愈下的政府—这是战争常见的后果。 就在这时,牛津那边的电话通了,院长的声音里满是激动。哈丽雅特先是澄清了一下,她并没有在现实中侦破案件的能力。接着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和同情。然后,她问了一个对于她来说最为关键的问题。 “那些信是用什么写的?” “这就是困难之处。那些信都是由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凑起来贴上的。所以,根本就没有笔迹可以分辨。” 问题似乎就解决了:写匿名信的人不是两个,而只有一个。那么,接下来: “那些信是写得很淫秽,还是很侮辱人,或者是威胁?” “三种都有。里面提到的都是利德盖特小姐闻所未闻的人物——她知道最糟糕的人物是复兴时期戏剧里面的——而且从公开丑闻到绞刑,无所不威胁。” 那么,这塔就是阿塔莉娅夫人之塔。 “除了教研室的人外,还有别人收到过这样的信吗?” “这很难说,因为一般人遇事不愿意到处声张。但我相信,有一两个学生也收到了匿名信。” “而且,这些信有时候是跟别的邮件一起来的,有时候是送到传达室的?” “是啊。而且现在这些信开始从院墙上放进来,最近还有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所以,这样看起来,干这件事的人一定在学院内部。” “第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呢?” “我明确知道的第一封信是第一学期时德·范恩小姐收到的。这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学期,她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哪个对她有个人意见的人干的。但没过多久,其他几个人也收到了这样的信。于是我们认定,这事没那么简单。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所以我们倾向于从一年级新生开始查起。” 哈丽雅特心想,绝不可能是一年级新生干的。不过嘴上她还是说: “倒不一定是这样。有些原本正常的人,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后也会改变。棘手之处在于,这个人可能平日里行为举止很正常,所以任何人都有嫌疑。” “这倒是真的。我甚至怀疑有可能是我们自己人中的一个呢。这简直太可怕了。是啊,我知道——老处女那一类。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很可怕,你每分每秒都有可能和这样一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你觉得这个可悲的家伙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有时候,我会被噩梦惊醒,然后就开始怀疑我有没有梦游到处跑,像个疯子一样对人乱喷口水。我的天哪!一想到下个星期我就很紧张!可怜的欧卡珀勋爵要来参加图书馆的开幕典礼,说不定毒蛇就要向他吐信了!万一这个人也给他送点东西可怎么办啊!” “这样吧,”哈丽雅特说,“我想我下个星期会到场。虽然有很好的理由证明我并不合适处理这件事,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去。等见到你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这实在太好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提点建议的。我想你大概愿意参考一下所有收到的匿名信吧。是?很好。这所有的破纸片可都要用心呵护。我们是不是应该用保护指纹图谱的那种钳子来处理这些破纸片?” 哈丽雅特不知道指纹图谱是不是就要享受这样大动干戈的服务,但她建议院长原则上应该采取预防措施。打完电话之后,院长反复感谢的声音还从电话线那边传来回音,她拿着话筒,呆坐了一会儿。有没有一些时刻,她在思考对于这件事的建议?有吧,但她并不愿意讨论匿名信的事,更不愿意讨论学术之塔里的生活。她坚定地挂上了话筒,把电话机推远了。 第二天她醒来时,又是一副焕然一新的面貌。她曾经说过,个人情绪不能牵扯进社会事业中,也不应该。如果温西对什鲁斯伯里学院的事务有帮助的话,她会请他帮忙的。不管她个人愿意不愿意这样做,不管她是不是又得听他那句“我告诉过你啊”,她会把她那颗骄傲之心掖在口袋里,问他怎样处理这件事最合适。她泡了一个澡,换了衣服,被自己那种对于真相的坦然信仰而激发得意气飞扬。她来到起居室,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还沉浸在自我庆贺的情绪里。当她吃完吐司和果酱的时候,秘书来了,并带了早上的邮件。里面有一封彼得写的急信,是头一天晚上从维多利亚发来的。 又被仓促地拽到国外去了。先是巴黎,然后是罗马,然后天知道会是哪里。如果你想找我的话——这不太可能——可以通过大使馆;或者你可以寄信到我皮卡迪利大街的地址,邮局会把信转发给我的。无论如何,四月一号我会再联络你。 P.D.B.W. “后面的机会却是光秃秃的。”她总不能拿牛津大学里麻烦却无关紧要的匿名信事件去骚扰大使们吧,况且这个人现在正十万火急地在全欧洲调查要紧的事呢。这个任务一定很紧急,因为那封信的笔迹马虎潦草,看起来仿佛是在出租九九藏书车里抓紧最后的时间胡乱写出来的。哈丽雅特好奇地想,会不会是鲁里坦尼亚。的国王被人枪杀了,或者会不会是欧洲大陆的神偷之王又办了一件大案,又或者会不会和要用死光圆来毁灭人类文明的国际阴谋有关——这些情节经常在她的脑子里出现。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现在必须自己一个人着手工作了,也只能在彻底的精神孤立无援中自寻安慰。 第05章 就像波拉文特说的一样,处女是件美好的事,一件值得祝福的事;如果你相信天主教的话,这还是一件功德。尽管会有一些困扰、憎恶和孤寂与此人相伴……不过她们是受尊重的玩物,如果与婚姻里常见的挫折比起来,这些还是很容易忍受的。而且有时候,在那些富裕的单身汉里,应该能找到一个慈善的人,来建一座修道院学校,让那些上了年纪、没希望、精神崩溃或者不讨人喜欢的女人都住在里面。她们有可能失去了她们的初恋,或者流过产,或者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想过单身生活。我要说,玩物是受尊重的,她们有数不清的、无以比拟的处女特权来弥补自己。 ——罗伯特·伯顿 恶劣的雨夹雪倾泻而下,哈丽雅特在这样的恶劣天气里驾车去牛津,雨雪不顾情面地从敞篷车的车篷缝里冲进来,也让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举步维艰。这一次和六月的旅行完全不同,不过最大的变化还在于她自己的感受。那个时候,她很不情愿,很不自在;仿佛是学院挥霍成性的女儿,既没有吸引人的外表,也没有丰硕的内在。现在,这作业本是学院自己弄脏的,她们不在乎她的个人道德,却那么绝望、那么孤立无援地信赖她的能力,把她当成专家邀请。不是说她很看重这件事,也不是说她觉得自己有能力解决它;只是现在她终于能单纯地看待这件事,或者说这个任务了。六月里来学院的路上,她每过一段时间就对自己说:“还有点时间呢——离难受还有三十英里呢——还有二十英里可喘气的——十英里也还是挺长的嘛。”而这次,她只是无比焦急,想尽快赶到牛津去——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天气。她从赫廷顿山滑冲下去,除了注意刹车,脑子里没想任何事情。当她穿过玛格达林桥的时候,只是睥睨着一大群推着自行车的人,当她就要到圣克洛斯路的大门口时,口中低声念道:“感谢上帝!”并很愉悦地对门卫佩吉特说了声“下午好”。 “下午好,小姐。这鬼天气真是讨厌。院长留了口信给您,让您去图德的会客室。她开会去了,不过会回来与您喝茶的。小姐,您知道会客室在哪儿吗?可能是您走之后才有的。嗯,是在新桥那边,在图德大楼和北附楼之间,就是以前有许多小木屋的地方,当然现在小木屋已经没了。你要走主楼梯,经过西讲堂,就是从前是学生会的地方,小姐,他们搞了一个新入口,而且楼梯也换了位置。然后右转,会议室就在那个走廊的一半处。你肯定不会走错的。要是能找到人问的话,每个人都知道在哪儿。” “谢谢你,佩吉特。我会找到的。我现在把车开到车库去。” “别麻烦了,小姐,这雨下得跟倒豆子似的。等会儿我帮你把车开进去。在马路上停一会儿不碍事的。我这就帮你把包挂起来。佩吉特夫人跑去学生伙食服务处那边了,我得等她回来才能离开这大门。” 哈丽雅特说不想多麻烦他。 “哦,小姐,我对这些事轻车熟路,不叫麻烦。现在这里又推倒了,那边又盖起新楼了,这儿改改,那儿变变。许多从前的女学生们想回来看看,都完全找不到方向。” “我不会迷路的,佩吉特。”虽然楼梯改变了,小木屋也不存在了,但她还是毫不费劲地就找到了那个佩吉特所说的会客室。她注意到,从会客室的窗子能一览无余地看到老四方院,而新四方院则不在视野范围内,新图书馆楼也被图德大楼的附楼遮住了。 和院长喝完茶后,她和一群研究员以及老师一起坐在教研室里,在督学的主持下进行了一次正式的会议。直到亲眼看到这些涉案资料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太狭隘、太纯洁了。她们在所有的证据中挑了十五个。其中大约有六张图画,都和她在同学宴会上捡到的那张差不多。还有一些信,针对的是教研室里的各种人,用污蔑性的绰号称呼她们,并在信里告诉她们,她们的罪恶就要曝光了,她们不再配得上体面的生活,如果再和男人纠缠不清的话,一定会发生许多难堪的事。其中有些信是邮寄来的,有的是在窗台上发现的,或者是被人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所有的信都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单词贴在很粗糙的稿纸上。还有两封信是给两位学生的:其中一位是大四学生,那是一位很有教养,从不招惹人,专心攻读著作的年轻女子;另一位是费拉克斯曼小姐,她是一位很出色的二年级学生。她收到的信比大多数信上说得还要狠毒,这封信还提到一个名字,“如果你不放了法林顿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信里这么说,还加了一句恶毒的诅咒,“你将会更惨”。 那堆东西里还有一本巴顿小姐写的小书:《现代女性地位》。这本书本归图书馆收藏,但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有人发现这本书在波列公寓那边的学生会里被点着了,火焰烧得可欢了。还有利德盖特小姐那本((英文的韵律》的校样和原稿。事情是这样的,利德盖特小姐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把所有的校正都完成了,做成最终的校本,并把先前的校本都毁了。然后她把这个最终校本以及她手写的序言交给了希尔亚德小姐。希尔亚德小姐负责检查校本,并核对书中引用的历史事件。希尔亚德小姐说,她是星期六早上收到这个校本的,然后就拿回自己房间了——她的房间就在利德盖特小姐的上面,通过一个楼梯口进出。然后,她拿着校本去图书馆了——图德大楼里的图书馆,现在已经被新图书馆取代了——并在那里翻阅书籍,工作了一段时间。她说当时图书馆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很远那头的隔间里有一个人在走动,不过她也没看见是谁。后来希尔亚德小姐去饭厅吃午饭了,把稿件都留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午餐之后,她又去了河边,为一年级学生测试划橹成绩。下午茶后,她回到了图书馆准备继续工作,这时发现桌上的稿件失踪了。她开始以为是利德盖特小姐又发现有什么地方可以再精益求精,所以过来把它拿回去了。她去了利德盖特小姐的房间想问问,但利德盖特小姐不在。她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利德盖特小姐把东西拿走,连一张纸条都没留,但她还没有真正地警觉。直到快到晚餐时间的时候,她又敲了一次利德盖特小姐的门,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一位英语老师告诉过她,利德盖特小姐在午餐前就离开了,要去城里住几晚。当然,她马上手忙脚乱地到处询问,但什么结果也没有。直到星期一早上的祷告仪式之后,有人发现失踪的校本在教研室的地板上凌乱地铺了一地。发现人是普克小姐,她是那天早上第一次进那间房间的导师。负责清扫教研室的人说,在祷告仪式之前,那里还什么都没有。根据现场的状况来判断,那些纸张应该是被人从窗户里扔进来的,这种事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但是,全院没有任何人看到任何可疑的人或事。特别是那些去教堂比较迟的人,还有从宿舍窗户能看到教研室的学生们,她们都被询问过了,还是一无所获。 校本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厚厚的一层墨水完全毁坏了。空白处校对的笔迹被重重地用黑墨水涂掉了,有几页上甚至还用难看的大写字母写了攻击性的绰号。手写的序被烧了;校本的第一页上贴了一张用很大的、用印刷品上的字母贴成的纸条,得意扬扬地炫耀这个不凡的成果。 星期一早餐后,利德盖特小姐匆匆赶回学校,这时希尔亚德小姐必须得向利德盖特小姐交代了。学校的人想尽可能地查出校本被带出图书馆的准确时间。那个在很远那头的隔间中走动的人被找到了,是图书馆馆长布洛斯小姐。不过她说,虽然希尔亚德小姐在自己之后进来,又在自己走之前去吃午餐,但她并没有看到希尔亚德小姐。她也没看见,或者说没注意到躺在桌子上的校本。星期六下午很少有人来图书馆,但有一个学生大约三点钟的时候来过,她来查阅中世纪拉丁字典。那本字典就在希尔亚德小姐工作的那排隔间里,那学生说她把字典拿下来,又放在桌子上,她觉得如果校本当时在那儿的话。她应该能注意到。这个学生是瓦特斯小姐,一个二年级的法国人,肖恩小姐的学生。 然后,财务主任说的事就让整个情况有些尴尬了。她说星期一早上祷告仪式快开始的时候,她看见希尔亚德小姐好像进了教研室。希尔亚德小姐解释说,她只是走到了门口,她当时以为自己把礼袍丢在那里了,但随即又想起来,她把礼袍挂在了伊丽莎白女王楼的衣帽间,所以没进教研室的门就离开了。她恼怒地责问财务主任,是不是怀疑她干了这件混账事。斯蒂文小姐说:“当然不是了,但如果希尔亚德小姐进去过,她应该能发现那些校本是不是已经在房间里,也许因此能为调查提供一个起点或者说终点的时间。” 这就是所有能收集到的证据了,不过,学院秘书兼财务总管埃里森小姐的办公室里还丢失了一大瓶墨水。星期六下午以及整个星期天,财务总管绝没有进过办公室半步,她只能说星期六中午一点钟的时候,那个墨水瓶还在老位置。她办公室里不放钱,所有重要的文件都被锁进保险箱,所以她从来都不锁办公室的门。她的助手不住在学院里,周末也一直不在。 要说还有什么重要的证据,那就是走廊以及厕所的多面墙上突然出现的乱涂乱画。当然,这些字一经发现就被擦掉,已经看不见了。 利德盖特小姐的校本失踪、继而被毁一事,校方当然很有必要做个说明。所以督学巴林小姐把整个学院的人都召集来,询问是否有任何人知道任何线索,可没有人吱声。然后,督学严正警告,任何人都不许把这件事泄露到学院之外,并且暗示,如果有人胆敢贸然与校报或与其他报纸交流此事,那么她将要为自己轻率的行为负责,受到应有的惩罚。其他女子学院里暴露出丑闻的后果那么严重,前车之鉴很清楚地警告什鲁斯伯里,要把这件事牢牢控制在学院内部。 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去年十月之前这种陷害的事就发生过。于是很自然的,怀疑的焦点都集中在一年级新生上。这时巴林博士的解释告一段落,哈丽雅特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 “督学,恐怕,”她说,“我得为新生们洗脱嫌疑了。事实上,大部分在校学生都没有嫌疑。” 然后,她有些难堪地告诉在场的人,就在老同学宴会后,就在那个宴会地点,她发现了两封匿名信。 “谢谢你,范内小姐,”当她讲完的时候,督学说,“你也有这样不幸的遭遇,我实在感到非常抱歉。但你的线索把怀疑范围立刻缩小了很多。如果犯罪者是参加了学宴的人,那这个人要么是那几个等着考试的在校学生之一,要么是仆人,要么——就是我们其中之一。” “是的,我想就是这样的。” 老师们都面面相觑。 “当然,这不可能是,”巴林博士继续说,“某位过去的学生,因为这个恶作剧在学宴后一直在继续;也不可能是住在学院外面的人,因为我们了解到有些纸条是夜里从房间门缝里塞进来的;更不用提那些墙上的涂画了,有证据证明这些涂画是在午夜和凌晨之间出现的。我们现在得问自己了,在我刚才提到的三种人中——这范围已经缩得很小很小了——哪些人有可能涉嫌。” “肯定的,”布洛斯小姐说,“那些仆人们肯定比我们更有可能。我实在不敢想象,这间研究室里的成员会做出这么龌龊的事情。然而,那些阶层的人呢——” “我觉得你这样想很不公平,”巴顿小姐说,“我强烈提议,万万不能让等级偏见蒙蔽了眼睛。” “据我了解,所有的仆人都是性格纯良的妇女,”财务主任说,“可以肯定的是,我招这些仆人的时候非常小心谨慎。那些擦擦洗洗的女人以及其他只在白天来的仆人,很自然应该排除在嫌疑之外。你也应该知道,大部分仆人睡在她们自己的宿舍楼里。宿合楼的大门晚上是锁着的,一层的窗户上还有栏杆。更何况,还有一扇大铁门把宿舍楼与学院其他部分的后门隔开了。唯一可能的夜间通道就是学生伙食服务处那条路,但那里也是锁着的。虽然女仆主管有钥匙,但凯莉在这里已经十五年了,按理说应该是可信的吧。” “我从来就不理解,”巴顿小姐讽刺地说,“为什么所有其他的人都能高高兴兴地来去自如,但这些可怜的仆人们晚上就得被锁起来,就好像她们是什么危险的野兽似的。不过现在看来,这倒真是对她们的眷顾了。” “原因你是很清楚的,”财务主任回答说,“是因为小卖部的那个门口没有门卫,而且外面的人很容易就能翻进大门。我得提醒你,所有一层的窗户,只要是直接对着街道或厨园的,都装有栏杆,其中包括老师宿舍的窗户。至于锁上学生伙食服务处那条通道,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学生们去食品储藏室偷东西,我的前任财务主任就应该遇到过这样的事,至少有人这样告诉过我。预防措施对于学院里的人和仆人是一视同仁的。” “住在其他楼里的仆人们呢?”财务总管问道。 “每幢楼里大概有两三张临时床铺是归仆人使用的,”财务主任回答说,“这些仆人都是很值得信赖的,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在这里服务了。我现在手头没有名单但我想有三个仆人在图德大楼,三四个在伊丽莎白女王楼,新四方院那边四间小宿舍各有一个仆人。波列楼那边都是学生。督学有自己的仆人,也住在学院内。还有医务室里的服务员就睡在医务室里。” “我会着手调查,”巴林博士说,“去搞清楚我自己的仆人是不是清白的。你,财务主任,最好去调查医务室的。为了她们各自的清白,那些在学院里住宿的仆人们最好要监管一下。” “肯定的,督学——”巴顿小姐愤怒地说。 “我完全赞同你的说法,”督学很尴尬,“巴顿小姐,我们完全没有理由只怀疑她们,而不去怀疑我们中的任何人。但我们的确更需要先把她们的嫌疑立刻、彻底地排除。” “不惜代价地调查。”财务主任说。 “至于调查的方法,”督学继续说,“无论是对仆人,还是别的人,我强烈建议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也许范内小姐算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藏书网我所信赖的,或者……” “是啊,”希尔亚德小姐冷冰冰地说,“谁?至少我觉得,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摆脱嫌疑。” “这倒是真的,非常糟糕,”督学说,“就连我自己也不能摆脱嫌疑。不用说大家也明白,我对学院的每位学术人员都有充分的信任,无论在公还是在私。但这就像刚才提到仆人时说的一样,最重要的是要为我们的安全以及清白考虑。副督学,你觉得昵?” “是这样的,”利德盖特小姐回答说,“我们要一视同仁,不能区别对待。如果有人要来监督或调查我的话,我完全乐意配合。” “不过,你是最不应该被怀疑的人,”院长说,“你可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受害程度并无区别。”希尔亚德小姐说。 “但我担心的是,”埃里森小姐说,“写匿名信的人也经常把信写给自己,这是很常见的干扰手段,干扰别人的怀疑。范内小姐,是不是这样?” “是的,”哈丽雅特很直率地说,“虽然几乎没人会把自己的东西毁掉,像利德盖特遭遇的那样;但如果我们一旦开始这样排除,那就很难停止了。我认为,除了确凿的不在场证据之外,其他的东西都不能作为被排除的理由。” “我没有不在场证据,”利德盖特小姐说,“星期六,希尔亚德去吃午餐的时候,我还没离开学校。而且,就在午餐时间,我到过图德大楼,想在走之前去希尔佩克里的房间还书。那么也就是说,我很可能轻而易举地去图书馆,把那些手稿拿走。” “但在那些手稿被扔进教研室的时候,你有不在场的证据啊。”哈丽雅特说。 “没有,”利德盖特小姐说,“也没有。我搭乘了早班火车,到学校的时候每个人都还在教堂里。尽管要让我跑去教研室,并把校本扔进去,然后在被人发现之前跑回自己的房间,那我的行动得是相当的快,但这并不是没可能的。不管怎样,我更宁愿和其他人一样接受调查。” “谢谢你,”督学说,“有没有不这样想的人?” “我肯定我们都是这样想的,”院长说,“不过还有一些人我们忽视了。” “你是说在学宴时出现的学生吗?”督学说,“是啊,她们呢?” “我不记得那些人究竟是谁了,”院长说,“但我想她们大部分都是来参加考试的,很多没有被录取。我会去查名单的。哦,还有卡特莫尔小姐,她来参加文学学士学位初试,是第二次来了。” “呵!”财务主任说,“是的,卡特莫尔。” “还有一个参加文学学士学位初试的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哈德森,是不是?她是不是还在?” “是的,”希尔亚德说,“她在。” “我想,她们现在应该是二年级或三年级的学生了,”哈丽雅特说,“那个‘年轻小伙子法林顿’到底指的是谁?就是给费拉克斯曼小姐的信里写的那个。” “这是个疑点,”院长说,“年轻小伙子法林顿是个——我觉得是个新学院的大学生——他和卡特莫尔一起来的牛津,当时两人订婚了,但现在又和费拉克斯曼订婚了。” “真的吗?” “据我所知,主要的原因,或者一部分原因,就是那封信。费拉克斯曼小姐认为这是卡特莫尔小姐写的,并把信拿给法林顿先生看了。结果导致这位先生撕毁了婚约,并把他的爱转移到了费拉克斯曼身上。” “这不大好。”哈丽雅特说。 “是不好。但与卡特莫尔的婚约毕竟只是一个家庭约定,新的婚约则更公开、更合法。整个二年级的学生对这整件事都有看法,我可以肯定这一点。” “我明白。”哈丽雅特说。 “现在的问题是,”普克小姐说,“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我们已经问过范内小姐的意见了,就我个人来说,我认为——特别是根据我们今天晚上讨论的事——我们极为需要一个外界的人来帮助我们。向警方索求帮助显然是不可取的。但是,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我能否贸然问一句,我们是否可以建议范内小姐来参与调查?又或者,如果她不愿意的话,我们是否需要交给私人侦探代为处理?或者采取什么别的办法?” “我感觉我的处境很尴尬,”哈丽雅特说,“我当然愿意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但不知你意识到没有,这种调查可能要进行相当长一段时间,特别是在调查人还是单独工作的情况下。学院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几乎不可能高效地维持治安或巡逻。你们大概需要请几位侦探——不过即便你们把她们打扮成学生或者仆人,也难免会引起尴尬。” “把这些信件、校本拿去检查一下,会不会发现什么证据呢?”普克小姐问道,“就拿我来说吧,你们可以对我的指纹取样,或者任何需要的检查都可以。” “我担心,”哈丽雅特说,“指纹识别法并不像我们在书里写的那么容易。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在教研室里进行指纹取样,也可能从仆人那儿取样——尽管她们可能不乐意,但我很怀疑,在这么粗糙的稿纸上能否留下易于识别的痕迹。还有——” “还有,”院长说,“现在每个犯罪分子都对指纹有充分了解,会戴手套作案的。” “而且,”范内小姐第一次把这个事实搬了出来,有些冷酷无情地强调道,“即便我们从前对指纹不了解的话,现在也了解了。” “我的天哪!”院长很冲动地喊道,“我完全忘了我们正是嫌疑人啊。” “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督学说,“我说过我们最好不要随便讨论调查的方法。” “有多少人已经接触过这些证物了?”哈丽雅特问道。 “我想,实在太多了。”院长说。 “但我们可以这样找——”希尔佩克里小姐是教师里面资历最浅的一个,是位英语语言及文学的导师助理,一个小个子、十分胆怯的漂亮姑娘,她和另外一个学院的初级导师订婚了。她刚开口,督学便打断了她。 “希尔佩克里小姐,请不要说了。这种建议不应该在这里提起。搞不好会引起那个人的警觉。” “这样的场面,”希尔亚德小姐说,“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她怒气冲冲地看了哈丽雅特一眼,仿佛她是把情况推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不过,她也的确是。 “我看,”财政总管说,“我们请范内小姐过来,让她给点意见,但我们现在又不采用她的意见,甚至听也不听,这实在太滑稽了。” “我们必须得坦诚地达成一致,”督学说,“范内小姐,你是不是建议我们找一个私家侦探?” “不能找普通的侦探,”哈丽雅特说,“你们不会喜欢那些人的。但我的确知道一家公司,你们可以在那里找到适合的人,他们的办事能力也绝对一流。” 她记得有一个凯瑟琳·克丽普松小姐,她名义上开了一家打字公司,但实际上这家公司的女员工们是调查古怪小案件的高手。她知道,这家公司事实上是彼得·温西出钱经营的。全国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她是其中之一。 财政总管咳嗽了。 “付给侦探公司的费用,”她提出一个问题,“在年度报表上会是一个很奇怪的名目。” “我想这个是可以处理的,”哈丽雅特说,“我和这家公司有私交。连费用可能都不需要。” “这……”督学说,“这样就不好了。我们当然是应该付费的。就算让我私人出,我也很乐意。” “这样也不好,”利德盖特小姐说,“我们当然不希望这样。” “也许,”哈丽雅特建议,“我应该先搞清楚这费用到底有多少。”实际上,她完全不知道这种生意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先问一下也没害处,”督学说,“不过同时——” “我能提个意见吗?”院长说,“我提议,督学大人,证据应该都交给范内小姐保管。因为她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不涉嫌的人。也许她愿意牺牲自己晚上的时间略微研究一下,然后明天早上交给您一份报告。哦,不应该在早上,因为欧卡珀勋爵要来,还有开幕典礼;但应该在明天的某个时候。” “很好,”哈丽雅特说,并用征询的眼光看着督学,“我会这么做的。如果我能想到任何可以派上用场的办法,我会尽我的全力。” 督学感谢了她:“我们都十分感激你,”她又说,“现在的情形极为尴尬,我相信我们都应该竭尽全力来配合,把这件事处理干净。我想说的是:不管我们怎么想,怎么感觉,我们必须尽可能赶走我们脑子里模糊的猜测。这一点至关重要。而且我们要小心谨慎,注意自己的言语,不要一不留神说出什么话,被理解成是对某人的怀疑。在我们这样的小团体里,没有什么事比互相猜疑的气氛更可怕了。我要再重申一次,我非常非常信任学院里每一位学术人员,而且我对我的同事们一视同仁。” 教师们都纷纷赞同,然后会议就结束了。 院长和哈丽雅特随后去了新四方院。院长说:“哦!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让人不舒服的会议。亲爱的,你刚才可在我们中间制造了点小麻烦。” “我也这样想,但我还能怎么做?” “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哦,亲爱的。督学说的很有道理,关于不要存先入之见的观点。但我们真应该好好设想一下,别人会怎么想我们,我们的谈话是不是听起来很傻?这简直太可怕了。可怕极了,你知道的,这太糟糕了。” “我了解。但是,我绝对不会怀疑到你。你是我遇到的最理智、最清醒的人。” “我觉得你不应该做出定论,但我还是要感谢你说这样安慰人的话。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怀疑督学和利德盖特小姐,是不是?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这么说。不然的话,如果这样排除下去——哦,我的天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有没有可能先排除一些有确凿不在场证据的局外人呢?” “我们都希望这样,而且还有两个学生以及一些仆人很愿意呢。”她们走到了院长房间的门口。进去后,马丁小姐坐在起居室的扶手椅上,使劲地拨动炉火,目不转睛地盯着跳跃的火焰。哈丽雅特盘腿坐在沙发上,注视着马丁小姐。 “现在,”院长说,“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们没有理由不对你畅所欲言,是不是?没有。这是我的看法。所有这些龌龊行径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不像是特别针对某个人的私人仇恨。这就是漫无目标地乱咬人,针对学院里的每一个人。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 “这有可能是某个人觉得整个学院伤害了她。也可能就是私仇,故意伪装得好像不针对任何人一样。或者就是个丧心病狂的人,喜欢搞破坏,觉得搞破坏很痛快。这是这种案子发生的最常见的原因,如果你觉得这能算是个原因的话。” “这种事简直愚蠢至极。就跟那些乱扔乱砸东西的小讨厌鬼一样,或者像那些喜欢装神弄鬼的仆人。说到仆人,如果说肇事者是那群人当中的一个,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当然,巴顿小姐不赞同这个观点;但毕竟匿名信上的措辞非常粗俗。” “是啊,”哈丽雅特说,“但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看法,我不能说我看不懂那些词的意思。我相信,如果你把那些最一本正经的人灌醉了,她们也很可能下意识地说出最出人意料的话来——事实上,越正经的人越不正经。” “这是真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全部的信件里都没有一个拼写错误。” “我注意到了。这有可能证明作案者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尽管这个逆命题并不一定正确。我的意思是,受过教育的人可以故意犯些小错,所以即使有拼写错误,也不能证明什么。但完全没有错误——如果不是本身素质如此——那就难了。我还解释不清楚。” “不,你解释得很清楚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能假装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人,但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人假装不了受过良好教育的。比如,我就装不了我是一个数学家。” “她能用字典。” “那她就肯定是个一那个新词怎么说来着——字典意识很强的人。我们这位一肚子坏墨水的家伙是不是很笨,她为什么要拼对所有的词呢?” “我不清楚。但如果受过教育的人故意写错字,经常会弄巧成拙;比如拼错一些容易的词,却拼对那些难写的词。如果是人故意写错字的话,并不是很难辨认出来。我想,不去故意写错字可能更高明一些。” “我明白了。这是不是把仆人们排除在外了?但也许她们的拼写比我们还要好得多。她们通常也是受过教育的。我敢肯定她们比我们讲究穿着,但这无关正题。我要是思维混乱的话就打断我。” “你并没有思维混乱,”哈丽雅特说,“你所说的一切都是非常正确的。就现在而言,我看不出任何人能被排除。” “而且那些,”院长急切地说,“被剪掉的报纸是从哪儿来的?” “这样不行,”哈丽雅特说,“你现在的思维太敏锐了。我刚才也在想这个问题。” “我们已经查过了,”院长带着一丝满意的声调,“从这件事被发现开始,我们就已经查了所有的教研室和学生会里的报纸——也就是说,从这个学期一开始,在我们把报纸送去碎纸机之前,都要检查一遍看是否有残缺,结果没有。” “是谁在处理这个呢?” “我的秘书,古德温夫人。我想你大概没见过她。她在上课的日子才住在学校里。她真是个好姑娘啊——或者说女人。她是个不幸的寡妇,生活艰难,有个十岁的小男孩,在读私立小学。丈夫去世之后——他曾是个大学教师——她接受了培训,然后成了一位秘书,工作真是出色极了。我简直少不了她,她是最细心、最可靠的人。” “学宴的时候,她在场吗?” “她当然在的。她——我的天哪!你不会那么想吧?我亲爱的,这太荒唐了!她是最直截了当、最头脑清醒的人啊。学校给她提供了工作,她一直感恩在心。她肯定不会冒着失去工作的危险来干那种事的。” “要一视同仁。不管怎样,她也得进入嫌疑人的名单里。她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让我想想。将近两年了。在学宴之前,她已经在这儿一年了,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知道的。” “但教研室的人以及住在学院里的仆人们,她们大多数供职于学院的时间更长。我们不能根据这一点来推测什么。其他的秘书呢,是什么情况?” “督学的秘书——帕森小姐——和督学住在一起。财务主任和财务总管的秘书都在外面住,她们总能排除吧。” “帕森小姐在这儿很长时间了吗?” “四年了。” 哈丽雅特把古德温夫人和帕森小姐的名字写了下来。 “我想,”她说,“为了古德温夫人的清白着想,我们最好对报纸再做一遍检查。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如果那个肇事者知道有人会检查学院内的报纸,她就不会用的。我想她一定知道的,所以才会小心翼翼地处理这些报纸。” “没错。这真是很麻烦,是不是?” “那私人订的报纸呢?” “我们当然不能检查私人的报纸,不过倒是可以尽量注意废纸回收箱。但你猜得到,没有任何发现。大家都很节约,报纸都会用袋子装好,然后卖给收废纸的,或者随便哪个想买旧报纸的人。佩吉特是个很值得信赖的人,他负责检查这些袋子——这可是项浩大的工作。当然,每个房间里都有火炉,谁会把这么重要的证据扔到废纸回收箱里昵?” “在四方院里烧着的那些礼袍呢?这可不是件小事。这种事,肯定不止是一个人干的。” “我们也不清楚这件事和匿名信事件是不是同一伙或同一个人干的。大概有十到十二个人的礼袍被烧了。她们把礼袍到处乱放——你知道,她们总是这样干。星期天晚餐之前,有的礼袍在伊丽莎白女王楼的衣帽间里,有的挂在就餐礼堂楼梯口,等等。大家把礼袍带来,然后随便一放,准备晚上祷告时再穿。”(哈丽雅特点了点头;星期天晚上的祷告在差十五分八点进行,而且是强制参加的;另一方面学院也会就这个机会发布消息。)“然后,当铃声响起时,这些人就找不到自己的礼袍了,所以也不能进教堂。每个人都以为这是个恶作剧。但半夜的时候,有人看到四方院中间有火光,结果竟然是布料烧得火苗高跳。那些礼袍都在汽油里浸泡过,所以火焰烧得很旺。” “那汽油是哪来的?” “莫林斯有辆摩托车,摩托车里有个存汽油的油箱。你记得莫林斯吧——乔伊特门卫室的门卫。他的摩托车就放在宿舍区花园的那个小屋里,没有上锁——本来也没那个必要。他现在倒是开始上锁了,但已经晚了。谁都能去,从那儿偷点汽油出来。他和他的妻子已经就寝了,什么声音也没听到。火就是在老四方院中间猛的一下烧起来的,草皮上还有一块很丑的痕迹。火焰着起来的时候,许多人都跑出去看,放火的那个人可能就乘机混到人群中了。被烧掉的礼袍中有四件是研究生的,两件是学者的,其他都是普通学生的;我觉得那个人并不是针对谁,只是碰巧抓到了那些袍子。” “我在想,在晚餐和放火之间这段时间,那个人把礼袍放在哪儿了。要是有人在学院里抱着那么多礼袍走动的话,这也太明显了。” “不是这样的;当时是十一月末了,天很黑。那个人很容易就能把礼袍抱到某个讲堂里,在放火之前就放在那儿。你要知道,当时学校也没有认真地组织人寻找这些礼袍。那些可怜的受害人虽没有礼袍穿,但却以为是什么人开的玩笑;她们虽然很生气,但也没有很着急,大多数人只是盲目地到处指责自己的朋友而已。” “是啊,我想我们今天也不可能把它搞得水落石出。我现在最好还是去梳洗一下,准备去就餐了。” 对于高桌上的人来说,那真是一顿尴尬的晚宴,她们尽量把话题控制在学术问题上。大学生们不停地唧唧喳喳,高兴得很;学院里其他人头上的阴影对她们的精力似乎毫无影响。哈丽雅特的眼神在她们身上晃荡。 “右边桌子上的那个是不是卡特莫尔小姐?穿着绿色袍子,脸上化了乱七八糟的妆?” “就是那个年轻人,”院长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记得学宴的时候见到过她。那个战无不胜的费拉克斯曼小姐呢?” “我没看见她。她可能不在礼堂就餐。很多人更愿意在自己的房间里煮个鸡蛋,梳洗换衣太麻烦了。这些懒骨头。那就是哈德森小姐了,穿着红色毛衣的那个,在中间的桌子,黑头发,戴着牛角眼镜。” “她看起来很普通。” “在我看来,她的确很普通。在我看来,我们都很普通。” “我想大概是的,”普克小姐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她说,“就连杀人犯也长得和一般人一样,是吧,范内小姐?或者你对龙勃罗梭提出的那个理论持不同看法?我知道,这些理论现在很受重视。” 有人要跟她讨论杀人犯的问题,哈丽雅特真是要好好谢谢她啊。 晚餐之后,哈丽雅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或者再去访问个什么人,但又不知道从哪儿着手。院长说过她有些事要忙着处理,但过一会儿就会有时间接见访客。图书馆馆长布洛斯小姐要在勋爵来访之前,最后收拾一下图书馆;她几乎一整天都在搬运和整理书籍。本来有几个学生能帮助她的,但她却让她们走了。其他老师都表示自己有这样那样的事要做,哈丽雅特觉得她们和人相处的时候,好像有些羞涩。 最后哈丽雅特找到了财务主任,问她有没有可能列出一个学院里各个房间以及居住人的名单。斯蒂文小姐说她能够提供,还说她觉得财务总管的办公室里应该就有一张表格。她把哈丽雅特带到新四方院,去找表格。 “我希望,”财务主任说,“你不要太在意布洛斯小姐说的话,我是指她关于仆人的那些评论。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绝对愿意把仆人们都送到仆人住宿区去住,好让她们都洗脱嫌疑,这样再好不过了。但那儿实在没有足够的房间。我当然不介意把住在学院里的仆人的名单给你,也完全同意我们应该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但要我说,利德盖特小姐的校本被毁这件事足以把仆人的嫌疑排除掉了。会有几个仆人在乎校稿,并知道它们的重要性呢?她们哪里会想到要把手稿毁掉呢?匿名信——是啊,这倒是有可能。但毁掉校稿这种事,绝对是受过教育的人才能干出的丑事。你觉得呢?” “这我最好还是不要说。”哈丽雅特说。 “不要说,很对。但我可以说我是怎么想的。我不会跟别的人说,只会跟你说。我只是觉得,要是找个仆人来做替罪羊,这也太草率了。” “这件事看起来非同小可,”哈丽雅特说,“在所有的人中,为什么那人偏偏挑中了利德盖特小姐来伤害?为什么居然有人——尤其是她自己的同事——会和她过不去?这样看起来,那个浑蛋是不是压根就不知道这些校稿的价值,只是想随便挑起个事来发泄自己对世界的不满?” “很有可能,绝对有可能。我必须得说,范内小姐,你今天描述的迹象让整件事更复杂了。我得承认,我当然宁愿怀疑仆人,也不愿意怀疑教研室里的人。但急于给仆人泼脏水的那个人,她可是最后一个和那份手稿共处一室的人啊。我只能说——这让我觉得很荒唐。” 哈丽雅特什么也没说。财务主任显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火,于是又加了一句: “我可没有怀疑任何人。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不能草率地评论人。” 哈丽雅特同意这个说法。她从财务主任提供的名单中标出相关的名字,然后就去找财务总管了。 埃里森小姐为学院做过一份表格,上面有房间的具体位置,以及住在里面的人的姓名。 “我希望,这就说明,”她说,“你打算亲自来做这项调查。我并不觉得这是浪费你的时间,让你做这件事是合情合理的。但我的确觉得,花钱找一个侦探在学院里露面,不管她怎么小心行事也实在太不妥当了。我为这个学院服务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从心底里爱护这个学院。你也知道,如果一个局外人插手这种事情,后果是多么不堪设想。” “是的,糟透了,”哈丽雅特说,“哪里都一样,有一个脑筋不够用又恶毒的仆人真是很倒霉,在哪里都有可能碰到这种情况。重要的是,我们要尽快把这件谜案查个水落石出;这样的话,一两个训练有素的侦探会比我更有用,效率更高。” 埃里森小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扶了扶眼镜,同时眼镜上的金链子向后晃了晃。 “我知道你倾向于那个最轻松的办法,我们都愿意这么想。但我必须提醒你,还有别的可能性存在,我从你的分析里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你当然不希望亲自把教研室的某个成员揭露出来。但这事如果真的发生了,我更愿意相信你的智慧,而不是外面的什么职业侦探。你对学院里的工作和结构相当了解,这是你的一大优势。” 哈丽雅特说,她觉得她应该在初步了解整个情况之后再提出意见,这样也许更好。 “如果,”埃里森说,“你真的愿意亲自做调查的话,我想我还是事先提醒你一下比较好,你可能会遇到一些反对派。已经有人这么议论了——但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个。” “应不应该你自己判断吧。” “已经有人议论说,今天的会议上,我们把怀疑对象缩小了,但这完全是根据你的一面之词做的决定。当然,我提到了你在学宴时捡到的两封信。” “我明白了。是不是有人怀疑这是我杜撰的?” “我觉得倒是没有人想得那么过分。但是你说过,你有时候也收到过类似的信,是送到你自己住址的。所以,有人暗示——” “暗示如果我发现了任何这样的东西,我肯定会带着它们到处跑,跑到学宴上?这倒是很合情合理,只不过我收到的匿九九藏书名信和其他这些匿名信格式是一模一样的。但我也得承认,你们听到的确实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对此我一秒钟也没怀疑过。她们说的是,你经历过一些麻烦事,这——如果有的话——是不利的。实在抱歉。不是我这样说的。” “这就是我不愿意牵扯进这件调查的原因。确实如此,我的人生并不是完美清白的,污点总无法抹去。” “要我说,”埃里森小姐接口道,“那些所谓清白的人生,某种程度上都是有污点的。我不是个傻子,范不着这样。毫无疑问,我自己的生活看似无可挑剔,只是因为别人犯的罪更大。但是这么看来,我觉得比起学院里的人,你所持的观点可能会更公允一些。我觉得我不用再多解释什么了,是不是?” 哈丽雅特下一个拜访的对象是利德盖特小姐。她去找利德盖特小姐是因为那个被毁的校稿现在在自己手里,想问问她应该要怎么处理。找到这位英语老师的时候,她正在很有耐心地修改一堆学生论文。 “快进来,进来,”利德盖特小姐很高兴地说,“我就要改完了。哦,我的那些可怜的校稿?恐怕对我来说,它们已经没多大用了。这些稿子已经无法辨认。我现在只能把所有的东西重做一遍。印刷工人会急哭的,真可怜。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好对付的,希望如此。那个序言,我也有简单的笔记,所以还不至于太糟糕。那些手写的脚注和附录都丢了,才是最要命的。那些附录是我最后才加进去的,用来反驳埃克伯特姆先生的新书《现代诗体》,他的那些东西在我看来真是无稽之谈。我实在太蠢了,直接写在了校本的空白页上,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现在要拿埃克伯特姆先生的那本书来,全部核对一遍。这真是太麻烦了,特别是现在学期快结束,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但这也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不够谨慎,真应当把所有东西都另存一份。” “我想,”哈丽雅特说,“我是不是可以尽一点绵薄之力,帮你重新整理校本。如果能派得上任何用场的话,我很乐意在这儿帮一个星期左右的忙。我已经被校稿折磨惯了,而且,我想我还记得一些学校里学的东西吧,大概还有点小聪明对付盎格鲁萨克逊英语以及早期英语。”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利德盖特小姐欢呼着,她的脸因高兴而熠熠发光,“不过,这会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哈丽雅特说不会的,她的工作已经大大超前于计划了,而且她很乐意花点时间研究一下英文的韵律。她其实是这样想的:如果真想在什鲁斯伯里展开调查的话,帮利德盖特小姐整理校稿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方便她在学院里出入。 这事暂时就这样决定了。至于那个恶劣事件的始作俑者,利德盖特小姐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觉得不管那个人是谁,这家伙一定深受精神问题的折磨。 哈丽雅特离开利德盖特小姐房间的时候,遇到了希尔亚德小姐,她刚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正要下楼梯。 “呵,”希尔亚德小姐说,“调查得怎么样了?但我大概不该问这个。你是不是为了报复,故意把不和的苹果…扔到我们中间?不过,既然你收匿名信都收得习以为常了,不用问,你还真是最适合处理这种事的人呢。” “我收到匿名信,”哈丽雅特说,“一部分也算是我罪有应得,但学院的事却不一样。完全不是一回事。利德盖特小姐的书没得罪任何人。” “除了那些她在书里开罪的男人,”希尔亚德小姐回答说,“不过,照情况看,男性仿佛不在我们的调查范围内。不然的话,这样对女子学院的大肆攻击肯定会让我想起男权主义者对知识女性的迫害打压。但是你呢,你当然会觉得这么想很荒谬。” “一点也没有。很多男人的确非常有敌意。但在学院里,肯定没有男人在晚上跑来跑去。” “我可不敢肯定,”希尔亚德小姐说,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财务主任说什么锁大门,这可真是好笑。要是有男人在锁大门之前溜进来,并且藏起来,然后在早上开大门之后再逃走,你阻止得了吗?或者他们真要进来的话,爬墙行不行?” 哈丽雅特觉得这样想有些神经过敏,但这种想法让她很感兴趣。说话人思想里明显有种偏见,甚至可以说是顽固。 “我针对男人的原因是,”希尔亚德小姐继续说,“巴顿小姐的书被毁了。要知道,这本书是极度女权主义的。我不指望你读过,你大概对这种书没兴趣吧。不然你还能找出什么原因来解释,为什么偏偏这本书被选中了?” 哈丽雅特和希尔亚德小姐在四方院一角告了别,随即动身去图德大楼。她一开始就猜得出来,对她接管调查持反对意见的人是谁。如果要找出一个脑筋古怪的人,希尔亚德小姐无疑要算一个。而且,如果好好想想,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把利德盖特小姐的校稿带到图书馆了,甚至无法证明这校稿到底有没有离开过希尔亚德小姐的手。还有,在星期一早上的教堂祷告仪式之前,毫无疑问有人看到她出现在教研室那边。如果希尔亚德小姐真的疯狂到这个地步,如此陷害利德盖特小姐的话,那她真是可以被送去疯人院了。其实,不管是谁干的,都该被送到那里去。 她走进图德大楼,敲了敲巴顿小姐的门。经许可进门后,她问能不能借一本《现代女性地位》。 “大侦探开始工作了?”巴顿小姐说,“可以啊,范内小姐,给你。哦,我想我应该向你道歉,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如果你能来处理这件龌龊的事情,我真是太高兴了,尽管这对你来说肯定不会轻松愉快。我发自内心地敬佩那些为大家共同的利益而置个人感情于一旁的人。在我看来,这件事实在太异乎寻常了——就和所有违背社会的其他行为一样。但我想,我们还不必要借助法律诉讼。至少我希望不要。一想到这个,我就很着急,这案子绝不能闹到法庭上去;基于这一点,我并不赞成聘请任何侦探。如果你有能力把这件事调查个水落石出,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哈丽雅特对她的这番话表示了感谢,以及她的书。 “你可能是这里最好的心理学家,”哈丽雅特说,“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可能跟通常的情况一样:有人变态地渴望引人注意,所以制造了这起公众骚乱。青春期少女和中年妇女是最可能干这种事的。我不知道除了这个理由外,还会有什么原因。而且我要说,那些信里还附带着一些猥亵的言辞,可以算得上是性骚扰了。就这类案例来说,这种情况很正常。不过,到底应该说她们是恨男人恨疯了,还是爱男人爱疯了,”巴顿小姐最后加了这么一句,她的幽默感灵光一闪,这哈丽雅特还是第一次见,“这我就说不上了。” 哈丽雅特把收集到的东西都放在自己的房间,然后觉得是时候去见院长了。她发现布洛斯小姐也在院长那里。布洛斯小姐在图书馆忙得很累,而且风尘仆仆,正喝着一杯热牛奶提神。马丁小姐则认为在牛奶里掺一点威士忌有助睡眠。 “教研室的人现在有新嗜好了啊。当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哈丽雅特说,“我总是想象,学院里有那么一瓶烈酒,就一瓶,还被财务主任锁起来保管好,以备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派上用场。” “以前的确是很严格的,”院长说,“但我老了后,觉得无所谓了。利德盖特小姐珍藏着一点雪莉白兰地,是为节日和假期准备的。财务主任甚至想过,要为学院储藏点波尔多葡萄酒。” “我的天哪!”哈丽雅特说。 “学生们是不许沾酒的,”院长说,“但校园所有柜橱里的东西,我可不敢保证。” “毕竟,”布洛斯小姐说,“她们那些烦人的家长就是这样培养她们的,家里面就有鸡尾酒。她们能在家里随便喝酒,在学校却不让她们喝,她们就觉得很荒唐。” “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找个警察来把她们的东西都搜查一遍?我自己都不愿意。我们不能把这个地方搞得像监狱一样。” “麻烦的是,”图书馆馆长说,“每个人都蔑视限制,呼吁自由,这样下去会出乱子的。到时候,她们又得怒气冲冲地质问,规矩都哪儿去了。” “老规矩在现今这个时代已经行不通了,”院长说,“太令人痛恨了。” “现代的观点就是,年轻人应该自己管理自己,”图书馆馆长说,“但她们能做到吗?” “不,她们不会的。她们觉得责任很烦人。战前,学生们还激情澎湃地召开学院会议,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但现在,她们不愿自找麻烦。从前的老活动,比如学院辩论赛和三年级大戏已经销声匿迹或快销声匿迹了。她们不愿意承担责任。” “她们眼里只有那些年轻小伙子。”布洛斯小姐说。 “去她的年轻小伙子!”院长说,“在我那个时代,我们只是单纯地渴望责任。我们来学院学习是为了提升我们的灵魂;我们都像搭在弦上的箭一样,只等着一有任务,就展示我们的组织才华。” “如果让我说的话,”哈丽雅特说,“这是学校的错——无纪律,以及其他。孩子们小的时候做梦都要干这干那,还要做得完美漂亮;当她们长大到了牛津后,她们累了,只想退后一步,让别人来挑大梁。甚至在我上学的那个时候,从最新式的公立学校里来的人任职的时候还会觉得害羞,真可怜。” “什么事都很难,”布洛斯小姐打了一个哈欠,“不过,我今天倒是让我的图书馆志愿者干了不少事。我们把大部分的书架都整理得井然有序,挂起了画,还有窗帘。看起来还是不错的。我希望能给勋爵留下个好印象。她们还没有刷完楼下的暖气管,但我把刷桶之类的东西都藏在柜子里了,希望没事。我还差借了一群仆人来打扫卫生,所以明天就没什么事了。” “勋爵什么时间到?”哈丽雅特问。 “十二点。我们在教研室接待他,接着带他视察学院。然后在礼堂进午餐,希望他能喜欢。仪式是在两点半。他倒是个风趣的人,但我已经受够了开幕典礼。我们已经庆祝了新四方院、教堂(还有唱诗班在场)、教研室餐厅(还和昔日学生、教师以及研究人员一起吃了午餐)、图德附楼(还有昔日学生茶会)、厨园以及仆人楼(还有皇室人员参与)、疗养院(还有医学教授的演讲)、会议室以及督学住处的落成。我们还为已故督学肖像、威利特纪念日晷和新钟举行过揭幕仪式。现在轮到了图书馆。上个学期,当我们整修伊丽莎白女王大楼的时候,佩吉特跟我说:‘对不起,院长女士,你能不能诉我,开幕仪式是什么时候?’‘什么开幕仪式啊,佩吉特?’,我说,‘我们这学期什么活动都没有,什么开幕仪式啊?’‘这样啊,小姐,’佩吉特说,‘实在对不起,我刚才在想会不会是新厕所,院长女士,我们现在已经什么都有了,不过如果再有什么典礼,提前通知我一下会比较方便些,我好去安排出租车以及停车位。’”院长说。 “我亲爱的佩吉特!”布洛斯小姐说,“他真是这个学府里最天真烂漫的人啊。”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我要死了。” “把她带去睡觉吧,范内小姐,”院长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06章 当他们上床睡觉的时候,里屋的门通常是开着的,餐厅里橱柜的门也是开着的;这便有很多暴行和噪声的可能。一天晚上,当他们上床的时候,所有在烟囱一角的椅子都被移动了,整齐地放在房间的中央,勺子被挂在一面满是洞的墙上,一扇里屋门的钥匙挂在了另外一扇上面。白天,他们感觉到房间在转,看到仓库的门也是开着的,但不知道是谁干的……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一一讲述的话实在有些冗长乏味。 ——威廉·透纳 “彼得。”哈丽雅特说。伴随着自己的声音,她从那强壮双臂的环抱中,迷迷糊糊地漂脱开来,穿过那一丛映着太阳光斑的山毛榉树叶进入黑暗。 “天哪,该死的,”哈丽雅特轻声自言自语,“哦,真该死。我不想醒啊。” 新四方院的钟有旋律地敲了三下。 “这不行,”哈丽雅特说,“这样真的不行。我潜意识里出现的东西实在太可怕了。”她摸索着找床头灯的开关。“梦反映的并不是人的真实愿望,而往往是比真实愿望更糟糕的东西。这才叫人心烦。”她把灯打开,坐了起来。 “如果我真是渴望被彼得拥抱,我应该梦到其他的,比如说看牙医,或者是修整花园。我不理解,我脑子里到底有什么极度可怕、可怕得超过极限的念头,必须要用彼得的拥抱才能反映得出来。该死的彼得!我想知道他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这么一想,她的脑子又被拽回到自负者俱乐部的那天晚上以及那封匿名信上。进而又让她想起他对石膏绷带让人好笑的愤慨。 “……但是当时我的身心暂时全部集中在工作上了……” 她想,别人可能会觉得这个人思维很跳跃,精力不集中。但是工作的时候,他的确全神贯注。全神贯注。是啊。我现在为什么让我的脑子到处梦游?这是项工作,是吗?……假设那个写匿名信的人正在干老勾当,正在往别人的门里塞信昵——会是谁的门?没人能盯住所有的门藏书网……我应该坐到窗户那边去,留意在四方院里走动的人……应该有人这样做——但又能信任谁昵?而且,老师们都有她们自己的工作要做;她们不可能整夜坐在窗户边,然后白天去工作……工作……全神贯注地工作…… 她已经起床了,把窗帘拉到了一边。天上没有月亮,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一个点灯熬夜赶论文的人都没有。 她想,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夜晚,任何人都可以去任何地方而不被人觉察。她几乎连右边图德大楼屋顶的轮廓都看不清。在她的左边,图德附楼后面突出来的新图书馆,在黑夜里就是黑黑的一团。 图书馆内,死寂一片。 她穿上睡袍,轻轻地关上门。外面冷得刺骨。她找到了墙上的开关,走到附楼的中央过道里。她经过了一排门,门后面睡着学生们,她们可能正在做梦,天知道是什么梦——考试、运动、大学生、派对,所有乱七八糟的奇怪东西,汇总起来称为“活动”。在她们的门外,堆着一小堆脏盘子、脏杯子,等着仆人收集回去清洗。还有鞋子。门上有写着名字的卡片:H·布朗小姐、琼斯小姐、柯尔布恩小姐、斯勒普塞小姐、伊莎克松小姐——这么多陌生的人名;这么多注定要成为人妻和人母的人名;或者还可以说,这么多未来的历史学家、科学家、大学教授、医生、律师——任何一种你觉得重要的职业。过道的尽头有扇大窗户。窗户的顶端和底端都敞开了,为了清洁和通风。哈丽雅特把底端的窗框推了上去向外看,冷得发抖。 她突然发现,不管是什么理由或直觉让她瞄了图书馆一眼,这理由或直觉真是精准得很。新图书馆应该非常黑才对,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其中的一扇长窗被一道窄窄的光线从上到下割裂开来。 哈丽雅特敏捷地思考。如果这是布洛斯小姐正在为了明天的开幕仪式作准备的话,也无可非议——尽管在一个让人不理解的时间,但她为什么要把窗帘拉上?装窗帘是因为图书馆朝南的那面要保护起来,避免强光直射。但如果说,在三月漆黑的半夜里,图书馆馆长为了保护自己和她的准备工作,要把窗帘拉起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学院的藏书可不至于那么神秘。她应该自己去看看昵,还是应该去叫醒什么人? 有件事很清楚,如果鬼鬼祟祟藏在窗帘后面的那个人是某位教研室的成员,那么叫个学生来见证这一发现显然是不明智的。哪位老师在图德大楼里住宿呢?那份名单不在手边,哈丽雅特记得巴顿小姐和希尔佩克里小姐的房间在这幢楼里,但在很远的另一头。倒是有机会去把她们叫起来。哈丽雅特最后瞥了一眼图书馆窗户,然后急匆匆地回头,经过天桥上的她自己的房间,走进主楼。她狠狠地抱怨了一下自己,怎么没有带手电筒;摸索墙上的开关很耽误时间。顺着走廊向前,经过楼梯口,然后向左。那一层没有住老师,一定是在下面一层。她又折回去,下楼,然后又转左。她身后所有的走廊灯都是亮的,她疑心这样会不会引起其他楼里的人的注意。最后,她看到左边的一扇门上标着“巴顿小姐”。那扇门是敞开的。 她急促地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起居室是空的,而且卧室的门也是敞开的。“上帝啊!”哈丽雅特说,“巴顿小姐!”没有人回应。然后,她探头看了一眼,卧室和起居室一样是空的。被罩扔在床尾,床肯定有人睡过;但睡觉的人已经起来,而且不见了。 要为此想出一个合适的解释,还是很容易的。哈丽雅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深思着;然后突然想起,透过这间屋子的窗户可以看到四方院。窗帘是拉开的,她向茫茫夜色中看了看。图书馆窗户的灯依然亮着;但就在此时,灯熄灭了。 她跑回楼梯口,穿过礼堂入口。大楼的前门是半开着的。她把门推开,跑出去,往四方院那里跑。就在她跑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在她前面。她迎面过去,慢慢接近了。那个东西一把抓住她,强有力地把她紧紧按住。 “你是谁?”哈丽雅特凶巴巴地问。 “你又是谁?” 抓住她的那个手放松了,打开一个手电筒,对着哈丽雅特的脸。 “范内小姐!你到这儿来干吗?” “是巴顿小姐吗?我在找你啊。我看见新图书馆里有灯亮着。” “我也看到了。所以我刚刚过去想看个究竟,但门是锁着的。” “锁着的?” “而且钥匙还在里面。” “还有别的方法进去吗?”哈丽雅特问。 “有,当然有了。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从礼堂过道和小说图书馆上去。过来!” “等一等,”哈丽雅特说,“那个人可能还在那里。你看住大门,确保没人从这儿过来。我到礼堂那边去看看。” “好的,好主意。你没有手电筒?你最好把我的拿去。开灯很浪费时间。” 哈丽雅特一把抓住手电筒,开始跑;一边跑,一边想。巴顿小姐的故事似乎合情合理。她醒过来(为什么?)看见灯光(她睡觉的时候要是没拉窗帘的话,这就很可能),然后就跑出去看个究竟。这时候,哈丽雅特正在上面一层的楼梯上找老师住的房间。同时,图书馆里的那个人要么是做完了她想做的事,要么看到图德大楼的灯都亮着,于是有所警觉,所以把灯关了。她没有从大门出来,现在要么还在礼堂与图书馆之间的某处,要么就是趁巴顿小姐和哈丽雅特在四方院里互相纠缠的时候,从礼堂的楼梯溜走了。 哈丽雅特找到了礼堂的楼梯,顺着向上爬,尽量把手电筒的灯光开到最小。她脑子里有种强烈的感觉,她正在找的这个人肯定是精神错乱的,或者就是个疯子;这个人有可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突然袭击她。她上到了楼梯口,把双扇的玻璃门推开,这扇门外就是从礼堂到学生伙食服务处的通道。她推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细微的脚步的寒率声,与此同时,她还看到手电筒的光一闪而过。在门的右边,应该有一个过道灯开关。她找到了开关,并开了灯。不过只是瞬间一闪,然后就又黑了。保险丝断了?她马上就自嘲起来。当然不是。肯定是在过道那边的那个人,几乎和她同时按了开关。她又把开关打开,灯光顿时铺满了整个过道。 在她的左边,有三扇门,其中厨房供应口在中问,门一直通向礼堂。右边是长长的空白墙,介于过道和厨房准备区之间。她的前面,在过道远处的那个尽头,快要到学生伙食服务处大门的地方,有个人站在那里,一手捂着她的睡袍,一手拎着一个大壶。 哈丽雅特迅速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人身上,这个人遇到她完全不慌乱。她看上去很熟悉,哈丽雅特马上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哈德森小姐,三年级的学生,学宴那夜她也在。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到底干什么?”哈丽雅特厉声问道。她并没有权利干涉学生们的行为。何况她自己的样子——穿着睡衣,裹着毛织晨衣——也不能让人感觉她有任何权威可言。哈德森小姐大吃一惊——凌晨三点钟,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盘问。她盯着哈丽雅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哈德森小姐终于开口了,口气很不温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有权在这几走,我也同样有权……哦,天哪!”她突然大笑了起来,“我想你肯定是个仆人吧。你没穿制服我没认出来。” “不是,”哈丽雅特说
,“我是一个往届学生。你是哈德森小姐,是吧?你的房间不在这里。你是不是要去学生伙食服务处?”她的眼睛盯着那个壶。哈德森小姐的脸红了。 “是的——我想去拿点牛奶。我有篇论文要赶。” 她说得好像这是件天大的罪过似的。哈丽雅特不禁暗暗发笑。 “所以这还跟以前一样,是不是?凯莉就跟我们当年的艾格尼丝一样心肠软。”她走到学生伙食服务处小窗口,摇了摇开口,但被锁住了,“显然,她的心肠还不够软。” “我跟她说过让她把窗口留着,”哈德森小姐说,“但她大概忘记了。对了——你可别去揭发凯莉。她这个人好极了。” “你应该知道,凯莉是不应该留小窗口的。你应该在十点钟之前去拿牛奶。” “我知道,但你不可能每次都清楚你晚上到底要不要牛奶。我想,你们那个时候应该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是啊,”哈丽雅特说,“我们最好不谈这个了。等一下,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才,就在你来之前几秒钟。” “你遇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哈德森小姐看上去吃了—惊,“为什么?有什么事发生吗?” “我不知道。睡觉去吧。” 哈德森小姐离开了,哈丽雅特又去摇了摇学生伙食服务处的门,那门跟发售食物窗口一样锁得死死的。然后她继续走,穿过小说图书馆,那里是空的,她把手按在新图书馆橡木门的门柄上。 门是锁着的,锁上没有钥匙。哈丽雅特在小说图书馆里看了一圈。窗台,那儿有一支细铅笔,还有一本书和几张纸。她把铅笔捅进钥匙眼里,什么也没碰到。 她去了小说图书馆的窗户边,把窗户推起来。窗户下面是小走廊的顶棚。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两个人玩不起来。她拖来一张桌子,挡住了图书馆的门,这样如果有任何人想从她后面的门里出来的话,她肯定会发现。然后她从窗户爬出来,上了走廊的顶棚,趴在露台上。她看了看下面,但什么也看不清楚。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发了一个信号。 “嗨!”巴顿小姐在下面,小心翼翼地压着嗓门。 “另外一个门也锁着,而且钥匙不见了。” “那就不好办了。如果我们俩当中的一个离开,去找帮手,那个人可能逃出来。如果我们大声呼叫的话,会引起一场骚乱的。” “你说的完全正确。”哈丽雅特说。 “这样吧,我尽量从底层的窗户里翻进去。那些窗户好像都插了插销,但我可以敲碎一格玻璃。” 哈丽雅特在那里等着。现在,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叮当声。然后是一阵安静。接着,她又听到窗框移动的声音。然后是更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哈丽雅特回到小说图书馆,把桌子从门边推开。大约六七分钟后,她看到门柄在移动,还听到橡木门那边轻叩的声音。她弯腰凑近钥匙孔,说:“怎么样了?”然后把耳朵侧过去听。 “一个人也没有,”巴顿小姐的声音从那一边传来,“钥匙不见了。里面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我马上进来。” 她迅速从礼堂跑出来,然后转到图书馆的前门。在那里,她找到了巴顿小姐打开的窗户,她爬了进去,顺着楼梯跑进图书馆。 “天哪!”哈丽雅特说。 新图书馆真是气派,房顶很高,南但崤六个隔间,那么多窗子从地板一直立到天花板,给图书馆采光。北侧的墙壁是没有窗户的,书架足有十英尺高。书架上方还有空余的墙壁,如果将来现有的书架上书太多的话,上面还可能被运作成一个额外的画廊。现在,这块空墙被布洛斯小姐和她的志愿者装饰了一系列的版画,都是那些对学术门派有深远影响的东西,比如希腊帕台农神庙、罗马角斗场、图拉真纪念圆柱,还有其他一些古典的地理场所。 馆里所有的书都被拽出来了,扔得地板上到处都是。那个人采用的方法倒是简单,她把书架整个推翻了,画也被扔了下来。墙的空白处被横七竖八地画满了,用的是棕色油漆,上面写的字有一英寸大,内容当然不堪入目。一架图书馆用的梯子和一桶里面放着刷子的油漆,得意扬扬地竖立在这一片狼藉的中间,来解释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怎样完成的。 “这下完蛋了。”哈藏书网丽雅特说。 “是啊,”巴顿小姐说,“用这来欢迎欧卡珀勋爵真是好极了。” 她的声音里有种古怪的腔调——几乎是一种满意。哈丽雅特冷静地看着她。 “你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拿放大镜去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还是去找警察?” “两个都不行。”哈丽雅特说。她思索了一会儿。 “首先,”她说,“要去找院长。其次,要找到钥匙,或者备用钥匙。然后,要把这些污秽的字都清理掉,不能让人看到。最后,在十二点之前把图书馆整理好。我们还有许多时间。你还好吧,能不能去把院长叫醒,把她带来。我就趁这个时间检查一遍,找找线索。我们以后再讨论是谁干的,她是怎么逃走的。抓紧时间。” “好!”巴顿小姐说,“我最喜欢有主见的人了。” 她马上备受鼓舞地出发了。 “她的睡袍上肯定沾满了油漆,”哈丽雅特大声地自言自语,“但也许是爬进来的时候弄的。”她到楼下去,检查了一下开着的窗户。“是的,她就是从油漆未干的暖气管上爬进来的,但不知道她是从哪儿上的暖气管。我想我也作下记号了。还真的有。未干的脚印——她的和我的,毫无疑问。等一等。” 她跟踪着湿脚印,上了楼梯,在那里脚印慢慢变淡,既而消失了。她没有找到第三对脚印,但闯入者的脚印有可能慢慢干了。不管这个人是谁,她肯定最迟是在午夜刚过的时候闯进来的。油漆溅得到处都是,那是不是可以在全学院搜查沾了油漆的衣服?这倒不错。但这样会引起可怕的丑闻。哈德森小姐——她的身上有油漆印子吗?哈丽雅特觉得好像没有。 她又回过神来,出乎意料地觉察到,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而且窗帘是拉开的。如果另外大楼里的人看进来,那这图书馆内部一定像个打足了光的舞台。她把灯都关了,小心地拉严窗帘,然后再把灯重新打开。 “是啊,”她说,“我明白了。是这样的。那个人动手的时候,窗帘是拉上的。然后她把灯关上,再把窗帘拉开。接着,这位邪恶的艺术家就逃跑了,并把门锁紧。到了早上,从外面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谁会是第一个进图书馆的人呢?一个早班仆人,要来最后清扫一下?她会发现图书馆的门是锁着的,然后会想是布洛斯小姐锁上的,可能没什么事情要干了。布洛斯小姐可能会是第一个进来的人。什么时候呢?那要到早祷告之后了,或者是早祷告之前。她可能进不来,然后会浪费时间找钥匙。等到有人能进图书馆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根本没时问清理这个烂摊子。这时,所有的人都差不多要来了。名誉校长—— “布洛斯小姐会是第一个来图书馆的人。她也是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最了解油漆桶藏在什么位置的人。她会把自己的工作毁得一团糟吗?这个假设比利德盖特小姐毁掉自己的校稿还严重。这种心理战术的假设会有多大可能呢?一个人可以毁掉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但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却下不了手。但从另一方面讲,如果一个人真是狡诈到一定程度,料到人们会这样猜测,她可能就会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毁得一团糟,然后就洗脱嫌疑了。” 哈丽雅特在图书馆里缓慢地走动。地板上有一大摊溅出来的油漆。在它的边缘——哦,是啊!如果在这里仔细找寻沾染了油漆的衣服,应该会有所帮助。但那些脚印可以证明,那个浑蛋显然没有穿拖鞋。那么,她说不定什么也没穿呢?这一层的暖气开得很足很热,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狡诈精明,就算是为了舒服,她也可以什么都不穿。 那么,这个人又是怎么逃跑的?哈德森(如果她值得信赖的话)和哈丽雅特都没有在出口遇到任何人。但在灯熄灭之后,那个人还是有充裕时间能逃跑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礼堂的拱门下面溜走,从远远的老四方院那边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或者,也有可能,当哈丽雅特和哈德森小姐在走廊里交谈的时候,那个人就藏在礼堂里。 “我失算了,”哈丽雅特说,“我应该把礼堂里的灯都打开,查个清楚。” 巴顿小姐带着院长回来了。院长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说:“老天爷!”她看上去像个粗壮的中国古代官员,长长的红辫子,蓝色的夹层睡袍,袍子上满是绿色和深红色的龙。“我们怎么蠢得没想到这一招?当然,她肯定要这么干的!如果我们早料到就好了,布洛斯小姐可以在她走之前把图书馆锁起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首先想到的是,”哈丽雅特说,“松节油。第二个是,佩吉特。” “我亲爱的,你完全说对了。佩吉特能帮我们。他总是能帮上忙,就像慈善家一样,从来都不会拒绝你。你们两个及时发现了这个,真是上帝保佑。我们先把这些恶心的涂涂抹抹清理掉,然后就可以涂上一层快干胶漆,或者……或者整个贴上墙纸,然后——天哪!我不知道从哪里可以搞到松节油,除非漆匠留下了很多。我们需要一小缸松节油啊。但佩吉特会处理好的。” “我马上就去找他,”哈丽雅特说,“而且立刻去把布洛斯小姐拽来。我们必须得把这些书放回书架。现在什么时候了?差五分四点。我想应该没问题的。在我回来之前,你们能照看一下这里吗?” “好的。哦,现在大门已经开了。我有一把备用钥匙,真是幸运。一把精致的镀金钥匙——本来是为欧卡珀勋爵准备的。但我们得找一个锁匠来开另外那扇门,除非建筑工人那儿有把多余的。” 在这个难以置信的早上发生的所有难以置信的事中,最难以置信的要算佩吉特的冷静。他穿着一身讲究的条纹睡衣被招到哈丽雅特面前,以一种悍然的镇定听完了她的描述。 “院长很遗憾地说,佩吉特,有人在新图书馆里捅了个大娄子。” “很糟吗?” “整个地方都底朝天了,墙上全部都是不堪人目的字和画。” “那真是不幸啊。” “用棕色油漆干的。” “那肯定很难看。” “必须得马上清理干净,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对。” “然后我们得找到装饰工人,或者任何人,只要能贴墙纸,能把墙洗干净就行。这些得在勋爵来之前完成。” “很好。” “佩吉特,你觉得你能处理这个吗?” “交给我吧。” 哈丽雅特接下来的任务是去找布洛斯小姐。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烦躁地大声发泄了一通。 “太恶心了!你说那些书都要重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哦,天哪,是啊——我想现在谁也救不了了。真是幸亏我没有把乔叟的珍贵卷本以及其他珍贵的书卷放在陈列书架里,天哪!” 图书馆馆长从床上爬起来。哈丽雅特观察了一眼她的脚,很干净。但卧室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这味道是从隔壁固定面盆那儿飘来的。 “我说——那是松节油的味道吗?” “是的,”布洛斯小姐说着,拼命把腿往长袜里塞,“我是从图书馆里拿回来的。我搬那些油漆桶的时候,手上不小心沾了油漆。” “你要是刚才把松节油借给我多好。我们刚才必须得从一段油漆未干的暖气管上往窗户里爬。” “是啊。” 哈丽雅特出门的时候很困惑。布洛斯小姐明明可以在现场就把油漆清洗干净的,为什么不怕麻烦把那罐松节油带回新四方院的房间?但她非常理解,如果想把脚上的油漆洗干净,但在清洗到一半的时候被什么事打断了,那么她别无选择,只能拿着松节油罐子赶快离开。 然后,她又有了一个想法,那个浑蛋不可能是光着脚离开图书馆的。她肯定又把拖鞋穿上了。如果她把沾了油漆的脚塞进拖鞋的话,那拖鞋肯定会让她露马脚的。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又回到新四方院。布洛斯小姐已经不在了。她的卧室拖鞋就放在床边。哈丽雅特仔细检查了一下这双拖鞋,但上面一点油漆的痕迹都没有。 在回去的路上,她碰到了佩吉特。他的两只手分别提着一大罐松节油,正静静地穿过草坪。 “你从哪儿搞到这么多,佩吉特,这么一大清早的?” “哦,莫林斯骑着他的摩托车去找了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开了家汽油店,就在附近。” 就是这么简单。 不久,哈丽雅特和院长都已梳洗完毕,穿上体面的长袍。她们跟在佩吉特和装饰工匠的后面,沿着伊丽莎白女王楼的东侧走着。 “女士们,”她们听到佩吉特开口说话了,“也一大早就起床,跟先生们一样。” “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工匠回话说,“女士就是女士。先生就是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个国家需要的,”佩吉特说,“是一个希特勒。” “这是对的,”工匠说,“把女孩子们留在家里。伙计,你这儿的活计还真是有意思。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在给一群母鸡看大门之前?” “在动物园里帮忙喂骆驼。那也是项很有意思的工作。” “那你怎么把那份工作给丢了?” “血毒。我被咬了手臂,”佩吉特说,“被一个母的。” “哈!”装饰工匠说。 当欧卡珀勋爵驾临的时候,图书馆已经完全没有碍眼的东西了,除了上面的部分还有点潮,有些缝隙以外。这是因为新墙纸干的程度不均匀。玻璃都擦干净了,地板上的油漆污点也清理掉了。她们在一个橱柜里找到十二张经典雕塑的摄影,可以用来代替希腊帕台农神庙和罗马角斗场;书都被放回书架的原位了;而且陈列书架上恰到好处地摆放着乔叟的初版书卷,莎士比亚的首版四开本,三本莫里斯的凯姆斯科特出版社作品,有亲笔签名的《有产者》。,还有什鲁斯伯里伯爵夫人的绣花手套。 院长拥抱了勋爵,好像一只母鸡在抱一只小鸡。她的神经时刻都在饱受折磨,生怕有什么难堪的信笺从他的桌布里掉出来,或出人意料地从他长袍的褶皱里飘出来。午餐之后,当她们都在教研室的时候,他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好几张纸条,快速地翻阅着,眉头困惑地皱起来。这个时候,她敏感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差点把放糖的小碟子给打翻了。不过,后来才搞清楚,他只不过是放错了一条希腊名谚。尽管督学已经了解了图书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沉静,一样泰然自若。 这些事哈丽雅特都没有看见。装饰工人们干完活儿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图书馆里,观察每个来来往往人的行为。但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显然,这个学院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没有得逞。有仆人把冷餐端给这位自己忙活的观察者。一块餐巾把午餐盘盖了起来,但除了火腿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外,折叠的餐巾下并没有隐藏别的。哈丽雅特认出了这个仆人。 “你是安妮,是不是?你现在在厨房工作吗?” “不是的,夫人。我在礼堂和教研室里服务。” “你的小女儿们怎么样?我记得利德盖特小姐说过,你有两个小女儿。” “是的,夫人。您想问哪一方面呢?”安妮的脸马上就容光焕发起来,“她们好极了。我们从前住在一座工业城市里,但牛津更适合她们。夫人,您喜欢孩子吗?” “哦,喜欢的。”哈丽雅特说。事实上,她并不那么喜欢孩子;但总不能对这些有小宝贝的母亲们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夫人,您应该结婚,然后就会有您自己的孩子了。哦!我怎么能这么对您说话——太不合适了。但在我看来,这么多没结婚的女士们住在一起,这真是可怕的事。这是不正常的,对不对?” “呵,安妮。这完全是个人选择的问题。而且也得等到合适的人出现才能结婚啊。” “夫人,这倒是真理啊。”哈丽雅特突然想起,安妮的丈夫很古怪,要么就是自杀了,要么就是有别的不幸的事。她怀疑安妮的这番陈词滥调是不是装的。但安妮看上去好像过得挺高兴,她又笑了。安妮有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哈丽雅特琢磨,在她变得这么瘦,这么忧心忡忡之前,肯定是位相貌姣好的女子。“我希望你的那个人会出现——或者你是不是已经订婚了?” 哈丽雅特皱了皱眉头。她对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不想和学院里的仆人讨论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安妮这么问,好像也没有无礼的意图,所以她还是很礼貌地回答了:“还没有呢,但谁知道以后昵?你觉得新图书馆怎么样?” “夫人,这是非常壮观的一个房子,是不是?但这么大一个地方,只允许女人来看书学习,有点太浪费了。我不明白女人要书干什么。书又不能教她们怎么做个好妻子。” “你的观点太可怕了!”哈丽雅特说,“安妮,你怎么能在一所女子学院里找到工作的?” 仆人的脸上立刻愁云密布。“夫人,我有我的苦衷,找到一份工作就老实干呗。” “是啊,当然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很不错。但有些聪明女人很古怪,您觉不觉得?我的意思是,很好笑。她们只有一种心思。” 哈丽雅特想起和利德盖特小姐之间的那些误会。 “哦,不是这样的,”她轻快地说,“当然她们都很忙,没有时间关注外界的事。但她们的心地都很好。” “是这样的,夫人;我知道她们心地都很好。但我经常想起《圣经》里的那句话:‘多学使人疯癫。’这不是一件好事。” 哈丽雅特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并注意到她眼睛里有一丝古怪的神情。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安妮?” “没什么意思,夫人。就是好笑的事常常发生,不过当然了,您是客人,不会了解的。我也没有资格来说这些——我现在只是个仆人而已。” “如果我是你的话,”哈丽雅特相当担心地说,“我绝不会和外面的人或者访客提到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事。如果你有任何抱怨的话,你应该去和财务主任,或者督学说。” “我并没有任何抱怨,夫人。但您可能也听说过,那些墙上写的粗鲁的话,还有在四方院里烧着的东西——为什么,报纸上登了一点点。夫人,您会发现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人来学院之后。” “哪个人?”哈丽雅特严肃地问。 “那些女学问人中的一个,夫人。不过,也许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多嘴了。您写过侦探小说,是吧,夫人?您一定能在那个女士过去的故事里发现点什么,您要相信我。最起码,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和这样一个女士待在一个地方,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觉得这里肯定有误会,安妮。你随便散布这样的谣言,倒要让我小心了。你现在最好赶快回你的礼堂去。我希望你在那儿还有点用。” 所以,仆人所说的当然是德·范恩小姐了;她正是这个到达学院时间和恶作剧开幕相吻合的“女学问人”——如果安妮看到老同学宴会那晚四方院里的那幅图的话,她会发现,实际情况比她所了解的还要吻合。一个古怪的女人,德·范恩小姐,而且她那双让人不安的眼睛背后,显然有着各种各样的经历。但哈丽雅特更倾向于去喜欢她,她发疯的方式跟那些肇事浑蛋不一样;不过说她有某种狂热的气质倒不离奇。不过,她昨天晚上在干什么?现在她在新四方院里有房子住,现在她想有不在场证据可不容易了。德·范恩小姐——好了,她和所有其他的人一样,双脚都浸在嫌疑之水里。 图书馆的开幕典礼进展得很顺利。名誉校长用那把镀金的钥匙打开了大门,并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这把钥匙曾在特殊的情况下,已经开过一次门了。哈丽雅特一直观察着每一个在场学生以及老师的脸,图书馆能高雅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人露出一丝惊讶、气愤或失望的表情。哈德森小姐也在场,看上去兴致很高,但丝毫不激动;卡特莫尔小姐也在场,她看上去好像哭过。哈丽雅特注意到她一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没有跟人说话,直到典礼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皮肤较黑的女孩从人群里挤到她那儿,然后她们一起走开了。 晚些的时候,哈丽雅特去了督学那儿交她答应过的那份报告。她特别强调,像前一天晚上那样的事,如果一个人处理是很困难的。多派些帮手在四方院和过道里仔细巡逻才有可能抓到下手的人,无辜的嫌疑人也能尽早排除。她强烈建议从克丽普松小姐的代理公司里招些女侦探,那个公司她先前已经解释过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督学回答说,“但我已经知道至少有两位教研室的成员极度反对这样做。” “我知道是谁,”哈丽雅特说,“埃里森小姐和巴顿小姐。为什么?” “我也觉得,”督学没有回答问题,只顾着继续说,“现在事情真的很棘手。如果有陌生人晚上在学院里走来走去,学生们会怎么想?她们会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自己不能巡逻,要找别人。很难开口告诉她们,我们自己也是重点嫌疑对象。而且,要是按照你的建议来做,我们需要一大帮人——如果重要地方都需要人看守的话。这些人可能对学院的生活状况一无所知,她们很可能犯一些难堪的小错,比如跟踪或盘问了不合适的人。我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避免一场难堪的丑闻和怨声载道。” “我全部都了解,督学。但另外一方面,这也是最快的解决方法。” 督学低下头,欣赏着一块精致的织锦。 “我觉得这样做不是我们希望的。我知道你会说整件事都不是我们希望的。我很赞同这个观点。”她抬起头,。我想,范内小姐,你大可以不必牺牲你自己的时间来帮助我们。” “我的时间是没问题的,”哈丽雅特缓缓地说,“但如果没有帮手,这件事就很棘手。如果这里有,哪怕只有一两个完全没有嫌疑的人,那也会好办得多。” “巴顿小姐昨天晚上帮了你不少忙吧。” “是的,”哈丽雅特说,“但——我该怎么说呢?如果我这是在写侦探小说的话,在现场发现的第一个人应该是第一嫌疑人。” 督学从她的篮子里挑出橘色的线,一心要把线穿到针里。 “你愿意解释一下吗?” 哈丽雅特小心翼翼地解释了。 “你解释得很清楚,”巴林博士说,“我完全理解。现在,那个学生,哈德森小姐,她的解释并不怎么让人满意藏书网。她怎么可能在那个时间还指望能在学生伙食服务处拿到食物;事实上,她也没拿到。” “没拿到,”哈丽雅特说,“但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我上学的那个时候,和仆人总管打个招呼,让她晚上帮忙留门,不是件很难的事。所以,如果有人晚上要赶论文或者别的什么事,感到饿了,她就会去那儿,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的天哪。”督学说。 “我们对此一直都是很自律的,”哈丽雅特说,“会把这记在我们的账上,学期末的时候会算在我们的学杂费用里。不过,”她谨慎地加了一句,“有些东西,比如说冷餐肉和烤油之类的,那肯定会有些隐瞒。不管怎样——我觉得哈德森小姐的解释是说得过去的。” “事实上,厨房门是锁着的。” “的确是锁着的。其实,我见过了凯莉,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十点半锁了门。她承认哈德森小姐请她留门,但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就在昨天晚上,财务主任特别下令要锁好厨房和学生伙食服务处。那肯定是在我们的会议之后的事。她还说她会比以前更严格地管理这件事,因为上学期的那些麻烦现在又出现了。” “这样——我看没有什么不利证据针对哈德森小姐。我想她只是一个很活泼的年轻姑娘;不过,还是关注一下她比较妥当。她是很有能力的,但她先前的所作所为却不是很有教养。而且,我敢说,她很有可能会被别人议论,甚至感觉到不友好的情绪。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想制造任何针对她的偏见,只是供你参考——万一它有参考的价值。” “谢谢你。那么,督学,如果你觉得找外界人士来帮忙不可能的话,我觉得我应该在学院里待上一个星期左右。对别人就说是来帮助利德盖特小姐整理书藏书网稿的,我自己也可以在牛津大学图书馆做点研究。这样的话我可以进行一些调查。但如果学期结束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我真觉得你们得考虑请专业人士介入了。” “你真是太慷慨了,”督学说,“我们全体都应该向你致谢。” “我应该提醒你,”哈丽雅特说,“高级研究员里有一两个人并不赞成我的介入。” “这是有点麻烦。但如果你为了学院着想,接过这个烫山芋的话,只能让我们多一份感激之情。能避免把这件事公开于众,我简直无法强调这意义有多重大。不管对我们这个学院,还是对整个大学的女性来说,什么都比不上报纸上的恶意中伤、胡编乱造更有害。到现在为止,学生们看起来很靠得住。如果她们中有人走漏风声,我们现在也应该有所耳闻了。” “费拉克斯曼小姐那个新学院的未婚夫呢?” “他和费拉克斯曼小姐都是很规矩的。首先,这件事自然是纯粹的私事。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和费拉克斯曼小姐谈过话,她保证她和她的未婚夫都会严守秘密,直到整件事水落石出为止。” “我明白了,”哈丽雅特说,“我们要尽全力处理这件事。有件事我想提个建议,有些过道的灯应该彻夜都点着的。这么大的一座楼,灯全点上巡查都已经很难;如果再摸黑,更是不可能的。” “很有道理,”巴林博士说,“我会和财务主任说的。” 尽管这安排不尽如人意,但哈丽雅特还是把这个责任接了下来。 第07章 哦,我亲爱的克瑞斯特,不要伤心,也不要因为这些复仇女神而胆怯,就让这些女魔鬼们疯掉吧,和她们所中的地狱一般的魔咒;请不要把你高贵的念想变得跟她们的爱一样卑微,对于她们来说,任何劝告都无济于事,连上帝都无法纠正。 ——麦克尔·德雷顿 哈丽雅特·范内小姐,著名的侦探小说家,要在什鲁斯伯里学院里小住几个星期,并在牛津大学图书馆研究谢里丹·拉法努的生平和作品。这件事在学院上下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哈丽雅特的理由很充分;她确实是在为研究拉法努从容不迫地收集资料,尽管牛津大学图书馆或许并不是最理想的资料来源,但她必须为她在学院的露面找个理由,并且,牛津大学十分愿意相信,他们的图书馆是这个学者世界的中心点。在学术刊物里,她也能找到足够的资料,来应付媒体善意的打听,为她的工作进程做一个体面的答复。事实上,她白天在汉弗莱公爵。的怀抱里打盹,以弥补她晚上用来窥视各个过道占用的睡眠时间。在牛津大学里,她肯定不是唯一觉得图书馆里的旧皮革和中央供暖会让人嗜睡的人。 与此同时,她也为利德盖特小姐贡献了不少时间,帮她把混乱的校稿理清头绪。她们重新写了序言,根据作者惊人的记忆力,又恢复了被毁掉的段落;用新的校稿纸代替了那些面目全非的页面;参考资料里,五十九个错误和晦涩不清的地方被修正了;对埃克伯特姆先生的辩驳也被合并在文本里,辩驳也更丰满,更无懈可击。出版社的权威人士开始雄心勃勃地谈及这本书的出版日期了。 不知道是因为哈丽雅特的夜间巡逻,还是因为涉嫌圈子被大大缩小,或者因为别的原因,总之那位肇事者似乎感到了威胁,接下来的几天很少有事发生。其中讨厌的一件事是,教研室厕所的下水道被堵了。被堵的原因是,有人用根杆子,把什么东西的碎片坚实地塞进阴沟铁栅去了。下水道工人把堵塞的东西掏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一双编织手套。手套上有棕色油漆的污痕,但已经破碎不堪,无法辨认到底属于谁。另外一件事是,图书馆那对失踪的钥匙找到了,并引起不小的骚动。钥匙是在普克小姐的一卷幻灯片里面发现的。普克小姐把幻灯片丢在一间教室里,半个小时之后她要用它解释关于希腊巴昔农庙壁雕的一些评论。这两件恶作剧都没有带来任何发现。 在哈丽雅特的面前,整个教研室都表现出那种谨慎小心、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尊敬。这种尊敬是出于学术传统赋予学者的一种使命。她们十分清楚,一旦官方宣布了一位调查人,那么这个人的调查一定不能受到任何干扰。她们不会强迫她听无辜的辩白,或者义愤的控诉。她们对待此事态度超然,几乎避而不提,尽量把研究室里的谈话控制在学院以及学术事宜上。根据礼节,她们也按次序邀请哈丽雅特去她们的房间享用雪莉酒或咖啡,很自制地不去评论他人。巴顿小姐也邀请过哈丽雅特,想让她评论一下《现代女性地位》,并向她咨询德国女人地位的情况。坦白地说,哈丽雅特并不赞同书里的许多观点,但这只是就事论事,并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业余侦探职权这一尴尬的问题被两人心照不宣地撇在了一边。希尔亚德小姐也是这样,把她对哈丽雅特的个人意见搁在一旁,耐着性子和哈丽雅特咨询一些历史上犯罪的技术问题。比如爱蒙德·贝瑞·高德弗里阁下的谋杀案,还有传闻中埃塞克斯伯爵夫人下毒陷害汤姆斯·奥弗泊里阁下的故事。当然,这样的铺垫很可能暗含着什么精明的计谋,但哈丽雅特更愿意把这些归因于得体的谨慎的本能。 她和德·范恩小姐有过很多次愉快的交谈。这位学者的个性吸引着她,又让她极为困惑。她觉得,比起任何其他的导师,德·范恩小姐献身于学术更像是一种结果,并不是无忧无虑,自然平稳地走出来的;而是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召唤,这种召唤强烈到克制了其他可能的渴望以及方向。不知怎么的,她对德·范恩小姐过去的生活很好奇;但这并不好打探,而且她总会在突然间觉得,自己听到的闲言闲语够多了。她可以猜测出冲突背后的故事,但无法相信德·范恩小姐对她自己的受压抑毫无意识,也不相信德·范恩小姐对此束手无策。 哈丽雅特有意要和学生会的人建立友好的关系,所以她鼓起勇气,向学院文学社团的人作了一个关于“侦探小说以及侦探现实”的讲座。这是件很冒险的事。她讲解的是她自己成为嫌疑对象的那个案例,这样便自然没有含沙射影之嫌;在接下来的讨论里,也没有人不懂人情世故地乱说话。威尔福康姆谋杀案则是另外一回事。她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拒绝和学生谈这件事。在纯粹的私人场合,剥夺她们合理的激动实在不是友善之举。但每隔两句话,就要提到一次彼得·温西,真让人烦心。也许她的阐述从干巴巴的学术角度来说,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偏差,但受到了学生们热烈的鼓掌致意。座谈结束的时候,高年级学生米尔班克斯小姐邀请她享用咖啡。 米尔班克斯小姐的房间在伊丽莎白女王楼,房间布置得很有格调。她是个身材高挑、举止优雅的姑娘,显然家境殷实,穿着打扮比大多数学生考究多了。并且,她在学术上的造诣也是游刃有余。她在从事一项分文不取的研究项目,并公开声明,她想做一个学者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在死的时候依然是一个可笑的庸人。除了咖啡以外,她那里还有马德里亚酒和鸡尾酒可供哈丽雅特选择。她非常有礼貌地说了声抱歉,因为学院设施简陋,她无法提供调酒用的冰块。哈丽雅特不喜欢在晚餐之后用鸡尾酒,而且,自从来牛津之后,她已经喝了太多次的马德里亚酒和雪莉酒,喝得厌烦。所以,她要了咖啡,.99lib.在所有的咖啡杯和酒杯都满上后,她发出一阵轻笑。米尔班克斯小姐问是什么让她发笑,口吻很礼貌,一点也不唐突。 “只是,”哈丽雅特说,“我有天在《晨星报》上看到一篇文章,里面说,‘本科女流’——记者们喜欢用这个恶心的词——只会喝可可饮料。” “记者们,”米尔班克斯小姐很养尊处优地说,“总是比时代要晚三十年。福勒小姐,你在学院里看到过可可饮料99lib?吗?” “哦,看到过。”福勒小姐说。她是一个黑黑的、粗壮结实的三年级女生,穿着一件很脏的毛衣。她先前解释过,没时间换衣服,是因为她在受一篇论文的折磨,一直忙到来参加哈丽雅特讲座的前一分钟,“是的,我在导师的房间里看到过。是偶然看到的。但我一直觉得这很幼稚。” “这是不是古典英雄时期的重现啊?”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哦,那些美好的时光啊。。” “集体主义者才喝可可饮料昵。”那个三年级学生说。她很瘦,脸上有一股急切又轻蔑的神情,一点也不为她的毛衣而感到不好意思,似乎觉得这种事情不值得考虑。 “但是他们对别人的失败那么温柔,”米尔班克斯小姐说,“莱顿小姐已经改变过一次了,现在她又要改回去。这回要能持续的话,也不错。” 莱顿小姐蜷在火炉边的靠枕上,顽皮地抬起了她那张被灯芯点亮的瓜子脸。 “我的确很喜欢告诉别人,我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我太热衷于干这种事了。特别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坦白我对费拉克斯曼这个女人的厌恶。” “烦人的费拉克斯曼。”一个黑人女孩简短地说。她的名字叫哈瑞德克,哈丽雅特最近刚刚了解到,她是个为人中庸的历史专业学生。“她让整个二年级都流言纷纷。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制造出来的影响。你要是问我,我得说卡特莫尔不是一般的有问题。天知道。我可不想牵扯到这桩鬼事里——学院里的烦人事已经够多了——但如果卡特莫尔因此而做了什么过激的事,那还是令人难堪的。米尔班克斯,作为一位高年级学长,你觉得你拿这件事有什么办法吗?” “我亲爱的,”米尔班克斯小姐抗议说,“谁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阻止费拉克斯曼去给别人的生活增加负担。即便我能,我也不会。你不会真的希望我倚老卖老,去给她施压吧?我要到处拽人参加学院座谈会,这已经够倒霉了。教研室的人根本不理解,我们就是缺乏积极性。” “在她们那个年代,”哈丽雅特说,“我想每个人对组织和会议都很有激情。” “我们有许多学生内部的座谈会,”莱顿小姐说,“会认真地讨论很多事,我们对混合党派的那些监督条例很愤慨。但我们对学院内部事务就没那么积极了。” “嗯,我想,”哈瑞德克小姐很直率地说,“我们的态度有时候过于顺其自然了。如果出了什么大娄子,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你是指费拉克斯曼夺人所爱呢,还是指学院里的闹剧?哦,范内小姐,我想你应该对学院里的谜案有所耳闻吧。” “我听到过一些,”哈丽雅特很谨慎地回答说,“好像很麻烦。” “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这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哈瑞德克小姐说,。我说我们应该私下自己做些调查。教研室的人看上去没什么进展。” “呵,不过上一次调查的结果并不怎么让人满意。”米尔班克斯说。 “你是说卡特莫尔?我不相信这是卡特莫尔干的。她可是正在风口浪尖上,太明显了,而且她也没有这个胆量。她能够让自己出尽洋相——事实上也是如此,但她不可能如此隐秘地干这种事。” “没有证据对卡特莫尔不利,”福勒小姐说,“除了那封写给费拉克斯曼的信。那封信很粗鲁无礼,指责她抢了卡特莫尔的未婚夫。就算卡特莫尔很有嫌疑,那她为什么要做其余的这些事呢?” “肯定的,”莱顿小姐像是和哈丽雅特探讨般地说,“最明显的嫌疑人通常都是无辜的。” 哈丽雅特笑了,然后米尔班克斯小姐说: “是的,但卡特莫尔几乎疯狂到能干任何事来吸引他人的注意,我觉得她已经疯狂到一定程度了。” “但我不相信这是卡特莫尔干的,”哈瑞德克小姐说,“她为什么要写信给我?” “你也收到了匿名信?” “是的,但信上只是说她希望我在学院里考试落败这种匿名粘贴信里常见的蠢话。我把它烧了,还跟卡特莫尔一起去吃了晚饭,提提精神。” “干得不错。”福勒小姐说。 “我也收到过一封,”莱顿小姐说,“美女——这是地狱为和我走同一条路的女人颁发的奖赏。所以,根据这个信上的建议,我用火炉把这封信烧去我未来的住址了。” “同样,”米尔班克斯小姐说,“这也很讨厌。我其实并不介意这些匿名信,倒是发愁那些破衣烂衫,还有墙上的涂写。如果外面哪个爱管闲事的人碰巧看到了,会搞得社会上沸沸扬扬,那就真的麻烦大了。我并不是多看重社会舆论,但我得承认多少有一点。我们不愿意看到学院采取措施,封锁大门。我也不愿意被人说我们住在一家疯人院里。” “太难为情了,”莱顿小姐表示同意,“尽管任何地方都会有几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一年级学生里倒是有几个行为古怪的人,”福勒小姐说,“为什么学生们好像总是一届不如一届?” “一直是这样的。”哈丽雅特说。 “是啊,”哈瑞德克小姐说,“我想我们刚刚入学的时候,三年级学生也是这样看待我们的。但确实如此,在这帮新生入校之前,我们根本没有这些麻烦。” 哈丽雅特没有反驳,她不想把怀疑的焦点都放在教研室成员身上,或者不幸的卡特莫尔身上。大家应该都记得,卡特莫尔那天也在校友宴会上,正一边和她那份不被怜惜的爱情作斗争,一边应付初试。不过,哈丽雅特问了大家,除了卡特莫尔小姐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学生有任何嫌疑。 “没有,绝对没有,”米尔班克斯小姐回答说,“有一个叫哈德森的,当然了——她在从前的学校以爱开玩笑著称,但我个人觉得她是很本分的。我应该说,我们整个年级的人都很本分。卡特莫尔只能怪她自己。我的意思是,她是自找麻烦。” “怎么自找麻烦?”哈丽雅特问。 “很多方面,”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像是在暗示哈丽雅特,她对教研室的人太有信心了,“她喜欢破坏规矩——这其实也没关系,如果你自得其乐的话;但她又并不快乐。” “卡特莫尔现在行事有些不过脑子,”哈瑞德克小姐说,“她想证明给那个年轻人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法林顿——他不是沙滩上唯一的卵石。这也无可厚非,但她有些太招摇了,简直就是在纠缠那个叫帕弗瑞特的小伙子。” “那个皇后学院里长得还不错的乏味蛋?”福勒小姐说,“哈,那她马上又要倒霉了。因为费拉克斯曼就要把他撬走了。” “该死的费拉克斯曼!”哈瑞德克小姐说,“她能不能不要纠缠别人的男朋友?她已经强占了法林顿,我真觉得她应该把帕弗瑞特留给卡特莫尔。” “她不喜欢留给任何人任何东西。”莱顿小姐说。 “我希望,”米尔班克斯小姐说,“她还没有试图勾引你的杰弗里。” “我没给她任何机会,”莱顿小姐一边说,一边调皮地露齿一笑,“杰弗里很专一——是的,亲爱的,非常专一——但我也不会冒险。上一次,我和他在学生会里喝茶,费拉克斯曼就这样飘飘然然地进来了——实在对不起,她不知道有人在这里,她有本书丢在这里了。门上那块‘已被占用’的标签比天还大呢!我没有向她介绍杰弗里。” “他希望你介绍吗?”哈瑞德克小姐问。 “他问她是谁。我说她是坦普尔顿学院的学者,是世界学术界的重量级人物。这就打发他了。” “等你申请到第一学位之后,杰弗里要怎么办呢,我的宝贝?”哈瑞德克小姐又问。 “那,那会有点尴尬。可怜的人!我应该让他相信,我很累,很可怜。” 莱顿小姐这样做了,扮出虚弱可怜的样子,绝不像个有学问的学生。不管怎样,哈丽雅特从利德盖特小姐那里得知,莱顿小姐是英语学院最受宠爱的学生,是一个语言学上的天才。干巴巴的语言学都能被莱顿小姐研究得生动有趣,她绝对是匹学术界的黑马。哈丽雅特很尊敬她的智慧,所以也不希望她的个性导致她做任何不好的事。 这些就是三年级学生所有的意见了。哈丽雅特和二年级学生的第一次私下碰面则更为戏剧性。 上一个星期学院里太平静了,哈丽雅特给自己放了一个短假,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私人舞会。那个人结婚了,在牛津北部定居。回来时大约是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哈丽雅特把车停在院长的私人车库里,然后静悄悄地穿过那个把交通入口和学院分开的栅栏,穿过老四方院,向图德大楼方向走去。天气转好了,云层中透出一抹惨白的月光。在这月光下,哈丽雅特的眼睛扫过波列大楼附近的一角,突然发现有一团奇怪的东西在东墙边弓着身,就在院长的私人后门通向圣克洛斯路的附近。就跟一首老歌里的歌词一样,“一个男人在男人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如果她向他大喊一声的话,他肯定会翻到墙外面,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有后门的钥匙——为了方便调查,她们信任地给了她所有的钥匙。她把黑色的大氅拉上来遮住脸,放轻脚步,从连接督学公馆和学者花园的草径那儿一路小跑,悄无声息地潜伏到圣克洛斯路的围墙底下。就在她出现的时候,第二个黑影从黑暗里钻出来,急促地说了一声:“唉!” 墙上的那个男人环视一周,惊呼道:“哦,天哪!”匆匆忙忙地翻下墙来。他的朋友逃跑得很快,但爬墙的那个仿佛摔伤了,行动迟缓。相反,哈丽雅特身手敏捷,倚仗着她对牛津整整九年的熟悉程度,开始追这个人,并在乔伊特路前几码的角落里赶上了他。他的同伙已经跑到前面了,朝后看了看,是留还是走犹豫不决。 “快陕跑,伙计!”被抓住的这个大喊;然后转身对着哈丽雅特,腼腆地笑着说:“好吧,被你追上了。我的脚踝受伤了。” “先生,你在我们的围墙那儿干什么?”哈丽雅特问。月光下,她看见一张单纯俊俏的脸,带着点孩子气的圆润,此时流露出一种胆怯与愉快混杂的感情。他是个很高大的年轻男子;但哈丽雅特紧紧地扣住了他,让他几乎动弹不得,除非用暴力反抗。当然,他没有显露出任何使用暴力的倾向。 “我们正有个学生宴会,”年轻人迅速回答说,“我和别人打了一个小赌,就是这样。要把我的帽子挂在什鲁斯伯里学院山毛榉树最高的树枝上。我刚才那个朋友可以作证。我好像是输了,是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哈丽雅特严肃地说,“如果你是从宴会上来,那你的帽子呢?你的袍子呢?还有,先生,你叫什么,哪个学院的?” “这个嘛,”那位年轻人冒失地说,“那你的袍子呢?你的名字又叫什么?” 当一个人离三十二岁的生日只有几个月的时候,这样的质问可以算得上是奉承了。哈丽雅特笑了。 “我亲爱的年轻人,你以为我是大学生?” “老师——女老师,天哪救救我吧!”年轻人大喊着,他的情绪看上去很稳定,并没因为酒精作用而忘乎所以。 “什么?”哈丽雅特说。 “我不相信,”年轻人说,乘着暗淡的夜光,细细打量着她的脸,“不可能。太年轻,太迷人,太幽默了。” “实在太幽默了,幽默到不能放过你,小伙子。对于无理入侵这件事,我没有一丝幽默感。” “我说,”年轻人说,“我诚心诚意地觉得抱歉。我是无心的。实话说,我们也没做什么坏事。绝对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们刚才只打算赢了这场小赌,然后就悄悄地离开。这仅仅是个游戏而已。我说,你不是督学,也不是院长什么的。我见过她们。你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回?” “这都没错,”哈丽雅特说,“但我们不能允许外人进来。这不可以。你必须明白,这不可以。” “哦,我明白了,”年轻人说,“完全明白,绝对明白。我干的是件该死的蠢事。容易被人误解。”他拽起一条腿,揉着受伤的脚踝,“但当你看到这么一堵吸引人的墙——” “哈,是的,”哈丽雅特说,“那诱惑到底是什么?你能指给我看看吗?”她不顾他的抗议,坚决地把他带到后门那儿,“哦,我明白了,是的。这墙上有一两块砖凸出来了,正好可以给你当脚蹬。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昵?学者花园里正好有棵树挡着,不然财务主任肯定能看见的。年轻人,你是不是对这面墙很熟悉啊?” “我的确知道,”被抓住的家伙承认道,“但你要明白,我们没有——我们没有打算来找任何人,或者想做任何类似的事情。你知道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最好没有。”哈丽雅特说。 “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年轻人很着急地解释道,“完全没有旁人。我已经扭伤了脚踝,我们肯定会被学院惩罚的,那么,尊敬善良的女士——” 就在这时,有一声很响的呻吟从院墙周围传来。年轻人的脸立刻呈痛苦的惊恐状。 “那是什么声音?”哈丽雅特问。 “我真的不能说。”年轻人说。 又一声呻吟传来。哈丽雅特紧紧抓住这个学生的手臂,把他拉到后门附近。 “但是,”年轻人说,绝望无力地跟着她,“请你千万不要——千万不要那样想——” “我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哈丽雅特说。 她把后门的锁打开,拽着她的小战俘出来,又把后门锁上。墙根下,就在刚才这个年轻人骑着的墙头的下方,有个人蜷成一团躺在地上,一副被病痛或什么折磨的痛苦样。 “这样,”年轻人终于扯掉了所有的伪装,“我真心地觉得很抱歉。我想我们的确有一点自私和轻率。我是说,我们没意识到。我的意思是,她身体状态好像不大好,但我们先前没发现。” “这姑娘喝醉了。”哈丽雅特很强硬地说。 在从前那些日子里,她见过太多年轻的诗人,也是这样受伤、受折磨,接着就干蠢事,然后就变成这副样子。 “嗯,我怕——是的,就是这样,”年轻人说,“罗杰斯把酒调得太烈了。但说实话,我们也没干什么坏事,我是说——” “唔!”哈丽雅特说,“别大声嚷嚷了,督学就住在那边。” “天哪!”年轻人又喊了一声,“嗯——你准备揭发我们吗?” “看情况,”哈丽雅特说,“你真的很走运。我并不是老师,我只是住在学院里。所以我没义务管你们。” “上帝保佑你!”年轻人快乐地欢呼着。 “别急着谢我。你得跟我老实说,这姑娘是谁?” 那个病号又发出了一声呻吟。 “哦,天哪!”这学生说。 “别担心,”哈丽雅特说,。她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她走过去,查看了一下这个受苦的家伙,。你继续做你的绅士,保持你的沉默吧。我知道她。她叫卡特莫尔。你叫什么?” “我叫帕弗瑞特,皇后学院的。” “哈!”哈丽雅特说。 “我们在朋友的房间里开了一个派对,”帕弗瑞特先生解释说,“不过,我们的本意是开个座谈会,但后来谈着谈着就变成派对了。本来也没什么错的。卡特莫尔小姐跟我们开玩笑,然后就过来了。一切都很规矩,很正常。只是我们那儿人太多了,然后就东灌西灌,喝了很多酒。后来我们就发现卡特莫尔小姐身体不支了,于是就把她扶起来,罗杰斯和我——” “哦,我明白了,”哈丽雅特说,“不是很光彩,是吧?” “不光彩,很可耻。”帕弗瑞特承认了。 “她有没有座谈会的邀请?或者晚归特许?” “我不知道,”帕弗瑞特先生说,心绪很乱,。恐怕——你看!这实在糟糕得很。她并不属于这个社团——” “什么社团?” “我们开座谈会的社团。我觉得她无故闯进来是跟我们开玩笑的。” “她就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去的?哦,那估计没人邀请她。” “这么说好像很糟糕。”帕弗瑞特先生说。 “她现在才糟糕呢,”哈丽雅特说,“你可能会被学院罚款或者禁止外出,但我们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这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世界,我们始终要记得这一点。” “我明白,”帕弗瑞特先生说,“我们刚才的确担心得要命。陪她过来的路上一直忐忑不安,”他的脸微微红了,“幸亏只有院墙这段路,唉!”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前额。 “不管怎样,”他继续说,“幸好你不是老师。” “话虽这么说,”哈丽雅特严肃地说,“但我是学院里的资深成员,我必须得对学院负责。我们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她转身,冷冷地看了一眼卡特莫尔小姐。这个不幸的人才是最倒霉的。 “我清楚你们不欢迎这种事,”帕弗瑞特先生说,眼神惊慌错乱,“但我们能怎样呢?我们又不想去贿赂你们的看门人,”他坦诚地说,“的确有人试过这招。” “真的?”哈丽雅特说,“不可能,你不可能买得通佩吉特。那里还有别人是什鲁斯伯里学院的吗?” “有的——费拉克斯曼小姐和布莱克小姐。但她们是拿邀请函来的,并且在十一点左右离开了。所以,她们都没有麻烦。” “她们应该把卡特莫尔小姐带走。” “是啊!”帕弗瑞特先生说,他现在看上去更发愁了。哈丽雅特在想,费拉克斯曼小姐显然丝毫不在乎卡特莫尔小姐会惹祸上身。布莱克小姐的动机就不得而知了,但她可能只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哈丽雅特很恼火,卡特莫尔明明可以避免这些麻烦,却非要把自己卷进去,她真是既固执又不知好歹。她走到瘫软成一团的卡特莫尔小姐跟前,开始拖她的脚。卡特莫尔小姐很绝望地呻吟着。“现在得走了,”哈丽雅特说,“我不知道这个小傻瓜的房间在哪儿。你知道吗?” “唔,老实说,我知道,”帕弗瑞特先生回答说,“是不是很糟糕?但——你也知道,人有时候是会带别人去自己房间的,尽管有那样的规定。就在那边,穿过那个拱门。” 他的手胡乱地指了指新四方院的方向,天知道是哪儿。 “是住在天上吗?”哈丽雅特说,“大概是。恐怕你得帮我把她弄回去。她不能待在这儿,这里湿气太大。她体重不轻,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如果任何人看见我们,你得负责解释过去。你的脚踝怎么样了?” “好些了,谢谢你,”帕弗瑞特先生说,“我想我踉踉跄跄也勉强可以走吧。呃,你真是个好人。” “干你的活,”哈丽雅特严肃地说,“别浪费时间说些没用的。” 卡特莫尔小姐身材有些粗壮,体重绝不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而且,她已经完全瘫成一摊烂泥。哈丽雅特的高跟鞋很碍事,帕弗瑞特则受着脚踝的折磨。扶着醉酒的姑娘穿过一个个院子,整个过程真是狼狈不堪。而且在石头和沙砾上,他们的脚步声咯咯作响;瘫软的那个人还发出支支吾吾的胡言乱语。哈丽雅特每一秒钟都在担心,生怕突然听到哪扇窗户猛地被推开了;或者看到一个情绪激动的老师远远走过来,非要他们解释为什么帕弗瑞特先生这么一大早会出现在这里。当她最终找到对的宿合楼大门,把无助的卡特莫尔小姐塞了进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做什么?”帕弗瑞特先生用一种嘶哑的耳语声询问道。 “我得把你弄出去。我不知道哪个房间是她的,但我不能和你一起在学院四处晃荡。等一下。我们可以把她暂时藏在最近的洗手间里。就在拐角那边,很容易。” 乐于助人的帕弗瑞特乖乖照做了。 “那儿!”哈丽雅特说。她把卡特莫尔小姐仰面朝天放在洗手间的地板上。然后从锁眼里把钥匙拔出来,离开卫生间,小心地把门关好。“她现在得在这里待一会儿。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把你弄出去。我觉得应该还没有人看到我们。如果我们在出去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人,你就说我们刚才在赫曼丝夫人的舞会上,现在你正送我回家。明白了吗?这个借口不是很可信,因为这不是什么合情合理的事。但总比你说实话好。” “我真希望我刚才在赫曼丝夫人的舞会上,”帕弗瑞特先生感激地说,“每一支舞曲我都会跟你跳,连追加的曲目都不会放过。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范内。你最好不要太热情了。我愿意帮你,这并不能说明我就对你特殊对待。你和卡特莫尔小姐很熟吗?” “挺熟的,很自然就熟起来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她以前和我一位老校友订过婚——新学院的一个家伙——然后两个人又解除了婚约。这跟我毫无关系,你能想象得到,你认识一个人,然后认识一群和他有关的人。就是这样的。” “哦,我明白了。帕弗瑞特先生,我并不是故意想给你或者卡特莫尔小姐找麻烦——”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帕弗瑞特先生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别叫——但这种事情不能再继续了。你们不能再搞午夜派对,也不能再爬墙了。明白吗?和任何人都不行。这样不公平。如果我去找院长,告诉她这件事,你倒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卡特莫尔小姐恐怕很难留下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当浑球了。牛津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可干,什么不比半夜三更和女学生一起四处丢人好啊。” “我知道有很多事可干,但我觉得都是胡说八道,真的。”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干那些蠢事呢?” “为什么?”哈丽雅特说。他们就快要把教堂甩在身后了,哈丽雅特停下来,强调她说的话,“我告诉你为什么,帕弗瑞特先生。因为当有人请求你发发善心的时候,你的良心不允许你说不。字典里那些形容人傻的词汇给人带来的麻烦,比字典里所有其他的词汇加起来还多。让我来鼓励女生们打破规矩,喝到酩酊大醉,把自己搞得一团糟,还要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如果这就叫好心的话,那我宁愿不当好心人,我要做个有礼法的人。” “哦,我的意思是——”帕弗瑞特先生显然受了伤害。 “我是认真的。”哈丽雅特说。 “我懂你的意思,”帕弗瑞特先生说,很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我会尽我的力量做到最好。你是这样的好心——我是说你一直都很讲礼法一”他咧嘴笑了,“我会尽量——我的天!有人来了。” 一连串拖鞋噼里啪啦的声音从礼堂和伊丽莎白女王楼之间的过道里传来,迅速向这边靠近。 哈丽雅特灵机一动,退后一步,把教堂的门推开。 “进去。”她说。 帕弗瑞特先生匆匆溜到她的身后。哈丽雅特为他关上了门,静静地站在门前。脚步声越来越近,从走廊对面过来,突然停住了。夜行人轻轻说了一句: “嗨!” “怎么了?”哈丽雅特说。 “哦,小姐,是你啊!吓了我一跳。你看到什么了没有?” “看到什么?你是哪位呀?” “我是爱米丽,小姐。我住在新四方院,刚刚被吵醒。我很肯定我刚才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四方院那边。我朝外看了看,那男人就在那里,清清楚楚地站在那儿,他和一位年轻女士一起朝这个方向走。所以我就穿着拖鞋跟出来了……” “该死!”哈丽雅特对自己说。不过,最好还是跟她讲一部分真话。 “没事,爱米丽。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跟我进来的,想看看月光下的新四方院。所以我们就一起转了转。” (很苍白的借口,但可能比推得一干二净要可信一些。) “哦,我明白了。实在对不起,但这里总是有这个那个的状况,搞得我的神经很紧张。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这真是不正常啊……” “的确是,”哈丽雅特说,不急不慢地踱步向新四方院的方向走去,那样这个仆人就不能跟进去了,“我没想到我们会打扰到其他人,真是疏忽了。我明天早上会跟院长解释的。你这样小心谨慎地出来查看是很好的。” “是啊,小姐,我当然不知道那是谁。院长是一个那么严格的人。有这些古怪事件的发生……” “是啊,绝对的。当然了。我为我的粗心大意感到万分抱歉。那位先生已经走了,所以你不会再被吵醒了。” 爱米丽看上去有些迟疑不定。她是那种话不说三遍不算数的人。她在楼梯口停下来了,又把所有的内容重复了一遍。哈丽雅特很不耐烦地听着,想着帕弗瑞特先生肯定在教堂里憋死了。最后,她终于摆脱了这个仆人,又走了回去。 哈丽雅特想,真复杂,又很可笑,像滑稽剧似的。爱米丽以为她抓到了一个学生,我想我抓到了那个搞鬼的人。然后,她抓到了我,同时,我也抓到了她。年轻人帕弗瑞特躲在教堂里。他认为我很好心,我在保护他和卡特莫尔。尽管我已经把帕弗瑞特藏好了,不过还是得承认他的确来过这儿。但是如果爱米丽就是那个搞恶作剧的人——也许她就是——那我不能让帕弗瑞特帮我抓她。这样的推理实在让人很伤脑筋。 她把教堂的门推开。门廊里是空的。 “该死的!”哈丽雅特也顾不得斯文了,“那个白痴走了。不过他有可能跑到里面去了。” 她从内门的缝隙里看进去,看到灰白橡木牧师座位前面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她突然被猛地惊了一下,她发现那儿有第二个黑影,以奇怪的姿势坐着,好像是坐在半空中。 “嗨!”哈丽雅特说,借着南边窗户里透来的微光,看到帕弗瑞特先生的白衬衫晃了过来,“是我,那是什么?” 她从手袋里掏出手电筒,很使劲地把手电筒打开。光线照出了一个阴森森的东西,挂在牧师座位上方的屋顶上。那个东西前前后后地微微晃动,一边晃一边慢悠悠地转着。哈丽雅特一个箭步冲上去。 “这些姑娘们的想法还真变态,是不是?”帕弗瑞特先生说。 哈丽雅特打量了一番,那是有人用礼袍裹着枕垫和一条裙子,又在上面加上了顶硕士方帽,然后用一根细绳拴住接头处吊了起来——这就是那位伟大的设计师给屋顶做的装饰了。 “还有把面包刀插在它的肚子上,”帕弗瑞特说,“要是我姑妈在的话,她肯定会说,让我快点死吧。你抓到那个女人了吗?” “没有。她在这儿吗?” “哦,绝对在,”帕弗瑞特先生说,“我刚才觉得应该躲得更隐蔽一些,所以就进来了,然后我看见了这个。于是我就四处查看一番,结果听到有人从另外一扇门溜了出去——就在那边。” 他指向大楼的北边。那儿有扇门通向祭器室。哈丽雅特赶紧看了看。门是开着的,尽管祭器室的门是关着的,但可以看出有人从里面开过了锁。她向外盯着,一切都很平静。 “这些讨厌的家伙,讨厌的恶作剧,”哈丽雅特走回来了,“没有,我没有遇到那个女人。她肯定是趁着我把爱米丽带回新四方院的当儿逃跑的。我真是走运啊!”她最后低声恨恨地抱怨道。这个捣鬼的家伙就这样在她眼皮底下逃跑了,还是因为爱米丽拖住了她,这实在太让人恼怒了。她又去看了一眼那个人偶,看见有张纸条被面包刀钉在上面。 “上面是名著上的引文,”帕弗瑞特先生确信地说,“好像有什么人对这里的老师们很不满。” “可笑幼稚的傻子!”哈丽雅特说,“这东西还是很有说服力的啊。如果我们没有先发现这个,等祷告者都进来的时候,肯定要引起不小的轰动。我要做点调查。现在,你必须赶紧回家,然后好好反省一下。” 她把他带到后门那边,让他出去了。 “哦,帕弗瑞特先生。如果你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恶作剧的话,我会衷心感激你的。这件事不是很体面。我刚刚帮过你,你也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遵命,”帕弗瑞特先生回答说,“还有,这个——我明天可以去拜访你吗——现在已经算今天早上了,是不是?——帮你分析调查什么的?你知道的,只是出于礼节。你什么时候在呢?” “学院早上不接见访客,”哈丽雅特立刻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下午会干什么。但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去门卫那里问问看。” “哦,我可以吗?那简直好极了。我会来找——如果你不在的话我会留张纸条。你也应该过来坐坐,一起喝喝茶或者鸡尾酒什么的。我保证,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刚才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那很好。哦,对了——卡特莫尔小姐是什么时候到你朋友那儿的?” “哦,大概是九点半左右,我想。我也不是很确定。干吗?” “我只是想,她有没有在门卫的出入登记簿上签字。但我会查到的。晚安。” “晚安,”帕弗瑞特先生说,“实在感激不尽。” 哈丽雅特把后门锁上,又回到了四方院中。她感觉,尽管又出现了一件令人恼火的麻烦事,但她却有很大的收获。那个人偶几乎不可能在九点半之前就摆在那儿,所以,卡特莫尔小姐,尽管她荒唐愚蠢,但却由此给自己一份铁板钉钉的不在场证明。是她让哈丽雅特的调查有一点点进展,尽管只是很小的一步,但哈丽雅特还是觉得要感谢她,哈丽雅特现在可以把这个女孩从嫌疑名单里划掉了。 她马上想起,卡特莫尔小姐还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等着有人去帮她呢。如果她的意识苏醒过来,在卫生间里搞出什么声音,那场面就尴尬了。当她赶到新四方院,把卫生间门打开的时候,哈丽雅特发现这个小囚犯还处于酗酒者的昏睡阶段。她在过道里打探了一下,查出卡特莫尔的卧室在一楼。哈丽雅特把她房间的门打开,就在她开门的时候,隔壁的门也开了,一个脑袋突然探出来。 “是你吗?卡特莫尔?”那个脑袋小声地说,“哦,对不起。”门砰的一下又关上了。 哈丽雅特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在图书馆开幕典礼当天,过来和卡特莫尔小姐说话的那个女孩。她走到她的门前,看到她的门上写着“C.I.布瑞格斯”,接着轻轻地敲门。那个脑袋又出来了。 “你是不是想看到卡特莫尔小姐进来?” “哦,”布瑞格斯小姐说,“我听到有人在她门口——哦!你是范内小姐吧,是不是?” “是的。你干吗不睡觉,要等卡特莫尔小姐回来呢?” 布瑞格斯小姐在她的睡衣外面穿了一件羊毛外套,看上去有些受惊。 “我有事情要做。我晚上总是睡得很晚。怎么了?” 哈丽雅特看着这个女孩。她个子不高,身体很健康,有一张淳朴、坚毅并且聪慧的脸。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可靠。 “如果你是卡特莫尔小姐的朋友,”哈丽雅特说,“你最好上楼来帮帮我。她现在躺在洗手间里。我刚才发现有个男生在墙那边扶着她,她的身体状况不大好。” “哦,天哪!”布瑞格斯小姐说,“喝醉了?” “恐怕是的。” “她真是个傻子,”布瑞格斯小姐说,“我就知道哪天肯定会出娄子的。好的,我就来了。” 她们两个把卡特莫尔小姐拖上台阶,扔到她的床上。在一阵令人生畏的沉默里,她们把她的外套脱了,帮她盖好被子。 “我想,她睡一觉就好了,”哈丽雅特说,“哦,我想了解一点事,这不麻烦你吧。怎么样?” “到我的房间来吧,”布瑞格斯小姐说,“你想要热牛奶、热巧克力还是咖啡?” 哈丽雅特说要热牛奶。布瑞格斯把水壶放在对面配餐室的炉子上,然后又进来,开始拨异壁炉里的火,最后在一块坐垫上坐下来。 “请告诉我,”布瑞格斯小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丽雅特把事情告诉了她,并隐去了那位先生的姓名。但布瑞格斯小姐立刻就把他的名字说了出来。 “那是雷杰·帕弗瑞特,肯定的,”她说,“可怜的家伙。他总是会惹上这种麻烦。如果有人抓到他的话,他该怎么办?” “那就难堪了,”哈丽雅特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想从这种情况里优雅脱身,那是需要点经验积累的。那姑娘真的很在乎他吗?” “不,”布瑞格斯小姐说,“并没有。她只是想找个人陪着。你知道的。她的婚约被毁了,受了很可怕的打击。她和莱昂·法林顿从小就是朋友,一直关系很好。在她来学校之前,一切都已经确定了。可是,法林顿被我们亲爱的费拉克斯曼小姐迷住了,然后就搞得一团糟。接着又出现了一系列新情况,事情越来越复杂,把卡特莫尔搞得心力交瘁。” “我明白,”哈丽雅特说。“那种绝望的感觉——我必须得有个男人——这种想法。” “是的。不管那个男人是谁。我想这大概是一种输家的复杂心理。有的人就是要做蠢事,把自己搞得满身创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明白。我充分了解。这种事经常发生。有人永远都不是心魔的对手。她经常干这种事吗?” “是啊,”布瑞格斯小姐承认说,“多到我不能接受。我已经尽力让卡特莫尔小姐理智些,但我总不能时时说教。当她们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你跟她们说话就像跟月亮上的人喊话一样。尽管这对帕弗瑞特来说很糟糕,他真是个特别彬彬有礼、特别可靠的人。如果他能果断些的话,肯定不会插手的。但我还是觉得挺幸运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因为,如果卡特莫尔小姐不是找他的话,可能会找个什么可怕的吸血寄生虫。” “他们之间有可能吗?” “你是说,结婚?没有。我想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足以避免这个。而且——还有,范内小姐,这真的很羞耻。费拉克斯曼小姐就是不能放过任何人,她现在又想把帕弗瑞特也撬走,尽管她对他根本没兴趣。如果她能放过可怜的卡特莫尔,不要再干扰她,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可能就会顺水推舟,但她就是不肯。跟你说,我非常欣赏卡特莫尔。她为人很得体,她如果遇到合适的男人,就绝对没事。她根本就不属于牛津。她想要的是那种和一个男人厮守,为他付出的小日子,她想做个持家过日子的小妻子。但那个人得是个意志坚定、感情专一的男人,而且要有对她永久不变的深厚感情。这个人不可能是雷杰·帕弗瑞特,他只是一个意气用事的小傻子。” 布瑞格斯小姐拼命地拨弄炉火。 “那么,”哈丽雅特说,“总得处理一下这件事。我不想去找院长,但是——” “当然了,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布瑞格斯小姐说,“真是太走运了,是你撞到了这件事,而不是哪位老师。我早就知道会有事发生,可以说是在等着这一天。我一直都很担心。这种事情,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但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得站在卡特莫尔这边——不然的话,我会把她的全部信心都毁掉的,天知道那时她还会干出什么蠢事。”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哈丽雅特说,“但现在,也许我应该和她谈几句,告诉她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如果她不希望我向院长告发的话,她应该向我保证以后一定会言行规矩。我想,我应该借这个机会,善意地敲打她一下。” “对,”布瑞格斯小姐表示同意,“你可以这样做。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我要感谢你,算是帮我解脱了吧。这实在太耗费精力了——而且的确影响我的学习。毕竟,学习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已经在准备下个学期的荣誉文学学士学位考试——这件事这么让人沮丧——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想卡特莫尔小姐一定很依赖你。” “是的,”布瑞格斯小姐说,“但倾听别人的麻烦事的确很耗费时间,我又不是特别擅长对付她的脾气。” “做别人的闺中蜜友是件很沉重、很吃力不讨好的事,”哈丽雅特说,“我不奇怪她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她要是能和你一样清醒、理智的话,倒是很奇怪的事。但我也认为,你应该把你肩上的担子放一放。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吗?” “的确。因为一件传闻,可怜的卡特莫尔失去了许多朋友。” “关于匿名信的那件事?” “哦,你听说过这个?那个当然不是卡特莫尔干的。这么说太可笑了。但费拉克斯曼小姐在学院里到处宣扬这个故事。一旦你沾染上这种罪名,就会被它夺走很多东西。” “的确是这样,布瑞格斯小姐,我们两个人最好都去睡个觉。早餐之后,我会过来探望卡特莫尔小姐。不要太担心了。我敢说这件事将会是因祸得福。好了,我现在要走了。你能不能借我一把锋利的刀?” 布瑞格斯小姐有些诧异,但还是给了她一把很锋利的铅笔刀,然后道了声晚安。在哈丽雅特回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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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大楼的半路,她把那个悬挂着的人偶割了下来,带走方便以后仔细检查。她感觉自己实在困得不行了。 她一定是筋疲力尽了,一躺到床上就酣然入睡。一夜没有梦到彼得·温西,一夜无梦。 第08章 她看着他,眼睛湿润,她的心脉狂跳,语无伦次。一些旧的哀伤中划出了一道新的口:似乎她在他年轻的脸上看到了他父亲那优雅的面容。 ——埃德蒙德·斯宾塞 “现在的情况是,”普克小姐说,“我九点钟有一堂课。有人能借给我一件礼袍吗?” 几位老师正在教研室的餐厅里吃早饭。哈丽雅特进来得正好,听见了最后那句话,于是愤愤不平地大声问道: “普克小姐,你的礼袍丢了吗?” “普克小姐,我是很愿意借给你,”小巧的希尔佩克里小姐温和地说,“但恐怕我的那件不够长。” “这段时间,在教研室的衣帽间里放任何东西都不安全了,”普克小姐说,“晚餐的时候还在那里昵,我亲眼看见的。” “对不起,帮不了你,”希尔亚德小姐说,“我九点钟也要去讲课。” “你可以穿我的,”布洛斯小姐说,“不过你十点钟就得还给我。” “去问问德·范恩小姐或者巴顿小姐,”院长说,“她们没课。或者范内小姐的——她的袍子你穿应该合身。” “正是,”哈丽雅特愉快地说,“你是不是还要方礼帽昵?” “帽子也不见了,”普克小姐回答说,“我倒不需要戴着礼帽去讲课;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我的东西都哪儿去了。” “东西总是丢得很莫名其妙,”哈丽雅特一边说,一边自己摊鸡蛋,“人都是很粗心大意的。顺便问一句,谁有黑色双绉的便服礼裙?上面有许多红色和绿色的罂粟花,前面有交叉的褶皱,提臀托很厚,喇叭裙、喇叭袖,三年前流行的款式。” 她在餐厅环视一周,这里已经被老师们占满了。“肖恩小姐——你对礼服裙很有品位。你能不能知道这是谁的?” “如果看到的话也许可以,”肖恩小姐说,“但光听你的描述,我想不起来。” “你找到一件这样的裙子?”财务主任问。 “是不是谜案的新情节?”巴顿小姐问。 “我可以肯定我的学生里没有人有那样的裙子,”肖恩小姐说,“她们喜欢拿她们的裙子给我看。我真的很喜欢裙子。” “我想不起来教研室谁有这样的裙子。”财务主任说。 “维格丽小姐是不是有一件黑色双绉的裙子?”古德温夫人说。 “是的,”肖恩小姐说,“但她已经走了。而且她的裙子是方领的,没有提臀托。我记得很清楚。” “范内小姐,你能告诉我们又出什么怪事了吗?”利德盖特小姐问道,“或者你觉得最好不要说出来?” “呵呵,”哈丽雅特说,“没什么不能告诉你们的。昨天晚上,当我从舞会回来的时候——呃——我四周转了转——” “哈!”院长说,“我就觉得我听到有人在我窗前来来回回地走,还小声说话。” “是的——那是爱米丽出来捉我。我想她肯定认为我就是那个肇事者。哦——我碰巧去了教堂。” 她把整个故事讲出来,但只字未提帕弗瑞特先生,只说那个捣乱的人显然是从祭器室的门逃走的。 “并且,”她总结说,“不管怎样,那礼袍和帽子是你的,普克小姐,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把它们拿走。面包刀大概是从餐厅拿的,或者从这里。那个枕垫——我不知道是从哪儿拿的。” “我想我猜得出来,”财务主任说,“特洛特曼小姐现在不在。而且她就住在波列楼的一层。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偷走她的枕垫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为什么特洛特曼小姐不在校内?”肖恩小姐问,“她没告诉过我。” “她父亲病了,”院长说,“她昨天下午匆匆忙忙走的。”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肖恩小姐说,“我的学生们有了麻烦总是会来找我。想一想连你的学生都不信任你,真是很让人沮丧。” “你当时出去喝茶了。”财务主任严肃地说。 “我留了一张纸条在你的信箱里。”院长说。 “哦,”肖恩小姐说,“我没有看到。我对她的事一点都不知情。没有人提及这件事情,真古怪。” “都有哪些人知道呢?”哈丽雅特问。 一小段沉默,沉默中,每个人都在想肖恩小姐既没收到字条,又没听说特洛特曼小姐的消息,这真是奇怪,而且不太可能。 “我想,昨天晚上在晚餐的高桌上,有人提到了。”埃里森小姐说。 “我外出吃饭了,”肖恩小姐说,“我应该去看看那张纸条还在不在。” 哈丽雅特跟着她出去了;纸条的确在——一张折起来的纸装在信封里,信封没有封口。 “奇怪,”肖恩小姐说,“我之前没有看到。” “可能有什么人拿去看,然后又放回去了。”哈丽雅特说。 “是啊——这‘什么人’也包括我在内,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肖恩小姐。” 她们很没趣地返回了研究室。 “那个一呃——玩笑的作案时间在晚餐(普克小姐丢失袍子的时候)和十二点四十五分(我发现的时间)之间,”哈丽雅特说,。如果大家都交一份那个时间段细致的作息说明,尤其是在十一点十五分之后,就方便了。我想我能查出有没有学生午夜时分出入校园。任何人如果在那个时间回来,都应该能看到些什么。” “有个名单的,”院长说,“门卫应该能给你提供九点以后回学院的人的名单。” “那太好了。” “与此同时,”普克小姐说着推开她的餐盘,开始卷餐巾,“我们的日常职责也不能被忽视。我现在能拿我的礼袍吗?——或者,谁的礼袍。” 她和哈丽雅特一起去了图德大楼。哈丽雅特把礼袍还给她,并把那件双绉的裙子展示给她看。 “我以前真没见过这条裙子,”普克小姐说,“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条裙子的主人一定很瘦,中等身高。” “我们不能假设把人偶挂起来的那个人就是这条裙子的主人,”哈丽雅特说,“就和你礼袍的道理一样。” “当然不能,”普克小姐说,“不。”她那双黑而敏锐的眼睛向哈丽雅特投来古怪的一瞥,“但这个主人也许可以提供一些蛛丝马迹。我们是不是——对不起如果我有些越权了——是不是可以从衣服的牌子着手做些判断呢?” “这当然会有帮助了,”哈丽雅特说,“但商标已经被扯掉了。” “哦,”普克小姐说,“这样啊。我得去上课了,一有空就会给你提供一份我当天晚上的作息时间表。但我担心这不会有多大作用。晚餐后,我一直在房间里,十点半的时候就睡觉了。” 她拿起礼袍和帽子,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哈丽雅特看着她离开,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还和通常一样,上面的字是被贴上去的,上面是: 没有天才比这些更卑鄙,瘟疫也更无情,愤怒的神从幽暗的波涛中升起;它们像乌儿,但面孔又像女人;污秽的流动的肚皮,弯曲的双爪,可怕的嘴唇,和饥饿的苍白。。 “哈耳皮埃,”哈丽雅特大声地说,“哈耳皮埃。我们的思路应该调整一下了。恐怕不能再怀疑爱米丽或者别的仆人,她们怎么会用维吉尔式的六韵步诗来表达感情呢?” 她皱了皱眉头。事态看起来对教研室的人很不利。 哈丽雅特轻轻地敲了敲卡特莫尔小姐的门,对门上“头疼——请勿打扰”的大纸条视而不见。开门的是布瑞格斯小姐。她额头上满是愁纹,但在看清楚来访者之后,就立刻消散了。 “我刚才担心会是院长呢。”布瑞格斯小姐说。 “不至于,”哈丽雅特说,“我暂时还没走漏消息。病号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布瑞格斯小姐说。 “哈!‘尊敬的阁下喝醉又入睡了。’我想,大概是这样。”她大步走到床前,注视着卡特莫尔小姐。卡特莫尔小姐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明亮的淡褐色的大眼睛,嵌在透着玫瑰粉色的圆润的脸上。蓬松的棕色头发从她的额头倾泻下来,让她看起来更像一只失落又受宠若惊的安哥拉兔。 “很难受?”哈丽雅特同情地问。 “特别难受。”卡特莫尔小姐说。 “你自己掂量,”哈丽雅特说,“如果你非要像男人那样痛快喝酒,最起码也要做得像个绅士。你最好掂量一下自己的酒量有多少。” 卡特莫尔小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哈丽雅特禁不住笑了。“你不像是个老手啊。我去弄点东西帮你醒醒酒,然后我要跟你谈谈。” 她轻盈地出了门,差点在外屋的门口撞到了帕弗瑞特先生。 “你怎么在这儿?”哈丽雅特说,“我跟你说过,这里上午不许访客,会在四方院里制造杂声,同时也违反学校规定。” “我不是访客,”帕弗瑞特露齿一笑,“我过来参加希尔亚德小姐关于宪法发展的讲座。” “真有你的!” “然后看到你穿过四方院到这边来,我就像指南针一样,一下转到这个方向了。”帕弗瑞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说,“黑暗、真理和柔和就是北方国。这是个诗句,几乎是我唯一知道的诗句。幸好能引用得这么恰当。” “并不恰当。我可感觉不到什么柔和。” “哦……卡特莫尔小姐怎么样了?” “醉得很厉害。正如你所料。” “哦……对不起……没什么麻烦吧?” “没有。” “你真好!”帕弗瑞特先生说,“我也真是幸运。我有个朋友窗户虚掩,位置很好,那天晚上我翻进去的时候,没有惊动别人。所以——过来看看!我希望这儿有我能帮上忙的——” “你应该的。”哈丽雅特说。她从他的臂弯里面把听课笔记本抽出来,在上面写了起来。 “到药剂师那儿让他们配出这个,然后带回来。要是我自己去,问他们要治肝疼的方子,那我可就麻烦大了。” 帕弗瑞特先生一脸崇敬地看着她。 “你在哪儿学到这一招的?”他问。 “不是在牛津。我要说,我还从来没机会尝过这个方子呢,真希望它很难喝。哦,你最好能尽快搞到这个。” “我明白,明白,”帕弗瑞特先生愁闷地说,“你只是想尽快把我赶走。但我真的希望,你什么时候能过来坐坐,见见罗杰斯。他现在感到很是负疚。过来喝杯茶,或者别的什么。今天下午就过来吧,一定来啊。不然你就是讨厌我。” 哈丽雅特几乎要开口回绝了,但当她看了一眼帕弗瑞特先生的时候,心就软了。他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就像是一只幼年的大型犬——一种和外在不相称的纯良。 “好吧,”哈丽雅特说,“我会的。非常感谢你。” 帕弗瑞特先生简直欣喜若狂,一边嘟囔个不停,一边随着哈丽雅特小姐去大门那边。就在他准备迈出大门的时候,又把脚步缩了回来,给一位高个子、皮肤很黑、骑着自行车的学生让路。 “嗨,雷杰!”那年轻的女人喊着,“来找我吗?” “哦!早上好!”帕弗瑞特先生吃了一惊。接着,他又看到这个学生肩膀后面那张帅气的脸,他这时已定下了神,“你好,法林顿!” “你好,帕弗瑞特!”法林顿先生回答说。哈丽雅特想,“拜伦式”这个词真是很适合这个人。他傲慢,有一头栗色的鬈发、迷人的棕色眼睛和闷闷不乐的嘴唇,看上去并不高兴见到帕弗瑞特先生,至少没有帕弗瑞特见到他那么高兴。 帕弗瑞特先生向哈丽雅特介绍了新学院的法林顿先生,又低声说当然她应该早就认识费拉克斯曼小姐。费拉克斯曼小姐冷漠地盯着哈丽雅特,并说她很喜欢那天晚上的侦探小说讲座。 “我们六点钟有个派对,”费拉克斯曼小姐对帕弗瑞特先生说,她把学者袍子脱下来,胡乱塞在自行车车筐里,“你来吗?在莱昂的房间,六点。我想我们那地方还够多添一个人,是吧,莱昂?” “大概吧,”法林顿先生老大不情愿地说,“反正都会挤得一团糟。” “那再多挤一个也没问题,”费拉克斯曼小姐说,“别管莱昂,雷杰;他今天早上不大正常。” 帕弗瑞特先生好像是在想,是不是另外还有人也不大正常呢。他答复得比哈丽雅特想象得还绝: “对不起,我已经另有安排了。范内小姐会过来和我喝茶。” “我们可以另择时间。”哈丽雅特说。 “不用吧。”帕弗瑞特先生说。 “那你们用茶之后,能一起过来吗?”法林顿先生说,“就跟费拉克斯曼说的一样,永远都能再多添一个人。”他转向哈丽雅特,“我希望你能来,范内小姐。我们会感到很荣幸的。” “这——”哈丽雅特说。现在轮到费拉克斯曼小姐闷闷不乐了。 “我说,”法林顿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那个范内小姐吗?那个小说家……就是你!那,你现在绝对要来了。我会成为新学院里最受人嫉妒的人。我们都是侦探小说迷。” “你看怎么样?”哈丽雅特征询帕弗瑞特先生的意见。 这实在太明显了,费拉克斯曼小姐不想哈丽雅特去,法林顿先生不想帕弗瑞特先生去,帕弗瑞特先生根本就不想去,那她呢?她明显在享受小说家独有的那种旁观滑稽闹剧的邪恶的快感。既然任何一方都不可能不失斯文地解决这一尴尬处境,哈丽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最终接受了邀请。帕弗瑞特先生跨出大门,和法林顿先生站在一起;费拉克斯曼小姐也必须穿过四方院,所以无法甩掉哈丽雅特。 “我不知道你原来认识雷杰·帕弗瑞特。”费拉克斯曼小姐说。 “是啊,我们见过面,”哈丽雅特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把卡特莫尔小姐带回来?你不可能没注意到,她醉得不省人事。” 费拉克斯曼小姐看上去很惊讶。 “这跟我又没关系,”她说,“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但你有没有试图阻止一下呢?你应该阻止吧,是不是?” “我又不是沃莱特·卡特莫尔小姐的监护人。” “不管怎样,”哈丽雅特说,“你会乐意知道,这件蠢事也有好的一面。关于那些匿名信和其他破坏,卡特莫尔小姐已经完全洗脱了嫌疑。所以,你昨晚那样对待她真是做对了,你觉得呢?” “我来告诉你,”费拉克斯曼小姐说,“我一丝一毫都不关心这个。” “你不关心,但最开始是你造的谣;现在你清楚了,也随你去不去辟这个谣。我想,为了公平起见,你应该把真相告诉法林顿先生。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会的。” “你好像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啊,范内小姐。” “你的私事好像人人都很感兴趣,”哈丽雅特很不客气地说,“我并不怪你最开始的误会,但现在都清楚了——我明白地告诉你吧——我相信你也很明白,卡特莫尔小姐被当成了替罪羊,然后发生的事情对她很不公平。你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做。你明白你该做什么吗?” 费拉克斯曼小姐既烦躁又困惑,她显然不太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对付哈丽雅特的话,于是很勉强地说: “如果这不是她干的,我当然很高兴了。很好啊。我会告诉莱昂的。” “非常感谢你。”哈丽雅特说。 帕弗瑞特一定是快跑着往返的,因为那个药来得比想象得还要快,他还带来了一大捧玫瑰花。药物立竿见影,不仅使得卡特莫尔小姐出现在就餐礼堂里,并让她能吃得下午餐。哈丽雅特跟着她一起离开礼堂,陪她回到了她的房间里。 “你呀,”哈丽雅特说,“你是个年少无知的笨蛋,是不是?” 卡特莫尔小姐沮丧地点点头。 “你想干什么呢?”哈丽雅特说,“你是不是计划要把记录表里所有的罪名都犯一遍,觉得这很好玩是吗?你就餐之后去一个男人房问参加讨论会,但其实并没有收到邀请。你也没必要收到邀请,因为你就那样唐突地闯进去了。这是一件民事犯罪,同时也是对规章制度的藐视。你九点之后离开学院,但没有在登记簿上登你的名字。这应该罚你两次款。你在十一点十五之后回学院,又没有晚归特许——这应该是五先令。实际上,你是十二点之后回来的,就算你有晚归特许,这也是十个先令。你还爬了墙,这项违规应该对你施禁门令;最后,你烂醉如泥,这应该把你扫地出门。顺便说一声,那是另一种社会犯罪。你应该蹲监狱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自己免受惩罚吗?抽根烟吧。” “谢谢你。”卡特莫尔小姐被吓得全身无力。 “如果没有,”哈丽雅特说,“这件愚笨的小插曲说明了你不是那个学院里肇事的神经病,我肯定会去跟院长汇报的。但现在看来,这个小插曲还是很有帮助的,所以我应该感激才对。” 卡特莫尔小姐抬头看着她。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发生吗?” “是的。” “哦——”卡特莫尔小姐说着泪珠滚了下来。 哈丽雅特静静地看了她几分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大手绢,轻轻地递给了她。 “把这些全都忘了吧,”等这个受害人的呜咽声缓和一些时,哈丽雅特说道,“但也不要再干那些蠢事了。牛津不是让你来干这些的。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去追求年轻小伙子——天知道,他们满世界都是。但浪费人一生中最宝贵、最特殊的三年,就太愚昧了。而且,这对学院、对其他牛津的女性来说也很不公平。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当个傻女人——我也傻过,大多数人都傻过——但看在上帝的分上,换个别的地方去犯傻,不要连累其他人。” 卡特莫尔小姐很没条理地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她讨厌大学,特别是厌恶牛津,而且觉得对这两个机构都没有任何责任感。 “那么为什么,”哈丽雅特说,“为什么你在这儿?” “我不想到这儿来,从来都不愿意。只是我的父母太渴望了。我的母亲致力于为女性争取权利——你知道的——争取职业,还有别的东西。父亲在一所小型郡立大学里做讲师。他们为我做出了很多牺牲。” 哈丽雅特想,卡特莫尔小姐肯定就是受困于父母的牺牲品。 “开始我也不那么介意来这里,”卡特莫尔小姐继续说,“因为当时我订婚了,他也过来,所以我觉得一定会很好玩,学校的那一套笨东西不会成什么问题。但我现在和他不再有婚约,那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为这些死去的历史而烦恼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折腾着送你来牛津,既然你不想来,而且又订婚了。” “哦!他们说订不订婚没有任何差别。每个女人都应该接受大学教育,即使她已经结婚了。现在,他们说幸好我没丢掉我的学院计划,他们当然会这么说。我就不能让他们明白,我讨厌大学!他们不明白,在一个人人都在周围讨论教育的环境下长大,已经足够让人厌烦了。读书让我受够了。” 哈丽雅特一点也不惊讶。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假设你婚约的麻烦事没发生的话。” “我想,”卡特莫尔小姐很得体地擦了擦鼻子,然后点上另外一根烟,“我应该喜欢做个厨娘,或者做个医院的护士,但我想我应该更擅长烹饪。但你知道,这正好是我母亲毕生努力要扭转的观念,她痛恨别人认为女性的世界应该仅仅局限于这两件事。” “做个好的厨师能赚不少钱呢。”哈丽雅特说。 “是的——但这不是个有教养的职业啊。而且,牛津又没有烹饪学院。必须得是牛津,你明白的,或者是剑桥,因为在这些地方才有机会认识体面的朋友。但我在这里却没有交到任何朋友,她们都恨我。现在,也许她们不会那么恨了,这该死的匿名信事件——” “会好起来的,”哈丽雅特害怕她的愤怒会爆发出来,于是仓促地说,“布瑞格斯小姐呢?她看起来人很好。” “她实在太好了,但我总是欠她的人情。这种感觉很压抑,让我不安。” “实在太对了,”哈丽雅特说,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针见血,“我知道,感恩是种很要命的感觉。” “而且现在,”卡特莫尔小姐坦率地让人几乎无法接受,“我又必须对你感恩戴德了。” “你不需要。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顺便帮了你。但我要告诉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做什么。我会停止感情用事,因为这只会让你欠更多的人情。我会停止对男学生们的追求,因为这会烦扰他们,也影响他们的学业。我会好好对付历史这门学科,顺利毕业。然后,我会回去,跟父母说:‘我已经完成了你们的心愿,现在我想去做个厨师。’从此全力以赴。” “你会吗?” “我希望你在所有这些事后,能真诚对待自己,像袋鼠老人。一样。厨师很好。但你既然已经开始在这儿学历史,就最好多放点心思在上面。你知道,这对你没有害处。如果你学会了怎么对付一门学科——任何一门学科——你就学会了对付所有学科的方法。” “好吧,”卡特莫尔小姐用很不确定的口吻说,“我试试。” 哈丽雅特满腹怒气地离开了,马上去找院长。 “为什么把这些人塞到学院来?不仅把她们搞得很可怜,而且还占了那些渴望进牛津学习的人的位子。我们没有足够的教室去容纳那些不想也绝不会成为学者的女人。对于男子学院来说,这没关系。他们可以有那些一天到晚蹦来跳去傻乐的学生,来学校里学习怎么玩游戏,然后他们就可以去预备学校里蹦来跳去、玩游戏了。但我们这个小浑蛋根本就不开心。她郁闷得要命。” “我知道,”院长不耐烦地说,“但女老师和父母们就是一群糊涂虫。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我们不能把每个小错都连根除掉。你看,就在我们这么忙的时候,我的秘书被叫走了,因为她那个麻烦的小儿子在那个要命的学校里得了水痘。哦,我的天哪!我不应该这样讲,他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而且孩子总是最重要的。但这实在要把我逼疯了。” “我这就走,”哈丽雅特说,“很遗憾,你要工作整整一下午了。我也很抱歉打搅到你。但我还有件事也许应该告诉你,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卡特莫尔小姐有不在场的证明。” “是吗?很好!有进展了。不过我想,这意味着我们这群人身上的嫌疑更大了,但事实就是事实。范内小姐,昨天晚上四方院里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你领来的那位年轻人究竟是谁?我今天早上没有在研究室里问,是因为我觉得你不希望我那么做。” “我的确不希望。”哈丽雅特说。 “你现在也不想?” “就像福尔摩斯说过的:‘我想我们在那个情况下,应该要一枚特赦令。’” 院长很知趣地向她眨了眨眼睛。 “好吧,我相信你。” “但我还想提个建议,学者花园那边的墙上有一圈脚蹬。” “哈!”院长说,“我真不想知道这些事。很多事越想越觉得可恨。他们就是想把自己搞成英雄。每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是他们爬墙爬得最多的时候。他们还打赌呢。我得在学期结束之前修补好它们。这些小布谷鸟真是麻烦。同样,这是不准许的。” “我希望,在这个特殊时期,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很好,我会和财务主任说的——关于那些脚蹬的事。” 哈丽雅特换了件长袍,仔细地思索这件荒诞可笑的事——她被邀请参加的那个派对。显然,帕弗瑞特先生是利用她做幌子去对付费拉克斯曼小姐,然后法林顿先生又利用她为幌子来对付帕弗瑞特先生,而费拉克斯曼小姐这位名义上的女主人,根本就不想让她去。这可真是遗憾啊,她没有试着抓一抓法林顿先生。要不然的话,这就是个完整清晰的猫抓尾巴圈圈。但她不够年少,或者说不够年老,没觉得那个拜伦式的法林顿有任何魅力;也许做一个起缓冲作用的旁观者角色,更为有趣吧。不过,她的确很愤恨费拉克斯曼小姐在卡特莫尔事件中的言行。于是,在出门应付下午的第一个任务之前,她穿上了一件很讲究的外套和裙子,还戴上了一顶极为雅致的帽子。 找帕弗瑞特先生的楼梯并不费劲,或者干脆可以说,找帕弗瑞特先生一点都不困难。她上了那道阴暗陈旧的楼梯,经过了一扇扇门。那扇茅屋式的门上面写着史密斯先生,那扇橡木门上面写着巴纳尔吉先生,那扇敞开的门是霍格斯先生的,他和他朋友们的派对很吵。她突然意识到上面一层有人在争执,接着,帕弗瑞特先生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他站在房间门口,和一个背朝着楼梯的男人争吵。 “你应该去见鬼。”帕弗瑞特先生说。 “很好啊,先生,”那个背影说,“但我要去找那个年轻姑娘,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去告诉她,我看见了你推着她翻墙——” “滚蛋!”帕弗瑞特先生大吼着,“你给我闭嘴!” 就在这个时候,哈丽雅特抬脚上了楼梯,和帕弗瑞特先生的眼神相遇了。 “哦!”帕弗瑞特先生吃了一惊,然后,跟那个男人说,“让开,我现在很忙。你最好再来一趟。” “你很讨女人喜欢嘛,是不是啊,先生?”那个男人很不友好地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转过身。然后,她大为惊讶地认出了这张熟悉的脸。 “杰克斯,我亲爱的,”她说,“在这儿见到你真高兴。” “你认识这个家伙?”帕弗瑞特先生说。 “我当然认识了,”哈丽雅特说,“他以前是什鲁斯伯里学院的一个门卫,因为偷盗被解雇了。希望你现在一切都好,杰克斯,你妻子怎么样?” “都很好,”杰克斯很郁闷地说,“我会再来的。” 他准备抽身溜到楼下去,但哈丽雅特用她的雨伞拦住了他的去路,时机那么恰到好处。 “嗨!”帕弗瑞特先生说,“有话你现在就讲吧。回来再聊一会儿,好吧?”他的手臂很有力,猛地一拉,就把老大不情愿的杰克斯拽回了门槛里面。 哈丽雅特跟着他们进了门,橡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你不能再跟我翻那些旧账,”杰克斯不屑一顾地说,“那都已经过去了,那跟我现在提到的这件小事毫无关系。” “什么事?”哈丽雅特问。 “这个让人作呕的东西,”帕弗瑞特先生说,“他厚着脸皮过来跟我说,如果我不贿赂他的话,他就要去四处宣扬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 “勒索呀,”哈丽雅特饶有兴致地说,“这可是个很严重的罪名。” “我没有提到钱的事,”杰克斯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只是告诉这位先生,我看见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并让我感到很不安。他说我应该去见鬼,所以我说,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去找那位女士。你要知道,看到这种事让我的良心很是不安。” “很好,”哈丽雅特说,“我就在这儿,你说吧。” 杰克斯先生死死地盯着她。 “那就是我,”哈丽雅特说,“昨天晚上我忘记了我的钥匙,所以被你看到帕弗瑞特先生帮我翻什鲁斯伯里的院墙。不过,你在那儿干吗?心怀不轨地闲逛吗?那么你大概看到我再度出现感谢帕弗瑞特先生了,而且我邀请他进来看看月光下的学院楼。如果你在那里等候的时间够长,你还应该看到我送他出门。这怎么了?” “讲得很顺嘛,但我不相信。”杰克斯的思维开始不连贯了。 “随便你,”哈丽雅特说,“如果一个学院的资深成员就是不从正门进校园的话,我不知道谁能干涉。反正你肯定是没这个权力。” “我根本就不相信。”杰克斯说。 “那我就没办法了,”哈丽雅特说,“院长看见了帕弗瑞特先生和我,所以她会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帕弗瑞特先生,为什么你没一次性告诉这个家伙完整的故事,让这个家伙的良心放松一下?不过,杰克斯,我刚刚告诉过院长,让她把墙封好。那墙对我们倒是很方便,但的确不便于防夜贼和其他讨厌的家伙。所以,你再想去那儿闲逛的话,恐怕就不太好了。最近,有人在房间里丢失了一两样东西,”她又加了一句,倒也是实话,“所以,我们最好也严加监管一下那条路。” “这跟我没关系,”杰克斯说,“你可别诬赖我。如果事实跟你说的一样,那我绝对不想让你这位女士有任何麻烦。” “我希望你能记清楚,”帕弗瑞特先生说,“要不,你希望我来帮你长点记性?” “别威胁我!”杰克斯退到门边,喊道,“别威胁我,别找我的麻烦。” “如果你这张脏脸再出现在我面前,”帕弗瑞特先生一边说,一边把门打开,“我会把你从这里一脚踢到四方院里。明白了吗?现在滚吧!” 他一只手拉开橡木门,另一只手猛地把杰克斯推出去。然后他们听到撞击声和诅咒声,宣告身手敏捷的杰克斯已经到楼梯口了。 “哇!”帕弗瑞特先生回来以后嚷嚷着,“哎呀!天哪!简直太精彩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其实很容易编得出来。我想他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我真不觉得他会知道卡特莫尔小姐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一定是我出来的时候,他跟踪我回来的。但我没有从这扇窗户进来——显然——那他是怎样——哦!知道了,当我敲布朗窗户的时候,我记得他探出头说了一声:‘是你吗,帕弗瑞特?’这家伙真是粗心啊。我要跟他谈谈……我说,你看起来真像是所有人的守护天使,是不是?太奇妙了,你能如此镇定自若地运用你的智慧。” 他用那双幼犬似的眼睛注视着她。哈丽雅特笑了,这时,罗杰斯先生端着茶进来了。 罗杰斯先生在读三年级——很高,很黑,活泼开朗,而且对那晚的事很是惭愧。 “捣乱、破坏规章制度,这都糟透了,”罗杰斯先生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别人说这很好玩,所以我们就相信了。为什么要相信?我找不出理由。一个人应该更客观地看待这些事。看看它本身是不是好的。如果不是,那我们就不应该做。哦,帕弗瑞特,你扒卡尔佩珀裤子这事受到惩罚了吗?” “我等着呢。”帕弗瑞特先生说。 “的确,卡尔佩珀是个疣子,是个猥琐的东西。但他被扒掉裤子就看上去好些吗?不,苏格拉底们,不会的。他会看起来更糟糕。如果谁的裤子要被扒掉,谁的腿就会裸露出来——比如,帕弗瑞特,你的。” “你试试。”帕弗瑞特先生说。 “不管怎样,”罗杰斯先生继续说,“扒裤子是没有意义的,也很庸俗。我可不鼓励用那些现代的方法,去揭露毫无美感的腿。我不愿卷入这种事。我只愿意做个改过自新的好人。从现在开始,除了事情本身的价值外,我什么都不会考虑,不会因为大众观念的压力而动摇自己的判断。” 他承认了他干了错事,又表示了改正的决心,后来罗杰斯先生把谈论引到一般性的话题上。然后,大概五点左右,他离开了,一边充满歉意地嘀咕关于他的导师和功课的事——这当然是完全没必要的。这时,帕弗瑞特先生突然变得局促起来,正如一个年轻男子和比自己年长的女子单独相处时通常的表现那样,而且他还跟哈丽雅特讲述了一大通他对生命意义的看法。哈丽雅特动用了自己最大的怜悯心,耐心地听着;但当三个年轻人闯进来向帕弗瑞特先生借啤酒的时候,她还是微微地觉得自己解放了。那些人留了下来,在帕弗瑞特先生脑袋边上争论科米萨耶夫斯基。帕弗瑞特先生仿佛有些不高兴,最终他宣布,是时候出发去新学院参加法林顿的派对了,借此从他们那儿夺回自己的清净。他的朋友有些遗憾地放他走了。就在哈丽雅特和她的陪同人员出门的时候,他们拖了把扶手椅来,继续争论。 “马斯顿是个很有才的家伙,”帕弗瑞特先生友善地说,“在牛津戏剧社团里可是鼎鼎名的,而且假期都会去德国。我不知道他们为99lib?什么要逼着自己这样钻研戏剧。我喜欢好的戏剧,但我搞不懂那些什么风格处理,什么平面视觉效果。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 “半点也不懂,”哈丽雅特乐呵呵地说,。我敢说他们也不懂。总之,我知道我不喜欢那种所有的演员都在台阶上翻来滚去的戏;或者灯光搞得很艺术化,让你什么也看不见的那种;或者让你一直困惑,舞台中间那个巨大的旋转物到底派什么用场的那种。这些东西让我分心。我情愿去霍尔本皇家剧院,找点通俗易懂的乐子。” “你会吗?”帕弗瑞特先生说,似乎难以置信,“你应该不会答应我,假期的时候跟我一起去城里看一场演出吧,会吗?” 哈丽雅特很含糊地应承了下来,这让帕弗瑞特先生开心不已。接着,他们就出现在法林顿的起居室了,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在一群大学生里,喝口雪莉酒、吃块饼干都很艰难,因为肘关节动弹不得。 实在太拥挤了,哈丽雅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费拉克斯曼小姐。不过,法林顿先生倒是挤了过来,并带来一群乐意讨论侦探小说的男女学生。尽管他们很少读其他书,但似乎读过不少这类的文学作品。哈丽雅特想,要是有家侦探小说学校,那应该很有希望招一大批学生。她觉得,从她这一代开始,心理分析的热潮已经渐退了;直觉告诉她,对具象和行动的渴望渐渐占据了上风。战前的严肃拘泥和战后的精疲力竭都已经过去,如今的时代在明确地召唤一种充满活力的东西,尽管这定义因人而异。侦探故事毫无疑问是可以被接受的,因为这里面的有些事已经被确定了,作者事先就可以轻松自如地决定很多疑惑。所有这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们,他们似乎正准备自寻烦恼地锄一块石头地,这让她对他们感到相当抱歉。 有些事已经被确定了。是的,绝对。第二天早上,哈丽雅特回想了一下整个形势,感觉极度不满。她非常不喜欢杰克斯的这桩事。她想,他几乎不可能和那些匿名信有关:他怎么可能从Ⅸ埃涅阿斯纪》跑到走廊里呢?但他是一个满腹仇恨的人,一个不怀好意的人,还是一个贼;如果他有天黑之后在院墙周围晃荡的习惯的话,这绝不是件好事。 哈丽雅特一个人在教研室里,其他人都去工作了。教研室的仆人进来,拿来一堆清洁过的烟灰缸。哈丽雅特突然想起,这个仆人的孩子就寄居在杰克斯家中。 “安妮,”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杰克斯天黑之后跑来牛津干什么?” 那女人吃了一惊:“是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我发现他昨天晚上在圣克洛斯路附近闲逛,从那里他能很轻易翻墙进来。他现在老不老实?你知道吗?” “我没法说,但我的确怀疑。我很喜欢杰克斯夫人,不愿意给她添麻烦。但我从来都不相信杰克斯。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把小女儿们送到别的地方去。他也许对她们影响不好。您认为呢,夫人?” “我的确也这么想。” “我绝对不想为难一个体面的已婚女人,”安妮一边继续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一个烟灰缸放下,“但她自然不能甩掉自己的丈夫。不管怎样,自己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 “当然了,”哈丽雅特很漫不经心地说,“哦,是的,你应该为她们另找个地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杰克斯或者他的妻子提到过任何事情——呃,比如他在学院里偷东西,或者对老师们心怀怨恨。” “我和杰克斯没有什么话可说,就算杰克斯夫人知道什么,她也不会告诉我。她如果告诉我就怪了。那是她的丈夫,她必须维护他。我很能理解。但如果杰克斯行为不轨,我能从我的孩子们那里问出点名堂。我很感激你跟我说这个,夫人。我星期三应该会去那儿,那天下午我休息。我会借此机会打探打探。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有话跟杰克斯说吗,夫人?” “我和他谈过了,而且告诉他如果他再在这附近溜达的话,我就要把他交给警察处理了。” “很高兴听到这个,夫人。他那样跑过来实在很不像话。如果我知道的话,肯定晚上睡不好觉。一定不能再放任他。” “是的,应该这样。哦,安妮,你有没有在学院里见过任何人穿这样一条裙子?” 哈丽雅特从她旁边的椅子上拿起那条黑色双绉的裙子。安妮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没有,夫人,我印象中没有。但也许在这里工作时问更长的女仆会知道。格特鲁德就在饭厅,您愿意问她一下吗?” 不过,格特鲁德也没能帮上忙。哈丽雅特请她们把衣服带回去,让别人鉴定一下。但一番周折后,还是没结果。在学生中间进行的咨询也没任何发现。这条裙子又被带了回来,依然身份不明。又是一个困惑。哈丽雅特的结论是,这实际上应该是那个浑蛋的衣物;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条裙子被带入学校以后,一定被藏起来了,直到那个闹剧发生的一刻才出现在教堂里。因为如果有人在学院里穿过这条裙子,不可能谁也认不出来。 教研室的成员们乖乖交上了她们当晚的时间表,但没有一份是无懈可击的。这很正常,如果反过来倒是件奇怪的事。只有哈丽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才知道这份时间表里最关键的是哪段时间;许多人都说她们在午夜左右都进被窝了,所有的人都说——或者都宣称——在十二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安守本分地在自己的房间里或床上。门卫的登记簿和晚归特许也检查过了,所有午夜时分有可能在四方院出现的学生都被询问过了,依然没有任何人看到任何可疑的行为,看到有人带着袍子、枕垫或者面包刀。在这种地方,犯罪太容易了。学院太大,太开阔。即便有人看到谁抱着枕垫穿过四方院,甚至哪怕是整套床上用品和床垫,也不会多想什么。一股冷飕飕的新鲜空气把睡意勾走了,那应该是个很自然的结论。 哈丽雅特被激怒了,她去牛津大学图书馆那边,要把自己埋进对拉法努的研究里。在那里,至少她知道自己要研究什么。 她觉得自己需要镇定一下,于是下午时分,她去了克里斯特教堂听礼拜,顺便购置了点东西,其中有一袋甜饼,是为几个学生们准备的,她邀请她们晚上去她的房间参加派对。直到胳膊上挂满袋子的时候,她才猛地想起教堂这一回事。她匆匆忙忙地小跑着,幸好那些袋子都不重。她躲躲让让地穿过了几条马路交叉口,憎恶地抱怨这现代化的车水马龙,以及那个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灯把交通搞得更加复杂。最后她加入了几个步行者的行列,他们也是往圣阿尔代那边走的,穿过沃西那个还没装饰完的大四方广场,跟她一样置身于虔诚的事业中。 教堂里很安静,让人心情安宁。教堂中殿的人都走空了后,她在座位上多逗留了一会几,直到管理员把所有的募捐都整理完。然后,她慢悠悠地出来了,左转走在基石上,情不自禁地又一次赞赏这阶梯和大厅。这时,一个穿灰色礼服的瘦子从那扇黑洞洞的门里嗖的钻出来,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到了她,几乎将她撞倒,她的那些袋子、包裹被撞飞了起来,七零八落地散在基石上。 “见鬼了!”那声音如此熟悉,让丝毫没有准备的她心跳加速,“我伤到你了吗?我总是手忙脚乱、东蹭西撞,像个瓶子里.99lib.的大黄蜂似的。我真是个小脑没发育好的家伙。请告诉我,我没有伤到你吧?因为我要是伤了你,我现在就去把自己淹死在墨丘利喷泉里。” 他一只手扶着哈丽雅特,一只手指了指小池塘的方向。 “没那么糟,谢谢你。”哈丽雅特缓过神来说。 “感谢上帝。我今天的运气可真不好。我刚刚和初级监察官见过面,从来不知道见个人还会让自己这么不痛快。你那些包裹里有易碎的东西吗?哦,你看!你的包自己散开了,东西都滚到台阶下面去了。你别动,就待在这儿,要干什么就让我来。我会跪下来,一个一个把它们都捡起来,每捡一个就对它说一声:‘这全是我的错。’” 他说到做到。 “我怕这些小甜饼已经没得救了,”他满是歉意地抬头看着她,“但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我们可以从厨房那儿弄些新的——货真价实的那种——你知道——教堂专供的。” “请别麻烦了。”哈丽雅特说。 那不是他,当然。那是个最多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波浪式的头发从前额散了下来,俊俏、毛毛躁躁的脸,很有魅力,尽管那有棱角的嘴唇和向上扬起的眉毛不是很相似,但头发的颜色就是那样的——熟麦子的那种淡黄色;还有那轻柔的温吞水似的声音,总不把全部的音节发全了,说话含混不清;还有那瞬间的斜嘴一笑;还有,那双秀美的手,正在把所有的东西熟练地捡回包里。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年轻人说。 “我随便跟你编一个名字,你也不会知道,”哈丽雅特说,“你是不是——你和彼得·温西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了?是有,”年轻人站直起来说,“他是我的叔叔,他是那种比犹太教圣人还要乐于助人的大好人,”他仿佛被什么忧郁的情绪牵住了,“我以前见过你吗?或者你是猜的?你不是认为我长得像他吧,是不是?” “当你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就是你的叔叔。是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你的确很像他。” “这真伤我的心啊,好吧,”年轻人咧嘴一笑,“彼得叔叔现在不在。不过我跟上帝祈祷过了,他应该会马上赶来。但他好像又匆匆忙忙去别的地方了。他经常这样。一只神秘的老猫,是吧?你认识他吧——我应该记着那句烂谚语,说什么世界真小啊。那个老家伙现在在哪儿呢?” “我想应该是在罗马。” “应该是。他给你写信了?在信里能言善道可是很难的,你觉得呢?我是说,你要解释这个解释那个,而且我们家族远近闻名的魅力在白纸黑字上又显现不出来。” 他这时候收复了最后一件在外游荡的东西,然后对她笑了,那份无忧无虑真是可爱。 “我可以这么理解吗,”哈丽雅特觉得很有意思,“你继承了你叔叔好的一面。” “正是,”年轻人说,“如果你真能够走近他的话,他是很有人情味的,真的。而且,你看,我还是有办法对付彼得叔叔的。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我总还可以割喉自杀,把草莓叶子交付给他。” “什么?”哈丽雅特说,心想这一定是牛津流行的最新的嘲笑别人的话。 “草莓叶子,”年轻人说,“香膏、节仗和圣球。四排被虫蛀了的貂皮。更不用说在丹佛摧毁大兵营,把它发霉的脑袋吃掉。”看到哈丽雅特还是茫然地看着他,他又解释了一番,“对不起,我忘记说了。我的名字叫圣·杰拉尔德,父亲大人没有能给我制造出一个兄弟。所以,一旦有人在我的名字后面写‘死亡无子嗣’,那么彼得叔叔就是继承人。当然,我父亲可能会比他更长寿;但我觉得彼得叔叔不会早早就死的,除非是哪个可爱的罪犯把他干掉了。” “这倒很有可能发生。”哈丽雅特说,一面想着携枪的浑蛋。 “那么,他的人生就更惨了,”圣·杰拉尔德子爵说着摇了摇头,“他越是去冒险,就会越快踏进婚姻里。那个皮卡迪利大街公寓里,由老本特服侍的单身汉的自由就一去不复返了,也再没有什么维也纳歌手精彩的表演了。你看,正是他生命的价值,让我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很显然。”哈丽雅特说,对这条新冒出来的亮点很感兴趣。 “彼得叔叔的弱点。”圣·杰拉尔德子爵一面继续说,一面仔细地把压扁的小甜饼从包装纸上剥下来,“是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你可能觉得看起来不像,但的确是。(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拿去喂鲤鱼?我觉得这实在不合适让人吃。)他到现在为止还是在坚持——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他要么会有一个合适的妻子,要么就打一辈子光棍。” “但假设那个合适的人不愿意嫁给他呢?” “他就是这么说的。我根本就不相信。怎么可能有人拒绝彼得叔叔呢?他的确不好看,话也特别多;但他那么有钱,举止优雅,而且还是记载在册的社会名流。”他在墨丘利神的沿上保持平衡,注视着宁静的水面。“看!那儿有一只大鱼。自从有这座喷泉它就在了,看着它的样子就知道——看到它游了吗?那是红衣主教沃尔西会喜欢的宠物。”他把饼干屑扔向水里,那条鱼迅速游出水面,接到食物后又潜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跟我的叔叔有多熟,”他继续说,“但如果你有机会的话,你应该告诉他,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看起来很潦倒,很压抑,郁闷得都想自杀了。” “我会提的,”哈丽雅特说,“我会说,你似乎连步子都拖不动,晕倒在我的臂弯里,完全是不小心才把我的袋子都打散的。他不会相信我,但我会尽量的。” “不会的——他不擅长相信别人的说辞,但你能把他搞糊涂。恐怕我还是应该给他写信,解释事情的真相。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我的私事来烦你。过来,来厨房吧。” 克里斯特教堂的厨师用古老又著名的学院的烤箱,高兴地烤制小甜饼。然后,哈丽雅特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这里巨大的闪闪发亮的火炉,并听子爵介绍说,在开学期间,这里一个星期会烤出多少肉,消耗多少燃料。她在这位向导的带领下,又回到了四方院里,并表达了她的谢意。 “真不用谢,”子爵说,“我把你撞了,又把你的东西撞得到处都是,我还怕这样不足以补偿呢。不过,我能问一下,这位被我有幸冒犯的人是谁吗?” “我叫哈丽雅特·范内。” 圣·杰拉尔德子爵呆呆地站着,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前额。 “我的上帝,我都干了什么?范内小姐,我真的要请你原谅——负荆请罪也在所不惜。如果被我叔叔知道了,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我应该割喉自杀才对。我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想想都让人无法忍受。” “这是我的错,”哈丽雅特说,看得出来他真的被吓着了,“我应该先告诉你。” “但事实上,我没有权利跟任何人这么说话。恐怕,我是同时继承了我叔叔的多嘴和我母亲的八卦。听着,看在上帝的分上,把这些都忘了吧。彼得叔叔是个难得的大好人,跟所有的大好人一样行为正派、值得尊重。” “这我本来就知道。”哈丽雅特说。 “我想也是。顺便说一下——该死的!我似乎搅和得不成样了,但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从来没有听叔叔提起过你。我的意思是,他不是那种人。是我的母亲说的,她就是喜欢说那种事。对不起,我把事情越搞越乱了。” “不要担心,”哈丽雅特说,。毕竟,我认识你的叔叔——非常熟悉,所以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而且我肯定不会向他告发你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这不仅仅是我再也不能敲诈他的问题——我现在的财政情况一团糟——而且是因为,他能让人感觉无地自容。我想,你从来都没有被彼得叔叔的口才责难过吧——当然没有。但如果要二选一的话,我还是宁愿被人剥皮。” “我们俩都在一条贼船上。我也不应该听的。再见——非常感谢你的小甜饼。” 当她已经在圣阿尔代的半中腠了,子爵又赶上了她。 “我说一我刚刚想起来。我一时糊涂说那个老故事——” “维也纳舞女?” “歌手——他嗜好音乐。请你忘了吧。我是说,这事都要发霉了——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当时还是个小学生,我敢说这故事都已经腐烂了。” 哈丽雅特大笑着,保证会把维也纳歌手给忘了。 第09章 我的朋友。到这里来,我为我听到的关于你的事而羞耻……你几乎就要满九岁了,最起码也是八岁半,你应该了解你的责任。如果你明明知道却对它视而不见,那么比起那些无知无畏的人,你要受到更大的惩罚。 ——皮耶尔·伊若德尔 “这个,”接下来的星期四,财务主任神采奕奕地来到高桌用午餐,“杰克斯又谋了不义之财……” “他又偷东西了?”利德盖特小姐说,“天哪,太让人失望了!” “安妮跟我说,她早就有所怀疑了。昨天她正好有半天假,便去跟杰克斯夫人说,她想把她的孩子送到别的地方去——这时,她就亲眼目睹了这些!警察来了,并搜到了许多两个星期前赫利维尔那边一个大学生房间里失窃的东西。这对她来说真不凑巧——对安妮,我是说。他们问了她一大堆问题。” “我一直都觉得把孩子寄放在他家很不妥当。”院长说。 “所以,那就是杰克斯晚上干的勾当了,”哈丽雅特说,“我听说有人看见他在我们学院外边转悠。所以我就提点了一下安妮。她没能把她的孩子早点带走,真是遗憾。” “我还以为他现在改邪归正了呢,”利德盖特小姐说,“他有份工作——我知道他在饲养鸡——而且从小维尔森那儿,我是说安妮的孩子那里,也有一笔收入,他完全没必要去偷窃,可怜的家伙。也许是杰克斯夫人不善持家。” “杰克斯就是个浑球,”哈丽雅特说,“干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现在是罪有应得。” “他偷了很多东西吗?”院长问。 “我从安妮那儿得知,”财务主任说,“他们觉得能找到大量失窃的小东西。我认为问题在于要找出他都把赃物卖到哪儿去了。” “我想,他应该是通过一个销赃犯处理的,”哈丽雅特说,“当铺老板,或者这类的人。他以前进过监狱吗?” “据我所知,没有,”院长说,“不过他早就该进去了。” “那我想,他既然是初犯的话,应该会从轻处理。” “巴顿小姐会知道的。我们待会儿可以问她。我真希望可怜的杰克斯夫人不要被连累了。”财务主任说。 “当然不会,”利德盖特小姐喊着,“她是那么善良的人。” “她一定对她丈夫的事有所了解,”哈丽雅特说,“除非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个贼,这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院长说,“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事一步一步发生,心里一定不会舒服的。” “太可怕了,”利德盖特小姐说,“对于一个诚实的人,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那么,”哈丽雅特说,“为了杰克斯夫人着想,我们应该希望她跟他一样都是有罪的。” “你的想法还真可怕。”利德盖特小姐斥责着。 “呵,她必须在有罪和不快乐中间选一个。”哈丽稚特说,一边把面包递给院长,眼神闪烁着一丝光亮。“我完全不同意,”利德盖特小姐说,“她要么无辜而并不快乐,要么有罪而并不快乐——我不明白她怎么可能会快乐,可怜的人。” “等下次见到督学的时候,我们可以问问她,”马丁小姐说,“一个有罪的人有没有可能快乐。如果有可能的话,那么保持快乐和保持情操高尚哪个更重要。” “院长,下令吧,”财务主任说,“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范内小姐,给院长一碗鸩酒。让我们把话题转回去吧,目前为止,警察没有去找杰克斯夫人的茬儿,所以我想她应该没事。” “这真让人欣慰。”利德盖特小姐说。这时,肖恩小姐赶来了,满脸愁云。原因是她的一个学生头疼病一直好不了,不能学习。然后对话就转到其他的地方去了。 学期很快就要结束,调查却似乎没什么进展;这有可能是因为哈丽雅特的夜间巡视,以及对图书馆和教堂两件恶性事件的成功阻挠,给那个作案者施加了一些压力。因为再也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连卫生间里的涂鸦和匿名信也连续三天没有出现。这个缓冲期也让忙得发狂的院长稍微放了点心,院长还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她的秘书古德温夫人星期一就回来了,帮她应付期末的繁忙。卡特莫尔小姐看上去开心了一些,她给希尔亚德小姐交了一篇关于亨利八世海军政策的论文,写得很不错。哈丽雅特邀请了神秘的德·范恩小姐共饮咖啡。像往常一样,她试图走进德·范恩小姐的内心深处,然后,又像往常一样,她先暴露了自己的内心。 “我十分赞同你的说法,”德·范恩小姐说,“要同时追求事业和家庭,是很难很难的。我觉得不仅仅对女人如此,对男人也是一样。但当男人把他们的公事放在家庭之前,他得到的抗议要比这样做的女人少。因为女人比男人更能忍耐,我们是这样被教育长大的,对此很有准备。” “但假设一个人不是很清楚究竟要把哪个放在第一位。假设,”哈丽稚特说,用了一句并不属于自己的话,“假设一个人既有事业心,又有家庭心?” “你总是可以判断,”德·范恩小姐说,“通过观察你犯的错误。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真的想做一件事的话,他不可能在这方面犯下基本的错误。基本错误产生的原因是,那个人并不发自内心地感兴趣。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我曾经犯过很严重的错误,”哈丽雅特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不觉得那是因为我不感兴趣。那个时候,那是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东西。” “可你还是犯了错误。你当时真的全身心地付出了吗?全身心的?你对此真的那么谨慎,那么苛刻,就像你对待书写一段优美的散文一样?” “这实在难以比较。肯定的,一个人不可能会用那样超然的精神去对待感情上的波动。” “写作优美的散文是不是一种感情上的波动呢?” “是的,当然是。最起码,当你写出精彩的文字,并且知道那精彩极了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激动的了。那实在太绝妙了,让你感觉你就是造物主——有那么一点点。” “呵,这就是我想说的。你费尽心血,不允许自己犯任何错——然后你会体验到那种欣喜若狂。但如果有任何事,没做到最好你就心满意足了,那么这就不是你真正关心的。” “你说得对极了,”哈丽雅特在一段停顿后说,“如果一个人真心实意地把自己投身进去,他会非常耐心,不在乎花多少时间,就像伊丽莎白女王曾经说的一样。也许这就是那句短语‘天才永远耐心’的含义,我从前总是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如果真的想得到什么,你不会投机取巧的;如果投机取巧,那你就并不是真的想要。如果你发现你甘愿为一件事受折磨,那正说明了它对你的重要性。你也这么觉得吗?” “很大程度上,我也这么想。但是最主要的检验是,你没在那件事上犯十分重大的错误。当然了,每个人都会犯些小错。但十分重大的错误就是你没付出的标志。我希望现在这个年代,有人能教教他们,为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而投机取巧,这是心智不健全的表现。” “这个冬天,我在伦敦看了六场戏,”哈丽雅特说,“所有的戏都在鼓吹投机取巧学说。他们的确让我感觉,所有的角色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 “他们不知道,”德·范恩小姐说,“如果你一旦确认你真的想要什么,便会发现所有其他的东西都纷纷让道,就像碾草机下的草一样——所有别的兴趣爱好,你自己的或者其他人的。利德盖特小姐不会喜欢我这样说,但她的确是这样,就跟其他人一样。对于那些她不感兴趣的事,她是全世界最好说话的人,比如说杰克斯偷盗。但她对于埃克伯特姆先生的韵律诗理论就完全没有任何仁慈可言。她不能忍受这个理论的折磨,即便是为了埃克伯特姆先生的面子着想。她不可能,她的确也不能。如果她亲眼看到埃克伯特姆先生因为羞愧而痛苦不堪,她会感到很难过,很对不起他,但她不会因此修改哪怕是一小段批语。那样会是一种背叛。和事业有关的话,她就不能够有怜悯之心。我想,你应该就任何事情坦然地撒谎,除了——什么?” “哦,任何事,”哈丽雅特笑了,“除了明明觉得某个人的书不好,却还要夸奖他写得好。我做不了这个。这个让我跟不少人结了怨,但我就是做不了。” “是的,不能,”德·范恩小姐说,“那多痛苦啊。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件事会让他虔诚地对待,如果他的脑子里还有点东西的话。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我应该知道。当然,这件事可能是感情上的事;我没有说这不可以。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可能对某个人很忠心、很忠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人可能就是十恶不赦的人命中注定的事业。我并不轻视这种忠诚,只不过对我来说这不可能。” “你体会到这些,是因为你犯过十分重大的错误吗?”哈丽雅特问道,有一点点忐忑不安。 “是的,”德·范恩小姐说,“我曾经和一个人订过婚。我那时发现自己很浮躁——伤害了他的感情,做了很多蠢事,对他犯了很多低级错误。最后,我才意识到,我仅仅是不肯在他身上花费那么多的心血而已,不像我可以对一次思辨的阅读所做的那样。所以,我决定了,他不是我的事业。”她笑了,“尽管如此,我喜欢他比他喜欢我更多些。他后来和一个很好的女人结婚了,那个女人完全把自己献给了他,把他当做自己的事业。我应该把他看做我的全职事业才对。他是个画家,经常濒临破产;但他画得很好。” “我想,如果一个人没有准备好把那个人当做全职事业的话,她就不应该结婚。” “大概是吧,但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我相信。他们并不把自己看成是另外一个人的事业,而是战友。” “我想菲比·图克尔和她的丈夫可能就是这一类型的,”哈丽雅特说,“你在学宴上看到过她。他们的合作看上去挺不错。但如果妻子嫉妒丈夫的成就,或者丈夫嫉妒妻子的成就怎么办?看起来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把自己当成是事业。” “事业,最糟糕的就是,”德·范恩小姐说,“它对一个人的性格有决定性的影响。我为那些成为别人事业的人感到难过;他(或者是她)最终的结果就是占有、吞噬了别人,或者被别人占有、吞噬。这两种结果都糟透了。我的那个画家就吞噬了他的妻子,但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意识到。可怜的卡特莫尔小姐差一点就会成为她父母的事业,被他们吞噬。” “所以你选择了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事业?” “是的。”德·范恩小姐说。 “但你说你并不轻视那些把某个人当做是自己事业的女人?” “不仅不轻视她们。”德·范恩小姐说,“我还觉得她们很有威慑力。” 克里斯特教堂 星期五 亲爱的范内小姐: 如果你能原谅我那天愚蠢的行为,可以在星期一下午一点过来,和我共进午餐吗?请你务必接受这个邀请。我还是感觉很糟糕。所以如果你过来的话,那就做了一件慈善的事。我希望那些小甜饼们一路都还平安。 你最真挚的圣·杰拉尔德99lib? 我亲爱的年轻人,哈丽雅特一边想着,一边为这封幼稚的邀请函写了一封接受函,如果你认为我连这点气量都没有的话,你真是大错特错了。不是因为我气量大,而是看在你彼得叔叔漂亮眼睛的分上。不过,比王室厨房更好吃的饭店也不多,所以我会去的。我顺便还想知道,你准备花多少钱来请我呢?丹佛的继承人应该自己就足够有钱,不用指望彼得叔叔。真好啊!想起我那个时候每个学期只有人给我学费和衣服的钱,另外还有五镑来找点小欢乐!你从我这里得不到太多的同情和支持的,我的子爵。 情绪还是那样煎熬,星期一,她驾车去了圣阿尔代街,问汤姆塔下面的门卫,怎么找圣·杰拉尔德子爵。门卫只告诉她,圣·杰拉尔德子爵不在学院。 “哦!”哈丽雅特觉得莫名其妙,。但他请我过来共进午餐的。” “小姐,看来你还不知道,唉。圣·杰拉尔德子爵星期五晚上遭遇了一起车祸。他现在在医院。你没有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吗?” “没有,我没看。伤势很重吗?” “他的胳膊受伤了,头也裂开了,我听说是这样的,”门卫说,带着一丝难过,又有着一丝向人通报消息的小小欣喜,“他二十几个小时都没有知觉,但我们听说他的情况正在好转中。所以,公爵和公爵夫人已经探望过他又回乡下去了。” “天哪!”哈丽雅特说,“听到这个消息真是难过啊。我最好过去探望一下。你知道医院现在允许访客去探望他吗?” 门卫用他那父亲般关爱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是在跟她说,如果你还是一个大学生的话,那答案肯定是不能。 “我想,小姐,”门卫说,“丹弗斯先生和沃博伊斯勋爵早上得到去探望的许可。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对不起——丹弗斯先生从四方院那边过来了。我会去问的。” 他从他那个玻璃小屋里出来了,朝丹弗斯先生迎了上去。那位先生立刻匆匆往这边赶。 “我说,”丹弗斯先生说,。您是范内小姐吗?因为可怜的圣·杰拉尔德只记得你。他非常抱歉,我是准备来找你,带你吃点儿东西。没什么大问题——真是幸好。我们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他实在被撞得不省人事,可怜的小伙子。然后,就是家人乱糟糟地转来转去——你认识公爵夫人吗?——不认识?——哈!她今天早晨离开了,然后我被获许探望,才接到子爵的指示。给您带来的所有不便真是非常非常抱歉。” “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开车开得太快了,”丹弗斯先生做了一个怪相说,“想在关大门之前赶回来。现场没有警察,所以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幸运的是,没有人丧命。很显然,圣·杰拉尔德开得风驰电掣,然后头拽着身体飞了起来,肩膀着地摔在地上。幸运的是,他把挡风玻璃拉下来了,不然的话他的小命就危险了。那辆车完全报废,我不知道他怎么还能好好的。但温西家族的人都像猫似的,有九条命。进来,这是我的房间。但愿你能吃得惯这些寻常的炸羊肉饼——这个时候我实在也拿不出来特别的。圣·杰拉尔德勋爵还特别吩咐我,要我把那瓶一九二三年的尼尔施泰因找出来,并在拿给你的时候提一下彼得叔叔的名字。我这样做对吗?我不知道那是彼得叔叔买的,还是他推荐的,或者他喜欢这个酒,或者别的原因,但圣·杰拉尔德子爵就是这么吩咐我的。 哈丽雅特笑了,“如果是他让你做的,那就没问题。” 尼尔施泰因美味极了,哈丽雅特非常享受她的午餐,并发现丹弗斯先生真是一位好主人。 “你完全可以过去探望病人,”丹弗斯先生把她送到门边,说,“他的身体条件完全许可,而且你去探望会让他高兴起来的。他在私人病房里,所以你任何时间都可以进去。” “我这就去。”哈丽雅特说。 “去吧,”丹弗斯先生说,“那是什么?”他转向门卫,又说了一句话。门卫手中正拿着一封信,走出门,“哦,这是圣·杰拉尔德的信。好的。我想这位女士现在去的话,可以帮忙捎过去。不然,它可以等信差。” 哈丽雅特看了一眼姓名和落款。“圣·杰拉尔德子爵,克里斯特教堂,牛津,因吉尔泰拉。”就算上面没有那枚意大利邮票,她也能确凿无疑地判断这是从哪里来的。“我会带过去的,”她说,“可能是什么急事。” 圣·杰拉尔德子爵的胳膊绑在吊带里,额头和一只眼睛都裹着绷带,另外一只眼睛乌青的,而且布满血丝。他又是道歉,又是欢迎,那份诚心没个完。 “我希望丹弗斯把你照顾得还好。你能过来看我,心地实在太善良了。” 哈丽雅特问他伤得严重不严重。 “呵,还好。我本以为彼得叔叔这次会听到我几乎亡命的消息,但最后只是头破了,肩膀摔坏了,还有受了点惊吓,有点小擦伤,仅此而已。我本应该伤得更重的。留下来跟我说说话吧。一个人在这里真是烦闷极了,而且我现在只有一只眼睛,还看不清楚。” “说话说多了你不会头疼吗?” “头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而且,你的声音很好听。你就好心留下来吧。” “我从学院带了一封信给你。” “我想大概又是什么追债鬼吧。” “不是的,是从罗马来的。” “彼得叔叔。哦,我的天哪!我想我还是做最坏的打算比较好。” 她把信放在他的左手上,看着他的手指在大大的红色封印上摸摸索索。 “哎!封蜡和家族饰章。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彼得叔叔一本正经绷着脸。” 他很没耐心地折腾着那个信封。 “我能帮你打开吗?” “正合我意。而且,你看——行善行到底,把信读给我听吧。即便我的两只眼睛都是好好的,他的信也让我很紧张。” 哈丽雅特把信抽出来,扫了开头的几个字。 “看起来是很私人的信。” “让你读总比让护士读好吧。而且,如果有人在一旁同情的话,我还能稍微承受一点。我说,里面有任何附件吗?” “没有,没有附件。” 病人痛苦地哼了一声。 “彼得叔叔要逼我了。太可怕了。信是怎么开始的?如果是‘杰肯斯’或者是‘杰瑞’,甚至是‘杰拉德’,那我还有点希望。” “开头是,‘我亲爱的圣·杰拉尔德’。” “哦,天哪!那说明他真的愤怒到极点了。他最后的签名是拼拼凑凑的吗?” 哈丽雅特把信翻了过来。 “签名用的是他的全名。” “没有同情心的怪物!你知道,我就感觉到他不能接受。我不知道我现在到底能怎么办,真见鬼。” 他看上去很不舒服,哈丽雅特很焦虑地说: “把这封信留到明天再看吧,会不会好些?” “不。我必须现在就知道我的处境到底怎样。继续读,读得温柔些。把信唱出来吧,这也许能弥补些。” 我亲爱的圣·杰拉尔德: 如果我对你那些荒诞事理解得正确的话,你欠下了一些你无法负担的债务。你用一张你并无力支付的支票来敷衍了事。为了掩盖这个,你又问一个朋友借钱,给了他一张过期的支票,你当然没有理由觉得这支票你能支付得起。你提议我应该用在六个月内帮你还清账单的方式来包容你,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你会:一、试着再借钱;二、胡作非为。第一个选择会——就像你承认的一样——增加你的负债数量;第二个,我自己要斗胆向你指出,不仅不能偿还你的朋友,还会让你有失体面地破产。 圣·杰拉尔德勋爵全身无力地靠在枕头上,“他分析事情的头脑真是清楚得见鬼啊。” 你说,比起你父亲,你更愿意向我求助。这真是太好了。因为在你的观念里,我更有可能同情你含混不清的资金状况。我不觉得你这是在奉承我。 “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子爵嘟囔着,“他很清楚我的意思是什么。父亲大人会气疯的。该死的,这是他的错!他不应该让我手头那么紧。他想要干什么?想想他纸醉金迷的年轻时代花的那些钱,他应该明白才对。而且彼得叔叔很有钱——这点钱不会让他眼睛眨一下。” “我在想关键的问题不是钱,是废支票,不是吗?” “这就是麻烦所在。为什么他想去罗马就立刻走了?他知道如果我有能力偿还的话,是不可能给别人废支票的。但他不在,我又找不到他。好吧,继续读。让我听听最糟糕的部分。” 我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你的英年早逝会让我成为假定继承人—— “假定继承人?……哦,我明白了。一定是我的母亲死了,我的父亲又娶了别人。奸诈无情的浑蛋。” ——假定继承人来继承头衔和封地。这样的继承也许很无趣但我可以证明我是比你更忠实的继承人,你能谅解吧? “见鬼!这太伤人了,”子爵说,“如果他就这样毫无底线地攻击我的话,就这样算了。” 你让我想起,明年七月你就成年了,你的津贴也会有所增长。尽管,你跟我提到的债务总数几乎有最高档次收入的一年总和那么多,你在六个月内偿清债务的希望似乎遥不可及。并且我也不理解,如果用收入来填补这个空缺的话,你要拿什么来生活。更进一步地说,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索要的这个数目能代表你真实的负债情况。 “这该死的肚子里的蛔虫!”子爵阁下吼道,“当然不是了,但他怎么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考虑偿还你的债务,或者借钱给你。“呵,这还像句话。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昵?” 因为,你把你的名字写在了支票上,这个姓氏是不允许被玷污的,我已经下令我的银行—— “快读!这听起来好多了。我亲爱的彼得好叔叔!你永远都能拿家族荣誉来威胁他。”——下令我的银行想办法掩饰掉你的那些支票。“支票,还是那些支票?”“那些支票,用的是复数;非常明确。” ——掩饰掉你的那些支票,从现在开始到我回到英国。那时我会过来看你。这可能会是在第三学期结束之前。我会让你看到,你所有的负债都被偿清了。包括你令人咋舌的牛津负债,以及你对伊拉克孩子的捐赠。“终于露出点人性了。”子爵说。 附带,我是否能再向你提个小建议?你要永远记住,那些看似业余实则专业的人尤其贪婪。这既是说女人,也是说那些玩世不恭的男人。如果你必须资助赛马事业,那最起码要找一个合适的价钱,而且有去有回。还有,如果你坚持胡作非为的话,请你到那些不会引起他人麻烦和不便的地方去。 你慈爱的叔叔彼得·德西·波顿·温西 “啊!”圣·杰拉尔德子爵说,“真是一派胡言。幸好我在最后一段里还找到些心软的话。否则,我得说再也不会有人能写一封比这个更浑蛋的信来安慰一个痛苦的病号。你觉得昵?” 哈丽雅特真实的想法是,她完全同意这可不是她愿意收到的那种信。事实上,这显露出几乎所有她讨厌彼得的地方;故意彰显出来的优越感,自持社会地位的那种傲慢,那种仿佛是要给人一巴掌的慷慨,不过—— “他给你的,比你问他要的还多,”她指出,“就我来看,信里没有任何地方阻止你去签一张五万英镑的支票来偿还你的债务。” “这就是可恶的地方。他击中了我的软肋。我的确想过,他可能会帮忙把事情都解决,但他竞让我自己去处理,连欠款数目是多少都没有过问。这就意味着,我一定得去处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解决了。他用一种最精明的方式,让我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要抹眼泪了。哦,天哪!我的脑袋要炸了。” “你最好安安静静地睡觉吧。你现在没有任何事情要担心了。” “没有。等一等。别走啊。支票是没问题的,这是主要的事。但有一个问题——我的胳膊不听使唤,所以我不能写一封长长的信去感谢叔叔,并表达我的忏悔。” “他知道你出了事故吗?” “不知道,除非玛丽姑姑给他写了信。我的祖父祖母在里维埃拉,我觉得我姐姐也不会写信的,她还在学校。父亲大人从来都不给人写信,我的母亲肯定不愿意打搅彼得叔叔。听着,我得有点行动。我是说,这老家伙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你能不能帮我写两行字,解释这一切?我不想找我的家人来帮我。” “我会的,当然可以。” “告诉他,一旦我能写出像样的签名,就会处理这些该死的债务问题。我说!想一想,我现在能够随便支配彼得叔叔的钱,但却没办法给支票签字。这说给一只猫听都会笑,是不是?说我——那个辞令怎么说来着?——感谢他的信任,绝不会让他失望。你能不能帮我把壶里的东西递给我?我感觉像是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蒂维斯。。” 他很兴奋地把冰饮料吞了下去。 “不行,该死的!我得干点什么。这个老家伙真的很担心。我想,我的手指勉强能够活动一点吧。给我找一支铅笔吧,我来试一下。”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 “我已经好些了。再说就算是疼死了,我也要写。给我找点纸和笔吧,亲爱的好人。” 她给他找来了写字的东西,并在他歪歪斜斜写那些狗爬字时,帮他扶住纸。他疼得冒汗;一只脱臼的肩膀,在刚刚被复原后的第二天,活动起来可不是那么轻松的;但他咬着牙,坚持写了下来。 “拿着,”他说,迷糊地咧嘴一笑,“这看起来真是可怜到家了。现在,都看你的了。你会尽量帮我的,是不是?” 哈丽雅特想,也许,彼得知道应该怎样对付他的侄子。这个孩子脸皮真够厚的,把别人的钱当做是自己的;而且,如果彼得轻易地帮他还清账单,他可能会觉得他的叔叔很好说话,并制造出更多的欠款来。现在这样,他似乎要停手不干了,并有所反省。而且,他还怀着感恩之情——这一点是哈丽雅特所缺乏的。他很容易就接受了彼得的帮助,可能有些肤浅;但,他忍痛去写那张字条,这也的确表示他有所悔悟了。 她在礼堂用完晚餐,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写信给彼得。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个任务会是多么令人尴尬。简单地解释一下她和圣·杰拉尔德爵士的相识过程,以及用安慰的口吻解释这件事故都是小菜一碟。困难从这个年轻人的经济问题开始。她的第一份草稿写得很轻松,有一些风趣幽默,足以让这位大恩人体会到,他这珍贵的及时雨可真是字字良苦,让接受人的头都快裂了——他的头还从来没裂过呢。她写的时候很是享受,但通读一遍的时候,却很失望地发现,字里行间有一种专横无礼的感觉。她把草稿撕掉了。 学生们在过道上大声地又闹又笑。哈丽雅特在心里匆匆咒骂了她们一通,然后又进行了第二次尝试。 第二份草稿开头有些僵硬,“亲爱的彼得——我现在代表你的侄子来给你写信,他不幸地——” 完工之后,这篇草稿传达的印象似乎是,她对这叔侄俩的行为极度不赞成,而且想把自己从他们的事务中撇得越清越好。 她把这张草稿撕了,又咒骂了一声那些吵闹的学生,开始第三份草稿。 这份也写完了。结果又仿佛是,她站在这个小罪人的立场.99lib.上,感人而强烈地为他辩护,内容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感激或者忏悔的话——这违背了小罪人一再交代她要传达的意愿。第四份草稿,又犯了一个完全相反的错误,客气得有些过分虚伪了。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她大声地说,“这些吵吵闹闹的家伙真该去死!为什么我连一封直接明了的英文信都写不出来?” 当她开始分析这个简单问题里的难处时,她的智慧温顺地临幸了这个难题,并提供了答案。 “因为,不管你怎么写,都会狠狠地刺伤他的骄傲。” 答案是正确的。 去掉那些冗长的废话,她要说的只不过是:你侄子的行为很愚蠢,很不体面,并且我知道,他跟他的父母关系不好,我还知道,他跟我说了他的秘密,更糟的是,还有你的秘密,我其实没有权利听这个;事实上,我知道了许多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但你却阻止不了。 其实,从他们的第一次偶遇开始,她就掌握彼得·温西的小把柄了。如果她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把他高贵的鼻子塞到土里去。她寻找这种机会已经寻找了五年的时间,如果她毫不犹豫就抓住这个把柄来攻击他,那就有些奇怪了。 她很缓慢地、极端痛苦地,开始了第五份草稿。 亲爱的彼得: 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你的侄子现在在医院。他刚刚经历了一起糟糕的车祸,现在正在医院里疗养。他的右肩膀脱臼了,头也撞破了;但他现在正在康复,没有出人命已经是万幸了。他的车轮撞到了电线杆子上。我不太清楚细节,也许你已经从他的熟人那里得知了。几天前,我凑巧认识了他,今天我过去找他的时候,才听说了这起事故。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现在要开始写尴尬的部分了。 他的一只眼睛被包扎起来,另外一只眼睛肿得厉害,所以请我来帮他读一封刚刚收到的信。(不要担心他的视力是否受损——我问过了护士,只是些小擦伤而已。)他的父母今天早晨离开了牛津,医院没有其他人可以帮他读信。而且他也不怎么能书写,所以让我帮忙把他的纸条寄给你,并让我替他感谢你,还说他很内疚。他感谢你对他的信任,一旦身体条件允许,他就会照你所说的做。 她希望里面没有任何冒犯的语句。她开始准备写“就会尊敬地照你所说的做”,随即又擦掉了“尊敬”这个词:提及“尊敬”就是暗示它的反面。她的意识似乎变成了一个一触即发的神经中心,对她所用词汇有可能产生的影射,哪怕是最轻微的一丝都极为敏感。 因为他身体条件欠佳,我没有在那儿逗留太久,但医院的人告诉我,他状态不错。我觉得我应该阻止他的,但他坚持要给你写张字条。在我离开牛津之前,还会再去看他的——完全是自发的,不是为你而做的,他是一个那么可爱的人。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我知道我的这句话真是多余。 你的哈丽雅特·D·范内 她又仔细读了一遍,觉得自己似乎把这件事想得太麻烦了。如果我相信德·范恩小姐所说的,我应该会想——这些该死的学生们!——谁会相信,有人会花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写这么一封简单的信吗? 她果断地把信塞进一个信封,写上地址,贴上邮票。在贴上两个半便士的邮票后,没有人会把这信再打开了。这就完结了。从现在开始的几个小时里,她要专心致志研究谢里丹·拉法努了。 她一直兴奋地工作,直到十点半。这时,过道里的喧嚣已经平静下来,声音渐渐消散了。她一次又一次从文件里抬起头,为某个字犹豫不决。她透过窗户看到,波列大楼和伊丽莎白女王楼里的光线在四方院里交融了,并和自己这扇窗户的光亮辉映着。毫无疑问,其中的许多光线照亮着快乐的派对,好比附楼的那亩;其他的灯光在帮助像她一样的人,忙着追求那些难以捉摸的学问,用墨水装点纸张,现在又一次在为一个词汇踌躇。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团体的鲜活的一分子,都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威尔基·柯林斯,”哈丽雅特写道,“在和超自然的对话中总是受到致命奇痒的妨碍。”(人会受到痒的妨碍吗?可以啊,为什么不能呢?就这样吧,暂时这样。)“那致命奇痒能解释一切。他的法律教育——”真烦!太长了。“……被他律师致命的职业病阻碍了,那就是什么事都要解释。他的尸体和盗尸者——”不,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他梦中的幻想和幻影太仔细,把它们的裹尸布都折得整整齐齐,不会留下一个宽松的结尾来烦我们。在拉法努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个天生的创造者——天生的主宰者——与生俱来的神秘之师。如果我们比较——” 比较还没有来得及写呢,灯突然熄灭了。 “见鬼!”哈丽雅特说着站起来,99lib?按下墙上的开关。没有变化。“保险丝!”哈丽雅特开门查看。整个过道漆黑一团,另外一端可悲的抱怨声证明,整个图德大楼的灯都黑了。 哈丽雅特从桌子上抓起手电筒,照向大楼的主道。她很快就遇到了一群学生,有一些有手电筒,另外一些牢牢地黏着有手电筒的人。所有的人都吵吵闹闹的,想知道这灯究竟是怎么了。 “闭嘴!”哈丽雅特说,她从这群手电筒灯光的壁垒里钻出去,试图找个她认识的人,“一定是主保险丝坏了。保险丝的盒子在哪儿?” “我觉得在台阶下。”有人说。 “你们就站在这儿,”哈丽雅特说,“我过去看看。” 自然没有人就站在原地。每个人都热心地、怒气冲冲地跟着下了台阶。 “是那个坏人吧。”有人说。“这次我们抓到她了。”又有人说。 “也许只是烧断了。”在黑暗中有个温和的声音说。 “烧断了!”一个大嗓门很轻蔑地喊着,“主保险丝被烧断,这种事多久才发生一次?”然后,又受惊地轻声嘀咕了一句,“真倒霉,原来是希尔佩克里。对不起,我刚才说错话了。” “是你吗,希尔佩克里小姐?”哈丽雅特说,她终于看到了一位教研室的人,“你有没有看到巴顿小姐?” “没有,我也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 “巴顿小姐不在这里。”从下面大厅里传来一个声音,然后另外一个声音插进来: “有人把主保险丝拔了,并且拿跑了!” 然后,在下面走廊的最尽头,有个刺耳的声音在尖叫:“她跑了!看!她正跑过四方院呢!” 哈丽雅特被二三十个学生夹住,挤下了楼梯,大厅中央已经是一片喧哗嘈杂。在门口又是一阵刺耳的混乱。她和希尔佩克里小姐走散了,落在后面被人挤来挤去。然后,她推搡着挤出一条路来到露台,看见在昏暗的天空下,有一群人正在四方院里追跑,刺耳地大叫着。然后,当这群追捕者里最前面的六七个人出现在波列大楼灯火辉煌的窗户下时,那些灯也骤然黑了。 她开始奔跑,着急地奔跑——不是去波列,那里的喧嚣会再上演一遍的,她要去伊丽莎白女王楼,她判断,那会是下一个遭遇袭击的地方。她知道,侧门应该会上锁。所以她飞跑着穿过大厅楼梯口,穿过柱廊,然后冲向大门。大门也锁了。她退后一步,向最近的窗户大喊:“注意了!有人在这里捣鬼。我要进来了!”一个学生把她乱蓬蓬的头伸了出来。其他的脑袋也出来了。“让我过去,”哈丽雅特说,把窗框推起来,爬上窗台,“那个人要把学院里所有的灯都灭了。保险丝盒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那学生说,这时哈丽雅特已经跳进房间了。 “你当然不知道了!”哈丽雅特没来由地说。她把门推开,冲了出来——冲进一片阴森森的黑暗里。但这时,外面的叫喊声已经抵达伊丽莎白女王楼了。有人找到了前门,开了锁,喧嚣声越来越大,外面的人拥进来,里面的人拥出去。一个声音说:“有人冲到我房间里来了,从窗户逃走了,就在灯熄灭之后。”手电筒出现了。这里、那里的脸——大多数都是不熟悉的——一刹那被照亮了。然后,新四方院里的灯也灭了,从南侧开始。所有的人都没有目标地乱跑。哈丽雅特在基石上飞跑,和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她把手电筒指向那个人的脸。那是院长。 “感谢上帝!”哈丽雅特说,“终于有人及时赶来。”她扶稳了院长。 “发生了什么事?”院长说。 “站稳了,”哈丽雅特说,“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千万别晕。”就在她说的时候,东北侧的灯也没了。“你还好吧,”哈丽雅特说,“现在!去西边的楼梯口,我们会抓到她的。” 似乎她和其他许多人想到一块儿去了,西楼梯口的入口处已经被一群学生封得水泄不通。还有一群仆人,被凯莉从她们自己的住宿区放出来,都加入了堵塞交通的行列。哈丽雅特和院长艰难地挤了进去,看到利德盖特小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把她那些校稿纸紧紧地抱在胸口,确保它们这次不会再遭殃了。她们把她夹在中间——“像演舞台剧似的。”哈丽雅特想——一起向楼梯下的保险丝盒那儿挤。她们在那里看到了佩吉特,很严肃地守卫着,他在匆忙中直接在睡衣外面套了一条裤子,并且手中还抓了一根擀面杖。 “这根保险丝不会让那个人得手的,”佩吉特说,“就交给我吧,院长夫人,小姐。你们都回去睡觉吧。我在这儿昵。所有有迟归特许的女士们都已经回来了。我的妻子已经打电话给杰克森了,让他拿些新的保险丝来。你看见那些盒子了吗,小姐?被人用钳子拧开了。看这干的好事!但她们搞不到这根。” “她们”的确没有。新四方院的西侧,督学府邸,医院,以及仆人住宅区都被保护起来,那里的灯一直安然亮着。但当杰克森把新保险丝带来的时候,每个被弄黑的大楼都发现了被破坏的痕迹。就在佩吉特坐在老鼠洞门口等老鼠的时候,那个浑蛋在整个学院里跑了一圈,砸烂了墨水瓶,把论文扔进火炉里,砸碎了灯和陶器,用书砸窗格。在礼堂,那里的主保险丝也被拿走了,她拿高桌上的水银杯砸肖像画,打碎了玻璃,一位维多利亚时期女捐赠者的半身石膏像被扔到石头台阶上,留下凌乱不堪的头部碎片和碎掉的脸庞。 “真好!”院长检查着这些残骸,说,“只有一件事情我们还能高兴一下。我们看到受尊敬的梅尔赤斯德克·恩特斯特尔还在那儿。但是,哦,上帝!” 第10章 有人说你的错在于年少放荡,有人说你的雅在于年少风流;错和雅都值得热爱,多多少少的;你把错变为雅,那便是你的财富。 ——威廉·莎士比亚 一眼看上去,这似乎是一起有许多人亲眼见证的恶作剧,而且总共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从图德大楼的第一次警报直到最后保险丝被重新装上,应该很容易给所有无辜的人找到不在场证明。但事实并非如此,主要是因为执拗的人性,她们就是不肯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也是个难点;因为这样看起来,那个作案者很可能在黑暗中混在人群里,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有几个不在场证明是完全能确定的:当新四方院东北侧的灯熄灭的时候,哈丽雅特和院长正站在一起;督学直到喧嚣开始之前,都没有离开住所,这一点她的用人们可以证明;两位门卫被他们值得信赖的妻子担保了,更何况,事实上根本就没人怀疑他们俩,因为前先许多次的恶作剧都发生在他们在岗位上值班的时候;医护室的人以及那里的仆人案发期间一直在一起。那个被认为有嫌疑的学生,哈德森小姐,事发时正在一个咖啡派对中,所以她是清白的;利德盖特小姐也是清白的,这让哈丽雅特松了一口气,她当时在伊丽莎白女王楼享受一个三年级学生派对的盛情款待,她因过了平时入睡的时间正要动身离开,那里的灯忽然灭了,然后她就匆忙冲进人群里,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保护她那些校稿。 教研室的其他成员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巴顿小姐的故事很扣人心弦也很神秘。她自称她一直坐在那里工作,直到图德大楼的保险丝坏了。她试过墙上的开关,发现没用后往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人影急匆匆地穿过四方院,所以立刻就跑出去追了。那个人影在波列大楼那边和她兜兜转转了两圈,然后突然从她身后钻出来,用“极大的力量”把她推撞到墙上,还从她的手中把手电筒抢走。没等她清醒过来,那个浑蛋已经把波列大楼的灯弄灭了,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巴顿小姐形容不出那个人的样子,只知道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什么东西”而且跑得非常快。她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正面。唯一可以为这个故事作证的就是,巴顿小姐的一侧脸显然受了重伤,她说这是因为被撞到墙上所致。她记得受到袭击之后,她倒在地上躺了几分钟;就在那个时候,喧嚣已经散布到了新四方院。她躺在地上的那段时间里,有几个学生看到了她。然后她就跑去找院长了,发现她的房间是空的,于是又跑了出来,在西侧楼的楼梯口那儿加入了哈丽雅特和那群人之中。 希尔佩克里小姐的故事也不能证明什么。当有人在图德大楼里突然大叫“她跑了”的时候,她是第一批冲出去的,但她没有手电筒,心又太急,所以绊倒了,从平台的台阶上摔了下来,脚也轻微扭伤了。这让她赶到下一幕的时候比其他人都晚。她随着人潮来到伊丽莎自女王楼,被挤着穿过门廊,径直往新四方院群楼那边赶。她觉得她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就在她的右边,就顺势跟着。那时灯已经熄灭了,她对这幢楼又不太熟悉,所以困惑地在楼里转悠了很久,最后才找到一条通向四方院的路。希尔佩克里小姐离开图德大楼后,没有任何人有印象在哪里看到过她,她就是那样的人。 财务总管一直在算学期账目。她那幢楼的灯是最后被熄灭的,而且她的窗户对着马路,并不对着四方院,所以在她的灯也遭殃之前,她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她那里也全黑的时候,她——据她说朝财务主任寓所走去,因为备用电子用品都在财务主任的寓所里。财务主任不在卧室,也不在办公室,但正当埃里森小姐寻找她未果的时候,她从保险丝盒的那个地方冒出来,宣布主保险丝消失了。然后,财务总管和财务主任就一起加入到四方院的人群中。 普克小姐所作的解释可能是所有解释里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她住在财务总管寓所的楼上,一直在专心写一篇给一家学术社会学报的论文。她的灯黑掉之后,她说了一声:“见鬼!”然后从储备物里找出两根蜡烛,那是她为不时之需而准备的,然后继续安安静静地写作。 布洛斯小姐说波列大楼的灯灭掉的时候,她正在浴室,而且,又那么偏偏不凑巧地,就在她匆忙跑出来的时候,她发现她把浴巾丢在卧室了。她的房间里没有独立的浴室,那浴室离她的卧室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她抓着袍子盖住湿漉漉的身体,在过道里摸索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一片黑暗里擦干身体并穿好衣服。这就耗费了长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时间,所以当她跑到人群中的时候,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她唯一的证据就是她那层的浴室里还有许多肥皂水。 肖恩小姐的房间在财务主任的楼上,而且从她的卧室看出去也只能看到圣克洛斯路。她非常累,当时已经上床睡觉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古德温夫人讲的故事也差不多,她那天刚刚回到学院,而且照顾病人弄得她很疲惫。希尔亚德小姐和德·范恩小姐住在利德盖特小姐的楼上;她们房间里的灯一直是好好的,而且她们的窗户是对着马路的,所以她们也毫不知情,把四方院里的吵闹声归结为学生们一如既往的不安分。 直到佩吉特在老鼠洞边徒劳无用地等待了五分钟后,哈丽雅特才做了一件她早就该做的事——清点一下教研室的成员。她一个一个找到了她们,发现的地方和她们后来做的解释全都相符。但哈丽雅特让她们都去一间有灯光的房间,不要到处乱走,这可不容易。她让利德盖特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然后又去找剩下的人,请她们都去利德盖特小姐的房间,待在那里别走。此时,督学也赶到了,正在召集学生,要求她们不要走动,不要吵闹。不幸的是,就像一开始的时候无法确定大家都在哪儿一样,现在,又有一些多管闲事的人,放弃了休息,在经历了老四方院的漫游之后终于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宣布礼堂被破坏的事。人群顿时再次炸了窝。教师们小跑着,像羊群里的小羊突然间失去了首领,和学生们一起向黑暗中跑去。布洛斯小姐尖叫着:“图书馆!”然后飞奔而去。财务总管为学院的财产痛苦地号叫,跟在她后面猛冲。院长喊:“拦住她们!”普克小姐和希尔亚德小姐同时冲出去,消失了。混乱的结果是,大家都迷路了二十次之多。保险丝被换好的时候,大家最终聚集在一起,报数。破坏到此为止。 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居然能完成这么多破坏,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哈丽雅特计算了一下,用餐礼堂有可能是第一个遭毒手的,礼堂在一个独立的侧楼里,那里即便有什么声音也不会惹人注意;那边的破坏大概可以在几分钟内完成。从图德大楼的灯首先被熄灭,到新四方院最后一处灯熄灭,这个过程仅仅用了不到十分钟。第三部分,也是整个事件里耗时最长的部分——在漆黑的楼里乱砸乱扔,应该用了十五分钟到三十分钟。 在早祷告后,督学把全学院的人都召集起来,再次下令大家要谨慎小心,并恳请作案的人能主动承认,说如果她不前来供认的话,学院会动用一切有可能的手段把她揪出来。 “我非常不希望,”督学说,“仅仅因为某一个人格不善的人,而向整个学院施任何禁令或惩罚。如果任何人有任何意见要提,或者任何证据可提供,能帮助我们找出这恶作剧的实施者,我请你们私下找院长或者是我。我们之间的谈话绝对会被严格保密。” 她又说了几句关于学院要团结一致的话,然后就板着脸离开了,长袍在她身后飘动着。 玻璃工人已经开始更换那些被破坏的窗格。在就餐礼堂里,财务主任在那些玻璃框被敲碎的肖像画的位置贴上整洁的卡片,上面写着“麦特森小姐的肖像画:1899—1912的督学。移走清洁中。”摔碎的陶器被人从老四方院的草地中扫了出来。整个学院又以一片平静的面貌展现在世界面前。 当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条被发现的时候,任何人都发不出来脾气了。纸条上有“哈!哈!”这样挑衅的字眼,还有粗俗无礼的绰号,午餐前不久被贴在教研室的镜子上。据悉,九点钟之后,研究室是空的。研究室的仆人拿着咖啡杯进来,第一个发现了这张纸条,当时它已经干透了。财务主任在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丢失的壶,这时好端端地被放在教研室壁炉台的正中间。 这件事后,整个教研室里的情绪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大家说话语气变得尖刻了,那层伪装的客气也越来越薄,不安分的怀疑蠢蠢欲动;只有利德盖特小姐和院长已经被证明是清白的,因此她们无动于衷。 “巴顿小姐,你每次都很倒霉呀,”普克小姐很尖酸地指出,“在图书馆事件和这件事里,你似乎都在第一案发现场,而且每次都去追捕坏人,最后不幸没追到。” “是的,”巴顿小姐说,“这真是很不走运。如果下次我的礼袍也不见了,学院的警犬就能嗅出嫌疑犯的味道了。” “古德温夫人,你急急?99lib?忙忙地赶回来,”希尔亚德小姐说,“就碰上了这种事,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昵。我想你的小儿子应该好些了吧。这真是糟糕透了,因为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什么怪事都没有。” “这真烦人,”古德温夫人说,“干这些事的那个家伙一定神经不正常。当然了,这种状况很容易发生在单身生活的人身上,或者说主要都发生在单身群体中。我想,这也是一种补偿方式吧,因为她们没有别的乐趣。” “最大的失误就是,”布洛斯小姐说,“我们后来没能待在一起。我自然想去看看图书馆里有什么问题——但为什么那么多人跟在我后面跑——” “因为礼堂属于我负责的范围。”财务主任说。 “哦!你去了礼堂呀?我没有在四方院里看到你。” “这,”希尔亚德小姐说,“正是我尽力避免的灾祸。所以我在后面追你,大声地叫喊,让你停下来。你不可能没听到。” “那里噪声太大了,什么也听不到。”斯蒂文小姐说。 “我去了利德盖特小姐的房间,”肖恩小姐说,“穿好衣服就赶去了,还以为每个人都会在那儿呢,但一个人都没有。我以为我听错了,于是便试着去找范内小姐,但她好像消失在永恒楼里了。” “你穿衣服用的时间可真是长得惊人啊,”布洛斯小姐说,“在你套袜子的时间里,任何人都可以在学院里跑上三圈了。” “有人,”肖恩小姐,“显然确实跑了。”“她们开始互相攻击了。”哈丽雅特对院长说。 “你还指望什么?这些愚蠢的布谷鸟!如果昨天晚上她们一个挨着一个紧紧靠在一起,我们现在什么麻烦都解决了。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可能一下子出现在所有的地方。这一大群中年资深研究员都表现得像受惊的一群母鸡,你还怎么期望学生们会守秩序,我真想象不出来。那是谁在对顶楼的窗户刺耳地说话?哦!我猜那是贝克的男朋友。好了,我想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把电话拿给我,好吗?谢谢。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防止这最后一起恶作剧发生——哦!玛莎!我是院长,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叫贝克小姐听电话吗?她能不能在心里记着我们的规矩,早晨拒绝访客——而且很多学生的东西都丢了,她们很心烦。我想她们正准备开一个学生会的会议,这对她们很不公平,可怜的孩子们,让她们彼此互相怀疑。但我们又能做什么?感谢上帝,这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我想我们不会再犯一个可怕的错了吧?这人一定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不是学生,也不是仆人。” “我们似乎可以把学生排除了——除非有两个人合伙犯案。那是有可能的,比如哈德森和卡特莫尔一起。至于仆人们——我可以给你看这个,现在。我要说,有没有任何仆人可以引用维吉尔的句子?” “不可能,”院长一边细细查看“哈耳皮埃”那一段,一边说,“不,不可能。哦,我的天哪!” 哈丽雅特回去的时候,发现她那封信的回复到了。 我亲爱的哈丽雅特: 十分感谢你能容忍我那位无礼的侄子。恐怕这件事会让我们叔侄俩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十分喜爱这个孩子,他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很吸引人;但他很容易受人影响,而且在我看来,我的兄长对待他的方式不够明智。因为他的教育方法总是让杰拉尔德很缺钱用,于是自然会觉得自己有权利去寻求他寻求得到的帮助。为了他的津贴问题,我已经争取过了,但家人并不是很赞同我的提议。我知道,他的父母觉得,我正在从他们那里夺走杰拉尔德的信任;但如果我拒绝帮助他,他会去找别的方法,或者会让自己陷入更糟的境地。尽管我并不喜欢把自己放在‘科特灵是朋友,绍特不是’。这样的位置,但我依然觉得他来找我,比寻求外人帮助要好。我把这个称为是家族荣誉,它可能仅仅是虚荣,我知道这种想法只让人自寻烦恼。 我要请你放心,到现在为止,在所有我信任杰拉尔德的事情上,他从来都没让我失望过。他的确常常听信一些别人的指示。但在放纵还是严格这样的原则性问题上,他从来都不会听信他人。当然,我也不知道谁会听信。 我必须向你道歉,我不应该拿家庭事务来麻烦你。你到底在牛津干什么?你难道从大千世界退休了,决定去追求独善其身的生活?我现在不准备和你讨论这个,但我会心平气和地在下一个四月一号和你信上谈。.99lib. 你最真挚的,彼·戴·布·温 又及: 我忘记说了,谢谢你把事故的事情告诉我,还有那个安慰人心的结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就像老詹姆斯·福赛特说的一样,“没人告诉我任何事。”我现在有事情要去忙了。 “可怜的老彼得!”哈丽雅特说。这句评语很值得收藏到“不平凡的第一次”选集里。 当她过去和圣·杰拉尔德子爵道别的时候,他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好多了,但精神却很不济。床上撒满了乱七八糟的纸片,他仿佛是想处理自己的那些事,但发现很有难度。他看到哈丽雅特的时候,明显高兴了不少。 “哦,你看!你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人。我对这种事情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些该死的账单滑到了床下。我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但对这种事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很肯定,有些畜生,我已经给他们付过两次以上了。” “让我来帮你吧,可以吗?” “我就等着你说这一句呢。你真是要把我宠坏了,是不是?我不明白这些账单怎么这么多。这数字简直让人想发抖。但一个人总得要吃东西,是不是?还要加入几家俱乐部,还要玩一两个娱乐项目。当然,打马球是有点贵,但打一打总是有好处的。这真不算什么。我的麻烦是,上个假期在城里的那场球。我母亲觉得它们还行,因为那些马都是优良品种,但他们性子真是太急。如果哪天他们被送到监狱去了,我母亲会很震惊的,还会看到她白头发的儿子也跟他们在一起。有领地的古老家族真是堕落了——知识阶层的人总是这样郑重地指责。从新年的时候起,我手头就很短缺,然后就入不敷出了。我看,彼得叔叔必定要大吃一惊了。哦,他回信了,这才像他写的。” 他把信扔了过来。 亲爱的杰瑞: 在所有长期不断折磨亲戚的浑蛋当中,你是最糟糕的。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在你把自己毁了之前,把那副花花公子的派头放下吧;这也真是奇怪,我对你还残留一丝感情。我希望这些感情能让你改邪归正,我还希望你感觉很痛苦。你也许的确这么感觉。不要再担心钱的事了。 我要在此感谢范内小姐,她对你如此关照。我信任她的为人处世。替我感谢她,作为一个人以及一个叔叔,我都要感谢她。 本特听到这件事,头一下子大了两圈。他难以置信地震惊。他请求我转达他为你难过的心情,并做了一个头部按摩(为我,我是说)。 等你身体好些的时候,写信给你这个爱发脾气、行将就木的叔叔,告诉我你的进展。 彼·温 “如果他知道,我没有付车子保险的话,他的头还不知道会大多少圈呢。”子爵把信拿回来,无动于衷地说。 “什么!” “幸运的是,这起事故没有牵扯其他人,而且警察当时也不在场。但我想,邮局的人会来抱怨他们那根该死的电线杆子的。如果我真的被带去见警察,又被父亲大人知道的话,他会很生气的。把车修好也要花很多钱。我想把这车给扔了,但这是爸爸难得慷慨送给我的。当然,当我出车祸后他问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保险是不是没问题。我可不想跟他争,就告诉他没问题。只要报纸上不登我车子保险的事,就不会有麻烦了——只是,修车的钱会在彼得叔叔的总账上大添一笔。” “让他支付这笔费用合适吗?” “去他的合适不合适,”圣·杰拉尔德子爵兴奋地说,“本应该由父亲大人帮我支付保险的。他就像塞莫皮莱的老头——从来都做不出一件像样的事…。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让彼得叔叔因为我赌马失败了,而给马付钱也不合适。或者付钱给被我使唤的那些一心捞钱的浑蛋也不合适,或者——我会把这些人的款项都放在‘杂物’的账目下,他会说:‘哦,是的!这都是邮票钱、电话费和电报费。’这时我该低着头了,说:‘这个一叔叔——’我讨厌那些要以‘这个一叔叔’开头的句子。这些句子似乎会说个没完没了,而且不知道会引到什么话题上去。” “我觉得,如果你不自己告诉他的话,他不会问你细节情况的。看!我把所有这些账单都整理好了。我帮你写支票,然后你来签名,怎么样?” “太谢谢你了。不会,他不会问的。他只会坐在那儿,很温和地盯着我,直到我告诉他为止。我觉得,这就是他搞定那些罪犯用的招数。这可不是一个好性格。你那儿有利维的借条吗?那是最大的数目。还有一封一个叫卡特怀特的家伙写的信,也很重要。我在城里问他借过一两次钱。他是怎么算的?……哦,该死的!不可能有那么多吧……让我看看……好吧,我想他算得没错……还有艾奇·坎贝尔——他是我的赌马商——上帝!这也太多了!他们不应该让那些该死的笨马出来跑。还有,这儿的一些零碎。你处理这些账目可真是干净漂亮啊!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它们都加起来,再看看最后到底是多少?然后,如果我昏厥了,你可以直接按铃叫护士来。” “我的数学不是很好。你最好自己核算一下。这数字看起来简直不可能,但我算不出更少的数字来了。” “再加上这一笔,估计修车需要一百五十镑,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哦,见鬼!我们现在这算什么?” “一副眨眼的白痴肖像。。”哈丽雅特愤愤地说。 “莎士比亚真是个奇妙的家伙。所有场合他都能找到合适的词来描绘。是的,似乎真的要写‘这个——叔叔’了,好吧。当然,我这个月末会收到这个季度的津贴,但我得用这些钱度过假期和整个下学期。我得回家做个乖孩子,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再住下去了。父亲大人有那么一点点意思,暗示我应该支付自己的医院账单,但我打算不理会这个。这整件事情,我母亲有些责怪彼得叔叔。” “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他给我树了一个疯狂驾车的榜样。他的确有点疯狂,但他仿佛从来不会有我这样的坏运气。” “他有可能驾好车吗?” “亲爱的哈丽雅特,你太坏了。你介意不介意我叫你哈丽雅特?” “说实话,我的确介意。” “但我不能再继续叫你‘范内小姐’,你已经知道我那么不光彩的秘密了。也许我最好强迫自己喊你‘哈丽雅特姑姑’……这哪里错了?我如果让你收养我做侄子,你肯定不会拒绝吧?我的玛丽姑姑整天忙于家里的事,从来都没有时间关心我,我母亲的姐妹们都是很糟糕的女人。我其实没人疼爱,想有人帮忙的时候,连个姑姑也没有。” “你就应该没有姑姑,也没有叔叔,你要想想你是怎么对他们的。你是想在今天把这些支票都处理完吗?因为,如果不需要的话,我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很好。我们要继续劫持彼得叔叔,让他全部付清。这真奇妙呀,你给我的影响很大呢。自己有责任在身,就要毫不动摇地献身其中。如果你肯调教我的话,我可能哪天就会变好了。” “签字吧。” “但你看上去冷冰冰的呀。可怜的彼得叔叔!” “等你签完这些字的时候,你的彼得叔叔就真的要可怜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五十三,十九,四——有些人揩油揩得真是令人咋舌,我敢肯定我的随从私吞了一半。二十六,十二,八。十九,七,二。你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百英镑就没了。三十一,十四。十二,九,六。五,十五,三。什鲁斯伯里学院里那个闹鬼的故事是怎么回事?” 哈丽雅特跳了起来,“该死的!我们那里哪个小蠢妞告诉你的?” “不是她们告诉我的。我对女学生们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们都是好姑娘,肯定的,但太不讲究了。是和我住一层的一个小伙子今天过来告诉我的……我忘记了,他叫我不要跟别人提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 “哦,亲爱的!她们被勒令过不要谈论这事。她们从来就不想一想,这种事会对学院造成多大的伤害。” “不过,这只是一起恶作剧,不是吗?” “恐怕比那个要严重些。这样吧,如果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遮遮掩掩的,你能发誓不往外传吗?” “哈!”圣·杰拉尔德子爵坦白地说,“你知道我的舌头不受我控制。我不是口风严的人。” “你叔叔告诉过我,你很可靠。” “彼得叔叔?我的天哪!他肯定是傻了。那么聪明的脑袋瓜也有犯傻的一天,这可真叫人难过。不过,他也不年轻了……你看起来对这件事很严肃啊。” “非常严肃,真的。我们怀疑这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干出来的。不是一个学生——但当然我们不好直接这样告诉学生,尤其是现在我们又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子爵惊呆了:“上帝!这太可怕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自然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好了,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绝对的,我绝不会。如果再有任何人向我提起,我会一本正经地对待,表示我对此毫无兴趣。我要说!我怀疑我遇到过这个浑蛋。” “遇到过她?” “是的。我肯定遇到过一个可疑的人。这让我颇受了些惊吓。我这是第一次跟人说这件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快告诉我。” “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当时特别缺钱用,所以我就和一个人打赌,如果我能溜进什鲁斯伯里学院,然后——”他停了下来看着她,很尴尬地笑了笑,“你知道这些吗?” “你是不是想说那扇私人大门处的墙?有许多脚蹬的?已经修复了。” “哈!你都知道。好吧,那天晚上倒不是翻墙的好时机——一轮大满月——但好像我没有别的办法搞到那十英镑,所以我就爬过去了。那里有一个小花园。” “学者花园。是的。” “是的,然后,我就在那里努力地爬,结果有个人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一把抓住我。我的心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掉到草地上了。当时我只想逃跑。” “那个人长什么样?” “穿着黑色衣服,头上裹着黑色的东西。除了眼睛,我什么也没看见。那眼睛看上去很吓人。所以我说:‘哦,天哪!’她说:‘你要的是哪位?’那声音非常恶心,像胶水一样。我根本就没料到这种事,而且她这么问很没礼貌。我不是想假装做个乖男生,但我当时的确没那个意图。所以我说:‘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打了一个赌,赌我会不会被抓到。我现在已经被抓到了,所以我要回去了,对不起。’然后她说:‘快回去吧。我们会杀死你这样的漂亮男孩,而且把你们的心挖出来吃。’接着我说:‘上帝啊!太可怕了!’那实在恶心到了极点。” “你是编出来的吗?” “绝对不是。然后她说:‘另外一个人的头发也很好看。’我说:‘是吗?’然后她又说了点什么,我不记得了——我感觉她看上去有种贪婪的感觉,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简直让人太不舒服了,我就说:‘对不起,我想我最好要走了。’然后我挣脱出来(她手腕的力气真是不小),翻过了墙。” 哈丽雅特审视着他,他看上去非常严肃。 “她有多高?” “跟你差不多,我想,或者稍微矮一点。说实话,我太害怕了,没怎么注意。再见到她的话,我肯定认不出来。不过她给我的印象不像是个年轻人,这就是所有我能想起来的了。” “你说你没有把这个离奇的故事告诉任何人?” “是的。听起来不像是我会干的事,是不是?但我这样做的确有原因的——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任何一个男生,他们肯定会觉得很好笑。但这其实不好笑。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们。而且,这看起来并不像是件好事。” “我真要庆幸你不想别人笑话你。” “不想的,男生其实很敏感。好吧,就这样了。二十五,十一,九;那辆浑蛋汽车简直就是吃汽油的——所有这些大的引擎都吃汽油。这保险看起来要很尴尬了。亲爱的哈丽雅特姑姑,这个我还要干多久?它们让我很压抑。” “你可以把它们暂时放在一边,等我走了你再自己去填写所有的支票和信封。” “奴隶主。我就要哭了。” “我会给你拿手帕的。” “你可真是我遇到的最不体贴的女人。我真心同情彼得叔叔。看这个!六十九,十五——账单开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哈丽雅特什么也没说,继续开出支票。 “呵,我在布莱克维尔店花的倒不多。才六镑十二先令。” “只有半便士的面包,却还要喝得烂醉。” “你是在彼得叔叔那儿学到引用的习惯的吗?” “你不能再把更多的责任扔到你叔叔的肩膀上了。” “你非要这么哕唆吗?在卖酒的那儿也没什么特别的欠款。酗酒的毛病已经戒掉了。这难道不是件让人满意的事吗?当然了,父亲大人时不时会施点小恩小惠,给我一两瓶。你喜欢那天的尼尔斯苔纳吗?那是彼得叔叔给我的。还有多少没弄完呢?” “还有很多呢。” “哦,我的胳膊疼死了。” “如果你真太累了——” “没有。我可以撑下去。” 半个小时之后,哈丽雅特说:“终于搞完了。” “感谢上帝!现在和我聊点开心的吧。” “不行,我必须马上赶回去。我会在路
上把这些寄出去的。” “你不是真要走吧?马上?” “是的,马上要去伦敦。” “真希望我能去。你下个学期还会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 “哦,亲爱的,哦,亲爱的!好吧,给我一个温柔的告别吻。” 哈丽雅特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知道不论什么理由都会招致他的一番锐利评论,于是就照做了。当她转身走的时候,护士过来通报有另外一位来访者到了。那是一位年轻女人——时髦到了极点就有些蠢了——戴着夸张的帽子,指甲上涂着亮紫色。她走上前来,满富同情地喊着: “哦,亲爱的杰瑞!这实在太让人心碎了。” “我的天哪,吉莉安!”子爵说着,不怎么热情,“你怎么——?” “我可怜的!你似乎不是很想见我。” 哈丽雅特逃开了。她在走道上看到了护士,护士正在把一束无辜的玫瑰插到瓶里。 “我希望我没有把你的病人打搅得太厉害。” “我还很高兴你能过来帮他这个忙呢,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这些玫瑰漂亮吧?是那位年轻女士从伦敦买来的。有许多人来探望他昵。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是不是?他是个可爱的男孩,还有那些他跟护士长说的话!真是叫人忍不住想笑。他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是不是?瓦波先生把他的头缝合得很好。他的缝针已经拆线了——哦,是的!现在几乎都看不出来了。这真是件幸事,是不是?因为他还是那么英俊。” “是的,他的确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 “他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的。你认识丹佛公爵吗?他也很英俊。但公爵夫人,说她美丽就有些牵强了,她很不一样。她非常担心他会因此而毁容呢,那就太遗憾了。但瓦波先生是个很厉害的外科医生。你会看到的,他一定会恢复得很好。连护士长都那么高兴——我们跟她说,她把心都丢在十五号房间了。我要说,他走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很难过的;他让我们感觉那么有生气。” “我也这么想。” “他拽马顿小姐腿的那个样子。冒失的小猴子,她是这么叫他的,但她又止不住发笑。哦,我的天!十七号房间的病人又摁铃了。我想她可能是要便盆。你知道从哪儿出去吧?” 哈丽雅特离开了,并觉得当圣·杰拉尔德的姑姑真是一件麻烦事。 “当然,”院长说,“如果假期里发生什么事——” “我觉得不太可能,”哈丽雅特说,“没有足够多的观众。这种事情的最终目标是搞出个社会丑闻,我认为。如果真的有事继续发生的话,嫌疑人的范围就会大大缩小。” “是的,大多数教研室的成员都不会在校内。下个学期,因为督学、利德盖特小姐以及我已经摆脱嫌疑了,我们应该能更好地巡逻校园。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其实在想,回到牛津一段时间,来做点研究。这个地方就是吸引你,完全没有一丝商业味。我想我的脑子里有一些杂音,需要沉淀一下。” “为什么不来攻读文学学位?” “那会很有意思的。但我怕他们不会接受拉法努这个研究课题,会吗?他们会给我一个没意思的课题。我应该接受一点枯燥无味的东西。一个人会因为面包和黄油而强迫自己写小说,但我想换换口味,尝一下学术丰厚的鸡蛋和茶。” “好啊,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下个学期能回来一段时间。至少,你在利德盖特小姐的书稿交到印刷商的手中之前,不能离开她不管。” “我几乎不敢在假期里不管她这件事。她对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的那一章节还不满意,她感觉她分这个人的角度完全错了。” “哦,不会吧!” “我恐怕是,哦,是的!……不过,我会帮忙的。还有剩下的——我们看着办。” 哈丽雅特午餐之后离开了牛津。就在她把行李箱放在车里的时候,佩吉特来了。 “对不起,小姐,院长觉得你可能想了解。在德·范恩小姐的壁炉上,有人今天早上发现了这个,小姐。” 哈丽雅特看了一眼那张烧了一半的发皱的报纸。在广告栏目里,有些字母被剪掉了。“德·范恩小姐还在学院里吗?”“她十点十分的时候就离开了,小姐。” “我会保管这个的,佩吉特,谢谢你。德·范恩小姐平常看《每日广播》吗?”“我觉得好像不看。她应该更爱看《时报》或者Ⅸ每日邮报*。但这些报纸你在哪里都能找到。” “是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把这个放在她的壁炉上。这不能证明什么。但我还是很感谢你拿给我看。再见,佩吉特。” “再见,小姐。” 第11章 我的爱离我而去,我的爱已化作灰尘;我的心跟随着你,一起向更高处飞开;在那永不衰朽的空际,爱得更加甜蜜香醇,即使一切消散,消散也带着快乐。收敛了音容笑貌,潜藏起所有智能,落入那甜蜜的枷锁,在那里自由永存;它拨开了云雾,它展现了光明,这光明熠熠生辉,它启迪着我们的心灵。 ——菲利普·西德尼 小镇尤为空旷,了无生趣。不过还是有不少故事继续上演。哈丽雅特约见了她的经纪人和出版商,就她连载小说的版权签了合同,并从他们那里听闻了报社所有者古博斯勒夫爵士和报刊评论员阿道安·库特先生之间冲突的历史渊源,亲切地介入了卡冈都亚彩色电影公司、演员卡瑞克·都瑞先生和《情花西饼》作者斯尼尔·威明顿夫人之间的三角冲突关系,并深入讨论了束格·图宾小姐对《每日头条报》的疯狂诽谤,还饶有兴致地了解到雅克兰·斯库尔斯在她的新小说《鼓气的花苞》里对她第二任丈夫从恶习到品行彻头彻尾的恶意曝光。 然而,某种程度上,这些消遣并没能成功地吸引住她。更糟糕的是,她最新的侦探小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瓶颈。书中现在有五个嫌疑对象,像是卡在一只老式水车里一样,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这似乎也不是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但这五个人之间的关系组合和转换开始变得不那么正常地对称起来。人类不是这样的,人类的问题也不是这样的;现实中真正出现的情况是,两百个人在学院里像兔子一样跑进跑出,做她们的工作,过她们的生活,总是被她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动力驱动着。存在于其中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以理解的谋杀,而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无法让人理解的神经错乱。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动机和情感都捉摸不透的话,她又如何理解他人的动机和情感?为什么一个人要满心痛楚地期待能在四月一号收到某封信笺,而且当它没有随着第一批邮件赶来的时候,感觉如此地紧张和羞愤?很有可能信笺被送去牛津了。她知道信的内容会是什么,也知道她应该会怎样回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这样坐着期待的过程很恼人。 门铃响了。秘书拿着电报进来(这可能就是)。结果是一封啰哩啰嗦又无关紧要的电报,从美国一个杂志社的负责人那儿发来的,说她很快就会到英格兰来,非常期待能和哈丽雅特·范内小姐谈谈一个故事——发自肺腑地——并要出版在杂志上。这些人究竟想谈什么?小说并不是谈出来的。 门铃又响了。第二封。有意大利邮票的信。(在邮局周转中有些延误了,肯定的。)哦,谢谢你,布雷西小姐。一个笨蛋,英文水平很低,想把范内小姐的作品翻译为意大利文。范内小姐是否会告知这个作者她著作的相关情况呢?所有搞翻译的人都是——不懂英语,没有见识,没有背景。哈丽雅特提纲挈领地概括了她对这些人的想法,接着告诉布雷西小姐把这件事转交给她的经纪人,然后继续她的口述。 “威尔弗里德盯着手帕。温彻斯特的卧室里发生了什么?带着一种好奇的感觉……” 电话。请等一下。(这应该不是的,打昂贵的国际电话太不可能了。)嗨!是的,请讲。哦? 她一下就能猜出来。那是雷杰·帕弗瑞特犹豫不决的声音。范内小姐能不能,范内小姐可不可以与他一起共进晚餐,然后去帕拉斯剧院看一场新剧?今天晚上?明天晚上?随便哪天晚上?就是今天晚上?帕弗瑞特先生激动得口齿不清。谢谢你。电话挂了。布雷西小姐,我们写到哪里了? “带着一种好奇的感觉——哦,是的,威尔弗里德。当威尔弗里德在被害者的卧室里发现他女朋友的手帕时,他感到异常烦恼。痛苦至极。一种好奇的感觉——布雷西小姐,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想,我会觉得是洗衣坊搞错了。” “哦,布雷西小姐!好吧——我们最好说这是一块蕾丝手帕。不管洗衣坊送给他什么,温彻斯特不会把自己的手帕和一块蕾丝手帕搞混。” “但艾达会用蕾丝手帕吗,范内小姐?因为她是一个男孩子气十足、很大大咧咧的人。而且你又不能让她那时穿着晚礼服,因为她必须得穿粗花呢西装,这个很关键。” “这倒是真的。那么——那么,最好是块小手帕,但不是蕾丝的。就是普通的手帕,但做工精细。回到对手帕的描述上……哦,亲爱的!别,我去接。没有,真的。哦?好吧,你最好问我的经纪人。是的,很好。再见……有个什么俱乐部想要搞一个‘天才应该结婚吗?’的辩论。天才这个字眼根本和他们任何一个会员都没有丝毫关系,为什么他们还要自找麻烦?……布雷西小姐?哦,是的,威尔弗里德。该死的威尔弗里德!我现在开始不喜欢这个人了。” 到下午茶时分,威尔弗里德一直行为恶劣,以至于让哈丽雅特愤怒地把他抛掷在一边,冲出门要参加一个文艺界的鸡尾酒会。酒会所在的房问极其闷热,也极其拥挤,每个在场的作家都在讨论:一、出版社;二、经纪人;三、他们自己作品的销售情况;四、别人作品的销售情况;五、“当红之书”的挑选者把这一暂时性的桂冠颁给塔斯克·赫普瓦特的《假甲鱼》这一不正常的举动。“我看完这本书时,”一个著名的评论者曾经这么说,“已经泪流满面了。”《毒蛇的牙》的作者一边享用着小香肠和雪莉酒,一边向哈丽雅特倾诉,这些人是因为书无聊才哭的。但《黄昏与颤抖》的作者说,不——他们肯定是笑出眼泪的,因为书里全部都是不经意的笑料;她见过赫普瓦特吗?一个非常愤怒的年轻女人——她的书已经没人看了——她说这整个是一出臭名昭著的荒唐剧。“当红之书”只是从出版社名单里轮流选的,因此,仅仅因为她的出版社在一月份已经得过一次殊荣了,所以她的书《阿里阿德涅·亚当姆斯》自动被排除在候选名单之外。不过,她私下里收到消息说,《晨星》报的评论家因为《阿里阿德涅·亚当姆斯》的最后几百页而像个孩子似的痛哭,很可能将它评为“两周之书”,只要出版社肯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挤干的柠檬》的作者表示赞同,说广告的确是奥秘所在,你们听说过《每日信号灯》是怎样敲诈亨弗莱·昆特,让他登广告的吗?他拒绝之后,他们非常绝情地说:“那么,昆特先生,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从那以后,《每日信号灯》上没有刊登过一篇昆特作品的评论文章。后来,他在《晨星》报上把这个事实说出来,结果他的净销量上升了百分之五十!但是《寻欢樱花》的作者说,其实“当红之书”这一奖项,最关键的还是个人地位——大家应该都还记得赫普瓦特和瓦尔顿·斯特贝里最近一任妻子的妹妹结婚了。《爽朗一天》的作者也赞同地位这个说法,但认为在这件事中更主要是政治因素,因为Ⅸ假甲鱼》里有一些很有力的反法西斯宣传,大家都知道只要猛烈打击法西斯分子,总能讨老斯尼普·弗特斯克的欢心。 “但是,《假甲鱼》到底写了什么?”哈丽雅特问。 对这个问题,所有的作者们都开始支支吾吾、含糊其词;但有一个写杂志幽默故事的年轻人(因此他也应该对小说颇有研究),他说他读过这部小说,觉得很有趣,只是有点太长了。小说讲的是一个海滨浴场的游泳教练,因为看了太多前来洗浴的美女,从而彻底抑制了他的人性,有了一种厌恶裸体的复杂心态。于是,他登上一艘捕鲸船,在船上工作,并与一个爱斯基摩姑娘一见钟情,因为她浑身都裹满了布,这让她尤为动人。然后他娶了她,把她带回市郊生活,但那个姑娘又爱上了一个只吃素食的裸体主义者。她的丈夫对此很生气,继而对大乌龟产生了复杂的兴趣。从那以后,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水族馆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乌龟水箱,观赏这些奇怪而行动缓慢的怪物,看它们背着沉重的壳游泳。当然,书中还发生了很多故事——这是那种反映了作者对世界看法的书。总之,他觉得,如果用一个词形容这本书的话,那就是“意味深长”。 哈丽雅特开始觉得,她或许有必要说一说《死亡在风与水之间》的情节。这本书,至少“意味深长”得没什么特别之处。 哈丽雅特一肚子怒气地离开了,回到了梅克伦堡广场。进屋的时候,她听到了电话在二楼狂躁地响着。她急匆匆地跑上楼梯——人总是拿电话没办法。就在她把钥匙戳进钥匙孔的时候,电话又死一般地沉寂了。 “该死!”哈丽雅特说。门里有一封信躺在地板上。信里是报纸杂志的剪报。其中一份剪报把她称为“瓦因斯小姐”,并说她是从剑桥大学毕业的。第二份把她的书和一个美国惊险小说作者的书作对比,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第三份是对她上一本书迟到的评论,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第四份认为另外一个人的惊险小说是模仿她的,并说她“过着一种探险式的生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哈丽雅特怒火中烧,“真是个好日子!正是四月一号!现在我得去和那个讨厌的大学生吃晚餐!肯定又要感觉我的年纪数都数不清了。” 不过,很让她惊讶的是,无论是晚餐还是看戏,她都乐在其中。雷杰·帕弗瑞特没有把事情搞复杂的天赋,这真让人身心愉快。他对“文人相轻”一无所知;他对比较个人信仰和事业信仰的重要性没有任何观点;他听到笑话就会毫不掩饰地大笑;他不会说些让你或他自己敏感的话题,他不使用双关语;他不会挑衅你去评价他,然后把自己卷成一个犰狳似的球,用讽刺的引语作为他油滑又富有攻击性的表皮;他的话没有任何弦外之音;他是个很善良的年轻男子,不太聪明,但渴望能让善待他的人快乐。哈丽雅特觉得他恬静极了。 “你愿意进来喝点东西吗?”哈丽雅特在她的门口问道。 “感谢不尽,”帕弗瑞特先生说,“如果你不觉得太晚的话。” 他让出租车司机等一会儿,兴冲冲地跟她上了楼。哈丽雅特打开寓所
99lib?
的门,开了灯。帕弗瑞特先生很有礼貌地弯下腰,从垫子上捡起一封信。 “哦,谢谢你。”哈丽雅特说。 她把他带到了起居室,让他帮自己挂好了外套。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她手中还拿着那封信,而且她的客人和她自己都还站着。 “对不起。请坐。” “请——”帕弗瑞特先生说,并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看信吧,不要管我。” “没关系,”哈丽雅特说,把信封扔在桌子上,“我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你想喝点什么?自己选吧。” 帕弗瑞特先生在哈丽雅特拿上来的饮料里挑了一遍,然后问他能帮她调什么饮料。选饮料的事就这样结束了,之后是一段停顿。 “呃——顺便问一句,”帕弗瑞特先生说,“卡特莫尔小姐还好吗?我没怎么见到她,自从——自从偶遇你的那天晚上之后,你知道的。上一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说她正在很用功地学习。” “哦,是的。我相信她很努力。她下学期有个学位初试。” “哦,可怜的姑娘!她非常倾慕你呢。” “是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我似乎教训她教训得很冷酷。” “呵,你对我也很严厉。但我赞同卡特莫尔小姐,完全赞同。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一样很倾慕你。” “你真会说话。”哈丽雅特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真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解决杰克斯那个家伙的办法。你知道他惹祸上身了吗?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前。” “听说了,我一点也不惊讶。” “不惊讶。他是一个最讨厌的疣子。绝对的下三烂。” “他一直都那样。” “好了,我们说杰克斯说得太多了。今天晚上的演出不错,是吧?” 哈丽雅特打起精神来。突然,她开始厌烦帕弗瑞特先生,并且希望他快些走;但如果她对他有任何不礼貌的言行,那实在不像话。她强迫自己兴致勃勃地和他谈那场演出,那场他热情邀请她去享受的小娱乐,而且她迎合得很成功。帕弗瑞特先生谈得太欢了,十五分钟后他才想起来出租车还在等他。于是便起身离开,但精神依然很亢奋。 哈丽雅特拿出那封信。现在她可以自在地打开信了,可她却不想。对她来说,这封信破坏了美好的夜晚。 亲爱的哈丽雅特: 我的汇票里包括了收入税委员们规定的残酷规则;等你看到信封时可能会说:“哦,天哪!我知道那是什么。”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总有个时候,一个人得关照一下自己的收入税。 你能嫁给我吗?——这开始像滑稽剧里的一行台词了——本来很无聊的话,但重复足够多次之后,你再多听一次,就会笑得更厉害一些。 我应该给你写那些话,那些你看了就立刻想烧掉的话——那种话既让人无法忘记,又让人无法原谅。你反正是会把信烧掉的,我宁愿信上没有任何你想忘记、却忘记不了的东西。 好吧,就这样吧。别担心这个。 我的侄子(似乎你已经成功地激励了他,让他异常勤勉了)为了让我的旅行更加愉快,向我透露了些黑色迹象。他说你在牛津做一份危险而且不愉快的工作。他还说不能告诉我详情,那样会有违道德。我希望他说的是假的。但我知道,如果你着手做任何事情的话,危险和不愉快都不能让你止步,上帝会尽责看护你的。不管那是什么,我都全心全意地祝福你。 我现在不能掌控自己,不知道我下一步会被派遣到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回来——很快,我相信。此时,我可以期望能时不时收到你的消息,好确认你一切安好。 爱你胜过爱自己的彼得·温西 读完信后,哈丽雅特知道她不回复是不可能睡着的。开头那段那种闷闷不乐在最后两段里可以找到解释。他可能是在想——无法自控地想——她已经认识他这么多年了,可最后吐露心声的对象却不是他,而是一个没有他一半大的孩子,这个孩子还是他的亲侄子,并且只认识他几个星期而已,她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去信赖他。对此,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这是更糟糕的。更慷慨大方的是,他不仅抑制住自己,没有试图向她提供帮助或建议(这种行动也许会让她憎恶);他还郑重地表明,她有权利处理自己的风险。“你千万要小心谨慎”,“我不愿意看到你被烦恼纠缠”,“真希望我能在那儿保护你”,这样的句子表达的是一个正常男人的反应。一万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人会对他爱的女人,或者任何女人说:“危险和不愉快都不能让你止步,上帝会尽责看护你的。”这是对平等的承认,她并没有期待能从他那儿得到这种承认。如果他能用这样的原则来构想婚姻,那整个问题就能在新光芒下重新审视了;但这似乎不太可能。如果采取这样的原则,并且坚守不放,他肯定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奇迹。但关于圣·杰拉尔德的事一定要立刻澄清。她迅速地写着,却也没有停止胡思乱想。 亲爱的彼得: 不。我没这个打算。但还是很感谢你。关于牛津的事——我应该很早之前就告诉你,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本也不应告诉你的侄子,只是因为他碰巧也与此事有关,我必须相信他,防止他犯下什么无心的错误。我希望我能告诉你,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我会很高兴的;即便我要把这件事交与你处理,我也会的。这的确令人非常不愉快,但并不危险——但愿如此。十分感谢你,因为你没有,我躲开——这是你给我最大的恭维了。 我希望你的案子——不管是什么——一切都顺利。这一定是个很困难的案子,因为耗费了你这么长时间。 哈丽雅特 彼得·温西勋爵读这封信的时候,正坐在一家宾馆的平台上,鸟瞰着宾西亚花园。花园里洒满了耀眼的阳光。这封信让他很是惊讶,反复读了四遍。这时他察觉到旁边站了一个人,而且那人不是服务员。 “我亲爱的伯爵!请原谅我。我太无礼了!我的头脑刚才正在云里雾里。请坐下来,跟我聊聊天吧。仆人!” “别跟我说原谅。这实在是我的错,打搅到你了。但我害怕昨天晚上可能对形势有些不妙——” “谈话谈那么长时间,还谈到那么晚,实在很蠢。成年男人却像得到熬夜特许,然后把自己累倒的小孩似的。我承认我们都有些脾气暴躁,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总是那么友善。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单独和你说些事——我们都是理智的人。” “伯爵,伯爵,我希望你不是来劝我的。我发现拒绝你是件很难的事。”温西把信折好放在他的袖珍记事本里,“太阳这么好,我现在情绪正高,自信心也膨胀,难免做点错事。” “那么,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伯爵把他的胳膊肘放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双手指尖对着指尖,微笑着,显得极具说服力。四十分钟后,他走了,依然微笑着,却已放弃劝说,自己竟然都没意识到这点,却觉得收获颇丰。他从温西的十个字里学到的,比一千个字还多。 但哈丽雅特自然对这段插曲毫不知情。就在同一天晚上,她有一些忧郁,一个人在罗马诺饭店吃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她看到一个人正离开饭店。那个人的身影模糊地勾勒出一副她很熟悉的模样——大概四十岁左右,有一点谢顶,光洁而空洞的脸,黑色的胡子。她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然后他那无精打采走路的样子,以及无可挑剔的服装剪裁把她带回到罗德板球场的一天下午。她对他笑了,然后他走向她的桌前。 “你好!希望我没打搅你。最近怎么样?” “很好,谢谢你。” “那太好了。不过我就得像烂泥一样整天混日子了,还要加上晚上。恐怕你不记得我了吧,可能觉得我是个讨厌鬼。” “我当然记得你。你是阿布斯诺特先生——可敬的弗雷德里克·阿布斯诺特——而且你是彼得·温西的朋友,我和你两年前在伊顿和哈罗的比赛上遇到的。你结婚了,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怎么样?” “还不错,谢谢你。你的记性真好!是的,那个下午很激烈啊。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好姑娘要被拽到男孩那里去,参加那些男孩子们的学校游戏。(开玩笑。)我记得,你的举止非常有教养。” 哈丽雅特静静地说她一直都很喜欢板球比赛。 “真的吗?我以为你只是客气。如果让我说,板球节奏很慢。但我自己从来都不擅长这个。老彼得还是不错的。他总觉得他要是去的话,肯定会比那些人打得好。一这么想,他的情绪就很激动。” 哈丽雅特帮他要了咖啡。 “我都不知道有谁会在罗德板球场情绪激动。我以为没人会呢。” “呵,那里的气氛跟总决赛是不能比的,但有些和蔼的老绅士有时候也会发出点嘘声。白兰地怎么样?服务员,两杯白兰地。你还在写书吗?” 每个职业作家都要无数次遇到这种问题。哈丽雅特抑制着她的反感,说她还在写。 “能够写作一定感觉很好,”阿布斯诺特先生说,“我经常想,如果我啮筋够使的话,讲惊险故事应该讲得很好。你知道,关于我身边发生的那些古怪离奇的事。千奇百怪的交易,诸如此类的事情。” 她模糊地记起温西曾经对她说的事,脑海的迷宫于是忽然被点亮了。钱。这就是这两个男人之间的联系纽带。阿布斯诺特先生,在某些方面可能智商不高,但在钱的方面却是个天才。他知道那些神秘的物品会去哪几,会怎么样;这是他的天赋,凭的仅仅是直觉而已。当那些东西准备移动的时候,它们会在弗雷德里克·阿布斯诺特的脑子里轻轻拉一下警铃,然后他就能凭着灵敏的直觉开始工作,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彼得有钱,弗雷德里克懂钱;这肯定就是他们之间的共同兴趣,唯一可以解释这令人费解的友情彼此契合的纽带。那些以奇怪的方式关联着的兴趣把人的感情像蜂巢的一个个小蜂室一样联系起来,每一个蜂室只有一面紧靠着另外一个,但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密不可分的胶黏着的建筑。 “有一天冒出一件很有趣的事,”阿布斯诺特先生继续说,“离奇得很。一点头绪都没有。就连老彼得也会觉得摸不着头脑。哦,老彼得现在怎样?” “我有段时间没看到他了。他在罗马。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但我想应该是在处理什么案子。” “不是吧。我想他是为了国家的立场出国的。这很正常。我希望他们能把事情处理好。现在的外币交易有点不太正常。” 阿布斯诺特先生看上去似乎有副聪明样。 “彼得和外币交易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但如果任何事情办砸了,肯定会影响外币交易的。” “我听都没听说过。彼得到底在那里干什么?” “外交部。你不知道吗?” “完全不知情。他不是一直都干这个吧,是吗?” “你是说,永远在罗马?” “我是说外交部。” “不是的。但他们在必要的时候会把他请过去。因为他对付人总是有一套。” “我明白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跟我提过。” “哦,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他可能觉得你不会感兴趣吧。”阿布斯诺特先生心不在焉地把他的勺子架在咖啡杯上。他的下一句话是,“我真是喜欢老彼得啊。”和上文完全没有逻辑关系,“他真是个好人。上一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好像情绪有点不高……好了,我还是走吧。” 他突然就站起来了,然后说了晚安。 哈丽雅特想,曝光一个人的无知是多么羞辱的事啊。 还有十天学期即将开始,哈丽雅特已经无法再忍受伦敦了。她看了一眼《(死亡在风与水之间》的内容简介,异乎寻常地虚伪作态,她决定要结束这种令人作呕的生活。她对牛津,对拉法努的研究已萌生了一种剧烈的思乡之愁。对拉法努的研究会是一本永远没有广告价值的书,但或者某天,会赢得一些学者公允的评价,“范内小姐用她精确的洞察力分析了这位作家。”她给财务主任打了电话,得知学院可以在什鲁斯伯里学院里给她安排住宿。于是她飞速逃奔回她的学术之家。 学院空荡荡的,只有她、财务主任和财务总管。还有巴顿小姐,但她每天都隐身于拉德克利夫图书室里,只有在吃饭的时间才能出现。督学也在,但一直待在她的寓所里。 冷淡而轻佻的四月就要飞逝而去了,但它承诺会带来美好的日子;小镇尽是那种假期里她朝思暮想的隐秘之美。没有浮躁嘈杂的年轻人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飞驰的自行车在狭窄的图尔小街上也只能安安稳稳的行驶;在拉德克利夫广场,图书室像一只酣睡在阳光中的猫,偶尔打扰它的只有研究者轻声的脚步;就算是在高街,汽车和游览车仿佛也没那么频繁了,旅游的高峰期还没到呢;小船和木筏已经为夏季做好准备了,开始荡漾在谢尔河里,像是在西洋栗树上荡漾着的一朵朵鲜亮的蓓蕾,至今还在闪闪的枝权上给人造成过于密集繁复的印象;柔美的钟声在钟塔和教堂尖塔里唱着、萦绕着,在一片永恒的宁静里宣唱着时间;大汤姆。每夜都要敲一百零一下,听到呼唤而回家的只有基督教堂草地上的归鸦。 早晨在波德连图书馆,在失去光泽的棕色的镀金汉弗莱公爵。里小憩;吸一口那正在慢慢衰老的皮革发出的令人眩晕的陈旧味道;听到的只有垫着软垫的地板上,亚甲。那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下午很漫长,撑一把桨划向谢尔河,任凭那奇怪的棕榈树用它99lib.们的大掌粗犷地抚摸脸庞;任凭桨架那有韵律的吱吱呀呀声让你浑身舒坦;注视着船尾的财务主任那结实的肩膀肌肉欢快地跳动,一阵凌厉的春风把薄薄的丝质衬衫吹拂到她肩膀上。或者,如果天气更暖和一些,轻快地踏上一只玛格达林墙下的独舟,来一场从美索不达米亚的国王作坊到牧师的愉悦固之间的竞赛;然后,带着彻底放松的思想和精力充沛的身体回来,在火炉上烤块吐司面包。接着,在晚上,拉上窗帘,亮起灯盏,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笔在纸上温柔的摩擦声嵌入这一刻钟到那一刻钟的悠扬钟声之间永恒的宁静。现在,又一次,哈丽雅特把案子的档案翻了出来,细细查看;在孤寂的灯盏下,即便是这样丑陋、恶毒的涂写也似乎柔和、无辜起来,而且,这整件阴郁的案子并不比决定初版的时问或者一场思辨的阅读更为重要。 就在那悠扬的静默里,有些东西回来了——那自从她无邪的学生时代起就变得迟钝而长眠的东西。那轻盈的歌声很久之前就在为生存搏斗的压力中被扼杀了,取而代之的是人性的浮躁所接触的不可理喻的、不快乐的麻木。如今,那歌声开始结结巴巴地唱出踌躇的几句。绝妙的词句,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会去向哪里,在她梦一般的脑海里游着,像一条在玛克瑞池塘里游着的大而缓慢的鲫鱼。有一天,她爬上了索托维尔山,坐在山顶俯视城市的轮廓,那么深邃,那么不可揣摩。她突然被一个圆碗似的河流盆地吸引了,它是那么遥不可及,可爱得像绿色海浪下的仙境中的一座座塔。她在膝盖上摊开松了页的笔记本,那是什鲁斯伯里学院丑闻笔记;但是她的心离那些丑恶的侦查很遥远。一首毫不相关的五音步诗不知道从哪里飘了出来,轻敲她的耳朵——一句半的五音步:到那旋转世界固立的中央沉睡在它的轴心—— 这是她创作出来的,还是回忆起来的?听上去很熟悉,但在她的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听起来熟悉只是因为,这是笃定,而且准确的。 她翻开笔记本的另外一页,把这个句子写上。她感觉自己像个Ⅸ笨拙周报》故事里的男人。“很漂亮的小卫生间呀,丽萨——我们现在要干什么?”无韵诗?……不好……这应该是一首十四行诗里的前八行……这有一种十四行诗的感觉。但这是什么韵脚啊!卷着?蜷着?……她苦苦思索韵律和韵脚,就像一个已不熟练的音乐家开始用指尖尝试废弃多时的乐器。 她挣扎着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在许多被否决掉的开头之后,她又开始写了。她在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在一段长长的苦涩的彷徨后,她再一次地找回了自己。 在这里,然后在家里…… 中心,大海的中央,迷惑困顿的心之所在…… 在这里,然后在家里,再没有风暴之痛, 在我们的台阶上——过程里——飞翔中——交叉起双手,翅膀蜷着。 在这里,然后在家里, 再没有风暴之痛我们坐下来, 交叉起勤快的双手,翅膀蜷着这里, 玫瑰花瓣在逼人的芬芳里,卷着, 这里,太阳不知晓东边, 或者是西,这里没有潮汐; 我们任意地来来去去,从令人目眩的旋涡, 到那旋转世界固立的中央,沉睡在它的轴心,心向他方。 太好了;这还有点意思,但韵律很单调,也没有自如灵活的变通,而且“令人目眩一旋转”这个组合不甚让人满意。诗句歪歪斜斜地在她笨拙的手下行走,无法控制。然而,就这样,一首十四行诗的前八行诞生了。 这似乎就写完了。她已经精力耗尽,感觉再也没有别的可说。她现在已经无力写任何东西了,不管是六行诗还是短诗,她的情绪完全无法起伏了。她尝试着写了一两旬,又把它们擦掉了。如果最恰当的那句话不能自然涌来,那么生硬地捏造一首诗则完全没有意义。她有她的想象——世界睡着,像永远旋转的纺锤的顶端——再加进去一些东西便是诗歌了。也许有一天,那些东西会来。与此同时,她对文字又有了灵感——所有的作家,甚至是最愚笨的那个,都在寻求一种释放,好比男子寻求女子一样;而且,一旦寻求到之后,他们就会快乐地酣睡进甜美的梦里,再也不与脑筋作对了。 她把笔记本合上,同时也合上了诗歌和丑闻,慢慢地走下那陡峭的小路。在半路上,她遇到了一小群往上爬的人:两个淡黄色头发的小姑娘,由一个妇人看护着。那个妇人的脸乍看似乎有些面熟。然后,当她们越来越近时,她才意识到那是安妮。她带孩子来走一走,因为没有帽子和围裙,所以看上去有些陌生。 哈丽雅特向她们问了好,然后问她们现在住在哪里。 “我们在赫廷顿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住,谢谢你,小姐。这是我的两个小女儿。这个是贝尔特丽丝,这个是卡若拉。和范内小姐说声你好。” 哈丽雅特和孩子们握握手,然后问她们的年龄,以及她们现在在干什么。 “你现在能和她们待在一起,实在太好了。” “是的,小姐。我不知道没有她们的话我该怎么办。”那种骄傲和快乐的表情几乎像是要自私地占有她们。这让哈丽雅特立刻记起了人类最根本的热情,她刚才诗如泉涌的时候暂时忘却了这一点;在她十四行诗一般平静的情绪里,这种热情像一颗不祥的流星一样,蓦然划过。 “我现在只有她们了——我失去了她们的父亲。” “哦,亲爱的,是啊,”哈丽雅特说,有一点不自在的感觉,“他——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安妮?” “三年前,小姐。他是被人蛊惑的。他们说,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的脑子一定是受益惑了。但我不管这个。他从来都没对任何人做过坏事,而且一个男人首先应该对他的妻子和家庭负责,是不是?我宁愿和他一起高高兴兴地挨饿,我宁愿累到皮包骨头来养活孩子们。但是他就是想不通。这世界太残酷了,太多的争斗。” “是的,的确是这样。”哈丽雅特说。那个大一点的孩子贝尔特丽丝抬头看着她的母亲,眼睛里有种和她八岁的年龄不相称的智慧。不管那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讨论她们父亲的错和罪。她喃喃地说,看来孩子是一个很大的慰藉。 “是啊,小姐。再也没有比拥有自己的孩子更美好的事了。她们让你的生活变得有价值。贝尔特丽丝活脱脱就是她父亲的翻版,是不是啊,贝尔特丽丝亲爱的?我以前觉得没有个男孩很遗憾,但现在我却感到幸运。没有父亲的话,把一个男孩拉扯大太难了。” “贝尔特丽丝和卡若拉长大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希望她们会是好姑娘,然后做个好妻子和好母亲——我就是这样教育她们的。” “等大一些,我想骑摩托车。”贝尔特丽丝说,果断地摇着她的小鬈发。 “哦,这不好,亲爱的。夫人,你看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真的想,”贝尔特丽丝说,“我要有辆摩托车,然后开家修理厂。” “无稽之谈,”她的母亲有些严厉地说,“你不能再这样说了。那是男孩子的工作。” “但现在很多女孩子也做男孩子的工作。”哈丽雅特说。 “但是她们不应该这样,小姐。这样不公平。男孩子们找工作都已经很困难了。请不要把这种思想灌输给她,小姐。如果你在修理厂乱?昆的话,你会搞得很丑很脏,永远都找不到丈夫,贝尔特丽丝。” “我不想要丈夫,”贝尔特丽丝坚定地说,“我宁愿要辆摩托车。” 安妮看上去很恼怒,但当哈丽雅特笑的时候,她也笑了。 “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是不是,小姐?” “可能吧。”哈丽雅特说。如果一个女人深信随便找个丈夫比没有丈夫要好,那根本就没有和她争执的必要。她还是最好像她习惯的那样,回避所有与男人和婚姻有关的话题。她很快地和她们道了别,然后就离开了,脑子有一些晕,但也不是很厉害。有的人喜欢讨论这类问题,有的人非常反感。当可恶的念想潜伏在一个人脑海的角落或者骨头里,那个人是不敢向任何人说的,甚至对彼得说—— 呵,当然不会是彼得;他是最不可能的人。他,不管怎样,与牛津的灰砖毫不搭界。他是代表伦敦的,代表那急切的、压迫的、喋喋不休的、激烈而嚣张的、紧张和骚动的世界。这里,这固立的中央(是的,这句话真好),不是他所在的位置。整整一个星期,她一点也没有想到他。 然后,老师们陆续回来了,满载她们充实的假期回来了,准备迎接一学年里最激动人心也是最让人喜爱的一个学期。哈丽雅特看着她们一个个回来,揣测着这些快乐而坚毅的面孔中,究竟是哪张面孔下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德·范恩小姐假期去了荷兰的某个历史小镇,翻阅那里图书馆的资料,图书馆里保存有某个家族关于英格兰和荷兰贸易状况的来往书信,是十分珍贵的资料。她的脑子里现在全部都是羊毛和胡椒,很难把她拽回到第二学期最后一天里她的行踪上。她说她的确是烧了一些废纸——里面可能有报纸——但她从来不读《每日广播》——她对那张在她壁炉上找到的废报纸一点头绪也没有。 利德盖特小姐——就跟哈丽雅特料想的一样——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下定决心要对她的校稿再做一次翻天覆地的修订。她觉得很遗憾。她和一个什么教授愉快地交谈了一个周末。那个教授是一个在希腊定量研究方面的权威人士,他发现有几个段落里含有小差错,并就整个第七章节的讨论发表了全新的看法。哈丽雅特很郁闷地抱怨了几句。 肖恩小姐组织她的五个学生搞了一个阅读小组,还看几场新戏,并买了一件非常好看的夏季外套。普克小姐则在一家当地博物馆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间,帮助博物馆馆长把三个花纹陶器的碎片拼了起来,还在埃塞克斯的田野里挖到许多陪葬品。希尔亚德小姐非常高兴她能回到牛津;假期里她有一个月的时间都在她姐姐家,因为她姐姐分娩了,而照顾她的姐夫似乎让她很有怨言。另一方面,院长帮忙操办了她侄女的婚礼,她觉得整件事很有趣,“其中一个伴娘去错了教堂,等她赶来的时候婚礼都已经结束了;那间屋子本来只能容纳五十个人,当时却挤了两百多人,我只喝了半杯香槟酒,连婚礼蛋糕都没吃,害得我的肚子都开始拍打脊梁骨了;新郎最后时刻竟把帽子给丢了,还有,我的天!你相信吗?人们还送那种镀金的饼干桶!”希尔佩克里小姐与她的未婚夫以及未婚夫的姐姐去了很多好玩的地方,.99lib.参观了许多中世纪的本土雕塑。布洛斯小姐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打高尔夫球上。另外,还有一位爱德华斯小姐回来增援了,她上学期请了一个学期的假。这是一位年轻有朝气的女人,脸和肩膀都很方,头发齐肩,有一种不苟言笑的做派。教研窒里还没回来的人是古德温夫人,她的小儿子(最可怜的孩子)刚回学校就得了麻疹,现在又需要母亲的照顾了。 “她当然没有别的办法,”院长说,“但这真是太麻烦了,偏偏又发生在夏季学期刚开始这个节骨眼上。早知道这样的话,我会早点回来的。” “我不知道,”希尔亚德冷漠地说,“如果你把工作交给一个有孩子的寡妇,你还能有什么好结果。你必须得为这种永无休止的干扰做好准备。而且,对有些人来说,这种家务事总是得放在工作前面。” “好了,”院长说,“如果要对付严重疾病的话,一个人必须得把工作放在一边。” “但是每个孩子都会得麻疹。” “是的,但这个孩子身体并不太好,你知道的。他的父亲就得过肺结核,可怜的人,实际上,他就是死于这个病。如果麻疹恶化成肺结核——这是经常发生的——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但现在已经恶化成肺结核了吗?” “他们担心会这样。他病得很严重。还有,他的情绪有点紧张,自然希望他的母亲陪伴在身旁。而且,不管怎么样,她也要接受检疫。” “她在他身边待的时间越长,需要隔离的日子也越长。” “这的确让人非常头疼,”利德盖特小姐不愠不火地说,“但如果古德温夫人真的置身事外,并尽早赶回来——就像她自己期望的那样——她也会因为焦虑而异常痛苦的。” “我们当中有不少人都因为焦虑而痛苦,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希尔亚德小姐尖锐地说,“我也因为我的姐姐而焦虑。三十五岁的女人生孩子,这总是一件让人焦虑的事。但如果这种事恰好发生在学期中,那我姐姐必须得考虑没有我协助的其他办法。” “这总是很难说到底要把哪个责任放在前面,”普克小姐说,“每件事都应该区别对待。我觉得,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就意味着这个人对孩子负有一定的责任。” “我不是否认这一点,”希尔亚德小姐说,“但如果一个人总要把家事责任放在工作责任之前,那这份工作就应该交给别人来处理。” “但孩子需要吃饭和穿衣。”爱德华斯小姐说。 “的确如此,但他们的母亲就不应该做全职工作。” “古德温夫人是位非常出色的秘书,”院长说,“如果我失去她的帮助,会感到很遗憾的。如果我们能够帮助她渡过这段艰难的时间,这该是多么好的一个想法。” 希尔亚德小姐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 “尽管你们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就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觉得在已婚女人和孩子面前有一种自卑情结。你们在这里冠冕堂皇地谈什么职业,什么独立,但你们内心里全都相信,我们在任何一个实现了母性职责的女人面前,就应该自贬身价。” “这完全没有任何道理。”财务主任说。 “我想,这很正常,觉得已婚女人的生活要更完整些。”利德盖特小姐说。 “而且更有价值,”希尔亚德小姐反驳道,“看看你们在‘什鲁斯伯里的孙儿’面前表现出的大惊小怪吧!看看当我们的往届学生结婚的时候,你们都是多么喜悦吧!你们好像是在说:‘哈!教育根本就不会让人脱离真实生活嘛!’当一个出色的学者抛弃她所有的前程,而委身于一个什么小人物时,你们那么轻轻松松地说:‘真遗憾啊!’不过当然了,她自己的生活还是最重要的。” “我从来都没说过那样的话,”院长愤慨地呼叫着,“我总是说,她们傻到家了才结婚。” “如果你公开地说,”希尔亚德小姐对院长的话充耳不闻,“学术上的追求只是第二位的,我是不会介意的,但你假装把它们放在第一位,在真实生活里却为它们感到羞耻。” “我们没必要为这个纠缠不清,”巴顿小姐打断了普克小姐愤怒的抗议,“毕竟,我们中的有些人也许自己选择不结婚。请恕我直言——” 这种不祥的停顿往往会拉开一件糟糕透顶的事的序幕。哈丽雅特和院长都仓促慌忙地加入讨论。 “想一想,我们把我们的整个一生献给——” “即便是男人,这也难说一” 她们同时开口说话,让她们互相干扰了一下思路。两个人都停了下来,互相道歉。这个时候,巴顿小姐可以自由说话了: “这一点也不明智——也不能让人信服——为什么要对已婚女人表现出这样的仇恨。你们把仆人都从你们的楼层里赶出来,这也是一样不可理喻的偏见——” “我反对这种优先待遇,”希尔亚德小姐说,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放松职责,仅仅因为一个仆人或者一个秘书是带着孩子的寡妇。我不理解为什么安妮在仆人宿舍楼里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还负责整个过道,而其他比她来的时间更长的仆人只能跟别人挤在一起。我不理解——” “这个,”斯蒂文小姐说,“我想她的这种情况被称做‘一点特殊照顾’。一个习惯于有自己房间的女人——” “是啊,就是这样,”希尔亚德小姐说,“不管怎样,她的宝贝孩子被安置给一个盗贼看管,这可不是我的疏忽。” “我一直都反对那样的。”院长说。 “那你为什么没劝阻呢?因为可怜的杰克斯夫人是那么一个善良的女人,又要维持家用。你们一定是因为她笨到把自己嫁给了一个恶棍,所以特殊照顾或者奖励她的吧。你犹豫了整整两个学期才决定把这个不老实的门卫解雇,即使这样你还要假装说自己把学院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就是因为你为他的家庭感到难过?” “这个,”埃里森小姐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遇到这种情况,学院的利益应该摆在第一位。” “学院的利益永远都应该放在第一位。古德温夫人应该明白这一点,在她无法正常履行她工作职责的情况下,就应该主动辞职。”希尔亚德站了起来,“而且,也许,她最好也不要待在学校里。你们可能还记得,上次她不在学校期间,我们没有任何匿名信或恶作剧的麻烦。” 希尔亚德小姐把她的咖啡杯掷在桌上,夺门而出。每个人都非常不安。 “上帝保佑!”院长说。 “这太不正常了。”爱德华斯小姐不客气地说。 “她太偏激了,”利德盖特小姐说,“我总是想,她从来没结婚真是遗憾啊。” 利德盖特小姐总是能够把别人不愿意说的那些事情,说成孩子都懂的大白话。 “我得说,我应该对那个男人深表同情,”肖恩小姐说,“但也许我现在表现得对男性有些照顾过头了。言多必失。” “可怜的古德温夫人!”财务主任喊着,“世上最可怜的人!” 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离开了。利德盖特小姐也跟在她后面走了。希尔佩克里小姐一直没说话,但看起来很受惊吓,嘀咕着她得回去工作了。研究室里慢慢清净下来,只剩下哈丽雅.99lib?特和院长。 “利德盖特小姐总是说中要害,”院长马丁小姐说,“因为这很明显更像是——” “的确很像。”哈丽雅特说。 简肯先生是一位相当年轻,又很讨人喜欢的老师。哈丽雅特上个学期在牛津北部的一个派对上见到过他——事实上,这最终导致她认识了雷杰·帕弗瑞特先生。他住在玛格达林,还是一位监督员。哈丽雅特碰巧跟他说过关于五月庆典的事,他答应送她一张塔楼的票。作为一位科学家和一位思维谨慎严密的人,他还记得这个许诺;那张票如期而至。 没有任何什鲁斯伯里学院教研室的成员会去。她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以前都去过五月清晨庆典。德·范恩小姐没去过;但即便她有票,也不会真心愿意去。学院里有学生收到了邀请函,可哈丽雅特并不认识这些学生。所以,她在日出之前只身前往,并和爱德华斯小姐约定好,等她回来后要划桨去伊希斯那边,然后在泰晤士河上用早餐。唱诗班唱完了赞美诗。太阳升起来了,红得耀眼,给屋顶和苏醒的城市轮廓抹上了一道淡红色。哈丽雅特倚着栏杆,俯视着弯弯曲曲的高街那令人窒息的美,尽管有汽油味的轰鸣的车辆来来往往,也无关紧要。在她的脚下,塔楼开始摇摆它巨大的钟摆。脚下还有零星的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他们那么远,开始分散了,然后消失了。简肯先生上来,寒暄了几句,说他必须要赶到“牧师的愉悦”那边和一个朋友一起沐浴。她不用着急——她能不能自己下这些台阶呢? 哈丽雅特笑了,谢了他,并和他在楼梯口道别。她转移到塔楼的东侧。那里是河流以及玛格达林桥,并停泊着许多小船和木舟。在它们中间,她分辨出了爱德华斯小姐硬朗的身影,她穿着一件亮橙色的套头衫。俯视世界的感觉真好,脚下是河流的声音,头顶上是海洋般的天空,所有的人都按比例地缩小成蚂蚁那么大。真的,还有一群人依然逗留在塔楼上——她在这世外桃源的同伴们。他们也是,为美而意乱情迷—— 天哪!那个女孩要干什么? 哈丽雅特立刻冲过去。她正单腿跪在石墩上,想要把自己从两堵矮墙的开垛口里撑起来。 “嗨!”她说,“你不能那样做。太危险了。” 那女孩很瘦,很标致。看上去像是个受惊的孩子,立刻就停下了。 “我只是想从那儿看一眼。” “你这样做很糊涂。你会感到头晕的。你现在最好下来。如果有人从这儿掉下去,对玛格达林的名誉不好。他们有可能不让别人再上来了。”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好吧,你应该考虑到这一点。有人跟你一起来吗?” “没有。” “我现在准备下去了,你最好跟我一块儿走。” “好的。” 哈丽雅特引着那个女孩下了黑糊糊的旋转楼梯。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好奇,就是好奇。那女孩的口音有一点点俗气,要哈丽雅特猜想的话,会觉得她是个店员什么的。但她又有塔楼的票,那应该是大学里的人或者是他们的朋友。她可能是个大学生,从哪个乡下的学院来的。不管怎样,这仅仅是个偶然事件而已,她也许太当回事了。 她们现在正经过和钟紧靠的楼梯,那刺耳的喧闹声很大而且持续不断。这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彼得·温西跟她讲的一个故事。那一天只有连续不停说故事的坚定决心,才使他成功地让一次最不愉快的旅行没以争吵告终。那故事是关于钟塔里的尸体,还有洪水,那大钟尖叫着,惊动了整整三个国家。 当她经过的时候,钟声的噪声以及由它引起的回忆终于平息在她的身后了;但她在尴尬的台阶那里停顿了一会儿,那个女孩——还不知道她是谁呢——已经走在她前面了。当她抵达楼梯尽头,重新见到日光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匆匆地经过过道,走向四方院。她迟疑了一会儿,想是否要去追它。她跟在后面保持一段距离,看到它上了高街。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几乎撞在帕弗瑞特先生的怀里。帕弗瑞特先生从皇后学院来,穿着一身不太整洁的灰色运动装,胳膊上还挂了一条毛巾。 “嗨!”帕弗瑞特先生说,“你去做了日出前的礼拜吗?” “是的。日出不怎么样,但礼拜倒是很不错。” “我看就要下雨了,”帕弗瑞特先生说,“但我说过要去沐浴,所以我这就去。” “我也是一样,”哈丽雅特说,“我说过要去划船,我现在就去。” “我们是不是两个大英雄?”帕弗瑞特说。他陪着她走向玛格达林桥,被一个独木船里脾气不好的朋友拦住了。那人说他已经在这儿等了半小时,都去过河的上游了,嘟嘟囔囔说没有人喜欢他,而且他知道天就要下雨了。 哈丽雅特找到了爱德华斯小姐。她听到关于那个姑娘的事后,说:“我想,你大概知道她的名字吧。但我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要那么做。我想,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我不认识她。她好像也不认识我。” “那可能就不是我们的人。真可惜你没有问她的名字。不过,人不应该干那种事。太莽撞了。你想划船头还是船尾?” 第12章 正如郁金香(我们的草药医生叫它水仙花)向着发光的太阳,它是受人尊敬的鲜花,接受太阳的照耀。欣欣向荣的花展现自己,但是当太阳落山,或风暴来临,它便隐藏,憔悴,毫无乐趣可言……所有的姘夫和情妇也是这样。 ——罗伯特·伯顿 思想在躯体上运行才最有效,它是由人的激情炮制出来的,还有不可思议的动摇、忧郁、绝望、残酷的疾病,有时甚至就是死亡本身……那些生活在恐惧里的人,他们永远都不会自由,不会坚毅,不会觉得安全或者快乐,只有连续不断的痛苦……这通常就是疯病的诱因了。 ——罗伯特·伯顿爱德华斯小姐的归来,再加上图书馆大楼完工后住宿房间重新安排,为第三学期添加了些新气象。巴顿小姐、布洛斯小姐和德·范恩小姐搬去了图书馆大楼的一楼,在那里的三套新房间里安置下来;希尔佩克里小姐被安排到新四方院去住,其他就是一般性的重新分配;这样,图德大楼和波列大楼现在没有任何教师居住。马丁小姐、哈丽雅特、爱德华斯小姐以及利德盖特小姐共同确定了一个新的巡逻方案。根据这个方案,她们可以不定期地在夜间去新四方院、伊丽莎白女王楼和图书馆楼查看,以便留意任何可疑的动态。 得益于这个安排,仔细检查让搞恶作剧的人更为猖獗的示威行为有所收敛。尽管还有一些匿名信被邮寄过来,里面依然是对各式各样的人的低俗影射以及报复性的威胁。只要哈丽雅特听说过的,或者是被转交到她手中的,她都会细心记录下来——她发现到此为止,除了古德温夫人和希尔佩克里小姐以外,所有教研室的成员都受到过骚扰。除了教研室的成员之外,三年级的在校学生也收过匿名信,信中诅咒她们的事业前景。费拉克斯曼小姐则收到了一张很变态的画,画里面是一个鹰身女妖在撕扯一位戴着学士帽的绅士的肉。哈丽雅特本想把普克小姐和布洛斯小姐从嫌疑名单里排除,因为她们两个都非常善于用铅笔作画,就算是成心的,也画不出这么糟糕的画。但她又发现,她们两个又都不是左右手都能作画,她们左手作画的水平说不定和那个浑蛋一样差。当哈丽雅特把那幅鹰身女妖的画拿给普克小姐看时,普克小姐指出,这幅画与女妖经典的神话有很多出入;但让一个深谙此神话的人假装无知还是很简单的。也许她费劲心计安排的这种小差错,和一点错误都没有的画一样,都能透露她是哪种水平的人。 另外,这个学期的第三个星期一发生了一件无伤大碍但非常奇怪的事。一个焦虑又认真的一年级学生向院长抱怨说,她把一本好端端的现代小说打开,放在小说图书馆的桌子上;就在她下午从河边回来准备拿回小说的时候,她发现书中间有几页——就是她读到的那几页——被撕下来了,而且扔得满地都是。那位一年级学生原先是位市政学者,穷得像教堂的老鼠,现在她几乎要哭出来了;这真不是她的错,她是不是必须要赔偿这本书?院长说,不需要;这显然不像是那位大一学生的错。她把这件荒唐事记录下来了:“C.P.斯诺的《搜索》,327—340页被撕毁,五月十三号。”然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哈丽雅特,哈丽雅特把它记载在事件日志里,与它在一起的还有:。三月七号,德·范恩小姐收到辱骂她的信。”。三月十一号,希尔亚德小姐和莱顿小姐收到匿名信。”。四月二十九号,费拉克斯曼小姐收到鹰身女妖画。”现在,她手上的清单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接着,可爱的夏季来了,带着斑驳的阳光来了。四月被风卷着,飞快地奔向灿烂的五月。郁金香在学者花园里舞蹈;花园绿色的流穗在熠熠发光,深进那朴素的山毛榉树丛;小船在长出绿芽的河两岸中间,向谢尔河进发,八个星期,让伊希斯宽广的河岸变得那么精力旺盛。黑色的礼袍和夏日的长裙,在城市的街道和学院的门边飘逸着尾角,和平展的绿色草地以及银黑色的古老石头一起,组成了一枚漫不经心的纹章。摩托车和自行车疯狂地比赛,并排在狭窄的拐角处飞驰。留声机咿咿呀呀的声音通过河面从玛格达林桥一直远远地传到新的河边小道。太阳浴者和凌乱的午茶派对玷辱了什鲁斯伯里学院的旧四方院,又新又白的网球鞋像奇异的、苍白的花在基座和窗台边上上下下。那些衣服像旗子一样飘来摆去,实在不成体统,院长不得不制定了一条关于太阳浴服饰的规定。认真的教师们开始静心思考,在三年的孵化过程后,这些正在学术上慢慢成熟的小蛋们,究竟哪些是注定应该从学校里被淘汰的。候选人们痛苦地意识到,她们还剩下不到八个星期的时间,来弥补逃课和不好好花时间学习的后果;她们现在在波德连图书馆和教室之间、坎莫若图书馆和辅导课之问奔走。搞恶作剧的人的那些侮辱与此相比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几乎被忘却了。学校里的焦点是,那些有选择权的人从双唇里说出那友好的威吓——要在所有被检验的人中推选一个。这项令学院负责人头疼的事务的进行过程,和一般意义上的混乱、疯狂、恐慌没有什么区别。教研室研究出一个学校遣退的大致候选名单,哈丽雅特发现两匹“黑马”的名字摆在自己面前,其中一个据说是很可能被选中的纽兰德小姐。哈丽雅特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她,于是问了一下她是谁。 “你肯定不知道她,”院长说,“她是个很内向的孩子。但肖恩小姐觉得作为一年级学生,她还是很中规中矩的。” “但她这学期看起来不太健康,”财务主任说,“我希望她不会把身体搞垮或者出现类似的问题。我有一天跟她说过,她不应该老是不来礼堂就餐。” “她们总是这样,”院长说,“如果说她们刚从河边回来,更愿意穿睡衣在房间煮个鸡蛋,不愿意麻烦来礼堂就餐,这也很说得过去。但我不觉得一个煮鸡蛋或一点沙丁鱼就足够支持她们应付学校的学习。” “而且她们搞得乱七八糟,都要等待仆人来清理,”财务主任发牢骚说,“仆人们得使劲地清理那些脏兮兮的陶器,几乎不可能在十一点之前把所有的房间整理好。” “纽兰德的问题并不是她去河边玩耍、划船,”院长说,“这个孩子很用功。” “这也很糟,”财务主任说,“我不看好那些上学期刻苦学习的候选人。范内小姐,如果你的这匹候选马被选中了,我一点都不惊讶。在我看来,她有点神经质。” “这太郁闷了,”哈丽雅特说,“我同意埃德加·沃利斯的‘给我一匹会吃燕麦的笨马’。关于纽兰德还有什么提议吗?” “纽兰德怎么了?”肖恩小姐加入了她们,此时她们正在学者花园里喝咖啡,“顺便说一句,院长,你能不能公布一个禁令,让学生们不要坐在新四方院的草地上。我刚才不得不把两批搞派对的人撵走。我们不能把这个地方搞成马盖特海滩国。” “当然不可以。她们很清楚这是不允许的。为什么这些女大学生行为如此放肆?” “她们总是想把自己搞得像男人一样,”希尔亚德小姐讽刺地说,“但我注意到,这种模仿并不能为她们在大学里赢得一点尊敬。” “可你也得承认,男人还是有一些美德的。”肖恩小姐说。 “更加传统,更加刻板,这就是他们所有的美德了。”希尔亚德喊着。 “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爱德华斯小姐说,“我想女人天生就更棘手些。女人天生就爱为野餐作准备。” “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坐在室外的确很好,”希尔佩克里小姐说,她几乎感到抱歉和内疚(因为她不久前刚刚结束学生生涯),“但她们不知道这看起来多不成体统。” “在大热天,”哈丽雅特把她的椅子挪进阴凉处,说,“男人们都喜欢待在室内,那里凉快些。” “男人,”希尔亚德小姐说,“对闷居室内情有独钟。” “是的,”肖恩小姐说,“但你刚才说纽兰德小姐什么来着?范内小姐,你不是要提选她吧,是不是?因为,就我看来,我觉得她是我最钟爱的学生之一。她是研究拉蒂默的学者,工作很出色。” “有人说她常常不吃饭,而且好像很没有前途的样子。” “这样说很过分,”肖恩小姐愤怒地说,“没有人有权利说这样的话。” “我觉得她看上去很疲倦,已经到崩溃的边缘了,”财务主任说,“她太勤奋,太专注了。她的学期表现没有太糟糕吧?” “她的学业没有什么可挑刺的,”肖恩小姐说,“她的确看上去很苍白,但我觉得可能是天气突然变热的原因。” “也许她太过担心家里的事。”古德温夫人说。她在五月九号回到了学院,她的孩子很幸运地脱离了危险,尽管他并没有完全康复。她看上去很焦虑,并对纽兰德小姐设身处地地表示同情。 “如果她家里有事的话,应该会告诉我的,”肖恩小姐说,“我总是鼓励我的学生有事就向我倾诉。当然,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但我已经尽力帮助她了。我觉得我能确认,如果她有任何想法,我应该会有所耳闻的。” “好了,”哈丽雅特说,“我必须得见到我的这匹马,才能确定我是否把选票给她。你们得把她指给我看看。” “我想,她现在应该在图书馆,”院长说,“晚饭之前,我看到她在那里用功——跟往常一样不去吃饭。我差点跟她说话。过来,我们到那儿去吧,范内小姐。如果她还在的话,我们就把她赶出来,这也是为她好。反正我也想去看一下参考书目。” 哈丽雅特笑着站起来,跟院长一起走了。 “有时候我觉得,”院长说,“如果肖恩小姐不是那样热衷于挖掘人的内心世界,她可能会从她的学生那里得到更真实的信赖。她希望人人都喜欢她、信任她,我觉得这是不对的。我信仰的格言是,善待别人,但不要插手她们的事。那些内99lib.向的人一旦被人过分关心,就会缩进她们的壳里;而那些夸夸其谈的人会跟你讲许多废话,来吸引你的注意。不过,我们都有自己的处事方法。” 她推开图书馆的门,在隔间最后一排停下来,翻开一本书以确认一句引言,然后在长长的图书馆里穿行。在快接近图书馆中央的一张桌子那儿,有一个很瘦的漂亮姑娘正埋头在一大堆参考书里忙碌。院长停下了脚步。 “你还在这里呀,纽兰德小姐?你没有吃晚饭吗?” “我过一会儿会去吃点东西,马丁小姐。天气太热了,而且我想把我的语言学论文写完。” 那女孩看起来吃了一惊,很紧张。她把汗湿的头发从额前捋到了后面。她的眼白让人想起一匹疲劳的马。 “别再当个书呆子了,”院长说,“在学校期间一味学习,一点都不娱乐,这是很傻的。如果你继续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得不把你送去做休息治疗了,一个星期内禁止你碰任何工作。你头疼吗?你看上去像是头很疼的样子。” “不是很疼,马丁小姐。” “看在上帝的分上,”院长说,“把这些老得发霉的杜坎戈和梅耶·卢布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都扔开吧,出去找点乐子。我总是得把这些学院的人往河边、往田野里赶,”她转向哈丽雅特说,“我希望她们都能像坎普尔小姐当年那样——她是在你之后来的。她整个在校期间就是在河边和网球场之间逛荡,让普克小姐很是担心。但她最后拿了我们重点课程里的第一名。” 纽兰德小姐看上去更惊慌了。 “我好像没办法动脑筋,”她坦白说,“我总是不记得东西,然后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你当然会这样了,”院长轻快地说,“这就是你认真过头的信号。现在就停下来吧。站起来,去吃点东西,然后看本轻松的小说或者干点别的,或者找个人和你一起去放松放松。” “不用麻烦了,马丁小姐。我还是宁愿继续学习。我不想吃东西,也不喜欢网球——我希望你不要来找我的麻烦。”她说完了,情绪有些歇斯底里。 “好的,”院长说,“上帝保佑你。我不是想多管闲事,但你自己拿主意。” “我会的,真的,马丁小姐。我写完这篇论文就走。如果不把它写完,我不会舒坦的。然后我会去吃点东西,然后睡觉。我保证我会的。” “好姑娘。”院长经过她身边,出了图书馆,然后对哈丽雅特说:“我不喜欢看到她们把自己搞到这种状态。你对你的这位候选人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哈丽雅特说,“我知道她。我是说,我以前见过她。我上一次在玛格达林塔楼上看到她。” “什么?”院长说,“哦,天哪!” 学期开始的头两个星期,哈丽雅特没怎么见到圣·杰拉尔德子爵。他的手臂已经不用打绷带了,但还是很虚弱,不能参加体育活动。见面的时候,他告诉她,他在工作。电线杆和保险的事已经妥善解决了,而且没有惊动父母。当然了,“彼得叔叔”是会说他几句的,不过彼得叔叔虽然严厉,却还是很可靠的。哈丽雅特鼓励这位年轻的绅士坚持他的工作,但拒绝了他的晚餐邀请,拒绝了去和他的家人会面。她并不想见丹佛公爵一家,而且到目前为止,她也成功地避免了和他们会面。 帕弗瑞特先生则一直非常殷勤礼貌。他和罗杰斯先生邀请过她泛舟,还邀请过她和卡特莫尔一起参加派对。他们都举止得当,大家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同,先前的那次偶遇就不要再提起了。哈丽雅特很为卡特莫尔小姐感到高兴,她似乎在努力摆脱那些干扰她的事,而且希尔亚德小姐的报告上对她的成绩也大为赞扬。帕弗瑞特先生还邀请哈丽雅特共进午餐以及打网球;前面的那一次,她以她已有约在身而回绝了,这倒是确有其事;第二次回绝的理由就是托辞了,她说她很久都没有打网球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打,而且本来也不是很喜欢。毕竟,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拉法努,((死亡在风与水之间》以及《诗韵的历史》已经占满了她的时间——而且一个人不能总是把时间花在和大学生们一起消遣上。 不过,在正式认识纽兰德小姐之后的一个晚上,她巧遇了帕弗瑞特先生。她去见了一位什鲁斯伯里的往届学生,那个人现在加入了索默维尔教研室。她回来的时候快到午夜了,路上经过贾尔斯街,这条著名的大道被许多树装点着,接着她看到一群年轻男子穿着晚礼服,在一棵树下站着。哈丽雅特的好奇心被自然地激起了,过去看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除了普通的车辆之外,那条路几乎无人问津。那树上的枝丫很剧烈地摇摆着,哈丽雅特就远远地站在这一小群人的外围,从他们的谈话里得知某位先生因为晚餐后的打赌,现在要爬贾尔斯街上的每一棵树,还不能被督察员抓住。那里的树不少,而且又是公开场所,哈丽雅特觉得敢打这个赌真是太乐观了。她正准备转身离开,朝“羊和旗帜”。的方向走,这时,另外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明显是个放哨的——宣布督察员们正在板街的角落处检查。爬树的人刺溜一下跳了下来,一群人迅速作鸟兽散——有些人跑过她身边,有些人跑到侧路上去了,有些冒险的家伙逃到一个叫做“芬德”的小围场,因为这个围场属于圣·约翰家族,并不属于镇里,因此他们可以大胆地和督察员们玩捉人游戏。其中有位年轻人选了通常的方向奔逃,经过哈丽雅特身旁时,停住脚步并喊出声。 “怎么,是你!”帕弗瑞特先生很兴奋地叫道。 “又是我,”哈丽雅特说,“你经常在晚问这个时候不穿礼袍到处跑吗?” “几乎经常,”帕弗瑞特先生说,跟在她后面走,“真好笑,总是在这个样子的时候被你发现。你真是走运,是不是?……我说,你这个学期一直躲着我。为什么?” “哦,没有,”哈丽雅特说,“我只是很忙而已。” “但你的确在躲着我,”帕弗瑞特先生说,“我知道你是。我想要是我期盼你对我有任何特别的好感,这真是太荒唐可笑了。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过你会想起我。你很可能看不起我。” “别瞎说了,帕弗瑞特先生。我当然不会那样,我很喜欢你,但——”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你?听着,我必须看见你。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什么时候我能去找你,跟你谈谈?” “谈什么?”哈丽雅特说,突然间一阵反感侵袭了她。 “谈什么?等等,别这样冷漠。这样,哈丽雅特——不,别这样,你必须得听我说。亲爱的,完美的哈丽雅特一” “帕弗瑞特先生,别——” 但帕弗瑞特先生并不接受劝阻,仰慕之情完全占据了他。而哈丽雅特,缩在“羊和旗帜”旁边的西洋栗树阴影的一角,发现自己正在倾听一场爱的宣言,这宣言就像任何一个把热情挥霍在女士身上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先生一样热切,和他的年纪以及经验十分相称。 “实在抱歉万分,帕弗瑞特先生。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没有,真的,这太不可能了。我至少比你大十岁。另外——” “那有什么关系?”帕弗瑞特先生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似乎要抹去年龄的差异,并准备进行一番雄辩。哈丽雅特不能阻止,于是很恼怒——对于他以及她自己。他爱她、仰慕她,他爱得如此可怜,他成天想着她以至于无法学习或者是玩闹,如果她拒绝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定知道,她一定已经意识到了——他希望做她世界的另外一半—— 帕弗瑞特先生有六英尺三英寸高,身材强壮。 “请你不要这样,”哈丽雅特说,她感觉说话很虚弱无力,“不,我是严肃的。我不能让你——”然后用另一种语调说: “小心,呆子!督察员来了。” 帕弗瑞特先生惊措万分,准备立刻转身逃跑。但督察员手下的人已经小跑着从拱道那边过来了。他们刚刚在贾尔斯街那边和爬树的人进行过一场激烈运动,现在又来寻觅新鲜对象。他们看到一个年轻的先生,不仅夜间在外走动,没穿礼袍,而且身边还有一位女士。于是他们欣喜地扑过来,像是扑向一只可怜的猎物。 “哦,见鬼!”帕弗瑞特先生说,“这,你——” “先生,督察员应该想和你谈几句。”一位督察员的手下严厉地说。 哈丽雅特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犹豫着把帕弗瑞特先生丢下来,让他听天由命是不是更得体一些。但督察员跟着就到了,就在她几码之外站着,询问这位犯规者的姓名和学院。似乎除了硬着头皮面对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给我几分钟时间,督察员先生,”哈丽雅特说,为了帕弗瑞特着想,她很努力地控制住大笑的冲动,“这位先生是跟我一起的,你不能——哦!晚上好啊,简肯先生。” 那个可亲的督察员就是他!他盯着哈丽雅特,因为窘促而语塞了。 “我说,”帕弗瑞特先生尴尬地打破了僵局,他觉得作为一名绅士,这个时候有义务来做些解释,“这完全都是我的错。我是说,我怕是我打搅了范内小姐。她——我——” “你没什么重要理由来处罚他,”哈丽雅特很善于说服别人,“能通融吗?” “你知道,”简肯先生回答说,“我不能处罚他。你是一位资深成员,是不是?”他挥挥手让他的跟班们走远点,“请你原谅我。”他又说,有一点拘谨。 “没什么可原谅的,”哈丽雅特说,“这是个很好的晚上。你在贾尔斯街那边抓了不少人吗?” “有两个浑球明天会被带去见他们的院长,”督察员有些兴奋地说,“我想,没有人到这边来吧?” “没有人,只是我们两个,”哈丽雅特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没有爬树。” 她本来很想加一句绝妙的引语“除了在赫斯皮里蒂斯”,但考虑到帕弗瑞特先生的感受,还是忍住了。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简肯先生说,他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领饰,拉了拉他袍子肩部那细致的天鹅绒镶边,“我现在最好离开你们,去追那些爬树的。” “再见。”哈丽雅特说。 “再见,”简肯先生说,有礼貌地抬了抬他的方帽,又转身面对着帕弗瑞特先生,“再见,先生。” 他脚步轻快地匆匆离开了,穿过宣传画廊走向博物馆路,长长的披肩袖子飘来飘去。在哈丽雅特和帕弗瑞特先生之间有一种可怕的寂静,使开口的第一句话仿佛是一声锣鼓重击。评价简肯的突然介入,或者是继续被打断的对话,都似乎不可能。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转身背对着督察员的方向,再次回到贾尔斯街。接着他们转向左,经过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芬德,然后帕弗瑞特先生的舌头才缓过劲来。 “我看上去真像个十足的傻瓜。”他酸涩地说。 “这真是很不走运,”哈丽雅特说,“但我肯定看上去更傻。我差点就要逃跑了。不过,结果倒还算不赖。他是个很正派的人,我觉得,他想都不会再想这件事了。” 她突然想起一个不尊重人的表达方式,然后又突兀地大笑个不停,“抓到了一个学长泡妞。”但这回是“泡男生”。她疑心,简肯先生明天在公共休息室里会不会使用“泡妞”这个词汇。她没有对他的孩子气心存芥蒂;她已经足够成熟,知道再毁人的砖头在时间的海洋里也只不过会撞出一个小小的涟漪,很快就会消散。但对于帕弗瑞特先生来说,这涟漪一定看上去有旋涡那么大。他郁闷地嘟囔着,说自己会成为一个笑柄。 “好了,”哈丽雅特说,“不要多想了。这没什么要紧的。我一点也不介意。” “当然不重要了,”帕弗瑞特先生说,“自然,你不会把我当回事的。你对待我总像是对待个孩子。” “我绝对没有。你对我所说的一切让我非常高兴——非常荣幸。但真的,确实,这太不可能了。” “哦,好吧,无所谓。”帕弗瑞特先生恼怒地说。 哈丽雅特想,这真是太糟糕了。一个人的感情被挫伤已经是件很恼人的事了,再成为公然的嘲笑对象简直是不能容忍。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来重建这位年轻先生的自尊心。 “听着,帕弗瑞特先生。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和任何人结婚。请相信,我不是针对某个人的。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我们能不能——” 帕弗瑞特先生沉闷地哼了一声,来感激这一套的拒绝人的手段。 “我想,”他的语调像是非常愤怒,“你已经有心仪对象了。” “我觉得你没有权利过问这个。” “当然没有,”帕弗瑞特先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没有权利过问你的任何事。我应该为刚才向你求婚而道歉。还有在督察员面前制造了那样一个场面——事实上,为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十分地抱歉。” 非常明显,如果告诉帕弗瑞特先生真的有另外一个人存在,那可能是唯一能安慰他受伤自尊心的止疼神油。但哈丽雅特并不打算承认这一点,而且,不管究竟有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和帕弗瑞特先生结婚这样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荒唐可笑。她请求他理性地看待这个问题,但他还是生闷气;而且,没有任何话可以缓和这样极端荒唐的情形。 他们要同走一段路。在暗含着怒意的沉默中,他们慢慢地在石板路上磨蹭,经过了贝利奥尔学院很丑的前门,三一学院那堵高高的铁门,经过了那十四层楼高的轻蔑的恺撒雕像,以及行政大楼那沉重的大拱门,然后他们站在卡特街和赫利威尔街的交叉口。 “好了,”帕弗瑞特先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最好从这边走了。马上就到十二点了。” “好的。不要为我担心。晚安……非常感谢你。” “晚安。” 帕弗瑞特先生向皇后学院的方向急匆匆地跑着,午夜钟声合唱团的叫喊在后面追赶着他。 哈丽雅特走在赫利威尔街上。现在,她要是愿意的话,可以笑出来了;她也的确笑了。她并没有担心她会永远地伤害了帕弗瑞特先生的心;他太生气了,所以除了自尊心之外,他不至于受到太多别的伤害。这件事实在太有荒诞意味了,甚至无论是同情还是仁慈都不能把这种荒诞挤走。不幸的是,她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件事,那太不体面了;她只能自己一个人闷笑。她想象不出,简肯先生会怎么想她。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一个没有原则,专门纠缠年轻男学生的怪物?或者一个生活糜烂的疯子?或者是一个绝望的女人渴望抓住那昙花一现的机遇?或者别的什么?她越想自己在这场闹剧里的角色,就越觉得好笑。她在想,如果有机会再遇到简肯先生的话,她能跟他说什么。 她惊讶地发现,帕弗瑞特先生不假思索的求婚居然让她颇为得意。她应该觉得十分羞耻才对。她应该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帕弗瑞特先生的心迹,并且采取措施阻止。为什么她没有呢?很简单,她想,因为这种可能性从来就没在她身上存在过。她也从来没有设想过,她可能再一次吸引任何男人的目光,除了偏执的彼得·温西之外。对于他来说,她也只是一个他臆想出来的形象,是他自己无所不能的形象的一面镜子。雷格·帕弗瑞特的表白尽管荒诞可笑,但至少是简单的;他不是考菲图亚国王,她不需要谦卑地顺从他,好让他注意到自己。不管怎样,这种感觉还是很让人窃喜的。无论我们如何大声宣称自己无价值,几乎没有人会被公正一方的断言所激怒。 就在这一番浮想联翩中,她回到了学院,从后门进去了。督学寓所里的灯还是亮着的,有人站在门口张望着。随着哈丽雅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人叫了出来,是院长的声音: “是你呀,范内小姐。督学想见你。” “怎么回事,院长?” 院长把哈丽雅特一把拽了进去。 “纽德兰没回来。你有没有在哪里见到她?” “没有——我刚才在索默维尔那边。现在才刚刚过十二点。她可能一会儿就会回来。你难道觉得——”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想。晚上出去却不拿晚归特许,纽兰德不像是干这种事情的人。我们还找到了一些东西。” 她把哈丽雅特带进了督学的起居室。巴林博士在她的桌子那儿坐着,硬朗的脸看上去很严肃,很正直。哈瑞德克小姐站在院长的前面,双手插在睡袍的口袋里,看起来很是愤愤不平。肖恩小姐很郁闷地蜷在大沙发的一角。而高年级学生米尔班克斯小姐,带着一半害怕一半执拗的情绪,在后面不安地走来走去。当哈丽雅特随着院长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盯着门的方向,然后又失落地移开目光。 “范内小姐,”督学说,“院长告诉我,你五一节在玛格达林塔楼上看到过纽兰德小姐,她当时行为有些异样。你能再跟我提供一些详尽的细节吗?” 哈丽雅特把她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她在故事结尾的时候加了一句,“我当时没有打听她的名字;但我并没有以为她是我们的学生。事实上,我现在都不记得我以前是否见过她,直到昨天马丁小姐把她指给我看,我才知道。” “的确如此,”院长说,“你说你没见过她,我一点都不惊讶。她非常安静和害羞,而且很少去礼堂就餐,或者在任何地方出现。我想她几乎整天都在坎莫若图书馆学习。当然,当你告诉我五一节的事后,我决定应该派一个人多留意一下她。我通知了巴林博士和肖恩小姐,还问过米尔班克斯小姐,三年级学生中有没有人知道她是否陷入什么麻烦。” “我不能理解,”肖恩小姐说,“为什么她不能过来找我,跟我谈谈?我总是鼓励我的学生们可以完全信赖我。我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们。我以前还真觉得她很喜欢我昵。” 她很绝望地用一条湿湿的手绢擦着鼻子。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哈瑞德克小姐不客气地说,“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你越问她,她就越不愿意告诉你——所以我根本没怎么问。” “这个姑娘有什么朋友吗?”哈丽雅特说。 “我本以为她把我当成朋友的。”肖恩小姐抱怨说。 “她不交朋友。”哈瑞德克小姐说。 “她是个寡言少语的孩子,”院长说,“我不觉得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交心。我就不能。”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哈丽雅特问。 “马丁小姐跟米尔班克斯小姐谈论她的时候,”哈瑞德克小姐插了进来,完全不管有人还在等待督学的回答,“米尔班克斯小姐跟我提到了这个问题,她还是觉得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但是我根本就不了解她。”米尔班克斯小姐说。 “我也不了解,”哈瑞德克小姐说,“但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做点什么。我今天下午把她拉去河边。她说她应该去学习,但我告诉她别跟个傻子似的,不然她会崩溃的。我们找了一只平底船泛舟若勒斯,还在公园那里,喝了茶。她那时候看起来还好好的。我把她带了回去,劝她来礼堂好好吃晚饭。后来,她说她想去图书馆学习。我正有另外一个安排,所以不能陪她去——而且,我觉得如果我整天跟着她的话,她会觉得烦的。所以我告诉米尔班克斯小姐,最好有另外一个人能接着陪她。” “好吧,然后我就接手了,”米尔班克斯小姐很倔犟地说,“我把自己的功课都带到那边,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从那里我能看到她。她一直到九点半都还在。但我十点钟准备走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你看见她走的吗?” “没有。我在读书,而且我估计她是轻声溜走的,但我怎么知道呢?.99lib?我这个学期有功课要做。说我不应该没盯好她,这是句很容易的话,但我又不是护士什么的——” 哈丽雅特发觉到米尔班克斯小姐对自己的信心已经崩溃了。她现在怒气冲冲,胡言乱语地为自己辩护,像个高中女生。 “回来之后,”督学说,。米尔班克斯小姐——” “但你们采取行动了吗?”哈丽雅特打断了督学的话,她对这种有序的学术式论述很不耐烦,“我想你们应该检查过她是不是在拉德克利夫的画廊里。” “我后来想到了这一点,”督学回答说,。我建议应该到那里搜寻一下。我最后得知,搜寻一无所获。不过,接下来——” “那河边呢?” “我就要说到那里了。我也许应该按照时间顺序来说这件事。我可以向你担保,我们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很好,督学。” “回来之后,”督学把她刚才被打断的故事,又一字不落地捡了回来,“米尔班克斯小姐跟哈瑞德克小姐说了这件事,然后她们弄清楚了纽兰德小姐根本不在学院内。然后她们——很适当地—通知了院长。院长则给佩吉特下令,等纽兰德一回来就立刻打电话汇报。十一点十五分,她还没回来,佩吉特也确认了这点。他还提到,他也很为纽兰德小姐感到不安。他注意到她一个人出去,并且心绪不宁,紧张不安。” “佩吉特说的很有道理,”院长说,“我经常觉得,他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学生。” “直到今天晚上之前,”肖恩小姐哭诉着,“我都会说我跟我所有的学生都很亲密。” “佩吉特还说,他见到过传达室有几封匿名信是给纽兰德小姐的。” “他应该汇报这件事的。”哈丽雅特说。 “是这样,”院长说,“我们是在上个学期你来之后,才通知他要汇报的。他看到的那些,是在此之前。” “我明白了。” “到那个时候,”督学说,“我们开始感觉不妙了,马丁小姐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同时,哈瑞德克小姐在纽兰德小姐的房间里做了一次搜查,看能不能找到任何东西能透露她到底在想什么;然后就发现了——这些。” 她从她的桌子里拿出一小捆信,把它们交给了哈丽雅特。哈丽雅特禁不住说道:“天哪!” 这次,搞恶作剧的人发现,她找到了一个容易陷害的人。总共有三十(或者更多)封信(“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多。”院长评论说。)——威胁、侮辱、含沙射影——所有可能的伤害都无情地施加给同一个人。“你不要以为你会侥幸成功。”——“如果你考试失败的话,你该怎么办?”——“你活该失败,我就等着看你该怎么办。”——然后是更可怕的建议——“你感觉不到你的脑子在转了吗?”——“如果她们看到你这么神经,会把你开除的。”——最后,是一系列不祥的恶毒语言一“你最好现在就死。”——“死也比你去精神病院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把自己扔到窗户外边。”——“试着投河吧。”——诸如此类。在所有这些能摧毁脆弱神经的信里,连续不断的致命打击才是最难以抵御的。 “如果她把这些信拿给我看的话!”肖恩小姐哭了。 “她当然不会了,”哈丽雅特说,“有人觉得你要成神经病,这种事你必须心态很好才有胆量告诉别人。这就是恶作剧的后果。” “这所有的阴险——”院长说,“想一想,那可怜的孩子收到这些恐吓,并在内心里默默流血!不管这是谁干的,我想杀了她!” “这就是谋杀案里明确的目标,”哈丽雅特说,“但关键的问题是,她得逞了吗?” 一段沉默。然后督学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 “船屋的一把钥匙丢了。” “斯蒂文小姐和爱德华斯小姐划着快船去上游了,”院长说,“布洛斯小姐和巴顿小姐找了另一只短橹船去了伊希斯那边。警方在也找。他们已经去了大约四十五分钟了。直到我们发现钥匙不见了,才想起来去找的。” “那我们现在没别的事可做,”哈丽雅特说,她本想,纽兰德小姐一失踪,就应该有人去检查船屋的钥匙,但强忍着没说出来,“哈瑞德克小姐——纽兰德小姐跟你说过什么吗——任何东西——你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有没有说任何关于,比如要是她想投河的话会去哪里?” 这个残酷的词汇还是第一次公开出现在谈话里,让每个人都为之一惊。哈瑞德克小姐把头埋在双手里。 “等一等,”她说,“我的确记得一件事。我们当时穿过公园——是的——是喝完茶之后,我们在返回之前又向前走了一段。我一杆没撑好,杵在水里了,差点把杆给丢了。我记得我是说,要是掉进这种地方,实在太恶心了,因为那些脏兮兮的水草,水底也很糟——烂泥上有许多很深的洞。纽兰德小姐问,这是不是去年一个男人投水自杀的地方。我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是在这附近。她然后就什么也没说了,我到现在才想起这个。” 哈丽雅特看了一眼她的表。 “最后有人看到她的时间是九点半。之后她才去船屋。她有自行车吗?没有?那么这就得花掉她差不多半个小时。那就是十点钟。假设她要花四十分钟到若勒斯,除非她划船划得很快——” “她用撑杆用得不好。她应该会用划桨的船。” “水和水流都是逆向。那么就算是十点四十五吧。她得自己把船弄上若勒斯,这也得花时间。但她仍然还有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可能太迟了,但还是应该去碰碰运气。” “但她有可能会去别的地方啊。” “当然有可能,但那个地方也有可能。你想出一个主意,就得把它检验出来。我们并不总是立刻就能有定论。” “如果我知道这个姑娘的任何想法……”肖恩小姐开始说话了。 “争论这个有什么用?”哈丽雅特说,“她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我们得去碰碰运气。谁愿意跟我一起去?我去拿车——我们从陆路走应该比水路快。我们可以在公园上游再找只船——如果我们必须得撞开一间船屋。院长——” “我跟你一起去。”马丁小姐说。 “我们需要手电筒和毯子。热咖啡。白兰地。最好让警察局派警察过来,和我们在提姆斯那边会合。哈瑞德克小姐,你划桨划得比我强——” “我去,”哈瑞德克小姐说,“感谢上帝,我能出点力。” 河上亮起了灯,船桨击打着水面,桨架又稳又牢。 小船慢慢地向下游蹑去。警察猫着腰,用很亮的手电筒在河的两岸扫来扫去。哈丽雅特负责掌舵,她的注意力在这边的漆黑一片和前面移动的光亮间游移。院长掌着慢而稳健的船尾桨,智慧的眼睛眨都不眨地朝前看着。 警察说了一句什么。哈丽雅特让船往下飘,到那边阴森的地方去,那里黑糊糊的淤泥混着黑糊糊的水。警察倾着身子往外够的时候,船突然东倒西歪,像有人要爬上来一样。寂静中,从下一个河湾处传来了应答的呻吟,以及水花和拍桨的声音。 “没事,”警察说,“只是一些麻袋布。” “真的?划!” 桨又开始击打着水面。 “前方是财务主任的船吗?”院长说。 “很有可能。”哈丽雅特说。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另外一艘船上的人大喊了一声。一声大叫,然后是一片水花飞溅的声音,接着就是警察大喊: “她在那里!” “使劲划。”哈丽雅特说。她拽着船舵,要把船在弯里打个转。她借助手电筒的光线,顺着划桨人的肩膀向前看,那个东西终于被她们找到了——中游一只漂流的小船光亮的龙骨,桨在一旁漂浮着;在它周围,水荡着涟漪,那是跳水所致的。 “注意,女士们,不要搅动。她现在还不会陷得很深。” “停止划桨!”哈丽雅特说,然后又说,“往后!稳住她!” 水流在翻转的桨叶上扑腾。警察对赶过来的划桨手们喊着,指向左边的河岸。 “到那边的柳树那里去。” 灯光开始捕捉柳树,把柳树叶子都照成了银色,像银色的雨一样往河里落。在银叶之下,有什么东西打着转,苍白而不祥。 “停止划桨。划。头桨一下,头桨再一下,再一下。停,划。一下,两下,三下。停。尾桨划,再轮到头桨。一下,两下。停。留意你的头桨。” 跟着警察的信号,船摇摇摆摆地过了河,转了弯。他跪在那里,盯着头桨那一边的水面。一道白色斑点在水面上一晃,然后又沉下去了。 “小姐,再把船转过来一点点。” “准备好了吗?尾桨一下,划。再一下。好了,停住。”他把身子往外倾,用双手在水草里抓着,“往后一点。好了。把这些桨拿出水面。调整好船。坐到船尾去。你抓到她了吗?” “我摸到了——但是水草的劲太大了。” “你要注意点,不然那就会是两个人了。哈瑞德克小姐——准备好了,拖!看看你能不能帮到警察。院长——轻轻地划尾桨,在那儿坐好。” 船很危险地摇摆着,因为她们在撕扯执著的水草,那水革简直像剃须刀一样锋利。快船现在到了,正向这边赶来。哈丽雅特朝斯蒂文小姐大喊,让她不要再划桨了,那样只能添乱。两条船靠到了一起。女孩的头终于露出了水面,像死一样惨白,一点生气都没有。她已经被那些黑淤泥和一条一条的黑水草裹得没有人形。哈瑞德克小姐的双手都在河流里,用一把刀挥砍那些死命缠着姑娘的腿的水草。而另一条船因为自身重量太轻,当营救者到达并稳住的时候,船身整个倾斜着,船舷上缘漂浮在水面上。 “调整一下你的船,笨蛋!”哈丽雅特喊道,愤怒中忘记了自己是在跟谁说话。斯蒂文小姐并没有在意,爱德华斯小姐则压到船的那头去了;当船漂起来的时候,投水者的身体也浮了起来。哈丽雅特把她的手电筒举得高高的,好让营救人员看得清楚,那些顽固不化的水草们终于放松了最后一丝纠缠,滑回到水里去。 “最好把她弄到这儿来。”警察说。她们的船上虽然空间没有另一只船大,但划手力量更大,平衡性也更好。那个僵硬的身体被拖过来,放在哈瑞德克小姐脚下,船重重地沉了一下并猛地倾斜过去。 那警察是一位很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他迅速赶来,适时地提供了有力的帮助,这让人非常钦佩。女人们在河岸上会合了,都是一副焦虑不安的脸。还有别的人从船屋那儿过来帮忙。哈丽雅特自告奋勇地应付那些纷至沓来的询问。 “是的。是我们的学生。水性不好。我们想她可能一个人划船出来,于是就有所警觉。太莽撞了。是的,我们恐怕会出什么意外。刮风,水流又急。是的。没有。非常有违校规。”(如果真要开庭审讯的话,可能要想出别的什么解释。但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非常糊涂。太高估自己了。哦,是的。最不幸的。冒险……” “她会好起来的。”警察说。 他站起身,擦了一下眼睛边的汗水。 白兰地,毯子。这支沮丧的小队伍正往船屋那里走,虽然沮丧,但却还不是最坏的结果。然后就是疯狂的电话。然后,医生来了。然后,哈丽雅特发现自己因为神经过敏而抖个不停。有个好心人给了她一些威士忌。病人好些了。病人没有大碍。那个能干的警察和哈瑞德克小姐还有斯蒂文小姐的手都被包扎起来了,她们的手被锋利的水草割得能见骨头。人们说啊,说啊说个不停;哈丽雅特希望她们不要再说愚蠢的话。 “好了,”院长冲着她的耳朵说,“看这一夜过的!” “现在谁和纽兰德小姐在一起?” “爱德华斯小姐。我提醒过她,如果她能阻止的话,不要让那孩子说任何话。我也请那位好心的警察不要多嘴。意外,我亲爱的,只是意外。这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听取了你的提示。你的头脑真的很冷静,很敏锐啊。不过斯蒂文小姐的脑子有些不清楚了。她开始哭哭啼啼,还在说什么自杀。我得让她闭嘴。” “该死的!”啥丽雅特说,“她这是要干什么?” “怎么?你觉得她是想炮制一起丑闻吗?” “总归有个人有此意图。” “你不是觉得斯蒂文小姐——你要知道,她在营救工作中也出了不少力。” “是的,我知道。没什么,院长。我不这样想,我也不想去想。我只是在想她和爱德华斯小姐的船很奇怪。” “我们现在别讨论这个了。感谢上帝,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那姑娘没事,这才是最关键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把它掩饰过去。” 当这些营救人员扎着绷带、疲惫不堪地再次坐在督学寓所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凌晨五点了。每个人都在互相夸奖。 “范内小姐真是太聪明了,”院长说,“她意识到那个可怜的孩子会到那里去。我们恰好适时赶到,这多么幸运啊。” “我倒并不肯定这一点,”哈丽雅特说,“我们的负面作用说不定比正面作用还要多。你们有没有意识到,她是看到我们过来,才决定跳水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赶过去的话,她可能就不那样做了?” “很难说。我想,她当时正犹豫不决。真正让她下决心的是另外一艘船上的叫声。顺便问一下,那是谁叫的?” “我叫的,”斯蒂文小姐说,“我扭头看了下我的肩膀,然后看到了她。所以我就叫了。” “当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她站在船上。” “不,她并没有,”爱德华斯小姐说,。你叫的时候我也回头看了,她那时正准备站起来。” “你肯定看错了,”斯蒂文小姐反驳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就站在那儿。所以我就对她喊了一声,让她停下来。我在中间挡住了你,你不能看到她。” “我看得清楚得很,”爱德华斯小姐说,“范内小姐分析得很对。她就是听到喊声以后,才起来的。”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财务主任斯蒂文小姐很固执地说。 “真遗憾,你没有带任何人来掌舵,”院长说,“身后发生的事,谁也不能看清楚。” “我们真没有必要为此争论不休,”督学有点尖锐地说,“一场悲剧被成功阻止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十分感谢你们每个人。” “我讨厌这种想法,”斯蒂文小姐说,“说是我推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一把,让她下定决心自我毁灭。还说什么我们不应该去找她——” “我从没这样说,”哈丽雅特疲倦地说,“我只是说,如果我们不去追她的话,这可能不会发生。但我们当然得去找她。” “纽兰德小姐自己怎么说?”院长问。 “她说,为什么我们非要缠着她?”爱德华斯小姐回答说,“我告诉她,不要当个做事不经大脑的小浑球。” “可怜的孩子!”肖恩小姐说。 “如果我是你的话,”爱德华斯小姐说,“我不会对这种人如此心软。正确地教训她们才对她们有好处。你让她们说得太多了——” “但她并没跟我说,”肖恩小姐说,“我如此努力去接近她。” “如果你不去缠着她们的话,她们会跟你说更多的。” “我想我们现在最好都去睡觉。”马丁小姐说。 “好一个晚上!”哈丽雅特说,她像只疲倦的狗一样蜷在床单里。“好一个俗丽之夜!”记忆在她的脑子里乱跳,就像一只装在袋子里的猫,让她想起帕弗瑞特先生和督察员。他们似乎存在于另一个空间里。 第13章 我悲伤的忧愁释放了,当我揭秘心思的时候,你说除了死亡之外别无选择当我讲述忧郁的时候;对于那种遮掩心迹的朋友,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可以传送秘密的想法,安全又安然;你忠实的仆人,可能是我苦恼案件的助手,否则伤心痛苦也许会动摇我就像名单里列出的女人。 ——迈克尔·德莱顿 “你必须明白,”哈丽雅特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去找专业人士,并承担可能发生的后果。任何丑闻都比自杀或者开庭审讯要好。” “我想你说得对。”督学说。 督学的起居室里只有利德盖特小姐、院长、爱德华斯小姐几个人。那种鼓起勇气伪装出来的信心已经崩溃了。在教研室里,每个人都回避着别人的目光,三缄其口。她们已经不再愤怒或者怀疑,而是恐惧。 “那姑娘的父母不太可能会就此了事,”哈丽雅特无情地说,“如果她真的溺水成功的话,现在警察和记者应该已经蜂拥而至了。下一次再有人试图这么干的话,可能就会得逞。” “下一次——”利德盖特小姐说。 “是会有下一次的,”哈丽雅特说,“可能不是自杀,而是谋杀了。我开始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们,我们采取的措施不充分。现在我要说,我不愿意再承担这份责任了。我努力过了,但次次都失败。” “警察又能怎样?”利德盖特小姐问,“我们已经请过他们一次——关于盗贼的,你还记得吧,督学。他们可制造了不少混乱,抓了许多无辜的人。那件事实在太麻烦了。” “我根本不觉得警察是合适的人选,”院长说,“你的主意是请私家侦探,是不是?” 她转向哈丽雅特。 “是的,但如果有人有更好的提议——” 没有人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大家继续讨论下去。最后—— “范内小姐,”督学说,“我想你的主意是最好的。你能不能替我们和这些人交流一下?” “很好,督学,我会给那家公司的负责人打电话。” “你得让他们办事谨慎些。” “当然可以。”哈丽雅特说。她已经有一些不耐烦了;她觉得现在这个时期,已经不能再依靠保守谨慎的手段,“但你要知道,把人找来后,我们不应该干涉他们办案。”她又加了一句。 这显然是一个令人不快的提醒,但又不得不强迫大家认同。哈丽雅特可以预见,调查人会受到无止境的限制,还会被各种权威搞得无所适从。警察们不用听从任何人派遣,只对他们自己负责。但收费的私家侦探都被迫要多多少少服从些指示。她一边看着巴林博士,一边疑心克丽普松小姐或者任何她的下属可能在这个令人敬畏的人面前提出异议。 “现在,”院长和哈丽雅特一起穿过四方院时说,“我必须得去和纽兰德的家人交涉了。我一点都不想去。他们可能非常沮丧,可怜的人。她父亲是个地位卑微的侍从,女儿的前途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切。抛开个人方面的因素不谈,如果这件事让她学业尽废,那将会是惨重的打击。他们是很勤劳的穷人,而且那么以她为荣——” 马丁小姐做了一个非常绝望的手势,耸了耸肩膀,然后就去直面她的任务了。 希尔亚德小姐穿着她的袍子,正准备赶到讲座室那边去。哈丽雅特觉得她看上去两眼空洞,而且很沮丧。她的眼睛从这边到那边来回瞟着,生怕自己被人跟踪似的。 从伊丽莎白女王楼一楼开着的窗户里,传来肖恩小姐的声音,她正在辅导学生: “你还可以从德·拉·万尼得的散文里引用。你还记得这一句吧。无数次我在家中入眠,想象着人们的欺骗吞噬了我——他对死亡病态地投入——” 学术的机器依然在运转着。在她们办公室的入口处,财务主任和财务总管站在一起,手里拿了许多文件,似乎是在讨论财务上的问题。她们的目光很不融洽,似乎彼此有敌意,就像两只赌气的狗,被拴在一起,并由于主人的训斥而颇不情愿地保持友善。 普克小姐从楼梯口那里下来了,一言不发地经过她们,同样一言不发地经过哈丽雅特,转向基座。她的头抬得高高的,似乎很倔犟。哈丽雅特径直走向利德盖特小姐的房间。她知道利德盖特小姐正在讲课,所以她能够不被人打搅地用利德盖特小姐的电话。她拨了一个号码去伦敦。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她挂上了话筒,心情沉了下去。克丽普松小姐现在不在镇上,有案子正要处理,这本没必要惊讶的。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这种讨厌的事情会发生,它就是发生了。她还愿意找别的什么人吗?于是,哈丽雅特就问默奇森小姐在不在,这是那个公司里她唯一私下认识的成员。默奇森小姐一年前就走了,她结婚了。哈丽雅特感觉这简直就是对她的恶意攻击。她不想把什鲁斯伯里的事情讲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听。于是她说她会写信的,然后挂了电话,坐在那里感觉异常无助。 遇到事情,想到一家公司,然后刻不容缓地就去打个电话,这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对方并没坐在电话对面,拢着双手等待着能给别人提供方便,
即便是对我们这样急需她的人。哈丽雅特自嘲了一下自己的烦恼。当她决定立刻行动起来时,却因为一家商业公司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而焦躁不安。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形势已经变得像噩梦一般。一夜间大家的脸都变得扭曲、遮掩,眼神恐慌,哪怕是最平淡的言辞都暗藏着指责。任何时候,新的恐怖活动都有可能发生,暴露在大家面前。 她突然感觉自己害怕所有这些女人:她们把自己围起来,封起来,用墙壁和封印把她拒之门外。她在早上清晰的光线里坐着,凝视着桌上那平凡的电话机,想起古代那个可怕的阿尔忒弥斯,月亮女神,处女猎手,她的箭就是瘟疫和死亡。 这让她对自己的好主意重新审视了一番——她应该再找另一帮老女人来帮忙;就算她成功地连线了克丽普松小姐,她该怎么向这位乏味的老处女解释这一切呢?那匿名信里的某些内容可能会让她感觉不适,整个事件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在这个问题上,哈丽雅特对女性有些不公正了;在六十年古怪的独身生涯里,克丽普松小姐见到过很多奇人怪事,能够在人类能力的范围内,从容地处理复杂和压抑的情绪。但事实是,什鲁斯伯里的气氛已经让哈丽雅特神经过敏了。她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不需要委婉其辞;那个人不会对任何人类的低劣行为表现出或者感觉到惊讶;那个人她可以完全信赖。 在伦敦,有许多的人——有男有女——对于他们来说,讨论性变态都不是稀奇的事;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不能完全信赖。他们裹在正装里可能还像个有教养的人,但就像职业运动员的肌肉,看上去根本就不正常。而且他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还特别大声。遇到他们那种活跃的精神健康状态,普通患者如果心态不衡会立刻颜面扫地,没法与之相比。她的脑子里飞速地过了一遍许多名字,但发现没有一个人是合适的。 “其实,”哈丽雅特对着电话机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想要个医生,还是要个侦探。但我必须得找个人来。” 她希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能够找到彼得·温西。当然,这并不是适合他亲自去调查的案子,但他有可能知道能处理这件事的正确人选。他起码不会对任何事件大惊小怪;他经历过太多、太广泛的事情。而且,他是完全、彻底地值得信赖。但他不在这里。在她刚刚得知什鲁斯伯里99lib.之事的时候,他就从视野里消失了;这几乎像是蓄谋的。就像圣·杰拉尔德勋爵一样,她开始感觉彼得真的不应当在别人如此需要他的时候,就这样消失。她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愤怒地拒绝发展她与彼得之间的任何前景。但这个事实现在对她来说不重要了;她宁愿欣然地答应和恶魔本人发展关系,如果她能确定黑暗王子像彼得一样绅士。但彼得那么遥不可及,就像路西法一样。 是吗?她的胳膊肘旁边就是一台电话。如果她想打电话去罗马,就像打电话去伦敦一样容易——尽管会昂贵那么一点点。人们只愿意打城际电话,不愿意打国际长途,可能仅仅是出于谋生的人对于经济的谨慎。不管怎样,找出彼得的最后一封信,然后找到他宾馆的电话号码,这是没有坏处的。她马上走了出去,正好遇到德·范思小姐。 “哦!”德·范恩小姐说,“我正准备来找你呢。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拿给你看。” 她拿出了一张纸。那种印刷的信看起来很熟悉,很令人作呕: 就要轮到你了 “她来警告你,真是好心哪,”哈丽雅特说,有一种她几乎没有觉察到的轻松,“哪里,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它从我看的书里掉了出来,”德·范恩小姐说,哈丽雅特问问题的时候,她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眨了一下,“就是刚才。” “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用的这本书?” “这个,”德·范恩小姐又眨了一下眼睛,“这就是件怪事了。昨天晚上,希尔亚德小姐借了这本书,今天早晨古德温夫人把它带过来还给我。” 稍微联想一下希尔亚德小姐曾经说过的那些关于古德温夫人的坏话,哈丽雅特有一丝诧异,为什么会选她来送书。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当然,这可能是明智的选择。 “你能肯定这纸条昨天不在吗?” “我认为不在。我昨天翻查了很多页,如果在里面的话,我想我应该能看到。” “你是直接把书交到希尔亚德小姐手中的吗?” “没有,我把书放在礼堂前面,她的信箱里。”“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拿到。”“哦,是的。” 真让人沮丧。哈丽雅特把那张纸收了下来,接着往前走。现在根本就不清楚这威胁是针对谁的,更不清楚这威胁是谁制造的。她找到了彼得的信——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说过她要给那家公司的负责人打电话,那么她会打的。如果他不是名义上的负责人,至少也是那家公司的真正核心。她把电话拨打过去。她不知道要等多久,只是跟中转站的人说,她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一打过来她就能接到。她感觉极度的不安宁。 下一则新闻是,肖恩小姐和斯蒂文小姐之间激烈的口角。她们两个以前是最好的朋友。肖恩小姐听说了前一天晚上的整个惊险故事后,责怪斯蒂文小姐把纽兰德小姐惊吓得跳水;斯蒂文小姐反过来指控她,说肖恩小姐蓄意逼问那个姑娘的心理状态,把她逼到神经崩溃的地步。 再下一个打破平静的人是埃里森小姐。哈丽雅特上个学期就已经发觉了,埃里森小姐喜欢把别人背后说某人的话传给当事人听。她是那么的坦率,她现在把希尔亚德小姐说过的那些带刺的话,传给了古德温夫人;这当然是个很惨烈的场景。在这次争吵中,埃里森小姐、院长以及不幸碰巧搅和进来的希尔佩克里小姐站在古德温夫人的一边;与她们对立的一方是普克小姐和布洛斯小姐,尽管她们也觉得希尔亚德小姐的确有些言辞过分,但她们反感一切对不结婚人士的诽谤。这场让人添堵的争吵就发生在学者花园。 最后,埃里森小姐把这件事又生动地向巴顿小姐描绘了一番,进一步恶化了事态。巴顿小姐愤怒地跑过来,告诉利德盖特小姐和德·范恩小姐,她真的觉得希尔亚德小姐和埃里森小姐心理都有问题。 那不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在已婚人士(或者准备结婚的人士)和不婚人士之间,哈丽雅特觉得她自己就像是((伊索寓言》里的蝙蝠,在鸟和野兽之间徘徊;她觉得,这是她广交朋友的古怪结果。午餐的气氛紧张而不友好。她去就餐礼堂的时候很迟了,发现高桌上的人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一边是支持希尔亚德小姐的,一边是支持古德温夫人的。她发现在德·范恩小姐和斯蒂文小姐中间有个空位子,埃里森小姐坐在桌子另一侧,德·范恩小姐的旁边,她把她们拽到一起进行货币和通货膨胀的讨论,然后觉得自己很好笑。她一点也不了解这门学科,但她们显然很精通。交谈就这样展开了,高桌朝向一群学生,闷闷不乐的情绪要稍微少一些;利德盖特小姐微笑着赞许。当一个仆人在埃里森小姐和德·范恩小姐中间小声嘀咕着一条信息时,事态终于迎来了光明面。 “从罗马来的?”德·范恩小姐说,“那会是谁?” “从罗马来的电话?”埃里森小姐用尖尖的嗓门说,“哦,我想大概是你的一个追求者吧。他应该比大部分的历史学家要有钱。” “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哈丽雅特说,转向仆人,“你确定他们说的是德·范恩,而不是范内?” 仆人并不是很确定。 “如果你在等从罗马的电话,那肯定是你的。”德·范恩小姐说。埃里森小姐很尖锐地提出了一些关于国际知名作家的评论。哈丽雅特离开了餐桌,脸很不自在地红了,又对自己的脸红感到很恼怒。 她去了伊丽莎白女王楼的公共电话室,电话就是接到那里的。一路上,她试图整理她的思绪,想想该说些什么。先是简短的几句话表示打搅了,然后简短地解释一下这里的情况,然后向他咨询意见,到底这件案子应该交到谁的手中处理?这应该没有什么为难的吧? 从罗马来的声音说英语说得很好。那声音说彼得·温西不在宾馆里,但他会去问一下的。然后是一段停顿,在停顿期间,她可以听到脚步声来来往往,从欧洲大陆的另外一边传来。然后声音又过来了,很温和又很有歉意。 “尊敬的勋爵阁下三天之前离开了罗马。” 哦!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他们会再问一下的。又一次地停顿,那个声音用意大利语说话。然后,又跟她讲英语了。 “尊敬的勋爵阁下去了华沙。” “哦!非常感谢你。” 那就这样了。 她本来想给华沙的英国大使馆打个电话,又在心里否决了这个念头。她把话筒挂起来,然后走下楼。在试图寻求那个事务所的帮助方面,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收获。 星期五的下午。哈丽雅特想,捣乱经常发生在周末,因为没有看守的人。如果她现在写封信去伦敦,他们再写信回来,很可能直到星期一她也不能有任何行动。如果她写信给彼得,要走航空信件——但如果他已经不在华沙了呢?他现在可能已经去了布加勒斯特或者是柏林。她能不能给外交部打个电话,问他们他到底在哪里?因为,如果信件能在周末寄到他那儿,他再发个电报回复,那她还不至于浪费太多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外交部的人。有谁可以帮她吗?弗雷德里克先生昵? 找到弗雷德里克·阿布斯诺特花了一点时间,但最后还是通过电话找到了他。他在思罗格莫顿街的办公室里。他非常热心助人,但也完全不知道老彼得在哪里,不过他会试图去找的。如果她愿意写封信的话,他会看看有没有办法把信尽早转交给彼得。一点都不麻烦。能够派上用场,那是他莫大的荣幸。 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立刻邮寄给弗雷德里克。这样,信就能在星期六早上跟着第一批邮件到达。信里有一段对案子简短的大致介绍,然后是这样结尾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克丽普松小姐手下的人可以处理这件案子吗?克丽普松小姐现在不在,谁是那里最有能力的人呢?或者,如果这样不好的话,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建议,我可以向什么人寻求帮助?也许应该找个心理学家,而不是个侦探。我知道你推荐的人一定都是值得信任的。你可不可以一接到这封信,就发个电报给我?我会感激不尽的。我们都筋疲力尽了,我担心如果我们不尽快解决这件事的话,会有什么惨剧发生。 她希望最后的那句话听起来没有那么恐慌,至少不要像她感觉的那样。 我打了电话给你在罗马的宾馆,他们说你去了华沙。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会在哪里。我找了阿布斯诺特先生,请他帮我把这封信转给外交部。 这听起来有一点点责怪的意思,但她没办法控制。她真正想说的是:“我向上帝许愿,愿你现在就在这里,告诉我到底我该怎么办。”但她觉得那可能会让他感觉不舒服,因为他显然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不过,问问他:“你觉得你多快可以回到英格兰昵?”应该无伤大雅。加上这句话,她封上信,邮寄了出去。 “为了再添点儿乱,”院长说,“有个男人要来学院,与我们共进晚餐。” 这个“男人”是诺埃尔·特里普博士,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他是一所优秀学院的研究学者,是管理什鲁斯伯里的政府委员会的成员。这种朋友兼赞助人来学院并不罕见,按照规矩,高桌应该为他们的光临感到荣幸。但这个时机并不恰当。不过,这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这次晚餐,对特里普博士爽约是不大可能的。哈丽雅特说,她觉得他的来访说不定是件好事,能帮助教研室的人把烦心事暂时放在一边。 “我们但愿如此吧,”院长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言谈风趣幽默。他是一个政治经济学家。” “硬的还是软的?” “硬的,我想。” 这个问题跟特里普博士的政治或者经济研究完全没有关系,只是指他的衬衫前襟。哈丽雅特和院长早就开始注意男士的衬衫前襟,这一风潮是希尔佩克里小姐的“男朋友”引起的。他非常高,很瘦,胸口几乎是空的;为了强调这个缺陷,他经常穿那种带软褶的礼服衬衫,这让他看上去(根据院长的话)像一个削了皮的甜瓜。恰恰相反的是,有一个很杰出的化学教授——从另外一个大学来的访问者——他总是穿着那种前面硬挺挺的衬衫,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腆着胸的鸽子,胸完全无法控制地鼓出来,显出大块的衬衣。第三种衬衫相当常见,理论上是处于中间鼓出和中间凹陷之间。有一天很好笑,大家永远都无法忘记。一个诗人到学院来,作一个关于他作品以及诗歌前景的讲座,不知道为什么,在做每一个手势的时候(他真的用了许多手势),他的马甲都会一跳一跳的,让不小心露出来的衬衫一角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像个兔子一样,就在紧紧的裤腰带之上。那一次,哈丽雅特和院长可是表现得很不体面。 特里普博士身材高大,是位和蔼可亲并且健谈的人。第一眼看上去,他身上没有任何缺陷会遭遇什么裁缝的批判。但他刚刚坐到桌旁三分钟,哈丽雅特就意识到了,他注定要成为一个对那些分类不可或缺的补充。他总会发出“嘎吱”的声音。当他俯身吃盘里菜的时候,当他转身递芥末的时候,当他有礼貌地低头去听旁边人说话的时候,他衬衫的前襟都会迸发出一种小小的报告声,好像开姜汁啤酒一样。那晚,礼堂里的喧哗声似乎比平时更大,所以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只有他附近的几个人才能听到。但督学和院长就坐在他旁边,她们能听到;哈丽雅特坐在对面,也能听到;她不敢去看院长的眼睛。特里普博士太有教养了,或者太尴尬了,所以没有理会。他镇静地继续说话,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想要盖住下面大学生的嘈杂声。督学皱了皱眉头。 “——女子学院和大学之间良好的关系,”特里普博士说,“但是一” 督学召唤了一个仆人。那个仆人立刻跑下去,到初级学生的饭桌前,然后又去了另外的桌子,传达的是同样的信息: “督学向你们问好,如果你们能把声音稍微降低些,她会很感谢你们的。” “对不起,特里普博士。我没有听清楚。” “但是,”特里普博士礼貌地倾下身子,又是一声“嘎吱”,“非常奇怪,到现在还可以看到传统偏见的残留。昨天副校长给我看了一封很让人惊异的匿名信,那信封是当天早晨送给他的……” 礼堂里的噪声渐渐消失了,仿佛是暴风雨之前的安静。 “……做了最荒诞的指控——奇怪的是,信里特别针对你们的教研室。指控你们是凶手,所有的事情。副校长——” 下面的话哈丽雅特没听清楚;她在观察,就在特里普博士的声音在这段寂静里回荡的时候,高桌上的头都似乎被他拽住了,像是被条绳子牵着一样。 “……贴在信纸上——很聪明啊。我说:‘我亲爱的副校长先生,我怀疑警察能不能真正派上用场;这可能是哪个没有恶意的怪人干的。’但这种奇特的错觉现在还存在——还有人坚持——就在当今这个时代,这不奇怪吗?” “的确非常奇怪。”督学的嘴唇僵硬了。 “所以不管怎样,我不赞同让警方干预——最起码这个时候不要。但我想既然什鲁斯伯里被特别点名了,我应该把这件事交给你处理。当然,我尊重你的意见。” 教师们入神地坐着;就在这个时候,特里普博士俯身要听取督学的决定,又“嘎吱”了——那声音那么大,那么激烈,从一张桌子到另外一张桌子回响着,学生们都强忍着。希尔佩克里小姐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声的、紧张的笑声。 那晚餐是怎么结束的,哈丽雅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特里普博士和督学去喝咖啡了,哈丽雅特和院长在院长的房间,时而觉得好笑,时而觉得紧张,无法自控。 “事态真的很严峻。”马丁小姐说。 “太可怕了,‘我和副校长说——’。” “嘎吱!” “别这样!说实话,我们该怎么对付这件事?” “我尊重你的意见。” “嘎吱!” “我想象不出衬衫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来。你知道吗?” “完全不理解。我本来打算晚上表现点小聪明的。有个男人到我们这儿来了,这正是个机会;我想关注每个人的反应——但最后被嘎吱声毁了!” “看她们对特里普博士的反应没有什么意义,”院长说,“每个人都看习惯了。而且他都是六个孩子的父亲了。但这会很尴尬的,如果副校长——” “非常难办。”星期六的黎明阴郁而低沉。“我想马上就要打雷了。”埃里森小姐说。“雷雨天也来得太早了吧。”希尔亚德小姐说。“也不是,”古德温夫人说,“五月的雷雨天我见得多了。” “大气层里显然有些电。”利德盖特小姐说。 “我同意你的话。”巴顿小姐说。 哈丽雅特难以入睡。事实上,她在学院里转悠到半夜,被自己幻想出来的恐慌折磨着。当她最终上床睡觉的时候,又做了一些很糟糕的梦。梦里她试图赶一辆火车,却因为一件大行李而没成功。她徒劳地和那个行李抗争,里面都塞满了乱糟糟的、无法整理的手提箱。早晨,利德盖特小姐关于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的章节让她既绝望又痛苦,她发现这一章节就像梦里那些手提箱一样无法整理,模糊不清。从利德盖特小姐韵律分析的系统出发(她的这一系统需要五个字母表和一系列草稿来解释),用起承转合、抑扬顿挫,来解析诗人自己的跳跃、对位以及混合的韵律系统。哈丽雅特怀疑弗雷迪·阿巴思诺特。没有成功地做到他所承诺的事。并疑心她是不是应该就到此为止,去做点别的——在什么情况下,去做什么?下午,她不能再忍受了,于是在电闪雷鸣中,出门在牛津闲逛。她去了高街,在一家古董店橱窗前面逗留了一会儿;那儿有一套象牙雕刻的国际象棋,她莫名地深深喜欢上了。她甚至想过,大胆走进去,把它们买下来;但她知道一定很昂贵。它们是中国货,每一个棋子都是旋转小球的复杂巢穴,就像上等的蕾丝一样精巧。把玩它们的感觉一定很美妙,但如果真去买就很蠢了;她甚至连棋都下不好,而且不管怎样,也没有人可以毫不心疼地用它们来下棋。她把这一诱惑压了下去,继续向前走。路过一家卖木制物品的小店,所有的东西都饰有各个学院的盾形徽章:书档、火柴架、桨形铅笔、香烟盒、墨水瓶,甚至还有带镜子的粉盒。在奥利尔学院的狮子或伍斯特学院的欧洲燕的注视下化妆是不是更有情趣呢?在使用这些东西的时候提醒自己,耶稣学院轻盈的雄鹿里有一个正是自己的未婚夫;或者在科尔普斯学院那些虔诚的塘鹅,正在和自己的哥哥一起休憩?她在经过皇后学院之前就过了马路(因为帕弗瑞特先生很可能从这扇门里跳出来,她现在不大想和帕弗瑞特先生见面),到街的那一边去了。书籍和印刷品——大部分时候都很让人着迷,但却不足以吸引她的注意力。礼袍和礼服,颜色鲜艳,但对她现在的情绪来说,太严肃了。一家药店。一家文具店,里面有更多刻有学院标志的杂货,这次是玻璃或者陶瓷的。一家烟草店,烟灰缸上和烟草罐上有更多的盾形徽章。一家首饰店,勺子和胸针上面刻着学院的盾形徽章。她有些受不了这些学院盾形徽章了,于是转向一条岔道,走去莫顿街。如果说什么地方还有宁静可言的话,那就应该是这一条无人问津、用鹅卵石铺就的路了。但宁静是由心而发的,不是在街道上——不管这街道是多么古老和优美。她经过了铁门,走进莫顿公墓,穿过亡灵小径,踏上克里斯特教堂的板街,顺着街往前走,转到那条河边小径,就到了新支流与伊希斯河交汇的地方。就在这里,她惊恐地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冲她大嚷。借由所有邪恶力量的特别干预,舒斯特·塞迪小姐出现了。她完全忘记了这个人还在牛津,现在这个人正带领着一群充满好奇心的美国访客。范内小姐正是那种可以跟他们讲述所有故事的人。那么她知道这些船都属于哪个学院吗?这些脑袋是蓝色或金色的可爱的小鹰头狮身怪,或者是凤凰,是属于哪个学院的?它们一共有三个,是代表三位一体吗,者仅仅是偶然?这些就是所谓的玛格达林百合吗?如果是的,为什么船身上到处都是大写的“W”呢,这又是什么的缩写?为什么彭布罗克学院的盾形徽章的顶部有英格兰的玫瑰和苏格兰的蓟?新学院徽章上的玫瑰也是英格兰玫瑰吗?为什么你们不把“新学院”简称为“新”,一直都叫全称呢?哦,看啊,塞迪!这飞过来的是鹅吗?天鹅?太有意思了!河上有许多天鹅吗?据说英格兰的天鹅都是属于国王的,这是真的吗?那条船上的也是天鹅吗?哦,原来是只鹰。为什么有些船有船头雕饰,有些却没有?那些学生会在船上开茶话会吗?范内小姐可不可以解释一下那些划船比赛?因为塞迪小姐从来都解释不清楚。那是牛津大学的船吗?哦,是大学学院的船。是不是所有的课都要去大学学院上? 这个,那个——顺着河边小径问个没完,直到通往牧草楼的路上还在问,在去克里斯特教堂的路上还在问,从礼堂到厨房,从教堂到图书馆,从水星馆到大汤姆钟楼,天空越来越沉,天气越来越闷。哈丽雅特感觉她的脑袋似乎被羊毛给塞满了,最后演变成难以承受的头痛。 风暴直到晚餐过后都没有来临,只有令人警觉的雷声在嘟囔着。十点钟,第一道大闪电划破了天空,像是一道搜索灯,在一片黑暗中把屋顶和树顶照成紫罗兰色。接着,就是一声重重的巨响,震得墙都在摇晃。哈丽雅特把窗户推开,探出身去。有一股山雨欲来的甜味儿。又是一道闪电和巨雷,一阵敏捷的风,然后就是九九藏书哗啦啦倾泻下来的雨,屋檐上汩汩的流水,还有平静。 第14章 停止这温柔的爱,现在我渴望和谈,我想,战争已经由来已久,不是你也不是我,尝到了什么甜头:糟的是两边都无法赢获。为了美妙的平静,我什么都甘愿,让我的心来作抵押,在这儿解开胁迫,让恶意就此终止,这是我的誓言,你也要把誓言还给我。 ——麦克尔·德雷顿 “暴风雨来得真好。”院长说。 “好极了,”财务主任冷冷地说,“为喜欢它的人而来,不喜欢的也没辙。仆人住宿的地方闹成一团,我不得不去看一看。凯莉已经歇斯底里了;厨娘觉得她离死不远了;安妮对着天空大声尖叫,说她亲爱的孩子们现在肯定吓破胆了,她真想马上就飞奔去赫廷顿安抚她们——” “那你怎么没有马上找辆最快的车,把她送过去?”希尔亚德小姐插话进来,语气颇为讽刺。 “——其中有一个厨房的女仆,她的宗教情结爆发了,”斯蒂文小姐继续说,“在不停地忏悔自己的罪行。我不理解为什么人就那么难以自控。” “我很怕雷电。”希尔佩克里小姐说。 “可怜的纽兰德小姐又开始彻底自暴自弃了,”院长说,“医疗室主任被她吓着了。她还说陪护她的那个仆人躲在床单柜里,不愿意和纽兰德小姐单独待在一起。不过,肖恩小姐愿意去处理这件事。” “在四方院里穿着浴袍跳舞的四个学生是谁?”普克小姐说,“她们看上去好像在举行什么可笑的仪式。让我想起了一种仪式舞蹈——” “我刚才很害怕山毛榉树会被劈断,”布洛斯小姐说,“我有时候怀疑,山毛榉树这么靠近建筑物到底安全不安全。如果它们倒了——” “财务主任,我的天花板上有个漏洞,”古德温夫人说,“那雨就像从喷水孔里喷出来一样——就在我的床顶上。我不得不把所有的家具都挪了位置,地毯也非常——” “不管怎样,”院长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暴风雨来得真好,把空气洗干净了。看吧,你们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好、更明亮的星期天早晨吗?” 哈丽雅特点了点头。阳光在湿润的草地上显得尤为灿烂,微风是那么的新鲜和凉爽。 “这暴雨把我的头疼都赶走了,感谢上帝!我想去干点什么愉悦又能舒缓情绪的事,要非常有牛津味才好。所有的东西都那么鲜亮,是不是?就像启示弥撒里的蓝色、深红色和绿色。” “我告诉你我们该做什么,”院长兴冲冲地说,“我们应该像两个普通老百姓一样,闲逛着去听大学传教。我想象不出任何比这个更能舒缓情绪,而且又有牛津色彩的事了。况且是阿姆斯特朗博士来传教,他总是很有趣。” “大学传教?”哈丽雅特说,她被迷住了,“好啊,这是我根本不可能想出的主意。但这是个好主意。绝对是个好主意。我们去吧。” 是的,院长说得对,那就是最能让人安静下来、最庄严肃穆的伟大英国圣公会传教了。进行传教的博士们都身着头巾和法衣;副校长向传教者弯腰致敬,办事员们在他们前面轻快地跑着;穿着黑色袍子的人群,以及导师们穿着优雅夏裙的欢快的妻子们;圣歌和祷告;裹在袍子和头巾里的传教士,肃穆的法衣和领饰;平静的演讲被一种空灵、清晰又学术的声音传递着,温和地讲解着基督哲学和原子物理之间的关系。接着,几所大学和英格兰教堂在一片平静又公正的气氛中,互相亲吻,就像是波提切利画里的天使:非常优雅地掠夺着,用非常严肃的态度欢乐着,讲究礼节,也认识到彼此共有的殷勤。在这里,没有感情的波动,他们可以讨论他们共同的问题了,他们可以愉快地表达一致或者说愉快地赞同那些分歧。就在那画面下,有些怪诞的、丑陋的恶魔似的东西,但天使们对此视而不见。如果被问起的话,他们会怎样处理什鲁斯伯里的麻烦事呢?另外的一些派别倒是更容易揣测些:罗马教堂会提供他们圆滑的、富有经验的、令人满意的回复;古怪又有些刺耳的新心理学教派会有另外一种丑陋、尴尬、试探性的回复,并且与充满热情的经验主义联系在一起。想象一个弗洛伊德式的大学和一个罗马式的机构结合在一起,这多么让人发笑呀:他们肯
九九藏书
定不会像英国圣公会教堂与人文学科学校的结合那么和谐。但努力去相信这点还是很让人安慰的——如果,哪怕只有一个小时,所有人类的困惑都能用这些超然的、和缓的精神来解决。“大学是一所天堂”——的确,但是——“即便是走出天堂的大门,也有通往地狱的道路”…… 仪式结束了;教堂演奏曲开始传来——赋格曲和巴赫的音乐;列队再次打乱了秩序,从南边和北边出去了;人群迈开脚步,开始无秩序地拥了出去。院长很喜欢早期的赋格曲,于是安静地留在她的位置上。哈丽雅特在她旁边,迷迷糊糊地坐着,眼睛死盯着那些在教堂十字架围屏后被温柔着色的圣徒们。后来她们都站起来,往门边走去。走过欧文博士柱廊的旋纹柱时,一阵清新温和的风迎面吹来,让院长牢牢地抓着她那不听话的帽子,把她们俩的袍子都吹鼓了起来,形成饱满的弧形和螺旋形。天空中,在那一朵朵的丰满云朵中间,是那样明澈的海蓝。 在高街的角落里站着一群穿袍子的人,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什么——在他们中间,有两位神学学者和一个看上去气质非凡的人——哈丽雅特认出他是贝利奥尔学院的教授。在他的旁边还有另外一位学者,就在哈丽雅特和院长经过的时候,那个人突然转过身面对她们,揭下了他的学位方帽。 好一会儿,哈丽雅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彼得·温西。彼得,偏偏就是他。彼得,那个现在应该在华沙的彼得,现在静静地站立在高街上,仿佛他原来就长在那里似的。彼得,他戴的那顶帽子,穿的那身袍子,让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研究艺术的学者——那学者刚刚虔诚地聆听完大学传教,现在又和两位神学学者以及贝利奥尔学院的教授探讨学术问题。 “但为什么不可能呢?”在头几秒钟的震惊后,哈丽雅特想,“他是一个艺术学者。他从前就在贝利奥尔学院。如果他愿意的话,为什么不可以和教授说话?但他怎么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在困惑中接受了他的介绍,也把院长介绍给了温西勋爵。 “我昨天从镇上给你打了电话,”温西说,“但你不在。”接着就是更多的解释——关于他从华沙飞过来,还有“我的侄子在家里”,并且“教授实在太热情了”,还有给学院送了一封信。然后,在这一片不知所云的混乱里,她清楚地抓住了一句话。 “如果你半个小时以后有空,并在学校里的话,我可以过去探望一下吗?” “好的,来吧,”哈丽雅特有些不知所措,“那实在太好了。”她冷静了一下,“我想,我如果邀请你一起吃午餐的话,是不是不太方便?” 情况是,他要和教授以及其中的一位神学院学者一起吃午餐。她推测,那其实是一个小小的以历史学为主题的午餐派对,其间肯定会提到某个人的论文,关于这个或那个的进展——这样温西就要“踏进神学大门随便看看——这不会耽误你十分钟的”,还会提到欧洲宗教改革辩论手册的印刷和分发情况——要参考温西的专业知识——另外一个人的专业知识——还有从别的大学来的什么历史学家不专业的知识。 然后,所有的人都散了。教授抬了抬他的帽子,转身离开了,并提醒温西和那个历史学家的午餐将在一点十五分进行。彼得对哈丽雅特说“会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去”,然后就和另两位神学学者一起消失了。哈丽雅特和院长又一起朝前走着。 “那么,”院长说,“就是那个人。” “是的,”哈丽雅特有气无力地说,“就是他。” “我亲爱的,他真是太迷人了。你从来没说过他要来牛津。” “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他在华沙呢。我知道他这个学期应该会来看他的侄子,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事实上,我还想问他呢——我不知道他是否收到了我的信——” 她感觉,无论她如何解释,都只能让事情更不清楚。最后,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解释后向院长提出了一个清晰的疑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我的信,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或者,如果他还不知道的话,我究竟应不应该告诉他。我知道他是个绝对值得信赖的人。但至于督学和教研室的成员——我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了。” “我想,这可能是你能做的最英明的决策了,”马丁小姐说,“我不会在学院里说太多的。如果他来的话,就把他带到礼堂来,让他把我们这些人都翻个底朝天。一个行为举止那样优雅的男士,简简单单一个手指就能让整个高桌的人折服。唉,他是个历史学家——这会让他自然地站在希尔亚德小姐那边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个历史学家。” “是这样,他读的第一学位是历史一一你不知道吗?” 她并不知道。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去知道。她从来就没有把温西和牛津联系在一起过,她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外交部的那些事。如果他知道她对他这么漠不关心,一定会感到很失望吧。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无情的、忘恩负义的怪物。 “我听说,他被认为是他那一届最有才华的学者,”院长继续说,“A.L.史密斯对他的评价很高。不过,这真的很可惜,他没有坚持研究历史——当然了,他主要的兴趣也不在学术上。” “是的。”哈丽雅特说。 这样看来,院长做了些小调查。她当然会的。也许到现在为止,所有教研室的成员都能够给她讲一讲温西在大学里的种种细节信息。这很能理解:她们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而要她自己去调查这些逸事,顶多只能保持两分钟的热情。 “他来的话,我应该带他去哪儿呢?我想如果我把他带到我自己的房间,这对学生的影响不好。而且我那儿也有一点狭小。” “你可以用我的起居室。如果你要和他讨论那件该死的案子,我那里的公共座谈室要好得多。我想他也许真的收到了那封信。也许他那双敏锐眼睛里暗藏的那种急切的兴趣是因为他在怀疑我。但我会把这个归因于我个人的魅力!男人真危险,尽管他看起来不像。” “这就是他是个危险人物的原因。但如果他读了我的信,他就会明白那个人不可能是你。” 回到学院后,哈丽雅特在自己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封来自彼得的简信,解释所有小小的困惑。信里说,他是星期六下午早些时候到的伦敦,并发现外交部有一封哈丽雅特的信在等着他。“我试着打电话给你,但没有留下我的名字,因为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的名字出现在这件事里。”他那天下午在伦敦有个约会,然后就开车去牛津吃晚餐,被一些贝利奥尔学院的朋友缠住了,教授还友善地邀请他晚上继续派对。而且他会在“明天的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希望能够找到她。 她在院长的房间里等待着,随意地看着夏日阳光在新四方院悬铃树的枝叶里玩耍,并在基座上投下跳着舞的光斑。然后她听到了他的敲门声。她说:“请进!”这司空见惯的套话似乎有惊人的意义。这是好还是坏?她从外面的世界带进来一个不安分的人,他打破了这个地方井然有序的安静;她向外来的力量提供了一个缺口;她竞让伦敦来对抗牛津,让整个世界来对抗宁谧的隐居地。 但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就明白她所有的想象都是虚空的。他走进这安静的屋子,就好似他根本就属于这里,并且从来没有属于过任何别的地方。 “呵——哈!”他说,他那种放肆的老毛病又回来了。他脱掉袍子,把它扔在沙发上她袍子的旁边,又把方帽搁在桌子上。 “我回来之后看见了你的简信。这么说,你收到了我的信?” “是的。我很抱歉,这些事情让你如此烦恼。既然我来到牛津,那么我想最好还是过来见一下你。我本打算昨天晚上就过来的,但那些人闹得我筋疲力尽——而且我想,也许我有必要先在众人面前露一下面。”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请坐。” 她把一张扶手椅推向前,他重重地倒了进去。她带着一丝奇怪的焦虑注意到,他的下巴和太阳穴上都露出了清晰的棱角。 “彼得!你看上去累坏了。你到底把自己怎么了?” “说话,”他不满地说,“词语,词语,词语。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没完没了。我是外交部里专业的搞笑人士。你不知道吗?好吧,我就是。虽然并不总这样,但随叫随到。身份都颠倒了——我现在是个什么小部长的办事员,有点小机灵,还会一点点法语,总是在晚餐之后的闲谈里用些莫名其妙的词语。于是他们把这个喋喋不休的滑稽演员送去,到王公贵族那儿再制造点幽默。我带人去吃午餐,然后给他们讲好笑的故事,让他们大乐一场。上帝啊!这可真好玩。” “我不知道这个,彼得。我刚刚发现我太自私了,甚至去追问你的任何事情。但这听上去不像是你,这么沮丧,这么没信心。你看——” “原谅我,哈丽雅特。不要告诉我,我应该瞅瞅我都多大岁数了。这没用。永不泯灭的幼稚是我的社交手段,也是我的财富之一。” “你只是看上去好像几个星期都没睡觉了。”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这几个星期有没有睡觉。我想——从某个方面来说,我们都这么想——有什么事就要发生。那些龌龊的谣传。我甚至有天晚上和本特说:‘来了,就在这儿,快回到部队里吧,中士……’但最后,你知道吗,虚惊一场——暂时的。” “归功于你的幽默辞令?” “哦,不是。天哪,不是!我做的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只是去解决前线的一点小冲突。不要觉得我是那种帝国拯救者。” “那是谁干的呢?”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从来就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老坦克摇摇摆摆地冲着这里来了,你觉得‘我完了’!但它又摇摇摆摆去了另外一边,然后你想‘安然无恙了’!然后呢,某一天,它又远远地摇摆着来了,搞得你死了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所有人害怕的,包括我们自己。” “是的。这让我很恐惧。我回来,又在这里找到你,总算放心了——但所有的战事还在照常进行。哈丽雅特,这里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地方——让那里的浑蛋们能够保持安静和镇定怎么就那么难呢?上帝!我多么憎恶仓促和暴力,还有那些可恨的、狡猾的小聪明。不正常,不严谨,不科学——全部都是演讲、辩论,还有,‘我们该怎么办呀’?没有时间,没有平静,没有安宁;有的只是会议、报纸和公共演说,直到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扎根在这里,就在这些草和石头之中,做些有意义的工作,那该有多好啊;哪怕只是重新呼吸一下这些可爱的书籍的气息,别的什么都不做。” 他富有激情地说着,这让她大为惊叹。 “彼得,你说的正是我这段时间的感觉。但这可能吗?” “不,这不可能。尽管会有那么一些时刻,你觉得这是可能的。” “那古老的小径,才是正确的路,走在其中,你会发现灵魂放松。” “是的,”他有些苦涩地说,“接下来是:‘但他们说:我们不能走在其中。’放松?我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词语存在。” “我也是。” 他们坐在那里沉默了几分钟。温西把香烟盒递给她,又为他们两个人划了一根火柴。 “彼得,我们坐在这儿像这样聊天,真的很奇怪。你还记得在威尔福康姆那次吗?真是可怕的回忆。当我们再也找不到东西可以互相砸的时候,就开始玩弄低级的智慧,恶意地评价对方。至少,我是恶意的;你从来都不是。” “那是在海滨浴场里,”温西说,“人在海滨浴场总是会变得低俗起来。我的脑子里常常浮现这种糟糕的事,如果有一天,一些不可抗拒的桃色事件在波瑞顿或者布莱克布的海滨浴场萌生,那我可能会意志薄弱地陷身进去。”他笑了,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的声音,眼神又平静下来,“感谢上帝,在牛津这种地方想变低俗实在太难了——最起码,当一个人在这里待了两年后。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正式感谢你呢,你对圣·杰拉尔德那么关心。” “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我已经吓唬过他了,我星期一要去见他,会给他一副要剥夺他继承权的表情。他今天跟一群朋友去了什么地方。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实在是被宠坏了。” “呵,彼得,你应该想象得到。他长得很英俊。” “他是个早熟的小猴子,”彼得叔叔说,一点都不带感情,“但我又不能怪他,这是我们家人的天性。但他的性格那么傲慢,就这样生生地闯向了你。要知道,你一直都很坚定地拒绝与我的任何家人见面。” “彼得,是我去找他的。” “准确地说,或者据他所说,我所知道的是,他几乎把你撞倒了,把你的东西撞坏了,他自己则像个傻瓜。然后你就立刻判断出,他肯定跟我有血缘关系。” “那是——如果他这样说的话,你知道,不应该相信他。但我的确发现你们很相似。” “是啊,人们总是知道怎么才能用污蔑的语气来谈论我的外表!我要祝贺你,你的洞察力简直可以和福尔摩斯媲美,还是他最敏锐的时候。” 她感觉到了他那种幼稚的虚荣心在膨胀,这让她觉得有趣,又让她有所感触。但她知道,如果她试图说什么有违事实的话来奉承他,他立刻就会看穿。不过事实也足以算是种奉承了。 “在我看到他之前,我就觉得那声音很熟悉,而且他的手和你的手长得一样,我觉得没有人会对那双手说什么污蔑的话吧。” “哈丽雅特,这全乱了!这是我唯一可耻的缺陷——我最小心守护的自负。现在你把它拽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残忍地剥开来。我为我遗传了温西家族的手感到骄傲,简直骄傲得发傻。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没有得到这份殊荣。但这样的手在我们家族的肖像画里已经存在了三百年了。”他的脸上愁云密布,“我怀疑,现在这个年代,优点已经不能再培育出来了,我们祖先的优势已经飞快地流逝了。哈丽雅特,你哪天能跟我一起到丹佛去吗?在现代文明在那里野蛮地蔓延之前,去看看那个地方。我并不是想搞高尔斯华绥那一套。大家都会告诉你,我根本不理睬这些虚华的外表,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我在那里出生,如果我有生之年见到那块地被卖掉,建成高楼大厦,礼堂变成好莱坞有声电影放映厅,我会很难过的。” “圣·杰拉尔德阁下不会那样做的,是吗?” “我不知道,哈丽雅特。他为什么不会呢?我们的那个年代已经死了,不存在了。对于现代人来说,这地狱又有什么好处呢?但他也许比他预料的要更在乎一些。” “彼得,你在乎的,对吗?” “对我来说,在乎很容易。因为我不会被召唤过去,为这件事尽些力。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自命不凡的中年人,我可爱的天赋就是把重重的包袱收拾好,然后扔到另外一个人的肩膀上。不要以为我嫉妒我侄子的职责。我宁愿安安静静地生活,然后安安静静地被埋葬。只是,因为某些发霉的陈旧观念的影响,我有一个被诅咒的愿望,我很懦弱所以才去否认它,就像我对《福音书》一样。如果没有必要,我是不会回家的。我一直避免到那里去;那儿公鸡的叫声太大也太长了。” “彼得,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感觉是这样的。我很愿意去看看你的家。” “你会吗?那我们就去,找一天。我不会让家人打扰你的——尽管我想你可能会喜欢我的母亲。但我们要选一天,当他们都不在的时候——除了一打左右睡在家族陵墓里的公爵们,不过他们是无害的,都经过防腐处理,可怜的鬼魂,他们要一直满是灰尘地等着最后的审判。一向如此,是不是?这就是家族的传统,让你想烂都烂不了。” 哈丽雅特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她跟他吵架吵了五年,只发现了他坚强的一面;现在,只是半个小时而已,他把他所有的柔弱面都暴露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她不能诚实地问:“你为什么以前没告诉过我?”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答案会是什么。幸运的是,他似乎并不期待得到任何评论。 “我的天哪!”这是他说的下一句话,“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就让我这样一直胡扯,我们还没有谈一句关于你那案子的事。” “我只能说,非常感谢你让我暂时忘记了这件事。” “我想你也是,”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哈丽雅特,“听着,哈丽雅特,我们能不能把今天当成休息日?你已经在这件恶心的案子里受够了。来被我烦一烦,也算是换一下心情。这对你来说也是个放松一好比用风湿病来换换牙疼。一样地讨厌,风味却不同。我现在得去参加午餐派对了,但不会在那儿逗留太久。三点钟的时候从玛格达林桥那儿出发,去划划船,怎么样?” “河上会很拥挤的。谢尔河跟以前不一样了,特别是星期天。现在更像是节假日的玛尔盖特海滩,到处都是留声机和浴袍,每个人都会撞到其他人,或者被其他人撞到。” “没关系。我们去那儿撞别人,让其他人快乐去Ⅱ巴。除非你更愿意坐到车上,然后跟我飞到世界尽头,但马路与河相比只会更糟糕。除非我们真能找到一块安静的地方,否则我又会把自己变得像害虫一样讨厌,或者我们会开始讨论那件烦人的案子。所以,还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比较安全。” “很好,彼得,就按你想的做。” “那就这么定了,玛格达林桥,三点钟。相信我,我不是想逃避问题。如果我们自己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的话,我们会找到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没有不能通航的海,也没有不能住人的土地。” 他站起身,并伸出了手。 “彼得,你真让人感到踏实!在一片疲倦的土地上,你就像是一块巨石的影子。我亲爱的,你在想什么昵?在牛津,没人握手的。” “大象才记得所有的规矩昵。”他礼貌地亲吻了她的手指,“我把大都会的正式礼仪习惯带在身边。我的上帝!说到礼仪——我就要迟到了。” 他抓起帽子和袍子,还没等她来得及考虑是否要把他送到门口,就已经消失了。 “这样也好,”她看着他像个大学生一样跑过四方院,说,“他没有太多时间了。可怜的家伙,他要是拿的是自己的袍子,不是我的,该有多好!哦,不过这也没关系。我们差不多一样高,我的袍子肩膀那里很宽,所以两件袍子应该是一样的。” 然后,她突然被这个想法惊住了:应该是一样的,这不是很奇妙吗?当哈丽雅特换衣服准备去河边的时候,她对着自己笑了。如果彼得对捍卫已然腐化的传统那么热衷,他应该能发现他可以从捍卫战前标准的划船技术、礼节和着装入手。特别是着装。一条脏兮兮的短裤,退色的普通西装被随便地卷到腰的位置,这就是彻韦尔时期最时髦的男性装扮了。对于女性来说,就是一身太阳浴的装束,加上(对入门者来说)一双颜色鲜艳的沙滩凉鞋。哈丽雅特在阳光里摇了摇头。太阳现在很明亮,也很热。即便是看在彼得的分上,她也不打算把背露出来让太阳烤,或者把腿露出来任蚊子咬。穿着得当就行了,而且要舒适。 院长在山毛榉树下遇到了她,带着一副夸张的表情盯着她迷人的白色亚麻布衣服和烟斗。 “如果这是二十年前,我会猜测你要去河边。” “我正是要去河边,恪守庄严光辉的过去。” 院长轻轻地感叹了一声,“我怕你这样去会太惹人注意了。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完全落伍了。你衣服穿得好好的,干干净净的,而且还是在星期天的下午。我真为你感到惭愧。我希望你手臂底下那个包裹里,至少得是什么歌手的唱片吧。” “并没有。”哈丽雅特说。 事实上,那里面是她关于什鲁斯伯里丑闻的日志。她想应该让彼得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自己先研究一下。然后他才能决定,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她准时到达了桥边,发现彼得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这种过时的礼貌在一个反例的衬托下更为显著。那是费拉克斯曼小姐和另一位什鲁斯伯里人士坐在木筏上,她们显然在等她们的男伴,看上去很燥热,怒气冲冲。哈丽雅特让温西接下自己的包,并郑重地把她扶上船,帮她把坐垫安置好。透过他那双讽刺的眼睛,她可以看出,他完全了解她今天为什么如此反常地温顺。 “你更希望往上游走,还是下游?” “这个嘛。上游会有更多的喧闹,但河底要好一些,下游的话在分岔口之前都没问题,但然后就得选择,你是更喜欢厚泥巴呢,还是更喜欢工业垃圾。” “似乎所有的选项都很糟糕,但你必须推荐一个。我的耳朵现在像个爱财如命的放高利贷的人,能抓住每个语调后的弦外之音。” “我的天哪!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这个,尽管你可能不相信,是济慈。一首十四行诗的结尾。的确,这是不成熟的尝试,但有些事情就算不成熟也不能原谅。” “我们去下游吧。我必须冷静冷静,才能从这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把船转到了下游的方向,然后准确地在桥上撑了一下,说: “迷人的女人!你让我在阿里阿德涅面前炫耀了一下虚荣的孔雀尾巴。你现在想不想更加独立些,接过这竿子呢?我得承认,划船的人比坐船的人要有乐趣,而且在绅士精神里十分之九的规则都是关于对快乐的渴望。” “要让你的头脑里装进慷慨两个字,这有可能吗?我可不愿在慷慨程度上胜你一筹。我会像个优雅的女士一样坐着,看着你干活。坐在这里看别人把事情都处理好,真是件美事。” “如果你这么说,我会自负的,自负了就会干傻事。” 说实话,他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划船手,每一个动作都很轻松,但速度却快极了。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往下游划,经过了那些拥挤、弯曲的水道,然后到了那块狭窄的、就快接近轮船的地方。在那里,他们被另外一只船撞到了。那只船笨拙地在水流中间打转,把好几只其他的船都撞到了岸边,很是危险。 “在你到这块水域之前,”温西大叫着,把那个撞他们的船用脚推开,并挑衅地盯着船上划桨的年轻人——那是一个很强壮的年轻男子,上半身没穿衣服,在太阳下晒得像个粉红色的虾子,“你应该学习一下划船的规矩。这些小船有它们通行的权利。如果你不能把那根竿划得好一点,我建议你回到初学者水区,待在那里直到你明白上帝给你脚是干吗的为止。” 这时有个中年男人——他的船停在前面不远处——迅速转过头,像铃声一样尖叫着: “我的上帝!贝利奥尔学院的温西!” “好,好,好,”温西说,他不再理会那个粉红的年轻人了,把船划到那只船边,“布拉斯诺兹学院的佩克,太荣幸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该死的,”佩克先生说,“我住在这里。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这似乎更像是个问题。你还没见过我的妻子呢——彼得·温西勋爵,我亲爱的——一个板球疯子。这些就是我的家人了。” 他的手一挥,指向老少俱全的一群人。 “哦,我想我应该旧地重游一下,”介绍都完成了之后,彼得说,“我有一个侄子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导师?研究员?讲师?” “哦,我在辅导学生。狗一样的生活,狗一样的生活。可怜的我!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弗藏书网利桥下都不知道流过多少河水了。但我在哪里都能认出你的声音。我一听到这种傲慢、随便的口气,就脱口而出,‘贝利奥尔的温匿!’我说得对不对?” 彼得把竿子戳在水里,坐了下来。 “有点同情心,老家伙,有点同情心!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吧。” “你知道,”佩克先生大声说,“当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真让人震惊——不过没关系!如果有人和一个乡下亲戚或者美国来访者在一起的时候,当他们问——这些人真的会问——‘所谓的牛津礼节到底是什么?’我们就会把他们带来,让他们见识一下贝利奥尔的温西。在圣约翰花园和殉道者纪念碑之间,他简直是完美的代言人。” “但如果他不在那儿的话怎么办?或者当时他并没在表演他的特质?” “这种灾难从来就没发生过。我们总能在四方院中央找到贝利奥尔的温西,从来没失败过,他就好像长在那里似的,放下规则,对一些人表现出那种优雅的傲慢。” 温西把他的头抱在双手之中。 “我们经常打赌,”佩克先生继续说,这个人的幽默品位似乎停留在大学时代,这毫无疑问是因为他一直和大一学生的智商、情商打交道,“打赌事后这些乡下人或者美国人会对他发表什么评论。大部分的美国人都说:‘我的天哪,这不就是个完美的英国贵族吗?’但其中有些人说:‘他眼睛上怎么有块镜片?那是他服饰必要的一部分吗?’” 哈丽雅特笑了,想到了舒斯特·塞迪小姐。 “我亲爱的——”佩克夫人说,她似乎很和善。 “乡下亲戚,”佩克先生不留情面地继续说下去,“永远就哑口无言了,他们得在博尔咖啡馆喝点冰咖啡才能缓过来。” “别管我。”彼得说。他的脸看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耳朵尖,红成猪肝紫色。 “但你现在穿得很得体啊,温西,”佩克先生善良地继续说道,“腰带还在。是不是还能在板球场的球门之间来一次短跑冲刺?我不能说我现在能跑步,除非是为了家长运动会,是吧,吉米?这就是婚姻对男人的贡献——让你变胖变懒。你就一点都没改变。一根头发都没变。完全一模一样。你教训那些河里的笨蛋是应该的。我真的被他们撞来撞去撞烦了,他们还经常用该死的竿子压我的桨,甚至连道歉都不会。想想这也真是好笑。一群蠢货。而且留声机音乐就在你耳朵里面爬来爬去。你看看他们!看看他们!光看就已经足够让你烦的了。这里就像个动物园里的猴山。” “贵族、裸女和文物?”哈丽雅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爬杆。看那个姑娘——双手握着,一爬就上去了!还在转身,好像她在清理排水管似的。如果她不小心点,肯定会掉到水里。” “她穿的衣服就是为掉到水里准备的。”温西说。 “我告诉你,”佩克先生很有信心地说,“她们那么穿真正的原因是,她们就盼望能着掉进去。你穿的法兰绒裤子下面有那些漂亮的皱纹,这没问题。但99lib?t>如果你穿着这个掉进水里,那就更有趣了。” “说得太正确了。好了,我们把河给堵住了,现在最好继续划。我改天会去找你的,如果佩克夫人欢迎的话。这么久没见了。” 两只船就此道别。 “我的天,”离开那只船的听力范围之内后,彼得说,“能遇到老朋友真是非常高兴,而且有利身心健康。” “是啊,?99lib?但当他们还在讲那些他们一百年前就讲过的笑话时,你不觉得这让人很郁闷吗?” “简直太郁闷了。这是住在这种地方的一大缺点。学校让你永葆青春。太青春了。” “这很可怜,是不是?” 这边的河面宽广了一些,彼得弯下膝盖去够尾桨,这让船有些晃动,水在头桨下面轻快地流着。他说: “哈丽雅特,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回到年轻时代吗?” “不愿意,把世界给我,我都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都不愿意。也许这太夸张了。拿那件你能给的东西来换,我可能愿意年轻个二十年。但不是同样的二十年。如果我回到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我应该也不会想要和现在一样的东西。” “你怎么会这么肯定昵?”哈丽雅特说,突然想起了帕弗瑞特先生和督察员。 “因为对我自己的蠢事的生动回忆……哈丽雅特!你难道准备告诉我,你并不觉得所有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都是傻子?”他站在那里,手拽着竿子,眼睛看着她;他的眉毛抬了起来,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好,好,好……不过,我希望你说的傻子不是圣·杰拉尔德。那将引起一场最不幸的家庭争执。” “不是,不是圣·杰拉尔德。我觉得不是,他的愚蠢没有那么纯粹。但有些人。好了,我要拒绝接受你的警告。因为,你在帮助他。” “我喜欢你推理的快速度。” “你是个诚实得不可救药的人。如果你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你会在信里跟我说的。你会说:‘亲爱的彼得,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但在说这件事之前,我想我最好还是告诉你,我和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订婚了。’你应该会这样吧?” “可能吧。你是不是也要侦察一下这个案子呢?” “为什么不呢?案子就是案子。这河底下是什么?” “缠住了?你每撑一下,都要往回拽两次。” “不然的话我们就会戳到新道去了。好了,我向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致以我的同情。我希望他的麻烦不会影响他的功课。” “他还在读二年级。” “那么他还有时间去克服。我很愿意见见他。他可能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哈丽雅特什么也没说。彼得的聪慧总是像在她的脑子里上了一道咒,让她的脑子转得比平日更慢。这种对雷杰·帕弗瑞特的敏感反应,让她更相信彼得的感应可能比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敏感还要强烈。但彼得如此快速地得出这个结论,还是让人很不舒服的。她憎恶他在她的脑子里进进出出,就像那是他自家的公寓。 “天哪!”彼得突然说。他警觉地盯着深绿色的河水。一串油乎乎的水泡慢慢地浮上水面,显示出竿子是在哪里陷进烂泥里的;与此同时,他们的鼻子被一股腐烂的恶臭袭击了。 “怎么回事?” “我戳进了什么糟糕的东西里。你能闻到吗?这让我想起了尸体的味道。真的,哈丽雅特……” “我亲爱的小白痴,这只是工业废品垃圾而已。” 他跟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另外一边的河岸。那里苍蝇成群,在一坨腐烂物周围盘旋。 “这,这些——!他们干这种事到底有什么阴险的目的?”他用手擦了一下汗湿的额头,“刚才我真的在想我是不是撞到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了。我都开始觉得抱歉了,我对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说了那些不经大脑的话。这样吧!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他又精力饱满地把船撑走。 “去伊希斯吧。这河上已经没有浪漫存在了。” 第15章 最美妙的事情非睡眠莫属:这是一件不可估价的珠宝,就算一位暴君要用他的王冠来交换也不可以;它是那么美丽,就算一个男人和皇后躺在一起,他的心也无法安静地跳动,直到他离开她的拥抱为止。我们对死亡的这一亲戚是那么的感恩,我们宁愿把一半的生命都奉献给它;我们这样做是有很好的原因的:因为睡眠是把健康和我们身体连在一起的金链子。谁在安睡时抱怨贫穷、伤口、烦恼、权贵的压迫和监禁呢?在睡觉的床上,乞丐的欢乐和国王一样多。因此,我们可以沉溺于这精巧的美食吗?我们可以喝得太多,品尝太少便跌入墓地,或利用它将自己扔进疯人院,却无动于衷吗?不,不,看看月神,月亮的走狗,睡了七十五年,最糟的,连一根头发都不是。 ——托马斯·德克 “你会找到茶筐的,”温西说,“就在你的后面,船头中间。” 他们在一块斑驳的柳树的倒影里停了下来,就在伊希斯左岸下去一点点。那里的人没有那么多,而且即便有?99lib?船也有绰绰有余的空间可供通行。如果能找到什么相对安静的地方,那就是这里了。哈丽雅特把保温瓶提在手中,当她看到一只超重的船驶过来的时候,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愤怒。 “舒斯特·塞迪小姐和她的那一群人。哦,上帝啊!她说她认识你。” 几只撑竿都死死地固定在船的两头,所以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不可避免地,那一帮美国人也在船上。两只船现在并排着。舒斯特·塞迪小姐兴奋地尖叫了出来。这次轮到哈丽雅特为自己的朋友而脸红了。舒斯特·塞迪小姐扭扭捏捏地为自己的打搅而道歉,然后介绍了一下她的那帮人,解释说她知道自己技术很差,是河道杀手——这让温西勋爵想起了他们之前偶遇的那些人;塞迪表示她知道他现在有约会,不希望被她打搅;然后又对智慧人群的生育繁殖这一课题挥洒出难以置信的热情;接着又用自己笨拙的划船技术来吸引别人的注意;还告诉温西勋爵,哈丽雅特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就是同情心太重了;最后带来一份她的新问卷,给他们的下午添些乐趣。温西耐心地听着,并且耐心又斯文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这时,哈丽雅特希望伊希斯河发起洪水,把他们都淹了,同时还佩服彼得的自控能力。舒斯特·塞迪小姐终于把她自己和她那一帮人移走了,那危险动荡的水流把她刺耳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回来: “好了,姑娘们!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们,他就是那种典型的英国贵族?” 这个时候,疲倦的温西躺在茶杯中间,开始有些歇斯底里了。 “彼得,”当他像个公鸡一样叽叽咕咕地抱怨完后,哈丽雅特说,“你最要命的就是那种不可救药的善良。我对那个没坏心眼的女人已经失去了耐性。再喝点茶。” “我想,”勋爵痛苦地说,“我最好不要再当什么英国贵族了,还是当个大侦探比较好。命运似乎把我的浪漫一日变成了吵闹的滑稽演出。就让我来当侦探吧,这也许还更有吸引力。我们来看看,”他咧嘴笑了一下,“当你亲自动手的时候,会把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侦探。” 哈丽雅特把那本松了页的书和一只装有各种匿名文件的信封交给了他,这些文件上尽可能地标明了日期和递送方式。他先是查看了那些匿名信,一封一封仔细检查,并没表现出明显的惊讶或者厌烦,除了饶有兴趣的沉思外,什么别的情绪也没有。然后,他把它们都放回信封里,把烟斗装满,点上,在垫子中间蜷缩起来,开始认真地读她的笔记。他读得很慢,时不时地回翻来确认日期或者细节。在看完最开始的几页后,他抬起头来评论道: “我要从侦探小说的角度发表一点看法:你知道怎么把故事组合起来,怎么处理证据。” “谢谢你,”哈丽雅特冷淡地说,“从霍博特阁下那儿得到的赞美是真正的赞美。” 他继续读。 他的下一个发现是: “我发现你把仆人住宿楼那里所有的仆人都排除在嫌疑之外了,就是因为那边的门是锁着的。” “我才没有那么头脑简单呢。等你读到教堂的那件事,你就会发现所有的仆人都没有嫌疑,其中另有原因。” “请原谅我;我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在掌握情况之前,就开始讲理论了。” 他接受了她的指责,再一次陷入沉默。这时,她开始细细观察他被遮掩了一半的脸。公允地说,这张脸对她而言已是非常熟悉了。但现在她仔细地看,眼前仿佛有一只放大镜,把这张脸上所有的细节放大了。他的耳朵平展、优雅地打着蜗牛卷,耳朵的上面是他那颗聪明的脑袋。那富有魅力的短发下沿是脖颈上的肌肉。他左边的太阳穴上有一小块镰刀形的伤疤。他的眼角边以及眼睑下方有若隐若现的笑纹,颧骨仿佛闪着金色的微光,鼻孔大大的。有一串几乎看不见的细小汗珠装饰在他嘴唇的上方,嘴边有一块敏感的皮肤正在微微抽动着。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喉咙下面有道明显的红白分界线。那两块锁骨中间,有个小小的凹陷。 他抬眼看了一下;她的脸突然变得绯红,仿佛刚刚被泡进了沸水里一样。她的眼睛莫名其妙地迷糊了,耳膜似乎被什么巨大的锤子重敲,这让她有些发晕。然后,这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又重新变得清晰。他的眼睛再次盯在那本笔记上,但他呼吸的声音像刚刚跑完长跑。 哈丽雅特想,所以,这是真的。不过这很久之前就是真的了。唯一新鲜的事情就是,我现在没有理由自我逃避了。我很久以来一直都知道。但是他知道吗?在这之后,他几乎没有理由说他不知道。显然,他不愿意正视这个问题,这可能也是新鲜事。如果这样的话,我应该照我的本意去做,这要容易些。 她坚定地盯着那片笑逐颜开的水域,但也关注着他的每一个举动——他的每一次翻页,他的每一次呼吸。她似乎可以把注意力分散开来,注意他身体上的每一块骨头。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时她困惑起来,自己以前怎么把他的声音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混淆呢? “哈丽雅特,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我们不能让它再继续下去了,彼得。我们不能再让更多的人吓得要投河。不管是否张扬出去,这都必须得停止。不然的话,就算没有人真正受伤,我们也会全都疯掉的。” “这就是恶魔的邪恶之处了。” “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彼得。” 她现在不再关注他其他的举动了,只关注他那熟悉的智慧,那个在这古怪的身体里居住并跑动着的智慧。 “好吧——有两个选择。你可以在所有的地方都安排眼线,等着这个家伙下一次作案的时候,给她来个突袭。” “但你不知道这个地方有多么难盯守。干等着下一次作案,这过程太恐怖了。而且,假设我们没有抓到她,她又会酿出一件可怕的事。” “这个我同意。另外一个办法,我觉得这个办法好一些。我们可以吓唬这个疯子,吓得她安静一段时间,同时,我们着手分析她这样做背后的动机是什么。我相信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无目标的仇恨,肯定有什么深层原因的。” “这个动机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虽然这样说很让人难过。”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然后说: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很有魅力的老导师,现在已经去世了。他研究的专业方向是在英国几个时期,罗马教皇与教堂的关系,具体的时期我也不记得了。有一次,他的一个研究科目被牛津的历史专业采纳,于是所有选择这个科目的学生自然都会由他辅导,他做得很好。但有人注意到,没有一个他自己学院里的学生进入过这个特别的领域——原因是,这位导师为人太耿直,他诚挚地劝阻他的学生,不要选择他的科目,免得他的鼓励会影响他们的决定。” “多么迷人的老绅士!你把我和他相提并论真是一种恭维,但我不理解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你已经多多少少对独身的人做了定论,你从内心深处希望把这些女修道士都定性为妖怪。如果你希望不加感情色彩地办这件案子,那就不要加感情色彩。不要把她们想象成弗洛伊德教科书里的人,并试图以这种方法接近和了解她们。” “我们不是在谈论我,以及我的感受。我们要讨论的是这个学院里该死的案子。” “但你无法剥离你的个人感情来看待这个案子。含含糊糊地说这种现象的根源就是性,这是没有用处的——这就好比说所有现象的根源都是人性,一样的没用。性不是一件可以抽脱开来,自行运动的东西。它的影响力是因人而异的,而且总是依附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这是很明显的。” “好吧,那让我再看看‘明显’这个字眼。这些浑蛋心理学家们最可恶的一项罪名就是,他们把‘明显’模糊化了。就好比是一个人想为周末旅行收拾东西,然后从抽屉和柜子里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折腾到连睡衣和牙刷都找不到了为止。让我们找点明显的事例来开始分析。你在什鲁斯伯里的学宴上第一次见到德·范恩小姐,你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那个时候被放到袖子里的;受害的人几乎全都是导师或学者,就在你和年轻人帕弗瑞特开派对的几天后,杰克斯就进了监狱;所有邮寄过来的信都是星期一或者星期二到的;所有的内容都是用英语写成的,除了那段鹰身女妖的引言;在那个人偶上发现的裙子,没有人在学院里看到过:所有这些事实放在一起,难道就不能向你提示点什么——除了人人都能想到的性压抑?” “它们分别都能向我提示很多很多信息,但放在一起我得不出什么共性的结论。” “你平常对这种事还是很在行的啊。我希望你能把让你分神的私人感情放在一边。我亲爱的,你在害怕什么昵?一个独身的人生活中有两件最可怕的事:被迫的选择和空虚的精神。但你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处境。如果你希望能得到永恒的平静,则更有希望能在精神的生活中得到它,而不是感情的生活里。” “你这么认为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你要知道,我们考虑的是,你需要什么,而不是其他人的需要。这是我作为一个正直的学者的观点,用学术的眼光去看待问题,且得出它的优点和价值。” 那种智慧上被挫败的感觉又来了,她把谈话拽回到主题上: “那么你觉得我们可以用直接侦察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吗?不需要找一个精神方面的专家?” “我想,解决这个问题可能的办法是,直接和不带偏见的推理。” “彼得,我的行为似乎很愚蠢。但我希望——希望能摆脱人以及人的感觉,回到智慧和学术的世界,因为这是我从来没有背叛、没有毁坏的世界。” “这个我知道,”他温和地说,。而且一想到这个你就会沮丧一想到它可能反过来背叛你。但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就算过多的学习让一个人发疯,这并不意味着它让所有人都发疯。你觉得所有的这些女人看起来都不正常,因为你不知道去怀疑谁,实际上,你谁都不愿意怀疑。” “没有。但我开始感觉,几乎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可能。” “我想,正是你的害怕歪曲了你的判断力。如果每个沮丧的人都径直要往疯人院里走,我认为闭嘴的人至少对社会是个危害。” “该死的,彼得。你能不能别跑题!” “说点有意义的,我们该采取什么措施?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希望能把几张有价值的证据带走。” “跟其他任何人比起来,我更愿意相信你。” “谢谢你,哈丽雅特。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回到被打断的休息日上?……哦,我失去的青春。那些鸭子过来吃剩下的三明治了。二十三年前,我曾用和这一模一样的三明治喂和这一模一样的鸭子。” “十年之前,我把它们喂到要爆炸。” “十年、二十年之后,还会是同样的鸭子,同样的大学生,同样的例行宴请。而且鸭子们还会咬大学生的手指,就跟它们现在咬我的手指一样。我们人类的激情和这些永恒不变的鸭子比起来,多么短暂啊……悠着点,傻子们,你们吃得太多了。” 他把最后一点面包屑扔进水里,然后在垫子上蜷起来躺着,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水上的微波……一只船经过了,安安静静地,船上是被太阳晒疲倦了的人,扑通声和叮咚声交替着,这是因为撑竿进入或者离开水面;然后来了一群吵闹的人,留声机里放着《爱在花季》;然后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独自在一只木舟里,划船的样子似乎充满了对生活的爱;接着是另外一条船,速度极快,上面有一个吹着口哨的男孩和一个女孩;再然后是一群热火朝天的姑娘撑在舷外支架上;然后又是一条船,两个加拿大学生跪在船板上划着,很轻盈;然后是一条很小的船,有一个嬉皮笑脸的女孩划得很危险,还有一个男生蹲在一边嘲笑她,一身特殊的打扮,显然他们已经为掉进水里做好准备了;然后又是一条很安静的船,船上的人都穿得很整齐——上面的大学生有男有女,对一个女导师都很彬彬有礼;然后是内桨叉艇上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的人,另外一台唱着《爱在花季》的留声机;然后是一连串尖叫声,宣布着一群吵闹的人过来了,他们正在教一位初学者;然后是一对非常滑稽的对比,一个胖胖的男人穿着蓝色的西装戴着亚麻的帽子,他一个人划着一条狭窄的小船,而一个纤瘦的穿着背心的年轻人划着一条双桨船,轻蔑地快速掠过他身边;然后三条船并排划行,上面的人似乎都在打瞌睡,只有一个人又是用桨又是弄竿。其中的一条船和哈丽雅特只有一桨之隔:一个头发乱七八糟的大肚腩的年轻男人弓起膝盖躺在那儿,他的嘴微微张开,脸热得通红;一个女孩枕在他的肩膀上横躺着;对面还有个男人,用帽子盖在脸上,两只手抱住胸部,两个大拇指却勾在背带里面,同样也对外面的世界漠不关心;第四个乘客是一个女人,正在吃巧克力;划桨的人穿着一件起皱的棉裙子,腿是光的,被蚊子咬得厉害。这让哈丽雅特想起大热天里旅游列车里的三等包厢;在公共场所睡觉是很不体面的;而且,她真是很想往那个大肚腩的年轻人身上扔点什么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吃巧克力的人把她吃剩下的棒棒糖紧紧地包起来,扔到那个大肚腩韵年轻人身上,正好砸中他露出来的腰,伴随着一声重重的鼻吸声,年轻人醒了。哈丽雅特从她的盒子里拿出了香烟,转身想问她的同伴要火柴。他睡着了。 他的那种睡眠是很安静,很整洁的;那种姿势大概可以形容为是刺猬式,无论是嘴巴还是肚子都没有露出来,不会让顽皮的人投掷杂物。他毫无疑问是困了。哈丽雅特·范内小姐顿时被温柔击中,动都不敢动,生怕吵醒他,并且对驶过来的一船白痴感到非常愤怒,他们的留声机里正放着《爱在花季》。 “死亡,”诗人说,“是多么美好,死亡以及他的弟弟——睡眠!”他问伊安斯,她会不会再次醒来,等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开始编织起许多关于伊安斯睡觉的美丽念想。从这里,我们也许可以推断他对伊安斯有份柔情在心中,就像亨利在她的睡椅旁静静地跪下一样。看到别人的睡眠是对我们自己感情的微酸测验。我们不是野人,我们都会平和地对待死亡,不管是对朋友的死亡还是敌人的。这不会激怒我们,这不会让我们产生要砸它的冲动,我们不觉得这个好玩。死亡是最终的懦弱,我们不敢去羞辱它。但睡眠只是那懦弱的一种幻觉,它可能会唤醒我们一些龌龊的想法,或者它唤起我们的保护本能。从意识优越感的高处,我们俯视这个沉睡者,他不在乎别人对他外表讥讽的评论,他把自己的柔弱面都暴露了出来,曝光了他的行为举止并把他同伴推至尴尬的处境(如果这碰巧是在公众场合)——如果他有同伴的话。尤其,如果我们就是那位同伴。 于是,哈丽雅特开始自我扮演起菲比和永远沉睡的恩底弥翁的故事。,她有许多机会来审视自己。认真地考虑之后,她觉得自己目前最需要的是一盒火柴。彼得用火柴点过他的烟斗,那么火柴在哪里?他睡觉时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该死的!但他的运动衣就在他旁边的垫子上,应该没有哪个男人只有一个口袋里有火柴吧。 去拿那件运动衣可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因为任何的动作都会引起船身晃动,但他睡得很沉,是那种身体极度疲劳后的沉睡。她终于凯旋,并且没有弄醒他。她彻底地翻了一下他的口袋,觉得很有罪恶感。她找到了三盒火柴、一本书和一把螺丝刀。一个人有烟草和书的陪伴,便可以面对任何情况,当然了,那本书不是用看不懂的语言写出来的。书脊上没有名字,她把这本牛皮封面的书翻过来的时候,首先印入眼帘的是雕刻的藏书标签,上面有些小装饰:三只银色的小老鼠在黑色的田野上,家猫虎视眈眈地卧在花环上,两个武装起来的撒拉森人支撑着盾牌。底下是那句傲慢又可笑的格言:“让我的温西带着我。”她把书翻到了有书名的那页。《医生的宗教》。好!……好?这难道不是很意想不到吗? 他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这个?难道他会用《离奇与神秘》、《蚕的移居》或者《低能儿的花招》来填充他在侦探和外交事务中间的闲暇?或者考虑“我们徒劳无用地控制残暴的枪支和导致死亡的新发明”是怎么样的?“当然,在这种血肉的循环里,没有任何快乐可言;这些戴着眼镜的眼睛也不能承载幸福。死亡才是我们狂欢的开始。”她不想去猜测这些东西有没有任何符合他自己想法或者状况的地方;她宁愿他能够快乐和安全,这样她就能憎恶他的快乐和安全了。她飞快地把书页翻完。“当我注定属于他的时候,我在拥有他之前是死的。拥抱对于结合的灵魂是不够的,它们渴望真实地对待对方;这些渴望是无穷尽的,又是几乎不可能的,追求它们的过程不能带有任何满足的意念。”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解读它,这都是最让人不舒坦的一段话。她把书翻回到第一页,开始从头到尾地读,对里面的语法和格式抱着一种挑剔的态度。这就可以占据她脑子里最上方的位置,不需要太凑近去窥探,这表层的底下究竟暗含着什么意义。 太阳从天空中移了下来,树影在水面上拉得更长了。河面上的船只更少了,参加茶话会的人都回家吃饭了,晚餐派对的人还没有出来。恩底弥翁要停留在夜晚的空气中。这真到了她必须狠下心,把竿子拔出来的时候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又一会儿,直到一个女人的叫声和她船尾的撞击声分担了她的麻烦。那个不熟悉的新手和她的那一伙人又回来了,把她的竿子撞到河的正中间,使她的船顺着他们的船尾打了一个转。哈丽雅特把入侵者推开,一转身就发现她的主人已经坐起来了,睡意蒙咙地咧着嘴笑。 “我刚才睡着了?” “睡了将近两个小时。”哈丽雅特咯咯地笑了。 “我的上帝,这种行为简直不能容忍!实在很抱歉。你为什么没把我叫起来?现在什么时候了?我可怜的姑娘,如果我们不快点的话,你今天晚上就没晚饭吃了。我真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抱歉。” “一点儿也没有关系,你太疲劳了。” “这不是借口,”他现在站起身,把撑竿从泥里拔了出来,“我们现在要双人撑了——我现在要厚着脸皮问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起撑船,这样好弥补我刚才丧尽风度的懒觉耽误的时间。” “我喜欢撑船,彼得!”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喜欢他,“为什么要这么匆忙?我是说,教授在等你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没有,我要搬去米特雷宾馆。我不能把教授的家当成是自己的旅馆,而且他们还有别人要去寄宿。” “那我们能不能在水边找个地方吃东西,开开心心的?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者,你必须得吃正式的晚餐?” “我亲爱的,鉴于我刚才的行为像头猪,我现在很想吃点糠,或者蓟。蓟要比糠好一些。你真是个最宽宏大量的女人。” “好啦,给我竿子。我会站在船头,你来掌舵。” “我要看你数三下就能把竿子拿起来。” “我保证能做到。” 她可以感觉到,温西那双评判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对付沉重的竿子。撑竿这种事情让你要么看上去很优雅,要么看上去很笨拙;没有中间的可能性。他们向伊夫雷迸发。 “这样看来,”过了一会儿,当他们重新回到船上的时候,哈丽雅特说,“蓟的确应该比这个更好。” “那样的食物是给年轻人准备的,那种脑子不知道长在什么地方的年轻人。有激情,但却不知道拿激情怎么办的年轻男人。晚饭吃了杏果馅饼和化学合成的柠檬水,真叫人高兴啊!这让我又长了一分见识。谁来撑竿,我?你?还是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冷漠和工种分配抛到一边去,坐在一起划船?”他的眼睛诙谐地看着她,“我宣布,我累了。” “照你喜欢的做。” 他很有绅士风度地把她拉到座位上,然后自己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 “我这是坐在什么鬼东西上面了?” “我想,是托马斯·布朗阁下的书。对不起,我刚才搜了你的口袋。” “既然我是这么一个差劲的同伴,很欣慰能向你提供一个有趣的替补。” “他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同伴吗?” “我的品位太宽泛了。我的同伴很可能又变成《凯龙》或者《爱丽丝梦游仙境))或者马基雅维利。。” “或者薄伽丘或者《圣经》?” “这些不太像。或者阿普列乌斯②。” “或者约翰·邓恩。?”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种语气说: “那个桨是不是要自己下去探险了?” “这一竿怎么样?” “如果你能在你那边多划两下的话,我掌舵能轻松些。” “哦,对不起……你有没有发现你很容易为文字而沉醉?” “太容易了,告诉你实话,我就很少清醒过。这导致我总是很多话。” “而且,如果有任何人来问我,我会说你对均衡感和条理性很有热情——没有一种美是不需要衡量的。” “人可能会对得不到的东西充满热情。” “但你得到了,至少,你似乎得到了。” “完美的奥古斯都唧人?不,我怕这几乎是两股对立力量的平衡……河面上人又开始多了。” “很多人晚餐后过来。” “是啊,他们真会享受,为什么不呢?你觉得冷吗?” “不是特别冷。” 这是在五分钟内的第二次,他把她从他私人的精神领域里推出去。他的情绪已经变了,和今天下午已经不同了,他心理的防线似乎一下子都树了起来。她再也不能装作没看见“禁止通行”的标志了,所以她任凭他开始了一个新话题。 他连转移话题都很有礼貌,他在问她新小说的进展怎么样了。 “很麻烦。” “怎么了?” 后面的交谈内容包括了对《死亡在风与水之间》一书情节的详细叙述。这是个复杂的故事,并且,在她说到结尾的时候,船上已经进了点水。 “小说里没有什么根本的错误。”他说,然后开始就细节提了一些建议。 “彼得,你真是太聪明了。你说得完全正确。当然那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去处理那个钟的问题。但为什么这整个故事听起来这么没有生气?” “如果你问我的话,”温西说,“这是因为威尔弗里德。我知道他跟那个姑娘结婚了——但他必须得是那样一个低能儿吗?他为什么要把那个证据装在口袋里,还要撒那些完全没必要撒的谎?” “因为他以为凶手是那个姑娘。” “是——但他为什么呢?他深深地爱上了她——他觉得她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然后,仅仅是因为他在卧室里发现了她的手帕,他就刻判断她不仅是温彻斯特的情妇,而且还用那么惨无人道的手段杀了他。要知道这个证据连吊死一只狗都不够。可能有这么一种爱的方式存在,但——” “但,你想指出,这不是你的——事实上,这未曾是你的。” 又来了——老一套的愤怒,她气势汹汹地回击的冲动只不过是想看到他退缩而已,那是一种乐趣。 “不,”他说,。我是不带个人感情来看待这个问题的。” “事实上,是用学术的眼光看待。” “是的——好了……从纯粹解释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威尔弗里德的行为动机没有充分交代清楚。” “好了,”哈丽雅特又恢复了镇定,“从学术上讲,我承认威尔弗里德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笨蛋。但如果他不把手帕藏起来,我的情节该怎么发展呢?” “你能不能把威尔弗里德塑造成那种病态的小心翼翼的人,那种被灌输了‘所有快乐的事情都是错的’这种思想的人——所以根据这个原因,他越去想那个女孩是他的天使,他就越有负罪感。给他安排一个虔诚信仰宗教的父亲,信仰一种地狱般的宗教。” “彼得,这倒是个主意。” “你看,他有那种绝望的信念,觉得爱是充满罪恶的,所以他只能把这个女人的罪恶放在自己身上,沉溺于感同身受的痛苦,他觉得这样才能清洗自己的罪恶……他还是一个低能儿,一个心理疾病造成的低能儿,但他的其他行为也要跟这一点保持一致。” “是的——那他就会变得很有趣了。但如果我给威尔弗里德安排所有这些剧烈的、生动的感觉,他会让整本书失衡的。” “你得把那种拼板玩具式的故事都扔到一边去,试着写一本关于人类感觉的书。” “我不敢去尝试,彼得。这可能会太靠近我的内心世界了。” “这会是你做的最明智的一件事。” “把它写出来,然后就解放了?” “是的。” “我会考虑的。那会让写作的人像在地狱里一样难受。” “如果你能写一本好书,感觉像在地狱里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些诧异,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是因为这竟然是他说的。她从来就没有想象过,他如此严肃地对待她的小说。而且她也从来没有期待过,他会不留情面地给她提出意见。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他刚才简直像一个开罐器一样怜香惜玉。 “你还没有写过那种经过尝试可以写出来的书昵。”他继续说,“如果你太接近事物的话,你可能就写不出来了。但你现在可以做,如果你有——” “勇气?” “正是。” “我想我不能面对这个。” “行的,你可以!等你能够面对之后,就会找到平静。我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试图逃避我自己,但这没有用。犯错误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不去利用它们?振作起来。从威尔弗里德开始。” “该死的威尔弗里德!……好吧,我会尝试的。无论如何我也会从威尔弗里德身上挖出些东西来。” 他从桨上腾出右手,伸向她,自我解嘲道: “总是放下规则,对一些人表现出那种精美的傲慢,对不起。” 她接过了他的手和道歉,他们一起愉快地划船。但她想,这是真的,她的确应该做得更好一些。这次她竟然没有愤怒,这让她觉得很奇怪。 他们在学院后门处道别了。 “晚安,哈丽雅特。我明天会把你的笔记带来。下午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必须和小杰拉尔德吃午餐,去装个严肃的叔叔。” “那么,你大约六点过来吧。晚安一非常感谢你。” “我欠你的。” 他很有礼貌地等着她关上门,并锁好他们之间那重重的铁栅。 “这样(用一种甜蜜的口吻),女修道院的大门在索尼亚身后关上了!” 他做了一个戏剧化的手势,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前额,故作痛苦状,蹒跚离开的时候差点跟院长撞个满怀。院长跟往常一样,在路上轻快地小跑。 “你们好好聊。”哈丽雅特说,然后就从小径上勿勿离开了,不想等着看接下来的情节。 上床睡觉的时候,她想起一位善意但语无伦次的牧师的即席祈祷,只听过一次,就永远不能忘怀: “主啊,教我们把心儿掏出来,亲眼仔细打量一番,不管这会有多么困难。” 第16章 从烈火里将你们解救,从赐福的谋杀里,从所有的灾难里,他们可能会把你的夜间美梦惊扰:善良保护你们所有的人,让妖怪无法靠近,在你们入睡的时候。 ——罗伯特·赫里克 “哦,小姐!” “小姐,我们非常抱歉来打搅你。” “别这样说,凯莉,什么事?” 当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躺在那儿,盘算怎么才能重新塑造威尔弗里德,又不至于把你的整个情节都摧残,接着刚刚跌入那些防腐的公爵尸体萦绕于脑中的模模糊糊的睡眠,这时却被两个穿着睡袍、情绪激烈得几乎要歇斯底里的仆人猛地揪到现实意识中,这不能不说是件恼人的事。 “哦,小姐,院长让我们过来告诉你。有个东西把安妮和我吓坏了。我们差点就抓到了。” “抓到了什么?” “不知道那是什么,小姐。在科学讲堂,小姐。我们就在那里看到的。太可怕了。” 哈丽雅特坐了起来,一脸茫然。 “现在已经跑了,小姐,她那时肯定在做什么可怕的事。我们都不知道这到底会怎样,所以就想应该去找人过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凯莉,告诉我吧。坐下来,你们两个都坐下来,从头讲起。” “但是,小姐,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从暗房的窗户,那人就是从那里跑的。我觉得她有可能正在谋杀什么人。房间是反锁着的,钥匙在里面——也许会有一具死尸横在那里,满地是血。” “别胡说了,”哈丽雅特说,但她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开始找拖鞋,“如果是有人要搞什么鬼把戏,我们必须去阻止它。但不要说什么血啊尸体啊之类的胡话。那个人跑去哪里了?” “我们不知道,小姐。” 哈丽雅特看了一眼情绪激动、身材粗壮的凯莉,她的脸已经皱了起来,并微微抽搐着,眼神惊慌失措,似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没想到现任仆人总管原来这么不沉着,她那旺盛的精力似乎都变成过大的甲状腺了。 “那院长在哪里?” “小姐,她在讲堂门口等你。她说让你过去一” “好的。” 哈丽雅特把手电筒放在睡袍口袋里,和访客们匆匆出去了。 “现在,赶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声音压低些。” “小姐,安妮过来跟我说——” “那是什么时候?” “十五分钟之前,小姐,差不多那个时候。” “差不多,小姐。”安妮说。 “我在床上睡觉,连个梦也没做。然后听到安妮说:‘凯莉,你的那串钥匙呢?讲堂里有什么东西很奇怪。’然后我跟安妮说——” “等一下,安妮有话想说。” “好的,夫人,你知道在新四方院后面的科学讲堂吗?从我们那幢楼里可以看到的那间屋子。我大概一点半的时候醒了,然后看见讲堂里有灯光。我觉得这有点奇怪,都这么晚了。然后我看到窗帘上有个影子,像是有个人在动。” “那窗帘是拉着的?” “是的,小姐;但那是浅黄色的窗帘,你知道的,所以那个影子看得很清楚。我看了一会儿,那影子没了,但灯还亮着,我就觉得很奇怪。然后我去把凯莉叫醒,让她给我钥匙,我要去看个究竟,以免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然后,她也看到灯光了。我说:‘哦,凯莉,跟我一起去吧,我不想一个人去。’于是凯莉就跟我一起去了。” “你们是从礼堂还是从四方院穿过去的?” “从四方院过去的,小姐。我们觉得那样会快些。穿过了四方院和铁门。我们试着从窗户往里看,但窗户关得很严实,窗帘也拉下来了。” 她们现在到了图德大楼,经过的时候,这里的过道似乎都很安静。老四方院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有什么闹剧发生过。图书馆楼是黑的,只有德·范恩小姐的灯亮着,还有走道里微弱的光线。 “然后我们走到讲堂门口,门是锁着的,钥匙在里面。我弯腰从钥匙孔里看到了那边的钥匙,其他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我注意到门上的帘子并没有拉得很严——你知道的,门上有玻璃。于是我就从缝隙里看,看到了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小姐。我说:‘哦,她在那儿!’凯莉说:‘让我看看。’她轻轻推了我一把,我的胳膊肘撞到了墙上。里面的人肯定察觉到了,因为灯立刻就熄灭了。” “是的,小姐,”凯莉很急切地说,“我说:‘在那儿!’然后里面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太可怕了。接着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喊了出来,‘哦,她被我们吓跑了!’” “我跟凯莉说:‘快去找院长!我们这次要把她抓到。’凯莉就去找院长了,我听见有人在里面走动,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接着院长就来了,我们等了一会儿,我说:‘哦!你觉得她会不会割喉自杀,现在已经躺在地板上了?’院长说:‘天哪!我们太笨了。她可能已经从窗户那儿跑了。’然后我说:‘可是所有的窗户上都有栏杆。’院长说:‘暗房里的窗户,她是从那里逃走的。’暗房的门也是锁着的,所以我们从外面兜了一圈,那里的窗户的确大开着。院长说:‘去找范内小姐。’然后我们就来了。” 这时,她们已经到了新四方院的东角,马丁小姐正在那里等着。 “恐怕我们的老朋友已经消失了,”院长说,“我们应该早些想到那扇窗户的。我在四方院里转了一圈,什么异样也没发现。让我们祝福那个家伙已经回到床上睡觉了吧。” 哈丽雅特检查了门。这门肯定是从里面锁上的,而且玻璃格上的窗帘的确并不那么严实。但里面是一片漆黑和寂静。 “福尔摩斯现在会怎么做?”院长问。 “我想我们得想办法进去,”哈丽雅特说,“你没有长钳子之类的东西?没有。那好,那我们可能得把玻璃打碎。” “别划伤了自己。” 哈丽雅特想,她笔下的侦探罗伯特·特姆勒顿多少次破门而入,然后发现金融家的死尸!她有一种很荒唐的感觉,感觉自己在扮演小说里的角色。她把自己的睡袍叠起来贴在玻璃板上,然后紧握拳头给了那睡袍重重一击。她惊讶地发现,随着一声轻轻的破碎声,玻璃真的被敲碎了,就像小说里一样。现在,用一块围巾或者手帕包住手和手腕,一方面起保护作用,一方面也防止在钥匙或门柄上留下更多的指纹。院长很配合地提供了这些必须的物品,然后,门被打开了。 在手电筒的亮光中,哈丽雅特首先去找开关。开关在“关”的位置上,她用手电筒的一头把开关打开。房间立刻被照亮了。 这是一个很空旷、很让人不舒服的地方,里面摆放着几张长桌子、几把硬椅子和一块黑板。这里被称做科学讲堂,一部分的原因是,在不怎么需要仪器的情况下,爱德华斯小姐有时用这间屋子来辅导学生。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一些给学院留下一笔钱的过世的捐赠人,他们还捐赠了一些科学书籍、解剖石膏、已故科学家的肖像画以及装有地理模型的玻璃盒子;这些遗产已经很让人尴尬了,但要接受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所有的这些杂七杂八的物品都得放在一个房间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个房间和科学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唯一的关联可能是它的旁边有一个带着洗涤槽的小屋——摄影爱好者有时把那间小屋当做暗房用,所以这间小屋也称为暗房。 灯亮了以后,两位仆人当时听到的跌跌撞撞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就一目了然了。黑板摔在地板上,几把椅子也倒了,看上去似乎有人在黑暗里匆忙逃窜,被几件桌椅挡住了。房间里最吸引人的是一张桌子上躺着的一套东西。其中有一沓报纸,报纸上有一盒糨糊,糨糊刷子插在里面,还有一个带盖的硬纸板盒,盒子里面装着被剪下来的字母。而且,桌子上还有几封信笺,信笺上用的是现在大家已经很熟悉的恶作剧的风格,像往常一样贴着字母;另外一份完成了一半的风格一致的作品落在了地板上,显示着那个人正在工作时被人打断了。 “原来这里就是她的工作室!”院长惊呼着。 “正是,”哈丽雅特说,“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并没有必要在公共场所干。为什么不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我说,院长——别碰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最好保持现场原状。” 通向暗房的门是开的。哈丽雅特走进去,查看了一下洗涤槽,洗涤槽上的窗户是开着的。灰尘的印痕清楚地证明,有人曾经从这里爬到了窗台上。 “这窗户外面是什么?” “是一条石板小路。我估计你在那里不会有什么发现。” “是的,那个地方正好没有任何房间能看到,除了走廊里的浴室外。所以几乎不可能有人会看到她跑出去。如果这些信必须在一个讲堂里炮制完成的话,这里真是个理想的地方。好了!我觉得我们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哈丽雅特转身冲着两位仆人,“你说你们看到那个人了,安妮。” “不是真的看到了她,小姐,没认出来。她穿着一身黑,在远远的桌子那边坐着,背对着门。我以为她在写什么呢。” “她跳起来,过来关灯的时候你们也没有看到她的脸?” “没有,小姐,我告诉凯莉我看到一个人,然后凯莉也要看,就撞到了门上。我正想告诉她不要搞出声音来,灯就一下子灭了。” “你看到什么了吗,凯莉?” “唉,我真不知道,小姐。我当时太紧张了。我就看到了灯,然后就什么都没有看到了。” “也许她是贴着墙蹭过去关灯的。”院长说。 “一定是的,院长。你能不能进去,坐在那桌子旁的椅子上。我来看看从门缝里能看到什么。然后,等我敲玻璃的时候,你能不能站起来去关灯,越快越好,贴着墙过去然后把灯关了。安妮,这窗帘跟刚才的位置一样吗?我敲碎玻璃的时候,有没有把它弄乱?” “小姐,我觉得和刚才差不多的。” 院长进去并坐了下来。哈丽雅特关上了门,并把眼睛凑到窗帘的缝隙里。那个缝在门的铰链处,能够让她看到窗户、尽头的两张桌子,还有窗户下面原本黑板所在的位置。 “看,安妮,是不是就是这样?” “是的,小姐。只不过刚才黑板是竖立起来的,当然。” “现在——就照刚才做的。跟凯莉说你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凯莉,你撞到了门,然后往里面看,就跟你们刚才做过的一样。” “好的,小姐。我说:‘她在那儿!我们抓到她了!’然后我像这样跳回来。” “是的,我说:‘哦,天哪!看啊!’——然后我就挤过去撞到安妮和门了——就像这样。” “我就说:‘小心——看你干的好事。’” “然后我说:‘天哪!’或者类似的话,然后我看进去,就什么也没看见了——” “你现在还是想不起来看到人了?” “没有,小姐。等我试着去看的时候,灯突然就熄灭了。” 灯熄灭了。 “那是怎么灭的?”院长小心翼翼,冲着门镶板上的洞问了一句。 “一流的表演,”哈丽雅特说,“神速。” “我一听到声音,就马上跳到右边,然后顺着墙摸过去。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没有声音。你穿了一双软拖鞋,是不是?” “小姐,我们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她应该也穿了一双软拖鞋。好了,我想就这样吧。我们最好在学院周围查看一下,看看是不是一切安好,然后回去睡觉。你们两个现在可以走了,凯莉——马丁小姐可以和我去巡逻一下。” “好的,小姐。安妮,我们走。不过我想没人能睡着——” “你们能不能别吵个没完!讨厌!” 那怒气冲冲的声音宣告着有人来了,是一个极为愤怒的穿着睡衣的学生。 “记着,晚上有人想睡觉。这个走廊真是——哦,对不起,马丁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也没有,佩瑞小姐。实在抱歉我们打搅到你了。有人没关讲堂的灯,我们过来看看确认一下安全。” 那学生离开了。头发被抓得乱七八糟的,显示出这吵声多让她心烦。两个仆人也走了。院长转向哈丽雅特说: “那重现犯罪现场的把戏到底有什么名堂?” “我想搞清楚,安妮说的是不是她真实看到的东西。有些人有时会被自己的想象力控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把这些门锁起来,钥匙也拿走。我想再听一下别人的意见。” “啊哈!”院长说,“在圣克洛斯路亲吻我脚的那个优雅绅士,还喊着:她站在小路上,无疑像个女神。” “这听起来很符合他的性格。不过,院长,你的确有双很漂亮的脚。我留意过。” “有人仰慕它们呢,”院长很沾沾自喜地说,“但在相遇五分钟后,并是在公众场所,这很少发生。我和勋爵阁下说:‘你真是个傻傻的年轻男子。’他说:‘男人,这是肯定的;有时候傻到年轻的程度。’‘好了,’我说,‘请起来吧,你不能在这里傻到年轻。’然后他说:‘我请您原谅,我表现得像个骗子一样;我没有任何理由这样说,但您能原谅我吗?’所以我就邀请他一起吃晚餐了。” 哈丽雅特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对好看的头发和消瘦的体型太情有独钟了。对一个纤瘦的人来说很合适,但对于一个粗粗壮壮的人,这个幽默词汇就很无礼了。” “这可能真的极端无礼,但事实上并没有。我很感兴趣,他会怎么分析今天晚上的事。我们最好去查看一下,看看有没有么更好玩的闹剧。” 不过,她们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事。 早餐之前,哈丽雅特给米特雷宾馆拨了一个电话。 “彼得,你可不可以抽时间今天早上就来一下,不要等到六点钟呢。” “五分钟内就赶到,不管你什么时候让我去哪里。‘如果她要求,他们会赤脚去耶路撒冷,去,去大卡姆法庭,去东印度群岛,为了给她送去一只鸟,好戴在她的帽子上。’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没什么要紧的,有一些现场证据。但你可以先吃完培根和鸡蛋再来。” “我会在半个小时内赶到乔伊特门卫室。” 他带着本特和一台照相机过来了。哈丽雅特把他们带去院长的房间,告诉他们整个故事。院长对叙述也有所贡献,她还问他想不想问询一下两个仆人。 “现在不用。你们似乎已经问了所有该问的问题。我们现在去看看那个房间Ⅱ巴。我想,除了这条走廊以外,没有路能去那里了吧。左边有两扇门,通向学生的房间,我想。还有一扇在右边。然后就是浴室之类的地方。那个门是暗房的门?这个?其他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她只可能从窗户逃走。我明白了。讲堂的钥匙在里面,门帘就是这样子的吗?你确定?好的,现在能把钥匙给我吗?” 他把门打开,看了一眼。 “拍张照片,本特。你们这幢楼里的门很漂亮嘛。橡木的。没有油漆,没有抛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在灯开关和门把手上大致检查了一下。 “我是不是真的会看到你们是怎么发现指纹的?”院长问。 “怎么,当然了,”温西说,“这不会有任何发现。但这让观众们看得高兴,我的自信心又能暴涨了。本特,吹粉器。你现在就可以看到了,”他迅速地把粉吹在门套和门把手上,“人开门的时候总是要摸门把手,这种习惯是多么根深蒂固啊。”当他把多余的粉吹掉的时候,在门把手上有数不清的重重叠叠的指纹出现在视线里,“这就是出色的指纹采集器的作用了。我能从浴室里借一把椅子吗?……哦,谢谢你,范内小姐,我的意思并不是叫你去拿。” 他在门顶和门套上沿也开展了同样的工作。 “你可能不会在那里找到指纹的。”院长说。 “要是能发现的话,我会大吃一惊的。这只是用来展示我的细心谨慎和办事效率。用警察的话说,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你们这个学院的灰尘保持得很完好啊,我要祝贺你。好了,什么也没有。我们现在要把我们紧张的眼睛投向暗房的门了,去把这套程序重复一遍。钥匙?谢谢你。你看,这里的指纹少一些。我想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从讲堂那边过来的。这可能也是门顶上灰尘沉积的原因。有些东西总是被忽略,是不是?不管怎么样,这块油地毡还是很荣幸地被清洗过了。我是不是应该跪在地板上找脚印?这对我的裤子来说会是场灭顶之灾,而且几乎没有用处。我们还是检查窗户吧。是的——有人肯定从这里逃出去过。不过你们早就知道了。她从洗涤槽.99lib.这儿爬上去,并把晾碗篮里的酒杯打碎了。” “她踩在洗涤槽里,”哈丽雅特说,“并在窗台上留了一个湿乎乎的印子。当然,现在已经干了。” “是的,但这证明了她的确是从这里出来的,并且就是在那个时间——尽管这几乎已经不需要证明。这里没有别的路出去。这并不是一个密封的卧室和一具尸体那种老问题。本特,你搞完了吗?” “是的,老爷,我拍了三卷胶卷。” “够了。你可不可以清理一下这些门?”温西转过身,对院长笑了,“你看,即便我们在这些指纹上有所发现,这指纹也属于绝对有正当理由到这里来的人。况且,我们的罪犯,就像当今这个时代的每个人一样,应该知道戴手套。” 他用审视的目光检查了一遍讲堂。 “范内小姐!” “怎么?” “这间屋子里有件事让你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什么?” “你用不着我来告诉你吧。” “是的,我确信我们两个人心心相印,不过告诉马丁小姐吧。” “搞恶作剧的人关灯的时候,她一定离门很近。然后她逃去了暗房。为什么她要把黑板打翻呢,这个东西并不在两道门之间啊。” “正是。” “哦!”院长喊着,“但这没什么。人在黑暗中经常摸不清方向。有天晚上,我的读书灯不亮了,我起来打算找墙上的开关,但却在衣柜那儿把鼻子撞了个正着。” “这样啊!”温西说,“当常识的寒冷声音落到我们的猜想上,就好像冷水浇上了热玻璃,把玻璃弄得粉碎。但我不相信。她其实只需要顺着墙摸就可以了。她一定有什么原因才会跑到房间中间来的。” “她也许在哪张桌子上丢下了什么东西。” “这很有可能。但是,是什么?应该是一件能让人判断出她身份的东西。” “一块手帕或者什么的,她贴匿名信的时候,用那个来压住信纸。” “可以这样判断。我想,这些信纸和你找到它们的时候是一样的。你有没有去检查糨糊是不是湿的?” “我只是摸了一下地板上没完成的那封。你可九九藏书以看出她是怎么弄的。先在信纸上涂上一条糨糊线,然后把字母粘上去。这封没完成,上面糨糊线还是黏的,但并不湿。不过你知道,她走后五到十分钟我们才进来的。” “你有没有去检查一下别的信?” “没有。” “我就想知道她在这里工作了多久。她逃跑得真够敏捷的。但我们可能能找到别的线索。”他拿起那个装着字母的带盖盒子。 “粗糙的棕色硬纸板,我想我们不必自找麻烦在这上面找指纹了。就算是找到了,也可能是别人的指纹。她几乎就要完成她的大作了;那里只剩下几十个字母,其中许多都是Q,K,Z这种不方便使用的辅音字母。我真想知道最后结尾的地方,她想要拼出什么。” 他从地板上把信纸捡起来,并翻过来。 “给你的,范内小姐。这是第一次你有此殊荣吗?” “第一次之后的——第一次。” “哈!‘你不要奢望会抓到我,你让我觉得好笑,你……’你的绰号有待完工呀——从这盒字母里找。如果你的词汇量足够大的话,你可能能找到接下来的词汇是什么。” “但是……温西勋爵——” 她很久都没有用他的头衔来称呼他了,这让她感觉很别扭。但他却反应得体,这让她大为感激。 “我想知道的是,她究竟为什么来这个房间。” “这是个谜,对不对?” 桌子上有一只有灯罩的阅读灯,他很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把灯的开关按来按去。“是的。她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做昵?为什么这样等着别人来发现?” “对不起,老爷。” “怎么了,本特?” “这是不是对查案有所帮助呢?” 本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站起身,手上拿着一枚长长的黑色发卡。 “太好了,本特!这就像是从一本被人遗忘的书里飘出来的树叶。多少人用这种东西?” “哦,现在很多人都戴这个,”院长说,“脖子边的小发髻现在又开始流行了。我自己就用,但我的是铜的。还有一些学生,还有利德盖特小姐——但我想她的也是铜的。” “我知道谁用这种形状的黑发卡,”哈丽雅特说,“我曾经有幸帮她戴过。” “德·范恩小姐,是的。她总是把发卡掉得到处都是。但我想,她是这个学院里唯一永远都不会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人。她没有讲座,也不上课,从来都不用暗房,也不会查阅科学书籍。” “我昨天晚上过来的时候,她在自己的屋里看书呢。”哈丽雅特说。 “你看到她了?”温西迅速地说。 “对不起。我犯傻了。我只是说,她的阅读灯是亮着的,就在她的窗户旁边。” “你不能因为一盏阅读灯就建立一个她不在场的证据,”温西说,“我想,最后我还是得跪着检查地板。” 院长找到了第二个发卡——在一个很合情合理的地方——暗房里靠近洗涤槽的角落里。她太高兴了,感觉自己像是个侦探,几乎都忘记这个发现已经被讨论过了,直到哈丽雅特残忍地提醒她。 “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个发卡是谁的,”彼得安慰地说,“这将会是范内小姐一个小小的侦察任务。”他把信纸都收集了起来,“我会把这些带走,加到档案里。我想黑板上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吧。” 他把黑板扶起来。黑板上面只有几个化学方程式,用粉笔写成的,是爱德华斯小姐的笔迹。他把黑板架也恢复到原来的位置,离窗户很远的那一边。 “看!”哈丽雅特突然说,“我知道她为什么从那里走了。她本想从讲堂的窗户里逃出来,但忘记了这些窗户上有栅栏。她把窗帘拉开的时候才看到了栅栏,然后她又想起暗房,所以就匆匆往那边跑,把黑板绊倒了,并把挡路的椅子踢到一边。她一定是在窗户和黑板架之间走的,因为黑板和黑板架都是往前倒的,而不是向后倒向墙壁。” 彼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他回到暗房里,把窗框拉下来又拉上去。窗框活动得很灵活,并且没有声音。 “如果这个地方的建筑质量不是这么好的话,”他几乎用一种谴责的口吻说,“就有人能听见这个窗户往上拉的声音了,并能及时跑过去抓住她。既然如此,我想知道安妮怎么没有听见杯子掉进洗涤槽的声音……但即使她听到了,也可能以为是讲堂里的什么东西——某个玻璃盒子或者什么的。你们来之后,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吗?” “什么都没有。” “她肯定是在凯莉把你从床上揪起来的时候,逃出去的。我想没有人看到她跑出去。” “只有三个学生的窗户可以看到那面墙,我已经问过了,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哈丽雅特说。 “好了,你可以去问一下安妮关于那个酒杯的问题。问她们两个在过来的路上,有没有注意到暗房的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的。我不指望她们注意到这个,但你永远也说不准。” “那有什么关系?”院长问。 “关系不是很大。但如果这是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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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就能进一步证明范内小姐关于黑板的那个观点。如果那是开着的,我们就能判断她已经计划逃跑的时候就从那个方向走。这样我们就能判断,我们对付的这个人是否有未雨绸缪的眼光——精神上的,我是说。你同时也可以去问一下其他住在仆人宿舍楼里的人,是否看到了讲堂里的灯光。如果看到了,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哈丽雅特笑了。 “我可以马上回答你。一个也没有。如果她们看到了,会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股脑地告诉我。你完全可以断定,安妮和凯莉的这个历险记肯定是今天早上仆人中间的谈话主题。” “这,”勋爵说,?的确非常有理。” 然后是一段沉默。这间讲堂似乎没有更深层的领域可供挖掘了。哈丽雅特提议温西可以在学院里转一圈。 “我也正准备提议这个,”他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半个小时之后,利德盖特小姐要到我这里拿一份新的诗韵评论,”哈丽雅特说,“我必须回去,她的时间那么宝贵,可怜的人,她突然又想要做一份新的附录。” “哦,不是吧!”院长喊道。 “啊哈,是的!但我们可以转一转,观赏一下更为重要的受害地。” “我尤其希望去看看就餐礼堂和图书馆,还有这两个地方之间的必经之路,图德大楼的人口——那里有巴顿小姐从前住的房子。还有教堂的正面和后门,还有那个在上帝的帮助下,学生们跳墙的地方,以及从伊丽莎白女王楼去新四方院的路。” “我的天!”哈丽雅特说,“你难道整夜都在看那个档案?” “哈!没有。我起得非常早。但不要让本特听到了,不然的话他又要开始担心我了。藏书网人会死掉,尸体会被虫子吃掉,但这不会是因为起得太早造成的。实际上,人家说早起的虫子被鸟吃。” “你让我想起,”院长说,“我的房间里有六只虫子在等鸟吃昵。三个迟归却没有晚归特许的,两个在禁止的时间段内放留声机的,一个不按规则骑摩托车的。我们会在晚餐后再见的,温西勋爵。” 她很快地跑了,去处理那些小犯罪分子,留下彼得和哈丽雅特两个人游览校园。这个过程中,彼得的话让哈丽雅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了。 “我想,”他们来到乔伊特门卫室的时候——他的车放在那里——他最后说,“你今天晚上会有些小麻烦。” “为什么?” “原因有一个,夜晚变得很短,危机很大……你会觉得我在冒犯你吗一如果我建议你应该采取个人防范措施的话?”
“什么样的防范措施?” “我不会给你一把手枪,让你带着睡觉。但我现在总觉得,你和至少另外一个人会有危险。这可能只是个错觉。但如果这个浑蛋被惊动了,并且有些狗急跳墙——我想她应该被惊动了——那么下一次作案可能会是很严重的——如果有下一次的话。” “好吧,”哈丽雅特说,“我们已经得到她的表态了,她说她觉得我只是很好笑。” 他的注意力似乎被仪表设备中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并没有看着她,而是看着他的车说: “是的。但毫不夸张地说,我真希望我是你的丈夫或者你的哥哥或者你的情人,或者任何角色,只要不是现在的这个我。” “你是说,你到这里来,对我来说是一个危险?” “我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但这并不能阻止你的到来会毁了我。” “她可能会想得很仔细,很清楚。” “好吧,我不在乎危险——如果真有危险的话。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如果我和你有什么关系的话,这种危险就会小一些。” “那样就会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来解释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不要以为我想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我只是想警告你,认识我这个人有可能会很危险。” “让我们把这件事说清楚,彼得。你觉得你出现在这里会让这个家伙崩溃,并且她可能要打击我。然而,你又试图告诉我——用一种微妙的方法——如果我们把对这个案子的兴趣乔装成对另外一件事的兴趣,这样可能会安全点。” “对你来说安全点。” “是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但我宁愿死也不愿意搞这样尴尬的伪装。” “你不会?” “所以,比起让我尴尬来说,你更宁愿看到我死。” “这可能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自我中心论,但我完全是为你着想。” “当然了,如果你是这种甘愿冒险的支持者,我想告诉你,走开。” “我可以看出,你要和我争执,让我走开,让这件事悬而未决。” “那么,彼得,我的确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做任何对你或者关于你的伪装。但我想你把整件事情夸大其词了,你通常并不会像这样容易被吓住。” “我会,很经常。但如果这只是我自己的危险,我可以让它就这样危险下去。但如果是对其他的人——” “你就本能地想把女人和孩子呵护在翅膀下。” “是的,”他承认了,但又反驳道,“一个人总不能把他的本性完全压制住吧,即便这个人的理智和自身利益完全是另外一种方式。” “彼得,这太遗憾了。让我给你介绍几个喜欢被保护的小女人吧。” “这太浪费了。而且,她们会一直欺骗我——用那种最善良的手段——说是为我好,这一点我无法忍受。我更愿意被一个和我平等的人得体地照顾着。如果我真的那么想照顾人,我可以雇个人来照顾,在她们太圆滑的时候把她们解雇。我不是在说本特。我不保护他,是他在保护我,他保留着他自己独立的判断……不管怎样,把自告奋勇保护你的主意放在一边吧,我能不能建议你,适当听取一下合理的劝告?老实说,我不喜欢卷宗里那些关于刀和搏斗的章节。” “你是认真的吗?” “这一次是。” 哈丽雅特本想让他不要这样胡搅蛮缠,然后她又想起巴顿小姐的故事,说那个人有强壮的手,从背后一把钳住她。这可能真的很有道理。在夜间巡逻,走长走廊的想法突然变得那么可怕。 “很好,我会小心的。” “这才是明智之举。我现在得离开了。晚餐的时候我会回来和高桌的人见面。七点钟?” 她点了点头,感觉有些空荡荡的,要去和利德盖特小姐的稿子们搏斗了。 第17章 那些提问多的人就会学得更多,掌握得更多;尤其是如果他给他问的人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因为他会给他们演说的快乐,也可以让自己不断地获取知识。可但愿他的问题没有那么麻烦,不然就显得有些装腔作势;也但愿他让其他人有说话的机会。 ——弗朗西斯·培根 “你看起来,”院长说,“像一个紧张的母亲,自己的孩子马上就要在学校晚会上背诵《长庚星的沉没》。” “我感觉,”哈丽雅特说,“更像是丹尼尔的妈妈。达赖厄斯国王对狮子们说:——咬丹尼尔。咬丹尼尔。咬他。咬他。咬他。”。 “呃!”院长说。 她们站在教研室的门口,从那里可以方便地眺望乔伊特门卫室。老四方院里热闹得很。晚餐要迟到的人正匆匆忙忙地换衣服;其他的人已经换好了衣服,三五成群地在四方院里闲逛,等着晚餐的钟声;有一些人还在打网球;德·范恩小姐从图书馆里出来,面无表情地整理头发上的发卡(哈丽雅特已经检查过那些发卡,的确没错);新四方院的方向,一个优雅的身影向她们走来,那神态像是在炫耀着什么。 “肖恩小姐有了一件新礼服裙。”哈丽雅特说。 “是!她真是时髦啊!她就像玉米田里的柠檬一样美,可爱地滑行而来,仿佛一只海洋上的航船。 “这个,我亲爱的,是用来形容丹尼尔的。” “院长,亲爱的,你现在越来越像只猫了。” “呵,我们难道不都是吗?这些早到的人都极其阴险。就连希尔亚德也穿着她最好的黑礼袍,里面还有一条长裙。我们都觉得人多才安全。” 在天气晴朗的夏日,教研室的人一般不会在晚餐之前就出门,在四方院会合。但哈丽雅特环视一周,不得不承认,和平时比起来,今天晚上很多人七点之前就来了。她觉得她们看上去都有些忧心忡忡,甚至可以说是有敌意的。她们回避和别人的眼睛对视,但她们又聚在一起,仿佛要为对付一个共同的敌人而设起防线。她突然觉得,每个人都因为彼得·温西而惊慌实在太可笑了,这些人像牙医诊所等候室里那群紧张的可怜病人一样。 “我们好像,”普克小姐尖刻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为我们的客人准备了一个很恐怖的欢迎仪式。他很胆小吗?” “我应该说,他非常强硬。”哈丽雅特说。 “这让我想起来,”院长说,“就衬衫前襟来说——” “硬的,当然,”哈丽雅特很愤怒地说,“如果他的肚子会鼓起来,或者发出嘎吱声,我就给你五英镑。” “我这样问你可能很不合适,”普克小姐说,“那嘎吱声是怎么发出来的?我不想去问特里普博士这么私人的问题,但我的好奇心真的被激起来了。” “你应该去问问温西勋爵。”哈丽雅特说。 “如果你觉得他不会认为我在故意冒犯他的话,”普克小姐非常严肃地说,“我真会去问。” 新学院那些钟已经走调了,敲了四下一刻钟的钟声,却敲不出来正点小时。 “守时,”院长的眼睛转向门卫室,然后说,“似乎是绅士们的一种美德。你现在最好去接他,在他受折磨之前安抚一下他的神经。” “你这么觉得吗?”哈丽雅特摇了摇头,“你不可能撼动托马斯·尤温涅。。” 也许,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在偌大的四方院里,一边走一边接受一群大学女性的目光考验,这可能是有一些尴尬;但比起其他一些事,这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把戏。比如,从罗德板球场的看台到场地远端的艰难的长途旅行,前面是五个球门和九十个有待解决的连续击球。那样,几千个人就能认出那轻松从容的步伐,以及那自信满满的头颅。哈丽雅特让他一个人走完四分之三的旅程,然后迎了上去。 “你有没有刷牙,有没有祈祷?” “有的,多事婆;还剪了指甲,洗了耳朵后根,带了一块干净的手帕。” 再看看此时正好经过的那一群学生,哈丽雅特真希望她也能对她们说一样的话,她们又脏又邋遢。哈丽雅特突然感觉自己对肖恩小姐感激不尽,只有她还能为这个学院女人的着装增点面子。她心怀疑虑地护送着他,从他那讲究的发型到鞋子来看,他今天早晨的那种严肃已经不见了,现在像只淘气的猴子准备要调皮捣蛋了。 “过来吧,要保持仪态。你见到你的侄子了吗?” “见到了。可能明天你就能看到我破产的新闻了。他让我向你转达他的爱,一点都不考虑我是否会在这件事上也能对他宽宏大量。我现在对你表现的爱都是转达自他的,不过以前是我自己的。那个颜色很适合你。”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她希望他指的是她的礼服裙,但并不确信。院长迎了上来,她把他交给了院长,并把介绍的琐事留给院长,自己高兴地解脱了。哈丽雅特用娱乐的眼光看着她们的介绍。利德盖特小姐太扭捏了,简直毫无风格可言。她用一种最寻常的方式问候了他,然后问了些关于他在中欧的情况。肖恩小姐优雅地给了一个微笑,衬得斯蒂文小姐的无礼就更为明显了,她只是说了一句“你好”,便立刻回到和埃里森小姐热烈的关于学院事宜的探讨中。普克小姐的问候加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关于最新的谋杀案。巴顿小姐本来想要让他好看,但却被他友善的面容化解了,于是她转而评价了一下天气,说今天的天气真是好极了。 “滑稽的人!”哈丽雅特想。这就是巴顿小姐,发现她跟他没有什么话说,于是把他介绍给了希尔亚德小姐。 “哈!”温西立刻说,冲着历史学讲师阴沉的眼睛笑了,“太令人高兴了。你在《历史学评论》里的那篇论文,从外交的角度谈离婚……” (天哪!哈丽雅特想,但愿他还知道自己的专业知识。) “……真是大师级的。真的,我真的这样觉得。如果要挑毛病的话,你有那么一点点低估了克莱门特七世承受的压力,由于……” “……查阅未经编辑的稿件,这又属于……” “……你也许可以把你的议论再挖深那么一点点。你有一点说得非常正确,国王……” (是的,他仔细读过那篇论文。) “……因为偏见而扭曲了,但对教会法有一定的权威……” “……需要彻底检查,重新编辑。太多的错误抄本,让人难以置信的大纰漏最起码有一个……” “……如果任何时候你需要帮助,我可以帮你联系到……官方渠道……私人的介绍……一点困难都没有……” “希尔亚德小姐,”院长对哈丽雅特说,“看上去好像有人送了她一件生日礼物似的。” “我想,他要她提供一些极为珍贵的信息资料。”(她想,毕竟他是个大人物,尽管从来没有人把这个记在心上。) “……与其说政治上的,不如说经济上的。” “哈!”希尔亚德小姐说,“当话题涉及国家财政时,德·范恩小姐才是真正的权威人士。” 德·范恩小姐做了一下自我介绍,然后继续讨论那个话题。 “呵,”院长说,“他彻底征服了希尔亚德小姐。” “不过德·范恩小姐正在彻底征服他。” “这征服是相互的,我认为。不管怎么说,她后面的头发滑下来了,这是个很肯定的信号,她一定很快乐、很激动。” “是的。”哈丽雅特说。温西很机智地辩论着关于修道院财产的拨款问题,但脑子里却在想发卡的事,她对此毫不知情。 “督学来了。我们必须得打断他们了。他得去和巴林博士打个招呼,然后一起进餐厅……真是好啊。她缠住他了。那个皇家特权的定论!……你想不想坐在他的旁边,帮他一把?” “我不觉得他需要我的帮助。你应该坐在他旁边。你没有嫌疑,你也了解所有的信息。” 根据这个安排,哈丽雅特最后坐在了一个不太舒服的位置,就在希尔亚德小姐(她觉得希尔亚德小姐总是很抵触她)和巴顿小姐(她显然还在为温西嗜好侦探活动而担忧)之间,和她面对面的两个人正是最能分散她注意力的人。院长的另外一边坐着普克小姐,希尔亚德小姐的另外一边是德·范恩小姐,她们都在彼得的视线之内。利德盖特小姐坐在桌子遥远的尽头,她这个安全的堡垒并没有提供什么避难所。 希尔亚德小姐和巴顿小姐都没什么话和哈丽雅特说。这样倒方便了哈丽雅特,她可以不费劲地旁听督学和温西之间的对话。整个谈话中,督学很直接地想驳倒温西,而温西狡猾地掩饰着自己,并反过来要驳倒督学,不过争辩的双方都非常彬彬有礼。 巴林博士的开场问题是问温西勋爵是否已经观察过了整个学院,对学院有什么看法。督学又谦逊地加了一句,从建筑的角度说,学院当然没有希望和更加古老的建筑物一较高下。 “想一想,”这位勋爵可怜地说,“我自己家族的古老建筑物是由野心、扰乱、丑化和愚弄组成的,你的这个评价听上去像是讽刺。” 听到这样的话,督学几乎要为自己话语的疏忽而内疚了,她诚恳地请他相信,她并没有影射之意。 “对我们来说,偶尔的提醒也是好的,”他说,“我们在十九世纪的哥特建筑风里受了压抑,唯恐在骄傲的贝利奥尔学院里把上帝给忘了。我们把好的东西都推翻了,来给坏的东西让路;你们呢,正好相反,在一无所有的基础上建造出来——这是个更加美好的过程。” 玩笑和严肃,这两者组成了很滑的地面,督学很不自在地在上面滑来滑去,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立足点。 “说得很对,我们得在有限的条件里,尽我们所能——你知道的,这就是我们活在世上典型的处境。” “是的,你特别缺人资助吗?” 这个问题也是提给院长的,院长很高兴地问答: “很对。所有这些建筑都是紧巴巴完工的。” “这样的话,”他严肃地说,。就算我说敬佩也是有些鲁莽了。这个礼堂挺好的——建筑师是谁?” 督学和他讲解了一点这里的历史,然后又说: “但也许你对女性教育这个问题并没有特别的兴趣。” “这还是一个问题?这不应该是。我希望,你不是要来问我我赞不赞同女人做这个、做那个吧。” “为什么不呢?” “这样的话,你就是在暗示我,我有赞同或者不赞同的权利。这是不应该的。” “我可以向你担保,”督学说,“即使在牛津,我们依然会碰到那些坚持反对我们的人。” “我还以为我们要回到文明社会昵。” 仆人上来撤走装鱼的盘子,这打断了谈话。后来督学把话题的方向转了,就这个机会问他对欧洲的形势怎么看。这可是这位客人熟悉的领域。哈丽雅特和院长对视了一眼,笑了笑。但更可怕的挑战就要来了。国际政治引出了历史——在巴林博士的脑子里——历史又引出了哲学。柏拉图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一段对话里,巴林博士把哲学构思摆了出来。这仿佛是一枚棋子,一枚引诱人上当的棋子。 督学的这枚哲学棋子曾让许多人都陷进不可挽回的难堪里。你只有两个办法来应付,但结果都同样糟糕。一个是不懂装懂,另外一个是假装自己很愿意洗耳恭听。勋爵温和地笑了笑: “这不是我的知识范围。我一点哲学细胞都没有。” “温西勋爵,那你是怎么定义哲学细胞的?” “我不会去定义的,这样做很危险。但我知道哲学对我来说就是空白,就像音乐对不能辨别音调的人一样。” 督学扫了他一眼,他的样子很无辜,低头沉思着,就像一只在池塘边育雏的苍鹭。 “这个举例真是很生动,”督学说,“碰巧,我自己就是个不能分辨音调的人。” “是吗?我就觉得你可能是。”他温和地说。 “这就很有意思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以从你的音色里看出一点,”他坦率的灰眼睛盯着她,“但并不能就此下定论,所以,你也注意到了,我并没有下定论。这就是行骗的艺术——引诱别人主动承认,并把结果包装成是自己的推论。” “我明白了,”巴林博士说,“你把你的伎俩都坦白地亮出来了。” “不管怎样,你也会琢磨出来的,所以还是我自己坦白比较好。这样还可以获得一个坦诚的名声,尽管这个名声和我这个人不太相称。说实话最大的好处就是,根本就没有人相信——这个就是‘对人物错误推断’@的根源。” “这么说,还有一个哲学家对你来说不是空白。下一次,我就要从亚里士多德开始说。” 她转向她左手边的人说话了。 “实在对不起,”院长说,“我们没有烈酒能给你。” 他的脸自然地混合着难过和调皮两种神态。 “受压迫的人知道自己的下场。你们经常用这么难的问题刁难你们的客人吗?” “直到他们把灵机劲都表现出来为止。你已经顺利通过测试了,并得了高分。” “哈!只有一种智慧才有社会价值,那就是自知之明。” “我们接待过的那些紧张的老师和学生总是害怕坦白自己的无知,这往往让他们自己身陷不利的境地。” “这就显示了他们,”普克小姐在院长的对面说,“果然没有苏格拉底的智慧。苏格拉底经常对自己的无知供认不讳。” “救救我吧,”温西说,“别再提苏格拉底了。督学的话题可能又要来一遍了。” “现在不会了,”院长说,“现在她只会给你讲解,不会问你任何问题了。” “我有一个问题,真的很希望有人解答,”普克小姐说,“但愿你不会觉得这个问题很失态。” 普克小姐当然还是在为特里普博士的衬衫前襟牵肠挂肚,决意要问个清楚。哈丽雅特只希望温西能明白,这是好奇心所致,并不是轻佻;只是因为学者的劣根性,总是要把事情确凿地搞明白。 “这个现象,”他爽快地说,“我的知识范围正好可以解答。这个现象的发生,是因为我们人类的体格和成衣相比,有很大出入。当衬衫前襟相对穿衣服的人来说,稍微长了一点点,就会制造出你听到的那种声音。如果身体的倾斜度突然改变的话,这会迫使僵硬的边角有些分开,这和某些甲虫翅膀发声的道理相似。不过,这和蛀虫的声音又不同,蛀虫的声音是由轻叩下颌造成的,这种声音是它们求爱的信号。不过这种衬衫前襟的嘎吱声并不代表任何情色的意思,对那些昆虫来说一定是件很尴尬的事。如果挑选衣服的时候多注意一点的话,这种情况应该能避免,或者更夸张的,可以量身定做衣服。” “太感谢你了,”普克小姐说,“这真是最令人满意的解释。这个时候,可能不太适合引证旧时的紧身胸衣的例子,不过那种东西也有相似的不便之处。” “这种不便之处,”温西继续说,“在盔甲上表现得更为明显。所以盔甲必须要裁剪得好,才能方便做出任何动作。” 就在这个时候,巴顿小姐发表了什么评论,把哈丽雅特的注意力吸引走了。然后她就不知道另外一张桌子上的谈话内容了。当她把那张桌子上的思路再次捡起来的时候,普克小姐正在跟她旁边的人说关于古希腊克里特文明的一些很有趣的细节,督学看上去是在等待再次跟彼得说话的时机。在她的右边,哈丽雅特看见希尔亚德小姐正在盯着所有这群人,脸上的表情专注得让人惊奇。哈丽雅特请她帮忙把糖递过来,她才猛然惊醒。 “他们看上去相处得很愉快。”哈丽雅特说。 “普克小姐就像个听众似的。”希尔亚德小姐说,她语气中的恶意让哈丽雅特大为吃惊。 “男人有时候应该扮演一下倾听的角色。”她说。 希尔亚德小姐漫不经心地表示了同意。在一段短暂的停顿后,她说: “你的朋友告诉我,他能够帮我联系人,找到一些佛罗伦萨私人收藏的历史文件。你觉得他真的会帮我吗?” “如果他这样说的,那你大可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并且愿意帮你。” “这简直是上天的礼物,”希尔亚德小姐说,“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此时,督学已经把彼得揪回到她那边,正在低声地、真诚地和他说着什么。他一边很投入地听着,一边在削苹果皮,那一卷苹果皮慢慢地从他手指里爬出来。她最后提了一些问题,他摇了摇头。 “这不是很可能。我应该说,这完全不可能。” 哈丽雅特心想,关于学院恶作剧的话题是不是终于浮出水面了,但他马上又说: “三百年前,这种问题相对来说还值得考虑一些。但现在,我们经历过了民族自我觉醒时代、殖民地扩张时代、野蛮人入侵时代以及萧条萎缩时代,这些都挤进时间和空间里,都像用毒气武装起来一样,完成文明的进程。这时,原则已经变得比激情更加危险。现在想杀掉许多人,变得极其容易。原则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果真的有原则存在的话——杀人。” “真正的悲剧不是正义与邪恶的争斗,而是正义与正义的争斗;这就意味着一场没有结论的争斗。” “是的。这对于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来说当然有困扰。一个人可以在不可避免的情况下‘喂’一声,然后被称为嗜血成性;或者一个人可以尝试争取时间,而被称为反对嗜血成性。但是当血成为他们争论的焦点,所有的争论往往——只是血腥的。” 督学略过了这个形容词,尽管这个词很有意义。 “有时候我怀疑,我们赢取时间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赢得任何东西。” “这个——如果一个人收到信,很长时间都不去回复的话,那么有些信笺可能会自己回复自己。没有人能够阻止特洛伊的战败,但一个小心又不惹人注意的人,有可能把拉瑞斯和珀那忒斯偷运出来——就算是冒着会在他的名字上加上‘庇护’这个绰号的风险。。” “大学一直在社会进步的行军中充当先锋。” “但史诗般的行动都是由防守而进行的——隆塞瓦克斯和塞莫皮莱圆就是这样。” “很好,”督学说,她笑了,“就让我们在命运里死去吧,什么成就也没有,只是成为史诗的一部分。” 她用眼睛环视了一圈高桌,站了起来,然后优雅地离席而去。导师们鱼贯而过,彼得礼貌地侧身靠在墙壁镶板上让位,肖恩小姐走到讲台的边缘,围巾从肩上滑落,彼得及时地把肖恩小姐的围巾捡起来。哈丽雅特下楼梯的时候,发现自己夹在马丁小姐和德·范恩小姐之间,德·范恩小姐说: “你真是一个勇敢的女人。” “为什么?”哈丽雅特轻轻地问,“因为我把我的朋友带到这里来,任凭她们刁难?” “胡说,”院长插话,“我们都表现得很好。丹尼尔还没有被吃掉——事实上,就某点来说,他可能咬了狮子一口。顺便问一句,那是不是真的?” “关于辨别不出音调的人?也许比他假装出来的更加真实一些。” “他是不是整个晚上都设下圈套,等我们钻进去呢?” 哈丽雅特顿时意识到,整个情况是多么的古怪。又一次地,她感觉温西是一个危险的外来者——女性阵容的外来者。但这些女人却以一种奇怪的宽容,欢迎并包容这个外来的审查者。不过,她说: “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也只是为了帮助他人。” “这么说大家容纳了他。这很让人欣慰。” “这,”德·范恩小姐从这些表面的评论中脱颖而出,“就是.99lib.一个能够指挥若定的男人。我为那些反抗他原则的人感到难过——无论他们是谁,如果存在的话。” 她和另外两个人告了别,带着一张阴沉的脸回到了教研室。 “奇怪,”哈丽雅特说,“她对彼得·温西的评论和我对她一直以来的看法一模一样。” “也许她认出了相似的灵魂。” “或者一个敌人,值得她——哦,我不应该这么说。” 彼得和他的同伴赶了上来,院长加入了肖恩小姐,跟她走在一起。温西对哈丽雅特笑了,那是一种古怪的、疑问式的笑容。 “你在发什么愁?” “彼得——我的感觉就跟背叛者一模一样。” “感觉像个背叛者,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的绅士,恐怕也从来都没有事要处理。我们应该像彼拉多一样洗我们的手,完全值得人尊重。” 她把她的手轻轻滑进他的臂弯里。 “不,我们现在就是。我们会一起堕落的。” “那很好。就像施特罗海姆电影里的情侣,我们要去坐在下水道上。”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和骨骼,在外套下面传递着一种非常可靠的感觉。她想:“他和我属于一个世界,所有其他的人才是外来者。”然后又想:“该死的!这应该是我们私人的争执——为什么必须要把她们扯进来?”但这种想法很荒谬。 “你想让我干什么,彼得?” “把球扔还给我,如果它跑到控制范围之外的话。不用很明显的。只要运用一下你坚持立场、永远说实话的天赋。这天赋真是惊人。” “这听起来很容易。” “容易——这是对你来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好吧,我们现在不要争论这个问题,她们会觉得我们两个在密谋什么。” 她把手从他的臂弯里抽出来,走在他前面,进了房间。她突然感觉很尴尬,于是装出一副倔犟的表情。咖啡已经在桌子上了,教研室的成员们都在为自己取咖啡。她看到巴顿小姐走到彼得面前来,礼貌地给他带来一杯咖啡。哈丽雅特一丝一毫也不在意彼得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给了她一个新问题去揣摩。她自己取了咖啡,点了一支烟,从人群里退了出来,躲在一个角落里。她经常琢磨,彼得到底看中她什么,那显然是发生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站在被告席上为自己的生活辩解的时候。现在她知道了,她从前以为这样一个毫无吸引力的品质不可能作为一个男人钟情的理由。 “温西勋爵,你真的觉得舒坦吗?” “不——我可不会推荐这个,说这是项舒坦的工作。但你、我或者任何人感觉舒不舒坦,这很重要吗?” 巴顿小姐可能觉得这太轻率了,哈丽雅特从她那冷冷的声音里听出来——“这有什么关系,如果痛苦……”让他们吵吧……不吸引人的;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这就解释了很多事。这种品质在那个极为尴尬的场合,的确可以被发觉出来……“冷淡……如果你发现有人是因为这个喜欢你,那么这种喜欢就是认真的。”德·范恩小姐在那里;德·范恩小姐坐在不远的地方,在她厚重的眼镜片后面,眼睛死死地盯着彼得,用那种好奇的、盘算着的表情。 一小堆、一小堆的交谈渐渐地减少,然后沉默。大家坐了下来。爱里森小姐和斯蒂文小姐的声音在其中就显得尤为突出。她们在讨论一些学院的事,两个人都很专注和投入。她们叫布洛斯小姐过去给个意见。肖恩小姐转向希尔佩克里小姐,用那种老处女式的夸张表情评价太阳浴。希尔佩克里的回答特别详尽——太详尽了;她的回答太长了,把别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她犹豫了,变得有些困惑,然后就不再说下去了。利德盖特小姐看上去很烦恼,她在听古德温夫人说她家孩子的趣事;在她正说着的时候,希尔亚德小姐猛地站起来,把她的香烟往远远的烟灰缸里扔,然后慢慢地移动到窗边的座位那儿,靠近巴顿小姐站着的地方。哈丽雅特能看出她在生气,一会儿把眼光盯在彼得扭到一侧的头上,一会儿又把眼光猛拽到四方院外面,不过一下又返回了。爱德华斯小姐和哈丽雅特靠得很近,就在她前面一点的矮椅上,她的手很拘谨、很男人气地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副样子仿佛是在等什么东西。普克小姐站在那里,点了一支烟,那样子显然是想找个机会引起彼得注意;她显得很急切、很感兴趣,比其他大部分的人都要轻松。院长在一个靠枕上蜷着,认真地听着彼得和巴顿小姐的谈话。她们全部都在听,真的,而且与此同时,她们当中的大部分都在尽量假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假装他不是一个敌人——不是一个盯梢的。她们尽量地防止他成为所有注意力的焦点,但他已经成了所有意识的中心。 督学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里坐着,对任何人都不管不问。讨论的话题一个接一个地枯竭了。只剩下一个男高音在空气里浮动。就像当整个交响乐团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一种乐器在表演独奏: “将有罪之人处以死刑是很不愉快的事——但这和对无辜之人的屠戮相比却不算什么。如果你想对我图谋不轨,你难道会不准我给你一把更有用的武器?” 他环顾了一周,发现除了普克小姐以外,所有的人都安静地坐着。他短短地停顿了一下,以示质疑。这停顿看起来挺有礼貌,但哈丽雅特则会在内心把它归类为“一出好戏”。 普克小姐挪到大沙发上去,和希尔亚德的窗边座位很近,在角落里坐稳之后,她说: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的受害者?” “不是,”彼得说,“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受害者。” 他在普克小姐和巴顿小姐之间坐下,继续用那种健谈又吸引人的语调说: “举例来说,我有次碰巧发现一个年轻的女人为了钱杀死了一个年老的女人。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老太太反正也是要死了,这个姑娘反正也会继承这笔钱(我想她可能不知道)。就在我开始调查的时候,这个姑娘又动手了,为了掩饰她的罪行,她又杀死了两个无辜的人。并且,她又杀气腾腾地攻击另外三个人。最后,她自杀了。如果我不去管这件事的话,可能只会有一个人被杀,而不是四个。” “我的天!”普克小姐说,“但那个女人会逍遥法外的。” “哦,是的。她不是个好女人,她杀过人。但是谁杀死了另外两个无辜的人——她,还是这个社会?” “杀死他们的是,”巴顿小姐说,“她对死刑的恐惧。如果这个不幸的女人面对的是医治,而不是死刑的话,她有可能会活到现在。” “我说过,这是一个好武器,但并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如果她没有杀这些人,我们有可能永远都抓不到她,她不仅不用受到什么医治,反倒很可能活得逍遥自在——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严重后果的话,那就是她可能会顺带腐蚀一两个人的思想。” “我想,你是在提议,”当巴顿小姐对这些问题犯难的时候,督学说,“这些无辜的受害者虽然是被人杀害的,却是为社会原则牺牲的。” “无论如何,是你所谓的社会原则。”巴顿小姐说。 “谢谢你。我以为你们会说,是牺牲在我的多管闲事上。” “我可能这么想过,”巴顿小姐坦白地说,“但既然你们提出‘原则’这个问题,我们就抓着‘原则’不放。” “另外三个被攻击的人是谁?”哈丽雅特问。她不喜欢让巴顿小姐这么容易就得手。 “一个律师,一个我的同事,以及我自己。但这不能证明我有任何原则。我很愿意因为一件有趣的事情被人杀了。谁不愿意呢?” “我知道,”院长说,“这个很有意思,我们对谋杀案、死刑这样的事如此严肃,但却对骑摩托车、冲浪、登山这些事的危险眭不加考虑。我想我的确更愿意为有趣的事情而死。” “社会的原则似乎是,”普克小姐说,“我们应该为了自己感兴趣的事而死,而不是他人的。” “我当然也承认,”巴顿小姐有些气愤地说,“谋杀事件应该被阻止,谋杀凶手应该被控制,不能再伤害更多的人。但他们不应该受到惩罚,至少绝不应该被处死。” “我觉得社会应该花钱把他们送到医院里,和其他不太适应社会的人一起。”爱德华斯小姐说,“从一个生物学者的角度来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更好地使用公众权利。如果我们真的不干预那些天生的低能儿和身体残疾者的繁衍,整个种族就会早衰,我们也就完蛋了。” “舒斯特·塞迪小姐应该会拥护这个观点,没有声誉的人就不应该生育。”院长说。 “我相信,她正在德国尝试呢。”爱德华斯小姐说。 “和这个一起推广的还有,”希尔亚德小姐说,“女人应该在家做她该做的事。” “但他们在那里处死了很多人,”温西说,“巴顿小姐不能把她们的体系全盘照搬。” 巴顿小姐对这样的建议发出了大声的抗议,然后又回到了她关于社会原则和各种暴力对立的话题上。 “胡说,”爱德华斯小姐说,“不对某些人使用暴力的话,你就不可能执行任何原则。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每一次你打破了自然界的平衡,那本身就是一种暴力。如果你让一切顺其自然,那注定还是要引起暴力。我很赞同杀人犯不应该被吊死的说法——这是一种浪费,也很不人性。但我不觉得他们应该住得好,吃得好;反过来很多善良的人倒缺钱花。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应该用他们来做实验。” “用来更好地保护这些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温西冷冷地问道。 “用来发现和确立科学的事实。”爱德华斯小姐回答说——更加冷漠。 “握手,”温西说,“现在我们找到了共同的立足点了。确定真相,不管这会导致什么。” “在这个立足点上,温西勋爵,”督学说,“你的好奇心成了一个原则。一个非常危险的原则。” “但事实是,A杀死了B并不一定就是事情的全部,”巴顿小姐坚持说,“A被激怒的原因,以及她的身体状况,这些也都是事实。” “没有人置疑这一点,”普克小姐说,“但一个人不能让一个调查者做他工作之外的事。如果我们因为害怕有负面作用,就不做出任何决定和判断,那我们就是回到了的年代。那将是发现和探索的终结。” “好了,”院长说,“我希望我们能不要再谈论这个毒气一样的东西。” “没有人能够反对这一发现过程,”希尔亚德小姐说,“但总是惩罚他们有用吗?拿伽利略的例子来说,教堂——” “你永远都找不到任何一个科学家来印证这一点,”爱德华斯小姐打断了她的话,“抑制真相就是宣扬谎言。” 有那么几分钟,哈丽雅特没有跟上这个讨论的思路。但她可以看出,她们在刻意地把讨论推向主题;至于彼得是怎么想的,她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显然很感兴趣。他的眼睛在半闭的眼睑之下显得非常机警。他就像一个在老鼠洞口等候的猫。或者,她下意识地把他和他的盾徽联系在一起?黑色的田野,三只银色的奔跑着的老鼠,一弯新月。盾徽顶部有一只家猫…… “当然,”希尔亚德小姐用一种强硬、讽刺的语气说,“如果你认为一个人对私人事务的效忠应该比对工作的效忠更重要的话……” (“这似乎像春天一样,及时。”)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人们几乎可以看见那只猫光滑皮毛的波动了。 “我当然不是说,一个人应该为了个人原因而对工作不尽忠尽责,”利德盖特小姐说,“但有一点能肯定,如果一个人选择了一些个人方面的责任,那么她对这个就有了义务。如果工作干扰了她履行这个义务,那么她应该放弃工作。” “我很赞同,”希尔亚德小姐说,“但我几乎没有什么私人责任,所以我可能没有权力来指手画脚。你的观点是什么呢,古德温夫人?” 那是一段再尴尬不过的停顿。 “如果你是针对我个人的话,”这位秘书站起来,面对着图德大楼说,“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我已经向巴林博士提出了辞职的申请。这不是因为有人针对我捏造可怕的指控,而是因为我意识到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不能尽我所能做好我的工作。但如果你们认为我就是这个学院麻烦的根源,那么你们就大错特错了。我现在就要走了,随便你们怎么说我——但我想说一句,既然你们热情满满地想要收集真相,如果你们不带偏见的话,可能会做得好一些。巴顿小姐至少承认,不健康的精神状态也是真相之一。” 然后是一阵可怕的沉默,从彼得那里掉出来冰一般的三个字。 “请别走。” 古德温夫人的手放在门把上,短暂地停了一会儿。 “如果这样的话就实在太遗憾了,”督学说,“一个一般性的讨论演变成针对某个人的。我很肯定,希尔亚德小姐并不是成心的。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能看清楚事情的两面。温西勋爵,在你的工作经验里,这种关于忠诚的冲突一定经常发生吧?” “哦,是的。有一次我认为,我必须在吊死我的哥哥和吊死我的姐姐中选一个。幸运的是,最后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假设这真正的发生了呢?”巴顿小姐问,她就是喜欢刨根问底。 “呵,那——此时,一个完美的侦探会怎么傲,范内小姐?” “职业的行为规范,”哈丽雅特说,“会建议你强迫那个人供认,然后两个人双双服毒自尽。” “你看得出来这多么容易了吧,”温西说,“当你坚守规矩的时候,范内小姐一点都不觉得内疚。她用一双强有力的手给我解了围,并且没有毁坏我的名声。但这种问题并不总是这么简单。对于一个天才艺术家来说,他怎么在让他的家人饿死,和为烧水壶上彩这两者之间选择呢?” “他就不应该有妻子和家庭。”希尔亚德说。 “可怜的小魔鬼!那么他就有一个更有趣的选择了,压抑或者是放荡。我猜测古德温夫人会反对压抑,有些人可能会反对放荡。” “这没有关系,”普克小姐说,“你已经假定他有妻子和家庭,那么——他可以停止作画。如果他真的是个天才,那对于世界来说会是一个损失。但他绝对不能画那些垃圾画作——那才真是糟糕呢。” “为什么?”爱德华斯小姐问,“为什么几幅垃圾画作那么要紧?” “当然很要紧,”肖恩小姐说,她对画很了解,“一个好画家的垃圾作品,就是对真理的背叛——他自己的真理。” “这只是一个相对的真理。”爱德华斯小姐反驳道。 院长和布洛斯小姐觉得这句话有些轻率了;而哈丽雅特可以看出,在这踢皮球的过程中,争论已经快要无法控制了。她知道她们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尽管不知道为什么需要。 “如果你不能赞同画家,那我们换个别人。比如说,科学家。” “我并不反对一个为烧水壶上彩的科学家,”爱德华斯小姐说,“我的意思是,一本流行书并不一定就是非科学的。” “只要它不篡改事实真相,”温西说,“但这可能是一个不同类型的东西。来举个具体的例子吧——有一个人写了一本小说叫《搜索》——” “C.P.斯洛,”布洛斯小姐说,“真有趣,你竟会提到这部小说。这小说是一” “我知道,”温西说,“那可能正是我想到这本小说的原因。” “我没看过这本书。”督学说。 “哦,我看过,”院长说,“小说是关于一个男入,他最初想做个科学家,并且一切进展顺利。在他就要被任命为一个非常重要的行政职务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篇科学论文上犯了一个粗心的错误。他没有检查他助理的工作结果,或者是类似的问题。有人发现了,所以他没有得到那份工作。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不是真正在乎科学这回事。” “显然不在乎,”爱德华斯小姐说,“他只在乎那个职位。” “但是,”希尔佩克里小姐说,“如果那只是一个错误——” “关键之处在于一个年长的科学家对他说的话。”温西说,“他告诉他,‘把科学变得可能的唯一道德原则就是,永远要说实话。如果我们不处罚无心的错误,那么就给有心的错误开了一扇窗。而且,一个蓄意的错误是科学家所能犯的最严重的罪行。’意思大概就是这样。我可能引述得不是很完整。” “这是真的,当然。没有任何借口能为别有用心的歪曲事实开脱。” “别有用心的歪曲事实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财务主任说,“一个人能从中得到什么?” “有人得到了,”希尔亚德小姐说,“经常地,以此在争论中占上风,或出于野心。” “什么样的野心?”利德盖特小姐叫着,“一个人明明知道他不配拥有这样的声誉,还能在这种声誉里得到什么满足?这太可怕了。” 她这单纯的愤慨让每个人都感到不安。 “那么,伪造的法令……托马斯·查特顿……《欧辛集》……亨利·爱尔兰……那些十九世纪的小册子呢。?” “我知道,”利德盖特小姐困惑地说,“我知道有人这样做。但为什么?他们一定是疯了。” “还是在那本小说里,”院长说,“有个人故意伪造了一个结论——我是说在那件事之后——为的是得到一份工作。那个最开始出了错的男人发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另外那个男人处境很困难,有妻子和家人要养活。” “妻子和家人!”彼得说。 “作者赞同这个观点吗?”督学问。 “呵,”院长说,“书就这么结尾了,所以我猜想他赞同。” “但这里有人赞同吗?一个虚假的结论出版了,那个能够纠正的人却放任不管,就是因为他的仁慈。在座的任何人会做这种事吗?巴顿小姐,这是对你的小测验,没有任何人身攻击的成分。” “当然不能那样做,”巴顿小姐说,“就算是为十个妻子和五十个孩子也不能那么做。” “就算是为了所罗门王以及他所有的妻子和小妾都不行?我恭喜你,巴顿小姐,你做了一个如此阳刚的出色回答。难道没有人要为女人和孩子说话吗?” (“我就知道他要开始没正经了。”哈丽雅特想。) “你希望能听到,是不是?”希尔亚德小姐说。 “你让我们进退维谷了,”院长说,。如果我们说的话,你会指出我们的女性气质不适合搞学术;如果我们不说,你就能指出,搞学术把我们变得没女性气质了。” “既然两种说法都会让我冒犯到你们,”温西说,“你就只能告诉我真相了,反正也没有赢的选项。” “真相是,”古德温夫人说,“没有人能够为不合理而辩护。” “不过,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生硬捏造出来的例子,”埃里森小姐神采奕奕地说,“这几乎不可能发生。如果它发生了——” “哦,这是会发生的,”德·范恩小姐说,“这已经发生过了,在我身上就发生过。在弗兰伯勒学院的时候,有一次我检查约克大学的教授论文。有一个男人交来了一篇很有意思的关于历史的论文。论据很有说服力,但我碰巧知道论文里的基本论点完全不符合事实。因为在一个外国小镇不出名的图书馆里保存着一封信,那封信就可以完全把这篇论文驳倒。我读其他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这封信。当然,这也没有关系。但有证据显示,这个男人去过那家图书馆。所以我询问了他,发现他真的去过那里,他一定看过那份文件,但蓄意地把这一点隐瞒了。” “但你怎么能那么确定他看过那封信?”利德盖特小姐急切地问,“他也许不小心没注意到。那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他不仅看了,”德·范思小姐说,“而且还把文件偷走了。他最后坦白了这一点。就在他论文快写好的时候,发现了那份文件,那时他已经没有时间重写了。这对他真是一个打击。因为他对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理论那么热衷,不忍心就这样放弃。” “我认为,他身上因此而留下一个不诚实学者的印记了。”利德盖特小姐用一种悲痛的语调说,似乎在讨论某种无法治愈的癌症。 “但这里有件奇怪的事,”德·范恩小姐继续说,“他可以无耻地做出假的定论,却本着一个优秀历史学家的操守,没有毁坏那文件。他把它保存了下来。” “你会觉得,”普克小姐说,“这和在一颗痛牙齿上捶一拳一样痛苦。” “也许他是想某天重新研究这个,”德·范恩小姐说,“我不知道,我也不认为他很了解自己。” “他后来怎样了?”哈丽雅特说。 “那就是他的结局了,当然。他自然失去了教授身份。他们还把他的研究生学历取消了。真遗憾,因为他真是个很优秀的学者——而且非常英俊,如果这个和主题有关系的话。” “可怜的人!”利德盖特小姐说,“他一定是太需要那个职务了。” “这在经济上来说,对他很重要。他结婚了,生活并不宽裕。我不知道他后来变成什么样。那大概是六年前的事。后来他完全失踪了。我对此感到很遗憾,但没有办法。” “你也没有别的选择。”爱德华斯小姐说。 “当然没有。像那样不可信赖的人不仅没用,而且很危险。他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 “你应该觉得他上了一课。”希尔亚德小姐说,“还没付学费,是不是?说他为女人和孩子牺牲了职业操守,我们已经听到太多了——但最后,他的下场会更惨。” “但是,”彼得说,。那只是因为他承认了他附加的罪。” “在我看来……”希尔佩克里小姐温和地说——然后又停了。 “什么?”彼得说。 “我想,”希尔佩克里小姐说,“女人和孩子难道没有自己的看法?我的意思是——假设这位妻子知道她的丈夫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她会怎样想?”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哈丽雅特说,“你认为她们会感觉这很可怕?” “这得看情况,”院长说,“我相信,十个女人里有九个根本都不在乎。” “这更恐怖。”希尔亚德小姐叫着。 “你认为一个妻子会在意她丈夫的声誉一这声誉甚至是为她所牺牲的?”斯蒂文小姐说,“呵——我不知道。” “我认为,”希尔佩克里小姐因为她的诚挚而有些结巴了,“她会感觉一个男人——我是说,她不应该会喜欢靠某个人用不道德的手段赚的钱而生活。” “这个,”彼得说,“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认为你们把这事夸大了。做那样事情的男人——如果他对此没有任何羞愧的话——因为被其他因素诱惑着,跟伦理道德毫无关系。但你们这样比较的话,真是有趣极了。”他特意看了希尔佩克里小姐一眼,这让她脸红了。 “可能这么说真的很蠢。” “不。但如果这事发生在那些对心灵和身体同样敬重的人身上,我们就将面临一场完全不同的社会革命——和现在我们拥有的革命全都不同。” 希尔佩克里小姐看上去为这个滋长社会革命的想法感到震惊。这时,正好有两个研究室的仆人进来收走咖啡杯,这也帮她解放了,她不需要去回答,也不用羞愧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了,”哈丽雅特说,“我完全赞同希尔佩克里小姐的看法。如果任何人做了有损荣誉的事,然后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他自己,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怎么可能再有人向从前那样对待他呢?” “是的,”普克小姐说,“这肯定会把整个家庭关系搞砸的。” “哦,废话!”院长喊着,“有多少女人对任何人知识上的诚实有那么一丁点在乎?只有像我们这样受教育受过了头的女人才会。只要男人不造假币,不抢商店,或者做任何有害社会的事情,大部分的女人都会觉得他是完全合理的。问问那个肉贩的妻子布妮斯夫人或者裁缝的女儿塔普小姐,她们会不会在意有人在发霉的历史论文里作假。” “不管怎样,她们都会维护自己的丈夫,”埃里森小姐说,“她们会说,我的男人,管他是错还是对,即便他们真的抢劫了商店。” “她们当然会了,”希尔亚德小姐说,“这就是男人想要的。如果有人批评他,他是不会从心里说声谢谢的。” “他身边必须得有个很女性化的女人,你觉得呢?”哈丽雅特说,“干什么呢,安妮?我的咖啡杯?给你……有人会说,‘罪越大,牺牲越大。’可怜的舒斯特·塞迪小姐!……不管一个人做什么,总有人爱着。我想,听到这个还是挺安慰的。” “哈,是的。”彼得用那种最尖锐的木管乐器一样的声音说:“说‘现在不再是我的骑士或者上帝的骑士了’——你比他们更白,更纯粹,更好且更真实,会依附着我,永远——威廉·莫里斯拥有作为百分之百男子汉的时刻。” “可怜的莫里斯!”院长说。 “他那个时候很年轻,”彼得包容地说,“这很奇怪,如果你仔细思考,‘男性化’和‘女性化’这样的表达应该几乎比它们各自的反义词更无礼。人们应该更容易相信,关于性别毕竟有一些粗俗的东西。” “这都是从我们这个小旋涡里出来的,”院长宣布说,仆人倒完了咖啡之后,把门关上出去了,“我们在这里围成圈坐着,把我们自己跟和蔼的布妮斯夫人、甜美的塔普小姐剥离开来——” “更不要说,”哈丽雅特说,“这些男性化的研究人员,这些有男子气概的布妮斯夫人们和塔普小姐们——” “用最不女性化的方式叽里呱啦地争执知识上的诚实性。” “此时的我,”温西说,“孤独地坐在中间,就像黄瓜园里的一间小屋。” “你看起来很像,”哈丽雅特笑着说,“在寒冷、苦涩的荒野上,独一无二的人性精神残留。” 大家都笑了,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哈丽雅特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紧张的拉锯——几乎没有焦虑的感觉,先前的期待也已经被忘却了,相遇,交织,颤动。现在,她们都在自己聊自己的;现在,是时候说某些事情了。基本情况已经了解过,咖啡已经被清理,辩手们已经真枪实弹地较量过了——现在,这个和蔼可亲、能说善辩的绅士就要展示他作为侦探的一面了,一切都会变得非常不舒坦。 温西勋爵拿出了手帕,很仔细地擦了擦他的眼镜,然后戴好,很严肃地看着督学,提高了声音来强调,痛苦地、牢骚地抱怨了河里的工业垃圾。 督学走了,礼貌地感谢利德盖特小姐盛情款待了教研室,并邀请温西勋爵在他逗留牛津的这段时间里,在方便的时间去她的住所小坐。导师们都纷纷起身离开了,嘟嚷着她们睡觉之前还有论文要批阅。整个谈话涵盖了许多话题,并且进行得很愉悦。温西从他的手上放出了缰绳,并任由它自行发展。哈丽雅特意识到了这点,根本就没有劳烦自己去追赶。最后,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和温西,院长,爱德华斯小姐(她似乎很喜欢温西的谈吐),希尔佩克里小姐——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半蜷缩着。很让哈丽雅特吃惊的是,还有希尔亚德小姐。 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温西起身,声称自己应该离开了。每个人都站了起来。老四方院是黑的,只有那些亮着灯的窗户透出微光;天空被云遮住,轻风搅动着山毛榉树的枝条。 “那么,晚安,”爱德华斯小姐说,“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份关于血型的论文。我想你会觉得有趣的。” “我会的,当然,”温西说,“非常感谢你。” 爱德华斯小姐轻快地大步离开了。 “晚安,温西勋爵。” “晚安,希尔佩克里小姐。当社会革命要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宁愿来为路障而献身。” “我想你会的。”希尔佩克里小姐吃惊地说,而且把她的手给了他,这是违反牛津传统的。 “晚安。”希尔亚德小姐漫不经心地说,高昂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 希尔佩克里小姐在黑暗里飘来飘去,像一只苍白的蛾子。院长说:“好了!”然后又很疑惑地问,“好吗?” “通过了,一切都好。”彼得温和地说。 “还是有一两次不太顺畅,”院长说,“但总体来说——就跟期待中的一样好。” “我很开心。”彼得说,声音的背后又藏着一点调皮。 “我想你会的,”院长说,“我一点也不会相信你了。一点也不。” “哦,会的,你会的,”他说,“不要担心。” 院长也走了。 “你昨天在我的房间把袍子丢下来了,”哈丽雅特说,“你最好过去拿。” “把你的带走了,现在留在乔伊特门卫室。还有你的卷宗。我希望它们都被人拿跑了。” “你不会把卷宗丢在那儿吧!” “那你还想怎么样?我把卷宗包起来了,并封了封印。” 他们慢慢地走过了四方院。 “彼得,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哦,是的。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的中间名是什么?以D开头的?” “黛博拉,我不想提这个。怎么了?” “黛博拉?呵,我真该死。没事。我不会这么叫你的。那是德·范恩小姐的窗户,你看,她还在工作呢。” 这次德·范恩小姐窗户的窗帘是拉开的。他们可以看到她黑黑的、乱糟糟的头,正俯向一本书。 “她让我很感兴趣。”彼得说。 “你知道,我喜欢她。” “我也喜欢。” “但我恐怕,那些的确是她戴的那种发卡。” “我知道,”他说着从口袋里把手拿出来,并张开。他们就快要到图德大楼底下了,附近窗口的灯光照亮了一枚忧郁的、交叉的发卡,正躺在他的手掌中,“晚餐之后,这个发卡滑下来,掉在讲台上。你看见我捡起来的。” “我看见你把肖恩小姐的围巾捡了起来。” “我一直都是绅士。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进去,还是这会违反你们的规定?” “你可以进来。” 那里有一些学生穿着便服在走廊里匆匆而过,她们盯着彼得,99lib.好奇多于厌烦。在哈丽雅特的房间里,他们发现她的袍子正躺在桌子上,还有那个卷宗。彼得把书拿了起来,检查了包装纸和绳子以及用来确保安全的封印。每个封引上都盖有那只蜷缩的猫和傲慢的温西座右铭。 “如果有人打开过,我就把热封印蜡吃掉。” 他走到窗户边,朝着四方院看去。 “这个位置,观察起来很方便嘛。谢谢。这是我想观察的全部。” 他的好奇心没有更深地展示出来,只是拿了她递给他的袍子,跟着她下楼了。 就在他们穿过四方院的半路上,他突然说: “哈丽雅特,你真的把诚实正直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吗?” “我想是的。但愿如此。怎么了?” “如果你不是基督教界里最醒目的笨蛋,那我一定是了。我只是忙着处理我这边的事。如果我是诚实的,我可能就会完全失去你。如果我不是一”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粗糙,似乎想控制住什么;绝不是仅仅因为痛苦或者激动,而是因为什么更加深层的东西。 “如果你不是那样,”哈丽雅特说,“那么我会失去你,因为你不再是和从前一样的人了,对吗?” “我不知道。我有个轻率伪善的坏名声。你觉得我诚实吗?” “我很清楚你是诚实的。我连想都不会想你会是另外一种人。” “现在我只是想给我自己的诚实度上个保险。‘我已经尝试看看我是否能够得上这个伟大的决定,完全诚实,不去顾虑天堂还是地狱。’这看起来似乎我不管怎么样都会下地狱;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去为决定而担心。我相信你说的话都是真的——而且我希望,即便我不相信的话,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彼得,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更好。不要担心。我不会再像这样了。‘公爵喝光了最后一勺白兰地,又变成了一个完美的英国绅士。’把你的手给我吧。” 她把手给他了,他紧紧地握着它,握了一会儿,然后把她的胳膊拽进他自己的臂弯里。他们走向新四方院,手挽着手,一言不发。他们经过礼堂台阶口的拱门时,哈丽雅特觉得她似乎听到黑暗里有动静,朦胧地看到有个盯梢的影子;但还没等她告诉彼得,它就已经消失了。 佩吉特帮他们把门打开;温西出神地踏在门槛上,漫不经心地跟他道了一声晚安。 “晚安,温西先生!” “嗨!”彼得把已经踏进圣克洛斯路的脚又抽了回来,凑近地看着门卫堆满笑容的脸。 “我的上帝,是的!等一等。别告诉我。坎德哈,一九一九,我记起来了!你叫佩吉特。佩吉特下士。” “非常正确,先生。” “好,好,好。见到你我真是高兴啊。你看上去很好啊。你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谢谢你,先生。”佩吉特那大而多毛的手掌握住了彼得的长手指,“我听说你在这儿,就跟我妻子说,我说,‘我可以拿任何东西跟你打赌,温西阁下不会忘记的。’” “上帝啊,不会。真高兴能在这儿找到你!上一次我看见你的时候,我还在担架上被人抬着走。” “是的,先生。我很荣幸,能有机会帮忙把你挖出来。” “我知道是你干的。我现在见到你也很高兴,但那时候见到你还要更高兴一点。” “是的,先生。我的老天爷,先生——是的,就是那儿!我们当时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我跟哈克特说——还记得小哈克特吗,先生?” “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当然记得。他现在在干什么?” “在雷丁开卡车,先生。他已经结婚了,有三个孩子。我跟哈克特说:‘我的天哪!那是老花纹格的袍子。’——对不起,先生——然后他说:‘天哪!怎么这么倒霉!’然后我说:‘别站在那儿发傻了——说不定他还没断气呢。’所以我们——” “没断气,”温西说,“我想当时并不是受伤多严重,而是被吓坏了。真是件让人恶心的事,我被活埋了。” “先生!当我们挖到底找到你的时候,那儿有个德军的老防空洞横在你上面,我跟哈克特说,‘好了,’我说,‘不管怎样,他整个在那儿呢。’然后他说,‘感谢上帝!’他说——意思是,如果不是那个洞的话——” “是的,”温西说,“我当时真的很幸运。但我们在那里失去了不幸的丹博瑞先生。” “是的,先生。那真是件糟糕的事。他可是个年轻的好绅士。先生,你最近看到过斯吉威治队长吗?” “哦,见过。我有一天在贝罗那俱乐部还看到了他。他这些日子身体不是太好。肺有些问题。” “听到这个消息很遗憾。还记得当时怎么把他放到,那只猪——” “嘘,佩吉特。最好少提那只猪。” “好的,先生。看到那只猪在他身上真是太有意思了。哎呀!”佩吉特打了一下自己怀旧的嘴巴,“你听说过军士长托普的事吗?” “托普?没有——我几乎失去了他的消息。我希望,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军士长。” “哈!他的确是,”佩吉特咧开嘴巴笑了,“先生,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很般配的对象,很娇小——比那还矮,但很标致!” “接着说,佩吉特。你是怎么知道的。” “好的,先生。我当时在一家动物园的骆驼馆里工作——” “上帝,佩吉特!” “是的,先生——我在那里遇到了他们,一起聊了一整天,然后又去看过他们。她把他照顾得可好了。你知道那首老歌吧,‘跟一个六英尺三的伐木工一样唠叨——’ “而且她只有四英尺二!真好,真的!多么大的差别!哦,我要告诉你,我有天遇到了一个人——现在,这肯定会让你吃惊的——” 这股叙旧之流似乎心无旁骛地一直进行着,直到温西突然意识到他的行为,向哈丽雅特道了歉,便匆匆地离开了,他保证一定会回来专门叙旧的。佩吉特依然笑着,把沉重99lib.的铁门关上,锁好。 “哈!”佩吉特说,“他没怎么改变,少校没变。当然,他那个时候要年轻一点——那时只是一个政府官员——但他可是一个好官——还是让人不敢欺骗的人。——他真是好得很!” 佩吉特一只手扶在门卫室的砖墙上,似乎在从前的故事里迷失了自己。 “‘现在,’当我们有可能要遭遇扫射的时候,他会说,‘如果有一天你要面对上帝,看在上帝的分上,下巴干净地去见他。’哈!花纹格子,我们就是这么叫他的,还有眼镜,但我们一点不尊重的意思也没有。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会不听命于他。哦,有一个从另外一个部队加入我们队伍的家伙——一个满嘴脏话的家伙,没什么人喜欢他——乌金斯,他就叫这个名字。乌金斯,哈,这个家伙觉得他这么搞很好玩,看——他开始叫长官小彼得,还用那些下三烂的绰号——” 佩吉特停顿了一会儿,想找一个在女士面前能说得出口的绰号来举例,但失败了,只好再重复一遍: “那些下三烂的绰号,小姐。然后我跟他说——你要知道,那时我还没有肩章呢;跟乌金斯一样只是个普通小兵——我跟他说,‘现在,你闹够了没有。’然后他跟我说——不用说了,最后我们痛快地打了一架,满屋子跑。” “我的天。”哈丽雅特说。 “是的,小姐。我们当时处于休整阶段,第二天早晨,当军士长把我们拽去阅兵的时候。乖乖!我们两个像一对乌眼鸡。军士长——是军士长托普,正如我说的他还没结婚——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知道。还有副官,他也知道,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如果少校没有过来的话,就会什么事也没有。然后,副官让我们列好队,我站在那里很惹人注意,真希望乌金斯的脸比我的还难看。‘早安。’少校说。军士长和副官说:‘早安,先生。’然后他开始跟军士长若无其事地谈话,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在队列上打量。‘军士长!’他突然说。‘先生!’军士长说。‘站在那里的那人是怎么回事?’少校说,他指的是我。‘先生?’军士长说,一边盯着我,那样子似乎很吃惊看到我那样。‘看起来似乎他遭遇了什么意外。’少校说。‘另外那个小伙子又怎么了?不喜欢看到那样的事。不是聪明人会干的。把他们叫出列吧。’所以,军士长把我们两个叫出来了。‘嗯,’少校说,‘我看到了。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佩吉特,先生。’军士长说。‘哦,’他说,‘好了,佩吉特,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一团糟的?’‘把水桶打翻了,先生。’我说,一边用一只眼睛盯着他的肩膀。‘水桶?’他说,‘真是难为情,水桶。那这一位——我想他应该是踩到拖把上了吧,是不是,军士长?’‘少校想知道你是不是踩到拖把上了。’军士长托普说。‘是的,先生。’乌金斯说,他说话像是嘴巴疼。‘好了,’少校说,‘等阅兵解散之后,给这两个人一人一只水桶和一只拖把,让他们干活去。这会教他们怎么来对付这些危险的工具。’‘是的,先生。’军士长托普说。‘继续。’少校说。所以我们就继续了。后来乌金斯跟我说:‘你觉得他知道吗?’‘知道?’我说:‘他当然知道了,他就没有什么事不知道的。’从那以后,乌金斯就把那些绰号给活活吃了,再也没提过。” 哈丽雅特感谢他告诉了她这个趣闻,他可是抱着很大的兴趣讲述的。然后她就跟佩吉特道了别。不知道为什么,这件水桶和拖把一事似乎让佩吉特心甘情愿臣服在彼得脚下。男人真是很奇怪。 她回去的时候,礼堂的拱门下面一个人也没有。但当她经过教堂西侧的时候,她感觉似乎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像个黑影一样闪进了学者花园。她跟在后面。在夏日夜晚的光线下,她的眼睛越来越适应了,能够看到那个影子敏捷地走上走下,并能听到她长裙拖过草地的沙沙声。 学院里,只有一个人会在晚上穿拖地长裙,那个人就是希尔亚德小姐。她在学者花园里待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第18章 过去跟那个风趣的家伙说这里犯傻。我的教子,回家吧。这时节别在 ——伊丽莎白女王 “上帝啊!”院长说。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教研室的窗户外面,手里拿着一只茶杯。 “怎么了?”埃里森小姐问。 “那个英俊得令人炫目的年轻男人是谁?” “我猜,是费拉克斯曼的未婚夫吧,不是吗?” “一个年轻的英俊小生?”普克小姐说,“我得看看。”她走到了窗户边。 “别胡说了,”院长说,“我对费拉克斯曼小姐的那个拜伦熟悉得很。这是一个穿运动衣的肤色极白的男人。” “哦,天哪!”普克小姐说,“穿着整洁法兰绒运动裤的梵蒂冈博物馆的阿波罗!他似乎是未婚。真让人难以置信。” 哈丽雅特把她的杯子放了下来,从最大的扶手椅深处站起身。 “也许,他跟那群打网球的人是一起的。”埃里森小姐很贸然地插了一句。 “那群小鬼的朋友?我的天哪!” “为什么你们这么激动?”希尔亚德小姐问。 “英俊的男子总是让人激动。”院长说。 “那是,”哈丽雅特越过普克小姐的肩膀,瞥了一眼那个英俊小生,“是圣·杰拉尔德子爵。” “又是你的一个贵族朋友?”巴顿小姐问。 “他的侄子。”哈丽雅特回答说,不是很连贯。 “哦!”巴顿小姐说,“好了。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们要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把自己搞得像是高中女学生。” 她去了桌子那儿,给自己切了一块蛋糕,漫不经心地透过远端的窗户眺望出去。 圣·杰拉尔德子爵站在图书馆楼翼的一个角落里,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度,观看一场网球比赛。比赛双方是两个露着后背的学生和两个衬衫从皮带里跳出来的年轻男人。他渐渐看累了,闲逛过一扇扇窗户,走向伊丽莎白女王楼。他的眼睛在那群躺在山毛榉树下的什鲁斯伯里的学生们身上巡回,就像一个苏丹人在检查一群没有希望的、待价而售的切尔克斯奴隶。 “目空一切的小浑蛋!”哈丽雅特想,并疑惑他是不是来这里找她的。如果他找她的话,他可以等她,或者在门卫那里询问一下。 “哦!”院长说,“原来是这样!” 从图书馆楼翼的门那边,德·范恩小姐缓慢地走着,后面跟着一个严肃又谦逊的人——彼得·温西勋爵。他们沿着网球场一边走,一边很认真地谈论着什么。圣·杰拉尔德子爵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们,便迎上前去。他在小路上与他们会合,站在那里聊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往门卫的方向走。 “天哪!”院长说,“帕里斯和赫克托尔绑架海伦·德·范恩了啦。” “不,不,”普克小姐说,“帕里斯是赫克托尔的弟弟,不是他的侄子。帕里斯应该没有叔叔。” “说到叔叔,”院长说,“那倒是真的,希尔亚德小姐,那个理查三世——我本以为她在这里。” “她的确曾在这儿。”哈丽雅特说。 “他们又把海伦还给我们了,”院长说,“暂时还不用打特洛伊的保卫战。” 他们三个人又回到了小路上。半路上,德·范恩小姐离开了两位男士,向她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教研室里的窥视者们目睹了一件奇事,都惊呆了。希尔亚德小姐突然从礼堂的台阶那儿冒了出来,开始纠缠叔侄两人,最后把温西勋爵从他的同伴那儿夺走,强硬地把他拽到新四方院那边去。 “上帝!”院长说,“你是不是最好出去营救一下你年轻的朋友?他又一次被遗弃了。” “你可以让他进来喝杯茶,”普克小姐说,“这对我们来说是愉悦的调剂。” “你真让我吃惊,普克小姐,”巴顿小姐说,“你这样的女人,真是什么男人都不放过。” “这个,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恭维?”院长说。 “在一封匿名信里。”哈丽雅特说。 “如果你是在说——”巴顿小姐说。 “我没有任何意思,”院长说,“只是这种说法太熟悉了。”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巴顿小姐愤怒地反驳说,“有些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她出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圣·杰拉尔德子爵转悠回去了,正坐在通往图书馆的凉廊里。巴顿小姐从他身边经过,回她自己房间的时候,他礼貌地起了一下身,并说了两句话。巴顿小姐简短地回答了几句,面带笑容。 “这些温西家族的人真会讨女人喜欢,”院长说,“左一个,右一个,都在和教研室的研究员调情。” 哈丽雅特笑了,但就在圣·杰拉尔德对巴顿小姐那快速的、品评般的一瞥里,一瞬间她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叔叔的影子。这种家族的相似性真是不可磨灭。她在窗边的坐椅上蜷了起来,出神地看了将近十分钟。子爵依然坐在那里,抽着烟,看起来泰然自若。利德盖特小姐、布洛斯小姐和肖恩小姐进来了,开始给自己倒茶喝。网球比赛结束,大家都散了。接着,从左边砾石铺就的小径上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 “你好!”哈丽雅特对那脚步的主人说。 “你好!”温西说,。很高兴在这几看到你!”他笑了,“过来,跟小杰拉尔德说几句话。他就在凉廊里。” “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哈丽雅特说,“很多人喜欢他的长相呢。” “作为一个好的准婶婶,你为什么不过来,对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好一点呢?” “我从来都不去打搅别人,很自律。” “好啦,现在就过来。” 哈丽雅特从窗边座位上下来,到外面找温西去了。 “我把他带到这儿来,”温西说,“是为了让他看看,能不能认出谁是那个人。但他好像认不出来。” 圣·杰拉尔德爵士热情地向哈丽雅特致意。 “又有一个女人经过我身边了,”他转向温西说,“灰色的头发,齐耳。很严肃认真的样子。穿着粗布衣服。感觉像是特别死板、循规蹈矩的人。我和她说了两句话。” “巴顿小姐。”哈丽雅特说。 “眼睛似乎很像,但声音又不像。我觉得应该不是她。叔叔,可能会是那个把你拽走的人。她看上去想把人吃掉。” “呃!”温西说,“那第一个人呢?” “我得看看她不戴眼镜是什么样。” “如果你是指德·范恩小姐,”哈丽雅特说,“我觉得她不戴眼镜应该什么都看不见。” “这倒是。”温西若有所思地说。 “实在抱歉,我真不太确定,”圣·杰拉尔德爵士说,“只凭嘶哑的耳语和月光下看过一次的眼睛,实在很难分辨。” “不容易,”温西说,“这需要你多次练习。” “已经失败了,”他的侄子反驳道,“我并不打算把这个当做职业。” “这不是个糟糕的运动,”温西说,“你可能要继续进行下去,一旦你可以重新开始游戏。” “你的肩膀怎么样了?”哈丽雅特问。 “哦,还好,谢谢你。按摩师正在努力辅助治疗。我现在能把胳膊举得跟肩膀一样高了。这样就很方便——就某些事来说。” 就在他说着的时候,他把他受伤的胳膊圈过来抱着哈丽雅特的肩膀,然后飞速地亲了她一下。那么轻车熟路,以至于她没来得及躲闪。 “幼稚,幼稚!”他的叔叔喊着,非常痛苦地,“搞清楚你这是在哪里。” “我这样没什么啊,”圣·杰拉尔德爵士说,“我是她的准侄子。这没什么Ⅱ巴,哈丽雅特婶婶?” “不要在教研室的窗户下面打闹。”哈丽雅特说。 “那,我们到角落里去,”子爵不耐烦地说,“我可以再做一次。就像彼得叔叔说的一样,这种事情需要多九九藏书次练习。” 他的冒失给他的叔叔平添了不少烦恼,哈丽雅特对他感到非常气愤。但对他板起脸,那就像挠他手心一样。她一脸同情地对他笑着,说了一句对布拉斯诺兹勤杂工的经典斥责: “先生,你这样喧哗是不好的。院长今天晚上要来。” 这竟然真的让他沉默了一会儿。她转向彼得,彼得说: “你在城里有事要办吗?” “怎么?你要回去?” “我今天晚上回城里,明天要去约克。我估计星期四能回来。” “约克?” “是的,我过去见一个人——关于一条狗的事情,没别的。” “哦,我知道了。好吧——如果让你去我公寓一趟不会太麻烦的话,你可以帮我把几章节的手稿带给我的秘书。这总比邮寄值得信赖。你能帮我吗?” “我很荣幸。”温西一本正经地说。 她跑回到自己的房间拿那些稿子。从窗户里,她可以看到温西一家人在解决内部问题。当她拿着一个小包裹下来的时候,她发现侄子在图德大楼的门口等她,脸很红。 “我要向你道歉。” “我觉得你也应该道歉,”哈丽雅特严厉地说,“我不能让我在自己的四方院里,被人搞得如此狼狈。实话说,我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非常非常对不起,”圣·杰拉尔德爵士说,“这是我的劣根性。说实话,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想惹彼得叔叔生气。如果这有任何对你的冒犯,”他可怜地加了一句,“我向你道歉。” “那么,对他尊敬一些。他对你很不错。” “我会的。”彼得的侄子说,从她那里把包裹接过来,然后他们两人相安无事地一起走,直到在门卫室那边见到彼得。 “这孩子真该死!”温西让圣·杰拉尔德先去发动汽车。 “哦,彼得,不要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有什么要紧的?他只是想跟你闹着玩。” “真遗憾,他没有找到别的办法来跟我闹着玩。我好像成了你脖子上一块很重的石头,我越快消失,对你越好。” “哦,上帝,”哈丽雅特生气地说,“如果你真要被这件事搞得发疯,那你越快消失,应该对你自己越好。我以前就告诉过你。” 圣·杰拉尔德爵士觉得他的叔叔太磨蹭了,把喇叭按出愉快的“嘀——嘀——”声。 “该死的浑蛋!”彼得说。他大步走出大门,过了小路,把他的侄子从驾驶座位上生气地推到一边,狠狠地关上戴姆勒。的门,车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吼,他们在马路上消失了。哈丽雅特发觉自己正在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坏情绪占据着,她往回走着,决定要把最后一丝好心情调动起来。在这一事件中她大大受益了,她发现那个凉廊里发生的小插曲激起了教研室的强烈兴趣。晚餐之后,她从埃里森小姐那里得知,希尔亚德小姐也听说了这件事,并提出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意见——范内小姐是唯一有权知道的人。 哦,天哪!哈丽雅特一个人在她的房间里想,除了让我的霉运支配我的人生,还要把整件可悲可笑的事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我都干了些什么,和其他千千万万的人有什么区别?……任何人都会觉得我已经被惩罚够了……但就是没有人能忘记,哪怕就一会儿……我不能忘记……彼得不能忘记……如果彼得不是个白痴的话,他应该把这个抛在脑后……他一定看得出来这整件事是多么的没有希望……他以为我想看到他痛苦吗?……他真的以为,我是因为想快乐地看他遭受痛苦,而跟他结婚吗?……他能看出,他唯一能为我做的事,就是置身事外吗?……是的——我以为隐退到牛津会有多么好……被希尔亚德小姐提了“不愉快的意见”,要我说的话,这个人已经傻掉一半了……不过,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傻……这似乎会发生在那些不恋爱、不结婚、不掺和任何混乱的人身上……如果彼得以为我会“接受他的保护”,并很感谢他的话,他真是大错特错了……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件善意又可悲的事……如果他真的想要我的话,这也是一件善意又可悲的事——如果他真的——他不能得到他想要的,都是因为我的霉运,这坏运气差点把谋杀案栽在我头上……这么看来,他似乎不管怎么样都要受折磨了……好吧,就让他去受折磨吧,这是他要的……他把我从绞刑架上救下来真是太遗憾了——他现在也许后悔了,当时不管我该有多好……我想任何善良的、有感激之心的人都会给他他想要的……但如果这会让他痛苦的话,就没有那么好了……我们两个都应该痛苦,因为我们两个都无法忘记……我几乎就要忘记那天在河上的事了……我今天下午就忘记了,只是他先记起来的……那个该死的小浑蛋!年轻人对中年人怎么就能那么残酷呢!……我自己并不是很和善的……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好在彼得已经走了……但我又希望他没走,不要把我留在这个人们失去理智、写可怕的匿名信的地方……“当我注定属于他的时候,我在拥有他之前是死的”……不,有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我不能再把这种事情搞混……我必须站到外面来……我必须待在这里……这里就是让人的头脑变古怪的地方……哦,上帝,我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成为一个灾难,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女性有什么区别…… 转啊,转啊,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松鼠。最后,哈丽雅特坚定地对自己说:不行,这样下去我会把自己变成一个傻子。我最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彼得去约克干什么?德·范恩小姐?如果我刚才不是太失态了,我应该问他这个,而不是浪费时间争执。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在卷宗里做什么记号。 她把那本活页的书拿出来,书用书皮和绳子包裹好了,并封有温西的印章“让我的温西带着我”——温西的家人们。已经让他够麻烦的了。他什么标记都没做——也许他已经把所有他需要的东西都复印了一份吧。她翻着那些页面,试图拼凑出某些解决方案,但她太累了,无法把思路连贯起来。然后——好,有他写的字,绝对是他的字;但不是在卷宗的页面上。这是一首没完成的十四行诗——她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让一首没完成的十四行诗和侦探笔记放在一起,让别人看到!这简直是个高中女生的把戏,足够让任何人都脸红羞愧。特别是,当她记起那十四行诗里写的内容以后,她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 但情况是这样的:在这段时间里,十四行诗的最后六行加进去了,看起来有一点点不平衡——她自己狗爬一样的字迹在上面,彼得那有误导性的整洁的字迹在下面,就像一只小纺锤上顶了一团大线团。 在这里,然后在家里,再没有风暴之痛,我们坐下来,交叉起勤快的双手,翅膀蜷着;这里,玫瑰花瓣在逼人的芬芳里,卷着,这里,太阳不知晓东边,或者是西,这里没有潮汐;我们任意地来来去去。从令人目眩的旋涡,到那旋转世界固立的中央,沉睡在它的轴心,心向他方。躺在你的鞭子上,哦,我的爱,我们挺直着,安静地冒着险,在并不柔软的床褥上睡眠,紧张一如音乐休眠时震颤的弦线;如若你不去拨动,摇摇晃晃地,我们弯下来,弯下来,掉入无声和死亡里然后,这样死去,睡,我们甜美地永远睡着。 看完这之后,诗人的面部表情似乎僵硬了;因为他加了一句评语: “一个非常自负,非常抽象的结尾!” 所以,所以,这就是她徒劳试图搜刮出来的六行诗!她美丽、硕大、安静的纺线团变成了一只陀螺,安睡着,可以说在一股难以抗拒的强制力下。(该死的他!他怎么能用她的词汇“睡眠”,而且在这么几行里用了四次,并且每一次都用一个不同的韵脚,就像在把古诗韵当小孩把戏一样杂耍!还把最后半句拽出来,用这些美妙、厚重、沉迷、催眠的单音节词,抵触这种感觉,以否定这些词语自身的双重性。这不是世界级的伟大的六行诗,但的确比她的那八行高出一大截:这真是太可恨了。) 但如果她想知道她那个关于彼得的问题的答案,那么,这就是了,昭然若揭。他并不想忘记,不想安静,不想置身事外,也不想留在原地。他所需要的只是一种稳定感,而且他很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来迎接任何事,只要它能激励他保持那种不稳定的平衡。当然,如果他真的这么感觉的话,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在她所知道的范围内——都是完全一致的。“我的只是两股对立力量的平衡。”……“你犯错误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不去利用它们?”……“如果你能写一本好书,感觉像在地狱里有什么关系呢?”……“感觉像个背叛者,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原则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果真的有原则存在的话——就是杀人。”……如果这就是他的态度,那么好心地劝告他,让他知难而退站到一边去,就实在太荒谬了。 他曾经尝试过站到一边去,“我花费了二十年的时间,试图逃避我自己,但这没有用。”他不再相信埃塞俄比亚可能把他的皮肤变成犀牛皮。就算在她认识他的这五年里,哈丽雅特已见证过他脱掉他的自我保护,一层一层的,直到几乎什么也没剩下,只有赤裸的真相。 那么,这就是他想从她这里得到的。她有一种迫使他走出防线的力量,出于什么原因,她不知道,可能对他来说亦是如99lib?此。也许,他看见她在现实的陷阱里挣扎,刻意走上前去,要帮她一把。或者,她的挣扎对他有什么警示的作用,因为这可能也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如果他还逗留在自己制造的陷阱里的话。 所有的这些,看起来他似乎很愿意让她躲在思想障碍的后面,提供一个——是的,他毕竟是始终如一的——提供一个让她躲在工作里、用自己的方式逃避的机会。事实上,他是在给她一个在他自己和威尔弗里德之中选择的权利。他意识到她有退路,但他没有。 这,她猜想,就是为什么他对自己在那出喜剧性事件里的角色敏感得几乎不正常。他自己的需要(正如他所见)就在她和她合法的逃脱手段之间。她陷入了很多困难中,但他却不能分担,因为她一直都拒绝。他不能像他的侄子一样,没心没肺、不管不问地一味快乐。那个冒失、自私的小浑蛋,哈丽雅特想,他就不能放过他的叔叔吗? ……而且,这是很肯定的,彼得很明显、很直接、很本能地嫉妒他的侄子——不,当然不是因为他和哈丽雅特的关系(这会很恶心,很荒唐的),而是那种年轻无所畏惧的我行我素,这让那些关系变得可能。 不管怎样,彼得是对的。圣·杰拉尔德子爵的莽撞行为,不得不让别人这么猜测——她与彼得关系很好一只有这才能解释这一莽撞行为。这毫无疑问制造了一起尴尬。“哦,是的,我只是认识他而已,并且在他因为车祸而住院的时候,去探望了他。”这么说很容易。她并不很在意希尔亚德小姐怎么想,她大可以认为像她这样一个名誉可疑的人,任何荒唐的事情都可能干得出来。但她在意的是,希尔亚德小姐会这样推断彼得。在五年耐心的友情后,他获得的只是观看他的侄子在公众场所得意扬扬,并把他弄得看起来像一个傻子。别的就不好说了。正是她,把他放在那样一个蠢笨的角色上,她承认,这很不应该。 她上床了。睡觉的时候,她对另外一个人的念想,比对自己的念想还要多。这能够证明,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诗,也有它实际的价值。 第二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又不祥的事。 哈丽雅特约好和她一个索默维尔的朋友吃晚饭,并与一位对维多利亚中期文学很有研究的著名作家见面。哈丽雅特希望能得到一些关于拉法努的信息。她在朋友的房间里坐着,那里大概有六个人,都在很荣幸地和那位著名作家交谈。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哦,范内小姐,”她的女主人说,“从什鲁斯伯里打过来找你的。” 哈丽雅特和那位作家道了声歉,到搁电话机的小门厅里接电话。她说了一声:“你好!”一个她不能分辨的声音回答说:“是范内小姐吗?” “是的——你是哪位?” “这里是什鲁斯伯里学院。你能不能马上过来一趟。又有一件糟糕的事发生了。” “我的天哪!发生了什么?你是谁,请告诉我。” “我是替督学打电话的。你能不能——?” “你是帕森小姐?” “不是的,小姐。我是巴林博士的仆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小姐。督学让我请你马上过来。” “好的,我在十到十五分钟内就会赶过去。我现没有车,会在十一点左右到。” “好的,小姐。谢谢你。” 电话挂断了。哈丽雅特迅速找到她的朋友,解释说有人找她有急事,和她说了再见,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她穿过花园四方院,在老礼堂和梅特兰大楼中间穿行,这时她有了一个荒谬的回忆。她想起有次彼得跟她说过: “侦探小说里面的女英雄们都活该那么倒霉。比如说,一个神秘的声音给她们打电话,说是苏格兰场的,她们从来都想不到要拨个电话过去确认一下。因此,被绑架的事情时有发生。” 她知道索默维尔哪里有电话机,她想她应该能从那里打个电话。她去了,试着打电话,发现电话是接到中转站的;她拨了什鲁斯伯里的号码,又经过别人把电话接到了督学的处所。 有个声音应答了电话,和刚才打电话给她的声音不一样。 “你是巴林博士的仆人吗?” “是的,夫人。您是哪位呢?” (“夫人”——刚才那个声音说的是“小姐”。哈丽雅特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对那个电话莫名其妙地感觉浑身不自在了。她下意识地想起,督学的仆人喊她“夫人”。) “我是哈丽雅特·范内,从索默维尔打来的电话。你刚才有没有打电话过来?” “没有,夫人。” “有人打电话给我了,说是督学让打的。是厨师吗?或者任何别的人?” “我想应该没有人从这里打电话出去,夫人。” (有点小差错。也许督学从学院别的地方给她送的信,她误解了打电话的人,或者打电话的人自己就搞糊涂了。) “我能和督学说话吗?” “督学不在学院内,夫人。她和马丁小姐一起去剧院了。不过她们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哦,谢谢你。没有关系。一定是什么人搞错了。你能把我的电话转到门卫室吗?” 当她再次听到佩吉特声音的时候,她让他转接爱德华斯小姐,就在转接等待的过程中,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这开始看起来很像是一通假电话了。但到底为了什么?如果她马上就回什鲁斯伯里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没有开车,所以应该会从私人后门进去,经过学者花园里那厚厚的灌木丛——学者花园,那里晚上有人走动—— “爱德华斯小姐不在她房间里,范内小姐。” “哦,所有的仆人都在睡觉了吧,我想。” “是的,小姐。我是不是应该让佩吉特夫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不用了——看看能不能接到利德盖特小姐。” 又是一段停顿。利德盖特小姐会不会也不在房间里?是不是每个可以信赖的人都要么出了学院,要么不在房间里?是的——利德盖特小姐也不在;然后哈丽雅特想起来了,当然,她们在睡觉之前都要恪尽职守巡逻校园的。不过,还有佩吉特。她把事情尽量向佩吉特解释了一下。 “好的,小姐,”佩吉特说的话很让人安慰,“是的,小姐——我可以把佩吉特夫人留在门卫室。我会去私人后门那边,四处看一看。你不要担心,小姐。如果有任何人躲在那里等着你,小姐,我只能说为她们感到抱歉,就这样。不,小姐,据我了解,今天晚上没有骚乱发生;但如果我发现任何人等在那里,小姐,那场骚乱就要按计划开展了,小姐,相信我。” “好的,佩吉特,但不要声张。悄悄溜过去,看看有没有人在那周围游荡——但不要让她们看到你。如果我进来的时候,有任何人来袭击我,你可以过来救我;如果没有任何事发生的话,你只看着就好了。” “好的,小姐。” 哈丽雅特挂了电话,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门廊的中央灯发出朦胧的亮光。她看了一眼钟。差七分钟十一点。她要迟了。不过,如果那个袭击者真的存在的话,她会等的。哈丽雅特知道陷阱会设在那里——没错的。没有人可以在医疗室或者督学寓所外面搞鬼,因为里面的人可能会听到声音跑出来。也没有人会在马路边的院墙下或院墙后躲着。唯一可能的隐身地点就是学者花园的那丛灌木,离后门很近,就在去后门必经的小路的右边。 她得做好准备,那是一次冒险;佩吉特会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但在她必须转过身锁后门的时候,那个时刻一定很可怕。哈丽雅特想到了人偶上面插的刀,不禁打了个哆嗦。 如果她把一切都搞砸了,被人杀了——这显然太夸张了,但还是有可能的,有时候人的头脑不是很清醒——彼得肯定会难过的。也许她应该事先向他道个歉,以防万一。她在窗台上发现一个什么人遗忘的笔记本,从那里借了一张纸,用她包里的铅笔写了六七个字在上面。她把字条叠起来,在上面写好地址,和铅笔一起收起来。如果有任何事发生的话,会有人找到这个的。 索默维尔的门卫把她送出来,门外就是伍德斯托克路。她抄了一条最近的路:圣吉尔斯教堂,布莱克赫尔路,博物馆路,南方公园路,曼斯菲尔德路,一路轻快地小跑。当她转到乔伊特的时候,她放慢脚步。她需要呼吸和智慧。 她又转进圣克洛斯路,到达了后门,并拿出钥匙。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厉害。 然后,整个闹剧事件自己消失了,变成了一出彬彬有礼的喜剧。一辆车从她身后赶来;院长把督学从车上放下来,然后转去小商贩那个入口,要去停她的奥斯丁车。巴林博士很愉快地说: “哈!是你吗,范内小姐?那我现在就不用拿我的钥匙了。你今天晚上开心吗?院长和我可是玩得有些过火了。晚饭过后,我们突然决定——” 她和哈丽雅特一起走着,很友好地和她聊今天晚上的演出。哈丽雅特在督学的大门口和她告别,没有接受进去喝杯咖啡、吃点三明治的邀请。她是否听到有人在灌木丛里簌簌作声?不管怎样,已经和机会失之交臂了。她把自己当成诱饵放了出来,但因为往陷阱里跳得迟了一点点,被督学无意中搅黄了。 哈丽雅特踏进学者花园,把她的手电筒打开,四处查看。花园空荡荡的。她突然感觉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傻子。不过,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那通电话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她往圣克洛斯门卫室那儿走去。在新四方院,她碰到了佩吉特。 “啊哈!”佩吉特谨慎地说,“她真的在那里,小姐。”他右手移到身体的一侧,抓着一个像短棒一样的东西,“那人就坐在木桂丛后面的长凳上,靠后门很近。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那就像夜间侦察一样,小姐,躲在灌木丛中央的后面。她一点都没意识到我在,小姐。但是当你和巴林博士从门里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来的时候,她突然就站起来走了。” “佩吉特,那个人是谁?” “这个,小姐,你不要太在意这个,小姐,那是希尔亚德小姐。她从花园的尽头走出来了,然后回她自己的房间。我跟着她,亲眼看着她上去的。她走得非常快。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看到她窗户的灯亮了。” “哦!”哈丽雅特说,“听着,佩吉特。我不希望有人谈论这件事。我知道希尔亚德小姐晚上的确有时候在学者花园那里散步。也许那个打电话给我的人看到了她,就走了。” “是的,小姐。那电话的事可真有意思。不是从门卫室接过去的,小姐。” “也许是用另外一部电话打,经过中转站接的。” “不,不是的,小姐。我已经查过了。在我十一点上床睡觉之后,我把督学、学院、医疗室和公共电话的线都接了过来,小姐,这是为了晚上方便。但十点四十分的时候一通电话都没有,小姐,我可以发誓。” “那么,那个电话就一定是从外面打的。” “是的,小姐。希尔亚德小姐是十点五十分回来的,小姐,就在你打电话给我之后。” “真的吗?你肯定?” “我记得很清楚,小姐,因为安妮正好提到她。她和安妮彼此毫无感情,”佩吉特咧嘴笑了,“要我说,她们双方都有错,小姐,而且脾气不好一” “那个时候安妮在门卫室干什么?” “她下午休假刚回来,小姐。她在门卫室坐了一会儿,和佩吉特夫人聊天。” “是吗?你没有把这件事透露给她吧,有吗,佩吉特?她不喜欢希尔亚德小姐,而且我觉得她很会制造麻烦。” “我一个字也没提,小姐,连佩吉特夫人都没说。也没有人听到我打电话。我找不到利德盖特小姐和爱德华斯小姐,你开始跟我解释事情的时候,我就把我的房间和起居室之间的门关上了。然后我就出了门,跟佩吉特夫人说:‘你能看好大门吗?我就是过去给莫林斯捎个信。’所以,我可以很肯定地说,这个秘密只有你和我知道,小姐。” “好的,那就续保守这个秘密吧,佩吉特。这可能只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荒谬事。那个电话肯定是个恶作剧,但也没有证据证明什么人想搞。在十点四十和十一点之间,有没有其他任何人进来?” “佩吉特夫人应该知道,小姐。我会给你送一个名单过去,还是你现在就想去门卫室查——” “最好不要了。不——明天早上把名单给我吧。” 哈丽雅特走了,找到了爱德华斯小姐。她很看中爱德华斯小姐的眼光和判断力,于是把整个电话事件告诉她。 “你看,”哈丽雅特说,“如果的确有一场骚乱的话,这个电话就可以被当做时间证据了,尽管我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要怎样做。不然的话,为什么非要让我十一点回去?我是说,如果骚乱就应该在那时候发生,那么我被带过去就能当一个证人,那个人可能想了个法子,让她自己在别的地方出现。但为什么要选中我来当证人呢?” “是啊——而且为什么在骚乱还没发生的时候,就要说它已经发生了呢?为什么你和督学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不能当证人了昵?” “当然,”哈丽雅特说,“那个人有可能是要制造一场骚乱,然后把我及时带到现场,让别人怀疑那是我干的。” “这听起来很愚蠢;每个人都知道,你不可能是那个搞恶作剧的人。” “那,好吧,让我们回到第一个推测上。那个人要袭击我。但为什么她不在午夜之后,或者别的时间袭击我?非要让我在十一点回来?” “她会不会安排了什么埋伏正好在十一点自动袭击,这样就能建立她自己的不在场证据?” “没有人能确定我从索默维尔到什鲁斯伯里这段路上花费的确切时间。除非,你是在想炸弹之类的东西,在大门一打开的时候自动袭击。但这在任何时间都可以得手啊。” “但是如果不在场证据固定死了在十一点——” “那么为什么炸弹没有爆炸呢?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相信炸弹这回事。” “其实,我也不相信,”爱德华斯小姐说,“我们想得太理论化了。我想,佩吉特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只看到了希尔亚德小姐,”哈丽雅特轻描淡写地说,“坐在学者花园里。” “哦!” “她晚上经常去那里;我在那儿见过她。也许那个坏人被吓跑了——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 “也许,”爱德华斯小姐说,“顺便说一句,你的那位贵族朋友倒没有遭到她的另眼相看,这真是令人称奇。我不是指那个在四方院里向你示好的——是来共进晚餐的那个。” “你是想把昨天下午的那个八卦挖掘出来吗?”哈丽雅特笑了,“我想,那只是因为他要给我介绍意大利某个图书馆的负责人。” “她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爱德华斯小姐说。哈丽雅特意识到,一定有许多玩笑背着她飞进了那位历史导师的耳朵里。“好了,”爱德华斯小姐继续说,“我答应过他给他一份关于血型的论文,但他还没有问我要呢。他是个有趣的男人,是不是?” “对生物学家而言?” 爱德华斯小姐大笑,“这,是的——作为一个纯种动物标本。尽管令人吃惊地衣食无忧,却充满神经质的才智。但我不是指这个。” “那是说,对女人?” 爱德华斯小姐用一双坦白的眼睛打量着哈丽雅特: “我应该说,是对很多女人。” 哈丽雅特和她对视了一下: “我对这一点一无所知。” “哈!”爱德华斯小姐说,“在你的小说里,你处理的事实材料多过心理学分析,是不是?” 哈丽雅特承认的确如此。 “哦,没关系。”爱德华斯小姐说,然后很唐突地就道别了。 哈丽雅特自问,这到底是怎么了。非常奇怪,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考虑过其他女人怎么看待彼得,或者彼得怎么看待她们。这么说,她要么是非常自信,要么是非常不在意;当一个人开始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胜任’就是她的姓名。 她回到了自己房间,从包里把字条拿出来,毁了它,连读都没有再读一遍。就算是稍微想一下,都会让她觉得羞愧。装腔作势的豪言壮语如果没有实现,就成了滑稽戏的精髓。 星期四最值得关注的事,就是希尔亚德小姐和希尔佩克里小姐之间激烈的、长时间的、完全莫名其妙的争吵。事情发生在学者花园里,就在晚餐之后。事后,没有人记得争吵是怎么开始的,为了什么发生的。有人把图书馆一张桌子上的书和论文搞乱了,结果就是历史专业的报考者去上辅导课的时候,展开了笔记混乱或者缺失的故事。希尔亚德小姐一整天的脾气都非常暴躁,于是就这样爆发了——等督学一离开就马上爆发——那是一场对整个世界的仇视风暴。 “为什么我的学生总是因为别人的粗心大意而遭殃,我不明白。”希尔亚德小姐说。 布洛斯小姐说,她并不觉得她们比别的任何人更倒霉些。希尔亚德小姐怒气冲冲地引证了过去三个学期的例子,说历史专业学生的工作都被似乎是蓄意的迫害而干扰过。 “想一想,”她继续说,“历史专业是学院里最大的专业,不可能是最不重要的——” 希尔佩克里小姐非常恰当地指出,在那特殊的一年,英语专业的报考者比别的专业都多。 “你当然会这么说,”希尔亚德小姐说,“今年有可能更多——我敢说有可能——但为什么我们需要添一个英语辅导老师来帮她们,而我却要一个人对付所有的事——” 这时,最初的争辩原因陷入了人身攻击的迷雾,希尔佩克里小姐被指控成一个无礼、傲慢、工作马虎、根本就没有能力胜任并总是想让别人关注自己的人。这极度宽泛的指责让可怜的希尔佩克里小姐完全糊涂了。确实,也没有人有任何头绪,也许除了爱德华斯小姐,她冷漠地笑着,坐在那里给自己编织一件真丝外衣。但这种攻击又升级了,从希尔佩克里小姐转移到希尔佩克里小姐的未婚夫。她未婚夫的学识也受到了残酷的批判。 希尔佩克里小姐站了起来,浑身发抖。 “我觉得,希尔亚德小姐,”她说,“你应该好自为之。你不管怎么说我,我都不介意。但你侮辱雅克布·普博库恩,我不能坐视不理。”这个拗口名字的音节让她有一些结巴,希尔亚德小姐很不友善地讥笑了她。“普博库恩先生是一位很优秀的学者,”希尔佩克里小姐继续说,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绵羊,“我坚持——”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希尔亚德小姐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和他凑合过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希尔佩克里小姐叫着。 “也许,范内小姐能告诉你。”希尔亚德小姐反驳道,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天哪!”希尔佩克里小姐叫着,转向哈丽雅特,“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完全不明白。”哈丽雅特说。 “我也不明白,但我能猜得出来,”爱德华斯小姐说,“如果一个人把炸药带到面粉厂,他一定是期望炸药爆炸。”哈丽雅特在脑子里使劲搜索这些字眼到底会引起她什么联想,这时爱德华斯小姐又继续说: “如果没有人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把这出闹剧查个水落石出,肯定会有谋杀案发生的。照这样下去的话,这个学期结束的时候会是什么状况?你们应该从一开始就叫警察的,如果我当时在这儿的话,我会这么说的。我宁愿跟一个心地善良的笨警察来打交道,换个心里清静。” 然后,她也起身了,拂袖而去,留剩下的导师们在那里面面相觑。 第19章 好参孙!强大的参孙!我的长剑胜过你,就像你在背负门的能力上胜过我。我也恋爱了。 ——莎士比亚 哈丽雅特对威尔弗里德爱护备至。她用了整整四天的时间来给威尔弗里德修改、润色,然后,今天,在和他度过了一个痛苦的早晨后,她得出了一个惨淡的结论:她必须要把整个故事从头重写一遍。这么一番打磨之后,威尔弗里德的扭曲性格和其他角色的苍白开始格格不入了,仿佛一道伤口一样。而且,当威尔弗里德的动机被缩减至心理范畴之后,有很多情节已经不再合适了。这样就留下了一大块空间,让作者瞥到一片新鲜又激动人心的丛林可以肆意安排情节。她站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盯着古董店的窗户。威尔弗里德渐渐变得像一枚令人垂涎的象牙棋子。你可能深入他的内心,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复杂和微妙的情感雕刻领域,但当你用手指把它拨开,你发现了里面的另外一枚,再往里,又是一枚。 在那放有棋子的桌子后面,立着黑橡木的碗柜。她凝视的时候,便看见那些小棋子在这黑色的背景上苍白无力地描绘着自己,仿佛是佩普的鬼。。 “看什么呢?”彼得在她的肩膀后面问,。托比壶,还是白蜡的罐子或者是那一种装饰得花里胡哨的盒子?” “棋子,”哈丽雅特说,“我中它们的毒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可能用得上它们,但就是被它们蛊惑了。” “没有人知道原因,不用再追究了。我们所看着的,被我们的眼睛谴责。被占有就是你要占有的绝妙理由。” “我想知道,他们会要价多少?” “如果它们是完整的一套,并且货真价实,价格大概会在四十英镑到八十英镑之间。” “太贵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午餐之前。我就是过来找你的。你现在打算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就是闲逛。你发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我在英格兰跑了一圈,去找一个叫亚瑟·罗宾逊的人。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一点都没有。” “我也没有。我去找这个人,一点先前的偏见都没有。在学院里有任何进展吗?” “这个,有的。有一天,有件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不太理解。” “你愿意过来兜兜风,然后跟我讲一讲吗?我去取车,今天下午天气很好。” 哈丽雅特看了一圈,看见戴姆勒就停在路边。 “我很乐意。” “我们就顺着马路随便闲逛,然后找个地方喝茶。”他一边说,一边扶着她进了车,和他一贯的作风一样。 “你真是有创意啊,彼得!” “是吗?”他们在拥挤的高街上优雅地行驶着,“茶这个词就是有种陈旧的感觉。我是在邀请你来享受英国的乡村风光,邀请你来告诉我你的冒险故事并且听听我的故事,来计划一场和两百个人的名誉以及安宁有关的运动,来被你独一无二的灵魂所沐浴。并赐予我天堂的幻想——说起来仿佛所有这些伟大的梦想只不过是你们老世界图德茶店里的一壶开水和满满一盘酥皮糕点。” “如果我们闲逛太久,过了关门时间,”哈丽雅特很实际地说,“我们可以在乡村酒吧里要点奶酪面包还有啤酒。” “现在你说到点子上了。水晶般的春天,它的味道点亮了精致不朽的眼睛,仿佛经受考验的银河,在天堂里穿行来款待美妙的泽诺克瑞特。” 哈丽雅特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轻轻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车从长马斯敦出来,到了马斯敦和伊斯费尔德。然后,他转向旁边的一条侧路,从那里拐进一条里弄,并停了下来。 “有时候人不得不因为脑子里面奇怪的想法而停止旅行——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谁是亚瑟·罗宾逊?” “亚瑟·罗宾逊是那个论文事件里行为不正常的先生。他曾是约克大学的研究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辅助过各种各样的教学。他申请了约克大学现代历史的教授职位,然后遭遇了你们那个德·范恩小姐,并被她的推理能力和强大的记忆阻拦。德·范恩小姐当时是弗兰伯勒学院的主管,由她负责检查论文。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当时大概三十五岁,非常善良、受人认可,不过他和他房东女儿的婚姻让他的社会事业一时受到了些妨碍。在论文的不幸事件之后,他从学术界消失了,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在他消失的时候,他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还有另外一个即将出生。我颇费周折地找到了一个他以前的朋友,那个人说自从那场灾难之后,就没有听说过罗宾逊的任何事情,但他认为他应该是去了国外,隐姓埋名。他给我推荐了一个叫辛普森的人,这个人住在诺丁汉。我去找了辛普森,很不凑巧地发现,他去年已经过世了。我回到了伦敦,吩咐克丽普松小姐公司里各式各样的人分头去找亚瑟·罗宾逊先生其他的朋友和同事,还让一些人去户籍部从婚姻和出生登记人手调查。这就是我繁忙不休的两天里干的所有事了——我还,荣幸地把你的手稿送给你的秘书了。” “非常感谢你。亚瑟·罗宾逊——你觉得他有可能和这件事有关吗?” “呵,似乎很远。但事实是,在德·范恩小姐来这里之前,什么闹剧都没发生过。她所说的话里,唯一与她的个人仇恨有关联的就是亚瑟·罗宾逊的故事了。这似乎值得一查。” “是的,我明白……我只希望你不是在猜测,希尔亚德小姐其实是亚瑟·罗宾逊伪装的。我可认识她有十年了。” “为什么要说希尔亚德小姐?她干了什么?” “没有确实的证据。” “告诉我吧。” 哈丽雅特把那通电话的故事告诉了他,他听着,听着,面如死灰。 “我是不是把鼹鼠丘夸张成一座山了?” “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我们的那位朋友已经意识到你是心头之患,并决定要在你动手之前先动手。除非另有一个不相干的人恨你——这也有可能。总的来说,你想起把电话拨回去,真是好极了。” “这应该要归功于你。我没有忘记你对侦探故事里的恐怖女主角的严厉批判——那个从苏格兰场打来的假电话。” “你没忘?……哈丽雅特,你想不想让我跟你说说,如果你真的碰到这种袭击,该怎么对付?” “碰到这种——好,我想知道。虽然我相当强健,你知道的。我想大部分的事我都可以对付,可如果有人从背后刺我一刀就麻烦了。我想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我怀疑这种情况会不会发生,”他冷静地说,“这会制造很多混乱,还会留下血迹斑斑的凶器。勒死一个人更干净,更快,并让你发不出任何声音。” “呃!” “你的喉咙很方便作案,”勋爵继续说道,若有所思,“你的喉咙似乎像丁香花一样一折就断,简直就是一张邀约暴力来访的请帖。我不想因为袭击你而被当地警察逮去;不过,如果你能好心跟着我到那块田里,那里很方便,我倒是很乐意用好几个有技术的姿势把你勒倒。” “你真是一个讨人厌的出行旅伴。” “我很认真的,”他从车里出来,并把她那边的门打开,“来吧,哈丽雅特。我假装不在意对你干这些危险的事,这已经很礼貌了。你不希望我跪在你脚边求你吧,是不是?” “你是不是想让我感觉自己很无知,不可救药,”哈丽雅特说着,跟着他去了最近的大门,“我不喜欢这样。” “这块田地应该是个很合适的场所。上面没有堆放干草,也没有什么蓟和牛粪,那儿还有一道高高的篱笆,挡住我们不被马路上的人看到。” “而且还很柔软,方便我跌倒。而且还有一个池塘,方便你扔尸体,如果你还有那样的热情的话。很好,我已经祷告完了。” “现在,假设我就是那个一脸凶相的歹徒,垂涎着你的钱包、名誉以及生命。” 接下来的几分钟极度让人喘不过气。 “不要乱打,”彼得温和地说,“这只会把你搞得筋疲力尽。用我的重量来打败我。我的注意力完全都在你身上,不可能一次关注两件事。如果你能利用我的这个企图自己打倒自己,我就会根据漂亮的牛顿苹果定律,精准地倒在另外一边。” “我不理解。” “现在换你来勒我,我会做给你看。” “我跟你说这块地很软吧?”哈丽雅特说,她正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很愤怒地揉着摔疼的地方,“就让我来回报你一下,瞧好了。” 这一次,不管是用技术还是好意,她的确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但他就像钩子上的鳗鱼一样,很有花样地扭着,没能被打趴下。 “我们现在最好停手。”彼得说。这时,他已经教完了她,怎么躲避歹徒从前面和后面的袭击,还有怎么对付更加精于此道的歹徒,那种可能借助丝绸围巾动手的人,“你明天会感觉你今天像是踢了一场足球赛。” “我想我的喉咙肯定会很酸。”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野蛮的一面战胜了我?这就是这些粗俗运动最坏的地方。” “如果这是存心的话,会更加粗俗。我现在应该不会害怕在黑夜的小路上约见你了,我只希望那个搞恶作剧的人没有仔细研究过这门课,你不是真的觉得——” “我避免认真思考,就像我不愿意面对瘟疫一样。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这样对你又勒又扯不是为了好玩。” “我相信你。没有一个绅士可以比你更不怀恶意地勒一位女士。” “谢谢你的赞美。香烟?” 哈丽雅特拿了一支香烟,她感觉她现在正需要这个,而且完全应当抽一支。她坐着,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把上一个小时里的故事转化成书中的情节(这就是小说家的坏习惯),并想,这个故事——这个双方都参与的粗俗行动,可以被写成一个很不错的情节,关于男人多么好出风头,以及故事中的女人是如何被这种行为激怒的。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在讨厌的伊恩瑞德打算引诱被忽视的美丽妻子莎拉的那个章节里用到。他能够把她扣住,膝盖碰膝盖,胸口碰胸口,那样不可抗拒地抓牢她,并冲着她绯红的脸挑衅地笑着;莎拉就会完全柔软下来——这时伊恩瑞德可以如暴雨般亲吻她的嘴唇,或者说:“我的天!不要诱惑我!”这两种情况的效果都是一样的。“这对他们来说很合适,”哈丽雅特想,“小市民的爱!”然后用探索的手指摸了摸她的下颌骨角,那里被彼得残忍的大拇指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高兴点,”彼得说,“会好起来的。” “你想去教德·范恩小姐怎么自我防御吗?” “我真的很担心她。她的心脏不太好,是不是?” “应该是的。她都不敢上玛格达林的塔楼。” “这样推测起来,她应该不会在学院里跑来跑去,偷保险丝或者从窗户爬进爬出。这样的话,那些发卡就是别人栽的赃。这又把我们带回到罗宾逊这一理论上。但假装自己胆子很小也是很容易的。你知道她有心脏病吗?” “你这么问我,我还真不知道。” “你看,”彼得说,“她给了我罗宾逊的故事。我给她一个机会讲故事,她就讲了这个。第二天,我去见了她,问她那个人的名字。她似乎非常勉强,但还是告诉了我。要把嫌疑转嫁到仇恨你的人身上,这很容易,而且不用撤任何谎。如果我想让你相信有人打算教训我,我可以给你一长串敌人的名字,跟我的胳膊一样长。” “我想也是。他们这么干过吗?” “并不很经常。有时候,他们通过邮局送很好笑的东西给我。比如装满肮脏小虫的剃须膏什么的。有一位先生,他说他那里有能够治疗疲劳体虚的药,我和他有很长的书信来往。他那样做的目的似乎是想让你为那些药片掏钱,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实际上,他完全骗了我;他只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他以为我真的想要那种药片——这倒也不是他的错,我给他提供的那一系列病症清单,会让任何人都以为我需要吃掉整个药店。于是,他给我寄来了一个星期的药——七片——昂贵得惊人;然后我就很合乎道德地带着它们去找我警察署的朋友,那个人就是处理江湖骗子和虚假广告之类东西的。他非常好奇,就做了检验。‘哈,’他说,‘其中的六片对你既没好处也没坏处,但剩下的那个倒是真能治疗疲劳。’所以我自然就问了他那药里面有什么。‘马钱子碱,’他说,‘剂量足以致命。如果你疼得想用头碰着脚在房间里滚成一个铁环,我可以担保这就是你想要的药。’所以,我们就去找那位先生了。” “你找到了他吗?” “哦,找到了。是我亲爱的老朋友了。以前因为海洛因交易把他抓上过被告席。我们把他送进了监狱——如果他出来之后,不打算基于这药片的信函勒索我,那就怪了。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我更喜欢的恶棍……你想再多待一会儿吗,或者我们应该再回到路上去?” 当他们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彼得无意看到一家皮具店,突然停了车。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说,“你想要一个狗项圈。那种有黄铜结的。” “一个狗项圈?干什么的?表明主人身份的徽章?” “别胡说。是用来防御被猛兽咬的。也完全能防御凶手和勒喉咙的人。” “我亲爱的!” “说实话。这脖圈硬,不好掐,还有些锋利——而且就算是要把你吊起来,有这个东西,就不会像绳子一样让人窒息。” “可我不能戴着狗项圈出门。” “好了,不用在白天戴。但你晚上巡逻的时候,有了这个就会放心得多。而且可以尝试着睡觉时戴着它。你不要进来——我刚才已经掐你脖子掐得够多了,能够猜出你的尺寸。” 他转身进了店里。哈丽雅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和商店的人正在商量。过了一会儿,他带了一个包裹出来,他们再次上了路。 “那个人对我的牛头梗犬可有兴趣了,”他说,“我的那头犬胆子极大,而且既莽撞又固执。他跟我说,他自己更喜欢猎犬。他告诉我在哪里能把我的名字和地址刻在上面,我说那个不着急。现在,我们离开镇上了,你可以试一下。” 他把车停在路边,帮助她(带着一种自我满足,哈丽雅特猜想)扣上皮带。那是一种大型项圈,极为不舒服。哈丽雅特在她的包里寻觅到一面小镜子,来看一下效果。 “非常合适,你觉得呢?”彼得说,“要说这个不能引起一轮新时尚的话,我就不理解了。” “我也觉得,”哈丽雅特说,“你介意帮我取下来吗?” “你会戴吗?” “如果有人从后面抓住这个东西怎么办?” “就让她抓,你往后倒,倒在她身上——重重地。你会摔得很轻,好运的话还会把她的头骨撞开。” “血腥的怪物!好的。如果你现在把它解开,我就会听你的吩咐。” “这是你的保证,”他说,并且把她解放出来,“那个项圈,”他说,一边又把它包起来,放在她的膝盖上,“值得你把它放在玻璃盒里收藏。” “为什么?” “这是至今为止唯一你准许我送你的东西。” “还有我的生命——还有我的生命——还有我的生命。” “该死的!”彼得说,并恼怒地隔着挡风玻璃朝外看,“如果你不准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忘记这件事,这一定是件很痛苦的礼物。” “对不起,彼得。我实在太小心眼,太浑蛋了。如果你愿意话,你可以送我一件礼物。” “我可以吗?我能送你什么?大鹏蛋今天很便宜。” 她的脑子里暂时一片空白。不管她问他要什么,总是差强人意。便宜的东西,太过普通的东西,或者仅仅是昂贵的东西都是对他的侮辱。他立刻就能看出,她是否仅仅是为了让他高兴而杜撰出一个她想要的东西。 “彼得——送我那套象牙棋子。” 他看起来如此快乐。他肯定以为她会用一件只值六七便士的东西打发他。 “我亲爱的——当然!你现在就想要吗?” “马上!一些可恨的大学生可能会把它们抢走。我每天出门的时候,都害怕发现它们没了。快点。” “好的。我会开得不低于七十码,除了在限速三十英里的那个路段。” “哦,上帝!”车子启动的时候,哈丽雅特说。快速的飙车会让她害怕,他知道这一点。在让人屏息的五英里后,他用余光扫了她一眼,看看她是否能挺得住,然后从油门上松开了脚。 “那是我的凯旋之歌。那四分钟是不是很可怕?” “是我自找的,”哈丽雅特说,牙齿咬紧了,“继续开。” “我要是继续那么开的话,我就真该死了。我会用适中的速度,哪怕棋子被学生抢走,浑蛋!” 不过,当他们到达的时候,那象牙棋子依然在橱窗里。彼得透过他的单片眼镜,严厉地审视了一眼,然后说: “它们看起来很不错。” “它们太可爱了。承认吧,当我做一件事时,我就会做得很绝。我现在要一下子问你要三十二件礼物了。” “听起来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你进来吗,或者你让我单枪匹马地把它们抢出来?” “我当然要进去了。为什么这么问?——哦!我看起来是不是太喜欢它们了?” “何止是太喜欢。” “呵,我不在乎。我要进去。” 商店里光线很暗,并且琳琅满目,很是拥挤。里面有一流的好东西,也有没用的废物,还有不小心就掉下去的陷阱骗局。商店老板的脑袋转得很灵活,在最高级别的热身预备战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不会听他摆布、经验丰富并且对这类商品很了解的顾客。哈丽雅特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有人居然能花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买一套棋子。三十二枚棋子上的每一个独立的雕刻小球都被分别地、细致地检查了,用指尖、裸眼还有制造手表才用得上的放大镜来检查所有损害、修复、替代或者工艺瑕疵的痕迹;接着,他又尖锐地盘问了一通,来调查这套棋子的“来源”,长篇累牍地讨论了中国的贸易条件、古董市场的一般状况、美国经济萧条对价格的影响,还问老板能不能提供一些数字;当老板提供了数字,就又立刻招来了新的挑战,又一段更深入的探讨;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棋子又被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彼得终于答应要以标价把这套棋子买下来(价格比他估计的最小值要高得多,但还在他估计的最大值以下),这个价格包括提供的棋盘。由于棋子不寻常的尺寸,它们很有必要有个属于它们自己的棋盘。彼得
99lib?
跟商店老板指出这棋盘是十六世纪西班牙产的——那个时期的东西不值钱——所以如果他把它当成卖家的礼物接受下来,已经很给他面子了。这样,卖家很勉强地答应了。 这场战争现在有了一个让人颇为快乐的结束,卖家笑逐颜开,并问他这包裹应该送到哪里去。 “我们会把它带走的,”彼得坚定地说,“如果你不想要支票,想要现金的话——” 卖家说支票倒是没有问题,但这个包裹肯定会很大,所有的棋子都必须分别地包起来,所以要花费很长时间。 “不着急,”彼得说,“我们要把它带走。”这就是有良好教养的人的首要行为准则,礼物应该由个人赠予,不应该让商店代送。 卖家跑到楼上,去找一个合适的盒子,彼得一脸歉意地看着哈丽雅特。 “对不起,花了这么长时间。实物比你想象得还好。我不是专家,如果我没有犯大错的话,这一定是一套上好的古董棋,而且比他的要价要值钱很多。这就是为什么我会那么仔细检查、仔细盘问。当一个东西看起来像是捡了个便宜,那就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藏有毛病。如果这些棋子不是真古董,那就一文不值。” “我也这样想,”有一个不安的想法纠缠着哈丽雅特,“如果这套棋不是那么完美,你还会买吗?” “再低的价格都不会买。” “就连我想要也不买?” “不会。这就是我的一个毛病。而且,你也不会想要的。你的脑子是学者型的,如果你知道什么东西不对的话,你会一直感觉不舒眼,哪怕没有其他人知道。” “这倒是真的。每当有人来称赞的时候,我都不得不说,‘是啊,但其中有枚棋子是现代的赝品’——这太让人讨厌了。好了,我很高兴它们都没有毛病,因为我爱它们几乎爱傻了。它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不让我好好睡了。但直到现在,我都还没跟你说谢谢。” “你谢过了——而且,这全都是我的荣幸……不知道这个小型钢琴还能不能用。”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古董店黑漆漆的后沿,从一台纺车、一只格鲁吉亚酒柜、一盏青铜灯和一小丛缅甸神像边无视地走过,缅甸神像的前面就是那架乐器了。“音乐盒子上的变奏曲。”他说着抬起手指轻抚琴键,然后,他从旁边拽了一张棺木凳子,坐下来开始弹奏。起初是巴赫的组曲,接着是快步舞曲,然后才正式开始他《绿袖子》的曲调。 唉,我的爱,你于心何忍将我无情地抛弃,而我一直深爱着你,在你身边我就欢喜。 他应该知道我不介意这个,哈丽雅特想,并在副歌的时候欢快地附上了自己的声音: 哦,绿袖子是我所有的欢乐哦,绿袖子让我痴狂—— 他突然停了下来。 “音调错了。上天给你的是女低音的嗓子。”在一段叮叮咚咚的调音后,他把调子换成了E小调,“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会唱歌……不,我能听出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合唱歌手?巴赫合唱团?……当然——我应该能猜到的……‘哦绿袖子是我金子般的心,我的绿袖子的姑娘谁也不能比……’你知道莫利的二重唱小调吗?……那就来吧,‘哦何时!在凌晨破晓……’你喜欢哪一部分——它们都是一模一样的……‘我的爱人她在梳妆……’G大调,我亲爱的,G大调……” 店主忙着处理包装用的材料,一点都没有注意他们。他对顾客们的怪癖已经很习惯了;并且,他可能还满心期待能把这架小钢琴卖出去呢。 “这种东西,”就当男高音和女低音一起唱完最后一个契合的韵律后,彼得说,“就是音乐的精髓了。如果任何曲子能给我们一个复调的话,这曲子就可以很和谐。下一个是什么99lib??……‘睡吧,甜美的缪斯?’来吧,来吧!真的吗?必须吗?……‘爱是迷幻,爱是狂热……’好吧,我唱不了,我欠你一首。”他的眼神很孩子气,然后开始弹起了《甜蜜的丘比特,成熟她的欲望》的前奏旋律。 “不唱这个。”哈丽雅特脸红地说。 “不唱这个,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再试个别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从这个曲调到那个曲调,然后终于在伊丽莎白时期那些耳熟能详的情歌上安顿下来。 我会欣然更改那个曲调,因为温柔的爱已将我魅惑…… 哈丽雅特的胳膊肘撑在钢琴架上,双手托着脸,听着他独自歌唱。两个年轻的先生闲逛进来,在店的前部大声喧哗着,漫不经心地看看青铜蜡烛台。这时,他们把青铜蜡烛台丢开,绊绊撞撞地穿过黑漆漆的屋子,看看到底是谁在制造噪声。 一屋子真实幸福和快乐 最甜美的欢乐是 我真的仰慕你, 我欣赏着你的美妙 我从心里爱慕你 比你更早沉迷。 就在一段嘈杂的噼里啪啦谈笑声打断主旋律之前,彼得完全征服了托拜斯·修莫完美旋律倒数第二行的高音挑战。哈丽雅特向歌手示意,让他把声音降低些,但是太迟了。 “你在这儿!”两个年轻先生中个子高的那个说,口吻很挑衅,“你这是在制造让人恶心的噪声。闭上你的嘴!” 彼得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 “先生?”他很夸张地擦了擦他的单片眼镜,并从那件大号粗花呢衣服上一直打量下来,“对不起。你这个好心好意的提醒是针对我的吗?” 哈丽雅特正准备.99lib?说话,但那个年轻人先转向了她。 “这个女里女气的笨人,”他大声地问道,“是谁?” “有许多人用各种各样的罪名指控过我,”温西饶有兴致地说,“但女里女气这个说法还是很新鲜的。你愿意跟我解释一下吗?” “我不喜欢你的歌,”年轻人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晃着脚,“我不喜欢你的声音,我还不喜欢你这副蠢头蠢脑的眼镜。” “别惹事,雷格。”他的朋友说。 “你在烦扰这位女士,”年轻人继续说,“你让她很惹人注目,很尴尬。滚蛋!” “我的上帝!”温西转向哈丽雅特说,“这不会就是那位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吧?” “你这是怎么称呼一个威尔士人的?”年轻人被激怒了。咆哮着,“我的名字是帕弗瑞特。” “我的名字叫温西,”彼得说,“和你的名字一样古老,但没有你的好听。好了,孩子,别干蠢事。你不能在两位资深校友面前这样,特别还有一位女士在这儿。” “该死的资深校友!”帕弗瑞特先生大叫,对他来说,这个不幸的词汇潜含着太多的意思,“你认为我就会这样任凭你讥笑吗?站起来,你这个浑蛋!你为什么不敢站起来?” “首先,”彼得和蔼地说,“因为我比你大二十岁。其次,因为你比我高六英寸。最后,因为我不想伤了你。” “那么,”帕弗瑞特先生说,“就接招吧,你这个坐着的胆小的兔子。” 他冲着彼得的脑袋,狠狠地打了下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 “如果你不老实的话,”勋爵说,“可能有什么地方会折断。这样,你,先生,你能把你这位情绪激动的朋友带回去吗?这个时候,他怎么会醉成这样?” 他的朋友解释得很混乱,大致说有一个午餐派对,接下来又是狂饮鸡尾酒。彼得摇了摇头。 “一杯该死的杜松子酒接着另外一杯,”他很同情地说,“现在,先生,你最好向这位女士道歉,然后赶紧回去。” 帕弗瑞特先生已经缓和很多了,悲伤代替了愤怒,嘟囔着说他很抱歉制造了这样糟糕的一幕,“但你为什么要拿那件事取笑我?”他责难地问着哈丽雅特。 “我没有,帕弗瑞特先生。你一定是搞错了。” “该死的资深校友!”帕弗瑞特先生说。 “好了,不要再来一遍了。”彼得很和善地说。他站起来,眼睛平视到帕弗瑞特先生的下巴,“如果你想继续讨论下去,你明天早上可以来米特雷宾馆找我。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走吧,雷格。”他的朋友说。 店主刚问过他们用不用找警察或者督察员,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回去继续打包。现在他跳过去帮忙把门打开,说了一句“先生们,再见”,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们在讥笑我。”帕弗瑞特先生说,在门阶上试图往回走。 “当然不会了,伙计,”他的朋友说,“没有人讥笑你。走吧!我们今天下午已经闹够了。” 门关上了。 “好了,好了!”彼得说。 “年轻的先生们一会儿就又神气活现了,”店主说,“我怕这有点大了,先生。我把棋盘分开放了。” “把它们放在车里,”彼得说,“没问题的。” 好了,店主非常高兴终于能收工了,他开始关上百叶窗,已经过了小店的营业时间了。 “我替我的年轻朋友道声歉。”哈丽雅特说。 “他似乎心里不好受。不过到底为什么我说我是资深校友能把他激怒成那样?” “哦,可怜的孩子!他以为我把他、我以及督察员的故事告诉你了。我想我现在最好还是告诉你吧。” 彼得听着,并略显同情地大笑。 “真可怜,”他说,“当一个人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这种伤害跟下地狱一样痛苦。我最好给他写张纸条,解释一下。我说!” “什么?” “我们从来没一起喝过啤酒。来吧,跟我去米特雷喝上一杯,然后给这个受伤的心灵配点药膏。” 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是两杯半品脱的啤酒,彼得写完了他的信。 米特雷宾馆 牛津 雷格·帕弗瑞特先生: 我从范内小姐那里得知,在我们今天下午的谈话中,我使用了一个不愉快的表达方法,那可能让你曲解成是针对你一件私人事务的。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使用那个词语只是因为彻底的不知情,我的用意绝不可能是用它来如此冒犯地影射你。对于造成你的误解的那一行为,我强烈地感到不妥当。关于任何因无意而引起的你的痛苦,我渴望能够向你表达我真诚的自责,并请求你的宽容。.99lib? 你忠实的仆人 彼得·戴斯·布兰登·温西 “这措辞是不是足够绅士?” “完美,”哈丽雅特说,“几乎没有一个词在三个音节以下,完全符合你的名声。这就是你侄子所谓的‘彼得叔叔在他最刻板的时候’。现在你需要的就是你的徽章和封印胶了。为什么不写一封轻松、友好的信呢?” “他并不需要友好,”勋爵咧嘴一笑,说,“他需要满足感。”他按了铃,让侍99lib?者去找本特和封印胶,“你说得对,红色封印应该有加分效果——他会认为这是个挑衅。本特,把我的图章拿来。想一想,这是个办法啊。我是不是应该让他选择,在黎明时分的草地港口,我们该用剑还是手枪?” “我觉得你应该成熟点了。”哈丽雅特说。 “是吗?”彼得一边说,一边在信封上写地址,“我从来都没有挑战过任何人。这会很好玩的。有三个人挑战过我,真正打过两次;第三次警察干预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对手不喜欢我挑的武器……谢谢,本特……你知道,子弹可能飞去任何地方,但钢刀几乎肯定得去某个地方。” “彼得,”哈丽雅特严肃地看着他,“我觉得你这是炫耀。” “我也这么认为,”他说,把那只重重的图章准确地压在封印胶上,“每只公鸡都会在自己的垃圾堆上雄赳赳地叫。”他的笑容带着一半的性急,一半的反抗,“我不喜欢被一个那么高大的学生威胁,他让我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 第20章 用一个词来说,嫉妒不是别的,只是因自己没有的东西却为别人所拥有,因为别人的好而心酸,想要在现在、过去或者将来:为他人的苦难而欢欣,为他们的伤害而心欢……正如塔西佗。所说,这是一种普通的疾病,嫉妒另外一个人的所有物,这对我们来说非常自然。 ——罗伯特·伯顿 据说,爱和咳嗽是无法隐藏的。想把三十二枚大型的象牙棋子收藏起来也不容易;除非这人可以野蛮地把它们束缚在襁褓里,并埋在六面形的棺木中。如果不能把玩、欣赏,不能向她的朋友们炫耀,并且赢得她们的赞美和艳羡的话,独自占有她的心头之好又有什么意思呢?不管施与礼物的人会得出什么样的尴尬推论——毕竟,这关任何的人的事吗?——哈丽雅特知道,她必须要去炫耀一下,不然的话,她会在孤寂的狂喜中疯掉。 于是她换上了一张勇敢的面孔。在晚餐后的教研室,在其他老师们的热心帮助下,她把它们展开,放在桌子上。 “但你准备在哪里保管它们呢?”院长说。此时其他的人都为那精巧的雕工
而赞叹不已,院长则把那同轴小球组成的底座转来转去地欣赏,“你不能就把它们放在盒子里。看看这些纤弱的矛,还有这些皇家头饰。你应该把它们收藏在玻璃盒里。” “我知道,”哈丽雅特说,“这就像是我要了一件完全用不上的东西。我必须把它们再包裹起来。” “那样的话,”希尔佩克里说,“你就不能看到它们了。如果它们是我的,我一分钟都不能把我的眼睛从它们身上挪开。” “如果你喜欢的话99lib?,你可以拿一个玻璃盒子走,”爱德华斯小姐说,“科学讲堂外面的那些。” “这是个主意,”利德盖特小姐说,“但那些遗赠品该怎么处理昵?我是说,玻璃盒子——” “哦,去他的遗赠品!”院长叫着,“有人要借一两个星期当然可以。我们可以把那些讨厌的地理模型整理到一起,然后找一个小玻璃盒子送到你的房间去。” “不管怎么样,”爱德华斯小姐说,“我会想个办法的。” “谢谢你,”哈丽雅特说,“那简直是太好了。” “这样的新玩具你玩起来会不会很心疼?”埃里森小姐说,“温西勋爵下棋吗?” “我不知道,”哈丽雅特说,“我不是很会下棋,只是迷恋上了这些棋子。” “好了,”德·范恩小姐温和地说,“让我们玩一局吧。它们这么漂亮,如果不用它们的话就太可惜了。” “但我想你会把我杀得片甲不留。” “哦,下一局吧!”肖恩小姐和蔼地说,“它们在橱窗里闷了那么长时间,一定很渴望一点点生机和运动吧。” “我会让你一个卒99lib?。”德·范恩小姐说。 但就算是有这个优势,哈丽雅特还是被三个羞辱性的战败所折磨:第一,她就是下棋下得很差劲;第二,她发现很难辨认哪个棋子是哪个;第三,用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活灵活现的战马和象牙小球的完美底座来发动突然攻击实在让人很痛苦,她几乎不能忍受让任何一个小卒身陷危险。德·范恩小姐对她的损兵失将很是平静,即便那是穿着长袍、蓄着长胡须的相和拉着一车士兵的象,她很快就把哈丽雅特的国王无望地圈在它自己的卫士之中。而且希尔亚德小姐蔑视的眼光,让在棋局上占下风的那一方更不易发挥。希尔亚德小姐表示,象棋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东西,但她并没有离开去做自己的工作,却坐着死盯着棋盘,仿佛被迷住了。而且她(这更糟糕)还在被吃掉的棋子上乱摸,这让哈丽雅特很痛苦地担心,某一枚棋子会从她手上掉下来。 游戏结束的时候,爱德华斯小姐说一个玻璃盒子已经清理好了,并由一个仆人送去了哈丽雅特的房间。希尔亚德小姐坚持要帮忙把这些棋子送过去,存心般地抓起白方的国王和皇后,这两个棋子的头上装饰着能摇动的东西,细得跟线一样,非常容易搞坏。就连院长都提议说,这些棋子如果竖立放在盒子里的话,拿回去会安全一些,希尔亚德小姐还是一意孤行,自己护送着它们穿过了四方院。后来,还专横地帮忙,要把玻璃盒子放在床对面的位置,“所以,”她这么觉得,“你晚上醒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们了。” 接下来的那天正好是院长的生日。哈丽雅特早餐之后去不远的市场买了一束鲜花作为礼物,然后走到高街上打算要去美发店约个做头发的时间。这时,她很意外地捕捉到两个男人的背影,他们从米特雷宾馆出来,一起走着。两个人显然很友好,一起向东边走去。其中矮些瘦些的那个,哈丽雅特从一百万个背影里都能认出来;雷杰·帕弗瑞特先生那塔一般高大的背影也不容易弄错。两个人都在抽烟斗,从这个她可以推断,他们出门的目的不太可能是去草地港口舞刀弄枪地决斗。他们是以一种早餐之后悠闲的姿态在闲逛,她放慢脚步,小心不要赶上他们。她希望,圣·杰拉尔德爵士所说的“我们家族远近闻名的魅力”被用在良好的目的上。她不再那么年轻,年轻到享受别人为她争吵的乐趣——这会让他们三个人都显得很可笑。十年以前,她可能会觉得轻飘飘的,但控制欲似乎是一种会随着成长而消失的东西。人真正需要的——她想——是站在美发材料这沉闷香气中间,从愤怒和摇摆不定的人性所带来的压力中解放出来,享受宁静。她约定了下午的时间,然后继续走。就在她经过皇后学院的时候,看到彼得从台阶上独自下来。 “嗨!”他说,“为什么这样花团锦簇?” 哈丽雅特解释了原因。 “真好!”勋爵阁下说,“我喜欢你们的院长。”他从她的手中把花接过来,“让我也带个礼物过去。给她做一顶美丽的哥伦比亚花冠,用最甜美的罗莎花来缠绕王冠,用玫瑰的花缎,和红色、最娇弱的花蕊,用黄花九轮草以及天堂的丁香花。” “尽管黄花九轮草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它们也许不在这个季节开。” 哈丽雅特跟他一起往回走,往市场的方向去了。 “你的年轻朋友过来见我了。”彼得说。 “我看到了。你有没有空洞地凝视,并用你的尊贵杀死他?” “而且他是我父亲的母亲那一边,可以追溯到十六代以上的亲戚?没有;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我跟他谈论伊顿的操场,谈着谈着就亲近起来。他跟我说了他所有的伤心事,然后我很温和地安慰了他,并告诉他把自己淹死在葡萄酒里并不是最好的疗伤手段。但是,哦,上帝,昨天那么叛逆地给我一下!他昨天晚上酩酊大醉,在出来之前吃过了早餐,又和我在米特雷宾馆用了一次早餐。我不嫉妒他年轻的心,但我真嫉妒年轻的脑袋和年轻的胃口。” “你有什么亚瑟·罗宾逊的新消息吗?” “只知道他和一个叫夏洛特·安·克拉克的年轻女人结婚了,并有一个女儿,贝尔特丽丝·莫德。这很容易,因为我们知道他八年前住在哪里,在当地户籍处就可以找到。但他们还在查户籍,想找出他死亡的记录——假设他已经死了,不过不太可能——或者第二个小孩出生的记录——如果这个小孩出生了的话——这就可能告诉我们他在约克大学惹上麻烦之后去了哪里。不幸的是,姓罗宾逊的人多得跟黑莓一样,亚瑟·罗宾逊这个全名也常见得很。而且,如果他真的更改了名字,可能新名字跟罗宾逊就毫无关系了。我另外一些帮手去了他曾经住过的地方——你可能还记得,就在那里他草率地和他房东的女儿结婚了;但克拉克一家也搬走了,想要找他们也需要费点精力。另外一条线索是,去学术机构以及二流私人小学校里去查询,因为这似乎很可能——你没有在听。” “我在听,”哈丽雅特漫不经心地说,“他有一个妻子夏洛特,你现在正在私人学校里找他。”这时,他们已经进了鲜花市场,一阵丰满、湿润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热爱美好的那一面完全压倒了其他思维,“我喜欢这种味道——像是植物园里的仙人掌屋。” 她的同伴张开嘴巴准备说话,看着她,然后就像一个人不会去打扰命运一样,把罗宾逊这个名字从他的嘴唇上吞了回去。 “我们的门边都是愉悦的水果。。” “你说什么,彼得?” “没什么,阿波罗的歌声之后,墨丘利的话显得那么刺耳。”他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胳膊上,“让我们去找商贩们谈谈吧。” 他们订了玫瑰和石竹——这一次是请人送它们去目的地。在这之后,很自然地,既然他们提到了植物园,那就去了。就像培根说的那样,花园是人类最纯粹的快乐,是最能让精神焕然一新的放松;就算是那种懒散无知、不能分辨大花萱草和费利菊的人,宁愿折腾自己跑到郊区,也不愿意干点播种、除草的活来累断脊梁,他们可以从中激发起一些愉快的对话。尤其是,如果他们知道那些平民花种的旧名字的话,并且两个人都对伊丽莎白时期的歌词有一定程度的熟悉。 他们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然后闲散地坐在河岸边。这时,彼得把他的注意力又转到残酷的现实中来,突然说: “我想我必须要去走访你的一个朋友。你知道杰克斯是怎么人赃并获的吗?” “一点也不知道。” “警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不会吧?” “是这样的。就放在那里。顺便问一下,你有没有试着去找找看,给你那封信的最后一个单词是什么?我们在科学讲堂里发现的那封?” “没有——她不可能完成的,无论如何。那盒子里一个元音字母都没有。连一个B甚至一个破折号都没有!” “这是个疏忽。我这么认为。好了,哈丽雅特,我们很容易能推断出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但证据是个很关键的东西。我们这样步步紧逼。那个讲堂里的情节应该是最后一次晚间行动,可能真的会是最后一次。到这时,最好的证据都已经石沉大海了。现在把门封起来,布置看守人员,已经太迟了。” “是谁呢?” “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你肯定知道,哈丽雅特,如果你真把心思花在这个案子上的话。机会、方法、动机——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上帝啊,把你的偏见放在一边吧,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能把两件事,两件事放在一起看?” “我不知道。” “好吧,”他干巴巴地说,“如果你真的不知道的话,我不应该告诉你。但如果把精力集中在这案子上,哪怕是一分钟,认真地理一下你的卷宗一” “那不会受到我可能顺便发现的十四行诗的影响吗?” “会影响你的是任何私人情绪上的考虑,不管那是什么,”他几乎愤怒地喊道,“不,你说得很对。那就是一件蠢事。我那种自作聪明的天赋,已经升级成天才了,是不是?但当你非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那是我提醒你要心平气和一些,也是我告诉你,所有在世界上游荡的恶魔中,没有一个能完全奉献出爱……我指的不是热情。热情是一匹愚蠢的好马,它会一个星期拉六天犁,只要你星期天的时候给它松了口气就行了。但爱是那种紧张、难堪、无法控制的冷酷的东西;如果你不能掌握它,最好就不要和它打交道。” “这听起来很是没头没脑。”哈丽雅特温和地说。他那种不寻常的情绪波动已经倾泻出来了。 “我只是像个小丑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我们现在去什鲁斯伯里的话,你觉得督学愿意见我吗?” 那天晚些时候,巴林博士找来了哈丽雅特。 “彼得·温西勋爵来见过我,”她说,“给我带来了一个很奇怪的提议,我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拒绝了。他告诉我,他在心里几乎已经肯定了那个人的身份——那个罪犯,但他现在还无法提供足够的证据。他还说,他觉得那个人已经有所警觉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会加倍小心,以免被发现。事实上,这个警觉可能足以阻止更多的破坏,至少是直到这个学期结束;但一旦我们放松警惕,麻烦可能又会找上门来,很可能是一种更加可怕的麻烦。我说,那会让局面很糟糕,他也这么认为。他问我,他是否应该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以便我们能更好地关注她的动静。我说我看到两个不利的后果:首先,那个人可能会发现有人监视她,这样只会增加她的谨慎程度;第二,如果这个人并不真的是那个罪犯,那么对她的监视将是世上最不能让人容忍的怀疑。我说,假设那些破坏就这样终止了,那么我们就会一直怀疑这个人——她有可能是很无辜的——没有证据证明她是或不是了。他回答我说,这些也正是他担心的问题。范内小姐,你知道他暗指的这个人的名字吗?” “不,”哈丽雅特说,在此期间,她的脑子一直在飞速运转,“我开始有点思路了,但又不能想通。事实上,我就是不能相信。” “很好。温西勋爵然后又给了一个很奇怪的建议。他问我,是否能让他私下里和这个人谈谈,希望可能激发她前来坦白。他把这个称为是‘虚张声势’,说如果这样做有用的话,那罪犯可能会来向我坦白,然后说不定会感到痛苦而安静地离开;或者如果我们觉得医学治疗可行的话,就对她采取医学治疗。但如果事态没那么乐观,那个人否认所有的事,那我们就会处于一个很不利的位置了。我回答说,我能理解,但是,我不可能同意用这种方法来对待学校里的任何人。他回答说,这正是他期望我说的话。 “接着,我问他是什么证据,有没有,让他怀疑这个人的证据存在。他说,所有的证据都是推测的,但他有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找到更多证据,但如果没有新的事件发生,不能当场抓到那个人的话,他恐怕暂时不会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我问他有没有任何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我们不应该再等等,等到更多的证据被发掘。” 巴林博士停顿了一下,敏锐地看着哈丽雅特: “他回答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罪犯有可能不会变得更加谨慎,反而孤注一掷,做出什么直接的暴行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说,‘我们很有可能抓到她,但代价可能是一个人的生命,或者严重伤害。’我问他,谁会受到生命威胁。他说最有可能的受害人是——你、德·范恩小姐和另外一个他说不上来的人,但那个人肯定存在,他说他是这么推测的。我还被他吓了一跳,他说那个人已经试图袭击你,但没得逞。真的吗?” “我不应该把这件事搞得如此夸张。”哈丽雅特说。她简单地说了一下那个电话事件的来龙去脉。就在提到希尔亚德小姐名字的时候,督学抬头看着她: “我觉得,你对希尔亚德小姐抱有很明确的怀疑,对吗?” “如果我怀疑她,”哈丽雅特认真地说,“我应该不是唯一这样怀疑的人。但我要说,她一点也不符合温西勋爵调查的那些线索,最起码就我掌握的情况看。”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巴林博士说,“那些缺少证据的暗示——我非常不愿意听到。” 看来巴林博士和教研室里的气氛保持一致。也许是埃里森小姐和古德温夫人说的。好吧! “最后,”督学说,“我告诉温西勋爵,我觉得最好还是等待更充分的证据。不过当然,这个决定得看你和德·范恩小姐是否愿意面对可能存在的风险。可另外第三个人的意愿,我们自然确认不了。” “我一点也不在乎承不承担风险,”哈丽雅特说,“但我想,你应该去提醒一下德·范恩小姐。” “我也是这么说的,温西勋爵也同意了。” 这样,哈丽雅特想,有什么事让他认定德·范恩小姐无罪。我很高兴。除非这是一个让她放松警惕的权宜诡计。 “你跟德·范恩小姐说过什么吗,督学?” “德·范恩小姐在镇上,直到明天晚上才会回来。我到时候会去找她谈。” 所以,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同时,哈丽雅特也感觉到了教研室里不正常的气氛。她们似乎已经丢掉了对彼此的不信任以及她们的忧心,聚在一起仿佛是站在圈外的旁观者,观看另外一种争斗。在这场争斗中,她是主要参与者之一。院长宣布的一件事让这奇怪的紧张气氛有增无减,她说她觉得费拉克斯曼小姐的未婚夫想和她断绝关系,她活该;费拉克斯曼小姐的导师有点酸酸地回复说,她希望大家不要在夏季学期搞出什么大变动,但幸运的是,费拉克斯曼小姐直到明年才会读她的最后一年。这让哈丽雅特想起来问肖恩小姐,纽兰德小姐现状如何。从回答看,纽兰德小姐现在似乎很好,已经完全从那次投水事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现在,她获得第一学位的机会似乎很大。 “太好了!”哈丽雅特说,“我已经确定我的奖金授予人了。顺便问一句,希尔亚德小姐,你的朋友卡特莫尔小姐现在怎样?” 她感觉,整个房间似乎都在鸦雀无声地等待答案。希尔亚德小姐立即回答说,卡特莫尔小姐似乎已经从她所经历的事情中恢复了,她从这位年轻姑娘那里得知,这一切要归功于范内小姐的好建议。她还说,哈丽雅特在那么多繁忙的事务中,竟能抽时间来帮助一个历史系的学生,真是太好心了。哈丽雅特随便应付了几句,然后,整个房间仿佛又鸦雀无声了。 再晚些时候,哈丽雅特和院长一起去河上泛舟。她非常惊讶地看到了卡特莫尔小姐和帕弗瑞特先生在一只橹船上。她早些时候收到过一封帕弗瑞特先生的忏悔信,她们的船经过的时候,哈丽雅特向这两人非常高兴地挥着手,表示一切已回归平静。如果她早知道帕弗瑞特先生和卡特莫尔小姐因为他对她的迷恋而彼此同情的话,她可能会推测到,被人拒绝的人向一只愿意倾听的耳朵倾诉时会发生什么。但她以前没有意识到,她只想知道今天早上在米特雷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的思绪慢慢游荡去了植物园,直到院长相当尖锐地跟她说,她的桨划得很没规律,很闲散。 不经意引起火花的人是肖恩小姐。 “那条围巾很好。”她跟希尔亚德小姐说。跟往常一样,老师们在教研室外面聚集,等待就餐礼堂的钟声;那天晚上很闷、很冷,一块厚的丝质围巾搭配一件晚礼服很合适。 “是的,”希尔亚德小姐说,“不幸的是,这并不是我的。不知道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昨天晚上把它丢在学者花园了,被我救了出来。我把它带过来给大家认认是谁的——但我已经自我批准了,我今天晚上可以围它。”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利德盖特小姐说,她很爱惜地摸了摸,“似乎更像是个男人的围巾。”她加了一句。 哈丽雅特本来没怎么注意到,这时转过身来,心里惴惴不安。 “我的天哪!”她说,“这是我的。不,是彼得的。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掉的。” 事实上,这就是星期五那天,他用来做扼杀示范的那条围巾。她不小心把围巾和棋子以及狗脖圈一起带回了什鲁斯伯里。希尔亚德小姐的脸立刻变得砖红,把围巾拽下来,似乎它让她要窒息了。 “请原谅我,范内小姐。”她一边说,一边把它交出来。 “这没关系。我现在不需要。不过我很高兴知道它的下落。如果我丢了的话,那我就麻烦了。” “你能不能行行好把你的东西拿走。”希尔亚德小姐说。 哈丽雅特已经围了一条她自己的围巾了,说: “谢谢你。但你确定你不想——” “我不想。”希尔亚德小姐说,很愤怒地把围巾扔到台阶上。 “我的天哪!”院长说着把它捡了起来,“好像没有人想要这条漂亮的围巾。那我就借用一下。今天晚上真是冷得讨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还不进去。” 她把围巾很舒适地围在脖子上。这时,督学很适时地赶来了,她们一起进去吃了晚餐。 十点差十五分,哈丽雅特刚刚在利德盖特小姐的校稿上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差不多到了真正要送给印刷厂的阶段了——她穿过老四方院,去图德大楼。在楼梯边,她遇到了刚刚出来的希尔亚德小姐。 “你是来找我的吗?”哈丽雅特有些气势逼人地问。 “不是,”希尔亚德小姐说,“我不是,当然不是。”她说得很匆忙,哈丽雅特觉得她的眼中藏着一种隐秘、恶意的东西;但五月中旬的夜晚很黑,她也不是很清楚。 “哦!”哈丽雅特说,“我还以为你是的呢。” “好了,我不是。”希尔亚德小姐又说了一遍。就在哈丽雅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转过身说,那些词语仿佛是从她身体里进出来的: “就着你那些漂亮棋子带来的灵感——回去工作?” “差不多吧。”哈丽雅特笑着说。 “我希望你有个快乐的夜晚。”希尔亚德小姐说。 哈丽雅特上了楼,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玻璃盒子碎了,地板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和红色、白色的象牙粉碎的、被践踏的碎片。 大概有五分钟左右,哈丽雅特被这让人无话可说的破坏搞得无法控制。如果她能冷静下来的话,应该会对搞恶作剧的人以及她所做的工作都满怀同情之心。如果当时她能吃掉或者勒死任何人的话,她肯定会去做,这样会让她舒服一些。幸运的是,在最初狂躁的愤怒后,她发现谩骂也是一种解脱。当她感觉自己能够保持声音稳定的时候,她下楼去找电话机,并把卧室的门在身后锁了起来。 就算是这样,她开始还是说得很没有条理,彼得几乎不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当他听懂之后,他简直冷静得让人发狂。他只是问,她有没有碰任何东西,或者告诉任何人。当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很高兴地回答说,他过几分钟就来。 哈丽雅特走出电话亭,心烦意乱地在新四方院里乱逛,直到她听见了他的汽车喇叭声——因为大门已经关上了——最后一点点残留的自我控制力让她没有在佩吉特的面前推搡他或者向他发泄愤怒。她一直等到了四方院中央才开始。 “彼得一哦,彼得!” “好了,”他说,“这是件好事。我想我们应该把这些证据往好的方面想,顾全大局。” “但我的棋子!我要杀了她。” “我亲爱的,她挑中了你的棋子,这真让人难过。但不要让它使你完全失去理智。总比你遭殃好吧。” “我希望她选中的是我。那样的话,我就能揍回去。” “悍妇。我们去看看残局吧。” “这太惨了,彼得。这像是大屠杀。这——这实在太可怕了——它们被摔得那么狠。” 当温西看了她的房间之后,他神情肃穆。 “是的,”他说,在残骸中间蹲了下来,“瞎了眼的、禽兽一样的狠毒。不仅摔碎了,还要把它们砸成粉末。这是用脚跟踩的,还有拨火棍的功劳;你可以看到地毯上的痕迹。她恨你,哈丽雅特。我没想到这点。我以为她只是害怕你而已……扫罗家还有剩下的人吗?……看!一个可怜的士兵躲在煤桶后面——浩荡大军的唯一残留。” 他把那个孤独的红色小兵捡起来,微笑着,匆忙站了起来。 “我亲爱的姑娘,不要因为这个哭泣。这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我爱它们,”哈丽雅特说,。你把它们给了我。” 他摇了摇头。 “真遗憾不是颠倒过来的情况,‘你把它们给了我,我爱它们’这就不成问题,但‘我爱它们,你把它们给了我’这就不可补救了。四万个大鹏蛋都不能代替它们的位置。‘姑娘走了我也走了;她走了,她走了,我该怎么办。?’但我有肩膀可以借给你的时候,你不需要靠着柜子哭吧,是不是?” “对不起,我现在完全是个白痴。” “我告诉过你,爱就是个恶魔。三十二枚棋子,在一只烤馅饼里。‘世界上所有有权势的国王和所有美丽的王后,只不过像一床的花朵’。……” “我本来有幸能照顾它们的。” “这很傻,”他说完,嘴巴贴在她的头发上,“不要说得这么温柔,不然我也要变傻了。听着,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晚餐和九点四十五分之间。” “有谁没去吃晚餐吗?因为这肯定会制造一些噪声。在晚餐之后,这附近应该有学生,可能会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或者注意到有异样的人在周围活动。” “就在晚餐的时候,这里也到处都是学生——她们经常在自己的房间里煮鸡蛋吃。而且——天哪!——的确有一个人很异样——她还说了关于棋子的什么东西。而且昨天晚上,她对待它们的态度很奇怪。” “谁?” “希尔亚德小姐。” “又是她!” 就在哈丽雅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转着,像只机敏的猫一样,绕过地板上的玻璃和象牙碎片,然后站在窗户边用背对着她。她带他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把窗帘拉好了,这时他很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帘。 “见鬼!”他说,“邪恶的新状况。”那红色的小兵还在他的手上,现在他回转身走来,坐在壁炉架的正中央,“好了,我想你必须要找到——” 有人敲了一下门,哈丽雅特去开门。 “对不起,夫人,那个佩吉特去了教研室看看彼得·温西勋爵在不在那里,他想你可能知道——” “他在这里,安妮。找你的,彼得。” “怎么?”彼得说,走到门边来。 “打扰了,先生,他们从米特雷宾馆打电话过来说,有一个从外交部来的口信,让您最好立刻打个电话过去。” “什么?哦,主啊,发生这种事,好了,谢谢你,安妮。哦,等一等。就是你看见的那个一在讲堂里搞鬼的人?” “是的,先生。我不能再认出她来,先生。” “不能,但你的确看到了她,她不一定知道你不能认出她。我想,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晚上在学院里走动会很小心的。我不想吓唬你,不过你看到了范内小姐的棋子的遭遇了吧?” “是的,我看到了,先生。太遗憾了,是不是?” “如果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那就会更加遗憾了。现在,不要惊慌——但如果我是你,我在日落后出门会找个人陪着的。我也想对另外一个和你在一起的仆人提出同样的建议。” “凯莉?好的,我会告诉她的。” “你要知道,这只是一个预防措施。晚安,安妮。” “晚安,先生。谢谢你。” “我应该把狗脖圈的事搞得严肃点,”彼得说,“你永远都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提醒这些人。有些人会精神崩溃,但看起来头脑还是很清醒的。听着,我亲爱的,这非常讨厌。如果这又是一个要去罗马的传令,我就必须得走。(我应该锁上那道门。)当职责召唤的时候,必须义无反顾。如果真的是罗马,我会让本特把我在米特雷宾馆做的所有笔记都带给你,并下令克丽普松小姐手下的所有侦探都直接向你汇报。不管怎样,我今天晚上一知道是什么情况就给你打电话。如果不是罗马的话,我明天早上会再过来的。不要让任何人进你的房间。我想你应该把门锁起来,今天晚上去别的地方睡觉。” “我以为,你觉得不会再有夜间骚乱了呢。” “我觉得不会,但我不希望有人在那块地板上走动。”他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检查他的鞋底,“我一点都没有沾上。你有吗?” 哈丽雅特先用一只腿站立,然后换另外一只。 “这次没有。第一次我根本就没有进去。我就是站在门口,臭骂了一通。” “好姑娘。四方院里的小路有些潮湿,你知道,有些东西可能会沾在上面。现在有点下雨了。你会弄湿的吧。” “不要紧。哦,彼得!我那儿有你的白色围巾。” “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再给我——那会是明天,如果幸运的话。要是不幸运,上帝知道什么时候。该死的!我就知道麻烦要来。”他在山毛榉树下站着,“哈丽雅特,不要在我一转身的时候就开始擦眼睛——如果你能克制的话就不要;我是说,你不是很擅长照顾有价值的东西。” “我不是有幸能照顾吗?好了,彼得。我会尽力而为的。我发誓。” 她把手交给了他,他亲吻了一下。又一次,哈丽雅特觉得她看见什么在黑暗里移动,就像刚才他们走过阴影中的四方院时一样。但她不想耽误他的时间,所以又什么都没说。佩吉特让他从大门里出去了,哈丽雅特转身离开,和希尔亚德小姐撞了个正着。 “范内小姐,我想跟你谈一谈。” “当然可以,”哈丽雅特说,“我也很想跟你谈一谈。” 希尔亚德小姐再也没说一句话,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哈丽雅特跟着她上了楼梯,并进了她的起居室。希尔亚德小姐把门关上,她的脸色非常苍白,都没有请哈丽雅特坐下,就说: “范内小姐,那个男人和你之间是什么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完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别人来和你说说你的行为举止,那我必须要说。你把一个男人带到这里来,你完全知道他的名声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他作为一个侦探的名声是什么样的。” “我指的是道德名声。你知道,就跟我也知道的一样,他在整个欧洲臭名昭著。他身边有一长串的女人——” “同时或者是连续的?” “你这样粗鲁是没有用的。我想,对于你过去的历史来说,这种事情仅仅是好玩而已。但你必须得尽量让你自己体面一点。你盯着他看的样子实在很丢人。你假装他只是你的一个熟人,在公众场合叫他的头衔,但私下里就叫他的名讳。你在晚上把他带到你的房间去——” “真的99lib?,希尔亚德小姐,我不能允许——” “我看见过。两次,他今天晚上就在那儿。你还让他亲吻了你的手,跟你温存——” “所以,那是你了,在山毛榉树下偷窥的人。” “你怎么胆敢用这样一个词?” “你怎么胆敢说这样一件事?” “你在什鲁斯伯里的所作所为不关我的事。但如果你把你的情人带来——” “你很清楚他不是我的情人,而且你很清楚他今天晚上为什么到我房间来。” “我可以猜到。” “我也非常清楚你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我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知道他是过来看看你在我房间搞的破坏。” “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的房间。” “你难道没有进我的房间,把我的棋子砸得粉碎吗?” 希尔亚德小姐的黑眼睛闪了一下。 “我当然没有。我告诉你我今天晚上根本就没有靠近过你的房间。” “那么,”哈丽雅特说,“你在说谎。” 她实在太生气了,感觉不到害怕。尽管她的脑子里的确想过,如果这个愤怒得脸色发白的女人要攻击她的话,在这个孤独的楼梯口恐怕很难叫到援助。她还想到了那个狗脖圈。 “我知道这是个谎话,”哈丽雅特说,“因为在你写字台下面的地毯上,有一小块破碎的象牙;并且还有另外一块沾在你的右鞋底上。我上楼的时候就看到了。” 她已经对随后可能发生的事做好了准备,但让她惊讶的是,希尔亚德小姐打了一个踉跄,突然坐下了,说:“哦,我的上帝!” “如果你和砸碎那些棋子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话,”哈丽雅特继续说,“或者说跟学院里发生的其他恶作剧毫无关系的话,你最好跟我解释一下这碎片是怎么来的。” (我是不是个傻子,她想,这样直白地跟她说?但如果我不说的话,那怎么能得到证据呢?) 希尔亚德小姐手足无措地把拖鞋脱了下来,看了一眼脚底沾着的银白色小片,嵌在一小块潮湿的砾石上。 “把它给我。”哈丽雅特说,把整个拖鞋都拿了过来。 她本期待会收到一通否认的说辞,但希尔亚德小姐很平淡地说: “这个证据……是无可争议的……” 哈丽雅特感谢了上帝,以一种冷冷的快乐情绪,这是一种学者的怪癖;至少,她不用再去争执这是不是一件证据。 “我的确进了你的房间。我进去是想和你说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但你不在那里。然后我看到地板上的一堆混乱,我想——我很害怕你会想——” “我的确是那么想的。” “他是怎么想的?” “温西勋爵?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他现在可能会想点什么。” “你没有证据说是我干的,”希尔亚德小姐说,突然又精神了起来,“这只能证明,我去过你房间。当我去那里的时候,这已经干完了。我看到了,我进去看见了。你可以告诉你的情人我看到了,而且我还很高兴看到这个。但他会告诉你,你没有证据来证明是我干的。” “听着,希尔亚德小姐,”哈丽雅特说,语气里含着愤怒、怀疑和极度同情,“你必须理解,他不是我的情人。你真认为他是的话,我们难道应该——”这时她那种滑稽感超过了一切,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们难道应该到这儿来,在什鲁斯伯里这种最不可能的地方,来做有伤风化的事吗?即便我根本就不尊重学院——我又何必要这么做呢?我们可以选择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究竟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在这里犯傻?这太愚蠢了。而且,如果你刚才真的在四方院那边的话,你应该知道那不可能是情人之间的举动。如果,”她非常不留情面地加了一句,“你对这种事有一点点了解的话,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是交往很久的老朋友,我欠他一个大人情——” “别胡说八道了,”希尔亚德小姐粗鲁地说,“你知道你爱那个男人。” “天哪!”哈丽雅特突然被点拨了,“如果爱他的人不是我的话,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没有权利那么说!” “这是真的,你也是,”哈丽雅特说,“哦,该死的!我想我现在说我非常抱歉的话,已经没用了。”(面粉厂的炸药?是的,绝对的,爱德华斯小姐,你在任何人之前就看到了这点。生物学家的直觉!)“这种事情是恶魔。”(“邪恶的新状况。”彼得这么说过。他早就知道了,当然。肯定的。太多丰富的经验,不可能看不出。他可是有一长串——一长串的女人——整个欧洲。哦,亲爱的!哦,亲爱的!那只是个无意的指控,或者希尔亚德小姐深入地挖掘了他的过去,把维也纳歌手们都挖了出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希尔亚德小姐说,“出去!” “我也想我最好还是走开。”哈丽雅特说。 她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她不再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也不再感觉愤怒。她没有害怕,也没有嫉妒。她只是觉得抱歉,而且觉得她没有一点能力去表达自己的同情,也并未觉得是种羞辱。她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希尔亚德小姐的拖鞋。她应该把它还回去吗?这是个证据——或者什么。但是什么的证据?那整件恶作剧制造者的事似乎退到了地平线下面,在它的后面留下了令人痛苦的外壳——在刺眼的电灯光下,一个女人茫然地盯着空白一片。哈丽雅特从写字台下捡起了另外一件象牙的碎片——从红色小兵身上掉下来的一小块。 不管一个人的个人感情如何,证据就是证据。彼得——她记得彼得说过他会从米特雷宾馆打电话过来的。她手上拿着拖鞋,下了楼,在新四方院里撞到了佩吉特夫人。她就是过来找她的。 电话被转到了伊丽莎白女王楼。 “总归不算太坏,”彼得的声音说,“只是长官想要在他的私人别墅里开一个会议。像是那种在华威郊区的快乐星期天下午。这有可能意味着有在伦敦或者罗马的任务,但愿不是的。不管怎样,我十一点半过去也没关系,所以我大概会在九点的时候过去看你。” “请你一定要过来,有事情发生了。不是让人担心的那种,但是让人很难过。我不能在电话里告诉你。” 他再一次地保证会过来,然后说了晚安。哈丽雅特把拖鞋和那块象牙碎片小心地锁好,便去找财务主任,在医疗室的床上睡了一宿。 第21章 她在那里一直等到夜晚时分,却一个鲜活的人影也没看到。现在,世上的影子消退了,隐藏了从人的视线里,和黑暗绕在一起;她不愿伸来她倦怠的手臂,因为对隐秘危险的恐惧,也不让睡眠袭击她沉重的眼皮,她让自己静默在衰弱里,衣饰上压着一枚武器。 ——埃德蒙德·斯宾塞 哈丽雅特在门卫室留了一个口信,说她会在学者花园那里等彼得·温西勋爵。她早早就用了早餐,避免和希尔亚德小姐碰面。就在她和佩吉特说话的时候,希尔亚德小姐像个怒气冲冲的影子一样穿过新四方院。 她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见彼得,她所有活生生的感觉都似乎被残酷的周遭敲碎了,由于这一偶发事件,她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是有灵有肉的。她从来没有——就连最近那些河水上让人沉迷的时光也没有——意识到他作为男性的第一属性,或者推测那遮掩的眼神里暗含的愿望,或那灵活的嘴唇里,或那大得出奇的手掌里。即便她一味地索求,他一味地给予,她也从来没有被人驾驭的感觉,除了他智慧的统治力之外。但现在,他从镶满花朵的小径上走来,她用一种全新的眼神——那种女人们在了解他之前看他的眼神——重新审视着他,就像她们看他一样。希尔亚德小姐,爱德华斯小姐,德·范恩小姐,甚至院长,她们用自己的方式承认同样的事:六个世纪的承袭,温文尔雅的慑人风范。她自己,在从他的侄子那里看到了这一品性的冒失又无拘无束的版本,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什么;她很不理解自己,一定是瞎了眼很久很久,才会依然对他设有那么强烈的防线。她怀疑,她的这种视而不见是不是只是偶然,等到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 她一直坐在那里没动,直到他站在她的跟前,看着她。 “好啊?”他轻柔地说,“我的姑娘今天怎么样?什么,亲爱的,一塌糊涂?……是的,有事情发生了,我能看出来。怎么了,多米娜?” 尽管他的口气是半开玩笑的,但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够比这个庄严的学术头衔更能安慰她了。她说着,似乎在背诵一篇课文: “当你昨天晚上离开之后,希尔亚德小姐在新四方院遇到了我。她请我去她的房间,因为她想跟我谈谈。就在上楼的时候,我看见她拖鞋跟上沾着一小片白色象牙。她——很不友好地指责了我一通,她误解了——” “这个会解释清楚的。你有没有说任何关于那拖鞋的话?” “唉,我有。地上还有另外一块象牙碎片。我说她进过我的房间,但是她不承认。直到我把证据指出来,她才承认的;不过她说当她进去的时候,破坏已经完成了。” “你相信她吗?” “我也许会……如果……如果她没有暴露动机的话。” “我明白。没关系。你不需要告诉我。” 她抬起头来看,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脸阴冷得像冬天。 “我把那拖鞋带走了。我真希望我没有这样做。” “你会被事实吓倒吗?”他说,“你还是个学者吗?” “我不觉得我是有恶意的。我希望我不是。但我的确对她很不客气。” “高兴点,”他说,“事实就是事实,你的精神状态不会改变一丝一毫。我们这就走吧,去那堆残骸里把真相发掘出来。” 她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早上的阳光穿过残骸,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块辉煌的长矩形。她从门边的柜子里,把那只拖鞋拿了出来,交给了他。他轻轻蹲了下来,眯着眼睛侧着头打量那块地毯。昨天晚上,他们两个都没有踩在上面。他的手摸进口袋里,侧着头冲着她那张忧愁的脸笑了。 “即便每个诗人手中的笔都可以感觉到它们主人的想法,它们也不能像这只测量尺一样写出可靠的事实。”他测量了拖鞋跟上下左右的尺寸,然后又转向那一块地毯上,“她站在那里,两脚并着,站在那儿看。”测量尺在布满阳光的矩形里闪闪发光,“就是这个脚印把美好的棋子又踩又跺践踏成粉末的。一个是法式鞋跟,一个是古巴式鞋跟——鞋专家们是不是这样叫的?”他站了起来,用测量尺轻轻拍着拖鞋的鞋底,“这是谁的呢?法式——没问题了,法式,一切都好。” “哦,我真高兴,”哈丽雅特激动地说,“太高兴了。” “是啊。你想卑劣都做不到,是不是?”他把目光又转向了地毯,这次是靠近边缘的地方。 “看!现在有阳光,你可以看到了。这就是古巴式鞋跟在她走之前擦鞋底的地方。这是几只从古巴式鞋跟上蹭下来的碎片。好了,我们就不用满学院地找国王和王后的尘埃了。”他把法式鞋跟上的象牙片捡了出来,把拖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站了起来,“这最好还给它的主人,并加上一份无罪证书。” “给我吧,应该由我送去。” “不,你不用。如果必须有人要去面对这么难堪的事,这次也不应该是你。” “但彼得——你不会——” “不,”他说,“我不会。就相信我吧。” 哈丽雅特一边恋恋不合地盯着破碎的棋子,一边离开了。她正往走廊走去,看到仆人储藏室里有一个簸箕和扫把,便带着它们回去了,把战场清理干净。就在她把簸箕和扫把还回去的时候,她撞到了一个从附楼跑过来的学生。 “顺便问一声,斯沃弗特小姐,”哈丽雅特说,“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我房间里有什么声音,比如玻璃碎了的那种声音?大概在晚餐之后。” “没有,我没听到,范内小姐。我整个晚上都在自己的房间。但,等一等。瓦尔德小姐大概九点半的时候过来,和我做点语言学的功课——”她笑出两个酒窝,“——她问我你是不是私下里吃太妃糖,因为她听起来觉得你在用拨火棍砸太妃糖。难道是学院的那只鬼造访你了?” “是的,”哈丽雅特说,“谢谢你,这很有帮助。我必须得见见瓦尔德小姐。九九藏书” 不过瓦尔德小姐也不能提供更大的帮助,只是帮她把时间确定在“肯定不会迟过九点半”。 哈丽雅特谢过她,然后出去了。她的每根骨头都因为烦躁不安而酸疼——或许是因为在一张不熟悉的床上没有睡好,并且还有杂乱的心事。太阳照在四方院的湿草上,像是有无数颗钻石散开,微风摇晃着山毛榉树,树上的雨水滴落飞溅。学生们来来去去。有一只深红色的靠垫被丢在草地上,整个晚上都浸在雨水里,看起来湿透了,也伤心透了。它的主人跑过来把它捡起来,不知道应该是哭还是笑;她把它放在一条长椅子上,要在太阳下晒干。 无所事事是无法容忍的。和任何教研室的成员说话更加让人无法忍受。她在旧四方院里转来转去,不愿出去,因为她对隔壁的新四方院极为敏感,仿佛一个刚刚接种过疫苗的人,发酸的那部分身体对任何位于此的疼痛都极为敏感。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或意图,绕过了网球场,转向图书馆入口处。她本想上楼去,但看见德·范恩小姐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于是改了主意;她可以从她口借一本书。小门厅是空的,但在起居室里有一个仆人正在履行她的星期天职责——用掸子打扫写字桌。哈丽雅特想起来德·范恩小姐在镇上,直到她回来的时候才会有人通知她。 “德·范恩小姐今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内莉?” “我想她大概会在九点三十九分回来,小姐。” 哈丽雅特点了点头,从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书,然后去走廊那边拿一把折叠椅子坐下了。她告诉自己,这就是早晨了。如果彼得必须要在十一点三十分达到他要赶赴的地方,那么这个时候他应该要出发了。她清晰地记得,当一个朋友做手术时,她在一家疗养院里等着,那里有一种乙醚的味道,而且,在等候室里,有一个大大的黑色韦奇伍德广口瓶,里面插着飞燕草。 她看了一页,却一点都不知道上面在说什么。她听见有脚步声走近,抬头看到了希尔亚德小姐的脸。 “温西勋爵,”希尔亚德小姐直截了当地说,“让我给你他的地址。他必须得匆忙离开去赴一个约。” 哈丽雅特接过了纸条,说:“谢谢你。” 希尔亚德小姐毅然地继续说:“昨天晚上跟你说话的时候,我误会你了。我没有完全意识到你处境的困难。我想,我可能无意中让你更加难做,我向你道歉。” “这没关系,”哈丽雅特说,用程式化的语言躲避着,“我也很抱歉。我昨天晚上心情很不好,说了很多我不该说的话。都是这件该死的案子,让什么事都这么不舒坦。” “的确是,”希尔亚德小姐说,声音更加正常了,“我们都过度紧张。我希望我们能找出真相。我已经了解到,你现在搞清楚我昨天晚上的情况了。” “完全清楚了。我当时没有确认这些证据,这真是不可原谅。” “表象有时候很有误导性。”希尔亚德小姐说。 然后是一段停顿。 “好了,”哈丽雅特最终开口说,“我希望我们把这些都忘记。”她知道,尽管这么说,但至少有一件她们说过的事情永远都不会被忘记的:她一定会反复回想起来。 “我会尽力的,”希尔亚德小姐回答说,“也许我太喜欢就我不了解的事乱下判断了。” “你这样说太客气了,”哈丽雅特说,“请相信我,我也不觉得我做得很正确。” “好像是没有。我注意到,当人们有机会可以作选择的时候,似乎总是选择错的那些。但这不关我的事。再见。” 她走得很突然,就像她来得很突然一样。哈丽雅特瞟了一眼她膝盖上的书,发现她正在读的是《忧郁的解剖》。 “流泪的希克图斯还是大笑的德谟克利特?”要是试图用这些表征来表达的话,我应该和德谟克利特一起笑呢还是应该和希克图斯一起哭?他们一方面是如此荒谬和可笑,另外一方面又是那么可悲和可怜。 哈丽雅特下午开车出去了,和利德盖特小姐以及院长去附近的亨克斯野餐。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晚餐时间,她在门卫室发现了一条紧急消息,让她一回来就赶紧给圣·杰拉尔德爵士打电话。他接到电话的时候,声音十分激动。 “哦,听着!我找不到彼得叔叔——他又失踪了,该死!我说,我今天下午看见你们那只鬼了,我想你应该要小心点。” “你在哪儿看到她的?什么时候?” “大概两点半左右——大白天走在玛格达林桥上。我和一些朋友吃完午餐,从伊夫雷那边过来,打算开到玛格达林把一个朋友放下来,这时我看见了她。她一个人走着,自言自语,看起来古怪极了。她的手紧攥着,眼睛瞪得很大。她也看到了我。绝对不会认错的。是我一个朋友在开车,我想让他注意到我的暗示,但他跟在一辆巴士的后面开着,就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当我们在玛格达林大门停下来的时候,我冲了出去,往回跑,但再也找不到她了,似乎从人间蒸发了。我猜想她一定知道我要跟踪她。我被吓着了。我想她在盘算着什么事情。然后给你打了电话,但你出去了。我又打电话去米特雷,也没有什么好结果。所以我整个晚上都坐在这里,烦躁不安。开始我想我应该给你留一张字条,然后又想,我最好还是亲口告诉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很忠心耿耿呢?我连晚餐派对都没有去,免得错过你的电话。” “你真的太好了,”哈丽雅特说,“那只鬼穿了什么衣服?” “哦——那种深蓝的袍子,上面有许多条条块块的,戴着一顶有帽檐的帽子。那种你们老师们下午经常穿的衣服。干净,不艳俗,也不好看,就是很普通。我认出的是那双眼睛,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说实话,那个女人很危险,我发誓她很危险。” “非常感谢你来提醒我,”哈丽雅特又说,“我会想办法找出那个人可能会是谁,也会采取保护措施的。” “请你一定要,”圣·杰拉尔德爵士说,“我是说,彼得叔叔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当然,我知道他是个情绪不稳定的老瘪三,我本是在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安慰这个苦恼的浑蛋,但我现在也开始觉得他有一定的道理。看在上帝的分上,哈丽雅特婶婶,想点办法吧。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叔叔就这样被毁了。他越来越像波列爵士,你知道——走过来转过去一而且责任感是非常折磨人的。” “我告诉你,”哈丽雅特说,“你最好明天来学院和我们一起吃饭,看看你能不能把那个女士认出来。今天晚上不行,因为星期天的晚餐很多人都不会参加。” “好一的!”子爵说,“这真是个很棒的主意。如果我能帮他把问题解决了,那我就能给我的彼得叔叔一个最好的生日礼物。” “我应该早点想起这个的,”哈丽雅特说,把这个消息向院长传达,“但我从来没想过,他只看到过这个女人一次就能把她认出来。” 对院长来说,整个圣·杰拉尔德爵士撞鬼的故事非常新奇,她有些怀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能保证因为黑夜里扫了一个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是谁——而且我肯定也不会完全相信那样冒冒失失的一个年轻人。我所知道的,唯一有海军条纹软绸袍子的人是利德盖特小姐,我绝对不相信这个!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把那个年轻人带来吃晚餐吧。我反正是很激动,他比另外那个更加能装点礼堂。” 对于哈丽雅特来说,这案子已演变成危机了。“采取保护措施”,她会看起来像个绝对的傻子,脖子上戴着狗项圈出门。这个也不能挡住拨火棒这类东西的攻击……风一定是西南向的,因为当她穿过旧四方院时,汤姆钟那沉重的一百零一声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肯定不会迟过九点半。”瓦尔德小姐那么说。如果说危险活动不会再在深夜发生的话,傍晚还是有危险的。 她上了楼,锁上房门,然后把一个抽屉打开,拿出沉重的黄铜和皮革制作的带子。关于走在玛格达林桥上那个瞪大眼睛的女人的描述,有个细节让人很不愿意联想,“手紧攥着”。她似乎可以感觉彼得紧抓着她的喉咙,他的手现在像是钢铁,她似乎还能听到他像教科书一样认真地说: “这就是危险之处。勒住这里的大血管,这几乎会让你马上失去知觉。然后,你知道,你就死了。” 他的手瞬间一紧,火就似乎燃烧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猛地转过身,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门把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也许过道的窗户是开的,只是风在扑打。她真是神经过敏得可笑。 那带子对她的手指来说非常僵硬。(你的仆人是狗,所以她要这样做吗?)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时,笑了。“你的喉咙似乎像丁香花一样一折就断,简直就是一张邀约暴力来访的请帖。”她吓了一跳,她的脸在微弱的夜晚光线里——柔弱、震惊、颜色尽失,在那浓郁的黑眉毛下,她的眼睛大得不自然,嘴唇略微分开。这似乎像是一个断了头的人的脑袋,那黑色的皮带仿佛刽子手的钢刀一样从她的身体上切下。 她在想,她的爱人有没有看过这个昵?尽管那个炎热烦闷的一年里,她试图去相信,放弃也有一种幸福。可怜的菲利浦被他的自负折磨,直到把她的爱都耗费尽了才开始爱上她,而且,就连脱离人间也要大胆地抓住她。让她臣服的不是菲利浦,而是生活的哲学。年轻人总是沉迷于假象和理论中,只有中年人才可以意识到原则的致命性。以了结自己的方式来安抚自己,这可能是危险的;而以了结他人的方式来安抚自己,这不过是尘埃一场。但还有一些,更加不快乐,谁会嫉妒那些灰而咸的死海里的苹果。呢? 在灵魂和肉体之间,有没有可能建立一种盟约?质疑、无休止的分析,这是消耗并挫钝一个人所有热情的原因。经验里也许有一种方程式,可以越过这种困难:把苦涩、折磨人的头脑放在墙的一边,把慵懒甜美的身体放在另外一边,让它们永不相见。所以,如果你真的这么做的话,你就可以在牛津的研究室里争论关于献身和忠诚的问题,但用别的方法让自己焕然一新,比如说,维也纳的歌手们,并让你的两面都呈现出沉着悠然的样子。这对男人来说很容易,对女人也有可能,如果她能够避免愚蠢的事,比如牵扯到谋杀案里。但寻求兼容和妥协是疯狂的做法;一个人不能这样做,也不应该牵扯进去。如果彼得想做一个实验,他并不需要得到哈丽雅特的默许。六个世纪承袭的血统不会受到四十五岁过于敏感的智慧所控制。就让男人得到女人,并为之满足;那么繁忙的大脑就可以享受“只剩下说话”的功能了,就像《人和超人》里的英雄。当然,那会是一段长长的独白;因为女人只会聆听,不会加入讨论。不然的话,就会像《私人生活》②里的那一对,他们不是在做爱,就是在地板上打滚,互相捶打对方,因为——显然地——他们没有可能的谈资。这真是极端无聊的远大前景啊,两种都是。 门又开始咔嗒咔嗒响了,仿佛在提醒哪怕是一点无聊也要被警觉所替代。壁炉台上,那个坚毅的红色士兵假装一切都安全……安妮会立刻听从彼得的警告吗?她会认真听取意见吗?她有没有照顾好自己?那天晚上把研究室的咖啡带进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正常、很自立——也许比平常还要高兴一些。当然,她那时刚刚休假回来,和贝蒂和卡若拉度过了一个下午……真奇怪,哈丽雅特想,这种占有孩子、支配孩子爱好的欲望真奇怪,似乎她们是从她自己身上脱离下来的一部分,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即便是像要骑摩托车这种小爱好……安妮不会有事的。德·范恩小姐呢?她从镇上回来,乐呵呵的,还完全不知情?——哈丽雅特惊了一下,现在已经接近九点四十五分了。火车应该到了。督学还记得要去提醒德·范恩小姐吗?她不应该还不设防地睡在一层的房间里。但督学从来都不会粗心大意。 不管怎样,哈丽雅特无法轻松下来。透过窗户,她看不到图书馆那边的灯是不是都亮着。她把门打开,走了出去。(是的——过道窗户是开着的;没有人,只是风在拍打门把而已。)她经过网球场的时候,有几个模糊的影子还在四方院的那一边移动。在图书馆楼翼,所有一层的窗户都是黑的,只有过道上昏暗的灯光。巴顿小姐不在房间里,德·范恩小姐也还没回来。或者——是的,她一定回来了,因为她起居室的窗帘都拉上了,尽管看起来窗帘的后面似乎并没有灯光。 哈丽雅特走进了大楼。布洛斯小姐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但门厅却是黑的。德·范恩小姐的门是关的。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一阵不祥之感突然袭来,应该有人来拉上了窗帘,但没开灯。她把门打开,按了一下门厅墙壁上的开关。什么光亮也没有。她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于是走到了起居室的门边,打开。然后,就在她的手指要去碰开关的时候,一只凶狠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喉咙。 她有两个优势:首先她早已有所准备,而且攻击者并没有料到脖子上的狗项圈。当那双强壮、残酷的手在僵硬的皮带上摸索的时候,她感觉到并听见了自己的脸上有急促的喘气声。就在那个人换手的时候,她有时间去想彼得教她的那些——去把两只手腕抓扯开。但就在她的脚碰到另外一个人的脚的时候,她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滑了一下——她跌倒了——她们一起跌了下来,但是她在底下;那下坠的过程似乎用了好几年;在这个过程中,不堪入耳的辱骂随着嘶哑的声音流进她的耳朵里。然后世界就在火和雷电之下变黑了。 那些脸——在疼痛高涨的海浪里困惑地游泳——焦虑地99lib.忽而肿大,忽而缩小,然后又凝合成一个,是希尔亚德小姐的脸,那么庞大,和自己的脸那么近。然后有一个声音刺耳地吵闹着,像一只喇叭莫名其妙地号叫。然后,一下子就清晰了,就像剧院里灯光骤然亮起的舞台,她看到房间,还有德·范恩小姐——脸像大理石一样煞白——躺在沙发上,督学的身体凑向她。在中间的地板上,是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院长蹲跪在一边。然后,喇叭又开始响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遥远,非常细微:“告诉彼得——”然后就什么也没了。 有个人的头很疼——无法忍受的那种头疼。对一个头疼的人来说,如果她没有被头疼压迫,医疗室里那自得发亮的房间还是很让人喜欢的。那个头疼的人非常痛苦地呻吟着。这是一种想打起精神,找出那个讨厌的人想要什么的努力。哈丽雅特的努力像是一只河马在试图脱离沼泽,她支起身子,发现那个头疼并呻吟着的人就是自己。这时,医疗室的人看到了她,就过来帮她一把。 “到底怎么了?”哈丽雅特说。 “哈!”医疗室的人说,“这样好些。不——不要坐起来。你头上被狠狠地敲了一下,你现在越安静越好。” “哦,我知道了,”哈丽雅特说,“我的头疼得要死。”她缓了一下,意识到头最疼的部分就在右耳后的什么地方。她的手伸过去摸索,碰到了绷带,“怎么回事?” “我们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医疗室的人说。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哈丽雅特说。 “没有关系。把这个喝下去。” 像是在书里,哈丽雅特想。书里的人总是说,“把这个喝下去。”这个房间并不是那么明亮,威尼斯窗叶是关着的。只是她的眼睛对光线太过敏感了。最好闭上眼睛。 “把这个喝下去”一定有什么强大的魔力,因为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头疼已经好一些了,并感到极度的饥饿。而且,她开始能想起一些事情了——狗脖圈还有打不开的灯——在黑暗里抓过来的手。但在这里,记忆又倔犟地突然停止了。她一点也不知道,这头疼是从哪里来的。当她再有意识的时候,她似乎看见了一幅德·范恩小姐躺在沙发上的图片。于是问了她在哪里。 “她就在隔壁,”医疗室的人说,“她犯了一次很糟糕的心脏病,但现在好多了。她太累了,而且,当然,看见你这样真的把她吓坏了。” 直到晚上院长过来,发现病人正发着一种叫“好奇”的高烧,哈丽雅特才得知昨天晚上的全部惊险故事。 “现在,如果你保持安静的话,”院长说,“我就告诉你。如果不能,那我就不告诉你了。你那个英俊的年轻朋友给你送了几乎有一花园那么多的鲜花,还说明天早上会再来的。好了,现在!可怜的德·范恩小姐差不多十点回来的——她的火车有一些晚——莫林斯看见她,让她马上去见督学,那是督学的口信。不过,她觉得她最好还是把帽子先摘下来,所以她就去自己的房间了——非常匆忙,以免让巴林博士等太久。当然,第一件事就是发现灯打不开,然后她居然听到你的声音,我亲爱的,在黑夜里的地板上呻吟。然后她试了台灯,台灯是好的——你就在那儿,对于一个受人尊敬的女性来说,在她的起居室里看到这一幕实在太可怕了。顺便说一声,你现在有两处漂亮的缝合口,是角落里的书架干的……然后,德·范恩小姐就冲出去求助,但那幢楼里一个人也没有。然后,我亲爱的,她像个疯子一样拼命跑到波列大楼,有些学生跑出来看看是怎么了,有些人去找督学,有些人去找医疗室的人,还有的去找斯蒂文小姐、希尔亚德小姐以及我。当时我正在房间里安安稳稳地喝茶呢。我们打电话找医生,德·范恩小姐脆弱的心脏让她不堪重负,都是惊吓过度和跑来跑去搞的,她把我们也吓坏了——我们真的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一定是的。另外一个俗丽之夜!我想你没有发现那个人是谁吧?” “我们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根本没有朝那方面想。然后,就当我们都安静下来之后,因为安妮又搞得手忙脚乱。” “安妮?她怎么了?” “哦,你不知道?我们在煤堆里找到了她,我亲爱的,她当时的状态——那些煤灰,而且她一直用拳头敲地板。我怀疑她的脑子不是很清楚,可怜的东西,被锁在那里那么长时间。如果不是因为温西勋爵的话,我们可能不会去找她,最起码也会等到第二天早晨,那时所有的事都会变成一场大灾难了。” “是的——他提醒过她,说她可能会被攻击……他怎么?你打电话找到他了吗,还是?” “哦,是的。就在我们把你和德·范恩小姐安顿上床之后,我们想你们两个人估计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有人突然想起来,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彼得。’所以我们打电话去了米特雷宾馆,但他不在那里;然后希尔亚德小姐说她知道他在哪里,并打电话过去了。那是午夜之后了。幸运的是,他还没有睡觉。他说他马上会过来,然后问安妮·威尔森有没有怎样。希尔亚德小姐觉得,他被震惊得都不能好好思考了。不管怎样,他坚持告诉她,要关注一下安妮,所以我们都开始去找安妮了。你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想找一个人多么困难,我们找啊找啊,但是没有人看到她的任何踪迹。最后,大概快到两点的时候,温西勋爵来了,看起来像是要死了一样,说如果我们不想看到尸体的话,即使要把这个地方翻过来也要找。他真是既好心又可靠哪!” “我真希望我当时能在场,”哈丽雅特说,“他一定觉得我是绝顶的傻瓜,让自己被人打成那样。” “他没有说,”院长干巴巴地说,“他进来看你,当然,你当时完全不省人事。他跟我们解释了狗脖圈的事,让我们都困惑极了。” “是的,她是要来掐我喉咙的。我记起来了。我想她针对的人是德·范恩小姐。” “很显然。而且,就她那样脆弱的心脏——也没有狗脖圈——她没有多少活着的可能,最起码医生是这么说的。真的很幸运,是你碰巧站在那里。或者,你难道知道?” “我想,”哈丽雅特的记忆十分混乱,“我是想去告诉她关于彼得提醒她的事——哦,是的!那个窗帘很奇怪,而且所有的灯都是灭的。” “灯泡都被取下来了。好了,不管怎样,大概四点左右,佩吉特发现了安妮。她被人锁在放煤的地下室里,就在礼堂的下面,锅炉房的尽头。钥匙被人拿走了,佩吉特不得不破门而入。她在那儿又捶又喊——但当然,如果我们没有去找她的话,她可能得一直喊到上帝的最后审判日,特别是那里还没有暖气,我们也没有在那里生火炉。她那个样子,我们管这个叫‘死尸状态’,很长时间里都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除了惊吓和擦伤之外,她倒没什么要紧的。那擦伤是她从煤堆上滚下来造成的。当然,她的手和胳膊都磨破了皮,因为她一直在打门,还试图从通风口爬出去。” “她是怎么说的?” “呃,她大概九点半的时候在走廊那里收折叠椅,然后有人从背后掐住了她的脖子,逼着她走到地下室去的。她说那是个女人,很强壮——” “她是很强壮,”哈丽雅特说,“我可就是活生生的证人。拳头跟钢铁似的。根本不像是个女人。” “安妮说她没有看到那是谁,但那个胳膊在她脸周围晃,袖子是黑色的。安妮自己感觉那像是希尔亚德小姐,但希尔亚德小姐当时和财务主任以及我在一起。有很多我们重点怀疑的对象都没有不在场证据——特别是普克小姐,她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巴顿小姐,她说她当时在小说图书馆,要找‘一本好书来读’。古德温夫人和布洛斯小姐也没有什么证明。根据她们自己说的故事,她们那天晚上的同一个时间都有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布洛斯小姐去学者花园和大自然交心了,而古德温夫人则在教堂和神灵交心。今天,我们都不高兴地打量着别人。” “我向上帝祈愿,”哈丽雅特说,“真希望我的效率能高一点。”她沉思了一会儿,“我在想,她为什么没有把我给杀了。” “温西勋爵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说他觉得她要么以为你已经死了,要么被血吓着了,并发现你不是她要下手的那个人。当你倒下去的时候,她可能感觉到了,发现你不是德·范恩小姐——短头发又没有眼镜,你看——并且她得赶快离开,以免有人过来把她当场抓住。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他看起来很古怪。” “他现在在吗?” “不在,他必须得回去……好像要从克洛伊登赶趟早班机。他打了电话,安排了该做的事。当时所有的事都安顿好了,他必须得走。如果上帝能听到他的祈祷的话,政府里的任何人都不会在这个早上让他忙乱成这样。我用杯热咖啡安慰了一下他,然后他走了,并下令不管是你还是德·范恩小姐还是安妮都必须要时刻有人陪同。他从伦敦打了一次电话过来,从巴黎打了三次。” “可怜的老彼得!”哈丽雅特说,“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与此同时,因为有人对安妮做了一个愚蠢的恶作剧,你撞伤了头,德·范恩小姐因为看到血而犯病,督学很果断地下了一个不大方便的决定,学院所有的大门都不对外人开放,害怕有记者伪装成访客进来。但你不能让那些仆人闭嘴——天知道会有什么报道从小商贩那个门口传出去。不过,还好没有人被杀。现在,我得走了,不然医疗室的人该来抽我的血了,那就真会是验尸、审讯了。” 第二天,圣·杰拉尔德子爵来了,“这回轮到我来探望病人了,”他说,“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你真是安静的好婶婶呀。你知不知道你还欠我一顿晚饭?” “是的,”哈丽雅特说,“真可惜——也许我应该告诉院长。你可能可以认出来——” “现在不要安排这安排那了,”他说,“不然你的体温会升高的。你就把这个交给叔叔处理吧。他说他明天就回来,而且,证据收集得不错哦,你就安安静静的,别担心。我荣誉担保,早上和他通了电话。他的情绪很激动,说巴黎的这件事任何人都能做,只是他们认死理,觉得他是唯一能对付无聊固执家伙的人,或者对付那种必须有人哄着捧着的人。根据我的理解,有个无名记者被暗杀了,有人试图把这个演变成一个国际事件,然后像金字塔一样越演越烈。我告诉过你,彼得叔叔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你现在看到具体行动了吧。” “呵,他做得很对。” “你真是个不正常的女人!他现在应该在这里,埋在床单里哭,让什藏书网么国际形势滚到一边去。”圣·杰拉尔德子爵咧嘴笑了,“我真希望我星期一早上可以和他一起上路。他在华威、牛津和伦敦这一圈旅途中收到了五次召唤。我母亲会很高兴的。你的头怎么样?” “还好。我想,这不像猛撞那种疼,更像被人切断了。” “头皮剥伤会流血,是吧?完全像只猪。不过还好,你不像‘箱子里的尸体,并有着一张水肿、伤心的脸。’固等她们把缝合线拆除,你就会好的。只不过头上会留点证据。你可以把头发都剪掉,这样就更明显了。然后彼得叔叔就把你剪下来的长头发靠在心边。” “好了,好了,”哈丽雅特说,“他还没有回到七十年代吧。” “他老得很快。我想他现在应该接近六十年代了吧。那美丽的金色胡须。我真的觉得在他落得骨头嘎吱嘎吱响,蜘蛛在他眼睛上织网之前,你应该把他救出来。” “你和你的叔叔,”哈丽雅特说,“靠说漂亮话就能谋生。” 第22章 哦不,那没有结束:结束是死亡和疯狂!我疯的时候才是最好的:那时我想我是个勇敢的家伙;那时我才会有惊人的举动;但理智却虐待着我,带来了折磨,带来了地狱。最后,先生,带我去见一位杀人凶手吧;如果他和赫克托耳。一样,我就可以和他厮杀到底。 ——本·琼生 星期四。一个非常沉重、压抑、烦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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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烦人的雨从天上倾泻下来,就像从灰色的箱子里倒下来一样。督学在两点半召开了教研室会议——一个并不方便的时间。三位伤病员都起来了,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哈丽雅特把她的绷带换成一根很不舒服、很难看的带子,头却不疼了,但那种感觉好像头疼随时都会来。德·范恩小姐看起来像只鬼。安妮,尽管从身体上说她并没有像另外两个人一样受伤惨重,但似乎仍然被紧张恐惧所困扰。她对和另一名公共休息室的总是出席会议的女仆一起干的活兴致不高。 据说彼得·温西勋爵会参加教研室的会议,并要在全体职员面前摊开确凿的证据。哈丽雅特收到了一张简短而具有他典型特征的纸条,上面写着: 祝贺你还没死。我把你的狗项圈拿走了,好把我的名字刻上去。 她的狗项圈的确不见了。从希尔亚德小姐的话中,她构想出一幅奇怪又生动的关于彼得的画面,他在夜晚和黎明之间一直站在她的床边,安静极了,他的手反复搓揉那根厚实的带子。 整个早晨她都在等他,但他直到最后一刻才到。然后,她们的会议就在公共休息室里举行了——在所有老师的眼皮底下。他是从镇上直接开车过来的,连衣服都没有换。在他的黑色衣服上头,是他苍白的脸,像一幅无精打采的水彩画。他向督学和所有资深老师们都礼貌地问了好,然后才走过来,拉起她的手。 “怎么样啊,你?” “不算太坏,相对而言。” “很好。” 他笑了,然后过去坐在督学的旁边。哈丽雅特在桌子的另一边,溜到院长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了。他在她手心里留下的温度那么生动,像是一个熟透的苹果。巴林博士请他开始,于是他就开始说了,那平缓的语气仿佛是一个秘书正在宣读公司的会议记录。他的前面放着大一堆资料,哈丽雅特注意到其中有她的卷宗,他一定是星期天早上把它拿走的。但他说的时候并没有过多地翻阅这些资料,只是盯着他面前桌子上的一盆金盏花。 “我得耽误一下你们的时间,再回顾一下这件很迷惑人的案子里的所有细节。我会先指出那些我上个星期来牛津时,你们向我展示的非常重要的信息,然后你们就可以看出,我是怎么找出我开展工作的理论根据。我会把我的这个理论做简要阐述,然后提出可以支持它的证据,这些证据我希望、也相信你们会觉得是无可争议的。我要特别说一点,我理论中所有必要的数据都是从范内小姐那里得来的。她给我准备了一份非常有价值的事件摘要,就在我来这里的时候交给了我。剩下的那些证据,按照警察的说法,只能叫‘顺藤摸瓜’。” 哈丽雅特想,让你的同伴来吸引别人的报复,这真是很有你的特色啊。她看了一圈。公共休息室里有一种寂静的气氛,仿佛一群人安静地坐在那里聆听布道,但她可以感觉到到处是紧张的神经。她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对于一个局外人来说,让人感到好奇的第一点是,”彼得继续说,“这些恶作剧是从学宴那天开始的。我要说,这是那个恶作剧制造者所犯下的第一个严重的错误。顺便说一句,我把这个恶作剧制造者叫做X吧,省得浪费时间又平添麻烦。如果x等到学期开始才作案的话,我们就会有更广的嫌疑范围。所以,我就自问,学宴上有什么让X如此兴奋的东西,以至于她不能等一个更加合适的时间来开始呢?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任何一个当时在场的往届学生让X有特别的仇恨,因为在接下来的学期里,恶作剧事件一直持续下去。但假期里却没有任何事发生。所以,我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在学宴那天第一次进学院的人身上,并且那个人在接下来的学期里都住在学院内。只有一个人能够满足这些条件,那个人就是德·范恩小姐。” 第一道波澜在桌上搅了一圈,好似风在玉米田里奔跑。 “最开始的两起匿名信事件是范内小姐遭遇到的。其中的一封信上面指控她是杀人凶手,这是放在她袍袖里的,因为一个误导的巧合,这样的指控的确有可能落到范内小姐头上。马丁小姐可能还记得,她把范内小姐的袍子放在教研室,就和德·范恩小姐的袍子放在一起。我相信那个X,把‘H·D·范内’和‘H·德·范恩’搞混了,把那字条错塞到了另外一件袍子里。当然,这并不能作为怀疑的证据,只是一个小提示而已。这个错误——如果的确是个错误的话——从一开始就从这场战斗的最中心地带把注意力搅散了。” 在他把这件丑闻带进大家视线的时候,语调一点也没有变化,只是漫不经心地提起来,似乎下一次呼吸时就会被人遗忘。她握成拳头的手收紧了一会儿,现在又放松了。而她自己正在关注的那一双手,现在伸进了那堆资料里。 “第二封匿名信,是范内小姐在四方院里偶尔捡到的,跟另外一封一样,也被毁了。但根据描述,我觉得应该和这个差不多。”他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纸,并把它递给督学,“这象征着一个裸体的女人在对另外一个人施加惩罚,那个人穿着学者的服装,性别不明。这似乎就是整件事情的象征性的关键所在。在第一学期,另外的一些与此相似的画,主题都是吊死学者形象的人——这个主题在后来的教堂事件里又再次出现了,那个悬挂的人偶。还有许多侮辱和威胁性的匿名信,这里就不用特别指出来了。最有意思,也是最重要的一封,我想也许就是给希尔亚德小姐的,‘你这样的女人,真是什么男人都不放过’;还有另外一个送给费拉克斯曼小姐的,要求她不应该再纠缠另外一个学生的未婚夫。这些就暗示出了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X心中的怨恨就是一种普通的性嫉妒——又一次的,我觉得这个暗示是完全错误的,并致使这件事离奇得含混不清。 “接下来我们跳过四方院里放火的情节,说一件更加99lib?严重的事件,利德盖特小姐的手稿。书稿中毁坏最严重的部分正是利德盖特小姐攻击另外一些学者推论的部分,这些学者是男性,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巧合。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我们可以看出X这个人可以读学术类的作品,并且还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这件闹剧相关的,还有对一本名叫《搜索》的小说的毁坏,作者坚持的那个明确观点,或者说看起来似乎暂时坚持的那个学说,认为忠诚于抽象的真理必须超越所有个人因素。她还烧掉了巴顿小姐的书,在那本书里她批判了纳粹党人的学说,即认为女人在国家里的地位应被限制在女性化的职务内,比如孩子、教堂和厨房。。 “除了这些对个人的攻击之外,我们还有放火事件,以及那些墙上不定期涂写的猥亵言语。然后就是图书馆之灾,我们受到的无针对攻击已经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这场战争的目标开始暴露得很明确了。x感觉到的仇恨,先是从一个人开始,然后扩张到了整个学院,它的目的是要制造一起社会丑闻,这有可能会让整个学院丧失名誉。” 在这里,说话的人第一次从那盆金盏花上抬起了视线,慢慢地滑过桌边人的脸,最后停在了督学那专注的脸上。 “现在,在这里,你可以允许我这么说吗?从开始到结束,有一个东西一直阻挠着整个攻击。那就是你们令人惊叹的坚定以及集体精神,这种坚定和集体精神让你们的学院像一个整体。我想,这就是X试图闯进这一女人社团的最后一道障碍。教研室对学院不二的忠心,加上学生们对教研室的尊敬,这才让你们和最使人不愉快的关注完全隔离。你们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这么说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但我还是要说,并不只是因为我想说,更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忠诚既是你们遭遇攻击的心理原因,也是对抗攻击唯一可能的防御。” “谢谢你,”督学说,“我可以肯定在场的每一位都对你的话表示感激。” “下面是,”温西继续说,他的眼睛又回到金盏花上,“教堂里的人偶事件。这仅仅是重复了早期那些画里的东西,但却有更大更戏剧的效果。钉在人偶上、能引出一些重要证据的‘鹰身女妖’引句、那个神秘的黑礼裙、没有人可以分辨得出的人,接下来就是前任门卫杰克斯因偷窃而判罪,然后就是在德·范恩小姐的房间里发现被毁坏的报纸,这就是这一章节的结束了。我等会儿会再来分析的。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范内小姐结识了我的侄子圣·杰拉尔德。他告诉了她,在某个特定的情况下——这个情况我们大概就不用细问了——他有天晚上在你们的学者花园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女人,那个女人告诉了他两件事:在什鲁斯伯里学院,有人会杀像他那样的漂亮男孩,并把他们的心挖出来吃;第二件,另外一个人的头发也很好看。” 这个故事对教研室的大部分人来说都很新鲜,并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这里,我们那个‘谋杀主题’再一次被强调了,并对那个受害人有一点点细节描绘。他是一个男人,英俊,并且相对来说比较年轻。我的侄子说他不能再把那个女人认出来,但接下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女人,并认了出来。” 又一次地,桌子周围掀起了一阵颤动。 “接下来一件重要的破坏就是保险丝事件。” 这里,院长再也忍不住了,终于爆发出来说: “这真是惊悚小说的好题材啊!” 那双半闭的眼睛突然抬起来,然后笑纹就在眼角堆了起来。 “完全正确。这正是一部惊悚小说。X就算洗手不干,什么事情也没有实现,也完成了一部很有宣传价值的惊悚小说。” “这是在那之后,”德·范恩小姐说,“在我房间发现报纸之后。” “是的,”温西说,“我的故事是有逻辑的,不是仅仅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然后就到了第二学期的结束了。假期里什么恶作剧也没有,在夏季学期里,我们面对的是X对一位性情敏感的学者长期阴险的迫害,这个迫害的作用逐渐增长。这是X的行动里最为危险的阶段。我们知道,除了纽兰德小姐,还有其他学生收到过信,信里祝愿她们在学校交上霉运;幸运的是,莱顿小姐和其他的那些人都很坚韧。但我想把你们的注意力特别地引到这一点上来:除了很少的几个不重要的例外,这敌意是直接冲着老师和学者来的。” 说到这里,财务主任明显已经被激怒很久了,插了进来: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在这幢楼底下搞出这样的噪声。督学,你介意我让人去,让他们消停消停吗?” “对不起,”温西说,“我怕这是我造成的。我跟佩吉特说,最好要在藏煤的地下室里做一下搜查。” “那么,”督学说,“恐怕我们必须得这样了,财务主任。”她的头偏向温西,温西接着说: “督学,这就是当范内小姐经过你的允许,把这个案子托付给我后,她交给我的对所有事件的简单总结。我感觉,”这时,他的右手变得不安定了,无声地在桌面上画起了纹样,。她以及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倾向于把这些破坏看做是单身生活伴随而来的压抑的结果,并针对那种生活产生猥亵和丧失理智的恶意,同时,也针对那种正在享受、享受过、或将要享受更加广阔人生经验的人。毫无疑问,这种恶意绝对是存在的。但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在我看来,它描述的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心理样本。在这间公共休息室里,有一位成员结婚了,另外一个已经订婚了;照那么说这两个人应该是最可能被迫害的,但据我所知,她们根本就没有受到任何威胁。在早期那幅裸体女人画里,我们可以看得非常明显。对巴顿小姐书的毁坏也是一样。这个x所表现出来的偏见,似乎是强烈反学者的,而且或多或少有个合乎理性的动机,这个偏见是建立在X脑中一个谋杀案的基础上——一位女性学者折磨一位男性。在我来看,这仇恨似乎特别针对德·范恩小姐,而且从她那里扩展到整个学院,也许包括所有受教育的女性。因此,我感觉我们应该去找一个结过婚或者有过性经验的女人,受教育不多,但对学者以及学术有些了解,这个人的过去和德·范恩小姐有某种程度上的联系,而且——这只是个假设——这个人可能在去年十二月之后才搬进来住。” 哈丽雅特把自己的眼神从彼得的手上挪开,那只手已经停止了轻柔的敲点,正平放在桌子上。她挪开眼睛看看他听众们的反应。德·范恩小姐皱着眉头,她的脑子似乎跑到了好多年之前,平静地思索着她和谋杀案的关系;希尔佩克里小姐的脸上有些泛红;古德温夫人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希尔亚德小姐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胜利和尴尬的混合;巴顿小姐似乎很赞同地点着头;埃里森小姐在微笑;肖恩小姐似乎感觉被冒犯了;爱德华斯小姐盯着彼得,那眼神似乎坦白地在说:‘你这种人我完全能对付。’督学严肃的面容上没有表情。从院长的脸上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但她还是有一点表示,轻叹一声听起来似乎是松了口气。 “我这就要说到材料的线索了,”彼得说,“首先,那些印刷的信。这样大工作量的东西,会在学院的院墙内被制造出来,并没有任何原始痕迹,在我看来不太可能。我倾向于去寻找外面的可能性。相似的还有在人偶上发现的裙子,即便这是好几季之前的款式,但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似乎很奇怪。第三,有一个很古怪的现象,所有邮递来的信都是在星期一或者星期四收到的,似乎那个x只在星期天和星期三才会方便从外面的邮局或者邮筒把信邮寄出来。这三点可能在向我们提示,这个人住在外面,一个星期只会来牛津两次。但是,夜晚的那些破坏又让这更清楚了,这个人一定是住在院墙之内的,有固定的能外出的时间,并在外面有住所。在外面的那个住所她可以保存衣服,以及准备信件。最能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应该会是某位仆人。” 斯蒂文小姐和巴顿小姐都震惊了。 “不过,大部分的仆人都被排除在外。那些晚上不睡在仆人住宿楼的人应该都是可以信任的——她们当中的大部分也不符合另外的条件。在仆人住宿楼里,大部分的人都两个人住一个房间,所以(除非她们两个人勾结)不能一夜又一夜地溜进学院,还不被人怀疑。那么,这就剩下那些有独立房间的仆人:凯莉,仆人管家;安妮,她先是在利德盖特小姐的楼梯口出现过,后来又是教研室;还有第三个仆人,艾塞尔,一个年纪大又极有声誉的女人。在这三个人当中,安妮是最符合x的心理状况的;因为她结婚了,并且在星期天下午、星期三下午以及晚上休假;她的孩子在镇上居住,所以她也有地方来保管衣服和准备信件。” “但是——”财务主任愤慨地说。 “这只是我上个星期天意识到的事,”温西说,“她们自己会立刻提出某些强有力的反驳证据。仆人宿舍楼的房间门和大门都是锁上的。但在图书馆事件中,我们又很清楚,学生伙食服务处厨房门有时候会为学生留着,以便她们晚上想过来补充点食物。哈德森小姐那天晚上就以为门是开着的。当范内小姐去试的时候,门却是锁着的。但这是在X离开图书馆之后了,你们可能记得X似乎是被范内小姐和哈德森小姐(在尽头)以及巴顿小姐(在另外一端)堵在礼堂大楼里。那时候的假定是,她当时的确藏在礼堂里。 “在这件事后,大家对学生伙食服务处厨房门上锁更为谨慎。我知道那把钥匙,开始是插在厨房门里面的,后来却被放到了凯莉的钥匙圈上。但在一天的时间里,想复制出一把钥匙很容易。实际上,下一个晚间活动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后。这让我们推断那个星期三,当钥匙被人从凯莉那儿拿走的时候,可能已经轻轻松松地被复制,又还回来了。(我确信,小镇下面的一个修锁商,星期三就复制了一把这样的钥匙。但这个细节几乎都不用去确认。)有一个因素让范内小姐倾向于把所有的仆人都排除在外,那就是,那样的人不可能会用引用((埃涅阿斯纪》里的拉丁文句子钉在人偶上。 “我也慎重地考虑了这个因素,但这并不是很重要。那是唯一没用英语写出来的信,而且那是任何一个学校学生都可以很容易找到的引句。另外一方面,正是因为这句话和其他那些匿名信相比如此特殊,令我相信这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我是说,用拉丁六韵诗来表达感情并不是X习惯性的行为。这句话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并且,这句话一般适用于不正常的女人从男人的口中抢夺肉吃。应该送去地狱的深渊。。” “当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希尔亚德小姐说,“我感觉肯定是个男人在背后操纵。” “这可能是个很可靠的直觉,”温西说,“我感觉的确有个男人那么写过……好了,我不用再费时间去说一个人晚上在学院里闲逛、捉弄人是多么容易了吧。在一个两百人的大集体中,有些人根本就互相不认识,找一个人比丢掉一个人难多了。但杰克斯在那个时间,那种情况下闯进来,这对X来说十分不好办。范内小姐表露出,并且宣布她要部署去查究杰克斯的家庭生活。这个就导致某个很了解杰克斯小爱好的人走漏了风声,然后杰克斯就搬进监狱了。杰克斯夫人到她的亲戚那儿去避难,安妮的孩子们被送去了赫廷顿。为了让我们感觉杰克斯的家务事和这个案子毫无关系,紧接着,一张被剪坏的报纸就在德·范恩小姐的房间里出现了。” 哈丽雅特抬起头来: “我的确解决了这件事——最终。但上星期发生的事让这个看起来很不可能。” “我不这样想,”彼得说,“你处理问题——原谅我这么说——用的是不带偏见的态度和一心一意的注意力。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你和事实真相之间。” “范内小姐一直在无私地帮忙对付我的书,”利德盖特小姐惭愧地嘟囔着,“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我们不应该要求她为我们的麻烦抽出时间。” “我有很多时间,”哈丽雅特说,“但我就是笨。” “不管怎样,”温西说,“范内小姐已经足够让X感觉她危险。在这个学期的开始,我们发现X变得更加急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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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也更加凶残了。夜晚越来越亮,这就让她很难在晚上搞把戏。然后就是对纽兰德小姐的心理攻击,当这个失败了之后,她给副校长写信,想以此损害学院在大学的名声。但事实证明大学和学院一样坚定;让女性进来,并不是想让她们被人羞辱。这无疑让X非常恼怒。特里普博士的角色似乎是副校长和你们之间的调解人,这事件似乎就这么解决了。” “我跟副校长汇报了,”督学说,“我们在采取行动。” “是的。然后你请我来采取行动,这真是对我的恭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x是谁,但怀疑不是证据。没有证明,就不能随便怀疑,这让我很烦恼。我的一个任务显然是去发现德·范恩小姐是否真的谋杀过或者伤害过什么人。在那个妙趣横生的餐后谈话里,就是在这个房间,她让我得知,六年前,她曾经充当过剥夺一个男人名声和谋生手段的工具——如果你们记得的话,我们当时认为这种行为可能会让任何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和传统的女人怀恨在心。” “你是在说,”院长叫着,“所有的那些谈论都仅仅是为了带出那个故事而已?” “当然,我只是提供了一个让那个故事浮出水面的平台;但如果没有人主动说,我会问的。这样,我确定了我从一开始就相信的原则——这个公共休息室里的女人,不管是单身还是已婚,没有人会把个人感情放在职业操守之上。这一点似乎很有必要说清楚——并不是对我,而是对你们自己。” 督学看了一眼希尔亚德小姐,然后又是古德温夫人,最后回到彼得身上。 “是的,”她说,“我想确认这个原则很明智。” “第二天,”彼得说,“我问了德·范恩小姐那个男人的名字,我们得知他很英俊并且结婚了。他的名字叫亚瑟·罗宾逊。根据这个信息,我就去找他现在到底怎么样。我的侦察理论是,x要么是他的妻子,要么就是罗宾逊的亲戚:她就是在德·范恩小姐过来任职的时候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把他的不幸报复给德·范恩小姐——往大了说,这个学院以及所有的学术女性;并且,x还很可能是一个和杰克斯家庭关系密切的人。后来又发现密告杰克斯的匿名信和发生在这里的匿名信很相似。这个发现无疑增加了这个理论的可信度。 “我来之后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x在科学讲堂里出现了。x在公开场合那么危险地炮制匿名信,并被当场发现,这个说法明显是荒谬的。整件事是清清楚楚的骗局,目的在于误导大家,并还有可能想制造不在场证据。那些信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准备的,然后蓄意转移去那儿——事实上,在盒子里没有足够的字母能够完成那份写给范内小姐的信。挑选的房间正好可以让仆人宿舍楼看得很清楚,天花板上的大灯那么引人注目地打开了,要知道房间里有一盏阅读灯呢。是安妮把凯莉的注意力引到窗户里的灯光上,安妮也是唯一声称见到了x的人;尽管两个仆人现在都有‘不在场证据’,但安妮几乎完全满足X的条件需要。” “但凯莉听见了X在房间里。”院长说。 “哦,是的,”温西说,并且笑了,“就在安妮移走她从门外操纵灯并打翻黑板架的绳索的同时,她差遣凯莉去找你。你知道,我跟你说过的,你们门顶上.99lib.的灰应该整个儿清理一下,那样绳索的痕迹就显示不出来了。” “但是在暗房窗台上的脚印——”院长说。 “很聪明。她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把门从里面锁起来,并在那儿扔下了一些德·范恩小姐的发卡以栽赃给她。然后从学生伙食服务处回到仆人宿舍楼,把凯莉叫起来,把她带过去看好玩的事……我想,有一个仆人一定对她有所怀疑。也许她发现了安妮的房间门时不时会神秘地锁上,或者在某个不合适的时间在过道里碰到过她。不管怎样,这个时候她需要建立起她的不在场证据。我那时候就大胆地说晚间行动会从那时候终止,果真就终止了。我想,我们永远都不会发现学生伙食服务处那把多余的钥匙。” “说得很精彩,”爱德华斯小姐说,“但是你还是没有证据。” “别急,我正要说到呢。同时,X——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下的结论,我还是叫她X吧——觉得范内小姐很危险,所以就设下了圈套要陷害她。这并没有得手,因为范内小姐非常警惕地打电话回学院,去确认一下那个她在索默维尔收到的神秘电话是不是真的。那通电话是在星期三晚上十点四十分在外面的一个电话亭打的。在快十一点的时候,安妮休假回来,听到了佩吉特和范内小姐通电话。她并没有听到整个通话,但她可能听到了最开始的报姓名的部分。 “尽管这次尝试没有得手,但我很确定她还会制造另外一件,要么针对范内小姐,要么针对德·范恩小姐,或者是另外一个已存疑心的仆人——或者针对全部三个人。所以我提醒过大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范内小姐的棋子被毁了。这是很出人意料的。这看起来不像是个人憎恨,而更像是个警告。在那之前,X对待范内小姐一直都很仁慈,似乎她觉得她是一个很女人的女性。范内小姐,你想不想得起来什么事,让X对你有这种印象?” “我不知道,”哈丽雅特很困惑地说,“我很和善地问她孩子的事,遇到她们的时候还跟贝蒂说过话——我的天,是的,贝蒂。我还记得我有次礼貌地同意了安妮的说法,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对象,婚姻也许是件好事。” “就算这种说法不诚实,也是明智的。那个很有魅力的耶稣学院的琼斯先生呢?如果你能够在晚上把一个年轻男子带回学院,并把他藏在教堂里——” “我的天!”普克大叫着。 “——肯定有人觉得你是一个很女人的女性。不过,这不重要。你有天公开告诉过我,个人感情必须放在大众责任之后,我怕这一点把X的幻觉给破坏了。” “但是,”爱德华斯小姐很没有耐心地说,“亚瑟·罗宾逊后来怎么样?” “他和一个叫夏洛特·安·克拉克的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是他房东的女儿。他的第一个女儿年前出生的,叫贝尔特丽丝。在约克大学惹上麻烦后,他把他的姓变成威尔森,并在一个小学校当了一个初级研究员,那种地方不会在乎聘请一个被剥夺了研究生学位的人,只要他的费用不贵就行。他的第二个女儿,在那不久后出生的,叫卡若拉。我估计威尔森一家人的生活不太容易。他丢掉了第一份工作——我想,原因是酗酒——又找了另外一份工作——在那儿又惹了些麻烦,三年前,他跳窗自杀了。这是当地报纸上的照片。你看,这就是他们。一个三十八岁左右的英俊男人——柔弱,有吸引力,有些像我侄子的那种类型。这里是那位寡妇的照片。” “你说得对,”督学说,“这正是安妮·威尔森。” “是的。如果你读这篇审讯庭的报告,就会发现他留下了一封信,说死是被逼的——很不择言辞的一封信,信里有一个拉丁引句,法官很乐于助人地把它翻译了出来。” “天哪!”普克说,“没有天才比这些更卑鄙——?” “是的。你看,最后果真是一个男人说的,所以希尔亚德小姐没有说错。安妮·威尔森。需要找些活干来养活自己以及孩子,她就开始当了。” “我这里有关于她的一份很出色的工作记录鉴定。”财务主任说。 “我一点都不怀疑,为什么不会昵?她一定有什么方法来追踪德·范恩小姐的动态;上个圣诞节时宣布德·范恩小姐会来牛津工作后,她也申请了一份这里的工作。她也许知道,作为一个有两个孩子要养活的可怜寡妇,她可能会受到特殊照顾——” “我告诉过你们什么?”希尔亚德小姐大叫,“我一直说已婚女人那种可笑的多情会把学院的原则都毁了。她们的脑子不会,也不可能会,放在她们的工作上。” “哦,天哪!”利德盖特小姐说,“可怜的人!把她的仇恨压抑得如此畸形。要是我们知道,我们肯定可以帮她理性一些看待问题。德·范恩小姐,你难道从来都没去关心过这个可怜的罗宾逊先生后来发生的情况吗?” “抱歉,我没有。” “你为什么没有?”希尔亚德小姐问。 这几分钟里,储藏煤的地下室里的声音停止了。这突然的安静似乎让希尔佩克里小姐的头脑里想起了什么,她转向彼得犹犹豫豫地问: “如果可怜的安妮真的做了所有这些可怕的事,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煤室里?” “哈!”彼得说,“这个煤室的故事几乎动摇了我对自己理论的信任;特别在昨天之前——我还没有从我的侦察帮手那儿得到报告之前。但你好好想一想,她还能怎么办?她准备要在德·范恩小姐从镇上回来的时候攻击她——仆人们可能知道她回程的火车时间。” “内莉知道。”哈丽雅特说。 “那么她可能就告诉安妮了。非常幸运,这次攻击并没有落到德·范恩小姐头上,她毫不知情,而且心脏不太好,而是攻击到了一个年轻些、强壮些,并在某种程度上对此事有所防备的女人。尽管如此,这次攻击也非常严重,很有可能会让人丧命。我很难原谅自己的过错,没有早点告诉你们——不管有还是没有证据——都应该把嫌疑人监控起来。” “哦,胡说!”哈丽雅特立刻回答说,“如果你那么做了,她可能在学期剩下来的时间里洗手不干了,那么我们什么事情都不能确认。我也没受什么伤。” “不是这样的。那受伤的人说不定不是你呢。我知道你早有承担风险的打算,但我无权让德·范恩小姐也暴露在危险中。” “在我看来,”德·范恩小姐说,“这风险完全是我的。” “最糟糕的责任在我身上,”督学说,“我应该在你离开镇上之前,打电话警告你。” “不管这是谁的错,”彼得说,“被攻击的人是范内小姐。X没能安静又漂亮地勒住她,而是让她摔倒了,并且流了许多血。毫无疑问,那个攻击者的手上、衣服上也沾了一些血。她现在很难办。她攻击了一个错的对象,她现在双手沾满血又衣衫不整,而且德·范恩小姐或者别的什么人随时都有可能过来。就算她迅速跑回自己的房间,也许也会被人发觉——她的衣服上有血迹——那么当有人发现范内小姐的时候(不管是死是活),她就会是个重点怀疑对象。她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让自己也被攻击一回。她从黑黑的走廊里走出去,躲进藏煤的地下室里,把自己锁在里面,并设计用自己的血迹掩盖住范内小姐的血迹。不过,范内小姐,如果你还记得我给你上过的课,你一定在她的手腕上做了标记。” “我发誓我抓过。”哈丽雅特说。 “但那种擦伤又有可能是试图从通风口爬出去导致的。即使我的侄子认出那个星期三走过玛格达林桥的女人就是他在花园里遇到的女人——这些证据依然是间接的——不过一个人可以在玛格达林桥的另外一边搭乘去赫廷顿的公交车。你们听到那个在地下室的家伙了吗?如果我没错的话,有人就要带着直接的证据来了。” 走廊上先是很重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门上的敲门声;大家还没来得及请他进来,佩吉特又敲了一次门。他的衣服上都是煤灰,不过他的手和脸显然使劲洗过。 “请原谅,督学,小姐们,”佩吉特说,“长官,给您。就在那一堆煤的最底下。我必须得把整个煤堆都翻过来。” 他把一把大钥匙放在桌子上。 “你用它试过地下室的门了吗?” “是的,先生。不过根本都不用试。上面还有我的记号,‘贮煤地下室’——看到了?” “很容易把自己从里面锁起来,然后藏好钥匙。谢谢你,佩吉特。” “等一等,佩吉特,”督学说,“我想见安妮·威尔森。你能不能去把她找到,然后带过来?” “最好不要。”温西低声地说。 “我当然应该,”督学很严峻地说,“你公开指控这个不幸的女人,她也应该有机会来反驳,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佩吉特,马上就把她带来。” 彼得用手做了一个悉听尊便的手势,然后佩吉特就出去了。 “我想这非常必要,”财务主任说,“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彻底搞清楚。” “你真的觉得这样很明智吗,督学?”院长说。 “在这个学院里,任何人都不能在进行解释之前就被指控,”督学说。“温西勋爵,你的说法显得非常有道理;但也许事实证据又有另外一套解释。安妮·威尔森毫无疑问就是夏洛特·安·罗宾逊,但仅根据这一点不能推断出她就是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我承认所有的表象都在针对她,但这有可能是歪曲了事实或者只是巧合。比如说,这把钥匙,有可能在前三天的任何一个时间被人放进储煤地下室。” “我去找过杰克斯家人——”彼得正开始说,这时安妮进来了,打断了他。她和往常一样,整洁又平静,她对督学说: “佩吉特说你要见我,督学。”然后她的眼睛就捕捉到了摊在桌子上的报纸,这让她的呼吸发出又长又尖锐的咝咝声,同时她的眼睛在房间里乱转,像是被猎到的动物的眼睛。 “罗宾逊夫人,”彼得迅速又安然地说,“我们很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如此仇恨——也许你的仇恨是有理由的——这个对你丈夫的不幸过世有责任的人。但你怎么可以让你的孩子来帮你准备这些令人发指的信?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如果有任何事情发生,她们有可能会被带到法庭上当证人?” “没有,她们没有,”她立刻回答说,“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帮我剪下字母。你觉得我会伤害到她们?……我的天!你不能那样做……我说你不能那样做……你们这些浑蛋,我要先把自己杀了。” “安妮,”巴林博士说,“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承认了这些可怕的闹剧都是你干的?我把你找来是为了让你解释清楚这些嫌疑——” “解释清楚!我可不愿意自找麻烦。你们这些扬扬得意的伪君子——我等着你们把我带到法庭去。我会冲着你们的脸大笑。我要告诉法官有个女人是怎么杀死我丈夫的,到时候看你们坐在那里的表情会是怎样?” “我为我所听到的这些,感到非常不安,”德·范恩小姐说,“在此之前我什么也不知道。但对于那件事,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就算预料到了——” “你不会在乎的。你把他给杀了,而且你根本不在乎。我说你谋杀了他。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对任何人干过坏事吗?你从他的嘴里把他的面包给抢走,逼着他的孩子和我忍饥挨饿。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你没有孩子。你没有一个你在乎的男人。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但你把他甩了,因为你觉得照顾他实在太麻烦了。但你能不能就这样放过男人?他的确撒了一个关于他人的谎言,但那个人几百年前就死了,早就化成了灰。这有什么害处?难道那份该死的论文比我们的生命和快乐更重要吗?你伤害了他,并杀死了他——什么理由都没有。你觉得这是一个女人的工作?” “非常不幸,”德·范恩小姐说,“那正是我的工作。” 上的报纸,这让她的呼吸发出又长又尖锐的咝咝声,同时她的眼睛在房间里乱转,像是被猎到的动物的眼睛。 “罗宾逊夫人,”彼得迅速又安然地说,“我们很能理解你为什么会如此仇恨——也许你的仇恨是有理由的——这个对你丈夫的不幸过世有责任的人。但你怎么可以让你的孩子来帮你准备这些令人发指的信?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如果有任何事情发生,她们有可能会被带到法庭上当证人?” “没有,她们没有,”她立刻回答说,“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帮我剪下字母。你觉得我会伤害到她们?……我的天!你不能那样做……我说你不能那样做……你们这些浑蛋,我要先把自己杀了。” “安妮,”巴林博士说,“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承认了这些可怕的闹剧都是你干的?我把你找来是为了让你解释清楚这些嫌疑——” “解释清楚!我可不愿意自找麻烦。你们这些扬扬得意的伪君子——我等着你们把我带到法庭去。我会冲着你们的脸大笑。我要告诉法官有个女人是怎么杀死我丈夫的,到时候看你们坐在那里的表情会是怎样?” “我为我所听到的这些,感到非常不安,”德·范恩小姐说,“在此之前我什么也不知道。但对于那件事,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就算预料到了——” “你不会在乎的。你把他给杀了,而且你根本不在乎。我说你谋杀了他。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对任何人干过坏事吗?你从他的嘴里把他的面包给抢走,逼着他的孩子和我忍饥挨饿。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你没有孩子。你没有一个你在乎的男人。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但你把他甩了,因为你觉得照顾他实在太麻烦了。但你能不能就这样放过男人?他的确撒了一个关于他人的谎言,但那个人几百年前就死了,早就化成了灰。这有什么害处?难道那份该死的论文比我们的生命和快乐更重要吗?你伤害了他,并杀死了他——什么理由都没有。你觉得这是一个女人的工作?” “非常不幸,”德·范恩小姐说,“那正是我的工作。”“你做那种工作有什么好处?一个女人的工作是照顾丈夫和孩子。我真后悔没杀了你。我希望我能把你们都杀了。我希望我能把这个地方烧了,把所有这类地方都烧了——你们在这里教育女人去做男人的工作,先抢劫他们,然后把他们弄死。” 她转向督学: “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听到过你们坐在那儿,痛诉着失业的状况——但这都是因为你们,这都是因为你们这样的女人把男人的工作抢走了,并且把他们的心和生活都糟蹋得一千二净。你们当然不会有男人了,你们当然会恨那些有男人的女人。上帝不让男人掉到你们的手心里。你们会毁了自己的丈夫……我爱我的丈夫,你们把他的心伤透了。就算他是一个贼或者杀人犯,我还是爱他,我死也跟着他。他并不是故意要偷那张破纸——他只是把它放了起来。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区别。这破纸不会帮助到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或孩子——连只猫都养不活,但你们却因为这个就害死了他。” 彼得站起来,站在德·范恩小姐的身后,把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她摇了摇头。不能移动,不能平息,哈丽雅特想;这不会让她的脉搏少跳动一次。公共休息室里的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 “哦,不!”安妮说,那声音在哈丽雅特的思绪里回响,“她什么都没感觉到。她们中没一个人有任何感觉。你们这些厚颜无耻的恶魔——你们都站在一起。你们只会担心自己的皮囊以及那可悲的社会名誉。我把你们都吓坏了,是不是?上帝!看到你们互相猜疑的时候,我觉得多么好笑啊!你们甚至都不信任彼此。你们除了憎恨好女人以及她们的丈夫之外,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能达成一致。我真希望把你们的喉咙都撕开。不过,这太便宜你们了。我想看到你们也跟我们一样,忍饥挨饿。我希望看到你们个个都被扔到贫民窟里。我希望看到你们——你们——被人讥笑,被人践踏,就像我们曾经被贬职,被蔑视一样。学习怎样擦地板来谋生——就跟我干的一样——这对你们很好,要用你们的双手干活,卑贱地称呼那些社会渣滓为‘夫人’……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把你们折磨得不浅了。你们甚至都搞不清楚是谁在干这些事——这就是你们聪明绝顶的大脑。你们那些破书里没有讲任何人生、婚姻以及孩子的事,是不是?也不会讲一讲绝望的人,或者爱,或者恨以及任何人的感情。你们无知、愚蠢、无可救药。你们就是一群大笨蛋。你们自己什么都干不了。就连你,你这笨老巫婆——你找了一个男人来帮你做事。 “你把他带到这里,”她向哈丽雅特凑了过去,眼神里满是凶狠,似乎马上就要扑上去,把她撕成碎片,“你是所有这些人里最肮脏的伪君子。你有过一个爱人,他死了。你把他给抛弃了,因为你太自负,不愿意跟他结婚。你就是他的情妇,把他榨干了,你根本就不重视他,要不然他还能帮你变成一个老实女人。他死了是因为你没在那里照顾他。我想,你可能会说你爱过他。但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意味着什么。爱意味着你不管遇到什么都跟着你的男人,为他做任何事情。而你却利用男人,利用完了就一脚踹开。他们跟在你后面转,就像黄蜂围着果酱瓶,他们爱上你,并为你而死。你跟这里的这位又是怎么了?当你需要他替你干脏活时,你就把他找来;当你利用完了,就把他晾在一边。你不想给他做饭,不想给他缝衣服,不愿意像个好女人一样为他生孩子。你就是利用他——就像你利用别的工具一样——来打倒我。你就是想看到我被关进监狱里,我们的孩子被送去福利院,因为你自己没有勇气去做女人正当的事。你们这群人根本就没有男人需要的足够的血肉。至于你——” 彼得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头埋在手里。她走过去,猛烈地摇晃他的肩膀,在他抬起头的时候,把吐沫星子喷在他脸上,“你!你这个该死的叛徒!你这个恶心的白脸小老鼠!就是你这样的男人才把女人变成这样的。你什么都不会干,只会说。你就知道你的头衔,你的钱,你的衣服,还有汽车,你对生活有什么看法?你从来就没动手干过本分的活。你能把你要的女人都买来。就在你大言不惭胡扯责任和荣誉的时候,妻子们和母亲们都托你的福烂了、死了。没有人会为你奉献任何东西——她们为什么要昵?那个女人把你搞成了一个傻子,你都没有察觉。如果她为了你的钱跟你结婚了,那她就会让你变成一个更傻的傻子,不过你只配受到这样的对待。你什么都不配,只配把自己的手洗得白白的,然后给别人的男人养孩子……你们现在打算千什么,你们所有这些人?跑出去,然后跟法官叫嚷,说我把你们都要了?你们不敢,你们害怕曝光。你们担心你们这所珍贵的学院,也担心珍贵的自己。我没什么可怕的。我什么也没干,只不过凭着自己的勇气站了起来。该死的!我可以嘲笑你们所有的人!你们不敢碰我。你们害怕我。我曾经有丈夫,我爱他——你们嫉妒我,然后把他害死了。哦,上帝!你们把他害死了,我们就再也没有一分钟的快乐。” 她突然号啕大哭——一半是痛苦,一半是作怪。她的帽子弯曲了,她的双手在给围裙打结。 “看在老天的分上,”院长沮丧地念叨着,“能不能停止了?” 这时巴顿小姐站了起来。 “来吧,安妮,”她轻快地说,“我们都为你感到难过,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是伪善。如果你的孩子看到你现在这样,她们会怎么想?你最好过来,安静躺下来,吃点阿司匹林。财务主任!你能帮我一把吗?” 斯蒂文小姐听到后站了起来,扶起了安妮的另外一只胳膊,三个人都出去了。这时彼得站在那里,用手帕机械地擦着脸,谁也没看。督学转向彼得,说: “实在抱歉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应该能意识到的。你完全正确。” “他当然是正确的,”哈丽雅特大叫,她的头脑这时候像个引擎一样在转动,“他总是正确的。他说在乎一个人很危险。他说爱是个残酷无情的恶魔。你说的是实话,彼得,是不是?该死的实话——哦,上帝!让我出去吧,我就要晕倒了。” 当他帮她把门打开的时候,她跌跌撞撞地撞上了他。他不得不用坚实的手扶住她,把她送去盥洗室。当他回来的时候,督学已经起身,其他老师们也是。这么多事情突然被扒光了晾在公众之下,她们都被惊得神情恍惚。 “当然了,德·范恩小姐,”督学说,“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去埋怨你。” “谢谢你,督学,”德·范恩小姐说,“没有一个人,但除了我自己。” “温西勋爵,”督学说,“过一会儿,等我们都稍微感觉正常一些的时候,我想我们都愿意跟你说——” “请你不要,”他说,“这一点都没有关系。” 督学出去了,剩下的人也都跟着她出去了,就像葬礼上的哑巴。只剩下德·范恩小姐独自坐在窗户下面。彼得在她们走后把门关上,走到她身边。他要把手帕从自己的嘴边递给她。又立刻意识到了,把手帕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的确埋怨我自己,”德·范恩小姐说,跟他说,更是在跟自己说,“非常痛苦地埋怨自己。不是因为最开始的事,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是因为接下来的事。你什么都别再说了,我感觉比从前更有负疚感了。”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和你以及这个公共休息室里每个人一样,我尊重原则,履行原则的结果不可避免。” “不是这样的,”她直率地说,“一个人应该多替别人着想一些。利德盖特小姐也会做跟我一样的事,但是她会负责地去关注那个可怜的男人和他的妻子后来怎么样了。” “利德盖特小姐是一个很优秀、很不常见的人。但她也不能避免别人因为她的原则而受到折磨。这似乎就是原则的宿命,某种意义上……你知道,我不是宣称,”他补充了一句,用那种通常的谨慎态度,“自己是基督教徒,或者任何类似的事。但在《圣经》里有一个东西在我看来仅仅是件残酷的事实——我的意思是,并没有带来安宁,只是一把剑。” 德·范恩小姐很好奇地看着他。 “你还准备为这个痛苦多久?” “天知道,”他说,“这是我的将来。也许又根本不是。不过,你要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你——任何时候。” 哈丽雅特从盥洗室里出来的时候,她发现只剩下德·范恩小姐一个人。 “感谢上帝,他们都走了,”哈丽雅特说,“我怕我刚才让大家看笑话了。这真是——太耗神了,是不是?彼得怎么样了?” “他走了。”德·范恩小姐说。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范内小姐——我并不是想无礼地打探你的私人生活。如果你觉得我说得太多,就让我住口。但我们谈论过许多关于面对现实的事。这不是也到了你要面对关于男人的现实的时候?” “我已经面对一个现实有一段时间了,”哈丽雅特说,用漫不经心的眼神盯着外面的四方院,“那就是,一旦我对彼得让步了,我就会脆弱得像麦秆一样。” “这个,”德·范恩小姐说,“是很明显的。他经常用这种武器来对付你吗?” “从来没有,”哈丽雅特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搜索他有可能使用的时机,“从来没有。” “那么你又在怕什么昵?你自己?” “今天下午难道还不够让人警觉吗?” “也许。但你很幸运,面对的是一个很无私、很诚实的男人。他做了你要他做的事,一点都不在意他的付出,也不逃避问题。他没有试图去掩盖事实,或者扭曲你的判断。无论如何,这点你要承认。” “我想,他意识到了我是怎么感觉的?” “意识到了?”德·范恩小姐说,有一点点被激怒,“我亲爱的姑娘,给他的脑筋一点信任吧。他那么敏感,聪明到会被自己的聪明伤害。但我真不觉得你们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你不会折断他的耐心、控制力或者精神,但你可能会伤害他的健康。他看起来像是个把自己逼到耐力边缘的人。” “他让自己工作得非常辛苦,”哈丽雅特说,像是在辩护,“如果一起生活的话,我完全不是那种可以让他舒舒服服的人。我的脾气很糟糕。” “如果他愿意承担的话,这是他的事。他并不像是个没有勇气的人。” “我只会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很好。如果你决意你不是适合他的那个人,那么告诉他,让他离开。” “我一直都在试着让彼得离开,有五年了。这似乎对他没有用。” “如果你真的试过,五分钟之内你就可以把他打发走……原谅我,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好过。但这对他来说,也完全不容易——看着这一切,但无力去干预。” “是的,我几乎希望他能来干预,而不是这样可怕的聪明。如果能被人横行霸道地支配,这也是一种解脱。” “他永远都不会那样做。这就是他的弱点。他永远都不会替你做决定。你必须要自己做出决定。你不需要害怕你会失去独立,他会一直把独立逼还给你。如果你能和他一起找到平静,那种平静只可能是非常微妙的平衡。” “他自己这么说的。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想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吗?” “坦白地说,”德·范恩小姐说,“我不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两个独立并一样倔犟的聪明人结婚,这在我看来轻率得和精神失常差不多。你会把另外一个人伤害得很深。” “我知道。我想,我不能够忍受再被伤害了。” “那么,”德·范恩小姐说,“我要建议你,不要再伤害别的人。面对事实,做出一个结论。用你学者的脑子来处理好这件事。” “我想你非常正确,”哈丽雅特说,“我会的。利德盖特小姐的Ⅸ诗韵的历史》今天早上由她亲手盖上了交付印刷的章。我立刻就跑了出去,抓了一个学生让她把书送给印刷商。我很肯定我听到窗户里传来一个模糊的喊声,说什么九十七页脚注的事——但我假装没听到。” “很好,”德·范恩小姐大笑着说,“感谢上帝,这项学术研究终于要出结果了。” 第23章 最后的避难处和最可靠的治疗,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被施用,当没有别的方法可寻时,让他们在一起,让他们互相享受对方。 ——罗伯特·伯顿九九藏书 早上,彼得那里没有传来一句话。督学在学院做了一个简明扼要又小心谨慎的声明,说犯事的人已经被找到了,麻烦到此为止。教研室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都安静地各自处理学期的事务。她们又开始回归正常了。她们从来就没有异样过。现在,那块让人恶心的怀疑的玻璃被移除了,她们是和善、智慧的人——也许和那些致力于自己事业的男人以及致力于家务事的女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就像日常面包一样可以理解和令人愉悦。 哈丽雅特还在想利德盖特小姐的稿子。她觉得她无法跟威尔弗里德纠缠下去,于是她把关于拉法努的笔记拿出来,拿去坎莫若图书馆做了一些实在的工作。 中午之后不久,有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们告诉我,你在这里,”彼得说,“你能抽一点时间给我吗?我们可以上屋顶那儿去。” 哈丽雅特把她的笔放下来,跟着他穿过了这圆形的房间,房间里的桌子旁都是安静的阅读者。 “我知道,”他一边说,一边推开通向盘旋楼梯的双开式弹簧门,“那个人正在被施与医疗处理。” “哦,是的。一旦一个学术思想确实掌握了一条假设——这个过程可能要花费些时间——那么就会高效率、彻底地处理。没有什么事会被宽容。” 他们沉默地爬着楼梯,从坎莫若展览厅上面的塔楼出来。前一天的雨已经过去,太阳照耀着闪亮亮的城市。他们在板条地板上小心地走着,走向那一圈的东南弧面。他们惊讶地遇到了卡特莫尔小姐和帕弗瑞特先生,他们两人正紧挨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当他们走过来的时候,这两个人都不安地站了起来,似乎是被钟塔的钟声打扰了的穴鸟。 “不用起来,”温西很和善地说,“这边的地方大着呢,我们有地方坐。” “这没有关系,先生,”帕弗瑞特先生说,“我们正准备要走
。我十二点钟有堂课。” “天哪!”哈丽雅特说,看着他们在塔楼上消失了。但彼得对帕弗瑞特先生以及他的事已经没有兴致了。他用胳膊肘支在栏杆上,靠在那里,俯视猫街,哈丽雅特也过来了。 那里,东边,在一颗石头的投掷距离里,屹立的是万灵学院的双塔,那么让人着迷,像纸做的房子一样不真实,在阳光下如此干净清澈;四方院下面那湿透了的椭圆形光彩夺目,仿佛是镶嵌在戒指上的祖母绿宝石。在它们的后面,黑色和灰色的,那是新学院,像堡垒一样皱着眉头,那黑色的楼翼一直伸向钟塔天窗;皇后学院,那绿色青铜的圆顶;当眼睛又转向南边的时候,纤弱的黄色玛格达林,那塔像高耸的丁香花;学院和大学的围墙;莫顿,方形的顶峰,被圣玛丽的塔尖和落下阴影的北侧遮掩住了一半。西边,克里斯特教堂,大教堂尖顶和汤姆塔之间那开阔的一片;布拉斯诺兹近在眼前;圣阿尔代和卡法斯在后面;尖顶、高塔和四方院,所有牛津就在生动的叶子和永恒的石头之下萌生了,被她的蓝山堡垒远远地包围起来。 满是塔的城,还有塔与塔间的枝条,布谷鸟在回鸣,钟声在充盈,云雀入迷了白嘴鸦在小跑,河水包围了,耳上有光斑的丁香在下面。 “哈丽雅特,”彼得说,“我想为这过去的五年而请求你的原谅。” “我想,”哈丽雅特说,“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 “我不觉得。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彼得,不要回忆那些不快乐的事。我那时讨厌我自己,无论身体还是灵魂。我不知道我当时在做什么。” “那时我应该只为你着想,而我却选择了那个时候让你接受我,向你索求,像是个该死的傲慢的笨蛋——似乎只要我开口要就能得到。哈丽雅特,我请求你相信这个,不管那看起来像什么,我的蠢笨行为只是因为虚荣,以及盲目、幼稚的急躁,急着要得到我想要的。”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找到了你,”他更加平静地继续说道,“就在我觉得没有任何女人对我有意义,女人不外乎是买卖与交换的小欢娱的时候,你超越了所有的希望和期待。在能抓住你之前,我那么恐惧会失去你,所以我把我所有的贪婪和胆怯都一股脑儿地胡说八道出来。上帝助我,你当时没想到什么,除了我和我的自大以外。仿佛这很重要。仿佛爱这个字并不是男人能给你的最绝对的傲慢。” “不是,彼得。从来不是这样的。” “我亲爱的——当你说愿意和我住在一起,但不愿意嫁给我的时候,你已经向我表明了,你是怎么看我的。” “不要说了。我为那个感到很羞愧。” “不要羞愧,羞愧的应该是我。如果你知道,我多么努力去忘记这个。我告诉自己,你只不过是害怕婚姻的社会后果。我安慰自己,假装这能表明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好几个月,我一直助长这种自负的心态,然后我承认了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那真相就是,我应该从最开始就知道——你被我纠缠得烦了,以至于你宁愿把自己扔给我,就像把骨头扔给一只狗一样,以免这个畜生还叫个不停。” “彼得,那不是真的。我烦的是我自己。我怎么能给你一枚假硬币来当嫁妆呢?” “至少我明白我不用拿这个来偿还债务。但我从来都不敢告诉你,当最终我看出这是什么的时候,那指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哈丽雅特,我不是很热衷于宗教,甚至是道德,但我的确能分辨人的行为。我知道这是最糟糕的罪——也许是唯一的罪——激情可以犯罪,这是完全没有欢乐可言的。激情要么躺在大笑者的身边,要么就会睡到地狱里——没有中间道路可寻……要误解我。我经常买这个一但从来都不是被迫售卖或者是在‘巨大的牺牲’之下。……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去想你欠我什么。如果我不能有你真实的感情。我可以接受模仿品。但我不要你屈从或者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受难……如果你对我有任何仁慈之心的话,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再跟我说这种话。” “不管怎样都绝不再会。现在以及从现在开始的永远。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发现了自己的价值观。当我跟你说那种话的时候,那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现在却会。” “如果你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观,”他说,“这是一件好得不能衡量的事……我自己的这个学习过程花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哈丽雅特。我必须要把我用我的自私和愚蠢建立起来的壁垒推倒,一块砖头接一块砖头。如果,在所有这些年里,我能够回到我应该开始的那一刻,你能告诉我是何时,并给我机会重新开始吗?前几天,有那么一两次我以为你似乎已把中间不愉快的事情都消灭、忘记了。” “没有,不是那样的。但似乎我想起来的时候可以很愉快地面对了。” “谢谢你。这超出了我所期盼的,或者说应得的。” “彼得——让你这样说话,很不公平。要道歉的人应该是我。哪怕我不欠你别的,我也欠你我的自尊。我还欠你我的生命——” “哈!”他微笑了,“但我刚让你承担了生命危险,你已经把这份人情还了。你再这样踢我,我就要夺门而出了。” “彼得,我的确很感激。我难道不能感谢你吗?” “我不想要感激——” “但现在我想给你,你不会接受吗?” “如果真想如此,那我没有权利拒绝。哈丽雅特,就让这个一笔勾销吧。你给我的比你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你现在自由了,永远自由了,从我这里。你昨天看到,个人感情宣言可能导致什么——尽管我不想你以那种残忍的方式看到。如果说当时的情况让我不得不坦诚,那么,这也的确是我必须要说的。” “是的,”哈丽雅特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能看到你为了支持一个论点会掩埋一件事实。” “怎样才算是好的?我让你设想出一条谎言,我又从中得到了什么?我用那种自高自大的方式,想要给你天和地。其实我发现所有我需要给你的是牛津——这早已是你的了。听着!绕着它走一圈,和钟塔说说话。这就是我卑微的特权——来清洁并擦亮你的财产,并用银托盘托着,呈现给你。去找你的财富吧,不要因为任何惊愕而却步。” “亲爱的彼得,”哈丽雅特说,她把背转向闪亮的城市,靠在栏杆上,看着他,“哦,该死的!” “不要担心,”彼得说,“一切都很好。顺便说一声,好像下个星期我又要去罗马了。但我直到星期一才会离开牛津。星期天会有一场贝利奥尔音乐会。你会来吗?我们将有另外一个学宴之夜,让两把小提琴演奏的巴赫协奏曲来安抚我们的灵魂。如果你还能忍受我的话。在那之后,我就会离开,把你留给——” “留给威尔弗里德。”哈丽雅特说,有那么一些恼怒。 “威尔弗里德?”彼得说,一时间有些迷茫,不过脑子却像兔子一样飞转。 “是的。我在重写威尔弗里德。” “上帝啊,是的。那个顾虑得有些不正常的家伙。他怎么样了?” “好一些了,我觉得。几乎像个真人了。我应该把这本书献给你,我觉得。‘致彼得,是他让威尔弗里德找回原貌——’这一类的东西…一不要那样笑。我真的在忙威尔弗里德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焦虑的严肃比任何其他东西都更让他震撼。 “我亲爱的——如果我说的任何事……如果你准许我涉足你的生活和工作……我想我最好还是在干任何傻事之前离开……如果我真对威尔弗里德有任何帮助的话,我感到非常荣幸……你星期天会来吗?我要和教授吃饭,但我会在楼梯下面见你……到时见。” 他顺着展览厅走了,然后消失了。哈丽雅特留在那里,漫游这个智慧的王国,从莫顿到波德连,从卡法斯到玛格达林塔楼,一切都那么闪亮耀眼。而她的眼睛却盯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身影穿过了小圆石铺就的广场,在圣玛丽的影子下轻快地走进高街。世上所有的王国,以及王国的荣耀。 教授们,大学生们,访客们;他们都在没有靠背的橡木长凳上挤在一起,他们的胳膊肘放在长桌上,他们的眼睛被手指遮挡,或者聪明地转向那边的平台。平台上有两位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在抚着美妙、坚固的琴弦,是《D小调协奏曲》。礼堂满满当当;哈丽雅特肩膀处的袍子摩擦着同伴的,而他长袖子的边缘则拖在她的膝盖上。和所有天才的音乐人聆听所有天才的音乐一样,他被那种凝固的冷酷所包围。哈丽雅特对音乐的理解足以让她尊重这种冷酷。她知道对面那男人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只能说明,他希望别人以为他懂得音乐;而那边那个年长的女士,正在用手指挥打着拍子,她是一个音乐白痴。她会用自己的脑子来解读这声音,艰辛地一节一节地揭开旋律的链子。而她可以肯定,彼得能够听见整个错综复杂的格局,每个部分是分离的又是一体的,是独立的也是平等的,忽上忽下,抑或从中间穿过,让心和神着迷。 她一直听到最后一个音节,拥塞的礼堂缓过神来,开始鼓掌。 “彼得——你说过如果他们给我们一个对位音的话,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和声,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他说,摇了摇头,“我喜欢我的音乐是复调的。如果你觉得我有别的意思,那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复调的音乐对演奏的要求更高。你要是个江湖骗子可不行。那需要音乐家。” “这样的话,两个江湖骗子——都是音乐家。” “我不是很像音乐家,彼得。” “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说:‘每个女孩都应该学一些音乐——能弹一些简单的伴奏就好。’我承认巴赫不是一个专横的演奏家或者温顺的伴奏者。你希望成为这两者中的一个吗?一位独唱的先生要来唱一组歌谣。安静一下吧。但让他赶快唱完,那么我就又能听到赋格曲了。” 最后的赞美诗也唱完了,听众们开始离开。哈丽雅特要从板街的大门出去,彼得跟着她穿过了四方院。 “一个美好的夜晚——美好得让人不想浪费。不要马上回去。去玛格达林桥吧,让伦敦的河水看看你对它的爱慕。” 他们悄无声息地顺着板街走,清风吹拂着他们的袍子。 “这个地方有种力量,”彼得说,“让每个人都改变自己的价值观。”他停顿了一下,又突然加了一句,“我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跟你说过许多东西,但你也许注意到了,自从我来牛津之后,我还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是啊,”哈丽雅特说,她的眼睛盯在谢尔都尼安学院楼和卡拉瑞顿楼之间,波德连图书馆屋顶那个严肃又柔弱的剪影,“我注意到了。” “我害怕,”他坦然地说,“因为我知道你在这里和我说的任何事,都不会有扭转的余地……但我现在要问你,如果你说‘不愿意’,我这次向你保证,我会接受你的答案。哈丽雅特,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赫利威尔转角处的交通灯眨着:愿意,不愿意,等等。猫街被甩在了身后,新学院院墙的阴影将他们淹没在下面,这时,她说话了: “告诉我一件事,彼得。如果我说‘不愿意’,这会让你悲伤绝望吗?” “悲伤绝望?我亲爱的,我不会用这个词来为难你或者我自己。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肯嫁给我,这会是我最大的快乐。” 他们经过了桥拱的底下,再次走进微弱的光线里。 “彼得!” 她站住了;他也停了下来,转而面对着她。她把双手放在他长袍的前面,看着他的脸,想搜寻出一个词汇,能让她攻克这个过去难以突破的坎。 帮她找到这个词汇的人是他。他打了一个提议的手势,然后庄严地站着,摘掉方帽子,把帽子抓在手上。 “你同意吗,长官?” “同意。” 督察员移开视线,严肃地走了过去,这标志着牛津已经失去所有的尊严了。但他能怎么办?如果大学的资深成员非要那样——还穿着他们的袍子!——靠得那么近,就在新学院小路上,督学的窗户底下,热烈地拥抱着,那么他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严肃地整了整他的衣服,然后悄然无息地走开;这一次,没有再拉扯他那天鹅绒的袖子。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