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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发现了这节缺号的临时车厢。如果将其假定为〇号车厢的话,去大社朝拜的团体游客就坐在这节车厢里,由空知带上车的果园老板唐泽也肯定是坐在这节车厢里的。至于我的推测对不对,去铁路局查一下他们的相关记录就知道了。”
不过,鬼贯相信自己的推理没有什么大的差错。
空知胜彦是做旅游接待的,对铁道业务也相当精通。而且,又是他亲自去申请加挂临时列车的,最后让妻子的亲哥哥和自己的情妇都坐上这趟车并设计出这样的骗局,这对于空知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办不到的难事。
“哎,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根据我的推断,应该是这样的。空知是差不多同时知道大舅子要去大阪的计划和宗教团体游客要去大社的业务的,所以他就精心策划了这次犯罪活动。〇号车厢里的游客是八十名,没有占满一整节车厢,还剩了几个空位置,所以他就让自己的大舅子坐在那节车厢里了。说不定,他还提前将座次图交给了旅行团的干事,要他安排团友们按照指定的位置入座。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旅行社方面的负责人安排的,就算是干事,也会按照他的指示来行事吧。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让大舅子坐在〇号车厢里某个特定的位置上了。另一方面,他又让若林竹子坐在十一号车厢的相同位置上。这就是空知的作案计划。”
“我明白了。正因为空知是搞旅游的,才能设计出这样的犯罪计划。”
列车一驶入起点站的月台,若林竹子就抢先上了十一号车厢,然后坐在空知指定的那个位子上。同时,空知又让自己的大舅子坐在〇号车厢同样的位子上。唐泽是个很少出门的人,空知可以随意地操控他。随着发车时间的迫近,十一号车厢的客人也陆续登车了:竹子所在的包厢座里面,先是公司职员芝田顺和另外一个男人入座,再后来,到了小田原,海老原牧师也坐进了那个小包厢。
唐泽坐在〇号车厢里,他所在的包厢座里还有另外一男两女三位乘客。不过,直到现在他们也还没有站出来作证。但是,现在看来,唐泽说的应该是事实。如果警署本部继续在报上寻找证人的话,与唐泽同席的人迟早会看到报导才对。
“不过,由于本部很快停止了在媒体上寻找证人的行动,所以事情就变得对空知他们十分有利了。因为如果反复呼吁的话,坐在〇号车厢的旅客说不定就会有人出面作证了。”
“正是如此。所以,消息一发出,若林竹子就像等不及了似的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于是,我们很快就从她的口中了解到了十一号车厢其它乘客的住址。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就要停止公开寻找证人的行动了。可见,她叫其它旅客一起吃早餐,然后又相互交换名片的这些行动,背后都有着深谋远虑的用意在。”
“就算是这样,还不是让你给识破了。”
丹那用佩服的语气说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还不住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间,月台上已经沾满了候车的旅客。
抬起手腕一看表,再过两分钟湘南电车的上行列车就要进站了。
事件·其之七 下行列车“初雁”
01
当在走廊上与那个帽檐遮住了眼睛、低着头走路的男人擦肩而过时,花子觉得很吃惊,因为那个男的和电影编剧千家先生长得很像。花子平时不怎么看电影,所以对于剧作家千家都是做些什么样的工作,她基本上是一无所知。不过,花子性格活泼,喜欢运动,爱看一个叫“体育周评”的电视节目,连一次都没有遗漏过。千家经常作为来宾出席这个节目,所以不知不觉间花子就记住了他的脸型和身材。
那个男人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戴着绿色的礼帽。电视显像管上呈现出的黑、白、灰三种颜色的人像和真人应该有很大的区别,但是那总是发怒而高耸的肩膀和挺拔的脊梁却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花子觉得那个男人肯定就是电影编剧千家和夫。
不过,这个家喻户晓的电影编剧为什么会到这栋脏兮兮的公寓里来呢?他来这里有什么事呢?
南风庄位于代代木的边缘地带,虽说前往市中心很方便,但建物本身只是一栋寒酸的木结构公寓而已。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不是在新宿的三流酒吧里上班的女服务生,就是默默无闻的小职员,可以说,这栋公寓本身就是个垃圾堆一样的地方,聚集着一群穷困潦倒的下层平民。就拿花子本人来说吧,她本来是一个有妇之夫养的情妇,可是最近那个男人死了,所以她也算是正处于失业状态之中。
“好奇怪啊。他来找谁呢?”
花子一边在心里问着,一边伸长了由于扑了太多香粉而有些发黑的脖子,朝那个男人刚才出来的十号房间望去。由于这里是廉价公寓,所以灯也很少,因此走廊上显得昏昏暗暗的。那扇漆成棕褐色的门比平时看起来颜色更深、更黑一些,那黑压压的颜色,总让人觉得里面好像藏有什么秘密似的。
住在十号房间的人叫河井武子,是个又瘦又干巴巴的女人。她自称自己二十五岁,但花子总觉得她有三十多了。不过,她擦点粉、抹点胭脂后,看起来倒是会稍微年轻漂亮一些。也许是被她的伪装给骗了的缘故吧,一到晚上的时候就经常有男人跟着她进来。
花子和河井武子之间,只有在是否以某一固定男人为交往对象这一点上有所不同,其他的都差不多,因此花子也对这个基本上算是同行的女人颇有亲近戚,偶尔两人在澡堂里碰见的时候,也会互相帮忙搓背。在南风庄公寓里,她算是个和花子比较说得上话的人。
花子心想,干脆去敲开门问问吧。正好袖筒里放着刚买回来的烤蕃薯,敲开门跟武子说一起吃烤蕃薯,她肯定会很高兴地让我进去,并倒杯茶给我喝吧。
花子打开包着蕃薯的报纸,将暖暖的烤蕃薯放在掌心里,然后用手敲了敲十号房间的门。
“喂,是我,我买了好吃的给你唷!”
热呼呼的烤蕃薯不停地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在叫了几声之后,花子的嘴巴里不禁充满了口水。
“喂,怎么不开门啊?你在家吗?”
客人才刚走,不可能不在家啊。那她为什么不答应一声呢?
“喂,你听见了没?我要进来了哦。”
花子觉得很不高兴,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拧就把门推开了。
房间里出乎意料地漆黑一片,就像死一般地寂静。花子觉得很奇怪,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借着从走廊上照进来的微弱灯光,她看见身穿套装的武子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格子花纹的裙摆下面,一双腿很不自然地伸直着。
死了!直觉告诉她武子已经死了。花子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张着嘴巴却喊不出来。她吓得浑身哆嗦,烤蕃薯也从手上掉了下来,滚落在榻榻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其中一个像不倒翁一样,滚落到死去的武子的脸蛋旁边,轻轻地停了下来。同时,花子也像掉进陷阱的鬣狗一样发出了声声哀鸣。
02
身为情妇的樱井花子没由来地就是讨厌警察,所以,她没有马上将在走廊上看到了一个长得像千家和夫的男人的消息报告给警察。直到案发后的第二天,搜查本部的警察来到调查现场时,住在她隔壁的职员妻子告诉警察说她听花子说起过此事,警方于是主动找上她,她才告诉了警方这件事。
被掐死的被害人胳膊上有很多注射器留下的针孔,很明显是个经常使用毒品的人,所以有可能是由于毒品买卖上的纠葛而被杀害的。警方并不认为著名剧作家和肮脏的妓女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既然有人提供了这样的信息,就不得不去调查一下。下午,丹那和菱沼两位刑警前往拜访千家和夫。他家住在麻布的狸穴。
“啊,下雨了。”
丹那望着阴沉的天空,忧心忡忡地说道。老婆给他买的新鞋,今天才穿第一天,他不想让雨把新鞋子给淋湿了。
“昨天也是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还要持续好几天呢!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也说了,今天下午会下雨。”
菱沼是个小个子,长着一副宽肩膀和罗圈腿,看起来像个柔道高手。而实际上,在警署的柔道对抗赛中,他也总是作为副将上场,并以他非常擅长的寝技击败对手获得分数。
在饭仓片町下公交车,再沿着一条窄窄的石板下坡路往苏联大使馆的方向走,走到中途就能看见剧作家千家的住宅。住宅的外墙上刷着白色的灰浆,前院下面是个陡坡,陡坡的边沿上,种着红得鲜艳夺目的雁来红。
“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是第一次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所以,心里边总觉得慌慌的,不踏实。”
千家推迟了外出时间,专门在家里等候警察的来访。他把两位刑警带到客厅,一番寒暄之后就发了这样一阵牢骚。千家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左手上缠着白色的绷带,看起来很疼的样子。他的上身穿着一件黑毛衣,毛衣上镶嵌着用白色毛线织成的大写字母“KS”图案,下身穿着很受时下年轻人喜爱的牛仔裤。他这身打扮与他白皙的肤色和偏长的脸型很相配,让人看着很舒服,一点也没有做作和不正经的感觉。
“那么,二位找我有什么事呢?”
“一名叫河井武子的女人被杀害了。”
“河井……”
他浓密的眉毛向上挑了起来。从表情上看,他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女人的名字。
“一个住在代代木的南风庄公寓里的年轻女子。昨天傍晚六点钟左右被人杀害了,您知道这件事吗……?”
千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打火机拿起来捏在手里。菱沼那双有点浮肿的眼睛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刑警所特有的、不讨 4eba." >人喜欢的眼神。
“千家先生,您知不知道呢?”
“知道。”
“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不妨说一说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就是很不方便。”
千家冷淡地回答道,他好像生气了。
“不过,反正你们早晚都会查出来的,所以我还是告诉你们吧。但我有个条件,希望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妻子,能做到吗?”
“放心吧。我们不会说的。”
对方让了一步,两位刑警也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那个女人是个暗娼。今年夏天,我为一个调到京都工作的摄影师饯行之后,就在新宿的大街上闲逛。这时候她过来勾引我,然后我就跟她一起去旅馆里开房过夜了。因为害怕传染上疾病,所以第二天早上酒醒之后就觉得非常后悔。不过,后悔也已经晚了。”
“那然后呢?”
“第二天早上,我就在旅馆外面拦了辆出租车回家了。不过,我回家的第二天就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恐吓我,要我给她一笔封口费,不然就将前天晚上和她一起睡过的事情告诉我太太。她还说她有同伙,在我们进旅馆和退房出来的时候都拍了照片。并且,那天早上,那个男的也叫了一辆出租车紧跟在我后面,查清了我家的地址和我本人的名字。”
丹那也听到过一些传言,说暗娼当中有这样恶毒的女人。不过,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还真有这样的事情。千家碰到了这样一件倒霉事,他接到电话时的狼狈样也就可想而知了。
“您答应她的要求了?”
“要是让我太太知道就完了,所以我不得不答应她。”
“多少钱呢?”
“三万圆。以我的收入来看,这点钱也不算什么。”
“不过,那些敲诈勒索的恐怖分子尝到甜头之后是不会善罢罢休的,肯定还会再次找上门来。”
“就是,的确是这样。那之后,她又敲诈了我两、三次。听说那个女人在吸毒,所以需要大量的钱财去购买毒品。我每次都是在咖啡厅里和她见面,有一次还没有交涉完,她就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把抓过钱就跑出去了。当时,吓了我一大跳。”
千家嘴上衔着一支点燃了的香烟,手指神经质似的搓捏着毛衣上的线头,然后又把摘取下来的线头一个一个地扔进烟灰缸里。他的指甲温润有光泽,看得出来他的营养状况很不错。
“下面这个问题,请您务必要如实回答。昨天、也就是十月六日下午六点钟左右,您在什么地方?”
“这问题的意思是,我的嫌疑很大吗?”
“也许吧。”
丹那质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然后又很快地消失了的暧昧笑容。
“目击证人看见了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男人从被害者的房间里走出来。”
“肯定是搞错了,这事和我无关。昨天下午六点钟,我在去平市的列车上,和我太太一起。”
千家显得有点激动,讲话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既然当事人有不在场证明,那就必须得详细询问一下。菱沼用手指擦掉了堆积在笔尖上的污垢,又掏出纸巾来把弄脏的手指擦干净。
“常盘线的平市前面有个广野站,那附近流淌着一条叫做>.夏井川的小河。听说那里是钓鱼的好地方,香鱼、鲫鱼等各种鱼都很多。恰好这段时间我工作也告一个段落了,就带老婆去那里散散心。六点钟的时候,我正在回平市的列车上。”
丹那拿出列车时刻表,翻到常盘线那一页,要千家找出他所乘坐的那一趟列车。从时刻表上看,千家从广野到平市所乘坐的二四〇列车,是一列从原之町开往平市的每站都停的短途慢车。
“那趟车于下午五点三十六分从广野站驶出,六点十二分到达平市。下车后,我们又在月台上等候从平市开往上野站的普通快车‘常盘七号’。那天的列车都很准时,所以我们就顺利地换乘‘常盘七号’回到东京了。”
“原来如此。”
丹那点了点头。“常盘七号”的事情可以不去管它,现在问题的关键是罪犯作案时,千家在二四〇次列车上的情况是否属实。
“你有证据证明这件事吗?”
“呀,这个嘛……”
电影剧作家千家和夫陷入了沉思,他那宽阔的前额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脸上苦涩的表情持续了将近两分钟。吸了一半的hi-lite
恶作剧般地冒着缕缕青烟,剩下的烟头也越来越短。
然后,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列车时刻表仔细看了起来,却又很快地将其放在了桌子上。他终于开口了,表情也显得轻松些了。
“由于是和我太太两个人去的,您要认为我太太的证言不可信,那我也没办法。不过,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
“是什么东西?”
“照片。我太太说她害怕蚯蚓,所以她就没有钓鱼,只带了台相机去拍照。于是,也就帮我拍了几张握着钓竿钓鱼时的照片。其中的一张照片碰巧拍到了当时正开往青森的特快列车‘初雁’号。我不清楚‘初雁’号经过夏井川的准确时间,但我印象中应该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刚才看了一下时刻表,从平市到上野站,就是乘坐‘初雁’号也要两个半小时。那么,四点半的时候我还在夏井川,怎么可能在六点钟的时候赶回东京杀人呢?不过,您要是说那张照片是伪造的,我也没办法反驳就是了。”
千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最近出现了很多先进技术,可以轻易地合成一些蒙骗外行眼睛的假照片。而丹那和菱沼都几乎不懂与相机有关的专业知识。据说有个中学生对自己的照片进行一番处理之后,就谎称发现了空中的飞碟,还在报刊上炒得沸沸扬扬的。可见,通过照片来进行欺诈的行为是多么地容易实现啊。
“总之,先给我们看一下吧。”
“本来可以让你们看看底片的,不巧打火机里面的油漏出来给烧掉了。当时,还把我的手也烧伤了。”
他说他手上之所以缠着绷带就是因为那次烧伤。
“不过,幸好冲出来的照片还放在朋友家里。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去朋友家里冲照片了。
由于洗出来还没有干,所以就没有带回来。”
他说那位朋友的家就在这附近,给丹那他们画了一张草图,还打电话去对方的工作单位约好了时间。
“他说他七点半会到家,准备吃晚饭。”
现在才四点钟。丹那和菱沼离开了千家的家,他俩决定先回警署本部,然后再去拜访千家的那位朋友。
03
“他带来了夏井川的特产香鱼,所以我们先开心地吃了一顿鱼,然后才去书房冲照片。我有冲印照片的设备,答应了要借他用的。”
千家的朋友石原在一家小公司里当人事课长,是个外貌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瘦弱,前额的发线也已经后退了不少。看样子他晚上喝了点酒,光秃秃的额头上还泛着红光。
“千家先生说的照片,大概就是这张吧。”
石原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一迭照片,并将其中的一张四寸彩照放到了两位刑警跟前。
丹那将照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照片上的那个人面朝下游地站在河里,右手拿着钓鱼竿,左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鱼篓,上身穿这一件黑色毛衣,毛衣上织有白色大写字母的花纹,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这个人一看就是千家,连穿的衣服都和刚才的一模一样。
“这个人的确是千家和夫,不会有错的。”
丹那谨慎地思索着。
千家的背后矗立着一个粗壮的灰色桥墩,左岸的一部分和从延伸出来的铁桥也被拍进了照片里。并且,当时还有一列柴油火车正从桥上通过。相机的位置比景物要低,所以照片是以仰角镜头拍出来的。照片上千家的表情悠闲自在,钢铁做成的高速列车显得暗淡无光。这两者被巧妙地组合在了一起。
车头的车厢两侧有四道横线,驾驶席的位置要稍微高一些。一看就知道这是“初雁”号的八一型机关车(注;日本早期的柴油特快列车车型。)。十月六日那天开往青森的“初雁”号列车经过夏井川的时间是四点三十七分,比平时稍微晚一点。关于这一点,已经向田端的火车调度场核实过了。所以,如果这张照片拍到的画面是事实的话,那么千家的不在场证明就铁定成立了。
那么,如果这张照片反映的情况不是事实的话,又要考虑哪些问题呢?
第一、这张照片是否是合成照片。
第二、照片上的那条河是否真的是千家所说的夏井川。
如果那是江户川的话,“初雁”号从其桥上经过的时间就是下午两点左右。一个两点钟左右在东京近郊江户川的人,要在六点钟之前赶回代代木行凶杀人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要是这种情况的话,千家的不在场证明就不一定靠得住了。仔细一看,这张照片只拍到了一个桥墩和铁桥的左端,周围的景物基本上看不到。所以,还不能轻易断定这就是夏井川。
第三、这张照片是否真的是案发当天拍的。这可能是案发前几天拍>藏书网的,也可能是一个月之前拍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同样不能成立。
如果拍到了乘务员的脸之类的,还可以作为参考信息,但这张照片是用仰角拍摄的,驾驶室里的情况一点也没有拍到。
“石原先生,上述几种情况都是有可能的,您说呢?”
丹那直言不讳地讲了自己的推测。石原一开始很热心地听着,但听到自己的朋友被警方怀疑时,也许觉得很愤怒吧,他一下子就变得不高兴了。他说话的语速变得很快,也反映出他的情绪发生了变化。
“那条河到底是不是夏井川,我也搞不清楚,毕竟我也没有去过那里。但是,我敢断定这张照片肯定不是合成的。您也知道,要将两张底片拼凑在一起不是那么简单的,多少都有些麻烦。我很清楚千家绝对没有干这种事。因为,从相机里把胶卷取出来、然后再冲印成像的人是我,不是千家先生。”
“……”
“干家先生只将那一长串底片中拍得好的放大成了照片,而那个时候我也在他身边。所以,我能证明这绝对不是合成照片。还有……”
他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
“您刚才还说不能确定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我也有证据证明它只能是昨天拍的。我这就叫我妻子出来,请您稍等。喂……”
秃顶的丈夫站在走廊上大声喊道,显得很有一家之主的威严。胖呼呼的、一脸福相的妻子很快就来到了客厅,然后坐在榻榻米上。她的手湿湿的,看样子是正在厨房里忙活。
丹那他们搞不懂石原的意图,只好默默地静观事态的发展。
“不要说无关的废话,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我问你,照片上千家穿的这件毛衣是谁织的?”
“是我织的。”
石原太太瞄了一眼照片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凭什么说是你织的呢?”
“是我织的就是我织的,还凭什么。那件毛衣是我织好后送给他的,款式和花样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石原太太看样子也没有领会丈夫那些问题的意图,但从丈夫不同寻常的语气中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些紧张气氛。她将双膝并拢,非常严肃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从她的裙摆下,露出了两个圆溜溜的膝盖。
“你有没有再织过另一件相同款式的毛衣,就是这种有大写字母‘KS’花纹的?”
“没有,这是第一件。不过,你到底想要问什么啊?”
“别插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我再问你,这件毛衣你是什么时候织好的,又是什么时候交给千家的?”
“大概是五号之前织好的吧。我是前天傍晚交给千家夫人的,当时你不是在旁边吗?”
“您听见了吧。前天,也就是五号的傍晚,千家夫人来我家拿走了那件毛衣。所以,千家先生穿着那件毛衣拍照片的事情就绝不可能发生在一个月、两个月之前,只能是发生在十月六日,也就是昨天。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可以出去了。”
石原太太行了个礼之后就退出了客厅。石原拿出香烟,也不招呼一下客人就自个抽了起来。
“我老婆毛衣织得不错,她设计的款式和图案也让人感觉很舒服。不过,这都是外人对她的评价,我自己对穿毛衣的品味是一窍不通。照片上千家穿的那件毛衣也是我老婆自己设计的,所以绝不可能是别人织的作品。也就是说,您刚才的疑问已经被完全否定了。”
随着朋友的清白被逐步证明,石原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平静了,语调也柔和些了。
石原夫妇的证言清楚地证明了那张照片的确是昨天拍摄的。所以,剩下的疑问就是那座铁桥当真是当事人所说的夏井川上的铁桥,还是另外一座距离东京更近的铁桥。
第二天上午,丹那他们就带着那张照片去拜访了位于丸之内的运输省,请他们查一查那座桥到底是哪里的铁桥。
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结果就出来了。一位桥梁专家走了出来,说了一大串让丹那他们完全搞不懂的专业术语。但总的来说,从桥墩和桥的特征上看,那座桥肯定就是夏井川上的铁桥。
这一瞬间,千家的不在场证明可说是无懈可击了。
04
正因为是抱着很大的希望而去的,所以丹那和菱沼都觉得很失望,在回去的电车上两人都一声不吭。当他俩回到警署本部时,其他的警员们都出去了,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鬼贯主任警部一个人在打电话的说话声。
待鬼贯打完电话之后,丹那向他汇报了今天的情况。鬼贯主任静静地听完了汇报,但他那下巴宽阔的脸上并没有像丹那他们预期的露出失望的表情。丹那心想,在他们外出期间,鬼贯肯定又了解到了什么新情况。
“事实上,从樫山他们那个搜查班那里,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情报。”
主任平静地看着部下的脸。正如同他深邃的眼睛一般,鬼贯警部对事物的判断也很深刻。
“什么情况?”
“被害人河井武子是个假名字,她的真实姓名是千家达子。”
“姓千家?”
“是的。是千家和夫的妻子。”
听到这个意外情况,丹那和菱沼全都愣住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那他们离婚了吗?”
“不,没有离婚。”
“这意思是说……”
“在法律上,她还是千家和夫的妻子。也就是说,千家和夫犯了重婚罪。”
丹那心想,这真是个蠢男人,他为什么不等完全了结之后再结第二次婚呢?
“是达子不同意离婚吗?”
“也不是。听樫山报告说,达子曾是某个爵士乐队的歌手,据说还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乐队。但乐队里面有几个吸毒的人,不知不觉间达子也染上了毒瘾。虽说注射毒品后不能很好的演奏,但他们模仿美国爵士乐手的能力也还是不差的。达子和千家相识就在那个时候,她隐瞒了吸毒的情况顺利地和千家结婚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年前,当时达子才二十岁。现在,虽然因为吸毒人也变得消瘦憔悴了,不过,据说在她当歌手的时候却是个相当迷人的大美女。婚后,达子瞒着丈夫继续吸毒,她的毒瘾也越来越厉害。到最后就卷了钱财离家出走,在被称为魔窟的横滨黄金町沦落成了暗娼。不过,在这里发生了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小插曲。”
主任停顿了一下,从茶壶中倒出一杯热茶来喝了一口后又继续说。
“从热海打捞上来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长相和穿的衣服都与达子颇为相似。千家就去认了尸,并将其当作达子埋葬了。一年以后,千家又娶了现在的太太。”
“达子知道后很嫉妒吧?”
“是她自己有错在先,所以她也只好认了。但听说自己的丈夫又娶了新媳妇,心里肯定觉得又嫉妒又生气吧。不过,丈夫重婚的事实又让她拍手称快。达子为了弄到购买毒品的金钱,一直在干一些不三不四的下流勾当,但光靠那点钱是不够的。所以,她很容易就想到了要利用丈夫犯重婚罪的事实狠狠地敲他一笔的主意。”
“像她那种女人,是很有可能这么做的。”
丹那也同意主任的这种推测。这样一来,千家所谓的在大街上碰到一个暗娼,与她睡了一夜之后就遭到敲诈的情况就肯定不是真的了。不过,丹那认为千家为了掩盖自己重婚的事实而故意撒谎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就算有了这个意外的新情报,在千家具有不在场的证明的情况下,仍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之后,他们三人围坐在桌子跟前,就千家的不在场证明研讨了将近三十分钟。他们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又一一进行推敲。最后,还是没有发现千家的不在场证明有任何的破绽,丹那和菱沼的脸上都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我看,还是先别钻牛角尖了。”
鬼贯喝了口茶后说道:
“我还是觉得千家很可疑。打火机爆炸,为什么偏偏把很关键的底片给烧了,总让人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丹那,你说呢?明天跟我去趟夏井川怎么样?不去现场看看,光在这里空谈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每当案件搜查陷入僵局的时候,鬼贯主任就会决定亲自出马四处查看,等事后再向底下的部长刑事和课长打招呼。他这种事必躬亲的做法在单位内部或多或少也有人不喜欢,但鬼贯这种英国式的侦破方法也屡次取得成功,所以上司们也不反对他这么干。
05
不巧,第二天——也就是九号——的天气很不好。在离开上野站的时候,天上还是下着小雨,到了水户一带的时候,就乌云密布下起倾盆大雨了。当鬼贯他们在常盘在线的小站广野下车的时候,正赶上一场猛烈的狂风暴雨,气温也很低。
他们走到车站对面的一家小吃店前,要了一杯略带甜味的甜酒。喝完酒后,他俩又按照老板娘的指点,沿着西北方向的道路继续往前赶路。路上积水很深,走在上面就像在小河里行走一样;他俩不时地踩到马车的车辙里,有好几次都踉踉跄跄地一屁股坐在了水里。除了他们之外,路上没有别的行人。由于他俩都穿着雨衣和长统靴,雨点拍打在身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所以两人都听不见对方的说话。于是,他俩干脆放弃了交谈,只顾弯着身子往前赶路。
一排排的房屋被抛到了身后,鬼贯他们来到了村子的尽头。收割干净的田地,看上去像是黑压压的一片。老板娘说步行到目的地要十五分钟,当他们在走了将近二十分钟之后,前方终于出现一条黄色的浑浊河流;滚动的河水中,不断传来像大型马达运转般的巨大声响。
他俩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在距铁桥五十公尺左右的下游处有一个断层,河水像一条宽阔的瀑布一样奔流而下,水流的声音也愈发响亮了。
回过头去一看,在短得离谱的、短腿猎狗一般的混凝土桥墩上,一座让人不禁联想起积木玩具的简陋铁桥,从这边一路延伸到了对岸。桥身用油漆漆成了红色,让喜欢吃甜食的鬼贯联想到了红色的羊羹;但在靠近这边河岸的地方,却有一大块很突兀的黑色污迹。
两人不约而同地的将目光投向了河流的中央。照片上夏井川的河水清澈见底,水流也平缓温和;千家卷起裤腿、握着钓竿、双腿岔开地站在河中央。现在,鬼贯他们正冒着暴风雨在河水中寻找千家当时所处的位置。一根树枝在丹那的鼻尖跟前摇曳着。千家当时大概就站在这一带,然后从更下游一点的地方,他太太拍下了这张照片。
在河水和雨水发出的巨大声响的干扰下,一声轻微的汽笛声传了过来,紧接着,一辆蒸汽火车头从左手边驶了过来,其后面牵引着一长串的货车车厢。列车慢吞吞地从波涛汹涌的夏井川河面上横穿而过,震得周围的大地都颤巍巍的。丹那和>鬼贯两人像小孩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河水里,目送着列车驶向对岸,直至完全消失在雨幕中。当列车完全看不见踪影之后,他俩也突然回到了现实中,猛地一下就感受到了从湿透的雨靴中传来的阵阵寒气。
“要是感冒了就划不来了。丹那,我们赶紧回去吧。”
明知道对方听不见,但鬼贯还是这样说了。他边说边用手拍了拍丹那的肩膀,又用下巴指了指车站的方向,然后就迈开步子往回走了。如此冰冷的河水,让他俩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虽说一无所获,但比起在水里乱走而被汹涌的河水吞没,还是早点回到岸上比较明智一点。
两人又再次来到了火车站,知道下一趟上行列车还要等将近五十分钟之后,他们都觉得一直这样坐在车站的候车室里等到发车也太无聊了。
“去吃碗面吧?”
“好啊。去吃鸡蛋乌龙面怎样?肯定可以吃到很新鲜的土鸡蛋。”
当他们冒雨跑进店里的时候,老板娘淡棕黑色的面孔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们有东西忘记带走了吗?”
“不是,我们是来吃面的。冷得受不了了,来两碗鸡蛋面,麻烦你快点。”
老板娘吩咐好厨房之后,就拿着一个有裂痕的茶壶走了过来,给鬼贯和丹那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这位先生,您是搞土木工程的吧?”
“才不是呢。我看起来像吗?”
丹那苦笑着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打扮。自己浑身湿透了,又是穿着最破旧的衣服,也难怪对方会这样认为。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这样的,前几天,夏井川的铁桥上发生了一起事故,货物都给翻倒了,有听说要从水户那边派技师过来修理。所以,我就认为您是……”
“水户吗?我们可是来自比水户更远一点的地方哦。”
丹那漫不经心地接过老板娘的话。这种场合下,鬼贯反而变得默不作声了。因为这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让他感到很郁闷。
“您就别卖关子了。冒着这么大的雨赶到夏井川来,不是来处理事故的技术人员还会是谁呢?”
“有没有人受伤呢?”
丹那一边喝着带涩味的浓茶一边问道。因为这样闲聊的话,能让他多少忘掉些寒冷。
“受伤倒是没有人受伤。不过,一节满载的油罐车厢翻倒了,里面的油倒出来淋在桥下一个钓鱼的人身上,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呢。哦,对了,桥身上现在都还留有痕迹呢。”
似乎是站着讲话讲累了,老板娘边说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她卷曲的头发上黏着一粒谷壳。
“是啊。这么说起来,桥上确实留有这样的污迹,就在我们这一侧距离岸边较近的位置处。”
“是的。那个男的昨天还来我这里发了一通牢骚呢。事情已经过去一周了,可河边上的油味却还没有散尽。油可是要比我们想象的顽固得多啊。”
“老板娘,有人叫你了。”
丹那注意到了有人叫老板娘的声音。面条已经煮好了。老板娘掀开沾满油污的门帘走进去了之后,丹那转过头来想和主任说点什么,但他犹豫着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鬼贯正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筷子盒,他的目光显得很兴奋。他好像已经忘了丹那在他的旁边,直到老板娘把面条端上来才回过神来。
“丹那,我想我们没有白来广野,我心里好像有点眉目了。”
有眉目的话,就意味着找出千家的不在场证明的破绽了。
“现在还仅仅是猜测。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所以,也不能认为这种猜测是错的。”
鬼贯把放在桌子上的面碗端到自己跟前,趁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06
“再仔细回想一下千家的那张照片。那上面丝毫都没有拍到桥身上的污迹。你没有注意到这点吧?”
照片是有关这起案件的重要证据。丹那也将照片上的所有细节牢牢地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不过,正如鬼贯所说的一样,他还真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
“确实是没有拍到呢。不过,拍照的时候,不可能拍不到那个污迹啊。”
“不可能拍不到的。今天这么大的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是啊。”
“从你们刚才的聊天来看,那个污迹是一周之前沾上去的。另一方面,千家太太又是在大前天拍的那张照片。所以,是没有理由不拍到那个污迹的。”
鬼贯说的的确有理。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照片上又没有那个油污呢?
“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一种可能性。难道不是吗?”
尽管鬼贯说得头头是道,可丹那还是一点也没听明白。
“边吃边说给你听吧。这其实挺简单的。现在回过头来看,千家故意在热爱拍照的朋友石原面前冲洗照片,让石原太太为他织一件有大写字母花纹的毛衣这些事情都是他早就谋划好了的。这些都是为了说明照片是在案发当天拍摄的绝好证据,计划得够周密的吧。他真是个聪明人啊。”
“那么,那张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别急嘛,听我慢慢跟你说。桥身上明明有乌黑的油污,可照片上却看不到那个污迹。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不用说,桥也有两个端点,就跟这根筷子一样。不过,站在河流的下游往上看的话,沾有油污的那一端是桥的左端。右端是没有污迹的。”
“对啊。”
“所以,我才认为千家拿着钓竿钓鱼的位置不是在左岸,而是在靠近右岸的地方。照片背景上的桥墩和铁桥也是其右端部分,刚好和我们想象的完全相反。”
“但是……”
“千家在将胶片上的图像印到相纸上的时候,只需将一长串胶片中的某一部分轻轻地翻个面就可以了。所以,就算旁边有人看着,也是很难注意得到的。”
“啊!”
“虽说冲照片的人是他的朋友石原,但毕竟是二、三十张底片连在一起,就算其中某一张冲反了,估计他也看不出来。真是没有想到啊,千家居然还有这样的谋略。”
不过,在听了鬼贯的一番解释之后,丹那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他停下夹面条的手,将筷子放在碗上面。筷子在桌上做了几个翻滚,敲打出细微的响声。
将底片翻过来成像。哦,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的话,铁桥的右端就变成左端了。不过,如果这么做的话,那千家和夫自己不也翻了个面了吗?可是,照片上的千家看起来却没有半点的不自然啊。
“所以他要左手握钓竿右手提鱼篓啊。”
“但是,毛衣上的KS字母也没有问题啊……”
“照相时,将毛衣翻过来穿不就可以了吗?翻面后,字母KS的顺序也恰好对调了。你看,他既没有穿外套,也没有穿衬衣,就是因为这些东西的前面有扣子,要是将底片反过来冲印,胸前的接缝不就跑到左边去了吗?但穿毛衣就不存在这样的担心。不仅如此,在将毛衣翻过
来之后,织在上面的大写字母花纹也照样能看出来。由此看来,这件毛衣可是为千家的犯罪计划充当了一次绝好的道具啊。”
解释到这个份上,丹那也总算明白了一大半。
“可是,千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看你在说什么傻话,那当然是为了伪造不在场证明了,还能为什么?。”
“喔?”
“既然照片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左右颠倒的。那么,‘初雁’号列车的行进方向也必然是反的。之前,我们一直以为那是开往青森方向的下行列车,可实际上却是开往上野站的上行列车。”
“啊?”
“别光知道‘啊’,看那个。”
鬼贯训斥道,他边说边用手指着贴在墙上的列车时刻表。那是一张十月一日刚修改过的新时刻表,纸张的颜色看起来也很新。
“上行列车‘初雁’号到达平市站的时候是十二点五十三分。那么,列车从距离平市十八公里的夏井川铁桥上驶过的时候就应该是十二点四十分左右。”
“不过,我们已经查到那天的下行列车‘初雁’号经过夏井川铁桥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七分,好像比平时稍微晚一点。在这里制造出一个能让人将上行列车误认为是下行列车的错觉,就能产生四个小时的空白时间。”
“原来如此。”
“好,我们再回过头来整理一下。照片上千家站在河里钓鱼的时间应该是十二点四十分左右。之后,他就在广野站乘坐每站都停的慢车到了平市。你看,如果他在平市换乘了两点过七分的‘常盘二号’的话,就会在五点十八分达到上野站。这样的话,在六点钟作案就完全有可能了。”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鬼贯不再往下解释,丹那也能完全弄明白了。什么底片被烧了之类的,那完全就是在撒谎。好不容易制造出一个伪造的不在场证明,有哪个傻瓜会保存一张可能会揭穿这个伪证的底片呢?跟鬼贯一样,丹那也觉得这趟广野没白来,一路上淋雨受冻都是值得的。
“哪,你快吃吧。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鬼贯一边催促丹那快吃,同时他自己也呼呼地猛吃起来。雨越下越大,啪哒啪哒地敲打在白铁皮盖的屋顶上。
事件·其之八 古钱
01
三月二十六日的早晨。
在石神井住宅街的尽头延伸出来的那条草木丛生的小路上,一个送报纸的少年正急急忙忙地走着。他的腋窝下夹着沉甸甸的一迭早报,还有相当一部分没有送出去。在一个小时之内将这些报纸全部送出去,然后吃完早饭去附近的一所高中上学,这是他每天都要进行的必修课。
昨晚夜深的时候,太平洋沿岸一带降下的大雨终于停了,黑色的泥土吸收了充足的雨水之后显得又湿又滑。少年一面小心地注意着自己的脚下不要滑倒,一面小跑着爬上一个缓缓的斜坡。他必须要尽快地把报纸送完,然后好抽出时间来完成代数作业。
他边跑边在脑海里思考一道因子分解的代数题。不知为什么,数学老师好像跟他有仇似的,在班上就喜欢刁难他一个人。
所以,少年不得不把数学作业没做完的事情放在心上。
就在他一不留神的瞬间,脚下的长筒雨鞋滑了一下,上半身也紧跟着往侧面一倒,身体失去平衡的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倒下去的时候头着地,疼得他喘不过气,眼前也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觉得好像自己流鼻血了,就用手指在鼻子周围摸了摸。在知道鼻子没事之后,终于有了点力气,于是他慢慢地爬起来,看了一眼那迭被摔出去的早报。看见报纸被泥土弄得黑乎乎的,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很沮丧的表情。
将污损的报纸送到住户手上的时候,被冷眼瞪着的主妇毫不客气地训斥,这种情况在他服务的那个区域里太常见了。即便是不可抗力因素引起的污损,那些女人也绝不会多所宽贷的。这好像是那些主妇们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似的,她们总是在门口等着,一有机会就向送货上门的业务员发牢骚,或是打电话去商店里乱投诉。
他皱了皱眉头,正想要站起来;这时,他发现草丛中有一样可疑的东西。当他稍微爬起来一点的时候,清楚映在他视野中的,是个大半个身子都被枯草和细竹给覆盖住,一动也不动俯卧在那里的男人。
人是不会自己主动躺在这样的地方的。
少年站在路边,又弯着腰仔细看了看。那个男人身穿黑色大衣,被雨水打得湿透的裤子,紧紧的裹着从大衣下伸出的两条腿,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不光是那个男人,就连他身边的草和竹子也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少年并不怎么惊恐,他也没有觉得恶心也没有感到害怕。他的理想是考上医科大学,然后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所以,他在看到鲜血或尸体之类的东西之后,很少有恐怖害怕的感觉。
不过,比起眼前的这具尸体,主妇们吹毛求疵的挑剔却要让他害怕得多。他冷静地捡起地上的早报,又取下别在腰上的毛巾将衣服上的泥浆擦拭干净,然后才慢慢地继续爬坡。他打算走到两百公尺以外的国道旁边的派出所去。
当搜查一课的警官们从警视厅本厅赶到现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经调查发现,死者是被钝器击中了头部后当场死亡的。从现场的痕迹来看,可以推测出罪犯是在国道上将被害人杀害,然后再将尸体运到这里来的。罪犯只有一个人,应该是个相当有力气的壮年男子,至少不可能是老人和青少年。
通过从尸体身上发现的名片和月票等东西很快就确定了死者的身份。他是曲町二丁目二十八号爱古堂的老板岩崎兼弘,今年五十五岁。尸体将送往大冢的监察医院进行鉴识,同时刑警们也立即赶往了爱古堂。
爱古堂是家只有一间门面的小店。进门的左侧是橱窗,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刀剑的护手、放印章的印盒和佛像等小东西。正如从店名上就能推测出来的一样,这的确是家古董店。
在昏暗的店里,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待两位刑警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两个人不是顾客,于是赶紧站起身来。他虽然年龄不大,但脸上的皱纹却很多。再仔细一看,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在听刑警们介绍情况的时候,他苍白的脸色一瞬间泛红了起来。
“老板出门的时候身上带了一枚古钱币,在他的尸体上有没有发现这个呢?”
刑警摇了摇头。罪犯没有动过钱包,因为一万多圆的现金都还在死者身上。但是,任何一个衣袋里都没有发现古钱币之类的东西。
“这么说的话,肯定是那个家伙干的。”
他显得很激动,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嚷道。
“昨天傍晚,老板带着‘全字开珎’出去,就是为了去见那个男的。所以,肯定是他把老板杀了,然后抢走了那枚古钱币。”
两位刑警都对古董没有兴趣,在时间上也没有玩味古董的空闲。并且,他俩还认为收藏古玩之类的是老人们的乐趣,而自己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
“你说的那个‘全字开珎’是什么东西?”
“是日本最早铸造的和铜开珎。毫无疑问,和铜的‘铜’字应该是金字旁,但在刻印模子的时候,却将其中的一枚误刻为了全字旁。在实际铸造的时候,共铸造出了二十二枚。后来发现这个错误之后,立即就对铸造出来的钱币进行了销毁。但不知什么缘故,其中的一枚还是进入了流通领域,最后不知去向。这个在古文献里面有明确的记载。我家老板出去的时候就带着这枚珍奇的古钱币。”
至于这枚古钱币是怎么到了爱古堂的保险柜中的,这位掌柜就一无所知了。因为在兼弘看来,掌柜的只要看好店面就行了。
“是铜币吧?”
“是的。和铜开珎有铜币和银币两种,我们老板出门时带的是铜币。”
“能值多少钱呢?”
练马署的刑警问道。他无论到了那里,都爱打听价钱。去警署署长家做客的时候,他居然问人家水晶吊灯的价格,回去后就被老婆训了个狗血淋头。
“那些喜好古玩的人将其炒到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格。我们老板定的价格是三百五十万圆。”
昨天傍晚,岩崎从保险柜里取出这枚钱币,并将其放进了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里,接着又将这个盒子放进了一个红色的皮包里,然后就带着皮包出门了。要是收到了钱的话,应该很快就会坐出租车回来的。所以,这位掌柜就一直坐在店里等到了深夜。
但是,过了凌晨一点,仍然不见老板归来的身影。当他放弃等待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快要破晓时分了。
“对方是你们的老顾客吗?”
掌柜脸色阴郁地摇了摇头。
“不是,是第一次跟我们做生意。不过,这笔生意从今年一月份就开始谈起了,他叫我们不要卖给别人,并在二月上旬的时候付了十万圆的订金。于是,我和老板都把他的话当真了。他还保证说会在五月底之前将剩下的三百四十万圆全部凑齐。我们老板也相信他一定会付清剩余的货款,所以就带着那枚古钱币去见他了。”
在对方看来,这是一笔用十万圆赚回三百四十万圆的好买卖。所以,花那区区十万块钱,他一点也不觉得心疼。疏忽大意的只是爱古堂的老板。
“你认识那个男的吗?”
“很遗憾……,”
他轻轻地摇了摇他那干瘪的脑袋。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我们老板向来都是他一个人和客户单独谈生意的。不过,那个人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我有见过一眼。大概四十多岁,长得很结实。现在一想,他当时好像就有意避开我,不让我看见他的脸。”
不过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转过脸来看了这个掌柜一眼。
掌柜说这一瞬间的印象让他记得特别清楚。
“他长得什么样子?”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个人的脸看起来就像闪闪发光的水壶一样,五官长得很怪,简直是怪得有些出奇。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掌柜这样回答道。他好像又想到了惨死的老板,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口中也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
02
一说到松江市的朝日町,就是指车站对面那条大街上那些土产店所在的那一片地方。
在朝日町的尽头,一家叫做云来居的古董店门口,当店老板正在一个榉树做成的长方形火盆研磨着东西的时候,有个人朝店里走来,他的影子投射到了挂在门上的布袋和尚上面。
老板转过头去一看,一个满脸胡渣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他的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样子已经站了老半天了。
“什么事?”
老板的口气中带有责问的语气。对方是不是顾客,他只要瞄一眼就能看出来。
青年男子没有回答老板的问话。他好像对店里面那些五花八门的古董没有兴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个地方看。他额头很窄,眼神很锐利,看上去就是一副粗鄙下流的模样。
“我问你有什么屁事?”
老板有些粗暴地又问了一遍。这一次,青年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看着老板,他将右手从口袋中伸出来,然后慢慢地摊开手掌。只见他那脏兮兮的掌心里放着一枚潮湿了的铜绿色古钱币。
“这个,你要不要?”
“嗯,让我看看吧。”
老板冷淡地回答道。他顺手将抹布放在长方形的火盆上,然后接过了古钱币。他边看边想,要是凑齐了一整套的话还值点钱,但你只拿来这一枚六文钱的,根本就没人要。
但是,就在老板有些不耐烦地将钱币翻了个面的同时,他的表情突然为之一变。这不是在古董报上见过的“全字开珎”吗?
在经营这 5bb6." >家古董店期间,他经常遇到有人来店里兜售赃物的情况。所以,他遇到这种情况时的态度也变得很自然了,自然得就像吃早饭的时候喝茶一样。
“嗯,是个好东西。”
老板热情地说道,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个东西能卖个好价钱哟,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我叔父的,他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是这样啊。恰好也有人拜托我说,遇到稀罕的古钱币就告诉他一下,他想买这类玩意儿。”
他说得抑扬顿挫,就像真有这回事一样。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夸张,语气也有些不自然。但对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要是我在你们之间传话的话,你肯定会认为我赚了你一笔,我可不想让你误会。这样吧,你们两个直接接触一下怎么样?”
“也行。”
年轻男人那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大叔,那就拜托你了。事成之后再好好感谢你。”
“感谢就不用了。方便的话,请告诉我你家住在那里。”
“荣町。”
用懒散的态度说着,男子用下巴指了指宍道湖方向。荣町是袖师浦附近的一个小镇,那里的多数人家都以捕鱼为生。
这么说来,刚才那小子很有可能是个被打渔的爷爷惯坏了的废物。
“总之,先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反正他就在这附近上班,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老板拿起电话,准备给警察通风报信。
“请帮我叫一下宫本先生。”
他将刑警的名字告诉了接电话的巡警。
“我这里是朝日町的云来居古董店,每次都承蒙您的关照。上次的香炉您还满意吗。啊?卖你太贵了?没有,哪有这回事。”
老板废话连篇地说了一大通。宫本刑警很快就明白了老板的意图,从他随声附和地语气中就能听出来。
“老板,报告您一个好消息,你要的珍稀古币已经有货了。不,不是那样的。现在,刚巧有位顾客拿了一枚古币到店里来,是著名的‘和铜开珎’,真的是全字旁的哟。对,就是您所说的在今年春天引起了很大轰动的珍品。好,我在店里等您,您快过来吧。”
他放下电话之后,再一次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向青年男子表示感谢。
“那位老板马上就来。顺便问一下,您叔父身体还好吧?”
“已经死了。所以,这个宝贝才到了我手上。”
“对不起啊。来,坐在椅子上慢慢等。本来应该倒杯茶给你喝的,可不巧我家的老婆子出去了。”
老板怕年轻人改变主意,费尽心思地想要稳住他。所以,就别别扭扭地说了一些并不得体的客套话。他是个非常顽固的老头,并不擅长说这些吹捧和恭维的话。与此相比,他更喜欢训斥别人。
“那你叔父他得的什么病啊?”
“胃溃疡。他酗酒成性,把身体给搞坏了。”
青年男子回答得很流利,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如果这也是在编谎话的话,那他撒谎的技术也高明到家了。
“酗酒可不行啊。他活了多少岁啊?”
“六十不到。我叔母叹息说希望他能活到满花甲的。”
在刑警到来之前,青年男子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家的情况全都说了出来,连自己是个光棍都说了。
“嗯,有户人家跟我们家经常来往,他家里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儿,那可是个大美人哟。并且,人还很贤慧,现在这个年代贤慧的姑娘可不多见啊……哎呀,老板,总算是把您给等来了。”
云来居的老板就像遇到了救星似的,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轻松了。这时,他已经把挖空心思想到的话题都问完了。
“我这已经是很快了。”
这是一位年轻刑警,要是穿上硬领的白衬衣的话,看起来很像银行职员。
“这位就是想要出售和铜开珎的先生,这位就是刚才跟您提到的那位老板……”
“可不可以让我先看一下呢?”
刑警直接对青年男子说。然后他将古币拿过来,放在掌心上假装鉴赏了一番。转瞬间,刑警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严厉。
“你怎么会有这个?这是从东京一家古董店盗来的赃物。是不是你干的?”
“……”
青年男子吓呆了,盯着刑警半天说不出话来。
“把古董店老板骗出来杀掉的人就是你吧!”
刑警用冰冷而愤怒的目光将对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番。眼前这个穷酸的男人,怎么看也不像能够支付十万圆定金的人。
“没有,我没有干杀人的事!”
“那,你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
“喂,快说!”
“在丰桥饭场的时候偷来的。我和父母吵架之后被赶了出来,肚子饿得受不了。于是我就钻进一户没人的屋子里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吃的。因为屋子里没人,所以我在吃完饭之后就将摆在那里的二十多枚古钱币偷走了。”
“是在丰桥偷的?”
“不是丰桥。是在丰桥铁路的终点站,一个叫田原村的地方。哦,对了,是从一户姓芦田的人家家里偷来的。警察先生,我真的没有杀人,请你要相信我。”
青年男子苦苦地央求刑警,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这一切,旁边的云来居老板都看在了眼里。
03
“全字开珎”曾藏在爱知县渥美郡田原町一户姓芦田的人家里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东京。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让即将被解散的练马署搜查本部笼罩着的阴郁气氛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东京方面立即联系了当地警署进行调查。对方报告说,这个名叫芦田省三的乡土史学家是否有收集古钱币不得而知,但他家的确是住在本町街上。
于是,搜查本部就派了主任和一位刑警去调查他。主任都亲自出马了,说明搜查本部对这一线索抱有很大的希望。
鬼贯和丹那在丰桥铁路的终点站下车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下车的旅客四散离去之后,灰色的公路上就只剩下秋日夕阳下建筑物投下的微弱影子,周围几乎看不到人影。
“真是个寂静的小镇啊!”
丹那不禁感慨道。对于他这样来自到处都是人群和车流的东京人来说,这里寂静得不可思议,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稍微走了一段之后,就来到了国道上。这是一条从丰桥经过田原町,一直通到伊良湖畔的道路。
“你知道‘伊良湖畔行,抬头喜见鹰’这首俳句吗?”
鬼贯问道。这时,一辆公交车从后面开了过来,他俩站在路边让车先过去。
“不知道,我对俳句不是很拿手。”
“是芭蕉
的俳句啊。两百年前,他赶去安慰一个在伊良湖畔闭门不出的弟子时,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的。”
他俩沿着国道继续往前走,鬼贯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慨。即使是铺上了柏油,这条充满着乡间情趣的道路,和芭蕉的时代相比,其景物大概也不曾有太大改变吧。
本町街就在国道的对面,是条与国道平行的小商店街。街上有间狭小整齐的书店,店门口摆放着少量的几本杂志;为了确认车轮内胎到底是哪里漏气,自行车店的老板正将其往放水桶里放;桶装瓦斯店的老爷子将花生一粒一粒地摆在席子上,然后再一粒一粒地吃掉。
这条街让人觉得很悠闲。对于来自东京的丹那来说,能像这样吃花生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商店街走到尽头之后,左右两侧的房屋一变而成了带有大门和围墙,一看就知道是武家风格的宅邸。
“大概就在这里吧。”
“要找个人问问看吗?”
“我看是不用了。”
经过邮局门口之后,就看到一栋房子的门口挂着保险代理店的招牌,其隔壁是一家墙面刷有白色颜料的宠物医院,与其隔一条马路的正对面就是他们要找的芦田家。
那是一处依然留有武家风格的、庭院幽深的住宅。走进古色古香的冠木门
以后,是一段坡度缓和的石板路,这条路一直通到有格子门的玄关处。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接过名片之后就将鬼贯他们请到了玄关旁边的一个小客厅里。她说她丈夫在附近的一个朋友家里下棋,请鬼贯他们稍等一会。
丹那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火猛地吸了几口。他既没有感到很兴奋,也没有变得神经质。他看着地板上浅盘里的菊花开玩笑说:
“跟这个比起来,我老婆的插花真是呆头呆脑的很难看。”
“听说您二位是专程从东京赶来的,请问找我有何贵干呢?”
等了将近十分钟之后,芦田省三就回来了。他手上拿着鬼贯的名片,上身穿着一件夹克,下身穿着马裤。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身高虽然不是很高,但体格非常健壮,简直就像业余相扑选手一样。
他长着一副圆脸,高额骨、肿眼皮、低鼻梁和两片极厚的嘴唇。丹那心底里暗自觉得,他那副尊容与其说像蒙古人种,还不如说更像南岛原住民的长相。
“昨天,我们在松江发现了‘全字开珎’。”
鬼贯不快不慢地说道。
“找到了啊?那就好,那就好。是今年夏天被偷走的。衣服被偷了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把我收集的那些古钱币也偷走了就让我心痛了好一阵子。那些钱币每个都是稀世珍品。那段时间,把我心痛得都神经衰弱了。”
“问题是……”
鬼贯依然是慢吞吞的语调。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说话的语调。
“那枚‘全字开珎’是从东京一家古董店抢来的赃物。并且,罪犯是将店里的老板杀害之后抢夺过来的。这在古玩爱好者之间恐怕是无人不知的大新闻吧。”
“是的,我也知道这件事。”
芦田舔了舔嘴唇后回答道。
“您这么说的话,我确实无话可说。按理说,我应该将自己持有这枚古币的事情告诉警方,并协助警方进行调查才对。你也知道,古币爱好者对珍稀古币的痴迷往往是不理智、不顾常理的;当然,我也舍不得将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宝物又拱手交出去,所以,就一直瞒着没有告诉警方。关于这一点,我向您诚挚地致上歉意。”
现在再道歉也于事无补了。
“认错就免了吧。我们想了解一下,你是从哪里弄到那枚‘全字开珎’的?”
“是个不认识的人卖给我的。那是个矮胖男人,看起来有些穷困潦倒。我作为一个爱好古币的收藏家,在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所以,对方可能是在机关杂志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看到过我的名字才来找我的吧。他问我愿不愿意用五十万圆买下这枚硬币;我当时就想,这会不会是偷来的赃物呢?一个像他那种穷困潦倒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会拥有‘全字开珎’这样有价值的古币。另一方面,他开出五十万圆的便宜价格,这说明他是个根本就不懂古币的外行。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疑惑。我心想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肯定会遗憾终身的。所以,我就决定买下了。当时,我跟他讲了讲价,是以三十万圆的价格买到手的。”
“哦,是这样啊。”
鬼贯点着头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记事本。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不知道,那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不过,我先声明一下,我当时并不知道东京的古董店老板被杀的事情,因为我们这边的报纸上没有登这个新闻。由于是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到的珍品,所以我就特别对它垂爱有加。我是在看了五月号的机关杂志之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我也大吃了一惊。不过,还是基于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原因,在家里失窃报案的时候,为了继续掩盖这件事,我也只简单地描述了失窃物品为古币。”
芦田嘴上叼着一支烟,喀嚓喀嚓地点了好几次打火机,可都没有点燃。在一旁的丹那擦了根火柴帮他点上。
“谢谢。”
“情况我们大致清楚了。不过,还有一个可能会令您感到不愉快的问题。”
“没关系,您随便问吧。”
“请问三月二十五日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三月二十五日?”
芦田将嘴上的烟取下来拿在手上,脸上露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茫然表情。
“就是古董店老板被人杀害的那一天。”
他似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问题
所意味着的含义,脸色也突然一下就变了。他沉默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将烟灰抖落在陶瓷烟灰缸里。
不过,过了几秒钟之后,他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
“我不记得了。不过,请稍微等一下。”
他起身离开了一下,很快地又拿着日记本回到了鬼贯和丹那的面前。
“已经查到了。”
他将日记本放在桌子上摊开,一边看一边说。
“您也许也知道吧。渡边华山是田原藩的人,最近发现了他的画作,我受人委托在鉴定那些画。所以,我一天到晚都杂事缠身,很难得有空闲,好不容易清闲一下,画的主人又来催促了。那天就是这样,一整天都在忙鉴定的事情,到了晚上,我在丰桥的一个初中同学也是个古币发烧友,于是就请他过来喝了几杯。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他本人。”
“我们会去问的。”
鬼贯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芦田耷拉下他的肿眼皮,圆乎乎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阴郁的神色。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他还能不能记清楚日期,毕竟这也是半年多以前的事情了。要是还能记得的话,那可真算得上是奇迹,因为他跟我不一样,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不过,好在二十五日那天是这条街上所有商店的定期休息日。所以,你跟他说休息日那天,也许他还能想起来。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线索了。”
鬼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这样问的话,就算他记不清了,也不能黑白颠倒地编瞎话
99lib?。
“你那位同学住在哪里呢?”
“静冈县。他叫广尾二郎助,是鹫津一所高中里的事务员。”
广尾住在荣町九号;他俩将住址记下后就起身离开了芦田家。就算再麻烦,也得马上赶去鹫津找广尾确认一下事情的真假。
他俩走到街上之后,随机走到几家店里去问了一下休息日是哪天,每家店的回答都说是二十五日。
距下一趟列车的发车时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利用这点时间,他们又到处逛了逛。走到住宅街的尽头之后,就来到一所小学的校园里。校门口写着的“黉”
字,代表这里过去曾是一所藩校,也让整个城镇更增添了几分古老的感觉。现在正赶上下午放学的时候,道路上挤满了放学回家的小学生。
与东京的小学生不同,这里的学生虽然也穿着及膝的长裤,但一眼看去就可以清楚的分辨出,他们都是在田野间奔跑长大的乡下孩子。
“刚才芦田说的那些话,您是怎么认为的?”
“这个嘛……”
鬼贯没有立即下结论。广尾到底还记不记得日期这一点,让他心里感到很不安。
“我刚才想起了爱古堂那个掌柜说的话,就仔细看了看芦田的长相,确实就像画在风铃上的人物一样长着一张怪脸。还说什么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卖给他的,我看八成都是骗人的鬼话。”
“并且,他本人也跟掌柜形容的‘矮胖结实’形象很接近。说到乡土史学家,人们的头脑里常会浮现出一个脸色不好、营养不良的瘦弱形象。但芦田看起来却是个相当有力气的人。”
走到学校旁边的时候,隐藏在校舍背后的田原城突然出现在两人的面前。那是座两层楼的小城堡,看起来像个只要一进攻就会立即陷落的绣花枕头,一点威严感都没有。
他俩穿过马路,来到了护城河岸边。护城河里没有水,干枯的荷叶在秋风中无声的摇曳着。抬起头来向上仰望,抹有灰浆的城堡外墙在朦胧的天空下显得非常清晰和鲜亮。
“啊,那里有家叫做‘一心太助’
的鱼店。”
“就是那个多血质的家伙吗?”
丹那一副认识一心太助本人的口吻。
“他就是这里的人。”
“是吗。我好像听说他是枥木县的。”
“盐原多助
才是枥木县的。”
丹那苦笑了一下;在评书故事里,太助是个很强势的男人,不过他就曾充满遗憾地说过,尾张方言的口音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利落。
04
他俩在丰桥站坐上了每站都停的上行列车。到鹫津站只需短短的十五分钟时间,不过,下车的时候已是秋阳西沉之时了;月台上亮起了电灯,不时吹拂着冷冷
?99lib.
的秋风。
鹫津的车站像是新装修不久的样子,墙面、地板和天花板都粉刷得很漂亮,购票窗口和剪票口等处的设计也很现代时尚。在见过破旧的三河田原车站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这里跟田原差不多,也是一个小镇。所以,要找到广尾二郎助的家也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就算是挨家挨户地问,也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
丹那显得很有信心。
他俩沿着站前大街走了一会之后,路灯熄灭了,四周一片朦胧,只剩污水从水渠中缓缓地流过的声音。他俩继续往前走,过了一座叫横须贺桥的小桥,然后在桥头左拐,就来到了一条霓虹灯闪烁的热闹街道。依据车站里的地图介绍,这里应该就是那条繁华的商店街,也就是广尾家所在的荣町。
丹那走进路边一家卖酒的小铺子里去问了路。
“老板说这前面有一家卖种子的,从那儿拐过去就是了。”
从店里走出来的丹那,一边向鬼贯报告着,一边斜着眼睛盯着旁边货架上的酒瓶。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家买种子的店。店里面没有人,只见屋子的中央摆放着一个被隔成了几格的木箱,每个小箱里都摆放着浅褐色的适合秋季栽种的球根。
广尾二郎助的家没有街门,也没有围墙,玄关就直接对着门前的这条小马路。虽说刚吃过晚饭,但他还是在门框处放了两块坐垫,热情地招待两位刑警吃章鱼。广尾长得很胖,做事也显得不慌不忙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性格温和的好人。
“请尽量详细地告诉我们您去拜访芦田先生时的情况好吗?”
鬼贯喝了一口茶后便开口问道。广尾将手塞进棉袍的袖筒里,仰起他那肥胖的脖子望着天花板。鬼贯先前说了一句“有个案件可能对芦田先生有些不利”的开场白,看样子他是不折不扣地完全相信了。
“具体的日期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能确定那是三月份的春假期间。老早以前,他就邀请我过去玩。后来他又说‘反正学校放假,你就来一趟嘛’。他这么一说,我就有些想去了。其实,我每天都很空,主要是看他哪天方便。所以,是他告诉我他哪天方便后我才去的。”
“您是坐几点钟的火车过去的?”
“到站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刚过,因为他说他白天要忙鉴定的工作。我说我晚上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走夜路会害怕,所以他就到车站来接我。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心里就暗自高兴,心想这下总不用担心迷路了。”
与鹫津不同,田原是个阴森森的小镇。晚上在路上走,就像是在海底走路一样恐怖。
“由于我们俩从初中开始就酷爱收藏古币,所以见面的时候就让对方把新弄到手的古币拿出来一起分享,或是对自己的藏品进行自我吹嘘,就这样一直聊到了深夜。那天晚上我住在芦田家里,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坐公交车回去。”
“好,您说的情况我们已经清楚了。”
鬼贯点着头回答说。
“您是哪一天去田原的?能不能想起来具体的日子?”
“哎呀……”
“您翻看一下日记怎么样?”
“我从小就比较懒散,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哦,等一下。”
广尾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咧开嘴得意地微笑着。
“我想起来了。虽然记不清具体的日期,但我去的那天恰好是田原镇上的休息日。对了,芦田还打了电话来说他准备好了下酒菜,但忘了买我喜欢喝的威士忌,叫我自己买了带过去。于是,我就带了一瓶过去。”
田原镇的固定休息日确实是每个月的二十五日。另外,广尾去田原的时候是春假期间,这说明当时恰好是三月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三月二十五日晚上九点钟还在三河田原的芦田就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在东京杀害古董店的老板岩崎兼弘了。
问题的关键是广尾去田原的那天是否真的就是固定休息日二十五日。会不会是由于芦田在电话中暗示过,他就天真地相信当天真的是休息日而酒铺会关门的呢?
“是因为芦田先生在电话中那么说过,你就认为当天是休息日了吗?”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当天是休息日的情况你亲眼见过吗?”
“见过啊。每家店都关着门,门上还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今日休息’的字样。我记得芦田当时还发牢骚说‘街上所有的店都关着门,很不方便,但也没办法’。”
广尾由于太胖,所以腿很快就麻了。他将并拢的双腿伸展开,又用手悄悄地揉了揉小腿。
这时,鬼贯他们俩也借机站起身来。该问的好像都已经问完了。当时,他俩抱着满腔的希望从东京赶来这里。现在才过了半天多时间,想起来却像是发生在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一样遥远。
05
两人又坐上了从鹫津开往东京的上行列车,估计要深夜十二点过才能到达东京了。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后,就打开在站上买的晚报埋头看了起来。列车已经停靠过几个站了,每停一个站都有旅客上下车,但他俩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显得毫无兴趣,同一则新闻都翻来覆去地看好几次了,还不打算把报纸收起来。不管是鬼贯,或是丹那,两个人谁都不想开口说话。不是因为心情不高兴,而是因为实在太累了。工作进展得不顺利,就愈发感到疲倦,甚至于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报纸在眼前摊开着,鬼贯却没有看,他在思考着一件与报纸上的内容毫不相干的事情。广尾二郎助不像是在作伪证。这从他的态度、说话的语气等方面都能看出来。这样的话,不管是乐意不乐意,都得承认芦田省三的不在场证明成立。这当真是事实吗?可那天晚上,他确实是在和广尾喝酒聊天啊。
只要这个情况是事实,芦田就不可能是犯人,再说广尾的证言里也没有任何疑问。鬼贯的一双眼睛盯在报纸上,心里却在继续琢磨着案子。假设芦田省三的不在场证明是伪证的话,情况又会怎样呢?依据多年的破案经验来看,既然这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不在场伪证,那么就肯定在某个地方存在着漏洞。
大致一看,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但反复琢磨几遍之后,就能发现其中好像有扎人的倒刺一样的东西。现在,鬼贯正在头脑中搜索这根小小的倒刺。
反复推敲芦田的主张和广尾的证言,鬼贯发现了其中有些不自然的地方。虽说不知道两人之间具体是怎么商量的,但晚上九点钟请广尾喝酒的事情就总让人觉得有点不正常。从鹫津到田原不用一个小时,说明广尾从自己家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是八点过了。一般说来,这个时间不管是请人吃饭还是去别人家拜访都太晚了点。
芦田省三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叫广尾去喝酒呢?既然他说白天在帮别人鉴定华山的画作,这也是个很正当的理由,那改天再请广尾过来不就行了吗?所以,鬼贯觉得芦田肯定有非要在那个时候邀请广尾来喝酒的原因。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换个角度来考虑,会不会是广尾九点钟之前去会让他觉得有些不方便呢?要是弄清楚了这个答案,事情就简单了,但是思考这个答案,却让鬼贯绞尽了脑列车在将要驶进蒲原站的时候,前方已经歇业的商店街进入了鬼贯的视野:这时,他忽然联想到了田原的商店街,也终于找出了关键的提示。这里是国铁干线沿线的小镇,而三河田原却位于私营铁路线的终点站附近,所以那里的商店街应该关门时间更早吧。
广尾下车的时候是晚上九点过。那时,恐怕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招牌上的霓虹灯也熄掉了,店里的老板们也早早地到后面的房间里去看电视了吧。于是,芦田就将事先准备好的“今日休息”的木牌子挂在已经关了门的商店屋檐下,然后再去车站接广尾。广尾看见这些木牌子之后,肯定会轻易地认为当天就是休息日。其实,芦田并不需要给所有的店铺都挂上这样的牌子,只要挂上两三家就足够了。然后再通过一些语言刺激,就足以让广尾对此留下深刻的印象了。挂牌子的事情就算是让路人看见了,或是让店里的老板发现了,也仅仅是被简单地看成恶作剧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把这些小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芦田料想到自己将来某一天可能会遭到警方怀疑,所以就精心设计了这个不在场证明。并且,他很确信警方不会那么快就怀疑到他头上。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那名青年男子不将古币拿到云来居去兜售,也许他就能轻易逃过警方的搜查了吧。他叫广尾喝酒的那一天不是二十五日。二十五日那天他在东京,杀害了古董店的老板并抢走了对方的古币。所以,他是在另外一天邀请广尾的,并做了手脚让广尾觉得那天是二十五日。
他告诉广尾说卖酒的商店今天休息,要他自己买瓶威士忌过来,这只不过是让广尾加深印象的辅助手段而已。既然和广尾是初中时代的朋友,那么芦田肯定很了解他的性格,也很清楚他是个不写日记的人。所以,他就利用广尾的这些特点设计了一个不在场的伪证明。
鬼贯确信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但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些推理是成立的呢?现在,他还没有找到相关的线索。
列车已经驶过好几个站了,不过丹那依然在专心看报,一点也没有抬起头来的意思。那会是什么线索呢?怎样才能证明这一推理呢?鬼贯将头靠在座椅上,两眼望着车顶。但是,绞尽脑汁之后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难道芦田虚假的不在场证明就攻不破了吗?鬼贯闭上眼睛,心里想到了不幸惨死的古董店老板。那是一位小学一毕业就进古董店当了学徒,后来就把古董当伴侣度过了一辈子,连婚都没有结过的男人。
到最后,却在石神井那个凄凉的地方遭人暗算,还悲惨地丢掉了性命。真是个可怜的人啊。他的这一生中,又都有过些什么样的快乐呢?
一想到他那倒卧在黑色泥土上,被雨水淋湿了的尸体,鬼贯‘啪’地一下,霍然跳了起来。那个被遗忘了的细节终于想起来了。
二十五日那天,以九州岛为首的地区天气开始恶化,到了晚上,太平洋沿岸各地都下起了大雨。
当然,田原镇也不例外。可是,广尾二郎助却摇晃着肥胖的双腿,说当天晚上有月亮,不用担心迷路。
想到这里,鬼贯似乎听到了芦田省三的伪证被彻底击破时发出的尖锐碎裂声。
“丹那,喂……”
鬼贯拍打着伙伴的膝盖。
事件·其之九 逆风
01
那个男人来到诊所的时候是中午的午休时间。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我的牙科诊所从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是绝对不营业的午休时间。所以,这个时候跑来看病的人不是急诊病人,就是偶然路过此地的外地人。
当时,我正在给瓜叶菊的盆栽浇水。由于今天早上忙着向税务署申报营业所得,所以原本是每天早上做的事情就推到了中午。要是忘了浇水,这种菊科的花朵可是会很快枯萎掉的。
听到铃声后打开门一看,一个五十岁左右,有些发福的男人正捂着左边的脸颊站在门口。他戴着一副无框的方形近视眼镜,身穿花俏的方格大衣,衣襟处露出了水珠图案的围巾。
他的鼻子下面留着短而整齐的胡须,看起来有几分刻意装模作样的感觉,事实上也是如此。只是他捂着脸颊的那只手上的手套指尖处已经破损得很厉害了,看样子是有意弄坏的。这个人怕是有咬指头的习惯吧。
“可能是牙龈发炎了吧,突然一下疼得不得了。医生,您赶紧帮我处理一下吧。”
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在病人面前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这时,我压制住心里厌烦的情绪,脸上充满了只有医术精湛的牙医才会有的自信微笑,然后把他领到了候诊室。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除了对病人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之外,就很少有笑的时候了。
“请在这张卡片上写上你的住址和姓名——”
“医生,你帮我写一下吧。”
他依然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捂着脸颊,咆哮着对我吼道。我心想,这可真是个任性的男人啊,心中就不免有些火冒三丈。大概他是个身处高位朝部下吼惯了的人吧,要不然就是手刚一离开脸颊的时候,剧烈的冷痛又猛地袭来了吧。
“好的,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握着笔,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患者。他长得浓眉大眼,要不是因为疼痛而皱着眉头的话,真算得上是个相当帅气的美男子。
“荻山佑一。”
我惊讶得一下子打翻了墨水瓶。因为这是个令我想忘也忘不掉的名字。
“那个佑字怎么写?”
听了他的回答之后,我确信眼前的这个病人就是著名的话剧导演。著名这个形容词用在他身上,不是在形容他的才华,而是形容他见了女人就垂涎三尺的好色本性。
我的独生女夏子也曾梦想成为一名话剧演员,并因此去了表演研修班学习,后来被他的甜言蜜语迷惑后对他以身相许。可是,仅两个月之后就被他抛弃,可怜的夏子就从阳台上跳楼自杀了。
“您就是话剧导演荻山先生吗……”
我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装着很平静地问道。
荻山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显然,他为我这样一个简陋诊所的牙医都知道他的大名而感到很骄傲。不过,他很快又皱起眉头,开始痛苦地呻吟了。
“我给你注射一支特效药吧。很快就可以止痛。”
我把他带到诊疗室,让他坐在治疗椅上,又给他胸前挂上了一块小围裙,然后我就上了二楼。在我房间的衣橱里,放着一把小型手枪。
我不是多血质的意大利人,也不是报复心强的科西嘉人和乔治亚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女儿的死,但也没想过要做出跟在荻山的后面,趁其不注意的时候干掉他为女儿报仇这种热血冲头的事。不过,对方自己送上门来就不一样了,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溜走。我穿好手术服,并在衣服里藏好史密斯·威森手枪,回到了诊疗室。战争让我失去了妻子,眼前的这个男人又让我失去了女儿。我当时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打算一死了之,于是就死乞白赖地央求在牙医医专时认识的一个住在香港的中国朋友,请他让给了我这把手枪。怯懦的我最终还是没有叩响扳机的勇气,后来就一直把手枪放在衣柜里没动过。
“是哪颗牙疼?把嘴巴张大点……”
荻山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按我的要求张大了嘴巴,果然不假,右边下侧的第二颗臼齿被虫蛀了,牙龈肿得很厉害。
“很快就不痛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经常就诊的牙医吧。”
我按照常规的处置方法给他注射了一毫升的麻醉药之后,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以前就知道这个诊所吗?”
“是从这路过时看到了招牌。”
“那这么说,不是别人推荐你来的了?”
然后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说,因为我经常怀疑招牌到底会有多大效果,所以每次都要问病人这个问题。我必须要事先确认清楚荻山来我这里是纯属偶然,他在我这里接受过治疗的事除了我跟他本人以外没有第三者知道。
02
药物会在大约两分钟之后见效。看见荻山的剧痛有所缓减之后,我又一次让他张大嘴巴,并迅速地掏出史密斯·威森手枪塞进他的嘴里。我手上的动作有些慌乱,枪口好像顶到了柔软的咽喉部。
“你,你要干什么!”
他可能是打算这么嚷嚷吧。可惜那并没有形成一句清晰的话语,最后只是变成了一声既不像愤怒也不像哀鸣的嚎叫。
“喂,荻山。你在看到石田这个招牌时有没有想到点什么?你没注意到这和被你玩弄后从阳台上跳下来的表演研修班的学生石田夏子是同一个姓吗?”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才激动过度,连声音都变尖了。荻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向后仰着的身子不停地哆嗦,上下两侧的牙齿咬得手枪外壳咯咯地响。
他又叫喊了些什么。应该是“救命啊”或“饶了我吧”之类的吧。
“叫也没用,我不会改变主意的。这个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既没有助手也没有女佣。你叫得再大声也没用。然后,你的小命还有不到一分钟时间。十二点四十分左右,有趟上行列车从院子的对面驶过。我会在列车呼啸而过的时候开枪。”
我说这一切的时候,一直冷酷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我平时看电视看到残忍的场面都会背过脸去,可这时却显得出奇的冷静。
不过,我好像失算了,枪掏得稍微早了一点。我将左手搭在椅背上,右手握着枪,身子压在对方身上,这时腰突然痛了起来。右手手腕感到很乏力,搬动扳机的手指也麻木了。突然冒出来的汗水从额头上往下淌,虽说眉毛稍微给阻挡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就冲过眉毛流到了眼睛里。荻山胖呼呼的苍白脸颊也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斜着眼睛
.99lib.看了一眼时钟。指针马上就要指向十二点四十五分了。是钟表走得太快了呢?还是电车发生了什么事故而晚点了呢?在电车到来之前,我就不得不保持现在的姿势。不行,一点钟一过就会有病人来,我杀人的一幕就有可能被人看到。
远远传来了令我期待已久的汽笛声,我感觉自己像是得救了一般如释重负。于是,一分钟之后,我就在列车的轰鸣声中叩响了扳机。鲜血就像决堤之水一样喷涌而出,滴答滴答地滴进我慌乱中递过去的脓盆里,在差一点就要溢出来的时候终于止住了。
我将脓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荻山。这个卑劣的舞台导演,打着一条红色的高级领带,就像是故意要在我面前显摆一样伸出了好长一截;然后,他突然无力地往后一倒,紧接着就咽了气。他那胖呼呼的圆脸显得很平静,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恐的表情。
时钟的指针马上就要指向十二点五十五分了,我赶紧趁还没有病人来的时候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匆匆忙忙地拉下窗帘之后才开始认真思考尸体如何处理的问题。我不能让他一直坐在治疗椅上。在明天早上到来之前,不要说尸体,就是溅在地板上的血迹也必须要处理干净。
我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抽了将近两包和平牌香烟之后才好不容易将情绪稳定下来,最后总算是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是万无一失的万全之策。把荻山的尸体运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再把手枪放在他的手上,这样看起来不就像是自杀而死的了吗?将枪口塞进嘴里再叩响扳机的自杀方法与其他射击方法——比方说瞄准心脏的方法——不同,保证不会失手。所以,这种方法在欧美的自杀者中间占有相当高的比例,也绝不是不自然的自杀方法。
那么,既然荻山是自杀而死的,手枪上就必须要有他的指纹,并且是只能有他的指纹。但选择用手枪自杀的人在叩响扳机之前,一股都会双手握着手枪仔细检查看有没有问再严肃认真地盯着这个在一瞬间就会结束自己生命的小武器端详一会。这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尸体变硬了之后再弄就麻烦了,于是我决定马上动手往手枪上印指纹。首先,用手绢擦干净手枪外壳上我留下的指纹,再擦干净弹壳等我曾接触过的地方,然后取下死人的手套并将他的手指与手枪接触。最后再让他的右手手掌完全握住手枪,并使其食指与扳机处接触。总之,已经在手枪上印上了足够多的指纹。
只有一点让我拿不定主意。就是荻山在开枪的时候是把一双手的手套都取下来呢?还是只取下右手的呢?在这个问题上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不过,后来我想现在又不是寒冬腊月,没必要纠缠这个细节。于是就决定让他两只手都光着。
最近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记忆力退化了好多。不过,幸好还记得荻山去年秋天参加了艺术节的演出,报纸上还为此发表过评论文章。总之,那是篇措词极为严厉的批评性文章,估计是某个批评家之类的人写的吧。
我从仓库里找出旧报纸,把那篇评论文章剪
下来放在死者的衣袋里。心想人们肯定会由此推测,荻山是不是还对此事耿耿于怀才自杀的呢?我毫不犹豫地就将这个想法付诸了行动。
忙完这事之后又检查..了他的随身物品。如果在荻山的衣袋里发现有附近车站发售的车票之类的东西的话,警方很快就会推测出他是在这一带被杀害的。所以,为了不招来这些麻烦,就必须要对他的随身物品进行检查。
荻山的随身物品中有个钱包,里面有张一万圆的纸币和一些零钱;白色和蓝色的手帕三条和一本日记本,本子上的记录到一月二十三日为止,之后就全是空白的。除此之外,还有个鳄鱼皮鞋的鞋拔子和象牙印章等一大堆奢侈东西。我从日记本上那些空白的页数就能看出,这个舞台导演是个没有克制精神又没恒心的家伙。
03
把他扔在什么地方呢?阴森森的墓地公园的长椅上……。什么时候去扔呢?天黑以后……用什么搬运呢?我的Prince汽车……
我洗干净了地板上的血迹,又给汽车加好了油,忙好这一切准备工作时已经将近四点了。我坐下来休息了一会,顺便打开了收音机。那时,电台正实况转播一个在某剧场的舞台上进行的本地彩券的摇奖活动。这种既不让人兴奋又没有吸引力的节目,似乎具有让我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的效果。这时,我才想起自己还空着肚子,于是我就拿出现成的面包就着鲔鱼油凑合了一顿,午饭和晚饭都给解决了。
我决定八点整开始行动。把僵硬得像雕塑一样的尸体扛出去放在车子上是个有点费力的体力劳动,但总算顺利地搬上去了。我开着车上了甲州大道,驶入了由M特快电气铁路公司经营的M墓地。因为这里的工人们正为提高待遇的事情跟公司较劲,所以看守墓地的工人们大概在三个星期以前就罢工回家了。现在不要说是晚上,就是大白天也难得见着个人影。
这是一大片远离人烟的墓地,在黑夜中显得一片死寂,只听见夜风拂过杉树林时树梢沙沙作响的声音。我将车开到靠近墓园北边的地方,然后才停下来。
这一带正在将新购买的农田改造成墓地。不过,这项过程也因罢工而中途搁浅了。外围一带是较好的墓园,我记得给妻子和女儿选墓地时曾看到那边有几张白色的长椅;那个冬日,太阳十分温暖,但却没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只有阳光照射在空荡荡的椅背上而已。对于一个才华遭到否定的舞台导演来说,选择这里作为自己自杀的舞台一点也不奇怪。
我走下车来寻找合适的长椅,每看见一条,都要轻手轻脚地打开手电筒仔细察看一番。如果某个无心的扫墓者把鸡蛋壳之类的东西扔在椅子上的话,这位舞台导演肯定是会选择别的椅子坐的。所以,椅子上不能有一丁点让他觉得不舒服的东西。
不过,我看到的尽是些刻满了人名、写着“某某爱某某”的爱情伞、数字、以及单纯的几何图形等东西的椅子,既没有鸡蛋壳也没有嚼过的口香糖。
我回到车里,把尸体扛过来并让它坐在椅子上。在治疗椅上断气的荻山就像是一开始就坐在这个椅子上似的,摆着一个很自然的姿势。我将他左右两只手的手套放在尸体的旁边,又将手枪扔在尸体的脚边上。最后把荻山的血液滴在椅子上和地面上,这些血液是当时从脓盆里取出来放进瓶子里的,为防止凝固而一直搅拌着。
我真正感到害怕是在转过身子往车上走的时候。我总觉得荻山会从椅子上站起来猛地一下扑在我背上,一这样想,心里就忍不住有一种要高声尖叫着逃跑的冲动。我当时肯定脸都吓白了,是一副快要哭出来了的丑态吧。
我再次经甲州大道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过了。我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把车放回车库,所以下车后就直接进屋了。我喝了两三杯威士忌酒,然后就躺在床上不停的想着。对于今晚这件我从未干过的工作,我却觉得十分有自信;既没有把打火机忘在现场的失误,也没有愚蠢地留下自己的指纹,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到了明天的话,尸体会被某个人发现,然后会被当成自杀事件简单地处理掉。手枪的来路不明这一点上会有点问题,但一个想死的人总会有办法弄到手的,因为现实生活中我就曾经拥有过。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可能喝了几杯威士忌酒也是原因之一吧。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完美犯罪的踏实感和为女儿报仇之后的成就感吧。但即便是这样,我的自信还是在一天之后就从根本上动摇了,并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在搜查课的警官一一指出来之前,我丝毫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作案时出现了什么失误。
04
警方传讯我的时候是在第二天晚上。我心想他们不可能知道杀害荻山的凶手是我,于是就问来传话的巡警他们找我有什么事。对方告诉我说偷我家衣服的小偷抓到了,所以趟。听他这么一说之后,我才想起来去年九月份的时候家里确实遭了贼,我还为此去报了案。不过犯人一直没被抓到,而我自己也早把这事给忘了。
我被带到了警署的一个小房间里。那里坐着一个很稳重的中年警官,他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和我打招呼。从肩章上看,他的头衔应该是警部。
“您来了。在辛苦一天了之后再来打扰您实在是很过意不去。实际上呢,我们说抓到小偷了是个借口,要不那么说的话,就不能瞒过警察局周围那些记者的眼睛。要是您作为杀害荻山佑一的嫌疑人被警察传讯过来的事情让外界知道了,而您万一又是清白的的话,那不是给您添麻烦了嘛?我们是基于这个考虑才故意找这个借口的。”
宽下巴的警官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礼,以表示他对撒谎这件事情的歉意。
“荻山佑一?”
“我们调查发现,您的女儿就是因为那个男人而自杀身亡的。”
“但,但是,那个男人是开枪自杀的啊……”
“晚报上是这么说的。但是,据家属和医生反应的情况来看,荻山得了脑软化症,右手行动不方便。右手既然没有一点力气,那也就不可能握着枪再叩响扳机了。”
我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也许您没看出来,他那病是一月二十四日发作的。所以,自那以后他口袋里的记事本上就没有记过任何东西。”
“……”
“你有没有发现,他左手手套的指尖处已经破损了呢?那是因为他取手套的时候要用牙咬着扯下来,瘫痪的右手已经取不下来左手的手套了。”
哦,我明白了。难怪那个家伙不肯在病历上签字呢。这些细节我都注意到了,可我只看到了表面现象,一点也没注意到其背后还隐藏着另外一层含义。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是我杀的对不对?可是,警部先生,报纸上说他的死亡时间是昨天下午一点左右,而那个时候我却在自己的诊所里。有证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尽量冷静地驳斥对方。
我杀害荻山之后,就?去往入口处的大门上挂“暂停营业”的牌子。当时酒馆里的店员正好从门外经过,我就跟他打了个招呼。虽然这是偶发事件,却能很好地证明我当时不在现场。
“不,这并不能构成不在场证明。因为尸体是后来运到那里去的。”
“你撒谎!”
“这是事实。昨天下午四点左右,有个失业的年轻人去那一带闲逛,还在那条凳子上坐过。那位年轻人说当时没见到有什么自杀身亡的尸体。”
“你胡说。这都是你乱编的。”
我的声音沙哑了。
“你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跟你说。那具尸体恰好坐在年轻人写的那串数字上面。也就是说,尸体是在那位年轻人走了之后才放过去的。”
“胡说八道。这只是你毫无根据的猜想。就算是那里的确写有数字,经笔迹鉴定也证明确实是那个年轻人写的,但也有可能是前几天写的,也有可能是半年前写上去的啊。”
“不,不。”
警部轻轻地摆了摆手。他的态度、语气和相貌仍然保持着沉稳与温和。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笔迹鉴定。比起到底是谁写的这个问题,那九位数字本身才是关键。”
“九位数字……?”
“是的。那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彩券中奖号码。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那是昨天下午四点左右摇的奖,收音机里还有实况转播。顺便说一下,那串数字是那位年轻人边听收音机边记下的特等奖和一等奖的号码。”
形势好像对我不利了。这串会让某个人一夜暴富的数字却要将我送上绞刑台。这时,我的脑海突然掠过一句以前在中学里学过的英文谚语,“It's an ill wind that blows nobody good!(离港船的顺风是回港船的逆风)”。
“您这下明白了吧。既然尸体坐在那串数字上面,那就只能认为是在青年离开之后,某个人把它载到那里放着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
“这些情况弄清楚之后,就很容易想到犯人是牙医或是耳鼻喉科的医生。因为能让被害人放心地闭着眼睛又张着嘴巴,这只会是发生在牙医或耳鼻喉科医生的治疗椅上的事情。”
“……”
“于是,我就下令查找昨天下午突然挂出‘暂停营业’牌子的诊所。由于枪声没有传出去,我曾想过是不是诊所的墙壁很厚而又位于大楼里的缘故,但这种环境下一般都有保安把守,要把尸体运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推测是发生在个人经营的、面临车辆川流不息的繁华大街的医院里。看来,我的推理也不全对啊。”
但是,我已经听不进去听警部在说些什么了。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死去的夏子的身影。桌上台灯的灯光照射到污迹斑斑的墙壁上,我彷佛从墙上看到了夏子幸福而又忧伤的微笑。我想我是真的看到了。
事件·其之十 黑暗之穴
01
手里拿着岩谷修三的名片,花井清秀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满足的笑意。
“他说是想求先生写一篇随笔。”
著名经济杂志的记者登门造访,让花井不由得心花怒放——看来一流的杂志社也开始向我邀稿了呀!不过,欣喜之余,他又有些心虚,自己真能写出符合人家要求的好文章吗?
“我们要怎么做呢?”
穿深蓝色上衣的女职员礼貌而郑重地问道。这身职业装也是花井倡导并请著名的画家设计的,东京都内的十二家分店的女职员都穿它。女性穿上它可以平添一分娇美,因此,男职员们也喜欢她们这身打扮。
花井满意地看了一眼蓝色制服映衬下的女职员,爽快地说:
“请他进来!”
人形町分店是所有分店中最狭小的一间。女职员退出去后关上的门很快又被打开,客人被她领了进来。四目交会时,花井敏感地察觉到进门的男子的眼神有些落魄,不觉有些吃惊。再仔细一打量,发现来者身上的衣服也特别古旧,局部地方的布料甚至快被磨穿了。
“哦,你请坐。我时间不多……”
“没关系,打扰您五分钟就够。”
和身上的衣着截然不同,男子说话的语气相当明快。他一坐下来,就直接从茶几上取了一根客用香烟。早听说报社记者往往都是耀武扬威、毫不客气的家伙,不想杂志社记者也是同样货色。花井一边感叹,一边递上打火机。不过,他自己并没有抽。
“房间真不错啊!”
岩谷环顾室内,连声赞叹道。接着,他表情夸张的赞叹又延伸开去,称赞墙上的油画,称赞花瓶,称赞金盏花鲜艳、亮丽的橙色……直到最后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他的溢美之词才算告一段落。
花井不喜欢金盏花。明明是花草,却偏偏长出蔬菜一般的叶子,让人感觉很别扭。只要看到艳丽、大朵的鲜花,花井就会想起性格不合的发妻脸上的浓妆,接着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扭过脸去。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方迟迟未提随笔,花井有些焦急起来。
“哦……对、对、对。首先,我必须先向您道歉,我并非什么杂志社记者。之所以用此下策,主要是担心吃您的闭门羹啊!”
莫非这男子已经习惯了撒谎,说是道歉,脸上的表情却只有得意,完全是忝不知耻的态度。此时此刻,花井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无奈到无语。他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除了长脸、小眼,毫无其他特征的面孔。
“你的做法让我很不愉快。我很忙,请你马上离开!”
“别着急嘛!不出我所料,您果然是个急性子。”
“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呀?”
“私家侦探。”
男子用手指轻轻地将胸前口袋中掏出的名片弹了出来。男子对这个无礼的动作做得很熟练。
“北极星征信社,寺冈久夫……我是否应该相信这就是你的真名呢?”
“您不相信,我也不强求。不过,我是征信社的职员,这却是事实。您只要听完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就会马上明白我是货真价实的私家侦探。若那时您还怀疑,还可以直接打电话过去问一问。”
说话间,这个自称是寺冈久夫的男子又取了一支“和平”烟,夹在他那两片虽然薄,却鲜红光亮的嘴唇中间。
“一个多月前,尊夫人,也就是花井夫人找到了我。我开始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到了约定的地方,她才告诉我,她怀疑丈夫有外遇,想拜托我采集确凿的证据。呵呵,这年头这种事好像蛮多的。”
花井严肃的脸一瞬间泛起红潮,颈项则变得通红。好个自作聪明的黄脸婆。
然而,不到一分钟,花井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就连放在桌上的手背也变得苍白了起来。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花井是入赘的女婿。在家里,一切都是老婆和江说了算。长期以来,妻子都依仗娘家的权势,对他喝来斥去。花井之所以在外面花心,无非是想逃避妻子严厉的责骂,获得短暂的轻松。可是,如果被和江知道了实情,花井注定会像丧家之犬一样被扫地出门。
“你,你是说你掌握了证据?”
寺冈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面露冷笑。他十分镇静地打开先前夹在腋下的黑色皮包,取出一个不到明信片大小的褐色小盒子。花井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却非常明白它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想到这里,他眼里禁不住射出愤怒的光。寺冈一边猛眨着眼睛斜视着烟头的红光,一边用熟练的动作揭开盒盖。里面并排着两个精致的塑料转盘。
“这是什么?”
寺冈依然闭口不答。他按下按钮,转盘开始慢慢旋转起来。盒子里发出微弱的噪音。
“是录音机?”
“终于明白了。德国货。用金属线,而非磁带。录音机发明的初期,其实也用过金属线,不过,因其容易卷曲而饱受恶评。可是,我这台不同。不光不会卷曲,而且本身非常细,旋转极慢,因此,可以连续录音五个小时呢!”
“唔……”
“它还有一个特色是麦克风。”
说着,寺冈得意地伸出左手。
“外形设计为手表的样子。当然,其他也有钢笔外形的。现在播放的录音是将麦克风固定在折迭式连杆先端,而后伸入到地板下采集到的。”
突然,小盒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或许是语声很低的缘故,听不清说些什么,可是,花井还是觉得那语调似曾相识,只是一时又无法确定。
花井专注地盯着慢慢旋转的转盘,完全忘记了自己面前还坐着个人。男声这时突然停了,接着传出的是先前那种“咻咻咻”的噪音。
“……,不要,拜托你,请别这样……”
盒子里突然传出的女声差一点惊得花井从椅子上跳起来。那声音的主人分明是他最亲爱的女人。另外,那也是他大约一周前亲耳听到的声音。
寺冈突然伸手关掉了录音机,同时眼珠朝上注视着分店长的面部表情。小眼睛露出一丝坏笑。
“您很吃惊吧?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听不出来,可听到别人的声音,反应却很快。特别是刚才这种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声音。”
“你……”
“这是十二月三日八时许的录音。地点是中野的围町。若再说具体些,就是您养小老婆的地方。您的二房叫村濑绢子,二十七岁。在目黑的小料理店工作。这天早上,您出门的借口是参加分店长会议。我说得没错吧?”
“你!”
花井的声音变得异常尖利,连他自己也听得出来。
“你……是想来勒索我?”
“别这样激动。安静,我们应该平心静气地继续我们的谈话。毕竟,这是在谈买卖。”
男子用鉴赏陶器一般的眼光,喜滋滋地看着花井额头上渗出的密密匝匝的小汗珠。
“勒索,请不要用这么难听的字眼。老实说,我掌握的您花心的证据并非只有这些录音。还有三十多张彩色照片。有颜色的照片看起来更具有视觉冲击力嘛!”
“明白了。你是说如果我花钱买这些证据,你就可以帮我向内人隐瞒实情?”
“完全正确。不愧是分店长,悟性真好!”
说完,寺冈眯起本来就很小的眼睛,朗声笑了。
“快说!你想要多少?”
“不用那么大声我也能听见。我倒是无所谓,但若是分店长您拈花惹草的事情被部下知道了,那可不太好哟!”
“废话少说,想要多少?”
“不要板着脸催我嘛!那么,分店长您看,我俩这么多成交,如何?”
寺冈将桌上的笔记本拉到自己面前,轻轻松松地写了个七位数。
“三百万!这……这太过份了!”
“不会吧!您在两家银行有存款,我连具体金额都已经查清楚了。其余的部分,只需卖掉大矶家中客厅里那幅画不就能轻松搞定吗?”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若那样做,岂不马上被老婆发现。能否再——”
“您这是要讲价吗?”
寺冈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表情。
“花井先生,您是入赘的女婿吧!据我所知,您能担任这里的分店长,以及将来可能担当公司要职,这些都跟和江夫人的父亲,也就是您的岳丈道藏先生有很大关系。您和夫人处于冷战状态。距离离婚破裂也只有一步之遥。和江夫人任性而傲慢,自恃出身优越,处处耀武扬威,虽然这样讲有些失礼,但说句实话,我都不大敢娶这样的老婆。因此,我其实是非常理解你在外面找女人的心情。不过,您想过没有,若是刚才这些证据被尊夫人知道了,您会面临怎样的境况呢?我想,您不仅会被赶出大矶那幢豪宅,连现在的分店长职位也保不住了吧!您也是人到中年,估计也没哪家公司愿意请您做到分店长这样高的职位。另一方面,以您的才智、学历和经验,您也不愿意降低身价来做普通的工作。结果,您就只会落得个流落街头的下场。到那时,您围町的那位小妾必将过河拆桥离您而去。那种女人除了钱,谁也不认。”
“你给我住嘴!”
“既然您要我住嘴,那我就不讲了。不过,我还是奉劝您仔细想清楚,到底是想沦为乞丐,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维持让人羡慕的身分和生活。基于这些考虑,三百万绝对不是什么大数目。”
私家侦探说得一点没错。如果跟和江离婚,他将马上失去眼下拥有的一切,正因为深知这一点,他才费尽心机偷偷在围町养了女人,慰藉自己难得满足的心灵。然而,三百万圆,这实在太多了。
花井宽阔的额头上渗出的粘汗反射着黯淡的光。当寺冈终于缄口不语时,墙角暖气机喷出蒸气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昨天就嘱咐工友要注意,结果到今天还没请来修理工。噪声让花井的心情愈加急躁,他心底真的涌起一股冲动,想立即冲进工友室,厉声斥责员工散漫的工作态度。
“花井先生,我也很忙。能否请您马上给个明确的答复。”
“……有什么办法呢?我给。不过,一次付清不现实。我想分三次乃至六次分期支付给你。你看怎么样?”
“六次太多。就三次吧!”
寺冈满意地将录音机放进皮包,声音十分柔和。
02
对于那位私家侦探,花井一分钱也不打算付给他。即使他花了大价钱换来了录音和那些冲洗出来的彩色照片的底片,谁又能保证寺冈没有保留复制品呢?要想真正摆脱寺冈的恐吓,他必须想出能够根本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和江的父亲对花井的工作能力评价很高,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花井行事非常果断。工作中一旦出现问题,他会首先彻底地进行调查,然后作出明快的决策。决策一旦做出,他就会坚定地向着目标迈进,绝不迟疑。不过,对于眼前这件事,他不光需要发扬这种作风,还得慎重再慎重。
从征信社获得“清白”的信息反馈之后,和江的态度似乎一下子软化了许多,在这个大好条件下,花井得以心无旁骛地制定自己的杀人计划。首先,他要查明寺冈久夫的基本情况。得知其住在东京都下的保谷市之后,他立即前往进行实地考察。接着,他便展开了对寺冈久夫的深入了解,其缜密的程度几乎是巨细靡遗。寺冈住的是单家独院,房屋周围是木槿树篱,现在依然单身,差不多过着独身生活;寺冈没有电话,没有推销员造访,平时都在公司附近的大众食堂里吃饭……
年过三十却没有娶妻成家,这情形多少有些不自然。不过,跟踪了寺冈三天后,花井发现他有同性恋倾向,曾经在六本木照明极度昏暗的同性恋酒吧里喝酒。
就在一星期的约定期限就要到期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的晚上,花井约寺冈八点钟在东京站前的八重洲出口处的中华料理店见面。杀人计划已经在花井的再三深思熟虑下达到了十二分的完善与周详。花井的自信,在他推门走进料理店的悠然步履中完全投射出来。
燕京饭店曾经以特意从香港请来名厨掌勺而名噪一时。不过,据专家批评,那位名厨护照到期后,随即便被其他厨师取代,因此饭店做出来的菜肴味道变了不少。有时候,这里甚至也会聘用很差劲的厨子。每当顾客抱怨店里菜肴很难吃时,总是坐在收银台后面的秃头老板就会耸耸肩膀笑着用中文说,“没法子!”
感觉身体需要油腻食物时,花井就会来这家饭店。他的味觉神经并不灵敏,所以,来这里与其说是来吃厨师的味道,倒不如说更看重这里位于东京站正对面的地理便利性。包养了绢子之后,他也多次带绢子来这里吃火锅。
推开唐草图案青铜镶边的沉重门扉,收银台后面秃头老爹油光发亮的大脸便露出殷勤的笑。因为是周末的晚上,几乎每张餐桌都坐了人。
寺冈背靠一根朱漆柱子面朝店门坐着,大概是看到花井来了,连忙站起来摇手示意。他咧嘴笑着,露出黄色的牙齿,热情得就像等来了翘盼已久的挚友。花井向他微微点头,转头举起手指朝侍者作了个手势,然后疾步走到餐桌前。寺冈的面前放着一杯乌龙茶。好像还没点东西吃。花井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都来老酒。另外,要一份醋拌海蜇。”
海蜇一进入胃里很快就会被分解,不留痕迹。花井的用意正在于此。
随即,花井看了一眼寺冈道:“来得真早!”此刻距离两人约定的八点尚差十分钟。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想早一点拿到我的那些东西。”
“哦,这事……”
花井慢吞吞地掏出钱包,不紧不慢地展开一张支票。
“怎么?不是说好了用现金吗?”
“不用那么生气。上午突然来了位客人,我实在没有时间去银行取现金。请先看看支票上的金额吧,如你期望,是一百万圆。”
寺冈瞪圆一对小眼睛,气得咬牙切齿。花井瞥见塞在桌下的旅行包,知道这家伙一定做着提上满口袋现金回家的美梦,正一个人偷偷地乐不可支呢。然而,寺冈哪里知道,花井连一分钱也不打算给他。就是这张支票也是要等到星期一才可以兑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花井精心安排好的。
“你若不按约定办事,我这边就为难了。”
“太过分了吧!我已经解释了,我也是遇到特殊情况了嘛。”
“不会是空头支票吧?”
寺冈就着天花板上的灯光仔细端详着。
“傻瓜,这样就违反约定了对吧!我怕你胜过惧怕瘟疫,以你为敌甚至欺骗你,我有那么笨吗?”
“呵,你可真会说话。”
平息怒气的寺冈眼中终于有了笑意。尽管面前的是张支票,但一想到巨款即将滚滚而来,谁会不开心呢?
“分店长说得很有道理,与其龇牙咧嘴恶语相向,远不如大家笑嘻嘻做生意来得愉快!”
“对。我刚开始也是非常生气的。觉得你非常可恨。可是,后来仔细一琢磨才明白,你这是在救我呀!真该谢谢你。你要是把实情一五一十报告给内人,那会是怎样的后果呀。我一想到就觉得全身发冷呢!”
花井尽量平静地说道。他知道,眼前的情形下,过于夸张的演技反而会削弱效果。
“怎么样?我回家的电车要等到九点多,可否一起再坐一会儿?”
“行!”
“如果确实有事,我也不强留……”
“不,我没事。”
“那我们喝两杯吧!”
寺冈不胜酒力,这点花井已经调查清楚了。花井一边喝着老酒,一边漫无边际闲扯起来。
私家侦探被花井的口才深深吸引,听得兴致盎然,一杯接一杯往把酒送进口中。两人从吃野猪肉能温暖身体,一直聊到日后约好一起到什么地方吃顿野猪肉火锅。
到了八点半左右,花井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放下筷子,挽起了衣袖。
“哎呀,光顾着说话而已;来,吃点东西吧!”
“我不太懂中国菜。”
瞥了瞥全是汉字的菜单,寺冈满脸困惑。
“中国菜名这玩意儿,只要记住几个基本的汉字就没问题了。像‘炒’,就是指用大火烹制,而‘丝’则是指食材被切成了细条状。对了……”
花井扬了扬头,用眼神叫来了站在对面墙角的服务生。
“今晚想吃点清淡的东西,你觉得烧卖怎么样?”
“我什么都好。就听你的吧!哪怕现在就开始学习中国话,今晚也是来不及了。”
“烧卖和米饭,两位都是。”
花井吩咐站在身旁的服务生道。服务生梳着二战刚结束时流行的摄政头
,头发上涂了厚厚的发蜡。前额上分布着数条深深的皱纹,其间长着青春痘。
“九点之前我必须走,请帮忙催一下,别耽误了。”
说着,花井伸出手指将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千圆钞票塞进了服务生的掌心里。
03
花井在凌晨四点钟醒来。不是因为旅馆的寝具睡不习惯,而是因为接下来就将返回东京谋杀寺岗了;想起这事,花井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根本无法睡熟。
起身点燃煤气炉,花井重新坐回床上,慢悠悠地抽起烟来。
虽然位于热海,但在这家建在山边的温泉旅馆到了半夜就会停止热水供应。本想一起床就去淋个浴平静心情,却见浴室门扉上贴了告示:八点以后恢复热水供应。
等到五点半,花井托辞去锦浦看日出而离开旅馆,随即走下山坡前往车站。
他计划搭乘五点四十二分的“第二生驹”回东京。
在车上遇到熟人可不妙,不过,因为是星期天的长途列车而非湘南电车,似乎不用有这方面的担心。尽管如此,为了谨慎起见,花井还是选了一节最拥挤的车厢。
六点五十八分,列车到达大船。花井在这里买了四盒烧卖便当,抓紧时间冲上了正要启动的列车。倚靠在车厢连结段的角落里,任身体随车厢的摇晃而摇晃,他闭上眼睛,将犯罪计划再次检讨了一次,以确保万无一失。这样做倒是帮他轻松消磨掉了车上这段难熬的时间。
到东京比预计时间稍晚,已经八点多了。花井直接乘地铁到池袋,接着,坐西武电车直达保谷。他也想过叫出租车,可又担心被人记住面孔,因此,为保险起见,他最终选择了电车。
电车越接近保谷,花井的内心就越难以平静,说不清是期待还是不安,到最后连一动不动地坐着都逐渐变成一种痛苦。这种痛楚,感觉起来和烂醉时翻腾的呕吐感十分相似。他时而竖着耳朵,聆听两个大学生悄声交流考试作弊的方法,时而看看车厢内印刷的雪山广告,竭力让自己平静。
花井做了充分的事前准备,作案细节也经过缜密检讨,所以,走出保谷车站以后的他已经成竹在胸,毫不迟疑。星期日清晨,行人不如平时般拥挤,这一点也在花井的计算之中。他竖起外套的衣领,埋着头疾步向前走。
低着头走路,让花井看到一些平时很少进入眼帘的小东西。首先,地上有不少生锈的旧铁钉。当他看到一路上有将近十个钉在皮鞋底上的小铁片时,不由得感慨:看来修鞋店的生意绝不会冷清下去。
路旁有个洞穴,是为更换地下水管新挖的。红色的警示灯被人踏碎了,大概是醉汉摔伤或者掉进洞里的缘故吧,洞旁还残留着几许血滴的痕迹。就像见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一样,花井猛地抬起眼,避开了它。眼神突然和行人相遇令他很紧张,于是,他又匆忙低下了头。
从小时候起,他就很怕见血。
记得中学时,一次自然课做实验解剖青蛙,他被吓得面无血色,还从实验室的楼梯上滚落下去,惹来同学们好一阵嘲笑。从这个意义上讲,花井是一个胆小的杀手。今天的杀人,他也早盘算好,要使用不见血的方法。
花井很清楚,独身的寺冈有个习惯,星期天上午一定会酣睡到十一点左右。站在玄关叫了四声,寺冈才终于从睡梦中醒来,睡意朦胧地应声开了门。
“怎么?”
寺冈满脸意外。睡衣外套了一件不知是人造丝还是其他什么材质的短褂,瑟缩的肩膀显出他很冷。
“抱歉抱歉!我突然发现昨晚那张支票盖错了印章。因为是两家银行的户头,登记印章不一样,所以我弄错了。急忙赶过来,就是想重新给你开一张。”
“是吗?那请进屋来吧!不过,如此粗心大意很叫人失望呢!”
“正因为这样,我才大清早地从大矶的家里赶过来呀。犯不着发那么大火!”
“我没有发火啊!”
“老婆看我的眼神有些疑神疑鬼。不过,估计是你做的好事,她现在好像比较信任我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花井迅速地扫视着屋内的情况,同时不留痕迹地说话讨好寺冈。只有两间房,却收拾得非常整洁。不同于绝大多数单身男子,寺冈的鞋柜上甚至还放着一盆早开的水仙。
“没来得及吃早餐,我买了些东西。怎么样?一起吃一些吧!”
穿过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花井将新开的支票递给寺冈,然后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便当。花井觉得自己必须做得足够随意,这样才可以避免引起寺冈的戒心,以至于担心被自己投.99lib.毒。事前,花井一直觉的这是难度最大的环节,但实际情况却比他想象中容易。将支票放进衣橱后,寺冈眨了眨那双小眼睛。
“呃?又是烧卖?”
“啊,我喜欢吃这玩意儿。”
这些烧卖便当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玄机,私家侦探当然无从知晓。他自顾自地,将水壶放在了煤气炉上。
花井一边吃着便当,一边说些无聊的话。什么这边的便当更好吃,不过燕京饭店的也还凑和得过去等等。他还说,虽然昨晚吃得饱,而且是接连两顿吃烧卖,多少会有些腻,但想到又过了整整一个晚上,估计一份便当不太够,所以,就各买了两份。
分店长爽朗的言谈虽说不上完全,至少是部分缓解了寺冈的怒气。
“昨晚听了你的话,我真的有些想吃野猪肉了。什么时候找家山里的温泉,泡着温泉吃吃野猪肉火锅,一定别有一番情趣吧!”
“反正你有钱了,想去就去呀!”
花井无心说漏了一句风凉话。他紧张地看了看寺冈的脸。也许是沉浸在野猪肉料理的遐想之中,寺冈好像并未听见。
“临近的县有这样的温泉吗?”
“有哇!神奈川的矿泉旅馆就有。伊豆的山里也有,而且伊豆的还是真正的温泉呢!”
“温泉自然比人工热水好得多。在伊豆的什么地方呢?”
寺冈从书柜的抽屉里取出折迭的地图,放在桌上摊开。
“叫绢子开车去如何?”
“不用了,多带一个人反而烦人。”
“神奈川县的矿泉旅馆在这里。过厚木再往前。有些不太方便,如果会开车,自己驾车更好。”
花井看了看表。快到十一点半了。吃过便当已快两小时。眼看就到了最后决断的时刻。
“若是自己驾车,还是去伊豆更好。到底要暖和些。”
在花井的巧妙引导下,寺冈终于拿起红色铅笔在地图上标注起自己的旅行线路来。
“我会驾驶,租辆车去吧!”
与其穿越真鹤半岛,不如走走冬季的箱根新道,出十国岭极目远眺,景色非常迷人。花井用极富感染力的语言勾勒着寺冈的美食之梦。
“是啊。如果不下雪,箱根新道也很不错呢!我连一次也没——”
寺冈的话突然中断了。他扭动身体,想要挣脱花井从背后拼命死掐其脖子的双手。听到寺冈从喉中发出像猪一样的呻吟,花井用了更大的力气继续猛掐。大约过了两分多钟,花井才尝试着慢慢松开双手。
寺冈淤血的脸无力地耷拉下来,随即“砰”的一声伏倒在地图上。仔细一看,花井见到了自己最厌恶的红色鲜血一个劲地从寺冈鼻孔中流出。他立即别过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觉得自己的眼睛变得像玻璃球般僵硬:
此地不宜久留。他戴着手套取出寺冈放在衣橱里的支票,放入自己的钱包。接着,他又收起烧卖的包装盒、卫生筷等一切物品,装进自己带来的包里。
如果被当局查出自己在这里吃过东西,那就功亏一篑了。因此,善后工作必须小心又小心。花井洗净了自己嘴巴接触过的饭碗,彻底擦去了指纹之后,又将之放入碗柜的最里面。进屋后自己一直强忍着没吸烟,所以,不用担心这方面出纰漏。
寺冈胃里的烧卖已经是食用后两个小时的状况了。从表面上看,他就是昨晚九点在燕京饭店吃饭,接着在两小时后的十一点被人杀死。这样一来,案发时住在热海旅馆的花井则可以完全被排除在犯罪嫌疑人之外。
为此,寺冈的室内必须布置成武藏野冬季深夜里应有的情形。此时此刻,日光从房间的南窗射入,屋子里很暖和,几乎不需要开暖气。然而,若是在夜里,房间里必定非常寒冷。考虑到这一点,花井将电炉拖到了桌腿旁,还把插头插入了插座。接着,他又打开桌上的台灯。最后,还不忘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
应该没问题了吧!花井退后一步交叉双臂思量起来。对了,寺冈喜欢吸烟,没有烟灰缸太不自然。于是,他将装着憩牌香烟烟头的烟灰缸从榻榻米上移到桌上。接着,还把火柴与烟盒也放在了桌面上。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无论怎么想自己都不会遭遇预想不到的危险了。想到这里,花井果断地退到玄关,穿上了皮鞋。玄关的门只要拉上就可以自动死锁。
等一等,电炉如果任其开着,很可能会引起火灾。若寺冈的尸体被大火烧掉,那自己煞费苦心炮制的烧卖妙计就将变成一场徒劳。看来,还是关掉电炉更安全些。
花井返回房间想要切掉电源,然而,拔插头的一瞬间他还是迟疑了。寒冷的夜里,寺冈竟然不开电炉,这很容易令人生疑。电炉是开了,不过,罪犯被电炉绊倒后,电线被踢断,于是,电炉灭了……如果制造这样的假现场,再精明的警探都不会觉察到异常。
花井干净利落地拔掉了插头,把电炉翻了个底朝天。接着,他再次环顾室内,还不忘轻蔑地瞥一眼尸体,等确认完全没有纰漏之后,这才离开死者的家。他很想让自己冷静,然而,也许是发自内心的兴奋根本无法抑制,脸颊滚烫滚烫的,迎着冬风感觉很舒服。
04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下午三时许,寺冈的尸体被人发现。
二十三日周一之后,寺冈就一直无故缺勤,因此,一个正在对云雀丘住宅区的年结婚调查的征信社同事顺路到保谷的寺冈家看了看。寺冈家四周环绕着木槿树篱,他还记得一年半前来这里时的情景。那一夜,寺冈喝了少许酒便烂醉如泥,是他送寺冈回家的。尽管是晚上,红白的木槿花却美艳得惊人。同事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边走进大门。
站在玄关前叫门,无人应声。于是,他绕到了屋后。路上的霜已经化掉,不过绕过转角进入屋后阴凉处他才发现,这边的霜还冻得很硬。
无意中朝窗户里看了一眼。因为是白天,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很容易忽略——房间里的灯好像亮着。同事觉得有些异常;所以,他随即搬了放在后门口的苹果箱,重叠起来,然后踩到上面,越过窗帘顶部的挂环朝屋里张望。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缝隙可以利用。
六迭榻榻米大的日式房间。墙壁的衣架上挂着同事以前看寺冈穿过的灰色外套,门框上的横木上装饰着梵高或其他什么人的复制画。
同事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被光源吸引过去。原来那是右手边墙侧桌子上的一盏普普通通的台灯。灯光照着一团东西——左手从桌边垂下,上半身伏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同事叫住一个恰巧经过的豆腐商贩,商贩登上箱子向屋子里一看,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四十多岁的男子在融雪的路上摔了一跤,顾不得拍一拍沾满半身的泥,登上自行车便冲向车站前的香烟店,拨通一一〇报了警。
死者是被掐死的,大约已经死了五天。桌上铺着邻县的地图;红色铅笔在有矿泉的地方都作了标记;从东京出发,经横滨直到小田原附近,沿国道划了线。从现场来看,屋主是打算出门旅行,正当他对着地图检讨旅行路线时,被罪犯从背后冲上来掐死的。
尸体的脚下有一个仰面朝天的电炉,开关是打开的,不过,从插头处脱落的电线则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躺在地上。采集证据的刑警们无不胆战心惊,如果电线一直处于接通状态,电炉过热引起火灾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大火造成损失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若包括尸体在内的所有证据都被付之一炬,案件侦破就必将陷入僵局。
死者遇害已经好几天,准确的案发时间很难断定。二十一日也就是星期六晚上,寺冈做完了上司要求的档案报告后,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征信社。他没有到常去的大众食堂吃晚饭。由此可以基本推断,他或者独自、或者跟其他什么人一起去了别的地方吃饭,然后回家。
关于凶案的报导,花井是从早报上读到的,当时,他正坐在湘南电车的一等车厢里前去上班。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向前发展。不过,他还必须打出最后一击——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环节。如果此举成功,他的这次犯罪就堪称完美了!
“哎呀!”
花井惊呼着抬头,视线与前排的绅士相遇。湘南电车只有两节一等车厢,所以,同一时间上下班的乘客常常会在早晨和晚上都见面。花井平时跟不少人都有点头之交,有些人还间或会跟他聊上几句。
“又有重大案件了!”
“而今这些盗贼动不动就随意杀人,真是无法无天呐!”
“可不是嘛?果然是战争的影响吧。我来茅之崎之前就住在保谷,对这起案子的案发地相当了解。”
白发的银行家摘下老花眼镜放进眼镜盒,然后折叠好膝上的英文报纸装进皮包,看样子是打算和花井一路聊到东京了。
花井慢慢放下二郎腿。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看似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老人的褐色眼睛说道:
“您不知道,案子的被害者被杀几小时前还和我一起聊天呢……”
“哦?怎么又……”
“找他有点事,就去吃了中国菜。谁曾料想几小时后他会遭遇不测呢!”
“是吗?唉,人生无常啊!命运这东西谁也说不清。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记得那时我还在南洋的分店……”
从东京开出的一辆货物列车发出长啸迎面驶来。由无盖车厢、有盖车厢以及运送液化石油气的特种油罐车编成的货车与湘南电车完全擦肩而过,需要将近两分钟。列车的噪音完全消失之后,花井看着老者,以为对方会继续刚才的话头往下讲>。然而,银行家就像完全忘记了先前的话,一下子换成了另一个话题。
“我看,你是不是应该向搜查本部报告呢?”
“呃?”
“报纸上讲,好像大家都不清楚受害者离开征信社之后的行踪。”
“这倒也是。”
这就是令花井的犯罪臻于完美的最后一环。然而,花井却故意使用很不乐意的口气说:
“警察和医生,这两类人我都不太愿意主动去搭理。”
“话虽如此,提供破案线索终究是东京市民的义务嘛。哦,不,说起来,你我其实只是神奈川的县民,而非东京市民呢!”
银行家张口笑道,露出了满口整齐的假牙。
05
当天下午,有人致电搜查本部提供案情线索。声音的主人声称他是人形町某信用金库的分店长,在被害者遇害的当晚,他曾与被害者一起喝酒。
“花井分店长?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当然。是被杀的私家侦探调查过的人。”
“哦,对!”
对于遇害的寺冈久夫,总部作了深入的调查。包括他在上一家征信社期间曾经因为恐吓而被革职的灰色经历。
尝到过恐吓甜头的罪犯几乎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挺而走险。不难想象,寺冈与花井分店长一起吃饭,谈话地内容无非是让花井支付封口费,否则他将向花井的妻子汇报实情。于是,总部便安排正好在场的干练刑警丹那前去听取详细情况。
花井纹次郎年近四十,中等身材,肌肉结实,长着棱角分明的脸。估计是经常玩高尔夫球或者其他室外运动,脸上和手上的皮肤被晒成了漂亮的古铜色。眉毛就像武士画里的人物那样有力地向上挑,与眉毛不协调的是,他的眼睛十分温柔。另外,他说话时露出的门牙很 767d." >白。
丹那被领进分店长办公室。刑警当然不知道,自己此刻所坐的这张椅子,被害者也曾经坐过。
“上个星期四晚上,我们在东京站八重洲出口的中华料理店吃饭,差不多一起待了一个小时。仅此而已。”
警方从受害者的胃里发现了食后两小时的烧卖和米饭。刑警被“中华料理”一词激起了很大兴趣。
“吃了什么?”
“醋拌海蜇和烧卖米饭。”
若忽略掉很快会被消化的海蜇,只要弄清楚吃烧卖的时间,就可以据此推断出凶案发生的时间。想到这里,刑警以更富热情的口吻问道。
“吃过饭是什么时候呢?”
“快到九点了。”
“确定?”
“确定。我当时是想坐九点七分的湘南电车,所以,对时间很在意。”
为了确认时间,有必要去趟料理店。丹那详细记录下当天为花井两人服务的侍者的长相特征。
假如九点前吃完饭属实,寺冈被杀的时间应该就在十一点左右。那一刻,花井分店长在哪里,又是在做什么呢?离开料理店后,会不会跟寺冈一起回到保谷的家,而后将之掐死?不过,刑警并没有马上触及这个问题。
“你们在哪里分手呢?”
“剪票口。”
“被害者有没有异样的表现呢?例如被人威胁等。”
刑警陆续问了些老套的问题。丹那质朴的样子非常普通,说话也慢条斯理,这两个特征结合起来经常能起到解除对方警戒心理的作用。花井也不例外,他就像对待一个推销员一样轻松而直率地回答着。
“下面的问题有些尖锐,是关于您和被害者之间关系的。我们已经知道,寺冈是受尊夫人委托行事的,所以,大概能猜到一些。”
丹那提问时是面无表情的,花井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发生变化。不过,正要伸手取和平牌香烟的动作却停在了半空中。
“寺冈并不是个好人。他以前也恐吓过别人;恐怕你也被他要挟了吧?”
花井的眉毛微微动了动,丹那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但事实并非如此。
“既然你们都调查到这么深入的地方了,我还是照实说了吧。跟他一起吃饭时,我还真有那样想过:真不如打死这家伙来个痛快。但是,实际杀死他的人却并不是我。”
“这点我们会做判断。现在,我想了解一下东京站分手之后,你的行动情况。”
花井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完成了拿烟的动作。粗壮的手指显得很有力。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在剪票口分手。寺冈因为住在保谷,所以要乘地铁先到池袋。我本来是要乘湘南电车的。可是,爽口的老酒好像喝多了一点,自以为很清醒,实际上却是有些醉了。结果,本来应该上八号线的月台,却错上了十二号线的楼梯。”
“哦?”
“若不加以说明,您可能有些迷惑。如今从八号线发车的湘南电车,在两年多以前一直是从十二号线发车的。因为喝醉了,可能以前的记忆又浮了出来,所以,我胡里胡涂地走上了以前的阶梯。这时候,驶入站台的是开往大阪的‘第二生驹’。‘第二生驹’和湘南电车是同一车型,颜色也一样。我满以为自己上的就是湘南电车。”
“不过,‘第二生驹’是不停大矶的。”
“对。因为是快车,我只能在横滨或大船下车,然后换乘后面的湘南电车。然而,等我突然醒来时,车好像已经开过小田原了。我心想,糟了!不过,事已至此,再着急也没用。我把心一横,决定在下一站,也就是热海下车,然后原路返回。可是,实在不走运,开往东京方向的最后一次电车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开出了。想过租车,又觉得太冷。无奈之下,我就在附近找了一间旅馆住了一宿。”
如果花井陈述的都是实情,那么寺冈被杀的晚上十一点左右,花井就应该还在下行的‘第二生驹’的车厢里。如此,他便有了这桩凶杀案的完美的不在场证据。理所当然地,丹那刑警要对花井主张的行踪展开严密的验证。
从借来的电车时刻表来看,花井本来想坐的是二十一时七分开往沼津,各站都停的湘南电车,而“第二生驹”的发车时间是二十一时二十分。若是喝醉了,弄错电车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还有,发车时间仅相差十来分钟,没发觉这一点也不足为怪。
另一方面,“第二生驹”到达热海是二十三时二十五分,而从伊东开出开往大船的上行末班车经停热海的时间是二十二时二十五分,相差一个小时,自然赶不上了。从这一点来看,花井的主张也应该是符合事实的。现在的问题是,凶案发生的晚上十一点,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第二生驹”上。
“这很容易调查清楚的。首先,旅馆的老板应该记得我。其次,车站的副站长也可能记得我。我向他打听哪里有比较舒适的旅馆,后来住的那家旅馆还是他帮我联系的。此外,还有剪票员,末班车的过站时间就是他告诉我的。另外,旅馆的女侍说不定也对我有印象。到了旅馆,我感觉胸口像火烧似地很难受,于是就拜托她帮我买了胃散。”
丹那一边不住点头,一边记录下花井的话。这四个男女中,只要有一个人能够证实花井所讲的话,那花井确实就是乘“第二生驹”在热海下车了。还有,如果燕京饭店的员工能证实寺冈吃饭的时间就是晚上九点,分店长的不在场证明即宣告成立,而他也藉此彻底摆脱了犯罪嫌疑。
丹那借了一张分店长的照片。照片中的花井站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前,双手放在桌上,微微张开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
06
“花井的嫌疑最大。各种条件都具备。”
每天晚上召开的调查会议上都会听到这种含糊其辞、带有几分抱怨的发言。随着对寺冈的调查的进一步深入,警方了解到:或许前次被解雇的经历还是让寺冈刻骨铭心,到了北极星征信社之后,他工作非常认真。只是偶然受花井夫人之托调查其丈夫之后,从前尝到过的甜头又阴差阳错地启动了他的记忆,于是重蹈覆辙,干起了恐吓的勾当。
截止目前,除了花井之外,似乎再没有人具有杀害寺冈的动机。问题是花井确实在热海住了一宿,能够提供极具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明。旅馆的女服务员甚至记得,花井在服用她帮忙买回的胃散时不小心将药粉吸入气管里而呛到了。另外,中华料理店梳摄政头的服务生和店老板都证实,花井二人吃完烧卖米饭离开料理店的时间确实是晚上九点。
十天过去了,调查总部内的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急躁的气息。部长出席记者招待会时总是绷着脸,会见时间变短,回答起记者提问也极其生硬。因为会开得很无聊,有的记者干脆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起漫画来,还有人在本子上罗列出零散的数字,练习计算麻将的胡牌番数。
过了这一晚,明天就是案发满两周的日子了。丹那留意到从会见室出来的记者中缺少了草间的身影。
“草间君怎么了?”
“不清楚。半个月前住院了。对
了,前次去探望他时,他还叮嘱向丹那您问好呢!”
“是吗。他终于还是挺不住了吧?”
丹那指着自己的胃部问道。不同于弱小的体型,草间能喝下近一公斤酒。丹那也喜欢喝酒,却很难与草间对抗到底,经常是中途脱逃。说到住院,丹那心想他一定是喝成了胃溃疡。
“不是那么回事。是腿部骨折。”
“是因为喝了白酒吧!那玩意儿容易让人摔伤腿脚。”
“事实上,他摔断腿那天滴酒未沾,正因为这样,才被大家好好取笑了一番。”
报完医院名,记者留下一句“回头见”,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两天后,丹那抽空到医院看望草间。草间从床上爬起来正戴着耳机听收音机。平时,草间工作起来比很多人都勤勉。所以,看到昔日活力十足的男人如今脚上绑着夹板坐在床上,丹那心中有些难过。
“哟!”
“听说你并没有喝酒嘛,怎么摔成这样?”
草间将长长的下巴缩进睡袍的衣领中,难为情地露出一丝苦笑。
“快别提了。我家也在保谷,离寺冈家很近。可你看看我,偏偏这时摔成这副狼狈相,都不能自由活动了,真是遗憾!”
“你是掉到哪里去了?”
“我家旁边水管施工挖出
来的一个洞里。有条小狗在哼哼叫着,我怕踩到它,就横着跨了一步,结果摔了个倒栽葱,跌了下去。”
“不是白天?”
草间听了一边捣着伤腿,一边捧腹笑了起来。
“说什么呀?当时是晚上十点半。那天没喝酒,满以为妻子会因此而夸我两句,正兴冲冲地往家赶。”
“可是,坑道边应该有红色提示灯的呀?”
“灯灭了,所以才会没看到那个洞嘛。我正琢磨着,等我出院了,得去找找电力公司,让他们付给我一大笔赔偿费。令人期待呢!”
草间又恢复了平时的乐观口吻。
“电力公司?你是不是找错对象了?要怪也只能怪水管工不该使用间歇断电的电灯泡呀。”
“不是,并不是灯泡间歇断电。变压器出现故障,那一片好几十栋建筑都停电到第二天早上。所以,责任应该由电力公司来承担。毫无疑问。”
“怎么样?来根烟?”
丹那将椅子朝病床挪了挪,递上憩牌烟盒。
“那我不客气了。我的正好抽完。”
于是,灰色的烟同时从两人的嘴里吐出。病房里的暖气让人微微地冒汗。
“嗯,那你还真是不走运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都十六天了。医生说一个月都不能动,真让人心烦呐!”
“没事,你我整天都在忙活,趁这个机会,你至少还可休自下”
说到这里,丹那突然陷入沉默。十六天前,那不正是寺冈遇害那天晚上吗?而且,草间说那一带从晚上十点半起就大面积停电,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恢复。
“怎么了?”
草间是社会部记者,当然能很快阅读别人的表情变化。
“我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
“在凶案现场,除了电炉,再没有其他取暖器具。”
“……”
“武藏野的冬天可不是好惹的。特别是深夜,如果没有点火器,根本受不了。”
“这一点就不劳你说明了,我就住在那里嘛。”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关于什么?”
“寺冈家也应该停电了吧?”
“那当然了”言及于此,草间突然低声惊呼。
“对呀!的确很奇怪呢!既然是停电,那打开电炉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草间伸出长下巴。
“是否揣着怀炉,或者穿着厚衣服呢?”
丹那用力摇了摇头。
“就算如你所说,还有其他疑点讲不通。你想,若是停电,使用电力的台灯也应该是熄灭的。如此说来,受害者岂不是在一片漆黑中阅读地图?”
“啊!”
记者惊呼一声,几乎屏住了呼吸。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发现的重大意义,两人的双颊渐渐泛起了红潮。
事件·其之十一 死亡的风景
01
蟆池正确来说应该写作蒲池。
从西多摩郡秋川沿岸的秋留部落偏离大路,向西爬上山路大约一公里,就能看见茂盛的芒草叶间有着灰色的水池。水池四周被山毛榉,橾树,榉树等杂木林包围着,彷佛有什么人住在里面一样,给人一种可怕的印象。风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微波的水面,就像一个痴呆的男子呆滞地张开惨白的眼睛一直凝视着天空,更加让人觉得恐怖。
水池的样子就像从显微镜中看到的蓝绿藻一样,呈纺锤形,大约长三百公尺,宽五十公尺,与其说是水池,还不如说是个大水坑。因为这是元禄戊辰年间,为纪念当地领主源兵卫的牺牲而建的人造贮水池,所以规模很小也不奇怪,从那以后大约过了两百七十年,这水池一直灌溉着山脚下村子里的水田。
平时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人来的;只有到了一年一度的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夜,秋留、笛吹、人里等几个部落值班的年轻农夫才会爬上来,把水池的水放干。这据说是为了不要忘记昔日源兵卫老爷的遗业而举行的仪式。青年们等月亮一升起,打开水阀之后,就点上蚊香,一边喝着带来的酒,一边赏着月,听听半导体收音机,随便吹吹牛过上一夜。在池畔有间为他们搭建的三坪左右的粗糙小木屋。
今年的中秋夜是九月二十四日,正好是星期日。四个青年们爬上山路时是下午刚过三点不久,他们把背包在小屋前放下,前面的一个人拿出扫帚,打开了门。为了今晚能够愉快地度过,首先必须要做扫除。
“去年值班的良助那家伙,把牛肉罐头忘在这里就回去了。说是给我们吃也可以,结果都臭了。”
“没关系啦。但是,去年的牛肉罐头里面是鲸肉呢。”
一打开门,从昏暗的内部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是一间密闭了一年的小屋,打头阵的青年觉得一定是空气发臭的缘故。
“这么暗,看都看不见。”
“把窗子打开吧。”
听到背后这个声音,他向前跨了两三步,结果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往前一个踉呛。冰冷的地板上有什么横躺在那儿。
“啊!”
“怎么了?”
“有人死了,有人死了!”
他大叫一声跑了出来。其他三人都变了脸色,然后好像看见了可怕的东西一样,静静地窥视着里面。
这的确是一个人。从黑白花俏的风衣下摆中,两只脚向这边伸出来。虽然上半身看不太清楚,但是大概的印象应该是个中年男人。在小屋的角落里,蟋蟀正频繁地叫着,但在四人紧张的耳中,什么都已经听不见了。
四人当中的一人走出这间小屋,其他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喂,怎么办?”
他站在那里说。
“那人不是我们部落的啊。”
“我们得去报告派出所。”
“英雄和左武你们去,我和吾作守在这里。”
商量好后,他们分两路行动了。随着下山的脚步声速去,寂静忽然沉重地压上心头,留下的男人们蹲在地上,不愉快地沉默着。期待的酒宴告吹了,他们忘记了这种愤懑,就像一对装饰品一样呆坐在那里。
派出所的巡警到来是在四点以前,管区福生署的两位刑警上来是在四点半。他们看了尸体后推定是他杀:将近六点时,警视厅本厅的警官到达了,报社的两三个通讯员也从昭岛赶来了。
中秋的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周围非常明亮。在月光之下,警官发现有几个黑影在夸张地窜动,这是四个青年蹲在草丛里,像懦夫一样观望着四周。空气很冷,草叶上有夜露掉下来。他们不时地打着寒颤,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呢,连自己也不知道。树林中被人惊扰美梦的山鸟,彷佛生气似的发出高亢的叫声。
警方在小屋中进行验尸。男人的年龄推定为三十二、三岁,法医说死因是被人从背后用双手使劲地掐住了头部,属于勒死,看来颈骨也断了的样子。几乎没有反抗的痕迹,可以想象犯人应该是个男人。
死者在风衣下面穿着灰色的衣服,脚上穿着黑色短靴。死后大约经过了一周时间,所以颜色发黑的脸有些浮肿,由于呈现出这样极端的变化,要想象他生前的样子很困难。
衣服和靴子看上去都很贵重,风衣和上衣的内侧绣着“桑原”的名字。在脚的周围,不知道是死者的东西还是犯人的东西,无色的宽边框架眼镜掉在地上,看起来好像被踩坏了,镜片上有着大大的裂痕。随身之物有香烟盒,梳子,零钱,装有七千圆的钱包,原子笔、红铅笔和笔记本。另外,在风衣的一边口袋里有手绢,和吉波的打火机;从另一边口袋里则是找出了一份电报,打开来看,电文是“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样的话。
“再也不想见到你……嗯,感情很强烈的电文啊。发信的人大概是个女人吧,有歇斯底里的感觉。”
刑警中有个人用沙哑的声音说。电报上面满满地印着九月十七日的电邮戳,署名是“濑上站一三〇列车二道桑原义典”,发信局是仙台午后〇点十五分。
“濑上站在哪儿啊?”
“东北干线哦。从东京出发到福岛附近。”
下巴很宽、给人厚重感觉的主任警部一手拿着电报说。他经常旅行,所以十分了解这些事情。
“这样说,死者看来是到东北旅行,回来时被叫出来的吧。”
“如果这就是桑原义典本人的话。”99lib?
主任从头至尾都用很慎重的措辞。事实上他就是这样的小心谨慎性格的人,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尽量避免断定任何事。这点从搜查方针也可以反映出来。
简单的验尸完毕之后,尸体被放入准备好的担架,被人们抬着,沿着黑暗的山路运下去。在部落的神社里,警方将灯装上电池,在灯下仔细地再次进行验尸。
刑警中多数跟着担架走了,几名巡警和鉴定科员留在现场,又开始进行中断了的工作。背上背包准备回家的青年被通讯员抓住,用激动而变调的声音回答采访,同时,也感觉背上的行李越发沉重了。
02
当天夜里,警视厅本部就确认了被害者的确是桑原义典。因为四天前的九月二十日,死者的妻子桑原辰向管区的泷野川署递交了寻找丈夫的申请书。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五日上午,访问桑原家的是名叫丹那的刑警。他年约三十二、三岁,小个子,有着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显眼的很朴素的容貌。刑警这种职业,不引人注目是有利条件之一。丹那和他的容貌一样,是一个很朴实,不虚张声势的男人,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工作就是他的生存意义。
桑原家是一幢古旧,看起来像出租公寓的小住宅,最近好像增修了澡堂,在旁边突出的地方盖着新筑的木板墙,看起来不可思议地难看。栅栏跟周围没扫干净的刨屑堆成一团,四处散落了满地。
附近的主妇们好像已经知道这家的丈夫死了,三三两两地来吊唁,现在主妇们才刚回去。
丹那在玄关边上坐下,听着眼睑浮肿的桑原辰陈述。她双手整齐地放在裙子上。
“您丈夫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呢?”
“十六号。”
“那天没有回来吗?”
想着寻人申请中所写的内容,丹那问。
“是的,自从十六号的十点左右去上班之后,就一直没回来。因为之前也有在晚上没回来的情况,所以那天也没怎么担心。到了第二天十七号下午,我收到电报说他当天晚上要回来,我还专门准备好了晚饭等他。”
义典爱吃豆腐汤和纳豆,辰准备好了等丈夫一回来马上用瓦斯一热就能吃的饭菜,连纳豆的佐料都弄好了,但是他没有回来。
看完电视又翻了会杂志,过了凌晨一点再起来看,他还是没回来,看来是不会回来了。明明不准备回来为什么发电报呢?她一边生气地想着,一边把饭菜放在柜子前,不愉快地上床去了。
半夜有次被出租车的声音吵醒了。静下心来仔细一听,才知道那是邻居家的丈夫喝醉了回家。辰听见邻居家太太生硬的声音,砰地关上门,然后安静了下来,接着就又睡着了。
当邻居家的收音机声把辰吵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过了。她一边从床上爬起来用手梳理睡乱的头发,一边想着没能回来的丈夫。
“虽然打了电报,不过我想是后来又被谁叫走,忘了回家去喝了一夜酒吧。但是,第二天晚上,再第二天晚上也没回来,打电话到他上班的地方去问,公司说是自从十六号星期六下午出了公司之后,一直就没去公司上班。因为他从来没有擅自三四天连续在外面睡,想着这各种各样的事我觉得很不安,于是二十号就向警察求救了。”
妻子好像要对谁倾吐她的彷徨和悲哀吧,说完后,用仿佛怀恨的眼光一直盯着刑警。她的眉毛像男人一样往上扬,小小的鼻子很有气势,嘴唇像纸一样薄。
义典打了电报。这是他的意思吗?或者,是监禁他的犯人的意思?为什么要打假电报呢?为了确认这个,丹那必须到电报局去拿发信的原稿来做笔迹鉴定。
“从旅行的地方给家里发电报说要回家,以前有这样的事吗?”
“有的,有次去温泉旅行的时候就发来过。”
这样看来,肯定不能说这是不自然的行为。丹那准备之后去看电报原稿,又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您丈夫工作的单位是马奇里通讯社吧?”
“是的,在京桥。”
“请原谅我的失礼,您丈夫在外面过夜,是不是有女人了?”
辰的嘴唇生硬地歪曲着,看来她十分不服。
“据我所知,不知道有什么女人。我丈夫虽然看起来有点花心,但是我想都是逢场作戏的。”
“那您记得有谁怨恨您丈夫吗?”
“没有。”
“他的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太清楚。工作上经常和别人去喝酒,但那些人好像也称不上是朋友。”
她说桑原到现在这个通讯社四年了,之前是熊本县一个小城市的公务员。果然她的话带有方言的味道。
“电报还在的话,请给我看一下。”
辰立刻站起来,进入了散发着蚊香味道的屋内。夹杂着方言和开抽屉的声音,她拿来一份电报。打开来看,写着“今晚我要回来”。很生硬的一份电文。
用紫色印章打上的文字在第一行写着发信局的编号,第二行是“六福岛二本松站”,这表示电文有六个字,发信局是东北干线的二本松站。收发日是十七日,收发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分。“再不想看见你”那个电报也是在东北干线列车内收到的,丹那再次想到这点。
“您丈夫好像到东北去旅行了呢。”
“东北?不,我不知道。”
辰睁大浮肿的双眼,显出意外的表情。
“但是有时因为工作也去旅行。只是他在家里也不说这些事。”
如果是为公司的事去旅行的话,到公司去问问就知道了。总之对桑原的行动和人际关系要彻底地调查清楚。丹那这样想着,再次补充问了些问题后,拿了桑原的照片和电报就从他家出来了。
走出街道时丹那拿出照片,认真地端详桑原义典的样子。穿着短袖衬衫的桑原微笑着,站的位置有点没对准相机的焦点。瘦削的脸上挂着眼镜,不油腻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着,这种表情显示出某种忧郁的阴影,和一丝隐约的狡猾交织在一起。
看完照片,丹那抬起头,瓦斯气槽的黑色圆筒,像城堡一样矗立在眼前。
03
对京桥一带的地理非常熟悉的丹那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寻找马奇里通讯社。他一手拿着桑原的名片,一边根据门牌号辗转在相似的楼房间找寻着。他也问了附近的人,他们却只是不解地歪着头。直到快到中午的时候,丹那走进一家面馆,问了一个送外卖的年轻人后才终于弄清楚。
通讯社位在京桥的背街小巷里,丹那好几次都路过这栋楼房,却一次也没注意到。这幢楼日照不好,阴气沉沉的很破旧,墙壁的水泥都剥落了,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种破落户的味道在。在昏暗的入口两侧挂着许多木招牌,其中有一个确实写着“马奇里通讯社”的名号。文字很小,如果不走近看,看漏是很正常的。
在这栋狭窄的三层楼房中,真难以想象有将近二十个办公室。不过仔细一看,从写着不存在的房间号码的木招牌就能发觉,这边不是出租办公室,而是只出租办公桌,就像是桌子商之类的生意。
丹那按照面馆小伙子说的爬上昏暗的楼梯,打开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在三十坪左右的房间中摆着近二十张粗糙的桌子,在中央的桌子上有一部电话。一个抹着发蜡,发型很整齐的男人正抱着电话,频繁地用猫一样的声音在通话。
“马奇里通讯社的位子在哪儿呢?”
丹那问了入口处那张桌子的人。那男人好像一眼看出了丹那的身份一样,指了指墙边靠窗的桌子。
“在那儿。从今天早上开始大家都一直议论着那件事。”
丹那轻轻地点了点头,向那张开着抽屉的桌子走去。打电话的男人嘈杂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像是在说票据打折的事。
电视明星的介绍者,广告业者,演员的经纪人,电话应召女的老板等等,这些只要一部电话就可以做生意的人们,就在这样的办公室里上班。他们的名片上印着大楼名称和电话号码,就会让看的人感到有正规的办公室这种错觉。来这里之前,丹那也像这样想象着马奇里通讯社。
马奇里通讯社只有一张桌子,就是说桑原是这一国一城的首领。桌子上的卷宗里夹着好些剪报和笔记,还有墨水干涸了的墨水池,楼房的办事员好像做过扫除,一点灰尘也没有。
“呀,这个人是自由撰稿人呢,总是看报纸,如果找到了新闻素材就跳起来。把这卖给那些周刊杂志。”
旁边一个胖胖的和蔼的中年男人,红红的脸颊带着笑容这样说。他穿着蓝色衬衣,还系着漂亮的蝴蝶领带,从他胸前的口袋中能看见手绢。
“来找桑原先生的客人一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一般没有什么人来哦。特别是在这里,都是些尽量不想让客人看见办公室的家伙。”
他现出排列整齐的牙齿,能让人看出是个性格开朗的乐天派;虽然他还没到那个年龄,但却已 7ecf." >经满口假牙了。
“但是……”
“怎么了?”
“有个男人说桑原先生写了诽谤新闻,使劲地骂他。桑原先生被打两三次了。说起来真倒霉,桑原先生都被打飞到墙角去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这人高兴地说。旁边桌子的人也停止了工作,竖着耳朵听两人的对话。
“不管怎么说,当时那人特别生气,到底要让桑原先生活命还是干脆要杀死他,都让人看不出来。多亏我们架着桑原先生让他逃走了,这才平安无事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夏天,六月还是八月吧。”
“之后有再发生这样的事吗?”
男人觉得丹那真是稍微有点固执。
“嗯,最初被打之后,桑原先生说笔杆能战胜枪杆,所以专门为报复他写了有意思的报导。那人读了之后,又过来打人了。”
在这房间里的人群中,桑原好像并不怎么受欢迎。胖胖的男人和周围桌子的男人们都好像在说远处什么人的闲话一样,脸上挂着很悠闲的表情。
“那人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是个年约三十左右,像运动员类型的男人。肩有点宽,肤色有点黑,一言概括就是很讨女人喜欢的那种。”
“名字还记得吗?”
“呀,桑原先生怎么叫他来着?”
他回头看旁边高高地堆着电视剧脚本的桌子边的男人。那个下巴尖尖的长脸青年歪着头说:
“好像名字里有个鸟字。”
“对对,鸟……鸟……什么,想不起来了。但是鸟字是真的有。”
丹那舔了舔铅笔尖记上笔记。有鸟字的名字并不多,想想看,有鸟越,鸟伺,鸟井等,也就只能想到这个程度了。
“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呢?”
“是公司职员吧。服装很正式呢。应该是在很不错的公司工作吧。”
“原来如此。”
“不过,靠服装来判断是很危险的哦。桑原先生最近不也总穿着很花俏的衣服吗?却不是在很不错的公司工作呢。”
他大概是想说个好笑的笑话吧,自己一个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最近吗?”
“是啊,这半年来忽然变得爱打扮了,还不光是在服装上。比如中午过去只吃一碗荞麦面,现在却要叫两碗,本来是吸巴特烟的,现在却改吸和平牌烟了,不管什么事都变得花俏了呢。”
“是不是工作量大了,也就是说,收入增加了吧……”
“什么啊,反而是空闲更多了哦。他把帽子往后一戴,搞得像是美国电影里的新闻记者一样出去玩。我们想肯定是有了什么好的生财之道吧。”
胖胖的男人笑容消失了,很认真地说。这样看来,可以推断桑原是不是对什么人进行了敲诈。
丹那立刻下楼去见管理员,拿了配好的钥匙打开了两侧的抽屉。里面乱扔着杂志和周刊。打开一看,从里面掉出了自行车比赛的票。
电话不断地打来,每次都有附近的人在接,然后把电话递给要找的人。股票的买卖之后,又是电视明星的介绍,二手车的买卖者又在使劲找客户,就在这时候,丹那从牛皮纸的中型信封中看见几张报纸的剪报。在杂志的最底下像凶犯一样藏在那里,这引起了丹那的注意。
剪报已经微微变色了,一张张拿出来看,写的同样都是有关于跳进阿苏火山口的某人的报导。在东京只是随便报导了一下,但在九州岛这新闻占了很大篇幅。翻过来看,用红色铅笔写着西日本报,九州岛泰晤士报,熊本日报等报纸的名称。丹那在椅子上坐下,看了其中一则。
投身阿苏火山的东京游客
自五日起就住在山顶旅馆中的东京都世田谷区下马叮九七二〇号的石山真知子小姐(二十三岁)在七日的早上说去散步出了旅馆,然后无视于管理者的制止,跑向火山口,并跳进其中自杀身亡。当地的阿苏警察署立刻与死者家人取得了联系。据旅馆方说,石山小姐是一人住宿,在房间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条,写着“对不起,惊扰了你们”,以此看来是蓄意自杀。
她所带的两万五千圆寄存在柜台。
丹那首先想知道这报导是几月的事情。看看背面登着东大寺二月堂汲水仪式的照片和说明,可以看出这是三月的报纸。三月七号的话,在东京是杜鹃开始呜叫的时节。石山真知子为什么要抛弃春天去自杀呢?
桑原好像在恐吓谁吧。如果这个男人的话没有错的话,马奇里通讯社的自由撰稿者在敲诈就没有疑问了,但是这个敲诈者为什么毫无意义地在箱子底下藏着自杀的报导呢?丹那实在想像不出来。
丹那再没找出别的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于是准备先去见见石山真知子的家人。
04
丹那乘地铁从涩谷出发,坐上了玉川线。正午郊外的列车上,大部份都是购物回家的主妇们。坐在一个空位上,丹那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思考着石山真知子为什么要专门跑到阿苏去自杀的理由,要自杀的话,在东京附近也有很多合适的地方不是吗?
想不通的地方还有一点。年轻女性要自杀的话,一般都希望自己死后也很美丽吧。真知子为什么不喝安眠药或者瞬间发作的毒药,而要选择被烧死呢?火车到达下马之前,丹那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里面一定深藏着什么秘密。并且,他还想象着可能桑原也在探求这个秘密,而且还成了他敲诈的口实吧。
是什么把石山真知子逼上死路的呢?漂浮的阳光满满地照在丹那矮小的背上,他静静地走在住宅街上,一边思考着。
石山家是被柴篱笆围起来的日式建筑,整体看来十分雅致端庄。从外面就能看见在开满牵牛花的庭院一角,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一个石灯笼。按了门钤后拉门打开了,出来一位瘦削的老妇人,一看就让人觉得那一定是真知子的母亲。她穿着黑色的结城袖和服,雪白的头发盘上去,突显出她的高雅气质。
丹那就在玄关处坐下,向真知子的母亲打听真知子自杀前后的事情。
“这是连我们都不明白的事啊。”
她向屋里喊了上茶之后,这样告诉丹那。
“有人给她介绍了对象,对方和我女儿互相爱慕,本来准备今年十月就举行结婚仪式的,真知子也一直在扳着手指数着日子等这一天,所以当她忽然说想去旅行,急急忙忙的就离开了家,然后就传来了她在阿苏自杀的消息的时候,比起流泪伤心,我们更加觉得惊讶和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一个年轻女子端着茶走出来,拱手行了个礼。她的脸小巧玲珑,额头却很宽,给人一种很理智的印象。这如果是真知子的妹妹的话,死去的真知子也一定是个美人。
“令媛和未婚夫有吵架或是发生其他什么事情吗?”
“没有。”
老妇人好像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立刻摇了摇头。
“那是位很有人格魅力,现在来说很少有的好青年。他是个天性很爽快的男人,绝不会做让真知子悲伤的事。”
“这样啊。”
丹那做出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心里却想,不能这样简单地相信人。既然真知子的母亲也不知道她自杀的动机,只有抱着灰色的期待转向她的未婚夫比较好了。
“没有遗书吗?”
“什么也没有。”
“她出门前有没有表现出混乱、悲伤,或是叹息之类的奇怪的表情呢?”
“没有,她是开着玩笑,笑着出去的呢。”
果然女儿的死还是让她难以忘怀:每当她半夜忽然醒来的时候,大概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件事吧。老妇人这半年一定一直在思考女儿自杀的动机,可是这就像一个解不开的谜,靠这种没头没脑的对话要找出谜底是不可能的。
“顺便问一下,您知道桑原义典这个人吗?”
“不知道。”
上了年纪的母亲好像对忽然转换的话题有些吃惊似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年轻的女儿轻轻点了点头站起来。
“您不知道吧。”
“是啊,完全……”
“那么最后再问您一件事,请告诉我令嫂的未婚夫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地点。”
丹那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这样问。
“好,他叫鸟居幸彦,在K银行的外币兑换课上班,住在中野桃园的单身宿舍。”
“鸟?”
丹那不经意地反问出来,两次打了桑原的男人,名字中也有鸟字。这是偶然的一致吗?不管怎样,有必要马上见到这个男人,丹那想。
走到明亮的太阳光下,还是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戚觉。从事刑警这种职业,虽说已经习惯了访问死者家属,但还是很不愉快。与其说不愉快,倒不如说是痛苦;好像一点点地将某种有毒的东西积蓄在体内,慢慢发挥作用一样,随着年龄增长,累积下来的痛苦情绪也逐渐的膨胀起来。像今天这样的晴天还好,乌云密布的日子或是雨天就完全不行了,一整天都会觉得郁闷。
他走出门,正要通过能看见灯笼的柴篱笆时,年轻女子的套裙映入眼帘。这是刚才端茶来的女子。本以为她中途不见了,没想到却先在这里等着他了。
“我有话想跟您说。”
“小姐——”
“我叫未知子,我知道姐姐死的动机,也见过叫桑原义典的那个人。桑原先生不是在西多摩被杀了吗?看了晨报,我还想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呢……”
未知子一口气说着。深紫色的衣服让她原本白皙的脸色,看起来更显得苍白。她的嘴唇泛着漂亮的红色。
“他是被杀了没错,而我去他的办公室搜查时发现很多关于令姐去世的报导。桑原是不是以这件事为把柄,向谁敲诈呢?令姐的自杀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秘密呢?知道了这些,就一定能弄清被桑原敲诈的人是谁,也就知道桑原被杀的罪魁祸首了。我这样想着,才来拜访您家的。”
未知子慢慢地走着,丹那也继续小声这样对她说。她不愿意让母亲知道的心情,丹那也很能体会。
05
未知子先一步进了附近一个儿童游乐场,让丹那坐在这里的木长凳上,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周围都是孩子,所以即使被他们听见也不明白谈话的内容。只是,他们欢腾的声音和稚气的叫唤声,仍然不时扰乱着两人的对话。
“我拿了死去姐姐的骨灰回来后,紧绷的心情整个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悲哀带来的沉重打击;当时我十分疲惫,整个人就像病人一样。但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在上班,所以也不能一直在家休息。两三天后我去公司,看见一封陌生名字的信。一眼看去我就知道这是姐姐写的。她和我不一样,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因为是改换了名字写的,所以谁也没注意到是自杀的姐姐写的信。我装作有事的样子出了屋子,静静地在楼顶看了这封信。”
丹那点点头催促着下文。因为是女人,所以话很容易拖长:如果她要啰嗦地叙述打开信后看了哭了这些场景,那可真受不了。希望她能够早点进入话题的核心,那就好了。
“我想和我感情很好的姐姐,不会什么也不对我说就死去的。概要地从头说来,鸟居先生是姐姐的未婚夫,刚开始交往时他无意间碰到姐姐的胸垫,鸟居先生以为这是真正的胸部,就对姐姐告白说‘不是胸部大的女人无法让自己感受到魅力’,然后接受了姐姐的爱情。爱上鸟居先生的姐姐,无论如何都不能说那是胸垫,所以就到整形外科去商量了一下。医生说将硅胶注入的话很容易就变大了,在他们的劝说下,姐姐当时就接受了手术。”
看着形状很漂亮地上挺的胸部,真知子很高兴地向医生道谢了,这下即使被鸟居先生看了也不会觉得羞耻了。
但是两个月过去了,被注入的硅胶不知为什么在体内分解了,散在胸部四处,看起来就像些小的瘤子。真知子慌慌张张地去敲医生的门,医生表现出稍微有些不愉快的表情后,就一抬下巴让护士做好手术准备,在将近十个地方做了手术,把放进去的硅胶拿出来,再缝合了伤口。这次没有收手术费,反而还还给她一万圆。这是医生自己承认的手术失败,但是在真知子看来,一万圆什么也不能挽回。不,这不是金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像被砍的与三一样,胸部整个都是手术的伤口,而且拿出硅胶后还留下凹陷的痕迹,她又接受了第三次手术,还是没能回到以前的样子。
“我自己没有看过那是什么样子;姐姐觉得很羞耻,从不肯让我们看她的胸部。在这家整形医院接受手术之前,姐姐签了一张写着即使手术失败也决不会有任何怨言的声明书,事实上这样的手术本来就有百分之二、三的失败率,但是医生讲话的口吻好像百分之百会成功的样子,所以姐姐觉得这种契约只是形式上的东西,脑袋发昏地就签名了。只要签名了就不能起诉医生,而且即使起诉他,受伤的身体也不能恢复原状了。几乎所有和姐姐一样的人,都只能这样在夜里暗自饮泣而已。”
远处传来纸偶店太鼓的声音,游玩的孩子们大声喊叫着跑向外面。未知子呆呆地注视着没有扶手的滚木秋千,以这个姿势又接着说:
“对于只觉得丰满的胸部有魅力的鸟居先生,姐姐已经失去作为他爱的对象的资格了。不,即使鸟居先生改变了心意,愿意迎娶满身伤痕的姐姐,恐怕姐姐也觉得不可能被他的双手拥抱吧。因为这种凄惨的样子,连姐姐自己都不能接受。努力装出高兴的姐姐,在心中早就打算去死了。她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已经开始一点一滴地整理遗物了。”
未知子忽然看了一下丹那,美丽的黑眼眸不禁湿润了起来。
“哎,您能明白吗?姐姐想让丑陋的身体在地球上消失,所以将身体投入那炙热的粘粘的熔岩里。一定很痛苦吧……她只悄悄给我留下了遗书,这是为了告诫我不要重蹈姐姐的覆辙吧。这件事我没和父母说过,因为这是件过于痛苦的事。我将只有我知道的这个秘密告诉您,刑警先生,是希望您能为姐姐报仇。对那个医生,进行法律的制裁。”
“我了解了。”
丹那也慎重地回答。在报告石山真知子自杀的动机时,他也会十分地慎重。
“对了,那个医生是谁呢?”
“是千代田区丹波町车站前面百齐木医院的院长。”
丹那作了笔记。
“你是怎么和桑原义典成为熟人的呢?”
“并不是熟人,是他说要采访,来见我的。”
“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在姐姐死后一个多月的时候。他说这是个魔鬼医生,要大肆报导出去。说因为要写报导,所以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搅乱了,真是很痛苦啊。而且,让那种看起来很猥琐的人对姐姐的事指指点点,我觉得是冒犯了姐姐,因此觉得很不愉快。我知道这样说死去的桑原先生不太好,但是他真让我觉得是个流氓记者,也完全不能信任。”
“这样啊。但是桑原是从哪儿听说这个秘密的呢?”
“我问他了,他很得意地告诉我说,整形外科医院手术肯定有失败的例子,这可以作为好的材料来报导吧。他这样想着,就去接近护士小姐。傍晚,他布下网,抓住一个口风很松的护士把她带到咖啡厅,女人都多嘴,只要适当地煽动一下,什么都会说出来的。”
未知子轻蔑地扬了扬细细浓浓的眉毛。
“好像就是这个护士小姐告诉他有个手术失败的患者自杀的事情。听了这个,那人立即就去了国会图书馆,查了新闻报导确认了此事,然后到了我家。”
他一定把这个报导悄悄剪下来了。桑原就是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人。
“谢谢,我明白了。我马上去查。这件事请不要对任何人讲。”丹那说道。
“好,我保证。”
“我也会对令姐之死的真相保持沉默。换个话题,令姐的未婚夫鸟居先生是不是喜欢运动而被晒得黑黑的呢?肩膀很结实……”
“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她带笑的眼光中,一瞬间闪过明亮的充满感情的光辉,然后马上又消失了。这些都没有逃过丹那的注视。他越来越期待访问鸟居幸彦了。
照射在肌肤上的阳光渐渐弱下去。看看表已经近四点了,不赶快的话鸟居说不定下班了。丹那再次道了谢,若无其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K银行本部在日本桥的室町。冰冷的大理石建筑映着漫天的晚霞,变成了暖暖的色彩。深绿色的铁门耸立在外玄关处。丹那从旁边的一般出入口走了进去。
昏暗的廊下坐着一个警卫,在墙的那边,传票的声音和拨算盘声交织混杂着传了过来。这些声音在通风的天花板反射下,形成了奇妙的回声。带着对每天都给人计算钱这种不幸的职业的同情感,打完电话后的警卫放下话筒,爬上五楼的兑换室去报告鸟居说有客人。丹那吃力地跟在后面,爬上了擦得光光的坚固的楼梯。
打开门一看,这是间只能放进五张桌子的小房间,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坐在靠近入口的椅子上,除了他之外就再没别人了。
“我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
寒暄过后,丹那沉着地说。殴打桑原的到底是不是他呢,现在丹那还不知道。
“看来您好像没空的样子。那么,请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就好;您认识叫做桑原义典的这个男人吗?”
“是的。”
很干脆的口吻。
“冲进京桥办公室打他的人是你吗?”
“是的。他是个流氓。正因为有他那样的家伙,正经的自由撰稿人才会感到为难。”
“你到底为什么要打桑原呢?方便的话能告诉我理由吗?”
鸟居坦率不隐瞒的态度让丹那很安心;丹那移动了一下椅子采出身子。鸟居拿出烟请丹那抽,并为他点上火,然后站起来打开天花板上的灯。在昏暗发白的日光灯灯光下,鸟居宛若雕塑般的黝黑面容和秀丽的浓眉,轮廓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丹那心想,这真是张让异性喜欢的脸啊。为了不失去这个男人的爱而求助于整形医师的真知子的心情,丹那觉得好像可以理解了。
“最初的起因是桑原对石山未知子小姐进行流氓骚扰,我听到之后就开始注意桑原了。结果那家伙因为记仇的缘故,写了我的报导,说中小企业给我提供女人,我才借钱给他们。当然这是没根没据的事,可是对方是很狡猾的人,所以要揪出他的小辫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不管怎样,认识我的人看了这个报导之后,都觉得他是在写我。我曾要求他取消这篇报导,但他不听,所以我就打了他。”
从鸟居的话中可以察觉,他知道丹那认识石山未知子这件事;所以丹那判断,在他来之前,鸟居已经和她取得联系了。
“这只是第一次对吧?”
鸟居一瞬间显出吃惊的表情。原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他用惊讶的神色看着丹那。
“的确如此。因为之后桑原又写了,所以我才打他的。”
“桑原之后就这样闭嘴了吗?”
鸟居沉默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不,他还在写。”
“这次你没打他了吗?”
“是的。”
“所以你就换了另一种方式,杀了他,不是吗?”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鸟居的口吻第一次变得如此激烈。他的鼻孔激烈的一张一合,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丹那心想,以这男人的个性,要是他生气了,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开始我想去大骂他一顿,但是后来觉得自己没有那种精力去跟他耗,于是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我是可以相信你,但是别人可能不见得吧。你有很充分的动机,大家一定都觉得是你干的。”
桑原被杀的时间推定为大约一周以前,具体说来是在他去上野的十七号晚上到十八号这段时间。丹那询问鸟居这两天的不在场证明,鸟居没听到最后就摇着头说:
“要答出这点,很难啊。我没办法回答出让您满意的答案。那段时间中,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就是去逛商场。您如果说这是谎言,说我用这段时间杀了桑原,我也没证据反驳啊。”
鸟居说罢之后,将头转向一旁,无精打采地凝视着墙壁。在他强壮的脸上,丹那可以清楚看见不安的黑色正像涟漪一般扩散开来。
06
在福生署的搜查本部,就像固定的公式一股,几组刑警各自成对,在自己管辖的地盘进行盘查。这点即使在丹那发现了可能性较大的嫌疑犯后也没有变化。
第二天,丹那集中精力调查了百齐木医生的存款金额,终于查清这半年间,每隔一定时间他就会从东都银行的日本桥分行提领出十万圆的存款。这就证明他被谁敲诈的推测是有可能成立的。
另外,森刑警那一组去见了医生的朋友。从那位在目黑开眼科诊所的大学同学口中得知,战争中百齐木在拜岛的军事研究所工作过。拜岛就是现在改成昭岛的那个城镇,位在秋川的入口处,,从对秋留一带的地理勘查,可以得知这点。
作了这些准备后,丹那和福生警署的岛村刑警一起拜访了千代田区丹波町的百齐木整形外科医院。这是二十七日中午十二点半刚过不久的事情。听说整形外科医生一般都很忙,所以专门选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来拜访。
在路面电车站正对面,有块用片假名写得很大的“百齐木医院”的气派招牌。但是正面的入口被悄悄关上了,在涂着白色漆的门上挂着让患者从旁边楼之间的巷子转弯进来的地图。这是为了让患者可以避人耳目地出入。
“丹那先生,这是价目表吧。”
丹那转过头。白板上涂着黑色的涂料。
“隆鼻一万四千圆,割双眼皮一万一千圆,鼻子没什么好说的,这一万一千圆是两只眼睛的价格吗?”
“你想做吗?”
“我单眼皮就行了。这些钱还不如拿来喝酒。丰脸术一万八千圆,丰胸手术三万五千圆……呀,这位石山真知子小姐做的就是这个丰胸手术吧。”
“但是女人真是很强啊。我连去牙医都会害怕呢。”
“我是在有本杂志还是什么书上面看到说女人对痛觉比较迟钝;不过与其说迟钝,还不如说是厚脸皮,我老婆就真的是这样。”
他抚摸着圆形的、往中间变细的下巴笑着。因为丹那他们不是患者,所以不从旁边而是直接打开了正面入口。亚麻色的毡毯铺在走廊上,左右的房间是预备室吧,好像没有人的样子。喊了两三声,终于从里面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一位穿着白鞋的护士走了出来。没精打采的苍白面容上浮现出吃惊的表情。
“那个,患者的入口是——”
“我们不是患者;我们是想见见医生的。”
丹那遮住发红的脸。如果我现在说自己是来做隆鼻手术的话,会变成怎样呢?
“医生在吃饭。”
“那就等他吃完也可以。我们有话一定要跟他说。”
递上名片后,已经进去的护士再次出来,把二人领进了左边的房间。那是一间什么装饰也没有,空荡荡的房间,白色的墙壁更让人增添了这种空荡荡的感受。丹那与岛村看着彼此,沉默不语。
等了约十分钟以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门打开了,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光泽很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男人的年龄大约四十二、三岁吧。身材中等,体格结实,动作则是很端正沉静。
“我是百齐木。”
瞟了一眼丹那的名片,他自我介绍了一下。
“您是为桑原义典而来的吧?”
丹那和岛村一瞬间都惊了一下。
“是的,但是……”
“我看了报纸。连我发的电报都被写上去了。”
医生从口袋里拿出和平牌香烟请他们抽,察觉到没有烟灰缸,于是打开门让护士拿了一个进来。
两位刑警又觉得很意外,一直注视着给烟点火的医生的手。先不说打电报的人有点歇斯底里,刑警仅从字面看就觉得那是女人打的。
“那么,我们就从那个电报开始问起吧。在开始问讯之前想向您说明白,因为这关系到杀人案件,可能会问到一些比较深入的问题。”
“请问吧。”
“你为什么会给桑原发那样的电报呢?”
“因为我到仙台开例会,他追着来向我要钱。我到现在已经给那个男人很多钱了,就像齐格飞身上的树叶痕迹一样,我也有我的弱点,所以被敲诈了,也只能当成是缴税般闭着眼睛把钱给了他。但是他太过得意忘形,居然追到仙台来敲诈我,这不是太过分了吗?这时候我按他所说的给他开了支票,桑原浮上微笑抬着头走后,我忽然觉得很愤怒。难道我一直都要照他说的办吗?其实我在例会上要发言的稿子也还没写,有点焦急,所以回到寝室,想了一会就发了那样的电报。后来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孩子气。”
医生磕了磕烟灰,瞟了一眼手表。
“被桑原敲诈是不是因为在阿苏自杀的石山真知子小姐的事?”
这次轮到医生吃惊了。原本气色红润的脸色一变,面向丹那,眼角细长的眼睛往上一扬。丹那简直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您知道的话就好说话了。我不知道桑原从哪儿打听来的。今年的四月左右,他拿着剪报来恐吓我,说如果不给他钱他就把这个卖给周刊。这不光是手术失败,还让患者自杀了,所以我在内心把这事看得很严重。”
“嗯。”
“我有野心的。想把这家医院开大,想打进丸之内或是银座的地盘。要除去世间女人因丑陋而戚到的劣等感,让更多人能够幸福快乐,这是我的夙愿。所以,不能让人拿着偶然手术失败的过失作为恶意的材料去宣传。接受手术的人自杀了,一定会得到世人同情,然后不明白事情真相就把我作为坏人。对医院的非难声浪变强烈之后,患者肯定会减少的。”
“是。”
“所以我立刻堆出笑脸,心里决定就按照他的要求去做。这之后对桑原也绝对没有停止微笑。和他一起打高尔夫球,去酒吧喝酒,带他去旅游,全是怀柔政策,第三者看来肯定都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医生说一个月给他十万圆,这对医院的收入来说也是比例很小的。
虽然这是个加上院长也只有三个人的小医院,一天的收入少说也有十八万圆。
医生坦率地把医院的收入和盘托出是为了暗暗强调他不可能杀害桑原吧,但是桑原知道整形外科的内情后会把竹杠敲大,金额会翻倍也说不定。医生还是有杀桑原的动机的。
“我们想更详细地问问你的行动。百齐木先生,您是什么时候去仙台的?”
“请等一下。我去看看笔记本。准确地回答您比较好。”
医生这样说着走了出去,又很快拿着列车时刻表和黑色牛皮纸的笔记本回来了。
07
“可以吗?”
他把笔记本和时刻表在桌子上摊开,目光投向在作笔记的岛村年轻的脸,岛村点了点头,于是他再次开口:
“我坐了十六日的夜行列车去仙台。乘的是二十一点五十五分开往仙台的一三三号列车。到仙台是……等等,啊,是第二天早上的七点十五分。到了那边之后我马上到住宅街,找了间安静的旅馆。泡澡之后吃了早饭就休息了。因为是第一次到仙台,就悠闲地出去逛了逛。十七号是星期日,例会是十八号星期一开始开。”
岛村认真地记录了医生的话,因为医生说得简明扼要,所以记录起来很方便。
“桑原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他说是比我迟两小时离开的上野,所以我想是乘二十三点四十分开往青森去的列车吧。也就是十点十三分到仙台的一一七号列车。”
在岛村舔铅笔时,医生微笑着把头转向丹那。
“不知为什么,现在东北地区的列车被当成晚娘的小孩一样。我本来是想坐快车的卧铺车厢去的,但下午两点后到仙台那边去的快车一辆也没有,就算夜行列车也没有一辆是有卧铺的,这真糟糕。这都是萨长军阀在取得天下时,对我们敌对一方的东北人民采取的彻底冷淡待遇吧。现在都还在继承这样的传统。”
岛村抬起圆圆的脸,百齐木医生才注意到,马上转入正题。
“十一点过我一出旅馆,桑原就来了。我简直没想到在仙台能遇见他,还一边想着是不是和他长得像的男人呢:结果才刚走过去,他就对我大喊‘医生’,叫住了我。我很吃惊,问他上哪儿去,他说是追着我来的。他说他给会场打了电话,知道我住在北一号旅馆。”
医生卷起白衣的袖子看了看表,受他影响,丹那也看了下表,时间是一点十分。
“不好意思。”
“没关系。既然来了,就把话说完吧。这时,桑原那像被煤染黑一样的肮脏脸上就露出暧昧的微笑说,他瞒着老婆,和在新桥的小吃店认识的女人在涩谷的公寓同居了。我说:‘很好啊,真是有身份的人。’我露出讽刺和厌烦的表情,但又立即压抑下去了。结果他说:‘一点都不好,这个女人在别的地方又交了个小白脸,那个小白脸不知是哪里来的流氓,他恐吓我,说要把这件事情让我老婆知道。’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自己在敲诈别人,却遇到这样倒霉的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的脸色应该已经难看到发青了吧。他面向电车大道走着,说要我给他二十万。如果不给对方二十万息事宁人的话,他的生命就有危险。能救他的想来想去只有我了,他是这样说的。”
为了重新点支烟,他沉默了一会儿。打火机卡地一响,红色的火焰冒出来。岛村不知为何叹息了一声。
“当然,我拒绝他了。这不关我的事。”
“就是啊。”
“于是桑原一下就变了态度,翻着白眼要挟我说,‘你忘了那件事吗?我把那件事暴露出来的话,你可就无法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席例会了吧。不管怎样,你杀了一位正要结婚的小姐’;他尽说这些难听话。忘了告诉您,例会是每年秋季举行,全国主要的整形外科医生聚在一堂,发表研究论文。去年是在广岛开的。”
“这样啊。那么,最后你给了他钱没有?”
“没有,因为是在出差,没带这么多钱。没办法,只好当场给他开了价值二十万圆的支票。”
两位刑警又对视了一下。桑原的尸体上没发现支票。难道桑原一到东京第二天就把支票兑换成现金了吗?或者是犯人从桑原的尸体上把这一笔金额庞大的支票偷走了?
“桑原马上回去了吗?”
“是啊。他带了本时刻表,说赶快点可以坐上十二点七分的上行列车,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整个人的打扮很轻便,身上只背了个背包;他就像往常地,把包包背在左肩然后走了,这是我见到他最后的样子。”
“然后你就打了电报吧?”
“是的。怎么说呢,觉得好像被人割去身上一块突出的肉,这太过分了,我觉得自己被耍了,很生气,总觉得非得追上去大骂他一顿才能出气,但是我已经没时间了。当我赶到车站时车已经走了,所以我回去,让服务员打了电报。”
“那是几点钟的事呢?”
“十二点十分还是十二、三分吧。”
丹那看了一下膝盖上的笔记本。尸体口袋中电报的时间是午后o点十五分,这首先可以判断医生的话是正确的。
“然后您做了什么呢?”
“我到了青叶城遗址。我觉得把《荒城之月》的诗碑除去比较好,还不如换成《天地有情》或是其他的作品。”
很不巧,丹那对诗没有兴趣。
“直到傍晚我都在街上玩,从东一号街开始,沿着芭蕉十字路一带的繁华地区走着。真是文化之都啊,那里有很多书店。”
“那您什么时候回旅馆的呢?”
“七点钟左右吧。我记得晚饭很好吃。其实也就是很饿了……”
“例会开到几号呢?”
“二十二号闭会。我坐当天的夜行列车回去的。”
丹那在心中数着日子。
“十七号到仙台二十二号回去就是待了六天,在这之间您离开过仙台吗?”
“没有。”
“没有吗?”
“是的,一直在仙台。”
这是百齐木院长第三次看表了。丹那止住话,为自己打扰这么久而弯腰道歉。
走出去一看表,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如果在这时间中给一个患者的胸部注入硅胶的话,医生又会得到三万五千圆。丹那他们这样计算着给百齐木带来的损失。
“一个月的薪水呢。”
比较着自己的薪水,丹那一边走在人行道上一边小声说。岛村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丹那,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08
丹那首先到本部彻底地调查了鸟居的行动。在银行上班时虽然没有问题,但是下班后,他是在哪儿干了什么来打发时间的呢?他们以他的日记记录的事情为主,认真地搜查着。但是逛商场或看电影等这些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要作为证据很困难,所以过了好几天还是不能断定他有罪无罪。
另一方面,从二本松电报局送来的用铅笔写成,白纸黑字的电报原稿一到,就立即拿到鉴定科去了。三天后的十月一日,鉴定结果表明是桑原义典的笔迹没错。这显然是桑原本人发的电报,但桑原是一个人乘车,还是有人一起呢?为了查明这点,丹那去尾久的车掌休息区,问了当时的车掌。
高原车掌瘦瘦的,看起来制服很合身。他说马上要到乘车时间了,一边说话一边匆忙地刷着制服。调车场里传来了蒸汽火车的呜叫声,四周紧张的气氛更加被煽动起来。
“那个嘛,已经过了近两星期了,所以有些地方记不清了。”
他一边专心地挥袖子上的灰尘一边说。
“原稿纸是我给他的。桑原先生说要用这写电文。后来,我帮他把电报发向了二本松局。就这样。”
“有人和他一起吗?”
“据我所知没有。”
“在旁边没有奇怪的男人吗?就是说,你有没有看见盯上被害者的犯人?”
“这个……”
“不一定是男人,女人也有可能。”
车掌歪着发型整齐的头。
“没注意到呢。”
不管怎样,这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记不清了也是理所当然。
“到时间了。”
车掌一边说着,一边把刷子插进口袋里。
火车发出震动大地的响声通过时,从玻璃门的空隙中飘进了煤烟,狭窄的室内立刻染上了黑色。
未知子觉得鸟居幸彦是个优秀的男人。说起银行职员就会让人联想到苍白的豆芽菜型男人,但是鸟居不是这样,肤色呈褐色,胸幅好像穿了护胸一样厚实,粗粗的手腕上长着黑毛,看上去好像高中体操教师,但又有着他们没有的都会男子的洗炼感。
一开始未知子很恨鸟居。虽然这样说有点主观,但把姐姐逼上死路的根源就是因为鸟居说他喜欢丰满的女人,所以她相信杀死姐姐的犯人就是鸟居。
如果要赞美女性的话,有很多充满知性的话语可用。未知子看了姐姐的遗书之后就判断鸟居是没有内涵的男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姐姐会被这样的男人吸引。
她改变对鸟居的看法,是在桑原说要采访来到她家之后。即使话说完了,桑原也不打算走;这时他的眼光一变,突然伸过手来抱住未知子,强行亲吻。没剃光的乱七八糟的胡渣扎在未知子的脸上。
未知子大叫着,这时,正在屋内和母亲说话的鸟居听到之后跑了过来,很轻松地把桑原拉开了。看着夹着尾巴狼狈逃跑的桑原,这时候,她忽然一点也不觉得鸟居的态度粗鲁了。未知子从此改变了对鸟居的看法。
现在未知子还瞒着母亲和鸟居见面。和姐姐的未婚夫交往,传统气质的母亲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呢?所以她不能坦白地对母亲说。
这天中午,未知子来到约好的一家咖啡厅。她到这里是要见幸彦和一个记者,那人是幸彦学生时代的朋友。从这个记者那里,她得知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证实了,因此当局正在计划加紧调查幸彦一个人。她这次来就是为了了解详细情况。
“在这边!”
一看到未知子的身影,幸彦就朝她招手。桌子上放着两个空茶杯。
“刚才我朋友忽然有急事,所以就匆匆忙忙的先离开了。他请我代为向你问好。”
“太可惜了。公交车在路上忽然故障,所以我没办法及时赶到。”
幸彦再叫了杯咖啡,点上烟盘上腿。
“听他说,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我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是清白的,就没什么好怕的,但面对警方,光靠天真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嗯。”
“所以我们必须采取对抗手段自己来保护自己,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
未知子犹豫地说:
“你有证明自己清白的方法吗?”
“没有。但是反过来可以瓦解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我朋友说,嫌疑犯就是我和他两人,如果这当中我是清白的话,那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就一定是假的。”
“你的记者朋友这么说吗?”
“是的,他叫竹田。他说警方必定遗漏了什么地方,所以认为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如果不想束手就擒的话,就必须自己去彻底地调查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证明它是伪证。”
外行人能做得到这种事吗?未知子没把胸中的疑虑表现出来,而是鼓励幸彦说:
“我可以帮你。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呢?”
“他说到仙台参加研究会了。十七号早上到,二十二号晚上走的。这之间只在研究会现场和旅馆之间往返,其他地方哪儿也没去。”
幸彦看着记载着竹田的话的笔记,详细地说。虽然口气很从容,但未知子还是看得出,他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僵硬了起来。
09
鸟居向银行请了三天假,乘上十月七日星期六的“初雁”号车和未知子一起前往仙台。未知子跟母亲撒了个谎,说她要去拜访学生时代朋友家里开的芥子人偶工坊就出门了。
幸彦和未知子在列车中都没有谈论这个案件。两人都是第一次去东北旅行,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聊着未来的希望。但是随着常盘线和东北线合流,接近仙台时,不知道从谁开始,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果真可以顺利地进行吗?这种不安就像吸了墨汁的海绵一样黑黑沉沉地压上他们的心头。
两人从仙台的出口下了车,在夜幕快要降临的街上走向北一号的钵山。
因为事先打电报预约好了两个房间,两人准备在这里住上一夜两夜,彻底地向调查百齐木的不在现场证明挑战。坐在藤椅上向外面看时,女侍端来了茶和橙香饼,并把炉子里的炭加上了。
“不愧是北国啊。在东京炉子都还放在库房呢。”
幸彦坐在桌子前,一边啜着茶一边对女侍说。
“对了,上个月中旬有个叫百齐木的人从东京来到这里来住宿吧,我想和当时负责他那边的服务人员谈谈关于他的事。不用急,等她有空的时候再过来就可以了;请转告她来我房里好吗?”
“好,您是要找阿峰姐吧。之前东京的刑警先生也来了,问了好多问题才回去。那位客人怎么了啊?”
年轻的女侍红红的脸上充满了好奇,当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又停下来盯着幸彦。
“也没什么大事,但是和我们两人有很大的关系。”
幸彦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99lib?脑的话,不过女侍倒是表现出理解的样子说:“是这样啊。”然后点了点头。
“那,我就去告诉阿峰姐了。洗澡水烧好了,请二位入浴吧。”
“不用了,我们还不是那样的关系。”
幸彦慌张地说着,结果一不小心被茶呛到了,激烈地咳嗽起来。
泡完澡吃完饭后,当他们正在看河北新报时,听见拉门外传来了声音。一位肤色白皙,年约四十余岁的旅馆女侍走了进来。那面具一般的脸上缺乏表情,但是从某处却能看出高贵的气质,动作也很沉稳。
“在您百忙之中打扰您了真是对不起,但是真的有一定要问您的问题。”
幸彦端坐好将穿着棉袍的双脚盘好。未知子就喜欢他这种很有礼貌的动作。
“百齐木先生就是这照片上的人吧?”
拿着从报社洗来的照片,幸彦问阿峰姐。
“是的。”
“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呢?”
“上个月十七号早上。”
“然后他做了些什么呢?”
“泡了个澡吃了饭,然后叫了个按摩小姐按摩了一小时,说是坐了一晚上车,肩膀很疼……”
“好像他中午左右有出去吧。”
“是的,在十二点之前。我问他午饭怎么办呢,他只说‘在外面吃’就走了。”
因为之前刑警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所以阿峰姐对当时的记忆能够比较鲜明地想起来,话也说得很流畅。
“他走了二十分钟后又回来了,突然回来说想打电报,问电报局在哪儿。我当时在前台,他的表情很怪异,好像在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似地。我说可以让掌柜去打电报,只要用这里的电话就可以了。百齐木先生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这电报的内容可能有点怪’,但还是指示我们就照着发出去。”
“那么掌柜打了吗?”
“打了,他把电文和地址写好了。”
“是什么电文呢?”
“因为是很奇怪的句子所以我还记得,就是,‘再也不想见到你’……”
“电话是谁打的呢?”
“掌柜。之后那位客人付了钱又出去了。我告诉他怎么去青叶城和芭蕉十字路还有早饭的时间。”
女侍说的和在银座咖啡厅听竹田说的完全一样。百齐木激动地回去是在给了桑原二十万圆支票之后,不知道内情的掌柜看来很奇怪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看来,发电报的时间是在十二点十五分左右。
“晚上他几点回来的呢?”
“七点左右。好像心情也不太好,洗手的时候,说这里的孩子把口香糖黏在他身上了,把掌柜叫来狠狠骂了一顿。那孩子喜欢吃口香糖,总是唧唧歪歪地嚼着,才干出这样失礼的事,不过这次他倒是哭着说不是他干的。”
鸟居点着头听着,接下去就是有关不在场证明最关键的十七日晚上到十八日整天,百齐木医生的行动。
“骂了掌柜之后,他又做些什么了呢?”
“他说他很累,要我赶快铺床。九点左右就睡了。”
“那他是早上几点起床的呢?”
“七点。他住宿的时候每天都是七点按时起床的,说是九点要开研究会。”
如果他九点睡觉七点起床的话,医生从人们视线消失,算起来就正好十小时。但是从仙台到东京,就算坐快车一趟也要六、七小时,十小时的话怎样也赶不回来。
幸彦于是把视线放到百齐木十八日的行动上。但是从女侍的话中来推敲的话,还是没有犯罪的机会。为了赶上九点的例会,百齐木八点半出门,下午四点开完会后又马上回来了。吃完晚饭整理下笔记,叫人按摩按摩,十点就睡觉了。他说第一天要去好好观光,但是连散步也没出去。
“他从研究会回来时是四点半左右吧。”
“是的。”
就是说整形医生不在旅馆的时间是八小时。但是以这时间来算,也不可能谎称出席研究会而前往东京。不管白天晚上,百齐木都没时间犯罪。
“对了,他有没有可能是坐飞机的呢?”
一直沉默着听他们说话的未知子忽然插嘴了。
“对,就是这样。”
鸟居赶紧从包里拿出时刻表,从仙台到东京坐飞机只要一小时四十分钟。如果有适当的航班的话就有可能作案。
“虽然有可能,但是全日空每天只有一趟航班。”
“说不定他就是坐这班飞机呢?”
“不,这也不可能。”
幸彦仔细看着铅字,语气沉重地说。
“这班飞机是十五点二十五分飞出,十七点到达羽田机场。但是十七点这个时间,他已经从研究会回到旅馆了,正在泡澡呢。”
“啊,是啊。”
“并且如果要搭飞机回到仙台,必须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的九点。他肯定不可能坐飞机的。”
幸彦失望地耸耸肩,从对百齐木不在场证明的调查来看,他一步也没离开钵山旅馆,因此这不在场证明可说是十分简单的成立了。
同时,这也意味着要否定这些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未知子全身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10
第二天是个雨天。两人从包包里拿出折伞和雨衣,去拜访了例会会场,并问了住在仙台的出席例会的医生,认真地调查着百齐木的行踪。
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不光是有问题的十八日,直到研究会的最后一天,百齐木都一直有出席,这愈发明显地看出,他并没有往返于东京的空闲时间。唯一的一个收获就是,在十七日早上有个言语粗鲁的男人打来电话,问百齐木医生的宿舍在哪儿。会场的女?99lib.服务员告诉了他们这件事。也就是说,越调查就越觉得百齐木的话都是真的。幸彦他们不但没能动摇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反而进一步确认了它。他们感到心里像吸了水的鞋子一样沉重。
拖着沉重的脚步,两人在路过的咖啡厅坐下,隔着宽阔而湿润的路面,对面县政府的大楼被烟染得黑漆漆的。
“你说,百齐木先生真的是无罪的吗?”
“是的,没有疑问了。”
“那样的话,杀死桑原的人到底是谁呢?”
“是啊,是谁呢……”
幸彦也觉得很失望。舌头很沉重,连话都懒得说了。
“总之我们要找到那个人啊。不然的话你就会被当成犯人的。”
“嗯。”
“我们去见为桑原打电报的车掌,问问桑原周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吧。”
“嗯。”
他生硬地回答着。因为他听竹田说过,车掌说不记得有这样奇怪的人。他喝了一口红茶,正想说话时,未知子忽然表现出想起什么一样的表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幸彦吃惊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我去打了个电话。”
过了五分钟,回来的未知子说。她把放在地板上的伞撑起来,用手缉擦着白皙的手指。
“我打电话到仙台车站,问了那位车掌现在在哪辆车值班。非常巧的,他会搭乘明天的一三〇号列车。”
未知子用兴奋的声音报告着。说如果回到东京了要去访问他就很麻烦,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列车中间他各种各样的问题。幸彦愈发没有发言的机会了,他一点也不想坐每个站都要停的慢车,但也只好忍受着坐到上野。
“那么我们回到旅馆吧,吃点晚饭养足精神。”
他拿着票蹒跚地站起来,用随便的口吻说。
第二天的大雨夹杂着黄沙落了下来。一三〇列车要晚三分钟到,也同样晚三分钟出发。幸彦马上敲了车尾车掌室的门,说有想询问的事情,如果有时间请到我的座位来。因为是雨天客人很少,所以幸彦他们坐的车厢空荡荡的。可以慢慢地说话,未知子为此感到很高兴。
高原车掌在列车到达白石车站时来到了幸彦和未知子所在的车厢。他是个高瘦的男人,瘦削的脸颊上戴着眼镜。
“其实我们是想问关于这个人的事情。这对我们来说关系重大。”
未知子给车掌看从竹田那里拿来的桑原的照片。车掌凑近看了一下,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
“这是谁啊?”
“您看,就是您把电报给他的那个人啊,之后让您打电报……”
“啊,那个穿着花俏的黑白风衣的人吧。说是在东京郊外被杀了……是吧?”
未知子回答说:“是的,话可能说得很长,您还是坐下吧”,不过高原车掌却没有坐下的意思,还是一直站着。
“这个人是搭乘哪节车厢呢?”
“旁边的二等车厢。进来后靠近左侧99lib?的座位。”
“你把电报给他了吧?”
“是的。发车一小时后,列车进入了濑上车站,我是在那个站停车的时候拿到的。一开车,我马上拿着这个去找桑原义典先生,那人接到电报很惊讶地看了一眼,小声咂舌地骂了一句‘畜生’,我想他真是个粗鲁的人,所以印象还满深刻的。”
说话对象是年轻女子,车掌也变得能说善道了起来。幸彦完全交给未知子,自己沉默着;不过,本来也就没有自己可以问的问题。
“顺便,他就给自己家也打了电报是吧?”
“是的。他说要打电报但没有纸,我就给了他纸,告诉他车掌室在哪里,说可以在那里打。于是到了福岛,他马上就拿着纸,给二本松打了电报。”
列车放慢了速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敲打着窗户的雨声,听起来越来越激烈了。
虽是很小的站,列车却停了很久。当未知子问起时,车掌回答说,这是在等快车追上来。
“是十二点五十分发车的叫做‘阿贺野’二号的普快。一年前才开通的,是开往新泻方向的。在这之前,要往新泻必须到郡山换乘盘越西线。东北列车的不便现在正在慢慢改进,虽然比较慢。”
车掌在这样闲谈的时候,从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夹杂着雨声开始响起,越来越大,在灰色的视野中,黄色中夹杂着鲜艳红色条纹的车体横向笔直地溅起水花飞驰而去。
“这列车真短啊。”
“四节车厢组成的。因为客人的数量也没多少。”
正说着话时,一三〇号列车也开始动起来,加快了速度。车掌张开双脚保持平衡。
“那个人周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情况呢?被谁纠缠啊,被谁监视之类的……”
“这种事刑警先生也问了,但是我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但是有件事由于当时没时间了,所以没有告诉刑警先生。那是件稍微有点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幸彦忽然有了兴趣,放开盘着的腿,转过如雕塑般的黑脸看着车掌。
“桑原先生给我电报费时由于没零钱了,给了我五百圆钞票让我去找零钱。”
“……”
“但是我们是禁止收小费的,于是向二本松打了电报之后,我就拿着零钱去找他。但是这时候桑原先生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有个好像刚从这一站上来的老婆婆坐在那里。她一看见我就猛烈的抱怨着。”
“啊?”
“我想怎么了,她说座位上有黏乎乎的东西黏到她衣服上了,要怎么办?怎样跟这位农民婆婆说她才能理解呢,我觉得很为难。”
又偏离了话题,未知子只好充满同情地说:
“真麻烦啊。”
“是啊,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了,我问她说:‘旁边的客人,就是穿着风衣的人怎么了?’她说:‘在福岛看到他之后就再没上来。’真是让人担心的人啊,我这样想着,就从盥洗室开始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找他,但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想,这样的话,他一定是把原稿纸交给我之后,就在接下去的车站下车了。”
奇怪。下车后自己去发电报不是很好吗?也不用多给车掌四百圆左右的小费了,幸彦想。也许不是下车了,而是在车上没找到他吧。
“福岛接下去是哪几站?”
不过,未知子好像并不觉得这样很矛盾。
“金谷川、松川、安达……就这几站吧。”
这样说着,车掌说马上要到福岛了,于是戴上帽子出去了。
11
“我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
一会,未知子忽然这样说。
“什么?”
“刚才车掌说的话啊。座位上有黏乎乎的东西,你觉得是什么呢?”
“那个嘛,是糖吧?”
幸彦对甜食没有兴趣。他想,女人真会拘泥于无聊的事。
“如果是糖或是巧克力的话很容易就可以弄掉的。这样的话那婆婆也不会那样生气吧。”
“那你说是什么?”
“黏在衣服上就一直弄不掉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口香糖。我有次刚做的套裙被黏上口香糖,都想哭了。”
“这样啊,那玩意一黏上就很难弄掉呢。”
幸彦随便附和着,不过还是对讨论零食兴趣缺缺。
“我说奇怪的不是这个。如果黏到老婆婆身上,也一定会黏到桑原身上吧。另外,百齐木在旅馆也被孩子黏上了口香糖。同样在十七日,一个嫌疑犯和被害者衣服上都黏有口香糖,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幸彦不知不觉靠近了身子仔细听着。这个小小的天真少女展开这种逻辑推理的样子,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真的是偶然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多了?”
“是有点。”
“那么要把这个偶然变得不是偶然,要怎样解释才行呢?”
“嗯。”
“我这样想。回到旅馆的百齐木先生,因为知道那个孩子经常嚼口香糖,就想一定是他弄的,但其实是在列车上黏上的。”
“这样说来,桑原和老婆婆坐的座位,百齐木也坐过?”
幸彦的言语中充满揶揄。这样解释太依赖偶然性了。女人都是这样,未知子也是总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歪曲事实,自己却没注意到。
“你想想看,百齐木在宿屋打电报是十二点十五分。这时这辆列车才从仙台出发呢。”
两人的对话在列车进入福岛站后就中断了。未知子沉默着看时刻表。上上下下的乘客扰乱了车中宁静的空气。但是发车以后一会儿之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百齐木先生要追上这辆列车也不是不可能的。刚才‘阿贺野’二号普快不是追上来了吗?他如果坐那趟车就可以啊。”
未知子说着,在幸彦膝盖上摊开时刻表,一三〇列车和“阿贺野”二号九〇六列车的时刻表如下。
| 发车时间 | 130 | 906 |
|---|
| 仙台 | 12:07 | 12:50 |
| 白石 | 13:18 | 13:30 |
| 越河 | 13:54 | |
| 贝田 | 14:12 | |
| 藤田 | 14:21 | |
| 桑折 | 14:32 | |
| 伊达 | 14:39 | 13:59 |
| 濑上 | 14:44 | |
| 福岛(抵达站点) | 14:52 | 14:09 |
“那么,如果他从旅馆出来马上去仙台站坐上‘阿贺野’二号,就有充分的时间赶上。并且他如果在伊达车站下车,等上四十分钟不就能乘上一三〇列车了吗?”
这样说来还真是如此。幸彦觉得,不能笑着把未知子的说百齐木坐上一三〇列车的话当成无的放矢。
如果百齐木搭乘了一三〇号列车,那他到青叶城观光就是谎话。他一出去马上又回到旅馆让掌柜的打电报,用怀疑的眼光来看,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可能乘坐一三〇列车,这是一种无言的暗示。
不知为什么,幸彦在心里已经无法否认百齐木乘坐了一三〇列车的可能。受未知子的刺激,他也在追问这个疑虑。
“你看,百齐木打电报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大的矛盾。你没觉得吗?”
深思了一会儿之后,幸彦忽然转过头望着未知子大声说。
“是啊,他明明转到了一三〇列车上准备去追桑原,为什么还要给他打电报呢?”
“对,就是这样。如果要责骂桑原,直接当面教训他不是更好吗?比起连桑原的一根指头也动摇不了的一封电报,那样不是更有效果吗?他为什么要打电报呢……”
这样想来,那封电报的目的绝不是百齐木说的那样,而是别有用意。
“他在旅馆打电报,主要是为了强调自己没有乘坐十二点七分开的一三〇列车。但是如果光是为这个目的,他也没有必要给桑原打电报啊。他可以打给自己的医院或是家里不是更好吗?如果桑原看了电报很生气把它撕碎了的话,那么记录十二点十五分这个重要时刻的证据不就没有了吗?”
“是啊。所以他给桑原打电报一定还有更加有利于他的目的。”
幸彦也同意未知子的说法。但是这个答案很难想出。列车过了金谷川,进入松川。站台对面也停着下行列车,穿着雨衣的站长同时要接两辆车,非常繁忙。两人也显示出思考累了的面容,呆呆地望着雨中小站的风景。
“喂,我们这样想怎么样?”
列车开动后,未知子说。
“他打电报的真正目的,会不会是为了明确给人桑原在这辆车上的印象呢?”
“嗯?”
“在濑上站让车掌先生拿到电报,然后车掌先生去找桑原把电报交给他,透过这件事来证明桑原乘坐三己列车这个事实。”
“有趣啊。但是,为什么百齐木要强调桑原乘车这个事实呢?”
“问题就在这里啊。如果本来就是‘事实’,那就没有必要去强调了:只有不是‘事实’才有必要让它看来像‘事实’而去强调。也就是说,桑原并没有乘坐一三〇号列车对吧?”
“那就是说接收电报的人是假冒桑原的男人……”
“就是百齐木医生自己!”
未知子明确地说。黑色眼眸里闪耀着充满自信的光。
这个结论看来太冒险太大胆了,但是仔细思考一下绝不是这样;事实上,这是最妥当的结论。不管怎么说,这能完全说明百齐木乘坐一三〇号列车的原因。
“是啊,就是这样。这样思考的话,那个口香糖的问题也能想通了。他假扮桑原坐在这个座位上时,把裤子弄脏了。”
未知子的声音提高了。疑问一个个揭开,心里很激动,没办法平静下来。
“好,知道了。那我们进入下个阶段。百齐木让桑原的存在看起来像‘事实’是为了什么呢?”
“想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桑原好好地从仙台出发去东京看起来像事实。靠这个得到有利的立场的,不就是百齐木医生一个人吗?只要桑原活着离开仙台,大家都会觉得他是回到东京后被杀的,那位整形外科医生的不在场证明就很充分了。”
未知子流利地说着,两人不由地对视了一下。经历了这么多辛苦,终于从一个很小的细节处把百齐木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伪造不在现场证明推翻了。未知子咧开红红的嘴唇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幸彦的黑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剩下的疑问就是有桑原笔迹的电报纸。但是现在看来,这也必定是整形医生做的手脚。一定是他以前想办法让桑原写下电报,悄悄保管起这张原稿纸,在这次的犯罪中利用。向一三〇号列车的车掌要来电报纸,就像真的在上面写的一样,但事实上是把桑原的电报原稿放了进去,一定是这样的。最后这张纸会被送去鉴定,一切都在百齐木的计划之中。
我们需要证据。幸彦想。我们要证据,未知子也这样想。
门开了,高原车掌进来后摘下了帽子。
“马上要进入郡山了,请到新泻的旅客……”
等他报告完下车的通知,未知子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了:
“刚才您说有位农民老婆婆的衣服弄脏了,那是口香糖吗?”
“是啊,不知道是谁黏在座位上了,然后又黏到了她的和服下摆上。”
他不知道这个回答对未知子她们有什么意义,轻轻点了下头就走了。就在这时,幸彦不经意地瞥见了车掌手上拿的铅笔。当他呆呆地看着车掌的身影消失在车门那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然后感到脑子里像被插上一把刀似地震撼无比。
竹田说尸体身上的东西中有红色铅笔和原子笔,但是没有黑色铅笔。如果这个记忆是正确的话,桑原在一三〇号列车上写的电文,当然是用原子笔或者是红色铅笔来写的。但是实际上,那篇原稿是用黑色铅笔写的!这样看来,那电文绝对不可能是在车上写的!
“喂,果然是口香糖吧!我们推测化装成桑原的整形外科医生乘坐了这趟车的推理没错吧!你是清白的了!”
成功洗清覆盖在恋人身上黑暗嫌疑的喜悦,表现在未知子欢快的声音和闪闪发亮的深色眼眸里。
“啊,然后,再请警方看看尸体身上的所有物,那就更完美了!”
幸彦激动地说。未知子还没理解其中的意思,一双黑眼睛不解地盯着他。幸彦就是喜欢这种时候未知子的样子,所以故意说了让她不理解的话。
12
检察官调查书(部分)
是的,那封电文是我把桑原带到网代时让他写的。是在今年六月,当然杀桑原的计划在以前我都在考虑了。吸血虫不是应该早日被除去吗?
住了两晚要回去的那天早上,我就劝他顺便也打个电报,告诉家人自己今天晚上要回去,于是我留下了他在原稿纸上的笔迹。
我到了邮局拿了原稿纸,把桑原的电文誊写下来交给了窗口,而把有桑原笔迹的这张原稿纸藏进了公文包里,这就成了这次不在场证明的道具。交给网代电报局的原稿纸两个月后就会被销毁,所以我认为两个月后犯罪的话是绝对安全的。
我杀死桑原是在十六日的傍晚。我让他坐上车,说要去吃山鸡,还邀请他去了西多摩。我说那山上有专门烤野鸡吃的烤鸡茶馆。他以为是真的,一点都不怀疑地就跟着来了。桑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女人和吃喝从没有节制。
杀了他之后,我脱下他的风衣,拿着这个回到了东京。然后进入车库,为了赶上二十一点五十五分开的列车就到上野去了。
我上次向刑警先生说的十七日的行动完全是谎话。我说一出旅馆就见到桑原,但事实上这个在秋留小屋中已经死去的男人是不可能到仙台来的。我自己打电话到会场用粗暴的语言来询问我的宿舍,就是为了证明桑原还存在。
在一三〇号列车上收到自己打的电报时,我也戴着眼镜,穿着桑原的风衣。穿着那种桑原喜欢的花俏外套的话,车掌就会对此留下强烈的印象,反而对我的长相不怎么留意吧,我是这样想的。在当局调查的开始几天,我觉得就是不这样做,车掌对我的记忆也是非常模糊的。
达到目的之后,我立刻赶回仙台。去上野的一三〇号列车和去一之关的一二七号列车同时在松川站停车,所以应该很容易就能坐上车。
但是,万一我坐的一三〇号列车晚点就很糟糕,我这样想着,为了让时间更加充裕,我在前面一站的金谷川车站下了车。这就是在把电报原稿给了那个车掌之后的事。那时时间只有二十一分钟,我在长凳上抽着烟等着一二七列车的到来。
但是出乎意料的有两件事。第一是在仙台站买车票时,售票员由于没有零钱找,要我给零钱,结果我把身上的零钱全用光了。在车上给车掌五百圆就是因为这样。一丝不苟的车掌给我找零钱时回来发现我不在,真是运气不好啊。
还有一件事就是口香糖。我选了又选却坐上黏有口香糖的座位了,真是……。我完全没发现裤腿上粘着口香糖,后来还以为是旅馆的孩子弄的。就因为这个口香糖,完全被信任的不在现场伪证竟然给推翻了。我觉得非常遗憾。其实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觉得很可惜,一夜未成眠,所以现在眼睛都充血了。
二十三日回到东京后,我急忙赶到现场,再次给尸体穿上风衣,因为是医生,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然后我在他的口袋里塞进列车上收到的给桑原的电报,这些事情我想就不用再详述了。
我的计划的目标是,让人看来觉得十六日发生的杀人事件是在十七日以后发生的,所以尸体必须要在一周后被发现才行,在这以前被发现就不好了。如果时间过去久了,被害的日子也很难明确判断。所以用“大约一周”来推测,这个“大约”是我所期盼的效果。
我以前就知道蒲池小屋在中秋夜里会举行活动,所以利用了这个机会。但是如果没有小屋也不会影响我的犯罪。我可以把尸体放到附近的烧毁的大楼地下室那类的地方,然后选择适当的时日,以投书的方式让人发现尸体。
以上是我所有的供证。最后我还想加上一句,杀害桑原这种敲诈犯,我一点也不觉得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并不是想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但我相信这是保护自己权益的手段。在我周围如果再出现桑原这样的人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再去杀他。
事件·其之十二 伪造的坟墓
01
五月二十日的天气十分晴朗。
静冈县滨松市外湖东村派出所的石原巡警刚刚从镇上的集会回来。他的老伴好像一直在等他回来似的,一听到动静马上就从家里跑出来迎接他。将两只湿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后,老伴对他说道:
“半小时前,我接到一通很奇怪的电话。”
“奇怪的电话?”
石原巡警摘掉警帽,擦擦额头上的汗,话语中带有几分责备的意味。中规中矩的石原,其实是因为妻子忘了对他说“你回来了”而生气着。与其说他中规中矩,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易怒的人。
妻子没有觉察到丈夫的心情,回答说:
“是的,那个人说自己刚刚郊游回来,看到一个旧窑里有尸体。”
“窑?是烧炭的窑吗?”
“不是,他说在和地的前面,应该是烧制瓦片的窑吧。说是跟他在一起的狗发现的。”
在和地的前面的话,那里有远州制瓦的窑,这间公司由于筹资失败而倒闭,而窑也成了废窑。那个人所说发现尸体的窑,应该就是那里。
“你问了发现者的名字了吗?”
“我问了,但是他没有告诉我。他说,警察都会怀疑报案的人,所以拒绝说出自己的名字。而且他的朋友遇到过类似情况,还被警察揪住前襟逼问。”
“哦。”
“然后他就挂电话了。”
石原巡警听完后,露出不高兴的脸色,用帽檐使劲地挠着自己的光头。如果向上司汇报的话,肯定会被上司责问说,为什么没有追问对方的姓名。
“不管怎样,”他不高兴的说道,“我先去那里看看再说吧,把手电筒拿给我。”
“老伴,你喝口水再去吧。”
可是,石原没有回答,拿着手电筒就朝外走,然后把自行车调了个方向就出发了。这个老警察沉默了,因为他觉得这会是一起复杂难办的案子,让他有种紧张和不快的感觉。
离开村子,来到一个丘陵,绿色的蜜柑林绵延不绝。滨名湖吹来凉爽的风,轻拂着石原巡警微微冒汗的,有些皱纹的大脸。他绷着脸将车骑得飞快,但和平时不同的是,今天的脚踏板似乎特别沉重……
鹰之森是一片位于丘陵尽头,大约有四公顷面积大小的山毛榉林。制瓦厂,就是把西边出口一带的树砍倒后,在那里建立了烧制瓦片的窑的。这个工厂的瓦片是俗称“盐烧”的红瓦;因为这种瓦片可以有效防止盐害,所以在邻县的沿海地方卖得很好。
石原把自行车停在树林前。在山毛榉零落的树干后面,白色枯干的土地上,四个灰褐色的窑正静静的排列在那里。这些废窑不禁让石原联想起古代贵族的坟墓。
把自行车立好后,走了两、三步,石原突然想,这不会又是谁搞的恶作剧吧。说不定那个人看到我把消息当真,并提心吊胆地来到瓦窑勘察,正躲在树荫后面偷笑着呢。
石原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之前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都跟纵火案有关。他把假消息当真了,半夜三更还在村里到处奔走。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中学生们捣的蛋,是故意报的假案,害他生了几天的气。
他停住脚步,静静的环顾了一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蝉鸣声不断回响着。他继续向瓦窑走去。
由于当警察的缘故,石原很早以前开始,就不知闻过多少次尸体的臭味了。那都是青壮年时候的事情了,正是他和强盗等搏斗的热血方刚的年纪。
石原停下脚步,抽动着鼻子,四下嗅了嗅。从瓦窑的周围飘来记忆中那熟悉的难闻气味。石原的眼睛变得更加犀利起来,接着,他把视线定在第三个瓦窑上。在那瓦窑的入口处有只被踩烂的女性用的小型钢笔,变成黑色的蓝墨水,在土地上留下了一滩干涸的痕迹。
站在敞开的黑色入口处,石原警官用手电筒往里面照了一下。窑里到处都是碎瓦片,再往里照的时候,就发现一具横躺着的苍白尸体。石原心下雪亮,看来不是有人报假案。他开始留意周围是否有罪犯留下的鞋印。他弯着腰,勉强地挪动着自己发软的腿,走进窑里。
接获石原巡警的通报,等县警派来的搜查官一行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是三小时之后,也就是四点过的事情了。
死者除了白色高跟鞋和贴身的白色衬裙外,其他衣物都被拿走了。如果衣服本身很贵重的话,那很有可能是把衣物拿去卖了;但是,浜松中央署的女警官认为,在这个案子中,从死者的衬裙和鞋子来看,她穿的衣服并不是特别高档。罪犯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掩饰死者的身份。
还有,她的手提包也不见了,更加说明罪犯是有意掩饰死者的身份。于是,警方制定了“先集中精力,查出死者的身份”的搜查方针。
死者的尸体被运到滨松市属的松江医院,由静冈县警派来的小原法医对尸体进行了解剖。确定死者是被勒死的,且脖子上有被麻绳从后方勒绞的深深的印记。被害者是一位没有生过小孩、身体健康、有抽烟习惯的女性。她从事的职业需要到处奔走,手指上有笔茧,由此可推断她从事的不是商业,而是有关知识方面的工作。死后约三周时间,因此可推断出死者是于六月初被杀害的。
虽然罪犯把被害者的衣服和手提包拿走了,但被害者的身份还是很快就查清楚了。女警官在死者的衬裙上发现了用红线绣的小小的“SUDA”(须田)两字,于是推测死者有可能是失踪的须田孝子。
须田孝子是住在东京田端的须田武造的妻子,到今年六月刚满二十五岁。孝子于六月二日去滨松市出差,然后就音讯全无。于是,须田武造与孝子就职单位的社长联名请求静冈县警署帮忙调查。
02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刚过,须田武造和被害者公司的同事松崎广来到滨松中央署确认尸体。
须田武造,是个脸色苍白、清瘦,年龄约三十五、六岁的男 4eba." >人,现在正在清濑的结核疗养院住院。他脸色憔悴,有一双看起来很女性化,眼角低垂的眼睛。清濑在东京的北多摩郡,那一带因为有很多结核病和麻疯病的医院而出名。
松崎广也是一个削瘦的三十七、八岁的男人,但皮肤黝黑,看上去很有精神。他的眉毛很浓,说话和动作都非常干脆利落。和须田武造相比,除了都长得瘦以外,其他的似乎都完全相反。不过,松崎自始至终都很体谅须田武造的心情。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喝服务员端来的茶水。孝子失踪三周后,作为丈夫的武造,心里应该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他没有表现出特别震惊的样子,但仍然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松崎广虽然不是被害者的丈夫,但警署也把情况跟松崎说了。松崎一直在抽烟,不过十分钟的时间,烟灰缸里就留下了七个烟头。
佐伯刑警用警署的吉普车,亲自开车把他们带到了松江町的松江医院。
武造茫然若失地看着站前马路旁松菱商场熙熙攘攘的人群,松崎广则只是一个劲地抽烟。他们心神不宁的样子,一直持续到他们看到松江医院地下室用干冰保存的尸体才有所改变。
医生一掀开尸体上的白布,武造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踉跄得背过脸去,用嘶哑的声音说,死者就是他的妻子。
他低头自言自语着:“可怜的女孩啊,如果不是我生病,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武造的声音有些颤抖,旁边的刑警心想,他不会是在哭吧。
面对同事的尸体,松崎虽然没有那么伤心,但也脸色苍白,面无血色。他离开尸体,垂下双眼,嘴里不知道在小声念着些什么。警官猜想,他可能是在为死者祷告吧。寂静的停尸房里,只听见医生来回走动的声音。
再次回到中央警署,武造在接待室里说道,“我进疗养院后,孝子才去藤卷调查所做调查员的。”
松崎接过话题,“接下来,就由我来说吧。藤卷调查所的工作就是接受保险公司的委托,揭发保险诈欺案件。说得再具体点,就是调查被保险人的真正死因。如果被保险人在汽车的交通事故中去世,那保险公司就必须向受益人支付保险金。但是,如果被保险人不是死于意外事故,而是死于人为制造的事故的话,那保险公司就不用支付保险金。这种时候,保险公司就会委托我们公司帮忙调查事故真相。”
“原来如此。”
佐伯刑警点头说道,用眼睛催促他继续往下说。在接待室里,县警局来的泷搜查一课课长和岩根部长刑事,和武造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桌子的两侧。就在房间里略显凝重的气氛中,松崎继续说道:
“须田小姐去那里出差,是受到K保险公司的委托的。案件虽然没有上报,但她出差的目的就是去调查在寒山寺经营土产店的山野舍松的保险金理赔案。去年秋天山野的妻子自杀后,山野获得了二百万圆的保险金。但如果他老婆不是自杀而是被杀的话,保险公司就可以收回这笔保险金。须田小姐应该是去找山野舍松了。”
搜查官们默默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丰富的办案经验告诉他们,如果山野舍松真的杀了自己的妻子,而后被须田孝子追查。那么就不难想象,他会为了逃避这场危及自己的灾难而杀掉须田孝子。已经杀了一个人了,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杀第二个。
搜查课长把咬在嘴里的香烟在手背上使劲一拧,向前探身,问佐伯警官说:“说起寒山寺的山野舍松,是那个案件吧?”。
“是的,就是去年十月份发生的那起。”
“有他杀的嫌疑吗?”
“没有,有封遗书。遗书的内容大致是‘我厌倦了花心的丈夫,所以……’这样的文字。经过笔迹鉴定,那的确是他老婆的笔迹。也没有其他他杀的迹象存在。”
“嗯。”
课长把长满胡子的脸朝向松崎问道,“你们不知道遗书的事情吗?”
武造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头朝下,一直默默地听着。
“知道,但保险公司怀疑遗书是伪造的。而且公司职员在寒山寺泡温泉时听说了类似的传言。”
“原来是这样。”
课长和署长都显出不太高兴的样子。如果松崎说的是事实的话,一想到被区区一个调查员抢在前头,他们心里就不能平静。
“佐伯,你马上去那里。去找那个山野舍松。”
松崎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我们所长说,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尽量协助你们的工作。”
“须田先生,那你呢?你去哪里?”松崎问着死去同事的丈夫。
“我马上回医院。”
“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但我如果到处乱跑的话,马上就会发烧的。”
“那我送你去车站好了。”
松崎说完,忽然语气一变,又询问道:
“你夫人信天主教吧?”
“不信,为什么这么说?”
“总得考虑办葬礼的事情,那她信佛教喽?”
“是的。是净土宗。但孝子和我都不算特别虔诚……”
松崎打开记事本,把刚刚武造说的话记了下来。
03
佐伯和松崎乘坐的吉普车开出市内,横穿静冈大学的工学院后,从自卫队航空学校的旁边通过,来到了有很多丘陵的郊区。路上与好几辆观光巴士擦身而过,吉普车穿过稀稀落落的小村庄,一直往前开。
有一会儿,左手边依稀可以看到一泓碧绿的湖水,但车子转个弯后,又渐行渐速了,看不到了。来到低洼处,刚刚插完秧的水田里,绿色的秧苗在风中摇曳。
三十分钟过后,车子又到了柏油路上。这里距离寒山寺已经不远了。寒山寺原本是滨名湖东边的一个没有名气的村子,但由于发现了温泉,便很快成了一个旅游胜地。
“连续假期的时候,经常有很多人会来这里呢,”佐伯刑警说道。松崎扭过脖子,看着小山上建造的游乐园。山路上小小的汽车正在奔驰,连着山顶和大草山的一辆小型缆车正在湖面的上空来回运行。不过,从平地上看只能看到绿色树梢的那边缓慢旋转着的缆车的一部分。
“那就像是一个巨型的虫笼,而坐在里面的人就像蟋蟀。”松崎用跟先前似乎判若两人的明朗表情说着。
车子进入寒山寺的镇区。街道两边旅馆、餐厅、土特产店栉比鳞次,不管是油漆的颜色,或是建筑的木色,都带着崭新的色彩。寒山寺一夜出名,不过服务设施似乎还在急起直追的程度。
佐伯把车停在一家螃蟹店前。店的招牌上画着扬起夹子的红色螃蟹图案。
在摆放着小木偶人的玻璃橱柜的对面,有一个秃头的,精神健壮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看报纸。他听到佐伯他们的脚步声后,脸上马上堆出职业性的笑容。
“啊,是警察老爷啊。”
老板用失望的声音说道,刚才的满脸笑容马上变成了一脸困惑。他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
“不会妨碍你做生意的。在顾客来之前,我们聊一聊。”
佐伯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个月的月初,有个名叫须田孝子的年轻女子来过这里吧?”
“嗯,来过。她拿出名片,问了很多问题后就回去了。”
店老板一只手抓住一只停在箱子上的苍蝇,然后把它用力摔到水泥地上,用木屐踩死。之后又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
“须田孝子不仅说我杀死自己的妻子,谎称她是自杀,还问了我很多令人讨厌的事情。当时,我就跟她说,发生事件的当晚,我一直在莳田玩呢。”
佐伯刑警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个店老板下巴凹陷,其貌不扬,眼睛总是像被吓到了一样睁得圆圆的。此时,他眼里第一次露出严厉的目光。
“是真的?”
“是真的。我最近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一位叫做伊达里的女子。我和妻子去年夏天分手了,然后我就准备和小里在年底结婚,当然这事对我妻子来说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的,所以她做了那样的事情。真让人讨厌啊。也因此,我和小里的婚礼就延后了。但是单身生活还是不方便,所以我想下个月就举行婚礼。”
不等警官问话,他就噼哩啪啦的说了一大串。从说话方式中让人感觉到,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那个女的……是叫须田吧?我和她说了以上这些话以后,她就去拜访小里家了。”
“你的未婚妻住在哪里?”
“就是莳田喽。她家很好找的,就是住在大栎树下的那户。听说我妻子上吊自杀是晚上十点刚过,但我回到家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我看到店里门帘还是卷起的,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从后门进去一看,妻子就吊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连接处,我当时胆都吓破了。上吊自杀,遇上这种事真晦气呢。”
也许是山野舍松神经比较大条的缘故吧,他非常平静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
佐伯用眼神催促松崎,赶紧离开了店里。
回到吉普车上,佐伯警官看了一下手表,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好呢?”
“莳田在浜名湖的对岸,必须坐船才能过去。离船出发还有将近三十分钟,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好啊,我也有点饿了。”
松崎环视了一下周围的食堂。映入眼帘的尽是卖寿司、鳗鱼、乌龙面等的店铺;可是,似乎没有一样能勾起他的食欲的。
这时佐伯随口说了一句:
“吃咖哩饭怎么样?”
可是这顿咖哩饭却出乎意料的好吃。米饭的软硬刚好合适,咖哩的味道也很不错。松崎高兴得连声称赞“好吃、好吃”;他还说,如果我们确认了山野舍松的不在场证明是无效的,回去时还要在这里再吃一次咖哩饭,喝啤酒,庆祝一下。
佐伯警官好像和店主人熟识,讲了几句话后,就把吉普车寄放在店那里。
码头很近,一会儿就到了。蓝色99lib?的湖水上伸出一个小小的混凝土防沙堤。鹫津开来的白色游艇正好到达码头,甲板上的年轻男女欢快的呼喊着,轻盈地跳下船。窄小的防沙堤顷刻间就被挤满了。
佐伯他们一上船,汽艇就拉响尖锐的汽笛声出发了。前往鹫津的乘客出乎意料的少,除了新婚夫妇以外,就只有穿着木屐的附近村子里的姑娘了。他们都没有进昏暗的客舱,而是全都在甲板上站着,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新郎正拿着照相机对着新娘,一张又一张地拍个不停。
砰砰作响的汽艇,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航迹。引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长满深绿色松树的岩岸,随着汽艇不断前进,怱左怱右的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途经滨名湖北岸的佐久米、都筑后,三十分钟后,汽船来到第三个停泊点。引擎的声音减弱,船体微微旋转了一下,船尾靠到了码头上。船只自己掀起的波浪使船身猛地颠簸了一下。
佐伯拍了拍松崎的肩膀说:“松崎,下船了。这里就是莳田了。”
两人下船后,船载着剩下的少部分人马上又离港了。或许是因为船身小的缘故,动作非常敏捷。
滨名湖畔的风景好像到处都差不多。莳田是坐落在青翠山丘当中的一个小村落。路边立着一个地藏菩萨,好像是凭吊溺水儿童的。弯腰仔细一看,风吹雨淋后磨损严重的碑文上,勉强可以辨认出碑面上有“天福癸巳三月十日”几个字。
“应该是游泳时溺水而死的吧。”
“不对,三月份还不是游泳的季节。”佐伯用警察式的推理说道,“应该是乘坐的船翻覆了。”
“是吗,为什么呢?”
“因为碑上写着天福。”
佐伯的幽默让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这两个陌生的男子。
一个背着小孩在玩扔沙包游戏的女孩子,诧异地看着
伊达里的家在山丘的半山腰,可以俯瞰湖面的地方。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大栎树映入了两人眼中,他们因此断定,不远处就是她家了。
不管是佐伯或是松崎,应该都很习惯这种调查,可是此时,他们俩的心里却都很紧张。当大栎树进入他们的视线时,两人都闭口不语。
走在斜斜的小路上,松崎嘟囔着说:“舍松是嫌疑犯,我有预感。”不过,佐伯刑警却没有回答。
正想着如果伊达里不在家的话就不好办了;不过,就像上天安排好了似的,她正在走廊上给黄莺喂食呢。伊达里皮肤很好,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女性。容貌虽然有点走样,但眼神却娇媚无比。
这样的女人站在店门口的话,螃蟹店的生意肯定很好。佐伯一边这样想,一边死盯着人家看。
伊达里抬起头,用手撩了一下头发,娇声娇气地说了声“哎呀”。黄莺兴奋的拍打着翅膀,在笼子里飞来飞去。
“那个人来过这里。”伊达里马上回答道。
“她虽然很年轻,但很机敏干练。红色的连衣裙非常合身。因为她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舍松,我心里当然不舒服。但还是不自觉地给她沏了茶。”
她爽朗的笑着,给两人拿来了坐垫。
“那天晚上,舍松的确来了我这里。然后她就问我有没有其他人可以作证。于是,我就让她去找吾作先生。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了吾作先生的家里泡澡,而且一直聊天到凄晨一点钟。”
这个中年女人,说话方式还像年轻女子般的活泼。
话说回来,须田孝子怀疑舍松未来媳妇的证词可信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吾作先生是你的亲戚吗?”
“不是,他是战争时从东京疏散到这里的,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他在农协工作。”
佐伯心想,既然不是亲戚,那他说的话说不定还可以相信。但舍松和伊达里那种自信的样子,总让佐伯觉得有点不爽。
“农协在哪里?”
伊达里再次大笑道:“哎呀,今天不是周日吗?”
黄莺瞪着圆圆的黑眼睛,吃惊地望着女主人。
草草的打了招呼后,他们走下了丘陵。小里所说的木堂吾作的家,就是刚才看到有个小女孩在玩扔沙包游戏的那个地方。
当佐伯走进庭院之际,吾作正穿着拖鞋,在给自行车的链子上油。吾作是个中年男子,他穿着黄褐色的裤子,皮带上别着一个少见的刀豆烟斗。他身材矮小,脸色不太好,但给人一种忠厚老实的印象。
吾作对须田孝子的印象也很深。他说,当他从地方台的午间新闻中得知废窑中的女尸就是孝子时,感到很震惊。
“那是这个月三号的事情。因为是宪法纪念日,所以我记得格外清楚。当时我正在院子里修剪盆栽的花木。我不知道她是太太还是小姐,总之是一个非常活泼伶俐的人。这样的人竟会赤裸惨死在废窑里,我怎样也想不到啊。”
“你们这次来,有何贵干呢?”感叹过后,吾作又继续问。
“你知道山野舍松妻子自杀的事情吧。”
佐伯警官等着他点头,接着说道。
“须田孝子问我,山野舍松的妻子上吊自杀那晚,丈夫舍松在伊达小姐家玩是不是事实。我回答说,那的确是事实。他们来我家泡澡、看电视,还聊了一个多小时。舍松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发现他妻子从鸭居回来,上吊自杀了,听说还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呢。”
佐伯和松崎互相望了一眼。舍松的不在场证明似乎是真的。如果这样的话,舍松就没有杀害须田孝子的动机了。
“我是须田孝子的同事,关于她的情况,你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松崎亲切的询问道。
“什么都没有。”
吾作看了看松崎,摆出无能为力的表情。
“真的是一个非常爽朗美丽的女子。如果我是个男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那种卑劣的行为。”
“她来拜访你的时候是几点钟?”
“这个嘛……等一下,好像是下午两点左右。因为我三点钟吃了年糕。她来拜访我应该是在那一个小时之前。”
接着,木堂吾作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但是须田小姐仍然对舍松心存怀疑。她对我说,关于那天晚上的事,如果想到什么不自然的或是奇怪的动作行为,就马上打电话通知她。说完,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
吾作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皮革封皮的记事本,拿出一张夹在里面的纸片。那张小纸片上印有紫色的橡皮印章。孝子在纸片的背面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名片发完了,所以才写在那张纸片上的。”
拿在手里一看,是用铅笔写的数字。佐伯刑警回头看了一下松崎,问:“这是须田孝子的笔迹吗?”
“是的,确实是她写的。六和九的写法非常正规,完全仿照字帖。”
松崎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指捏起纸片,突然,他的脸色骤变。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
他赶紧转移视线,把纸片还给吾作。
“没什么,是我多想了。这个号码让我想起了一些无足挂齿的小事。”
松崎的表情和眼神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再次呈现出运动员股从容不迫的神态。
佐伯心想,这家伙肯定有什么瞒着我。我都带他到这里来了,他居然不告诉我他所发现的事情,真不够意思,太任性了。
佐伯刑警为了自己的叨扰向吾作表示歉意之后就离开了。走在回码头的路上,他心里还是很不愉快,而且越想就越是生气。
松崎也觉察到了佐伯的心情,故意讨好他说:
“刑警先生,您可别生气呀。”
“我没有生气。只是说实话,你故意对我隐瞒某些事情,这不是很卑劣吗?”
“不,不是的。你误会了。我之所以有点愕然,是因为那个电话号码和一个酒吧的号码特别像。不瞒您说,我跟那里的一个女人有来往。但是这事如果让我妻子知道的话就不得了了,所以我到现在还是隐瞒着她。因此,刚才看到那张纸的号码的瞬间,我心里忍不住想:‘不妙,这个号码竟然被须田小姐知道了!’既然她知道了,那搞不好我老婆那里也东窗事发了,所以当时我很害怕。但仔细一看,并不是那酒吧的号码,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松崎极力为自己辩解。但是,他越是辩解,佐伯刑警就是越觉得很可疑。
佐伯在心里说,可以了,你不用说了。反正那个号码我也记住了。有必要的话,我找东京管区警署的人查一下就知道了。
佐伯警官蹲在岸边,把岸边的小草撕碎,放入嘴中。松崎讨好的弯下自己修长的身子,给警官递了一根烟。
04
五月二十二日中午时分,东京方面传来了新消息。
品川署给警视厅本部打来电话,说关于滨松的杀人案件有最新的消息要报告;据说这消息是来自于车站前的一家当铺。于是,本部马上让丹那刑警前往该当铺一趟。
东京路面电车的终点站是品川。穿过和车站相对的人行道,角落的电线杆上有黄色油漆书写的“关质店”三个大字。走进巷子里,透过泥土搭成的围墙,可以看到枫树的红叶和当铺的白墙。
一撩开门帘、推开玻璃门,丹那头顶上就响起了一阵尖锐的门铃声。很快,旁边房间的拉门就被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满头银发、看起来像极了老鼠的老人的脸。
“是警察先生啊。”
老板只看了丹那一眼,就知道这个面容极为普通的人是警察,不愧是老练的当铺老板。
老板摘下玳瑁框眼镜,松弛的脸上堆出谄笑。虽然已经是初夏了,但他还是穿着棉质的短袜。
打完招呼后,丹那警官就直接问他:“你要向我们汇报什么情况呢?”
老板把事先准备好的柜子拉到跟前,从里面取出一件红色的连衣裙。
“听说在滨松发现了一具衣服被脱掉的女尸,我在想,她的衣服是不是这件?”
“为什么这么说?你的理由是什么?”
“我有三个理由:第一,衣服口袋里有滨松的公交车车票;第二,衣服被典当是在这个月三号的晚上,与被害人五月初被杀的时间相吻合;然后再来就是第三点,请看这个。”
老板戴上老花眼镜,把连衣裙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把衣领翻过来给警官看。上面有一个用绿线去的片假名标音“SUDA”。“须田”这个姓看上去很普通,但事实上姓这个姓的人却很少,所以这个衣服应该就是须田孝子的没有错。只要给孝子的丈夫武造看一看,很快就知道是不是她的了。
“来典当这件衣服的人长什么样子?”
“那是个戴着黑眼镜,二十岁左右的矮胖男人。他穿着褐色的皮夹克,左手戴着金戒指。”
店老板从桌子上拿起账本,舔了一下被墨水弄脏的手指,开始翻看账本。
“三号晚上十点半左右,那个人说今晚必须和妻子去名古屋,由于没有零钱,所以想把这个当掉换点钱。这件连衣裙由于后背被墨水弄脏了,有墨渍,所以不怎么值钱;本来我想给他五百圆,不过最后还是给了他一千圆,结果他也没来赎回去。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结果没过多久就看到报纸上注销了这次的杀人事件,所以我就打了电话给你们。”
满口假牙的老人说起话来像年轻人一样,思维敏捷、滔滔不绝。
“在他身上,你还有发现其他不寻常之处吗?”
“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奇怪,我给他一千圆的时候,那个人还愣在一边半天没说话。我说,如果没有这些墨渍,我可以换给他五千圆。然后那个男的就不高兴地抱怨说,自己老婆居然拿有墨渍的衣服来当。”
丹那正在查看连衣裙上的变色墨渍时,老板又补充说:“顺便一提,来典当的时候,我看得出来那墨渍是新染上的。”
按照常理,人们是不会穿着有墨渍的衣服去旅行的,孝子应该也不会这样做;于是可以推测,这个墨渍是在旅行中染上的。丹那警官想起了在静冈的报告中说,废窑入口处被踩烂的钢笔是须田孝子的东西。于是,他想当然耳地认为钢笔被踩烂后,在草丛上留下了墨渍,接着须田孝子被推倒在草丛上,然后被勒死,所以她的连衣裙上就沾上了墨渍。
丹那警官还想起,被害人的尸体是在她死后三周被发现的。也就是说孝子一直躺在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所以可以认为把衣服拿去典当的人就是杀人凶手。
“那人还有拿其他物品来典当吗?”
“没有。”
“比如说金手表、有着红宝石坠饰的项链、玛瑙耳环,这些都是须田孝子被盗的物品。”
关于孝子身上佩戴的首饰,藤卷调查所的女同事很清楚。但是在死者身上并没有找到这些她平日爱用的物品。
店老板摇了摇满头的白发:
“那些东西没有拿来这里。如果把所有偷来的东西都一次拿出来典当的话,那会很奇怪吧。这些东西可能拿到别处去了。”
也许正是如此吧。至今为止我们一直认为凶手就是滨松当地人,但根据这个信息,罪犯是东京人的可能性就变大了。丹那警官心想,应该在东京都内所有当铺张贴这些失窃首饰的图片。
“晚上十点半,这个时间没错吧。”
“因为那个人说他们要乘坐‘东海七号’去名古屋,当时离发车时间只剩下三十分钟,我还看了一下时间,所以我有印象。”
“东海七号”是晚上十一点从东京发车前往大垣的普快列车。如果说距离发车只剩三十分钟的话,那么当时的时间就的确是晚上十点半。
丹那警官马上估算了一下从滨松到东京所要花费的时间。如果是快车的话,需要三个半小时,假设这件衣服是须田孝子的,那么她就是在当天下午六点左右被杀害的。从发现尸体的地方到滨松车站也有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车程,而且也不是一出月台就能坐上车的,把这些都考虑进去的话,六点是最有可能的犯案时间。
随后的调查还发现,孝子二号晚上曾经在滨松市鸭江町的旅馆住了一宿。她在三号下午两点去拜访了农协职员木堂吾作,之后就突然消失了。因此孝子被杀害的时间应该是三号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的四个小时。
确定衣服的主人和死者被杀的时点,是丹那去当铺了解情况之后的收获。丹那警官对当铺老板的协助表示感谢后,就离开了当铺。
丹那随后在池袋上了西武电车,前往清濑的结核疗养院。丹那有个朋友以前也曾在这个医院疗养,但由于没有特效药,所以这里的病人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帮助。丹那还清楚地记得清濑一带有很多红松树,红松树的颜色看起来很压抑,一点都不能给人带来希望。快步走在红松林间的黑暗小路上,丹那又想起了由于过度劳累而过世的同事。
在四壁洁白的接待室内,丹那警官把衣服拿给须田武造确认。看到妻子的衣物,武造瘦削的脸上突然显得很激动。
“是吗,确定是那个恶棍男人干的吗?”
武造用情感激烈的声音说道:
“今早的广播说,滨松的嫌疑犯不是杀人凶手,我听了觉得很沮丧呢。”
“不,我们还不能说来典当的男子就是罪犯。事实上,我们也不排除凶手是女人;或许是她让男人来典当衣物的。”
“女的?凶手是女的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凶手是男性还是女性。但不管怎么说,把你夫人约到这么偏僻地方的人肯定是你夫人熟悉的人。而且我们可以推断,会拿这种衣服去典当的人不是穷鬼就是个吝啬鬼,你想想看,你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这样的人?”
丹那刑警觉得典当衣物的男人说准备和妻子去名古屋旅行的话只是胡乱编的一个借口,根本不用去理会。
“确切地说,那个人就是你夫人的情夫。”
丹那压低了声音对武造说。
接待室位于第二医院大楼的中央,从打开的窗户往外看,能够看到护士和处于恢复期的病人路过窗前。此时,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武造看着白色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为了帮助病人打发时间,由患者自己制作的彩绣,但是武造关注的并不是这些上面绣着红色花朵的纺织品,他的双目一直停在一面光秃秃的白色墙壁上。
武造的脸慢慢地变得扭曲了,嘴角两侧挤出了深深的皱纹。
“这种事情是家丑,本来我不想说,但事已至此,不说不行了。孝子在外面的确有男人。”
“他是谁?”
丹那这么一问,武造立刻把铁青的脸转过去对着墙壁。
“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关那个男人的传闻。但是孝子提出和我离婚,能够想象到有那个男人的存在。”
“你同意离婚了吗?”
“是的,我同意了。我得了这种病,在很多方面都不能满足妻子的要求,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舍不得离开孝子。但是我不能束缚青春年少的妻子的自由,我毅然决然地答应了她的离婚请求。可是还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丹那用怜悯和瞧不起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善良软弱的丈夫。对孝子而言,或许丈夫这种消极的性格也是让她很不满意的原因。妻子背叛丈夫最初的理由,可能就是源于丈夫的这种性格吧。
丹那认为孝子把其他男人带到自己家里的时候,附近的人应该看到过。
“不,我妻子——”
话说到一半,武造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我们还没有离婚,还可以称她为妻子吧。她虽然早已搬出去,但每隔十天会回我家一次。她好像在什么地方租了房子。”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月底,她把寄到家里的我的七八封信给我送了过来。”
武造轻轻的闭上眼睛,好像在回想当时孝子的身影。“我看到她穿着这身衣服,把桔梗插入花瓶。”
妻子提出分手,但丈夫依旧恋恋不舍。丹那刑警目不转睛的看着武造。换作是我的话,我会把这样的老婆撵出去,往她头上泼水,从此不再见她吧。
“须田先生。你嘴上说不清楚是谁勾引你老婆,但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吧?”
武造吃惊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淡茶色的灰心丧气的眼睛。加上他两颊的鬓毛,看上去像极了中学音乐教科书上的门德尔松照片。
“能老实地告诉我吗?那个男人是谁,你心里一定有数吧。”
“但是,那只是猜测。如果我说了的话,会给那人添麻烦的——”
“那人是谁?”
丹那毫不放松,一定要追根究底。武造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我会帮你保密的。是谁?”
武造舔了一下嘴唇。他的嘴唇颜色是不正常的红,粘糊糊的。
“妻子有一次不小心把我叫作‘阿广’,让我很吃惊。我装作没有发觉的样子,但我想那个‘阿广’就是妻子的情人。”
“‘阿广’……?是谁啊?”
“就是松崎广。和我一起去浜松警署的那个人。是妻子的同事。”
瘦弱的肩膀突然无力的下垂,武造轻微的咳嗽起来。丹那警官趁此机会抱起自己的外套,起身离开。
丹那警宫并没有马上离开医院。俗话说,爱之深,恨之切,警官认为被妻子背叛的武造也有杀害孝子的动机。因此他请求和第二医院大楼的护士见面,询问五月三日下午武造是否有不在场证明。然后,护士拿来了当时武造的体温记录表;三日下午,武造的确在医院里好好躺着测量体温。
“因为同一个病房的病友也在,他不可能悄悄溜出去。而且,如果真的那样做了的话,他会马上发烧的。”身材有点丰满,有着天真可爱容貌的年轻护士,对警宫充满怀疑的提问,显得有点厌烦地说着。丹那啥也没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护士小姐白嫩浑圆的手臂上被蚊子叮过后留下的红点点。
离开疗养院后,丹那打算在回警署之前先去找松崎广确认事情的真相。他认为有必要问清楚在那天的那段时间里,松崎广人在哪里,又是在做些什么。离开被武藏野的浓重暮色笼罩的清濑后,丹那警官又坐电车回到市中心。
藤卷调查所位于京桥二丁目的旧大楼的二楼。当警官找到那里时,大楼朝北的灰暗墙壁已经被地下食堂的霓虹灯映成了一片红色。
丹那把名片递给柜台的接待员之后,很快就见到了松崎广。警官被领到接待室,松崎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天花板的灯马上就亮了。
松崎广在桌子前坐了下来,黝黑的容貌显得有些紧绷。
“有什么好消息吗?”他把警官的名片放在桌上,然后开口问道。
“不,我是来向你了解其他情况的。”警官拿出和平牌香烟,慢慢放进嘴里。
“虽然这话题可能会让你不高兴,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够据实回答。”
“我吗?”
“是的。当初我们认为山野舍松是杀人凶手,但调查后认定他没有杀人动机。”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因为我和滨松的警察一起去的。”
松崎拿出打火机,探出自己修长的身子,为丹那点燃和平牌香烟。
丹那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丹那告诉他,现在新的侦破思路是杀人凶手可能是孝子的情人。
“也就是说,情杀?”
“说得老套点,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有个妇女说亲眼看到你和孝子在一起。”
“这,这绝对不可能!”
“但她说的的确确看到你们了。”
“简直是胡说!”松崎显得很激动,为了掩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喝了一口女职员端过来的茶水。
“因为这个说法很奇怪,让我有点吃惊。工作上,我的确和孝子一起出去过。她看到的应该是我们工作上的接触吧。”
“也许吧。但我们不得不从另外一个意思来解释。”
“你们这样做令我很为难。”松崎生气地昂起头说道。
“是的,我们知道。那么,五月三日下午你在东京吗?”
松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灼热的眼神看着丹那警官说:
“我不在东京。”
“那你去哪里了?”
丹那警宫探出身子问道。不过松崎却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冷冷说着:
“我去了铫子。为了看白杨和朽叶的浪痕碑,去了犬吠岬。”
“白杨和朽叶,是诗人吗?”
“是的。特别是朽叶,他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诗人,溺水而死实在太可惜了。白杨的‘雨之歌’是我喜欢的诗歌之一。”
丹那警宫摆出一副对诗歌不感兴趣的样子,说:“好,让我们回到正题。”
“两点到六点,你一直在跳子吗?”
“是的,我一直在那里。那时我正在灯台和夫妇岩那一带闲逛。如果你没有去过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去看看。那边的视线很好。看着咆哮的怒涛,大概神经过敏的毛病也会很快就好吧。”
“有谁能证明你在铫子郊游?”
丹那警官一想到又要去犬吠岬确认这些事情,心情就又变得沉重起来了。
“有,三个同事和我一起去的。现在他们都在房间里面,你去问一下好了。你对我的怀疑也会很快消除的。”
松崎的表情和语调都充满了自信。听他这样说,丹那渐渐不安起来。如果松崎说的是事实的话,继山野舍松、须田武造之后,松崎的嫌疑也解除了。
“请让我见一下他们三人。麻烦你了。”
丹那用失望的语气对松崎说着。
05
透过须田孝子留给滨名湖的木堂吾作的电话号码,警方很容易就找到了孝子租的公寓。公寓在四谷盐町靠近路面电车道的地方,住在里面的大多是小酒店和酒吧的女服务员。
孝子的房间是楼下最里面的一个欧式房间。掀开右手边的窗帘,可以看到一张带有滚轮的床。丹那刑警用审视不洁之物的眼神,看着床上的一对有褶子的枕头。
刑警把松崎的照片给那里的管理员和一个住户辨认。住户说是有个高个子、黑皮肤、瘦瘦的男人经常来,有时也两个人一起回来。但那个男的总是把礼帽戴得很低,所以认不清楚。管理员也认为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股。
“丹那君,那个男的就是杀人凶手。”
当他回到警视厅报告之后,听完他的汇报的主任马上这样说。
“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五月三日他在犬吠岬一直玩到傍晚。他的三个同事都可以为他作证。他不可能在滨松杀人的。”
“但是,”主任探出下巴宽阔的脸庞说,“不在场证明是可以伪造的。也有可能他收买了那三个同事也说不定。总之,先跟踪他一段时间。先故意让他发现有警察跟踪他。然后,等他发觉了,就跟他保持距离在远处监视他。如果他心中有鬼的话,他会有所行动的。”
主任说的这个办法,是调查这类案件的常用方法。因为松崎已经认识了丹那警宫,所以就把监视跟踪的任务交给了其他三个刑警,让他们轮流对松崎进行跟踪。
跟踪和监视按主任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松崎知道警察跟踪他后,刚开始内心很不安,但还是继续向警察报以微笑。接下来警察在不让松崎察觉的前提下,改用保持一定距离的监视和跟踪方式,就这样一直坚持下去。
五天后,效果出现了。
五月二十七日是星期天。那天早上,轮班监视的广泽刑警走进与松崎所住公寓隔着一条马路的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自己根本就不想喝的咖啡,在那里耗了将近两个小时。接着,当咖啡馆的钟指向上午九点的时候,他看到身材修长的松崎穿着黑红两色的鲜艳运动服,出现在公寓的入口。他刚才似乎是和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在房间里追逐嬉戏的样子。
广泽把打火机和烟盒装进风衣的口袋,把鸭舌帽重新戴好,然后跟在走出门的松崎后面,他始终与松崎保持着一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在跟踪方面,广泽还是很有自信的。
松崎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跟踪他。他一边抽烟,一边大步地往车站方向走。松崎的步伐很大,中等个子的广泽必须加快速度才能跟得上他。松崎穿着鲜艳的T恤,对刑警来说是最好辨识不过的目标了。
松崎的打扮很随意,像是去买烟一样;但从穿着白色运动鞋来看,估计他不是去附近办事。
广泽猜测,可能是去打网球吧。
松崎在目黑站买了车票。那个售票窗口上写着往藤泽方向,看来松崎是要出远门。刑警猛然间想到,他的目的地莫非是滨松?但仔细一想,藤泽前面的站有好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呢,这就联想到滨松,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了?
站台上有很多带着小孩的游客,显得很拥挤。带着红色帽子的站长,一手拿着扩音喇叭,一边维持秩序。松崎的红色T恤在无论混在哪里,都很好找;因为他个子高,所以很显眼。在售票窗口,广泽刑警出示了证件。
“刚才的旅客是要去哪里?”
“哪个旅客?”
“穿红色T恤的那个男人。”
“噢,鹫津。”
“那给我一张去鹫津的票。”
刑警由此开始了一趟意外的旅行。
不管在从东京站出发的国铁电车里,还是在下行快车“生驹”里面,广泽一直都提高警惕监视着松崎。看到松崎进餐车买了三明治和啤酒,开始吃午餐时,广泽也匆匆忙忙买了列车便当,狼吞虎咽起来。广泽从小就喜欢这种混合了各种料理风味的列车便当。不过这时候,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他已经无暇去辨别了:总之能填饱肚子就行。
在滨松站下车后,从滨松开往大阪方向,各站停车的慢车进入了对面的站台。松崎换乘了那趟列车,于下午两点整的时候到达了鹅津。广泽也混到下车的旅客中,走出了新建的剪票口。
中等个子相貌普通的广泽,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也不会给对方留下印象。同时,他把灰色的风衣反过来穿,就变成了墨绿色。跟踪时做到不被当事人发现,似乎并不难。可是,接下来他就踢到了铁板。
松崎用一贯的大步子走出车站,走过铁轨钻进旁边的巷子里。广泽正准备追上他,却遇到了麻烦。马上到站的前往大阪的列车鸣着汽笛开过来了。
(糟了!)广泽不禁咋舌。他一边等列车通过,一边骂着脏话。刚刚开动的列车速度缓慢,就像蔓延的万里长城横亘在广泽的面前,阻挡了他的去路。
广泽匆匆忙忙的穿过岔路口。那里是铺了焦炭的广场,在前面的建筑物上可以看到“滨名湖观光汽艇KK”的文字;在建筑物的背后,则是闪动着银青色,广阔的湖水。但是,穿着红色T恤的松崎的身影却消失了。
汽笛声响起。广泽跑到跟前一看,从建筑物的背后望去,只见一艘前往寒山寺的联络船满载着游客出发了。广泽靠近建筑物,仔细看船上的游客,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站在船尾的松崎,他正在点烟。
已经来不及了;现在首先要镇静下来。刑警如此自言自语着。等到船离开建筑物后,广泽刑警来到售票窗口。
“刚才有个穿红色i恤的高个子男人搭上了船。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警官出示了在东京问话时其实没有太大效果的黑色封面的警官证。
“莳田。”
“莳田?”
这个地名好像在哪里听过,具体记不清了。
“是大崎后面的一个码头。但大崎码头正在改造,不能停靠。所以直接开往莳田码头。”
原来如此。抬头看到告示栏上已经写.t>了工作人员说的情况。
“我想追上他,请问下一趟前往寒山寺的船几点出发?”
“去寒山寺的船每两小时开出一班,但是去入出镇的船还有十分钟就开了,那班船也会经过莳田。”
“谢谢,那么请给我到莳田的船票。”
刑警给了他三十五圆的硬币,拿到了船票。
去入出镇的船也停在同一个码头上,因为大部分的乘客上了刚才那艘去寒山寺的船,所以这班船只有五个当地客人,他们一边大声说着远州方言,一边吃着蜜柑。广泽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像松崎一样抽着和平牌香烟,吐出的烟雾被湖面拂过的海风吹散,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从鹫津港到莳田港一般要花二十五分钟,但因为那天船不停大崎港,所以只需要二十分钟。广泽为了克制自己急躁的心情,一连抽了好几支烟。
因为是星期天,有些钓鱼的人划着小船在湖面上垂钓,结果游船在途中突然撞上了钓鱼的小船,船长立即关掉引擎处理小事故,耽误了些时间,最终还是晚了五分钟到达莳田。
在莳田码头上岸后,当广泽走到地藏菩萨的面前,他听到了时有时无的脚步声。前方的灌木丛中,有个穿着红色T恤的身影若隐若现,那个人就是松崎。广泽躲在树丛里看着松崎从自己面前匆匆走过;看起来,他好像是要走回观光船那边。
松崎之前去了哪里呢?如果说是上岸只需要十五分钟就能办完的事情的话,那他去的地方应该不远,可能去的地方只有伊达里家或者是木堂吾作家——很幸运地,广泽记住了刑事报告书中这两个人的名字。
广泽向正好路过的一个当地人打听了伊达和木堂的家,然后先朝木堂家一路走去。吾作今天还是穿着同样颜色的裤子,裸着上半身,正在做狗屋。广泽看到走廊上还摆放着两个茶杯,所以他猜测松崎刚刚来过,可是松崎为什么要拜访这位农协职员呢?广泽的好奇心更强了。
广泽很有礼貌的询问吾作松崎是否来过,然后他习惯性的拿出自己的证件,向吾作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那么,先请到走廊上坐一下;喂,拿茶来!”
吾作朝屋内大声喊道,然后把烟丝装进刀豆烟管里。吾作的指节粗大,留着像农夫一样厚厚的指甲。广泽仔细地看着他,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与吾作一样都留有着厚厚的指甲。
“松崎先生对我说,他bbr>想把去世的须田孝子小姐的遗物拿回去留作纪念,要我把那个人写的纸片送给他。那个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了,电话号码是她当初留给我的,现在她已经遇害了,纸片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所以我就把它给了松崎,松崎先生看来很高兴的样子。”
对于吾作的解释,广泽完全无法理解。如果松崎真是这么浪漫的一个人,想要孝子的笔迹留作纪念的话,那他可以向孝子的丈夫武造要,而且只是一张薄薄的写着电话的纸片,还不如要一些其他更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广泽认为松崎想要的就是那张纸片,而不是纸片上的笔迹。
“那张纸片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家服装店的收银条而已。”
“哪家服装店?”
“东京中野的一家名叫‘三色堇’的服装店。我一直夹在笔记本里,所以上面的内容我记得很清楚,是五月二日购买一件五千七百圆衣服的收银条。”
这样一张小小的收银条对松崎意味着什么呢?刑警还是不能理解松崎的行为。广泽把木堂的话都记在记事本上,然后就乘下一班往鹫津的船回去了。
06
广泽的疑问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就解开了。
“三色堇”服装店位于国营电车中野站的前面,广泽去店里面的时候,店刚刚开门,除了一个年轻女性在买袜子以外,没有其他顾客。这家服装店是私人经营的,但规模还算大,与百货商场的专卖店一样,店铺有两层。广泽正准备问店里的售货员,突然发现“售货员”竟然是一个戴着金色头发的木头模特儿。
服装店的经理是一位五十岁上下,容貌很温和的女人。她听了刑警的来意以后,很有礼貌地把广泽请进屋里的小房间详谈。松崎的秘密即将解开。广泽认真地听着经理说的每一个字,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女经理戴上老花眼镜看了一下刑警给她的纸片,非常肯定地说:“这是一件成人的女装,我们是在五月二号照收据上的金额售出的,如果您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些的话,我可以帮您叫来当时卖出这件衣服的售货员,请她为您详细介绍。”
广泽非常感谢地低下头说:“那就拜托了”。会摆出这么庄重的礼节,连他自己都很惊讶。
接下来,被经理叫来的女售货员这样告诉广泽:
“我记得是中午时分,一个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女人说她想要一件连衣裙,有个男人不离左右的一直站在她旁边,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女顾客身上的衣服有墨渍,所以她老公想补偿她,送一件新的给她。他夫人好像更喜欢那件蓝色的有褶边的衣服,但她老公好像不怎么喜欢,结果还是买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
“有墨渍的衣服?”在一旁听着售货员的解释的广泽变得更加兴奋起来。他立刻站了起来,“请等一下,您说的那对夫妇就是照片上的这两个人吗?”广泽把孝子和松崎的照片给女服务员看,女售货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件有墨渍的衣服是什么样的?还记得吗?”
“是一件朱红色的连衣裙,她老公说她非常喜欢红色,所以希望买一件相同颜色的衣服给她,不凑巧的是我们没有朱红色衣服,于是他就选了一件近似的深红色衣服。”
广泽心想,原来有墨渍的连衣裙是朱红色的!这样说来不是和当铺的那件衣服一模一样吗!
“墨渍在哪个部位呢?”
女店员站起来,指了一下广泽右肩胛骨的下面,与当铺的那件连身裙的墨渍是同一个地方。不过这还是要把当铺那件衣服拿来给服装店里的人确认后才能下结论。假设事实成立的话,那么衣服上的墨渍并不是在孝子在滨松的杀人现场和罪犯搏斗后留下的,而是在东京就染上墨渍了。
广泽警官在脑子里慢慢思索着,得到了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孝子脱掉染有墨渍的连衣裙是在五月二日。然后她把衣服留在松崎那里去出差。五月三日晚上十点半,松崎又把那件衣服拿到当铺。不对,当铺老板说,是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拿来的,应该是松崎找了一个附近的小流氓。不过,没必要过分重视这件事。
从常识来判断,因为不可能从一个活着的人身上脱掉衣服,所以就想当然耳的认为衣服是从尸体身上脱下来的——也因此,警方认为那件衣服拿到当铺的时候,孝子必然已经死了。但这一切却完全想错了。既然那件做为证据的朱红色连衣裙是松崎有意让它出现的,那么可以判断孝子当时还没死。
来回踱步的警官突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胳膊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当他出门的时候由于太匆忙,结果连胡子都忘了刮。
孝子不是五月三号下午两点到六点被杀的。松崎的不在现场证明完全没有意义。孝子是在四号或五号被杀的,绝对不会有错。现在,必须得对松崎四号以后的不在场证明进行重新调查。
得赶紧把那件女装拿给服装店的店员确认。她的确认应该不会有问题。
接下来,得对松崎四号之后的行踪进行询问,这样的话,一定可以找出他所无法解释的空白时间。然后,这个时点就是他利用在滨松和孝子幽会的时候将孝子杀害的时点,绝对就是这样没错。
整理完自己的思绪后,广泽露出从思考的烦恼中解放的轻松神情,仰起了头。
“等一下我拿那件衣服来,是不是当时那个女人穿的那件连身裙,请你好好看看。”广泽温柔地说着。在他的记忆中,自从几十年前单身时代对现在的老婆说话以来,他就不曾用过如此温柔的语气了。
07
“背着孝子的丈夫,我们常常见面。这么说有点像把坏事全推到死人身上,但确实是孝子主动追我的。不过,那也是在她丈夫住院以后的事情。她一点都不怕,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只要她把圣经放在桌上,就意味着‘今晚来我公寓’。基督教徒听了,肯定会生气吧。但我一直认真地相信孝子是天主教信徒。我太傻了。
“我常常去孝子在四谷盐町租的公寓。由于担心被公寓管理员记住我的长相,所以我们也经常利用町内的宾馆。五月二号的前一天开始,我们就住在中野的旅馆。让孝子的衣服染上墨渍是我很早就计划好的。就算是和她在一起睡觉,我都在考虑怎么实施计划。但必须做得非常完美才行。
“终于临近孝子去滨松出差的日子了。正当她要换衣服时,我故意失手把她的衣服弄脏,然后向她道歉,并表示要给她买一件更好的衣服补偿她,于是就带她去了一家服装店。路上我紧挨着她走,帮她挡住被墨渍污染的地方。对于两人这样紧贴着走路,孝子似乎很开心,欢欢喜喜地走进了店里。
“新买的衣服必须颜色相同。因为如果孝子穿着蓝色连身裙出现在滨松市,而拿去当铺的衣服却是红色的,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虽然孝子很想要蓝色的那件,但我却坚持价格有点贵,最终还是买了红色的。孝子穿着新买的衣服去了滨松。我们也在那个时候,商量好了四号两人约会的事情。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三号,我带着同事来到犬吠岬。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是我邀请他们的。虽然我跟刑警说了什么三富朽叶、今井白杨,其实我对诗歌一点都不感兴趣。我觉得诗人的存在完全没有意义。
“从犬吠岬回来后,和朋友在两国道刖,然后我就去了品川。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把装有孝子的染有墨渍的衣服的旅行袋从中野的旅馆拿出来,寄存在车站了。
“在那个车站附近,有很多无业游民。我在其中找了一个看上去似乎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让他帮我把衣服拿到当铺。
“我让他跟当铺的老爹说,由于我手头不方便,还赶着上火车,所以希望赶紧当些钱作零用。然后我给了那个人五百圆的谢礼。
“之前就跟孝子说过,那天晚上我可能会去滨松。但如果工作没处理完的话,我会四号才去。我提醒孝子说,三号晚上要住在车站前的情侣旅店。那个旅店不登记,女侍也会故意不看顾客的脸。如果警方推测孝子是在三号傍晚被杀的,我也不用担心女侍会说出我们在这里住过的事情。说起来,滨松有很多这种旅店,还真是方便。我说做完工作就会在三号晚上去滨松,其实是骗她的假话。因为我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把她的衣服拿去当掉。
“那天是休息日,但孝子还在工作;不过其实我从五月一号到五号都是连休。我老婆成天在家里嘀咕说,那几天要干嘛呢?去哪里玩呢?不过我根本没理会她就自己跑出去了。三号晚上,我回到自己在目黑的家里,把老婆哄高兴了,四号就去了滨松。本来要在约定好的食堂和她见面,我故意说坐错了公交车,然后就直接约她去了杀人现场。我很清楚那里有废窑,也很清楚滨名湖的地理环境。因为我父亲是远州人。
“我和孝子手拉手走着,一边在她手心搔痒,于是孝子也反过来搔我。其实这和把圣经放在桌上一样,也是我们爱情的一种暗示。所以孝子并没有觉得不安,还兴冲冲地和我一起往树林深处走去。可能她觉得去没有人烟的地方很正常吧。之后,我就做了那件让人不快的事。中途的时候,她的身子突然改变了方向,于是她的脸就呈现在我面前。那时候,一直闭着眼睛的孝子,突然翻着白眼盯着我,当时我吓得差点拔腿就跑。直到现在,我都经常梦到那一幕而吓醒。
“我把瘫软的尸体拖进废窑里,并脱下了她身上的衣服,就是那件在‘三色堇’服装店买的连身裙。回到东京后,我用剪刀将其剪碎后,扔在了各个车站的垃圾桶里。另外,离开杀人现场之前,我把事先从孝子那里拿来的钢笔扔在废窑的入口处并用脚踩得稀烂。如果警方误以为墨水是这样沾到她的衣服上的话,那我的计划就更完美无缺了。
“之所以拿走孝子的手提包,是因为我认为罪犯既然脱了死者的衣服,不拿走手提包的话,就显得不正常。取下她的耳环等首饰也是基于这个想法。我自认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没有任何漏洞,无懈可击,所以很沾沾自喜,还主动要求所长委派我去协助警方调查案件,同时还带着孝子的丈夫去滨松。当时我还很傲慢地认为警方绝对不会查出来的。
“但是,我却失策了,这是一个全然不曾预期到的致命失败。当我去滨名湖拜访木堂吾作先生时,我才注意到孝子留电话号码给吾作的那张纸,不就是‘三色堇’服装店的收银条吗?我不由得眼前一片昏暗,喘不过气来。如果这个落入警方手中,肯定就会找到其他线索,他们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找到我身上。我一想到这些,就紧张、害怕得直冒冷汗。因为买完衣服后,就快到发车时间了。慌慌张张的,所以忘了向孝子要回收银条了。
“我不自然的表情被滨松警察署的刑警注意到了,我当时都不抱任何希望了。但他好像误会了,所以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下次再来取好了;如果收银条真的落到警察手里,就算我倒霉好了。这样一想,我就回东京了。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到警方会轻易发现我所做的一切。
“最后,我说一下我的杀人动机。孝子她在逼我和她结婚。她要我和妻子离婚,赶紧和她结婚。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我和孝子说过要和妻子分开与她在一起,但那都是男人们在那种时候说的一些甜言蜜语,并不是真心话。而且,我很爱我的妻子和孩子。不怕你们说我是一个搞婚外情的男人,但我真的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孝子说她怀孕了,还让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胎动。我劝她赶紧打掉孩子,孝子却说她信天主教,不能做罪孽深重的事。她还责怪我虚伪,怨恨地哭了。所以我只有下决心杀了她,因为我别无他法。
“真正决定这么做之前,我有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一直为此烦恼。我郁闷得都日渐消瘦了。
“那个女人,居然骗我,说什么怀孕了,还说什么信基督教。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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