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不完全犯罪》 本格推理小说的守护神—— 林斯谚 坚持是不是一种美德?似乎要看状况,时机不对的坚持反而会变成愚蠢,不过很多时候我们都会欣赏那些能坚持原则的人,因为在环境及时势所逼之下,人们通常都会被迫放弃曾经铭刻于心的坚持,而那些硬着头皮也要为理想拚命到底的人,诚可谓有超人的意志力,以及罗曼蒂克的必死决心。在推理小说的世界中,鲇川哲也就是这么一位谨守原则的人物,而他所坚持的,是本格推理小说的创作。 “本格”这个词在台湾的推理圈子愈来愈普遍,连一些不读推理小说的读者们也都渐渐耳闻本格推理这个名词,到底什么是本格呢?其实简单讲,本格这两个字是日文的汉字,只是中文把它借过来用了,意思是“正统”,而本格推理指的就是正统推理小说,也就是创作形式符合推理小说黄金时期(goldenage,主要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推理作品。这个时期的作品特点是重心皆摆在推理解谜的元素,以斗智为诉求,强调谜团的复杂、推理的严谨、诡计的巧妙、凶手的意外。关于故事性、角色刻画、心理描写、社会批判等要素普遍较不注重,也因此,随着时代推进,本格推九九藏书理这种游戏及幻想性比较浓厚的创作潮流逐渐消退,被写实主义的作品所取代,因而成为小众文学。许多作家为了因应市场,改变书写方向,而有些作家仍坚持非本格不写,宁死不屈,鲇川哲也正是维护本格派推理的代表人物。 鲇川哲也(一九一九年生,二〇〇一年逝世)本名中川透,生于日本东京,因为父亲工作地点的关系,小学三年级就迁移到中国的大连定居,直到大学时期才回国。从小就喜欢阅读推理小说,埋下了日后创作推理小说的种子。鲇川哲也用过许多笔名发表推理作品,他首先是在一九四八年用那珂川透、蔷薇小路棘麿等名义发表了两部短篇,接着于一九五〇年以长篇处女作《佩特罗夫事件》(ペ卜口フ事件)入选《宝石》杂志推理小说征文长篇部门,故事以大连为背景,展开满州铁路的时刻表推理,在这本作品中登场的鬼贯警部成为日后他最重要的系列侦探。一九五六年的《黑色皮箱》(黑いトランク)是里程碑的作品,这部小说入选讲谈社的长篇推理征文,第一次以鲇川哲也的笔名发表,是一部同样专注于时刻表犯罪诡计的杰作,常常被拿来跟英国的不在场证明推理大师克劳夫兹(Freeman Wills Crofts)的经典杰作《桶子》(The Cask)相提并论,是许多推理迷眼中的圣典。一九六〇年他以《憎恶的化石》(憎恶の化石)以及《黑色白鸟》(黑い白鸟)赢得第十三届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奖(后改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一九八八年又与东京创元社合作企划“鲇川哲也与十三之谜”系列丛书,陆续推出知名作家与新人作家的作品。一九九〇年,鲇川哲也奖设立,东京创元社为主其事者,以栽培新人为目的,鲇川哲也本人也担任了好几届的评审,从这个奖栽培了不少日本推理文坛的新星。二〇〇一年,鲇川哲也逝世前一年,获颁本格推理小说大奖特别奖,成为名符其实的大师。其作品计有长篇二十二册,以及数不清的短篇,长篇系列中的固定侦探主要有专破不在场证明的鬼贯警部(占了十七册)以及业余侦探星影龙三(占了三册)。至于短篇小说里面最有名的系列侦探角色是三番馆的酒保侦探。其中一些作品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及启发了后来日本的新本格作品。 鲇川文学的特色是小说的结构十分扎实,环环相扣,推理性十足,是可以让格推理迷“放心”阅读的货真价实的推理小说。本格推理基本上是比较硬的小说,因为它的本质可以说是一道数学谜题,而数学谜题是相当讲求严谨及逻辑性的,并不是天马行空地编织奇幻故事,更何况还要把谜题包装成小说,这总和的要求对设计谜题的人来说,是一道很高的门坎。因此创作本格推理小说的劳心程度,不言而喻。我首次接触鲇川哲也的作品是阅读他的酒保侦探短篇探案,那时便震慑于作者在短篇推理中展现的推理密度之高,让人钦佩。后来读了他的长篇《黑桃A的血咒》(りら庄事件),更是拜服不已。这本长篇小说被称为是本格推理小说的完美作品,设计之精密,层层迭迭,逻辑俨然,抽丝剥茧、恍然大悟99lib.之快感让人充分体会到推理小说的“推理”之趣。推理小说的原初形式与诉求便是以解谜斗智为重的本格推理,复杂难解的诡异谜题、干奇百怪的犯罪形式、高明巧妙的逻辑推演、拍案叫绝的意外真相,以及超人侦探与天才凶手的华丽对决,这些令人神往的元素正是本格推理小说的迷人之最,而这种种,在鲇川哲也的小说中无一不缺,绝对能让那些喜欢解谜斗智的读者大呼过瘾、感动涕零。而这位大师虽然钟情于本格推理,却不只是死板地遵照模式撰写故事,而是在本格推理的框架之内,积极地做各种创作技巧的新尝试。例如长篇《鞭打死者》(死者を笞打て)是后设小说(metafi)的前卫作品,短篇《达也在偷笑》(达也が嗤う)也被认为是新本格派的启蒙作品。鲇川哲也这种于本格派之内的积极开拓实验精神,犹如美国推理大师艾勒里·昆恩一般,都是在最严格的推理小说框架内求新求变,令人敬佩,而其提携后进、精编选集的心思又与昆恩如出一辙,说他为本格推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恐怕也只是锦上添花的形容罢了。 在《推理》杂志二二〇期曾刊了一篇追悼鲇川哲也逝世的文章,作者为日本现今活跃的本格派作家有栖川有栖,文中对鲇川哲也于本格推理创作的贡献给予极高推崇,提到了推理界流传“打开推理小说就会见到鲇川哲也”的说法,并对其逝世表达了无限的遗憾。的确,对于本格推理迷而言,一位专情于本格推理创作的作家犹如稀世珍宝,而他的离去更昭示了我们不能再读到更多“真正的”推理小说,而我更在意的是,这派推理作家在创作背后那股不屈不挠的坚持,让他的作品更增添了一股守护理想的真诚感。 镇守本格推小说的最后一道城池,鲇川哲也不只创作出了富含解谜之趣、逻辑之美以及斗智快感的高水平推理作品,他也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我们:只要坚持到底,本格推理小说是永远不灭的! 突破思考盲点的推理大师 雷路许 href='6099/im'>《不完全犯罪》是新雨出版社继《碑文谷事件》后再次出版的“鬼贯警部系列探案”的第二作。和第一作《碑文谷事件》主要集中于鬼贯警部早年(也就是bbr>99lib.从二战之前至战后初期)的案件不同,本书收录的文章主要是以昭和三十年代(公元一九五〇年代中期至一九六〇代初期)鬼贯警部所经历的大小事件为主。这个时期不仅是鬼贯最为活跃的时期,同时也是作者鲇川哲也创作最高峰的时期。 一九五七年,江户川乱步临危受命,出任因为经营不善而摇摇欲坠的专门侦探小说杂志《宝石》的总编辑。在乱步的号召与鼓吹下,许多有才华的推理作家如多岐川恭、户板康二、高城高等陆续加入《宝石》的作者群,而之前曾因《佩特罗夫事件》的稿费问题与《宝石》之间断绝来往的鲇川哲也,也再次回到了乱步的旗下。一九五七年夏天,乱步写信给鲇川哲也,希望他能够为重振的《宝石》杂志写几篇短篇小说;同年八月,由乱步主编的第一期《宝石》刊载了一篇以鬼贯警部为主角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后来被公认为鲇川哲也的最佳杰作之一,那就是收录于本书第一篇的《五只钟表》。《五只钟表》得到了乱步非常高的评价,此后乱步便不断向鲇川邀稿,而鲇川也不负所托,在往后的几年中陆续完成了短篇《逝于早春》、《因爱永恒》,《隐形的火车头》(原名《二之宫殉情》)、 href='6099/im'>《不完全犯罪》,以及让他获得第十三届日本推理作家俱乐部奖的长篇杰作 href='8365/im'>《黑色天鹅》等作品。在乱步的赏识与激励之下,鲇川达到了生涯的创作巅峰,而鬼贯警部也随着鲇川大量涌现的优秀作品,一跃成为日本最著名的侦探之一。藏书网 和前一本《碑文谷事件》相比,这本 href='6099/im'>《不完全犯罪》的一个重要特色,就在于其写作风格的多样化。在本书中,与铁道诡计为中心的推理占了很大一部份,例如《隐形的火车头》、《快车“出云”号》等都是其中代表,但除此之外也有其它多种不同风格的尝试夹杂于其中,每一种风格都展现了鲇川不同的风貌,同时也展现了他在写作功力方面的深厚。举例来说,承继收录于前作的《蓝色的练习曲》,鲇川在本书中有三篇同样以倒叙法,也就是先告知读者犯人为谁,然后再经由犯人的行动来推展剧情的方式写成的作品—— href='6099/im'>《不完全犯罪》、《逆风》和《黑暗之穴》。倒叙式推理小说的特色在于其情节紧凑,读者很容易被故事的氛围所牵引,从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在这点上,本书的三篇短篇都十分能抓住这种特色,而最后突然的收尾,更是会让人拍案叫绝不已;如果不以推理小说,光是以短篇小说来做评价的话,它的起承转合也是极为完整而优秀的。在铁道诡计方面,鲇川的铁道小说基本上并不是那种单纯的对照时刻表式的旅情推理,而是以铁道时刻表为辅助,从而更加清晰地破解罪犯看似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在本质上仍然不脱鲇川以逻辑思辩为核心的办案方式。除了以上所提到的部份之外,本书还有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丹那警官的活跃。丹那首次出场是在《白昼的恶魔》一文,此后便以鬼贯警部的搭档活跃于各种案件的侦办之中。在本书中,做为第一线警察代表的丹那不只出现在几乎所有的篇章中,当鬼贯不登场时,他也会担负起辅助故事主角解开谜团,以及提供重要信息的责任;对照以丹那和鬼贯为主角的篇章之间的不同风格,也是本书十分有意思的地方之一。 虽然本书的十二个案件长短不一,创作风格也各有不同,但是贯串全书的主轴仍然是十分一致的,那就是“不在场证明的破解”。在鲇川的作品中,不在场证明占有很重要的份量;在案件中,犯人为了追求安然脱身,往往会设下许多看似完美的布局,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种种证据。不论是广播音乐、火车时刻表、照片,或是信件,只要和“时间”有关系的任何东西,全都可以成为不在场证明的左证,而且从外表看起来也几乎都是无懈可击,有时甚至连鬼贯警部也难以看出其中的破绽。然而,罪犯毕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疏失和错谬,差别只在于将这种疏失和错谬隐藏的好与不好而已。鬼贯警部的职责,就是在这些罪犯看似精密的完美计划中,找出他们的破绽并一一击破之,最后并将他们绳之以法。正如我在《碑文谷事件》的序言中所言,鬼贯警部最大的武器就是他的逻辑观念。透过清晰的逻辑观念,鬼贯可以发掘出罪犯的不在场证明当中的矛盾与疏漏;他甚至也能够循着罪犯的推论模式,巧妙的重建犯罪时的情况,并将案情彻底的厘清。在本书中最能表现鬼贯逻辑观念的就是《五只钟表》一文,文中他与女主角朱鹭子有一段十分精彩的对话,在那段对话中,鬼贯运用巧妙的话术,清楚阐释了一般人思考常有的盲点;笔者相信,当读者阅读到那里时,想必也会如笔者一般,对鬼贯的思辩能力大为赞叹才是。思考盲点不只存在于警方与犯人的斗智中,同时也存在每个一般读者的心中。本格推理小说的精髓就在于“在读者意想不到的地方揭开真相”,在真相大白之前,读者是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前进的,同时也随着故事中的迷雾感到焦燥不安,迫切想要知道最后的结局究竟为何;这时,侦探再以出乎读者意料之外的方式,揭露出一切事件的真面目。所有的伏笔早已存在之前的叙事当中,然而由于读者在思考上的盲点,对于这些早已揭露的真相却往往视而不见;也因此,当事件谜底解开的时候,带给读者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同时也是一种灵光乍现的畅快感,这就是本格推理最引人入胜之处。鲇川的作品,正是这种能带领读者突破思考盲点的优秀推理小说;也因此,即便在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阅读鬼贯警部的案件时,仍然会为其精彩的内容深深打动。超越了时代的局限,鲇川哲也的作品可说是如同《福尔摩斯探案》一般,是不因岁月流逝而改变其价值的经典。新雨出版社这次出版 href='6099/im'>《不完全犯罪》,让台湾的推理小说读者有机会更进一步对鲇川与鬼贯警部多所了解,这不能不说是身为推理小说迷极大的福音。 事件·其之一 五只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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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鹭子说了些“请多多费心”一类的客套话,随即离开了屋子。猿丸轻轻关上房门,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带着我当年教授写的介绍信,自然不好不见啊。” 猿丸用无可奈何的语调说着。他打开烟盒,取出一支和平牌香烟,舒服地吸了一口。不过,他旋即又在烟缸上捻灭了烟头,脸上换成一本正经的表情。 “她当然坚信未婚夫是无罪的。不过,若只有这一点,就算是来头再大的介绍信,我也不会来麻烦你,毕竟,我知道你本来就够忙的了;老实说,虽然我没有在她面前表示过,但我对这案件的看法跟她是一样的。” “哦?你是说二阶堂不是凶手吗?” 鬼贯脸上显出诧异和惊讶的神情。 “动机成立,又有充分的证据;而且,他可是连不在场证明都无法提供唷!” “这正是我想要说的!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一切都太过于周全了吗?你想过没有,会不会是有人事先预谋好诬陷他的呢?” “这种先入为主的论断方式行不通吧!如果有什么确凿的事实,那自当别论,但只因为证据太确凿便推断二阶堂不是凶手,这我可不能苟同。” 鬼贯坚决地反驳道。他脸上的神情就像在说: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多作争论了。 现在两人谈及的案件,事实上是这么一回事。 大约一个星期前,也就是五月一日的正午,在青山区高树町的一间高级公寓里,一个名叫笹本万作的男子被杀了。现场是他的一个访客发现的,造访者吓得脸色苍白,跌跌撞撞跑到一楼的公寓管理室报告。公寓管理员匆忙上楼察看,只见笹本的颈部勒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眼球鼓出,紫黑色的舌头伸出嘴外,双拳紧握,身体早就僵硬了。 警方按照程序作了检查,查明死者五斗橱里的活期存折被窃——这便成了案件与二阶堂隆吉有牵连的第一个证据,因为隆吉正在为自己的结婚费用而苦恼。关于这一点,隆吉解释说,尽管婚礼费用的问题曾经让他很伤神,不过,后来他听从了未婚妻朱鹭子的意见,决定结婚典礼从简,不设宴招待客人,新婚旅行也只打算在外面住一宿,所以,钱已经不成为什么问题了。 第二个证据是:现场的桌子上有威士忌苏打,由此可见,凶手不是一般盗贼,而是笹本的熟人。对于这一点,隆吉提出:自己与笹本并不太熟,除了工作上的往来,从未与笹本交谈过其它话题,何况自己一次也没有去过笹本所住的公寓。此外,根据现场显示,凶手始终没有碰过自己的杯子,所以警方推测,凶手一定是瞅准笹本不留神时猛然扑过去的。 第三个证据是:根据新的刑法,物证茌证据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所以警方仔细探查了留在现场的凶器——毛巾究竟是谁的?当查明毛巾的主人是与笹本同一个工作单位的隆吉时,隆吉的嫌疑自然就更铁板钉钉了。说及这一点,隆吉脸色大变。他辩解说,虽然那条毛巾是他平时在工作场所使用的东西,不过,在案发几天前毛巾就不翼而飞了。 第四个证据是;征隆吉办公桌的右边最下面的小抽屉底下,发现了笹本被窃的那本活期存折隐藏在那里。对于这一点,隆吉的回答是含糊其辞的。“这东西怎么会到抽屉里的,我自己也莫名其妙。”隆吉这种像是在装胡涂的响应方式,在刑警心目中留下了更不好的印象。 第五个证据是:隆吉提不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据推断,凶犯行凶的时间是在前一天晚上九点钟至十一点钟之间。平时在这段时间里,隆吉应该在自己又脏又小的公寓里看看书什么的,可唯有那天晚上他却出门了。而且,他对这一点所作的说明,又有明显的编造迹象。 “那天晚上大概是九点钟左右,有个女子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说,‘针生让我转告你,要你立即到“七叶树”这家店里去一趟。’于是我换上衣服,匆忙的离家赶去那边。”隆吉说道。 这个刚达婚龄的青年,发色乌黑,前额短窄,脸上似乎还留着些孩子的稚气。他解释时的表情很认真。然而,他的表情越是认真,他就越像是在把早就预想好的台词背诵一遍,让人感觉他根本就是在说谎。他提到的“针生”,是朱鹭子的姓。 “七叶树?这是一家什么店?” “咖啡馆。那人在电话里说就在靠近神保町的交叉路口,到那儿马上就能找到。可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一间一间的把十字路口两边和巷子内的店铺都找过了,还是找不到。我走来走去,花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弄得精疲力尽,只好回家。第二天碰到针生,我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针生说她根本没有托人打过这种电话。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是被人骗了。” “你在路上没有遇见过什么熟人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 隆吉颇懊恼地咬着嘴唇。尽管隆吉否认犯案,警方还是把这件案子送呈检察厅处理了。 “那么,你是认为有一个人事先设了圈套?” 面对鬼贯的反诘,猿丸慢慢地,简直很有把握似地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相貌很普通,但长着一对明亮深邃的眼睛,显得非常睿智。和鬼贯不同,猿丸专攻的是经济,要不是选择了警察这一行,今天一定是某某公司的处长、课长一级的人物。二课的人都很用功,猿丸也不例外。前些时侯还看到他在复习凯因斯的经济学原理呢。 “你知道吗?得知笹本被杀后,我们失望极了。”猿丸说道。 这里的“我们”当然是指搜查二课。 “这事属于内部机密,今年年初,我从一个熟识的贸易商人那里听来一件趣事:某政府机关经理部的一个年轻的主计课课员,开着凯迪拉克到处兜风,纳妾两名,投资贸易公司,还在热海买了别墅,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我觉得这家伙不寻常,便在私下探查起来。这个主计课课员就是现在被杀的笹本万作。”猿丸说道。 “难怪他那么阔气,会住在高树町的公寓里。” “岂只如此,他在市内还有两处小妾的住宅呢!其中一个是神乐坂的妓院街里一个艺名叫做什么‘屯驹’的艺妓,笹本花了九十万圆替她赎身,让她住在赤坂。另一个则是住在代代木初台一所房子里的舞女,这舞女还当选过‘日本小姐’。笹本生活之奢侈,比传言只有过之无不及,我们对此深藏惊奇。然而,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小小主计课员,哪来这么高的收入!我想他一定是贪污了公款,便顺着线索查下去,结果真的发现他近三年来盗窃公款达五千六百万圆。按我们这样的收入标准,得不吃不喝工作两百年才可能赚到这个数目呢!” “不过,他独自一人恐怕做不了这种事,应该还有同党吧?” “不错。”猿丸深深地点点头,“他的同党就是副课长。每当笹本轧好账来结算账目时,副课长就操纵课长,使课长胡里胡涂地‘砰砰’盖上章。可是,这副课长比笹本世故得多,当然也比他狡猾得多,即使赚了大钱,还是住在跟普通职员一样的房子里;在上下班高峰期,照样挤电车;衣着也很朴素;只是在吃的方面稍稍讲究一些。他让妻子在新宿开了一家经营家庭副业性质的手工艺品商店。如果把商店的收入也考虑在内,人们不会怀疑他的生活有什么不正常。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也完全被他蒙蔽了。就是这样哪。” 说着,猿丸的身子往前探了探,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灼热了起来。他告诉鬼贯,命案发生前,检方已经命令笹本万作随时出庭,并开始了审讯工作。 “一开始,笹本万作一问三不知、装聋作哑,有时还反咬一口、倒打一耙,但由于我们证据齐备,他当然没法一直硬撑下去。大概到第五次讯问的时候,他终于屈服,答应一星期后写出详细的犯罪自白给我们,我们也都在翘首以盼。谁知在第四天上他就被杀了。”猿丸说。 “也就是说,你认为藏在幕后的人就是副课长?” “对,正是那个叫椙田博人的人。” 说起椙田,鬼贯是认识的。他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身体圆滚滚的,眼角有些下垂。鬼贯去检查二阶堂的办公桌时,曾和椙田打过照面。当时椙田说了些没新意的场面话,例如“属下出了杀人犯,都是自己监督不严造成的,实在是非常抱歉”之类的。虽说这话当时并没有给鬼贯留下什么太坏的印象,但现在听完猿丸一番话,鬼贯隐隐感觉到椙田和气的笑脸背后隐藏着的老奸巨猾,这种人做出杀人的勾当不足为奇。 “这桩贪污案不简单,弄得不好,很有可能与政治献金有关。笹本一认罪,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椙田,所以,他是最为恐慌的人。因此我认为,椙田比二阶堂有更强烈的杀人动机。”猿丸说。 “即便真是如此,那他又为什么选中二阶堂当替罪羔羊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猿丸摇了摇头。 “也许是因为二阶堂周围的情况正合乎凶手的需要。或者是出于更加极端的理由,要把二阶堂踢入灭亡的深渊。要是如刚才那位与二阶堂有婚约的女子所说,他是一个直爽并富有正义感的青年的话,那么他的为人必定是椙田这种人的眼中钉。不过,把这些问题调查清楚属于你的职责范畴,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反而是椙田的不在场证明。据我的想法,椙田既然能把二阶堂的不在场证明完全破坏掉,安排得全无破绽,那么他在杀死笹本的事情上必然也预先准备好了一套伪造巧妙的不在场证明。希望我们不要上他的当才好。” 猿丸以一种平时少有的严肃神态说着。

02

要断定真凶,只靠些许的疑虑是绝对不行的。鬼贯立即向上级汇报了情况,经过讨论,他们决定接受猿九的建议。 鬼贯首先去见了椙田。椙田获悉自己成了嫌疑犯后,他那张带着酒晕的红脸因为生气一下子变成了紫色。但他硬压着怒气,以一种恼火而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四月三十日晚上,我和学校里的一个年轻后辈在一起喝酒,凡事都可问这个年轻人,把事情好好弄清楚。”椙田以前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像是惠比寿福神的笑脸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下子踪影全无。 鬼贯不把椙田的发火当一回事;直接从他本人口中询得了那天晚上的行迹后,鬼贯立即去日本桥的印度人商行,拜访那位跟椙田一起喝酒的小早川让二。 在一栋小小的办公楼房五楼的一个房间内,有两个脸色黝黑、衣冠楚楚的绅士,据他们说,小早川是这里的办事员,现在人在通产省,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小早川是个衣着整洁的青年,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人很消瘦,好象有点神经质,镜片后面的双眼不时的眨着。小早川谈了那天晚上的情形,与椙田博人先前所说的基本上没什么不同。.99lib?t> 四月初的某一天,椙田打电话给小早川,说在马票代售处买了马票,但都输掉了,于是想瞒着妻子向小早川借两万圆,月底一定归还。由于椙田从前曾帮过小早川的忙,所以小早川立即去提取自已的存款。 椙田第二次打电话给小早川,已经是二十八日了。椙田打算把借款还给小早川,他说:“事情终于还是让妻子发现了,不过,问题已经圆满解决了。如果有空的话,你可以到我家玩玩,并小住几天吗?”小早川心想,自己也很久没去新宿了,于是当下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位很久没见面的前辈。 三十日傍晚,他俩在东京车站碰头,然后坐电车去新宿。一到新宿,椙田马上领着小早川走进车站前的一家啤酒馆。也许是正值五一劳动节假期前夜的缘故,店内的人相当多,他俩在服务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你熟悉夜晚的新宿吗?” 将送上来的啤酒一口气喝掉半杯之后,椙田这样问小早川。 “那得看是什么地方,比如城市的阴暗面我就不太了解。” “好,今晚我给你当向导!” 椙田拍了拍胸脯,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小早川也很喜欢喝酒,右手衡量着啤酒杯的那种份量,口中感受着通过喉咙的啤酒花香味,这滋味让他觉得活着太有意义了。 从啤酒馆出来,他俩到关东煮摊子、音乐咖啡馆、酒吧、电影院等地方逛了很大一圈,最后才疲乏地回到椙田家中。这时,小早川手表的指针指着九点十分。椙田的家在番众町,房子虽不大,所处的位置却相当便利,到闹市去的话,步行也只需十分钟,这让每天从八王子赶到市中心来上班的小早川打从心里忍不住期盼着,自己有一夭也能住在这样的地方。更令人惊喜的是,附近这一带一到晚上竟然安静得出奇。 “喂,肚子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在书房里一坐下,椙田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似地嚷嚷起来。书房窗子的右侧有一个豪华的书橱,橱内收着一些相当厚的书籍,顶上放着一只沉重的大理石座钟。小早川心想,“等我成家后,也要去弄一个这么气派的钟。”椙田的妻子已有三十五岁,大概是没有生育过的缘故吧,显得比较年轻,不过,她的美貌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呆板。 “要不要来点奶酪?”她问。 “尽说傻话,奶酪能填饱肚子吗?小早川君也饿了哪。去弄点荞麦面条来吧。” 椙田以小早川做挡箭牌,让妻子去叫面馆送炸虾荞麦面条来。椙田倾听着妻子给面馆打电话的说话声,忽然如梦初醒似地站起来,对小早川说道: “对了,在面条还未送来之前,我先把借你的钱还你。那次很失礼地向你开口借钱,请多包涵。” 椙田说着取出钢笔和印鉴,在桌上打开了支票簿。也许是妻子在经营商店的关系,椙田常用支票来付款。 椙田的妻子八重子打完了电话,站到小早川的旁边,对小早川说道: “这家伙这次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会去买马票。从前中过一次奖,尝到了甜头,所以又去买。这次可输惨了,他还要一味地瞒着我!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让他来给小早川先生添麻烦了。” 八重子说着,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瞥了瞥丈夫,椙田佯作没看见。 “不,那没什么。”小早川边说边写收据,他一看金额数,发觉椙田多开了两千圆。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利息嘛!” “别开玩笑,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 “前辈向后辈借钱已经是不讲道理了,要是连这点小意思都不给的话,我岂不是无地自容了吗?” 椙田说得很真挚,八重子也附和着要小早川收下,小早川只好从命了。 后门传来了送荞麦面条来的叫声。八重子慌忙出去,没一会儿,她端着放有两个大碗的盘子回到了屋内。美味的炸虾荞麦面条的香气扑鼻而来。虽说肚子还不是空空如也,但是喜欢吃荞麦面条的小早川一看见眼前的食物,只觉得口水直冒。 “呵!这店名叫做‘一茶庵’?真是不简单的名字呢!”小早川正要掰开筷子,看到标在碗盖上的店名,便停住手不动了。 “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据说这是受一茶的诗句‘月亮菩萨荞麦面’的启迪而起的店名。这家店的荞麦面条非常好吃唷!” 椙田停下向口中送面条的手,自豪地说道。 椙田呼呼地吹着烫舌头的荞麦面条,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八重子像想起什么事似地喊着:“老公!”可是,呼噜呼噜发着响声吃着面条的椙田好像没有听到妻子的呼唤。 “老公!”八重子再喊了一声。 “咦?” “我现在才想到,你是否已把从楢原先生那里借来的钱还掉了?” “糟了!我真忘了!”椙田放下筷子和碗。 “今天是月底哪!我早晨还一再提醒过你呢,可你……”八重子的神态严肃起来。 “真对不起。” “该赔礼的对象不是我唷!在借钱的时候说好月中要还的,结果到月底还不好好还清,今后将信用扫地呐!是不是现在就过去一趟?” “喂,九点都已经过了,今晚就免了吧。”椙田的神情可怜、沮丧,他看了看书橱上的座钟。 “九点钟怎么就不行呢?不是半个小时就能回来了吗?” “嗯,二十分钟可以来回了,不过明天还他不成吗?” “行啊,行啊!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理应付的钱一旦不如期照付,哪怕是延迟一天,你的信用就一钱不值。失去信用,易如反掌;要想恢复信用,谈何容易哪。再说,楢原先生可是非常严谨的人,你要这样做,实在是——” “懂了,懂了!”椙田像是生气似地声音大了起来,“一句话的事,怎么就唠叨个没完没了呢?我去,我去就是了。可是,这种事也该等吃完面条后再说,你瞧,面条全都糊掉了!” 事实上,面条哪有这么快就糊掉的!椙田无非是因为自已正想从从容容地再喝个痛快,八重子却来提醒他这件事,所以心里很不高兴。他憋着一肚子气吃完面条,对小早川说:“就在附近电车经过的那条街上,我去一下就回来,你稍等片刻,回来后我们再开一瓶威士忌。”说完便带着支票簿站起来走了。 “老公,别忘了带印鉴哪!” “真啰嗦,知道了!” 橹田边吼叫边骂着出了门。 “大小事情都得替他放在心上,简直是个大孩子。他倒还要摆臭架子!” 小早川毕竟还年轻,听八重子这么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才好。八重子在丈夫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叹了一口气,“光向你一个人借钱还是不够,他又去向熟悉的服装店老板借了五万圆。” 八重子皱着眉头抱怨着说。这时她大概感到对客人讲这种话不太合适,便丢开了心里的不愉快,扮出一副笑脸来。 “你喜欢音乐吧?从九点钟开始应该有什么东西可以听的。” 八重子这么一说,小早川看了看桌上那张晚报的广播节目栏,果然,关东广播电台在播莫札特的钢琴协奏曲。 “好。就听它吧,麻烦您打开收音机好吗?” 一台中型的收音机和座钟并排放着。小早川站起身来打开收音机,转动刻度指标。随着指标的转动,收音机里各电台的声音此起彼落,不一会儿,从里面传出了C小调的乐曲声。这时刚开始演奏第一乐章,钢琴弹得沉重有力,大概是一位年轻的钢琴家在演奏,很有韵味。 虽说是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但与别人的妻子晚上在屋里相对而坐,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这是小早川从未经历过的,也使得他比平常更加的神经紧绷。倒是莫扎特那特有的天使股的乐曲,不时把小早川从尴尬的气氛中解救出来。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当演奏结束,播音员正在报着电台广告的时候,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响。八重子关掉收音机,竖起耳朵静听,听到了椙田的声音。 椙田走进屋来,脸上发红,但是刚才出去时的那种不愉快情绪已经不复存在了。 “怎么样?”八重子问。 “见到了。他让我多坐一会儿,但是我有贵客在家等着,还有美酒和可爱的妻子,所以我待了十分钟左右便回来了。唔,小早川君,你的那张支票写上了日期没有?” “日期吗?这个……” 小早川拿出支票一看,果真没有填日期。 “我在那边也忘了填,被楢原先生提醒后才发觉。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搞的?” “你喝醉了唷。”八重子说。 “别胡扯,我还没喝过瘾呢!你去把奶酪和熏鲜鱼拿出来。” 八重子出去后,椙田除去笔套,用钢笔填上了日期,接着从书橱里取出一瓶威士忌。 “你瞧,这是‘老伯’威士忌。”椙田说。 “啊,这真是太棒了!” 像小早川这种战后出生的青年人,这天晚上还是第一次接触那么名贵的威士忌酒,他看着眼前这琥珀色的液体,不由得舔了舔舌头——。 “原来如此,你那天晚上喝醉后,只好住下了。不过九点钟以后椙田就只外出过那么一次吗?”鬼贯问。 “对,因为他外出回来后一直在屋里喝酒,他妻子也一起在场的。” 小早川好像很敬服椙田,因此对鬼贯在这种事情上面追根究底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同时眨眼睛的频率也更加频繁了。鬼贯装做不曾注意似地继续询问。他从小早川口中获悉,当椙田说去服装店而离开家的时侯,大概是九点零五分。 “那,他回来时又是几点钟呢?”鬼贯问。 “这时莫扎特的乐曲刚刚结束,所以大概不到九点三十分。” 由此可见,椙田大概离席二十三分钟。假如椙田是凶手,那么除了这二十三分钟他不可能另有机会去作案;而二十三分钟的时间是足够去青山作了案再赶回来的。所以侦查的焦点理所当然集中在这段时间内了。鬼贯觉得首先需要查明椙田去服装店是否确有其事;另一个重要问题则是必须弄清楚书房内的座钟到底准确不准确,因为伪造不在场证明最通常的做法就是拨动时钟的指针,在时间上迷惑别人。 但是小早川这个年轻人认真严肃地说道: “座钟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它和我的手表所指的时间完全一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可以去找荞麦面馆核对,他们送面条来正是九点整。”

03

看见女儿回到家,朱鹭子的母亲便殷勤地招呼女儿在饭桌前坐下,然后问道:“唔,情况怎么样?警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吗?” 朱鹭子刚才利用午休的时间去见了鬼贯,打算采问一下之后的案件发展。与早上去公司上班时怀着希望,神采奕奕的神情相比,现在回到家的朱鹭子一言不语,神色黯然,看起来很明显就是一副出师不利的样子。但是,做母亲的却不能对此置之不理,不闻不问。 朱鹭子没有马上动筷子吃饭。她平常总是天真烂漫的小脸蛋,这一瞬间却露出了苍老的感觉。 母亲再次开口了: “你瞧,茶全都凉了。警部先生怎么说?” “……没有用的。” 朱鹭子咬紧牙关说着,悲苦的表情像是刚吐出满口的黄连。 “猿丸先生好像也在怀疑副课长橹田博人是杀人凶手,然而这个椙田的不在场证明可说是无懈可击。天衣无缝,连一丝破绽都没有,鬼贯先生是这样说的。” 面对母亲失望的神情,朱鹭子倒像是很起劲地说了起来,“案件发生的时侯,据说椙田这人在新宿的自家里请朋友喝威.士忌。虽说曾经考虑过会不会有这种情况——万一时钟被人做过手脚了呢?然而连当时送荞麦面条去的面馆的时钟也核对过了,它们指出的时刻完全一致。” “哎,这可为难了。”母亲说。 “椙田这个人中途曾离席,到一家服装店去还钱,因为椙田借过商店老板楢原的钱。这也不是谎言,商店老板证明椙田去还过钱。” “可是阿鹭哪,椙田他没有兄弟或表兄弟之类吗?要是拜托兄弟做替身的话,椙田的朋友和那个服装店的老板很可能会轻易上当,人的眼睛是靠不住的。现在的人哪,只要你肯出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呢。” 对于母亲热心的分析,朱鹭子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说的这一点也已经一丝不漏的调查过了。椙田给他的朋友、给服装店的老板都开过支票,所以支票上留下了椙田本人的笔迹。而警部先生从银行把那支票借出来送到警视厅的文书检验室鉴定过了,确定支票上的笔迹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可以肯定是椙田本人所写。可见在家中饮酒的人,出现在楢原服装店里的人,都是真正的椙田本人,不可能是替代的。换句话说,椙田绝对不可能去青山高树町杀了人再回来。” “但是,椙田去还钱给那家服装店老板,这事毕竟有点蹊跷。也许椙田确实是去服装店还过钱,然而他就不能利用那段时间坐出租车驰往青山吗?” 朱鹭子的母亲竭力想找到一条破绽,她继续无力地挣扎着。因为确认椙田是凶手的话,隆吉就无疑能回到女儿身边来了。 “你说的这情况也是不可能的。从椙田家步行到那家服装店,只须六、七分钟的时间。椙田来回的时间和服装店所讲的情况完全吻合。绝对去不了青山的!”朱鹭子说。 椙田是九点零五分从家中出去的,七分钟之后,在九点十二分到达服装店。椙田和服装店老板闲聊了十分钟左右,给老板开了支票。老板想留椙田再聊一会儿,不过他因为有客在家等着,没有答应,就向老板告辞回家了,回到自己家中是九点二十八分。可见,即使雇了计程车,椙田也绝对没有往来青山行凶的多余时间。朱鹭子突然转念一想,举出这些数字给母亲听的话,只会把母亲的脑袋弄得很混乱,于是就没再往下说。 “难道那个服装店的老板不会撒谎吗?他就那么可信?”朱鹭子的母亲又问道。 “哎,他没有撒谎。当时,有一个住在附近的某公司职员恰好来店里买衬衫,这个职员看见了椙田。听了警方调查得来的详细情况,连我也觉得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可信的。”朱鹭子回答。 “这么看来,凶手是另有其人喽?” “不,不是这么回事。猿九先生说:‘凶手一定是那个男的。’他说:‘可以肯定,鬼贯君是被椙田伪造的不在场证明所蒙蔽了。’可是这个假造的不在场证明又毫无破绽……”朱鹭子低声嘟囔着,像是讲给自己听似的。 朱鹭子的母亲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女儿才好,只得不胜怜悯地注视着女儿。先前那种扳着指头翘首盼着结婚的平和日子,而今却突然变得好似一场美梦。 “别那么悲观失望嘛,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喏,把碗递过来,今晚我做了阿鹭你最喜欢吃的炸虾饼呢!” 朱鹭子的母亲强作欢颜,嗓音开朗,像是在替女儿打气。无论怎么说,在现在这种场合下,再也不容易找到更加适当的话了。 且说这个时候,鬼贯正在国分寺的自家中独自吃着晚饭。他一个人过着连小猫都没有一只的独身生活,晚饭当然很简单。 鬼贯回想起今天早上在虎之门的咖啡馆跟针生朱鹭子见面的情形。当他把调查结果告诉朱鹭子时,她的神情懊丧极了。想到这些,鬼贯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下颚不由得抽动起来。根据服装店老板和荞麦面馆老板提供的证言,椙田博人的不在场证明是毫无问题的。然后,如果椙田的不在场证明确立的话,他就不得不相信二阶堂隆吉就是凶手了。 话虽是那么说,鬼贯还是觉得自己在某个环节中了椙田的圈套,所以这桩案件老是在心头萦绕。可要说这种想法有何根据,连鬼贯自己也不得甚解。他强迫自己放松,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在苦思了将近一个小时后,他总算发现,问题出在椙田的支票上。 据小早川所说,椙田在开支票的时候忘了签日期,是从服装店回来后才补签的。对于这件事,鬼贯表面上像是一听而过,内心却总觉得椙田的行为有些反常——对一个开惯了支票的人来说,这种失误毕竟有些粗心过了头。 可是仔细一想,似乎又没有必要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再耗费精力侦查一番。尽管如此,如今回过头来换个角度分析,鬼贯又觉得这其中潜藏着某种目的,椙田也许是故意要那么做的。鬼贯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到了当事人椙田的位置上来分析,反复思量:如果椙田在签名的问题上不那么做,会产生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鬼贯认为,恐怕椙田早已预料到警察会怀疑他的不在场证明,对于警察会怀疑那个在书房里吃荞麦面条、喝酒的人到底是椙田本人还是替身,他也一定早有成算了。椙田博人有两个兄弟,一个名叫雅人,一个名叫猛人,所以椙田一定料到警察在迫不得已时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椙田请求兄弟来做替身,并和妻子合谋,他椙田演的这出戏要瞒过证人的眼睛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椙田有必要清楚证明,那个与小早川一起喝酒的人除了他以外不可能是别人替代的,这样考虑之后,就只有采取留下笔迹这个办法了。而开支票就是实现这一办法的一种手段。 要是在开支票时把金额数、署名、日期等一次填好的话,离开家的是椙田本人这一点虽然可以毋庸置疑,但是从服装店回来的男子究竟是不是椙田本人就没法得到确证了。于是椙田必须设置一个证据,以证实从服装店回家的人仍是他本人才行。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怀疑,也就是为了使他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为“从服装店回来的人确实是本人”这件事提供更有力的左证。因此,椙田采取了在离家前和返家后分两次留下笔迹的办法。当然,要达到这一目的,好像并不是非支票不可,也可以利用桌上的笔记本写下些什么字迹。但是,椙田的目的是为了替日后留下证据,要是小早川不慎将留下字迹的纸遗失,那就麻烦了。有鉴于此,支票倒是最理想的工具——对方必然会慎重对待支票这种贵重物品,而且支票使用过后,银行方面也会保存一定的时期,一旦有所需,就可以拿出来作证。 洞悉椙田在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举动中竟然隐蔽着很重要的机关,鬼贯吃了一惊。与此同时,鬼贯思考起这么一个问题来:椙田连这种细小的地方都经过一番精心安排,可见他那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确实很可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安置的伪证。

04

第二天傍晚,在大家纷纷下班离开公司的时候,出乎朱鹭子的意料,她接到了鬼贯打来的电话。鬼贯说,有话要谈,请朱鹭子过来一下。 朱鹭子乘上地铁在神宫外苑下车,她不熟悉电话里指定的场所,所以耗费了一些时间之后,好不容易才发现坐在长凳上的鬼贯的身影。 “啊,欢迎你过来。我想,昨天我那些残酷的话一定让你感到悲观失望了吧。” 朱鹭子觉得,与昨天见面的时候相比,鬼贯今天开朗的神情和语气,彷佛换了一个人般。她看看对方的大眼睛,又看看他那拉长了的下颚,心里暗忖:他将说些什么呢?朱鹭子小巧端正的脸上浮现出期待的神情,接着又混进了稍带恐惧的表情,等待着鬼贯接下去的发言。 “你昨夜睡得好吗?失眠了?这是我的不对,请你原谅。不过今天我有好消息了。在咖啡馆会被别人听去,所以才请你到这里来的。” 一个牵着狗的青年从嫩绿的树叶下通过,鬼贯闭上口不作声,直到那个青年在前面拐了弯消失之后,鬼贯才回过头对朱鹭子说道: “昨天晚上,我从各方面再次分析了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结果我不得不从根本上改变向你陈述过的看法,因为我找到了具有决定性的证据,它可以证明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 “那,你发现的是什么呢?”朱鹭子问道。 “接下来我会告诉你的。那是我好几次亲眼见过的,却一直都被我忽略掉的事情,直到昨晚,我才恍然大悟。” “听你这么说,我是否可以这样来理解——你是说椙田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击破了?” “不,这二者有一定的关联,但严格说来,还是两件事。不过,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反正是不能成立了。” “啊!”朱鹭子张开了红红的嘴唇,露出一口雪白发亮的牙齿。那样无懈可击,连鬼贯自己都几乎打了包票的近乎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果真被识破了吗? “说来是很平常的事,只须把钟表的指针拨慢一个小时就行了。这种手段虽然简单,但是怎样才能瞒过证人的耳目却是很不容易的,这就是问题所在。正如你所知道的,凶杀案发生在九点钟至十一点钟之间。若问在这两个小时内,椙田氏那不在场证明的支柱是什么?当然是钟表的指针。请你算一算,在这桩案件里,不管是直接有关还是间接有关,共牵涉到几只钟表?”鬼贯说。 朱鹭子扳着柔软的手指慢慢地数着说道:“首先是椙田家书房里的座钟,还有证人小早川的手表。此外,九点钟播送莫扎特乐曲的广播电台的报时钟也该考虑进去吧。” “对,除此以外,楢原服装店的钟也应该算上。最后,还有送炸虾面条来的荞麦面馆的钟。总共是五只钟表。椙田氏把这五只钟表分别拨慢了一个小时,于是伪造了他的不在场证明。至于椙田氏是怎么安排而达到了目的的?今天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总算解开了这个谜……啊唷?” 鬼贯的视线落到了戴在朱鹭子纤细手腕上的手表上,“这只手表很惹人喜爱呢,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绝不是那种值得赞赏的手表,朱鹭子稍事犹豫后,无奈何地摘下了手表。 “这只是国产的便宜货。”朱鹭子说。 “很有气派唷。一个人要是戴上那种叫做什么‘臭虫’的走私表,连人都会显得轻薄、肤浅了哪。” 鬼贯的语调并不像在特意恭维,他接过手表,边瞧边继续中断了的话题,“且说小早川君,他说他进椙田氏的书房时,书橱上座钟的指针正指在八点五十分上。然而正如我先前所说,这时真正的时间应该是九点五十分。所以很显然,座钟的指标是被谁拨慢了一个小时。” “是椙田的妻子干的?” “很有可能。她可以在椙田和小早川到家之前做这件事,所以简单极了。顺便说一说,给二阶堂打那通骗人电话的人,我想也是这位椙田夫人。” “我们再接着说。下面一个问题是,小早川君的手表怎么会变慢的?要是去转动戴在小早川君手腕上的手表转钮,肯定会立即被发现的。所以必须设法让小早川君把手表摘下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鬼贯问朱鹭子。 “那个,请小早川君洗个澡什么的话……?” “哎,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这虽然不能算是很聪明的设想,但分析下来,又没有其它的办法可想呀。于是我询问了小早川君,他果真在椙田氏的陪同下进过土耳其式的蒸汽澡堂。恐怕椙田氏从浴池一出来便很快地穿上衣服,他拿起他俩在洗澡前脱下放在一边的两只手表时,迅速地将对方的手表指针转了一圈,然后递给了小早川君。而小早川君什么也没注意到就戴上了手表,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啊,对啦,我只顾讲话,忘了把手表还你了,喏,请你赶快戴上,别弄丢了。” 朱鹭子把表带缠到自己纤细的手腕上,心里觉得,在鬼贯的解释中,臆断的成分过多了一点,不免有点愕然。朱鹭子想。那澡堂的具体情况虽然不了解,不过墙上大概会挂着电钟的吧。那么完全可能发生以下这种情况——小早川会在无意中仰头看到电钟,并核对自己手表上的时间。 朱鹭子抬起头来,正好与鬼贯的视线相遇,这时鬼贯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也许洞察到朱鹭子的心中所想的事情了。想到这一点,朱鹭子有些发慌,她为了掩盖过去,脸上也同样浮现出暧昧的微笑。 “对于小早川君没能察觉椙田氏这种小小的把戏,你大概觉得颇不可思议吧?其实一旦被察觉的话,椙田氏是可以延期作案的。但是实际情况是凶案确实发生了,可以肯定,小早川君还是没有能察觉这微小的变化,如果椙田氏当时再进一步借助于某些话题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的话,他的计划更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成功。”鬼贯说。 鬼贯的这种带有乐天性质的解释,依然不能叫朱鹭子摆脱怀疑的态度。 看着朱鹭子的神情,鬼贯不禁露齿而笑:“那么,请你看看实际的例子吧。刚刚还给你的那只手表的指针,我已经暗中拨动过了。然而你一点也没有察觉,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啊!”朱鹭子慌忙看看手表,表上的指针正指着五点四十五分。 “怎么样,我究竟拨动了多少时间,你是否知道呢?” “哦……”朱鹭子再一次看看表面,究竟是拨快了几分钟还是拨慢了几十分钟?她心中一点数都没有。 “指针一旦被拨动,再想估计正确的时间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所以我说小早川君就算戴上慢了一个小时的手表,他也不可能感到有什么异常情况的。这一事实已经充分得到了证实。” 在实际例子面前,朱鹭子不得不服。对于鬼贯的手段,她算是服了,脸上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鬼贯盯着朱鹭子惊讶的表情看了一会,然后像是遇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似地,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你完全上当了!我对你说指针被拨动过什么的,这是骗你的唷!喏,你来和我的表对一下看看。”鬼贯说着,把自己手上的爱琴牌粗劣手表给朱鹭子看,一点不错,鬼贯的手表指针也是指在五点四十五分上。 “喔,我还信以为真呢,谁叫你说话时的神情那样一本正经嘛。”朱鹭子说道。 这时鬼贯又一次笑起来,“你瞧,你瞧,你又上当了!现在正确的时间应该是六点零五分。我的手表事先拨慢了二十分钟,再把你的手表也相应地拨慢了二十分钟。当你看到自己手表上的时刻和我的一样,便自以为是正确的时间,这就错了。” “啊!” “对吧?两只手表都拨慢二十分钟的话,你就一点不会察觉了。只要我不说,你一定会把五点四十五分当作正确的时间了。椙田氏也是在耍弄这一伎俩,小早川君之所以没能察觉书房里的座钟慢了一个小时,就是因为他自己的手表也慢了一个小时的缘故呀。” 朱鹭子被鬼贯随心所欲地逗弄了一番之后,苦笑着想把手表拨快二十分钟。但是鬼贯看朱鹭子要这么做,却只是又笑着摇摇头说: “你别动它,经常拨动指针的话,手表要出毛病的。我说我们的表都慢了二十分钟,这其实还是在哄你的。从一开始,我根本就没动过你的手表,我的手表也一样,没拨动过。我只不过是实验给你看看——第一,拨动他人的手表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第二,指针一旦被拨动,表的主人是不容易察觉的;第三,只要稍微一点暗示,就能轻而易举地骗过对方。我认为,椙田田氏使小早川君造成错觉,会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朱鹭子点头表示同意,此刻的她简直不知道是否应该把指针拨快二十分钟。 “哈哈哈,我完全不被信任了!那,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再来分析第三只钟。我查了那天的报纸,关东广播电台确实是从九点钟开始播送莫扎特的乐曲。然而,实际上小早川君是在十点钟听到这乐曲的;当然,广播电台的钟不可能变慢,于是,不言而喻,小早川君听到的乐曲不会是关东广播电台的无线电波直接放送出来的。原来,民间广播机构常把一些录了音的磁带复制后分给各地方广播电台,地方广播电台拿到这些复制品后,根据自己编排的广播节目,可以在本电台认为合适的时间里播放这些录制磁带。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于是我就给关东广播电台打电话,结果获悉:四月三十日晚上十点钟开始播送这首莫扎特乐曲的广播电台就有秋田广播电台和近畿广播电台两家。小早川君听到的音乐究竟是来自这两家广播电台的哪一家虽然不得而知,但是,如果用DX收音机接收的话,在东京也可以听得很清晰。因此,即使说它播自东京,听者也不会起什么疑心。” 鬼贯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了。朱鹭子也移开视线,望着茂密的灌木丛。周围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一个人影也没有。

05

“这么一来,第四只钟——也就是服装店里的那只钟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小早川君证实,椙田氏吃完面条,带着支票簿和印鉴离开家上楢原服装店去了。我们已经知道,小早川君的手表是慢了一个小时的,可见椙田氏离家时的时间不是九点零五分而是十点零五分。也就是说,椙田氏到达服装店的时间实际上是在一个小时之前——真正的九点十二分才对。那么椙田氏在这‘人为’的九点零五分的时刻离家,当然不是为了去服装店,他是为了去青山杀人。这么一来,就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椙田氏在真正的九点过后上服装店去的时侯,小早川君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晤,怎么样?对于这个疑问,你没有什么看法吗?” “这个……难道是在什么酒店里喝得不省人事了?” “你果然是这样想的。但是,如果让小早川君醉倒,椙田氏反而会有麻烦。为什么呢?因为椙田氏需要小早川把九点钟至九点半期间的情况记得特别清楚。所以在此之前,他绝不会让小早川君喝醉的。我曾请小早川君将那天晚上的活动一件接一件地复道出来,大致的情况是这样的;在土耳其式澡堂洗过澡后,他俩一起到新闻片电影院去过。由于戏院地处闹市,观众当然非常多。椙田氏便提议:‘如此拥挤,没法坐在一起了,还是各自找空座位坐下看吧!看过之后,我们在戏院外面会合,你看如何?’小早川君当然不会反对,没一会儿,他在前排找到一个座位坐下了。上映的全是短片,大概一个小时就看完了。小早川君由出口出来时,椙田氏已经在候在门口了。两人一边聊着刚刚看过的那些短片,一边朝番众町椙田氏的家走去。” “这么说,椙田是在中途偷偷地溜出新闻片电影院,到服装店走了一遭吗?” “正是如此。椙田氏是故意对服装店店主说‘家中还有客人在等着’一类的话的。而且,为了可以与小早川君交谈,椙田氏必定已经预先看过那些新闻片了。怎么样,椙田氏的操作过程,你现在弄懂了吗?” “嗯,听你这么一解释,好像是明白了。不过,从头至尾联系起来一考虑,又总觉得还存在些问题。”朱鹭子直率地说道。 “这也难怪,稍后我把写下的笔记给你看好了。至于第五个钟——荞麦面馆的钟,它又是怎么出毛病的呢?这倒是问题所在。我不仅问过一茶庵的老板,连送面条的店伙计、坐在账台上的女主人都问过了。他们一致断言,给椙田家送炸虾面条确定是在晚上九点钟。面馆接到椙田家的电话订货后,立即在办公桌上的一本备忘簿上记了下来,而簿子上也确实有这样的记录没错。这么说来,一茶庵的钟应该是正确的,一分钟也不差。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之所以能断定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前提无非如我刚才所说——椙田氏书房里的钟慢了一个小时!所以只要一茶庵不改变看法,那我就不得不承认椙田氏书房里的钟和小早川君手上的表都表示着正确的时间——也就表示我作出的推理是错误的!所以我简直不知所措了。” 听得入迷的朱鹭子这时不禁长叹了一声。 “与前面四个钟表所布下,有如儿戏般的机关大不相同,这第五个钟的谜有如大山一般,为破解椙田氏的不在场证明带来了极大的险阻,但我无论如何一定得设法破解它,所以就冥思苦想了起来。哟,不知不觉已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我请你吃荞麦面条怎么样?”鬼贯说。 两人决定去就近的荞麦面馆,便一起上了公交车,在新宿下了车。拐过伊势丹百货的街角后,有一家电影院,他俩从电影院前走过时,鬼贯告诉朱鹭子,这就是椙田氏和小早川君去过的那家新闻片电影院。虽然上映的片子已经换了,但朱鹭子想到椙田曾利用这家电影院伪造他的不在场证明,还是禁不住饶有兴趣地多看了几眼。 一过电影院就来到一条新辟的马路前,只见在对面的十字路口拐角上有一家荞麦面馆。 “这一带是三光町,它与番众町相毗邻。”鬼贯说。 灯笼式的玻璃招牌上写着“荞麦面砂场”。鬼贯一边过马路一边唠叨着: “近来,在招牌上斯文地写上‘极品荞麦面’的面馆愈来愈多。我看还是从前那种‘生荞麦面’的招牌更有江户时代的风韵,味道也比较好,你说是不是?现在东京也渐渐庸俗起来了。” 两人分开门帘进入面馆。 “来两个大碗的。”鬼贯对店内的年轻女店员说。 接着,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去和女店员攀谈起来,向人家提了一些奇怪的问题。 “你知道椙田先生住哪里吗?”鬼贯问。 “知道的,在后面第三条巷子。”女店员答。 “椙田夫妇俩很爱吃蔷麦面条吗?” “好像不太喜欢。不过,一茶庵离他们家近,也许会常和那边打交道吧。” 鬼贯不知与女店员耳语了什么,只见她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 “最近,椙田家没有来点过面条?”鬼贯问。 “这个嘛……” 女店员歪着头沉思了一下,朝朱鹭子那儿瞥了一眼,她大概是不理解鬼贯为什么提这种问题,有点迷惑不解。可是朱鹭子对于鬼贯想探问什么似乎已经有所领悟了,尽管还不是十分清晰。 “喔,来叫过的,不久前的一天晚上……” 女店员总算回忆起什么来了。由于面馆比较小,大概厨房里也可听见鬼贯和女店员的谈话吧,这时一个青年的脸从厨房里探出来,插嘴道: “顾客先生,那是三十日夜晚的事,是十点钟左右。” 鬼贯压低了声音,和那个青年交头接耳谈了一阵后,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向青年道别,然后一个转身回到了座位上。鬼贯的表情既非爽朗,也非高兴,然而,他的说话声却显出了满意的腔调。 “我想大概八九不离十了——椙田氏请小早川君吃的炸虾荞麦面条其实是这家面馆送去的!” “啊!” 朱鹭子感到意外的惊叫了一声,感到思路一下子有点跟不上来。两人吃完面条从“砂场”出来后,鬼贯便解释给朱鹭子听。 “一茶庵接到椙田氏点菜的时间,确如他们的人所说,是在九点钟。九点钟这个时候,小早川君正在看新闻电影片,也应该是椙田氏偷偷溜出电影院的时候。所以一茶庵送炸虾面条到椙田家里时,当时只有椙田氏的妻子一个人在家。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椙田氏带着小早川君到了家中。于是一切按照预定的计划行事——椙田氏叫唤着肚子饿,让妻子叫面馆送蔷麦面条来,椙田氏的妻子伪装向一茶庵订货,但实际上是在给砂场打电话。 “不一会儿,从砂场送来了荞麦面条,椙田氏的妻子把送来的面条倒入一茶庵的大碗里,端给椙田氏和小早川君吃。当然,盘子、木筷子、调味等,全都用一茶庵的。这样的话,小早川君会误把砂场的荞麦面条当作是一茶庵送来的,当然是极其自然的了。” “我总算弄明白了……” 朱鹭子没有发出感激的声音,她忍住了。她倒并不是故意要这么做。原来,朱鹭子曾向神作过祈祷,盼望神能证明隆吉的无辜。现在,她的祈愿突然间成了现实,反而使得情感上仿佛出现了一个大裂口,以至于猝然降临的喜悦涌不上来。 鬼贯似乎不喜欢新宿的嘈杂,他邀朱鹭子进了一家兼卖水果的茶室,点了饮料。唱片中抒情音乐的弦乐器奏着迷人的旋律,这与他俩的谈话内容很不协调。 “说实话,这第五只钟的问题真是棘手。我是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才明白过来的。可是我没有时间实际证实一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由于昨天我让你受惊吓了,所以今天想尽早把情况告诉你,好让你高兴高兴。有鉴于此,我决定当着你的面让重头戏上演。如果没有在刚才那家面馆得出个结果来,我打算把附近一带的荞麦面馆都走遍,三家、四家都不在乎。不过每次得吃荞麦面条,我心里实在担心最后你的肚子是否会撑破呢!哈哈哈……” 鬼贯拿起小勺,放声大笑起来。这话虽算不上什么好的幽默,但是看到鬼贯的笑脸,就会使人深信,这个警部真是位心地善良的好人。朱鹭子似乎戚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温暖气氛,也忍不住笑了。 吃完东西,鬼贯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翻到其中的某一页送到朱鹭子的眼前。这一页上记着一张一览表:
正确的时间拨慢后的时间行动
20:40 植田和小早川进新闻片电影院
20:53 植田的妻子向一茶面馆订面条
21:00 一茶面馆送面条来
21:05 植田溜出新闻片电影院
21:12 植田去橱原内衣商店
21:22 植田离开内衣商店
21:30 植田回到新闻片电影院
21:40 小早川走出新同片电影院,和植田汇合
21:5020:50到达植田家中
21:5320:53向砂汤面馆订面条
22:0021:00砂场面馆送面条来
22:2821:28植田杀人后回家,伪称从内衣商归来
朱鹭子一行一行看着,细细审读其中的内容。 “当然,这张表不能像列车时刻表一样囊括一切,我只是把最容易理解的内容写上去而己。” “我完全明白了。”朱鹭子说。 接着,她又抬起头来说道。“不过,我心里还留有一个没有解开的谜。”

06

“没解开的谜?” “先前您不是说过吗?您说已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可以确定椙田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这证据是什么呢?” “哦,是这么回事的。” 鬼贯点了点头,把皮包放到膝上,从里面取出两张纸片。那是椙田博人开给小早川和楢原的支票,出于鉴定笔迹的需要,从银行里借出来的。 “请你拿着这两张支票仔细看看。”鬼贯说。 朱鹭子遵照鬼贯的话看过支票后,没发现任何异常。这是两张兑现过的支票,一张票面是两万两千圆,另一张是五万两千五百圆,日期是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年)四月三十日,都有椙田博人的签名盖章。 朱鹭子把支票翻过来观看,那张票面小的支票背后被染上了模糊不清的钢笔字迹,好象是墨水洇开来造成的,此外就是小早川让二的住址、姓名和印章。另一张支票的背后也有着楢原服装店店主的姓名和印章,但没有墨水污迹,十分干净。 朱鹭子把两张支票的表里一而再地瞧看,还是没法理解鬼贯究竟在这支票上发现了什么。 “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朱鹭子问。 “嗯。”鬼贯的嘴角浮起微妙的笑容,他问朱鹭子: “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给朋友写信的时侯,是怎样使用信笺的?” “怎样使用?当然是从第一张顺次往下写啦。” 朱鹭子见鬼贯提出这种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实在不理解对方是什么用意,显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鬼贯却故意卖关子似地无视朱鹭子的疑问,仍旧沿着话题说: “你看看小早川君收下的那张支票的背后,那上面染有一些无关的字迹,是墨水洇出来造成的。你好好看看,字迹还可以辨认得出来。” “嗯,是‘现金五万日圆’,还有椙田博人的签名,那日期不是‘三十二年四月三十日’吗?” “对,对,能辨认出这些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你现在总明白染上去的字迹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明白了。这是开给楢原服装店支票上的字呀!” 鬼贯没有回答,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把两张支票迭在一起给朱鹭子看,说道: “你瞧,这么一来不是正好吻合吗?那就是说,写在一张支票上的字迹还没干,就迭上了另一张支票,所以墨水染到另一张支票上去了。造成这现象是必然的,因为小早川君收下的支票是五十张一本的支票簿的第十四张,楢原服装店收得的支票是第十五张,既然如此,钢笔字迹染了上去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鬼贯一字一句地解释给朱鹭子听。朱鹭子也全神贯注地听着鬼贯的讲话,努力弄明白其中的意思:既然小早川的那张支票装订在楢原服装店的那张支票上面,那么写在楢原那张支票正面的字迹染到小早川那张支票的背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这时鬼贯说道: “根据小早川君的讲法,椙田氏是当着小早川君的面开的支票,椙田氏把开好的支票递给小早川君后,带着印章和支票簿出门了。我们已经清楚,椙田氏不是去服装店,而是去青山杀人。假使如椙田氏所说,他出了家门是去楢原服装店的话,那他在店主面前开的支票上的字迹就不应该染到小早川君那张支票的背面去,因为事情很清楚,这时小早川君已收下椙田开给自己的支票,放入了衣服口袋中,而他也正坐在椙田氏家书房的椅子上听着莫扎特的音乐!” “喔,这倒是真的呢!” 经鬼贯这么一解释,朱鹭子始恍然大悟,她为自己的脑筋迟钝不好意思起来。 “要解决这一矛盾,只能这样认为:椙田氏一定先给服装店店主开了支票,然后再给小早川君开支票。不可能有别的解释。由此可以得出下面的结论——椙田氏跨过第十四张支票,先开第十五张支票,支票上的墨水还未干,这时也许是因为支票簿从桌子上掉落到地上了吧,墨水就染到第十四张空白支票的背面去了。我是这么推测的。我们刚刚谈过信笺的情况,我认为不管是信笺还是支票簿,都应该是从第一张顺次向下用才对。但是,椙田氏为什么要跳过第十四张先用第十五张呢?他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呢?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鬼贯说。 下面的情况,不用鬼贯解释也一清二楚了。朱鹭子心里想,听了鬼贯的说明,一切是那么简单,然而最初想出这个计谋的人真是不容易。打个比喻,就好比哥伦布的鸡蛋,第一个敲破鸡蛋而使之“立”起来的人实在不简单。 “支票从支票簿上撕下后,会有存根留下,只要查看那存根,那么第十四张开给谁,第十五张开给谁就可迎刀而解。椙田氏玩的把戏,其关键无非是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他是先给小早川君开的支票,然后再给服装店店主开的支票。所以椙田氏无论如何得把第十四张开给小早川君,把第十五张开给服装店店主。这并不需要什么特别复杂的伎俩,椙田氏要办到这一点并不难。要是不露出这一破绽……” 如果椙田不犯下这一点小错误,那么他的计划是很顺利地达到目标了。事实上,在没有对支票问题引起重视前,鬼贯不是已经把椙田伪造的不在场证明断定为完美无瑕了吗?那样的话,隆吉就得呼冤叫屈地走上绞刑台。要是椙田不犯下这个小错误,将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呢?一想到这里,朱鹭子浑身就不寒而栗。也许是这一恐怖感深深印人了朱鹭子脑髓的缘故吧,她总觉得今后一旦提起这件事,自己就会直打哆嗦。 “我今天上午去见了服装店店主,拐弯抹角地总算探得了墨水染到支票上去的原因了。”鬼贯继续说道:“我从店主那里得知,当时正好有一阵夜风从窗户吹进来,把支票簿的纸张哗啦哗啦地很快翻了过去。应该说,是这风索取了椙田氏的命,也是这风救了二阶堂氏一命。” 想到人的生与死就取决于那微妙的一瞬间,连鬼贯 90fd." >都不禁为它感慨万千。他沉静地说完最后几句话后,把笔记本放入了口袋。 事件·其之二 逝于早春 这是鬼贯难以忘怀的案件之一。倒不是说案件本身太诡异或者罪犯太出人意料,而是因为在罪犯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面前,他竟然无计可施,甚至差一点陷入彻底失败,有如“敦克尔克大撤退”一般的窘境。尽管最后勉强支撑下来,总算没被卷入多佛海峡的浪涛之中,但每每回想起这件事,他依然会冷汗直冒。 为了让读者切实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篇中列出了列车时刻表——索然无味的数字,请各位随时对照参考。如此一来,相信大家就能充分了解罪犯是如何施展诡计,甚至使老道的鬼贯也困惑不已。

01

尸体是在寒冷刺骨的一月九日早上被人发现的。地点是吴服桥三丁目巷尾的日本大厦工地,从东京车站八重洲出口外步行一、两分钟即可到达的地方。发现尸体的是承包该工程的长谷建设的现场指挥。处于八重洲出口派出所和热闹的东京站之间,似乎反而让这里成了一处治安的盲点;大约两个月前,这里也有个夜归的女子被杀害,和这次一样,也都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尸体才被发现。 受害者像是做过激烈的反抗。毕竟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子,自然不会轻易放弃求生的机会而任人宰割。一只红色皮靴飞到了工地中央,而方框眼镜也碎在了三公尺外的水泥搅拌机下。外套最上面的两颗钮扣被揪得不见踪影。现场勘查探明,死者是在激烈打斗中倒地,头部不慎磕在圆木上造成脑震荡而窒息,然后再被人用围巾勒死的。 高档的外套上覆盖着白白一层霜,在晨曦的照耀下闪着耀眼的光。从外套的内袋中找到的名片来看,死者名叫国领一臣,寄宿在中野,在茅之崎的远东造纸厂上班。 罪犯没留下任何痕迹。作为凶器的围巾也是利用死者本人的物品。警察只是在木板堆里发现了一枚打火机。那是NewGold(日本名牌)的登喜路型打火机,却无从知晓它的主人是罪犯还是其它经过这里的无关行人。然而,至少可以确定打火机不是死者的东西。因为他的手指没有被熏黄的痕迹,而且外套和衣服口袋里均未发现烟丝。 工人们很快聚拢过来,兴致勃勃地观看警察勘查现场,还烧了一堆篝火。不过,大家很快就散开,各自忙活去了。接着,搅拌机很快发出轰鸣,铆钉枪连续有力的声响一点点撕破晨雾的迷蒙。从八重洲出口吐出的上班族的人群越来越多。清晨的宁静一扫而光,大都市又将蓬勃起来,迎接新一天的来临。只有尸体的周围,宛若一块巨大的蛋糕被一把大刀切下的一小片般,独自隔绝于周遭喧闹的世界之外。

02

要确定比较准确的行凶时间,不光依据法医的解剖结果,还有必要采取积极措施彻底弄清受害者当晚的行动轨迹。受鬼贯的委托,丹那刑警立即动身从东京站乘湘南列车前往位于茅之崎的远东造纸厂。 对于终日忙碌于喧嚣都市中的丹那而言,这次小小的外出也算得上是难得的享受。至少在车中这段时间可以把案件完全忘掉。电车驶过横滨到达户冢一带时,窗外便是起伏连绵的丘陵地貌。丹那一边眺望窗外的风景,一边想:要是把家建在这样的地方,每逢休息日就养花莳草,那日子一定惬意极了。想着想着,他甚至在脑海中勾勒起小住宅的蓝图来。 出东京大约经过一小时十分钟,电车抵达茅之崎站。一下车,丹那感觉有些失落。这里比他想象中冷清得多。一片灰白的站台慵懒地延伸着,整个车站宛如还处于睡梦之中一股。而当他走到站台前的广场时,这种失落感尤甚。安静也就罢了,最主要是这里似乎没有一点活力。 不知为什么,丹那突然间有些依恋起整天沉浸在喧嚣中的东京来。不过,可能是这里靠近大海之故,他感觉吸入胸口的空气倒是格外清新。 在派出所问了往工厂的路,丹那出东海道后便向辻堂方向折回。只有八百公尺的距离,他觉得步行比等公交车更快。 街道左侧有一段水泥墙,围墙收尾的地方便是远东造纸厂的入口。警卫室里略显老态的警卫,用有点迟钝的目光看着丹那。 “国领君被杀了?真的?这……” 警卫老伯不由得用手撑在桌上站了起来,采出上半身,黯然道: “唉!人的命运实在难料!昨晚下班时还那么精神抖擞,怎么就……” 他一边深深叹息,一边痛切地感慨。丹那递上一根烟,两人抽了起来。由于问得巧妙,丹那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收集齐了关于国领一臣的主要资料。 “他是三年前进公司的。差不多和我开始做警卫同时……性格相当开朗。擅长体育,去年他还参加了……呃,是叫‘国民体育大会’吧!”警卫说道。 “他不抽烟,不过,酒量很好。从不多管闲事出风头。感觉应该没有与什么人结怨吧!不过……” 当警卫突然缄口时,两人听到了墙那边松林中竹鸡连续的叫声和越过松树树梢的瑟瑟风声。 “不过……?” 丹那鼓励警卫继续往下说。眼眶深陷,戴着一副深度老花眼镜的警卫,暗褐色的脸上表露出踌躇的神情,像是担心什么似的欲言又止,只是呆呆的看着花坛中枯萎的菊花。 “或许只是我太多虑了……” 过了片刻,老伯断断续续道。 “国领昨晚加班,回去时来我这里跟我说过几句话。他看上去非常兴奋,说是八点前必须赶到东京站和女性朋友见面,然后一起去跳舞。说完,他看了看那面钟,随即匆匆和我道别,说是担心错过列车。” 老伯一边说,还一边反手指了指自己挂在背后墙壁上的八角型挂钟。一只只有刻度而没有钟体的老式摆钟。 “那是几点的电车?” 丹那插言道。只要弄清楚受害者回到东京的准确时间,或者说只要能确定其到达东京的时间,就可以与实际的犯案时间联系起来。 “他说是乘十八时三十八分的那列电车。可能您已经知道,国领寄宿在东京的中野,所以每天都要乘电车上下班。平时若是准时下班,他都是乘下午五点三十七分,也就是十七时三十七分那趟车回家。”
茅之岐发车17:3718:0818:3818:4719:2519:39
到达东京18:4019:1119:5019:5620:3820:53
湘南电车是这个小都市对外唯一的交通工具,所以,警卫似乎对列车的时刻表烂熟于心。 “那之后我一直出神地看话本小说,没太注意,直到九点钟的警铃响起时,我才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只钟,没想它竟然停着不动了。时间指着六点二十分。” 钟停了,那意味着什么呢?不过,此刻丹那更关心也最迫切想要了解的是——国领要见的女朋友是谁? “唉,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国领最近恋爱了,估计就是赶去见女朋友。不过,他却不知道这座钟已经停了,所以,他可能没搭上那班车。或许连接下来的十八时四十七分的列车也错过了。如此一来,他就无法准时赶到东京。我于是禁不住想,女朋友会不会因为他迟到而与他争吵,继而发生后来的意外。” 原来,警卫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这种担心:若国领的死与停走的钟有关系,那么,自己也多少负有一定的连带责任。 “哪有这样的事?你说过,国领可是运动员体格,再怎么也不至于被一个女人杀掉……” 丹那安慰老伯道。他虽然嘴上这样讲,内心却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尸体的后脑部的挫伤也许不是死者跌倒后撞在圆木上,而是女人趁国领背对着自己时用事先藏好的木棒猛击所致。被击倒后从地上爬起的国领一定和女人经历过一番激烈的争斗,然而,头昏眼花的他终于不省人事,于是,遗憾地被弱女子勒死了。如果本身就喝醉了酒,要杀他就更加简单了。想着想着,丹那再次留意起国领抵达东京的时间来,于是从口袋里取出时刻表摊开看了看。从工厂门口到车站站台,即使慢慢步行,也只需十五分钟而已。因此,如果国领是下午六点二十分走出这道大门,那他一定能搭上十八时三十八分的列车。即使错过,只需等上九分钟,他还可以坐上下一班,即十八时四十七分的列车。只要坐上这两次列车的任意一辆,国领就可以在十九时五十分或者十九时五十六分到达东京站。这样的话,约好八点见面的女友便不会因为他迟到而生气。 然而,如果两趟车均被错过而不得已搭乘后面的列车,那么国领到达东京站的时间就将至少延后至二十时三十八分,而这个时间比约会时间晚了近四十分钟。很显然,除非特别有耐心,或者时间观念极其淡薄的恋人,恐怕绝大多数女人都会被气得柳眉倒竖吧! 话虽如此,由于时钟停了,国领走出厂门的真实时间无从查证,于是,无论怎样分析也推断不出他到达东京站的时间。于是,丹那结束了和警卫的谈话,先后找到了国领的上司和同事,尽可能对国领的情况作了详细了解。不过,他却连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找到。 “国领前段时间患流感,工作进度落后了不少,这几天正独自努力赶进度;所以,我们也不清楚他到底加班到几点呢!女友的名字?是听他说过交了女朋友,至于叫什么名字,就不曾提起了……” 就这样,丹那辛辛苦苦从东京赶来茅之崎,最终却一无所获,只得悻悻然地赶回东京。

03

国领坐的是哪趟列车?等他赴约的女人是谁?这两个没能在茅之崎得到答案的问题,在数小时后从别的方面得到了解答。尤其是查明了国领到达东京的时间,这一点对于追究犯人的不在场证明具有关键作用。 另一个搜查小组查访了受害者在中野打越町的寄宿地,他们对国领写在地址簿上的四名女性进行了调查。其中有一个叫花子的,曾在门口等国领回家长达两小时。调查人员满以为这位花子是个超级美少女,可真见到这个人时,却发现对方原来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总之,前三位女性身上都没找到任何线索。就在这时,前往涉谷的钵山町拜访第四位女性柴崎静子的敕使河原刑警禁不住面泛红潮,他隐约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苦心寻找的地下水源。 柴崎的家正对着目黑方向的公交车车道,当敕使河原来到她的门前时,天色已经全黑,玄关上的檐灯模糊地照着过年时挂上去的轮饰。 柴崎静子说自己也刚从京桥的办公室回来。说完,便把敕使河原请进她的日式房间,让他在火盆旁坐了下来。敕使河原,这位名字颇似某位插花大师的刑警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踏入一位少女的闺房。就像被航海家辛巴达(Sindbad)请进其豪宅的搬运工辛巴达(Hindbad),敕使河原以慌乱的眼神将这个装饰得非常华美的房间扫视了一遍。他伸手烤火,当粗糙的手不经意间触到柴崎如玻璃工艺品般精致的手指时,他吃了一惊并立即缩回自己的手。 柴崎拥有足以令敕使河原吃惊的美貌。粉色的套装下,隐约让人戚觉到她完美而匀称的曲线。圆脸上长着一双大眼睛,与其说是聪颖,不如说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印象。另外,浓烈的脂粉香气也强烈地刺激着敕使河原的嗅觉。 “国领先生遭遇这样的不幸,我也是从下班回家的路上买的报纸上才得知的。昨晚,国领先生还约我一起去跳舞。我们本来说好八点钟在东京站十二号月台见面的……” 能握着这种美女的纤手跳舞,好家伙,真有你的!年轻的刑警不禁在心里面暗中说着。 “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没有从七点五十分的列车上下来,接下来五十六分那趟车上也没有他。竟然让女士空等,我觉得他很失礼,于是生气地回家了。现在想来,要是我坚持等到下一趟车就好了!” 说着,柴崎静子圆润的脸庞上显出懊悔的神色。 “下一趟车”指的是大阪开出,于十九时二十五分经停茅之崎,而后又在二十时三十八分到达东京的普通列车。敕使河原心里很清楚,他必须首先确定受害者到达东京的确切时间,这对破案非常重要。 “你是怎么知道国领先生是乘那趟列车来的呢?” 听了他的话,柴崎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取来一封已经启封的信。 “这是今早收到国领寄来的信。下班回来之后我才刚刚打开来看。” 敕使河原接过信件看了看邮识。那是东京中央邮局盖的邮戳,收信时间为下午六点至十二点。不过,这个时间段未免太长,就算是国领亲自将其投入东京站内的信筒,那也一样无法确定确切时间。 或许是读懂了敕使河原脸上的表情,柴崎静子爽朗地说道:“不用顾虑,你可以随便看里面的内容”。 敕使河原于是抽出了信纸。开头的文字有些歪斜,一眼就看出这封信是在列车上写的。正文一开始就是一大篇热烈的情话,其露骨的词藻就连同属于年轻一代的敕使河原也觉得面红耳赤。然而,柴崎却几乎是面无表情。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或不自然,只是以宁静的眼神看着刑警的前额。 信的内容反映出国领的意图:前半部分主要是取悦柴崎,后半部分则是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以期获得谅解。只看前部分,国领跪求原谅的姿态跃然纸上。这部分的文字之所以歪斜、潦草,恐怕不仅仅在于列车的震动,同时也与写信人在表达爱意的过程中逐渐亢奋起来的心情紧密相关。那种亢奋透过写字的手表现在字面之上。总之,字里行间表露出国领对柴崎的浓浓爱意。 不过,进入后面的解释部分以后,国领的激动心情似乎逐渐平静下来。当然,由于是在车上写的,总有那么一、两处不太好认,但较之前半部分已经易读很多。后半部分的大意是:因为错过了时间,只好搭乘十九时二十五分的列车,等列车到站,估计你已经生气地回家了。不过,我想说明一下,今天错过列车是因为表慢了。我在车上写好这封信,如果到了东京站你已经离去,我会马上将它投进邮筒……。 根据这些线索,可以推断他上了十九时二十五分的车。谁曾料想,在这趟列车上奋笔疾书,竭力讨好柴崎静子的男子在数小时后会变成一具尸体呢?想到这里,就连年轻的敕使河原也禁不住再次痛感生命之脆弱。 “这封信确定是国领本人的笔迹吗?” “是的……对了,有件事我想先说明一下。” “嗯?” “国领先生对我的情意更多是他的一厢情愿。” “此话怎讲?” “他信上写得很像那么回事,但其实,我之前就拒绝过一次他的求婚。我只当他是普通朋友而已,对他没有敬意也无爱意。” 柴崎强烈的语气是向河原表明:请警方一定不要误会了这一点。 敕使河原用力地点头以示理解之后说道: “那么顺便问一句,据你所知,有没有什么人特别仇恨国领先生呢?受害人外套口袋中的钱包完好无损,所以,可以排除谋财行凶的可能性。” 柴崎静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敕使河原敏锐地觉察到她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过,沉默片刻之后,柴崎摇摇头答道: “这我并不清楚。” 刑警有些失望,但他并未刨根究底,而是继续别的询问。 “还有一件事情。现场有人遗落了一枚打火机。NewGold的登喜路型打火机,金光闪闪的,像是用了很长时间,棱角上磨损比较严重。简单说,就是日本造的普通登喜路型打火机,你认识的人中有没有喜欢用这种打火机的?” 当敕使河原说到一半的时候,一直倾听着的静子忽然露出了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神情,接着张开了形状姣好的红唇说: “有。” “他是谁呢?” 敕使河原探出身子,声音很激动。然而,静子并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冷冷地盯着刑警的脸: “可是,如果我弄错了,我会非常失礼,而且会跟朋友之间产生隔阂。所以,我希望您能先答应我,绝不透露是我提供的这条线索,否则我就不想说了。” 语气非常坚定。敕使河原从柴崎淡描的眉宇间读到了她强烈的意志:如果你不答应这项约定,就算把我倒吊起来,我也不会开口。 “我答应你。绝不透露你的姓名,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有个朋友叫布田福次郎。他用的就是NewGold的登喜路型打火机。” “布田……?” “对。是名在茅场町证券公司上班的证券经纪人。跟国领先生一样,他也向我求过婚。” “哦,如此说来,这两人是情敌?” “是的。” “这个布田,他是否知道国领曾向你求婚的事?” “当然知道。因为这个,所以两人一直处于敌对状态。正如刚才跟您讲的那样,我在国领身上戚觉不到超越友情的东西,对布田也是如此。布田是在国领之后三个星期向我求婚的。我婉拒了两人,告诉他们我只希望大家永远做朋友。可是,布田好像以为我是由于国领才拒绝他,因此,经常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国领的坏话。” “这有点缺乏男子汉气概了吧!” 柴崎听后苦笑道: “其实,在这一点上国领也好不到哪去。两人都竭力夸大对方的缺点来吸引我发现他们的优点。一想到男人会不会都是这个样子的,我就愈发不想结婚了。” “那就太可惜了。” 敕使河原一不留神说出了真心话,顿时露出尴尬的神情。不过,柴崎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径自继续道: “很早以前我就担心,两人若一直这样嫉恨对方,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柴崎静子虽长着天真的面孔,说话却十分成熟。敕使河原为自己的意外收获而暗自高兴。他问清了布田福次郎的住所以及性格等,随后,便把借用的国领书信夹在笔记本里面,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辞别了美女。

04

接到敕使河原向搜查本部作的电话汇报,本部随即派丹那去了日本桥茅场町四丁目的泰西证券公司。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而杀掉情敌,这样的情形并不稀奇。很快就能查到凶手了吧!搜查本部里洋溢着一股轻松的气息。 .丹那绕到泰西证券的后门,公司的便门敞开着。因为事先已经有过电话联络,一位头发稀疏的老部长已经坐在勤务室里候着他了。丹那随即被领到店面旁边的经纪人休息室。冷风不停地吹拂着天花板;职员都已经下班了,整个店内显得空荡荡的,十分冷清。 休息室墙壁上的小黑板上零碎写着很多数字,估计是当天的成交量什么的。丹那是个门外汉,因此,这些敏感反应出政治、经济动态的数字并不能激发他的兴趣。 “布田这个人,年轻倒是年轻,可作买卖却非常大胆、干练,完全可与一些在行内做了十年、十五年的前辈熟手不相上下。一天完成三、四百万的交易量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可是,布田出什么问题了?” 丹那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本以为部长听完之后会大吃一惊,却没想到部长脸上反而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原来如此,您是一课的刑警先生。我开始以为又是二课的人,非常吃惊,担心是不是布田给顾客惹了什么麻烦。” “布田之前也出过这种事情吗?” “没有没有,如果出了那种事情,公司就不会继续雇用他了。毕竟事关公司信誉啊!” 说完,部长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布田昨天一反常态,显得格外消沉。今早我又见他没来上班,不由得担心起来,于是给他住的那间公寓打了电话。对方告诉我昨晚他没回去。我慢慢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他这人性格怎样?” “这个嘛……平时为人很不错。不过,一旦喝起酒来就容易性情大变。” 性情大变有各种情形。 “变成怎样?” “心情高兴或者和大家欢闹时,哪怕把随身物品送人也毫不吝惜。不过,一旦发起火来,他就会突然怒发冲冠,猛地向对方扑上去。在去年的年会上,他就和一个年轻的同事扭打在一起,还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这似乎是他对布田惟一不满意的地方,其余全是如何如何能干等溢美之词。 布田福次郎究竟逃到何处去了呢?且不说他在大森的公寓,就连他可能藏身的朋友熟人以及他在静冈县的老家,警方都安排了严密的监视。可是两天、三天过去了,还是未见一丝踪影。唯一的进展是上野车站前的“蓝鸟酒吧”的老板娘提供的一条线索:事发当天,即八日下午七点半左右,布田到过酒吧,以其一直自诩比自己生命还贵重的江诗丹顿名表做抵押向她借了五万圆,接着,又喝了三杯加冰威士忌离开。 布田在蓝鸟酒吧出现的时刻——晚间七点半,正好是国领在茅之崎上车的时间——十九时二十五分的五分钟之后。布田一定是事先就准备好了跑路费,而后再杀掉了国领。大概是出于股票经纪人的职业习惯,考虑得果然十分周到。 “他是我们酒吧的常客,况且我也没曾想他会杀人,所以,本打算拆借十万圆给他。可是不凑巧,我手上的现金只有五万圆,因此,只好抱歉地对他说,‘实在不巧,晚上银行也关门了,只能给你这些’。” 略胖却依然漂亮的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布田抵押的那只江诗丹顿上等名表。 布田福次郎藏身于群马县多野郡鬼押町这条情报是在案发的第五天被发现的。“葫芦旅馆”的老板娘看到报纸上的照片,觉得有个客人很可疑,于是向鬼押町警局报告,接着群马县警察再通报东京调查总部。整个过程用了一整天。从体态着装上看,正是布田福次郎无误。于是,领了逮捕令的丹那雀跃地踏上了北上的行程。 丹那在八王子乘八高线,于群马县藤冈车站下车,向那里的警署说明来意后,对方即为他安排了一名刑警作向导。东京来的小个子刑警和群马县的大块头刑警并排坐在巴士靠后面的座位上。两人的身体随着巴士的颠簸而轻轻摇晃。他们随意地谈论着蚕茧的产量、当地的特产等,心情都很轻松。蜿蜒的国道两侧是毗连的桑田,桑树上的树叶已经全部掉光。北风吹拂着掉落的枯99lib.t>叶在灰色的路面上飞舞。 建在舒缓的丘陵边缘地带的八盐矿泉旅馆终于出现在眼前,丹那确信布田就躲藏在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同伴,大个子刑警表情很平静,依然喋喋不休自顾自地说着隆冬季节盛开的樱花、妻管严如何刺激而有趣、以及魔芋的栽培法等等。 直到巴士抵达鬼石町的街头放下两人,大个子的演说都没有结束。慌慌张张下车的两人一边目送着驶过大桥即将越境开往琦玉县的巴士,一边走在褪色的街道上。没有活力,整个小镇就像盖了一层薄被在打盹,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大个子告诉丹那,成排的房屋看上去都很新,那是因为这里前几年发生了火灾,以前的旧街已经付之一炬。 “葫芦旅馆”二楼的白色外墙上画了一个很大的葫芦,很远就能看到。藤冈警署的大个子刑警似乎与老板娘相熟,两人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而老板娘也明白了两人的来意,随即站起身来。 三人穿过冰冷的走廊爬上二楼。在通道左右各有两个房间,四道拉门紧紧关闭着。 等老板娘指示清楚疑犯的房间并转身下楼之后,两位刑警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纸拉门。 布田面向着拉门,手摊在火炉上取暖,正一边吃花生,一边看书。见两人冲进屋里,他飞快地起身,并慌乱地试图夺路而逃。 不过,当他发现无路可逃时,他的表情随即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平静,并且强挤出一线不满的笑容。 “你们两个是谁?怎么能随便闯进别人的房间!” 布田瞪着两人呵斥道。就在他突然夺过丹那出示的逮捕令想要哗啦啦撕碎扔掉的时候,大块头刑警在间不容发之际跳上前去,将他一把铐上了手铐。 “我又不是犯人!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想怎样,混蛋!” 布田大叫着挣扎,于是两位刑警从两侧扼住他的手腕。布田更加歇斯底里地咆哮,门也踢破了。

05

到了东京,一从宁静的乡下回到都市的嘈杂声中,布田福次郎便立即恢复了正常状态。态度冷静了,食欲也大增,还向监管他的刑警索了烟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 “畏罪潜逃?别开玩笑了!” 第二天接受审讯时,布田坚决否认警方的指控。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自然用不着逃去哪里。我很早以前就有这么个夙愿,希望能一个人去乡下的旅馆清静地住上十来天。不过,你们这些不曾过着每天独自开伙的单身生活的人,或许无法了解我的这份心情吧!那天,我在交易方面出了些问题,心情很郁闷,于是,就想出门换换心情。其实,不用警察先生专程来请我,我也准备回东京了。因为旅费已经快花光了。” 布田福次郎很健谈,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不过,干涩的头发、苍白憔悴的面容却真切地反映出处于逃亡中的他身心疲惫的精神状态。被捕后感到很懊丧的犯人中,有时会出现突然间变得特别善辩的情形。 “你那天大概是几点离开公司?” 鬼贯问道。他得首先弄清嫌犯当晚的行踪。 “五点准时下班。” “之后去做什么了?” “刚才我不是说了嘛,因为心情郁闷,不想马上回公寓,就闲逛到京桥常去的麻将馆玩了。” “几点进的麻将馆?” “唉,我又不是随时看表,记不得那么清楚,不过,应该是五点半左右。打完一圈吃了饭,便离开了。时间嘛……无法精确,大概六点半吧!” “然后呢?” “去银座走了走。想买手套,另外,还打算去买本书。不过,手套太贵,没买成。想买的那本书封面有汗渍,最终也放弃了。但在那家书店里,我却偶然看到一本旅行方面的书,于是,禁不住突发奇想——何不去外地走一走?我就是这样的性格,一想到什么,马上就会付诸行动。我翻看旅行指南背面的时间表,决定搭乘晚上八时出发往新泻方向的列车去到上牧温泉。” 鬼贯没去过上牧温泉。听人说那里是利根川上游非常美丽的溪谷。据说,这里曾是《发结新三》的女主角白木屋阿驹的原型——白子屋阿熊的住所,也是有名的妖妇高桥阿传的出生地。总之,似乎是个跟女性犯罪颇有渊源的地方。 “接着?” “随即叫了出租车去了上野的一家‘蓝鸟酒吧’。老板娘很有钱,而且爽快,所以,我想用手表在她那里先抵些钱用。” “到酒吧的时间?” “大约是七点半。不过,老板娘只有五万圆现金。拿了钱,我又不好意思转身就走,便在哪里喝了两杯……噢……不……是三杯……总之是两、三杯加冰威士忌。考虑到列车是晚上八点出发,我也不敢磨蹭,就在七点五十分走出了酒吧。当时我看了表,所以记得。穿过地下道冲进检票口时,已经只差五分就到发车时间了。还好,总算没误了车。” 鬼贯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不希望被蒙蔽,被误导。布田所乘的列车从上野发车时,载着国领一臣的列车应该还在横滨一带行驶。如果布田是杀害国领的凶手,那他登上前往新泻的列车必定是他制造出的假象,实际上他依然留在东京。鬼贯一边细看记录本上布田和国领的行动对照,再次皱紧了眉头。 “我到达上牧是在零时二十分,从车站沿着河边走十分钟以后,我敲开了一家叫花屋的小旅馆的门,住了下来。你们若是不相信,可以去求证一下。不过,因为我想从证券经纪人布田福次郎的心境中解脱出来,就随便用了个假名字登记。在花屋住了三天,我决定到更偏僻些的地方去,于是,便去了鬼石。”
时间布田的行动时间国领的行动
17:00离开证券公司
17:30步行至京桥,进麻将馆
18:30离开麻将馆,步行去银座
19:20白银座乗计程车去上野
19:25从茅之崎站乗车
19:30出现在蓝鸟酒吧,并借钱
19:50离开蓝鸟酒吧20:00经过横滨附近
20:00于上野站搭乗去新潟的列车20:38东京站
布田福次郎几乎自信到狂妄的态度令人生厌。尽管审讯反复了很多次,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如果布田福次郎确实在这趟列车上,那他就不可能是杀害国领的凶手。 “你能证明你当日确实在那列车上吗?” “不能,我也很想这么说。不过,真抱歉哪,事实上我是有证据的。” 布田福次郎异常冷静地以讽刺的语气说道。 “说起来还真该庆幸自己能出生在这个男少女多的好时代,从上野站开始,就有一位妇女和她的年轻女儿和我邻座。不知是不是那位妇人有意把她的女儿介绍给我,一直不时跟我搭话。说什么她的丈夫是县议员,自己的娘家人在长野经营着很大的苹果园等等。当得知我还是单身时,立即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我,还说若什么时候被算命先生见到,一定会说我是艳福之人。嘻嘻嘻,或许真是如此呢!” 布田福次郎笑得很得意,鼻侧的皱纹都凑到了一起。 “名片还在身上吗?” “在上牧下车时已经被我撕掉扔了。我在东京已经有女朋友了,自然不会对什么县议员的女儿感兴趣。不过,我倒是记得她是佐渡两津人氏,姓滑川。拜托你们尽早找到她本人确认一次,我自然希望能快一点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在无聊的拘留所,哪怕待一个晚上都够呛。” 听他如此自信的语气,也许真有姓滑川的母女跟他邻座。 鬼贯最后亮出那枚打火机时,布田福次郎伸手接了过去,然后“咔哒咔哒”拨燃了几次,随即说道:“这是我的打火机,哪里找到的呢?” “就落在尸体旁。这一点你又作何解释呢?” “作何解释,你这么讲就让我为难了。这枚打火机我在这个月的月初就遗失了。莫非是想要陷害我的罪犯先将其偷去,而后又故意放在案发现场的?” 审讯终究没有找到突破口。只能认为嫌犯在逃跑过程中认真阅读了新闻,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以应对刑侦。没办法,目前只好先去佐渡会会县议员的夫人和女儿,尽管对于搜查本部而言,这是件烦心事就是了……

06

接着,调查完全陷入了僵局。从濒临波涛汹涌的日本海边的佐渡回来的丹那报告称:布田福次郎关于火车上的陈述属实。这样一来,布田福次郎在蓝鸟酒吧出现之后的行踪便彻底明晰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布田福次郎的机关究竟问题何在呢?鬼贯百思不得其解。斟酌再三后,他再次拜访了蓝鸟酒吧的老板娘。然而,他的努力仍未获得任何收获。 与此同时,丹那倒是执着于自己的一开始的想象:柴崎静子责难约会来迟的国领,引发口角,盛怒之下便将国领杀害了。顺着这一推断,丹那竭力想推翻柴崎的不在场证明。可是,因国领爽约而愤怒的柴崎径自离开东京站回到涩谷自己的住处,当这一事实得到证实之后,丹那也没有理由再怀疑柴崎了。 鬼贯办公桌上的樱草是案发前一天买来的,因为没有浇水,前两、三天还奄奄一息坚持着,但最终还是枯萎了。花儿可怜的命运似乎暗示着国领案件搜查本部的黯淡前景。 这时,搜查会议上开始有人主张在拘留期限前释放布田。就像瘟疫蔓延,持相同意见者越来越多。最后,就连丹那也对该提议表示赞同,以至于整个搜查本部只剩下鬼贯一个人处于持相反意见的困境之中。 当然,谁也不相信布田..是清白的。没人轻信他出游转换心情的借口。只是,苦于布田有充分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大家都拿他没办法。县议员的夫人及其女儿证实她们从上野直到上牧站都和布田坐在一起,况且,花屋旅馆提供的证言也没有漏洞。另一方面,调查总部之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人赞成释放布田,也在于大家都清楚鬼贯在击破不在场证明方面的能耐,如今连他都束手无策,自然觉得案件应该就此告一段落。 就在调查总部不顾鬼贯的反对释放了布田的当天,鬼贯有些任性地告假去了奥伊豆的乡下温泉散心。反正他也觉得有些累了。 或许是非拥挤时段的缘故吧,二等车厢里除了鬼贯竟没有其它乘客,就像整节车厢都被他包租了一股。沐浴在透过车窗射入的明媚阳光中,鬼贯感到久违的舒畅。仅凭这一点,此番离开东京也是值得的。 列车驶过横滨、大船、藤泽,正当快靠近辻堂时,鬼贯发觉,车厢的震动突然减弱了,车身逐渐平缓得就像行云流水般向前飞驰。刚才还不绝于耳的“喀嚓喀嚓”的铁轨声一下子就消失了。鬼贯起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很快明白了原委——列车驶入了超长铁轨路段。 普通铁轨的长度是每根二十五公尺,而每根超长铁轨的长度则在两百公尺以上。换用这样的铁轨之后,不光大大减少了列车的噪音和震动,就连以往维护轨道以减少车辆因震动而受损的养路费也省掉了。为了解决夏冬季节铁轨的热胀冷缩,沙砾被碎石取代,枕木则直接换用水泥墩将铁轨牢牢嵌在其中而不再使用特种钢材;国铁正在各地实验性的铺设这样的超长铁轨。鬼贯还记得去年夏末读到的一则新闻——藤泽到平冢间的铁轨一夜之间被换成了超长铁轨。另外,他也记得曾经在车站的告示板上看到过刊载了相关的凹版印刷照片。 超长铁轨果然不同凡响,震动和噪音都得到有效控制,鬼贯感到非常惬意。可就在这时,他脑子里却猛然想起国领在列车上写就的那封信。 他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封信上的文字之所以歪歪扭扭就是因为它们是在行进的列车上写出来的。不过,对于书信前半即倾诉爱意那部分歪斜得尤其严重这一点,他不完全苟同敕使河原的见解——除了列车本身的震动,还由于写信人心中的兴奋透过指尖反映在了文字上。他隐隐感到这之中应该还有更恰当的解释,只是他当时也无从知晓那解释到底是什么。 如今,当亲身感受了超长铁轨与普通铁轨的差异之后,鬼贯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封信。他恍然大悟,信中文字前后两部分之所以泾渭分明,并非敕使河原理解的浪漫的心理原因,而是源于另外一种物理原因——长短铁轨的震动截然不同。列车行驶在二十五99lib.公尺长便“喀哒”一响的普通铁轨上和如滑行般流畅、平静的超长轨道上,震动当然大相径庭。在这两种情形下写出的字迹,前者自然不如后者工整。 鬼贯明白,这条线索或许对揭开案件最根本的秘密具有重要意义,因此,他深知自己必须戒骄戒躁地稳扎稳打。不过,考虑到东京经横滨、大船再到藤泽铺设的都是二十五公尺的普通铁轨,而藤泽之后即换成了超长铁轨,一直延伸至辻堂、茅之崎、平冢,他还是忍不住大胆地作出了判断——国领写完前半部分接着写后半部分的时候,列车正好驶过藤泽。 不过,鬼贯想到这里不禁愕然,他留意到国领的信有非常矛盾的地方。在信中,国领明确地写明自己是在开往东京的列车上。这样的话,他所乘的列车自然是先在平顺的超长铁轨上行进,通过藤泽车站之后再过渡到比较颠簸的普通的铁轨。因此,信的前半部分应该是完成于超长铁轨路段的较为工整的笔迹,后半部分才是完成于普通铁轨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迹。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前半部分潦草,后半部分工整。怎么会这样呢?依据常识,只有一种解释——尽管国领声称书信是在上行列车上写的,实际上却是在下行列车上完成的。 不管国领是在当天还是前一天上班时乘坐的下行列车上完成这封信的,总之,如果那封信是事先就准备好的,那他没赶上十八时三十八分和十八时四十七分的列车,以及约出柴崎静子在东京车站见面又让其空等,这一切都是他事先预谋好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鬼贯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车厢的过道上来回踱起步来。他想集中精力解开这个谜团。列车就快进入国府津,右手边的山峦越来越近。在浓绿的树叶当中,有许多红艳的橘子点缀着,显得风景格外美丽。

07

几天之后,鬼贯的努力终获回报,布田福次郎不得不诀别了他的自由世界。被捕时,布田福次郎正在泰西证券的经纪人休息室里与同僚们谈笑风生。一看到敕使河原出现在眼前,这名男子顿时脸色苍白。他立即明白,当局必定是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有相当的自信才会再次对自己实施逮捕。在随即展开的审讯中,他终于毫无保留地一一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再说丹那,前次布田刚一释放,他就被上级安排负责另外的案子了。此番布田被再次逮捕,他也是在神户的旅馆里透过报纸上的新闻报导得知的。 鬼贯和丹那终于都能从自己的工作中抽开身来的一天下午,两人在护城河畔坐了下来,一边远远地看着河中的天鹅,一边聊天。聊着聊着,便说到了布田的那桩案子。布田固若金汤的不在场证明是如何被攻破的呢?丹那对此大惑不解。因此,话题自然由此展开。 “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再有能耐也无法推翻真正的不在场证明。” “可是,如果不在场证明没被识破,他就不会成为罪犯,难道不是吗?” “所以说这名罪犯不简单。你瞧,眼下不是还得请伊藤检察官亲自起诉吗?” 丹那迷惑地皱起眉头。 “不在场证明成立,却又成了犯罪嫌疑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对了,你应该什么都还没听我说过吧。那这样吧,我就针对你这个问题再重复一次好了。” 鬼贯说着,伸手掏出放在衣兜里的面包,“唰”地抛向天鹅。浑浊的水面上随即慢慢地展开一大圈波纹,波纹的中央,一只大天鹅张开黄色的喙笨拙地啄食着面包屑。 “我们确实被布田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据折磨得够呛。从出现在蓝鸟酒吧,直到投宿在上牧的温泉,毫无破绽。如此看来,他的杀人过程是不是在去蓝鸟酒吧之前呢?我们不得不这样推断。” “可这说不过去呀。国领那时应该在茅之崎……” “请等我说完。从离开麻将馆起,到抵达蓝鸟酒吧,亦即六点半至七点半之间的这一个小时,布田声称他是在银座闲逛,可实际上这一点无法证实。因此,若要实施杀人,必定是在这个时间点。”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要完成杀人这件事,受害人若不在场便无从谈起。不管布田如何剑拔弩张,只要处于关键地位的国领还在茅之崎,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 “所以,只要我们认定国领其实已经到了东京不就好了吗?” 小个子的丹那刑警短促地发出一声惊呼,愣愣地看着鬼贯的脸。也许是鬼贯说得太直白,反而让丹那觉得难以理解。 “丹那……那样想是没有问题,但国领当时确实在茅之崎,这一点是有确凿证据的……” “真拿你没办法哪。” 鬼贯一边目送着飞速的天鹅,一边嘟哝道。不过,他随即收回视线,突然转头看着丹那问: “你所说的那些证据都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的呢?” 丹那取出记录本,一边对照国领的行动与发车时间表,一边回答:“他本人白纸黑字写着他是十九时二十五分从茅之崎上的车。晚上七点二十五分上车的人怎么可能在六点半到七点半这段时间里在东京被人勒死呢?这怎么讲也有点说不通啊。” “不是有点说不通,而是根本说不通。不过,既然提到了那封信,我就顺便说一句,正是那封信让我有了意外发现。” 于是,鬼贯便将前些天的破案经过陈述了一遍。听着听着,丹那脸上逐渐浮现出晦涩的神色。等完全听完鬼贯的话,他的表情甚至表现出一丝痛苦。 “连恋人都利用起来作幌子,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太古怪?而且,他这样做到底目的何在呢?” “目的当然有。我也在列车上考虑了这个问题。国领有预谋地在列车上写了那封内容虚假的信,是不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呢?可以说,这是我们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鬼贯转过头来看着丹那,语重心长地慢慢说道: “我们都太过于关注矛盾的一个方面了。为夺得恋人,既然布田福次郎可以产生杀害情敌的动机,那么国领也可能有完全一样的杀人动机呀!我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点,不能不检讨检讨我们这些办案人员的愚钝和粗心大意。” “啊啊……” “这样一分析便不难知道,我们有理由相信国领不可告人的企图就是要杀掉布田。另外,让恋人在车站空等,还有他写的那封骗人的信都可能是他为掩藏罪行而伪造的不在场证据。我就沿这条思路继续向下分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终于得出一个设想:国领费尽心机做好了杀害布田的不在场证明后便披挂上阵了,可是,由于时运不济,他征讨情敌不成,反被敌人所杀了。” 鬼贯像是十分懊恼于自己的愚笨似的说着。 “也就是说,国领被杀的时间正是他计划杀死布田的时间。”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一些,不过,还没有完全领会。您的意思是说:国领信上写的他搭乘十九时二十五分出发的列车这件事是谎言吗?” “当然是谎言。这样讲吧,事实上杀人犯本来应该是国领。他知道,这种事稍有差错就会把自己送上绞刑台,因此,他在伪造不在场证明方面是非常谨慎的。讲到这里,或许你已经意识到了,令警卫值班室里的时钟停在六点二十分的人正是国领。” 丹那脑海里回想那座黑褐色的多边形老钟,耳底还仿佛听到了松鸡的叫声和松涛。 “我在去温泉的途中下了车,返回到茅之崎时,我顺便去见了远东造纸厂的那位警卫。他说案发当天傍晚有人扔石子打工厂的门灯,于是他跑出大门去寻肇事者。扔石头诱出警卫的人无疑是国领,与此同时,势必也是国领趁警卫离开的机会偷偷溜进值班室弄停钟摆。那家工厂一到晚上就没什么事,警卫读他喜欢的话本小说入了迷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他回到值班室之后并没有立即觉察到钟摆出了问题。当然,到了晚上九点才发现,这确实也太粗心了些。” “仔细想想,那警卫确实很有可能这样子。” 丹那露齿笑了起来。 对于以前拜访过那家造纸厂的丹那来说,他能清楚想象出当时的一幕幕情景;躲藏在暗处的国领朝门灯扔出石头,以及不明究里冲出墙外的警卫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就在眼前。趁此机会悄悄溜进值班室弄停钟摆的国领,其动作就像仓鼠一般敏捷。 稍许之后,警卫嘟哝抱怨着返回值班室。他看也没看那座老钟一眼,而是径自又重新沉浸在岩见重太郎或其它什么故事之中去了。 在暗处躲藏数分钟之后,国领算准时间,装出一副刚刚走出职场朝大门口走来的样子。他刻意弄响脚步声让警卫能听见。 “哦,国领先生加班啊?” “是啊。工作积压了一大堆。唉,肩膀好酸!” 情景回顾至此,丹那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快速浏览了自己记录的文字,伸手拍了拍正仰头远眺天鹅的鬼贯的手腕: “有一点我实在弄不明白。就算他乘坐的不是十九时二十五分的列车,而是之前的某班列车,他也不可能在凶案发生的时间内到达东京。退一万步讲,哪怕他就是在钟摆停止的晚上六点二十分离办厂,他最快可以搭乘的列车也是六点三十八分那个班次。该班列车到达东京的时间是七点五十分。这时布田不是应该刚在蓝鸟酒吧喝完他的威士忌吗?” “不,不是这样。你不能再拘泥于你的那些记录。” 鬼贯当即否定了他的想法。 “好吧,你仔细听我说说。国领弄停时钟的目的是给自己错过十八时三十八分以及十八时四十七分的列车找借口。这个分析还说得过去吧?” “说得过去。也就是说,他此举是要给大家造成一种印象——他只得搭乘下一列也就是十九时二十五分的列车。很明显,他是在制造虚假的不在场证明,让自己离开茅之崎的时间看起来更晚一些,让人在逻辑上误以为他根本不可能在凶案时间抵达案发现场。是这样吗?”丹那继续问道。 “正是这样。这是比较常见的诡计,不过,识破这套诡计的人往往容易过早安心,却从而放过了隐藏在诡计背后的东西。” “诡计背后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丹那眼睛放光,激动地探出身子。 “这个嘛……他让人误以为钟摆停止的时间是晚间六点二十分。” 鬼贯充满玄机的描述让丹那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是什么意思?” “国领扔石头打门灯诱出门卫的时间,绝非你认为的六点二十分,而是比这要早得多。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简单地弄停钟摆,而是先把分针向后拨到了六点二十分的位置,然后再弄停钟摆的。” 丹那不太明白鬼贯所说的意思。 “停止的时钟让你和警卫都形成了一种错觉,固执地认为国领是在六点二十分之后才走出工厂大门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离办厂的时间远早于六点二十分。” 丹那还是不明白,于是忍不住开口问: “那他离办厂的准确时间是?” “五点五十分左右。” “你是从哪里得出这个数字的呢?” 丹那当然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这个嘛,用逆向的方式推算一下就可轻松得出答案。这是我自己比较独特的做法,每当遇到用常规方法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时,我就会试着使用逆推的方法解决它。” “逆推?” “对。我认为,只要有破绽,它终究会暴露出来。布田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如此。既然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而布田又确实是凶犯,于是我就想,他的罪行必定是在更早的时间里犯下的。同理,国领离办厂的时间也是如此,只要逆向推算一下,问题便一目了然。” “啊……” 丹那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简单讲,假设他在下午五点五十分离办厂,你瞧,只要看看列车时刻表便知道,他就能赶上十八时八分的那班列车。若是如此,列车就会在十九时十一分到达东京站,而这不恰好处于布田的空白时段,即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吗?” “原来如此,看来果真是这样啊!” 丹那犹豫着答道。他还从来没考虑过这班列车的存在呢! “布田坦白了不少细节,所以,很多情况变得明朗起来。” 鬼贯继续说道。 “据布田讲,国领联络他,让他在东京站的月台等候,声称要将女友让给他,因此有很多事要与他谈,国领还明确说自己会乘坐十九时十一分抵达的列车。于是,布田下班以后先在麻将馆消磨时间,接着便慢慢步行去车站等候,很快,国领如约从列车上走下来。那封信确实是国领亲手投进八重洲出站口外的邮筒里的。当然,布田并不知道国领企图杀死他,他做梦也想不到那封信会是国领为了杀他而蓄意伪造的不在场证明的重要道具。因此,国领投信时,他还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事后被告知实情时,那家伙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呀!” 丹那意味深长地说。 “可是,布田为何老老实实地跟国领去现场呢?没有任何戒心?” “国领提出两人先好好喝一杯,然后再慢慢聊,还说穿过工地可以抄近道,说完便先行走进了工地。路上,布田遭到国领的突然袭击,便与之厮打起来,后来,他扭转逆势,将国领击倒。为此,布田如今坚称自己是因为自卫才杀人的。” “时间呢?” “据布田讲,应该是七点十分前后。杀人后,布田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潜逃,于是,立即叫了出租车道上野的酒吧去借钱。” “这么说,他利用那位县议员夫人作为自己不在场证据的证人,也是有预谋的啰?” “非也。因为他是被追捕对象,所以,他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据他讲,那对母女跟他搭话时,他始终都没应过一句话。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后来我们审讯他时,根本不提最最关键的杀人时间,反而老是问一些无关痛痒的时刻。于是,他感到非常放心,这才顺势抛出母女俩作他的不在场证据。他还说了,回想起整件事,自己就像是被狐狸迷住了一般,没了理智。” 尽管听了鬼贯的耐心讲解,丹那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不过,他想,事后慢慢梳理一下,自己应该能够彻底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他用力地点头,装作已经想通了所有的疑点。他可不愿意被当成头脑迟钝的男人,哪怕对方是大度的鬼贯。 正在这时候,一阵冷风吹来。人行道上的一片白色纸屑被冷风拂起,随即飘到河面之上。一只天鹅误将纸屑当成了饵食,迅速地向纸屑游过去。 “别取笑那只天鹅。因为我们比它还要近视呢!” 鬼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对了,丹那,我想再买一盆樱草,你跟我一起去吧。花店旁有家店,那里可以吃到美味的俄罗斯点心。” 鬼贯站起身来,一边拍拍外套的下摆,一边看了看丹那。却见丹那表情严肃,仍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事件·其之三 因爱永恒

01

“不好意思,一直脱不开身,来晚了。我这就去取寄存的行李……” 接到近畿堂打来的电话,八州运输关西分公司立刻打开仓库门,搬出货物等候。近畿堂是这几年的常客,所以他们对那边的店老板和店员也都很熟悉。但不巧的是,时值正午,工人们都进了公司办公室开始用餐,仓库门口只剩下一名新来的员工。那起盗窃事件就恰巧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那天是三月七日,丽日当空,天清气爽。那名新员工靠着仓库的墙蹲在地上,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盹了。他并没有熬夜或玩通宵,可是那天天气实在好得不得了,让人不管睡多久都还是觉得睡不够。而就在这时,那辆三轮汽车驶到了仓库前面。 他听见动静,猛地睁开眼睛;但因为他刚才一直迷迷糊糊的,所以尽管眼睛是睁开了,但神智却还没完全清醒。不等对方开口,他就起身招呼道: “您是近畿堂的吗?东西都在这里呐!” 听见他这样说,那名窄额头、有着满脸痤疮的年轻男子,一开始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即便面露喜色,两眼放光,趁势道: “哟,是吗?那我就搬走啦!” 说罢便在新职员的帮助下,把眼前这个用草席包裹着的正方形箱子装上车,然后登上一直没有熄火的三轮汽车。 “再见……”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启动了汽车。 “等等!你还没有签收呢……” 职员大声喊道,但是对方头也不回,一转眼就从转角的地方消失了。 当近畿堂的小型货车到达时,方才那名男子的三轮车引擎声还余音未消呢。年约五十岁的近畿堂老板从驾驶室下来,听到那名急得团团转的新职员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之后,那张原本就红润的脸急得更红了,嘴张得老大,露出了满口引以为傲的金牙。 “这怎么行!那不是我们的店员啊!你给错人了!” “咦?你们不是一个公司的?糟了!” “你是怎么办事的呀!那可是一张价值十万圆的桌子呐!怎么办?” 老板大声怒吼着,摆出了一副准备吵架的凶恶模样。看见对方这个架势,新职员的声音不禁微微地颤抖着: “原……原来如此,难怪您这么生气。这样的话,我们马上去追回来!” 说罢,就不由分说地坐上了副驾驶座。 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正在用餐的员工立刻跑了出来。不过老板连看也不看一眼,一把跳上了卡车车厢,大喝一声: “快开车!” 他岔开双腿站在车上,戴着护套的手举在额前眺望前方,那姿势活像个正在追击敌人的将军。 “要是追不上就惨了!开快点!” 他大声吼道,嘴里的金牙还不时闪闪发亮。 幸运的是,刚一驶出仓库街来到电车大道,就远远看见了在坡道上正扑通扑通逃窜着的三轮汽车。 “喂!再快点!再慢吞吞的就让他跑掉了!” 两辆车的车距眼看着越来越近,就在仅距八十公尺左右的时候,老板实在无法再保持沉默了,他怒目圆睁,大声喊道: “喂!前面的小贼,你给我停下来!” 这一声喊不打紧,那年轻男人听见背后传来的喊声,像是吃了一惊似的,接着,三轮汽车发出了轧的一声,随即加快了速度。跟在后面的老板,只见置货架上被草席包着的箱子啪哒啪哒震荡个不停,他担心里面珍贵的货物因此碰伤,因此感到焦急万分。 他砰砰砰地捶打车厢与驾驶台之间的隔板,大声说: “不能让他跑了!要是追上他,给你五千圆的奖励!哦不,五千太多了,三千!” 他仔细盘算了一番,对驾驶员大声激励道。 对方采取了避开交通流量大的电车大道,经由后街小巷迂回绕路的战术,一个急转弯向左拐去。卡车不甘示弱,也紧随其后拐了过去。对方利用自己车体小巧的优势,凡遇到便左拐右弯,企图甩掉追兵。这样一来,尽管这边开的是小型货车,但毕竟个头较大,因此十分不利,每次拐弯都像大象追老鼠般笨拙愚钝。 尽管如此,两车的距离还是愈见缩短。年轻男人紧握方向盘向后望,嘴里还不停地吐出些污口秽言;就在他慌忙拐弯的同时,车子撞翻了一名骑自行车送外卖的店员,面条顿时撒了一地。卡车绕过自行车,继续紧迫不舍。 这件事似乎让年轻人感到有点震惊而恍神,就在他准备拐过下一个路口过桥时,方向盘转不过来,连“啊”一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冲出了桥上的护栏,连人带车一头栽进运河。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腾起一道污浊的水浪,铅灰色的河水荡漾开来,形成一大片波纹。正在寻找歇脚处的水鸟也像是被惊吓到似地,扑动着翅膀四处乱飞。紧追后面的卡车在桥头来了个紧急刹车,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送外卖的店员拖着一条腿气咻咻地追上来。刑警和看热闹的群众也赶了过来。这时恰逢退潮期间,不会溺水,所以满身污泥的年轻人很快的就被救上岸来了。 “先生,我一时胡涂,请您饶了我吧……” 年轻人擦去满身的污泥,抚弄着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厚颜无耻地说着话,那模样活像一只滑稽的猴子。 “什么,一时胡涂?亏你说得出来!混账东西!” 店主因为愤怒而有些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就给了对方一记耳光。 “我的面条怎么办呀!” 送外卖的说着也飞起一拳向他砸来。他毕竟比老板年轻,所以用力也更猛,随着他的拳头挥过的声音,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当场应声倒地。 “喂,不能动武!” 一名刑警匆匆赶来调停。 如果任凭这样下去,这个厚颜无耻的窃贼恐怕很快就会被揍得丢了小命。 “我原本是停下车来问路的,可是那人叫我搬东西,一念之差我就搬上了车。” 他向警官点头哈腰地辩解道。 就在众人吵闹不休的时候,落水的木箱终于被打捞上岸。近畿堂的主人叫人从驾驶台取来钳子,剥去包裹在外面的草席,利落地剪断铁丝,撬开钉子,然后带着哭丧的表情,满怀懊恼地开启已经湿透的沾满污泥的箱子。 “先生,这可是价值十万圆的桌子,要是碰坏了就一文不值了。你看仔细了!” 箱子终于打开了。看热闹的人们也好奇地围拢过来,想看看这个昂贵的桌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老板和驾驶员取出箱子里的包装纸扔在地上。只见那包装纸吸满了水,已经湿透了。 突然,两人的手停止了动作,表情也僵住了。 “奇怪!怎么回事?”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回头寻找警官,一副求救的样子。警官从他们的神情中,意识到事情发生了突然的变故,于是大模大样地走上前,往箱子里望去。 箱子里面的哪里是什么高级桌子!在警官眼前出现的,是一头漆黑的长发;一个身着深红色毛衣的女子端坐在里面,身上裹着半透明塑料袋。警官一时也难以判断,不知是模特儿还是尸体。 人群一阵骚动。警宫们齐心协力把塑料袋包裹抬出箱外,放在地上。 果然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除了额头上有残忍的伤痕之外,表情并不痛苦,是个五官端正的现代美少女。 一名警官跑去给警署打电话,人群愈发骚动起来。 脸色红润的近畿堂老板,此刻的脸上只剩下无血色的苍白。

02

从大阪警视厅交给赴京的泽警部的调查数据显示,被害者是任职于八州运输公司东京总部的办公室职员灰田直美。恰巧,那天早上八州运输的人事课长刚刚向警方提出了寻人申请。 鬼贯领着泽警部,走访了位于银座东边昭和大道的八州运输公司总部。他们穿过停满卡车的空地,经过一个大车库,来到一栋五层楼房前面。总部办公室的所在地,就是这栋楼房的整个一楼。 因为被后面的一栋房子所遮挡,阳光无法照进这间办公室当中。尽管天花板上有几盏日光灯照着,给人的感觉却仍像是走进了地下室一般阴气沉沉。 堀四郎课长年约四十五、六岁,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个多血质的乐天派。说话间,他若有所思,不时表现出恍然若失的模样,然后又数度匆匆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刚才的电话在办公室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她可是个超级美女呢…:可是,她竟然会被装在我们公司搬运的货物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抚弄着刚用刮胡刀刮过,还有点泛青的下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她最后一次上班是三月一日,之后就没再露过面。后来听说她也没回到自己的住处,全公司的人都为她感到担心。不过现在的年轻女孩难免会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我们决定稍事观察,如果她还不回来的话再报警。” 他并没有点燃手里握着的香烟,而是把烟一点点捏得粉碎之后,再扔进烟灰缸。 由于人太漂亮,所以灰田跟同事的关系并不好。据说,甚至连朋友相约看电影或者吃水果凉粉之类的活动,她也很少参加。因此,关于三月一日她下班之后的行踪,公司里的人也都不清楚。 “她家里的情况如何?” 泽警部用京阪腔问道。 “父母兄弟都住在关西,她自己在目白租房居住。” 负责破案的警官应该已经去过她的住处了。 从堀科长和同事们那里打听到的评价,都是说灰田打扮花俏,自恃貌美,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做过什么让人觉得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事情。 “课长先生,包裹着被害者的那个货物是东京丸中产业寄给大阪近畿堂的。你们跟这家货主的关系……?” 堀课长有些不耐烦地听着泽警部的问话。他突然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丸中是一家专门制造高档家具的公司,战前就跟我们公司有来往。我们公司有慢件发运业务;有些货主,譬如高级美术品、高档家具,或收音机、乐器等的制造厂商,既担心使用铁路运输可能会因搬运工人的粗暴而造成破坏,也担心一般的卡车运输太颠簸会损坏货物;所以,为了让货主能放心地把东西交给我们,就开辟了以安全第一为目标的卡车货运。丸中之所以成为我们的老主顾,也是因为经常利用我们的慢件货运业务……” “那么,那天这笔业务的状况是?” 堀起身从运输课长的桌上拿起运行日志。 “运送那件货的卡车是三月二日发车的,司机名叫三村。白天他跑遍了东京都内各家客户装货,然后在当天下午五点从总公司出发。据这份报告记载,途中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安全抵达大阪。” “货物由你们公司包装,抑或是客户自行包装?” “这要看情况。因为我们是专业运输,所以如果受到委托的话,我们会为客户包装。但也有些客户担心东西被损坏,所以会自己亲自包装。” “那丸中呢?” “是他们自行打包的。” “这就是说,内装尸体的货物,是丸中自行包装的,对吗?” 课长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突然抬起头,顿了顿,说道: “照道理说,是这样没错。” “被害者有出入丸中的机会吗?” “好像坐在副驾驶席去过两三次,是去收钱吧,也许因此结识了一些聊得来的人。不过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 “那位名叫三村的驾驶员现在不在这里吗?” “不在。刚好今天傍晚又要去大阪送货,眼下应该正驱车去客户那里取货。这工作可是很忙的呢!” 虽然鬼贯他们有许多问题想向三村询问,但是既然他不在也没办法。约好傍晚再来,他们两人走出了大楼。 “好奇怪啊!那个课长。不,不只是课长,还有那些同事,个个都顾左右而言他。” 小腹微凸的泽警部,眨着近视眼镜背后的眼睛发表了自己的戚想。泽警官是那种看来仪表堂堂、气度非凡类型的男士。 但是,鬼贯无法给予清楚的回答。毕竟,调查才刚刚开始,今后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仍不得而知。

03

丸中产业位于滨松町电车大道的背后。一幢高大的建筑像是生产车间,而旁边则是一幢办公用的平房与之相接。马达声、电锯声混杂着刨木声不断响起,空气中弥漫着涂料的气味。 二人决定去拜访打包发送那件货物的经理半井三郎。他们经过走道进入办公室,被直接带到办公室里侧的经理室。看来这种规模的小公司,经理通常会亲临现场指导工作;当他们到来时,只见半井身着一件深青色的工装裤,办公桌上还胡乱地扔着一顶工作帽。 此时,一位给人沉稳感觉的女性正在听他吩咐工作,见二人进来,便迅速结束谈话,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那女子虽然没有浓妆艳抹,但像是蕴藏着深厚的内涵,随着岁月的流逝会愈发地让人印象深刻的那种类型。 “请问你们有何贵干?” 他一面敬烟一面平静地问道。尽管他身着工装,身材修长,但皮肤白皙,头发黑亮,近视眼镜背后的双眸闪着智能的光芒,尽显经理风范。 他一听说灰田直美的尸体被包裹在草席里运往大阪,立刻惊讶得瞠目结舌。当他得知那件货物是自己发送的之后,更是倒吸了口凉气,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这是真的吗,警部先生?我那天的确给近畿堂发过货,但、但是,里面怎么会装着一具尸体呢……?警部先生,我当然没有包装过尸体,而是按照客人的订单,发出了一件特级乌木桌的货。” 他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这件事让我们慢慢道来。你认识被害者吗?” “认识啊!也许你们都知道,她是个绝代佳人,而且是个对谁都很亲切,主动大方,开朗乐观的小姐:我们还一起喝过茶呢!” “你们公司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可以跟她无拘无束喝茶吗?” “唔……一起聊天倒是看到过,其它的嘛,我就不清楚了。” “知道了。那么请把那件货物打包发货之前的情况跟我们说说。” 泽警部照例操一口京阪腔,并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半井经理面色有些发白。他说:“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那件货是我一个人在这个房间打的包,然后跟来取货的八州运输的驾驶员一道装的车。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警部和鬼贯都认真环视了一遍经理室。这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靠其中的一面墙摆放着一个办公桌和一只大保险柜,剩余空间的宽度看似可以进行简单的货物包装。 “你一个人打包的?” “是的。不过就是一张桌子,又是临时发货,所以就没有麻烦忙碌的工人,自己一个人就处理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观察着泽警部的反应,随即又开始详细解释起来。 “为避免误解,我再解释一下。我们制造的桌子、书箱等都是以紫檀、白檀、黑檀为原料的高级家具,所以打包的时候,我都要在场监督让工人细心包装,数量少的时候,我亲自包装也是常有的事。” 听起来很沉着,但也能感觉出些微的紧张。泽警部点点头,随即小心翼翼捧来一个平平整整的四方形包袱放在膝盖上,然后解开包袱结,揭去盖在上面的报纸,露出一块有铁钉眼、油漆以及粉笔灰的脏兮兮的正方形木板。 “请你看看,这是装尸体的箱子盖。” 半井眉头紧蹙,无可奈何地勉强伸手接过来,貌似不经意地看了看。突然,他满脸愕然地把木板咚地往桌上一放,起身拿过靠在墙上的曲尺,并不坐下,而是站着丈量了一下木板的一条边的长度,量罢之后,他用斥责的口吻对两位警部说: “警部先生,拜托你们别开玩笑好不好!” “玩笑?什么玩笑……?” “你们撒谎,灰田小姐不是装在这个箱子里的,对吧?” “撒谎?你在说什么啊!灰田小姐就是被装在这只箱子里运到大阪去的。你凭什么说我们在撒谎?” 泽警部也挺起微凸的小腹,气呼呼地说。 “是吗?这样的话就奇怪了!边长的确是五尺五寸呀……” 他嘴里嘀咕了一阵,随后紧盯着警部。 “我就不明白了。这块板子我见过。你说这是运到大阪去的箱子,可是不对,这是发往静冈市骏河洋行的那只箱子。那里面也装着一张黑檀木桌,同样是我打的包,然后跟发往近畿堂的货物一起装上了卡车。” 泽警部咽了口唾沫,一屁股坐上了办公桌。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这也是你一个人打包的吗?” “不,这件不是。当时恰好卡车已经来了,所以就请驾驶员三村帮忙,两人一起把桌子装进去,包好,盖上箱子盖,绑好铁丝,最后包了一层草席。从一开始打包到最后装车,都是我们俩一起干的。” 泽警部哼了一声,开始不停地抚弄起自己的腮帮子。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 “我还是没弄懂。请你再从头说一遍。” “好,我说。假如我的话中有什么不清楚或太跳跃的地方请马上告诉我,我会耐心解释的。”半井呷了一口工友送来的茶水,润了一下嘴唇,立刻开始讲述起来。鬼贯也曾经处理过有关“装在皮箱中的尸体”的案件,所以饶有兴趣地倾听经理的讲述。 “大阪的近畿堂和静冈的骏河洋行都分别订购了一张黑檀木桌,我决定三月二日用卡车送货。我先包装好发往近畿堂的货,贴上发往大阪的货笺,刚抽完一根烟,八州运输的卡车就到了。我跟驾驶员三村相当熟,所以就请他帮忙,把另一张桌子,也就是发往骏河洋行的货物包装好,贴上货笺,然后装车发送。” 这次他说的很慢,所以两人都听明白了。 “就是说,发往静冈的货物不知什么原因送到了大阪,而且本应已经装箱的桌子变成了一具尸体,对吗?难道是有人中途换了货笺?” 警部的提问带有些许揶揄的成分。说到底,半井一个人打包的第一件货物就有些蹊跷。里面装的一定不是桌子,而是灰田直美的尸体。他一定是为了自圆其说才这样愚不可及地信口胡诌的。 然而,不知半井是否听出警官的语气,他依然面不改色。 “我的话是真是假,请务必面见驾驶员三村求证!” 可是,警部对此似乎不甚关心,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会求证的。但是,两件一样的货物,如果偷换了货笺,不是就搞不清哪件在静冈下货,哪件运往大阪了吗?” “不,你误解了。两个箱子的大小完全不同。没错,两个都是正四方形,即所谓正方体,但一只大一只小,不可能搞错的。” 半井经理坚决地说。

04

“箱子的大小不一样。” 他又重复了一遍。 “哦,大小不同啊?” “一个是五尺五寸见方,一个是五尺见方。我们,也就是我跟三村两人打包的是那只大箱子,运往静冈的,也就是这只。”他咚地敲了一下泽警官带来的木板盖。 三人为了让已经开始混乱的大脑休息一下,也为了应对有可能更加混乱的情节,于是不慌不忙地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 “好像越说越复杂了。这样吧,那只箱子有可能成为你们办案的线索,我就说的更详细一点吧。”半井放下茶杯,开始平静道来。 “这种五尺五寸见方的箱子,可以说是我们公司的标准规格,我们称之为四号箱,一直是从新桥的旭木工所定做的。可是当天早上才发现,近畿堂和骏河洋行两家都需要发送桌子,更不巧的是,四号箱只有一个了。但是如果要再造一个的话,人家旭木工所也有其它工作要忙,重新定做需要时日,所以我就临时委托附近的熟人做了一只。当然,木板是我们提供的,请他赶在当天午后做好。” “嗯,就是那只五尺的箱子吗?” “嗯,因为没有更大的木板了,所以就做了只五尺见方的。大小完全没问题。现在看来,我的决定不是蛮管用吗?你刚才不是说,要是两只箱子同样大小,货就可能装混,以至于弄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原来如此,有道理。” 警部轻描淡写地说,那意思俨然是说免去闲谈,进入正题吧。 “接着,我就把发给近畿堂的桌子装进了小箱子,也就是请邻居做的那只箱子,整个工作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警部也许正在心中暗想:问题就在这里。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嘴里咕哝着什么。 “随后,我就准备把发往静冈骏河洋行的桌子装入五尺五寸的大箱子,也就是四号箱。就在这时,卡车到了。三村来了,所以就请他帮忙,然后把两件货一起运走了。” “原来如此。” “回头问问三村就清楚了,我们的的确确把桌子装进了四号箱,然后贴上了发往静冈的货笺。可是,你瞧你带来的这只箱子盖,可不是那只本来应该运到静冈去的四号箱的吗?真是搞不清楚,究竟路上出了什么事?” 半井慢慢说罢,一脸茫然地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不光是他,就连听他说话的泽警部脸上也冒了汗。 来之前,鬼贯满以为这就是一个简单的装箱事件,所以热情不高。可是当他听说“原来装在里面的桌子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尸体”时,顿时兴味大增。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里一直在琢磨。趁他们暂停说话的机会,他转向半井说道: “那只箱子是五尺见方这事,只要向制作者确认一下就清楚了,对吧?” 半井盯着这个新的提问者的脸,心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他随即赶紧点头道:“他叫多田,是个年轻人,就住在附近。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画张路线图,或者把他叫来也行。他如果在家的话,不到五分钟就能过来。” “那就拜托您把他叫来吧!还有,那位多田先生做好送来的箱子,也就是那只五尺见方的小箱子,离开多田的手之后到装车之前,会不会有被调包的机会呢?” 半井又是一脸茫然,他不明白鬼贯问话的用意,再次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但很快他就摇头道:“不可能!您看,我的这个房间,必须穿过办公室才能进来。多田做的箱子和那只四号箱都是经过办公室送进来的,要是有别的什么人搬着只箱子鬼鬼祟祟地进来,不可能没有人看见。要是您不信,办公室的人您可以一个个询问。” 也许是鬼贯的提问太过琐碎,半井看来有点不快,“您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他反问道。但鬼贯只是用轻描淡写的口吻继续说: “没什么,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不值一提。不过,请你设想一下,就算多田做的箱子的确是五尺见方,但如果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被人偷换成了五尺七寸的箱子呢?这样的话,原来还算大的五尺五寸箱不就一转身变成小的了。那么,刚才你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不就完全变了吗?” “有道理,有道理!警察的思维方式就是不一样啊!” 他不甚感慨,又多少有些惊讶地叹了口气,随后使劲摇了摇头再次否定道: “可是,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可能发生那种事。经过办公室搬进来的箱子是两只,搬出去的也是两只。我一直目送两只箱子装车出发。” 鬼贯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个房间只有两个窗户,位置就在与办公室之间的隔墙上。因此,假如要搬入第三只箱子,无论如何必须经过办公室。案件侦破之后回想起来,其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第三只箱子”,只是当时连鬼贯也觉得,对这点非追根究底不可。 鬼贯的多疑彻底伤害了办公室主人的感情,令其面色极为不悦;同时,警部们该问的也都问完了。 泽警部像是急于逃离此刻的尴尬气氛似地,主动提出要去会会那位叫多田的青年。他请半井画了张简单的地图,便先行离开了。鬼贯走出经理室后,径自向办公室的职员一一证实自己的疑问,结果第三只箱子的存在被完全否定了。他大大地叹了口气,离开了这家公司。 来到电车大道,只见泽警部胖胖的身体彷佛一尊铜像般伫立在路边,煞是威严。他一看见鬼贯,就笑着摇起头来。 “多田家是家相当不错的和服店呢!正如半井经理所说,他的确是用五分厚的桧木做了一只不大不小刚好五尺见方的箱子。话说回来,鬼贯,你可真把半井先生得罪到家了,真是尴尬啊!”

05

半井三郎的确很不痛快。但是,假如警方约见司机三村,得以证实他的话属实,那么不仅是经理,笼罩在整个丸中产业头上的迷雾都可一扫而光。二人拦了辆出租车,直奔位于银座东边的八州运输公司。 可是,因为此刻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三村已经出发去大阪了。他们显然不可能在那里一直等他返回。 “他才刚出发十分钟,如果叫辆出租车,可以在川崎一带追上他喔!” 他们听从人事课长堀先生的建议,拦了辆出租车沿京滨国道向西疾驶而去。过了大森,又过了蒲田,都没有发现那辆车的踪影。远眺前方,也没看见类似的车子。直到过了川崎,甚至过了横滨,最后终于在出保土谷的地方追上了。 对方是赶时间的生意,当然不可能停下车来说话。于是,二人决定坐进驾驶室,一面继续向西行驶,一面向他问话。鬼贯这是第一次坐卡车,他一直以为驾驶席的座椅都很有弹性,坐在上面相当舒服,没想到硬梆梆的,跟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差不多。 “就一直这么坐着去大阪啊?” 鬼贯像跳跃似地,怱然问了司机三村这么一句。 “哪里,这还算弹性好的啦!跑市内的短途卡车的座椅那才叫硬呐!再说了,不是我一个人一直开到大阪,过了静冈以后,就有人替换,我就可以睡觉了。” “替换?就是说那边有人等着你?” “不是的,同伴也在车上。” “咦?在哪儿?” 见鬼贯四下寻找,驾驶员不禁露齿而笑: “这个椅子下面是一张床哩!我们轮流在下面睡觉。” “睡得着吗?” “还没习惯的时候可真是够呛!而且,如果不充分信赖对方的驾驶技术也很难睡得着。有一次半夜里,一辆跑在我前面的车冲下白须贺的悬崖掉进海里,整个摔得稀烂。出了那种事故就彻底完蛋了。尽管已经过去三年了,当时那位驾驶员的惨叫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 看来他很健谈,像是遇到了满意的旅伴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完全不给鬼贯提问的机会。虽然已经进入晚间,但东海道的车流量依然很大,不断有炫目的车灯从对面逼近,随即疾驰而去。 汽车驶过辻堂,鬼贯才终于得到说话的机会。至此,他对长途货车驾驶员的生活已经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而且他觉得,开车打瞌睡不是司机的罪过,而是过度疲劳所致,这当然也有雇主的责任,但最终应该归咎于现代社会结构的弊端。天已经完全黑了,国道两旁,农家院落的红褐色灯光星星点点散落在旷野之中。 鬼贯试着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司机好像也颇感惊讶,随即附和道: “一想到后面车厢上装着一具尸体跑在寂静的箱根,不觉毛骨悚然。现在想起来都还恶心呢!” 像是背脊一阵发凉似的,他耸了耸肩。 “丸中那天的货物只有两件是用草席包装的。当我到那边的时候,小的那件已经包装好了,但是大的那件还没有包装,所以我就下去帮忙打包了一下。打包完后,我将它贴上发往静冈骏河洋行的货笺,然后就装车发运了。” 鬼贯详细盘问后发现,他的叙述跟半井的话毫无出入。 “离开丸中后,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直接回公司了。在公司清点完货后,又出去送货了。” “清点货物的时候,会把堆放在一起的货物卸下来检查吗?” 鬼贯的疑点从丸中产业转栘到了八州运输:清点货物时,不是可以把内装尸体的货物偷换进去吗? “货多的时候会搬下来清点,但是那天货物不多,所以没这样做就出车了。” “这样啊。后来呢?” “出发时间跟今天一样,到达静冈代理店时已经是半夜三点了。我在那边把那件大的货物卸下来之后,就直接开往大阪了。大阪分社也有仓储业务,往关西方面的货物都在那里卸货。” 鬼贯继续问话。驾驶员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回答问题十分干脆利落。 “在大阪卸下货时的情况还记得吗?” “因为是四天前的事,大致还记得。” “在大阪卸下的那件货物,也就是用草席包起的木箱,是大箱还是小箱?” 从鬼贯的角度,他首先非得确定不可的事情就是:三村司机和经理一起打包的货物是否没按预定发往静冈,而是送去了大阪? 但是,三村司机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小箱。” “确定吗?” “确定!” 小箱子的话,不用说就是前面所说的,那个年轻人多田做的五尺见方、里面装了由半井经理独自打包的桌子,再发往大阪近畿堂的箱子。 可是,事实上这只箱子没到,反而是现在泽警部在调查的,这只五尺五寸见方的箱子到了大阪。鬼贯正是想知道,这两个箱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调包的? “因为是事关重要的提问,所以请尽可能的明确回答,不要模棱两可。如果忘了的话,就老实说忘了也没关系。” “这个嘛……” 被鬼贯这么追问,三村说话的语气好像也变得不那么有自信了。 “……我觉得是小箱子没错。” “何谓‘觉得’?” “总之,要说箱子的大小,其实也只是一点点的差别。如果摆在一起的话,当然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大小;但是如果分开的话,要是有包装的颜色呀,有显眼的印记什么的还好分辨,如果是几乎一样的两个四方箱子的话,怎么也没法记得那么清楚。不过,那上面好好的贴着发往大阪近畿堂的货签,所以我觉得是小箱子没有错。” 这是司机三村反复斟酌得出的慎重回答,跟半井经理不同的意见。 “那么,我想让你看一下这个。” 一直沉默聆听他们两人问答的泽警部,打开了包裹,取出了那块木板。 “这是送到大阪的那个装有尸体的箱子的木板,认不认识?我来替你开车,你要看仔细了。” “可以吗,警官?您可别出什么事故,这个县的交警可是非常严格的。” “不用担心。” “这样吧,警官,我们还是先停车好了。” 他看起来是不太相信泽警部的驾驶技术。靠路边停了车后,三村接过板子,凑着灯光仔细打量起来。鬼贯也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但是他马上摇摇头说: “认不出来啊……不管怎么说,原本都是用草席包起来的嘛!”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结果这次鉴定以失败告终,卡车再次启动,飞驰而去。但是不管三村司机有没有办法辨认出来,到达大阪的确实就是五尺五寸的大箱子;证据现在正放在警部膝上,这不是再清楚明了不过了吗?那样的话,事情就如半井经理所说的一样,犯人是在什么地方悄悄地打开送往骏河洋行的箱子,把里面的桌子调包成直美的尸体,然后把去静冈的货签和去大阪的对调了。 鬼贯再一次从头发问,想从中找出些不曾发现的破绽。经过平冢后,国道不知何时已经穿越了东海道主干线,在海岸边跟观光道路汇合了。黑暗的海面上,微微闪烁着红色的渔火。“你在丸中往大箱子里装了桌子,这没有错吧?” “嗯,没错。” “把这个箱子装上卡车的是谁?” “我和半井经理。” “首先是把桌子装进箱子里盖好盖子,接着再装上卡车。在这段时间中,会不会有什么人有机会将桌子取出换成灰田小姐的尸体,或者换成其它装着尸体的箱子?” “没有。因为时间比较紧,所以我们两人利落地做完后马上就装上卡车了。而且因为我一直紧盯着,所以就算有人想这样做也做不到。再说,在那个房间只有我和经理两个人,也没有其它人进来过……” 三村彻底否定了鬼贯的质问。 “那,回本社途中有可能吗?” “丸中是我去的最后一站,在那之后我就一刻不停地回本社了,所以在途中调包是不可能的。” “清点货物的时候呢?” “绝不可能!课长和其它的工作同仁都在场,能下手吗?而且,我和在这里睡着的搭档也看着呢。要是真有这么个家伙,怎么逃得了嘛?” 尽管鬼贯执拗的质问一再被推翻,但他却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那,在跑东海道的途中,有没有可能发生我所讲的这种情况呢?” “不可能哪!因为不到静冈,我是不会中途停车的。尽管小田原的餐馆里有个可爱的姑娘,但是考虑到自己阮囊羞涩的样子,我一向是连咖啡都不喝就加速通过的。所以途中不可能发生你说的那种事的。” 三村盯着车前灯照亮的国道,重重地摇头否认。鬼贯稍作沉默整理思绪,三村也像是说累了般静默不语。 过了大矶,遥远的前方闪烁的二之宫町的灯火已经隐约可见。 “那,你在静冈卸下的货物是……?” “我想,是我和半井经理两人打包桌子的那个大箱子。但是这么琢磨起来,我也并不是比较了两个箱子的大小后才卸下那个大箱子的,那么究竟是哪个箱子就不清楚了。不过,这个工作干久了还是有感觉的,我想如果在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不至于无法察觉。所以不是我强词夺理,根据我的戚觉,在静冈卸下的还是那个大箱子。” 不管他怎么强调,事实却>.刚好相反。不知什么时候,发往静冈的货的货签被调换成大阪的,然后货并没有在静冈卸下而是到达了大阪,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定在什么地方有破绽没被发现。犯人就是利用了那个时机,把尸体装箱,又调换了货签,企图让警察陷入混乱找不到头绪。犯人的可乘之机究竟在哪呢?鬼贯默默不语地,又推敲起案件的来龙去脉。不知不觉,卡车过了国府津,又渡过了酒匂川的桥。 鬼贯向来以调查缜密见长,只要是他调查过的地方,几乎不可能有任何漏网之鱼的线索存在;但遇上这种情况,却连他也一筹莫展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有车子震动的声音不断传人耳中。 终于到了小田原市。东京人都是夜猫子,但是乡下地方的人都比较早睡,所以大马路两旁的人家差不多都熄灯了。鬼贯他们让卡车停在车站附近的转角,然后下了车。 卡车又急驰而去,一转眼消失在黑暗中,只有尾灯的红色像是烙印在眼底一般,挥之不去。

06

照理说,当鬼贯他们陷入僵局的时候,应该早早预想到了将要面临的困难,但是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还不到一星期,调查就完全处于搁浅的状态了。 当然或多或少,有些事已经明了了。比如说受害者灰田直美不仅是个美女,而且自命不凡,对那些男同事瞧都不瞧一眼,但是也有应过两三位上司邀约在外过夜的事。她失踪当时没有马上递交寻人申请,是因为大家都以为她是跟哪位男士去热海一带游玩了。 可是,这个女孩好像也对丸中产业的半井经理着迷过。对于灰田这样的女人而言,男人的价值是用潇洒的外表和经济能力来衡量的。半井三郎这两个条件都符合,所以直美好像还认真的考虑过跟他结婚。至少他们不只是一起喝喝茶的关系而已。 人事课长堀四郎有段时间也曾迷恋上直美,把宁静幸福的家庭一下子弄得支离破碎,为此还和妻子一拍两散。尽管如此,直美依然若无其事无动于衷,甚至还过河拆桥,利用他接近半井经理。堀四郎对这种背叛非常愤怒,但他并没有公报私仇解雇她——大概是因为内心还是对她恋恋不舍吧。警方手上已经搜集了不少情报,但是整个调查依旧停滞不前,不管在哪一方面都没有重大进展。 罪犯在某个地方打开包裹,开箱取出桌子,装入直美的尸体,那么,那张桌子又是如何处置的呢?那可是价值十万的上好乌木桌子,应该不会把它砸烂了当柴火,但是放在家里又太过显目了,所以恐怕早变卖给旧货店了吧。但是调查过东京,大阪还有东海地区,都没有发现类似的物品。 另一方面,骏河洋行订购的桌子已经平安到达。可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在那个箱子上会发生如此怪诞的事情,因此轻易地就把它给处理掉了。重要的证据就此被销毁了。真是没一样顺利的啊。 泽警部失望地回大阪了。据说来东京时是九十公斤左右的体重,但回去的时候却只剩八十公斤不到了。就算确定了罪犯,只要不厘清这个事件背后的逻辑,还是没法将他逮捕送交司法部门的。关于这一点,泽警部很清楚,并为此而苦恼,也因此才瘦了一圈的。 在经费和人员都有限的条件下,不可能永远只着手一个案件,相关警员又必须要为追查接下来发生的案件,奔走在大街小巷。但是,“箱尸事件”的搜查本部依然保留着。如果没有任何结果就解散的话,这个陷入谜团的案件,就会一直沉重地压在负责调查的警官的心头,无法释怀。 对于之后活跃在大阪的泽警部来说,恐怕也是如此吧。鬼贯自己也经常会反复想起那个案件,他曾经不下数十遍地推敲有关于箱子的论点,但立即又把刚刚确立的推断推翻,重新开始思考。应该哪儿都没有错,哪儿都没有什么遗漏之处。他的推断应该是完美的才对。 尽管这么想,但最近一种莫名不安的心情总是萦绕在鬼贯的心头,挥之不去,而且与日俱增,不断膨胀,甚至到了无法安眠的程度。不安的原因在于,表面上他牵强地认为自己的推断是完美的,但是意识深处又肯定,在什么地方存在着自己无法发现的遗漏。那种莫名的不安就由此而生,这一点连鬼贯自己都心知肚明。 胆汁质的鬼贯,不是那么轻易就变得神经失调的人,唯独这次例外。为了找出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有忽略掉的错误,鬼贯不管睡着,醒着,上班路上,办公桌前,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到最后,他把自己弄得闷闷不乐,并且头痛不已,但这个谜团依然无法破解。 他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上司以为是因为过度劳累,劝他休假去疗养,并向他推荐东北的某个温泉。但是,哪怕是草津的温泉也无法治愈他日趋严重的精神萎靡。 然后,在某一个春天的日子里,鬼贯在回家途中,被丹那刑警拉着去银座逛百货商场。受妻子嘱托要买肉的丹那,和为避免单身生活做饭麻烦,物色着简单食品的鬼贯,融入地下室的人群里,看着陈列的货物,慢慢挪动着脚步。 鬼贯买了培根和粉末起司。丹那正要买肉时,发现了刚刚从南冰洋送来的新鲜的鲸鱼尾鳍。 “内行人说鲸鱼尾鳍肉的寿喜烧非常好吃,鬼贯先生你吃过没有?” “没有。火锅什么的,感觉像是二十年没吃过了。” “是吗?东西要尝过才知道,要不要买呢?” “你太太说话,我可不管哦!还是按照她的嘱咐买牛肉才保险不是吗?” 犹豫不决的丹那终于意识到这点,把目光投向牛肉的陈列架。 “真麻烦啊……我太太说要买一百匁,可是这些都是用克来标记的,我不懂啊。” “那就买四百克吧。从去年秋天开始,单位全部换成克了。当时不习惯转换的主妇们怨声连连,但是如今轮到丈夫们不知所措了,真是好笑。” (真是难得听他开玩笑……),丹那像是有所触动般地微微一笑。当他付钱取过东西时,回头一看,发现鬼贯不知为何一副做梦般的表情,目光迷离地呆立在那儿。丹那吓了一跳,扯了扯他的袖子;鬼贯好像被突然救了回来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忽然脑贫血了呢!” “哦,只是想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有意思的事情?” “嗯,我忽然发现了关于前不久发生的箱尸案件的重要提示。是否正确目前还不知道;但如果连这个也帮不上忙的话,那这个案件就等于完全陷入谜团,而我们也终究无法解决了。” 说完这些,不管丹那怎么问,鬼贯都不再开口了。 “总之,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如果失败了被讥笑的话,那可就糟糕了呢!那,我去确认点事,先告辞了。” 从地下走出人行道,鬼贯对着丹那默默一笑摆了摆手,就这样跑了出去,跳上了一辆公车,然后消失在车流之中。

07

首先简单地描述一下直美。我接近她是出于最终要跟她结婚这个纯正的动机,但直美却一味地认为,人生除了享乐别无他求。由于她的这种想法,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与她步调一致。她谈话的内容不外乎爵士乐或电影演员们的八卦,看书只看时尚书刊,寄来的情书从头到尾尽是错字、漏字和助词乱用,说是喜欢肖邦,可细细一问也只是略懂《幻想即兴曲》《告别》的皮毛而已。这样子跟她结婚的话,如果只是苦于经济拮据还算好,但她的无知和厚颜无耻让我彻底戚到厌倦,无趣,于是就分道扬镳了。 不,这不仅仅是直美一个人,我在她之前交往的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也是如出一辙。虽然我不认为所有年轻女孩藏书网都是这样,但我对结婚这件事深感失望,也领会到了恐惧感。就在这时候,我结识了麻子。 说起麻子,你可能不认识她。但如果说,是你来我的办公室的时候,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位打字员的话,你应该就明白了吧。她已经三十岁了,是被那些新闻记者带着奚落和揶揄,称为“三十女人”的一员。如果不是我对直美这个二十女孩失望透顶,恐怕不会注意到麻子。尽管身处同一职场,她一直是个不引人注目的默默无闻的存在。 麻子既有三十女人的共同优点,又有谦恭的品德,她懂得廉耻,而且又怀有诚意和真情,也能辨别所谓的自由和责任。这些是我认识的所有二十女孩身上没有的质量。幸福的青鸟原来就在自家的笼子里,我不禁欣喜若狂。 但是,年华最美好的女人却要经历灰暗的职场打拼,这么一路过来的“三十女人”的共同缺点,麻子也具备了。她不懂爱情的温软细语,不懂如何打扮,也不懂如何穿得漂漂亮亮。我费尽心思让她变得漂亮,教她爱的技巧,眼看她又光彩亮丽起来。这种亮丽,又因为她的内涵而更加夺目。那是和直美那种浅薄的美完全不同的东西。 但是,为了做到这点,我也有点太过急躁了。我用不光彩的手段来付给她买衣服的钱,简言之,就是挪用公司的钱。我打算用年底的奖金来填补这个漏洞,这样看来也只算是一时借用而已。可是运气不佳,遇上经济萧条,公司经营也有所萎缩,奖金连预定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直美虽然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却有着蛇一般的执拗,与狼一般敏锐的嗅觉。她既痛恨我抛弃了她,又欲罢不能依旧爱着我。她敏锐的嗅觉,不知道从哪里,又是怎样地察觉了我挪用公款的事,于是开始要挟我跟她结婚,好做为让她闭口的交换条件。 三月一日晚上,她要求下班后在我办公室见面,逼我给出最后的答复。但是,杀害她的凶手并不是我。直美情绪激动,突然站了起来。当她站起来时不小心摔倒了,头磕在桌角,就这么一命呜呼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没人会相信不是我杀的吧。胆小怕事的我,对于名誉比别人更加倍敏感。对于那些哪怕被投进小菅看守所还能恬不知耻的腐败议员们,有时我还真会偷偷羡慕他们的大胆厚颜。 如果再稍稍冷静点的话,我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了。总之,当时我的判断力丧失殆尽,坏主意倒是一反常态般旺盛地涌现。刚好几天前从近畿堂和骏河洋行发来的追加订单也提供了便利,而且五尺五寸规格的箱子只剩一个,又是个好机会。就这样,计划不到半小时就形成了。 让多田做另一个大小不同的箱子,也是我事先策划的。 当天晚上我就去银座,遮掩着脸买了塑料袋,然后又返回公司,把直美的尸体装进袋子扎起来,藏在办公室的大保险箱里。因为事先把她摆成屈膝正坐的姿势,所以连骨头都不用折断就正好放进了保险箱。 次日早晨我拿着木板去找多田,拜托他做个箱子。多田在帮忙打理父亲的和服店,却对这份工作十分不满。我是在附近的酒馆认识他的,觉得他是个十分坦率的小伙子。对于我的请求,他欣然应允了。 这个和服生意人的儿子,也像所有和服生意人一样,是用鲸尺吃饭的人。如果说给我做个五尺见方的箱子,那么做的就是鲸尺五尺的箱子。而另一方面,在旭木工所那里定做的五尺五寸的箱子,不用说是用曲尺来丈量的。如果前者用曲尺单位来换算的话,相对于旭木工所的五尺五寸,多田做的箱子就有六尺了。这两个箱子的大小差别,虽然一眼就看的出来,但是光是听人描述的话应该会产生错觉。而我恰恰就是瞄准了这一点。 传说古代有个国王,在自己的王座上方用细丝悬挂了把短剑,我这几十天的心情也如同他一样,光顾着担心鲸尺和曲尺的不同什么时候会被发觉。我事先拜托过多田,如果你去拜访,无论如何都要马上通知我。于是今晚你回去后,他马上打电话给我了。挂剑的丝终于断了!我早有心理准备,一旦这个电话打来,该来的总会来的。在你拿着逮捕令出现之前,我离开了家,写了这封信给你。你是根据什么注意到这个秘密的呢?这对我而言直到如今仍然是..个谜,但是这个谜的答案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了。因为,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打算自杀。 我想,我所施的把戏已经不需要再从头详细解释了。让多田把做好的箱子送过来,紧接着又让工作人员把放货物的标准箱子搬过来,那之后马上往工作人员搬来的五尺五寸的箱子里装入直美的尸体。但是我在调查中对你说的是“装在多田做的五尺见方的小箱子里”。另外,让三村司机帮忙装进桌子的,是曲尺六尺见方的大箱子。也就是说,虽然是装在多田做的箱子里,但是对你说的是“两个人一起装桌子的是五尺五寸的大箱子”。 这就是把戏的关键。我对你撒了这两个谎,也使它成了任你自己怎么推断都无法解释得通的怪诞案件。这样的话,我应该就很安全了。只要你不意识到鲸尺造成的错觉的话——。 生命岌岌可危被送进医院,屈服于痛苦而爬出来求救等等,我是不会演出这样的丑态的。 附记:麻子也随我同去了。

08

半井和麻子的尸体在箱根山里找到了,被早春的冷雨淋得透湿。从麻子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封遗书,里面写着与世诀别的和歌。墨水已经模糊,无法辨认,但最后一行却奇迹似地清晰地留在那儿。从柔和的字迹中可以看出她的人品,让人不禁想着,“笔迹秀丽”这个词就是来形容这样的字迹的。 当看到被标注记号了的“因爱永恒”这一行时,虽然年轻,但却对感情已经有些淡然的鬼贯只评价道:“真是陈旧的措辞啊。” 事件·其之四 隐形的火车头

01

阿秋是在丸山餐馆住店打工的女帮佣,这家店位在横滨西区的国道边上。因为客人主要是以长途卡车司机为主,所以当然是通宵营业的。 乡下长大的阿秋,早已习惯黑暗的夜路。就连会让城里人绊脚跌倒的坑坑洼洼,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店里的伙计们都称她为“猫头鹰”。在阿秋看来,晚上眼力不好的城里人才是多么地不可思议。据店伙计们的说法,尽管平时的动作就像猫那样敏锐,但是能把夜路看得清清楚楚的阿秋的眼睛,才是真正奇妙的地方。 阿秋还没有读过作家和田仓大辅写的剑侠小说。但就白天睡觉,晚上工作这一点而言,这位和田仓先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比阿秋更接近猫头鹰一些。 和田仓大辅是位颧骨突出,眼睛上吊的男人,他的相貌跟战争时期美国漫画里出现的日本兵如出一辙。阿秋常想,剑侠作家果然还是应该要眼睛往上吊,看起来才有强悍的样子。举例来说,那位经常光顾阿秋的餐馆,眼尾下垂的司机先生。如果写古装小说的话,像他那样总是默不作声淡淡微笑的人,一定是不干正经事的人物形象。 和田仓大辅喜欢吃美味绝伦的荞麦面。他偶尔会做些三明治或西式泡饭之类的当宵夜,但还是说荞麦面是最好吃的。到了晚上,他经常打电话来点餐,这种时候就注定是由阿秋去送外卖了。前面也说了,阿秋丝毫不在乎走夜路,又是个个性大咧咧,长得也不怎么出色的女人,就算对方是位单身小说家,也一点都不用担心。 九月三日的晚上,说起来是快到凌晨一点的时候,也应该算四日了吧。阿秋单手拎着食盒,一步不停地走到和田仓家,敲了敲玄关。那是座围了圈树篱笆,雅致舒适的房子。挂在屋檐下的常夜灯上,用黑字写着“和田仓”。一只飞蛾扇动着翅膀,细微的鳞粉不断地从翅膀上抖落下来。 阿秋看到这盏檐灯,就想起两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里送荞麦面的往事。踏过淹没脚踝的深雪,当阿秋好不容易筋疲力尽地走完仅仅两百公尺的道路,站在这盏檐灯下的时候,是如此的安心。这段记忆,到现在还深深地烙印在阿秋的脑海里。但是,三日这一晚,阿秋所经历的事情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却比迄今所遭遇的任何一切都更加来的强烈。 “让您久等了!” 阿秋在玄关的格子门前扬声说着。过于大声地喊的话,恐怕会被邻居责骂。因此,声音不能太大,但同时又要让对方能够清楚听到,这的确是需要某种技巧的。 “晚上好!拉面送来了。让您久等了!” 阿秋又说了一次,但不知道为什么,剑侠作家还是没有应答。阿秋觉得很奇怪,通常最喜欢的荞麦面送到了的话,和田仓大辅总是会弓着背赶紧出来的。然后,他会像宫本武藏一样,用有如刀剑般的锐利目光盯着阿秋说:“好慢啊!” 阿秋都喊了四次,有点不痛快了。于是她试着拉了拉格子门,发现门居然没锁,丝毫不费劲地就打开了。屏住呼吸的阿秋,正想要再喊一次的时候,却发现在走廊的角落那边,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那人仰面躺着,面相也变了,但绝对是和田仓大辅没错。剑侠作家的脖子上勒着毛巾。 阿秋咕噜一声,往咽喉里倒吞了口口水。她丢飞了食盒,魂飞魄散,气喘吁吁地沿着夜路拼命往回跑,一跨进店里,当场瘫软坐倒茌地;平日的刚强,到了这种关头,全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02

时隔半年,跟茅野还在警视厅记者俱乐部时相比,夜晚的新桥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虽说红灯区已经被取缔,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些身着盛装的女人还是跟以前一样,站在大楼的阴暗处拉客。茅野原本心想,他所看见的应该会是些熟悉的老面孔;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到处都是不存在他记忆之中的女子身影。他再次发觉,虽然在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其实做这一行的女人,在新旧交替的频率上是非常迅速的。 穿过铁桥正要右拐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又被搭讪了。当正要冷冰冰地拒绝时,茅野突然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沐浴在霓虹灯下的女子脸孔,随着灯光的闪烁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女子反过来注视着茅野。 “啊呀,这不是茅野先生吗?” 她用男人般的口吻说道。也因此唤醒了茅野的记忆。 “芭露!是芭露吧?我就觉得这声音在哪儿听过。” 茅野一边带点怀念似的拍拍对方的肩,一边这么说道。对方依然是那副秾纤合度的身段。 “人家现在不叫芭露了,改叫‘娜咪’了哦。” 娜咪很开朗的说道。做为茅野很久之前就认识的朋友,她并不是装腔作势,而是看起来从心底满足于现在的生活方式。 她在浅草当脱衣舞女郎的时候,茅野曾跟她有点交往。在她被坏情夫纠缠,寸步难行的时候,茅野曾救过她,娜咪因此对他十分感恩。过去,他们两人也经常一起在煎饼店二楼吃火烤牛杂。 “你啊,还在跑警察新闻吗?” “嗯,我现在是在横滨支局那边工作。” “横滨?” 说完,娜咪的目光变得像是在沉思什么似的。画得高挑的眉毛下,是涂着漂亮睫毛膏的大眼睛。符合大骨架身材的肉感,透露着挑逗的味道。 “怎么样?要不要稍微聊一会儿?” “不行,不行,我有老婆了。” “不是那个意思,有点事想问你。” 娜咪盯着茅野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娜咪好像现在还用着巴黎剧院时代深受欢迎的香水。 “是吗。那,就边喝点什么边说吧。”他坦率地说。 像娜咪这样的女人,如果笨拙地反问的话只会惹恼她。关于这些应对方法,茅野深有体会。 就算过了十一点,夜里的新桥还是像傍晚时分一样地热闹,不时也能看到正经的年轻女子三三两两漫步的身影。娜咪先一步,走进一家挂着红色大灯笼,上面写着“饺子”的店里。浓烈的油味和蒜味扑面而来。五、六名疲惫的上班族,额头渗着汗珠,正狼吞虎咽着。 “要来点啤酒吗?” “喝醉了岂不是话都说不成了。边吃饺子边说吧。” 娜咪接着说道: “喂,茅野,在横滨有作家被杀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因为那是我负责跑过的案子。那个怎么啦?” “原由我稍后再告诉你。先告诉我罪犯是谁,可以吗?” “虽然还不一定确定就是罪犯,不过被捕的是一个叫祖父江的男子。” 茅野一边回答,一边大致预料到了娜咪想要说的内容。 和田仓大辅遇害的时候,茅野也紧随着警察局的车赶到了。由于茅野很早就读过这位作家的小说,所以他是带着非常的热情,来持续报导这件案件的。 因为尸体还留有不少体温,所以有人认为,和田仓是在送外卖的店员到达之前不久被杀害的。丸山餐馆的老板娘说,打电话来店里订荞麦面的声音,跟和田仓大辅一直以来的声音不同,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综合其它信息得出结论,推定行凶的时间为接近凄晨一点的时候。 从靠桌边的托盘上有两个茶杯,可以得知和田仓大辅有访客来过。按照这样推断的话,罪行很可能是这个客人犯下的。但是,罪犯绝对不是四处流窜的小偷,这一点从接下来的事情也可以推断出来。 和田仓大辅的桌子里总是放有接近一百万的钱。听说,他其实是因为讨厌银行而不存钱的。和田仓感觉道貌岸然的银行大楼里其实是蛀虫遍布,每次只要一看到装腔作势的银行工作人员,就觉得有种像蛀牙一样的厌恶感。有一次被劝诱买了股票,结果暴跌变得一文不值,于是连对证券公司也不相信了。从那以后,他看不起证券公司,把他们叫做“投机商”。 和田仓大辅被杀的时候,桌子的抽屉硬是被撬开了,只留下零钱,其它的全被卷走了。这点清楚地表明,行凶的目的是为了钱。而且,知道桌子里藏着大量金钱的,除了他的朋友之外别无他人。 祖父江完,是位历史小说作家。尽管写的也是历史小说,但是他擅长的是井原西鹤风格的风俗小说,并因此错失了剑侠热潮,内心还是蛮痛苦的。即使不是计划缜密的犯罪过程,与身为畅销作家的被害者说着说着,不由得嫉妒油然而生,起了杀意,这也绝不是无法想像的。而且茶杯上的指纹正好是他的。 “真是胡说八道,混蛋!我这一个多月都没见过和田仓。” 在东京管区警署的刑事侦讯房里,祖父江面对着神奈川县警方,极力地否认着。但是,有邻居看到他去了和田仓家。撒这么蹩脚的谎言,只会给负责警官留下负面印象。从那以后,好像他所说的一切都被警方认定为谎言了。 “我在横滨站坐上了往东京方向的末班列车。在玄关处告别时,和田仓还干劲十足地说‘现在起要一口气写一部四十页的短篇小说’。真的不是我干的啊!” 祖父江是个一副面色寒酸,留着一头浓黑的长发的男人。激动地摇头时,头发会垂落在额前,透过散乱的发间,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刑警。 末班列车开出横滨站,是在二十二点九分。他的主张如果正确的话,行凶时刻他应该已经到达东京了。可是那个晚上,他一直没回自己的公寓。 “我到女人家里过夜了。那天,因为想喝一杯,所以就在新桥下车了。刚出剪票口就有个女的走了过来;受到她邀请,于是我就去了她家,然后喝得酩酊大醉。” 当刑警问起那个女人的名字和住址时,祖父江才第一次露出不安的神情。 “因为在新桥那种杂乱无章的地方,所以她家到底在哪,我也记不得了。况且,是偶然相遇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当然,也有可能问过但是忘记了;毕竟,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嘛。” 因为祖父江所说的也有一些道理,所以在爱宕警署的协助之下,警方试着调查了一下附近的夜生活女郎,但是却没有符合条件的。于是,祖父江就这样被拘留在横滨。 现在面对着饺子,想起祖父江那张胡渣邋遢的脸,茅野点燃了香烟。 “跟祖父江在一起的那个女的是谁,你,知道吧?”他问道。 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茅野觉得,娜咪肯定知道那天晚上跟祖父江在一起的女人是谁。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呢。” “你知道是谁?” “就是我啊!” 娜咪张开厚唇,无声地笑道。 “啊……原来是你啊!祖父江那家伙竟然没有察觉到。但是当警察在寻找的时候,为什么你不说出来呢?” 听了这话,娜咪哼了一声鼓起腮帮。 “因为想惩罚他一下。要不是那个三流作家让人感觉那么恶心,就不会这么做了。真想在半夜把他踢出去。” “哦,他做了什么事?” “这不是可以问的东西哦。” 娜咪浅浅的一笑,像是要告诫茅野似的重重地说。 “谢谢,真是告诉了我一件不错的事啊。” “能让茅野君高兴的话,我也很高兴。”娜咪用稍稍低沉的语调回答道。 茅野决定要亲手揪出这个案件的凶手。警察本部的家伙,还有竞争对手的记者们,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光是想象而已,心情就畅快不已。

03

从位于八王子的槙的家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小时。吟子和槙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吟子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说话,声音就会发抖,这种表现如果被注意到的话就太丢脸了。虽然说,既然过不久就要让一切化为乌有,那么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对这种无谓的事情无法释怀;但是,虽然道理上明白,感情上却不是那么容易想得通的。 因为是个无月之夜,周围伸手不见五指。车子现在行驶在什么地方,吟子也根本看不出来。她只知道,车子是停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过了二之宫了。这一带的话应该可以了吧,看起来也不会被打扰。” 槙打破沉默,继续像物色地点似的往前滑行了一百公尺左右,悄无声息地停了车。 吟子先下了车。感觉双脚像是踏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怕倒是不怕,但总感觉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一样。 槙迅速关了车灯,走下车。这是辆从驾驶俱乐部租借来的奥斯汀车。 “是大海的味道呢。” 槙尽情地伸个懒腰,做了几个深呼吸后,轻轻地握住吟子的手,说: “走吧。应该就在这个山丘的那一面。小心不要滑倒了喔。” 握在右手的手电筒,射出黄色的光圈,照在长着青草的斜坡上。吟子揽着槙的腰,紧紧地捏着那件麻质上衣。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仍然心狂跳不已,脚轻飘飘的像是够不着地一般。 虽然是慢慢爬上来的,可到坡顶时还是有点气喘吁吁。从南边吹来习习的凉风。 不知是朝哪个方向走,总之两人开始下坡了。高跟鞋走下坡路简直寸步难行,吟子摔了两次都被槙拉起了,可第三次还是稍稍扭伤了脚。 “啊,是那个!” 槙小声地叫道,把手电筒的灯光投向前方。斜坡下有两条上下行的铁路。不一会儿功夫,原本涂成红色的钢制护栏,就被这两个热血澎湃的人弄得东倒西歪,无辜地倒在地上了。突然吟子脚一软,胸口像是在翻腾似的直想呕吐;要不是槙拉着她,怕是站都站不住了。 “坐这边,平静一下。” 像是硬要压抑住高亢的情绪一样,槙用不带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两人就这么紧邻着铁道坐在草地上。青草叶上已经挂满了露珠,沁凉的露水浸透了丝袜。 他们沉默了片刻。槙为了不让灯光直射眼里,便用手蒙住灯头,迅速点燃了香烟。 “最后的一根烟,味道真不错。” 槙若有深意的自言自语着。 吟子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星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一直以来看惯了的星座,在南方的天空中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吟子想到宇宙的广大,对于活下去的执着似乎也比较能够放开了。点点繁星中,一架飞机闪烁着红绿交错,忽明忽灭的翼灯,飞过他们的头顶,消失在北边的茫茫天幕中。 随着飞机的轰鸣声速去,耳边突然传来的是蟋蟀急促的叫声。吟子的脚边,也有蟋蟀在高声鸣叫。经历了二十几个秋天,吟子从未倾听过杂草丛中传来的虫子叫声,现在头一次细细听来,才赫然发觉它意想不到地悦耳动听。她一边听一边反省;自己的人生怎么过得如此匆忙,而且又那么敷衍马虎呢? 槙把手电筒照在自己手腕上,不耐烦地咂了咂嘴。 “现在几点了?” 说罢,又照在吟子的欧米茄上。 “过零点十分了。” 槙稍稍沉默片刻,接着用满怀深情的声音说: “小吟。” “什么事?” “真是对不起,让你跟我一起死。我真是个胆小鬼。如果你不跟我一起,怕是连自杀都不敢。” “没什么。” 吟子简短地回答。吟子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槙感谢的。对这位横戴贝雷帽,戴近视眼镜的插画画家,吟子从未有过丝毫兴趣。只是偶然因为厌倦这个无聊的人世间,所以答应了他的邀约。换句话说,就像坐上了同一辆公交车那样随意。槙好像误解了这一点。 隐隐传来火车的声音。槙起身了。 吟子又开始发抖,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感觉像是血液从头顶被抽干了一般。 “来了!” 模用双臂抱住吟子。 “你在发抖呢。” “怎么会呢!” “那,站起来吧。” 吟子像是被拖拽着站起来。火车的前灯正越逼越近。从脚底传来大地的震撼,跟她自己的颤抖交织在一起。 跳轨的方法已经练习好多次了。等火车跑到还有五十公尺距离时,站到轨道上,抱在一起接吻,等待火车接近。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吟子却像脚底沾了胶一样,动弹不得。 “喂,振作起来!” 槙在耳边大喊。他的声音被轰鸣声掩盖,几乎听不到了。那个巨大的烧燃料的怪物,向两人威逼而来,又呼啸而去。一阵热浪打在吟子的脸上。 精神有点恍惚地站立着的吟子,低声呻吟着,缓缓瘫倒在草地上。槙压在她身上,疯狂地吻她。就像大地震爆发,无底的沼泽池突然裂开,泥浆冒了出来一样,一直戴着沉着冷静的面具的槙,也因为现在的震撼,不经意间将掩埋的狂热释放了出来。平常总觉得槙哪儿不够令人满意的吟子,一边对这样意想不到的狂热的爱抚不知所措,一边扭动着身子接受了。 兴奋过后,两人并排起身。 “真够讽刺的,刚刚的火车是快车‘鸟羽号’哦。跟离婚了的妻子结婚时,放弃平淡的新婚旅行,改去了伊势。当时坐的往返列车就是‘鸟羽’号呢。” 槙跟妻子离婚过着单身生活的事,吟子从酒吧的作家朋友那儿听说过,但是从他本人嘴里说出口,还是头一次。她好像还能看到槙自嘲地撇撇嘴的表情。 吟子用简短的话语询问了他妻子的事,槙也简短地回答了。像是坐在牙医的候诊室里,焦虑的毫无意义的对话。吟子和槙都知道,他们彼此对这个话题都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没有停止说话。吟子必须在下一趟列车来之前,用谈话来分散精力。 要一起殉情的男女,他们的对话会是什么样的内容,吟子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是可以想象得到,那是像烈火燃尽彼此的身心那般热烈的语言。如果要死之前听的是殉情对象讲自己离别的妻女的故事的话,那可真是无趣至极了。 稍事片刻,像是又有下行线的列车驶近。但是这两人依旧坐在那儿,不像是要站起来的样子,也没有停止那些无聊的时断时续的对话。吟子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恐惧如同破茧而出的虫子,逐渐长大。 耳中传来电气火车短促的鸣笛声,大地的震动眼看着剧烈起来,彼此的声音也被噪音掩盖,听不到了。闭上了嘴,吟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呼啸而过的列车,双手紧紧地拽着杂草。这趟列车没有开灯,感觉好像挂着特别多的车厢。槙把手电筒投向列车,原来是辆货运列车。又长又黑的列车经过了,最后才是孤零零点着盏灯的驾驶车厢。望着那远去的红色灯光,吟子呼地叹了口气。槙又再次扑过去爱抚她。 “要死的话,可能货车还好点。客车的话,也有些有急事的乘客吧,把车给停下来的话,不是给那些人添麻烦了吗?” “没有这种事。” 他仓促地否定。 “还有三辆客车的。但是——” 槙的声音戛然而止。 “但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荒诞的事。” “什么事?” “据说,卧轨自杀的人,他们的手脚会在枕木上舞动。” “不会吧!” “嗯,我也觉得是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但是现在,想到了被割断的泥鳅,头还在动的画面。所以人的手脚会动的说法,也不全是编造出来的,难道不是吗?” “真恶心,现在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 “哦,不说了。不过,也许我的头断了之后也会隐隐抽动也说不定。” “拜托你别说了!” 吟子惊叫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象起,赶来的铁路员工和警察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脑袋,嘴巴还一张一合的画面。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小吟,不是我害怕了,但多花点时间也无所谓,我们要不要采用比这更好看一点的死法?” “不要!我不要那些花费时间,还要担心会不会失败的死法。一定要瞬间就能死去的方法!” “但是,虽说费时也不是很长的痛苦过程,做得好的话不会失败的。” 槙努力的说服着她。嘴上虽然说不怕,但其实他自己好像也感觉到自己所说的恐怖了。 “什么方法?” 吟子表面上用不服气的语气说道。 “安眠药。服过量的话反而会呕吐,但是服用适量的话,就能在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死去。没有比这更轻松的死法了。” 吟子是最忍受不了痛苦的。所以选择了一瞬间就能从生到死的铁路殉情。但是,一旦面对飞驰而来的列车时,跳轨的勇气怎么也涌现不出来了。吟子隐隐地对沉沉睡着就能死去的安眠药动了念头。 “你有带药来吗?” “没带呢。因为没打算这样做。” “那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 “去买就行了。把二之宫的药房老板给喊起来。” 声音从吟子头顶传来,槙已经站起身了。 “高跟鞋不好走,你还是等着吧。现在几点了?” “零点四十五分了。” “那我赶在一点前回来。不要乱走喔。” “喂……” 当吟子喊他的时候,槙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不一会儿,从斜坡的那面传来汽车的发动声,但马上又恢复了寂静。 吟子仰面躺着,因为有坡度,就像躺在躺椅上一样。在紧张之后松懈下来,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什么也不想,脑中一片空白。 预定时间一点过了五分钟之后,槙才回来。 “因为被半夜里喊醒,药房的大叔嘟嘟囔囔地发牢骚,要不是给了一千圆大钞没要找钱,怕是眼睛瞪得老大了。” “啊,可惜了。” “反正都要死了,钱不是已经不需要了吗?” 槙这么说着笑笑,从口袋里取出两个小盒子。分开白色的药片摊在手心,含了口从药店要来的水,嘴对嘴地喂对方服下。 两人又躺倒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比起说话,凝望星星更有趣。吟子一直这么望着,直到意识模糊。 发现这两个企图殉情的男女的,是大清早来拔红薯的农夫。看到铁路北面的山坡脚下躺着一男一女,农夫着实吓了一跳,刚刚点着的烟都不知道掉到哪儿了。走近后发现这两人还活着,农夫马上就慌慌张张地跑向派出所。 十分钟后,吟子他们被送进了二之宫医院。

04

“就是这儿。” 发现殉情的农夫指了指脚边。他是个体型矮胖,看起来挺机灵的年轻人。现在茅野所处的地方,大致位于二之宫和国府津的中间地带,离平冢市和足柄下郡的边界很近。朝南,紧临东海道主干线的上下行铁道。放眼望去,国道的对面是一片蔚蓝的海洋。不久前海水浴游客的喧闹,像是魔幻般消失变得寂寂无声了;此刻,海也开始染上了秋色,显得格外清冷。 “我以为一定是死了,吓了一跳。我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到殉情身亡的尸体呢。” 农夫好像觉得,光用语言还不足以形容那天早上的惊吓,便加上表情和肢体语言来描述。 默不出声站着的吟子,用太阳眼镜遮住了脸上的表情,不过茅野明白,她其实早把自己当成了那个殉情者的影子,所以只是不时用斜眼望着她。 道了谢,给了点香烟钱,茅野让农夫回去了。等农夫翻过山丘,消失在山那头之后,两人并排坐了下来。想到自己坐的这地方,杠曾经昏昏沉沉地睡过,茅野就感觉腰间好像刺刺痒痒的。望着吟子漂亮的,又带了点颓废味道的侧脸,茅野忍不住想,如果我还是单身的话,就算和她一起自杀也好啊。 吟子缄口不语,这对茅野来说正好。因为昨晚到银座的酒吧找她时,试探到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有必要在现场再一次整理,思考。 得到东京本社社会部的支持,茅野开始着手调查插画作家槙会不会是罪犯的事。因为槙把和田仓大辅寄存在出版社的,将近一百万圆的钱丢失在电车里,被严厉要求赔偿。当然槙是没有偿还能力的。企图殉情的表面理由是这个,但是这场自杀难道不是骗局吗?难道槙不是只让吟子吞下安眠药,再趁她昏睡期间跑去杀了和田仓大辅的吗?茅野就不用说了,社会部的全体人员也都如此认为,个个干劲十足。 原本计划卧轨自杀的槙,中途就开始害怕决心动摇了,又说去买了安眠药,这本身听起来就不对劲。来这儿途中,去了趟二之宫的国道沿线的药房确认,了解到槙的确在半夜里叫醒老板要买安眠药。但是就算老板说的是事实,也还是可以认为他有顺路飞车到横滨行凶的可能。 茅野打开地图目测了一下,从这个殉情现场到横滨市西区的杀人现场,大概是四十四公里的距离,往返的话,行程是九十公里少一点。假设全速飞奔,再加上行凶时间,加起来应该需要一小时十分左右。 “那,吟子小姐,模说他去买安眠药花费的时间是二十分钟,这是不是真的?” 吟子没有领会到他突然这样问的动机,她取下太阳眼镜,张着大大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茅野。 “是的,是二十分钟。为什么这么问?” “理由我以后告诉你。按照我的计算,槙离开的时间应该为一小时多一点……” “不可能。要是我被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一个多小时,我肯定在那里哭起来了。他是零点四十五分去的,一点五分过后回来了,那样不正好是二十分钟吗?” “在那期间,你的表会不会停过呢?” “刚刚做了内部清理,不会有那样的事的。” “是吗……” 茅野似乎很失望地说道。如果槙是罪犯的话,两人企图殉情的场所必须离横滨更近一点。会不会槙吞下的所谓“药片”,压根儿就是糖或者其它什么的,然后他在吟子昏睡期间把她弄上车,放在二之宫的这个地方,自己也随后吞下不足以致死的药量呢?无论谁都马上想得到这样的情节。不过这种想法也会被否定掉。 第一,吟子在零时二十分左右,看着列车“鸟羽号”经过。对照时刻表的话,下行线的“鸟羽号”在这个时刻经过的地点,恰恰就是这里。 从东京到平冢之间,除了各有一条旅客列车专用的上行铁道和下行铁道外,货物专用的上下行铁道也各有一条,总共并列着四条铁道。但再过平冢往前,货物线路和客运线路合并,变成在同一轨道上行驶。也就是说,平冢以西上下行线合起来,也只铺设了两条轨道。反过来说,根据东海道主干线有两条轨道还是有四条轨道,就可以判断位置是在平冢以东还是平冢以西。而吟子作证说:她和槙企图殉情的地方,只有上下行两条线路。由此可知,那是在平冢以西的地方,也就是说,它很明确的是二之宫。 “吟子,现在这里有一条上行铁道和一条下行铁道;殉情时看到的铁道也只有上下行线路两条吗?” “是的。” “会不会因为太暗了,没看到剩下的两条呢?比如说,把四条错看成两条呢?” “不会。因为那个人用手电筒照射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 茅野又是一副失望的表情,把头埋进两膝间。还有一个导致他悲观的因素。那就是,在“鸟羽号”驶过的同一轨道上,也有货物列车通过这件事。前面也提及了,旅客列车和货物列车在同一铁道上行驶的也只有在平冢站以西。 茅野生来就有一种精干的长相,看起来就像是社会部记者该有的样子。如今,那种神情却完全笼罩在阴霾之中,不可复见。 “说不定你所看到的货物列车,是一列返程列车。因为返程车是关了灯跑的,所以乍一看,会误认为是货物列车也说不定。” “不是,借着手电筒的光线,我看得十分清楚,那列车挂着三四十节车厢,最后一节还跟着司机,所以是货物列车,没错的。” 吟子斩钉截铁地断言道。茅野又伏下头,盯着眼前的青草。不管采取哪一种假设,最后都会成为完美的否定理由,更何况同时具备了三个这样的理由呢!槙在平冢站以西的地方企图殉情,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那样的话,仅仅二十分钟绝对不可能往返于横滨,看来不得不承认槙完全是清白的。槙和吟子自杀,一定不是为了让吟子做证,伪造他不在场的证据,而是因为他不能赔偿将近百万的巨款,所以才选择了死。 祖父江不是罪犯,槙也不是罪犯,那么杀害和田仓大辅的凶手究竟是谁?茅野想挖出新的嫌疑人进而抢先报导的野心,已经荡然无存。 催促吟子站了起来,他们回到包租的汽车上。出国道跑了几分钟后,就进入了二之宫町。二之宫是一个纵长尚不足一公里的小渔村。接着,当茅野他们经过来时曾经顺路造访过的药店前面时,店主似乎注意到了新闻社的旗子;他穿着白大褂跑了出来,大声叫住茅野的车子。茅野让车停了下来,把吟子留在车里,然后下车一路跑向药店。药剂师也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最后两人在红色邮筒前相遇。 “因为放心不下,所以我自己也多方做了调查。”药剂师说: “那个人在半夜把我喊醒买安眠药,我往瓶子里灌了水给他,还有他给了张一千圆的纸币,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他来的时候并不是你所说的那个晚上,而是前一天的晚上。” “前一天晚上……” 茅野无精打采地重复了一遁,感觉像是对方所说的话,传达到大脑需要点时间。畏惧卧轨自杀的槙,为了买安眠药去了药房。但是,事实上他是在前一天晚上光顾药店的。那么,那个晚上,他把吟子一个人丢在那儿,自己去了哪里?不用说,一定是去杀了和田仓大辅。 茅野意识到情况的重要性。脸上终于恢复了红润。 “麻烦一下,药店的……” 站在药店前面的渔民老婆,扯着尖锐的嗓音朝这边喊。 “马上就来。请稍等一下!” 回头这么说后,药剂师突然加快了语速。 “我好好地思考了一下,因为是内人返乡的晚上,所以不会错的。也就是说,把我叫起来是在九月三日凌晨一点,而不是你说的九月四日的凌晨一点。那我就告辞了……” 目送他的白大褂飘扬着返回药店,茅野也摇晃着脑袋回到车上。 利用药剂师记忆的误差,看起来像是成功了的欺瞒。但药剂师偶然因为妻子返乡记准了时间,欺瞒便被轻而易举地击溃了。 但是,这个阴谋的被破解,可能也在槙的估计之中。毕竟,只要在二之宫殉情所产生的假不在场证明不被道破,就完全不需要担心。 车已经开动,茅野还在不停地思考。可是不管怎么想,槙是如何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往返一段一百公里的距离的?这个谜团一点也无法破解。槙所构筑的假不在场证明,已经在他的理解能力极限之外了。

05

槙说要去看电影,走出了宿舍。在转角处,他想起忘记带手帕了,正要回去取时,抬眼一看,发现一个肥胖的小个子男人笨拙地尾随着他,看他停了下来,也匆匆止步,一边抬头望着林荫树,一边用卷在一起的周刊杂志挠着下巴。槙很想耸肩大笑,不过还是假装没注意到,朝车站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在车站前穿过马路,站在对面的洋品店前,假装看领带,实际上是在窥视着映在玻璃上的情况。“啤酒桶”站在相反方向的人行道上,提着巴拿马裤,频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看起来像是鲸鱼喷水那样汗如雨下。肩膀频频起伏,好像都听得到“呼呼呼”的喘气声。槙动了动鼻子;要甩掉这种动作迟缓的胖子,简直易如反掌。 槙耍了个小把戏,坐山手线时尽可能钻进拥挤的车厢,在第三个车站下车,却又要开车的时候上车。从开始移动的车窗侧视出去,肥胖的尾随者没能坐上车,懊悔地东张西望着。活该!没法爆发吧!槙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在涩谷下车又坐上东横线,经过菊名的时候已经日暮西垂,横滨站的霓虹灯正绚丽地闪耀着。接下来又换乘横须贺线,在第一站的保土谷下了车。穿过小商店一家挨一家的街道,路分叉成两条。槙毫不犹豫地拐向右边。 他走的路线是朝西北方向,穿过东海道线,接着朝西南方拐个直角,走上与铁路平行延伸的道路。因为左手边有连绵的小山坡,铁路从这边会被挡住看不见。往右边看,则可以看见远处人家星星点点的灯火。这条道路会经过相模原,最终出现在八王子。 大概走了五百公尺的时候,他开始注意到右边排列的电线杆。昏黄的路灯照射着电线杆用油漆粉刷的广告。槙一个个看过去,有药品广告,有天妇罗用油的广告,有外科医院的广告,有产科医院的广告,终于在第五根杆子上发现了当铺名字。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往左拐,开始爬上小丘的斜坡。 若被人撞见的话就糟了,所以他没带照明用具工具。挂在电线杆上的街灯,微弱地照着脚下,但是越爬越高,人就被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找到想要的枯荻草花费了将近十分钟。黑暗,多多少少有点出入的记忆,再加上焦急,出乎意料地费时。槙跪在那儿,用小铲子挖它的根部。由于昨天的雨,泥土还很潮湿,就连用来包裹的塑料袋也湿乎乎的。 槙把它紧握在左手之中,刚刚感到“成功了!太好了!”,突然两条交叉的光束,撕裂黑暗,照了过来,槙不由自主地把这个重要的包裹丢掉了。 “喂,槙,真让我们费尽周折啊。终于在现场逮到你了。” 一个男人嘶哑的说话声,出乎意料地从自己身边传来。模无语地抱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

06

“我们可不像你想的那么蠢!” 只要喝下一杯威士忌马上就会脸红的,负责案件的宝积寺警部说道。 “我们把祖父江当作嫌疑犯逮捕了,但是也相同程度地怀疑着你。如果你是罪犯,那么从和田仓家偷来的钱应该藏在途中的什么地方。所以当你从二之宫医院出院以后,就一直跟踪着你。” 槙被逮捕的第二天,宝积寺警部来到东京的警视厅感谢协助。茅野等到他回去时,邀请了他和提供了间接援助的鬼贯去银座的‘大马士革’,就是吟子上班的那间酒吧去喝一杯。虽然打着慰劳的名义,但内心深处是想听他解说“槙究竟是如何在二十分钟内往返二之宫和横滨?”这个秘密的。酒吧里还没有客人进来,正是听故事的好时机。 “他以为把我甩掉就高枕无忧了,一点都没发现还有一位刑警一直紧盯着他。像我们这种职业警察,怎么可能被那种人给甩掉嘛!” 肥胖的宝积寺警部扭了扭身子笑道,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吟子马上给他换了杯新的。 “我马上往总部打电话,把刑警叫到横滨车站。” “但是,他的不在场证明是怎么伪造的?短短二十分钟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往返横滨的呀。” 于是,对付不了剩余的cacaofizz的鬼贯,轻轻地放下杯子,说: “如果把秘密揭露的话,就知道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东海道线路中,旅客线路和货物线路分开的只有东京——平冢之间。你好像已经知道了。以汐留为起点的货物线只是最初一段跟旅客线路并行,但是一出品川站就分开了,绕大崎一圈后,在鹤见站又再次跟旅客线路并行。然后在平冢站稍微前方一点的地方,跟旅客线路汇合成一条。但是为了容易理解,我们就当两条线路在平冢以东是各自分开的,然后在平冢以西汇合。槙利用了这位吟子小姐做证人,只要吟子小姐的证言说只有两条铁路,那么两人吞安眠药的地点就变成了平冢以西。可是茅野君,看了列车时刻表没察觉出什么吗?是四二一列车那一栏。” 鬼贯从口袋里取出一本小时刻表,翻开东海道主干道下行路线那一页给茅野看。
发车鸟羽小田原大阪大阪
车次203865131421
东京23:0023:3023:3523:40
新桥--23:3423:4023:45
品川23:1123:4023:4723:53
横滨(到站)23:1123:5800:0700:12
横滨(发车)23:3423:5900:0900:14
大船23:5400:1600:2800:34
藤泽--00:22--00:41
辻堂--00:26--00:46
茅之崎--00:31--00:52
平冢--00:37--01:07
大鹿--00:42----
二之宫--00:48----
国府津--00:54----
鸭宫--00:58----
小田原(到站)00:3301:0101:0701:34
四二一列车是二十三点四十分从东京发往大阪的普通列车,同时也是那一天东京站发车的最后一辆旅客列车。茅野从时刻表得到的信息仅此而已。 “再说点提示好了。这趟列车出茅之崎站是〇点五十二分,出平冢站是一点〇七分,之间有十五分钟时间。” “这只是小学生的算术嘛。”茅野在吟子面前不服输地说道。 鬼贯那看似温柔的眼睛周围露出了微笑,接着说: “看看比这趟四二一列车早十分钟出东京站,开往小田原的八六五电车吧,离开茅之崎站是〇点三十一分,从平冢站发车是〇点三十七分。时间差难道不是只有六分钟而已吗?” 听鬼贯这么说,茅野也头一次注意到了,一班是差六分钟,于此相对的另一班车却有十五分钟这么大的差距。 “要是看惯了时刻表99lib?,马上就会注意到这种事情的。以前我也是从这样的观点出发,并有过重大发现的。那么,根据这次的情况,你是如何看待八六五电车在这两站间行驶的时间,四二一列车却要花上将近三倍的时间来行驶这件事情的呢?” “嗯……” 茅野挠挠头。对于平时就对对数表或时刻表之类的东西毫无兴趣的茅野而言,冷不防地被这么一问,怎么可能回答得上来? “怎么样?那么看看距离吧。茅之崎到平冢,两站之间的距离大约五公里少一点,用五分钟行驶可以说是常识了吧?所以,没有理由让去大阪的长途列车,特意放慢速度到三分之一来跑这段路程。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嗯……” “因此,四二一列车一定也是跟其它的列车、电车一样,也是用五分钟跑完这段路程的。那么我们就可以很自然的得出答案了:四二一列车在平冢站有将近十分钟的停车时间,对吧?” “原来如此……” 茅野像是没了气泡的啤酒一样低声喃喃道,然后一边顺着时刻表的数字一个个看下去,一边扳着手指计算。四二一列车是在〇点五十二分驶离茅之崎站的。用五分钟到达平冢的话,那时应该是〇点五十七分。假设它停车两分钟,那么发车时间就成了〇点五十九分。然而时刻表上标记的发车时间却是一点七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断定,相较于平常的停车时间,它在那里多停留了八分钟。这是为什么呢? 鬼贯说:“这种情况下能想到的是,为了让道给后头来的快车或者普快,让其先行而停下的。但是,四二一列车是末班列车,意思是,不可能有快车或者普快追上来。” “不过呢,从平冢起货车和客运列车变成了共享同一轨道对吧?所以追上来的是货车,有这个可能吧?”茅野问道。 “货运列车的火车头为了增加牵引力,车轮的直径很小。用人的脚来形容的话,就是步幅不大,因此要追过四二一列车,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哦——” “我对此相当感兴趣。” “结果怎么样?” “有趟神奇的列车哦。” 鬼贯意味深长地诡秘一笑。 “既不是客运列车,也不是货运列车。那是一班明明拖着货车,却被当作客运列车来对待的列车。” “咦——还有这样的列车呀!真像鵺啊!” 茅野随声附和着,心里头却绞尽脑汁在琢磨。鬼贯所说的话跟槙虚构的不在场证明究竟有什么关联呢?如果跟案件无关,只是鬼贯单纯想讨论列车的话,那不是离题了吗? “详细说来,是比四二一列车晚五分钟,从东京车站发车开往九州岛鸟栖的,定期的专用货运车。刚刚我说过,货运列车车速不快,但是这个就另当别论了,它比普通列车都快。在东京出发时迟了五分钟,但是能提前三小时半到大阪车站。因为有如此高速的列车从后头追来,因此四二一列车就必须要在平冢站让道了。” 鬼贯抿了一口cacaofizz。转换了话题。 “我听了一下吟子小姐的证词,说是头上有飞机往北飞去,时间是在〇点十五分左右。但是茅野君,我询问了航空局,那个时段没有经过二之宫上空的飞机。” “哦?” “当天晚上,从南往北,与东海道干线成十字交叉状飞过的飞机只有一架。而且地点是在保土谷车站以西。也就是说,吟子小姐吞服安眠药的地点并不是二之宫,而是临近保土谷车站的地方。” 茅野像是大吃一惊似地,僵硬地挪了挪上身。保土谷,那不是距离和田仓家所在的西区只有一步之遥吗!如此一来,当然可能在二十分钟内往返。 尽管这么想,但是茅野马上又迎面遇上疑问。暂且不讨论地点是否在平冢以西的问题,在保土谷一带,客运列车和货运列车应该是分道而驰的。这样的话,吟子看到的铁道应该一共有四条啊?可是她看到的是,上下行线路加起来两条铁道,而且“鸟羽号”和货运列车运行在同一条铁道上。关于这一点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他是无法同意鬼贯的说法的。 “关于这一点,倒也不是那么难想通的事情。如果在货运线路上盖上宽大的遮盖物的话,看到的不就只有客运线路了吗?” 鬼贯若无其事地说着。 “吟子小姐实际上没有注意到那遮盖物,因此只看到了客运线路。” “所谓遮盖物是什么呢?” 鬼贯一边捋着他的四方下巴,一边故弄玄虚地看着这位记者,说: “遮盖物,就是遮盖物嘛。现在手头没有地图,不过出户冢站往保土谷站,一直平行的客运线路和货运线路,要是在途中取一个大间距的话,刚好在横滨的市和郡的交界在线,它们各自钻入了不同的隧道。这个隧道的名字叫做清水谷户隧道。从小田原到东京之间,只有这一处隧道。你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 “问题就出在这个隧道上,客运线路的隧道长度只有两百公尺不到,而货运线路的隧道长度却有将近一公里。也就是说,这两条隧道的长度差距有八百公尺。” “这也是初级数学嘛。” “具体解释的话,从户冢往保土谷方向的客运线路和货运线路,几乎同时钻入隧道。但正如刚刚说的,因为客运线路的隧道全长只有两百公尺,所以列车很快就会穿越过去;另一方面,货运线路却还要在隧道里再跑八百公尺才能重见天日。因此如果有不知情的人站在客运线路隧道出口的话,姑且不说白天,在看不到远景的黑夜,货运线路就完全消失不见了。而且恰巧的是,货运线路是在比客运线路低几公尺的地方运行的:换句话说,货运线路隧道的天花板所在的位置,是在客运线路底下的地方。而且,盖着那个隧道的土丘也很小,一点都不显眼。现在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吟子小姐,在我这么说之前,也全然不知当时自己坐的土丘下面会是货运线路的隧道吧。” 吟子像是同意似地,默默地对鬼贯点了点头。她给人的感觉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 “但是鬼贯先生,就算理解了货物线路被隧道隐藏起来这一点,那客运线路上跑着货运列车的理由呢?还有一个疑问,吟子小姐在〇点二十分左右看到了‘鸟羽号’通过,如果说在保土谷的隧道附近的话,‘鸟羽号’通过时间应该在十一点四十分左右的呀。” “所以说,吟子小姐所见的不是‘鸟羽号’。你看看时刻表,那个时段通过隧道的,是刚才所说的开往大阪的普通列车,四二一列车!像箭一样飞驰的夜间列车,是普通列车还是快速列车,普通人是无法识别。吟子轻信了槙所说的‘鸟羽号’,这种推断并不牵强。” “原来如此!” “还有,你对客运轨道上跑货运列车的事产生疑问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你完全中了槙的圈套。往鸟栖的快速专用货运列车,就像你说的‘鵺’那样变幻莫测。明明是货运列车却被当作客运列车来对待,看列车号就知道了。因为货运列车的号码是四位数,而它却被命名为两位数号码的‘四七列车’,因此即使行驶在客运线路上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也是,在东部铁路管理局得知此事之前,做梦也想不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列车存在。” 不知不觉谈话开始变得枯燥无味起来。才刚刚入夜,吟子已经强忍着连连哈欠了。鬼贯眼尖,把谈话引入收尾。他就是很容易注意到这种细微事情的个性。 “刚刚所说的..案件中,罪犯选择了二之宫为出发点。发往大阪,速度较慢的四二一列车,通过清水谷户隧道附近的时间是〇点二十分左右。同时我们也得知,在同一时间,先出发的‘鸟羽号’通过的地点,就是二之宫的那个地点;地形的相似也在他的考虑之中。接下来只要让吟子吞下安眠药,将她载到二之宫的预定地点,然后自己再吞下药就行了。如果紧挨着铁路躺下的话,被从列车的车窗往外看的人发现的概率比较高。这一点可能也是事先设计好的。他是个计划周密的男人。” 他叹了口气,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像总结似的说: “槙的家在八王子这点,也是个便利之处。向着二之宫方向的车,稍稍往左偏离一点,吟子小姐也不会发现。就算把到达保土谷说成二之宫,吟子小姐也不会有太大的怀疑。如果是本来该朝着西边的车却开向东边的话,任谁都会觉得奇怪吧!” 叫上宝积寺警宫,鬼贯突然站起身。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原本就跟酒吧的气氛不相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给年轻的茅野留点自由。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那么,告辞了!” 看得出,就连不喜欢喝酒的鬼贯,如果醉了也会变得爽朗起来。肥胖的宝积寺警官也一同摆摆手出去了。 茅野点了杯新的酒,又重新坐下。 “原来如此,槙真是个聪明的家伙。虽然是坏人,我还真是佩服他。话说回来,你真的没看到列车钻入清水谷户隧道吗?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啊。” “怎么可能看得到呢?” 吟子对茅野投以一个娇媚的眼神。 “光顾着跟那家伙做些激情和兴奋的事情了吗?” “说什么呢!” “因为没看到隧道嘛。每次列车经过,他都把你推倒在草地上,疯狂地接吻对吧?” 吟子的表情,夹杂着害羞、苦笑和怒意,烦乱复杂。 茅野想象着黑暗之中,两个看不见脸孔的男女激情拥吻的样子。然后这时,他头一次感觉对槙产生了强烈的嫉妒。 事件·其之五

01

回想起来,对于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田泽产生杀意的,丸毛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想要杀他的动机却十分明确。作为合伙经营者的田泽在去年十月发现账面上存在着一个大窟窿,并要求丸毛以今年三月底为限补上这个窟窿。当然,对于丸毛来说,在半年之内是无论如何也筹措不到这么大一笔钱的。 丸毛和田泽在战后的第二年共同出资,在四谷开了一家小出版社。虽然只是薄薄的楮皮纸杂志,但在当时那个大众对任何印有字的东西都饥渴不已的时代,却出乎意料的受欢迎,到开业后第三年就有了相当可观的盈利。之后的第二年,他们就搬进了现在仍在使用的位于神田三崎町的厂房,并修建了颇为象样的出版社事务所。 随着社会的日益稳定,煽情出版品的销量也开始下滑,目光敏锐的田泽就提议将公司的业务转为出版与教育有关的图书。所以,在很多同行都相继倒闭的情形下,只有十七个员工的田丸书店却日益兴盛。回想起来,这些年来的成功很多都源于田泽的精明能干。丸毛也绝不可能忘记这一切。 田泽纪康比丸毛小三岁,算起来今年也四十一岁了。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须发浓密,皮肤黝黑。他还是个工作狂,凡是交给他的工作他都会事无巨细地认真干好。在出版通俗杂志的那些年,他每个月都会写出好几篇让丸毛看了脸发烫的情色文章。而在出版社转型为出版教育性读物后,他当天就开始去拜访初中、高中的老师们,为请求他们协助出版的工作而四处奔波。这种和以前相比有着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工作形式,即使是丸毛都过了好几个星期才适应过来。 除了热心工作,田泽纪康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非常顽固,顽固得丝毫都不能通融。像这次的事情,如果他的性格稍微有弹性一点,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正是摸透了这一点,丸毛才会想到要杀了这个能干的合伙人的。 当然,田丸出版社能有今天,也绝不是田泽纪康一个人的功劳。负责会计工作的丸毛善助也曾多次帮公司渡过难关,他的能力也不容小觑。请税务局的官员们吃饭和向他们送礼,以及低三下四地哭着央求金主,这些都是丸毛的工作。丸毛的脸色暗黄,唯有眼睛像得了巴赛杜氏病一样鼓得厉害。他穿的衣服也很朴素,都是些过时落伍的旧衣服。总之,他就像生长在太阳阴暗处的杂草一样,是个毫不起眼的普通男人。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占了田泽纪康的上风,坐上了社长的宝座,可见,丸毛还是很有能耐的。在事业有了相当发展的今天,丸毛的腰杆也挺直了不少:但在创业的初期阶段,点头哈腰拍马屁的事就是家常便饭,绝不仅是两、三次而已。但也可以说,正因为如此,公司的业务才能蒸蒸日上。本来他在心里就忍受不了田泽急切的追讨,另一方面再加上田泽那种完全无视他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功劳的强硬态度,都让他对田泽充满了强烈的反感。 不用说,四十一岁的田泽当然有老婆。但丸毛却是个单身汉,家里既没有女佣也没有扫地欧巴桑。早上自己烤两片面包抹上黄油就算是早饭,吃完后再开着雪铁龙去上班。然后,午饭是一成不变地从附近的小面馆里叫一碗乌龙面,吃完后会把面汤一滴不剩地喝干净。公司里的员工们都觉得开着雪铁龙的大老板午饭吃乌龙面有点怪怪的,茶余饭后也爱拿这事当笑料。 乍看下这似乎很矛盾,但其实,雪铁龙不是他自己买的,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任职于占领军司令部(GHQ)的美国人买下,然后在离开时送给他的。要不然的话,像丸毛善助这样的人,怎么会想买私家轿车呢! 周围的人都可怜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暗地里没少同情他。但对于丸毛来说,比起温暖的家庭氛围,投资赚钱并守住财富的乐趣远远有意思得多。 他自己也知道爱说三道四的部下们会在背地里如何嘲笑他午饭只吃一碗乌龙面的事情,但他知道归知道,对于节省开支多存钱的行为为何会招来别人的轻蔑,却始终无法理解。如果做了什么坏事,被别人谴责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自己不吃牛排而吃乌龙面的事情凭什么就要遭受别人的嘲笑呢!以前,新婚的妻子跑了,归根究底也是因为丸毛的这种态度;但令人遗憾的是,就算到了现在,丸毛还是想不透自己到底哪一点惹她讨厌了。就算在感情上能够理解,但在道理上他还是无法接受。从那之后,他就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他也像普通人一样爱女人。但是,从结婚当天开始,他就把他的生活方式不断强加给新婚的妻子。妻子当然受不了他那一套。在看到新婚妻子满怀柔情地为他准备的第一顿晚餐时,这个吝啬的男人就不满地皱起了眉头。然后命令妻子说,从明天开始晚餐就吃裙带菜汤和咸萝卜干,他这种反常的态度让新娘子吓破了胆。那时正是中日战争的残局还没收拾干净,军队也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的时候,一些御用营养学家经常出来夸耀话梅便当的营养价值如何如何的好,不能说丸毛没有附和这种说法的意思;但不光是这件事,他做任何事情都是用最节俭的方式——不,与其说是勤俭节约,还不如说是个守财奴。最后,妻子终于对他这种抠门的生活态度忍无可忍,就留下一封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深秋的傍晚,丸毛从他当时任职的商社下班回家。他一边在心里期待着热腾腾的裙带菜汤,一边拉开了玄关的格子门。他在玄关处叫了好几声妻子的名字都没有任何响应,心里顿时觉得有点奇怪,就脱了鞋子进了客厅,然后发现桌子上静悄悄地放着一封信。这太意外了,让他简直不敢相信。那种震惊和意外的感觉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丸毛把信拿到窗户边上,借着窗外昏暗的光线吃力地从上往下看。 他早上出去上班的时候,妻子显得跟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可见她在心里早就计划好了要离开自己。一想到这儿,丸毛就恨得咬牙切齿。恨归恨,但从此以后就可以省下一个人的生活费了。这种条件反射似的想法,一下子就平息了他心中那种被抛弃、被算计的极度愤怒。他真正感到懊悔和愤怒,是在妻子通过媒人来正式提出离婚的时候。 丸毛没有愤怒地把那封信撕得粉碎,而是将它弄平整后放在抽屉里。因为他觉得信纸的背面还可以留作日后做个笔记什么的。他之所以对离去的妻99lib?子没有任何留恋,是因为他们的结合只是普通的相亲结婚而已。他并不是在女人身上栽了什么跟头而不敢娶老婆,而是觉得有了老婆生活会很麻烦。所以从那以后,丸毛就一直保持着单身生活。 他过着单身生活,未必就意味着他对女人失去了兴趣。从去年春天开始,他就经常往神保町的一家酒吧跑。他去酒吧的目的就是为了见老板娘富子。丸毛对这个略微偏胖、又丰满又成熟的三十多岁女人非常痴迷。在富子心里,也许也觉得这个开着小轿车的出版社老板是个不错的猎物吧,所以对他照顾得也是百般殷勤。这样一来,丸毛就越来越有激情了,从初夏开始,就与富子在九段的高级公寓里过起了日子。对于丸毛来说,这一次艳遇与十五年前的结婚不同,对方是个令他非常着迷的女人。他们的生活也与十五年前的裙带菜汤迥然不同,富子想要什么丸毛就满足她什么。富子一在他面前任性地撒娇,甜甜蜜蜜地磨蹭,他就高兴地不得了。丸毛表现得像是要透过和富子的交往,填补上这十五年来远离女人的空白似的;或许,他内心深处确实是这样想的也未可知。富子长着一副瓜子脸,穿上和服显得格外搭调;她的妩媚,让丸毛感到痴迷不已。 但是,丸毛挪用大笔的公款却不是为了讨富子的欢心,而是为了积蓄更多的个人财富,因此把公司的钱用来炒股和任意放贷。这个冬天,股市突然暴跌。惊慌之下,他将手上的股票全部抛售出去了。当然,等到反弹之后再脱手是最好不过的,但慌了神的丸毛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田泽已经察觉到他挪用公款的事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田泽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他一方面令丸毛限期填补亏空,同时还认为丸毛是个背叛友谊的家伙,并把他狠狠地责备了一顿。把所有的员工都打发回家之后,在炉火已经熄灭的办公室里就响起了田泽那愤怒的责骂声。刚开始的时候,丸毛还试着驳斥对方,但后来他就再也不吭声了。在事实面前,他无话可说。 如果在期限内筹措不到足以填补亏空的钱,就要受到相应的法律制裁。这样一来,他就要和富子分开,独自一人去坐牢。这是让丸毛受不了的事情。富子的存在,让他下定了决心。

02

富子的腿伸在被炉里,手上利落地削着苹果。丸毛的眼睛注视着富子雪白的手指,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如何杀掉田泽的事情。虽然有很多种杀人的方法,比方说枪击、刺杀、勒死等,但一仔细研究,却发现每种方法实施起来都很困难,也都有缺陷。一个外行杀手很难弄到手枪,所以枪杀是行不通的。与手枪相比,匕首倒很容易弄到手,但一想到刺杀会咕噜咕噜地冒鲜血,心里就想打退堂鼓。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冲上去用力掐住他的脖子。这种方法与枪击、刺杀相比,又不能速战速决。喉咙的软骨咯吱咯吱地断掉,然后鼻血直流,双目圆睁,一想到对方如此痛苦地死去的场景,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在想什么呀?来,吃块苹果。” “放那儿吧。天冷的时候吃苹果,吃了会觉得更冷。” 富子将果盘放在被子上,然后顺势钻进了被炉里。 “我的手很冷吧……” “是很冷没错。洗澡水还没烧好吗?一会烧好了,你先洗吧!” “还要等一会呢……瓦斯公司说天然气又要涨价了,真讨厌呢。” 富子娇滴滴地说。和酒吧里精明干练的老板娘宛若两人般,在公寓里放松下来的富子,像十几岁的少女一样带着几分孩子气,在丸毛面前撒娇发嗲也显得非常自然,一点也不矫揉造作。每当看见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的时候,丸毛那暗黄的脸上就会露出非常满足的微笑。 “今晚别去店里了,一起吃顿热呼呼的火锅怎么样?” “好啊。吃河豚火锅怎样?” “哎呀,不行!我还不想死呢。” 说到这儿,丸毛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视线久久地凝聚在一个地方。河豚的毒,不就是个很好的主意吗?从鱼店里买回一整条河豚,自己亲自动手来做。然后请田泽来吃河豚火锅,在他的锅里放入肝等有毒的内脏。田泽不知道有毒,肯定会吧嗒吧嗒地吃得很香,过上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就会全身发麻,然后晕倒过去。河豚中毒的话,就算到了临死之前的那一刻意识也是清晰的。所以,到时他一定很会想把自己被丸毛谋害的事情说给别人听吧;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的舌头已经麻痹了,什么话都不可能再说出来了。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老是怪怪的?” “傻瓜,哪有什么怪怪的!大概是感冒了吧,背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丸毛不想让富子看出什么端倪来,就结结巴巴地撒了个谎。 可是,再一仔细琢磨后,他又发现刚才还认为是好主意的方法,根本就行不通。田泽虽然喜欢吃肉,但他一点都不吃鱼。就因为不吃鱼这一点,他在外出旅行的时候都是住西式宾馆,从来不住日本式的旅馆。 “我去看看洗澡水烧好了没有。去泡个澡暖和暖和身子,出身汗,感冒就会好了唷。” 富子把腿从被炉里抽了出来,然后再轻轻地掖了掖被角就起身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丸毛一个人在那儿独自烤火。他把下巴靠在被炉上,一动不动的趴在上面,脑海里不停地在思考着他的杀人计划。富子去洗澡后,他一个人又仔细推敲一番,最后决定采取自己好像以前在某本犯罪小说中曾经看到过的方法:“用沙包殴杀对方”。用沙包往对方头上用力一砸,头盖骨的骨折会导致对方当场死亡,这样就可以避免血流如注的血腥场面了。反复犹豫之后,丸毛最后决定采用这个方法。一定下来,他心里就踏实了。同时,他也觉得今晚可以好好喝几杯了,心里也开心地想象着热气腾腾的什锦火锅。但是,杀人的计划虽然定下来了,却还不能就此松懈下来。恐怕田泽早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老婆,所以他一旦被杀,他老婆必然会立刻怀疑起自己。她肯定也会把她的怀疑告诉警方,所以刑警很快就会找上门来。那么,怎样才能把警方打发走呢?必须要事先准备好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让刑警来了之后只能一声不吭地滚蛋才行。 从浴室传来了富子洗澡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的水声,丸毛再一次完善了他的计划。在东京杀死田泽,然后将他的尸体运到其它地方去,并伪装出他的确是死在那儿的假现场。好,就这么办。在行凶时间的前后,自己在附近的人面前露个脸,这将成为绝佳的不在场证明。接下来,他的脑海里就开始假想刑警被他的烟雾弹迷惑住的狼狈模样。不知不觉中,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发出一声狰狞的冷笑。 “啊,真舒服!亲爱的,你也快去洗吧……” 听到富子的声音后,丸毛慌慌张张地收起了自己的笑脸,重新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他的表情与在公司里上班的时候一样,显得非常沉重。 丸毛对富子谎称说自己很忙,从下个星期天开始暂时不来公寓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要花时间去物色一个适合弃尸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丸毛对于犯案的场所完全没有眉目,但到了后来,他对自己要选择的地点也逐渐有了概念。在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于不在场证明的计划也日趋周密,越来越无懈可击。有关整个杀人计划,丸毛一个字都没有写在纸上,因为他知道这会成为将来的物证。他只是在心里不断地修改和完善,然后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首先,让田泽因为紧急事务去关西出差。在东京把他杀死后,连夜将其尸体运到案发“现场”,伪造出他是在去大阪的途中从东海道线的下行列车上摔下来而死亡的假像。搬运尸体的灵车就用自己家的雪铁龙。 经过连续三个星期日的奔波忙碌,丸毛终于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弃尸场所。太近了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太远不能连夜返回的话也不方便。在这两个条件的限制下,静冈县内就成了最合适不过的候选之地。所以,他才肯牺牲他两个宝贵的星期天去乘坐东海道线的列车,像个炒作土地的诈欺份子一样去认真考察静冈县内铁路沿线的地形。铁路旁边要有汽车能通过的公路,并且还必须是不能留下轮胎印的柏油路。他先是坐下行列车,透过左侧窗户考察左边的地形。然后在静冈站换乘上行列车,再考察另一侧的地形。丸毛在东京站和静冈站之间往返了好多次才选出四个令他满意的地方,接着又在四个候选场所中进行再次排除,最后将那个“现场”定在函南和三岛之间的一个地方。那附近就是白天也很少有人来往,并且还恰好是块凹地。在他的计划中,要求弃尸现场是凹地也是必备的条件之一。 弃尸场所确定下来之后,接下来就该选择列车车次了。打开列车时刻表仔细查阅之后,最后决定选用前往大阪的快车“明星”号。这趟车经过“现场”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半,时间上刚好合适。 不过,需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好几件。从第二天开始,丸毛就更加忙碌了。首先,他要开车从自己家里前往“现场”,以便确定路线。接下来是参照地图精确地测量出两地之间的距离,于是,他在深夜里多次往返,然后计算出往返一次的平均时间,同时将里程表上显示的数值记录下来。从丸毛家所在的中野到现场的距离是一百二十八公里。也就是说,往返一次的行程就是二百五十六公里。对于丸毛来说,这个数字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目的是要伪造出田泽不小心从列车上摔下来而死亡的假象。但如果运气不好让警察认定为这是他杀事件的话,那么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就是丸毛。到时无论丸毛怎么辩称自己人在东京,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警察也会想到丸毛既然有车,就可以把尸体运到外地去。所以,对这一点也不得不防,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好。一百二十八公里的数字就是基于这个考虑而产生的。 所有的实验和预演都已经全部完成,之后再也不需要用车了。此时,雪铁龙的里程表上显示的数值是七万九千二百二十四公里。这意味着这辆车从法国的工厂出厂之后已经行驶了这么长的距离了。在丸毛的计划中,是要将这个数值再加上往返东京和三岛之间的二百五十六公里,也就是七万九千四百八十公里作为雪铁龙的行驶里程进行备案。 从第二天开始,他就改坐国铁上班了,这让公司里的员工们非常吃惊。 “社长,您的车呢?” “哦,你说车呀?我打算把它卖了。总开车的话,缺乏运动对身体不好。” 他的这番话让一旁的田泽听起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田泽在心里认为丸毛是在告诉他要把车卖了来填补账上的一部分亏空。这时,正在盯着墙上那张印刷与装订的进展日程表看的田泽,他的侧脸露出了一线满意的神情,而这一丝变化也被丸毛尽收眼底。丸毛吃完午餐的乌龙面之后,就给东京新闻的广告部打电话,提出要登广告转让自己的家用轿车。一旁的田泽听到这个电话之后,脸上露出了更加满意的表情。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是要把自己推向死亡的伎俩之一。 总之,丸毛要杀害田泽纪康的计划正在或堂而皇之,或阴暗诡秘地进行着。

03

丸毛决定实施犯罪的日子,是在他刊登卖车广告之后的第十天。换句话说,是他的那则广告在报纸上注销来之后的第七天,也就是三月十日那天。当然,也没有什么非得在那天进行的特殊理由。那天天空下着雨,丸毛本想推迟到第二天再干,但后来天气预报说,到了晚上雨就会停。所以,就决定那天动手了。 早餐的时候,丸毛一边吃着涂有植物奶油的土司,一边在心里周密地计划着今天要做的每一件事情。所以,手上就没怎么留神,无意间打翻了一只装着微甜的红茶的茶杯。要是平时的话,他肯定会觉得很心痛、很可惜,但今天早上他总觉得这是什么不祥之兆,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千万不能泄气,不要迷信什么无聊的不祥之兆。无论中途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沉着应对,就一定能够应付过去。丸毛在心里这样给自己打气。他喝掉杯底剩下的几滴茶水,就起身出门了。 要是平时的话,他会在水道桥站下车,然后步行去位于三崎町的公司上班。但是,今天早上他坐过站了,一直到了东京站才下车。下车之后他穿过剪票口朝八重洲出口走去,然后在售票窗口买了前往大阪的二等车厢的快车票和普通乘车券。 两张票一共三千二百圆,让丸毛心疼得厉害,他觉得田泽只需要去到三岛,花这么多车钱真是冤枉。于是他决定事后找田泽的老婆来报销这个钱,同时还打算以再过去的路程没有乘车为由,找火车站把钱退回来。 拿到车票后,他翻来覆去地确认了到站地点是否正确,发车日期印得是否清晰。因为他要确保他精心谋划的事情万无一失。在确认这两方面的信息都没有问题之后,他才拿着票再一次穿过了剪票口。 现在的时间是九点十分左右。二十分钟之后快车“浪花号”就要发车了。剪票口的工作人员以为他是“浪花号”的乘客,毫不犹豫地就把他的票给剪了。其实,这也是丸毛周密计划后的结果。如果是普通乘车券的话,在“浪花号”、“明星号”、“月光号”、“银河号”、“彗星号”等所有普快车之间可以通用。同时,还不受时间方面的限制,随时都可以在售票窗口买到。就是因为有这些优点,丸毛才决定选择普快而不选特快。 总之,这么一来剪了票的快车票和普通乘车券就弄到手了。把田泽杀死之后,再把它们放进田泽的口袋里,这样警察就肯定会认为他是从列车上摔下来而死亡的。丸毛觉得今天出师大捷,并认为后面的事情也会一切顺利。他假模假样地走到“浪花号”停靠的十五号月台的台阶前面,然后混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间走向了一号月台。 那一整天,丸毛都在努力地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一会打电话数落数落效果做得很差的印刷厂,一会又向作者发出版税支付的通知函,同时还不忘拜托作者来年继续合作。中午照样吃乌龙面,还非常冷静地用筷子把面条夹起来,呼呼地吹上两口再吃。无论是处理公事还是私事,都看不出来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关于那件事情,我东拼西凑总算基本凑齐了。这段时间以来让您担心了,非常抱歉。” 下班之前,两个人在社长办公室碰面时,丸毛对田泽说。田泽的目光穿过厚厚的镜片盯着丸毛。也许他把丸毛卖车的举动一味地理解为了他想要填补亏空的诚意吧,他的脸上看起来没有一丝怀疑的神情。 “这样的话,那就好。” “最后还差五十万左右,不过人家已经答应说今晚就给我送过来。那个人叫高见泽,经营着一家医院,还拥有价值两亿多圆的山林。反正也是为了公司的资金,说不定到时你还能帮我一把。所以,我想今晚我们三个人来个一醉方休,你看怎么样?” “这样子听起来不错,” 田泽一边说着,站了起来。 “可是我啊,对看起来就是小头锐面,满肚子坏水的人可是很感冒的。如果我到了那边一看不对,最糟糕的情况下有可能会掉头就走喔!” “你放心吧,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乡下土包子,其实还蛮直爽的。他和我是老乡,是前任村长的儿子。” 之前想好的台词再加上临场的信口胡言,丸毛的这番谎话听起来似乎还挺合情合理。田泽是个贪杯的人,一听说有一醉方休的好事就不可能不上钩。 丸毛用手指轻轻拧着自己暗黄的脸颊,双眼一直盯着田泽看。再过几个小时,现在正在分裂增殖的、构成田泽的躯体的细胞就会全部停止活动,然后慢慢变冷。而田泽本人对这一切却一无所知,还在悠闲地抽着烟。看到他那副无知的样子,不知为何丸毛的心里就有种莫名的快意。 不知不觉间,喧闹的办公室变得安静起来了。 “好像大家都已经走了。” 田泽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嘟囔着。听见田泽的嘀咕,丸毛就在心里对他说,再过几个小时,你这两片嘴唇就再也不能说话了;眼前的这个办公室,你也只能在今天看最后一眼了。 从刚才开始,丸毛就一直在想如何将田泽的公文包自然而然地拿到手。他的计划是将田泽的公文包拿到手后赶往东京站,在“明星号”发车之前将其放在二等车厢的行李架上。只要途中不被小偷偷去,第二天一大走就会被大阪宫原调车场的清洁工发现,然后作为乘客的遗失物品被运回东京。这么做的话,田泽乘坐了“明星号”的“事实”就会更加不容置疑。但问题是这个关键的公文包要如何才能搞到手呢? 无论丸毛怎么绞尽脑汁地想,到最后还是没能想出个好办法来。但又不能硬抢,自己要是个行骗的高手就好了,找个巧妙的借口就能把它骗到手。不过,丸毛是个吝啬鬼不假,但他绝不是个骗子。 最后,他放弃了将公文包放进行李架的计划。虽然这个地方有点失算,但总的来说仍然不失为一个绝妙的杀人计划。所以,有点遗憾也不至于要放弃整个行动。后来,他想出了一个补救的办法,就是在作案之后用刮胡刀片将公文包划破并将其放在死者尸体的附近。也就是说,要伪造出一个田泽在列车上遭到抢劫之后被推出车外、犯人将其放在行李架上的公文包里的贵重物品拿走之后把空包扔出窗外的假像。虽然这一招不及原计划的高明,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差不多可以出发了吧?” “去哪里喝酒呢?” “去我家里吧。我家里没有其它人,就算大声喧哗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喝醉了,还可以住我家里。” 一边将手伸进外套的袖子里,丸毛说。

04

丸毛的家在鹭宫七丁目,位于中野以北,与杉并住宅区的下井草相邻。 “真不巧,请你来却又偏偏碰上我卖车的时候;虽然有点不方便,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在下井草站下车之后,两人沿着乡间的道路往前走。田泽边走边转过头去对丸毛说: “已经卖掉了吗?” “还没有呢。卖东西就跟钓鱼一样,得有耐性。如果随便卖掉的话,根本就卖不了几个钱,说不定连广告费都没办法回本。再说了,如果急着出手的话,买方也会狠狠地杀价的吧。” 附近许多农家小院的四周都栽满了茶树,形成了一道茶树篱笆墙,每户农家的院子里都晒着用来做咸菜的萝卜干。现在是做晚饭的时间,黑色的大地上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炊烟。 “这个味道真好闻啊。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老家度过的日子。” “其实,这一带已经铺上瓦斯管线了,但这里的人们却不用,还在烧柴。农民就是农民,干什么事都很保守。” 他话里带刺,语气中充满了蔑视的口气。事实上,丸毛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鄙视这附近的农民了。在二战刚刚结束之后,农民们以很高的价格将烂红薯卖给他,直到现在想起这事,他都还是一肚子气。就是那种连猪都不吃的,被霜打烂了的红薯…… 走过农家区域,就进入了城市住宅区。从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也能辨别出来,刚才听到的都是些演歌和流行歌曲,现在已经变成爵士乐和古典音乐了。丸毛的家在一排高高的杉树林下,是一所朽烂的破房子,一看就很适合丸毛这种节俭的人居住。那栋房子是二战刚结束的时候,他以一个意想不到的便宜价格买到手的。那是一所曾经很流行的兼具和洋文化特色的高品位住宅,二楼窗口的百叶窗已经破了,看上去格外地突兀而显眼。 进门之后,向前走了两、三步的丸毛突然停住脚步,然后又走回去把门打开。 “一会还有客人要来,还是把门开着吧。” 当然,那个叫高见泽的男人是不会来的;但是,这也是在他的计划之中,必须要做的一场表演。 丸毛把他的客人——合伙人田泽请进了一栋名符其实的小楼里面最好的房间,一间被当作客厅的六个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二战前,那些过着所谓品味生活的文化人,总喜欢在在日式房屋的旁边建起一栋玩具屋似的小洋楼——丸毛家的客厅,也是这样的一栋洋楼。虽说是客厅,却很少有客人来。以前,偶尔也会有客人来访,不过客人就算是坐上几个小时,丸毛也是只倒一杯微微温热的淡茶水就了事,没有任何东西招待客人。客人都对他这种态度戚到十分惊讶,以后也就不再上门拜访了。在丸毛看来,没有客人来正好。对于那些无聊的客人,哪怕是招待一杯茶水也是给自己添麻烦,也让自己不痛快。 不过,今天晚上不同。为了自己今后的安全,今晚非杀人不可;所以,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丸毛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他拿出准备好的酒和罐头,还煮饭请田泽吃。 “高见泽说他要晚点来。估计得要九点、十点才能到吧。我们先喝,边喝边等他。我知道你很能喝,不会醉的。” 餐桌上,还倒扣着一只为那位根本就不会来的客人准备好的酒杯。 对于田泽来说,一向吝啬的丸毛唯有今晚如此慷慨地款待自己,恐怕心里也觉得有点奇怪吧。不过,也许他心里更容易认为这个搞不好就要进监狱的男人终于在金钱方面彻底摆脱了束缚,是心里太高兴了才破费请他并让他如此尽兴的。于是,他就毫不客气地放开胸怀,开始大吃大喝了起来。田泽是个几杯酒一下肚就会变得兴致很高的人。今晚虽然没有边喝边唱歌,但也频频地谈笑风生。他镜片背后的眼睛已经变红了。 “好慢啊……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丸毛不时地看着表。不过,那只是为了装样子,同时也是为了避免错过杀人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九点半,“明星号”列车已经过了大矶,正在国府津一带飞速行驶。他从外面悄悄地摸了摸放在夹克口袋里的两张车票。 时间越来越近,丸毛看表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在他心中,忍不住紧张起来。要是搞砸了怎么办呢?这种不安的情绪像吹满空气的风箱一样,一涌上来之后就迅速膨胀。 “不过,我有个想法。像现在这样只将初中生和高中生作为主要对象的生意已经做到头了,今后必须要把读者范围扩大到小学和幼儿园的孩子们。英国不是有《儿童读物》(childrenbooks)这样的书吗?我们也推出类似的儿童书籍的话,应该会很好卖的。” “啊?” 丸毛惊慌失措地反问道。他看见了田泽的嘴巴一直在动,但是对于他讲了些什么,却根本没有在听。 “这瓶酒好像喝完了,我们再开一瓶吧?” 丸毛机灵地岔开话题。 “先别开了。还是等客人来了之后再开吧。” 田泽急忙摆着手拒绝。虽然刚才的酒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喝掉的,但他本身就能喝,所以一点也没喝晕。听田泽这么说,丸毛就把手从酒瓶上移开了。为什么呢?因为田泽死后,他的尸体肯定会被解剖。所以,法医肯定能查出死者在生前喝过酒,但在火车上喝酒应该是有所节制的,如果喝得太多就有可能露出破绽来。丸毛担心的是这一点。 “太慢了吧,那家伙。都十点过了还不来。” 田泽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又给憋了回去,然后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的脸上露出了困倦的,表情,脑袋也垂了下去。 现在是十点十二分。“明星号”列车马上就要驶入热海地区了。再过一下子,马上就要动手了。不要着急,不要惊慌,要小心谨慎。丸毛一边强作镇定,一边偷偷地瞄了瞄藏在桌子下的沙包。那是他将麻袋剪开之后自己做成的一个凶器,尺寸不大不小刚好合适。封口的地方他用棉线缝了好几回,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在行凶时缝线裂开漏出沙子来。为了这一刻,他事先还练习了一百多回。总之,准备工作是万无一失。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拿起筷子来夹鲑鱼吃。这是平时自己很爱吃的鱼,但今天却觉得很腥臭,吃在嘴里也索然无味。他想试着喝口酒,却又发现喉咙堵得慌。最后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酒,勉强咽了下去。 接下来他又机械性地重复着看表的动作。现在是十点二十二分,恰好是列车在丹那隧道中穿行的时刻。离预定的时间还差八分钟。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逼近,最后的那一段等待时间让丸毛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他不能静静地坐下来,额头上也渗出密密的汗珠。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放在桌上的手也开始发抖。 丸毛连忙把手从桌面上移开,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反应不够谨慎;要是田泽起疑心的话,他会无言以对,如果他开口说话,声音也会显得异常。如果再磨蹭着不行动的话,说不定他自己就要先晕倒了。 他突然站起来,悄悄地把桌子下的沙包拿在手上。估计离预计的时间还差五分钟,但根据尸体来推测被受害者的死亡时间也不可能精确到几分几秒。所以,他决定立刻动手。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刻。 手里沉甸甸的沙包让丸毛感受到了一种快感。没问题的,一切都会进展顺利。他的心里充满了自信。他偷偷地看了对方几眼,在确认对方已经睡着之后,他轻手轻脚地绕到椅子背后,猛地举起凶器,然后屏住呼吸,拼命地用力砸了下去。 这一砸不仅软了手,并且还没有击中要害。沙包斜着从田泽的后脑勺擦过,重重地落在椅背上。猛地挨了一下的田泽滚落到地上,摔了个仰面朝天,眼睛怒视着对方。遭到突然袭击之后,田泽好像本能地察觉到了丸毛的杀心。他那黝黑的脸上充满了极端憎恨、惊愕和愤怒的复杂表情。 “混蛋,你想干什么!” 田泽用嘶哑的声音叫喊着,同时飞起一脚踢在丸毛的下巴上,将他狠狠地踢到了对面的墙壁上。两个人都张牙舞爪地站起身来,在那间狭窄的房子里扭打在一起。椅子被踢倒了,桌子被掀翻了,伴随着劈哩啪啦的响声,连盘子也飞了出去。经过不知是第几个回合的厮打后,丸毛终于躲过了猛扑过来的对方,然后举起沙包用力一砸,这一砸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田泽猛地一下撞在衣橱的棱角上,然后就奄奄一息地倒了下去。他曾经试图想要站起来,但在那一次垂死挣扎之后,就再没有动弹过了。四周一下子变得寂静了起来,丸毛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他自己那急促的呼吸声。 “……已经死了。” 丸毛用脚尖踢了踢田泽,然后愣愣地小声嘟嚷着。他如果不用嘴巴说出来,好像就不能确实地感觉到对方已经死了似的。总之,实在太惊险了。再差一点点,被杀死的也许就是丸毛自己了。 很快,丸毛又回到了现实当中。他知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接下来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得马上去杂货店露个面,说灯泡坏了要买个新的,这将成为自己重要的不在场证明,非做不可。然后还得等夜深人静之后,把尸体装进车里并运往三岛的案发“现场”。丸毛善助,你一定要挺住! 突然,丸毛发现鼻子处有一股黏糊糊的、暖烘烘的液体流出来,这让他着实吓了一大跳。他用手试探着摸了一下,指尖处被鲜血染得通红。是鼻血。肯定是刚才给田泽踢了一脚之后,鼻粘膜被踢伤了。他急忙掏出手帕放在鼻子处,然后用手轻轻拍打后脖颈处。这是他小时候从一个不认识的人那里学来的止血方法。 丸毛精神恍惚地站在那里,他的脸色突然变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田泽的尸体。如果他的鼻血滴在死者的衣服上,那么血型就会轻易暴露出真正的杀人凶手,而丸毛也会因此陷入一筹莫展的被动境地。他大惊失色地趴在尸体上检视着。 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鼻血是在打斗结束之后才开始流的,所以一滴也没有滴在地板和田泽的衣服上。他在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无限冷漠地看着被踢断了腿的椅子,心里心疼得不得了。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高级货。不过,无论价格贵还是便宜,只要是受了损失,他都会痛苦得要命。 他去洗手间洗干净了脸,然后一照镜子又吓了一大跳。夹克的左胸一带被血浸透了。可能是刚才太激动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其实出血量还是挺大的。他急忙把手指伸进口袋里,将两张车票掏了出来。他首先确认了一下快车票,这张没事。但另外一张普通乘车券的表面有将近一半的地方都沾满了血,已经完全给染红了。这张票是派不上用场了。 这下糟了、这下糟了……。他呆站在那里看着那张被染红的车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当然,绝对不能将这样的车票塞进田泽的口袋里。这该如何是好呢?这该如何是好呢?丸毛眼神空洞,心情狂乱不堪。最后,他完全自暴自弃了。如果田泽活着还另当别论,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就是没办法避开那一踢,结果,所有的计划都让这只讨厌的鼻子给打乱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绞刑台。要是被枪毙了倒还好,但是一想到绞刑就让他害怕得受不了。枪毙的话只害怕一次,随着扳机的一声叩响一切就结束了。但绞刑不一样,比枪毙更残酷。被绑在绞刑架上两腿分开的时刻,飞速下降途中被紧紧地勒住的时刻。然后,在强力的撕拉下颈椎骨脱臼的时刻,加起来一共要害怕三次才算完。丸毛自认没有那种从容站上绞刑台,接受处刑的勇气。 然后,他还想到了在众多旁听者面前丑态毕露的审判场景,越想就越害怕。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田丸出版社的社长,万一自己在众人面前接受审判时羞愧难当的样子被登在报纸上……一想到这些,丸毛心里恐惧得就受不了。与其将来受折磨,还不如现在一死了之。 就在这样想着的那一瞬间,之前连一点杂念都无法进入的大脑里出现了一点多余的空间,他突然想到了富子。现在,富子还不知道所发生的这一切,肯定还在神保町的酒吧里以一副职业性的亲切和妩媚的姿态在应酬着那些贪杯好色的酒客。留在九段公寓里的甜美回忆让丸毛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下巴修长、瓜子脸的富子,和她脸上洋溢着的令人心荡神驰的微笑。对了,一个人去死太凄凉了。马上就去富子的公寓里,等她回来之后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如果她肯同情我和我一起死,我们就服下安眠药并把瓦斯开关打开,应该会毫无痛苦地死去。如果她不愿意,我就只好强迫她陪我一起死。他这样打定主意之后,就朝起居室的衣柜处走去,准备要换衣服出门。 但是,在打开电灯拉开衣柜门的那一刻,突然又有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现在什么都不用慌。我再去重新买一张乘车券,一切问题又都完美地被解决掉了。一遇事就变得软弱,就想到自杀,这不是我丸毛善助的作风。对了,马上去拦辆出租车,再去东京站买张票就是了。 打开列车时刻表一看,去大阪的末班车是二十三点四十分。在这之前赶到东京站,买到乘车券之后再从剪票口过一趟。这样的话,既能被印上今天的日期,又有剪过票的刀口印。不过,要是错过这趟末班车就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他立刻看了一下表,现在是十点五十分。马上赶过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丸毛匆匆换好衣服,锁上衣柜就飞奔出门了。首先是去买灯泡。然后再去拦出租车。

05

丸毛的家背靠着一片杉树林,周围没有其它邻居,非常安静。所以,即使家里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或深夜开车出去都不会被人发现。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做搬运尸体等工作时,所感受到的恐怖也是难以想象的。 即便是这样也要小心谨慎;到了深夜十二点,丸毛终于可以开始行动了。他将田泽那已经变冷的尸体抱下来放进汽车后面的行李箱里,再用事先准备好的大塑料布小心裹好。如果没裹好的话,血流出来会把车弄脏,搞不好还会在汽车行驶的过程中伸出一条腿来。紧接着他又去把田泽的公文包拿出来并锁好自己的房门,然后就发动汽车启程了。 他首先经过甲州街道到新宿,再沿着环状道路上了第二京滨国道。这条路线他已经事先来回测试了好几次,所需要的时间和准确的距离都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往返一次是二百五十六公里,这个数值必须要严格遵守。并且,对于遵守这个数值他也有足够的信心。至今为止的数次演练就是让他充满自信的基础。 丸毛确实已经冷静下来沉着应对了:证据就是,在驶上京滨国道时,他一边手握一边还能哼唱着以京滨国道为主题的流行歌曲。他一路哼着歌向前行驶,把几个休息站都抛在了脑后。 但是,就在快要逼近小田原的箱根坡道时,他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身体也禁不住地向前弯曲。背后冲上来的大卡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让他的心里更加着急;迎面驶来的汽车的头灯让他头晕目眩。要是开车时出了什么差错,后果将不堪设想。要是和富子一起死还算好的,万一得和田泽的尸体一起殉情,那就太不值、太没意思了。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十五分钟之后到了汤本。然后又经过小涌谷、芦之汤,再从滑雪场下面路过,最后到达了箱根,总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不到。他完全是按演练时的路线向前行驶的;一路上都是刚刚铺好的柏油公路,驾车非常轻松,但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左顾右盼的闲工夫。开冻较早的小河里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夜雾弥漫中闪动着温泉宾馆朦胧而浪漫的灯光,这一切美好的景象都未能留在丸毛的记忆中。当他再次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驶过箱根岭北面、下行到三岛之后了。然后,他掉转车头向东行驶,汽车静静地驶过了沉睡中的三岛街道。 随着街灯的渐渐远去,丸毛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接下来,工作就迈入了最后的紧要关头,如果在这里有什么失误的话,如果在这里运气不好遇见行人的话,一切如意算盘都将变为泡影。所以,必须要慎之又慎。他决定如果让人撞见了的话,就放弃一切行动,立刻转身回头。他要回到富子身边,把她叫起来陪自己一起死。但他同时也在想,只要还存有一线希望,就不要走上这条悲惨的绝路。不,不成功是不行的。为了今后能够继续和富子一起快乐地生活下去,我今晚必须要成功。 马上就要到达案发“现场”了。他拿出事先用刮胡刀片划破的公文包,然后停下车,用力将它扔在了铁路边上。一松手之后,那样黑色的物体就立刻被淹没在茫茫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不久后,丸毛的耳中传来了物体掉在枯草上的干巴巴的响声。然后,丸毛又再次发动汽车向前赶路。 接下来就是将从公文包里取出的田泽的数据、笔记本、自来水笔等东西一件一件地扔在昏暗的铁路边上。如果从相反的方向来推断,袭击田泽的强盗应该是看过从其公文包里掏出的东西之后顺手就将不值钱的东西往车窗外扔,最后连那只没用的公文包也一起给扔了。 丸毛放慢了汽车的速度,关掉了发动机的声音。像只怯懦的夜行动物一样瞪大眼睛窥视着周围的一切,发现没问题之后再继续前进。突然,他似乎听到了货运列车飞驰而过的轰隆声。他静下心来仔细听,结果又什么声音都没有。可能是自己心里紧张的缘故吧,他.t>停下车待了一会,状态也没有任何异常。 目的地在靠近函南一侧,距离标示坡度的铁路路牌约二百公尺左右。所以,要找到那个地方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公路旁边的旱田里,堆积着高高的稻草堆。丸毛把车停在稻草堆的背后,然后关掉车灯。为了让眼睛适应昏暗的夜色,他在车里静静地待了一会。必须要在天亮之前赶回东京,所以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话虽如此,但如果慌手慌脚的也会露出马脚。丸毛控制住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静静地坐在驾驶席上。 想到要打开行李箱的顶盖并从中抱出田泽的尸体,丸毛也不禁觉得毛骨悚然,果然还是会紧张没错。但是,尸体的重量,让他只能拼命地咬紧牙关挺着。一意识到自己是在用双手抱着尸体往前走,手腕的疼痛就袭了上来。他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喘气,额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最后,好不容易将尸体搬到了案发“现场”。他把尸体放在枯草上,然后用脚踹到了那个凹坑里。两张车票已经提前放在了死者上衣的内袋里。 站在铁路上看,凹坑的底部是一个视线无法到达的死角。下行列车“明星号”在十点半左右路过此地,之后还有几趟客车和货车往返这条线路。如果让车上的乘务员发现当时此处并没有尸体,那么自己煞费苦心的杀人计划也就完全泡汤了。他之所以选择凹陷之地作为弃尸目的地,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另外,他之所以不愿意在雨天动手,是因为尸体被雨淋的程度和状态可能会露出破绽而招来怀疑,再加上泥浆溅到雪铁龙上,也会暴露出这辆车最近还使用过的秘密;这么做无疑是十分愚蠢的。 总之,一切事情都平安地结束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完全放在了家里,根本就没有带来。所以不会出现掉了一个打火机在现场而日后被人抓住把柄之类的愚蠢的失误。丸毛又开着车往东京赶,他的身体里充满了大功告成之后的放松感和消除紧张之后的疲劳感。

06

葬礼结束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一个名叫早云的警部来到田丸书店,丸毛把他请进了社长办公室。那是一个下巴很宽的中年男人,中等个头,不胖也不瘦,长相普通,除了鼻梁高、眼睛大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特点。警视厅的警部也许和东京都内警察署的警部天生就不一样吧,他显得非常稳重,也没有警察身上那种特有的令人不快的气质。社长办公室里面非常暖和,暖和得让人想要将衣服全都脱掉。丸毛吃完乌龙面后的面碗还放在办公桌的旁边。 “总而言之,我们想知道案发当日,也就是三月十日晚上的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警部对丸毛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事情是这样的。之前,贵社的一位员工——请恕我不能说出具体的名字来——在下班之后返回公司取自己遗忘的东西的时候,碰巧听到您和田泽先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觉得很吃惊就慌忙离开了,所以没听清你们争吵的内容,只听到田泽先生当时怒气冲冲的声音。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希望您能为我解释一下您在案件发生当天的行踪。” 对方这么说了之后,丸毛好像想起来了似的地点了点头。他记得当时大门确实是打开过,好像又立即被关上了。因为时间非常短,所以那名员工不可能听清他们争吵的内容,应该是只感觉到了当时激烈的氛围。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下,你们当时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吵架?” “我先订正一下,吵架这个词用得不妥。其实,也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情。他好像误会了我与某个女人的交往,就提醒我说:‘别再和那种肮脏的女人来往了’。田泽君只不过是作为好朋友给了我一句忠告,可我听到‘肮脏的女人’这句话就很来气。在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中声音也就慢慢变大了。后来,我们俩都意识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为这事争执挺难为情的,然后就一笑置之了。” 丸毛一边厚颜无耻地编着谎言,一边毫不疏忽地窥视着对方的反应。但是,警部只眨巴了一下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再来回答您刚才的问题。那天晚上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哦,不对,出去过一次,去了附近的小店铺。因为当时灯泡坏了,我去买了个新的。” 在丸毛的印象里,一般的警官是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要一五一十地记在本子上。可这位警部只是静静地听,然后点点头而已。从刚才开始,他的两只手就一直放在膝盖上。 “听说您有私家车?” 似乎是为了不让对方感觉到提问的跳跃,警部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 “是的,是四八年出厂的雪铁龙。是前GHQ中一个负责出版业务的美国人送给我的。” 丸毛也装着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他意识到这事没必要说得太详细。对方已经注意到了汽车的问题,说明他们已经在怀疑罪犯是否利用汽车搬运了尸体的事情。 “能让我看一下您的车吗?” “这车我打算卖了,所以我上班没开,一直在家里放着。” “原来如此。那田泽先生是因为什么事情去大阪出差呢?” “那边的经销商那里出了点急事。这涉及到我们商业上的秘密,请原谅我不能说得太详细。出版业是一个竞争激烈的行业,一旦发现有竞争对手从中作梗,就得要立即赶过去并采取防范措施。” “你们可真不容易啊。是啊,无论什么事,只要一沾上生意的边就变得不简单了。呵,你这花可真漂亮啊!是假的吧。做得还真不错。” 警部看着插在花瓶里的仙客来和康乃馨,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赞美。丸毛不喜欢真正的鲜花。因为鲜花从花店买回来一两天之后就会枯萎,一点也不划算。不过,社长办公室里要是没点鲜艳的色彩也会显得太枯燥乏味。所以,他有时候就把在百货公司里看到的假花买回来插在花瓶里。每天早上也不需要换水,只要用支秃笔扫扫灰尘就可以了。丸毛对这种简便的美化方式很满意。 “刚才已经跟您提过了,请务必让我看一下您的车。” 警部像个不肯死心的女人一样,老是揪住汽车这个话题不放。丸毛心里想,你想看我就让你看吧。 “可以,随时都可以。” “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我觉得非常抱歉。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现在就带我去看。我们搭车去,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二十分钟就能到。以前,我每天早上都是自己开车上班。但现在去的话……” 丸毛故意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看了看表之后又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然后开始穿风衣,脸上露出一副以恩人自居的傲慢表情。风衣手肘处的布料已经磨损了,公司里的女职员们常在背后拿他这件破旧的外套当笑料。不过,和吃乌龙面一样,丸毛不理解为什么穿磨破了的衣服就得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不是说爱惜物品是传统美德吗? 两人乘坐的出租车果然在二十分钟之后停在了丸毛家附近的杂货店跟前。丸毛一路上都在担心车费钱到底谁来付的问题。当警部从衣袋里掏出皮夹时,丸毛的心里也终于松了口气。要是为这种没有意义的闲事花了钱的话,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他都会觉得食而无味的。 警部去了店里,和店主交谈了好一会。丸毛站在小店的外面,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旁边的麦田。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小麦舒展着浓绿而茁壮的叶子,麦田里升腾着薄薄的烟霭。从西南方向照来的和煦阳光让丸毛觉得暖洋洋的,眼前这片美好的春光让他戚受到了平时从未留意过的朴实的和睦和活着的美好。这时,他想起了由他安置到佛龛上的田泽的骨灰盒,然后打从心里认为这个因为好自以为是而落了个被人杀害的下场的同事是个十足的蠢货。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从旁边传来了警部低沉的声音。 “怎么样?” “和您说的一样。店主说十日晚上十点半过的时候,您去他的店里买过一个灯泡。” 警部平静地说道,他一边说一边和丸毛并排着往前走。 (他还不知道真正的动机,今天的调查也只是因为偶尔听到有员工说起了那次争吵的一个片断。所以,他们对我还没有深度的怀疑。询问不在场证明也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刚才店主也证明了案发当晚我的确不在现场,警部既没有对此表现出不满也没有表现出失望。他肯定是还没有怀疑我吧。)在默默地往前走的时候,丸毛心里这样想。他对自己的犯罪抱有绝对的信心,不过还是觉得有必要根据警部的表情来揣摩他到底在想什么。因此,在和警部并肩行走的时候,丸毛还是有点在意他的反应。 走着走着,丸毛突然一下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应该尽早抛出来的问题。 “请问警部先生,您为什么要看我的车呢?是打算买吗?” 警部的脸上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我可没钱买啊。不过,假如你是犯人的话,会不会在东京杀人之后把尸体运到三岛呢?因为完全有这种可能性。如果借别人的车来搬运尸体会很容易走漏风声;所以,罪犯当然会使用自己的车。” 警部厚着脸皮说完了这番不好开口的话。 “您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丸毛的语气开始变得强硬了。心想藉这个机会冲着他发发火,让他知道我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这么无端地试探我让我很反感,大概会很有效果。 一会,他们就来到了建在杉树林当中的丸毛的家的前面。这栋房子历经岁月沧桑,已经有些发黑了。房子的旁边并排建着一个车库。与破旧的房屋相比,白色的车库显得格外抢眼。 “那个是车库吗?” 警部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旁边那个白色的小屋子。 丸毛一取下挂在车库上的那把锁,警部就抢先推门进去了。他首先打开汽车的行李箱看了看,然后又花了相当的时间仔细观察了驾驶席、副驾驶席、轮胎等处的情况。 “清洗得真干净啊!” 警部站起身来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灰尘,他好像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那当然了。因为随时都可能会有买主来看车。” “到目前为止,有几个人来看过?” “三、四个吧。我让有意向的买主在每周的星期天到这里来看车。” 但是实际上,到目前为止一个人也没来过。每当有人打电话来问,明明是辆旧车,他要的价钱却跟新车差不多,这种过高的价格把买主全都吓跑了。其实,丸毛根本就没有想卖的意思。要是真有人把这辆车买走了,搬运尸体的重要任务怎么完成呢?整个杀人计划不就全泡汤了吗? “警部先生,我有点在意您刚才说的话。怀疑我杀了田泽君、然后又用这辆车搬运尸体的事情,简直是荒谬之极。自打我一周之前注销卖车广告以后,我就没有再让这辆车开动过一公分了。” 丸毛拿起随意放在驾驶席上的那张报纸,然后翻到广告栏,指着用红笔圈起来的那三行小小的卖车广告让警部看。 “您看清楚了吗?这是三月三日的报纸。广告上登载的行程是七万九千四百八十公里。您也知道,汽车跑了多少里程是买主决定出多少价钱的一个重要基准。而我也势必要在广告上登出准确的里程数值。” 他打开车门,用手指着驾驶台旁边的里程计数器。 “请看一下这个计数器。上面明明白白地显示着七万九千四百八十公里的数值。” 警部比较了一下广告上和计数器上的数值,然后好像完全认可了丸毛的说法似的点了点头。铅印的数字会发挥出巨大的魔力,这并不仅限于政府发布的经济白皮书。对此,这个不太机灵的警部也许已经有过亲身体验。 “我明白了。耽误您宝贵的时间,实在对不起。” 警部说完就告辞了。

07

随着时间的推移,丸毛的自信心也越来越强烈。从那之后,警方就再没来找过碴。据报纸上的新闻说,警察的侦办方向集中在列车强盗上,最近一直在那条铁路附近进行走访调查。不过,就算是再次把方针指向这边,丸毛也没必要戚到惊慌失措。对于他一手打造的“完全犯罪”,警方是不可能找出突破口的。实际上,田泽纪康不是被强盗从列车上推下来的,而是被丸毛善助在东京杀害后运往三岛的案发现场的。对这一事实,警方也只能猜测而已,无论他们如何努力调查,也找不到到有力的证据的。 不管怎么说,在新学年开始之际,与教育相关的图书和读物都会非常畅销。因此,在三月二十日之前公司会一直很忙,最后一个星期还得连续熬通宵。员工们都在附近的寝具出租店借来寝具,密密麻麻地铺在二楼的木制地板上,男女员工连睡衣都不换地钻进被窝里,轮流打个小盹又继续回去工作。总之,大伙都这样红肿着眼睛熬完这辛苦的一星期。 不过,每年一过二十日,这种混乱不堪的繁忙景象就会戛然而止。员工们纷纷走出公司这个牢笼回到久别的家里,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美美地吃上一顿老婆亲手做的饭菜。总之,要利用这两天的临时休假来养足精神。 下班的时候,员工们精疲力尽的脸上洋溢着内心的喜悦。员工们都走了之后,只剩下丸毛独自一人孤孤单单地坐在社长办公室的椅子上。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直挂在心上但又没有工夫去处理的那两张车票。应该要回来的东西就得去要回来,应该收回来的钱要是不收回来放在自己口袋里,他心里就不踏实。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虽说不顺路,有点麻烦,但丸毛还是决定先去东京站与售票方进行交涉,完了之后再去好久没有去过的的公寓里。最近连续两个星期的星期天都上班,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富子了。他想今晚两个人好好聚聚,痛痛快快地喝几杯,所以已经提前打电话给富子,让她今晚别去酒吧了。 到东京站的时候,已经过七点了。虽说已经过了下班的高峰时间,但普通乘车券的售票窗口前,买票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丸毛说明来意之后,卖票的工作人员可能是觉得这事会耽误时间吧,就招呼丸毛从侧门进到了窗口里面。然后又从里面的房间叫了一个有空的年轻站务员出来接待他。 “您请坐吧。” 站务员招呼丸毛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丸毛的对面并向他解释: “如果再过去的路程没有乘车,的确是有相关规定说可以退还相应的票款。但这个规定附带了很多条件。就拿您请求退钱的这张乘车券来说吧,旅客必须要有在三岛车站中途下车的理由。并且,还必须是在车票卖出后的两天之内。而您的这张票已经卖出十多天了,所以您申请退钱的权利已经失效了。” 站务员说话的口气里带着几分同情。不过,丸毛可不是听了这么几句话就会偃旗息鼓的人。在反驳对方之前,他一般都会慢慢地、假模假样地干咳几声。 “您说的道理我懂,但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这不是当事人根据自己的意志自主决定要中止旅行的,而是由于不得已的原因而被迫中止的。我公司的合伙人田泽君在去大阪出差的途中,在‘明星号’列车上被列车强盗给谋害了。今天我来要求退钱的就是他当时买的快车票和普通乘车券。” 站务员好像想起了那起案件,态度也变得热心了许多。 “我们公司已将这位同事之死认定为因公殉职。总之,他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在中途下的车,所以这事就不能按一般的情况来对待。要是你不能做决定的话,就去和你们的主任或其它干部商量一下吧。” 丸毛的语气很强硬。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只要你们不退钱,说什么我也不会走。那位站务员知道“明星号”上发生的那起案件,他似乎也觉得丸毛的要求的确有合理之处,就拿着那两张车票进了里面的房间。丸毛一边等站务员的回复,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售票窗口里面的一切。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朝气和活力。他刚想对面的窗口是不是卖电车票的窗口呢,就听到其他窗口带着耳机的售票员们正熟练地按旅客要求卖出特快票和卧铺票。虽说已经驾轻就熟了,但仍是个既需要耐心又劳神的工作。 将近十分钟之后,终于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进来了。他穿着副站长的制服,走过来向丸毛打了招呼。 “让您久等了。不过很抱歉,我们还不能做出任何决定。我们正在咨询运输省,请您再稍等一下,实在是对不起……” 副站长的态度非常和蔼。让丸毛等这么长时间,他心里好像很过意不去。 “为了慎重起见,我想再跟您确认一下。那张快车票和普通乘车券的确是从死者田泽先生的口袋里找出来的吗?” “那当然了。您的意思是说我在打着那件事情的幌子骗钱吗?” 听到对方话里带有质疑,丸毛一下子就怒火冲天,气得脸色都变了。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序上我必须要这么问一下,这是我的工作职责。” 副站长急忙摆着手解释。然后为了讨好丸毛,又说了一堆为田泽的死感到遗慽;要不了多久罪犯就会落人法网,死者的灵魂也能得到超度之类的应酬话。丸毛也只能随声附和他的应酬,边附和边等待运输省的回复。 “应该快了吧。” 副站长看了看表,然后从衣袋里掏出和平牌烟让丸毛抽。 “请抽支烟吧。” “谢谢!” 对于只抽过巴特的丸毛来说,和平牌就是最好最香的香烟了。他乐呵呵地伸出手去接住了。.. “那么,副站长先生,我想请教您个问题。旅客在出站的时候,站上都要把车票回收回去。我想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呢?你们将怎么处理那些使用过的车票呢?” 也许丸毛觉得这是个多此一举的麻烦事,所以每次下火车的时候他都会想到这个问题。要是回收回去直接扔废纸篓里或烧掉就太可惜了。 “先切成纸屑,再扔进一个很大的锅炉里,然后煮沸重新做成纸张。” 副站长停下了手上准备点烟的动作,很认真地回答了丸毛的提问。哦,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还算很不错的处置方式。 售票厅里,卖电车票的售票员正在心平气和地问一个难缠的醉汉到底要去哪里。醉汉头上的帽子带得很靠后,看起来像是个打工阶层的中年男人。 “当售票员也真不容易啊。” “是啊。不过长期干这种工作,有时候也会发火的。” “像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大伙都忙得喘不过起来,怎么能记住到底卖了多少张票呢?” 这时,另外一个站务员走了进来,好像要找副站长报告什么事情的样子。丸毛心想,肯定是运输省有了回复。 “不,不是的。他是来告诉我有客人在等我。” “哦,是这样。那您先忙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好了。” 副站长摆了摆手打断了丸毛的话,告诉他说不用在意。然后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去某个地方的票到底卖了多少张。就算当时不一一确认,事后也很容易统计到。我从头开始告诉您吧。不光是普通乘车券,还有月台票、卧铺票、特快票,快车票等等,都是放在一个柜子里进行严格保管的。每天早上,在副站长的监督下从柜子里将票取出。在分发的时候,哪一个窗口、去哪里的票,一共多少张都有记录。比方说,我给了八重洲出口的窗口一千张票,如果还剩下四百张的话,就说明已经卖掉了六百张。” 副站长说完扔掉了手上的烟头。丸毛还舍不得扔掉那支已经变短了的和平牌香烟,一直恋恋不舍的吸着。 “您知道吗?无论是普通乘车券,还是卧铺票,其背后都印有编号。只要一看那个编号,很多东西就一目了然了。那些编号全是连续的流水号。打个比方,如果我把一号到一千号的票给了八重洲出口的售票窗口卖,两千号到三千号的票交给了降车口的窗口卖,那么,我只要一拿到卖出去的票,很快就能知道旅客是从哪个窗口买的。不仅如此,还能知道当时卖票的售票员是谁。” “呵,这么厉害啊。” 丸毛听后觉得很佩服。 “并且,在换班时间,售票员们在进行工作交接的时候,会详细记录几点几分谁和谁换班、那之前谁卖出了多少张票、是去哪里的票这之类的信息。” “太了不起了,我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些。” “普通人确实无法知道。对于我们这些熟悉了的人来说,不用对照记录,只要看一下背后的编号,就能估计得八九不离十。” “真是隔行如隔山啊。您也太厉害了。” “您这么说我真是很惭愧。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干习惯了就会精通的。” 中年副站长显得有些难为情,他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自己那晒得黝黑的脸颊。 “所以,我一看您的票就知道您大概是几点钟在哪个窗口买的。一查记录,快车票是在三月十号上午,另一张普通乘车券是在开往大阪的末班车即将发车之前买的。” “是的,你说的没错。” “您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吗?” 副站长的语气突然变了。 “换句话说,您知道开往大阪的末班车即将发车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将近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而那时候田泽先生已在三岛的案发现场死去一小时十分钟了,不是吗?” 完了!丸毛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得苍白了,他想站起来逃跑,可他的腿不听使唤。这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作案是天衣无缝的完全犯罪。所以,刚才的打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想要找个漂亮的借口脱身,可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就没法想办法。 “我们已经和警视厅联系过了,警部先生一会就到。您要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话,一会跟他说吧。” 副站长伸出手来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宽下巴的警部先生就迈着自信的步伐走进来了。 事件·其之六 快车“出云”号

01

三田稔曾是一个写杂文的。不用说,这当然不算什么正式的称呼。在向税务署报税时,他一向都是在职业一栏里填“作家”。看到作家这个头衔,一般人都会想到写小说之类的,不过三田稔连一次小说也没有写过。不管是大街上亲眼所见的事情,或道听涂说的传闻,只要是有趣而新奇的事情,他都会作为素材写成短小的文章,然后再想办法兜售出去,这就是他的工作。 三田稔也曾走红过一段时间。作为填补版面的极短篇作家、定期专栏的作者,以及广播电台的音乐故事节目的文案写手,他受到广泛的欢迎;与此同时,他也获得了相当可观的收入。他住在大阪市南瓦屋町的宝莱庄公寓里,房间里摆放着大得惊人,套用他当时的朋友的话来说“可以两个人面对面坐进去”的电冰箱,由此可以窥见其生活奢侈气派的一斑。即使是酷暑盛夏,他也装模作样地穿着长袖黑衬衫,带着帽檐宽大的黑帽子,在大阪市区内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三田对自己这身杀手般的打扮很是满意。而实际上,他苍白的马脸上总是带着一副愤世嫉俗的冷笑,跟这副恐怖兮兮的模样倒也有几分相配。 不过,跟一年前相比,三田最近的状况却是截然不同了。曾经对他争相吹捧的报刊、电台和电视台全都翻脸不认人了。媒体是个无情的东西,之前三田也领略过几分。不过,即便是这样,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无情得这么彻底。 当然,媒体无情也有无情的原因。并且,事情的过错可以说全在三田本人身上。那是发生在去年春天的事情,以三田为首的一群人犯了一件营私舞弊的事情。之后,他遭到了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猛烈抨击。就算是平时一向都是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关心的态度的大阪人,在那时也一齐把矛头指向三田,并对他进行攻击和指责。 茌三田看来,也许会觉得社会对他的制裁有点太过严厉了。确实,在一般民众中有一些人,特别是那些在报纸上的读者投书专栏发表意见的人们,在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卷进去的同时,也不管当事人在精神上是否受得了,就竭尽全力地、非常执拗地、歇斯底里地、并且是毫不负责任地对其进行伤害,这样的情况绝非只是少数个案而已。 但是,被媒体抛弃的三田也有生存的权力。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想办法找到一条生财之道。然而,他却选择了恐吓这条罪恶的道路,这是他自己的错。 三田稔成为恐吓分子后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胁迫一名叫做田边绢子的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孩。绢子是个敏感的女大学生,感情脆弱得像件易碎的陶器。她当时还在东京的一所短期大学里上学。暑假的时候,她和同班同学去了一个果园里打工,打工期间结识了果园的老板。也许是两人都从小失去了父母而同病相怜的原因吧,所以就渐渐地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并且两人之间的爱情发展得很快,没过过久就订了婚。那年秋天之后,为了做婚前准备,绢子就从短期大学退学了,然后回到了神户的婶婶家里,每天都忙于各种和新嫁娘有关的事务的训练。就在这时,三田稔得知田边绢子曾经犯下过的一个小错误,并以此对她进行勒索。 田边绢子是个懦弱的姑娘。对方一说要将她的秘密告诉果园老板,她就吓得直哆嗦,并乖乖地按着三田的要求给了他四次钱。食髓知味的三田还想勒索第五次,可是这一次发生了一点小问题,所以他的计划没有得逞。一方面,由于长期被敲诈勒索,绢子被折磨得患了神经衰弱症而住进了鸣尾的精神病医院。另一方面,与三田自身也有关,那就是发生了一件让他不得不停止勒索的事情——他被人给杀害了。 三田居住的宝莱庄公寓附近有点像东京的深川一带,有很多木材批发商和瓦材批发商林立着,里面居住着从事商业的中产阶级及更下层的人。 来自淀川的装满木材和瓦的货船在横堀运河上来回穿梭运货的情景已成往事,现在这些都改为卡车运输了。从大阪站到宝莱庄公寓,步行约一个小时,搭出租车需要二十分钟左右。从关西干线的凑町站到宝莱庄公寓,步行需四十分钟,搭出租车需十五分钟左右。 五月十一日的早上,从宝莱庄公寓三田的房间里接二连三地传来了花瓶等东西被摔破的声音,然后又响起了人的呻吟声。隔壁的主妇听到后觉得有些担心,就走到走廊上来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房门。 宝莱庄公寓并不适合三田那样的高收入者居住。走廊很窄,人走在上面还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房门的门板很薄,就跟车站卖的便当盒一样只有薄薄的一层而已,一点都不隔音。主妇站在廊下,听见有啪哒啪哒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接着,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喂,什么事?” 一个男的开口问道。他穿着灰色衣服,戴着一副眼镜。因为他当时背对着窗户站着,所以主妇没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刚才我们是在做体操喔;昨晚喝醉了,为了让脑袋清醒清醒,于是就做了一下体操。然后刚才,三田那个家伙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了。喂,你没事吧?” 男人把头稍稍往后扭了扭,大声地向里面的人问道。然后他又看着主妇,和颜悦色地微笑着。他主动搭话的态度,让她心中的疑虑一扫而光;他开朗温和的态度,连主妇也不禁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看着这个男人,主妇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三田一定正趴在床边上,屁股蹭着地面,还疼得皱起了眉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主妇听了他的话之后,笑嘻嘻地回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一方面是因为她担心瓦斯炉上煮着的牛奶要溢出来了,另一方面就是,她在电影里学的那几句东京腔已经山穷水尽了,再聊下去就要露馅了。她之所以硬撑着想说标准语,是因为那个男人说着一口非常地道、悦耳的东京标准语。 一个小时之后,邮递员来了,是给三田送信来的,信里面装着的是三田很久没有收到的稿酬。由于无论怎么敲门屋里都没有响应,所以邮递员就只好自己推开门进去了,结果一进门后,他当场吓得将手上的邮件掉到了地上,因为他发现,三田稔再也不需要稿酬了。屋子的中央放着一张餐桌,三田稔仰面朝天地倒在桌脚的旁边,眼睛翻着白眼。他已经死了。 那是发生在一个夜雨方歇,乌云密布的日子里的事情。

02

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六月十四日的午后,受大阪警署的委托,东京八王子署的搜查主任对唐泽良雄进行了审问。 唐泽良雄在东京都下东八王子郊外经营着一个很大的果园,他虽然很年轻,但在经营策略上却很有一套。他栽种百香果,和一家大型果汁公司签订了购销合同,利润相当可观。同时,他又预测到杏仁会走俏,就购进了大量的杏树种苗,现在又与生产糖果的公司做着很大的买卖,这些成就都证明了唐泽具有过人的经营才能。这么说也许有点不合适,不过幸运的是他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妹妹。如果父母都在世的话,恐怕保守的老人是如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来做这些冒风险的买卖吧。 唐泽良雄有着一副典型的农民体格,非常健壮。他手脚上的关节鼓得高高的,显得很粗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戴着一副米黄色的近视眼镜。他那略显开阔的眉眼和扇贝形的耳朵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 “坐吧。” 主任招呼唐泽良雄坐下。对方坐到椅子上之后,他却一直埋着头翻阅档案。过不了多久,大多数的受审者都会对主任这种不慌不忙的态度感到不耐烦,从而表现出心焦、急躁的样子,眼神里也会流露出对他的傲慢态度表示不满的情绪。主任就是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这是他的心理战术。因为主任清楚地知道,人的心情一旦不平静,就容易说漏嘴。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唐泽开始表现出不耐烦了。好像衣服领子不舒服似的,他开始时不时地左右摇头,还神经质似的抠鼻子。主任觉得开始审问的时机到了。 “你认识三田稔吧?” “我没见过他。赶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你去大阪干什么?” “一方面是去看望田边绢子小姐,同时也是去和三田进行交涉。三田对田边小姐的找碴,让她非常痛苦。我身为田边小姐的未婚夫,想要代替她去和三田进行交涉。” 他似乎放松了些,回答得很镇定。 “你去宝莱庄公寓时,被封锁现场的警官给挡了回来,当时是下午一点刚过;不过,那是你那天第二次去宝莱庄公寓吧?”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你之前曾去过宝莱庄公寓。三田被杀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半左右……哎,直截了当地说吧,就是大阪那边的警察怀疑是你杀了三田。”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 唐泽挑起了眉毛,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对于我们警察来说,罪犯一定会再次返回犯罪现场已经成了一种常识。有时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驱使着罪犯鬼使神差地跑回去。不过,你的情况不属于这一种。你是想回去拿走放在三田房间里的烟灰缸里的烟头吧。大阪警署是这么认为的。” 主任在“大阪警署”这几个字上稍微加重了点语气。是想要向对方表明,我们还没有断定你是清白或是有罪的,但同时也是在向对方施加压力,让他知道随着调查的深入,警方是决不会放过他的。接着,由于刚才提到了抽烟,突然就想要吸两口,因此主任就拿出和平牌香烟,同时也递给对了方一支。 “那我就不客气了,抽支烟可以定定神。” 他毫不客气地点火抽了起来。 “你平时都抽什么烟呢?” “和平牌的。” “和平牌的啊……” 主任皱起眉头、眯着眼睛严肃地说。 “三田房间里留下的烟头也是和平牌的,并且唾液反应实验证明和你的唾液类型相同。” “那大概是三田自己抽的吧!我对犯罪心理学没有兴趣,也没有唾液类型方面的知识,但三田的唾液也有可能是烟头上的那个类型啊?” “不可能是三田吸过的烟头。因为血型完全不一样。” 主任冷冷地回答道。听到这句话,唐泽的眼神突然显得有些慌乱,情绪也开始有些不稳定了。放在桌子上的右手手指也开始不停的颤动。 他在答话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请您再说一遍。三田是什么时候被杀害的?” “上午九点半。” “你确定?” “当然。隔壁的主妇当时在煮豆子,突然听到了三田房间里传来了响声。” 主任一边回答,一边翻看着审讯笔录。然后又订正说:“不对,不是煮豆子,而是在煮牛奶。她当时正在热牛奶给小孩子喝,九点半给孩子喂牛奶是她每天都要做的必修课。” “我知道了。” 果园老板将双手放在桌子上,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用高昂的声音说着: “这样的话,我就不可能是凶手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乘坐的快车‘出云’号是九点二十二分到达大阪站的。然后走出月台,穿过剪票口,再到出租车停靠点去拦车,光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就是本地人也要十分钟左右吧。更何况我是一个不喜欢出门的人,对旅途生活也不习惯,又是第一次来大阪。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有时间去杀害三田。” 他就像鬼魂附体似的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他的精神也突然好了起来,长得略为分开的双目中也有了神采。 主任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他默不作声地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份列车时刻表。这是他上个月经八高线去桐生时买的一份新列车时刻表。 从列车时刻表上看,唐泽乘坐的“出云”号是晚上八点半从东京站发车、前往滨田和大社的快车。一股来说,开往岛根、鸟取方向的列车在过了京都之后都会经二条、龟冈、绫部等地沿着日本海海岸线行驶。但“出云”号不一样,它不走京都,而是途经大阪,再从尼崎上福知山线,然后走山阴线。正如唐泽所说,它到达大阪站的时间正是九点二十二分,然后停留十八分钟,于九点四十分驶出大阪站。 “出云”号在大阪站停靠的是三号月台,所以离出租车乘车点比较近。但即便是如此,从月台上走下来、再穿过剪票口坐上出租车也至少要花五到十分钟时间。这一点,唐泽说的也没错。再说,在大阪站下车的旅客也很多,坐出租车的时候还得排成队依次等候。这样一来,恐怕就需要更多的时间了。 主任对案发现场的瓦屋町不熟悉。但据他大致估计,从大阪站搭车去那里应该需要二十至三十分钟。所以,就算唐泽非常顺利地拦到出租车,也不可能在九点半之前赶到宝莱庄公寓,还在那里舒舒服服地抽上一支烟后再慢条斯理地把三田杀掉。 不过,等一下。自称乘坐“出云”号的唐泽要是乘坐早于“出云”号三十分钟从东京站发车的“曙光”号,情况会怎么样呢?“曙光”号到达大阪站的时间是八点四十六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有十二分钟的作案时间。想到这里,主任就问了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有人能证明你乘坐了‘出云’号快车吗?” “空知胜彦可以证明。他是我妹夫,在日本桥做旅游接待工作。我这次出门,就是他帮我买票、送我上车的。” “是空知胜彦先生吗?” 主任在记事本上记下空知胜彦的名字和他的办公室地址之后,又抬起头来对唐泽说:“你妹夫的证词可信度不高,还有没有其它证人可以作证?” 被问到这个问题之后,唐泽立即低下了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桌子看。他那扇贝形的耳朵都快挨着主任的鼻尖了。 “我的位子旁边还有三位乘客。可我是个不善交际的人,所以基本上没和他们说过话。不,应该说是一句话也没说过。如果碰了面的话,也许对方还能认出我来。但茫茫人海中,如何能知道他们在哪里,是何许人呢?” “要找的话,应该还是有办法的吧。” 主任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他既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也不肯相信唐泽说的就是事实。 “你的座位大概在什么位置?” “从车厢前面的入口上车,朝着与列车行进相反的方向走,我的座位就位于通道右侧的第二个包厢座里。” “另外三个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有一个男的,两个女的。那个男的穿着西服,看起来像个公司职员。 “他在京都下车后,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坐在那个位置上。至于另外那两个女的是什么职业,我就无法判断了。” 主任在笔记本上一一记下,然后又问: “你坐的是几号车厢?” “您的意思是……?” “所有火车的座位上都有座位编号啊,你不知道?” 自称不习惯旅行的唐泽显出一副很茫然的样子,好像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似的。但也有可能是他为了掩盖事实在故意装胡涂。 主任打开了手上那份列车时刻表的附录,并将《主要客运列车的编组表》摆到了唐泽的面前。图表上各条线路、各趟快车的编组情况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就以“出云”号为例来说吧,车头后面是一节行李车厢,之后是十四节旅客车厢。 “这就是‘出云’号的编组图,你乘坐的车厢大概是那一节呢?” 被主任这么一问,唐泽只好把目光集中在图表上,并用铅笔在图表描了描。一会,他就非常果断地说:
//..plate.pic/plate_211598_1.jpg" /> “是这里,十一号车厢。” “你确定是这里吗?” 主任在笔记本上记了一半又停下来再次询问道。 “由于我平时很少出门,空知,也就是我妹夫有些不放心,他特地在我上车之前告诉过我车厢号。他说我的位置在从一等车厢开始往后数的第五节车厢里,当时还叮嘱我千万别忘了。因为他担心我中途走下车厢到月台上休息的时候,可能会一不留神就找不到自己所在的车厢了。其实,还真有人出过这样的事情。” 真不愧是搞旅游接待的人啊,想得可真周到。 “你说的一等车厢是指哪个一等车厢呢?” 主任又谨慎地问道。因为从图上看,有两节一等车厢。五号车厢是自由入座的一等车厢,六号车厢是对号入座的一等车厢。 “是这个。后面的那个一等车厢。是从这往后数的第五节,所以肯定是第十一号车厢。” “好,我知道了。顺便问一下,你在大阪下车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去了鸣尾,去看了住院的未婚妻。” 主任立即做好了笔录。问完这个问题,这一次的审问也就宣告结束了。

03

之后又过了三天。今天,主任桌上花瓶里的鲜花换成了玫瑰。在这位五大三粗的警官身上,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他具有爱好插花的雅兴,因此,他桌上的鲜花可能是某位女警官插的吧。他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四、五岁、显得有些争强好胜的美女和一个接近退休年龄、脸上堆满了皱纹的男人。 唐泽良雄和妹夫空知胜彦一起走了进来,他在进门的那一瞬间显得有些犹豫,脚下的脚步也稍微停了一下,并惊讶地看着对面的一男一女。 “请坐。” 主任对唐泽和空知说。待他俩都坐下后,主任又开口说道: “多亏了报社和电台的协助,坐在十一号车厢第二个包厢座里的乘客中,有两位来到了这里接受我们的调查。” 主任的口气显得非常镇定和自信。而唐泽就不一样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得紧紧的,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烧坏了的博德人偶一样显得很僵硬。 主任用手指了指先于唐泽他们到达这里的一男一女。 “这位是若林竹子小姐,她旁边的那位是芝田顺先生,是位公司职员。这两位都在五月十日晚上乘坐了从东京站发车的‘出云’号前往关西旅行。确切地说,他们两位就坐在唐泽先生所说的相对于列车行进方向左边的第二个包厢座里。” 听到这里,空知职业性地点头致谢。那两位证人也略显慌乱地打了打招呼,算是对主任一番感谢之词的应答,之后很快就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本来面目。自从唐泽进来之后,他们俩一直都维持着十分正经的样子,并用非常严厉的目光审视着他。 “请问两位,你们对这位唐泽先生有印象吗?” 主任又恢复了审判者的原本面目,用严肃的声音询问道。 “没有。” 芝田顺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他回答得很冷漠,声音里充满了对卑劣、虚伪行径的蔑视和不可饶恕。他的眼睛很小,最适合做出这样的表情。 空知胜彦显得很惊讶,在一旁直眨眼睛。 “若林小姐,你呢?你对唐泽先生有印象吗?” “我也没有!” 她也回答得很简短干脆,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她那红润的嘴唇。说话时,她的嘴唇扭曲得很厉害,一副对对方的欺骗感到深恶痛绝的样子。面对芝田他们愤怒的目光,唐泽良雄显得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低下头傻傻地发呆;空知也显得越来越吃惊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竖起眉毛一会看看证人,一会又看看主任。 “老实告诉你吧。你说的那个包厢座里的乘客除了这两位证人,还有两个人。本来就是四个人的位置,除了你自己之外应该还有三个人才对,可现在却有四个人说自己坐在那个包厢座里。” 唐泽像被打垮了似的张大了嘴巴。 “幸运的是,那四位旅客的住址我们都查到了。不巧,其中一位在两三天前去了欧洲,另外一位住在很远的地方,所以今天就没有来。不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也会听一听他们俩的证词。” “啊……” 唐泽抬起头来了无生气地回答道,他的表情也显得无精打采。 “这我就搞不懂了。我的确是坐在第十一号车厢的那个位置的,可当时旁边的乘客却不是在座的这两位。虽然我记得不太清楚,但总觉得那个女的好像更漂亮、气质还要更好一点。” 若林竹子开口反驳了,边说着就边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您在说什么呢!请您放尊重点好吗?” 若林竹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气势汹汹地大声骂道。她那细长的眉毛也向上挑了起来,冰淇淋般白嫩而有光泽的脸蛋也涨得通红。 主任抬起手来示意竹子小姐坐下,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空知。 “空知先生,我再问您一遍,唐泽先生的确是坐在十一号车厢吗?如果他坐的是十号车厢,是您一时记错了,就请照实说来。这样的话,我们也好再次寻找证人。” “不用了。” 空知立刻举起手来,果断地打断了主任的问话。他似乎觉得没必要再问其它证人了。 “他坐的确实是十一号车厢。我是搞旅游接待的,就是靠让旅客买票坐车来赚钱的。所以,哪位旅客坐在哪个车厢这类事情是绝对不会搞错的。在车厢入口处的梯子上和包厢门的旁边都清楚地写着‘十一号’。” “嗯……” “不仅如此。正如唐泽前几天所说的一样,我还仔细数过车厢的节数。从紧挨着一等车厢的二等车厢开始往后数,第五节就是十一号车厢。如果说得再详细一点的话,从第五节车厢的前门上车,再稍微往里走一点,右手边的第二个包厢座就是唐泽的座位所在之处。反过来,如果顺着列车行进的方向来看,就在左边的第二个包厢座里。唐泽就坐在那个位子上,如果要我说的话,很抱歉,只能说他们两位在撒谎。” 若林竹子的脸再一次红了。她瞪大眼睛,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哎,这个人真是不知羞耻,不要脸!” “到底是谁不要脸啊!” 空知也不甘示弱。他也站起来,露.t>出一副要吃人的凶相。芝田顺时不时的歪一歪他那干瘪的脸颊,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用食指抚弄着鼻子下方留着的小胡子。 之后,八王子警察署为了慎重起见,又询问了另外两名证人,结果他们还是不认识唐泽。于是,警察就怀疑唐泽和空知是不是搞错了,唐泽实际坐的位置应该在紧挨着十一号的十号或十二号车厢。最后,他们又找来了十号和十二号车厢相应位置的证人来进行询问。可每次询问的结果都一样,毫无进展。

04

那是一个阴沉昏暗的夜晚,迎面吹来的微风中带着丝丝暖意。横滨站月台上的时钟正指向十一点一分。 再过两分钟,“出云”号就要到达鬼贯现在所在的六号月台了。 这个月台上有很多在等湘南电车的上班族和办公室文职员模样的人。男人大多红着脸,一副喝醉酒的样子。女人们也不是加班后回家,多半都是和情人愉快地共进晚餐之后又看了场电影什么的,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喜悦,觉得人生充满了无限的乐趣。 鬼贯今晚来横滨的目的是为了研究唐泽的不在场证明,以验证他的供词的可信度。唐泽乘坐的“出云”号是二十点三十分从东京站发出的夜行列车,所以他一整晚都在车里睡觉,对于任何可供参考的事都记不得了。不过,当他被押送到大阪搜查本部之前,终于想起列车在横滨站停留时,他曾经从一个卖牛奶的女孩子那里买了一瓶冰牛奶喝。对于那个在月台上卖牛奶的女孩来说,每天都会遇到成百上千的顾客,她怎么可能会记得十天前从她那里买过一瓶牛奶的唐泽呢?但鬼贯却不能放过这个唐泽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细节。 头顶上的扩音器里响起了列车到站的通知,等车的旅客们纷纷从凳子上站起来,向铁道边上的白线靠近。两个身着盛装的青年男女被围在一大群赶来送行的亲友中间,他们是一对要去度蜜月的新婚夫妇。马上要进站的“出云”号是开往大社方向的列车,他们一定也已经计划好,等到达出云大社之后,要把自己从恋爱到喜结良缘的经过向神明一五一十地报告了吧。新娘乌黑的头发上佩戴着雪白的发饰,显得纯洁、娇美而优雅。 “出云”号一到站,鬼贯就立即站到唐泽良雄所声称的那个位置的窗户下,然后再回过头来看月台。依据唐泽的供词,车窗的正对面应该有一个卖牛奶的小摊位。但实际上,那个卖牛奶的小摊位在月台前面很远的地方,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根本就看不清。鬼贯心中充满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脸上也露出一副苦涩的表情。 唐泽果然是在说谎。这样看来,他真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男人。自己居然对这样一个人的鬼话将信将疑,还大老远地专程跑到横滨来,我简直是太老实了。鬼贯在心里嘀咕道。 为了不妨碍卖烧卖的小贩做生意,鬼贯来到了月台的中央,他站在那里往十一号车厢的窗户望去。一对青年男女正将头伸出窗外,大声地招呼着卖冰淇淋的小贩。车厢内亮着日光灯,在灯光照映下,即将要在列车上度过一段深夜旅程的旅客们的目光,显得十分兴奋。 来横滨的事情好像就这样办完了。不过,鬼贯心想,既然专程来到了横滨,就这样直接跑回去也太不值得了。于是,他决定利用等待上行列车的这段时间,再去找那个卖牛奶的女孩当面打听一下。说不定她还记得唐泽,要是这样的话我也算没白来这一趟。鬼贯在月台上慢慢地往前走,等“出云”号停够两分钟又驶出月台之后才走到那个卖牛奶的摊位跟前,要了一杯他根本就不想喝的咖啡味牛奶。 鬼贯稍微喝了口牛奶之后,就开始向卖牛奶的女孩打听了。小女孩系着一条浆洗过的白围裙,显得很干净利落。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表情也很生动可爱。 “……呀,完全没有印象。” 刚开始的时候,正如鬼贯所预料的一样,小女孩果然回答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好好想一下。那个人在给你钱的时候,不小心将两、三个一百圆的硬币掉在了月台上,还请你帮他捡起来……”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女孩望着夜空,一副正在回忆的样子。 “喂,来瓶瓶装牛奶。” 一个手里拿着面包的男人大声说道。小女孩热情地拿过一瓶牛奶递给他,顺手将钱扔进了抽屉。然后她又再次仰望着夜空。旁边月台上的扩音器里传来了广播的声音。 “……想起来了,那个顾客是个男的。” 女孩微笑着说,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不过,在问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时,小女孩就只是歪着头说不知道。有关具体的时间,她一点也不记得了。至于那位客人的长相就更不用说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个满年轻的人,身上穿着西服……” 像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她又补充说道: “那位客人钱包里掉出来的百圆硬币滚到了那边那个柱子的缝隙里,由于停车时间很短,所以我当时也很着急。” 她的手指不是指着摊位前面的那根柱子,而是前面很远的那一根。 “小妹,有冰淇淋吗?” 一个工人模样,脸上长满了胡须的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道。听说没有冰淇淋之后,他失望地咂了咂舌头,然后又改要了一瓶冰牛奶。他对着瓶口猛地喝了起来,样子看起来像极了以前公民道德教材上的木口小平。 “你说的是哪根柱子?” 鬼贯十分感兴趣地反问着。一百圆的硬币掉下来,不管滚落得有多厉害,也不至于滚到那前面远远的柱子的缝隙里吧?掉到眼前这根柱子的缝隙里倒还有可能。 “就是那前面的那根柱子啊。那里不是有个醉汉坐在凳子上吗?就是他前面一点点的那根柱子。” “但是,你的摊位不是摆在这边吗?客人怎么会在那里跟你买东西呢?” 鬼贯还不肯罢休,他继续追问道。卖牛奶的女孩看着他说: “这一带的混凝土重新浇筑过。当时还刚弄好不久,于是我的小摊也临时搬到了那边。不过,也就是短短的三天时间。” 鬼贯扭了扭脖子,再次朝女孩所指的那个长凳前面的柱子望去。那里确实是刚刚出站的“出云”号的十一号车厢停靠的位置。如果唐泽当时从窗户里往外看的话,应该恰好看见这个卖牛奶的摊位吧。鬼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根柱子,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唐泽的供述是完全正确的,同时他的心中也充满了向下一阶段进攻的热情。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要弄清楚那是发生在哪一天的事情。 “你是什么时候搬到那边去的?” “这个嘛……” 小女孩掰着指头算了算,然后转过脸,露出了圆圆的脸上笑起来深深的酒窝,对鬼贯说: “这个月的九号、十号和十一号。” “那请你再回忆一下,顾客硬币掉下来的那天是几号?” “哎呀,这个就……” 她默不作声地努力回忆着,然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是个随和而又热心的好女孩,在不知道鬼贯的调查目的的情况下,还一直微笑着回答他那没完没了的提问。鬼贯在道完谢离开之后,还边走边想着:谁要是能娶到这么好脾气的女孩做老婆,该有多幸福啊。 回程的湘南电车与拥挤的下行列车不同,车上几乎没有几个人。鬼贯乘坐的那节车厢里,只有一对像是从热海度假回来的年轻夫妻在疲惫不堪的熟睡着。鬼贯舒舒服服地伸直了双腿,将胳膊靠在窗边的小桌子上,然后用手托着下巴,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列车驶过横滨市区之后,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也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车窗外的景色就像泼墨画一般,举目所及尽是浓重的黑色。 如果唐泽说的是事实,那么杀害三田稔的凶手又是谁呢?大阪当地的警察报告说,他们对情杀、仇杀、入室抢劫等多种可能性进行深入分析之后,发现只有唐泽良雄一个人具有犯罪动机。再加上罪犯说着一口流利的标准语,留在烟灰缸里的烟头说明罪犯抽的是和平牌香烟,从这些证据上看,唐泽作案的嫌疑很大。 不过,正如刚才所假定的一样,如果唐泽的供述是正确的,杀害三田稔的罪犯不是他的话,那么在犯罪现场留下和平牌烟头的罪犯只是碰巧和唐泽血型一样,并且对香烟的喜好也和他相同。作为一个长期从事刑警工作的警察,鬼贯很清楚这种在世人看来及其巧合的现象其实并不少见。但既然不是入室抢劫杀人案件,除唐泽之外也没发现其它具有犯罪动机的嫌疑人,那么,鬼贯也不能无视大阪警方的这一结论。 列车驶过两三站之后,鬼贯又想到了另外的解释。他认为将唐泽吸剩的烟头留在犯罪现场只不过是罪犯耍的一个小计谋,将唐泽设计成杀人凶手正是罪犯想要达到的真正目的。那么,真正的凶手是不是为了将自己的罪行转嫁给唐泽从而好让自己脱身呢?不,不是这种消极的动机,应该是更加积极地意图。那么,真正的罪犯到底是谁呢?鬼贯推测,那应该是一个让唐泽蒙上不白之冤并将其送上断头台而最后能够让自己获利的人。唐泽没有父母,只有妹妹一个亲人。如果将来唐泽被判了死刑,他的资产就将归她妹妹所有。那么,作为妹夫的空知胜彦将来就有可能将他在八王子郊区的那一大片果园完全变为自己名下的财产了。 列车正在川崎的工业区里飞驰。从车窗里能望见远处有扇开着的窗户,窗户里有煤烟的气味传出来。但鬼贯一直都在埋头思考,丝毫没有注意到煤烟的臭味。如果之前一直没有怀疑过的空知就是罪犯的话,那么他要找一个大舅子吸剩的烟头去放在犯罪现场不是件很容易办到的事情吗?犯人说的是东京标准语这一点,这样也能解释得通了。唯一一个不能解开的谜团就是,唐泽所主张的,他乘坐“出云”号从而具有不在场证明这件事,究竟是如何被否定掉的? 鬼贯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分两种情况来考虑,一个是唐泽基于某种原因被空知的花言巧语给骗了,所以就谎称自己乘坐了“出云”号;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唐泽确实乘坐了“出云”号列车的十一号车,但空知想了某种办法抹消了这一事实。如果是后面这种情况的话,大家马上就会想,先前出来作证的那些人是不是都在作伪证呢?也就是说,尽管他们的确和唐泽同坐一个包厢,但被空知收买或胁迫之后就联合起来否认这一事实。会不会是这样的呢? 鬼贯甚至猜测,说不定芝田顺和若林竹子等人当天晚上就在自己家里,根本就没出门旅行。说不定还有其它旅客与十一号车厢的唐泽同席,只是他们没有看到报纸上的呼吁才没出来作证。空知就是心存侥幸花钱让芝田顺等人来冒充证人作伪证的。 鬼贯觉得有必要再调查一下芝田顺等证人的情况,同时也要查一查空知在银行的存款状况,以及他当天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05

今年明明五月中旬都已经过了,但气候异常的日子还是特别多。比方说前一天晚上还热得让人直想往肚子里灌冰冻啤酒,但第二天又冷得要把收起来的暖炉找出来烤火,人们都对这种异常天气感到不知所措。 隔了一天之后,也就是从横滨回到东京后的第三天,鬼贯约空知在日本桥一家名叫“咪咪”的咖啡馆里见面。那天的天气与在横滨的那晚截然不同,带着寒意的天空中,飘着绵绵的细雨。空知穿着风衣;由于他故作潇洒地没有扣好风衣的扣子,所以从缝隙间能够看见他里面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既然是做旅游接待的人,肯在衣服上花大价钱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相对于那些花花公子们来说,空知对衣着的品味好像太差了点。他的上衣太长,裤子又似乎太短了点,并且裤脚还很小。也许是他穿着一双大大的黑色高统皮鞋的缘故吧,裤子看起来就显得更加短小了。脚上的红色袜子看起来也特别扎眼。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一边搅动着咖啡一边问道。空知头发浓密,皮肤白皙,五官长得很清秀,猛一看上去有几分像女的,但他的声音却非常的沙哑。 “我想了解一下有关唐泽先生的事情。尤其是想详细了解一下他所乘坐的下行列车‘出云’号第十一节车厢里的情况。” 眼前的这个男人会如何回答他的提问呢?对此,鬼贯很有兴趣也充满了期待。如果鬼贯将其看做罪犯的假定没有错的话,他一定会费尽唇舌来澄清唐泽的无辜,但同时也会巧妙地暗示唐泽有罪,并极力强调自己是清白的。 “听说是您帮他订的票?”鬼贯继续问。 “是的。因为我大舅子那个人讨厌外出旅行,二战后只坐过一次火车,也就是从西伯利亚回来那一次;所以,他现在只要一看到东京站那种拥挤不堪的情景就会觉得难受。没办法,这事也只好我替他张罗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他坐在十一号车厢的情况也应该是属实的吧?” 空知的口型像是要说“不是”的样子。鬼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严峻,眼睛像明星的眼睛一样细长而清秀,眼睫毛又密又长。 “当然是真的,我亲自把他送上车并亲眼看到他坐在位子上的。那些证人简直就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连那些废话也信以为真的警察还算是警察吗?” 空知用带着责难的目光回瞪着鬼贯警部。 “看您也是个大忙人,所以我就直说了吧。我想,杀害三田稔的凶手恐怕不是唐泽吧。”鬼贯说。 “那当然了。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从一开始就相信这件事不是我大舅子干的……” “不,您误会了。我再说得更清楚一点好了,真正的凶手恐怕就是空知先生您吧?因为不想让您生气,所以才没有明说。” 空知再一次紧盯着鬼贯的脸,他的眼神充满谴责和抗议。 “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了。如果唐泽因为杀害三田而被执行死刑的话,不,其实还不用等到执行,只要被宣判为死刑,他的财产不就全部归你太太继承了吗?其实,这也等于全部落入了你的腰包。” “……” “所以,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是你,空知胜彦,去大阪杀害了三田。” 鬼贯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地毫不客气地继续说道。他想看一下对方到底有什么反应。 “还有,如果你不快点行动的话,唐泽就要和大阪一位姓田边的小姐结婚了。他们一旦结婚,你就永远没有机会将他的资产据为己有了。要干掉他的话,就只有趁现在这个机会了。你应该是这么考虑的吧。” “没有这回事。” 空知那女人一般的唇齿间传出了与之绝不相配,粗声粗气的男人嗓音。 “你说是我去大阪杀害了三田,这怎么可能呢?你也是知道的,就算坐‘出云’号去都没有作案时间,更何况‘出云’号发车的时候我还老老实实地站在东京站的月台上呢。” “当真是这样吗?” 鬼贯以一种充满怀疑的口气问道。因为他觉得有必要再激一激对方。 “当然是这样!我看还是详细跟你说一下比较好。案发之前的一个星期左右,我接到了一个新兴宗教团体的本部要组团旅游这么一笔业务。因为那些宗教信徒想要去出云大社朝拜,所以他们就委托我帮他们订购来回的车票和联络在目的地的住宿。于是,我就帮他们买了快车‘出云’号的车票。后来,我决定让我大舅子也坐这趟车,这样的话,买票和送他上车也都顺便。我把我大舅子送上车之后,又去了宗教本部的旅行团那边,一来和干事打个招呼,二来也顺便给他们送行。大舅子虽然是自己人,但旅行团的人是我的顾客,我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那个宗教协会的干事或其中的任何一位信徒。” “我想我早晚会去问的。” 与99lib?对方高涨的气势相反,鬼贯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组团的信徒有多少人?” “八十人。” “那可不少啊。需要包下一整节车厢吧。” “是啊。我和铁路当局交涉后,他们特地为我们加了一节车厢。” 说着空知就将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打火机与咖啡馆里的火柴靠在一起,做了一个加挂车厢的示意图。 “这些事情如果不交给我们这些专门搞旅游的人来办的话,自己出面是很难搞定的。” 被他这么一说,鬼贯突然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宗教信徒的团体游客,脑海里也浮现出了有关那些游客的情景。包下列车车尾的最后一个车厢,安安静静地、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这样的旅行方式的确很符合潜心修行的人给人的印象。 “要我告诉你那个宗教团体的名称和他们的联系电话吗?” “好。” 鬼贯无所谓地回答道。空知将想起来的号码写在记事本上。 “这下你该相信那事不是我干的了吧?那个时候,最后一班飞机也已经起飞了,我也不可能坐飞机飞到大阪去啊。” 空知说完就笑了。他眯起了他那双严峻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鬼贯,喉咙里传出了公鸭般沙哑的笑声。鬼贯慢慢地合上了记事本。 “恐怕就凭这点还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吧。‘出云’号从东京站发车十五分钟之后,不是还有一列叫做‘大和’号的列车从它隔壁的月台上启程吗?你如果乘坐这趟车的话,会比‘出云’号还早三十分钟到达关西干线的凑町站。并且,从凑町站下车去到三田在瓦屋町的住所宝莱庄公寓比从大阪站去要近得多。所以,只要你不能证明你没有乘坐‘大和’号,就不能消除是你杀了三田的嫌疑。” 鬼贯故意把语速放得很慢。因为他知道放慢语速具有让对方感到急躁的效果。 接下来,鬼贯在分析和平牌香烟烟头以及隔壁主妇听到的东京标准语等情况的时候,空知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大概是想鬼贯要是没有注意到‘大和’号这趟车,是绝对不会轻易跟他摊牌的;所以,他在听的时候似乎也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和惊愕。 “并且,我还知道你为什么在三田的房间里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你这么做是为了将来育人能够证明杀人时间是早上九点半,这样既可以让唐泽来背这个黑锅,同时也是为了让你自己有不在场证明。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你在讲些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空知好像有些愤怒了,眼神也越来越可怕。 “告诉你吧,你所有的计划我都清楚。你在发车之前就离开唐泽而跑去跟宗教团体的干事打招呼,是为了误导警方,让警方怀疑唐泽在你走了之后从‘出云’号上下来又偷偷地换乘了比‘出云’号早发车三十分钟的‘曙光’号。你的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吧?” “……” “如果在你走开之后,唐泽从‘出云’号上下来,从十四号月台走到九号月台,再坐上即99lib?将发车的‘曙光’号列车,那么,‘曙光’号快车到达大阪站的时间再加上从大阪站到宝莱庄公寓的时间就刚好是九点半,与案发时间恰好一致。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 “是吗。这样一来,不仅让唐泽有了作案时间。你把行凶时间确定在九点半,还让你自己有了不在场证明。你天真地以为谁都不会注意到‘大和’号列车,可你太不走运了。就在两个星期以前,我才坐过‘大和’号去凑町站办了件私事。”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你大概想,这样就可以轻易逃过警方的视线了吧。唐泽有很多事情都说给了你这个妹夫听;他自己没有兄弟,有事的时候就爱找你商量。不过,恐怕他做梦都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黑心肝的人。” “太无礼了!你说话注意一点,你说谁是黑心肝!” “先不要生气,请听我把话说完嘛。所以,唐泽要去见三田稔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再加上你是个对列车时刻表了如指掌的人,你是想到要利用这个机会才让唐泽乘坐‘出云’号的吧?你去给唐泽送行,然后又悄悄地乘坐‘大和’号先一步赶到宝莱庄公寓将三田杀掉。你的计划是这样的吧?” “胡说!” 空知胜彦张大嘴巴咆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很遗憾,我确实没有能够让你满意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我倒要反问您一句,我大舅子和我一样,也同样没有不在场证明,你为什么就只怀疑我而不怀疑他呢?” “至于唐泽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嘛……” 鬼贯又故意放慢了语速。 “是你把它消去了。你用的是什么手段呢?不急,到时候我会调查清楚的。” 其实,鬼贯也没觉得特别有信心。但是在他下巴宽阔的面容底下十分清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能让对方觉得他好像有十足的把握似的。空知一定会信以为真吧,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对此,鬼贯十分期待。 “后会有期。” 鬼贯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付完钱就直接走出去了。他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迈着坚实的步伐往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因为已经有人埋伏在店里,代替他盯着空知了。 丹那刑警坐在位于角落的一个包厢里,显得毫不起眼。他装着在看报纸的样子,暗地里偷偷地观察着空知的一举一动。这个长相普通的小个子刑警就算在大白天混进剧场的舞群里跟着一起比手画脚,也决不会被人看出来。所以,需要完成监视、跟踪等任务时,他就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大约一分钟过后,空知也突然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他站在大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约一百公尺左右处鬼贯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然后走到附近一个红色的公用电话亭里面,拨了通电话。 “请帮我接十五号房间。是的,我是空知。” 他小声地说道。丹那站在旁边书店的橱窗前,假装在翻阅新发行书籍的样子,一边不断斜着眼睛,悄悄观察着空知的行动。 过了一会,可能是他要找的人来接电话了,空知的嘴巴又开始动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小,但显得很激动,语气中充满了狼狈和兴奋。 “现在出了点状况,他们怀疑是我干的了。你要给我挺住。” 通话突然中断了。可能是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吧,空知这边不住地点头。他在电话中称对方为“你”,难免让人想到他是不是在打电话给他妻子,可仔细一想那也不太可能。从“你要给我挺住”这句来看,可以断定对方肯定也和这次的案件脱不了干系,可以推断出他俩应该是同谋。无论是对自己丈夫多么言听计从的女人,也不至于为丈夫做帮凶,让自己的亲哥哥蒙受不白之冤吧。所以,对方不可能是空知的妻子,十有八九是他的情妇。 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空知的声音被汽车的呼啸声掩盖掉了。丹那遗憾地咂了咂舌头,然后又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继续浏览橱窗里的新书。 “……这样的话也行,还是老地方见吧。” 空知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说完就挂到了电话。空知是个嗓音低哑的男人,就算有意提高音调,也提高不了一个音阶,充其量能提高三度而已。丹那在心里琢磨着空知的声音,但同时也没放松对他的监视。 穿着风衣的空知很快就离开了红色的公用电话亭,沿着路面电车轨道往银座方向走去。这不是他回办公室上班的方向。 丹那也走出书店。他走得稍微急了点,一脚踩到了铺路石低洼处的积水里,积水溅到了从旁边路过的一个女人的鞋子上。 “抱歉。” 他刚一开口,对方就很厌烦地瞪着他。为什么女人这种动物会时不时地露出这么可怕的眼神呢? 丹那和空知之间相隔有六十公尺左右。他一直都保持着这个的距离紧跟其后,直到空知走进一家咖啡厅的大门。然后,他从店门口走过。就在那一瞬间里,他看见空知坐在最靠里面的正中间的小包厢里,咖啡厅的店名叫做“MaMere L'Oye”(法语“鹅妈妈”之意)。玛·美丽·罗亚……真是个洋里洋气又让人很难记住的名字。在银座,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外来语,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在日本还是在国外,丹那心里不禁这样想。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丹那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地推开了咖啡厅的大门。空知曾在电话中说“还是老地方见吧”,可见这里就是他指定的见面场所。如果没有弄错的话,电话那一端的那个女的也很快就要露面了。 丹那在紧挨着空知的那个小包厢里坐下,他点了一瓶牛奶。他并不是喜欢喝这种瓶装牛奶,而是因为它最便宜。女服务生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他趁机偷偷瞄了一眼空知。此时的空知用手托着腮帮子,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又过了七分钟左右,一个女的走了进来。她个子高挑,走路的样子很优美,脸上的妆化得很漂亮,言谈举止也很优雅。仔细看的话,大概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但由于她穿着粉红色的套装,所以看起来非常年轻。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当时也大吃一惊。” 女人点好一杯咖啡之后,空知就突然压低了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他说话的内容,但毫无疑问是在说刚才在咖啡馆发生的事情。那个女的频频地点头,每当她点头的时候,挂在耳垂上的耳环也随之晃动。 咖啡端来之后,他俩还是继续聊,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女人的嘴里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感叹词,“哎呀”、“那可不好办啊”、“怎么办呢”等语句也出现了好几次。可是,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要紧的。” 听完空知的述说之后,女人开朗地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 像是受了对方的感染,空知也恢复了平时说话的声音。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这边有证人,就算你被怀疑了,但只要唐泽的不在场证明不能成立,你还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在警部眼中,我和唐泽都有嫌疑,大约是一半一半的程度吧!” 空知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响起了擦火柴的响声,紧接着就有一股青烟飘到了丹那的肩部附近。那好像得是外国香烟的气味,闻着这芳香的烟味,丹那突然觉得火冒三丈。心想这个家伙明明有家室,却背叛妻子在外面与情妇鬼混。更可恨的是他为了让眼前的这个女人过上优越的生活,而昧着良心算计着自己老婆亲哥哥的财产。想到这里,丹那心中就对他充满了强烈的憎恶之情。 “上一次,店里面来了个跟我名字一样的人。” 女人开口说道。她说的“店”估计就是酒吧、酒馆之类的吧。 “是吗。那又怎样?” “两个人都叫竹子,被客人点到的时候岂不是很容易搞混?” 听到这里,丹那禁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竹子”这个名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等一下,让我再好好想想。竹子、竹子……,丹那一边不停的念着,一边在心里反复的思索。

06

空知胜彦和若林竹子是同谋!这个消息让鬼贯欣喜若狂。否认唐泽良雄乘坐了十一号车厢这个事实的人就是证人若林竹子。之前,警方压根儿就没想到空知会和她勾结在一起,所以对她的证言一直深信不疑。但是,如果她是空知的情妇或类似的女人的话,那她的证言将在一瞬间变得毫无价值。在对证的现场,空知站在其大舅子一边和证人们针锋相对,还曾指责对方的证言是伪证,惹得若林竹子很生气。 “现在想来,这一切不过是他俩演的一出戏而已。我们大家都上了他俩的当了。” 鬼贯对正在喝茶的丹那说。 “那两个人做的是伪证。不过,干得还蛮漂亮的。” 丹那放下茶杯,满脸苦笑地说。 不过,问题还没有就此解决。虽然已经弄清若林竹子的证言是伪证,但在十一号车厢的那个包厢座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那三个人是不是也都是被空知收买或胁迫才出来作伪证的呢?一个年轻人涉嫌犯有杀人罪,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却又不得不出来作伪证。这该是受到了多大的外界压力啊;空知对那些证人们就具有如此大的威力吗?伪证这种犯罪行为,同时作证的人数越多,所产生的效果就越大。但是在此同时,被识破的风险也越高。这种冒险的举动即使一时得逞,但最终还是会露出破绽的。制定了如此天衣无缝的犯罪计划的空知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实在是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鬼贯查看证人笔录,另外那三个人的职业分别是公司职员、商人和牧师。打电话联系了一下,牧师说他昨天晚上才刚刚回国。鬼贯不知道最近的宗教家还有几分值得信赖,但他一直觉得侍奉神明的牧师的话还是可以相信的。 “丹那,我们光在这里推敲也没用,还是去会一会大矶的那位牧师吧。” 鬼贯说完后看了一下表,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如果路上顺利的话,四点钟之前就可以见到牧师。 于是,两人拿起帽子就出门了。 与东京不同,大矶的天空非常晴朗。海老原喜十郎牧师馆位于东町,下车后在火车站前面坐上公交车,沿着国道往回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牧师馆是一栋静静的小楼,小楼的四周盛开着鲜艳的藤蔓蔷薇花。红色的屋顶,白色的窗框,窗户旁边有着两扇涂着绿色油漆的百叶窗,看起来就像是儿童画册上那种用积木搭起来的小房子。鬼贯看见院子中央有个人在给蔷薇花喷杀虫剂,他身上穿着一件衬衫,看起来年约五十多岁的样子。鬼贯是个对宗教不感兴趣的人,对牧师的生活也几乎是一无所知。但他想象中的牧师都是穿着整整齐齐的制服,就算实在是闲得无事打发时间,也是去厨房做个炸猪排或带上鱼饵去钓鱼之类的,应该不会做给花木施肥这种俗事。 牧师好像有点远视,他将鬼贯递过来的名片放得远远地看了一眼,然后将鬼贯和丹那带到一个爬满藤蔓的凉棚下,凉棚下放着陈旧的花园椅。 鬼贯说了句“我们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开场白之后,就开门见山地要求牧师说明有关乘坐“出云”号出去旅游的情况。牧师听了鬼贯的话之后,一边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点了点头。他的气色很好,头上的白发也显得干净清爽。从外表上看,与其说像个神职人员,倒更让人觉得像个精神矍铄的老科学家。 “那件事情我知道。我之所以要搭乘‘出云’号,是因为福知山一个亲戚的孩子要在第二天举行婚礼,我就是专门赶去参加婚礼的。” “您是在东京站上车的吗?” “不是,我是在小田原上车的。列车是凌晨零点左右到达小田原站的。” “您还记得自己所乘坐的车厢号吗?”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鬼贯单刀直入,直接切入重点。 “记得,是十一号车厢。” “您确定没记错吗?” “确定没错。” “不好意思,能不能再麻烦您在这张图纸上指出您所在车厢的位置?” 鬼贯打开随身带来的列车时刻表的附录,并示意牧师看“出云”号的车厢编组图。 “是这节车厢。没错,就是这节。” “我明白了。再请问一下,您认识一位名叫若林竹子的女性吗?” “认识。我在小田原上车后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斜对面的那位女性就是若林竹子。不过,刚上车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叫若林竹子。” 接下来,鬼贯又仔细询问了他座位所在的位置,在确认他的位置就是唐泽坐的那个位置之后,又问了下面这个问题。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第二天早上。是这样的,列车刚过米原的时候,她买了三明治和牛奶并让包厢座里的其他三个人也一起吃。就这样,大家都认识了,相互之间也聊得很开心。长途旅行嘛,越是闷着不说话,就越是觉得无聊。” 鬼贯像颇有同感似的点了点头。从牧师的话来看,若林竹子是有计划、有目的地在接近其他三个人,是为了日后好将这些人用作证人。 警方在登报寻找犯罪嫌疑人唐泽良雄在十一号车厢的证人时,看到报导后第一个来警署作证的人就是若林竹子。并且,这个女人在车上还和其它三个人交换了名片,事后还透过名片联系到了其它三个证人。再回过头来仔细分析一下这些情况,就会发现她让大家一起吃三明治的目的就是为了创造一个可以相互交换名片的机会。 若林竹子虽然品行不好,但却是个婀娜多姿的大美人。一个在酒吧里上班的女人,其善于交际的本领是可想而知的。被她这么个漂亮女人主动搭讪,眼前的这位牧师反应如何暂且不论,恐怕另外两个男人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喜滋滋地奉上了自己的名片吧。 “您知道那位若林竹子小姐的职业吗?” “不,她说她没有工作,是个家庭主妇……” 牧师似乎觉得有些疑惑,转过满头银发的脸孔望着鬼贯他们俩。要是眼前这位海老原牧师知道了若林竹子是在酒吧里上班的女人,一定会惊讶得跳起来,并对自己的轻率行为后悔终生吧。想到这里,鬼贯巧妙地转换了话题,改口赞美盛开的藤蔓蔷薇花。牧师听了之后,红润的脸上露出了非常自豪的微笑,还说这个蔷薇花是很难侍候好的。 这一次访查,让若林竹子同谋作伪证的事情经过逐渐浮出了水面,但唐泽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是如何被消去的,这一点却依然还是一个谜。因为海老原牧师已经用很肯定的语气断言,唐泽没有乘坐十一号车厢。

07

鬼贯和丹那站在大矶站的月台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天空。天气自西向东逐渐放晴,断开的云层处照射出一抹淡淡的夕阳。 他俩进站的时间稍微早了一点。从伊东发出的湘南电车还有将近二十分钟才进站,所以月台上基本上看不到候车的旅客。他们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四周的景象,一边在心里不停地思索,空知究竟是如何消去唐泽的不在场证明的。鬼贯和丹那两人都认为牧师的话是可信的。那么,就只能判断唐泽的主张是有问题的了。 “唐泽也没有坐在紧挨着十一号的十号车厢里啊?” “是啊。已经询问过坐在其前后相邻两节车厢的相同位置的人了,他们都否认了这一点。另外,唐泽说他的位置是从一等车厢往后数,二等车厢开始数来的第五节。所以,从这点来看,也没必要考虑十号车厢和十二号车厢。唐泽又不是幼儿园里的三岁小孩,就算空知再怎么蒙骗他,也不至于连个车厢号都数不明白吧。我也注意到了这点并仔细问过唐泽,他说他确信是第五节。” 谈话中断了,两人又陷入了沉思。并且,两人都在无意间坐到了长凳上。正因为他俩都抱着满腔的希望而去,所以在如今希望破灭时,两个人都显得很沮丧,都没有心情再讨论下去了。 一辆下行的货运列车从对面的月台上缓缓驶过。两人无所事事地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从眼前驶过的这趟列车。列车是长途货运列车,所以车厢很大、编组很长。车头后面挂了一长串有盖或无盖的车厢,一节接一节地、接连不断地跟上来,多得让人看着心急。其中有涂成银灰色的油罐车,还有些车门是从中间往两边开的有盖车厢,从门缝处可以看见车厢里层层迭迭地挤满了泽西种的乳牛。 当最后一节乘务员车厢从面前驶过之后,两人眼前的视野也突然开阔了。丹那也松了一口气似的抬起了头。 “鬼贯,车厢上的‘TOMU’和‘TORA’是什么意思呢?” “‘TO’就是无盖车厢的意思,如果标有‘WA’的话就是有盖车厢。” “我了解了。那‘TOMU’和‘WAMU’中的‘MU’又是什么意思呢?” “‘MU’是表示载重量的符号。载重量一般分为‘MU、RA、SA、KI’四个级别,十四吨至十六吨为‘MU’,十七吨至十九吨为‘RA’,就像这样分为不同的级别。至于详细的数字,我也记不清楚了。” “可是也有一些上面什么都没写的车厢啊。” 丹那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其实,他也不外乎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才找话说的。 “那个嘛,十三吨以下的车厢就不用标示任何载重标记喔。” “哦,原来如此,就是用‘MURASAKI’(‘紫色’的日文拼音)来做分级啊,也只有国铁才会想出如此通俗而有趣的名字呢。刚才的货车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的吧。” “是啊。其中有些车厢是要运往门司或下关的。” 鬼贯边在心里回想着贴在车厢两侧的装货清单,边点头同.意道。 “车厢好像是按从远到近的顺序往后挂的。从车头往后数依次是门司、下关、厚狭、小郡……” “是啊。” 鬼贯望着远处海面的上空平静地回答道。 “这样的话,列车就可以在货运单上指定的车站处停下,将该节车厢卸下之后又继续前进。在调度场进行车厢编组的时候,就是按这个顺序挂车厢的。刚才那列货车是在鹤见调度场组装出发的吧。”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 丹那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说,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我对铁路知识不大感兴趣。” “可是丹那,其实不仅是货运列车,客运列车也是如此。从东京站发出的列车在出站时像条长龙一样,在经过中途的车站时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被卸掉,到达终点站的时候就像条毛毛虫似的短胖短胖的了。特别是长途列车更是如此。” “喔?” “所以,为了让中途到站的车厢被方便地卸载下来,就把越近的车厢挂在越靠后的位置,就像刚才那列货运列车一样。不过,也有将先到站的车厢挂在车头的情况。就拿快车‘出云’号来说吧,到大阪站的四节车厢就是被挂在车头的……” 话说到一半,鬼贯忽然停了下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露出了极为严肃的眼神,然后又继续凝视着海面的上空。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甚至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一般。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就像突然又回过神来似的,鬼贯抓起身边的提包,急急忙忙地翻出列车时刻表仔细看了起来。 “……有什么线索了吗?” “嗯。我终于弄清楚空知是用什么方法将嫌疑人唐泽良雄所主张的不在场证明消除掉的了。你刚才在说列车车厢编组的时候,让我突然一下子有了灵感。” 他用他那特有的、压抑着情感的声音说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列车时刻表递到了丹那的跟前,这就是刚才让海老原牧师看的那份列车时刻表,页数也翻到了同样的一页。 “来看一下‘出云’号的车厢编组情况。这是一趟开往岛根县的出云大社和滨田方向的列车。车尾部分的十一、十二、十三和十四号车厢在岛根县中途就被卸载掉了,也就是说并没有到达终点站。” 不用解释也能看明白;图上已经用小字标识得很清楚了。 “丹那,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一直认为临时增加列车车厢时,都是将其挂在列车车尾的。真是想当然啊。”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列车车厢是从一号车厢依次往后排的,所以为了不打乱顺序,就将临时车厢挂在最后边,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如果再稍微动一下脑筋的话,未必就会这么认为了。” 丹那瞪大了眼睛望着对方。他一点也没听明白,鬼贯现在滔滔不绝说着的话,和唐泽的不在场证明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不过,鬼贯毫不理睬丹那满脸的疑惑,继续兴致勃勃地讲着他的推理。因为他知道丹那很快就要明白了。 “我们先来回想一下五月十号晚上‘出云’号列车上的情况。空知不是说由于有一个要去出云大社朝拜的宗教旅游团,在他和当局交涉过后临时增加了一节车厢吗?” “是啊。他在咖啡厅里的时候是说过。” “问题就在这里。我刚才说了,‘出云’号后面的四节车厢,也就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号车厢是到鸟取站的。而临时增加的那节车厢是到出云大社的,其行程要更远一些。所以,临时车厢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挂在最后一节车厢的。” “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如果将临时车厢挂在最后边的话,那么在鸟取站将十一至十四号车厢卸掉的时候,最后面的临时车厢处理起来就很麻烦。不得不将其先取下来,然后又挂在十号车厢后面。这样做的话,应该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但是,看一下列车时刻表就知道了,在鸟取站的停车时间仅有短短的三分钟而已。所以,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 “这么做不仅没有可行性,在时间和工时方面也不合算,国铁是不可能干这种蠢事的。那么,临时车厢要挂在哪里才最合适呢?” “这个嘛……”丹那皱起了眉头,“从最开始的时候,也就是在进行列车车厢编组的时候,就必须将团体游客的临时车厢编在第十和第十一号车厢之间,是这样的意思吗?” “我认为就是这样没错。在实际处理的时候,国铁不会故意自找麻烦,而是直接将临时车厢挂在十号车厢的后面,十一号及其以后的车厢就都顺次往后挪一个位置。” 鬼贯打开记事本,用铅笔画出示意图给丹那看,并将十号和十一号之间的临时车厢编号为〇号车厢。
//..plate.pic/plate_211598_2.jpg" /> “现在,我们发现了这节缺号的临时车厢。如果将其假定为〇号车厢的话,去大社朝拜的团体游客就坐在这节车厢里,由空知带上车的果园老板唐泽也肯定是坐在这节车厢里的。至于我的推测对不对,去铁路局查一下他们的相关记录就知道了。” 不过,鬼贯相信自己的推理没有什么大的差错。 空知胜彦是做旅游接待的,对铁道业务也相当精通。而且,又是他亲自去申请加挂临时列车的,最后让妻子的亲哥哥和自己的情妇都坐上这趟车并设计出这样的骗局,这对于空知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办不到的难事。 “哎,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根据我的推断,应该是这样的。空知是差不多同时知道大舅子要去大阪的计划和宗教团体游客要去大社的业务的,所以他就精心策划了这次犯罪活动。〇号车厢里的游客是八十名,没有占满一整节车厢,还剩了几个空位置,所以他就让自己的大舅子坐在那节车厢里了。说不定,他还提前将座次图交给了旅行团的干事,要他安排团友们按照指定的位置入座。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旅行社方面的负责人安排的,就算是干事,也会按照他的指示来行事吧。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让大舅子坐在〇号车厢里某个特定的位置上了。另一方面,他又让若林竹子坐在十一号车厢的相同位置上。这就是空知的作案计划。” “我明白了。正因为空知是搞旅游的,才能设计出这样的犯罪计划。” 列车一驶入起点站的月台,若林竹子就抢先上了十一号车厢,然后坐在空知指定的那个位子上。同时,空知又让自己的大舅子坐在〇号车厢同样的位子上。唐泽是个很少出门的人,空知可以随意地操控他。随着发车时间的迫近,十一号车厢的客人也陆续登车了:竹子所在的包厢座里面,先是公司职员芝田顺和另外一个男人入座,再后来,到了小田原,海老原牧师也坐进了那个小包厢。 唐泽坐在〇号车厢里,他所在的包厢座里还有另外一男两女三位乘客。不过,直到现在他们也还没有站出来作证。但是,现在看来,唐泽说的应该是事实。如果警署本部继续在报上寻找证人的话,与唐泽同席的人迟早会看到报导才对。 “不过,由于本部很快停止了在媒体上寻找证人的行动,所以事情就变得对空知他们十分有利了。因为如果反复呼吁的话,坐在〇号车厢的旅客说不定就会有人出面作证了。” “正是如此。所以,消息一发出,若林竹子就像等不及了似的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于是,我们很快就从她的口中了解到了十一号车厢其它乘客的住址。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就要停止公开寻找证人的行动了。可见,她叫其它旅客一起吃早餐,然后又相互交换名片的这些行动,背后都有着深谋远虑的用意在。” “就算是这样,还不是让你给识破了。” 丹那用佩服的语气说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还不住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间,月台上已经沾满了候车的旅客。 抬起手腕一看表,再过两分钟湘南电车的上行列车就要进站了。 事件·其之七 下行列车“初雁”

01

当在走廊上与那个帽檐遮住了眼睛、低着头走路的男人擦肩而过时,花子觉得很吃惊,因为那个男的和电影编剧千家先生长得很像。花子平时不怎么看电影,所以对于剧作家千家都是做些什么样的工作,她基本上是一无所知。不过,花子性格活泼,喜欢运动,爱看一个叫“体育周评”的电视节目,连一次都没有遗漏过。千家经常作为来宾出席这个节目,所以不知不觉间花子就记住了他的脸型和身材。 那个男人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戴着绿色的礼帽。电视显像管上呈现出的黑、白、灰三种颜色的人像和真人应该有很大的区别,但是那总是发怒而高耸的肩膀和挺拔的脊梁却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花子觉得那个男人肯定就是电影编剧千家和夫。 不过,这个家喻户晓的电影编剧为什么会到这栋脏兮兮的公寓里来呢?他来这里有什么事呢? 南风庄位于代代木的边缘地带,虽说前往市中心很方便,但建物本身只是一栋寒酸的木结构公寓而已。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不是在新宿的三流酒吧里上班的女服务生,就是默默无闻的小职员,可以说,这栋公寓本身就是个垃圾堆一样的地方,聚集着一群穷困潦倒的下层平民。就拿花子本人来说吧,她本来是一个有妇之夫养的情妇,可是最近那个男人死了,所以她也算是正处于失业状态之中。 “好奇怪啊。他来找谁呢?” 花子一边在心里问着,一边伸长了由于扑了太多香粉而有些发黑的脖子,朝那个男人刚才出来的十号房间望去。由于这里是廉价公寓,所以灯也很少,因此走廊上显得昏昏暗暗的。那扇漆成棕褐色的门比平时看起来颜色更深、更黑一些,那黑压压的颜色,总让人觉得里面好像藏有什么秘密似的。 住在十号房间的人叫河井武子,是个又瘦又干巴巴的女人。她自称自己二十五岁,但花子总觉得她有三十多了。不过,她擦点粉、抹点胭脂后,看起来倒是会稍微年轻漂亮一些。也许是被她的伪装给骗了的缘故吧,一到晚上的时候就经常有男人跟着她进来。 花子和河井武子之间,只有在是否以某一固定男人为交往对象这一点上有所不同,其他的都差不多,因此花子也对这个基本上算是同行的女人颇有亲近戚,偶尔两人在澡堂里碰见的时候,也会互相帮忙搓背。在南风庄公寓里,她算是个和花子比较说得上话的人。 花子心想,干脆去敲开门问问吧。正好袖筒里放着刚买回来的烤蕃薯,敲开门跟武子说一起吃烤蕃薯,她肯定会很高兴地让我进去,并倒杯茶给我喝吧。 花子打开包着蕃薯的报纸,将暖暖的烤蕃薯放在掌心里,然后用手敲了敲十号房间的门。 “喂,是我,我买了好吃的给你唷!” 热呼呼的烤蕃薯不停地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在叫了几声之后,花子的嘴巴里不禁充满了口水。 “喂,怎么不开门啊?你在家吗?” 客人才刚走,不可能不在家啊。那她为什么不答应一声呢? “喂,你听见了没?我要进来了哦。” 花子觉得很不高兴,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拧就把门推开了。 房间里出乎意料地漆黑一片,就像死一般地寂静。花子觉得很奇怪,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借着从走廊上照进来的微弱灯光,她看见身穿套装的武子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格子花纹的裙摆下面,一双腿很不自然地伸直着。 死了!直觉告诉她武子已经死了。花子吓傻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张着嘴巴却喊不出来。她吓得浑身哆嗦,烤蕃薯也从手上掉了下来,滚落在榻榻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其中一个像不倒翁一样,滚落到死去的武子的脸蛋旁边,轻轻地停了下来。同时,花子也像掉进陷阱的鬣狗一样发出了声声哀鸣。

02

身为情妇的樱井花子没由来地就是讨厌警察,所以,她没有马上将在走廊上看到了一个长得像千家和夫的男人的消息报告给警察。直到案发后的第二天,搜查本部的警察来到调查现场时,住在她隔壁的职员妻子告诉警察说她听花子说起过此事,警方于是主动找上她,她才告诉了警方这件事。 被掐死的被害人胳膊上有很多注射器留下的针孔,很明显是个经常使用毒品的人,所以有可能是由于毒品买卖上的纠葛而被杀害的。警方并不认为著名剧作家和肮脏的妓女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既然有人提供了这样的信息,就不得不去调查一下。下午,丹那和菱沼两位刑警前往拜访千家和夫。他家住在麻布的狸穴。 “啊,下雨了。” 丹那望着阴沉的天空,忧心忡忡地说道。老婆给他买的新鞋,今天才穿第一天,他不想让雨把新鞋子给淋湿了。 “昨天也是阴沉沉的;这样的天气还要持续好几天呢!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也说了,今天下午会下雨。” 菱沼是个小个子,长着一副宽肩膀和罗圈腿,看起来像个柔道高手。而实际上,在警署的柔道对抗赛中,他也总是作为副将上场,并以他非常擅长的寝技击败对手获得分数。 在饭仓片町下公交车,再沿着一条窄窄的石板下坡路往苏联大使馆的方向走,走到中途就能看见剧作家千家的住宅。住宅的外墙上刷着白色的灰浆,前院下面是个陡坡,陡坡的边沿上,种着红得鲜艳夺目的雁来红。 “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是第一次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所以,心里边总觉得慌慌的,不踏实。” 千家推迟了外出时间,专门在家里等候警察的来访。他把两位刑警带到客厅,一番寒暄之后就发了这样一阵牢骚。千家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左手上缠着白色的绷带,看起来很疼的样子。他的上身穿着一件黑毛衣,毛衣上镶嵌着用白色毛线织成的大写字母“KS”图案,下身穿着很受时下年轻人喜爱的牛仔裤。他这身打扮与他白皙的肤色和偏长的脸型很相配,让人看着很舒服,一点也没有做作和不正经的感觉。 “那么,二位找我有什么事呢?” “一名叫河井武子的女人被杀害了。” “河井……” 他浓密的眉毛向上挑了起来。从表情上看,他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女人的名字。 “一个住在代代木的南风庄公寓里的年轻女子。昨天傍晚六点钟左右被人杀害了,您知道这件事吗……?” 千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打火机拿起来捏在手里。菱沼那双有点浮肿的眼睛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刑警所特有的、不讨 4eba." >人喜欢的眼神。 “千家先生,您知不知道呢?” “知道。” “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不妨说一说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就是很不方便。” 千家冷淡地回答道,他好像生气了。 “不过,反正你们早晚都会查出来的,所以我还是告诉你们吧。但我有个条件,希望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妻子,能做到吗?” “放心吧。我们不会说的。” 对方让了一步,两位刑警也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那个女人是个暗娼。今年夏天,我为一个调到京都工作的摄影师饯行之后,就在新宿的大街上闲逛。这时候她过来勾引我,然后我就跟她一起去旅馆里开房过夜了。因为害怕传染上疾病,所以第二天早上酒醒之后就觉得非常后悔。不过,后悔也已经晚了。” “那然后呢?” “第二天早上,我就在旅馆外面拦了辆出租车回家了。不过,我回家的第二天就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恐吓我,要我给她一笔封口费,不然就将前天晚上和她一起睡过的事情告诉我太太。她还说她有同伙,在我们进旅馆和退房出来的时候都拍了照片。并且,那天早上,那个男的也叫了一辆出租车紧跟在我后面,查清了我家的地址和我本人的名字。” 丹那也听到过一些传言,说暗娼当中有这样恶毒的女人。不过,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还真有这样的事情。千家碰到了这样一件倒霉事,他接到电话时的狼狈样也就可想而知了。 “您答应她的要求了?” “要是让我太太知道就完了,所以我不得不答应她。” “多少钱呢?” “三万圆。以我的收入来看,这点钱也不算什么。” “不过,那些敲诈勒索的恐怖分子尝到甜头之后是不会善罢罢休的,肯定还会再次找上门来。” “就是,的确是这样。那之后,她又敲诈了我两、三次。听说那个女人在吸毒,所以需要大量的钱财去购买毒品。我每次都是在咖啡厅里和她见面,有一次还没有交涉完,她就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把抓过钱就跑出去了。当时,吓了我一大跳。” 千家嘴上衔着一支点燃了的香烟,手指神经质似的搓捏着毛衣上的线头,然后又把摘取下来的线头一个一个地扔进烟灰缸里。他的指甲温润有光泽,看得出来他的营养状况很不错。 “下面这个问题,请您务必要如实回答。昨天、也就是十月六日下午六点钟左右,您在什么地方?” “这问题的意思是,我的嫌疑很大吗?” “也许吧。” 丹那质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然后又很快地消失了的暧昧笑容。 “目击证人看见了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男人从被害者的房间里走出来。” “肯定是搞错了,这事和我无关。昨天下午六点钟,我在去平市的列车上,和我太太一起。” 千家显得有点激动,讲话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既然当事人有不在场证明,那就必须得详细询问一下。菱沼用手指擦掉了堆积在笔尖上的污垢,又掏出纸巾来把弄脏的手指擦干净。 “常盘线的平市前面有个广野站,那附近流淌着一条叫做>.夏井川的小河。听说那里是钓鱼的好地方,香鱼、鲫鱼等各种鱼都很多。恰好这段时间我工作也告一个段落了,就带老婆去那里散散心。六点钟的时候,我正在回平市的列车上。” 丹那拿出列车时刻表,翻到常盘线那一页,要千家找出他所乘坐的那一趟列车。从时刻表上看,千家从广野到平市所乘坐的二四〇列车,是一列从原之町开往平市的每站都停的短途慢车。 “那趟车于下午五点三十六分从广野站驶出,六点十二分到达平市。下车后,我们又在月台上等候从平市开往上野站的普通快车‘常盘七号’。那天的列车都很准时,所以我们就顺利地换乘‘常盘七号’回到东京了。” “原来如此。” 丹那点了点头。“常盘七号”的事情可以不去管它,现在问题的关键是罪犯作案时,千家在二四〇次列车上的情况是否属实。 “你有证据证明这件事吗?” “呀,这个嘛……” 电影剧作家千家和夫陷入了沉思,他那宽阔的前额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脸上苦涩的表情持续了将近两分钟。吸了一半的hi-lite恶作剧般地冒着缕缕青烟,剩下的烟头也越来越短。 然后,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列车时刻表仔细看了起来,却又很快地将其放在了桌子上。他终于开口了,表情也显得轻松些了。 “由于是和我太太两个人去的,您要认为我太太的证言不可信,那我也没办法。不过,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 “是什么东西?” “照片。我太太说她害怕蚯蚓,所以她就没有钓鱼,只带了台相机去拍照。于是,也就帮我拍了几张握着钓竿钓鱼时的照片。其中的一张照片碰巧拍到了当时正开往青森的特快列车‘初雁’号。我不清楚‘初雁’号经过夏井川的准确时间,但我印象中应该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刚才看了一下时刻表,从平市到上野站,就是乘坐‘初雁’号也要两个半小时。那么,四点半的时候我还在夏井川,怎么可能在六点钟的时候赶回东京杀人呢?不过,您要是说那张照片是伪造的,我也没办法反驳就是了。” 千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最近出现了很多先进技术,可以轻易地合成一些蒙骗外行眼睛的假照片。而丹那和菱沼都几乎不懂与相机有关的专业知识。据说有个中学生对自己的照片进行一番处理之后,就谎称发现了空中的飞碟,还在报刊上炒得沸沸扬扬的。可见,通过照片来进行欺诈的行为是多么地容易实现啊。 “总之,先给我们看一下吧。” “本来可以让你们看看底片的,不巧打火机里面的油漏出来给烧掉了。当时,还把我的手也烧伤了。” 他说他手上之所以缠着绷带就是因为那次烧伤。 “不过,幸好冲出来的照片还放在朋友家里。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去朋友家里冲照片了。由于洗出来还没有干,所以就没有带回来。” 他说那位朋友的家就在这附近,给丹那他们画了一张草图,还打电话去对方的工作单位约好了时间。 “他说他七点半会到家,准备吃晚饭。” 现在才四点钟。丹那和菱沼离开了千家的家,他俩决定先回警署本部,然后再去拜访千家的那位朋友。

03

“他带来了夏井川的特产香鱼,所以我们先开心地吃了一顿鱼,然后才去书房冲照片。我有冲印照片的设备,答应了要借他用的。” 千家的朋友石原在一家小公司里当人事课长,是个外貌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瘦弱,前额的发线也已经后退了不少。看样子他晚上喝了点酒,光秃秃的额头上还泛着红光。 “千家先生说的照片,大概就是这张吧。” 石原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一迭照片,并将其中的一张四寸彩照放到了两位刑警跟前。 丹那将照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照片上的那个人面朝下游地站在河里,右手拿着钓鱼竿,左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鱼篓,上身穿这一件黑色毛衣,毛衣上织有白色大写字母的花纹,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这个人一看就是千家,连穿的衣服都和刚才的一模一样。 “这个人的确是千家和夫,不会有错的。” 丹那谨慎地思索着。 千家的背后矗立着一个粗壮的灰色桥墩,左岸的一部分和从延伸出来的铁桥也被拍进了照片里。并且,当时还有一列柴油火车正从桥上通过。相机的位置比景物要低,所以照片是以仰角镜头拍出来的。照片上千家的表情悠闲自在,钢铁做成的高速列车显得暗淡无光。这两者被巧妙地组合在了一起。 车头的车厢两侧有四道横线,驾驶席的位置要稍微高一些。一看就知道这是“初雁”号的八一型机关车(注;日本早期的柴油特快列车车型。)。十月六日那天开往青森的“初雁”号列车经过夏井川的时间是四点三十七分,比平时稍微晚一点。关于这一点,已经向田端的火车调度场核实过了。所以,如果这张照片拍到的画面是事实的话,那么千家的不在场证明就铁定成立了。 那么,如果这张照片反映的情况不是事实的话,又要考虑哪些问题呢? 第一、这张照片是否是合成照片。 第二、照片上的那条河是否真的是千家所说的夏井川。 如果那是江户川的话,“初雁”号从其桥上经过的时间就是下午两点左右。一个两点钟左右在东京近郊江户川的人,要在六点钟之前赶回代代木行凶杀人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要是这种情况的话,千家的不在场证明就不一定靠得住了。仔细一看,这张照片只拍到了一个桥墩和铁桥的左端,周围的景物基本上看不到。所以,还不能轻易断定这就是夏井川。 第三、这张照片是否真的是案发当天拍的。这可能是案发前几天拍>藏书网的,也可能是一个月之前拍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同样不能成立。 如果拍到了乘务员的脸之类的,还可以作为参考信息,但这张照片是用仰角拍摄的,驾驶室里的情况一点也没有拍到。 “石原先生,上述几种情况都是有可能的,您说呢?” 丹那直言不讳地讲了自己的推测。石原一开始很热心地听着,但听到自己的朋友被警方怀疑时,也许觉得很愤怒吧,他一下子就变得不高兴了。他说话的语速变得很快,也反映出他的情绪发生了变化。 “那条河到底是不是夏井川,我也搞不清楚,毕竟我也没有去过那里。但是,我敢断定这张照片肯定不是合成的。您也知道,要将两张底片拼凑在一起不是那么简单的,多少都有些麻烦。我很清楚千家绝对没有干这种事。因为,从相机里把胶卷取出来、然后再冲印成像的人是我,不是千家先生。” “……” “干家先生只将那一长串底片中拍得好的放大成了照片,而那个时候我也在他身边。所以,我能证明这绝对不是合成照片。还有……” 他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 “您刚才还说不能确定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我也有证据证明它只能是昨天拍的。我这就叫我妻子出来,请您稍等。喂……” 秃顶的丈夫站在走廊上大声喊道,显得很有一家之主的威严。胖呼呼的、一脸福相的妻子很快就来到了客厅,然后坐在榻榻米上。她的手湿湿的,看样子是正在厨房里忙活。 丹那他们搞不懂石原的意图,只好默默地静观事态的发展。 “不要说无关的废话,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好,我问你,照片上千家穿的这件毛衣是谁织的?” “是我织的。” 石原太太瞄了一眼照片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凭什么说是你织的呢?” “是我织的就是我织的,还凭什么。那件毛衣是我织好后送给他的,款式和花样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石原太太看样子也没有领会丈夫那些问题的意图,但从丈夫不同寻常的语气中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些紧张气氛。她将双膝并拢,非常严肃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从她的裙摆下,露出了两个圆溜溜的膝盖。 “你有没有再织过另一件相同款式的毛衣,就是这种有大写字母‘KS’花纹的?” “没有,这是第一件。不过,你到底想要问什么啊?” “别插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我再问你,这件毛衣你是什么时候织好的,又是什么时候交给千家的?” “大概是五号之前织好的吧。我是前天傍晚交给千家夫人的,当时你不是在旁边吗?” “您听见了吧。前天,也就是五号的傍晚,千家夫人来我家拿走了那件毛衣。所以,千家先生穿着那件毛衣拍照片的事情就绝不可能发生在一个月、两个月之前,只能是发生在十月六日,也就是昨天。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可以出去了。” 石原太太行了个礼之后就退出了客厅。石原拿出香烟,也不招呼一下客人就自个抽了起来。 “我老婆毛衣织得不错,她设计的款式和图案也让人感觉很舒服。不过,这都是外人对她的评价,我自己对穿毛衣的品味是一窍不通。照片上千家穿的那件毛衣也是我老婆自己设计的,所以绝不可能是别人织的作品。也就是说,您刚才的疑问已经被完全否定了。” 随着朋友的清白被逐步证明,石原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平静了,语调也柔和些了。 石原夫妇的证言清楚地证明了那张照片的确是昨天拍摄的。所以,剩下的疑问就是那座铁桥当真是当事人所说的夏井川上的铁桥,还是另外一座距离东京更近的铁桥。 第二天上午,丹那他们就带着那张照片去拜访了位于丸之内的运输省,请他们查一查那座桥到底是哪里的铁桥。 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结果就出来了。一位桥梁专家走了出来,说了一大串让丹那他们完全搞不懂的专业术语。但总的来说,从桥墩和桥的特征上看,那座桥肯定就是夏井川上的铁桥。 这一瞬间,千家的不在场证明可说是无懈可击了。

04

正因为是抱着很大的希望而去的,所以丹那和菱沼都觉得很失望,在回去的电车上两人都一声不吭。当他俩回到警署本部时,其他的警员们都出去了,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鬼贯主任警部一个人在打电话的说话声。 待鬼贯打完电话之后,丹那向他汇报了今天的情况。鬼贯主任静静地听完了汇报,但他那下巴宽阔的脸上并没有像丹那他们预期的露出失望的表情。丹那心想,在他们外出期间,鬼贯肯定又了解到了什么新情况。 “事实上,从樫山他们那个搜查班那里,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情报。” 主任平静地看着部下的脸。正如同他深邃的眼睛一般,鬼贯警部对事物的判断也很深刻。 “什么情况?” “被害人河井武子是个假名字,她的真实姓名是千家达子。” “姓千家?” “是的。是千家和夫的妻子。” 听到这个意外情况,丹那和菱沼全都愣住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那他们离婚了吗?” “不,没有离婚。” “这意思是说……” “在法律上,她还是千家和夫的妻子。也就是说,千家和夫犯了重婚罪。” 丹那心想,这真是个蠢男人,他为什么不等完全了结之后再结第二次婚呢? “是达子不同意离婚吗?” “也不是。听樫山报告说,达子曾是某个爵士乐队的歌手,据说还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乐队。但乐队里面有几个吸毒的人,不知不觉间达子也染上了毒瘾。虽说注射毒品后不能很好的演奏,但他们模仿美国爵士乐手的能力也还是不差的。达子和千家相识就在那个时候,她隐瞒了吸毒的情况顺利地和千家结婚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年前,当时达子才二十岁。现在,虽然因为吸毒人也变得消瘦憔悴了,不过,据说在她当歌手的时候却是个相当迷人的大美女。婚后,达子瞒着丈夫继续吸毒,她的毒瘾也越来越厉害。到最后就卷了钱财离家出走,在被称为魔窟的横滨黄金町沦落成了暗娼。不过,在这里发生了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小插曲。” 主任停顿了一下,从茶壶中倒出一杯热茶来喝了一口后又继续说。 “从热海打捞上来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长相和穿的衣服都与达子颇为相似。千家就去认了尸,并将其当作达子埋葬了。一年以后,千家又娶了现在的太太。” “达子知道后很嫉妒吧?” “是她自己有错在先,所以她也只好认了。但听说自己的丈夫又娶了新媳妇,心里肯定觉得又嫉妒又生气吧。不过,丈夫重婚的事实又让她拍手称快。达子为了弄到购买毒品的金钱,一直在干一些不三不四的下流勾当,但光靠那点钱是不够的。所以,她很容易就想到了要利用丈夫犯重婚罪的事实狠狠地敲他一笔的主意。” “像她那种女人,是很有可能这么做的。” 丹那也同意主任的这种推测。这样一来,千家所谓的在大街上碰到一个暗娼,与她睡了一夜之后就遭到敲诈的情况就肯定不是真的了。不过,丹那认为千家为了掩盖自己重婚的事实而故意撒谎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就算有了这个意外的新情报,在千家具有不在场的证明的情况下,仍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之后,他们三人围坐在桌子跟前,就千家的不在场证明研讨了将近三十分钟。他们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又一一进行推敲。最后,还是没有发现千家的不在场证明有任何的破绽,丹那和菱沼的脸上都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我看,还是先别钻牛角尖了。” 鬼贯喝了口茶后说道: “我还是觉得千家很可疑。打火机爆炸,为什么偏偏把很关键的底片给烧了,总让人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丹那,你说呢?明天跟我去趟夏井川怎么样?不去现场看看,光在这里空谈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每当案件搜查陷入僵局的时候,鬼贯主任就会决定亲自出马四处查看,等事后再向底下的部长刑事和课长打招呼。他这种事必躬亲的做法在单位内部或多或少也有人不喜欢,但鬼贯这种英国式的侦破方法也屡次取得成功,所以上司们也不反对他这么干。

05

不巧,第二天——也就是九号——的天气很不好。在离开上野站的时候,天上还是下着小雨,到了水户一带的时候,就乌云密布下起倾盆大雨了。当鬼贯他们在常盘在线的小站广野下车的时候,正赶上一场猛烈的狂风暴雨,气温也很低。 他们走到车站对面的一家小吃店前,要了一杯略带甜味的甜酒。喝完酒后,他俩又按照老板娘的指点,沿着西北方向的道路继续往前赶路。路上积水很深,走在上面就像在小河里行走一样;他俩不时地踩到马车的车辙里,有好几次都踉踉跄跄地一屁股坐在了水里。除了他们之外,路上没有别的行人。由于他俩都穿着雨衣和长统靴,雨点拍打在身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所以两人都听不见对方的说话。于是,他俩干脆放弃了交谈,只顾弯着身子往前赶路。 一排排的房屋被抛到了身后,鬼贯他们来到了村子的尽头。收割干净的田地,看上去像是黑压压的一片。老板娘说步行到目的地要十五分钟,当他们在走了将近二十分钟之后,前方终于出现一条黄色的浑浊河流;滚动的河水中,不断传来像大型马达运转般的巨大声响。 他俩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在距铁桥五十公尺左右的下游处有一个断层,河水像一条宽阔的瀑布一样奔流而下,水流的声音也愈发响亮了。 回过头去一看,在短得离谱的、短腿猎狗一般的混凝土桥墩上,一座让人不禁联想起积木玩具的简陋铁桥,从这边一路延伸到了对岸。桥身用油漆漆成了红色,让喜欢吃甜食的鬼贯联想到了红色的羊羹;但在靠近这边河岸的地方,却有一大块很突兀的黑色污迹。 两人不约而同地的将目光投向了河流的中央。照片上夏井川的河水清澈见底,水流也平缓温和;千家卷起裤腿、握着钓竿、双腿岔开地站在河中央。现在,鬼贯他们正冒着暴风雨在河水中寻找千家当时所处的位置。一根树枝在丹那的鼻尖跟前摇曳着。千家当时大概就站在这一带,然后从更下游一点的地方,他太太拍下了这张照片。 在河水和雨水发出的巨大声响的干扰下,一声轻微的汽笛声传了过来,紧接着,一辆蒸汽火车头从左手边驶了过来,其后面牵引着一长串的货车车厢。列车慢吞吞地从波涛汹涌的夏井川河面上横穿而过,震得周围的大地都颤巍巍的。丹那和>鬼贯两人像小孩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河水里,目送着列车驶向对岸,直至完全消失在雨幕中。当列车完全看不见踪影之后,他俩也突然回到了现实中,猛地一下就感受到了从湿透的雨靴中传来的阵阵寒气。 “要是感冒了就划不来了。丹那,我们赶紧回去吧。” 明知道对方听不见,但鬼贯还是这样说了。他边说边用手拍了拍丹那的肩膀,又用下巴指了指车站的方向,然后就迈开步子往回走了。如此冰冷的河水,让他俩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虽说一无所获,但比起在水里乱走而被汹涌的河水吞没,还是早点回到岸上比较明智一点。 两人又再次来到了火车站,知道下一趟上行列车还要等将近五十分钟之后,他们都觉得一直这样坐在车站的候车室里等到发车也太无聊了。 “去吃碗面吧?” “好啊。去吃鸡蛋乌龙面怎样?肯定可以吃到很新鲜的土鸡蛋。” 当他们冒雨跑进店里的时候,老板娘淡棕黑色的面孔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们有东西忘记带走了吗?” “不是,我们是来吃面的。冷得受不了了,来两碗鸡蛋面,麻烦你快点。” 老板娘吩咐好厨房之后,就拿着一个有裂痕的茶壶走了过来,给鬼贯和丹那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这位先生,您是搞土木工程的吧?” “才不是呢。我看起来像吗?” 丹那苦笑着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打扮。自己浑身湿透了,又是穿着最破旧的衣服,也难怪对方会这样认为。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这样的,前几天,夏井川的铁桥上发生了一起事故,货物都给翻倒了,有听说要从水户那边派技师过来修理。所以,我就认为您是……” “水户吗?我们可是来自比水户更远一点的地方哦。” 丹那漫不经心地接过老板娘的话。这种场合下,鬼贯反而变得默不作声了。因为这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让他感到很郁闷。 “您就别卖关子了。冒着这么大的雨赶到夏井川来,不是来处理事故的技术人员还会是谁呢?” “有没有人受伤呢?” 丹那一边喝着带涩味的浓茶一边问道。因为这样闲聊的话,能让他多少忘掉些寒冷。 “受伤倒是没有人受伤。不过,一节满载的油罐车厢翻倒了,里面的油倒出来淋在桥下一个钓鱼的人身上,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呢。哦,对了,桥身上现在都还留有痕迹呢。” 似乎是站着讲话讲累了,老板娘边说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她卷曲的头发上黏着一粒谷壳。 “是啊。这么说起来,桥上确实留有这样的污迹,就在我们这一侧距离岸边较近的位置处。” “是的。那个男的昨天还来我这里发了一通牢骚呢。事情已经过去一周了,可河边上的油味却还没有散尽。油可是要比我们想象的顽固得多啊。” “老板娘,有人叫你了。” 丹那注意到了有人叫老板娘的声音。面条已经煮好了。老板娘掀开沾满油污的门帘走进去了之后,丹那转过头来想和主任说点什么,但他犹豫着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鬼贯正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筷子盒,他的目光显得很兴奋。他好像已经忘了丹那在他的旁边,直到老板娘把面条端上来才回过神来。 “丹那,我想我们没有白来广野,我心里好像有点眉目了。” 有眉目的话,就意味着找出千家的不在场证明的破绽了。 “现在还仅仅是猜测。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所以,也不能认为这种猜测是错的。” 鬼贯把放在桌子上的面碗端到自己跟前,趁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06

“再仔细回想一下千家的那张照片。那上面丝毫都没有拍到桥身上的污迹。你没有注意到这点吧?” 照片是有关这起案件的重要证据。丹那也将照片上的所有细节牢牢地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不过,正如鬼贯所说的一样,他还真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 “确实是没有拍到呢。不过,拍照的时候,不可能拍不到那个污迹啊。” “不可能拍不到的。今天这么大的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是啊。” “从你们刚才的聊天来看,那个污迹是一周之前沾上去的。另一方面,千家太太又是在大前天拍的那张照片。所以,是没有理由不拍到那个污迹的。” 鬼贯说的的确有理。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照片上又没有那个油污呢? “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一种可能性。难道不是吗?” 尽管鬼贯说得头头是道,可丹那还是一点也没听明白。 “边吃边说给你听吧。这其实挺简单的。现在回过头来看,千家故意在热爱拍照的朋友石原面前冲洗照片,让石原太太为他织一件有大写字母花纹的毛衣这些事情都是他早就谋划好了的。这些都是为了说明照片是在案发当天拍摄的绝好证据,计划得够周密的吧。他真是个聪明人啊。” “那么,那张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别急嘛,听我慢慢跟你说。桥身上明明有乌黑的油污,可照片上却看不到那个污迹。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不用说,桥也有两个端点,就跟这根筷子一样。不过,站在河流的下游往上看的话,沾有油污的那一端是桥的左端。右端是没有污迹的。” “对啊。” “所以,我才认为千家拿着钓竿钓鱼的位置不是在左岸,而是在靠近右岸的地方。照片背景上的桥墩和铁桥也是其右端部分,刚好和我们想象的完全相反。” “但是……” “千家在将胶片上的图像印到相纸上的时候,只需将一长串胶片中的某一部分轻轻地翻个面就可以了。所以,就算旁边有人看着,也是很难注意得到的。” “啊!” “虽说冲照片的人是他的朋友石原,但毕竟是二、三十张底片连在一起,就算其中某一张冲反了,估计他也看不出来。真是没有想到啊,千家居然还有这样的谋略。” 不过,在听了鬼贯的一番解释之后,丹那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他停下夹面条的手,将筷子放在碗上面。筷子在桌上做了几个翻滚,敲打出细微的响声。 将底片翻过来成像。哦,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的话,铁桥的右端就变成左端了。不过,如果这么做的话,那千家和夫自己不也翻了个面了吗?可是,照片上的千家看起来却没有半点的不自然啊。 “所以他要左手握钓竿右手提鱼篓啊。” “但是,毛衣上的KS字母也没有问题啊……” “照相时,将毛衣翻过来穿不就可以了吗?翻面后,字母KS的顺序也恰好对调了。你看,他既没有穿外套,也没有穿衬衣,就是因为这些东西的前面有扣子,要是将底片反过来冲印,胸前的接缝不就跑到左边去了吗?但穿毛衣就不存在这样的担心。不仅如此,在将毛衣翻过来之后,织在上面的大写字母花纹也照样能看出来。由此看来,这件毛衣可是为千家的犯罪计划充当了一次绝好的道具啊。” 解释到这个份上,丹那也总算明白了一大半。 “可是,千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看你在说什么傻话,那当然是为了伪造不在场证明了,还能为什么?。” “喔?” “既然照片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左右颠倒的。那么,‘初雁’号列车的行进方向也必然是反的。之前,我们一直以为那是开往青森方向的下行列车,可实际上却是开往上野站的上行列车。” “啊?” “别光知道‘啊’,看那个。” 鬼贯训斥道,他边说边用手指着贴在墙上的列车时刻表。那是一张十月一日刚修改过的新时刻表,纸张的颜色看起来也很新。 “上行列车‘初雁’号到达平市站的时候是十二点五十三分。那么,列车从距离平市十八公里的夏井川铁桥上驶过的时候就应该是十二点四十分左右。” “不过,我们已经查到那天的下行列车‘初雁’号经过夏井川铁桥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七分,好像比平时稍微晚一点。在这里制造出一个能让人将上行列车误认为是下行列车的错觉,就能产生四个小时的空白时间。” “原来如此。” “好,我们再回过头来整理一下。照片上千家站在河里钓鱼的时间应该是十二点四十分左右。之后,他就在广野站乘坐每站都停的慢车到了平市。你看,如果他在平市换乘了两点过七分的‘常盘二号’的话,就会在五点十八分达到上野站。这样的话,在六点钟作案就完全有可能了。”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鬼贯不再往下解释,丹那也能完全弄明白了。什么底片被烧了之类的,那完全就是在撒谎。好不容易制造出一个伪造的不在场证明,有哪个傻瓜会保存一张可能会揭穿这个伪证的底片呢?跟鬼贯一样,丹那也觉得这趟广野没白来,一路上淋雨受冻都是值得的。 “哪,你快吃吧。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鬼贯一边催促丹那快吃,同时他自己也呼呼地猛吃起来。雨越下越大,啪哒啪哒地敲打在白铁皮盖的屋顶上。 事件·其之八 古钱

01

三月二十六日的早晨。 在石神井住宅街的尽头延伸出来的那条草木丛生的小路上,一个送报纸的少年正急急忙忙地走着。他的腋窝下夹着沉甸甸的一迭早报,还有相当一部分没有送出去。在一个小时之内将这些报纸全部送出去,然后吃完早饭去附近的一所高中上学,这是他每天都要进行的必修课。 昨晚夜深的时候,太平洋沿岸一带降下的大雨终于停了,黑色的泥土吸收了充足的雨水之后显得又湿又滑。少年一面小心地注意着自己的脚下不要滑倒,一面小跑着爬上一个缓缓的斜坡。他必须要尽快地把报纸送完,然后好抽出时间来完成代数作业。 他边跑边在脑海里思考一道因子分解的代数题。不知为什么,数学老师好像跟他有仇似的,在班上就喜欢刁难他一个人。 所以,少年不得不把数学作业没做完的事情放在心上。 就在他一不留神的瞬间,脚下的长筒雨鞋滑了一下,上半身也紧跟着往侧面一倒,身体失去平衡的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倒下去的时候头着地,疼得他喘不过气,眼前也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觉得好像自己流鼻血了,就用手指在鼻子周围摸了摸。在知道鼻子没事之后,终于有了点力气,于是他慢慢地爬起来,看了一眼那迭被摔出去的早报。看见报纸被泥土弄得黑乎乎的,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很沮丧的表情。 将污损的报纸送到住户手上的时候,被冷眼瞪着的主妇毫不客气地训斥,这种情况在他服务的那个区域里太常见了。即便是不可抗力因素引起的污损,那些女人也绝不会多所宽贷的。这好像是那些主妇们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似的,她们总是在门口等着,一有机会就向送货上门的业务员发牢骚,或是打电话去商店里乱投诉。 他皱了皱眉头,正想要站起来;这时,他发现草丛中有一样可疑的东西。当他稍微爬起来一点的时候,清楚映在他视野中的,是个大半个身子都被枯草和细竹给覆盖住,一动也不动俯卧在那里的男人。 人是不会自己主动躺在这样的地方的。 少年站在路边,又弯着腰仔细看了看。那个男人身穿黑色大衣,被雨水打得湿透的裤子,紧紧的裹着从大衣下伸出的两条腿,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不光是那个男人,就连他身边的草和竹子也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少年并不怎么惊恐,他也没有觉得恶心也没有感到害怕。他的理想是考上医科大学,然后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所以,他在看到鲜血或尸体之类的东西之后,很少有恐怖害怕的感觉。 不过,比起眼前的这具尸体,主妇们吹毛求疵的挑剔却要让他害怕得多。他冷静地捡起地上的早报,又取下别在腰上的毛巾将衣服上的泥浆擦拭干净,然后才慢慢地继续爬坡。他打算走到两百公尺以外的国道旁边的派出所去。 当搜查一课的警官们从警视厅本厅赶到现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经调查发现,死者是被钝器击中了头部后当场死亡的。从现场的痕迹来看,可以推测出罪犯是在国道上将被害人杀害,然后再将尸体运到这里来的。罪犯只有一个人,应该是个相当有力气的壮年男子,至少不可能是老人和青少年。 通过从尸体身上发现的名片和月票等东西很快就确定了死者的身份。他是曲町二丁目二十八号爱古堂的老板岩崎兼弘,今年五十五岁。尸体将送往大冢的监察医院进行鉴识,同时刑警们也立即赶往了爱古堂。 爱古堂是家只有一间门面的小店。进门的左侧是橱窗,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刀剑的护手、放印章的印盒和佛像等小东西。正如从店名上就能推测出来的一样,这的确是家古董店。 在昏暗的店里,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待两位刑警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两个人不是顾客,于是赶紧站起身来。他虽然年龄不大,但脸上的皱纹却很多。再仔细一看,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在听刑警们介绍情况的时候,他苍白的脸色一瞬间泛红了起来。 “老板出门的时候身上带了一枚古钱币,在他的尸体上有没有发现这个呢?” 刑警摇了摇头。罪犯没有动过钱包,因为一万多圆的现金都还在死者身上。但是,任何一个衣袋里都没有发现古钱币之类的东西。 “这么说的话,肯定是那个家伙干的。” 他显得很激动,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嚷道。 “昨天傍晚,老板带着‘全字开珎’出去,就是为了去见那个男的。所以,肯定是他把老板杀了,然后抢走了那枚古钱币。” 两位刑警都对古董没有兴趣,在时间上也没有玩味古董的空闲。并且,他俩还认为收藏古玩之类的是老人们的乐趣,而自己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 “你说的那个‘全字开珎’是什么东西?” “是日本最早铸造的和铜开珎。毫无疑问,和铜的‘铜’字应该是金字旁,但在刻印模子的时候,却将其中的一枚误刻为了全字旁。在实际铸造的时候,共铸造出了二十二枚。后来发现这个错误之后,立即就对铸造出来的钱币进行了销毁。但不知什么缘故,其中的一枚还是进入了流通领域,最后不知去向。这个在古文献里面有明确的记载。我家老板出去的时候就带着这枚珍奇的古钱币。” 至于这枚古钱币是怎么到了爱古堂的保险柜中的,这位掌柜就一无所知了。因为在兼弘看来,掌柜的只要看好店面就行了。 “是铜币吧?” “是的。和铜开珎有铜币和银币两种,我们老板出门时带的是铜币。” “能值多少钱呢?” 练马署的刑警问道。他无论到了那里,都爱打听价钱。去警署署长家做客的时候,他居然问人家水晶吊灯的价格,回去后就被老婆训了个狗血淋头。 “那些喜好古玩的人将其炒到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格。我们老板定的价格是三百五十万圆。” 昨天傍晚,岩崎从保险柜里取出这枚钱币,并将其放进了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里,接着又将这个盒子放进了一个红色的皮包里,然后就带着皮包出门了。要是收到了钱的话,应该很快就会坐出租车回来的。所以,这位掌柜就一直坐在店里等到了深夜。 但是,过了凌晨一点,仍然不见老板归来的身影。当他放弃等待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快要破晓时分了。 “对方是你们的老顾客吗?” 掌柜脸色阴郁地摇了摇头。 “不是,是第一次跟我们做生意。不过,这笔生意从今年一月份就开始谈起了,他叫我们不要卖给别人,并在二月上旬的时候付了十万圆的订金。于是,我和老板都把他的话当真了。他还保证说会在五月底之前将剩下的三百四十万圆全部凑齐。我们老板也相信他一定会付清剩余的货款,所以就带着那枚古钱币去见他了。” 在对方看来,这是一笔用十万圆赚回三百四十万圆的好买卖。所以,花那区区十万块钱,他一点也不觉得心疼。疏忽大意的只是爱古堂的老板。 “你认识那个男的吗?” “很遗憾……,” 他轻轻地摇了摇他那干瘪的脑袋。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我们老板向来都是他一个人和客户单独谈生意的。不过,那个人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我有见过一眼。大概四十多岁,长得很结实。现在一想,他当时好像就有意避开我,不让我看见他的脸。” 不过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转过脸来看了这个掌柜一眼。 掌柜说这一瞬间的印象让他记得特别清楚。 “他长得什么样子?”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个人的脸看起来就像闪闪发光的水壶一样,五官长得很怪,简直是怪得有些出奇。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掌柜这样回答道。他好像又想到了惨死的老板,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口中也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

02

一说到松江市的朝日町,就是指车站对面那条大街上那些土产店所在的那一片地方。 在朝日町的尽头,一家叫做云来居的古董店门口,当店老板正在一个榉树做成的长方形火盆研磨着东西的时候,有个人朝店里走来,他的影子投射到了挂在门上的布袋和尚上面。 老板转过头去一看,一个满脸胡渣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他的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样子已经站了老半天了。 “什么事?” 老板的口气中带有责问的语气。对方是不是顾客,他只要瞄一眼就能看出来。 青年男子没有回答老板的问话。他好像对店里面那些五花八门的古董没有兴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个地方看。他额头很窄,眼神很锐利,看上去就是一副粗鄙下流的模样。 “我问你有什么屁事?” 老板有些粗暴地又问了一遍。这一次,青年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看着老板,他将右手从口袋中伸出来,然后慢慢地摊开手掌。只见他那脏兮兮的掌心里放着一枚潮湿了的铜绿色古钱币。 “这个,你要不要?” “嗯,让我看看吧。” 老板冷淡地回答道。他顺手将抹布放在长方形的火盆上,然后接过了古钱币。他边看边想,要是凑齐了一整套的话还值点钱,但你只拿来这一枚六文钱的,根本就没人要。 但是,就在老板有些不耐烦地将钱币翻了个面的同时,他的表情突然为之一变。这不是在古董报上见过的“全字开珎”吗? 在经营这 5bb6." >家古董店期间,他经常遇到有人来店里兜售赃物的情况。所以,他遇到这种情况时的态度也变得很自然了,自然得就像吃早饭的时候喝茶一样。 “嗯,是个好东西。” 老板热情地说道,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个东西能卖个好价钱哟,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我叔父的,他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是这样啊。恰好也有人拜托我说,遇到稀罕的古钱币就告诉他一下,他想买这类玩意儿。” 他说得抑扬顿挫,就像真有这回事一样。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夸张,语气也有些不自然。但对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要是我在你们之间传话的话,你肯定会认为我赚了你一笔,我可不想让你误会。这样吧,你们两个直接接触一下怎么样?” “也行。” 年轻男人那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大叔,那就拜托你了。事成之后再好好感谢你。” “感谢就不用了。方便的话,请告诉我你家住在那里。” “荣町。” 用懒散的态度说着,男子用下巴指了指宍道湖方向。荣町是袖师浦附近的一个小镇,那里的多数人家都以捕鱼为生。 这么说来,刚才那小子很有可能是个被打渔的爷爷惯坏了的废物。 “总之,先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反正他就在这附近上班,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老板拿起电话,准备给警察通风报信。 “请帮我叫一下宫本先生。” 他将刑警的名字告诉了接电话的巡警。 “我这里是朝日町的云来居古董店,每次都承蒙您的关照。上次的香炉您还满意吗。啊?卖你太贵了?没有,哪有这回事。” 老板废话连篇地说了一大通。宫本刑警很快就明白了老板的意图,从他随声附和地语气中就能听出来。 “老板,报告您一个好消息,你要的珍稀古币已经有货了。不,不是那样的。现在,刚巧有位顾客拿了一枚古币到店里来,是著名的‘和铜开珎’,真的是全字旁的哟。对,就是您所说的在今年春天引起了很大轰动的珍品。好,我在店里等您,您快过来吧。” 他放下电话之后,再一次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向青年男子表示感谢。 “那位老板马上就来。顺便问一下,您叔父身体还好吧?” “已经死了。所以,这个宝贝才到了我手上。” “对不起啊。来,坐在椅子上慢慢等。本来应该倒杯茶给你喝的,可不巧我家的老婆子出去了。” 老板怕年轻人改变主意,费尽心思地想要稳住他。所以,就别别扭扭地说了一些并不得体的客套话。他是个非常顽固的老头,并不擅长说这些吹捧和恭维的话。与此相比,他更喜欢训斥别人。 “那你叔父他得的什么病啊?” “胃溃疡。他酗酒成性,把身体给搞坏了。” 青年男子回答得很流利,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如果这也是在编谎话的话,那他撒谎的技术也高明到家了。 “酗酒可不行啊。他活了多少岁啊?” “六十不到。我叔母叹息说希望他能活到满花甲的。” 在刑警到来之前,青年男子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家的情况全都说了出来,连自己是个光棍都说了。 “嗯,有户人家跟我们家经常来往,他家里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儿,那可是个大美人哟。并且,人还很贤慧,现在这个年代贤慧的姑娘可不多见啊……哎呀,老板,总算是把您给等来了。” 云来居的老板就像遇到了救星似的,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轻松了。这时,他已经把挖空心思想到的话题都问完了。 “我这已经是很快了。” 这是一位年轻刑警,要是穿上硬领的白衬衣的话,看起来很像银行职员。 “这位就是想要出售和铜开珎的先生,这位就是刚才跟您提到的那位老板……” “可不可以让我先看一下呢?” 刑警直接对青年男子说。然后他将古币拿过来,放在掌心上假装鉴赏了一番。转瞬间,刑警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严厉。 “你怎么会有这个?这是从东京一家古董店盗来的赃物。是不是你干的?” “……” 青年男子吓呆了,盯着刑警半天说不出话来。 “把古董店老板骗出来杀掉的人就是你吧!” 刑警用冰冷而愤怒的目光将对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番。眼前这个穷酸的男人,怎么看也不像能够支付十万圆定金的人。 “没有,我没有干杀人的事!” “那,你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 “喂,快说!” “在丰桥饭场的时候偷来的。我和父母吵架之后被赶了出来,肚子饿得受不了。于是我就钻进一户没人的屋子里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吃的。因为屋子里没人,所以我在吃完饭之后就将摆在那里的二十多枚古钱币偷走了。” “是在丰桥偷的?” “不是丰桥。是在丰桥铁路的终点站,一个叫田原村的地方。哦,对了,是从一户姓芦田的人家家里偷来的。警察先生,我真的没有杀人,请你要相信我。” 青年男子苦苦地央求刑警,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这一切,旁边的云来居老板都看在了眼里。

03

“全字开珎”曾藏在爱知县渥美郡田原町一户姓芦田的人家里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东京。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让即将被解散的练马署搜查本部笼罩着的阴郁气氛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东京方面立即联系了当地警署进行调查。对方报告说,这个名叫芦田省三的乡土史学家是否有收集古钱币不得而知,但他家的确是住在本町街上。 于是,搜查本部就派了主任和一位刑警去调查他。主任都亲自出马了,说明搜查本部对这一线索抱有很大的希望。 鬼贯和丹那在丰桥铁路的终点站下车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下车的旅客四散离去之后,灰色的公路上就只剩下秋日夕阳下建筑物投下的微弱影子,周围几乎看不到人影。 “真是个寂静的小镇啊!” 丹那不禁感慨道。对于他这样来自到处都是人群和车流的东京人来说,这里寂静得不可思议,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稍微走了一段之后,就来到了国道上。这是一条从丰桥经过田原町,一直通到伊良湖畔的道路。 “你知道‘伊良湖畔行,抬头喜见鹰’这首俳句吗?” 鬼贯问道。这时,一辆公交车从后面开了过来,他俩站在路边让车先过去。 “不知道,我对俳句不是很拿手。” “是芭蕉的俳句啊。两百年前,他赶去安慰一个在伊良湖畔闭门不出的弟子时,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的。” 他俩沿着国道继续往前走,鬼贯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慨。即使是铺上了柏油,这条充满着乡间情趣的道路,和芭蕉的时代相比,其景物大概也不曾有太大改变吧。 本町街就在国道的对面,是条与国道平行的小商店街。街上有间狭小整齐的书店,店门口摆放着少量的几本杂志;为了确认车轮内胎到底是哪里漏气,自行车店的老板正将其往放水桶里放;桶装瓦斯店的老爷子将花生一粒一粒地摆在席子上,然后再一粒一粒地吃掉。 这条街让人觉得很悠闲。对于来自东京的丹那来说,能像这样吃花生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商店街走到尽头之后,左右两侧的房屋一变而成了带有大门和围墙,一看就知道是武家风格的宅邸。 “大概就在这里吧。” “要找个人问问看吗?” “我看是不用了。” 经过邮局门口之后,就看到一栋房子的门口挂着保险代理店的招牌,其隔壁是一家墙面刷有白色颜料的宠物医院,与其隔一条马路的正对面就是他们要找的芦田家。 那是一处依然留有武家风格的、庭院幽深的住宅。走进古色古香的冠木门以后,是一段坡度缓和的石板路,这条路一直通到有格子门的玄关处。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接过名片之后就将鬼贯他们请到了玄关旁边的一个小客厅里。她说她丈夫在附近的一个朋友家里下棋,请鬼贯他们稍等一会。 丹那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火猛地吸了几口。他既没有感到很兴奋,也没有变得神经质。他看着地板上浅盘里的菊花开玩笑说: “跟这个比起来,我老婆的插花真是呆头呆脑的很难看。” “听说您二位是专程从东京赶来的,请问找我有何贵干呢?” 等了将近十分钟之后,芦田省三就回来了。他手上拿着鬼贯的名片,上身穿着一件夹克,下身穿着马裤。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身高虽然不是很高,但体格非常健壮,简直就像业余相扑选手一样。 他长着一副圆脸,高额骨、肿眼皮、低鼻梁和两片极厚的嘴唇。丹那心底里暗自觉得,他那副尊容与其说像蒙古人种,还不如说更像南岛原住民的长相。 “昨天,我们在松江发现了‘全字开珎’。” 鬼贯不快不慢地说道。 “找到了啊?那就好,那就好。是今年夏天被偷走的。衣服被偷了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把我收集的那些古钱币也偷走了就让我心痛了好一阵子。那些钱币每个都是稀世珍品。那段时间,把我心痛得都神经衰弱了。” “问题是……” 鬼贯依然是慢吞吞的语调。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说话的语调。 “那枚‘全字开珎’是从东京一家古董店抢来的赃物。并且,罪犯是将店里的老板杀害之后抢夺过来的。这在古玩爱好者之间恐怕是无人不知的大新闻吧。” “是的,我也知道这件事。” 芦田舔了舔嘴唇后回答道。 “您这么说的话,我确实无话可说。按理说,我应该将自己持有这枚古币的事情告诉警方,并协助警方进行调查才对。你也知道,古币爱好者对珍稀古币的痴迷往往是不理智、不顾常理的;当然,我也舍不得将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宝物又拱手交出去,所以,就一直瞒着没有告诉警方。关于这一点,我向您诚挚地致上歉意。” 现在再道歉也于事无补了。 “认错就免了吧。我们想了解一下,你是从哪里弄到那枚‘全字开珎’的?” “是个不认识的人卖给我的。那是个矮胖男人,看起来有些穷困潦倒。我作为一个爱好古币的收藏家,在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所以,对方可能是在机关杂志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看到过我的名字才来找我的吧。他问我愿不愿意用五十万圆买下这枚硬币;我当时就想,这会不会是偷来的赃物呢?一个像他那种穷困潦倒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会拥有‘全字开珎’这样有价值的古币。另一方面,他开出五十万圆的便宜价格,这说明他是个根本就不懂古币的外行。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疑惑。我心想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肯定会遗憾终身的。所以,我就决定买下了。当时,我跟他讲了讲价,是以三十万圆的价格买到手的。” “哦,是这样啊。” 鬼贯点着头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记事本。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不知道,那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不过,我先声明一下,我当时并不知道东京的古董店老板被杀的事情,因为我们这边的报纸上没有登这个新闻。由于是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到的珍品,所以我就特别对它垂爱有加。我是在看了五月号的机关杂志之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我也大吃了一惊。不过,还是基于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原因,在家里失窃报案的时候,为了继续掩盖这件事,我也只简单地描述了失窃物品为古币。” 芦田嘴上叼着一支烟,喀嚓喀嚓地点了好几次打火机,可都没有点燃。在一旁的丹那擦了根火柴帮他点上。 “谢谢。” “情况我们大致清楚了。不过,还有一个可能会令您感到不愉快的问题。” “没关系,您随便问吧。” “请问三月二十五日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三月二十五日?” 芦田将嘴上的烟取下来拿在手上,脸上露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茫然表情。 “就是古董店老板被人杀害的那一天。” 他似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问题所意味着的含义,脸色也突然一下就变了。他沉默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将烟灰抖落在陶瓷烟灰缸里。 不过,过了几秒钟之后,他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 “我不记得了。不过,请稍微等一下。” 他起身离开了一下,很快地又拿着日记本回到了鬼贯和丹那的面前。 “已经查到了。” 他将日记本放在桌子上摊开,一边看一边说。 “您也许也知道吧。渡边华山是田原藩的人,最近发现了他的画作,我受人委托在鉴定那些画。所以,我一天到晚都杂事缠身,很难得有空闲,好不容易清闲一下,画的主人又来催促了。那天就是这样,一整天都在忙鉴定的事情,到了晚上,我在丰桥的一个初中同学也是个古币发烧友,于是就请他过来喝了几杯。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他本人。” “我们会去问的。” 鬼贯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芦田耷拉下他的肿眼皮,圆乎乎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阴郁的神色。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他还能不能记清楚日期,毕竟这也是半年多以前的事情了。要是还能记得的话,那可真算得上是奇迹,因为他跟我不一样,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不过,好在二十五日那天是这条街上所有商店的定期休息日。所以,你跟他说休息日那天,也许他还能想起来。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线索了。” 鬼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这样问的话,就算他记不清了,也不能黑白颠倒地编瞎话99lib?。 “你那位同学住在哪里呢?” “静冈县。他叫广尾二郎助,是鹫津一所高中里的事务员。” 广尾住在荣町九号;他俩将住址记下后就起身离开了芦田家。就算再麻烦,也得马上赶去鹫津找广尾确认一下事情的真假。 他俩走到街上之后,随机走到几家店里去问了一下休息日是哪天,每家店的回答都说是二十五日。 距下一趟列车的发车时间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利用这点时间,他们又到处逛了逛。走到住宅街的尽头之后,就来到一所小学的校园里。校门口写着的“黉”字,代表这里过去曾是一所藩校,也让整个城镇更增添了几分古老的感觉。现在正赶上下午放学的时候,道路上挤满了放学回家的小学生。 与东京的小学生不同,这里的学生虽然也穿着及膝的长裤,但一眼看去就可以清楚的分辨出,他们都是在田野间奔跑长大的乡下孩子。 “刚才芦田说的那些话,您是怎么认为的?” “这个嘛……” 鬼贯没有立即下结论。广尾到底还记不记得日期这一点,让他心里感到很不安。 “我刚才想起了爱古堂那个掌柜说的话,就仔细看了看芦田的长相,确实就像画在风铃上的人物一样长着一张怪脸。还说什么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卖给他的,我看八成都是骗人的鬼话。” “并且,他本人也跟掌柜形容的‘矮胖结实’形象很接近。说到乡土史学家,人们的头脑里常会浮现出一个脸色不好、营养不良的瘦弱形象。但芦田看起来却是个相当有力气的人。” 走到学校旁边的时候,隐藏在校舍背后的田原城突然出现在两人的面前。那是座两层楼的小城堡,看起来像个只要一进攻就会立即陷落的绣花枕头,一点威严感都没有。 他俩穿过马路,来到了护城河岸边。护城河里没有水,干枯的荷叶在秋风中无声的摇曳着。抬起头来向上仰望,抹有灰浆的城堡外墙在朦胧的天空下显得非常清晰和鲜亮。 “啊,那里有家叫做‘一心太助’的鱼店。” “就是那个多血质的家伙吗?” 丹那一副认识一心太助本人的口吻。 “他就是这里的人。” “是吗。我好像听说他是枥木县的。” “盐原多助才是枥木县的。” 丹那苦笑了一下;在评书故事里,太助是个很强势的男人,不过他就曾充满遗憾地说过,尾张方言的口音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利落。

04

他俩在丰桥站坐上了每站都停的上行列车。到鹫津站只需短短的十五分钟时间,不过,下车的时候已是秋阳西沉之时了;月台上亮起了电灯,不时吹拂着冷冷?99lib.的秋风。 鹫津的车站像是新装修不久的样子,墙面、地板和天花板都粉刷得很漂亮,购票窗口和剪票口等处的设计也很现代时尚。在见过破旧的三河田原车站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这里跟田原差不多,也是一个小镇。所以,要找到广尾二郎助的家也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就算是挨家挨户地问,也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 丹那显得很有信心。 他俩沿着站前大街走了一会之后,路灯熄灭了,四周一片朦胧,只剩污水从水渠中缓缓地流过的声音。他俩继续往前走,过了一座叫横须贺桥的小桥,然后在桥头左拐,就来到了一条霓虹灯闪烁的热闹街道。依据车站里的地图介绍,这里应该就是那条繁华的商店街,也就是广尾家所在的荣町。 丹那走进路边一家卖酒的小铺子里去问了路。 “老板说这前面有一家卖种子的,从那儿拐过去就是了。” 从店里走出来的丹那,一边向鬼贯报告着,一边斜着眼睛盯着旁边货架上的酒瓶。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家买种子的店。店里面没有人,只见屋子的中央摆放着一个被隔成了几格的木箱,每个小箱里都摆放着浅褐色的适合秋季栽种的球根。 广尾二郎助的家没有街门,也没有围墙,玄关就直接对着门前的这条小马路。虽说刚吃过晚饭,但他还是在门框处放了两块坐垫,热情地招待两位刑警吃章鱼。广尾长得很胖,做事也显得不慌不忙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性格温和的好人。 “请尽量详细地告诉我们您去拜访芦田先生时的情况好吗?” 鬼贯喝了一口茶后便开口问道。广尾将手塞进棉袍的袖筒里,仰起他那肥胖的脖子望着天花板。鬼贯先前说了一句“有个案件可能对芦田先生有些不利”的开场白,看样子他是不折不扣地完全相信了。 “具体的日期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能确定那是三月份的春假期间。老早以前,他就邀请我过去玩。后来他又说‘反正学校放假,你就来一趟嘛’。他这么一说,我就有些想去了。其实,我每天都很空,主要是看他哪天方便。所以,是他告诉我他哪天方便后我才去的。” “您是坐几点钟的火车过去的?” “到站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刚过,因为他说他白天要忙鉴定的工作。我说我晚上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走夜路会害怕,所以他就到车站来接我。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心里就暗自高兴,心想这下总不用担心迷路了。” 与鹫津不同,田原是个阴森森的小镇。晚上在路上走,就像是在海底走路一样恐怖。 “由于我们俩从初中开始就酷爱收藏古币,所以见面的时候就让对方把新弄到手的古币拿出来一起分享,或是对自己的藏品进行自我吹嘘,就这样一直聊到了深夜。那天晚上我住在芦田家里,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坐公交车回去。” “好,您说的情况我们已经清楚了。” 鬼贯点着头回答说。 “您是哪一天去田原的?能不能想起来具体的日子?” “哎呀……” “您翻看一下日记怎么样?” “我从小就比较懒散,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哦,等一下。” 广尾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咧开嘴得意地微笑着。 “我想起来了。虽然记不清具体的日期,但我去的那天恰好是田原镇上的休息日。对了,芦田还打了电话来说他准备好了下酒菜,但忘了买我喜欢喝的威士忌,叫我自己买了带过去。于是,我就带了一瓶过去。” 田原镇的固定休息日确实是每个月的二十五日。另外,广尾去田原的时候是春假期间,这说明当时恰好是三月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三月二十五日晚上九点钟还在三河田原的芦田就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在东京杀害古董店的老板岩崎兼弘了。 问题的关键是广尾去田原的那天是否真的就是固定休息日二十五日。会不会是由于芦田在电话中暗示过,他就天真地相信当天真的是休息日而酒铺会关门的呢? “是因为芦田先生在电话中那么说过,你就认为当天是休息日了吗?”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当天是休息日的情况你亲眼见过吗?” “见过啊。每家店都关着门,门上还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今日休息’的字样。我记得芦田当时还发牢骚说‘街上所有的店都关着门,很不方便,但也没办法’。” 广尾由于太胖,所以腿很快就麻了。他将并拢的双腿伸展开,又用手悄悄地揉了揉小腿。 这时,鬼贯他们俩也借机站起身来。该问的好像都已经问完了。当时,他俩抱着满腔的希望从东京赶来这里。现在才过了半天多时间,想起来却像是发生在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一样遥远。

05

两人又坐上了从鹫津开往东京的上行列车,估计要深夜十二点过才能到达东京了。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后,就打开在站上买的晚报埋头看了起来。列车已经停靠过几个站了,每停一个站都有旅客上下车,但他俩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显得毫无兴趣,同一则新闻都翻来覆去地看好几次了,还不打算把报纸收起来。不管是鬼贯,或是丹那,两个人谁都不想开口说话。不是因为心情不高兴,而是因为实在太累了。工作进展得不顺利,就愈发感到疲倦,甚至于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报纸在眼前摊开着,鬼贯却没有看,他在思考着一件与报纸上的内容毫不相干的事情。广尾二郎助不像是在作伪证。这从他的态度、说话的语气等方面都能看出来。这样的话,不管是乐意不乐意,都得承认芦田省三的不在场证明成立。这当真是事实吗?可那天晚上,他确实是在和广尾喝酒聊天啊。 只要这个情况是事实,芦田就不可能是犯人,再说广尾的证言里也没有任何疑问。鬼贯的一双眼睛盯在报纸上,心里却在继续琢磨着案子。假设芦田省三的不在场证明是伪证的话,情况又会怎样呢?依据多年的破案经验来看,既然这世界上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不在场伪证,那么就肯定在某个地方存在着漏洞。 大致一看,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但反复琢磨几遍之后,就能发现其中好像有扎人的倒刺一样的东西。现在,鬼贯正在头脑中搜索这根小小的倒刺。 反复推敲芦田的主张和广尾的证言,鬼贯发现了其中有些不自然的地方。虽说不知道两人之间具体是怎么商量的,但晚上九点钟请广尾喝酒的事情就总让人觉得有点不正常。从鹫津到田原不用一个小时,说明广尾从自己家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是八点过了。一般说来,这个时间不管是请人吃饭还是去别人家拜访都太晚了点。 芦田省三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叫广尾去喝酒呢?既然他说白天在帮别人鉴定华山的画作,这也是个很正当的理由,那改天再请广尾过来不就行了吗?所以,鬼贯觉得芦田肯定有非要在那个时候邀请广尾来喝酒的原因。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换个角度来考虑,会不会是广尾九点钟之前去会让他觉得有些不方便呢?要是弄清楚了这个答案,事情就简单了,但是思考这个答案,却让鬼贯绞尽了脑列车在将要驶进蒲原站的时候,前方已经歇业的商店街进入了鬼贯的视野:这时,他忽然联想到了田原的商店街,也终于找出了关键的提示。这里是国铁干线沿线的小镇,而三河田原却位于私营铁路线的终点站附近,所以那里的商店街应该关门时间更早吧。 广尾下车的时候是晚上九点过。那时,恐怕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招牌上的霓虹灯也熄掉了,店里的老板们也早早地到后面的房间里去看电视了吧。于是,芦田就将事先准备好的“今日休息”的木牌子挂在已经关了门的商店屋檐下,然后再去车站接广尾。广尾看见这些木牌子之后,肯定会轻易地认为当天就是休息日。其实,芦田并不需要给所有的店铺都挂上这样的牌子,只要挂上两三家就足够了。然后再通过一些语言刺激,就足以让广尾对此留下深刻的印象了。挂牌子的事情就算是让路人看见了,或是让店里的老板发现了,也仅仅是被简单地看成恶作剧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把这些小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芦田料想到自己将来某一天可能会遭到警方怀疑,所以就精心设计了这个不在场证明。并且,他很确信警方不会那么快就怀疑到他头上。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那名青年男子不将古币拿到云来居去兜售,也许他就能轻易逃过警方的搜查了吧。他叫广尾喝酒的那一天不是二十五日。二十五日那天他在东京,杀害了古董店的老板并抢走了对方的古币。所以,他是在另外一天邀请广尾的,并做了手脚让广尾觉得那天是二十五日。 他告诉广尾说卖酒的商店今天休息,要他自己买瓶威士忌过来,这只不过是让广尾加深印象的辅助手段而已。既然和广尾是初中时代的朋友,那么芦田肯定很了解他的性格,也很清楚他是个不写日记的人。所以,他就利用广尾的这些特点设计了一个不在场的伪证明。 鬼贯确信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但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些推理是成立的呢?现在,他还没有找到相关的线索。 列车已经驶过好几个站了,不过丹那依然在专心看报,一点也没有抬起头来的意思。那会是什么线索呢?怎样才能证明这一推理呢?鬼贯将头靠在座椅上,两眼望着车顶。但是,绞尽脑汁之后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难道芦田虚假的不在场证明就攻不破了吗?鬼贯闭上眼睛,心里想到了不幸惨死的古董店老板。那是一位小学一毕业就进古董店当了学徒,后来就把古董当伴侣度过了一辈子,连婚都没有结过的男人。 到最后,却在石神井那个凄凉的地方遭人暗算,还悲惨地丢掉了性命。真是个可怜的人啊。他的这一生中,又都有过些什么样的快乐呢? 一想到他那倒卧在黑色泥土上,被雨水淋湿了的尸体,鬼贯‘啪’地一下,霍然跳了起来。那个被遗忘了的细节终于想起来了。 二十五日那天,以九州岛为首的地区天气开始恶化,到了晚上,太平洋沿岸各地都下起了大雨。 当然,田原镇也不例外。可是,广尾二郎助却摇晃着肥胖的双腿,说当天晚上有月亮,不用担心迷路。 想到这里,鬼贯似乎听到了芦田省三的伪证被彻底击破时发出的尖锐碎裂声。 “丹那,喂……” 鬼贯拍打着伙伴的膝盖。 事件·其之九 逆风

01

那个男人来到诊所的时候是中午的午休时间。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我的牙科诊所从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是绝对不营业的午休时间。所以,这个时候跑来看病的人不是急诊病人,就是偶然路过此地的外地人。 当时,我正在给瓜叶菊的盆栽浇水。由于今天早上忙着向税务署申报营业所得,所以原本是每天早上做的事情就推到了中午。要是忘了浇水,这种菊科的花朵可是会很快枯萎掉的。 听到铃声后打开门一看,一个五十岁左右,有些发福的男人正捂着左边的脸颊站在门口。他戴着一副无框的方形近视眼镜,身穿花俏的方格大衣,衣襟处露出了水珠图案的围巾。 他的鼻子下面留着短而整齐的胡须,看起来有几分刻意装模作样的感觉,事实上也是如此。只是他捂着脸颊的那只手上的手套指尖处已经破损得很厉害了,看样子是有意弄坏的。这个人怕是有咬指头的习惯吧。 “可能是牙龈发炎了吧,突然一下疼得不得了。医生,您赶紧帮我处理一下吧。” 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在病人面前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这时,我压制住心里厌烦的情绪,脸上充满了只有医术精湛的牙医才会有的自信微笑,然后把他领到了候诊室。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除了对病人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之外,就很少有笑的时候了。 “请在这张卡片上写上你的住址和姓名——” “医生,你帮我写一下吧。” 他依然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捂着脸颊,咆哮着对我吼道。我心想,这可真是个任性的男人啊,心中就不免有些火冒三丈。大概他是个身处高位朝部下吼惯了的人吧,要不然就是手刚一离开脸颊的时候,剧烈的冷痛又猛地袭来了吧。 “好的,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握着笔,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患者。他长得浓眉大眼,要不是因为疼痛而皱着眉头的话,真算得上是个相当帅气的美男子。 “荻山佑一。” 我惊讶得一下子打翻了墨水瓶。因为这是个令我想忘也忘不掉的名字。 “那个佑字怎么写?” 听了他的回答之后,我确信眼前的这个病人就是著名的话剧导演。著名这个形容词用在他身上,不是在形容他的才华,而是形容他见了女人就垂涎三尺的好色本性。 我的独生女夏子也曾梦想成为一名话剧演员,并因此去了表演研修班学习,后来被他的甜言蜜语迷惑后对他以身相许。可是,仅两个月之后就被他抛弃,可怜的夏子就从阳台上跳楼自杀了。 “您就是话剧导演荻山先生吗……” 我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装着很平静地问道。 荻山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显然,他为我这样一个简陋诊所的牙医都知道他的大名而感到很骄傲。不过,他很快又皱起眉头,开始痛苦地呻吟了。 “我给你注射一支特效药吧。很快就可以止痛。” 我把他带到诊疗室,让他坐在治疗椅上,又给他胸前挂上了一块小围裙,然后我就上了二楼。在我房间的衣橱里,放着一把小型手枪。 我不是多血质的意大利人,也不是报复心强的科西嘉人和乔治亚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女儿的死,但也没想过要做出跟在荻山的后面,趁其不注意的时候干掉他为女儿报仇这种热血冲头的事。不过,对方自己送上门来就不一样了,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溜走。我穿好手术服,并在衣服里藏好史密斯·威森手枪,回到了诊疗室。战争让我失去了妻子,眼前的这个男人又让我失去了女儿。我当时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打算一死了之,于是就死乞白赖地央求在牙医医专时认识的一个住在香港的中国朋友,请他让给了我这把手枪。怯懦的我最终还是没有叩响扳机的勇气,后来就一直把手枪放在衣柜里没动过。 “是哪颗牙疼?把嘴巴张大点……” 荻山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按我的要求张大了嘴巴,果然不假,右边下侧的第二颗臼齿被虫蛀了,牙龈肿得很厉害。 “很快就不痛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经常就诊的牙医吧。” 我按照常规的处置方法给他注射了一毫升的麻醉药之后,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以前就知道这个诊所吗?” “是从这路过时看到了招牌。” “那这么说,不是别人推荐你来的了?” 然后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说,因为我经常怀疑招牌到底会有多大效果,所以每次都要问病人这个问题。我必须要事先确认清楚荻山来我这里是纯属偶然,他在我这里接受过治疗的事除了我跟他本人以外没有第三者知道。

02

药物会在大约两分钟之后见效。看见荻山的剧痛有所缓减之后,我又一次让他张大嘴巴,并迅速地掏出史密斯·威森手枪塞进他的嘴里。我手上的动作有些慌乱,枪口好像顶到了柔软的咽喉部。 “你,你要干什么!” 他可能是打算这么嚷嚷吧。可惜那并没有形成一句清晰的话语,最后只是变成了一声既不像愤怒也不像哀鸣的嚎叫。 “喂,荻山。你在看到石田这个招牌时有没有想到点什么?你没注意到这和被你玩弄后从阳台上跳下来的表演研修班的学生石田夏子是同一个姓吗?”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才激动过度,连声音都变尖了。荻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向后仰着的身子不停地哆嗦,上下两侧的牙齿咬得手枪外壳咯咯地响。 他又叫喊了些什么。应该是“救命啊”或“饶了我吧”之类的吧。 “叫也没用,我不会改变主意的。这个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既没有助手也没有女佣。你叫得再大声也没用。然后,你的小命还有不到一分钟时间。十二点四十分左右,有趟上行列车从院子的对面驶过。我会在列车呼啸而过的时候开枪。” 我说这一切的时候,一直冷酷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我平时看电视看到残忍的场面都会背过脸去,可这时却显得出奇的冷静。 不过,我好像失算了,枪掏得稍微早了一点。我将左手搭在椅背上,右手握着枪,身子压在对方身上,这时腰突然痛了起来。右手手腕感到很乏力,搬动扳机的手指也麻木了。突然冒出来的汗水从额头上往下淌,虽说眉毛稍微给阻挡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就冲过眉毛流到了眼睛里。荻山胖呼呼的苍白脸颊也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斜着眼睛.99lib.看了一眼时钟。指针马上就要指向十二点四十五分了。是钟表走得太快了呢?还是电车发生了什么事故而晚点了呢?在电车到来之前,我就不得不保持现在的姿势。不行,一点钟一过就会有病人来,我杀人的一幕就有可能被人看到。 远远传来了令我期待已久的汽笛声,我感觉自己像是得救了一般如释重负。于是,一分钟之后,我就在列车的轰鸣声中叩响了扳机。鲜血就像决堤之水一样喷涌而出,滴答滴答地滴进我慌乱中递过去的脓盆里,在差一点就要溢出来的时候终于止住了。 我将脓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荻山。这个卑劣的舞台导演,打着一条红色的高级领带,就像是故意要在我面前显摆一样伸出了好长一截;然后,他突然无力地往后一倒,紧接着就咽了气。他那胖呼呼的圆脸显得很平静,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恐的表情。 时钟的指针马上就要指向十二点五十五分了,我赶紧趁还没有病人来的时候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匆匆忙忙地拉下窗帘之后才开始认真思考尸体如何处理的问题。我不能让他一直坐在治疗椅上。在明天早上到来之前,不要说尸体,就是溅在地板上的血迹也必须要处理干净。 我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抽了将近两包和平牌香烟之后才好不容易将情绪稳定下来,最后总算是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是万无一失的万全之策。把荻山的尸体运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再把手枪放在他的手上,这样看起来不就像是自杀而死的了吗?将枪口塞进嘴里再叩响扳机的自杀方法与其他射击方法——比方说瞄准心脏的方法——不同,保证不会失手。所以,这种方法在欧美的自杀者中间占有相当高的比例,也绝不是不自然的自杀方法。 那么,既然荻山是自杀而死的,手枪上就必须要有他的指纹,并且是只能有他的指纹。但选择用手枪自杀的人在叩响扳机之前,一股都会双手握着手枪仔细检查看有没有问再严肃认真地盯着这个在一瞬间就会结束自己生命的小武器端详一会。这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尸体变硬了之后再弄就麻烦了,于是我决定马上动手往手枪上印指纹。首先,用手绢擦干净手枪外壳上我留下的指纹,再擦干净弹壳等我曾接触过的地方,然后取下死人的手套并将他的手指与手枪接触。最后再让他的右手手掌完全握住手枪,并使其食指与扳机处接触。总之,已经在手枪上印上了足够多的指纹。 只有一点让我拿不定主意。就是荻山在开枪的时候是把一双手的手套都取下来呢?还是只取下右手的呢?在这个问题上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不过,后来我想现在又不是寒冬腊月,没必要纠缠这个细节。于是就决定让他两只手都光着。 最近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记忆力退化了好多。不过,幸好还记得荻山去年秋天参加了艺术节的演出,报纸上还为此发表过评论文章。总之,那是篇措词极为严厉的批评性文章,估计是某个批评家之类的人写的吧。 我从仓库里找出旧报纸,把那篇评论文章剪下来放在死者的衣袋里。心想人们肯定会由此推测,荻山是不是还对此事耿耿于怀才自杀的呢?我毫不犹豫地就将这个想法付诸了行动。 忙完这事之后又检查..了他的随身物品。如果在荻山的衣袋里发现有附近车站发售的车票之类的东西的话,警方很快就会推测出他是在这一带被杀害的。所以,为了不招来这些麻烦,就必须要对他的随身物品进行检查。 荻山的随身物品中有个钱包,里面有张一万圆的纸币和一些零钱;白色和蓝色的手帕三条和一本日记本,本子上的记录到一月二十三日为止,之后就全是空白的。除此之外,还有个鳄鱼皮鞋的鞋拔子和象牙印章等一大堆奢侈东西。我从日记本上那些空白的页数就能看出,这个舞台导演是个没有克制精神又没恒心的家伙。

03

把他扔在什么地方呢?阴森森的墓地公园的长椅上……。什么时候去扔呢?天黑以后……用什么搬运呢?我的Prince汽车…… 我洗干净了地板上的血迹,又给汽车加好了油,忙好这一切准备工作时已经将近四点了。我坐下来休息了一会,顺便打开了收音机。那时,电台正实况转播一个在某剧场的舞台上进行的本地彩券的摇奖活动。这种既不让人兴奋又没有吸引力的节目,似乎具有让我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的效果。这时,我才想起自己还空着肚子,于是我就拿出现成的面包就着鲔鱼油凑合了一顿,午饭和晚饭都给解决了。 我决定八点整开始行动。把僵硬得像雕塑一样的尸体扛出去放在车子上是个有点费力的体力劳动,但总算顺利地搬上去了。我开着车上了甲州大道,驶入了由M特快电气铁路公司经营的M墓地。因为这里的工人们正为提高待遇的事情跟公司较劲,所以看守墓地的工人们大概在三个星期以前就罢工回家了。现在不要说是晚上,就是大白天也难得见着个人影。 这是一大片远离人烟的墓地,在黑夜中显得一片死寂,只听见夜风拂过杉树林时树梢沙沙作响的声音。我将车开到靠近墓园北边的地方,然后才停下来。 这一带正在将新购买的农田改造成墓地。不过,这项过程也因罢工而中途搁浅了。外围一带是较好的墓园,我记得给妻子和女儿选墓地时曾看到那边有几张白色的长椅;那个冬日,太阳十分温暖,但却没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只有阳光照射在空荡荡的椅背上而已。对于一个才华遭到否定的舞台导演来说,选择这里作为自己自杀的舞台一点也不奇怪。 我走下车来寻找合适的长椅,每看见一条,都要轻手轻脚地打开手电筒仔细察看一番。如果某个无心的扫墓者把鸡蛋壳之类的东西扔在椅子上的话,这位舞台导演肯定是会选择别的椅子坐的。所以,椅子上不能有一丁点让他觉得不舒服的东西。 不过,我看到的尽是些刻满了人名、写着“某某爱某某”的爱情伞、数字、以及单纯的几何图形等东西的椅子,既没有鸡蛋壳也没有嚼过的口香糖。 我回到车里,把尸体扛过来并让它坐在椅子上。在治疗椅上断气的荻山就像是一开始就坐在这个椅子上似的,摆着一个很自然的姿势。我将他左右两只手的手套放在尸体的旁边,又将手枪扔在尸体的脚边上。最后把荻山的血液滴在椅子上和地面上,这些血液是当时从脓盆里取出来放进瓶子里的,为防止凝固而一直搅拌着。 我真正感到害怕是在转过身子往车上走的时候。我总觉得荻山会从椅子上站起来猛地一下扑在我背上,一这样想,心里就忍不住有一种要高声尖叫着逃跑的冲动。我当时肯定脸都吓白了,是一副快要哭出来了的丑态吧。 我再次经甲州大道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过了。我决定第二天早上再把车放回车库,所以下车后就直接进屋了。我喝了两三杯威士忌酒,然后就躺在床上不停的想着。对于今晚这件我从未干过的工作,我却觉得十分有自信;既没有把打火机忘在现场的失误,也没有愚蠢地留下自己的指纹,可说是天衣无缝了。到了明天的话,尸体会被某个人发现,然后会被当成自杀事件简单地处理掉。手枪的来路不明这一点上会有点问题,但一个想死的人总会有办法弄到手的,因为现实生活中我就曾经拥有过。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可能喝了几杯威士忌酒也是原因之一吧。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完美犯罪的踏实感和为女儿报仇之后的成就感吧。但即便是这样,我的自信还是在一天之后就从根本上动摇了,并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在搜查课的警官一一指出来之前,我丝毫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作案时出现了什么失误。

04

警方传讯我的时候是在第二天晚上。我心想他们不可能知道杀害荻山的凶手是我,于是就问来传话的巡警他们找我有什么事。对方告诉我说偷我家衣服的小偷抓到了,所以趟。听他这么一说之后,我才想起来去年九月份的时候家里确实遭了贼,我还为此去报了案。不过犯人一直没被抓到,而我自己也早把这事给忘了。 我被带到了警署的一个小房间里。那里坐着一个很稳重的中年警官,他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和我打招呼。从肩章上看,他的头衔应该是警部。 “您来了。在辛苦一天了之后再来打扰您实在是很过意不去。实际上呢,我们说抓到小偷了是个借口,要不那么说的话,就不能瞒过警察局周围那些记者的眼睛。要是您作为杀害荻山佑一的嫌疑人被警察传讯过来的事情让外界知道了,而您万一又是清白的的话,那不是给您添麻烦了嘛?我们是基于这个考虑才故意找这个借口的。” 宽下巴的警官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礼,以表示他对撒谎这件事情的歉意。 “荻山佑一?” “我们调查发现,您的女儿就是因为那个男人而自杀身亡的。” “但,但是,那个男人是开枪自杀的啊……” “晚报上是这么说的。但是,据家属和医生反应的情况来看,荻山得了脑软化症,右手行动不方便。右手既然没有一点力气,那也就不可能握着枪再叩响扳机了。” 我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也许您没看出来,他那病是一月二十四日发作的。所以,自那以后他口袋里的记事本上就没有记过任何东西。” “……” “你有没有发现,他左手手套的指尖处已经破损了呢?那是因为他取手套的时候要用牙咬着扯下来,瘫痪的右手已经取不下来左手的手套了。” 哦,我明白了。难怪那个家伙不肯在病历上签字呢。这些细节我都注意到了,可我只看到了表面现象,一点也没注意到其背后还隐藏着另外一层含义。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是我杀的对不对?可是,警部先生,报纸上说他的死亡时间是昨天下午一点左右,而那个时候我却在自己的诊所里。有证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尽量冷静地驳斥对方。 我杀害荻山之后,就?去往入口处的大门上挂“暂停营业”的牌子。当时酒馆里的店员正好从门外经过,我就跟他打了个招呼。虽然这是偶发事件,却能很好地证明我当时不在现场。 “不,这并不能构成不在场证明。因为尸体是后来运到那里去的。” “你撒谎!” “这是事实。昨天下午四点左右,有个失业的年轻人去那一带闲逛,还在那条凳子上坐过。那位年轻人说当时没见到有什么自杀身亡的尸体。” “你胡说。这都是你乱编的。” 我的声音沙哑了。 “你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跟你说。那具尸体恰好坐在年轻人写的那串数字上面。也就是说,尸体是在那位年轻人走了之后才放过去的。” “胡说八道。这只是你毫无根据的猜想。就算是那里的确写有数字,经笔迹鉴定也证明确实是那个年轻人写的,但也有可能是前几天写的,也有可能是半年前写上去的啊。” “不,不。” 警部轻轻地摆了摆手。他的态度、语气和相貌仍然保持着沉稳与温和。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笔迹鉴定。比起到底是谁写的这个问题,那九位数字本身才是关键。” “九位数字……?” “是的。那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彩券中奖号码。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那是昨天下午四点左右摇的奖,收音机里还有实况转播。顺便说一下,那串数字是那位年轻人边听收音机边记下的特等奖和一等奖的号码。” 形势好像对我不利了。这串会让某个人一夜暴富的数字却要将我送上绞刑台。这时,我的脑海突然掠过一句以前在中学里学过的英文谚语,“It's an ill wind that blows nobody good!(离港船的顺风是回港船的逆风)”。 “您这下明白了吧。既然尸体坐在那串数字上面,那就只能认为是在青年离开之后,某个人把它载到那里放着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 “这些情况弄清楚之后,就很容易想到犯人是牙医或是耳鼻喉科的医生。因为能让被害人放心地闭着眼睛又张着嘴巴,这只会是发生在牙医或耳鼻喉科医生的治疗椅上的事情。” “……” “于是,我就下令查找昨天下午突然挂出‘暂停营业’牌子的诊所。由于枪声没有传出去,我曾想过是不是诊所的墙壁很厚而又位于大楼里的缘故,但这种环境下一般都有保安把守,要把尸体运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推测是发生在个人经营的、面临车辆川流不息的繁华大街的医院里。看来,我的推理也不全对啊。” 但是,我已经听不进去听警部在说些什么了。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死去的夏子的身影。桌上台灯的灯光照射到污迹斑斑的墙壁上,我彷佛从墙上看到了夏子幸福而又忧伤的微笑。我想我是真的看到了。 事件·其之十 黑暗之穴

01

手里拿着岩谷修三的名片,花井清秀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满足的笑意。 “他说是想求先生写一篇随笔。” 著名经济杂志的记者登门造访,让花井不由得心花怒放——看来一流的杂志社也开始向我邀稿了呀!不过,欣喜之余,他又有些心虚,自己真能写出符合人家要求的好文章吗? “我们要怎么做呢?” 穿深蓝色上衣的女职员礼貌而郑重地问道。这身职业装也是花井倡导并请著名的画家设计的,东京都内的十二家分店的女职员都穿它。女性穿上它可以平添一分娇美,因此,男职员们也喜欢她们这身打扮。 花井满意地看了一眼蓝色制服映衬下的女职员,爽快地说: “请他进来!” 人形町分店是所有分店中最狭小的一间。女职员退出去后关上的门很快又被打开,客人被她领了进来。四目交会时,花井敏感地察觉到进门的男子的眼神有些落魄,不觉有些吃惊。再仔细一打量,发现来者身上的衣服也特别古旧,局部地方的布料甚至快被磨穿了。 “哦,你请坐。我时间不多……” “没关系,打扰您五分钟就够。” 和身上的衣着截然不同,男子说话的语气相当明快。他一坐下来,就直接从茶几上取了一根客用香烟。早听说报社记者往往都是耀武扬威、毫不客气的家伙,不想杂志社记者也是同样货色。花井一边感叹,一边递上打火机。不过,他自己并没有抽。 “房间真不错啊!” 岩谷环顾室内,连声赞叹道。接着,他表情夸张的赞叹又延伸开去,称赞墙上的油画,称赞花瓶,称赞金盏花鲜艳、亮丽的橙色……直到最后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他的溢美之词才算告一段落。 花井不喜欢金盏花。明明是花草,却偏偏长出蔬菜一般的叶子,让人感觉很别扭。只要看到艳丽、大朵的鲜花,花井就会想起性格不合的发妻脸上的浓妆,接着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扭过脸去。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方迟迟未提随笔,花井有些焦急起来。 “哦……对、对、对。首先,我必须先向您道歉,我并非什么杂志社记者。之所以用此下策,主要是担心吃您的闭门羹啊!” 莫非这男子已经习惯了撒谎,说是道歉,脸上的表情却只有得意,完全是忝不知耻的态度。此时此刻,花井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无奈到无语。他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除了长脸、小眼,毫无其他特征的面孔。 “你的做法让我很不愉快。我很忙,请你马上离开!” “别着急嘛!不出我所料,您果然是个急性子。” “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呀?” “私家侦探。” 男子用手指轻轻地将胸前口袋中掏出的名片弹了出来。男子对这个无礼的动作做得很熟练。 “北极星征信社,寺冈久夫……我是否应该相信这就是你的真名呢?” “您不相信,我也不强求。不过,我是征信社的职员,这却是事实。您只要听完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就会马上明白我是货真价实的私家侦探。若那时您还怀疑,还可以直接打电话过去问一问。” 说话间,这个自称是寺冈久夫的男子又取了一支“和平”烟,夹在他那两片虽然薄,却鲜红光亮的嘴唇中间。 “一个多月前,尊夫人,也就是花井夫人找到了我。我开始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到了约定的地方,她才告诉我,她怀疑丈夫有外遇,想拜托我采集确凿的证据。呵呵,这年头这种事好像蛮多的。” 花井严肃的脸一瞬间泛起红潮,颈项则变得通红。好个自作聪明的黄脸婆。 然而,不到一分钟,花井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就连放在桌上的手背也变得苍白了起来。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花井是入赘的女婿。在家里,一切都是老婆和江说了算。长期以来,妻子都依仗娘家的权势,对他喝来斥去。花井之所以在外面花心,无非是想逃避妻子严厉的责骂,获得短暂的轻松。可是,如果被和江知道了实情,花井注定会像丧家之犬一样被扫地出门。 “你,你是说你掌握了证据?” 寺冈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面露冷笑。他十分镇静地打开先前夹在腋下的黑色皮包,取出一个不到明信片大小的褐色小盒子。花井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却非常明白它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想到这里,他眼里禁不住射出愤怒的光。寺冈一边猛眨着眼睛斜视着烟头的红光,一边用熟练的动作揭开盒盖。里面并排着两个精致的塑料转盘。 “这是什么?” 寺冈依然闭口不答。他按下按钮,转盘开始慢慢旋转起来。盒子里发出微弱的噪音。 “是录音机?” “终于明白了。德国货。用金属线,而非磁带。录音机发明的初期,其实也用过金属线,不过,因其容易卷曲而饱受恶评。可是,我这台不同。不光不会卷曲,而且本身非常细,旋转极慢,因此,可以连续录音五个小时呢!” “唔……” “它还有一个特色是麦克风。” 说着,寺冈得意地伸出左手。 “外形设计为手表的样子。当然,其他也有钢笔外形的。现在播放的录音是将麦克风固定在折迭式连杆先端,而后伸入到地板下采集到的。” 突然,小盒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或许是语声很低的缘故,听不清说些什么,可是,花井还是觉得那语调似曾相识,只是一时又无法确定。 花井专注地盯着慢慢旋转的转盘,完全忘记了自己面前还坐着个人。男声这时突然停了,接着传出的是先前那种“咻咻咻”的噪音。 “……,不要,拜托你,请别这样……” 盒子里突然传出的女声差一点惊得花井从椅子上跳起来。那声音的主人分明是他最亲爱的女人。另外,那也是他大约一周前亲耳听到的声音。 寺冈突然伸手关掉了录音机,同时眼珠朝上注视着分店长的面部表情。小眼睛露出一丝坏笑。 “您很吃惊吧?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听不出来,可听到别人的声音,反应却很快。特别是刚才这种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声音。” “你……” “这是十二月三日八时许的录音。地点是中野的围町。若再说具体些,就是您养小老婆的地方。您的二房叫村濑绢子,二十七岁。在目黑的小料理店工作。这天早上,您出门的借口是参加分店长会议。我说得没错吧?” “你!” 花井的声音变得异常尖利,连他自己也听得出来。 “你……是想来勒索我?” “别这样激动。安静,我们应该平心静气地继续我们的谈话。毕竟,这是在谈买卖。” 男子用鉴赏陶器一般的眼光,喜滋滋地看着花井额头上渗出的密密匝匝的小汗珠。 “勒索,请不要用这么难听的字眼。老实说,我掌握的您花心的证据并非只有这些录音。还有三十多张彩色照片。有颜色的照片看起来更具有视觉冲击力嘛!” “明白了。你是说如果我花钱买这些证据,你就可以帮我向内人隐瞒实情?” “完全正确。不愧是分店长,悟性真好!” 说完,寺冈眯起本来就很小的眼睛,朗声笑了。 “快说!你想要多少?” “不用那么大声我也能听见。我倒是无所谓,但若是分店长您拈花惹草的事情被部下知道了,那可不太好哟!” “废话少说,想要多少?” “不要板着脸催我嘛!那么,分店长您看,我俩这么多成交,如何?” 寺冈将桌上的笔记本拉到自己面前,轻轻松松地写了个七位数。 “三百万!这……这太过份了!” “不会吧!您在两家银行有存款,我连具体金额都已经查清楚了。其余的部分,只需卖掉大矶家中客厅里那幅画不就能轻松搞定吗?”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若那样做,岂不马上被老婆发现。能否再——” “您这是要讲价吗?” 寺冈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表情。 “花井先生,您是入赘的女婿吧!据我所知,您能担任这里的分店长,以及将来可能担当公司要职,这些都跟和江夫人的父亲,也就是您的岳丈道藏先生有很大关系。您和夫人处于冷战状态。距离离婚破裂也只有一步之遥。和江夫人任性而傲慢,自恃出身优越,处处耀武扬威,虽然这样讲有些失礼,但说句实话,我都不大敢娶这样的老婆。因此,我其实是非常理解你在外面找女人的心情。不过,您想过没有,若是刚才这些证据被尊夫人知道了,您会面临怎样的境况呢?我想,您不仅会被赶出大矶那幢豪宅,连现在的分店长职位也保不住了吧!您也是人到中年,估计也没哪家公司愿意请您做到分店长这样高的职位。另一方面,以您的才智、学历和经验,您也不愿意降低身价来做普通的工作。结果,您就只会落得个流落街头的下场。到那时,您围町的那位小妾必将过河拆桥离您而去。那种女人除了钱,谁也不认。” “你给我住嘴!” “既然您要我住嘴,那我就不讲了。不过,我还是奉劝您仔细想清楚,到底是想沦为乞丐,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维持让人羡慕的身分和生活。基于这些考虑,三百万绝对不是什么大数目。” 私家侦探说得一点没错。如果跟和江离婚,他将马上失去眼下拥有的一切,正因为深知这一点,他才费尽心机偷偷在围町养了女人,慰藉自己难得满足的心灵。然而,三百万圆,这实在太多了。 花井宽阔的额头上渗出的粘汗反射着黯淡的光。当寺冈终于缄口不语时,墙角暖气机喷出蒸气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昨天就嘱咐工友要注意,结果到今天还没请来修理工。噪声让花井的心情愈加急躁,他心底真的涌起一股冲动,想立即冲进工友室,厉声斥责员工散漫的工作态度。 “花井先生,我也很忙。能否请您马上给个明确的答复。” “……有什么办法呢?我给。不过,一次付清不现实。我想分三次乃至六次分期支付给你。你看怎么样?” “六次太多。就三次吧!” 寺冈满意地将录音机放进皮包,声音十分柔和。

02

对于那位私家侦探,花井一分钱也不打算付给他。即使他花了大价钱换来了录音和那些冲洗出来的彩色照片的底片,谁又能保证寺冈没有保留复制品呢?要想真正摆脱寺冈的恐吓,他必须想出能够根本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和江的父亲对花井的工作能力评价很高,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花井行事非常果断。工作中一旦出现问题,他会首先彻底地进行调查,然后作出明快的决策。决策一旦做出,他就会坚定地向着目标迈进,绝不迟疑。不过,对于眼前这件事,他不光需要发扬这种作风,还得慎重再慎重。 从征信社获得“清白”的信息反馈之后,和江的态度似乎一下子软化了许多,在这个大好条件下,花井得以心无旁骛地制定自己的杀人计划。首先,他要查明寺冈久夫的基本情况。得知其住在东京都下的保谷市之后,他立即前往进行实地考察。接着,他便展开了对寺冈久夫的深入了解,其缜密的程度几乎是巨细靡遗。寺冈住的是单家独院,房屋周围是木槿树篱,现在依然单身,差不多过着独身生活;寺冈没有电话,没有推销员造访,平时都在公司附近的大众食堂里吃饭…… 年过三十却没有娶妻成家,这情形多少有些不自然。不过,跟踪了寺冈三天后,花井发现他有同性恋倾向,曾经在六本木照明极度昏暗的同性恋酒吧里喝酒。 就在一星期的约定期限就要到期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的晚上,花井约寺冈八点钟在东京站前的八重洲出口处的中华料理店见面。杀人计划已经在花井的再三深思熟虑下达到了十二分的完善与周详。花井的自信,在他推门走进料理店的悠然步履中完全投射出来。 燕京饭店曾经以特意从香港请来名厨掌勺而名噪一时。不过,据专家批评,那位名厨护照到期后,随即便被其他厨师取代,因此饭店做出来的菜肴味道变了不少。有时候,这里甚至也会聘用很差劲的厨子。每当顾客抱怨店里菜肴很难吃时,总是坐在收银台后面的秃头老板就会耸耸肩膀笑着用中文说,“没法子!” 感觉身体需要油腻食物时,花井就会来这家饭店。他的味觉神经并不灵敏,所以,来这里与其说是来吃厨师的味道,倒不如说更看重这里位于东京站正对面的地理便利性。包养了绢子之后,他也多次带绢子来这里吃火锅。 推开唐草图案青铜镶边的沉重门扉,收银台后面秃头老爹油光发亮的大脸便露出殷勤的笑。因为是周末的晚上,几乎每张餐桌都坐了人。 寺冈背靠一根朱漆柱子面朝店门坐着,大概是看到花井来了,连忙站起来摇手示意。他咧嘴笑着,露出黄色的牙齿,热情得就像等来了翘盼已久的挚友。花井向他微微点头,转头举起手指朝侍者作了个手势,然后疾步走到餐桌前。寺冈的面前放着一杯乌龙茶。好像还没点东西吃。花井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都来老酒。另外,要一份醋拌海蜇。” 海蜇一进入胃里很快就会被分解,不留痕迹。花井的用意正在于此。 随即,花井看了一眼寺冈道:“来得真早!”此刻距离两人约定的八点尚差十分钟。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想早一点拿到我的那些东西。” “哦,这事……” 花井慢吞吞地掏出钱包,不紧不慢地展开一张支票。 “怎么?不是说好了用现金吗?” “不用那么生气。上午突然来了位客人,我实在没有时间去银行取现金。请先看看支票上的金额吧,如你期望,是一百万圆。” 寺冈瞪圆一对小眼睛,气得咬牙切齿。花井瞥见塞在桌下的旅行包,知道这家伙一定做着提上满口袋现金回家的美梦,正一个人偷偷地乐不可支呢。然而,寺冈哪里知道,花井连一分钱也不打算给他。就是这张支票也是要等到星期一才可以兑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花井精心安排好的。 “你若不按约定办事,我这边就为难了。” “太过分了吧!我已经解释了,我也是遇到特殊情况了嘛。” “不会是空头支票吧?” 寺冈就着天花板上的灯光仔细端详着。 “傻瓜,这样就违反约定了对吧!我怕你胜过惧怕瘟疫,以你为敌甚至欺骗你,我有那么笨吗?” “呵,你可真会说话。” 平息怒气的寺冈眼中终于有了笑意。尽管面前的是张支票,但一想到巨款即将滚滚而来,谁会不开心呢? “分店长说得很有道理,与其龇牙咧嘴恶语相向,远不如大家笑嘻嘻做生意来得愉快!” “对。我刚开始也是非常生气的。觉得你非常可恨。可是,后来仔细一琢磨才明白,你这是在救我呀!真该谢谢你。你要是把实情一五一十报告给内人,那会是怎样的后果呀。我一想到就觉得全身发冷呢!” 花井尽量平静地说道。他知道,眼前的情形下,过于夸张的演技反而会削弱效果。 “怎么样?我回家的电车要等到九点多,可否一起再坐一会儿?” “行!” “如果确实有事,我也不强留……” “不,我没事。” “那我们喝两杯吧!” 寺冈不胜酒力,这点花井已经调查清楚了。花井一边喝着老酒,一边漫无边际闲扯起来。 私家侦探被花井的口才深深吸引,听得兴致盎然,一杯接一杯往把酒送进口中。两人从吃野猪肉能温暖身体,一直聊到日后约好一起到什么地方吃顿野猪肉火锅。 到了八点半左右,花井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放下筷子,挽起了衣袖。 “哎呀,光顾着说话而已;来,吃点东西吧!” “我不太懂中国菜。” 瞥了瞥全是汉字的菜单,寺冈满脸困惑。 “中国菜名这玩意儿,只要记住几个基本的汉字就没问题了。像‘炒’,就是指用大火烹制,而‘丝’则是指食材被切成了细条状。对了……” 花井扬了扬头,用眼神叫来了站在对面墙角的服务生。 “今晚想吃点清淡的东西,你觉得烧卖怎么样?” “我什么都好。就听你的吧!哪怕现在就开始学习中国话,今晚也是来不及了。” “烧卖和米饭,两位都是。” 花井吩咐站在身旁的服务生道。服务生梳着二战刚结束时流行的摄政头,头发上涂了厚厚的发蜡。前额上分布着数条深深的皱纹,其间长着青春痘。 “九点之前我必须走,请帮忙催一下,别耽误了。” 说着,花井伸出手指将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千圆钞票塞进了服务生的掌心里。

03

花井在凌晨四点钟醒来。不是因为旅馆的寝具睡不习惯,而是因为接下来就将返回东京谋杀寺岗了;想起这事,花井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根本无法睡熟。 起身点燃煤气炉,花井重新坐回床上,慢悠悠地抽起烟来。 虽然位于热海,但在这家建在山边的温泉旅馆到了半夜就会停止热水供应。本想一起床就去淋个浴平静心情,却见浴室门扉上贴了告示:八点以后恢复热水供应。 等到五点半,花井托辞去锦浦看日出而离开旅馆,随即走下山坡前往车站。 他计划搭乘五点四十二分的“第二生驹”回东京。 在车上遇到熟人可不妙,不过,因为是星期天的长途列车而非湘南电车,似乎不用有这方面的担心。尽管如此,为了谨慎起见,花井还是选了一节最拥挤的车厢。 六点五十八分,列车到达大船。花井在这里买了四盒烧卖便当,抓紧时间冲上了正要启动的列车。倚靠在车厢连结段的角落里,任身体随车厢的摇晃而摇晃,他闭上眼睛,将犯罪计划再次检讨了一次,以确保万无一失。这样做倒是帮他轻松消磨掉了车上这段难熬的时间。 到东京比预计时间稍晚,已经八点多了。花井直接乘地铁到池袋,接着,坐西武电车直达保谷。他也想过叫出租车,可又担心被人记住面孔,因此,为保险起见,他最终选择了电车。 电车越接近保谷,花井的内心就越难以平静,说不清是期待还是不安,到最后连一动不动地坐着都逐渐变成一种痛苦。这种痛楚,感觉起来和烂醉时翻腾的呕吐感十分相似。他时而竖着耳朵,聆听两个大学生悄声交流考试作弊的方法,时而看看车厢内印刷的雪山广告,竭力让自己平静。 花井做了充分的事前准备,作案细节也经过缜密检讨,所以,走出保谷车站以后的他已经成竹在胸,毫不迟疑。星期日清晨,行人不如平时般拥挤,这一点也在花井的计算之中。他竖起外套的衣领,埋着头疾步向前走。 低着头走路,让花井看到一些平时很少进入眼帘的小东西。首先,地上有不少生锈的旧铁钉。当他看到一路上有将近十个钉在皮鞋底上的小铁片时,不由得感慨:看来修鞋店的生意绝不会冷清下去。 路旁有个洞穴,是为更换地下水管新挖的。红色的警示灯被人踏碎了,大概是醉汉摔伤或者掉进洞里的缘故吧,洞旁还残留着几许血滴的痕迹。就像见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一样,花井猛地抬起眼,避开了它。眼神突然和行人相遇令他很紧张,于是,他又匆忙低下了头。 从小时候起,他就很怕见血。 记得中学时,一次自然课做实验解剖青蛙,他被吓得面无血色,还从实验室的楼梯上滚落下去,惹来同学们好一阵嘲笑。从这个意义上讲,花井是一个胆小的杀手。今天的杀人,他也早盘算好,要使用不见血的方法。 花井很清楚,独身的寺冈有个习惯,星期天上午一定会酣睡到十一点左右。站在玄关叫了四声,寺冈才终于从睡梦中醒来,睡意朦胧地应声开了门。 “怎么?” 寺冈满脸意外。睡衣外套了一件不知是人造丝还是其他什么材质的短褂,瑟缩的肩膀显出他很冷。 “抱歉抱歉!我突然发现昨晚那张支票盖错了印章。因为是两家银行的户头,登记印章不一样,所以我弄错了。急忙赶过来,就是想重新给你开一张。” “是吗?那请进屋来吧!不过,如此粗心大意很叫人失望呢!” “正因为这样,我才大清早地从大矶的家里赶过来呀。犯不着发那么大火!” “我没有发火啊!” “老婆看我的眼神有些疑神疑鬼。不过,估计是你做的好事,她现在好像比较信任我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花井迅速地扫视着屋内的情况,同时不留痕迹地说话讨好寺冈。只有两间房,却收拾得非常整洁。不同于绝大多数单身男子,寺冈的鞋柜上甚至还放着一盆早开的水仙。 “没来得及吃早餐,我买了些东西。怎么样?一起吃一些吧!” 穿过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花井将新开的支票递给寺冈,然后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便当。花井觉得自己必须做得足够随意,这样才可以避免引起寺冈的戒心,以至于担心被自己投.99lib.毒。事前,花井一直觉的这是难度最大的环节,但实际情况却比他想象中容易。将支票放进衣橱后,寺冈眨了眨那双小眼睛。 “呃?又是烧卖?” “啊,我喜欢吃这玩意儿。” 这些烧卖便当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玄机,私家侦探当然无从知晓。他自顾自地,将水壶放在了煤气炉上。 花井一边吃着便当,一边说些无聊的话。什么这边的便当更好吃,不过燕京饭店的也还凑和得过去等等。他还说,虽然昨晚吃得饱,而且是接连两顿吃烧卖,多少会有些腻,但想到又过了整整一个晚上,估计一份便当不太够,所以,就各买了两份。 分店长爽朗的言谈虽说不上完全,至少是部分缓解了寺冈的怒气。 “昨晚听了你的话,我真的有些想吃野猪肉了。什么时候找家山里的温泉,泡着温泉吃吃野猪肉火锅,一定别有一番情趣吧!” “反正你有钱了,想去就去呀!” 花井无心说漏了一句风凉话。他紧张地看了看寺冈的脸。也许是沉浸在野猪肉料理的遐想之中,寺冈好像并未听见。 “临近的县有这样的温泉吗?” “有哇!神奈川的矿泉旅馆就有。伊豆的山里也有,而且伊豆的还是真正的温泉呢!” “温泉自然比人工热水好得多。在伊豆的什么地方呢?” 寺冈从书柜的抽屉里取出折迭的地图,放在桌上摊开。 “叫绢子开车去如何?” “不用了,多带一个人反而烦人。” “神奈川县的矿泉旅馆在这里。过厚木再往前。有些不太方便,如果会开车,自己驾车更好。” 花井看了看表。快到十一点半了。吃过便当已快两小时。眼看就到了最后决断的时刻。 “若是自己驾车,还是去伊豆更好。到底要暖和些。” 在花井的巧妙引导下,寺冈终于拿起红色铅笔在地图上标注起自己的旅行线路来。 “我会驾驶,租辆车去吧!” 与其穿越真鹤半岛,不如走走冬季的箱根新道,出十国岭极目远眺,景色非常迷人。花井用极富感染力的语言勾勒着寺冈的美食之梦。 “是啊。如果不下雪,箱根新道也很不错呢!我连一次也没——” 寺冈的话突然中断了。他扭动身体,想要挣脱花井从背后拼命死掐其脖子的双手。听到寺冈从喉中发出像猪一样的呻吟,花井用了更大的力气继续猛掐。大约过了两分多钟,花井才尝试着慢慢松开双手。 寺冈淤血的脸无力地耷拉下来,随即“砰”的一声伏倒在地图上。仔细一看,花井见到了自己最厌恶的红色鲜血一个劲地从寺冈鼻孔中流出。他立即别过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觉得自己的眼睛变得像玻璃球般僵硬: 此地不宜久留。他戴着手套取出寺冈放在衣橱里的支票,放入自己的钱包。接着,他又收起烧卖的包装盒、卫生筷等一切物品,装进自己带来的包里。 如果被当局查出自己在这里吃过东西,那就功亏一篑了。因此,善后工作必须小心又小心。花井洗净了自己嘴巴接触过的饭碗,彻底擦去了指纹之后,又将之放入碗柜的最里面。进屋后自己一直强忍着没吸烟,所以,不用担心这方面出纰漏。 寺冈胃里的烧卖已经是食用后两个小时的状况了。从表面上看,他就是昨晚九点在燕京饭店吃饭,接着在两小时后的十一点被人杀死。这样一来,案发时住在热海旅馆的花井则可以完全被排除在犯罪嫌疑人之外。 为此,寺冈的室内必须布置成武藏野冬季深夜里应有的情形。此时此刻,日光从房间的南窗射入,屋子里很暖和,几乎不需要开暖气。然而,若是在夜里,房间里必定非常寒冷。考虑到这一点,花井将电炉拖到了桌腿旁,还把插头插入了插座。接着,他又打开桌上的台灯。最后,还不忘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 应该没问题了吧!花井退后一步交叉双臂思量起来。对了,寺冈喜欢吸烟,没有烟灰缸太不自然。于是,他将装着憩牌香烟烟头的烟灰缸从榻榻米上移到桌上。接着,还把火柴与烟盒也放在了桌面上。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无论怎么想自己都不会遭遇预想不到的危险了。想到这里,花井果断地退到玄关,穿上了皮鞋。玄关的门只要拉上就可以自动死锁。 等一等,电炉如果任其开着,很可能会引起火灾。若寺冈的尸体被大火烧掉,那自己煞费苦心炮制的烧卖妙计就将变成一场徒劳。看来,还是关掉电炉更安全些。 花井返回房间想要切掉电源,然而,拔插头的一瞬间他还是迟疑了。寒冷的夜里,寺冈竟然不开电炉,这很容易令人生疑。电炉是开了,不过,罪犯被电炉绊倒后,电线被踢断,于是,电炉灭了……如果制造这样的假现场,再精明的警探都不会觉察到异常。 花井干净利落地拔掉了插头,把电炉翻了个底朝天。接着,他再次环顾室内,还不忘轻蔑地瞥一眼尸体,等确认完全没有纰漏之后,这才离开死者的家。他很想让自己冷静,然而,也许是发自内心的兴奋根本无法抑制,脸颊滚烫滚烫的,迎着冬风感觉很舒服。

04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下午三时许,寺冈的尸体被人发现。 二十三日周一之后,寺冈就一直无故缺勤,因此,一个正在对云雀丘住宅区的年结婚调查的征信社同事顺路到保谷的寺冈家看了看。寺冈家四周环绕着木槿树篱,他还记得一年半前来这里时的情景。那一夜,寺冈喝了少许酒便烂醉如泥,是他送寺冈回家的。尽管是晚上,红白的木槿花却美艳得惊人。同事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边走进大门。 站在玄关前叫门,无人应声。于是,他绕到了屋后。路上的霜已经化掉,不过绕过转角进入屋后阴凉处他才发现,这边的霜还冻得很硬。 无意中朝窗户里看了一眼。因为是白天,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很容易忽略——房间里的灯好像亮着。同事觉得有些异常;所以,他随即搬了放在后门口的苹果箱,重叠起来,然后踩到上面,越过窗帘顶部的挂环朝屋里张望。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缝隙可以利用。 六迭榻榻米大的日式房间。墙壁的衣架上挂着同事以前看寺冈穿过的灰色外套,门框上的横木上装饰着梵高或其他什么人的复制画。 同事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被光源吸引过去。原来那是右手边墙侧桌子上的一盏普普通通的台灯。灯光照着一团东西——左手从桌边垂下,上半身伏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同事叫住一个恰巧经过的豆腐商贩,商贩登上箱子向屋子里一看,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四十多岁的男子在融雪的路上摔了一跤,顾不得拍一拍沾满半身的泥,登上自行车便冲向车站前的香烟店,拨通一一〇报了警。 死者是被掐死的,大约已经死了五天。桌上铺着邻县的地图;红色铅笔在有矿泉的地方都作了标记;从东京出发,经横滨直到小田原附近,沿国道划了线。从现场来看,屋主是打算出门旅行,正当他对着地图检讨旅行路线时,被罪犯从背后冲上来掐死的。 尸体的脚下有一个仰面朝天的电炉,开关是打开的,不过,从插头处脱落的电线则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躺在地上。采集证据的刑警们无不胆战心惊,如果电线一直处于接通状态,电炉过热引起火灾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大火造成损失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若包括尸体在内的所有证据都被付之一炬,案件侦破就必将陷入僵局。 死者遇害已经好几天,准确的案发时间很难断定。二十一日也就是星期六晚上,寺冈做完了上司要求的档案报告后,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征信社。他没有到常去的大众食堂吃晚饭。由此可以基本推断,他或者独自、或者跟其他什么人一起去了别的地方吃饭,然后回家。 关于凶案的报导,花井是从早报上读到的,当时,他正坐在湘南电车的一等车厢里前去上班。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向前发展。不过,他还必须打出最后一击——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环节。如果此举成功,他的这次犯罪就堪称完美了! “哎呀!” 花井惊呼着抬头,视线与前排的绅士相遇。湘南电车只有两节一等车厢,所以,同一时间上下班的乘客常常会在早晨和晚上都见面。花井平时跟不少人都有点头之交,有些人还间或会跟他聊上几句。 “又有重大案件了!” “而今这些盗贼动不动就随意杀人,真是无法无天呐!” “可不是嘛?果然是战争的影响吧。我来茅之崎之前就住在保谷,对这起案子的案发地相当了解。” 白发的银行家摘下老花眼镜放进眼镜盒,然后折叠好膝上的英文报纸装进皮包,看样子是打算和花井一路聊到东京了。 花井慢慢放下二郎腿。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看似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老人的褐色眼睛说道: “您不知道,案子的被害者被杀几小时前还和我一起聊天呢……” “哦?怎么又……” “找他有点事,就去吃了中国菜。谁曾料想几小时后他会遭遇不测呢!” “是吗?唉,人生无常啊!命运这东西谁也说不清。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记得那时我还在南洋的分店……” 从东京开出的一辆货物列车发出长啸迎面驶来。由无盖车厢、有盖车厢以及运送液化石油气的特种油罐车编成的货车与湘南电车完全擦肩而过,需要将近两分钟。列车的噪音完全消失之后,花井看着老者,以为对方会继续刚才的话头往下讲>。然而,银行家就像完全忘记了先前的话,一下子换成了另一个话题。 “我看,你是不是应该向搜查本部报告呢?” “呃?” “报纸上讲,好像大家都不清楚受害者离开征信社之后的行踪。” “这倒也是。” 这就是令花井的犯罪臻于完美的最后一环。然而,花井却故意使用很不乐意的口气说: “警察和医生,这两类人我都不太愿意主动去搭理。” “话虽如此,提供破案线索终究是东京市民的义务嘛。哦,不,说起来,你我其实只是神奈川的县民,而非东京市民呢!” 银行家张口笑道,露出了满口整齐的假牙。

05

当天下午,有人致电搜查本部提供案情线索。声音的主人声称他是人形町某信用金库的分店长,在被害者遇害的当晚,他曾与被害者一起喝酒。 “花井分店长?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当然。是被杀的私家侦探调查过的人。” “哦,对!” 对于遇害的寺冈久夫,总部作了深入的调查。包括他在上一家征信社期间曾经因为恐吓而被革职的灰色经历。 尝到过恐吓甜头的罪犯几乎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挺而走险。不难想象,寺冈与花井分店长一起吃饭,谈话地内容无非是让花井支付封口费,否则他将向花井的妻子汇报实情。于是,总部便安排正好在场的干练刑警丹那前去听取详细情况。 花井纹次郎年近四十,中等身材,肌肉结实,长着棱角分明的脸。估计是经常玩高尔夫球或者其他室外运动,脸上和手上的皮肤被晒成了漂亮的古铜色。眉毛就像武士画里的人物那样有力地向上挑,与眉毛不协调的是,他的眼睛十分温柔。另外,他说话时露出的门牙很 767d." >白。 丹那被领进分店长办公室。刑警当然不知道,自己此刻所坐的这张椅子,被害者也曾经坐过。 “上个星期四晚上,我们在东京站八重洲出口的中华料理店吃饭,差不多一起待了一个小时。仅此而已。” 警方从受害者的胃里发现了食后两小时的烧卖和米饭。刑警被“中华料理”一词激起了很大兴趣。 “吃了什么?” “醋拌海蜇和烧卖米饭。” 若忽略掉很快会被消化的海蜇,只要弄清楚吃烧卖的时间,就可以据此推断出凶案发生的时间。想到这里,刑警以更富热情的口吻问道。 “吃过饭是什么时候呢?” “快到九点了。” “确定?” “确定。我当时是想坐九点七分的湘南电车,所以,对时间很在意。” 为了确认时间,有必要去趟料理店。丹那详细记录下当天为花井两人服务的侍者的长相特征。 假如九点前吃完饭属实,寺冈被杀的时间应该就在十一点左右。那一刻,花井分店长在哪里,又是在做什么呢?离开料理店后,会不会跟寺冈一起回到保谷的家,而后将之掐死?不过,刑警并没有马上触及这个问题。 “你们在哪里分手呢?” “剪票口。” “被害者有没有异样的表现呢?例如被人威胁等。” 刑警陆续问了些老套的问题。丹那质朴的样子非常普通,说话也慢条斯理,这两个特征结合起来经常能起到解除对方警戒心理的作用。花井也不例外,他就像对待一个推销员一样轻松而直率地回答着。 “下面的问题有些尖锐,是关于您和被害者之间关系的。我们已经知道,寺冈是受尊夫人委托行事的,所以,大概能猜到一些。” 丹那提问时是面无表情的,花井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发生变化。不过,正要伸手取和平牌香烟的动作却停在了半空中。 “寺冈并不是个好人。他以前也恐吓过别人;恐怕你也被他要挟了吧?” 花井的眉毛微微动了动,丹那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但事实并非如此。 “既然你们都调查到这么深入的地方了,我还是照实说了吧。跟他一起吃饭时,我还真有那样想过:真不如打死这家伙来个痛快。但是,实际杀死他的人却并不是我。” “这点我们会做判断。现在,我想了解一下东京站分手之后,你的行动情况。” 花井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完成了拿烟的动作。粗壮的手指显得很有力。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在剪票口分手。寺冈因为住在保谷,所以要乘地铁先到池袋。我本来是要乘湘南电车的。可是,爽口的老酒好像喝多了一点,自以为很清醒,实际上却是有些醉了。结果,本来应该上八号线的月台,却错上了十二号线的楼梯。” “哦?” “若不加以说明,您可能有些迷惑。如今从八号线发车的湘南电车,在两年多以前一直是从十二号线发车的。因为喝醉了,可能以前的记忆又浮了出来,所以,我胡里胡涂地走上了以前的阶梯。这时候,驶入站台的是开往大阪的‘第二生驹’。‘第二生驹’和湘南电车是同一车型,颜色也一样。我满以为自己上的就是湘南电车。” “不过,‘第二生驹’是不停大矶的。” “对。因为是快车,我只能在横滨或大船下车,然后换乘后面的湘南电车。然而,等我突然醒来时,车好像已经开过小田原了。我心想,糟了!不过,事已至此,再着急也没用。我把心一横,决定在下一站,也就是热海下车,然后原路返回。可是,实在不走运,开往东京方向的最后一次电车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开出了。想过租车,又觉得太冷。无奈之下,我就在附近找了一间旅馆住了一宿。” 如果花井陈述的都是实情,那么寺冈被杀的晚上十一点左右,花井就应该还在下行的‘第二生驹’的车厢里。如此,他便有了这桩凶杀案的完美的不在场证据。理所当然地,丹那刑警要对花井主张的行踪展开严密的验证。 从借来的电车时刻表来看,花井本来想坐的是二十一时七分开往沼津,各站都停的湘南电车,而“第二生驹”的发车时间是二十一时二十分。若是喝醉了,弄错电车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还有,发车时间仅相差十来分钟,没发觉这一点也不足为怪。 另一方面,“第二生驹”到达热海是二十三时二十五分,而从伊东开出开往大船的上行末班车经停热海的时间是二十二时二十五分,相差一个小时,自然赶不上了。从这一点来看,花井的主张也应该是符合事实的。现在的问题是,凶案发生的晚上十一点,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第二生驹”上。 “这很容易调查清楚的。首先,旅馆的老板应该记得我。其次,车站的副站长也可能记得我。我向他打听哪里有比较舒适的旅馆,后来住的那家旅馆还是他帮我联系的。此外,还有剪票员,末班车的过站时间就是他告诉我的。另外,旅馆的女侍说不定也对我有印象。到了旅馆,我感觉胸口像火烧似地很难受,于是就拜托她帮我买了胃散。” 丹那一边不住点头,一边记录下花井的话。这四个男女中,只要有一个人能够证实花井所讲的话,那花井确实就是乘“第二生驹”在热海下车了。还有,如果燕京饭店的员工能证实寺冈吃饭的时间就是晚上九点,分店长的不在场证明即宣告成立,而他也藉此彻底摆脱了犯罪嫌疑。 丹那借了一张分店长的照片。照片中的花井站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前,双手放在桌上,微微张开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

06

“花井的嫌疑最大。各种条件都具备。” 每天晚上召开的调查会议上都会听到这种含糊其辞、带有几分抱怨的发言。随着对寺冈的调查的进一步深入,警方了解到:或许前次被解雇的经历还是让寺冈刻骨铭心,到了北极星征信社之后,他工作非常认真。只是偶然受花井夫人之托调查其丈夫之后,从前尝到过的甜头又阴差阳错地启动了他的记忆,于是重蹈覆辙,干起了恐吓的勾当。 截止目前,除了花井之外,似乎再没有人具有杀害寺冈的动机。问题是花井确实在热海住了一宿,能够提供极具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明。旅馆的女服务员甚至记得,花井在服用她帮忙买回的胃散时不小心将药粉吸入气管里而呛到了。另外,中华料理店梳摄政头的服务生和店老板都证实,花井二人吃完烧卖米饭离开料理店的时间确实是晚上九点。 十天过去了,调查总部内的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急躁的气息。部长出席记者招待会时总是绷着脸,会见时间变短,回答起记者提问也极其生硬。因为会开得很无聊,有的记者干脆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起漫画来,还有人在本子上罗列出零散的数字,练习计算麻将的胡牌番数。 过了这一晚,明天就是案发满两周的日子了。丹那留意到从会见室出来的记者中缺少了草间的身影。 “草间君怎么了?” “不清楚。半个月前住院了。对了,前次去探望他时,他还叮嘱向丹那您问好呢!” “是吗。他终于还是挺不住了吧?” 丹那指着自己的胃部问道。不同于弱小的体型,草间能喝下近一公斤酒。丹那也喜欢喝酒,却很难与草间对抗到底,经常是中途脱逃。说到住院,丹那心想他一定是喝成了胃溃疡。 “不是那么回事。是腿部骨折。” “是因为喝了白酒吧!那玩意儿容易让人摔伤腿脚。” “事实上,他摔断腿那天滴酒未沾,正因为这样,才被大家好好取笑了一番。” 报完医院名,记者留下一句“回头见”,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两天后,丹那抽空到医院看望草间。草间从床上爬起来正戴着耳机听收音机。平时,草间工作起来比很多人都勤勉。所以,看到昔日活力十足的男人如今脚上绑着夹板坐在床上,丹那心中有些难过。 “哟!” “听说你并没有喝酒嘛,怎么摔成这样?” 草间将长长的下巴缩进睡袍的衣领中,难为情地露出一丝苦笑。 “快别提了。我家也在保谷,离寺冈家很近。可你看看我,偏偏这时摔成这副狼狈相,都不能自由活动了,真是遗憾!” “你是掉到哪里去了?” “我家旁边水管施工挖出来的一个洞里。有条小狗在哼哼叫着,我怕踩到它,就横着跨了一步,结果摔了个倒栽葱,跌了下去。” “不是白天?” 草间听了一边捣着伤腿,一边捧腹笑了起来。 “说什么呀?当时是晚上十点半。那天没喝酒,满以为妻子会因此而夸我两句,正兴冲冲地往家赶。” “可是,坑道边应该有红色提示灯的呀?” “灯灭了,所以才会没看到那个洞嘛。我正琢磨着,等我出院了,得去找找电力公司,让他们付给我一大笔赔偿费。令人期待呢!” 草间又恢复了平时的乐观口吻。 “电力公司?你是不是找错对象了?要怪也只能怪水管工不该使用间歇断电的电灯泡呀。” “不是,并不是灯泡间歇断电。变压器出现故障,那一片好几十栋建筑都停电到第二天早上。所以,责任应该由电力公司来承担。毫无疑问。” “怎么样?来根烟?” 丹那将椅子朝病床挪了挪,递上憩牌烟盒。 “那我不客气了。我的正好抽完。” 于是,灰色的烟同时从两人的嘴里吐出。病房里的暖气让人微微地冒汗。 “嗯,那你还真是不走运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都十六天了。医生说一个月都不能动,真让人心烦呐!” “没事,你我整天都在忙活,趁这个机会,你至少还可休自下” 说到这里,丹那突然陷入沉默。十六天前,那不正是寺冈遇害那天晚上吗?而且,草间说那一带从晚上十点半起就大面积停电,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恢复。 “怎么了?” 草间是社会部记者,当然能很快阅读别人的表情变化。 “我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 “在凶案现场,除了电炉,再没有其他取暖器具。” “……” “武藏野的冬天可不是好惹的。特别是深夜,如果没有点火器,根本受不了。” “这一点就不劳你说明了,我就住在那里嘛。”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关于什么?” “寺冈家也应该停电了吧?” “那当然了”言及于此,草间突然低声惊呼。 “对呀!的确很奇怪呢!既然是停电,那打开电炉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草间伸出长下巴。 “是否揣着怀炉,或者穿着厚衣服呢?” 丹那用力摇了摇头。 “就算如你所说,还有其他疑点讲不通。你想,若是停电,使用电力的台灯也应该是熄灭的。如此说来,受害者岂不是在一片漆黑中阅读地图?” “啊!” 记者惊呼一声,几乎屏住了呼吸。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发现的重大意义,两人的双颊渐渐泛起了红潮。 事件·其之十一 死亡的风景

01

蟆池正确来说应该写作蒲池。 从西多摩郡秋川沿岸的秋留部落偏离大路,向西爬上山路大约一公里,就能看见茂盛的芒草叶间有着灰色的水池。水池四周被山毛榉,橾树,榉树等杂木林包围着,彷佛有什么人住在里面一样,给人一种可怕的印象。风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微波的水面,就像一个痴呆的男子呆滞地张开惨白的眼睛一直凝视着天空,更加让人觉得恐怖。 水池的样子就像从显微镜中看到的蓝绿藻一样,呈纺锤形,大约长三百公尺,宽五十公尺,与其说是水池,还不如说是个大水坑。因为这是元禄戊辰年间,为纪念当地领主源兵卫的牺牲而建的人造贮水池,所以规模很小也不奇怪,从那以后大约过了两百七十年,这水池一直灌溉着山脚下村子里的水田。 平时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人来的;只有到了一年一度的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夜,秋留、笛吹、人里等几个部落值班的年轻农夫才会爬上来,把水池的水放干。这据说是为了不要忘记昔日源兵卫老爷的遗业而举行的仪式。青年们等月亮一升起,打开水阀之后,就点上蚊香,一边喝着带来的酒,一边赏着月,听听半导体收音机,随便吹吹牛过上一夜。在池畔有间为他们搭建的三坪左右的粗糙小木屋。 今年的中秋夜是九月二十四日,正好是星期日。四个青年们爬上山路时是下午刚过三点不久,他们把背包在小屋前放下,前面的一个人拿出扫帚,打开了门。为了今晚能够愉快地度过,首先必须要做扫除。 “去年值班的良助那家伙,把牛肉罐头忘在这里就回去了。说是给我们吃也可以,结果都臭了。” “没关系啦。但是,去年的牛肉罐头里面是鲸肉呢。” 一打开门,从昏暗的内部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是一间密闭了一年的小屋,打头阵的青年觉得一定是空气发臭的缘故。 “这么暗,看都看不见。” “把窗子打开吧。” 听到背后这个声音,他向前跨了两三步,结果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往前一个踉呛。冰冷的地板上有什么横躺在那儿。 “啊!” “怎么了?” “有人死了,有人死了!” 他大叫一声跑了出来。其他三人都变了脸色,然后好像看见了可怕的东西一样,静静地窥视着里面。 这的确是一个人。从黑白花俏的风衣下摆中,两只脚向这边伸出来。虽然上半身看不太清楚,但是大概的印象应该是个中年男人。在小屋的角落里,蟋蟀正频繁地叫着,但在四人紧张的耳中,什么都已经听不见了。 四人当中的一人走出这间小屋,其他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喂,怎么办?” 他站在那里说。 “那人不是我们部落的啊。” “我们得去报告派出所。” “英雄和左武你们去,我和吾作守在这里。” 商量好后,他们分两路行动了。随着下山的脚步声速去,寂静忽然沉重地压上心头,留下的男人们蹲在地上,不愉快地沉默着。期待的酒宴告吹了,他们忘记了这种愤懑,就像一对装饰品一样呆坐在那里。 派出所的巡警到来是在四点以前,管区福生署的两位刑警上来是在四点半。他们看了尸体后推定是他杀:将近六点时,警视厅本厅的警官到达了,报社的两三个通讯员也从昭岛赶来了。 中秋的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周围非常明亮。在月光之下,警官发现有几个黑影在夸张地窜动,这是四个青年蹲在草丛里,像懦夫一样观望着四周。空气很冷,草叶上有夜露掉下来。他们不时地打着寒颤,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呢,连自己也不知道。树林中被人惊扰美梦的山鸟,彷佛生气似的发出高亢的叫声。 警方在小屋中进行验尸。男人的年龄推定为三十二、三岁,法医说死因是被人从背后用双手使劲地掐住了头部,属于勒死,看来颈骨也断了的样子。几乎没有反抗的痕迹,可以想象犯人应该是个男人。 死者在风衣下面穿着灰色的衣服,脚上穿着黑色短靴。死后大约经过了一周时间,所以颜色发黑的脸有些浮肿,由于呈现出这样极端的变化,要想象他生前的样子很困难。 衣服和靴子看上去都很贵重,风衣和上衣的内侧绣着“桑原”的名字。在脚的周围,不知道是死者的东西还是犯人的东西,无色的宽边框架眼镜掉在地上,看起来好像被踩坏了,镜片上有着大大的裂痕。随身之物有香烟盒,梳子,零钱,装有七千圆的钱包,原子笔、红铅笔和笔记本。另外,在风衣的一边口袋里有手绢,和吉波的打火机;从另一边口袋里则是找出了一份电报,打开来看,电文是“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样的话。 “再也不想见到你……嗯,感情很强烈的电文啊。发信的人大概是个女人吧,有歇斯底里的感觉。” 刑警中有个人用沙哑的声音说。电报上面满满地印着九月十七日的电邮戳,署名是“濑上站一三〇列车二道桑原义典”,发信局是仙台午后〇点十五分。 “濑上站在哪儿啊?” “东北干线哦。从东京出发到福岛附近。” 下巴很宽、给人厚重感觉的主任警部一手拿着电报说。他经常旅行,所以十分了解这些事情。 “这样说,死者看来是到东北旅行,回来时被叫出来的吧。” “如果这就是桑原义典本人的话。”99lib? 主任从头至尾都用很慎重的措辞。事实上他就是这样的小心谨慎性格的人,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尽量避免断定任何事。这点从搜查方针也可以反映出来。 简单的验尸完毕之后,尸体被放入准备好的担架,被人们抬着,沿着黑暗的山路运下去。在部落的神社里,警方将灯装上电池,在灯下仔细地再次进行验尸。 刑警中多数跟着担架走了,几名巡警和鉴定科员留在现场,又开始进行中断了的工作。背上背包准备回家的青年被通讯员抓住,用激动而变调的声音回答采访,同时,也感觉背上的行李越发沉重了。

02

当天夜里,警视厅本部就确认了被害者的确是桑原义典。因为四天前的九月二十日,死者的妻子桑原辰向管区的泷野川署递交了寻找丈夫的申请书。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五日上午,访问桑原家的是名叫丹那的刑警。他年约三十二、三岁,小个子,有着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显眼的很朴素的容貌。刑警这种职业,不引人注目是有利条件之一。丹那和他的容貌一样,是一个很朴实,不虚张声势的男人,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工作就是他的生存意义。 桑原家是一幢古旧,看起来像出租公寓的小住宅,最近好像增修了澡堂,在旁边突出的地方盖着新筑的木板墙,看起来不可思议地难看。栅栏跟周围没扫干净的刨屑堆成一团,四处散落了满地。 附近的主妇们好像已经知道这家的丈夫死了,三三两两地来吊唁,现在主妇们才刚回去。 丹那在玄关边上坐下,听着眼睑浮肿的桑原辰陈述。她双手整齐地放在裙子上。 “您丈夫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呢?” “十六号。” “那天没有回来吗?” 想着寻人申请中所写的内容,丹那问。 “是的,自从十六号的十点左右去上班之后,就一直没回来。因为之前也有在晚上没回来的情况,所以那天也没怎么担心。到了第二天十七号下午,我收到电报说他当天晚上要回来,我还专门准备好了晚饭等他。” 义典爱吃豆腐汤和纳豆,辰准备好了等丈夫一回来马上用瓦斯一热就能吃的饭菜,连纳豆的佐料都弄好了,但是他没有回来。 看完电视又翻了会杂志,过了凌晨一点再起来看,他还是没回来,看来是不会回来了。明明不准备回来为什么发电报呢?她一边生气地想着,一边把饭菜放在柜子前,不愉快地上床去了。 半夜有次被出租车的声音吵醒了。静下心来仔细一听,才知道那是邻居家的丈夫喝醉了回家。辰听见邻居家太太生硬的声音,砰地关上门,然后安静了下来,接着就又睡着了。 当邻居家的收音机声把辰吵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过了。她一边从床上爬起来用手梳理睡乱的头发,一边想着没能回来的丈夫。 “虽然打了电报,不过我想是后来又被谁叫走,忘了回家去喝了一夜酒吧。但是,第二天晚上,再第二天晚上也没回来,打电话到他上班的地方去问,公司说是自从十六号星期六下午出了公司之后,一直就没去公司上班。因为他从来没有擅自三四天连续在外面睡,想着这各种各样的事我觉得很不安,于是二十号就向警察求救了。” 妻子好像要对谁倾吐她的彷徨和悲哀吧,说完后,用仿佛怀恨的眼光一直盯着刑警。她的眉毛像男人一样往上扬,小小的鼻子很有气势,嘴唇像纸一样薄。 义典打了电报。这是他的意思吗?或者,是监禁他的犯人的意思?为什么要打假电报呢?为了确认这个,丹那必须到电报局去拿发信的原稿来做笔迹鉴定。 “从旅行的地方给家里发电报说要回家,以前有这样的事吗?” “有的,有次去温泉旅行的时候就发来过。” 这样看来,肯定不能说这是不自然的行为。丹那准备之后去看电报原稿,又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您丈夫工作的单位是马奇里通讯社吧?” “是的,在京桥。” “请原谅我的失礼,您丈夫在外面过夜,是不是有女人了?” 辰的嘴唇生硬地歪曲着,看来她十分不服。 “据我所知,不知道有什么女人。我丈夫虽然看起来有点花心,但是我想都是逢场作戏的。” “那您记得有谁怨恨您丈夫吗?” “没有。” “他的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太清楚。工作上经常和别人去喝酒,但那些人好像也称不上是朋友。” 她说桑原到现在这个通讯社四年了,之前是熊本县一个小城市的公务员。果然她的话带有方言的味道。 “电报还在的话,请给我看一下。” 辰立刻站起来,进入了散发着蚊香味道的屋内。夹杂着方言和开抽屉的声音,她拿来一份电报。打开来看,写着“今晚我要回来”。很生硬的一份电文。 用紫色印章打上的文字在第一行写着发信局的编号,第二行是“六福岛二本松站”,这表示电文有六个字,发信局是东北干线的二本松站。收发日是十七日,收发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分。“再不想看见你”那个电报也是在东北干线列车内收到的,丹那再次想到这点。 “您丈夫好像到东北去旅行了呢。” “东北?不,我不知道。” 辰睁大浮肿的双眼,显出意外的表情。 “但是有时因为工作也去旅行。只是他在家里也不说这些事。” 如果是为公司的事去旅行的话,到公司去问问就知道了。总之对桑原的行动和人际关系要彻底地调查清楚。丹那这样想着,再次补充问了些问题后,拿了桑原的照片和电报就从他家出来了。 走出街道时丹那拿出照片,认真地端详桑原义典的样子。穿着短袖衬衫的桑原微笑着,站的位置有点没对准相机的焦点。瘦削的脸上挂着眼镜,不油腻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着,这种表情显示出某种忧郁的阴影,和一丝隐约的狡猾交织在一起。 看完照片,丹那抬起头,瓦斯气槽的黑色圆筒,像城堡一样矗立在眼前。

03

对京桥一带的地理非常熟悉的丹那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寻找马奇里通讯社。他一手拿着桑原的名片,一边根据门牌号辗转在相似的楼房间找寻着。他也问了附近的人,他们却只是不解地歪着头。直到快到中午的时候,丹那走进一家面馆,问了一个送外卖的年轻人后才终于弄清楚。 通讯社位在京桥的背街小巷里,丹那好几次都路过这栋楼房,却一次也没注意到。这幢楼日照不好,阴气沉沉的很破旧,墙壁的水泥都剥落了,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种破落户的味道在。在昏暗的入口两侧挂着许多木招牌,其中有一个确实写着“马奇里通讯社”的名号。文字很小,如果不走近看,看漏是很正常的。 在这栋狭窄的三层楼房中,真难以想象有将近二十个办公室。不过仔细一看,从写着不存在的房间号码的木招牌就能发觉,这边不是出租办公室,而是只出租办公桌,就像是桌子商之类的生意。 丹那按照面馆小伙子说的爬上昏暗的楼梯,打开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在三十坪左右的房间中摆着近二十张粗糙的桌子,在中央的桌子上有一部电话。一个抹着发蜡,发型很整齐的男人正抱着电话,频繁地用猫一样的声音在通话。 “马奇里通讯社的位子在哪儿呢?” 丹那问了入口处那张桌子的人。那男人好像一眼看出了丹那的身份一样,指了指墙边靠窗的桌子。 “在那儿。从今天早上开始大家都一直议论着那件事。” 丹那轻轻地点了点头,向那张开着抽屉的桌子走去。打电话的男人嘈杂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像是在说票据打折的事。 电视明星的介绍者,广告业者,演员的经纪人,电话应召女的老板等等,这些只要一部电话就可以做生意的人们,就在这样的办公室里上班。他们的名片上印着大楼名称和电话号码,就会让看的人感到有正规的办公室这种错觉。来这里之前,丹那也像这样想象着马奇里通讯社。 马奇里通讯社只有一张桌子,就是说桑原是这一国一城的首领。桌子上的卷宗里夹着好些剪报和笔记,还有墨水干涸了的墨水池,楼房的办事员好像做过扫除,一点灰尘也没有。 “呀,这个人是自由撰稿人呢,总是看报纸,如果找到了新闻素材就跳起来。把这卖给那些周刊杂志。” 旁边一个胖胖的和蔼的中年男人,红红的脸颊带着笑容这样说。他穿着蓝色衬衣,还系着漂亮的蝴蝶领带,从他胸前的口袋中能看见手绢。 “来找桑原先生的客人一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一般没有什么人来哦。特别是在这里,都是些尽量不想让客人看见办公室的家伙。” 他现出排列整齐的牙齿,能让人看出是个性格开朗的乐天派;虽然他还没到那个年龄,但却已 7ecf." >经满口假牙了。 “但是……” “怎么了?” “有个男人说桑原先生写了诽谤新闻,使劲地骂他。桑原先生被打两三次了。说起来真倒霉,桑原先生都被打飞到墙角去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这人高兴地说。旁边桌子的人也停止了工作,竖着耳朵听两人的对话。 “不管怎么说,当时那人特别生气,到底要让桑原先生活命还是干脆要杀死他,都让人看不出来。多亏我们架着桑原先生让他逃走了,这才平安无事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是夏天,六月还是八月吧。” “之后有再发生这样的事吗?” 男人觉得丹那真是稍微有点固执。 “嗯,最初被打之后,桑原先生说笔杆能战胜枪杆,所以专门为报复他写了有意思的报导。那人读了之后,又过来打人了。” 在这房间里的人群中,桑原好像并不怎么受欢迎。胖胖的男人和周围桌子的男人们都好像在说远处什么人的闲话一样,脸上挂着很悠闲的表情。 “那人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是个年约三十左右,像运动员类型的男人。肩有点宽,肤色有点黑,一言概括就是很讨女人喜欢的那种。” “名字还记得吗?” “呀,桑原先生怎么叫他来着?” 他回头看旁边高高地堆着电视剧脚本的桌子边的男人。那个下巴尖尖的长脸青年歪着头说: “好像名字里有个鸟字。” “对对,鸟……鸟……什么,想不起来了。但是鸟字是真的有。” 丹那舔了舔铅笔尖记上笔记。有鸟字的名字并不多,想想看,有鸟越,鸟伺,鸟井等,也就只能想到这个程度了。 “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呢?” “是公司职员吧。服装很正式呢。应该是在很不错的公司工作吧。” “原来如此。” “不过,靠服装来判断是很危险的哦。桑原先生最近不也总穿着很花俏的衣服吗?却不是在很不错的公司工作呢。” 他大概是想说个好笑的笑话吧,自己一个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最近吗?” “是啊,这半年来忽然变得爱打扮了,还不光是在服装上。比如中午过去只吃一碗荞麦面,现在却要叫两碗,本来是吸巴特烟的,现在却改吸和平牌烟了,不管什么事都变得花俏了呢。” “是不是工作量大了,也就是说,收入增加了吧……” “什么啊,反而是空闲更多了哦。他把帽子往后一戴,搞得像是美国电影里的新闻记者一样出去玩。我们想肯定是有了什么好的生财之道吧。” 胖胖的男人笑容消失了,很认真地说。这样看来,可以推断桑原是不是对什么人进行了敲诈。 丹那立刻下楼去见管理员,拿了配好的钥匙打开了两侧的抽屉。里面乱扔着杂志和周刊。打开一看,从里面掉出了自行车比赛的票。 电话不断地打来,每次都有附近的人在接,然后把电话递给要找的人。股票的买卖之后,又是电视明星的介绍,二手车的买卖者又在使劲找客户,就在这时候,丹那从牛皮纸的中型信封中看见几张报纸的剪报。在杂志的最底下像凶犯一样藏在那里,这引起了丹那的注意。 剪报已经微微变色了,一张张拿出来看,写的同样都是有关于跳进阿苏火山口的某人的报导。在东京只是随便报导了一下,但在九州岛这新闻占了很大篇幅。翻过来看,用红色铅笔写着西日本报,九州岛泰晤士报,熊本日报等报纸的名称。丹那在椅子上坐下,看了其中一则。 投身阿苏火山的东京游客 自五日起就住在山顶旅馆中的东京都世田谷区下马叮九七二〇号的石山真知子小姐(二十三岁)在七日的早上说去散步出了旅馆,然后无视于管理者的制止,跑向火山口,并跳进其中自杀身亡。当地的阿苏警察署立刻与死者家人取得了联系。据旅馆方说,石山小姐是一人住宿,在房间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条,写着“对不起,惊扰了你们”,以此看来是蓄意自杀。 她所带的两万五千圆寄存在柜台。 丹那首先想知道这报导是几月的事情。看看背面登着东大寺二月堂汲水仪式的照片和说明,可以看出这是三月的报纸。三月七号的话,在东京是杜鹃开始呜叫的时节。石山真知子为什么要抛弃春天去自杀呢? 桑原好像在恐吓谁吧。如果这个男人的话没有错的话,马奇里通讯社的自由撰稿者在敲诈就没有疑问了,但是这个敲诈者为什么毫无意义地在箱子底下藏着自杀的报导呢?丹那实在想像不出来。 丹那再没找出别的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于是准备先去见见石山真知子的家人。

04

丹那乘地铁从涩谷出发,坐上了玉川线。正午郊外的列车上,大部份都是购物回家的主妇们。坐在一个空位上,丹那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思考着石山真知子为什么要专门跑到阿苏去自杀的理由,要自杀的话,在东京附近也有很多合适的地方不是吗? 想不通的地方还有一点。年轻女性要自杀的话,一般都希望自己死后也很美丽吧。真知子为什么不喝安眠药或者瞬间发作的毒药,而要选择被烧死呢?火车到达下马之前,丹那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里面一定深藏着什么秘密。并且,他还想象着可能桑原也在探求这个秘密,而且还成了他敲诈的口实吧。 是什么把石山真知子逼上死路的呢?漂浮的阳光满满地照在丹那矮小的背上,他静静地走在住宅街上,一边思考着。 石山家是被柴篱笆围起来的日式建筑,整体看来十分雅致端庄。从外面就能看见在开满牵牛花的庭院一角,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一个石灯笼。按了门钤后拉门打开了,出来一位瘦削的老妇人,一看就让人觉得那一定是真知子的母亲。她穿着黑色的结城袖和服,雪白的头发盘上去,突显出她的高雅气质。 丹那就在玄关处坐下,向真知子的母亲打听真知子自杀前后的事情。 “这是连我们都不明白的事啊。” 她向屋里喊了上茶之后,这样告诉丹那。 “有人给她介绍了对象,对方和我女儿互相爱慕,本来准备今年十月就举行结婚仪式的,真知子也一直在扳着手指数着日子等这一天,所以当她忽然说想去旅行,急急忙忙的就离开了家,然后就传来了她在阿苏自杀的消息的时候,比起流泪伤心,我们更加觉得惊讶和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一个年轻女子端着茶走出来,拱手行了个礼。她的脸小巧玲珑,额头却很宽,给人一种很理智的印象。这如果是真知子的妹妹的话,死去的真知子也一定是个美人。 “令媛和未婚夫有吵架或是发生其他什么事情吗?” “没有。” 老妇人好像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立刻摇了摇头。 “那是位很有人格魅力,现在来说很少有的好青年。他是个天性很爽快的男人,绝不会做让真知子悲伤的事。” “这样啊。” 丹那做出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心里却想,不能这样简单地相信人。既然真知子的母亲也不知道她自杀的动机,只有抱着灰色的期待转向她的未婚夫比较好了。 “没有遗书吗?” “什么也没有。” “她出门前有没有表现出混乱、悲伤,或是叹息之类的奇怪的表情呢?” “没有,她是开着玩笑,笑着出去的呢。” 果然女儿的死还是让她难以忘怀:每当她半夜忽然醒来的时候,大概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件事吧。老妇人这半年一定一直在思考女儿自杀的动机,可是这就像一个解不开的谜,靠这种没头没脑的对话要找出谜底是不可能的。 “顺便问一下,您知道桑原义典这个人吗?” “不知道。” 上了年纪的母亲好像对忽然转换的话题有些吃惊似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年轻的女儿轻轻点了点头站起来。 “您不知道吧。” “是啊,完全……” “那么最后再问您一件事,请告诉我令嫂的未婚夫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地点。” 丹那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这样问。 “好,他叫鸟居幸彦,在K银行的外币兑换课上班,住在中野桃园的单身宿舍。” “鸟?” 丹那不经意地反问出来,两次打了桑原的男人,名字中也有鸟字。这是偶然的一致吗?不管怎样,有必要马上见到这个男人,丹那想。 走到明亮的太阳光下,还是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戚觉。从事刑警这种职业,虽说已经习惯了访问死者家属,但还是很不愉快。与其说不愉快,倒不如说是痛苦;好像一点点地将某种有毒的东西积蓄在体内,慢慢发挥作用一样,随着年龄增长,累积下来的痛苦情绪也逐渐的膨胀起来。像今天这样的晴天还好,乌云密布的日子或是雨天就完全不行了,一整天都会觉得郁闷。 他走出门,正要通过能看见灯笼的柴篱笆时,年轻女子的套裙映入眼帘。这是刚才端茶来的女子。本以为她中途不见了,没想到却先在这里等着他了。 “我有话想跟您说。” “小姐——” “我叫未知子,我知道姐姐死的动机,也见过叫桑原义典的那个人。桑原先生不是在西多摩被杀了吗?看了晨报,我还想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呢……” 未知子一口气说着。深紫色的衣服让她原本白皙的脸色,看起来更显得苍白。她的嘴唇泛着漂亮的红色。 “他是被杀了没错,而我去他的办公室搜查时发现很多关于令姐去世的报导。桑原是不是以这件事为把柄,向谁敲诈呢?令姐的自杀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秘密呢?知道了这些,就一定能弄清被桑原敲诈的人是谁,也就知道桑原被杀的罪魁祸首了。我这样想着,才来拜访您家的。” 未知子慢慢地走着,丹那也继续小声这样对她说。她不愿意让母亲知道的心情,丹那也很能体会。

05

未知子先一步进了附近一个儿童游乐场,让丹那坐在这里的木长凳上,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周围都是孩子,所以即使被他们听见也不明白谈话的内容。只是,他们欢腾的声音和稚气的叫唤声,仍然不时扰乱着两人的对话。 “我拿了死去姐姐的骨灰回来后,紧绷的心情整个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悲哀带来的沉重打击;当时我十分疲惫,整个人就像病人一样。但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在上班,所以也不能一直在家休息。两三天后我去公司,看见一封陌生名字的信。一眼看去我就知道这是姐姐写的。她和我不一样,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因为是改换了名字写的,所以谁也没注意到是自杀的姐姐写的信。我装作有事的样子出了屋子,静静地在楼顶看了这封信。” 丹那点点头催促着下文。因为是女人,所以话很容易拖长:如果她要啰嗦地叙述打开信后看了哭了这些场景,那可真受不了。希望她能够早点进入话题的核心,那就好了。 “我想和我感情很好的姐姐,不会什么也不对我说就死去的。概要地从头说来,鸟居先生是姐姐的未婚夫,刚开始交往时他无意间碰到姐姐的胸垫,鸟居先生以为这是真正的胸部,就对姐姐告白说‘不是胸部大的女人无法让自己感受到魅力’,然后接受了姐姐的爱情。爱上鸟居先生的姐姐,无论如何都不能说那是胸垫,所以就到整形外科去商量了一下。医生说将硅胶注入的话很容易就变大了,在他们的劝说下,姐姐当时就接受了手术。” 看着形状很漂亮地上挺的胸部,真知子很高兴地向医生道谢了,这下即使被鸟居先生看了也不会觉得羞耻了。 但是两个月过去了,被注入的硅胶不知为什么在体内分解了,散在胸部四处,看起来就像些小的瘤子。真知子慌慌张张地去敲医生的门,医生表现出稍微有些不愉快的表情后,就一抬下巴让护士做好手术准备,在将近十个地方做了手术,把放进去的硅胶拿出来,再缝合了伤口。这次没有收手术费,反而还还给她一万圆。这是医生自己承认的手术失败,但是在真知子看来,一万圆什么也不能挽回。不,这不是金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像被砍的与三一样,胸部整个都是手术的伤口,而且拿出硅胶后还留下凹陷的痕迹,她又接受了第三次手术,还是没能回到以前的样子。 “我自己没有看过那是什么样子;姐姐觉得很羞耻,从不肯让我们看她的胸部。在这家整形医院接受手术之前,姐姐签了一张写着即使手术失败也决不会有任何怨言的声明书,事实上这样的手术本来就有百分之二、三的失败率,但是医生讲话的口吻好像百分之百会成功的样子,所以姐姐觉得这种契约只是形式上的东西,脑袋发昏地就签名了。只要签名了就不能起诉医生,而且即使起诉他,受伤的身体也不能恢复原状了。几乎所有和姐姐一样的人,都只能这样在夜里暗自饮泣而已。” 远处传来纸偶店太鼓的声音,游玩的孩子们大声喊叫着跑向外面。未知子呆呆地注视着没有扶手的滚木秋千,以这个姿势又接着说: “对于只觉得丰满的胸部有魅力的鸟居先生,姐姐已经失去作为他爱的对象的资格了。不,即使鸟居先生改变了心意,愿意迎娶满身伤痕的姐姐,恐怕姐姐也觉得不可能被他的双手拥抱吧。因为这种凄惨的样子,连姐姐自己都不能接受。努力装出高兴的姐姐,在心中早就打算去死了。她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已经开始一点一滴地整理遗物了。” 未知子忽然看了一下丹那,美丽的黑眼眸不禁湿润了起来。 “哎,您能明白吗?姐姐想让丑陋的身体在地球上消失,所以将身体投入那炙热的粘粘的熔岩里。一定很痛苦吧……她只悄悄给我留下了遗书,这是为了告诫我不要重蹈姐姐的覆辙吧。这件事我没和父母说过,因为这是件过于痛苦的事。我将只有我知道的这个秘密告诉您,刑警先生,是希望您能为姐姐报仇。对那个医生,进行法律的制裁。” “我了解了。” 丹那也慎重地回答。在报告石山真知子自杀的动机时,他也会十分地慎重。 “对了,那个医生是谁呢?” “是千代田区丹波町车站前面百齐木医院的院长。” 丹那作了笔记。 “你是怎么和桑原义典成为熟人的呢?” “并不是熟人,是他说要采访,来见我的。” “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在姐姐死后一个多月的时候。他说这是个魔鬼医生,要大肆报导出去。说因为要写报导,所以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搅乱了,真是很痛苦啊。而且,让那种看起来很猥琐的人对姐姐的事指指点点,我觉得是冒犯了姐姐,因此觉得很不愉快。我知道这样说死去的桑原先生不太好,但是他真让我觉得是个流氓记者,也完全不能信任。” “这样啊。但是桑原是从哪儿听说这个秘密的呢?” “我问他了,他很得意地告诉我说,整形外科医院手术肯定有失败的例子,这可以作为好的材料来报导吧。他这样想着,就去接近护士小姐。傍晚,他布下网,抓住一个口风很松的护士把她带到咖啡厅,女人都多嘴,只要适当地煽动一下,什么都会说出来的。” 未知子轻蔑地扬了扬细细浓浓的眉毛。 “好像就是这个护士小姐告诉他有个手术失败的患者自杀的事情。听了这个,那人立即就去了国会图书馆,查了新闻报导确认了此事,然后到了我家。” 他一定把这个报导悄悄剪下来了。桑原就是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人。 “谢谢,我明白了。我马上去查。这件事请不要对任何人讲。”丹那说道。 “好,我保证。” “我也会对令姐之死的真相保持沉默。换个话题,令姐的未婚夫鸟居先生是不是喜欢运动而被晒得黑黑的呢?肩膀很结实……” “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她带笑的眼光中,一瞬间闪过明亮的充满感情的光辉,然后马上又消失了。这些都没有逃过丹那的注视。他越来越期待访问鸟居幸彦了。 照射在肌肤上的阳光渐渐弱下去。看看表已经近四点了,不赶快的话鸟居说不定下班了。丹那再次道了谢,若无其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K银行本部在日本桥的室町。冰冷的大理石建筑映着漫天的晚霞,变成了暖暖的色彩。深绿色的铁门耸立在外玄关处。丹那从旁边的一般出入口走了进去。 昏暗的廊下坐着一个警卫,在墙的那边,传票的声音和拨算盘声交织混杂着传了过来。这些声音在通风的天花板反射下,形成了奇妙的回声。带着对每天都给人计算钱这种不幸的职业的同情感,打完电话后的警卫放下话筒,爬上五楼的兑换室去报告鸟居说有客人。丹那吃力地跟在后面,爬上了擦得光光的坚固的楼梯。 打开门一看,这是间只能放进五张桌子的小房间,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坐在靠近入口的椅子上,除了他之外就再没别人了。 “我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 寒暄过后,丹那沉着地说。殴打桑原的到底是不是他呢,现在丹那还不知道。 “看来您好像没空的样子。那么,请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就好;您认识叫做桑原义典的这个男人吗?” “是的。” 很干脆的口吻。 “冲进京桥办公室打他的人是你吗?” “是的。他是个流氓。正因为有他那样的家伙,正经的自由撰稿人才会感到为难。” “你到底为什么要打桑原呢?方便的话能告诉我理由吗?” 鸟居坦率不隐瞒的态度让丹那很安心;丹那移动了一下椅子采出身子。鸟居拿出烟请丹那抽,并为他点上火,然后站起来打开天花板上的灯。在昏暗发白的日光灯灯光下,鸟居宛若雕塑般的黝黑面容和秀丽的浓眉,轮廓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丹那心想,这真是张让异性喜欢的脸啊。为了不失去这个男人的爱而求助于整形医师的真知子的心情,丹那觉得好像可以理解了。 “最初的起因是桑原对石山未知子小姐进行流氓骚扰,我听到之后就开始注意桑原了。结果那家伙因为记仇的缘故,写了我的报导,说中小企业给我提供女人,我才借钱给他们。当然这是没根没据的事,可是对方是很狡猾的人,所以要揪出他的小辫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不管怎样,认识我的人看了这个报导之后,都觉得他是在写我。我曾要求他取消这篇报导,但他不听,所以我就打了他。” 从鸟居的话中可以察觉,他知道丹那认识石山未知子这件事;所以丹那判断,在他来之前,鸟居已经和她取得联系了。 “这只是第一次对吧?” 鸟居一瞬间显出吃惊的表情。原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他用惊讶的神色看着丹那。 “的确如此。因为之后桑原又写了,所以我才打他的。” “桑原之后就这样闭嘴了吗?” 鸟居沉默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不,他还在写。” “这次你没打他了吗?” “是的。” “所以你就换了另一种方式,杀了他,不是吗?”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鸟居的口吻第一次变得如此激烈。他的鼻孔激烈的一张一合,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丹那心想,以这男人的个性,要是他生气了,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开始我想去大骂他一顿,但是后来觉得自己没有那种精力去跟他耗,于是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我是可以相信你,但是别人可能不见得吧。你有很充分的动机,大家一定都觉得是你干的。” 桑原被杀的时间推定为大约一周以前,具体说来是在他去上野的十七号晚上到十八号这段时间。丹那询问鸟居这两天的不在场证明,鸟居没听到最后就摇着头说: “要答出这点,很难啊。我没办法回答出让您满意的答案。那段时间中,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就是去逛商场。您如果说这是谎言,说我用这段时间杀了桑原,我也没证据反驳啊。” 鸟居说罢之后,将头转向一旁,无精打采地凝视着墙壁。在他强壮的脸上,丹那可以清楚看见不安的黑色正像涟漪一般扩散开来。

06

在福生署的搜查本部,就像固定的公式一股,几组刑警各自成对,在自己管辖的地盘进行盘查。这点即使在丹那发现了可能性较大的嫌疑犯后也没有变化。 第二天,丹那集中精力调查了百齐木医生的存款金额,终于查清这半年间,每隔一定时间他就会从东都银行的日本桥分行提领出十万圆的存款。这就证明他被谁敲诈的推测是有可能成立的。 另外,森刑警那一组去见了医生的朋友。从那位在目黑开眼科诊所的大学同学口中得知,战争中百齐木在拜岛的军事研究所工作过。拜岛就是现在改成昭岛的那个城镇,位在秋川的入口处,,从对秋留一带的地理勘查,可以得知这点。 作了这些准备后,丹那和福生警署的岛村刑警一起拜访了千代田区丹波町的百齐木整形外科医院。这是二十七日中午十二点半刚过不久的事情。听说整形外科医生一般都很忙,所以专门选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来拜访。 在路面电车站正对面,有块用片假名写得很大的“百齐木医院”的气派招牌。但是正面的入口被悄悄关上了,在涂着白色漆的门上挂着让患者从旁边楼之间的巷子转弯进来的地图。这是为了让患者可以避人耳目地出入。 “丹那先生,这是价目表吧。” 丹那转过头。白板上涂着黑色的涂料。 “隆鼻一万四千圆,割双眼皮一万一千圆,鼻子没什么好说的,这一万一千圆是两只眼睛的价格吗?” “你想做吗?” “我单眼皮就行了。这些钱还不如拿来喝酒。丰脸术一万八千圆,丰胸手术三万五千圆……呀,这位石山真知子小姐做的就是这个丰胸手术吧。” “但是女人真是很强啊。我连去牙医都会害怕呢。” “我是在有本杂志还是什么书上面看到说女人对痛觉比较迟钝;不过与其说迟钝,还不如说是厚脸皮,我老婆就真的是这样。” 他抚摸着圆形的、往中间变细的下巴笑着。因为丹那他们不是患者,所以不从旁边而是直接打开了正面入口。亚麻色的毡毯铺在走廊上,左右的房间是预备室吧,好像没有人的样子。喊了两三声,终于从里面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一位穿着白鞋的护士走了出来。没精打采的苍白面容上浮现出吃惊的表情。 “那个,患者的入口是——” “我们不是患者;我们是想见见医生的。” 丹那遮住发红的脸。如果我现在说自己是来做隆鼻手术的话,会变成怎样呢? “医生在吃饭。” “那就等他吃完也可以。我们有话一定要跟他说。” 递上名片后,已经进去的护士再次出来,把二人领进了左边的房间。那是一间什么装饰也没有,空荡荡的房间,白色的墙壁更让人增添了这种空荡荡的感受。丹那与岛村看着彼此,沉默不语。 等了约十分钟以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门打开了,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光泽很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男人的年龄大约四十二、三岁吧。身材中等,体格结实,动作则是很端正沉静。 “我是百齐木。” 瞟了一眼丹那的名片,他自我介绍了一下。 “您是为桑原义典而来的吧?” 丹那和岛村一瞬间都惊了一下。 “是的,但是……” “我看了报纸。连我发的电报都被写上去了。” 医生从口袋里拿出和平牌香烟请他们抽,察觉到没有烟灰缸,于是打开门让护士拿了一个进来。 两位刑警又觉得很意外,一直注视着给烟点火的医生的手。先不说打电报的人有点歇斯底里,刑警仅从字面看就觉得那是女人打的。 “那么,我们就从那个电报开始问起吧。在开始问讯之前想向您说明白,因为这关系到杀人案件,可能会问到一些比较深入的问题。” “请问吧。” “你为什么会给桑原发那样的电报呢?” “因为我到仙台开例会,他追着来向我要钱。我到现在已经给那个男人很多钱了,就像齐格飞身上的树叶痕迹一样,我也有我的弱点,所以被敲诈了,也只能当成是缴税般闭着眼睛把钱给了他。但是他太过得意忘形,居然追到仙台来敲诈我,这不是太过分了吗?这时候我按他所说的给他开了支票,桑原浮上微笑抬着头走后,我忽然觉得很愤怒。难道我一直都要照他说的办吗?其实我在例会上要发言的稿子也还没写,有点焦急,所以回到寝室,想了一会就发了那样的电报。后来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孩子气。” 医生磕了磕烟灰,瞟了一眼手表。 “被桑原敲诈是不是因为在阿苏自杀的石山真知子小姐的事?” 这次轮到医生吃惊了。原本气色红润的脸色一变,面向丹那,眼角细长的眼睛往上一扬。丹那简直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您知道的话就好说话了。我不知道桑原从哪儿打听来的。今年的四月左右,他拿着剪报来恐吓我,说如果不给他钱他就把这个卖给周刊。这不光是手术失败,还让患者自杀了,所以我在内心把这事看得很严重。” “嗯。” “我有野心的。想把这家医院开大,想打进丸之内或是银座的地盘。要除去世间女人因丑陋而戚到的劣等感,让更多人能够幸福快乐,这是我的夙愿。所以,不能让人拿着偶然手术失败的过失作为恶意的材料去宣传。接受手术的人自杀了,一定会得到世人同情,然后不明白事情真相就把我作为坏人。对医院的非难声浪变强烈之后,患者肯定会减少的。” “是。” “所以我立刻堆出笑脸,心里决定就按照他的要求去做。这之后对桑原也绝对没有停止微笑。和他一起打高尔夫球,去酒吧喝酒,带他去旅游,全是怀柔政策,第三者看来肯定都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医生说一个月给他十万圆,这对医院的收入来说也是比例很小的。 虽然这是个加上院长也只有三个人的小医院,一天的收入少说也有十八万圆。 医生坦率地把医院的收入和盘托出是为了暗暗强调他不可能杀害桑原吧,但是桑原知道整形外科的内情后会把竹杠敲大,金额会翻倍也说不定。医生还是有杀桑原的动机的。 “我们想更详细地问问你的行动。百齐木先生,您是什么时候去仙台的?” “请等一下。我去看看笔记本。准确地回答您比较好。” 医生这样说着走了出去,又很快拿着列车时刻表和黑色牛皮纸的笔记本回来了。

07

“可以吗?” 他把笔记本和时刻表在桌子上摊开,目光投向在作笔记的岛村年轻的脸,岛村点了点头,于是他再次开口: “我坐了十六日的夜行列车去仙台。乘的是二十一点五十五分开往仙台的一三三号列车。到仙台是……等等,啊,是第二天早上的七点十五分。到了那边之后我马上到住宅街,找了间安静的旅馆。泡澡之后吃了早饭就休息了。因为是第一次到仙台,就悠闲地出去逛了逛。十七号是星期日,例会是十八号星期一开始开。” 岛村认真地记录了医生的话,因为医生说得简明扼要,所以记录起来很方便。 “桑原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他说是比我迟两小时离开的上野,所以我想是乘二十三点四十分开往青森去的列车吧。也就是十点十三分到仙台的一一七号列车。” 在岛村舔铅笔时,医生微笑着把头转向丹那。 “不知为什么,现在东北地区的列车被当成晚娘的小孩一样。我本来是想坐快车的卧铺车厢去的,但下午两点后到仙台那边去的快车一辆也没有,就算夜行列车也没有一辆是有卧铺的,这真糟糕。这都是萨长军阀在取得天下时,对我们敌对一方的东北人民采取的彻底冷淡待遇吧。现在都还在继承这样的传统。” 岛村抬起圆圆的脸,百齐木医生才注意到,马上转入正题。 “十一点过我一出旅馆,桑原就来了。我简直没想到在仙台能遇见他,还一边想着是不是和他长得像的男人呢:结果才刚走过去,他就对我大喊‘医生’,叫住了我。我很吃惊,问他上哪儿去,他说是追着我来的。他说他给会场打了电话,知道我住在北一号旅馆。” 医生卷起白衣的袖子看了看表,受他影响,丹那也看了下表,时间是一点十分。 “不好意思。” “没关系。既然来了,就把话说完吧。这时,桑原那像被煤染黑一样的肮脏脸上就露出暧昧的微笑说,他瞒着老婆,和在新桥的小吃店认识的女人在涩谷的公寓同居了。我说:‘很好啊,真是有身份的人。’我露出讽刺和厌烦的表情,但又立即压抑下去了。结果他说:‘一点都不好,这个女人在别的地方又交了个小白脸,那个小白脸不知是哪里来的流氓,他恐吓我,说要把这件事情让我老婆知道。’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自己在敲诈别人,却遇到这样倒霉的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的脸色应该已经难看到发青了吧。他面向电车大道走着,说要我给他二十万。如果不给对方二十万息事宁人的话,他的生命就有危险。能救他的想来想去只有我了,他是这样说的。” 为了重新点支烟,他沉默了一会儿。打火机卡地一响,红色的火焰冒出来。岛村不知为何叹息了一声。 “当然,我拒绝他了。这不关我的事。” “就是啊。” “于是桑原一下就变了态度,翻着白眼要挟我说,‘你忘了那件事吗?我把那件事暴露出来的话,你可就无法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席例会了吧。不管怎样,你杀了一位正要结婚的小姐’;他尽说这些难听话。忘了告诉您,例会是每年秋季举行,全国主要的整形外科医生聚在一堂,发表研究论文。去年是在广岛开的。” “这样啊。那么,最后你给了他钱没有?” “没有,因为是在出差,没带这么多钱。没办法,只好当场给他开了价值二十万圆的支票。” 两位刑警又对视了一下。桑原的尸体上没发现支票。难道桑原一到东京第二天就把支票兑换成现金了吗?或者是犯人从桑原的尸体上把这一笔金额庞大的支票偷走了? “桑原马上回去了吗?” “是啊。他带了本时刻表,说赶快点可以坐上十二点七分的上行列车,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整个人的打扮很轻便,身上只背了个背包;他就像往常地,把包包背在左肩然后走了,这是我见到他最后的样子。” “然后你就打了电报吧?” “是的。怎么说呢,觉得好像被人割去身上一块突出的肉,这太过分了,我觉得自己被耍了,很生气,总觉得非得追上去大骂他一顿才能出气,但是我已经没时间了。当我赶到车站时车已经走了,所以我回去,让服务员打了电报。” “那是几点钟的事呢?” “十二点十分还是十二、三分吧。” 丹那看了一下膝盖上的笔记本。尸体口袋中电报的时间是午后o点十五分,这首先可以判断医生的话是正确的。 “然后您做了什么呢?” “我到了青叶城遗址。我觉得把《荒城之月》的诗碑除去比较好,还不如换成《天地有情》或是其他的作品。” 很不巧,丹那对诗没有兴趣。 “直到傍晚我都在街上玩,从东一号街开始,沿着芭蕉十字路一带的繁华地区走着。真是文化之都啊,那里有很多书店。” “那您什么时候回旅馆的呢?” “七点钟左右吧。我记得晚饭很好吃。其实也就是很饿了……” “例会开到几号呢?” “二十二号闭会。我坐当天的夜行列车回去的。” 丹那在心中数着日子。 “十七号到仙台二十二号回去就是待了六天,在这之间您离开过仙台吗?” “没有。” “没有吗?” “是的,一直在仙台。” 这是百齐木院长第三次看表了。丹那止住话,为自己打扰这么久而弯腰道歉。 走出去一看表,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如果在这时间中给一个患者的胸部注入硅胶的话,医生又会得到三万五千圆。丹那他们这样计算着给百齐木带来的损失。 “一个月的薪水呢。” 比较着自己的薪水,丹那一边走在人行道上一边小声说。岛村用奇怪的表情看着丹那,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08

丹那首先到本部彻底地调查了鸟居的行动。在银行上班时虽然没有问题,但是下班后,他是在哪儿干了什么来打发时间的呢?他们以他的日记记录的事情为主,认真地搜查着。但是逛商场或看电影等这些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要作为证据很困难,所以过了好几天还是不能断定他有罪无罪。 另一方面,从二本松电报局送来的用铅笔写成,白纸黑字的电报原稿一到,就立即拿到鉴定科去了。三天后的十月一日,鉴定结果表明是桑原义典的笔迹没错。这显然是桑原本人发的电报,但桑原是一个人乘车,还是有人一起呢?为了查明这点,丹那去尾久的车掌休息区,问了当时的车掌。 高原车掌瘦瘦的,看起来制服很合身。他说马上要到乘车时间了,一边说话一边匆忙地刷着制服。调车场里传来了蒸汽火车的呜叫声,四周紧张的气氛更加被煽动起来。 “那个嘛,已经过了近两星期了,所以有些地方记不清了。” 他一边专心地挥袖子上的灰尘一边说。 “原稿纸是我给他的。桑原先生说要用这写电文。后来,我帮他把电报发向了二本松局。就这样。” “有人和他一起吗?” “据我所知没有。” “在旁边没有奇怪的男人吗?就是说,你有没有看见盯上被害者的犯人?” “这个……” “不一定是男人,女人也有可能。” 车掌歪着发型整齐的头。 “没注意到呢。” 不管怎样,这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记不清了也是理所当然。 “到时间了。” 车掌一边说着,一边把刷子插进口袋里。 火车发出震动大地的响声通过时,从玻璃门的空隙中飘进了煤烟,狭窄的室内立刻染上了黑色。 未知子觉得鸟居幸彦是个优秀的男人。说起银行职员就会让人联想到苍白的豆芽菜型男人,但是鸟居不是这样,肤色呈褐色,胸幅好像穿了护胸一样厚实,粗粗的手腕上长着黑毛,看上去好像高中体操教师,但又有着他们没有的都会男子的洗炼感。 一开始未知子很恨鸟居。虽然这样说有点主观,但把姐姐逼上死路的根源就是因为鸟居说他喜欢丰满的女人,所以她相信杀死姐姐的犯人就是鸟居。 如果要赞美女性的话,有很多充满知性的话语可用。未知子看了姐姐的遗书之后就判断鸟居是没有内涵的男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姐姐会被这样的男人吸引。 她改变对鸟居的看法,是在桑原说要采访来到她家之后。即使话说完了,桑原也不打算走;这时他的眼光一变,突然伸过手来抱住未知子,强行亲吻。没剃光的乱七八糟的胡渣扎在未知子的脸上。 未知子大叫着,这时,正在屋内和母亲说话的鸟居听到之后跑了过来,很轻松地把桑原拉开了。看着夹着尾巴狼狈逃跑的桑原,这时候,她忽然一点也不觉得鸟居的态度粗鲁了。未知子从此改变了对鸟居的看法。 现在未知子还瞒着母亲和鸟居见面。和姐姐的未婚夫交往,传统气质的母亲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呢?所以她不能坦白地对母亲说。 这天中午,未知子来到约好的一家咖啡厅。她到这里是要见幸彦和一个记者,那人是幸彦学生时代的朋友。从这个记者那里,她得知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证实了,因此当局正在计划加紧调查幸彦一个人。她这次来就是为了了解详细情况。 “在这边!” 一看到未知子的身影,幸彦就朝她招手。桌子上放着两个空茶杯。 “刚才我朋友忽然有急事,所以就匆匆忙忙的先离开了。他请我代为向你问好。” “太可惜了。公交车在路上忽然故障,所以我没办法及时赶到。” 幸彦再叫了杯咖啡,点上烟盘上腿。 “听他说,情况实在不容乐观。我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是清白的,就没什么好怕的,但面对警方,光靠天真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嗯。” “所以我们必须采取对抗手段自己来保护自己,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 未知子犹豫地说: “你有证明自己清白的方法吗?” “没有。但是反过来可以瓦解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我朋友说,嫌疑犯就是我和他两人,如果这当中我是清白的话,那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就一定是假的。” “你的记者朋友这么说吗?” “是的,他叫竹田。他说警方必定遗漏了什么地方,所以认为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如果不想束手就擒的话,就必须自己去彻底地调查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证明它是伪证。” 外行人能做得到这种事吗?未知子没把胸中的疑虑表现出来,而是鼓励幸彦说: “我可以帮你。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呢?” “他说到仙台参加研究会了。十七号早上到,二十二号晚上走的。这之间只在研究会现场和旅馆之间往返,其他地方哪儿也没去。” 幸彦看着记载着竹田的话的笔记,详细地说。虽然口气很从容,但未知子还是看得出,他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僵硬了起来。

09

鸟居向银行请了三天假,乘上十月七日星期六的“初雁”号车和未知子一起前往仙台。未知子跟母亲撒了个谎,说她要去拜访学生时代朋友家里开的芥子人偶工坊就出门了。 幸彦和未知子在列车中都没有谈论这个案件。两人都是第一次去东北旅行,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聊着未来的希望。但是随着常盘线和东北线合流,接近仙台时,不知道从谁开始,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果真可以顺利地进行吗?这种不安就像吸了墨汁的海绵一样黑黑沉沉地压上他们的心头。 两人从仙台的出口下了车,在夜幕快要降临的街上走向北一号的钵山。 因为事先打电报预约好了两个房间,两人准备在这里住上一夜两夜,彻底地向调查百齐木的不在现场证明挑战。坐在藤椅上向外面看时,女侍端来了茶和橙香饼,并把炉子里的炭加上了。 “不愧是北国啊。在东京炉子都还放在库房呢。” 幸彦坐在桌子前,一边啜着茶一边对女侍说。 “对了,上个月中旬有个叫百齐木的人从东京来到这里来住宿吧,我想和当时负责他那边的服务人员谈谈关于他的事。不用急,等她有空的时候再过来就可以了;请转告她来我房里好吗?” “好,您是要找阿峰姐吧。之前东京的刑警先生也来了,问了好多问题才回去。那位客人怎么了啊?” 年轻的女侍红红的脸上充满了好奇,当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又停下来盯着幸彦。 “也没什么大事,但是和我们两人有很大的关系。” 幸彦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99lib?脑的话,不过女侍倒是表现出理解的样子说:“是这样啊。”然后点了点头。 “那,我就去告诉阿峰姐了。洗澡水烧好了,请二位入浴吧。” “不用了,我们还不是那样的关系。” 幸彦慌张地说着,结果一不小心被茶呛到了,激烈地咳嗽起来。 泡完澡吃完饭后,当他们正在看河北新报时,听见拉门外传来了声音。一位肤色白皙,年约四十余岁的旅馆女侍走了进来。那面具一般的脸上缺乏表情,但是从某处却能看出高贵的气质,动作也很沉稳。 “在您百忙之中打扰您了真是对不起,但是真的有一定要问您的问题。” 幸彦端坐好将穿着棉袍的双脚盘好。未知子就喜欢他这种很有礼貌的动作。 “百齐木先生就是这照片上的人吧?” 拿着从报社洗来的照片,幸彦问阿峰姐。 “是的。” “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呢?” “上个月十七号早上。” “然后他做了些什么呢?” “泡了个澡吃了饭,然后叫了个按摩小姐按摩了一小时,说是坐了一晚上车,肩膀很疼……” “好像他中午左右有出去吧。” “是的,在十二点之前。我问他午饭怎么办呢,他只说‘在外面吃’就走了。” 因为之前刑警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所以阿峰姐对当时的记忆能够比较鲜明地想起来,话也说得很流畅。 “他走了二十分钟后又回来了,突然回来说想打电报,问电报局在哪儿。我当时在前台,他的表情很怪异,好像在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似地。我说可以让掌柜去打电报,只要用这里的电话就可以了。百齐木先生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这电报的内容可能有点怪’,但还是指示我们就照着发出去。” “那么掌柜打了吗?” “打了,他把电文和地址写好了。” “是什么电文呢?” “因为是很奇怪的句子所以我还记得,就是,‘再也不想见到你’……” “电话是谁打的呢?” “掌柜。之后那位客人付了钱又出去了。我告诉他怎么去青叶城和芭蕉十字路还有早饭的时间。” 女侍说的和在银座咖啡厅听竹田说的完全一样。百齐木激动地回去是在给了桑原二十万圆支票之后,不知道内情的掌柜看来很奇怪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看来,发电报的时间是在十二点十五分左右。 “晚上他几点回来的呢?” “七点左右。好像心情也不太好,洗手的时候,说这里的孩子把口香糖黏在他身上了,把掌柜叫来狠狠骂了一顿。那孩子喜欢吃口香糖,总是唧唧歪歪地嚼着,才干出这样失礼的事,不过这次他倒是哭着说不是他干的。” 鸟居点着头听着,接下去就是有关不在场证明最关键的十七日晚上到十八日整天,百齐木医生的行动。 “骂了掌柜之后,他又做些什么了呢?” “他说他很累,要我赶快铺床。九点左右就睡了。” “那他是早上几点起床的呢?” “七点。他住宿的时候每天都是七点按时起床的,说是九点要开研究会。” 如果他九点睡觉七点起床的话,医生从人们视线消失,算起来就正好十小时。但是从仙台到东京,就算坐快车一趟也要六、七小时,十小时的话怎样也赶不回来。 幸彦于是把视线放到百齐木十八日的行动上。但是从女侍的话中来推敲的话,还是没有犯罪的机会。为了赶上九点的例会,百齐木八点半出门,下午四点开完会后又马上回来了。吃完晚饭整理下笔记,叫人按摩按摩,十点就睡觉了。他说第一天要去好好观光,但是连散步也没出去。 “他从研究会回来时是四点半左右吧。” “是的。” 就是说整形医生不在旅馆的时间是八小时。但是以这时间来算,也不可能谎称出席研究会而前往东京。不管白天晚上,百齐木都没时间犯罪。 “对了,他有没有可能是坐飞机的呢?” 一直沉默着听他们说话的未知子忽然插嘴了。 “对,就是这样。” 鸟居赶紧从包里拿出时刻表,从仙台到东京坐飞机只要一小时四十分钟。如果有适当的航班的话就有可能作案。 “虽然有可能,但是全日空每天只有一趟航班。” “说不定他就是坐这班飞机呢?” “不,这也不可能。” 幸彦仔细看着铅字,语气沉重地说。 “这班飞机是十五点二十五分飞出,十七点到达羽田机场。但是十七点这个时间,他已经从研究会回到旅馆了,正在泡澡呢。” “啊,是啊。” “并且如果要搭飞机回到仙台,必须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的九点。他肯定不可能坐飞机的。” 幸彦失望地耸耸肩,从对百齐木不在场证明的调查来看,他一步也没离开钵山旅馆,因此这不在场证明可说是十分简单的成立了。 同时,这也意味着要否定这些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未知子全身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10

第二天是个雨天。两人从包包里拿出折伞和雨衣,去拜访了例会会场,并问了住在仙台的出席例会的医生,认真地调查着百齐木的行踪。 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不光是有问题的十八日,直到研究会的最后一天,百齐木都一直有出席,这愈发明显地看出,他并没有往返于东京的空闲时间。唯一的一个收获就是,在十七日早上有个言语粗鲁的男人打来电话,问百齐木医生的宿舍在哪儿。会场的女?99lib.服务员告诉了他们这件事。也就是说,越调查就越觉得百齐木的话都是真的。幸彦他们不但没能动摇百齐木的不在场证明,反而进一步确认了它。他们感到心里像吸了水的鞋子一样沉重。 拖着沉重的脚步,两人在路过的咖啡厅坐下,隔着宽阔而湿润的路面,对面县政府的大楼被烟染得黑漆漆的。 “你说,百齐木先生真的是无罪的吗?” “是的,没有疑问了。” “那样的话,杀死桑原的人到底是谁呢?” “是啊,是谁呢……” 幸彦也觉得很失望。舌头很沉重,连话都懒得说了。 “总之我们要找到那个人啊。不然的话你就会被当成犯人的。” “嗯。” “我们去见为桑原打电报的车掌,问问桑原周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吧。” “嗯。” 他生硬地回答着。因为他听竹田说过,车掌说不记得有这样奇怪的人。他喝了一口红茶,正想说话时,未知子忽然表现出想起什么一样的表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幸彦吃惊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我去打了个电话。” 过了五分钟,回来的未知子说。她把放在地板上的伞撑起来,用手缉擦着白皙的手指。 “我打电话到仙台车站,问了那位车掌现在在哪辆车值班。非常巧的,他会搭乘明天的一三〇号列车。” 未知子用兴奋的声音报告着。说如果回到东京了要去访问他就很麻烦,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列车中间他各种各样的问题。幸彦愈发没有发言的机会了,他一点也不想坐每个站都要停的慢车,但也只好忍受着坐到上野。 “那么我们回到旅馆吧,吃点晚饭养足精神。” 他拿着票蹒跚地站起来,用随便的口吻说。 第二天的大雨夹杂着黄沙落了下来。一三〇列车要晚三分钟到,也同样晚三分钟出发。幸彦马上敲了车尾车掌室的门,说有想询问的事情,如果有时间请到我的座位来。因为是雨天客人很少,所以幸彦他们坐的车厢空荡荡的。可以慢慢地说话,未知子为此感到很高兴。 高原车掌在列车到达白石车站时来到了幸彦和未知子所在的车厢。他是个高瘦的男人,瘦削的脸颊上戴着眼镜。 “其实我们是想问关于这个人的事情。这对我们来说关系重大。” 未知子给车掌看从竹田那里拿来的桑原的照片。车掌凑近看了一下,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 “这是谁啊?” “您看,就是您把电报给他的那个人啊,之后让您打电报……” “啊,那个穿着花俏的黑白风衣的人吧。说是在东京郊外被杀了……是吧?” 未知子回答说:“是的,话可能说得很长,您还是坐下吧”,不过高原车掌却没有坐下的意思,还是一直站着。 “这个人是搭乘哪节车厢呢?” “旁边的二等车厢。进来后靠近左侧99lib?的座位。” “你把电报给他了吧?” “是的。发车一小时后,列车进入了濑上车站,我是在那个站停车的时候拿到的。一开车,我马上拿着这个去找桑原义典先生,那人接到电报很惊讶地看了一眼,小声咂舌地骂了一句‘畜生’,我想他真是个粗鲁的人,所以印象还满深刻的。” 说话对象是年轻女子,车掌也变得能说善道了起来。幸彦完全交给未知子,自己沉默着;不过,本来也就没有自己可以问的问题。 “顺便,他就给自己家也打了电报是吧?” “是的。他说要打电报但没有纸,我就给了他纸,告诉他车掌室在哪里,说可以在那里打。于是到了福岛,他马上就拿着纸,给二本松打了电报。” 列车放慢了速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敲打着窗户的雨声,听起来越来越激烈了。 虽是很小的站,列车却停了很久。当未知子问起时,车掌回答说,这是在等快车追上来。 “是十二点五十分发车的叫做‘阿贺野’二号的普快。一年前才开通的,是开往新泻方向的。在这之前,要往新泻必须到郡山换乘盘越西线。东北列车的不便现在正在慢慢改进,虽然比较慢。” 车掌在这样闲谈的时候,从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夹杂着雨声开始响起,越来越大,在灰色的视野中,黄色中夹杂着鲜艳红色条纹的车体横向笔直地溅起水花飞驰而去。 “这列车真短啊。” “四节车厢组成的。因为客人的数量也没多少。” 正说着话时,一三〇号列车也开始动起来,加快了速度。车掌张开双脚保持平衡。 “那个人周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情况呢?被谁纠缠啊,被谁监视之类的……” “这种事刑警先生也问了,但是我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但是有件事由于当时没时间了,所以没有告诉刑警先生。那是件稍微有点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幸彦忽然有了兴趣,放开盘着的腿,转过如雕塑般的黑脸看着车掌。 “桑原先生给我电报费时由于没零钱了,给了我五百圆钞票让我去找零钱。” “……” “但是我们是禁止收小费的,于是向二本松打了电报之后,我就拿着零钱去找他。但是这时候桑原先生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有个好像刚从这一站上来的老婆婆坐在那里。她一看见我就猛烈的抱怨着。” “啊?” “我想怎么了,她说座位上有黏乎乎的东西黏到她衣服上了,要怎么办?怎样跟这位农民婆婆说她才能理解呢,我觉得很为难。” 又偏离了话题,未知子只好充满同情地说: “真麻烦啊。” “是啊,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了,我问她说:‘旁边的客人,就是穿着风衣的人怎么了?’她说:‘在福岛看到他之后就再没上来。’真是让人担心的人啊,我这样想着,就从盥洗室开始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找他,但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想,这样的话,他一定是把原稿纸交给我之后,就在接下去的车站下车了。” 奇怪。下车后自己去发电报不是很好吗?也不用多给车掌四百圆左右的小费了,幸彦想。也许不是下车了,而是在车上没找到他吧。 “福岛接下去是哪几站?” 不过,未知子好像并不觉得这样很矛盾。 “金谷川、松川、安达……就这几站吧。” 这样说着,车掌说马上要到福岛了,于是戴上帽子出去了。

11

“我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 一会,未知子忽然这样说。 “什么?” “刚才车掌说的话啊。座位上有黏乎乎的东西,你觉得是什么呢?” “那个嘛,是糖吧?” 幸彦对甜食没有兴趣。他想,女人真会拘泥于无聊的事。 “如果是糖或是巧克力的话很容易就可以弄掉的。这样的话那婆婆也不会那样生气吧。” “那你说是什么?” “黏在衣服上就一直弄不掉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口香糖。我有次刚做的套裙被黏上口香糖,都想哭了。” “这样啊,那玩意一黏上就很难弄掉呢。” 幸彦随便附和着,不过还是对讨论零食兴趣缺缺。 “我说奇怪的不是这个。如果黏到老婆婆身上,也一定会黏到桑原身上吧。另外,百齐木在旅馆也被孩子黏上了口香糖。同样在十七日,一个嫌疑犯和被害者衣服上都黏有口香糖,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幸彦不知不觉靠近了身子仔细听着。这个小小的天真少女展开这种逻辑推理的样子,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真的是偶然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多了?” “是有点。” “那么要把这个偶然变得不是偶然,要怎样解释才行呢?” “嗯。” “我这样想。回到旅馆的百齐木先生,因为知道那个孩子经常嚼口香糖,就想一定是他弄的,但其实是在列车上黏上的。” “这样说来,桑原和老婆婆坐的座位,百齐木也坐过?” 幸彦的言语中充满揶揄。这样解释太依赖偶然性了。女人都是这样,未知子也是总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歪曲事实,自己却没注意到。 “你想想看,百齐木在宿屋打电报是十二点十五分。这时这辆列车才从仙台出发呢。” 两人的对话在列车进入福岛站后就中断了。未知子沉默着看时刻表。上上下下的乘客扰乱了车中宁静的空气。但是发车以后一会儿之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百齐木先生要追上这辆列车也不是不可能的。刚才‘阿贺野’二号普快不是追上来了吗?他如果坐那趟车就可以啊。” 未知子说着,在幸彦膝盖上摊开时刻表,一三〇列车和“阿贺野”二号九〇六列车的时刻表如下。
发车时间130906
仙台12:0712:50
白石13:1813:30
越河13:54
贝田14:12
藤田14:21
桑折14:32
伊达14:3913:59
濑上14:44
福岛(抵达站点)14:5214:09
“那么,如果他从旅馆出来马上去仙台站坐上‘阿贺野’二号,就有充分的时间赶上。并且他如果在伊达车站下车,等上四十分钟不就能乘上一三〇列车了吗?” 这样说来还真是如此。幸彦觉得,不能笑着把未知子的说百齐木坐上一三〇列车的话当成无的放矢。 如果百齐木搭乘了一三〇号列车,那他到青叶城观光就是谎话。他一出去马上又回到旅馆让掌柜的打电报,用怀疑的眼光来看,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可能乘坐一三〇列车,这是一种无言的暗示。 不知为什么,幸彦在心里已经无法否认百齐木乘坐了一三〇列车的可能。受未知子的刺激,他也在追问这个疑虑。 “你看,百齐木打电报这件事本身就有很大的矛盾。你没觉得吗?” 深思了一会儿之后,幸彦忽然转过头望着未知子大声说。 “是啊,他明明转到了一三〇列车上准备去追桑原,为什么还要给他打电报呢?” “对,就是这样。如果要责骂桑原,直接当面教训他不是更好吗?比起连桑原的一根指头也动摇不了的一封电报,那样不是更有效果吗?他为什么要打电报呢……” 这样想来,那封电报的目的绝不是百齐木说的那样,而是别有用意。 “他在旅馆打电报,主要是为了强调自己没有乘坐十二点七分开的一三〇列车。但是如果光是为这个目的,他也没有必要给桑原打电报啊。他可以打给自己的医院或是家里不是更好吗?如果桑原看了电报很生气把它撕碎了的话,那么记录十二点十五分这个重要时刻的证据不就没有了吗?” “是啊。所以他给桑原打电报一定还有更加有利于他的目的。” 幸彦也同意未知子的说法。但是这个答案很难想出。列车过了金谷川,进入松川。站台对面也停着下行列车,穿着雨衣的站长同时要接两辆车,非常繁忙。两人也显示出思考累了的面容,呆呆地望着雨中小站的风景。 “喂,我们这样想怎么样?” 列车开动后,未知子说。 “他打电报的真正目的,会不会是为了明确给人桑原在这辆车上的印象呢?” “嗯?” “在濑上站让车掌先生拿到电报,然后车掌先生去找桑原把电报交给他,透过这件事来证明桑原乘坐三己列车这个事实。” “有趣啊。但是,为什么百齐木要强调桑原乘车这个事实呢?” “问题就在这里啊。如果本来就是‘事实’,那就没有必要去强调了:只有不是‘事实’才有必要让它看来像‘事实’而去强调。也就是说,桑原并没有乘坐一三〇号列车对吧?” “那就是说接收电报的人是假冒桑原的男人……” “就是百齐木医生自己!” 未知子明确地说。黑色眼眸里闪耀着充满自信的光。 这个结论看来太冒险太大胆了,但是仔细思考一下绝不是这样;事实上,这是最妥当的结论。不管怎么说,这能完全说明百齐木乘坐一三〇号列车的原因。 “是啊,就是这样。这样思考的话,那个口香糖的问题也能想通了。他假扮桑原坐在这个座位上时,把裤子弄脏了。” 未知子的声音提高了。疑问一个个揭开,心里很激动,没办法平静下来。 “好,知道了。那我们进入下个阶段。百齐木让桑原的存在看起来像‘事实’是为了什么呢?” “想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桑原好好地从仙台出发去东京看起来像事实。靠这个得到有利的立场的,不就是百齐木医生一个人吗?只要桑原活着离开仙台,大家都会觉得他是回到东京后被杀的,那位整形外科医生的不在场证明就很充分了。” 未知子流利地说着,两人不由地对视了一下。经历了这么多辛苦,终于从一个很小的细节处把百齐木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伪造不在现场证明推翻了。未知子咧开红红的嘴唇笑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幸彦的黑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剩下的疑问就是有桑原笔迹的电报纸。但是现在看来,这也必定是整形医生做的手脚。一定是他以前想办法让桑原写下电报,悄悄保管起这张原稿纸,在这次的犯罪中利用。向一三〇号列车的车掌要来电报纸,就像真的在上面写的一样,但事实上是把桑原的电报原稿放了进去,一定是这样的。最后这张纸会被送去鉴定,一切都在百齐木的计划之中。 我们需要证据。幸彦想。我们要证据,未知子也这样想。 门开了,高原车掌进来后摘下了帽子。 “马上要进入郡山了,请到新泻的旅客……” 等他报告完下车的通知,未知子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了: “刚才您说有位农民老婆婆的衣服弄脏了,那是口香糖吗?” “是啊,不知道是谁黏在座位上了,然后又黏到了她的和服下摆上。” 他不知道这个回答对未知子她们有什么意义,轻轻点了下头就走了。就在这时,幸彦不经意地瞥见了车掌手上拿的铅笔。当他呆呆地看着车掌的身影消失在车门那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然后感到脑子里像被插上一把刀似地震撼无比。 竹田说尸体身上的东西中有红色铅笔和原子笔,但是没有黑色铅笔。如果这个记忆是正确的话,桑原在一三〇号列车上写的电文,当然是用原子笔或者是红色铅笔来写的。但是实际上,那篇原稿是用黑色铅笔写的!这样看来,那电文绝对不可能是在车上写的! “喂,果然是口香糖吧!我们推测化装成桑原的整形外科医生乘坐了这趟车的推理没错吧!你是清白的了!” 成功洗清覆盖在恋人身上黑暗嫌疑的喜悦,表现在未知子欢快的声音和闪闪发亮的深色眼眸里。 “啊,然后,再请警方看看尸体身上的所有物,那就更完美了!” 幸彦激动地说。未知子还没理解其中的意思,一双黑眼睛不解地盯着他。幸彦就是喜欢这种时候未知子的样子,所以故意说了让她不理解的话。

12

检察官调查书(部分) 是的,那封电文是我把桑原带到网代时让他写的。是在今年六月,当然杀桑原的计划在以前我都在考虑了。吸血虫不是应该早日被除去吗? 住了两晚要回去的那天早上,我就劝他顺便也打个电报,告诉家人自己今天晚上要回去,于是我留下了他在原稿纸上的笔迹。 我到了邮局拿了原稿纸,把桑原的电文誊写下来交给了窗口,而把有桑原笔迹的这张原稿纸藏进了公文包里,这就成了这次不在场证明的道具。交给网代电报局的原稿纸两个月后就会被销毁,所以我认为两个月后犯罪的话是绝对安全的。 我杀死桑原是在十六日的傍晚。我让他坐上车,说要去吃山鸡,还邀请他去了西多摩。我说那山上有专门烤野鸡吃的烤鸡茶馆。他以为是真的,一点都不怀疑地就跟着来了。桑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女人和吃喝从没有节制。 杀了他之后,我脱下他的风衣,拿着这个回到了东京。然后进入车库,为了赶上二十一点五十五分开的列车就到上野去了。 我上次向刑警先生说的十七日的行动完全是谎话。我说一出旅馆就见到桑原,但事实上这个在秋留小屋中已经死去的男人是不可能到仙台来的。我自己打电话到会场用粗暴的语言来询问我的宿舍,就是为了证明桑原还存在。 在一三〇号列车上收到自己打的电报时,我也戴着眼镜,穿着桑原的风衣。穿着那种桑原喜欢的花俏外套的话,车掌就会对此留下强烈的印象,反而对我的长相不怎么留意吧,我是这样想的。在当局调查的开始几天,我觉得就是不这样做,车掌对我的记忆也是非常模糊的。 达到目的之后,我立刻赶回仙台。去上野的一三〇号列车和去一之关的一二七号列车同时在松川站停车,所以应该很容易就能坐上车。 但是,万一我坐的一三〇号列车晚点就很糟糕,我这样想着,为了让时间更加充裕,我在前面一站的金谷川车站下了车。这就是在把电报原稿给了那个车掌之后的事。那时时间只有二十一分钟,我在长凳上抽着烟等着一二七列车的到来。 但是出乎意料的有两件事。第一是在仙台站买车票时,售票员由于没有零钱找,要我给零钱,结果我把身上的零钱全用光了。在车上给车掌五百圆就是因为这样。一丝不苟的车掌给我找零钱时回来发现我不在,真是运气不好啊。 还有一件事就是口香糖。我选了又选却坐上黏有口香糖的座位了,真是……。我完全没发现裤腿上粘着口香糖,后来还以为是旅馆的孩子弄的。就因为这个口香糖,完全被信任的不在现场伪证竟然给推翻了。我觉得非常遗憾。其实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觉得很可惜,一夜未成眠,所以现在眼睛都充血了。 二十三日回到东京后,我急忙赶到现场,再次给尸体穿上风衣,因为是医生,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然后我在他的口袋里塞进列车上收到的给桑原的电报,这些事情我想就不用再详述了。 我的计划的目标是,让人看来觉得十六日发生的杀人事件是在十七日以后发生的,所以尸体必须要在一周后被发现才行,在这以前被发现就不好了。如果时间过去久了,被害的日子也很难明确判断。所以用“大约一周”来推测,这个“大约”是我所期盼的效果。 我以前就知道蒲池小屋在中秋夜里会举行活动,所以利用了这个机会。但是如果没有小屋也不会影响我的犯罪。我可以把尸体放到附近的烧毁的大楼地下室那类的地方,然后选择适当的时日,以投书的方式让人发现尸体。 以上是我所有的供证。最后我还想加上一句,杀害桑原这种敲诈犯,我一点也不觉得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并不是想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但我相信这是保护自己权益的手段。在我周围如果再出现桑原这样的人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再去杀他。 事件·其之十二 伪造的坟墓

01

五月二十日的天气十分晴朗。 静冈县滨松市外湖东村派出所的石原巡警刚刚从镇上的集会回来。他的老伴好像一直在等他回来似的,一听到动静马上就从家里跑出来迎接他。将两只湿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后,老伴对他说道: “半小时前,我接到一通很奇怪的电话。” “奇怪的电话?” 石原巡警摘掉警帽,擦擦额头上的汗,话语中带有几分责备的意味。中规中矩的石原,其实是因为妻子忘了对他说“你回来了”而生气着。与其说他中规中矩,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易怒的人。 妻子没有觉察到丈夫的心情,回答说: “是的,那个人说自己刚刚郊游回来,看到一个旧窑里有尸体。” “窑?是烧炭的窑吗?” “不是,他说在和地的前面,应该是烧制瓦片的窑吧。说是跟他在一起的狗发现的。” 在和地的前面的话,那里有远州制瓦的窑,这间公司由于筹资失败而倒闭,而窑也成了废窑。那个人所说发现尸体的窑,应该就是那里。 “你问了发现者的名字了吗?” “我问了,但是他没有告诉我。他说,警察都会怀疑报案的人,所以拒绝说出自己的名字。而且他的朋友遇到过类似情况,还被警察揪住前襟逼问。” “哦。” “然后他就挂电话了。” 石原巡警听完后,露出不高兴的脸色,用帽檐使劲地挠着自己的光头。如果向上司汇报的话,肯定会被上司责问说,为什么没有追问对方的姓名。 “不管怎样,”他不高兴的说道,“我先去那里看看再说吧,把手电筒拿给我。” “老伴,你喝口水再去吧。” 可是,石原没有回答,拿着手电筒就朝外走,然后把自行车调了个方向就出发了。这个老警察沉默了,因为他觉得这会是一起复杂难办的案子,让他有种紧张和不快的感觉。 离开村子,来到一个丘陵,绿色的蜜柑林绵延不绝。滨名湖吹来凉爽的风,轻拂着石原巡警微微冒汗的,有些皱纹的大脸。他绷着脸将车骑得飞快,但和平时不同的是,今天的脚踏板似乎特别沉重…… 鹰之森是一片位于丘陵尽头,大约有四公顷面积大小的山毛榉林。制瓦厂,就是把西边出口一带的树砍倒后,在那里建立了烧制瓦片的窑的。这个工厂的瓦片是俗称“盐烧”的红瓦;因为这种瓦片可以有效防止盐害,所以在邻县的沿海地方卖得很好。 石原把自行车停在树林前。在山毛榉零落的树干后面,白色枯干的土地上,四个灰褐色的窑正静静的排列在那里。这些废窑不禁让石原联想起古代贵族的坟墓。 把自行车立好后,走了两、三步,石原突然想,这不会又是谁搞的恶作剧吧。说不定那个人看到我把消息当真,并提心吊胆地来到瓦窑勘察,正躲在树荫后面偷笑着呢。 石原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之前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都跟纵火案有关。他把假消息当真了,半夜三更还在村里到处奔走。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中学生们捣的蛋,是故意报的假案,害他生了几天的气。 他停住脚步,静静的环顾了一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蝉鸣声不断回响着。他继续向瓦窑走去。 由于当警察的缘故,石原很早以前开始,就不知闻过多少次尸体的臭味了。那都是青壮年时候的事情了,正是他和强盗等搏斗的热血方刚的年纪。 石原停下脚步,抽动着鼻子,四下嗅了嗅。从瓦窑的周围飘来记忆中那熟悉的难闻气味。石原的眼睛变得更加犀利起来,接着,他把视线定在第三个瓦窑上。在那瓦窑的入口处有只被踩烂的女性用的小型钢笔,变成黑色的蓝墨水,在土地上留下了一滩干涸的痕迹。 站在敞开的黑色入口处,石原警官用手电筒往里面照了一下。窑里到处都是碎瓦片,再往里照的时候,就发现一具横躺着的苍白尸体。石原心下雪亮,看来不是有人报假案。他开始留意周围是否有罪犯留下的鞋印。他弯着腰,勉强地挪动着自己发软的腿,走进窑里。 接获石原巡警的通报,等县警派来的搜查官一行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是三小时之后,也就是四点过的事情了。 死者除了白色高跟鞋和贴身的白色衬裙外,其他衣物都被拿走了。如果衣服本身很贵重的话,那很有可能是把衣物拿去卖了;但是,浜松中央署的女警官认为,在这个案子中,从死者的衬裙和鞋子来看,她穿的衣服并不是特别高档。罪犯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掩饰死者的身份。 还有,她的手提包也不见了,更加说明罪犯是有意掩饰死者的身份。于是,警方制定了“先集中精力,查出死者的身份”的搜查方针。 死者的尸体被运到滨松市属的松江医院,由静冈县警派来的小原法医对尸体进行了解剖。确定死者是被勒死的,且脖子上有被麻绳从后方勒绞的深深的印记。被害者是一位没有生过小孩、身体健康、有抽烟习惯的女性。她从事的职业需要到处奔走,手指上有笔茧,由此可推断她从事的不是商业,而是有关知识方面的工作。死后约三周时间,因此可推断出死者是于六月初被杀害的。 虽然罪犯把被害者的衣服和手提包拿走了,但被害者的身份还是很快就查清楚了。女警官在死者的衬裙上发现了用红线绣的小小的“SUDA”(须田)两字,于是推测死者有可能是失踪的须田孝子。 须田孝子是住在东京田端的须田武造的妻子,到今年六月刚满二十五岁。孝子于六月二日去滨松市出差,然后就音讯全无。于是,须田武造与孝子就职单位的社长联名请求静冈县警署帮忙调查。

02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刚过,须田武造和被害者公司的同事松崎广来到滨松中央署确认尸体。 须田武造,是个脸色苍白、清瘦,年龄约三十五、六岁的男 4eba." >人,现在正在清濑的结核疗养院住院。他脸色憔悴,有一双看起来很女性化,眼角低垂的眼睛。清濑在东京的北多摩郡,那一带因为有很多结核病和麻疯病的医院而出名。 松崎广也是一个削瘦的三十七、八岁的男人,但皮肤黝黑,看上去很有精神。他的眉毛很浓,说话和动作都非常干脆利落。和须田武造相比,除了都长得瘦以外,其他的似乎都完全相反。不过,松崎自始至终都很体谅须田武造的心情。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喝服务员端来的茶水。孝子失踪三周后,作为丈夫的武造,心里应该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他没有表现出特别震惊的样子,但仍然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松崎广虽然不是被害者的丈夫,但警署也把情况跟松崎说了。松崎一直在抽烟,不过十分钟的时间,烟灰缸里就留下了七个烟头。 佐伯刑警用警署的吉普车,亲自开车把他们带到了松江町的松江医院。 武造茫然若失地看着站前马路旁松菱商场熙熙攘攘的人群,松崎广则只是一个劲地抽烟。他们心神不宁的样子,一直持续到他们看到松江医院地下室用干冰保存的尸体才有所改变。 医生一掀开尸体上的白布,武造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踉跄得背过脸去,用嘶哑的声音说,死者就是他的妻子。 他低头自言自语着:“可怜的女孩啊,如果不是我生病,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武造的声音有些颤抖,旁边的刑警心想,他不会是在哭吧。 面对同事的尸体,松崎虽然没有那么伤心,但也脸色苍白,面无血色。他离开尸体,垂下双眼,嘴里不知道在小声念着些什么。警官猜想,他可能是在为死者祷告吧。寂静的停尸房里,只听见医生来回走动的声音。 再次回到中央警署,武造在接待室里说道,“我进疗养院后,孝子才去藤卷调查所做调查员的。” 松崎接过话题,“接下来,就由我来说吧。藤卷调查所的工作就是接受保险公司的委托,揭发保险诈欺案件。说得再具体点,就是调查被保险人的真正死因。如果被保险人在汽车的交通事故中去世,那保险公司就必须向受益人支付保险金。但是,如果被保险人不是死于意外事故,而是死于人为制造的事故的话,那保险公司就不用支付保险金。这种时候,保险公司就会委托我们公司帮忙调查事故真相。” “原来如此。” 佐伯刑警点头说道,用眼睛催促他继续往下说。在接待室里,县警局来的泷搜查一课课长和岩根部长刑事,和武造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桌子的两侧。就在房间里略显凝重的气氛中,松崎继续说道: “须田小姐去那里出差,是受到K保险公司的委托的。案件虽然没有上报,但她出差的目的就是去调查在寒山寺经营土产店的山野舍松的保险金理赔案。去年秋天山野的妻子自杀后,山野获得了二百万圆的保险金。但如果他老婆不是自杀而是被杀的话,保险公司就可以收回这笔保险金。须田小姐应该是去找山野舍松了。” 搜查官们默默的交换了一下眼色。丰富的办案经验告诉他们,如果山野舍松真的杀了自己的妻子,而后被须田孝子追查。那么就不难想象,他会为了逃避这场危及自己的灾难而杀掉须田孝子。已经杀了一个人了,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杀第二个。 搜查课长把咬在嘴里的香烟在手背上使劲一拧,向前探身,问佐伯警官说:“说起寒山寺的山野舍松,是那个案件吧?”。 “是的,就是去年十月份发生的那起。” “有他杀的嫌疑吗?” “没有,有封遗书。遗书的内容大致是‘我厌倦了花心的丈夫,所以……’这样的文字。经过笔迹鉴定,那的确是他老婆的笔迹。也没有其他他杀的迹象存在。” “嗯。” 课长把长满胡子的脸朝向松崎问道,“你们不知道遗书的事情吗?” 武造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头朝下,一直默默地听着。 “知道,但保险公司怀疑遗书是伪造的。而且公司职员在寒山寺泡温泉时听说了类似的传言。” “原来是这样。” 课长和署长都显出不太高兴的样子。如果松崎说的是事实的话,一想到被区区一个调查员抢在前头,他们心里就不能平静。 “佐伯,你马上去那里。去找那个山野舍松。” 松崎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我们所长说,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尽量协助你们的工作。” “须田先生,那你呢?你去哪里?”松崎问着死去同事的丈夫。 “我马上回医院。” “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但我如果到处乱跑的话,马上就会发烧的。” “那我送你去车站好了。” 松崎说完,忽然语气一变,又询问道: “你夫人信天主教吧?” “不信,为什么这么说?” “总得考虑办葬礼的事情,那她信佛教喽?” “是的。是净土宗。但孝子和我都不算特别虔诚……” 松崎打开记事本,把刚刚武造说的话记了下来。

03

佐伯和松崎乘坐的吉普车开出市内,横穿静冈大学的工学院后,从自卫队航空学校的旁边通过,来到了有很多丘陵的郊区。路上与好几辆观光巴士擦身而过,吉普车穿过稀稀落落的小村庄,一直往前开。 有一会儿,左手边依稀可以看到一泓碧绿的湖水,但车子转个弯后,又渐行渐速了,看不到了。来到低洼处,刚刚插完秧的水田里,绿色的秧苗在风中摇曳。 三十分钟过后,车子又到了柏油路上。这里距离寒山寺已经不远了。寒山寺原本是滨名湖东边的一个没有名气的村子,但由于发现了温泉,便很快成了一个旅游胜地。 “连续假期的时候,经常有很多人会来这里呢,”佐伯刑警说道。松崎扭过脖子,看着小山上建造的游乐园。山路上小小的汽车正在奔驰,连着山顶和大草山的一辆小型缆车正在湖面的上空来回运行。不过,从平地上看只能看到绿色树梢的那边缓慢旋转着的缆车的一部分。 “那就像是一个巨型的虫笼,而坐在里面的人就像蟋蟀。”松崎用跟先前似乎判若两人的明朗表情说着。 车子进入寒山寺的镇区。街道两边旅馆、餐厅、土特产店栉比鳞次,不管是油漆的颜色,或是建筑的木色,都带着崭新的色彩。寒山寺一夜出名,不过服务设施似乎还在急起直追的程度。 佐伯把车停在一家螃蟹店前。店的招牌上画着扬起夹子的红色螃蟹图案。 在摆放着小木偶人的玻璃橱柜的对面,有一个秃头的,精神健壮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看报纸。他听到佐伯他们的脚步声后,脸上马上堆出职业性的笑容。 “啊,是警察老爷啊。” 老板用失望的声音说道,刚才的满脸笑容马上变成了一脸困惑。他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 “不会妨碍你做生意的。在顾客来之前,我们聊一聊。” 佐伯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个月的月初,有个名叫须田孝子的年轻女子来过这里吧?” “嗯,来过。她拿出名片,问了很多问题后就回去了。” 店老板一只手抓住一只停在箱子上的苍蝇,然后把它用力摔到水泥地上,用木屐踩死。之后又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 “须田孝子不仅说我杀死自己的妻子,谎称她是自杀,还问了我很多令人讨厌的事情。当时,我就跟她说,发生事件的当晚,我一直在莳田玩呢。” 佐伯刑警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个店老板下巴凹陷,其貌不扬,眼睛总是像被吓到了一样睁得圆圆的。此时,他眼里第一次露出严厉的目光。 “是真的?” “是真的。我最近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一位叫做伊达里的女子。我和妻子去年夏天分手了,然后我就准备和小里在年底结婚,当然这事对我妻子来说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的,所以她做了那样的事情。真让人讨厌啊。也因此,我和小里的婚礼就延后了。但是单身生活还是不方便,所以我想下个月就举行婚礼。” 不等警官问话,他就噼哩啪啦的说了一大串。从说话方式中让人感觉到,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那个女的……是叫须田吧?我和她说了以上这些话以后,她就去拜访小里家了。” “你的未婚妻住在哪里?” “就是莳田喽。她家很好找的,就是住在大栎树下的那户。听说我妻子上吊自杀是晚上十点刚过,但我回到家里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我看到店里门帘还是卷起的,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从后门进去一看,妻子就吊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连接处,我当时胆都吓破了。上吊自杀,遇上这种事真晦气呢。” 也许是山野舍松神经比较大条的缘故吧,他非常平静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 佐伯用眼神催促松崎,赶紧离开了店里。 回到吉普车上,佐伯警官看了一下手表,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好呢?” “莳田在浜名湖的对岸,必须坐船才能过去。离船出发还有将近三十分钟,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好啊,我也有点饿了。” 松崎环视了一下周围的食堂。映入眼帘的尽是卖寿司、鳗鱼、乌龙面等的店铺;可是,似乎没有一样能勾起他的食欲的。 这时佐伯随口说了一句: “吃咖哩饭怎么样?” 可是这顿咖哩饭却出乎意料的好吃。米饭的软硬刚好合适,咖哩的味道也很不错。松崎高兴得连声称赞“好吃、好吃”;他还说,如果我们确认了山野舍松的不在场证明是无效的,回去时还要在这里再吃一次咖哩饭,喝啤酒,庆祝一下。 佐伯警官好像和店主人熟识,讲了几句话后,就把吉普车寄放在店那里。 码头很近,一会儿就到了。蓝色99lib?的湖水上伸出一个小小的混凝土防沙堤。鹫津开来的白色游艇正好到达码头,甲板上的年轻男女欢快的呼喊着,轻盈地跳下船。窄小的防沙堤顷刻间就被挤满了。 佐伯他们一上船,汽艇就拉响尖锐的汽笛声出发了。前往鹫津的乘客出乎意料的少,除了新婚夫妇以外,就只有穿着木屐的附近村子里的姑娘了。他们都没有进昏暗的客舱,而是全都在甲板上站着,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新郎正拿着照相机对着新娘,一张又一张地拍个不停。 砰砰作响的汽艇,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航迹。引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长满深绿色松树的岩岸,随着汽艇不断前进,怱左怱右的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途经滨名湖北岸的佐久米、都筑后,三十分钟后,汽船来到第三个停泊点。引擎的声音减弱,船体微微旋转了一下,船尾靠到了码头上。船只自己掀起的波浪使船身猛地颠簸了一下。 佐伯拍了拍松崎的肩膀说:“松崎,下船了。这里就是莳田了。” 两人下船后,船载着剩下的少部分人马上又离港了。或许是因为船身小的缘故,动作非常敏捷。 滨名湖畔的风景好像到处都差不多。莳田是坐落在青翠山丘当中的一个小村落。路边立着一个地藏菩萨,好像是凭吊溺水儿童的。弯腰仔细一看,风吹雨淋后磨损严重的碑文上,勉强可以辨认出碑面上有“天福癸巳三月十日”几个字。 “应该是游泳时溺水而死的吧。” “不对,三月份还不是游泳的季节。”佐伯用警察式的推理说道,“应该是乘坐的船翻覆了。” “是吗,为什么呢?” “因为碑上写着天福。” 佐伯的幽默让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这两个陌生的男子。 一个背着小孩在玩扔沙包游戏的女孩子,诧异地看着 伊达里的家在山丘的半山腰,可以俯瞰湖面的地方。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大栎树映入了两人眼中,他们因此断定,不远处就是她家了。 不管是佐伯或是松崎,应该都很习惯这种调查,可是此时,他们俩的心里却都很紧张。当大栎树进入他们的视线时,两人都闭口不语。 走在斜斜的小路上,松崎嘟囔着说:“舍松是嫌疑犯,我有预感。”不过,佐伯刑警却没有回答。 正想着如果伊达里不在家的话就不好办了;不过,就像上天安排好了似的,她正在走廊上给黄莺喂食呢。伊达里皮肤很好,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女性。容貌虽然有点走样,但眼神却娇媚无比。 这样的女人站在店门口的话,螃蟹店的生意肯定很好。佐伯一边这样想,一边死盯着人家看。 伊达里抬起头,用手撩了一下头发,娇声娇气地说了声“哎呀”。黄莺兴奋的拍打着翅膀,在笼子里飞来飞去。 “那个人来过这里。”伊达里马上回答道。 “她虽然很年轻,但很机敏干练。红色的连衣裙非常合身。因为她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舍松,我心里当然不舒服。但还是不自觉地给她沏了茶。” 她爽朗的笑着,给两人拿来了坐垫。 “那天晚上,舍松的确来了我这里。然后她就问我有没有其他人可以作证。于是,我就让她去找吾作先生。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了吾作先生的家里泡澡,而且一直聊天到凄晨一点钟。” 这个中年女人,说话方式还像年轻女子般的活泼。 话说回来,须田孝子怀疑舍松未来媳妇的证词可信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吾作先生是你的亲戚吗?” “不是,他是战争时从东京疏散到这里的,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他在农协工作。” 佐伯心想,既然不是亲戚,那他说的话说不定还可以相信。但舍松和伊达里那种自信的样子,总让佐伯觉得有点不爽。 “农协在哪里?” 伊达里再次大笑道:“哎呀,今天不是周日吗?” 黄莺瞪着圆圆的黑眼睛,吃惊地望着女主人。 草草的打了招呼后,他们走下了丘陵。小里所说的木堂吾作的家,就是刚才看到有个小女孩在玩扔沙包游戏的那个地方。 当佐伯走进庭院之际,吾作正穿着拖鞋,在给自行车的链子上油。吾作是个中年男子,他穿着黄褐色的裤子,皮带上别着一个少见的刀豆烟斗。他身材矮小,脸色不太好,但给人一种忠厚老实的印象。 吾作对须田孝子的印象也很深。他说,当他从地方台的午间新闻中得知废窑中的女尸就是孝子时,感到很震惊。 “那是这个月三号的事情。因为是宪法纪念日,所以我记得格外清楚。当时我正在院子里修剪盆栽的花木。我不知道她是太太还是小姐,总之是一个非常活泼伶俐的人。这样的人竟会赤裸惨死在废窑里,我怎样也想不到啊。” “你们这次来,有何贵干呢?”感叹过后,吾作又继续问。 “你知道山野舍松妻子自杀的事情吧。” 佐伯警官等着他点头,接着说道。 “须田孝子问我,山野舍松的妻子上吊自杀那晚,丈夫舍松在伊达小姐家玩是不是事实。我回答说,那的确是事实。他们来我家泡澡、看电视,还聊了一个多小时。舍松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发现他妻子从鸭居回来,上吊自杀了,听说还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呢。” 佐伯和松崎互相望了一眼。舍松的不在场证明似乎是真的。如果这样的话,舍松就没有杀害须田孝子的动机了。 “我是须田孝子的同事,关于她的情况,你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松崎亲切的询问道。 “什么都没有。” 吾作看了看松崎,摆出无能为力的表情。 “真的是一个非常爽朗美丽的女子。如果我是个男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那种卑劣的行为。” “她来拜访你的时候是几点钟?” “这个嘛……等一下,好像是下午两点左右。因为我三点钟吃了年糕。她来拜访我应该是在那一个小时之前。” 接着,木堂吾作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但是须田小姐仍然对舍松心存怀疑。她对我说,关于那天晚上的事,如果想到什么不自然的或是奇怪的动作行为,就马上打电话通知她。说完,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 吾作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皮革封皮的记事本,拿出一张夹在里面的纸片。那张小纸片上印有紫色的橡皮印章。孝子在纸片的背面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名片发完了,所以才写在那张纸片上的。” 拿在手里一看,是用铅笔写的数字。佐伯刑警回头看了一下松崎,问:“这是须田孝子的笔迹吗?” “是的,确实是她写的。六和九的写法非常正规,完全仿照字帖。” 松崎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指捏起纸片,突然,他的脸色骤变。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 他赶紧转移视线,把纸片还给吾作。 “没什么,是我多想了。这个号码让我想起了一些无足挂齿的小事。” 松崎的表情和眼神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再次呈现出运动员股从容不迫的神态。 佐伯心想,这家伙肯定有什么瞒着我。我都带他到这里来了,他居然不告诉我他所发现的事情,真不够意思,太任性了。 佐伯刑警为了自己的叨扰向吾作表示歉意之后就离开了。走在回码头的路上,他心里还是很不愉快,而且越想就越是生气。 松崎也觉察到了佐伯的心情,故意讨好他说: “刑警先生,您可别生气呀。” “我没有生气。只是说实话,你故意对我隐瞒某些事情,这不是很卑劣吗?” “不,不是的。你误会了。我之所以有点愕然,是因为那个电话号码和一个酒吧的号码特别像。不瞒您说,我跟那里的一个女人有来往。但是这事如果让我妻子知道的话就不得了了,所以我到现在还是隐瞒着她。因此,刚才看到那张纸的号码的瞬间,我心里忍不住想:‘不妙,这个号码竟然被须田小姐知道了!’既然她知道了,那搞不好我老婆那里也东窗事发了,所以当时我很害怕。但仔细一看,并不是那酒吧的号码,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松崎极力为自己辩解。但是,他越是辩解,佐伯刑警就是越觉得很可疑。 佐伯在心里说,可以了,你不用说了。反正那个号码我也记住了。有必要的话,我找东京管区警署的人查一下就知道了。 佐伯警官蹲在岸边,把岸边的小草撕碎,放入嘴中。松崎讨好的弯下自己修长的身子,给警官递了一根烟。

04

五月二十二日中午时分,东京方面传来了新消息。 品川署给警视厅本部打来电话,说关于滨松的杀人案件有最新的消息要报告;据说这消息是来自于车站前的一家当铺。于是,本部马上让丹那刑警前往该当铺一趟。 东京路面电车的终点站是品川。穿过和车站相对的人行道,角落的电线杆上有黄色油漆书写的“关质店”三个大字。走进巷子里,透过泥土搭成的围墙,可以看到枫树的红叶和当铺的白墙。 一撩开门帘、推开玻璃门,丹那头顶上就响起了一阵尖锐的门铃声。很快,旁边房间的拉门就被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满头银发、看起来像极了老鼠的老人的脸。 “是警察先生啊。” 老板只看了丹那一眼,就知道这个面容极为普通的人是警察,不愧是老练的当铺老板。 老板摘下玳瑁框眼镜,松弛的脸上堆出谄笑。虽然已经是初夏了,但他还是穿着棉质的短袜。 打完招呼后,丹那警官就直接问他:“你要向我们汇报什么情况呢?” 老板把事先准备好的柜子拉到跟前,从里面取出一件红色的连衣裙。 “听说在滨松发现了一具衣服被脱掉的女尸,我在想,她的衣服是不是这件?” “为什么这么说?你的理由是什么?” “我有三个理由:第一,衣服口袋里有滨松的公交车车票;第二,衣服被典当是在这个月三号的晚上,与被害人五月初被杀的时间相吻合;然后再来就是第三点,请看这个。” 老板戴上老花眼镜,把连衣裙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把衣领翻过来给警官看。上面有一个用绿线去的片假名标音“SUDA”。“须田”这个姓看上去很普通,但事实上姓这个姓的人却很少,所以这个衣服应该就是须田孝子的没有错。只要给孝子的丈夫武造看一看,很快就知道是不是她的了。 “来典当这件衣服的人长什么样子?” “那是个戴着黑眼镜,二十岁左右的矮胖男人。他穿着褐色的皮夹克,左手戴着金戒指。” 店老板从桌子上拿起账本,舔了一下被墨水弄脏的手指,开始翻看账本。 “三号晚上十点半左右,那个人说今晚必须和妻子去名古屋,由于没有零钱,所以想把这个当掉换点钱。这件连衣裙由于后背被墨水弄脏了,有墨渍,所以不怎么值钱;本来我想给他五百圆,不过最后还是给了他一千圆,结果他也没来赎回去。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结果没过多久就看到报纸上注销了这次的杀人事件,所以我就打了电话给你们。” 满口假牙的老人说起话来像年轻人一样,思维敏捷、滔滔不绝。 “在他身上,你还有发现其他不寻常之处吗?” “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奇怪,我给他一千圆的时候,那个人还愣在一边半天没说话。我说,如果没有这些墨渍,我可以换给他五千圆。然后那个男的就不高兴地抱怨说,自己老婆居然拿有墨渍的衣服来当。” 丹那正在查看连衣裙上的变色墨渍时,老板又补充说:“顺便一提,来典当的时候,我看得出来那墨渍是新染上的。” 按照常理,人们是不会穿着有墨渍的衣服去旅行的,孝子应该也不会这样做;于是可以推测,这个墨渍是在旅行中染上的。丹那警官想起了在静冈的报告中说,废窑入口处被踩烂的钢笔是须田孝子的东西。于是,他想当然耳地认为钢笔被踩烂后,在草丛上留下了墨渍,接着须田孝子被推倒在草丛上,然后被勒死,所以她的连衣裙上就沾上了墨渍。 丹那警官还想起,被害人的尸体是在她死后三周被发现的。也就是说孝子一直躺在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所以可以认为把衣服拿去典当的人就是杀人凶手。 “那人还有拿其他物品来典当吗?” “没有。” “比如说金手表、有着红宝石坠饰的项链、玛瑙耳环,这些都是须田孝子被盗的物品。” 关于孝子身上佩戴的首饰,藤卷调查所的女同事很清楚。但是在死者身上并没有找到这些她平日爱用的物品。 店老板摇了摇满头的白发: “那些东西没有拿来这里。如果把所有偷来的东西都一次拿出来典当的话,那会很奇怪吧。这些东西可能拿到别处去了。” 也许正是如此吧。至今为止我们一直认为凶手就是滨松当地人,但根据这个信息,罪犯是东京人的可能性就变大了。丹那警官心想,应该在东京都内所有当铺张贴这些失窃首饰的图片。 “晚上十点半,这个时间没错吧。” “因为那个人说他们要乘坐‘东海七号’去名古屋,当时离发车时间只剩下三十分钟,我还看了一下时间,所以我有印象。” “东海七号”是晚上十一点从东京发车前往大垣的普快列车。如果说距离发车只剩三十分钟的话,那么当时的时间就的确是晚上十点半。 丹那警官马上估算了一下从滨松到东京所要花费的时间。如果是快车的话,需要三个半小时,假设这件衣服是须田孝子的,那么她就是在当天下午六点左右被杀害的。从发现尸体的地方到滨松车站也有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车程,而且也不是一出月台就能坐上车的,把这些都考虑进去的话,六点是最有可能的犯案时间。 随后的调查还发现,孝子二号晚上曾经在滨松市鸭江町的旅馆住了一宿。她在三号下午两点去拜访了农协职员木堂吾作,之后就突然消失了。因此孝子被杀害的时间应该是三号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的四个小时。 确定衣服的主人和死者被杀的时点,是丹那去当铺了解情况之后的收获。丹那警官对当铺老板的协助表示感谢后,就离开了当铺。 丹那随后在池袋上了西武电车,前往清濑的结核疗养院。丹那有个朋友以前也曾在这个医院疗养,但由于没有特效药,所以这里的病人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帮助。丹那还清楚地记得清濑一带有很多红松树,红松树的颜色看起来很压抑,一点都不能给人带来希望。快步走在红松林间的黑暗小路上,丹那又想起了由于过度劳累而过世的同事。 在四壁洁白的接待室内,丹那警官把衣服拿给须田武造确认。看到妻子的衣物,武造瘦削的脸上突然显得很激动。 “是吗,确定是那个恶棍男人干的吗?” 武造用情感激烈的声音说道: “今早的广播说,滨松的嫌疑犯不是杀人凶手,我听了觉得很沮丧呢。” “不,我们还不能说来典当的男子就是罪犯。事实上,我们也不排除凶手是女人;或许是她让男人来典当衣物的。” “女的?凶手是女的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凶手是男性还是女性。但不管怎么说,把你夫人约到这么偏僻地方的人肯定是你夫人熟悉的人。而且我们可以推断,会拿这种衣服去典当的人不是穷鬼就是个吝啬鬼,你想想看,你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这样的人?” 丹那刑警觉得典当衣物的男人说准备和妻子去名古屋旅行的话只是胡乱编的一个借口,根本不用去理会。 “确切地说,那个人就是你夫人的情夫。” 丹那压低了声音对武造说。 接待室位于第二医院大楼的中央,从打开的窗户往外看,能够看到护士和处于恢复期的病人路过窗前。此时,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武造看着白色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为了帮助病人打发时间,由患者自己制作的彩绣,但是武造关注的并不是这些上面绣着红色花朵的纺织品,他的双目一直停在一面光秃秃的白色墙壁上。 武造的脸慢慢地变得扭曲了,嘴角两侧挤出了深深的皱纹。 “这种事情是家丑,本来我不想说,但事已至此,不说不行了。孝子在外面的确有男人。” “他是谁?” 丹那这么一问,武造立刻把铁青的脸转过去对着墙壁。 “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关那个男人的传闻。但是孝子提出和我离婚,能够想象到有那个男人的存在。” “你同意离婚了吗?” “是的,我同意了。我得了这种病,在很多方面都不能满足妻子的要求,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舍不得离开孝子。但是我不能束缚青春年少的妻子的自由,我毅然决然地答应了她的离婚请求。可是还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丹那用怜悯和瞧不起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善良软弱的丈夫。对孝子而言,或许丈夫这种消极的性格也是让她很不满意的原因。妻子背叛丈夫最初的理由,可能就是源于丈夫的这种性格吧。 丹那认为孝子把其他男人带到自己家里的时候,附近的人应该看到过。 “不,我妻子——” 话说到一半,武造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我们还没有离婚,还可以称她为妻子吧。她虽然早已搬出去,但每隔十天会回我家一次。她好像在什么地方租了房子。”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月底,她把寄到家里的我的七八封信给我送了过来。” 武造轻轻的闭上眼睛,好像在回想当时孝子的身影。“我看到她穿着这身衣服,把桔梗插入花瓶。” 妻子提出分手,但丈夫依旧恋恋不舍。丹那刑警目不转睛的看着武造。换作是我的话,我会把这样的老婆撵出去,往她头上泼水,从此不再见她吧。 “须田先生。你嘴上说不清楚是谁勾引你老婆,但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吧?” 武造吃惊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淡茶色的灰心丧气的眼睛。加上他两颊的鬓毛,看上去像极了中学音乐教科书上的门德尔松照片。 “能老实地告诉我吗?那个男人是谁,你心里一定有数吧。” “但是,那只是猜测。如果我说了的话,会给那人添麻烦的——” “那人是谁?” 丹那毫不放松,一定要追根究底。武造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我会帮你保密的。是谁?” 武造舔了一下嘴唇。他的嘴唇颜色是不正常的红,粘糊糊的。 “妻子有一次不小心把我叫作‘阿广’,让我很吃惊。我装作没有发觉的样子,但我想那个‘阿广’就是妻子的情人。” “‘阿广’……?是谁啊?” “就是松崎广。和我一起去浜松警署的那个人。是妻子的同事。” 瘦弱的肩膀突然无力的下垂,武造轻微的咳嗽起来。丹那警官趁此机会抱起自己的外套,起身离开。 丹那警宫并没有马上离开医院。俗话说,爱之深,恨之切,警官认为被妻子背叛的武造也有杀害孝子的动机。因此他请求和第二医院大楼的护士见面,询问五月三日下午武造是否有不在场证明。然后,护士拿来了当时武造的体温记录表;三日下午,武造的确在医院里好好躺着测量体温。 “因为同一个病房的病友也在,他不可能悄悄溜出去。而且,如果真的那样做了的话,他会马上发烧的。”身材有点丰满,有着天真可爱容貌的年轻护士,对警宫充满怀疑的提问,显得有点厌烦地说着。丹那啥也没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护士小姐白嫩浑圆的手臂上被蚊子叮过后留下的红点点。 离开疗养院后,丹那打算在回警署之前先去找松崎广确认事情的真相。他认为有必要问清楚在那天的那段时间里,松崎广人在哪里,又是在做些什么。离开被武藏野的浓重暮色笼罩的清濑后,丹那警官又坐电车回到市中心。 藤卷调查所位于京桥二丁目的旧大楼的二楼。当警官找到那里时,大楼朝北的灰暗墙壁已经被地下食堂的霓虹灯映成了一片红色。 丹那把名片递给柜台的接待员之后,很快就见到了松崎广。警官被领到接待室,松崎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天花板的灯马上就亮了。 松崎广在桌子前坐了下来,黝黑的容貌显得有些紧绷。 “有什么好消息吗?”他把警官的名片放在桌上,然后开口问道。 “不,我是来向你了解其他情况的。”警官拿出和平牌香烟,慢慢放进嘴里。 “虽然这话题可能会让你不高兴,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够据实回答。” “我吗?” “是的。当初我们认为山野舍松是杀人凶手,但调查后认定他没有杀人动机。”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因为我和滨松的警察一起去的。” 松崎拿出打火机,探出自己修长的身子,为丹那点燃和平牌香烟。 丹那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丹那告诉他,现在新的侦破思路是杀人凶手可能是孝子的情人。 “也就是说,情杀?” “说得老套点,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有个妇女说亲眼看到你和孝子在一起。” “这,这绝对不可能!” “但她说的的确确看到你们了。” “简直是胡说!”松崎显得很激动,为了掩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喝了一口女职员端过来的茶水。 “因为这个说法很奇怪,让我有点吃惊。工作上,我的确和孝子一起出去过。她看到的应该是我们工作上的接触吧。” “也许吧。但我们不得不从另外一个意思来解释。” “你们这样做令我很为难。”松崎生气地昂起头说道。 “是的,我们知道。那么,五月三日下午你在东京吗?” 松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灼热的眼神看着丹那警官说: “我不在东京。” “那你去哪里了?” 丹那警宫探出身子问道。不过松崎却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冷冷说着: “我去了铫子。为了看白杨和朽叶的浪痕碑,去了犬吠岬。” “白杨和朽叶,是诗人吗?” “是的。特别是朽叶,他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诗人,溺水而死实在太可惜了。白杨的‘雨之歌’是我喜欢的诗歌之一。” 丹那警宫摆出一副对诗歌不感兴趣的样子,说:“好,让我们回到正题。” “两点到六点,你一直在跳子吗?” “是的,我一直在那里。那时我正在灯台和夫妇岩那一带闲逛。如果你没有去过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去看看。那边的视线很好。看着咆哮的怒涛,大概神经过敏的毛病也会很快就好吧。” “有谁能证明你在铫子郊游?” 丹那警官一想到又要去犬吠岬确认这些事情,心情就又变得沉重起来了。 “有,三个同事和我一起去的。现在他们都在房间里面,你去问一下好了。你对我的怀疑也会很快消除的。” 松崎的表情和语调都充满了自信。听他这样说,丹那渐渐不安起来。如果松崎说的是事实的话,继山野舍松、须田武造之后,松崎的嫌疑也解除了。 “请让我见一下他们三人。麻烦你了。” 丹那用失望的语气对松崎说着。

05

透过须田孝子留给滨名湖的木堂吾作的电话号码,警方很容易就找到了孝子租的公寓。公寓在四谷盐町靠近路面电车道的地方,住在里面的大多是小酒店和酒吧的女服务员。 孝子的房间是楼下最里面的一个欧式房间。掀开右手边的窗帘,可以看到一张带有滚轮的床。丹那刑警用审视不洁之物的眼神,看着床上的一对有褶子的枕头。 刑警把松崎的照片给那里的管理员和一个住户辨认。住户说是有个高个子、黑皮肤、瘦瘦的男人经常来,有时也两个人一起回来。但那个男的总是把礼帽戴得很低,所以认不清楚。管理员也认为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股。 “丹那君,那个男的就是杀人凶手。” 当他回到警视厅报告之后,听完他的汇报的主任马上这样说。 “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五月三日他在犬吠岬一直玩到傍晚。他的三个同事都可以为他作证。他不可能在滨松杀人的。” “但是,”主任探出下巴宽阔的脸庞说,“不在场证明是可以伪造的。也有可能他收买了那三个同事也说不定。总之,先跟踪他一段时间。先故意让他发现有警察跟踪他。然后,等他发觉了,就跟他保持距离在远处监视他。如果他心中有鬼的话,他会有所行动的。” 主任说的这个办法,是调查这类案件的常用方法。因为松崎已经认识了丹那警宫,所以就把监视跟踪的任务交给了其他三个刑警,让他们轮流对松崎进行跟踪。 跟踪和监视按主任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松崎知道警察跟踪他后,刚开始内心很不安,但还是继续向警察报以微笑。接下来警察在不让松崎察觉的前提下,改用保持一定距离的监视和跟踪方式,就这样一直坚持下去。 五天后,效果出现了。 五月二十七日是星期天。那天早上,轮班监视的广泽刑警走进与松崎所住公寓隔着一条马路的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自己根本就不想喝的咖啡,在那里耗了将近两个小时。接着,当咖啡馆的钟指向上午九点的时候,他看到身材修长的松崎穿着黑红两色的鲜艳运动服,出现在公寓的入口。他刚才似乎是和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在房间里追逐嬉戏的样子。 广泽把打火机和烟盒装进风衣的口袋,把鸭舌帽重新戴好,然后跟在走出门的松崎后面,他始终与松崎保持着一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在跟踪方面,广泽还是很有自信的。 松崎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跟踪他。他一边抽烟,一边大步地往车站方向走。松崎的步伐很大,中等个子的广泽必须加快速度才能跟得上他。松崎穿着鲜艳的T恤,对刑警来说是最好辨识不过的目标了。 松崎的打扮很随意,像是去买烟一样;但从穿着白色运动鞋来看,估计他不是去附近办事。 广泽猜测,可能是去打网球吧。 松崎在目黑站买了车票。那个售票窗口上写着往藤泽方向,看来松崎是要出远门。刑警猛然间想到,他的目的地莫非是滨松?但仔细一想,藤泽前面的站有好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呢,这就联想到滨松,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了? 站台上有很多带着小孩的游客,显得很拥挤。带着红色帽子的站长,一手拿着扩音喇叭,一边维持秩序。松崎的红色T恤在无论混在哪里,都很好找;因为他个子高,所以很显眼。在售票窗口,广泽刑警出示了证件。 “刚才的旅客是要去哪里?” “哪个旅客?” “穿红色T恤的那个男人。” “噢,鹫津。” “那给我一张去鹫津的票。” 刑警由此开始了一趟意外的旅行。 不管在从东京站出发的国铁电车里,还是在下行快车“生驹”里面,广泽一直都提高警惕监视着松崎。看到松崎进餐车买了三明治和啤酒,开始吃午餐时,广泽也匆匆忙忙买了列车便当,狼吞虎咽起来。广泽从小就喜欢这种混合了各种料理风味的列车便当。不过这时候,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他已经无暇去辨别了:总之能填饱肚子就行。 在滨松站下车后,从滨松开往大阪方向,各站停车的慢车进入了对面的站台。松崎换乘了那趟列车,于下午两点整的时候到达了鹅津。广泽也混到下车的旅客中,走出了新建的剪票口。 中等个子相貌普通的广泽,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也不会给对方留下印象。同时,他把灰色的风衣反过来穿,就变成了墨绿色。跟踪时做到不被当事人发现,似乎并不难。可是,接下来他就踢到了铁板。 松崎用一贯的大步子走出车站,走过铁轨钻进旁边的巷子里。广泽正准备追上他,却遇到了麻烦。马上到站的前往大阪的列车鸣着汽笛开过来了。 (糟了!)广泽不禁咋舌。他一边等列车通过,一边骂着脏话。刚刚开动的列车速度缓慢,就像蔓延的万里长城横亘在广泽的面前,阻挡了他的去路。 广泽匆匆忙忙的穿过岔路口。那里是铺了焦炭的广场,在前面的建筑物上可以看到“滨名湖观光汽艇KK”的文字;在建筑物的背后,则是闪动着银青色,广阔的湖水。但是,穿着红色T恤的松崎的身影却消失了。 汽笛声响起。广泽跑到跟前一看,从建筑物的背后望去,只见一艘前往寒山寺的联络船满载着游客出发了。广泽靠近建筑物,仔细看船上的游客,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站在船尾的松崎,他正在点烟。 已经来不及了;现在首先要镇静下来。刑警如此自言自语着。等到船离开建筑物后,广泽刑警来到售票窗口。 “刚才有个穿红色i恤的高个子男人搭上了船。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警官出示了在东京问话时其实没有太大效果的黑色封面的警官证。 “莳田。” “莳田?” 这个地名好像在哪里听过,具体记不清了。 “是大崎后面的一个码头。但大崎码头正在改造,不能停靠。所以直接开往莳田码头。” 原来如此。抬头看到告示栏上已经写.t>了工作人员说的情况。 “我想追上他,请问下一趟前往寒山寺的船几点出发?” “去寒山寺的船每两小时开出一班,但是去入出镇的船还有十分钟就开了,那班船也会经过莳田。” “谢谢,那么请给我到莳田的船票。” 刑警给了他三十五圆的硬币,拿到了船票。 去入出镇的船也停在同一个码头上,因为大部分的乘客上了刚才那艘去寒山寺的船,所以这班船只有五个当地客人,他们一边大声说着远州方言,一边吃着蜜柑。广泽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像松崎一样抽着和平牌香烟,吐出的烟雾被湖面拂过的海风吹散,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从鹫津港到莳田港一般要花二十五分钟,但因为那天船不停大崎港,所以只需要二十分钟。广泽为了克制自己急躁的心情,一连抽了好几支烟。 因为是星期天,有些钓鱼的人划着小船在湖面上垂钓,结果游船在途中突然撞上了钓鱼的小船,船长立即关掉引擎处理小事故,耽误了些时间,最终还是晚了五分钟到达莳田。 在莳田码头上岸后,当广泽走到地藏菩萨的面前,他听到了时有时无的脚步声。前方的灌木丛中,有个穿着红色T恤的身影若隐若现,那个人就是松崎。广泽躲在树丛里看着松崎从自己面前匆匆走过;看起来,他好像是要走回观光船那边。 松崎之前去了哪里呢?如果说是上岸只需要十五分钟就能办完的事情的话,那他去的地方应该不远,可能去的地方只有伊达里家或者是木堂吾作家——很幸运地,广泽记住了刑事报告书中这两个人的名字。 广泽向正好路过的一个当地人打听了伊达和木堂的家,然后先朝木堂家一路走去。吾作今天还是穿着同样颜色的裤子,裸着上半身,正在做狗屋。广泽看到走廊上还摆放着两个茶杯,所以他猜测松崎刚刚来过,可是松崎为什么要拜访这位农协职员呢?广泽的好奇心更强了。 广泽很有礼貌的询问吾作松崎是否来过,然后他习惯性的拿出自己的证件,向吾作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那么,先请到走廊上坐一下;喂,拿茶来!” 吾作朝屋内大声喊道,然后把烟丝装进刀豆烟管里。吾作的指节粗大,留着像农夫一样厚厚的指甲。广泽仔细地看着他,因为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与吾作一样都留有着厚厚的指甲。 “松崎先生对我说,他bbr>想把去世的须田孝子小姐的遗物拿回去留作纪念,要我把那个人写的纸片送给他。那个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了,电话号码是她当初留给我的,现在她已经遇害了,纸片留着也没有什么用,所以我就把它给了松崎,松崎先生看来很高兴的样子。” 对于吾作的解释,广泽完全无法理解。如果松崎真是这么浪漫的一个人,想要孝子的笔迹留作纪念的话,那他可以向孝子的丈夫武造要,而且只是一张薄薄的写着电话的纸片,还不如要一些其他更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广泽认为松崎想要的就是那张纸片,而不是纸片上的笔迹。 “那张纸片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家服装店的收银条而已。” “哪家服装店?” “东京中野的一家名叫‘三色堇’的服装店。我一直夹在笔记本里,所以上面的内容我记得很清楚,是五月二日购买一件五千七百圆衣服的收银条。” 这样一张小小的收银条对松崎意味着什么呢?刑警还是不能理解松崎的行为。广泽把木堂的话都记在记事本上,然后就乘下一班往鹫津的船回去了。

06

广泽的疑问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就解开了。 “三色堇”服装店位于国营电车中野站的前面,广泽去店里面的时候,店刚刚开门,除了一个年轻女性在买袜子以外,没有其他顾客。这家服装店是私人经营的,但规模还算大,与百货商场的专卖店一样,店铺有两层。广泽正准备问店里的售货员,突然发现“售货员”竟然是一个戴着金色头发的木头模特儿。 服装店的经理是一位五十岁上下,容貌很温和的女人。她听了刑警的来意以后,很有礼貌地把广泽请进屋里的小房间详谈。松崎的秘密即将解开。广泽认真地听着经理说的每一个字,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女经理戴上老花眼镜看了一下刑警给她的纸片,非常肯定地说:“这是一件成人的女装,我们是在五月二号照收据上的金额售出的,如果您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些的话,我可以帮您叫来当时卖出这件衣服的售货员,请她为您详细介绍。” 广泽非常感谢地低下头说:“那就拜托了”。会摆出这么庄重的礼节,连他自己都很惊讶。 接下来,被经理叫来的女售货员这样告诉广泽: “我记得是中午时分,一个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女人说她想要一件连衣裙,有个男人不离左右的一直站在她旁边,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女顾客身上的衣服有墨渍,所以她老公想补偿她,送一件新的给她。他夫人好像更喜欢那件蓝色的有褶边的衣服,但她老公好像不怎么喜欢,结果还是买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 “有墨渍的衣服?”在一旁听着售货员的解释的广泽变得更加兴奋起来。他立刻站了起来,“请等一下,您说的那对夫妇就是照片上的这两个人吗?”广泽把孝子和松崎的照片给女服务员看,女售货员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件有墨渍的衣服是什么样的?还记得吗?” “是一件朱红色的连衣裙,她老公说她非常喜欢红色,所以希望买一件相同颜色的衣服给她,不凑巧的是我们没有朱红色衣服,于是他就选了一件近似的深红色衣服。” 广泽心想,原来有墨渍的连衣裙是朱红色的!这样说来不是和当铺的那件衣服一模一样吗! “墨渍在哪个部位呢?” 女店员站起来,指了一下广泽右肩胛骨的下面,与当铺的那件连身裙的墨渍是同一个地方。不过这还是要把当铺那件衣服拿来给服装店里的人确认后才能下结论。假设事实成立的话,那么衣服上的墨渍并不是在孝子在滨松的杀人现场和罪犯搏斗后留下的,而是在东京就染上墨渍了。 广泽警官在脑子里慢慢思索着,得到了这样一个意外的答案。 孝子脱掉染有墨渍的连衣裙是在五月二日。然后她把衣服留在松崎那里去出差。五月三日晚上十点半,松崎又把那件衣服拿到当铺。不对,当铺老板说,是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拿来的,应该是松崎找了一个附近的小流氓。不过,没必要过分重视这件事。 从常识来判断,因为不可能从一个活着的人身上脱掉衣服,所以就想当然耳的认为衣服是从尸体身上脱下来的——也因此,警方认为那件衣服拿到当铺的时候,孝子必然已经死了。但这一切却完全想错了。既然那件做为证据的朱红色连衣裙是松崎有意让它出现的,那么可以判断孝子当时还没死。 来回踱步的警官突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胳膊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当他出门的时候由于太匆忙,结果连胡子都忘了刮。 孝子不是五月三号下午两点到六点被杀的。松崎的不在现场证明完全没有意义。孝子是在四号或五号被杀的,绝对不会有错。现在,必须得对松崎四号以后的不在场证明进行重新调查。 得赶紧把那件女装拿给服装店的店员确认。她的确认应该不会有问题。 接下来,得对松崎四号之后的行踪进行询问,这样的话,一定可以找出他所无法解释的空白时间。然后,这个时点就是他利用在滨松和孝子幽会的时候将孝子杀害的时点,绝对就是这样没错。 整理完自己的思绪后,广泽露出从思考的烦恼中解放的轻松神情,仰起了头。 “等一下我拿那件衣服来,是不是当时那个女人穿的那件连身裙,请你好好看看。”广泽温柔地说着。在他的记忆中,自从几十年前单身时代对现在的老婆说话以来,他就不曾用过如此温柔的语气了。

07

“背着孝子的丈夫,我们常常见面。这么说有点像把坏事全推到死人身上,但确实是孝子主动追我的。不过,那也是在她丈夫住院以后的事情。她一点都不怕,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只要她把圣经放在桌上,就意味着‘今晚来我公寓’。基督教徒听了,肯定会生气吧。但我一直认真地相信孝子是天主教信徒。我太傻了。 “我常常去孝子在四谷盐町租的公寓。由于担心被公寓管理员记住我的长相,所以我们也经常利用町内的宾馆。五月二号的前一天开始,我们就住在中野的旅馆。让孝子的衣服染上墨渍是我很早就计划好的。就算是和她在一起睡觉,我都在考虑怎么实施计划。但必须做得非常完美才行。 “终于临近孝子去滨松出差的日子了。正当她要换衣服时,我故意失手把她的衣服弄脏,然后向她道歉,并表示要给她买一件更好的衣服补偿她,于是就带她去了一家服装店。路上我紧挨着她走,帮她挡住被墨渍污染的地方。对于两人这样紧贴着走路,孝子似乎很开心,欢欢喜喜地走进了店里。 “新买的衣服必须颜色相同。因为如果孝子穿着蓝色连身裙出现在滨松市,而拿去当铺的衣服却是红色的,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虽然孝子很想要蓝色的那件,但我却坚持价格有点贵,最终还是买了红色的。孝子穿着新买的衣服去了滨松。我们也在那个时候,商量好了四号两人约会的事情。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三号,我带着同事来到犬吠岬。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是我邀请他们的。虽然我跟刑警说了什么三富朽叶、今井白杨,其实我对诗歌一点都不感兴趣。我觉得诗人的存在完全没有意义。 “从犬吠岬回来后,和朋友在两国道刖,然后我就去了品川。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把装有孝子的染有墨渍的衣服的旅行袋从中野的旅馆拿出来,寄存在车站了。 “在那个车站附近,有很多无业游民。我在其中找了一个看上去似乎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让他帮我把衣服拿到当铺。 “我让他跟当铺的老爹说,由于我手头不方便,还赶着上火车,所以希望赶紧当些钱作零用。然后我给了那个人五百圆的谢礼。 “之前就跟孝子说过,那天晚上我可能会去滨松。但如果工作没处理完的话,我会四号才去。我提醒孝子说,三号晚上要住在车站前的情侣旅店。那个旅店不登记,女侍也会故意不看顾客的脸。如果警方推测孝子是在三号傍晚被杀的,我也不用担心女侍会说出我们在这里住过的事情。说起来,滨松有很多这种旅店,还真是方便。我说做完工作就会在三号晚上去滨松,其实是骗她的假话。因为我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把她的衣服拿去当掉。 “那天是休息日,但孝子还在工作;不过其实我从五月一号到五号都是连休。我老婆成天在家里嘀咕说,那几天要干嘛呢?去哪里玩呢?不过我根本没理会她就自己跑出去了。三号晚上,我回到自己在目黑的家里,把老婆哄高兴了,四号就去了滨松。本来要在约定好的食堂和她见面,我故意说坐错了公交车,然后就直接约她去了杀人现场。我很清楚那里有废窑,也很清楚滨名湖的地理环境。因为我父亲是远州人。 “我和孝子手拉手走着,一边在她手心搔痒,于是孝子也反过来搔我。其实这和把圣经放在桌上一样,也是我们爱情的一种暗示。所以孝子并没有觉得不安,还兴冲冲地和我一起往树林深处走去。可能她觉得去没有人烟的地方很正常吧。之后,我就做了那件让人不快的事。中途的时候,她的身子突然改变了方向,于是她的脸就呈现在我面前。那时候,一直闭着眼睛的孝子,突然翻着白眼盯着我,当时我吓得差点拔腿就跑。直到现在,我都经常梦到那一幕而吓醒。 “我把瘫软的尸体拖进废窑里,并脱下了她身上的衣服,就是那件在‘三色堇’服装店买的连身裙。回到东京后,我用剪刀将其剪碎后,扔在了各个车站的垃圾桶里。另外,离开杀人现场之前,我把事先从孝子那里拿来的钢笔扔在废窑的入口处并用脚踩得稀烂。如果警方误以为墨水是这样沾到她的衣服上的话,那我的计划就更完美无缺了。 “之所以拿走孝子的手提包,是因为我认为罪犯既然脱了死者的衣服,不拿走手提包的话,就显得不正常。取下她的耳环等首饰也是基于这个想法。我自认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没有任何漏洞,无懈可击,所以很沾沾自喜,还主动要求所长委派我去协助警方调查案件,同时还带着孝子的丈夫去滨松。当时我还很傲慢地认为警方绝对不会查出来的。 “但是,我却失策了,这是一个全然不曾预期到的致命失败。当我去滨名湖拜访木堂吾作先生时,我才注意到孝子留电话号码给吾作的那张纸,不就是‘三色堇’服装店的收银条吗?我不由得眼前一片昏暗,喘不过气来。如果这个落入警方手中,肯定就会找到其他线索,他们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找到我身上。我一想到这些,就紧张、害怕得直冒冷汗。因为买完衣服后,就快到发车时间了。慌慌张张的,所以忘了向孝子要回收银条了。 “我不自然的表情被滨松警察署的刑警注意到了,我当时都不抱任何希望了。但他好像误会了,所以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下次再来取好了;如果收银条真的落到警察手里,就算我倒霉好了。这样一想,我就回东京了。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到警方会轻易发现我所做的一切。 “最后,我说一下我的杀人动机。孝子她在逼我和她结婚。她要我和妻子离婚,赶紧和她结婚。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我和孝子说过要和妻子分开与她在一起,但那都是男人们在那种时候说的一些甜言蜜语,并不是真心话。而且,我很爱我的妻子和孩子。不怕你们说我是一个搞婚外情的男人,但我真的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孝子说她怀孕了,还让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胎动。我劝她赶紧打掉孩子,孝子却说她信天主教,不能做罪孽深重的事。她还责怪我虚伪,怨恨地哭了。所以我只有下决心杀了她,因为我别无他法。 “真正决定这么做之前,我有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一直为此烦恼。我郁闷得都日渐消瘦了。 “那个女人,居然骗我,说什么怀孕了,还说什么信基督教。畜生!” (全书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