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一的悲剧》
导读 一个推理迷的热情与烦恼
“推理评论家” 冬阳
最近常有读者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你的每一部作品都会改变风格?”……(中略)……如果可以进一步深思这个问题的答案的话,或许我会回答“因为觉得自己的风格还没有成熟,所以想重现自己身为幸福的读者时期所看到的、令自己感到震撼的作品,借着模仿与不断地尝试错误,来打好基础,并磨练自己的作家之路。”吧?
——摘自 法月纶太郎《一的悲剧》日文新书版后记
终于,让我盼到了这本《一的悲剧》。
四年前,由于工作的关系,当时曾花了好一段时间整理并审阅一批日本推理小说,评估在台译介出版的可能性。历经半年的时间,考虑过种种因素后决定暂时搁置下来,虽然之后仍在推理出版这块领域上持续经营发展,我的心底仍不免感到些许怅惘。
有趣的是,自该年下半年起,日本推理小说突然像雨后春笋般在书市上一一冒出,其中不乏曾被自己列入出版书单的作家作品,自是开心不已。即便无法亲身参与编辑工作,但当看到有更多的读者开始接触并喜欢上推理小说、谈论起社会派新本格等类别及一个个专有名词时,我体内那个“推理迷”的灵魂仍会为此兴奋至极。
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仍有一些令我引颈企盼之作迟未出版,法月纶太郎的《一的悲剧》就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我对《一的悲剧》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亲近、一种难以三言两语道尽的特殊感受——
且听我从头谈起吧。
类型小说的“承继”与“革命”性格
嗜读推理小说,不,扩大到“类型小说”的读者也成,积累了一定的阅读量之后,肯定会察觉潜藏其中的“承继”与“革命”性格。这种书与书、作家与作家之间所有的承继与革命关系,使得类型得以在发展初期稳固根基,慢慢建立起特有的架构与样貌之后,逐步朝众声喧哗走去,而非刻意条列规则公式、不断套用复制的死水一摊般产物。也就是说,类型本身的发展不受钳制,具有高度的可塑性,因此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与地域文化中,其核心价值与书写阅读趣味,读得白话点,就是大众的、主流的风格调性,就会出现或绵延或断裂的现象——可能来自读者的阅读需求,或是写作者的文字魅力,亦或是文学评论者与出版社积极经营鼓吹所致。
当了解到类型小说这两项重要的性格后,我们便不难理解欧美推理史上所谓的黄金时期(Gold Age)、美国革命(Ameri Revolution),或日本推理史上的本格、变格、社会派、新本格派等词汇,便是推理小说一百六十余年的发展史中,最重要且最具魅力的特征与时刻。
因此,在“承继”的性格底下,我们往往会看到部分作家被冠上某某大师传人、接班者等名号(更多时候你还会多看到一些附加的赞美之词,诸如闪亮的、耀眼的、青出于蓝的云云);在“革命”的性格底下,则常见旗手、开拓者等头衔(这类附加的形容词就更有趣了,诸如颠覆的、石破天惊的、开启新局的,如此这般)。
或者,在日本推理小说界特有的,被冠予(或自称)“日本的某某”名号——“某某”的位置请填上欧美推理大师的名字。
例如,“法月纶太郎:日本的艾勒里·昆恩”。
机巧的推理书写策略
问题来了:唔,谁是昆恩啊?显然“日本的艾勒里·昆恩”这句话会让昆恩迷眼睛一亮,相对却也让没读过昆恩作品的读者感到一头雾水。此刻请容我稍稍回头谈一下日本“新本格推理”的起源,并简单介绍美国推理大师艾勒里·昆恩。
日本推理小说发展,按照评论家傅博的说法,可分为三个时期:浪漫主义推理小说期(一九二三~五六)、社会派推理小说期(一九五七~八六)、推理小说多样化时期(一九八七~至今)。在推理小说多样化时期中,《讲谈社小说丛书》编辑部自一九八七年出版绫辻行人《杀人十角馆》起,有计划性地积极推动“本格探侦小说”的复辟,掀起了一波“新本格浪潮”。
那么,什么是“新本格”呢?尤其自《讲谈社小说丛书》出道的新本格作家作品,其特特征有二:作者的年龄大多未满三十岁;作品为强调不可能犯罪的诡计设计为主轴的解谜推理小说。
(以上两段引述自《漫谈日本新本格推理小说l》傅博着,原刊载于脸谱出版《Mystery 2》)
法月纶太郎便是在二十四岁那年(一九八八),以《密闭教室》一书在《讲谈社小说丛书》露脸出道。
来年,第二长篇《雪密室》登场,法月的作品开始系列化,塑造了推理作家法月纶太郎这号侦探角色,以及任职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父亲法月贞雄警视。这点采作家与笔下名侦探同名的机巧策略,恰恰与一九二九年以《罗马帽子的秘密》登场的艾勒里·昆恩相仿,甚至小说中昆恩的父亲也是纽约警局探长,两者设定极为相近,只不过活跃的的舞台相隔了一片太平洋,以及六十年的时光(以小说初出版时算起)。
法月仿效昆恩之处还不只于此,两位名探同以逻辑推理见长,早期作品多以犯罪解谜为题,连后来在侦探性格的转变与书写方向的调整,都极为相似。
“混血”的现实
昆恩登场的来年,冷硬派大师达许·汉密特的《马尔他之鹰》出版;十年后,另一位冷硬派大师雷蒙·钱德勒《大眠》问世,前述的“美国革命”就此展开。两位革命者与二次世界大战造成的社会剧变相继摇撼了推理小说以逻辑解谜为核心的架构,快速朝向写实的、去神采化的世界奔去。
于是,推理小说不再只是纯粹的斗智解谜,陆续融入犯罪的、谍报的、惊悚悬疑的风格,呈现出一种“混血”(Hybrid)的美;然而公认最精彩多元的解谜推理作品,也在二O到四O年代这三十年间面世。
在此同时,坚守解谜推理的昆恩也在作品中加重了犯罪的元素,以符合大众读者的口味,甚至将故事的舞台转移到五光十色的好莱坞、增添了过去在其作品中少见的心理惊悚情节,并让年轻气盛且略显自傲的名侦探昆恩踏入人性的陷阱,遭逢重大的挫败,深陷自我怀疑的烦恼之中。
只不过,艾勒里·昆恩出道十五年后才发生的转变,法月纶太郎在一九九O年发表的第四长篇《为了赖子》中,便让名侦探法月走上转型之路。
昆恩当年的转型,一则来自于市场阅读口味的改变,一则来自于作家之一曼佛瑞·李(艾勒里·昆恩是一对表兄弟作家组合所使用的笔名)的坚持,将严肃的政治性、社会性及心理性主题加进小说当中。
法月的转型则来自于另一种不同的经历与氛围,从他“京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出身,以及撰写过许多新本格派作品的评论来看,法月是个“见多识广”的推理作家,以至于在其作品中处处可见“混血”的影子——在我读来,那正是法月的字里行间中,无处不在又强烈浓郁的热情与苦恼。
那份热情,就是文前引用法月在《一的悲剧》日文新书版后记自我阐述的部分;那份苦恼,则显露在整部作品的节奏、布局,以及出道二十年不到十五部长篇的写作数量上。
苦恼,也是种魅力
“苦恼”二字乍听之下是个负面的、不舒服的评语,这是否代表着小说读来难懂?
我们再回头看看昆恩的例子。
四O年代起,转型的昆恩完成了《十日惊奇》、《多尾猫》等成熟颠峰期的最高杰作,侦探与作家的苦恼非但不影响读者的阅读情绪,反而强化了故事整体的广度与深度,文学艺术价值往上提升,使得推理小说的“解谜”本质不再停留在“猜凶手”上头,谜团的设计跳脱出物理性,诡计的范畴转而探究起人性——从“谁干的”(Whodunit)、“怎么办到的”(Howdunit)、往“为何犯罪”(Whydunit)的层次,也就是朝犯罪动机的探讨而去。
以《一的悲剧》来说,一桩看似绑错人的掳人勒赎案,以山仓史郎这个男性为起点,勾连起两个家庭的悲剧。就长篇小说的篇幅来说,全书登场人物不多,自始至终却紧扣这桩绑架案,隐晦不明的犯罪动机贯串全书,直至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是幕将落下的人间悲剧……
如果你是个遍读群书的推理迷,希望你能在掩卷之余,对照自己是否有同作家法月一样,同属推理迷的热情与苦恼?如果你是第一次接触推理小说、或喜欢一读但还称不上入迷的读者,希望你能在阅毕之后,呼应作家法月曾说过的一段话:“如果能让最近才开始看推理小说的年轻读者,借由看我的作品接触到过去的大师名作,也算是好事一件吧?”
话不多说,请翻页欣赏《一的悲剧》。
第一章 开端——替换物语绑架事件
1
好几条的水痕划过车窗。不知不觉,外头已经下起雨来了。在墨色的夜中,一条条模糊的街灯拖着淡淡的尾巴一个接一个地掠过车窗。
“请问……现在开到哪里了?”
富泽耕一询问前座的警官。他的侧脸照映在玻璃上,声音则微弱如耳语。
警官只简短回答了“东大和市”。没有更多的说明。富泽瞄了我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将背靠向中间的位子。
我看了看手表。
现在接近凌晨三点半。从久我山的家中出发至今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然而,由于来到不熟悉的地方,所以对于还需多久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真的是毫无头绪。
跌伤的伤口,直到现在才开始在身体各处隐隐作痛。轻轻将手按在右耳上,发现先前撞到的地方烫烫肿肿的。我将头靠在玻璃上,让肌肤获得冰凉的刺激。然而,即便这么做,也无法弭平内心的自责。
“茂——”
左后方传来绞紧喉咙般的抽泣声。那是富泽的妻子——路子的声音。之后,不断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富泽耕一回应这个声音,弯着上半身,紧紧握住路子的手。我死命压抑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这次换前座的刑警半转向我。他是杉并署的竹内警部补。我们眼神交错,他没有说话,再度将目光移回前方。最后,路子垂着头,安静了下来。?.
我再次将眼神瞥向窗外。深夜,车辆稀少,好一阵子只听见雨刷刷开雨水的声音。这辆车并没有鸣警笛。
“竹内警部补——”
开了约五分钟,带着杂讯的男子声音从警察无线电装置中传了出来。竹内拿起麦克风回复。
“我是青梅署的搜查员,已经找到孩童的遗体了。”
在无线电宣告事实的这一刻,车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富泽耕一的身体有如脉搏鼓动般痉挛了起来。由于我和他在狭窄的后座中促膝而坐,因此他的震动直达我的骨子里。我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看路子的脸。
“在哪里?”竹内以低沉且平淡的声音询问对方。
“就如凶手所说的,在青梅养老院附近的工地上,孩童的特征也都符合。遗体将立刻送往青梅医院”
“医院的位置是?”
“从青梅署往南五十公尺,位在同一条路上。”
“了解。我们大概在十五分钟后就会抵达医院。孩子的父母也在车上,所以麻烦告诉他们尽速准备确认身份的手续。我希望尽速完成。”
一句短促的回答后,无线电便断线了。
“他刚才说找到遗体了,他说找到孩童的遗体了。”路子突然发出有如高烧时呻吟般的声。
富泽耕一猛然抱紧妻子,将她的额头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说不定是搞错了。山仓先生,拜托你跟我妻子说明一下。”
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无法回答。如果为了一时的心安而附和了他,将成为天大的谎言。老实说,我老早就预料到这个最坏的结果。
“富泽先生,富泽太太——”此时我听见竹内的声音。他透过后照镜看着他们,“看来应该就是你们的孩子,我想你们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我内心复杂的情绪交错。竹内所说的虽然不无道理,但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强调吗?这或许并不是单纯的办案程序而已。
因为竹内的一句话,路子开始哽咽。富泽耕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妻子,只能眼神呆滞地望着车顶。
我开始后悔和他们两人一起行动。这不是因为身体上伤口的疼痛。我自以为要求同行是出于一种责任感的行为,然而这个心情背后却紧跟着无法逃脱的罪恶感。
自从离开久我山的家到现在,我不断试图将自己和富泽夫妇的悲伤情绪切割开来,却也因为这个念头更加深自己的罪恶感。简直是恶性循环。然而,最坏的结果还等在后头,而我有义务目睹那个场面。
汽车左转离开青梅街道,似乎进入了市中心。穿过建筑中的公寓大楼旁,青梅警察署出现在熄了灯的商业大楼之间。外头太昏暗,无法判读,不过正面的墙上挂着防治犯罪的标语布条。
经过大楼前,再前进约五十公尺,车头灯照亮了“青梅东医院”的招牌。用萤光涂料所画的箭头指示着夜间入口的方向。车子从未开的正门前倒退,左转进眼前的道路。
夜已深,而且还是雨中,夜间入口周围却挤满人群,在那里形成五颜六色的雨伞花朵。不用询问身份,也知道他们肯定是闻讯赶来的媒体先锋,有如猎犬般的家伙们。
驾驶座的警官猛按喇叭破坏人墙,总算开了进去。竹内回头告诉我们:“到了。请下车。”
我打开自己这方的车门,单脚踩在淋湿的水泥地面上。带着相机的人们挤到后保险杆处。探出头的同时,所有闪光灯不断闪烁,我不禁举起手遮眼睛,然而光线依旧令人晕眩。
人群中,有人对着我伸出麦克风,他误以为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打算先替富泽夫妇开路。
“孩子被凶手杀害,您作何感想?”
“吵死了!”我怒斥他,猛力甩开他的手,似乎撞到什么东西而发出怪声,但我没去理它。
富泽夫妇相拥,低着头,总算下了车。停车场上此起彼落的声音掩盖了路子的啜泣声。竹内拨开一堆相机,在媒体群中保护两人。这样的场面,让他们两人简直和落网的重刑犯没两样。我们胡乱冲向建筑物中。
外头的喧闹仿佛是一片虚幻,院内沉寂在寒冷的宁静之中。几个表情严肃的男人沉默地往来各楼层。身穿鱼骨纹西装外套的男子一看见他们,立刻叫住竹内。
“你就是杉并署的人?”
“我是竹内警部补。”
“我是青梅署刑事课课长,松永。”两人交换了同行才能理解的眼神。
“他们是被害者的父母。”竹内并没有介绍我。
松永向富泽夫妇再次道出自己的名字,并说明自己是该案的负责人,接着表达制式的哀悼之意。富泽耕一打断他的话。
“还不确定那就是我儿子。遗体在哪里?”
“在地下室的太平间。你们可以马上过去确认吗?”
富泽点头。不论结果如何,他似乎想尽早解决这件事。路子的脸颊湿透了的人偶般沉默。
“那么,走吧!”竹内说。
松永课长带领我们往前走。走下角落的楼梯后,一行人便挤成一团,走在充满消毒药水味的楼下走廊。没人开口,唯有脚步声响彻整个空间。
走廊深处,一扇阴森的门上平凡无奇的写着“太平间”几个字,松永打开门,请我们进去。
路子在门前裹足不前。富泽抱着妻子的肩膀,催她一起进去。路子没有反抗,遵从丈夫。我也打算跟着两人进去,却被竹内挡住了。
“你不行。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你不是孩子的家属。”
竹内只说了这一句,便让我吃了闭门羹,无法表达异议。走廊只留下我一人。
不到三十秒,耳边传来了路子嚎啕大哭的声音。果然,不会错了。哭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我咬紧牙根伫立在门前,试着将路子的哀号刻入自己的耳朵里。门突然开启,松永课长的脸出现了。
“这孩子还这么小,竟然白发送黑发,教谁都受不了呀!”
我点头。这时,松永似乎突然对我的身份感到好奇。
“我忘了问你,你跟家属到底有什么关系?”
“——山仓史郎,凶手原本计划绑架的是他的儿子。他住在他们家附近。”在我开口之前,竹内已抢先说明。他也刚回到走廊。
松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我。
“你可真走运呢!要是凶手没出错,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你儿子了。”
从松永的语气听来,他显然早已知道我今天的失误,所以话中带刺。肿胀的头部发疼。本想反驳,却在开口前又有人插进来了。
“——都是因为你。”
那是路子的声音。她挡在敞开的门前,用哭肿的眼睛瞪着我。虽然哭得妆都花了,她也不在意。
“都是因为你,茂才会——”
“别说了。”富泽耕一从背后抓住妻子的衬衫袖口,试图安抚她,“不能怪山仓先生,不是他能控制的情况。要怪就怪凶手。”
“才不是。”
路子甩开丈夫的手,以坚定的步伐走向我。两名警官被路子的气势震慑住了,从她的面前逃开。我静静伫立着,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接受路子的责难。
“是你杀了茂。”
“路子。”富泽耕一制止她。
路子不理会丈夫,双手抓起我的衬衫,歇斯底里地拉扯。我只能任由路子摆布,因为我无法动弹。
“是你杀了茂!”
她像是失去平衡的风筝一样,忽然晃了一下,下一瞬间就突然倒在地上。我身上的衬衫扣子被她扯了下来,空虚地滚落在地上。路子的脸碰到地毯,像个孩子般啜泣,不断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
没错,的确是我杀的。不论理由为何,是因为我,才让一个无辜孩子的生命消逝。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我无法辩白。不,我根本不打算辩白。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呢?
我不会原谅夺走富泽茂年幼生命的凶手。同时,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因为我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躲藏着另一个自己,期待茂的死亡。
富泽茂,是我的儿子。
2
凌晨四点半。青梅署二楼,我被要求独自待在六个榻榻米大的冷清房间里等侯。这是只有铁桌和几张折叠椅的充满灰尘的房间。地板的地毯裂开了,露出地毯与水泥的缝隙,里面积满黑黑的尘埃。看来,连清洁人员都放弃它了。
富泽夫妇也在这个署里的某个房间里,由警方向他们说明必要的手续与今后的事宜。原本我也打算列席,但因为路子拒绝,于是我就这样被迫独自度过空虚的时间。
我发现窗外有一排铁栅栏的影子,想必这里原本是侦讯嫌犯的地方吧!从青梅署玄关被人一路带往这里时,我应该抗议警方的无礼对待,然而,我在肉体上、精神上都早已筋疲力尽,连向竹内或松永那些家伙发火的力气都没有。
或许我也有点希望独处吧!在医院太平间的那一幕似乎严重打击了我。
桌上摆着肮脏的铝制烟灰缸,但我打从两年前就戒烟了,就算这里有烟灰缸也派不上用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解闷的办法,只好像个破布般靠着椅背,紧盯着入口。
等待的时间太久,反倒加深内心的不安。那是一种近似愧疚的焦躁感。为何独留我我猜不透青梅署的用意。简直就像只有我被排挤在外似的,令人忐忑。
话说从头,富泽夫人会卷入这个事件是因为凶手出错所导致的结果。凶手的目的在绑架山仓家的儿子。因此就往后的办案方向而言,我的存在比富泽夫妇重要。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忽视我,是因为青梅署人手不足吗?还是因为目睹孩子的死亡,所以警方联手惩罚我?总觉得应该是后者。然而,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我也不得不感慨自己一定有问题。这也算被害妄想的一种,或许是身体上的疲劳与疼痛的伤口正在腐蚀我的正常思考?
我并不是没想过走出房间寻找电话,联络家人。或许只要听听妻子的声音就能够多少安抚情绪,赶走毫无根据的妄想。然而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路子。她指控我的呐喊声至今依旧在我的脑袋里回响。
“是你杀了茂。”
这声音依然停留在耳里,我无法跟和美说话。
如果现在跟和美说话,在双重罪恶感的折磨下,我可能会脱口说出茂是我儿子的真相。我害怕自己会这么做,而且比什么都害怕。
因为太害怕这个可能性,所以我产生一种预感,认为自己真的会在妻子面前说出这个事实。光想到这些,我就起鸡皮疙瘩。自白的恐惧化为一种强迫的行为,增长我的不安与焦躁。
我告诉自己,只要在这个房间,别说是打电话了,就连想起妻子都不可以。把脑袋放空吧!然而,越想把她从脑海中赶走:心里却越加想念和美的身影。好比肺渴求氧气一样,我无法抗拒这个反应。
和美
我的妻子。
这种说法虽然平庸,不过我非常爱我妻子。她绝对不是那种会引人注目的亮眼美女,然而柔和紧致的端正五官散发着朴实随兴的美。她那不虚伪的微笑保留了少女般的清纯,她的拥抱蕴含着自然流露的体贴与温暖,只要触碰她,我的情绪便立刻和缓了下来。我有一点不好意思把这称作爱情,但毫不保留的互信关系系绊着我们。和美是无可取代的、最理想的伴侣。
然而和美却一直深信自己是个丑陋的女人,除非为了钱,否则不会有人想要和她在一起。直到与我结婚为止,这种想法一直伴随着她。
“唉,门胁专务的女儿啊!你应该知道吧?不是次美小姐,而是不起眼的大姊。”
她笃定外界是以这样的眼光看待自己。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尤其严重,她对任何事都相当消极,容易自闭。
和美会这么想的原因之一应该和她妹妹有关。次美是个人人称赞的大美女。她脑筋动得快,有别于内向的姊姊,个性活泼外向,言行大胆。她曾被一家半职业性的剧团相中,选拔为主角演了好几出戏,爱慕她的男人总是大排长龙。尽管如此,她的女性缘也不差,我猜是她爽朗的个性为她加分不少。和美拿这个妹妹与自己相比,永远抱持着毫无根据的自卑感。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在我之前,难道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魅力吗?她不过是和妹妹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罢了。由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是如何蒙蔽了男人的眼光。其实也幸亏这样我才能够得到和美,因此我没有理由批评他们。后悔不已的,是除了我以外的那些男人。不过,最早发现和美的魅力的人似乎是次美。我会跟和美交往,其实是因为得到了次美的帮忙。就这一点而言,我非常感谢次美。现在谈起她已经成了过去的往事,因为很遗憾的,次美已经过世七年了。
我和路子发生关系正好也在同一年。正确来说,那是在次美过世的前两个月。当时我已经跟和美展开了婚姻生活。
想起当时,我不禁厌恶自己。我并没有对和美失去感情,而我做出这种背叛妻子的?行为,正是导致这个事件的原凶。“鬼迷心窍”这句话真正的可怕之处,只有实际体验过的人才懂吧!对我而言,除了鬼迷心窍之外,无法解释与路子之间发生的事。
当然,妻子根本不晓得我与路子之间的事。万一和美知道了,我们这个家庭势必分崩离析,我绝不能够让这种事发生。这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它将否定、侮辱和美人生的一切,而我有义务保护妻子与家庭。就算有人讥笑这是出于男人的自私心态,但我还是必须拚了命保卫这个秘密。
我必须克服自己的软弱,停止自怜自艾的情绪。从今以后不论发生任何事,我的心必须穿上铠甲。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和美的幸福。
走廊上逼进的脚步声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连个敲门声也没有,门就被打开了,接着竹内警部补走了进来。一如往常,一脸不悦的表情。
“久等了。请跟我来。”
只有嘴巴还算殷勤,但他的态度依旧傲慢。我刻意不应答,起身跟着他离开房间。因为坐太久,感觉自己的臀部像个干黏土般失去弹性。
走到走廊上,我看见富泽耕一。他的脸色暗沉,呈现不健康的土色,双眼似乎也混浊成褐色。那不是因为走廊的照明昏暗,因为我可以清楚看见眼睛底下的黑眼圈。
我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却没有路子的身影。
“接下来,我会去看发现我儿子的那个工地,”富泽声音沙哑地说,“如果方便,山仓先生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预料之外的要求。
“为什么会想找我一起去?”
“茂的事情造成你很大的困扰。你不但帮忙筹赎金,还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遵从凶手的指示——”
“别这么说。如果我更注意一点,茂也不会有这种下场。”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富泽急忙挥挥手,“我打从心底感激你。我当然感到很痛心,但这跟你没有关系。拜托你,为了我儿子陪我去一趟。”
看来这是富泽的肺腑之言,这反倒更加折磨我。
“怎么了?”
“她因为不舒服而昏倒了,不过不用担心。可能是因为打击太大,所以情绪一时无法平复吧!她已经打了针,稍微睡一下,应该可以恢复正常。”
富泽的回答透着点空虚。孩子都死了,还能恢复正常吗?当事人应该有更深刻的感触,他的外表却丝毫不见这样的迹象。他现在暂时麻木自己的感情,将悲伤搁在一旁,试图撑过这一关。我十分同情他。如果我的同行多少能让富泽的情绪振奋一些,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的。”我对富泽说。
我们下了楼梯,走出玄关,不理会留在停车场的记者们便快速坐上车。
我坐进青梅署的车。不是警车,而是普通的丰田皇冠轿车。驾驶座上坐着青梅署的刑警,他姓宫本。富泽和我坐在后座,竹内像先前一样占据了前座。
“就算你不肯,我也要硬把你拉过来。”车子行驶没多久后,竹内对我说,“这个事件的主角是山仓先生。请你别忘了这个事实。”
这种事不用别人提醒,我自己最清楚。然而,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头上的肿块又隐隐作痛,我只能咬紧牙关忍住羞愧与窝囊的情绪。
车子穿过市中心,越过多摩川的铁桥。
“我们现在正经过秋川街道,打算南下。”宫本说。
此时道路变成上坡路。这一带的民宅果然稀少,夜晚的漆黑也显得更加深沉。由于时间太晚,没有半辆车擦身而过。
一座山逼近车道右边。道路形成弓形,造成视线的阻碍。左边的护栏下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不久后,车灯中浮现“青梅养老院”的招牌。汽车减速,开向街道的左方,接着一边晃动车体,一边下到未铺柏油的狭窄路面。
开了约一百公尺,来到夷平山脉后所露出的平地。点亮车灯后,车子停了下来,三辆青梅署的警车并排停着。平地的角落有一台挖土机,垂头丧气般地让雨水拍打着。
宫本要我们下车。竹内一语不发地打开车门下车,我们也跟着他下了车。富泽的动作显得沉重。
道路依旧绵延。前方好几道人工光线射开漆黑的环境,清楚照亮雨水的线条。宫本递了雨伞和手电筒给我们。竹内则不顾我们,独自往前走。
因雨水而湿滑的道路再度缓缓向上。用手电筒照亮脚边后才发现不仅路肩,连两道轮胎痕之间的空地也长满杂草,杉树和橡树的树枝横生于街道之间。
树林的尽头处是已经荒废的建材放置处。五、六座上面盖了塑胶布的茶红色钢铁小山占据着空地。周围几名穿着黑衣的男子甩动探照灯,试图驱赶雨水与黑夜。
从光线的反射状况看来,他们似乎穿着尼龙雨衣,应该是青梅署的搜查员。
“有找到凶手的遗留物吗?”竹内问他们。
“没有。”其中一个穿着雨衣的搜查员回答,“这么暗,就算有也找不到。直到天亮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脚印和胎痕会不会在天亮之前就被雨水冲走啊?”
“这我们也无可奈何啊!我好像没见过他们,是哪个署的人啊?”
“请问——”富泽耕一大声插话,“我儿子的……儿子的遗体是在哪里找到的?”
站在附近的另一名男子直直照亮富泽的脸。富泽在光线中,像只懦弱的小鸟般环顾四周。
“在这边。”约十公尺远的建材后方传来粗犷的声音。
我拉着富泽的手走向声音的方向。跨过钢铁,强行拨开高达膝盖的草丛。富泽急促的呼吸和我的动作重叠在一起。
“你是孩子的父亲吗?”刚才的声音主人拿灯照着我们问道。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富泽抢先说:“我就是。”
“遗体是在那里找到的。”
男子将探照灯朝向地面。白绳绑在草根上,围成半个榻榻米大的长方形。只有这个部分的草被折断、压扁。
“他被用垃圾袋包着放在这里,跟书包一起。因为在建材后面,所以不容易发现。如果凶手没有把地点说出来,我们可能花好几天都找不到。”
富泽崩溃般地跪在地上,趴行到那个地方。雨伞、手电筒都不知丢到哪去了。
雨似乎没有暂缓的迹象,应该会下到天亮吧!富泽耕一的背早已湿透,但光线照向他时,他的背影犹如黑色的污渍。
我一步都无法动弹,也无法替他的背影撑伞。死去的孩子是富泽耕一的儿子,他彷佛清楚告诉了我这个事实。
富泽到底知不知道我和路子的关系?这个疑问从我心头一涌而上。拜托你,陪我去一趟。他会这么恳求我,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然而,我总不能在这个场合问他这个问题。
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富泽背后。
对于绑匪的愤怒再度涌上心头。我想起竹内先前说的话,这个事件的主角是我。那么,我必须善尽这个角色的责任,亲手揪出可恨的凶手,将他绳之以法。我不会放过任何人,我一定要揪出他。我向富泽沉默的背影发誓。
3
事件的开端是十一月九号礼拜五的早上十一点。在事件发生之前,那是一个一如往常、平淡无奇的早上。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九点之后我就到四楼会议室讨论了公司新产品的促销展览会,接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企划书上盖章,这时内线的显示灯闪起。
“喂?”
——我回答。
“马上过来。”
——是专务的声音。
“我马上到。”
我缓慢且慎重地回答。真希望再多待半小时,但专务的命令不敢不从。我叮咛局内的部属别偷懒,然后离开办公室。
我们“新都广告”是一家综合广告代理商。虽然我们不像博通或电报堂那般庞大,拥有动摇一国的影响力,但在竞争激烈的广告业界中却也占有一席之地,算是有一定名气的广告公司。
“新都广告”并不是刚创立不久的新公司,却也不算历史悠久的老企业。如今的社长已经是第三代继承人,不过扶植公司成长到现在这个规模的,应属专务取缔役——门胁了壹的功劳。他才是这家公司真正的领导人,应该没有人对这个事实有任何异议。
而他也是我妻子的父亲。
搭电梯到七楼,敲了高层干部室的门。我不等回答便开门走进办公室。
门胁了壹有一头掺了白灰色的头发和光滑的皮肤,是个体格壮硕的男子。外观给人一种朴质的感觉,他本人觉得自己酷似晚年的坂口安吾,幸好两个女儿的长相都遗传自母亲。
他是柔道高手,至今仍利用空闲时间跑去道场练习。乍看下个性豪放磊落,其实是个十分灵敏且细心的人物。对自己严格,对他人的要求也同样严格,却绝不会反复责备对方的过失。我并不是在夸奖自家人,不过他确实拥有作为一个经营者的大器。
岳父从办公桌上的文件堆里抬起头,拿下老花眼镜,盯着我的脸。
“J公司活动的企划怎么样?会成功吗?”
“会的。”
“那就好,其实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听说J公司的新任宣传部长似乎不太喜欢你。”
“又是个常见的误会!”我轻松回答。
我是门胁了壹的女婿,不论社内社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此,我能爬到现在的地位,并不是靠实力,而是靠专务的关系——外界会传出如此的风评也是在所难免。尤其几年前原本在媒体局下的促贩部独立成为SP局时,我这个促贩部长一举跃升为局长,在当时就传来不少恶意的批评。
直到最近,社内总算不再听见这样的耳语,不过客户中至今仍然有人以有色眼光看待我。事实上,J公司的新任宣传部长势必也是听信了对我的偏颇评价。总而言之,就是有些人不喜欢我的工作方式就对了。
不过通常只要一起工作,这些偏见就会自然消失。这次也一样,我早就习惯这样的转变,现在反而可以享受对方的反应。
“是吗?总是带给你麻烦,我也感到很愧疚呢!虽然我想帮你忙,不过这样反而会造成反效果吧!”
“我完全不在乎,而且森下这个男人蛮有意思的。他的想法比前任更有弹性,我想我会和他很合。”
“森下?啊啊,那个宣传部长啊!话又说回来,提案的状况怎么样?”
“还剩会场的平面设计,不过作品相当好,一定能够成功举办让客户满意的活动。”我说。
我现在的头衔是“SP局长”。
所谓的SP,当然不是在护卫什么重要人物。这是“Sales Promotion”的简称,翻成日文就是“促进贩卖、商品行销”等。字面上原本的意义相当广,不过对广告用语而言,主要指运用媒体以外的方法,举办活动刺激需求。像是各式促销活动,或在街头发送试用品、目录或海报,以及举办各式比赛或征求试用者等等,利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将商品卖给消费者。
因为媒体向来都是广告的主流,所以SP局长在任何一家公司都是不起眼的职务。过去“新都广告”也没有专门负责SP的单位,完全交由专门的下游厂商执行。后来成立了促贩部,却长年得仰媒体局的鼻息,过着卑微的日子。
然而,这十年来,光靠媒体广告已经卖不出商品了。于是大家才开始重视可以直接与消费者互动的促销活动。由媒体到SP,时代趋势正在转变。全国各地处处可见各种促销活动,这正是所有企业与广告公司抢办促销活动的结果。
岳父是率先了解SP重要性的人。他早就预料到电视广告或报章杂志等煤体广告费将面临删减的命运。改革墨守成规的公司结构,才得以跟上变化无常的广告业界潮流,这都要多亏岳父的先见之明。现今“新都广告”透过SP局的营收已经逼近总营收的百分之四十了。
现在,我总算成为公司内重要的单位之首,然而十年前突然被调到促贩部时,我的内心只有“惊讶”两个字。如果要我解释什么是促贩,我脑中只会联想到传单或电车车厢内的吊挂广告,根本不懂促销活动到底该做些什么。
我囫图吞枣地读遍美国SP委员会的报告,也不停参观各地的展览大会。直到一九八一年目睹罗马法王的访日活动,我才总算了解到岳父准?确的眼光。
岳父的想法是,创立一个不拘泥于本位主义的阿米巴式促贩团队。换言之,现在的SP局扮演了“便利屋”的角色。我之所以能够成为这个团队的领导人,是因为岳父认为我最接近他心目中的“便利屋”。我不太确定这到底算不算是可以让我欣然接受的好评价。
将促贩部独立从媒体局出来,改名为SP局,这也在岳父当初规划的蓝图中。因为过去促贩部总是屈于媒体局和营业局双巨头之下,难以推展促贩部的工作。然而现在多半是由SP局独当一面企划大型PR(公关)活动,引领媒体局或营业局。“便利屋”等同于“综合行销”,这是岳父的口头禅,他打算未来让SP局发展成本公司的中枢部门。
因此,岳父必然会随时盯紧SP局的状况,但我不了解他今天为何特地找我询问工公司的情形。工作进行得极为顺利,而且这件事原订于周一的例行会议中向干部们做详细的资料报告。
“那真是太好了,”岳父说,“对了,昨天我跟和美见了面。”
我稍微耸了耸肩。他的语气乍听似随意的闲话家常,但语尾注入多余的力道。原来这就是岳父找我的理由。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昨天中午她到这附近买东西,顺便找我一起吃饭罢了。不要这种表情嘛!我们是父女,吃个饭也不为过吧!”
“昨天我回到家后,她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
“那是因为我要她千万别告诉你。好啦,别那么紧张嘛!她觉得你最近有点怪怪的,所以猜你是不是在工作上出了什么麻烦,想拜托我顺口问问你。”
“那么您怎么回答她呢?”
“我当然跟她说不需要担心!我只说你现在的案件有些棘手,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您有提到工公司宣传部长的事吗?”
“嗯,是啊!”
“您为了让和美放心,骗了她咯?”
岳父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然后表情严肃地逼问我。
“目前SP局进展得十分顺利。万一在业务上出现什么令局长烦恼的状况,那就表示你在例行会议上做了假报告。不过我相信你绝不会做这种事——”
“那当然。”
“那么,让你闷闷不乐的原因是什么?”
“——应该是和美想太多了。”
“不对。”岳父摇摇头,“刚才我说出和美的名字,你立刻皱眉。我可不是瞎子。你是不是跟我女儿有什么不愉快?”
“没有。”我的语气含糊。
“就算有,我也不会责怪你。她是个任性的孩子。如果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告诉我?当然,我不会跟和美说。我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想帮助你。”
我心中出现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声音说坦承一切,乞求岳父的帮助:另一个声音命令我坚守沉默。我无法在岳父面前隐瞒自己的犹豫。
“——女人的事吧?”岳父试探般地问我。
我差点就要点头了,不过我还是勉强克制住。然而,内心的动摇似乎显现在脸上。我直觉事情被发现了。
岳父一语不发凝视着我。如果我在这时移开眼神,就代表我承认了;但我已经错过笑着否认的时机。无奈,我只好无言地盯着岳父。两人就这么屏息互瞪着。
岳父耐不住正要开口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由岳父先移开眼神。我看见他出现一丝放心的神色,他拿起话筒。
“——嗯,是我。怎么了?嗯,他就在我面前啊!”他用手遮住话筒对我使眼色,“说曹操,曹操就到。”
“和美吗?”
岳父点头。
“她说有急事找你,我也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我来听吧!”我接起话筒,“喂?”
“老公?拜托你赶快回来。”
“什么事?怎么这么突然?”我回答后才发现妻子的语气很不寻常。
“刚才接到很奇怪的电话,他说隆史在他手上。”
“什么?”
“他有让我听隆史的声音。隆史叫着:妈妈!救我!妈妈!然后对方说:我要钱,如果报警,我就杀死孩子。啊!老公,你快点回来啊!”
我总算进入状况。隆史被绑架了?怎么可能?
“你报警了吗?”
“还没。电话里的男子要我通知你。他说等你回来,还会再打一通电话。”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在我回家之前,千万别报警。不对,你有没有先向学校确认?隆史真的没去上学吗?”
“等等,老公。隆史在家里呢!”
“什么意思?”
“隆史从早上就一直在家,他向学校请假了。”
“你在说什么呀?”
“因为隆史他——”
我认为妻子精神错乱了。孩子被绑架的打击,让她没发现自己的说法前后矛盾。总之得先回家一趟,我担心隆史,也担心妻子。
“和美,听好,”我用命令的语气跟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在我回家之前把门锁好,也别出门,如果有人来也别让他进去。我会在一个小时以内到家,在这段时间内你要待在家里。”
“我、我知道了。”
我放下话筒,手掌冒汗。岳父放在桌上的双手紧握,忐忑地看着我。
“听起来不太妙呢!”
“我也搞不清楚状况,不过隆史好像被人绑架了。绑匪打电话到家里来。”
岳父瞬间有如弹簧般坐直。
“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和美说话颠三倒四,我根本无法 4e86." >了解真正的状况。总之我先回家一趟。”
“没错,那就拜托你了。”岳父似乎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我也是如此,“有没有报警?”
“还没。绑匪说,如果报警就把孩子杀死。”
岳父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凝重地左右摇头。我离开了岳父的办公室,短短一分钟前与岳父的对话内容,早已从我脑中飞走了。
4
从八丁堀的“新都广告”大楼搭上地铁和京王井之头线。这是我每天往返的路线,我从没感觉到车站和车站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焦躁感无限延伸。偏偏我还在涩谷错过快速列车,因此走出久我山车站剪票口时,已经超过与妻子约好的一个小时。大白天里,我穿着皮鞋狂奔在商店街上,提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惊讶地回头看我。
我家在大藏省印刷局的久我山运动场附近。一打开门,我便连滚带爬地冲进玄关,和美在那里等着我。
“老公。”
“隆史没事吗?”我边喘气边问,“之后绑匪还有打电话来吗?”
“镇定一点。隆史在二楼睡觉啊!”
和刚才的电话内容一样,她的回答令人匪夷所思。但话说回来,和美的表现也不像是惊慌失措的样子。看来我已经搞不清楚惊慌的是我还是妻子了。然而,现在最要紧的是确认隆史的安危,等会再听她解释。
“我去确认一下。”我留和美在玄关,冲过走廊奔向楼梯。
打开二楼的儿童房,在被单下看见隆史的脸,他是我今年四月刚上小学的大儿子。
“爸爸?”隆史发现我,拉下棉被探出头。虽然脸色有点差,不过他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我唯一的儿子隆史,我下意识安心地叹了口气。
“怎么没上学?”
“——我发烧了。妈妈说我感冒了。”
“所以请假啊?”
“嗯。”
“不要说嗯,应该要说是。”
“是。”
我蹲在床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没有到发烧的程度。因为脸色有点差,和美就大惊小怪地帮他请假了。我反对她过度保护孩子,但也多亏她,隆史才平安无事。这次就原谅她吧!
“有没有吃药?”
“嗯。”
“不是嗯,要说是。你乖乖听话,很快就会好。”
“是。”隆史躺着点点头,“今天爸爸也生病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因为爸爸这么早就回家了啊!”
“喔,对喔!”对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解释绑架,他也不会懂吧!
“爸爸偶尔也会早点回来啊!”
“喔”
他噘嘴露出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因为工作繁忙,我天天早出晚归,这才发现很久没有好好跟儿子聊天了。
“好啦,乖乖睡觉喔!”我轻抚隆史的头发,让他闭上眼睛,“晚安。”
“晚安。”
我站直身子环顾房间,两个窗户都牢牢上了锁。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就能确保儿子的安全。我检查过后,悄悄关上儿童房的房门。
一下楼就看到妻子在等我。
“隆史呢?”
“嗯,睡了。”总觉得这段对话有些白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完全搞不懂。”
“对不起,”和美以疲惫却坚定的语气回答,“绑匪打电话来,我就马上打电话到你公司,我整个人都慌了,没办法好好向你说明。不过,被绑架的不是隆史。绑匪弄错了。”
“——绑匪弄错了?”
这时客厅传来声响,我的问题被打断了。那显然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有别人在家吗?”
她点头。
“谁?”
“路子。”
我无言以对。为何富泽路子会在这里?
由于这个冲击实在太大,让我一时之间陷入奇怪的妄想中。这完全是预料之外的发展。而奇怪的妄想也在我心中卷起漩涡。会不会孩子被绑架只是个借口,那通电话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让我提早回来?这么说来,岳父刚才跟我说的那番话也十分唐突。难道这对父女早已经计划好了吗?
眼前一片昏暗。呈现极度紧张的神经,在身体各处撕裂着。被发现了吗?一切都完蛋了,妻子终于知道我和路子的关系了——
“老公?”
我突然回过神来,抬起头。
和美凝视着我。她的声音、她的眼神,瞬间让我恢复理智。那双眼,并不是会设下如此恶毒陷阱的卑劣女人的眼睛,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现在没有闲工夫去担心这种事。这里确实发生了非比寻常的情况。在和美起疑之前,我振作精神问她。
“为什么富泽太太会在我们家?”
和美默默直视着我。虽然只有一瞬间,对我而言却像是漫长的沉默。在她的表情背后,那双眼睛似乎蕴含着某种挣扎。
然后她突然开口。
“被绑架的孩子,奸像是富泽太太家的茂。”
“什么?茂被绑架?”
和美点头。
总算厘清事情的原貌了。绑匪绑错了孩子。就这么巧,把隆史和茂搞错了。虽说换得了隆史的安全,但这是多么残酷的错误啊!就某种意义而言,我已经被逼到难以言喻的窘境,背上渐渐渗出冷汗。
脚步声逼近,我依然拚命隐藏紧张。和美则不动声色地撇开视线往后退。
富泽路子站在走廊中央。
相隔十天后再度与她见面。她穿着淡绿色的衬衫,配上咖啡色为底的印花裙。平常她是个注重打扮的女人,但今天的配色有些不协调。想必无心顾及穿着,急忙冲出家门吧!只有发型还算整齐。她的脸色铁青,眼神恍惚。
“——你还好吗?”我问她,装出一副对待邻居般的关切表情。然而我的内心却犹如暴风雨中的海浪般激烈震荡。
路子点头,但那反应却犹如机械,表情僵硬,双眼像路边的流浪汉般畏缩。她平时直视我的讽刺性眼神,现在已不见踪影。一眼就能看出她为了孩子的事而心思混乱。
“联络你先生了吗?”
路子只是摇摇头,没办法好好答话。和美代替她回答。她说路子的先生正好出差,无法联络上,今晚才会回来。这种情况对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好是坏,我当下难以判断。
我们来到了客厅。我只确认了隆史的安全,但并未完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首先得听妻子的说明。
“和美,你能不能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妻子的视线在我与路子之间不断来回游移着。她咬着嘴唇,似乎试图整理思绪。后来她总算开口。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么你回答我的问题。绑匪是几点打电话来的?”
“十一点十分左右吧!我正在晒衣服。一接起电话,一个陌生男子就问我:‘这是山仓家吧?’”
“我说是。对方一口气说:‘隆史在我这里,只要照我的话去做,我就把孩子还给你。我只想要钱。千万别报警。如果报警,我就杀了孩子。’”
“你怎么回答?”
“老实说,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也没把握绑匪是不是说了这些话,因为实在太紧张了。不过我记得我有大声回答对方,说那不是我们家隆史。结果对方说:‘为了证明不是骗人,我让你听听孩子声音。’接着我就听到小男孩的声音说:‘妈妈!救我!妈妈!我好害怕! ’”
路子身体僵硬,靠在和美身上。和美让她靠着,把手放在路子的手上。我催她继续说。
“——听到孩子的声音,我就慌了,也忘了孩子其实在二楼,忍不住大喊隆史!隆史!不过男孩的声音断了,又换成男人的声音说:‘跟你说也没用。联络你先生,叫他赶快回家。等他回家之后,我会再打一通电话。到时候我再告诉你赎金的金额。记得不要报警。’说完这些话后电话就断了。”
“对方的声音有没有什么特征?”
和美歪着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隔着似的,听起来有些不清楚。不过我记不得了。”
“孩子的声音呢?是茂的声音吗?”
“当时我没有发现。因为透过电话,而且又是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不过,我后来才发现那的确是茂的声音。”
“我懂了,然后呢?”
“我立刻上二楼确认隆史没事,不过光是这样还是不能放心。我颤抖个不停,不知所措。 因为绑匪有问我,‘这是山仓家吧’,而且男孩的声音也绝不是装出来的。我当时甚至以为二楼的隆史是假的,绑匪绑走的才是真正的隆史。后来,我想起得将这件事告诉你,所以才会打到公司。不过当时我还搞不清楚状况,话也说不清楚,害你担心,真对不起。”
“不,没关系。”
妻子容易受到影响。在接到绑匪的电话之后,因为一时失去冷静而陷入隆史被绑架的错觉,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无意责怪和美。
“不过,你是怎么发现被绑架的其实是茂?”
“因为——”和美说到一半,看着路子。我也看着她,但她正处于无法问话的混乱状态。和美继续说:“之后刚好接到路子的电话。”
“电话?”
“没错。学校老师打电话到路子家里,问她茂今天为什么没上学,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过今天早上茂确实出门了,对吧?”
和美问路子,路子默默点头。和美的视线回到我身上,说:“我也知道他出门上学了。每天早上,茂都会跟隆史一起上学。”
我点头。隆史和茂是同一所小学的同班同学。
“今天早上,茂和平常一样来我们家接隆史。不过隆史因为感冒要请假,所以我叫茂自己上学。”
“然后呢?”
“我猜绑匪应该是在我们家外面监视,一定是躲在玄关看不到的地方。然后他看到茂从我们家出来,误以为是隆史,就直接把他带走了。”
“你是说,绑匪没看到茂走进我们家吗?”
“应该是。”和美点头。“茂每次都会从我们家后门进来,然后沿着围墙内侧走向玄关。”
“我懂了。绑匪会不会发现自己绑错孩子了?”
“不会,”和美说:“至少我接电话的时候还——”
就在这时候,玄关的门铃突然响了。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我缩起身体。
玄关传来男子的声音。
“宅急便送货!”
宅急便?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出现,真是够了。
“警察来了。”和美说。
“什么?”
“对不起。我打了110。”
第二章 摔倒——未能交付的赎金
1
一时之间我哑口无言,紧盯着和美。她态度坚决,同时以眼神寻求我的认可。我调整呼吸询问她。
“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啊!所以只好寻求警察的帮忙。”
“什么时候报警的?”
“我和路子通过电话,发现绑匪绑错孩子之后。”她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路子的眼神,“打电话到你公司的时候,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不过,绑匪不是说如果报警就会撕票吗?”
“没问题的。警察知道该怎么做,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我把视线移到路子脸上。她表情呆滞,听着我们的对话。她无力地垂下双手,发出喉咙深处?99lib?的混浊呼吸声。从她的样子看来,她应该不知道和美报警一事。
我不是不懂妻子报警的理由。通报确实是人民的义务,为了尽早缉拿那个破坏我们家平稳生活的绑匪,势必要求助于警察的力量。然而,这是因为隆史的安全无虞,才能说出这种话。
对路子而言却不是如此。在她眼中,和美的举动必然是一种性急且自私的行为。至少也得经过路子的同意才对。毕竟,有可能失去性命的并不是隆史,而是路子的孩子。
“有人在家吗?山仓太太!有府上的宅急便!”
外头依旧不断传来呼唤声。若相应不理,反倒会让左右邻居起疑。既然报了警,总不能叫人家回去,责怪妻子也于事无补。我下定决心,打算叫和美应门,却在这时候闪过窝囊的想法。我不想和路子独处。
于是我亲自走到玄关,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身穿蓝色连身裤、戴着棒球帽的黝黑男子抱着纸箱站在玄关口。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他看到我,毫不客气地走进玄关,关上大门,把纸箱放在地上。
“这是山仓家吧?”
“没错。”我差点以为他是碰巧经过的真正送货员,因为他的态度太自然了。
“你是山仓先生吗?”
我点头。
“我是杉并署的人。”他从膨胀的胸口口袋掏出黑色皮革的本子,“现在你们家后面停着一辆便衣警察的厢型车。我们警员会悄悄进入家中,麻烦打开后门。”
“好、好的。”
我听见脚步声,回头发现和美刚好出现,于是把刑警的指示告诉她。和美点点头,走到屋子后面。
刑警取下帽子擦拭额头。我问他:“会不会让绑匪发现?”
“不会的。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车辆在你们家周围。就算绑匪暗中监视我们,也会因为我而留意前门的动静,应该不会察觉后门。请相信我们。负责这个案件的是竹内警部补,今后要麻烦你们听从他的指示。还有,这个纸箱里装了电话的侦测器,请你们拿着。如果我进来太久,容易被人怀疑,我就先走了。”
他快速说完话后便收起本子、戴好帽子,握着门把。
“谢谢您!”
他立刻用送货员的态度向我鞠躬,之后快步走下玄关口。我立刻关上门,并不想目送他。
家中传来笨重的脚步声,杉并署的刑警进来了,他们拿起刚刚那位警察留下的纸箱回到客厅。
四名身穿西装的男子占领了客厅。其中三人的年纪显然比我小,有一人正在询问妻子这栋房子的格局,和美以毫不畏缩的态度回答警方的问题。其他两人正与年长刑警讨论。路子独自杵在房间角落。我进入客厅,年长的刑警抬起头说:“你是山仓先生吗?”
“是的。”
“我是杉并署搜查课的竹内警部补。刚才接到山仓太太报案,便急忙赶来这里。”
他是个额头狭窄、脸颊单薄、眼神干练的男子。然而,却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声音尤其明显然。
“辛苦各位了。”
竹内依序介绍其他三位。跟和美说话的是池部刑警;头发有点长、没打领带的是酒井刑警;高个子、运动员型的是山内刑警。
“——这位是?”竹内冒失地看着路子问道。
“她是富泽路子女士,被绑架的孩子的母亲。”
竹内一眼就看出路子的憔悴。
“你别担心。我们会尽全力救出你的孩子。”
路子点头,却还是没有力气开口。和美要路子坐在椅子上,路子却假装没听到,走向餐厅。
“不好意思,麻烦把那个箱子拿给我。”酒井说。
我把纸箱递给他。竹内问我:“家中只有这一具电话吗?”
“是的。”
“接下来,为了追踪绑匪的发话处,我们会接上录音和侦测装置,也会听取私人电话的内容,所以能不能麻烦你签署同意书?”
“好的。”
“那就动工吧!”他对酒井说。
打开纸箱,里头装了看似旧式录音机的笨重器材。酒井把电话反过来,用螺丝起子扭开背盖的螺丝,装上器材接头。接着再以熟练的手法装回背盖,接上接收器等其他器材的配线。竹内等其他人一语不发地在一旁看着。
调整开关与音量控制之后,按了三个号码,似乎是准备妥当的暗号。酒井挂上话筒,对竹内报告说一切准备完毕。
这时,电话好比算准了时间似的突然响起。
“等等!”我正要伸手拿起话筒,却遭竹内制止。四名刑警匆忙返回各自的岗位。
在通往餐厅的门边我看见路子的身影,她屏息凝视着我。
“侦查需要花点时间,”竹内将接收器按在耳边说,“麻烦尽量拖长对话时间,但是千万别刺激绑匪。”
我点头,握住了话筒,交互看了看和美跟路子的脸,做了一个深呼吸。
“快点!”竹内说。
我拿起话筒。
“——这里是山仓家。”
“是你啊?我啦!”听到这个声音,我全身的紧绷瞬间放松了下来。
“别吓人啊!爸爸。”
“怎么了?”
“我们以为是绑匪打来了。”
和美察觉到对方是谁,叹了一口气。我按住话筒对竹内说:“是我妻子的父亲打来的。”
“他知道这个事件吗?”
“知道。我只告诉他发生绑架案。”
竹内点头,关掉录音装置的开关。我再度与岳父对话。
“喂?不好意思。”
“到底怎么了?你说你会跟我联络,可是离开公司已经两个小时了。”
“因为家里忙得一团乱啊!”
“有其他人在是吧——警察吗?”
“是啊!”
“你报警了?”
“不是我,是和美。”
“和美报的警?”
“是的。”我向他简短说明绑匪绑错孩子的事。
“原来如此。那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的意思是?”
“绑匪还没发现绑错孩子吧?他要求多少赎金?”
“对方还没提出金额。等绑匪一和我联络,我就和他交涉金额。”
“所以,你打算支付对方要求的金额吗?”
犹豫片刻。脖子后方强烈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尤其是路子的视线。
我作出决定。茂是无辜的,孩子的生命才是最优先的考虑。
“——我必须这么做。”
“如果超过你的能力范围呢?如果不够,我可以先借你。”
“我自己会想办法。”
“是吗?如果筹不出钱或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就尽管告诉我吧!”他说完便立刻挂上电话。
放下话筒,发现竹内的脸出现在我肩膀旁。他以精明的表情,再度确认我的打算。
“山仓先生,照你刚才的说法,你会依照绑匪的要求准备赎金?”
“那当然。”这句话不是针对竹内,而是要说给路子听,“关系着孩子的生命呢!”
“感谢你的帮忙。”
怱然间,路子的脸上恢复血色。她穿过房间站在我面前,双手合十深深低下头。
“拜托你了。”
“别这么客气。”我挥挥手。
路子抬起头,我与她四目相对。她现在完完全全流露出母亲的眼神,那是毫无心机、充满纯真的谢意。我感觉到近乎困惑的狼狈情绪。万万没想到,我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休战。
我趁妻子起疑之前瞥开视线。
这时,电话再度响起。我已经卸下先前的戒心,不经意地拿起话筒。
“这是山仓家吧?”
那是混浊的、令人不悦的男人的声音。
“你是谁?”我语带敌意地问他。
“请注意你的口气,山仓史郎先生,否则孩子就没命了。”
2
竹内在记事本上快速写下几个字,撕下那一页让我看。上面写着“别让他发现绑错人”。
我以眼神示意,询问对方。
“隆史平安吗?”
“是啊!”他显然还没发现抓错了孩子。
“让我听听孩子的声音。”
“刚才已经让你太太听过,这就够了。他活得好好的,放心吧!这不是重点,你没报警吧?”
“我没报警,千万别伤害我儿子。拜托你。”
“如果你照我的话去做,孩子就会乖乖还给你。拿赎金来交换吧!在傍晚之前,准备非续号的旧钞一亿元。”
竹内立刻以手势打暗号。拖延交涉,拉长时间。
“——一亿元?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在傍晚之前筹这么多钱?我花一整天的时间能够筹出的钱,最多只有三千万。”
“那么,我们以六千万元扯平吧!不能再少。”
“等一下,你可说得简单,但是——”
“你应该领不少薪水吧!”他完全不理睬我的恳求,“不够的三千万,就想办法借钱或抢劫银行。你舍得让孩子送命吗?我可没有足够的耐心。再罗哩罗嗦,我就立刻撕票!”
“求求你千万别这么做!”
“傍晚之前必须交出六千万,没得商量!”
“我、我知道了。可是——”
“晚上我会再打电话。到时候如果没筹出钱,或是被我发现你们报警,那就等着收尸吧!”
“等等!你——”
电话断了。
“有侦查到吗?”竹内问酒井刑警。酒井摇头切断另一条电话线。通话时间太短了。
竹内放下接收器,眯着眼看我。
“现在开始筹六千万,有办法吗?”
“我会想办法。”我不慌不忙地对和美说,“我记得在K银行有一笔定存,就把这笔当作担保向银行贷款吧!去拿存折给我。”
和美点头离开客厅。我边目送她边对竹内透露:“这是我今天之内能够勉强筹出的金额。”
“或许绑匪已经事先查清你们家的资产状况。”他语带纳闷地说,“你对刚才的声音有没有印象?”
“没有。”
“我想也是。”他耸耸肩,“听起来,他应该在话筒上放了什么东西。”
和美拿了存折回来。在确认能够贷到绑匪要求的金额后,我立刻打电话给K银行富士见丘分行,拜托他们在今天之内必须贷到现金六千万,但迟迟未能获得期望中的回答。最后好不容易,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终于得到首肯。
二十分钟后,分行的人来了,然而他却不愿办手续,一再逼问贷款用途,最后竟然说要以银行支票取代现金。再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要他严守秘密后坦承目前的状况。男子脸色发青,立刻赶回分行。
“总之,赎金的问题总算clear了。”竹内说。他的说话方式好像在作战似的,“就目前的状况看来,我们必须待命到下一通电话打来为止。不过话又说回来,山仓先生,绑匪误以为绑架了你的儿子,所有压力势必加诸在你身上。也就是说,孩子的生命全靠你了。你是否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
“这种时候,耐心才是关键,最后是以毅力决胜负。”他抓起我的手,“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但是我们更需要你振作起来。”
我没回答他,将目光移到路子身上。她坐在沙发上,弯着腰,祈祷般地将紧握的双手按在额头前,丝毫没察觉我的视线。
我心想,路子现在是不是在后悔自己过去所做的行为?就算是一场不幸的偶然,却也太过讽刺了。
路子之所以自责,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两个孩子并不是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的,其中隐藏着路子的阴谋。路子为了折磨我,刻意促使隆史和茂成为朋友。那是她对我的第一幕报复剧。然而讽刺的是,这项阴谋导致今天绑匪绑错孩子。照理说,这两个孩子不用说交朋友了,根本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就某种意义而言,今天是路子自己将孩子逼上绝路。她一定强烈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我和路子是在八年前认识的,地点在世田谷的妇产科医院。当初的契机是和美怀孕,而路子在那家医院当护士。
我完全不记得路子给我的第一印象。起初只觉得她是众多护士之一,因此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我脑中只有和美跟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时的我就像个少年般天真,不曾经历过大风大浪,眼中只有和美一人就满足了。世界为了我俩而存在——那段时期,我打从心底相信这句话。而当时是和美先认识了路子。
两人碰巧是同一所国中的学姊和学妹。和美大路子四岁,所以国中时并不曾直接碰过面,不过路子却知道同一所国中毕业的次美,两人因此熟识。由于是第一胎,和美变得相当神经质,有事没事就找路子商量,路子也每每亲切地陪伴和美。等到和美肚子大起来之后,她已经习惯依赖路子了。就因为这一层关系,我也不知不觉对路子产生亲近感。但,绝没抱持多余的情感。
但没多久,就发生那场不幸,妻子的精神状况面临极大危机。和美拒绝与人交谈,脸上失去表情。我尽一切所能,却迟迟未见恢复的迹象,病况陷入胶着。我和路子的密会就此开始。
当初,我把她视为临床心理的专家,为了请教和美的病情常常找她,然而我却渐渐在路子身上寻求安慰。事实上,我是想逃离妻子。在那段日子里,待在和美身边只会让我痛苦。正因为深爱她,所以不愿看她凄惨的模样。我渴望透气,就这么刚好选择了路子,其实任谁都可以。但是,有问题的人不仅是我一人。
当时路子已经是个有夫之妇。路子的丈夫富泽耕一任职于名为“中央电子”的机密仪bbr>.99lib?器制造商。那是一家制作工业用测试仪器的公司,富泽是负责进货商的软体管理与维修的工程师。他的工作必须跑遍各地,因此时常出差不在家。加上还没有孩子,让路子对这样的家庭生活感到不满。
有一天,路子对我哭诉丈夫外遇。事实上那只是路子的妄想,但我却信以为真,然后任由她的引诱,和她上床。
当时的我不知是怎么了,只能说是一时鬼迷心窍,而且时机也不对。那时因为妻子的病情迟迟没有好转,我的心中弥漫着焦虑。然而事实上,我不过是把对自己的无能所感到的怜悯,误认为是对路子的同情。不管是以丈夫的身份来说,或是以男人的身份来说,都是龌龊无比的行为。
自此,我与路子便不断发生关系。短短不到两个月的偷情,却足以腐化我的内心。透过背叛,我发现自己是多么深爱妻子。就算有人讥笑这是男人的自私,我也无言以对。虽然已经犯下错误,但我恢复理智,和路子分手,全心全意照顾和美。
其中曲折不断,但和美总算康复了。我不敢说这是我的功劳。虽然极为讽刺,不过在克服种种危机以及隆史的加入后,这个家的情感也变得更加稳固。我们家的新生活就此展开。就如同“焕然一新”这句话的意义,和美也恢复了以往的开朗。
我始终没有坦承我与路子的关系。那已经结束了,现在再说,只会伤害和美,我决定忘了路子。断绝关系后,我也不曾再听到她的消息。我自以为已经成功将恶梦般的日子推往记忆的彼方了。
从此,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六年岁月。
隆史入学典礼地当天,突如其来地恶梦再度苏醒。那是七个月前的事。和美口中再度出现路子的名字,这时我终于了解自己想得太美了。她说隆史班上有个同学叫富泽茂,是路子的孩子。无须说明,我心头已被一股诡异的乌云笼罩。
路子一家人在三月搬到邻近的都营公寓,离我们家不到五十公尺。这并不是命运捉弄,后来得知是路子刻意让两个孩子上同一所小学。而且还是同班同学,这就表示幸运之神站在路子这一方。
我以恐惧的眼神看待两个母亲恢复以往的亲密关系。而我发现路子的真正意图是在五月中旬。她偷偷找我出来,说出这个爆炸性的秘密。
“茂是你的孩子。”
起初,我不相信路子的话,然而听到茂的生日后,我的信心动摇了。他在隆史出生的来年年初出生。回溯当年,想起记忆中的日期。几天后,茂来我们家玩,我近距离凝视茂的脸,才承认路子的说法。最具决定性的是耳朵的形状,他的耳壳内侧隆起,和我一模一样。
幸好妻子与路子的丈夫似乎没察觉这个事实。它依然是我们俩的秘密,但同时也代表路子掌握了我的命运。看路子脸色的日子就此展开。
“七年前的那段感情,我是认真的。”
路子这么说,同时憎恨我单方面抛弃她。即便我向她解释自己没有这个意思,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路子也无法接受。她逼我恢复过去的关系,或是跟和美离婚,然而对我而言,这两项都是同一件事。路子并不催我作出决定,而是在享受慢慢逼我走上绝路的快感。
就在十天前,我又在某处和她见面,再度引发没有结论的争吵。我仍然拒绝和她恢复关系,但不论如何,我确实曾经背叛和美。路子的态度日渐蛮横,我的精神状态处在支离破碎的前一刻。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今天的事件。
我们一边担心人质的安危,一边焦躁地度过午后。虽然不断回放恐吓电话录音,却未有所获。
五点前,现金总算凑齐了。我们分头抄下纸钞的号码。在有限的时间下,六点便完成所有作业。然而到了这个时候,绑匪还是没有打电话来。
我们就在这种情况下迎接日落。
不安与焦躁的神色加深在座每个人的脸上。杉并署的刑事警察们开始一根接一根抽起烟。客厅烟雾弥漫,和美换了好几次烟灰缸。路子无力得像个病人,已经许久没开口。
当时钟的针指向八点时,我们的不安转变为恐惧。我不自觉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竹内则提醒我要镇定。然而,竹内自己也处于焦虑中,这点跟我没两样。
“为什么没有联络呢?”我问竹内。
“绑匪说晚上再打电话。或许他设想的时间比我们晚吧!”
“不过他要我们在傍晚之前筹出赎金,所以他说的晚上应该不至于太晚啊!”
竹内摇头。
“毕竟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他才会故意下这种指示。在我看来,交付赎金的时间应该会拖到半夜。绑匪打算拖延到最后一刻才联络,引起我们最大的恐慌吧!”
我无法理解,下定决心质问竹内。
“该不会被他发现我们报警了吧?”
“怎么可能?”竹内的表情渐渐阴沉。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应对出错吗?”
“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两人互不让步,瞪着对方。双方都处于激动的情绪,一触即发的气氛笼罩整个房间。
这时,和美以绝佳的时机走进客厅,端盘上摆着碗盘。
“——各位,我想大家肚子都饿了,我准备了一些点心。”
竹内绷着脸点点头。
“你有个好太太。”他走向和美,向她道谢,充满攻击性的态度瞬间消失。我也有同感,用眼神感谢和美。
妻子替每个人送上咖啡后,坐到悲伤憔悴的路子身旁。路子的双手无力地下垂,妻子握起她的手,在她耳边诉说鼓励的话。路子几度机械般地点点头。犹如母鸟呵护幼鸟般的景象,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在我眼中,这时的和美像个天使。我忽然好奇,现在路子的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过了九点,绑匪依旧没有联络。
九点十五分,门铃突然响起。无人出声,惊愕神情划过每个人的眼眸。我飞快起身走向玄关。
打开门,路子的丈夫站在外头。
“我太太和儿子是不是在你们家呢?我刚刚才出差回来,看到我太太留言。”他从我的表情中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发生什么事了吗?”
“请上来吧!”我抓起他的袖子硬是将他拉进家中,内心祈求绑匪并未监视我们家。
我带富泽到客厅,由竹内简短说明状况。富泽那张令人联想到胆小的狗的脸瞬间变成铁灰色。然而一见到悲伤的路子,富泽立刻表现出充满自律与矜持的态度,想必是想起了身为丈夫、身为父亲必须扮演的角色吧!
“听说你去出差?”竹内问道。
“是的。我到加州的合并企业视察工厂,一整个礼拜都在当地。飞机五点抵达成田,我才刚回来。”
“了解。”竹内看书富泽胸口的口袋点点头。他挂在口袋里的塑胶名牌露出了一角。
富泽发现房间一角的纸钞说:“那是山仓先生准备的吗?”
“是的。”
“真抱歉,带给你们这么大的麻烦。”他深深鞠躬,“我没有余力一次还清,不过一定会全额还给你们。”
“富泽先生,请别这么说,这种事等茂平安回来再讨论也不迟。现在最重要的,是救出你儿子啊!”
“真的很抱歉。”他还是不肯抬起头。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富泽。他比我小五岁,却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还是与路子的婚姻生活带给他的影响,我无从判断。
我知道富泽是个优秀的工程师,个性认真、深爱妻子,却从未想亲近他。我和他交谈的次数,包括今天还不到五次。偶尔在车站相遇,也只有点头之交。我避开富泽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他个人的问题,因为至今仍无法弭平我和他老婆上床的罪恶感。再说,富泽茂还是我的亲骨肉呢!
我发现自己陷入了好几层的窘境当中,突然有股冲动想逃离这个地方。接下来的时间,我只能拚命克服这个冲动。
绑匪的电话在接近晚间十点时响起。
3
电话铃声响起的同时,客厅里所有人都僵硬了。下一个瞬间,大家都叹了一口气。竹内把接收器放在耳边,一再重复拖延对话的指示。我点头,拿起话筒。
“这里是山仓家。”
“是我。”是那个声音,“钱准备好了没?”
“好了。在那之前我想确认孩子是否平安,再让我听听孩子的声音吧!”
“很遗憾,我没那么闲。我要说明交付赎金的方法。我只说一次,听好。”
竹内在我面前挥挥手。他在手掌上做出抄笔记的动作,那是争取时间的借口。
“等一下。我要准备纸笔。”
“不用,不需要纸笔。”那是不由分说的口气,“今晚十点半,把六千万装进手提箱,拿到东八道路旁的‘Skylark’小金井店。车子要开你的奥迪,当然是你一个人过来。为了方便随时拿出来,手提箱要放在前座。还有为了打暗号,准备一个手电筒。”
“等等,十点半还算是下班的塞车时间,半小时到不了,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孩子的生命不会等你。那么,半小时后见。”
听见挂电话的声音。
酒井刑警无言地取下接收器,不必问侦查的成果。通话时间比上一回还要短。
竹内叹口气看着我。
“怎么办?”
“我会去,”我已下定决心,“别无选择。”
“山仓先生,池部刑警和你身高差不多。就算换人去,绑匪也不会发现。叫他当替身吧!”
我摇头。
“这关系到孩子的性命,现在必须听从绑匪的话。和美,帮我拿出差用的手提箱和外套。”
和美脸色苍白。
“可是……老公,太危险了。”
“没问题的。”我摸摸妻子的脸颊,“现在分秒必争,快点去拿吧!”
妻子了解我的个性。她也不再坚持,只是咬着嘴唇点点头后便立刻离开客厅。竹内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
“你这个人还真顽固呀!”
我耸耸肩膀,一口喝下已经变凉的咖啡。我嘴巴上说没问题,其实内心极度忐忑不安。
“山仓先生,”回头一看,富泽耕一已经跪拜在地,把额头贴在地板上,“照理说,应该由我这个父亲去救他,可是很抱歉,我不会开车。现在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原谅我自私的恳求,拜托你救出茂。”
“请你抬起头。茂成了我儿子的替身,我去救他是理所当然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他平安带回家。”
“拜托你了。”富泽还是不肯抬头。站在他身旁的路子紧盯着我,那视线十分刺人。
“——我一定会救出他的。”我对路子说。她嘴唇颤抖,却没有回答。
妻子从卧房拿手提箱和皮夹克回来了。大伙分工将纸钞装进了手提箱。我穿上夹克,一边感觉六千万的重量,一边走到车库。竹内走在我身旁,对我说:“我会派车在后面跟着你。”
“别闹了。万一绑匪监视我们怎么办?如果被他发现你们的踪迹,茂就没命了。”
“可是万一你发生什么意外……”
“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冒任何危险,总之救命最重要。最好别做出刺激绑匪的举动,麻烦不要跟着我。”
“好吧!”竹内带着苦涩的表情妥协了。他其实是希望在交付赎金现场逮住绑匪的尾巴吧!然而对我而言,逮捕绑匪是其次问题。如能换取孩子的生命,六千万就送给他吧!
我打开车库铁门,将手提箱丢进前座,坐上驾驶座,接着打开置物箱,确认紧急用的手电筒在里面。和美出来了,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用眼神告诉她,我没问题的,接着发动引擎。十点零四分。竹内问道:“你知道路吗?”
“‘Skylark’小金井店的话,我去过几次。”正要关门时,竹内突然把头伸进车内。
“山仓先生,那是车用电话吗?”
“是啊!怎么了吗?”
竹内的表情亮起来了。
“绑匪之所以指定这辆车,应该是为了用车用电话给你下一个指示吧!幸好发现了,把号码告诉我,我们要窃听。”
“连车用电话也可以窃听啊?”
“轻而易举。如果你有登录秘密通话,请把密码也一起给我。”
我告诉他号码,竹内快速抄下。
“拜托你,别出什么怪招喔!”我再次叮咛他。
“不会的。”竹内关上车门。
十点零五分。不能再耗时间了。
“老公,小心喔!”我听着妻子的声音,踩下油门,奔向夜晚的街道。
一路往西开,不出我所料,果然塞在返回多摩方向的车潮中。只有心情急躁,车子却迟迟无法前进。东京都的道路需要吃点泻药。
即便进入了连接三鹰和府中的东八道路,塞车的车龙仍然没有变少的倾向。等待号志灯的时间感觉比以往多两倍。沿路熟悉的景象,现在看来却变形为代表凶兆的象征性图形。如果没赶上怎么办?我努力克制想用力踩下油门往前冲的冲动,挥开脑中那些负面的思绪,勉强集中注意力。无情的时针不顾我的不安与紧张,一步一步侵蚀时间。
滑进“Skylark”小金井店的停车场时,一分不差,正好是绑匪指定的十点半。真令人冒冷汗。从车内环顾周围,汽车停满停车格的六成,却看不到疑似绑匪的人影。他打算怎么靠近我呢?
突然,车用电话响了。
刹那间,我不知所措地盯着电话,接着终于想起竹内说过的话,拿起话筒。
“你好像赶上了嘛!”绑匪的声音。
“你从哪里打来的?你看得到我的车吗?接下来该怎么办?”
“别急。那里只是第一关。”
“什么,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里不是交付地点。直接开上东八道路往西走,碰到府中街道有个Denny's国分寺店。十五分钟后,到那里的停车场。”不由分说,电话断了。
他说这是第一关,那表示还有第二、第三关。绑匪得寸进尺,打算把我要得团团转。我压抑怒气,离开“Skylark”,强行插进silvia和Pajero两款车之间,继续往西前进。经过多摩墓园旁时,心情更显低落。
“Denny's”位在T字路口往北的下一个路口。一进入停车场,电话再度响起。
“到了没?”
“到了。”我的语气夹杂着愤怒。
“0K,很准时嘛!那里就是第二关。接着北上府中街道,左转泉町交叉口,到JR国立车站前待命。记得停在南口的圆环处。塞车时间差不多也过了,五分钟就够了吧!”
刚才的预料果然没错。我到国立车站之后,他依旧用同一种手段把我骗到市内各处。绑匪的电话次数越来越频繁,开始指示复杂的路线。国立是我的母校所在的城市。我依循学生时代的记忆,遵从绑匪的命令,在黑夜的市区钻来钻去,其中多半是毫无意义的绕路,只是一再消耗时间和精神。
绑匪会这么做,应该是为了提防警察跟踪。然而就电话的语气听来,绑匪似乎并没有亲眼看到我准时抵达他指定的地点。若果真如此,我是否并不需要在指定的时间内抵达下一个地点呢?我可以透过电话,装出已经赶上时间的样子就好了。这样的想法闪过脑中,但我又立刻打消了念头。因为我无法保证下一个指定地不是交付地点,也不能确定绑匪不会等在那里。况且,我根本不知道绑匪在哪里监视这辆车。
只有一点是对我有利的,就是警方正在窃听绑匪来电。即使不跟踪车子,警方依旧能够掌握我的所在位置。绑匪应该还没发现这个事实,否则他不会用车用电话指定下一个地点。
然而,这同时也是一个不安的因素。我最担心的是竹内警部补弄巧成拙。万一他派刑警埋伏在交付地点,让绑匪发现了,那孩子的性命就不保了。我不希望警方在确认人质平安之前采取什么具体行动。
在西国立车站北侧越过南武线,与立川通交会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我依照绑匪指示北上立川通,穿过中央本线的桥下,接着在JR立川车站北口左转。这里是商业大楼林立的大街。开了五百公尺左右,电话又响了。我根本没算这到底是第几通电话。
“左手边应该看得到结婚典礼的会场。”绑匪说。我仔细一看,那是“平安阁”。
“看到了。”
“在下一个交叉口右转。”他的语气中蕴含着之前所没有的急迫性,“一百公尺前方有个昭和纪念公园的立川口栅门。一分钟后,我会打到栅门内的公共电话。如果响十次都没人接,交涉就到此为止。赶快!”
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绑匪已经挂了电话。
一分钟?仅仅六十秒的时间!前方号志灯正开始变成黄灯。我猛力踩下油门加速,闯红灯强行右转。在各方喇叭声的炮轰中,我立刻发现了纪念公园的栅门。我连把车停在停车场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将车开上人行道,在栅门前踩煞车。我犹豫着要不要拿手提箱,最后认为它会碍事,而将它留在前座,锁上车门后便冲向栅门。
栅门已经关闭,但我强行爬了进去,没有警卫出面制止。进去后左手边有个电话亭,我打开门,铃声已经在响,我毫不犹豫便拿起话筒。
“第八次铃声。辛苦!”
“为什么选这种地方?你在耍我吗?”
“什么叫为什么?你违反约定,还敢说这种话啊?”
“约定?你说我违反什么?”
“我不是一再叮咛你别报警?你竟然打110。”
我吓得差点大叫,但硬是忍住了。
“怎么可能?你搞错了,我没报警。”
“装傻也没用。山仓先生,有人跟踪你的车。我为了确认这一点,才会拖着你到处跑。”
看来装儍已经没用了。
我明明叫他们不要跟踪的。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语气更加严厉,“十分钟后,到东大和市狭山公园的村山下入口,停车场有个电话亭。十一点半,我会准时打电话。铃声限定十次,不能再多。”
“你说狭山公园吗?我不知道在哪。”
“你应该有地图吧!路线很简单。还有,打回家叫他们停止跟踪。别告诉他们你要去哪。我告诉你,你们家的电话已经被我窃听了。如果你透露交付地点,或讲出什么馊主意,孩子就没命了。”
我终于发现我们被暗算了。他之所以打到车用电话,难道是为了展开这样的突袭吗?绑匪似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侦查电话来源。看来绑匪比我们高明,我也只好乖乖顺从他了。
“好、好的。”
“很好,那就快。时间不多了。”
我回到车上。惊慌失措地拿出地图确认狭山公园的位置,但手却抖个不停。总之只要北上立川通即可。我好比逃离看不见的魔掌般猛力催油门。
我用单手操控方向盘,另一只手拨车用电话到家里。妻子接起,我要竹内警部补听电话。
“喂?”竹内的声音,“绑匪说什么?”
“他发现你们在跟踪。”
“怎么可能?”他的反应明显很狼狈,“不可能被发现的。”
“你果然跟踪我。我不是一再要求别跟踪吗?”
“可是他们不可能笨到让绑匪发现。我们窃听你的车用电话,照理说应该不会接近到可发现的距离,该不会是凶手吓唬你吧?”
“不管他是不是吓唬我,我立刻要求停止跟踪。现在马上下令他们撤退。”
“我了解了。”沉默片刻后,竹内妥协了,听来似乎心有不甘,“那么山仓先生,绑匪应该会在公共电话指定下一个地点。交付地点在哪里?”
“我不能说。”
“绑匪说他正在窃听我们家的电话。如果我说出地点,孩子会被杀害。”
“怎么可能?”竹内错愕,“技术上是不可能的,这是他乱讲的。山仓先生,你现在可别上当啊!”
“可是你自己也说窃听车用电话轻而易举。绑匪现在势必也在窃听这段对话,我不能说下一个地点。”
“山仓先生,你完全中计了。如果不能用这个电话,那找个地方停车,从公共电话——”
“我没空浪费时间了!”我语气粗鲁,我也豁出去了,“听好,非得停止跟踪不可。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如果你违反指示导致孩子被杀,那全是你害的。这一切都是警察的责任。”
我关掉开关,擅自中断对话。
后来回想,我的判断果然是错误的。就如竹内所说,我完全中了绑匪的计。然而对当时的我而言,那是不得已的选择。
我独自在夜晚的道路上,往狭山公园前进。
4
才在想曲曲折折的上坡终于变平坦了,没想到却又出现一个向左的大转弯。狭山公园停车场就在路旁。一整排水泥柱分隔车道与停车场,我从柱子尽头驶入,没有看见其他车子。
从车道进去后,我立刻发现绑匪指定的电话亭。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九分,勉强赶上了。我停车后下车。和刚才一样,手提箱依旧留在前座,但有锁上车门。
虽说是停车场,其实十分简陋,不过是在砂地上铺了砂砾罢了。四周除了拉下铁门的破旧小店和形状诡异的厕所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走向电话亭。周围没有别人的气息。
在打开门的瞬间,铃声响起。明知它会响,但还是令人不舒服。我拿起话筒。
“我是山仓。”
“赶上啦!”熟悉的声音迎接我,“警察还在跟踪吗?”
“应该甩开了,我想。”
“如果骗我,孩子就没命。”
“我知道,这里只有我。别再玩幼稚的捉迷藏了。”
“我勉强相信你。”他的口气透露着优越感,“赎金带来了吧?”
“在车上。”
“好,我告诉你交付地点。听好我说的每一个字,我不会说第二遍。”
“快说。”
“拿着钱走到公园里,一路往北走五十公尺就是村山蓄水池的堤防,在堤防之前向右离开步道。”
“堤防之前向右转,是吧?”
“堤防尾端是个坡地,应该不会看错。离开步道后不要改变前进方向。沿着堤防走,没多久就会碰上栅栏,从那里走下石阶。”
“栅栏?”
“涂了蓝色的东西。接下来沿着栅栏,走下坡地到堤防下面。到下面之后,有个四百公尺左右的直线跑道,再沿着跑道往北走,终点是冰川神社里面。到了之后,用手电筒打暗号。”
“打了暗号会怎样?”
“到时候就揭晓了。从现在开始十分钟,不,五分钟以内到达神社。”
“不可能,至少需要七分钟。”
“你可没那些闲工夫罗嗦。来吧!父亲的最后一搏。别搞错路喔!”
对方挂断电话。他妈的!我边骂边摔下话筒。
我跑回车旁打开门,身体探进车内,打开储物箱取出手电筒,将开关打开。我左手抱着手提箱,锁上门后离开车。
我以跨栏的姿势越过高达膝盖的铁门,那是为了防止车辆进入而设的。着地的同时,脚底的感觉转变为柏油路。五十公尺,不,更远的左方出现铁栅栏,高度约两公尺。可能因为是不常跑,跑没多久就气喘吁吁的。我放慢步伐,调整呼吸,让手电筒的灯光沿着栅栏照。我看到“东京都水道局村山下蓄水池”的招牌,招牌后方有个圆顶的建筑物,看似水塔。我照亮了周围,发现道路前端变成用水泥铺上止滑的圆石坡道,这条路似乎连接到堤防。我把灯光朝右照,接着离开步道。不用看手表,我凭直觉认为已经过了一分钟。
地面变回砂地。那里犹如一小片空地,大约是闹区的儿童公园那么大。没有游乐器材,但树影环绕四周。我依照指示直直往前走,左手边的柏油路护栏立刻高出我的头。接着路越来越窄,走过水泥长椅旁时,手电筒的灯光照出了倾斜的蓝色栅栏。
平坦的地面只到眼前的直角处。再过去,坡道就成了陡峭的坡地。栅栏那头必定是绵延好几百公尺用来支撑水压的堤防。
一分二十秒。
以方形石块等距堆积的阶梯画出微微的弧形连接斜面。在树干的阻挡下,我看不到下方,所以看不清那里是什么样子。战战兢兢地踏出一步,比想象中还要陡。步伐不停加速,身体往前倾。我试图用力叉开双脚,却踩不到石阶。不,不是踩不到,是石阶在那里就中断了,露出潮湿的红土。鞋底踩了松树的落叶变得有些湿滑,我失去平衡差点往后仰倒在地上。紧握手提箱的左手不断挥动,我伸出食指勾住栅栏网,勉强支撑身体。
撑住了。
膝盖顿时无力,整个人跌在地上。而难堪的是,我无法立刻起身。我的心跳剧烈,勾在网上的手指则出现撕裂般的疼痛。我猛力甩头激励自己,站起来吧!别再浪费时间了!我总算起身,站稳姿势,深呼吸后再度起步。
我不能再做无谓的冒险,于是弯腰屈身,用单手拿着手电筒和手提箱,空着的另一只左手则抓紧栅栏,谨慎走路以防再次滑倒。红土的斜坡出现犹如平地般的隆起处。灌木遮蔽眼前,而我只能沿着栅栏前进,不得已,只好绕过灌木。由于没有支撑点,我担心失去平衡,所以必须将所有精神集中在脚尖。再这样下去,是不可能在五分钟之内走到下面的。都已经到这里来了,万一来不及怎么办?当我开始感到悲观时,脚尖前方再度出现白色石阶。
已经过了两分钟了。
如果说我没有感到安心,那是骗人的。我祈求别再滑倒,将灯光朝向石阶。幸好这个石阶是直线形,可以看到下方。虽然斜面依旧延续二十公尺左右,但斜面之后是个平坦的草地。我判断自己可以一口气跑下石阶。为了补救刚才浪费的时间,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左手再度拿好手提箱,我不再犹豫,打算冲下石阶。但在第四步时脚上勾到某个东西,我失去了平衡,一切都是在这一秒内发生的。可能是我太松懈了,我连调整姿势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跌了下去。
我只能弯着蜷曲身体,任由自己跌落地面。每弹一次,肩膀、后脑勺、腰、背等地方就会撞上坚硬的石阶角。我已经无法区分自己翻转的速度和跌落的速度了,疼痛已经不算什么,全身的知觉成了速度的奴隶,正常的感觉已经被抛到身体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连上下左右都搞不清楚了。在不知第几次撞击头部之后,我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三章 目击——浮现的男子
1
某处传来水流声,也像是蟋蟀声。睁开眼,却昏暗得什么也看不见。脸颊异常冰冷,潮湿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窜进鼻孔里——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趴在地上。
双手贴地,试图起身。好几种疼痛从头部到脚尖像电流一样流窜着。上半身勉强撑起来了,但我就像喝醉酒的人,撑不起腰部以下的身体,只好暂时坐在地上,用力晃着头。全身的挫伤阵痛犹如大合唱,仿佛手脚就快解体了。我拍拍手上的泥土,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夜晚的寒风刺骨。环顾四周,发现开着灯的手电筒掉在身后。我护着痛处改变身体方向,以趴着的姿势捡起手电筒。为何自己的手指是红色的?发现了这一点,我再次摸摸额头,发现那里竟然不是汗水,而是血迹。
我感到浑身不舒服,于是坐在地上呕吐。
稍稍镇定后,确认了自己的所在位置。我倒卧的地方在斜面和草地中间的沟槽附近。水声是从那里传来的,额头的裂伤可能是因为撞到水泥的沟槽,伤势并不致命。
利用叶子把沾了血和泥土的手擦拭干净后,我用手电筒照亮自己的左手腕。手表指着十二点二十分。
十二点二十分!
想起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后,我顿时毛骨悚然。这表示我昏厥将近一个小时。绑匪要我在五分钟内到达神社,否则孩子就会没命。而我竟然浪费了十倍以上的时间。
现在没空叫痛了,我起身打算走向神社。
不,不对,我停下脚步问自己。赎金呢?我在原地绕了一圈,寻找地面上的物品。找不到手提箱,我急忙冲回石阶。
我发现它掉在石阶中间,盖子并没打开。
战战兢兢地打开箱子。六千万,完好如初。
什么叫完好如初?我怒斥自己。钱没事又如何?我反倒希望钱在绑匪手上。只要赎金在我身上,人质的安全便不能获得保障,也就是说,孩子正陷于比以往更加不利的情况。
我关上手提箱,抱在左手臂中,将“为时已晚”这句话从脑中挥开,照亮周围,重新确认自己的位置。左前方是广阔的堤防斜面。转回正面,平坦的草地延伸到黑暗的深夜中。我深呼吸后往前冲。
我就像野兽般怒吼,疾奔于黑夜中。激烈的肌肉运动增加了身上的疼痛。我不顾那犹如皮鞭打在身上、撕裂所有感觉般的剧痛,毫不停歇地奔驰在四百公尺的直线上。
被松林围绕的冰川神社内寂静无声。我的急促呼吸声打破了宁静。我选了一个视野广阔的地点,带着祈祷般的心情高举右手,闪烁手电筒的灯光。二十次、三十次,不断改变手腕的方向,持续按着开关。闪过七十次、八十次之后,心想不能只待在同一个地点,于是跑进神社内留下灯光的信号。一百次、一百五十次,手臂开始痉挛,我固执地换另一只手不断闪烁灯光。超过三百次以后,我不再数下去了。
没有任何回应。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停操作手电筒。除此之外,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办。绑匪啊,求求你,别遗弃我啊!
最后灯光慢慢变暗,接着忽然失去光芒。无止尽的愤怒附身,我将手电筒摔在地上。此时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独自被遗留在黑夜中。
事到如今,已经无计可施。绑匪放弃和我接触了。
手提箱里的六千万元化为毫无意义的一堆废纸。这一切都怪我不注意,没看清楚脚边。我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山仓史郎是个愚蠢的窝囊废!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么问自己也没用。好比脑袋里吹起旋风,我完全失去了自我。讽刺的是,贯穿全身的疼痛是我残存的意识。
我拿起手提箱摇摇晃晃地走向前,却无处可去。好比彷徨在黑夜的蛾,被朦胧的灯光吸引。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柏油路上。
西武线的西武游园地车站就在眼前,路旁有个电话亭。看到它,我总算回过神来。我走进里面,按下家里的号码。
“这里是山仓家。”妻子接电话,“老公吗?”
“是啊……”这声音简直不是自己的,是疲惫不堪的呻吟声。
“你都没有联络,我好担心呢!不过还好你没事,赎金顺利交出去了吗?”
苦涩的情绪涌上喉头。
“麻烦叫竹内警部补听电话。”
“我是竹内。”竹内听来相当气愤,这也无可奈何,“你现在在哪里?”
“在狭山公园附近,我在西武线的电话亭。”
“狭山公园……啊!多摩湖那个。为什么没有和我们联络?”
“抱歉。”
“总之先说明状况吧!顺利交付赎金了吗?”
“——没有,因为——”
“因为?因为什么?”
“非常抱歉,我没能见到绑匪。”
“可恶!”竹内很清楚说出这句话,我听见话筒摔向什么东西的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简短说明事情的原由。
“搞什么鬼啊!”竹内一阵哑口无言,接着直接把气出在我身上,“跌倒、撞到头,然后昏过去了?又不是叫孩子去买菜,根本不成理由!你以为绑匪会相信这种解释吗?我就知道会有这种后果,所以那时候不是叫你把地点告诉我吗?看吧!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如果人质发生什么万一,这全是你害的!”
竹内的话,正是我一个半小时前对他说过的话。不用他说,我自己已经够清楚了。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只能等候绑匪的通知了。山仓先生,你待在那里也没用,马上回来吧!还是需要我们去接你?”
“不用。”
“那就尽快回来吧!详细经过等你回来再说。在你回来之前,如果我们有接到什么新消息,我会打电话到你的车用电话。”最后的语气十分冷淡。
我沮丧地挂上话筒。
我必须在没有手电筒的灯光下走回到停车场。疼痛再度袭来,我只好边休息边走路,花了二十分钟以上才走到。爬石阶时,几乎是用趴着的姿势在走。装着赎金的手提箱除了碍事之外毫无用处。如果现在有人出现在我眼前,要我交出手提箱,我会欣然交给他。
停在停车场的奥迪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静静等待我的归来。打开车门,丢入手提箱,启动引擎驶离这里。后照镜里的男子,表情如同路旁的幽灵一样可怕。
回去的路上到处都空空荡荡的,虽然我让奥迪不停加速,然而我的心情却近乎谷底。到家时,我该拿什么脸去面对富泽夫妇?我边开车,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
抵达久我山时已经超过深夜两点。我把车停进车库,拿着没有派上用场的手提箱走到玄关。
和美一听见车声便跑出来迎接我。一见到我,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在屋檐灯光照耀下的脸渐趋苍白。
“天啊!”她颤抖着声音,“老公,你伤得很严重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说与成了人质的富泽茂相比。
和美扶着我走进玄关。
见到我的惨况,竹内丝毫没露出同情的眼神。他的表情好比在告诉我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他这样的态度反倒让我自在一些。
“绑匪还没有联络吗?”
“没有。”竹内回答。
“你觉得有没有希望?”
竹内看着客厅,压低音量说:“从最后一次接触到现在距离太久了,要考虑最坏的结果。”
“——这都是我的错。”
竹内没回应,背对着我,仿佛将斥责的话预留到最惨的那一刻。
“趁现在赶快处理伤口吧!”和美说。现在只有妻子站在我这边。
我在浴室脱下脏衣服。脱下内衣后,发现身体各处都肿胀成紫色。
“好惨啊!”和美捂住嘴巴,却没有移开视线。她用沾了温水的毛巾轻轻擦拭我的身体,在挫伤严重的部位贴了药布后,身体便犹如裹了破布一样。额头的裂伤已经止血,喷上消毒药水时再度隐隐作痛。
我换好衣服走向客厅。
“你骗人!”
路子的叫骂声像是等待我开门这一刻立刻飞了过来。她靠在沙发上,以充满血丝的恐怖眼神瞪着我。我被她的怒气吓傻了,停下脚步。我们俩之间燃起了旁人看不见的感情火花。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路子挥动双手。
“别闹了,”富泽耕一压制她的手,硬是让她坐在沙发上,“山仓先生,请你别放在心上。我内人刚刚才听到消息,正在气头上。”
“你不是说你会带茂回来吗?”
“路子!”
我弯下双膝,把头贴在地板上,就像出门前富泽对我那样。
“非常抱歉,这都是我的错。”
“山仓先生,请别这样说,你不需要道歉啊!”
“可是——”
“不,现在还不能确定茂已经发生意外,我们还是只能仰赖你的帮忙。你这么做,我反而不知所措呢!请你抬起头吧!”
我抬起头,富泽的双眼就在眼前。我们必须抱持希望直到最后——他的眼神诉说着这句话。
“能不能详细告诉我们,你在立川停止联络后到底做了什么?你太太说可以使用隔壁的和室。”
“好的。”
富泽耕一像要激励我似的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现在绝不是能够抱持乐观想法的情势,也因为如此,我相信这个男子对我的体贴绝对出自真心。
我边回答竹内的问题,边感激这里是自家的和室,而不是杉并署的侦讯室。他要求每分每秒的详细供词,令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绑匪的共犯。不,这个假设应该和竹内的想法相去不远。
说完狭山公园发生的事情后,他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肯让我们跟踪,你也不会在那里昏倒五十分钟。我当初应该拒绝你的要求,继续跟踪你的。”
“可是当时除了按照绑匪的指示以外别无他法。你现在所说的都是结果论。”
“就算是这样,你至少可以让我们知道交付赎金的地点。”
又开始重复同样的争论。
“我当时也说过了,那是因为绑匪可能窃听这个房子的电话,我没有其他线索可以否定这个可能性。”
竹内再度发出叹息。
“是吗?你仔细想想看,如果绑匪窃听这个房子的电话,那么他应该知道绑架的不是你的儿子。然而,绑匪没发现绑错孩子。也就是说,窃听什么的全都是唬你的,那只不过是为了打乱我们的计划所编下的谎言。你完全落入了绑匪的圈套,任由他摆布。”
竹内说得没错,我的判断完全错了,没有辩解的余地。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竹内:“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早上还是没有绑匪的消息,我们就会将这个案件视为撕票案件,展开公开搜查。”
我看看墙上的时钟,指着两点半。距离我在狭山公园停车场的电话亭和绑匪展开最后一次对话,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这时隔着纸门传来隔壁房间的电话铃声。我和竹内反射性地互看一眼,紧接着两人争先恐后地冲向纸门。
穿过客厅的人群之问,由我抢得话筒。
“是我,”是那个声音,“为什么没拿钱来?”
“听我说,我有按照你的话赶到神社。可是在途中不小心踩空,于是跌到石阶下面昏倒了。我醒来之后急忙赶到约好的地点,可是你已经不在了。原谅我,那是场意外,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谁会相信你!你以为这种借口行得通吗?”
“我没骗你。”
“不管怎样,你都毁约了。我被耍了两次,一次是你报警,一次是你没来交付地点。”
“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做任何事。钱早就准备好了,我可以增加金额,就准备一亿元给你吧!这次绝对会照你的意思去做,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哼!没有机会了。”
“什么?”
“我应该说过我的脾气不好,交易取消了。孩子已经杀了。”
“——杀了?”
“这是一开始的约定,记得吧?青梅市郊外,青梅养老院附近的工地,我把孩子丢在那里。听好,山仓先生,这不能怪我,都要怪你,你是罪魁祸首。”
回过神来,只听见话筒传来断断续续的嘟嘟声。这是绑匪最后一通电话,从此没再打来。
2
周一,我一如往常出门上班。我之所以不听和美叫我再休息一天的劝告,起因于无谓的倔强。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因为事件的后遗症而身心受创。
事实上,我只想亲自证明自己没事罢了。周末整天都忙着应付警察和媒体,害我变得神经兮兮的。虽然没有人敢当面指责我,但面对未能交付赎金,导致人质丧命的男人,每个人脸上都明显透露出侮蔑的神情。当然,我没有权利反驳他们。
会安慰我的只有妻子一人,然而与路子的不堪记忆却强烈苛责着我的内心,这反而使我胡乱对和美发脾气。妻子完全没有错,然而自从周六以后,我被自责的情绪压到就快要窒息了。我可能只是想在工作上求得暂时的躲避处,所以才照常上班的,至少公司同事不会指责我的失败吧!
一走进公司,局里的部属纷纷向我打招呼。
“早安。”
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大家逼问这次的事件,然而出乎我预料之外,他们却完全没有提及。
“局长,你已经可以上班了吗?”
“是啊!对不起,让你们操心了。”
“不会,局长,我们了解你的心境。”
“谢谢你。”
“——那么,我想跟你商量有关P公司的直送活动……”
就是这种感觉。
在十点的例行会议上也没人提起这个事件。除了敌视我的媒体局次长莫名安静外,议事如同以往顺利进行,想必是岳父事先叮咛了所有人吧!公私分明,这是他的原则之一。多亏如此,才让我可以躲开无谓的好奇与自以为是的同情。
会议在午餐时间后才结束,正打算回自己办公室时,岳父叫住我。
“警察来了!”
“你说现在?来公司?”
岳父点头。
“如果是杉并署的刑警,能不能麻烦您说我不在?我实在不喜欢那些人。”
“不是,他们说他们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人。”
“警视厅?”
“他们特地来这里,会不会是有了新的进展?你最好见一下。”
“我知道了。您让他们到哪个会议室?”
“客户的房间。”岳父露出微笑。他指的是七楼的VIP会议室。
我点头走向电梯时,岳父补上一句。
“结束后到我这里来。”
VIP会议室正如其名,是专门接待重要人物的接待室,为了留给客户好印象,在装潢上花了不少费用。换句话说,对于不习惯这种公司文化的一般民众而言,那是一间让人却步的房间。岳父特地请刑警们到这个房间。
不畏惧公权力,这也是岳父的原则之一。
敲了门走进房间。有一位四十岁上下、肩膀宽阔的男子站在沙发旁,双手插在背后,假装入神地看着墙上的油画。
“久等了,我是山仓。”
男子回头轻轻鞠躬,看来这间房间的气氛并没有吓着他。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久能警部。今天是为了绑架杀人案的调查而来。”
“请坐。”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久能坐下后说。他没有警察特有的权威语气,“你没有参加富泽茂的葬礼,对吗?”
“是的。”茂的葬礼是今天上午十点,在东京都内的殡葬场举行,“妻子和儿子会代替我参加。虽然我也想列席,但我实在没脸见富泽夫妇——。”
“了解,不过你不需要那么自责。”
久能的态度太过亲切,反倒让我增加戒心。
“我很感激你这么说,不过事实上我的确——”
“不,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来向你道歉。据说杉并署的人在案发当天指责你的行为,不过那是毫无根据的指责。”
“毫无根据的指责?”
“司法解剖的结果出炉了,我就是来向你报告结果的。解剖遗体后推估死亡时间,发现被害者是在礼拜五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被人杀害。”
“八点到九点之间?”
“没错,也就是在绑匪打电话到你们家指示交付赎金的事情之前。人质在那时候早已被杀害了,死因是勒毙致死。”
“这是真的吗?”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扬起。
“是真的。是法医学上不争的事实。”
“那么,当我带着六千万元到狭山公园的时候——”
“茂早已经死亡数小时了。就算你没有发生从石阶跌落的意外,在指定的时间带着赎金赶往指定地,人质也不可能平安回来,所以你不需要为了茂的死而自责,是绑匪先毁约的。”
如果我心中有装一个罪恶感的测量表,这时候指针势必大大晃到左边的零。然而,指针立刻回到右边,徘徊在红色区块。就算听了久能的话,依旧无法停止自责。不,这反倒加深我个人的责任。
就形式上而言,久能说的确实没有错。就算我没在那个石阶跌倒,孩子也救不回来。然而,这无非是第三者眼中的结果论和客观论。
礼拜五深夜,正要冲下狭山公园石阶的我,仍然深信孩子平安无事。在那一个时间点,人质的生死维系在我一个人的行动上。然而我却失败了,也因此害死孩子。也就是说,在我的观念里,存在着这样的因果关系。
再说,责任这种东西毕竟是很主观的。用客观的观点论断不过是逃避责任的方法之一。
我在黑暗中恢复意识时,那自焚般的焦躁感;在冰川神社内无止境地转动手电筒却无人回应时,那无底洞般的无力感;在回到久我山的路程中,体会到绝望的、孤独的一个小时;在雨中,趴在草丛上的富泽耕一的背影。更具杀伤力的是路子的眼泪和诅咒我的呐喊,一直徘徊在我的脑中。
“是你杀了茂!”
以上所有的过往交杂、凝聚之后,使我产生对富泽茂死亡的自责感。换言之,就算否定了表面上的因果关系,我心中还是留下了阴影,绝不会消失。只要我还是我,就无法遗忘自己的经验。不管谁说什么,我的过失依然会随着时光的回溯而来到导致孩子死亡的那一刻。我,山仓史郎,杀害富泽茂。
还不仅如此。我以讽刺的心情思考着,如果我是杉并署的竹内警部补,他应该会提出别的理由来指责我。抨击我要求他停止跟踪,眼睁睁错失逮捕绑匪的机会。如果人质早在交付赎金之前遭杀害,次要的目标无非是逮捕凶手。而我却做出搞砸唯一机会的举动。像竹内那样的男人势必会认为,只凭这个原因就足够指责我。
我隐约透露这些想法,久能却猛力摇头。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他说这种话。因为你当时别无选择,你在绑匪的控制下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面对的凶手是个相当厉害的智慧犯。他利用车用电话引诱办案人员上当,好让警方扩大跟踪范围。而最重要的指示却使用公共电话告诉你,这是蒙骗办案人员的漂亮手法。”
“加上他在塞车时间诱导你到立川,目的在于造成你的压力,也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迷离恍惚的精神状态。你忍受极度的紧张,独自开在深夜的塞车道路上,那种心理状态自然容易陷入绑匪的暗示。换言之,你当时的立场如同催眠术的被施术者。你被对方催眠,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听从绑匪的指示。”
久能的解释再准确不过。我开到立川以后,毫无判断力可言,完全依照绑匪的命令行动。身为顾客的心理专家,竟然没能看穿绑匪的意图,实在是丢脸至极。
“不过,绑匪应该没办法预测警方会不会停止跟踪吧?”
“没错,所以绑匪才会指定狭山公园做为交付地点。”
“怎么说呢?”
“你看地图就知道了,最后指定的交付地点是冰川神社,它位于东村山市和所泽市的边界,换言之,东京都和崎玉县的都县界就在眼前。你记得昭和五十九年(公元一九八四年)的固力果、森永事件吗?”
“记得。”
“那年十一月,犯案集团恐吓HOUSE食品,要求一亿元,当时的现金交付地点指定在名神高速道路附近,例行巡逻的滋贺县警的警车曾经临检过犯案集团的车辆,接着追踪他们,最后却让他们逃逸无踪,犯下致命性的过失。这个失策起因于大阪、京都、兵库的共同办案本部和滋贺县警之间没能顺利交换资讯。”
“此外,平成元年(公元一九八九年)十月,在丰桥的女童遭绑架杀害事件中,爱知县警的搜查警车同样在交付赎金的现场附近发现了歹徒的车辆并追踪绑匪,然而绑匪却在静冈的县界顺利甩掉两方县警的包围,县警在失去绑匪的行踪后,人质自然就被杀害了。这个案子也是出在县警之间的联系上有指挥体制不完善、无线网络的缺陷等问题。”
“绑匪事前势必研究了这些案件,才会将都府县警之间联系不良的问题纳入计划中。他为了防止万一警方没有答应他中止跟踪的要求,因此将交付地点指定在都县边界附近,届时如果没拿到现金,他打算越境到崎玉县好甩掉警车的跟踪。”
绑匪之所以把我骗得团团转,其中或许有这些理由吧!汽车从杉并区开始,越过三鹰、调布、府中、小金井、国分寺、国立、立川,东大和等无数个区域。不要说包围了,警方根本没空要求各个管区的支持。
“他在立川选择昭和纪念公园当中继点,这也有什么意义吗?”
“有的。”久能毫不迟疑地继续说:“如果在深夜时间到外面看就很清楚,市区的电话亭通常都被占用了。”
“确实,年轻人常在里面讲好久的电话。”
“所以如果指定很明显的电话亭,很可能已经有人正在里面讲电话。但是,如果指定人烟罕至的偏僻电话亭,说明地点时又得多费工夫。”
“最好的方法就是使用禁止夜间进入的、公共设施里的电话亭。昭和纪念公园在日落后就禁止入园,因此那个时间点应该没人会使用电话亭。而且它就在栅门附近的内侧,即使是第一次到那里的人也能够立刻发现。”
他这么一说,完全点醒了我。礼拜五晚上,我硬是跨过栅门进入公园内,如果不是因为情势急迫,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绑匪的算计中咯!”
“没错。不过,绑匪还是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致命的错误?”
“我今天来找你的另一个原因正是为了这件事。晚上十一点半,当你人在狭山公园的停车场接公共电话时,你觉得绑匪人在哪里?”
“当然应该在冰川神社附近吧!”
“没错。那么,当时他会用哪里的电话呢?”
我思考片刻后说:“——有没有可能跟我一样使用车用电话?”
“那不可能。万一搜查范围扩及到那附近,使用车用电话的通联纪录将留下犯案证据。与其冒这种险,他宁愿使用公共电话。”
“你的意思是——”我想起来了,当我恢复意识,失魂落魄地冲到冰川神社之后,为了联络家人而进入了一个电话亭。“你是说,当晚绑匪使用同一个电话亭打电话到停车场吗?”
“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极高。于是在西武游园地车站周围探听的结果,发现礼拜五深夜,车站附近停了一辆居民不常见的GOLF车。好几个人的证词都是一致的,我想应该错不了。”
“GOLF?是什么颜色的?”
“因为是晚上,所以无法证实,不过可能是蓝色系的吧!不过没人记得车款和车号。”此时,久能停顿一下,直直凝视着我,“你对这款车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我回答。
“是吗?”久能的表情有些失落,“我原本期待你有认识的人开蓝色GOLF?绑架案的绑匪通常都是被害者家属身旁的人。”
“怎么可能?如果认识我们,他也不会绑错孩子啊。”
“也有可能是工作上的竞争对手。如果你想起有什么人和你结怨,麻烦通知我。我们会清查GOLF车辆,同时着力在这条线索的搜查上。”久能起身说。我也跟着他起身,“抱歉,打扰你这么久。今天聊这些就够了,很感谢你的配合。”
说完,久能警部便离开了房间。
3
岳父听完我的话,双手交叉,身体靠在椅背上。
“你说蓝色GOLF,最近路上也越来越多了。就线索而言,希望渺茫啊!”
“并不尽然吧!”
岳父挤着额头上的皱纹瞪向我。
“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点头。岳父用右手手指敲了办公桌。
“你对刑警撒了谎,是吧?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岳父皱起眉头,脸色难看。
“你该不会在想什么怪招吧?如果要替孩子报仇,这也不该由你出马。办案就交给警方,你应该专心回到自己的生活。”
岳父说中了我的想法。但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接着说:“如果这是我们家族的问题,该怎么办?”
“家族的问题?”
“您能不能告诉我三浦靖史家的地址?”我突然改变话题,“我知道您透过征信社调查他的动向。”
岳父毫无防备地暴露了迟疑的表情。就老练的他而言,这是罕见的现象,可见三浦这个名字带给他相当大的冲击。
“——该不会是那个家伙——”岳父总算开口。他缓缓摇头,“我根本忘了他开什么车。”
“我立刻就想起来了。我最后一次和三浦见面的时候,他开着蓝色COLF。现在回想起来,恐吓电话的声音,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岳父吐出了压抑已久的叹息。他为了克制住自己,似乎费了不少精神。
“是吗?的确有可能,那个家伙有可能做出绑架孩子这种事。”
“我听说他最近回来了。”
“是啊!今年夏天他又回到东京了,记得地址是——”
岳父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翻了翻。他发现我在看,露出不悦的表情。我把头转到旁边,想必里头放着不想被看到的东西吧!或许是关于我的东西。
“有了,就是这个,”他掏出类似个人调查书的纸张,然后立刻关上抽屉,“他住在中野的公寓,确实还开着GOLF。”
“让我看看。”
他折起纸张不让我看到地址以外的部分,还用手压着纸,转正方向给我看。我透过岳父的手腕看到印在纸上的绿字写着“昭和综合征信”。我拿起原子笔抄下地址。
“你打算去找他吗?”
“现在就去。”
“拜托你千万要谨慎行事,”岳父舔了舔嘴唇说:“我们又不能确定是他做的。同一款汽车或许只是碰巧罢了。”
“我不这么认为。”
“总之别操之过急。先听他怎么说,如果确定是他再告诉我。到时候由我向警方说明,我不会让你多管闲事。”
真不像岳父平常的作风,态度显得十分消极。他至今仍然对三浦感到愧疚吧?我并不打算刺激他的敏感处。
“我了解。”
“真的拜托你——”他欲言又止,接不了下一句话,叹口气后,比了手势要我离开。我鞠躬后走出办公室。
我搭了地铁和JR线,在东中野车站下车。现在接近下午两点。走出西口后,我沿着马路走。早上依旧寒冷,不过白天是个阳光普照、晴朗的秋季天气。或许是近来天候异常的关系,明明已经是十一月天了,却是让脖子冒汗的高温。
我目标中的公寓从明大中野高中往西走五十公尺左右,位在复杂的巷子一角。虽然第一次造访这里,不过我事先已经确认过一万分之一的地图,因此并没有迷路就抵达公寓。
“中野新屋”的外墙涂了暗沉的茶色,是一间不起眼的三层楼公寓。爬上水泥楼梯,发现上方有个手指大的“冰柱”。劣质的水泥溶出来了,应该是酸雨之类的影响。
确认三楼中间的门上挂着三浦靖史的门牌后,我按下门铃。
“来了!谁啊?”
出乎我的预料,来开门的是个飘着化妆水味的年轻女子,大约只有二十出头。白嫩的圆脸、粗粗的眉毛。这叫珍西宝发型吗?她剪了一头男生般的短发,穿着船形领的黑色运动衣配上宽松的牛仔裤。她紧盯着我。
“我找三浦靖史。”
“靖史吗?对不起喔,他还在睡觉呢!”
我听了傻眼。他的作息完全颠倒。
“没关系,去叫醒他。”
“不会吧!我去叫他啊?他有起床气耶,我不要啦!”对长辈讲话这么没大没小,我猜她就连打工族都当不成。
“你是谁?跟三浦是什么关系?”
“我是在下雨的晚上被人捡到的小猫咪,喵喵。”她闪烁双眼,做出招财猫的动作,看来脑筋有点问题。
我懒得跟她说话,硬是闯进玄关。
“你给我走开。我去叫醒他,不用麻烦你。”
女子的脸色变了。
“喂,大叔,你想干嘛啊?”
“不用理我,我是他的亲戚,有事找他。”
“有完没完啊,搞什么?住手啊!”
我用蛮力推开女子,胡乱脱下鞋子,大步走进房间里。
“我要报警喔!”女子冲出门外。随便你,我并没有撒谎。
室内果然脏乱不堪,跟垃圾堆差不多。流理台上外送披萨和罐装啤酒的垃圾堆得高高的,都已经这个季节了,还飘荡着酸臭味。木板地面堆了装满烟蒂的烟灰缸和随手乱扔的衣服,以及杂志和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没有隔间的开放式房间变成这副德行,真令人看不下去。
我拍打穿着棉衬衫睡死在床上的男子,打醒他。
“起来!我有话要说。”
三浦靖史长出胡碴的脸总算睁开眼皮,眼角堆了眼屎。他以漫无焦点的眼神看我。
“老头,你干嘛啊?突然跑到人家家里——”他说到一半嘴巴突然僵住了。眼睛眨也不眨,紧盯着我。
我许久没看到他了。过去被誉为“文坛顽童”的脸庞,下巴附近的肉已经松弛了,因而伴随着有些粗鄙的氛围。
某种东西在我的心中弹开了。在蓄水池的堤防下醒来,在黑夜中狂奔呐喊,当时那野兽般的记忆苏醒了。我抓起三浦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的眼前。
“好久不见呀!可别说你忘了我是谁。看你有好久一段时间乖乖没惹事,现在终于露出本性了!现在马上给我招供!礼拜五绑架又杀害孩子是你干的吧?”
三浦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
“姐夫,别闹了。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敢说你不懂!”我没有松懈手臂的力道,往后扭转他的脖子。地板上摊着昨天的早报,上面刊着富泽茂的照片。
“这份报纸是什么?装蒜也没用!”
“啊啊,你说那份报纸啊?”三浦气喘吁吁回答,“姐夫,原来你发脾气是为了这件事啊?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跟这个绑架案没有关系啊!”
“别再叫我姐夫!”我用力勒住他的领口,三浦痛苦地痉挛着,“你跟绑架案没关系,那你为什么会看这则报导?”
“因为我是隆史的父亲啊!”三浦死命抗辩,“身为亲生父亲,我应该有权利关心隆史的安危吧?”
“闭嘴!隆史是我的儿子。”我拉起三浦的身体,直接将他的头摔向地板。
三浦几乎不做任何抵抗,撞了头发出丢脸的叫声。我揪着他的耳朵,从地板上拉起他的头。
“招供吧!”我的嘴巴贴在他耳边怒吼,“快承认你杀了孩子!”
“我什么也没做。”
“快说吧!这是为你好!”我再次抓起他领口,赏他巴掌,“是你杀了孩子,已经出现目击者了。有好几个人在狭山公园看到你的GOLF车”
不一会儿的工夫,三浦的脸便肿起来了。他的鼻孔流出血来,然而,我感觉不到一丝同情。我认为这样还太便宜他了,我不断拍打他的双颊。
“听好!如果你不说,我替你说好了。你打算从我们夫妻这里强行夺走孩子,你唯一的目的就是把隆史夺回自己手中。你要求赎金,只是为了假装成绑架案而已。就算拿到六千万,你也不打算把孩子送回家。你渴望再次成为隆史的父亲。不过已经太迟了,隆史不再是你的孩子,他是我跟和美的孩子。什么血缘关系?对我来说根本没屁用。你没资格当父亲。最大的败笔是,你根本分不清谁是你儿子。你搞错隆史,抓走别人家的孩子。这世上有哪个父亲会分不清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抓走之后你终于发现这个失误,却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只好杀了孩子。怎么会有人这么惨忍?你打算怎么向被害者家属道歉?而且还想把责任推给我!我告诉你,你是人渣!最下贱的人渣!从今以后,我会让你得到相对的惩罚,做好心理准备吧!”
“山仓先生,住手!”
背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一回头,我发现久能警部站在门口。他的身后是刚才那个女孩的脸。
我猛然回过神来。再次看向三浦,发现他脸部肿胀,奄奄一息。我急忙将他放开。
三浦勉强挤出剩余的力气离开我的身边。他的双颊有如烫伤般红肿。他用衬衫袖口擦了鼻血,肿胀和疼痛似乎让他无法开口,但他以怨恨的表情瞪着我。
我起身走向久能。那个小女生为了照顾三浦而走过来,和我擦身而过。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为了掩饰尴尬询问久能,他耸耸肩。
“离开你的公司后,我无意中看到了你。发现你匆匆忙忙不知道要去哪,我觉得奇怪,所以跟踪你。不,其实我不是想跟踪你,只是没机会叫住你。走到这间公寓时,我有了莫名的第六感,于是偷偷瞧了停车场。结果,果然有呢——蓝色GOLF。山仓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巧合呢?”
这不是巧合也不是什么第六感。回想我待在岳父办公室的时间,想必他一定在公司外监视许久。他似乎发现我对GOLF的事情撒谎。这个刑警虽然有着温和的态度,但其实是个不容小觑的男子。
“也不是巧合,我只是在你回去之后突然想起来罢了。”
“那你应该告诉警方啊!”
“为求慎重,我打算亲自确认。”
“可是,你这种做法让人无法苟同。”他侧眼瞄了三浦。他在指责我的暴力行为。
“抱歉。”
“你是三浦先生吧?”久能询问三浦,“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久能。我想询问你有关礼拜五的事件,能不能麻烦你到警局一趟?”
三浦默默点头。因为脸部肿胀,无法看出他内心的反应,但也看不出他有被捕的觉悟。到底是神经大条,还是少根筋?我不认为他和这次事件毫无关系。
久能将视线转回到我身上。
“我也有事想再度请教你,麻烦你跟我们一起来吧!”
我点头。久能环顾房间。
“三浦先生,能不能借用你家的电话?”
三浦用眼神示意电话的位置。久能拿起话筒打到警视厅要求派车。
十五分钟后,来接的警车到了。我和三浦一起坐在后座。直到在警视厅玄关分道扬镳之前,我们双双撇开头,打死不开口。
久能和三浦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开警车来接我们的刑警把我带到一楼的接待室。虽说是接待室,其实只是一个大房间,中间用隔板隔间,还放了几张破旧沙发罢了。我在那儿等了约五分钟,久能回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到这么简陋的地方。”他说,“其实我们也有好一点的接待室,不过现在都客满了。”
“他呢?”
“三浦先生吗?他在另一个房间接受调查。看来,他不打算告你。”
“告我?”
“你不是殴打他吗?如果他有那个意思的话,这件事是足以立案的。”
“——我一时失去理智,完全失控了。”
“我能够体会,这次就放过你吧。”久能锁定眼神紧盯着我,“话又说回来,山仓先生,你为什么对他说那种话?分不清自己的孩子,没资格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说,“隆史是我们的养子,亲生父亲是三浦。”
4
三浦靖史是我的亲戚。正确来说,他是我妻子的妹妹——次美的丈夫。
他原本是个立志当作家的文艺青年。上天赋予他写作的天分,他还在W大学念书时,就获选为某个文艺杂志主办的小说比赛第一名,因而受到文坛的瞩目。那是昭和五十四年(公元一九七九年)五月的事。
来年,他发表处女作,以小说家的身份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后,重心转向作品的影像化。他打算自制八厘米电影,当然导演、主角都是他自己。制作费就用小说的版税,但问题是女主角不知该找谁。
女主角“鸢子”设定为是雷蒙·钱德勒的小说《大眠》中的女主角琳达·洛林的转世。他透过免费杂志举办“鸢子”一角的征选,但结果却一无所获。来参加征选的净是制式而没有特色的美女、带着明星梦的无知小女生,或是自称“个性派”的无聊女子,没半个人符合女主角的形象。最后他只好放弃征选,决定靠自己的双腿和嗅觉寻找女主角。
为了找寻“鸢子”,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走遍Live House或小电影院。据说当时的他似乎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在他心中或许在期待有如宿命般的女子吧!那年秋天,他在目黑区的区民会馆的舞台彩排中,发现了门胁次美。
次美打从学生时代,就在友人的请托下,在业余剧团中插花演出了无数次,为舞台增色不少。在某一次演出上,她无意间做了即兴表演,因而人气大增,还有人专程为了看她而亲临剧场。
于是有个制作人看上她,她以只表演一次为条件,接演了以她为主角的轻松喜剧,结果这出戏竟创下剧团成立以来最高的票房。这么一来,这些现实的家伙不顾原先的约定,接二连三要求她上台。她明明并不是正式演员,却在不知不觉成了当红女主角。
次美当时已经毕业,加入了某个经纪公司。然而她几乎把这份工作当作兴趣,只接自己喜欢的case,闲暇时便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同时,她也是“新都广告”不为人知的秘密武器,有时会接一些海报模特儿等工作。
当时,如果遇到促销活动的接待小姐不足时,我也会拜托她帮忙。我之所以跟专务一家人变亲近,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事实上,次美在客户之间也广受好评,据说不断有人向她提亲,然而全被专务拒绝了。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如此受欢迎的次美,其实对男人有着格外的洁癖,就我所知,在三浦出现之前,似乎没有人和她深入交往过。有别于现在流行的女男平等,她只是以她独特的冷静眼光看待男性罢了。我猜这是因为周遭的男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将她视为特别的存在,将她奉为高不可攀的女神所造成的。
就因为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三浦坦率的邀请反而奏效。次美欣然接受演出。
出现在次美眼前的这个青年,洋溢着才华与野心,比谁都显得亮眼。而且三浦不像其他男人会以低姿态巴结次美,而是以对等的人格看待她。两人会陷入热恋,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三浦比她小三岁,不过两人完全不介意。据说刚认识时,两人时常吵架。熟知次美的人都惊讶不已,因为没有一个人看过次美坦露真心与男人争吵的场面,可见两人是多么认真看待这分感情。
三浦开始着手制作电影。然而,有违当事人的用心和周遭的期待,过了一年,电影仍然未完成,徒留未剪辑的众多底片和厚厚的请款单,影片最后却胎死腹中。并不是导演的热度减退,理由十分简单,却也是致命性的问题。他无法剪掉次美的任何一格画面。这么一来,电影当然完成不了。然而,对两人而言,这一年绝不是白费的。
不,反倒可说是丰收的一年。因为两人透过这一段时间培养了感情。因制作电影而破产的同时,两人也结婚了。人们带着憧憬和羡慕的眼神祝福这一对佳偶。除了一个人——新娘的父亲。不过,他仍然以令人意外的冷静态度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把和美交给你的时候反而比较难过,”喜宴之后,门胁了壹偷偷向我坦承,我在七个月前成为他的女婿。“因为我一直以为小女儿会先嫁掉。不过次美是个聪明的孩子,没有几个男人能够符合她的眼光。”
“是啊!”
“而且万一次美看走眼、嫁错人,到时候只要早早分开,回到娘家就好了。她和姐姐不一样,比较固执,总要尝试一些失败才肯听父母的话。”他的语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或许这就是他的真心话吧!
当然,当时的新郎绝不是她看走眼的男人,岳父也不可能希望女儿受苦。三浦为了展开新生活,到某家电视节目制作公司上班,不过这也是透过岳父拉的关系。那是九年前的事。
老实说,当时我对这个未经任何挫折的妹婿怀有一丝不安。不过同时也认为,只要有次美这个伴侣陪伴,应该不成问题,我认为其实那只是他的年轻和天分让我产生常有的嫉妒心罢了。讽刺的是,我的猜测只说中了坏的部分。
一切事物部有它的顺序。起初,万事顺利,两人的新婚生活迎向崭新的开始。三浦的才华在电视工作上依然展露无遗,立刻受到业界的瞩目。来年,和美和次美相继怀孕。现在回想,那时候正是幸福的最高点。不仅对他们两人,对我跟和美也是如此。
没想到好事多磨,“不幸”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在门胁姐妹身上。首先是和美。四月的时候,在离预产期只剩半个月时,她的健康突然恶化,虽然进行紧急手术仍然无计可施,原本应该健康诞生的长子成了死胎,诊断结果是急性妊娠毒血症。
我们家的不幸不仅于此。医师宣告妻子因为手术的后遗症,从此再也无法怀孕了。他表示这不是院方的过失,而是为了救母亲而做的不得已的处置。和美.受此打击,好几个月都得靠药物支撑,不稳定的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我和路子的婚外情,话说源头,也就是起因于这个不幸。
尽管如此,和美还算幸运。降临在次美的不幸更悲惨。和美死产的三个月后,次美历经难产生下了四肢健全的长子。然而,母亲却因为失血过多,代替孩子失去了生命。
就这样在短短三个月内,门胁姐妹在生产的过程中,一个失去孩子,另一个留下婴儿失去了生命。事后听岳父说,两姐妹的母亲在生产时都十分辛苦,或许两姐妹也遗传了难产的基因。我应该早点知道这个事实才对。
次美的死带给我们极度的震撼与悲伤,然而命运捉弄,结果也创造了妻子摆脱精神折磨的契机。和美的不安来自于无法满足的母爱,也就是自己永远当不了母亲的事实。我和岳父商量后,想出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也就是由山仓家领养三浦和次美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侄儿)做为养子。
对失去妻子的三浦而言,要一个单身的男人扶养幼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和美才是最适合这个角色的人。和美欣然接受这个提议。同样是领养孩子,与其收留非亲非故的小孩,不如收留早逝妹妹的儿子比较有感情。
我们对待隆史如同亲生儿子。让和美照顾幼儿,这个效果非同小可。原本失衡的心理状态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发生过,我们家又找回开朗的笑声。这一切都要谢谢隆史。
当然,我们并没有忘记关怀三浦。爱妻的猝死让他整个人都变了样。生活变糜烂,花钱如流水。他时常抛下工作,数日不见人影。我和岳父都竭尽所能帮助他。尤其在我看来,岳父似乎试图拿对三浦的同情,来填满失去次美的悲伤。从帮他处理公私纠纷到经济援助,不管是哪一方面,岳父都十分照应三浦,为了三浦的重生,岳父可说是用尽所有的方法。然而这一切的努力全都成了徒劳。
我认为,三浦的人格早已完全毁灭。次美的死粉碎了他个性中最脆弱的部分。这个结果,不可避免地使他整个人生都毁了。看来,次美果然是左右他人生的宿命之女。
隆史即将满两岁的某一天,三浦突然出现在我家,要求我们取消领养。
“当时我同意放弃孩子,绝不是我自愿的。是你们趁虚而入,强行夺走隆史,但我不会再被你们骗了,我要自己扶养自己的孩子!”
他在我们面前如此宣誓。
我们夫妻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要求。隆史对山仓家而言是个绝不可缺少的存在。
“你看清楚这个孩子。”我说。隆史因为三浦的怒吼而哭出来了,“你看,他那么怕你,隆史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了。”
三浦坚决摇头。
“才没有这回事,一定是你们替隆史洗脑。不过我才是真正的父亲,只要父子俩一起生活,他一定会认我这个父亲的。”
“不可能。”我说,“现在的你不可能扶养隆史,你没有资格当一个父亲。你再不走我就报警!”
当天三浦是乖乖回去了,不过这个男人可不会如此善罢干休,日后又不断上演同样的戏码。争论一开始就没有焦点,就连冷静讨论的机会也没有。由于双方的立场不同,最后总是愤怒到失去控制。针对隆史的争吵一再呈现剑拔弩张的状况。
不知道他何时会做出非理性的手段。我们担心隆史的安危,好几个夜晚都因为不安而失眠,无时无刻都得看紧隆史。和美差点再次精神崩溃,我只好拜托岳父让三浦远离我们一家人。岳父勉为其难答应我的要求,以称不上是漂亮的方法,将三浦赶到关西。恶意的电话依旧不断,但久而久之,这些行为也断绝了。我成功保护了这个家。
我们努力忘掉这个男人。赶走三浦的愧疚感,和他的名字紧紧系在一起。关于他的记忆深深沉在大海底,绝不会浮现在日常生活的水面上。一直到今天久能警部来到公司,提起蓝色GOLF之前都是如此。
久能静静倾听我的故事。虽然不是毫无表情,却也不见明显的反应。然而,半秒也不曾松懈对我的注意力。就好比在器皿上盛满水,谨慎捧着它,对着水面说话似的。
说完后,久能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回答三浦工作的制作公司、次美去世的医院、委托办理领养手续的民事律师的姓名等等,他仔细地写在记事本里。
“麻烦你在这里等一下。”他说完后便离开房间。
独处之后反倒不自在,自然想起先前爆发的种种。如果久能没来制止,或许我会把三浦殴打致死。在今天之前,我不晓得自己能够变得如此凶残,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
到底是为什么?
我扪心自问,对自己感到惊讶。我不可能会对三浦的制裁感到罪恶感。再说,我认为那实在太便宜他了。然而,即使重复了礼拜六清晨我对着富泽耕一背后发下的誓言,依旧无法抹灭那股愧疚感,我感到近似狼狈的彷徨。
有什么东西出了错。我站的地方和我自认的地方不同。对于富泽茂死亡的自责感,被其他不知名的东西掩盖了。
不知不觉间,我凝视着自己的手掌,那是不断痛殴三浦的右手。我感到难以言喻的不悦,却找不出理由。那不是来自于对暴力的厌恶,应该是对于怒气的引爆点所感到的诡异感。
6211." >我是不是搞错了?这个疑问渐渐涌上心头。不,我并非对“三浦是绑匪”这件事感到怀疑,而是对于我动手的原因感到怀疑。
我可以说对杀害富泽茂的男子挥下正义的铁拳,那么,我就不应该感到愧疚才对。我总觉得自己被完全不同的感情影响了。打个比喻,现在的心情就好比我内心的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借由我的肉体,将可怕的想法化为实际行动。虽说是我不认识的另一个人,但那毕竟是我内在的一部分。
没错。我指责三浦没有资格当父亲。我想起自己大喊,血缘关系对我来说根本没屁用。然而,那些话真是针对三浦说的吗?
没资格当父亲。
或许,我是在苛责自己。我是不是将存在于我内在的、为人父的罪恶感,转嫁在三浦这个代罪羔羊身上?血缘关系对我来说根本没屁用。我能不能够把这句话丢向路子?能不能丢向茂的遗骸?不能。其实,我应该指责山仓史郎,并且把他打到断气为止。
然而,我无法进一步追究自己:心理上的安全装置已自动启动,把我的心驱赶到真空地带。因为放空太久了,直到有人叫我,我才发现久能已经回来了。
“山仓先生,你怎么了?”
“不,没事,”为了不让他察觉我内心的动摇,我反问他,“三浦松口了吗?”
久能耸了耸肩膀。
“他完全否认犯行。他说他礼拜五一整天都有不在场证明。”
“铁定是骗人的。”我并没有大声怒斥,“我猜他是临时编的借口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从久能的表情看不出他是站在哪一方的,“他的证词很完整,看来并不是临时编造的谎言。不过在经过调查证实之前,我们也无法判断真伪。”久能的语气蕴含了其他意思,他隐瞒了某些部分。我有预感,包括自己的问题在内,所有事情即将顺利解开。
第四章 证人——传唤侦探
1
回到公司时已经超过五点了。
“局长,”部属一见到我就说,“专务找你。他要你回来后立刻到他办公室。”
“我知道了。”
没空喘息,立刻赶到七楼。一开门,就看见岳父苦涩的表情。我走进去,他开门见山就说:“听说你跟三浦一起被请到警察局了。”
“已经传到您这里啦?”
“废话。我不是一再叮咛你?为什么不马上通知我?”
“因为我没机会啊!”我向他报告一切始末,但没提到殴打三浦的部分。
“你也说了隆史的事情吗?”岳父问道。
“是的。”
“是吗?”他捏了鼻子,放开后摩挲两指,“结果,你的看法如何?是他干的吗?”
“我想应该是。”我一口断定。
岳父眯起了眼睛,双眼如针一般细长。
“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不过我看到他的表情就确信绝对错不了,绑架案是三浦干的。”
“如果次美还活着,他也不会有这种下场吧!”他在办公桌上搓揉双手,叹着气,“家丑外扬,还真伤脑筋呀!”
“您不需要感到自责啊!”
“也是。不过,我总觉得当时应该多替他想想才对。”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况且不论理由为何,对于绑架杀害孩子的人,应该不需要同情吧!”
“也是啦!”他莫名发出鼻声,“警方有什么看法?”
“目前还把他当成重要关系人吧!他们想调查他礼拜五的行踪。”
“他有不在场证明吗?”
“我没问到详细状况,不过久能警部说他们会展开调查,相信很快就能够揭穿他的谎言了,到时候势必会好好审判他的。”
“是吗?虽然我对三浦的下场感到遗憾,不过为了你或富泽夫妇,还是希望尽早破案。我担心和美会不会又受到刺激。”
“没问题的,我会好好陪伴她。”
岳父按了按我的手肘。
“拜托你了。我想你也很辛苦,不过一定要撑下去呀!”
“好的。”我鞠了一个躬,正要离开办公室。
“对了,”岳父叫住我,“我一直想问你,你从很久以前就认识富泽一家人吗?”
我吞了口口水,故作镇定地回头。
“你忘了吗?富泽路子小姐就是和美生产时照顾她的护士啊!”
“喔喔,难怪好像在哪见过。是喔!原来是那家医院的——”七年前的不堪回忆,使得岳父的表情暗了下来。
“只有这个问题吗?”
“是啊!”岳父点头,“对了,工作的事就交给属下,今天就回去吧!你的脸色很难看呢!”
“可是——”
“这是命令。我们‘新都广告’没有惨到要差遣刚从侦讯室回来的人啊!”
“不好意思,我没有被带进侦讯室,我是到接待室。”
“差不多啦!早点回家,让和美安心吧!”
我耸了耸肩膀。这种时候反驳也没用。
“三浦的事就由我告诉她吧!”我说完,就离开了岳父的办公室。
回到家,和美一脸惊讶。
“哇——这么早回来,怎么了?”
“嗯,今天发生很多事,待会慢慢告诉你。”我脱下西装外套,坐在客厅沙发上。隆史跑来找我玩。
“爸爸,回来啦!”
“是啊!我回来了。”
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转到七点的新闻频道。看来三浦的事情还没传出去。
“茂的葬礼怎么样?”我问和美。
“唉!惨兮兮。”
“惨兮兮?”
“路子找我吵架,所以我中途就回来了,根本没能上香呢!”
这可不是小事一桩。
“到底发生什么事?”
“这都要怪路子。”和美平时绝不会道人长短,今天却难得发火了,“茂遇到那种遭遇,而且他可以说是成了隆史的替身,我当然能够体会她的心情,不过就算这样也不应该把你说得那么难听啊!你可是不顾自身安全,为了茂跑到狭山公园呢!赎金也是我们准备的。这些事她提都不提,拼命责怪你一个人,我无法苟同,所以我们起了争执。不对,不能说是争执,是她把我们赶出去的。”
“等等,”我打断和美滔滔不绝的话语,“富泽太太把我说成什么了?我想听听看。”
“她说你故意从石阶摔下去,不想把赎金交给绑匪。”
“她说我故意?”
“是啊!你不觉得很过分吗?而且你干嘛特地做这种事?如果不想交出赎金,一开始就不会听从绑匪的指示啦!对吧?”
我勉强集中精神听妻子的声音。然而,满脑子却只想着“故意”这个词。
“她……路子有没有说我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她只说问你就知道了。”
“问我?”
“这绝对是她乱说的。”妻子总算发现我的不对劲,“老公,你脸色很难看耶!怎么了?”
“没有,没事,”我摸摸自己的脸,“因为今天实在是发生太多事了。”
“你是不是在意路子说的话?你不用理她啊!又不是你的错。”
“嗯,我知道。”为了不让和美发现我的不安,我改变了话题,“今天我去找三浦了,他现在住在中野。”
这个名字强烈吸引了和美的注意力,不过她似乎还没联想到三浦跟事件有关,但她还是机灵地叫隆史回二楼,接着问我:
“白天刑警来找我,他告诉我,礼拜五晚上有人在狭山公园附近目击可疑的车辆。那是一辆蓝色GOLF,跟三浦的是同一种车款。”
“啊!”她把手按在嘴上,仿佛成了化石,专注倾听我的话。
“刑警回去后,我就到他家,问他是不是他绑架杀害茂的。他没办法正面回答。”
“怎么会?”和美似乎在颤抖,“是他对茂……”
“他的目的是夺回隆史。但他真是没用的父亲,连自己的孩子都分不清。我猜他后来才发现搞错了,于是杀了茂。”
“老公,你把这件事告诉警方了吗?”
“那当然。我们被带到警视厅,分别接受调查。他们立刻放我走,不过三浦今晚应该留在拘留所吧!我认为他迟早会承认的。”
当晚,可怕的自责袭击了躺在床上的我。
我在警视厅的接待室时涌现于心的疑问,现在总算渐渐清晰。关键在于和美告诉我的——路子说的话。
“故意从石阶摔下去,不想把赎金交给绑匪。”
这句话表面上听起来像是一种诬告,而且事实上,和美应该也这么认为。
然而,对我而言却不是如此。加上路子在青梅东医院说的话,我就能够了解她的真意。
“是你杀了茂!”
没错。今天我为什么会对三浦靖史动粗,我发现其中的原因了,我自己本身也早已隐约察觉到。我把这种情绪影射在三浦身上,然而,我真正苛责的并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没资格当父亲——这句话是针对茂的亲生父亲,也正是我自己说的。
我厌恶茂的存在。当路子告诉我那孩子是我的亲骨肉时,我恳切期望那不是事实。当我发现路子的话是事实时,我曾经希望过富泽茂能够消失。当我知道茂——我唯一的儿子,竟是威胁家庭幸福的存在,我不只一次希望如果他没有生下来该有多好。
这是多么自私的期望,它不就等同于期望茂的死亡吗?
当然,茂本身是无辜的,没有任何过错。茂并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是我与路子的不伦关系,让他的存在降临在这个世上罢了。
然而,我的憎恶并不是朝向路子,而是朝向无辜被生下的茂。我无法憎恨路子,憎恨路子等于是憎恨我自己。我将那段关系视为偶发性的事件,我和路子不过是不幸的同伴而已。如果茂不存在,我和路子的关系只会是过往云烟。所有的罪都浓缩在茂的存在上。也因此,他和隆史成为同学、一同成长,对我而言是难以承受的恐惧。
想想看,隆史事实上跟我与和美都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虽说是儿子,那也只是法律上的关系,另一方面,近住咫尺的茂才是货真价实的我的亲骨肉。
换言之,他是一颗定时炸弹。遗传性的特征不知何时会泄漏在茂的身上。到时候,和美——我深爱的妻子,她会怱视茂身上出现的我的影子吗?不,这不可能,因为有隆史。
和美总爱在隆史身上寻找我的特征。理论上虽然不可能,然而这分强求却也是天下父母心。就某种意义而言,和美就是为了得到这分亲情才会赞成领养。血缘关系对我而言根本没屁用。妻子比我更渴求这句话的意义。
只要附近有茂的存在,和美的期待就能获得满足。就算完全没有遗传上的血源,小孩也会像他们的父母。不管是一些小习惯,还是对食物的喜好,或是行为举止等等,人们对这种近似的行为是很敏厌的。
然而,在不久的未来,茂的存在将破坏这一切。茂,势必酷似我。事实上,我们已经发现这个迹象。加上路子为了报复我,故意将孩子塑造成我的复制品。到时候,茂的养育方式势必比隆史更加贴近我。
在这个竞争上,隆史在起跑点上早已输给茂,输在“基因”这个人类最原始的基础阶段。在酷似我这一点上,隆史绝对赢不了茂。和美企图在隆史身上找出他与父亲的相似点,万一将来她知道事实,山仓家将不知该何去何从。
一想到此,经由茂的死亡事件,唯一获利的人,除了我山仓史郎之外别无他人。过去未曾想过的这点,在我心中产生愧疚的颤栗。
礼拜五晚上,我从狭山公园的石阶跌下时,这种想法会不会已经在无意间占据了我?不,不可能。我拼命打消这个想法。妻子也说过,我是自愿担任交付赎金的角色,而且还是在未能保障自身安全的情况下——
——然而,如果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呢?假装保全孩子的生命,却故意在关键时刻上演这出失策计?
久能告诉我,人质早在交付赎金的好几个小时前即遭人杀害,当时我为何无法打从心底感到心安?什么责任、什么主观的因果关系,或许只是一种隐蔽真心的卑劣借口。
可怕的是,我竟然无法相信我自己。我有违于表面上的言行,内心深处其实隐约期待着茂被杀害?会不会是因为期盼他死亡,所以才故意在石阶中途滑倒?在那个瞬间,我是否期望绑匪杀害茂?若果真如此,不管茂何时死亡、不论是谁杀害茂,我都是杀害茂的真正凶手。
我在床上不断翻转。越想打消这个念头,对自己的苛责也越大。睡在隔壁发出呼吸声的妻子,仿佛是遥不可及的人。
我一夜未眠,直到早上。
2
我以极糟的心情迎接早晨。充满血丝的双眼、瘦削的脸庞从浴室的镜子里望着我。嘴里像砂纸般干燥,和美做的早餐也几乎尝不出味道。
拖着沉重的身体上班,坐在办公桌前却无心工作。昨夜的烦闷拖着阴影缠着我。如果这是一场恶梦,它将在我清醒的同时消失,让我回到平和的日常生活。然而,如果要忘却自己卑劣的行为,或许需要准备另一个人生。
其实,无法专心工作还有另一个原因。到了十一点,都还没看到逮捕三浦的新闻。我焦虑难耐,于是将未裁决的文件塞进文件盒,支开部属,拿起桌上的电话,打到警视厅找搜查一课的久能警部。
“我刚好想打电话找你呢!”久能说。听来他似乎早已准备好这句借口般的开场白。
我单刀直入地问他。
“三浦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吗?”
“就是这件事,我得向你报告一个遗憾的结果。昨天你回去之后,我们调查三浦靖史的不在场供词,结果确认他是清白的。我们证实案发当天从上午八点到晚间九点,他一直都在世田谷的友人家。”
“什么?!”
“三浦的不在场证明证据确凿,不要说他杀害茂了,就连到久我山绑架小孩也根本不可能。”
我感到的不只是惊讶,更强烈的是对于久能陈述的事实所感到的不协调感。暂且不论我的自责情绪,我对于三浦就是绑匪这件事从不曾怀疑过。
“那么你们不逮捕他吗?”
“当然。没有理由拘留他,所以已经在昨天深夜释放他了。”
我觉得相当不合理,毫不掩饰愤慨地直接问他。
“世田谷的友人?该不会是上次在三浦家那个疯女孩吧?”
“不,不是她。她叫本间万穗,是一个大学生,她是三浦的女朋友之一。昨天只是刚好去三浦家玩,我们已经确认她和九号的事件无关。”
“如果不是那个女孩,那到底是谁?他的证词可以相信吗?三浦是不是拜托他做伪证?”
“不可能。证人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物。”口气十分不友善。
“到底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不过特别通融告诉你吧!他叫法月纶太郎,是个小说家。”
“法月纶太郎?”
“你不认识吗?碰巧他也是我熟知的人物,在我们业界小有名气呢。”久能的语气装模作样的,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警察有所谓的“业界”。
“我还是无法接受。就昨天的态度看来,三浦绝对和这个事件有关。而且GOLF该怎么解释呢?”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他具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警方无法把他视为嫌疑犯。车子应该是不幸的巧合吧!搜查本部也认为他是清白的。”
“可是——”
“不只是你,我们也很失望。”——这句话似乎出自真心——“不过,我们证明三浦靖史不是凶手,这无非是一个进展。在承办这类案件时,通常在一千个讯息中,有九百九十九都是白做工。我们的工作就在于消除每一个可能性。只能谨慎调查,慢慢收网。要是急于解决而抄捷径,只会坏事。所以请别因此气馁,如果想到什么,麻烦你随时通知我。我不在就请留言。一旦有新的动静,我也会通知你,我们尽量保持联络吧!”
我没说话,久能说:“那就这样了。”然后就挂断电话。我放下话筒,仍然无法释怀。
久能竭尽所能地表现他的诚恳,也称得上是能干的刑警,但眼前的事实蒙蔽了他的眼睛,这就是警察的极限。然而我有绝对的把握三浦就是凶手。昨天看到他的表情那一刻,我就清楚认清了这一点。他的眼神闪烁而畏惧,如实暴露了他的罪行。然而,三浦却被释放,大摇大摆地走在光天化日下。这件事让我愤慨至极。
警察被骗了,不在场证明肯定是伪造的。我得尽快纠正他们的错误,否则事件将形成罗生门。我坐立难安。礼拜六那天,我在青梅市郊外发下的誓言蕴含了新的意义重现在我心中。我要亲自揭露可恨的三浦的罪行,将他绳之以法。
在另一种意义上,这个誓言也是我对茂的赎罪。我无法去除自己是罪恶原凶的压力,但或多或少能够抚慰心灵。当今的我能够做的也仅止于此。
决定方针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总之现在只能重新检视警方的调查。找出三浦的不在场证人正是第一步。
法月纶太郎,相当古怪的名字,却似乎在哪听过,但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可能是与其他不相干的名字混淆了。久能说他是小说家。如果他曾出过书,说不定会在行销课的资料库中留下纪录。
按下内线四十二号接到四楼行销课,拜托他们找出有关法月的资料。对方说需要十五分钟。趁等待的时间打电话给岳父报告久能刚才的话。岳父的回应忧喜参半,一则失望,一则庆幸家族中没出现重刑罪犯,我们都没多说话,公事化地结束了对话。
晚了五分钟的二十分钟后,行销课来了消息。对方是个姓黑田的调查员。行销课课员的人格特质通常可分为学者型和追星型,黑田明显属于后者。
“我查到了。法月纶太郎,名字很少见,不过这是他的本名。职业是推理小说家。”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认识警察呀!“很红吗?”
“他出过几本书,不过都称不上畅销,跟奖项也无缘。书评给他的评价也不怎么好。我找到满犀利的评语:‘法月不是十足的白痴,就是十足的假货,不然就是这两者都是。’”黑田边念边笑。
“所以不是什么大作家!还很年轻吗?”
“是的,还不到三十。单身,与鳏夫的父亲同住,是所谓的新单亲家庭,不过这个父亲竟然在警视厅搜查一课担任警视一职。”
“了解。”终于了解久能话中的意涵了。法月应该是他直属上司的儿子之类的吧!果不其然就是自己人,难怪他们会轻信证词。
这个不在场证明简直太完美了,我察觉到三浦的计谋。
“就是因为这层关系,不只在文字上,法月也实际接触过真正的犯罪事件。当然,形式上是非正式的建议,不过在警界算是有点权威。这是我听记者协会的朋友说的,你记得去年的新兴宗教教主无头命案吗?据说这也是法月纶太郎破的案。”
我吓到了。我记得这个命案,确实是一起超乎推理小说情节的怪事件。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确在这个事件的报导上听过法月这个名字。
“他也破过其他几个重大案件。书上的作者简介誉他为艾勒里·昆恩以来的名侦探。总之,他就像一种古董,或是国家的文化遗产吧!”
我不懂黑田想表达什么,不过怎么这么巧,他刚好是个名侦探。总觉得他不是什么正经的人物,写小说也就罢了,既然自称名侦探,就会让人怀疑他是否有夸大妄想或人格偏差。此外,在这个九O年代还存在着这种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很有名吗?”
“嗯——宅男可能会知道,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他绝不是十津川警部等级的人。”
“那又是谁?”
“局长,你不知道吗?你不看推理小说吗?”
“我可没闲到有空看推理小说。你有这个男人的联络方式吗?”
“他家里的电话可以吗?”
“给我号码吧!”
我抄下世田谷区号的号码,黑田补充说:“我有他放在封面的照片,需不需要放大后传真给你?”
“拜托你了。”
道谢后挂断电话。
看着传来的传真,拨打笔记上的号码。他的眼神看来十分狡猾、下流。竟然自称为名侦探,看来不是什么可靠的家伙,和罪犯只有一线之隔。我心想他这种人肯定会帮助绑匪,是个不负责任的虚无主义者。
电话拨通了,但铃声响了好几次却无人接听。我猜他不在家,正打算挂断时,对方总算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法月家。”似乎刚睡醒,声音沙哑。他和三浦同样是夜猫子。
“敝姓山仓,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请问你是推理小说家法月纶太郎先生吗?”
“是的。”
“冒昧请问一下,你认识三浦靖史吗?”
“认识。”法月的声音似乎远离了话筒。
“我想请教你有关于他的事。方便的话,能不能和你见个面?”
“你说你是山仓先生吧?”他似乎终于清醒了,这回的声音坚定许多,“礼拜五孩子遭绑架的那位山仓史郎先生吗?”
“被绑架的不是我孩子。”
“原来如此。”我听见轻咳声,“好的。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总之我们先聊聊吧!”
我们约好七点在新宿见面,接着我挂上了电话。
只凭声音中的感觉,并没有显现狼狈,不过光凭短暂的通话无法了解什么。我再度瞪着法月的照片。如果是这个男的和三浦串通做出假证词,我这边也需要做好应有的心理准备。
“这是谁的照片?”
部属这么一问,我猛然回神,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现在可是上班时间呢!
“没什么。”我把照片的传真塞进上衣口袋。
“刚才J公司的森下先生打电话找你。我看你正在忙,所以跟他说你会回电给他。”
“喔!谢了。”我急忙把电话拉过来,再度拿起话筒。“J公司的森下先生是吧?”
我努力调整心情,专心工作到傍晚。不能因为我的私事打断SP局的作业。昨天也有半天以上的时间不在办公室。况且,今后不知道何时又会被迫放下工作,所以趁现在解决手边的工作才是上上策。
到了六点,我准备下班。当然,除了我以外的所有员工都还在工作。其实,接下来才是真正进入最忙碌的时期。我有些愧疚,但没有显现在表情上,正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部属隅田成美叫住了我。
“局长,有你的电话。”
“谁找我?”
“是你太太。”
“好。麻烦转到我的位子。”
这时候找我有什么事?我回到座位,不疑有他地拿起话筒。
“是我。”耳边传来路子的声音,“我有事找你,现在去找你可以吗?”
我不回应,立刻摔下话筒。喀嚓的声响吓到所有人,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没事。”我故作平静,重新拿起公文包,“无聊的骚扰电话。”
在大家起疑之前,我匆匆离开了办公室。走出大马路时,心跳声怦怦作响。
3
到了银座转搭丸之内线,六点半就到了新宿。从西口剪票口穿过地下道,走路到住友三角大厦。四十九楼有个我常来的会员制酒吧,我们约好在这里碰面。
进入酒吧时还没七点。时间还早,店内客人稀少。服务生发现我立刻过来招呼。
“山仓先生,您的朋友已经到了。”他的视线投向店内深处的座位。
“你好,我是法月。”
“我是山仓。”我递出名片,坐在他的对面,“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
“不会,请别这么说。”他也坐了下来。桌上有一瓶沛绿雅的瓶子。我点了两人份的饮料和下酒菜,接着慢慢打量对方的样貌。
他起身时,我发现他的个子相当高,是属于稍嫌瘦削的体型,却不会显得弱不禁风。他没有打领带,打扮休闲,但有别于进出我们公司那些制作单位的家伙,态度十分有礼。宽大的额头和冥想家般的眼神妆点着温和的五官,让人想起电影明星詹姆斯·史都华年轻时候的模样,是张没有脾气的少爷般的容貌。
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和我的预期相差甚远,让我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最起码他应该不是什么夸大妄想症或个性偏差者。
“我脸上黏了什么东西吗?”法月似乎看穿了我的困惑。
“你和照片上的感觉差很多,所以……”
“照片?”
脱口之后才察觉自己说漏嘴,但已经太迟了。
“就是这个。”我把行销课传给我的传真摊在本人面前。
“原来是这个呀!”他耸起肩膀,“我照相总是不好看。”
“应该是放大影印的关系吧!复写颜色太深,影子的地方变得太黑。可不能太相信影印这种东西呢!”
法月把照片还给我说:“不只是照片,你应该已经查清有关我的资料了吧?”
“其实是的。”第一次见面,大家都在摸索对方的真意,“警视厅的久能警部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于是我透过公司的行销课找到一些初步的资讯。不过,我们可没有筑地CIA那般的资讯网,所以顶多只有一些简单的个人简介罢了。”
“什么是筑地CIA?”
“就是指博通广告。他们的总公司在筑地,和政府、官方勾结很深,所以我们总是这么讽刺他们。我查了你的资料,如果让你不舒服,我在此向你道歉。”
“我不会介意,反倒要感谢你让我省了自我介绍。我说我是业余的犯罪研究家,外界也没人相信。而且,其实我也做了和你同样的事。”
“什么意思?”
“我在来这里之前,顺道去了警视厅。你调查的内容也包括我父亲的职业吧?”
“法月警视,搜查一课的。”
“是的。我也与你刚才提到的久能警部熟识,所以,绑架案的过程就不用说了,我也向警部问出你和三浦先生的关系,也知道你的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他。因此关于侵犯隐私这一点,应该由我先向你道歉。”
这个男子或许不是我想象的无耻骗子。在谈话之间,我的心中出现这般疑惑。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袒护绑匪的人。法月的证词,果真值得信任吗?
不,等等,我打断自己的思绪。不可以太草率下判断。这场会面的目的在于瓦解三浦的不在场证明,别被他率直的态度所迷惑了。我重新打起精神,不能陷入对方的节奏。
“那么谁也不欠谁,别再追究这件事了。”我说,“这么说来,我也不需要重新说明事件的始末。那么,我依序问你。你和三浦靖史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是因为工作认识他的。”法月回答,“刚好一年前,三浦先生还在关西的节目制作公司工作的时候,这家制作公司透过编辑问我,愿不愿意撰写猜凶手连续剧的原著。这就是当初我们认识的来龙去脉。”
不熟悉的名称令我起疑。
“猜凶手连续剧?”
“关西地方电视台有一个名为‘拥抱夜晚’的深夜综艺节目,节目中将悬疑命案分为两周播映,依序播出问题篇和解答篇,在第一周的最后会请观众投稿猜凶手,猜对的观众可获得海外旅游等奖品。琵琶湖上有座小岛叫竹生岛,剧情就是以这座岛为舞台,描述一桩连续命案,由我负责撰写原案,再交由三浦先生改写成剧本。虽然是连续剧,不过演员都是节目的固定班底,所以几乎都是自己人在闹着玩。我也和他们一起到琵琶湖出外景,以临时演员的身份插花演出。那是个相当有意思的经验。当初我和三浦先生在原案会议上认识后便一拍即合,直到现在。我们之所以一拍即合,应该是因为两人的兴趣相似吧!他比我年长、人面也广,所以当初都是他在照顾我。”
“这工作结束后,你还时常和三浦见面吗?”
“没有。他在大阪,我在这里,所以多半只有电话和信件往来,很少有见面聊天的机会。不过今年六月,‘拥抱夜晚’停播了。这个节目播了五年,收视率也不差,不过可能是再也想不出新意了吧!三浦先生打从节目一开播就参与了,因此投入了不少心血。他对于这个由自己创造的节目应该相当自豪吧!节目突然停播,似乎让他深受打击,为了转换心情思考今后的生涯规划,他离开了那家制作公司,今年八月,以半自由业的身份回到老家东京。我会和他见面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你知道三浦从八月到现在在东京做什么吗?”
法月毫不犹豫,立即回答。
“他打算写小说。”
“小说?”
“应该不意外吧!”法月加强语气说,“三浦先生可是得过S杂志新人奖呢!不过我是在他回到这里,而且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才从他口中得知这段过去的。他在喝酒的时候不经意地哀叹说,因为做了太久的电视工作,已经忘了如何写小说。他问我该怎么办?不过,他在年纪和资历上都是我的前辈,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之后,我读了他以前的小说才大吃一惊。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那是一部才华洋溢的小说。老实说,我甚至怀疑现在的三浦先生是另外一个人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同感。不过,糟蹋三浦的应该不是电视的工作。失去次美才是他无法写小说的唯一原因。
我说出这段话,法月说他想了解当时的情形。他似乎只知道次美这个名字。据说三浦不太愿意提起死去的妻子。我应他的要求,将两人从认识到死别的过程以我的话叙述出来。法月神情凝重,频频以点头回应。
我在不会太离题的地方结束这段回顾,提出下一个问题。
“可不可以让我了解上礼拜五的状况?”
法月表情严肃。
“那一周的礼拜二,他打电话问我礼拜五有没有空?可不可以一早就到我家来?我说有空,可以到我家,他说想要到我家上一整天的密室课程。”
“密室课程?那是什么?”
“山仓先生,你似乎不太熟悉推理小说。”
我点头。法月语气庄重地说:“推理小说若以密室为主题,通常是指在一个密闭空间内出现他杀的案件,却找不出凶手,也找不出入侵或脱逃的迹象。拥有坚固的墙壁、门和窗户,像箱子一样的房间,所有的锁都从内部上锁却不见凶手的人影,这就是典型的模式。当然,凶手不可能无故消失,所以其中必定存在着某种诈术,也就是所谓的诡计。不知为何,推理作家十分喜爱这种密室诡计,以密室为主题的推理小说,古今中外不胜枚举。将多如星尘的推理诡计分类整理,二归类出各个项目,推理小说迷将这样的功课称之为密室课程。”
“就是用针线从外面锁门那一类的内容吗?”
“嗯,大致如此。”
“为了这种事需要花十二个小时吗?”我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据久能警部说,他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都待在你家里。”
“虽说是课程,但成员只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所以上课时气氛很轻松。聊一聊就离题了,再加上休息时间,实际上真正的上课时间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吧!三浦先生比较不喜欢分类,他对具体的实例比较感兴趣,逼我得一一举出各种例子,因此格外费时。如果你要问我不在场证明的事,那么我们中途曾经外出用餐,并不算完全没出门,但他确实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
“冒昧请问,你家在世田谷的哪里?”
“在等等力。”
“你们外出用餐是几点左右?到哪边?”
“在我的公寓附近。我们在中午一点左右一起去吃乔麦面,之后到附近的咖啡馆喝咖啡,待到三点左右。店名分别是‘蔷麦半’和‘帕克鸭’,两家店都在目黑通上。”他能立刻说出店名,想必已经回答过同样的问题。
“晚餐呢?”
“离开咖啡馆后顺道买了一些食材,两人一起下厨煮的。三浦先生只要认真起来,厨艺可是无人能比。异国风春鸡、意大利风色拉、炒牛蒡、蛤蛎味噌汤,还有其他很多菜。刚好我父亲很早回家,所以我们三人就一起用餐。”
我感到一丝不安。如果他所言属实,也等于证人又多了一人。
“法月警视几点回到家?”
“七点半多。那些菜似乎很合我爸的意,所以还请三浦先生晚餐时间常常来玩呢!后来他说有事要忙,离开的时候正好九点。”法月抢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有没有问他要去忙什么事?”
“没有。”
“三浦是怎么回去的?早上是开车去的吗?”
“不是。他走路到等等力车站,搭东急大井町线回去。早上也是搭电车来的。”
“你送他到车站?”
“是啊!”
“你确定他在早上八点到你家吗?”
“我确定。我父亲出门上班后没多久他就到了。”
“上个礼拜是他第一次拜访你家吗?”
“第二次。他上一次来我家住。”
法月并没有对我的问题感到厌烦,反而是我越来越烦闷。因为越听他的回答,三浦的不在场证明也越加真实。
上午八点出现在等等力的人,不可能在同时跑到久我山绑架富泽茂。再者,晚间八点到九点之间与法月父子用餐的人也不可能杀害茂。
只要眼前这名男子没有撒谎,三浦的不在场证明便毫无怀疑的余地。而且我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眼镜对待他,却无法从他的态度找出任何欺瞒的蛛丝马迹。我感觉到焦虑。
“不过,三浦为什么会请你上密室课程?”
“回到刚才的话题,三浦先生发现自己无法写小说了,因此改变方针,决定挑战推理小说。他想到全新的密室诡计,因此打算用它来写成小说,投稿到新人奖。”
“三浦要写推理小说?”
“我觉得这个决定很好。推理小说具有固定的形式,我想对一个忘了如何写小说的作家而言,这是最好的复健方法。而且,如果他希望追求小说的娱乐性,那么接触电视节目的经验也会有加分作用。虽然这个时代,并不是只要想出新的密室诡计,就能够写出一出好作品,不过像三浦先生拥有潜在实力的人,只要他能专心着手,或许能够写出专业推理作家都无法创作的杰作呢!”
“所以,三浦是为了收集小说的资料,所以想了解专门作家曾写过的诡计咯?”
“是的,而且他相当坚持史无前例的独创性。他之所以想上密室课程,最主要的目的在于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已经被人用过了。”
“三浦的密室诡计真的那么新颖吗?”
法月摇头。
“这我也不知道。他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诡计,我只问出那是使用门闩的诡计。”
“门闩是吧……”我喃喃念着,终于在法月的话中找出突破点。
“他说那不是一般的锁,牢固的门闩是必要条件。不过,就此不肯再透露其他细节,或许他认为说出谜底,会被我盗用吧!”
“或者,他一开始就没想任何诡计。”
我插嘴,法月有点意外地眯着眼凝视我。
“这是什么意思?”
“法月先生,我并不会全盘相信你说的话。因为我还没有消去你和三浦套好招、捏造事实的可能性。我来到这里之前,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法月没有回答,只耸了耸肩膀。
“不过,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你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三浦利用了?也就是说,讨论密室诡计的过程只是为了诱骗你,让你说出他的不在场证明罢了。”
“三浦先生利用我?”
“法月先生,你是警视厅搜查一课法月警视的儿子,又颇受警界的信任。三浦靖史主张绑架案案发当天,一整天都跟你在一起,而你也承认这个事实。对搜查当局而言,这是可信度相当高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我却感觉到某bbr>种意图。因为这些条件太齐备了。我甚至认为,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反倒显示了他的弱点。三浦当初就是因为看在你这个人在警界拥有高知名度,才会计划性地将你设计为他的不在场证人。”
法月仔细斟酌了我的主张,盘起双手低着头慢慢思索。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应该可以同意我的说法。过了一会,总算抬起头。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光芒,犹如倒映深井水面上的昏暗影子。
“山仓先生,你说的话确实符合逻辑,但也不能就此完全推翻三浦先生礼拜五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我也想到了一件事。在确认这件事之前,就让我保留我的看法,可以吗?”
他的态度看来绝不像是一时的遁辞。我打算给法月一次机会。
“好吧!”
“确认之后我会立刻联络你。如果我的想法没错,我会全力协助你。”
“但愿如此。”
讨论结束了。我们离开酒吧,在搭电梯下楼的途中,法月忽然开口。
“虽然有点无关紧要——”
“什么事?”
“琳达·洛林没有出现在《大眠》里,而是 href='471/im'>《漫长的告别》中的主角。”
电梯停了,电梯门打开时,我在大厅看见了富泽路子。
4
路子身穿正式的黑色套装,衬衫是让人丧气的灰色,丝袜和鞋子都是黑色系。她看到我脸上的惊讶,凹陷的双眼闪烁着邪气。完全消瘦的脸颊在大厅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过去,她应该是更美的女人,然而以往的影子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她的面貌凝结了对我的憎恨,宛如冤魂。
“你怎么会来这里——”说到一半,我想起离开公司前她曾打过电话。想必她是在公司附近打的,然后在外面等着我,跟踪到这里来。没发现她尾随,这是我的疏忽。
路子走向我,凝视着我——那是从高空山顶急落而下、扑向猎物的猛禽的眼神。隐藏在情感更深处的东西驱使着她。
我陷入恐慌。过去勉强压抑的猜疑从全身的毛孔猛然喷出,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了我。太平间的女人哭喊声与路子逼近的脚步声重叠。
“是你杀了茂!”
没错,这个女人知道我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死去。她以过去是通奸共犯的身份、因外遇而生下儿子的母亲的身份,完全看穿了我。
一想到此,我就无法直视路子。然而,就算我撇开眼神,路子身上散发出的毁灭性味道依旧牢牢抓着我不放。
“山仓先生,”耳边传来路子的声音,“我说过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的反应犹如受惊的动物。
“我没话跟你说。”我看也不看便转头,快步走向出口。
“别逃!”
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大厅,但我不回头,一心只想独处,加入大楼外的喧哗。
在地下通道走向京王线方向的途中,我才发现自己的行动完全不经思索。我刚才完全忘了法月纶太郎和我一起下楼。
法月势必会对刚才的对话起疑。或许他在新闻中看过路子的脸,就算没看过,听到名字也应该知道她就是茂的母亲。法月可能会想查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到时候, 6211." >我无法保证情绪化的路子不会向法月透露我跟她之间的过去。背上的汗水瞬间消退,一股寒气划过。
我逆向走在人群中,急忙冲回刚才走来的路。到了住友大楼一楼大厅时,已经不见两人的身影。太迟了。我边喘气边无助地伫立着。和路子摊牌的机会就在眼前,而我竟然主动放弃了。
我面对自己的拙劣无言以对,这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我带着痛彻心扉般的孤独感离开大厅。幸福家庭的幻影如同砂城般瓦解,我一边听着那毁坏的声响,一边徒然哀叹却无计可施。我有种自暴自弃的心情,渴望让自己消失在新宿夜晚的狂乱喧闹中。
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太清楚,只记得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被人剜出自己的罪过之后,我的良心无法面对和美。无家可归,没有安息之地的孤独男人就是我。
我记得为了解闷,试图仰赖酒精的力量。除非应酬,否则平时我是很不屑那些借酒消愁的人们,不过只有今夜,我有觉悟要沦落为他们的朋友。真可悲。为了让自己醉到不省人事而走进好几家店,无奈光是两、三家店似乎无法见效。
醒来时,我已经穿好睡衣,躺在自家床上。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不过尽管不省人事,看来我还是可以回到家。脑袋嗡嗡作响。已经好几年没有喝到失去记忆了。下床打开窗帘,高高的太阳令我吃惊。已经过了十点。
走出寝室,轰隆轰隆的声响传到走廊。并不是因为宿醉,而是和美正在洗衣服。
她一看到我,脸上露出“真是服了你”的表情。
“醉成那样,还有办法叫计程车啊!”
“我大概是几点回来的?”
“四点之前,你人都快站不住了。醉成那样很不像你喔!到底是跟谁喝酒啊?”
“我一个人,也不记得去哪喝了。”
和美叹气。并不是指责我丑陋的醉态,而是带着同情的眼神看我。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就算你对茂的事感到自责也于事无补啊!我不会教你忘记,但你也不应该只责怪自己。”
“嗯。”我闪烁其词转换话题,“为什么没叫我起床?已经过了十点了。”
“我已经打电话向公司请假了。你也太逞强了,根本还没脱离事件的阴影,难道你不知道自己也是受害者吗?前天晚上,你也没睡觉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喔!”
“我知道啦!”
和美从脱水槽拉出块状的衣物。
“我猜你应该吃不下任何东西吧!等我晒完衣服就没事了。我来帮你打特制果汁,到餐厅等我吧!”
我乖乖到了餐厅,坐在椅子上。餐桌擦得光亮,厨房的流理台也整理得干干净净。和美的态度也一如往常——妻子还不晓得我的背叛。
起初我半信半疑,不过冷静想想,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就算法月发现我和路子的关系,也不代表这件事会立即传到和美耳里。我无法预测路子的行动,但我至少能确认法月。
想到这里,我总算暂时放下心中的重担。
和美走进厨房,开始打蔬菜、柳橙和蜂蜜的综合果汁。她将材料放进果汁机,边搅拌边说:“听说三浦有不在场证明?”
“你怎么会知道?”
“昨天爸爸打电话跟我说的。如果他跟这个事件没有关系,那就不知道谁是凶手了。警察有办法破案吗?”
“我才不相信警察。”我说。
“为什么?”
“我绝对相信凶手就是三浦。”
“不过,他不是已经有不在场证明了吗?”
“不在场证明这种东西一定有破绽的。你有没有听过法月纶太郎这个名字?”
“听过,推理小说家吧!没读过他的作品,只知道名字。”
“昨天我跟他见了面,我总觉得他被三浦利用了,帮他做了不在场证明。看情况,或许可以得到他的协助。”
“真的吗?太好了。老实说,我一直担心三浦,绑架杀人犯是无期徒刑吧!如果他被抓进牢里,这次隆史就真的安全了。”和美关掉果汁机,把打好的果汁倒进杯子,摆在我面前,“对了,昨天富泽打电话来喔!”
路子打电话来!一旦松懈之后,打击显得更大,我甚至差点打翻果汁的杯子。然而和美似乎没察觉我的错愕。
“他说不好意思,妻子失礼了,他是针对前天葬礼的事打来道歉的。富泽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疲惫呢!好像是路子的情绪还是很糟吧!我上次虽然那么说,不过等过一段时间,你最好去向她道歉。”
“也是。”我勉强回应。原来电话来自富泽耕一,罪恶感导致我以为是路子打来的。
和美去煮咖啡,我慢慢喝着果汁。她把煮好的咖啡倒入杯子里后,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我们两个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了呢!”她怱然这么说。
“也是。”我喃喃重复她的话,喝下了果汁。和美的杯子里袅袅升起的烟雾,静静地融入餐厅的空气中。
如果只看画面,那是十分祥和的光景。那是一如往常,充满信赖与幸福的、我的家庭的光景。
然而,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甚至有种十分不协调的印象。如果这才是现实,那么昨晚的恐惧到底是什么?噩梦?不,我没有无知到渴望能获得如此侥幸的结局。
就现实问题而言,妻离子散的危机并未远离。危机就在眼前,目前只是暂时拖延时间罢了。只要路子有心,不费吹灰之力,立刻就能破坏这个幸福。
不行,我不会让她这么做,我会死守这分安详。我必须保护和美、隆史,保护我的家庭。
我扪心自问:为了保护家庭,我现在必须做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
毫无疑问,无非是亲手揪出杀害茂的凶手。我要把堆积在路子内心对我的所有憎恨能量,宣泄到凶手身上。
就算有人说我卑鄙、推卸责任、自私,我也无所谓。我必须守护妻子和孩子。只要出现代罪羔羊,就能够镇住路子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愤怒。然后,两人重新商量,以和平分手的方式遗忘过去。这对双方都好,必定能有好结果。
我已经准备好代罪羔羊,那就是三浦靖史。对于献出他,我没有半点犹豫,因为他的双手已经沾满鲜血。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
就昨晚的行为看来,路子的愤怒已经高涨到极限。或许此时此刻,她也正准备将所有情绪宣泄到和美身上。我必须尽早将路子憎恨的对象转移到别人身上。
我惊觉不能再悠闲等待法月的回复,现在分秒必争。就算找到不在场证明的破绽,也不代表警方会立刻逮捕三浦。为了让拖拖拉拉的警方或检方迅速侦办,需要准备更决定性的证据,证明三浦有罪的决定性证据。这么说来,我非得自己行动不可了。
我立刻下定决心展开行动,目的地是中野新屋三O五号。礼拜五茂遭软禁的地方,无非就是那间房子。回想起前天造访时房里的凌乱模样,应该遗留着茂曾经在那里的证据。然而,为了找出证据,我得想出一个办法,让三浦离开家里至少半小时。
“已经空了喔!”
和美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全神贯注在思考中,没发现自己不停拿起空杯子喝。
“果汁已经没了,要喝咖啡吗?”
我没回答,凝视着妻子,脑中出现另一种想法。
“今天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没有啊!”
“隆史几点放学?”
“平常大概都是四点回到家。怎么了?”
现在十点半,还有五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可以带和美一起去。
“有件事想拜托你。现在我要去做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忙,可以帮我吗?”
“你到底想干嘛?”
“我要你去见三浦。”
和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第五章 侵入——坐着的尸体
1
我将奥迪停在儿童公园旁时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停车的位置就在中野新屋附近。和美在前座边解开安全带边担忧地问道:“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没什么好怕的,不会有危险。”
“不过,我没有自信能不能引出三浦呢!”
“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就行了,像是次美的往事或什么都好。三浦不可能怀疑你啦!”
和美耸耸肩,接着她下了车,整理和服的下摆。是我要求她穿和服的,因为我猜想和服比较能让三浦卸下心防。她挺直身子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对我说:“那我走咯!”
“要小心。”
“你才要小心。”和美以紧张的步伐消失在中野新屋的玄关。我倒下车椅,戴上墨镜装睡,斜眼监视玄关。平常日的午后,没有半个路人对我在这里感到好奇。
我的计划十分单纯:和美拜访三浦,引他出门。虽然是唐突的造访,却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前天我揍他,害他受伤,所以和美代替我去道歉。然后,趁着和美跟三浦待在车站前的咖啡厅时,我便进入他家,找出有罪的证据。
我认为成功的机率相当高,即便我们之间曾为了隆史不愉快,但三浦也不可能无力地赶走和美。对他而言,和美不单是我的妻子,也是死去的次美唯一的亲姐姐。
然而老实说,我带和美出来,除了当三浦的诱饵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如果让她独自留在家中,不知何时会遭到路子的恶意攻击。或许是我太神经质,不过我宁可多提防。当然,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和美。
过了十分钟左右,玄关出现和美与三浦的身影。三浦身穿白毛衣和牛仔裤,头上还保留刚睡醒的一头乱发。他似乎完全没怀疑和美的来访。两人一同走向东中野车站的方向。当两个背影正要走向转角,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时,和美把手放到背后比出0K手势。看来她成功说服了三浦。
我拿下墨镜下了车,穿过车道后戴上薄手套。我也知道似乎不需要做这种准备,一切都是我的心里有鬼。
我装成住户穿过玄关。反正我穿了西装、打了领带,万一被真正的住户发现,我也会说自己是推销员。一楼的楼梯旁是所有住户的信箱,因为并不是什么高级的信箱,所以没有上锁。
确认四下无人后,我打开“三O五号三浦靖史”的信箱。我知道三浦以前的习惯。次美曾说过,他时常搞丢钥匙,所以习惯把备用钥匙用胶带贴在信箱盖的背后。我猜他这个习惯延续到现在。
猜中了。用手摸了摸信箱盖背后,在铰链附近有个胶带的隆起物。撕下胶带看了看黏着面,钥匙果然黏在上头。我窃笑,撕下钥匙握在手中,将胶带轻轻贴回原本的地方。
走上楼梯后,我站在三浦家门前,若无其事地按下门铃。搞不好上次那个疯女人就躲在家中,然而无人应门。我快速瞥了瞥走廊两侧,确认没有人影后,把信箱里的备用钥匙插入钥匙孔。
万一被人发现,我就是非法侵入民宅的现行犯。我迅速开门进入,在关门的同时锁上门。
我脱掉鞋子,进入屋内。上次来时没察觉到,虽然是白天,房间内却显得有些昏暗。室内依旧凌乱,或许是我敏感,不过残留的食物腐臭味似乎变强了。我开了灯,荧光灯的灯罩因为烟垢而几乎变色了。实在太凌乱,让我不知该从何着手。首先打开衣橱,把头伸进沾满污垢的衣服中,没发现孩子遭监禁的痕迹。我想起去年女童绑架案的例子,翻了翻录影带柜,试着看了两、三支带子,却是白费工夫,净是电影或纪录片的画面。
靠阳台窗边的书桌上有一台桌上型打字机。那是叫作C-word的机种,“新都广告”也使用同一厂牌的上等机种。上头盖着可折式键盘,周围堆满了笔记本、文库本或东京近郊的地图。摊开地图,却没有画上昭和纪念公园或狭山公园的痕迹。抽屉里也净是没有用的废物,一无所获。
我一一捡起丢在地上的杂志或衣服,试图嗅出孩子生前的气息。我从床单捡起所有的头发,装进带来的信封里;掐住鼻子用嘴巴呼吸,把鼻子贴在浴室和厕所地板上仔细检查。我还查看流理台上的食物渣,连冰箱里都检查了。然而,要找出富泽茂曾在这里的证据,似乎并不容易。
失望与焦虑渐渐笼罩着我,但总不能就此罢手。我打起精神,检查电话。案发当晚,他有可能在十点以后从这个房间打电话出去。
三浦没有笨到把我家的号码留在纸条上,不过那是附有记忆体的多功能电话,势必记录了最后一通电话号码。拿起话筒,按下回放键。机器自动拨号,我听着对方的答铃声,感到莫名紧张。如果这是播到我家,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接。
在电话线的另一头,有人接起话筒。
“这里是警视厅搜查一课。”
“我打错了。”我说着挂上话筒。我真是个白痴。机器记录的,是前天久能警部联络同事的号码。
已经到了撤退的时间,但我不想空手而回。不,其实是和美回到家,路子等在家门前的画面浮现眼前,导致我无法就此收手。我起身环顾屋内。这个房间的某处,必定留有我没发现的证据。
我回到书桌前。打开打字机的套子,几张印有漂亮字体的纸张夹在其中。难道是法月提到过的推理小说草稿吗?我拈起纸张,拉过椅子坐下便开始读。我所读到的内容,是一段超乎想象的诡异文章。内容如下——
他们射精,不停射精。双手掩耳,但射精留下的东西却不断进入鼻孔里。我环顾四周,这是我枯萎死去的地方。他们把我丢在这里,呕吐物高高堆到腰部,到处都是呕吐物。
“叫什么名字?”
“三浦靖史。”
“几岁?”
“六十五。”
“家人或亲戚有没有人精神出问题的?”
“哥哥自杀了。”
“有没有性病?”
“有一点淋病。”
“把他带到收容所。”
“医生,我的舌头,和眼珠一起放在包包里。”
“啊啊,眼睛是吧?带到收容所之前,把这个人的眼睛和舌头还给他。三浦先生,耳朵呢?”
“我有耳朵,谢谢医生。”
他们用纱布将我的双手绑在床的两端,因为我会拉扯尿道管。我躺着,看着窗户,望着沾满灰尘的破裂玻璃。
外头有一只长尾巴的精虫爬在呕吐物山中。精虫吃了那些呕吐物。结果,有个东西压扁精虫就走掉了。跟着紫色舌头一起被压扁的精虫,缓缓下沉在它曾经吞食的东西当中。结果,紫色舌头出现了,蠕蠕从嘴中爬了出来。
我,在这里,睡了两千六百年,所以人工尿道被塞住,我昏死过去。他们在这之前,把我的双手和双腿从根部拔除,因为已经腐烂了。
反正我也不用双手或双腿。没有手,就不会扯断尿道管,所以他们很开心。
我长年住在火星。拿随身听给我,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听老摇滚。我喜欢齐柏林飞船。
因为外头长了杉树,我得了花粉症,都怪那黄色雄蕊。为何让那种树继续生长而置之不理呢?
我以前,看过切腹。
整整两天,我躺在床上的水滩中。屋主的大婶发现我,叫了救护车,把我带到这里。我沿路呻吟,因此清醒了。他们拿葡萄柚果汁给我,但我只能动单手。他们拿葡萄柚果汁给我,但我只能动车子。另一只手再也不会动了。我想跟以前一样,做塑胶兵团。那个工作很好玩,也能打发时间。有时我会把那些东西卖给周末来找我的人们。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我是山仓史郎,你的姐夫。你为什么不笑?不喜欢到处跑到处玩吗?”
姐夫一边说着,一边从双眼射精。
“我喜欢啊!姐夫。不过,在这里,跟这些事没关系啊!”
“你能看到什么吗?把你看到的东西也让我们看看吧!这些家伙打算住在这里吗?是吗?走这样子吗?你看得到住在那里的很多人吗?”
我双手捂住脸。结果,射精停了。
“你这恶棍,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
射精、射精——
就只有这些。我盖上打字机的套子,把纸张折得小小的,放进西装口袋。这时,我似乎听见微微的声响,于是回过头。三浦出现在我背后。他的脸还没消肿,嘴角抽搐着凶残,举起手挥向我。
2
脚跟有冰凉感。睁开眼,看见水蓝色的天花板。这里是一间采光不佳又潮湿的房间。伸出手,撞到不锈钢的浴缸。我发现自己仰躺在浴室的垫子上。膝盖以下的部分则露在垫子外,西装裤的下摆和袜子湿透了。
我缓缓起身,查看自己受伤的程度。和在狭山公园的石阶跌倒时相比,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我打算把这当作今早宿醉的延长。也没发现哪里受伤,只是西装吸了水,看起来惨不忍睹。我很喜欢这件西装的布料,不过再也不能穿了。
这次我冷静地接受自己昏过去的事实。与上次不同,记忆并没有混乱。我记得自己回头时被三浦用硬物打昏,不过比今天早上醒来时清醒多了。我摸了摸胸口,确认刚才的纸张还在。
我屏息把手放在浴缸边,悄悄起身。看看手表确认时间,十二点五十分。失去意识的时间仅仅半小时。
环顾四周,确定这里是三浦家的浴室。难道我被监禁在这里吗?竖起耳朵倾听,浴室外没有传来说话声,也没有任何声响。尽管如此,家里没有人的机率很低。抽风口的位置太高,而且太窄,无法让一个人钻出去。若想出去,只能经过浴室门。
我放轻脚步,悄悄靠近门。如果三浦在外面,那么不能让他发现我已经恢复意识了。虽然黏在大腿后的西装裤触感极不舒服,久了也就不会在意了。为了防止自己的影子照映在雾面玻璃门上,我谨慎地蹲在右边的瓷砖墙边。
如果就这样乖乖走出去,空手对付三浦就太冒险了。我在浴室里搜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当武器。不巧,没找到棍棒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的视线停在喷剂式的浴室清洁剂,上面写着“使用上需注意。不慎触及眼睛,请用大量清水冲洗”。我将喷头调成雾状喷雾,紧握在右手。虽然称不上是霰弹枪,不过若能直击脸部,必能强力攻击双眼。
我将左手放到门把上,确认这扇门是内开式,然后静静深呼吸。再一次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来后悄悄抓紧门把。如果打不开,那就用腿踹破玻璃。
门把在手中旋转。
将弹簧转到最大,我可以感觉到门勉强靠着铰链支撑的触感。我默默数了三下。
“三浦!”我威吓般地大吼,打开门,宛如短跑似的冲向浴室外,接着压低姿势,胡乱猛按喷雾。
我以半蹲姿势迅速环顾家中。屋内没有人的气息,屋主似乎留下我不知消失到哪去了。总之,暂且躲过了危机。
此时我猛然发现自己正呈现拿着枪的滑稽姿势,于是把清洁剂放在地上。酸性有毒气体害得我眼睛刺痛。为了通风,我打开了阳台的纱窗。
看来室内的状况和我侵入当时没什么变化。桌上、床上、散落的衣物依旧。
我突然担心起和美的安危。三浦是不是为了加害和美,才会把我留在家中外出?我急忙走到玄关。
我的猜测错了。三浦人在玄关。他的背靠在铁门边,坐在我的鞋子上。
他明明就在这里,刚才我叫他时却没回应,现在我总算知道原因了。斗大的红色斑点覆盖在他的毛衣上,肋骨下的部位有个裂缝,黑色刀柄就凸出在裂缝上。
他已经完全断气了。
一眼就看得出来。当我昏倒在浴室时,有人杀了他。
生平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尸体。我并没有因为看到血而受到刺激,但不知为何突然耳鸣,身体差点失去平衡。我猛然冲向流理台,转开水龙头,让流水直接冲向额头。
冰凉的水把我拉回现实。关掉水龙头,我用手擦擦脸,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但同时也想,若就此卷起尾巴逃走,似乎不太明智。重要的是,必须冷静察看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绝境。所谓危机就是转机,这是商场上的常识。
回到玄关,再度与三浦面对面。尸体的双腿成八字型,双手摆在膝盖上。上半身靠在门上向右倾斜,脸部也转向右边。眼睛半开,懦弱地张着嘴巴。
在他身体下的拖鞋处,我发现一支烟蒂,吸嘴沾了沙子。他的双腿膝盖之间掉了一盒压扁的烟盒。或许他想学电影情节,叼着烟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男人,到死前的那一瞬间都还不忘装酷。他的香烟标榜低尼古丁,更加引人心酸。
我想起自己原先来到这个房间的理由,于是战战兢兢地搜了三浦身上,在牛仔裤的屁股口袋找到皮夹和钥匙圈。翻翻皮夹里面,却没看到足以做为绑架证据的东西;钥匙圈上留着家里的钥匙。然而,门却已锁上,是牢固的喇叭锁。
我感到不可思议。在我亲手打开窗户之前,我记得所有的窗户都上了锁。回去确认窗户。没错,除了我打开的窗户之外,其余全都从房内上锁了。
刺杀三浦的凶手到底打哪出去的?不,或许他还躲在屋内等待攻击我的时机。急忙找遍房间,却无法找出躲藏的凶手。厕所、衣橱、床垫下,没找到半个人。
法月昨晚说过的话闪过脑海。
“推理小说若以密室为主题,通常是指在一个密闭空间内出现他杀的案件,却找不出凶手,也找不出入侵或脱逃的迹象。拥有坚固的墙壁、门和窗户,像箱子一样的房间,所有的锁都从内部上锁却不见凶手的人影,这就是典型的模式。”
这个房间的状态不正是法月所定义的密室状态吗?玄关的门上锁,在三浦的尸体上找到了这扇门的钥匙,备用钥匙也在我的口袋中。也就是说,凶手无法从这个玄关离开这个房间。而且厕所也没有通往屋外的窗户,浴室的窗户在我清醒时也是锁上的,通往阳台的窗户也是如此。换言之,这里没有任何出口能够让凶手脱逃。
我纳闷。为了解释这无法理解的状况,再次回到玄关伫立在尸体前。这时,传来门铃声。
我屏息僵在原地,心脏就快跳出来了。
来访者再度按了门铃。我从窥视洞往外看,发现本间万穗,上次那个疯女人就站在门前。从她烦躁的模样看来,三浦似乎没有把家里钥匙交给她。她大概也不知道备用钥匙的所在吧!如果她现在开门,我就完了。
我得赶紧离开这里。我把手伸进尸体腰下,悄悄拉出自己的鞋子,臀部的余温还留在鞋子上。我拿着鞋子,蹑手蹑脚地离开门口。恼人的门铃不停响着,想必她认为三浦还在睡觉,所以没应门吧!
我把清洁剂放回浴室。其实我也可>以随便放在任何一处,但又不希望无谓的物品混淆警方的办案。我很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戴上了手套,从未取下。如果当初是空手到处乱摸,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没空擦拭指纹了。
我像是被人追赶似的,从刚才打开的窗户钻到阳台穿鞋。虽然关了窗户,不过无法上锁,想必警方一定会认为凶手是从阳台逃走的。虽然我对无法解开密室之谜感到遗憾,却也束手无策。当今自己的安危最要紧。
建筑物后方是柏油路面的停车场,狭窄得不得了。包括三浦的蓝色GOLF,总共停了五辆车,只是这样就几乎停满了。停车场的另一头是五层楼的公寓,由劣质的建筑品质来看,房子的墙壁想必很薄。同样颜色的门在各楼层一字排开,正好每扇门都关着。我祈祷在我离开之前,不会有住户走到走廊。
我趴在栏杆上确认与地面的距离。如果从这个高度跳下去,肯定会骨折。公寓和停车场之间有一排约与成人身高同高的围墙。由于腹地很窄,因此公寓一楼的阳台与阳台之间十分紧密。如果从这里掉下去,一定会受重伤。
在阳台上没有看到绳索或梯子之类的东西,然而,我又不能再回到屋内寻找。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身体。总之除了想办法到达地面外别无他法。
栏杆是牢固的铁制栏杆,高度几乎及胸,和头上的雨棚距离十分接近。如果抓紧栏杆下的横条,脚尖应该能碰到二楼的阳台栏杆吧!我鼓起勇气爬到栏杆上,已经没空担心脚可能碰不到的问题了。
越过栏杆,以脚尖勾住水泥墙角,以仰泳下水时的姿势紧抓着铁条。本想靠双手悬在半空中,没想到这里的高度却比想象中来得高,顿时勇气大失。我沿着栏杆往旁边移动,打算把隔壁阳台的隔板当作立足点。我让体重分散在四肢上,滑下身体让脚尖着地。如果二楼住户没有外出的话就完蛋了,但现在也没空想那么多。
双脚悬在半空时果真让我冒了一身冷汗,不过下一瞬间鞋尖勉强碰到了栏杆。牢牢站稳后,双手便放开三楼的阳台栏杆。我抱着隔板,把重心移动到双腿上,等重心稳定之后便抓着栏杆,再一次慢慢将一只腿伸出栏杆外,做了跟刚才同样的仰泳姿势。
总算过了第一关。我安下心来,于是从阳台窥探屋内。虽然隔着百叶窗看不清楚,不过住户应该不在家。看来老天还算有照顾我。
体内分泌的肾上腺素让我焦躁。我深呼吸后接着开始下一个动作,因为已经成功爬下一楼,也抓到要领了,所以这次对这样的高度不再感到害怕。不过千万松懈不得,因为有狭山公园的惨痛经验。在爬下楼的途中,我已经先确认一楼住户并不在家。
从一楼阳台的栏杆直接跨到围墙上,接着跳往停车场的车辆中间。回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做了多么危险的举动。我永远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没有人大喊小偷,因此应该没有人目击我从阳台下来。只能说自己运气太好,不过不知道这个幸运能够持续多久。我快步离开了中野新屋。
3
我刻意绕远路,从公寓玄关的另一边回到自己的车上。看看手表,一点十七分。我对于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感到有点惊讶,接着立刻发动引擎驶离那里。
我在东中野车站的T字路口接和美,南下山手通。
“对不起。”和美一坐进前座便滔滔不绝地说话,“他发现了我们的意图。我照计划进入咖啡馆,不过他好像立刻查觉不对,聊到一半就突然冲出店外。我本来想追上去,不过你叫我绝对不能够靠近三浦家,所以我就照原本的约定,等在刚刚红绿灯的地方。之后过了一个小时,我一直很担心你。你没事吗?没撞见三浦吧?”
我迟迟没答话,和美发现我的西装湿了。
“老公,这是怎么了?你在那边发生什么事吗?三浦对你做了什么?”
“三浦死了。”
和美张开的嘴巴一动也不动,表情僵住了,她用交杂着惊讶与困惑的眼神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和美小声地说:“该不会——是你杀的吧?”
“不是我。”
“真的吗?”
“真的,”我断然地说,“我不会对你说谎。”
和美双手抱着头。她的表情似乎?99lib.在说明她的思绪无法跟上当下面临的状况。她焦虑的抽动下颚,终于开口:“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把在三浦房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和美确实在听,不过因为情绪相当混乱,因此不能确定她理解到什么程度。
“——总之,不是你杀的就对了。”
“没错。有人趁我昏倒的时候闯进去,夺走了三浦的性命。”
“幸好你没事。”和美心有所感地说。
“我在浴室,所以凶手没有发现。”
“到底是谁下手的?”
“不知道。不过我猜这跟绑架案绝对脱不了关系。”
这时和美突然尖叫。
“怎么了?”
“糟糕!我刚才跟三浦一起到咖啡馆。万一服务生记得我,那该怎么办?不,他们一定记得我。如果警察查到,他们会以为是我杀的——”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和美说得没错。我只顾着自己,没考虑到自己让妻子陷入可怕的危险之中。为了保卫家庭所采取的行动反倒让和美陷入窘境。我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愧。
“——不用担心。”我勉强说出口。
“怎么能不担心?”虚假的安慰是行不通的,“警察马上就会查到我了。怎么办,老公?因为我去了三浦家附近呢!”
“什么?”
“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因为我担心你。不过我只是在公寓前走来走去,什么也没做,最后还是回到约好的地方。但是我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完蛋了,我差点晕眩,不过不能怪她。追根究底,是我不应该把和美拖下水。老天给我的好运似乎快用完了。
我必须为自己天真的判断负责。我下定决心,必须将保护妻子视为第一优先。和美的心思太纤细,不能让她接受警方的严苛侦讯。我下定决心为了保护和美,将自己当作盾牌。
和美惊吓过度,肩膀不停颤抖。我在五日市街道的路旁停下车。
“不会有事的,镇定一点。”我双手抓着和美的肩膀,让她面向我,“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和美摇头。
“怎么会没有关系?我完蛋了。况且如果他们问我见三浦的理由,我也答不出来啊!”
“只要说出事实就行。”
和美瞬间屏息,僵住身体,然后担心地抱住我。
“不行,如果我这么做,你就——”
“我说过我没有杀他。只要坦承事实,警察也会明白的。”
“怎么可能?”和美闭上嘴。
她离开我的身体,双手在嘴前合十,眼神落在仪表板上,然后抬起头说:“好吧!不管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会回答。我绝对不会说出你的事,放心吧!”
“不行,”我立刻回答:“不能这么做,我要亲自证明自己的清白。追根究底,都怪我不该想出这种馊主意,把你拖下水。我很内疚。”
“干嘛这么见外啊!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我心头一阵灼热。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不过,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应该负起责任。而且,我认为向警察说出实情才是上策,无论缄默或撒谎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老公——”
“不只这样,”我继续说,“如果隐瞒事实,只会便宜杀了三浦的凶手。三浦被杀,这是报应,不过我的目标是杀害三浦的凶手。”
“为什么?”和美问道。
“绑架案可能有共犯,”这是在我说出口之前,突然浮现在脑中的想法,“杀死三浦的人,可能就是这个共犯。”
“共犯?”
我边点头边确信自己的想法。这么一想,确实符合逻辑。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呢?如果三浦有共犯,就算有不在场证明也很合理。
我感到有了莫大的进展。失去三浦虽然是个败笔,不过我已经朝找出茂死亡的真相跨出了一步。这么说来,侵入中野新屋也绝不是?徒劳无功。
“我懂了,”和美也终于让步了。“我会照你的话去做。你打算现在就去找警察吗?”
就算现在去报案说明原由,我也不认为警方会轻易相信我的话。至少会扣留我三、四个小时,或者更久。我考虑到这一点,回答:“我想先回家换衣服,然后一起到学校接隆史。因为有可能在警局花很长的时间,所以先把隆史送到爸爸那边吧!”
“好。”
“我不是在担心什么,只是怕万一。”
“我知道。”和美说,“难得嘛!顺便三个人一起去吃点东西,如何?”
“好点子。反正都请假了,今天就让我来好好服侍家人咯!”
我刻意装出爽朗的语气,因为我知道自己所处的状况并没有想象中乐观。和美没有说出口,不过她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回到家中换好衣服后,算准放学时间前往小学。我把奥迪停在校门前,和美下车进去校内接隆史。
两人从校门走出来,一起坐上车。隆史因为我突然来接他而大吃一惊。
“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跟妈妈今天晚上有事,可能不会回家,所以你今天就住在小石川的外公家咯!”
“那明天怎么上学?”
“没办法,只好请假了。”和美说。
“耶!”他天真地手舞足蹈,也不问我们有什么事。不过就算他问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虽然有点早,不过我们去吃晚餐吧!隆史想吃什么?”
“——麦香堡。”
我和和美对看,两人不由得笑出来。孩子果然就是孩子。我发动汽车,隆史搞不清楚状况,却莫名地开心。
我们一家三口在麦当劳享用了不知该说豪华还是简单的晚餐,接着到文京区的岳父家。
岳父家在小石川老街的一角。现在只有岳父、岳母和借住在空屋的东大生,一共三人住在这里。他们声称为了防小偷,因此向东大生收的房租相当便宜。和美的母亲美江负责所有家事。
去之前已经打过电话,所以抵达时便看见引颈期盼的岳母在门外迎接我们。她相当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子。或许是因为她在隆史身上看见死去二女儿的影子。和美从以前就时常念她太溺爱隆史了,不过无论怎么说她都改不过来。
“妈,那隆史就拜托你了!”
“好,放心去吧!”岳母的双眼盯着我,“史郎,千万要拜托你好好照顾和美。”
我并没有向岳母说明详细情形,但她似乎看穿了和美的不安,所以才会这么说。
“好的,”我把手放在儿子头上,“要乖乖听话喔!知道吗?”
“嗯。”
“不是嗯,要说是。”
“是。”
我们把隆史交给岳母,回到车上,南下白山通。
只剩两人,开口次数瞬间骤减。心情虽然相通,然而即便反复说着安慰的话语,也无法改变现状。我把精神集中在开车上。道路开始拥塞,差不多是下班塞车的时间了。
我把车子开到警视厅,要求会见搜查一课的久能警部。
4
久能不在局里。
他们为了联络久能,请我们在大厅等了一会。和美十分紧张,坐在长椅上依旧僵着身体。
内勤的警员叫我们过去,走到柜台,对方把话筒递给我。
“中野署的电话。”
中野署?接起电话,对方当然是久能,开口第一句就问我:“你现在一个人吗?”
“妻子也在一起。”
“了解。”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久能刻意沉默片刻,“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跑一趟,能不能到中野署这边来?其实,我们也有一些事想请教太太。”
“好的。”我刻意压抑情绪。
“那待会见。”
我把话筒还给警员。
警方的反应比预料中迅速。久能在中野署,这代表他们比我早一步清查三浦命案与绑架案之间的关连。
无须揣测,对方想问和美什么已经很明白。他们势必已经查到三浦在被杀之前跟和美见过面。我把这件事告诉和美,她以无言的点头回应我。
面熟的便衣警官出现,说要送我们到中野署。记得他就是上次在久能的命令下到三浦家接我们的警官。
他让我们坐在警车后座。路上塞车,但警车没有鸣笛,慢慢地开。现在,我们仍然获得善良百姓应有的待遇,然而和美在皮椅上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无法辨识手上冒汗的是我还是和美。
抵达中野署,久能迎接我们。妻子头一次见到他。
“是夫人对吧?”
“是。”妻子回答。
久能点点头,看了在场的另一个人——一个头顶稀疏、微胖的圆脸男子。从外表一眼就能认出他是刑警,久能介绍他是中野署的平田警部。
在平田的带领下,我们走进搜查课的一个房间,这里不是四面都是墙的侦讯室。我们四个人面对面坐在长椅上。
我默默等待对方先开口。平田点了烟,悠然地吐出烟雾,看来他把讯问工作都交给久能了,两人之间似乎事先谈好了某些规则。
久能终于开口了。
“今天下午,三浦靖史在自家被人杀害了。”
我犹豫到底该做什么反应,最后决定坦承以对。
“我知道。”
久能抖动鼻头,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和美。
“夫人。”
“是。”和美坐正姿势。
“今天中午左右,你在JR东中野车站附近的咖啡馆‘斑鸠’和被害者见了面,有没有这回事?”
和美忽然看看我,但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以相当镇定的语气说:“你们的消息真快。”
“是啊!其实是咖啡馆的服务生提供这个消息,我们才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被害者在死亡之前,曾在‘斑鸠’和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交谈。被害者是‘斑鸠’的常客,所以服务生记得他。据说三浦很喜欢那家店的店名。”
原来如此。对三浦而言,那是死去妻子的名字。
“不过怎么会马上知道那就是我?”
“因为服务生碰巧听到你们的对话。据她的供述,被害者不只一次称这位女性为‘大姐’。于是我们立刻联络杉并署,询问你的长相特征。结果发现,服务生在‘斑鸠’目击的和服女性与你十分酷似。本厅与我联络的时候,我正打算到久我山找你们。”
不出所料,事情正如和美的猜测进展。与其说警方的动作迅速,不如说是我们运气不好。然而,该受罚的不是和美,而是我。
“夫人,”久能继续说,“能不能向我们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等一下,”我打断久能,“在这之前,必须先由我来说明。”
久能转向我,却没有立刻回答,换来的是隐藏情绪的眼神。他来回看着我和和美,不知道他是从谁的表情领悟了些什么,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身上,慢慢开口。
“好的,那么就让你说明。”接着命令平田警部说,“把夫人带到别的房间。”
我错愕。
“别的房间?”
“不行吗?”久能立刻问道。
“为什么要隔离我们?”
“隔离?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为了节省时间。两人分开问话,你们留在这里的时间也能减少一半。”
我认为他在狡辩,不过这应该是警察的惯用手法吧!硬是反抗,或许反而会留下坏印象。虽然不放心和美独自应对,不过现阶段他们应该还不会粗鲁地侦讯,遵从才是上上策。
“好的。”我抓着和美的手跟她说,“别顾虑我,说实话就行,我也会这么做。只要说出实话,他们也会马上放我们走。”
“我知道。”和美回答。带着毅然的神情起身,跟着平田离开搜查课的房间。
“我们也换房间吧!”久能说着,指了另一扇门。
我们起身移动到那边。打开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牌的暗沉大门后,发现那是一个禁闭的单调房间。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仿佛记得这个房间的气氛,大概是因为回想起青梅署侦讯室的情景。不过我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和美。
“请别担心,”久能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说,“夫人在谈话室,并不是关在侦讯室,所以请你放心吧!”
他说是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谈话室是什么样的一个房间。可能比这里好吧!我这么告诉自己,接着坐在铁管椅上。
然后我一五一十地坦承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我一说完,久能就一脸严肃地双手抱胸,目不转睛地盯着室内的墙壁,好像在思索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我。我早就知道自己所言很难让人轻易相信,可是,看到久能这样的态度,我深切地明白到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处境似乎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艰巨。
久能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我说:“你等一下。”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让我独自一人留在室内。
过没多久,两位中野署的刑警进来,其中一位是平田警部,另一位是穿着西装、身材瘦高的年轻男子。这名年轻男子的脸部皮肤很光滑,但却面无表情,并以充满猜疑的眼神看着我。他的名字叫冈崎。
我被他们两个人带到医务室。一位穿着白袍的中老年男子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触摸我的后脑。被三浦打过的地方虽然已经不痛了,但还有少许淤血的情形。他们两个人确认过我头部的状况后,向穿白袍的男子行了一个礼,然后带我回到刚才的房间。
“我们现在要做笔录,请你把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次。”平田说。
于是我便把刚才对久能说过的话,从头再说一次。在我述说的时候,平田好几次中途插嘴问我话。他问的无非是“浴室里的喷雾式清洁剂是什么牌子的?”之类毫无意义的问题。冈崎刑警则坐在桌子的角落记录我说的话。他们两个人的烟瘾都很大,完全不理会我因为他们抽烟而皱眉的表情,像要自杀一样的一根接着一根抽。
我说完后,平田对我说了一声“辛苦了”然后站起来。他的话听起来很刺耳,但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平田拿起冈崎写的笔录,看完后笑了笑,接着拍了一下冈崎的肩膀。冈崎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和平田交换位置。
“为了谨慎起见,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冈崎冷冷地说着,“请不要省略细节,每个环节都要说清楚。”
我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出来了,一点省略也没有呀!不过,反驳只会显得我的行为不够成熟。这里是警署的侦讯室,我的对手是警方人员,最好的应对之道就是不要违逆他们,照他们说的做,就对了。
当我说完第三次时,整个侦讯室里充满烟雾,这让不抽烟的我觉得喉咙很呛,很不舒服,非常渴望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可是,我仍然不作声,因为我不喜欢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冈崎走到房间的角落,对平田小声地耳语着。没有比看着别人在自己的面前说悄悄话更让人不舒服的事了。接着,冈崎拿着笔录走出这间侦讯室。
平田对我说明:“因为要对照你和夫人所做的供词,所以请你继续在这里等一下,应该不会太久的。”
我觉得这根本就是拖延时间的借口。既然要对照我跟和美的供词,何不一开始就一起问我们两个人呢?分开问话只证明了一件事,就是他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第六章 密室——因为不合理,所以相信
1
冈崎回来了。他的手上除了刚才那份笔录外,还拿着一份影印的东西,那应该是和美那边的笔录吧!冈崎又在平田的耳朵旁边叽哩咕噜了一番,平田点点头,然后两个人各自回到原先的位置。平田以客气的语气说:“关于你刚才的供词,我有两、三个问题想请问你。”
我打断他的话,说:“请你在发问前先告诉我,我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谈话室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
“如果她没有什么问题的话,请让她先回家吧!”
“抱歉,还不能让她回家。”
“为什么?难道我和我太太的供词里,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们的供词连细节部分都很一致。”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她回家呢?”
“因为我们对你说的话有些疑问。”平田直截了当地说,“夫人所说的话的可信度,与你的供词息息相关,所以还不能让她回家。如果你担心她,那就请好好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会回答的。”我粗暴地说。
“首先,你看到三浦靖史的尸体时,为什么没有立刻拨打110通报警方呢?”
“因为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我会被怀疑是凶手。”
“既然如此,为什么事后还是自己来报案了?”
“因为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想到我太太会被怀疑。不来把事情说明清楚的话,就没有办法证明我太太是无辜的。这种话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吧!”
“只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只是因为这个理由。”
平田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不过,我不清楚他是真的不相信,还是故意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
“但是这样的话,不就变成你自己会被怀疑吗?你不在乎自己被怀疑吗?”
“我宁可自己受苦,也不能让她受苦。”
“你把夫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当然。这是因为我自己太轻率所造成的后果。我太太只是帮我把三浦引诱出门而已,和杀人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不会是为了替你夫人脱罪而蓄意说谎,来混淆我们办案吧?”
我忍不住火冒三丈,用拳头敲打桌面,说:“不要开玩笑了!”
“可是你的说词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平田像蛇一样冷静沉着地说:“未免太过荒唐无稽了吧!什么昏倒醒来后,就看到尸体了,而且还是在像密室般的状况下发生的。你所说的情节非常像两个小时的特别推理剧剧情。就算我想相信,也很难完全接受。”
“我不是已经去医务室做过检查了吗?我的头部被三浦打过的伤痕,应该可以证明我确实去过三浦家。”
“自己打自己的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我不会做那种蠢事!我是真的去过三浦住的地方。关于这一点,刚才我就说明得很清楚了。”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去过。”
“有证据。”我反驳地说,“我从三浦住的地方,拿了一份用文书处理机打出来的稿子。”
我说的正是我在三浦的房间里看到的那篇奇怪文章。回到家里换过衣服后,我仍然记得要带着这个东西。来这个房间和久能说话时,我把那个稿件和备用钥匙当作证物,一起交给了久能。
“检查指纹的话,一定可以在上面发现三浦的指纹。也可以对照他使用的文书处理机,看看字体是否一致。只要能证明我带出来的稿件确实是从三浦的房子里拿出的,就可以知道我真的去过三浦住的地方。”
“做那些事还要花很多时间。”
“可是现在就可以看到结果了呀!只要调查就能知道的事情,我说谎也没有用吧?”
平田稍微偏偏头,说:“不,假使结果如你所说的,那也不能算是证物。”
“为什么?”
“因为即使你没有去过三浦住的地方,也可以有那个稿件,例如是夫人去拿了那个稿件,事后才交给你的。”
真受不了!我用力甩甩头,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有什么必要吗?”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你想帮夫人脱罪。”平田毫不犹豫地说。
“同样的事情到底要我说几次?我说的全是实话。”
“实话吗?”平田像在演戏一样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凶手从上了锁的房子里像烟一样消失了!你说这是实话吗?”
“——我说的事,全部都是实际上发生过的事情。”
平田耸耸肩,说:“但是你反复说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不能证明你去过三浦的家。这样吧!你能说说死者当时的情形吗?”
“当然可以。”只要闭上眼睛,三浦死时的模样就会立刻浮上我的眼前,“三浦死的时候,他的背靠着玄关的门,面对着我,以坐着的姿态断气。凶器是一把黑色刀柄的刀子,刀子从毛衣上刺进左侧腹部。”
“你说的左侧腹部,是哪一边的左侧腹部?是死者的左边?还是从你的方向看过去的左边?”
“是死者的左边,所以从我的方向看的话是右边。”
“还有呢?”
“死者的上半身往左倾倒,也就是说,从我的方向看过去的话是往右边倾倒。他侧着脸,闭着眼睛,两脚呈‘八’字形张开,手放在膝盖上。因为他的屁股坐在我的鞋子上,所以我要逃出他的房子前,稍微动了他的身体。”
“死者穿着鞋子吗?”
“没有,只穿着袜子。”
“死者身上的衣服呢?”
“白色的毛衣和牛仔裤。袜子的颜色是——唔,是绿色的。”
“其他的呢?”平田对死者的姿势如何并不关心。这是为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了。我看到三浦的尸体时,尸体靠着门,所以体重完全落在门上。但是那扇门是外开式的,所以门一旦被打开,尸体就会往外倾倒在通道上。也就是说,警方并不知道三浦死时的姿势。
“玄关穿鞋处的地上有一根香烟,我想那应该是三浦死之前还含在口中的香烟。还有,他的膝盖中间有一个压扁的香烟盒。”
“哪一个牌子的香烟?”
“MERIT。”
“盒子里还有香烟吗?”
连这么细的问题都问了。我努力让自己回想。
“盒子里还剩下几根烟吗?——两根左右。”
“是三根。”平田说。
“我记错了,可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错。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错误。”平田耸耸肩膀说,“继续说。”
我继续说。因为我查看过三浦的皮夹,便把皮夹里的金额说出来。还从门上的窥视洞看到当时来访的本间万穗,所以能详细说明她的穿着。另外,当时房间里散乱的情形,我也尽可能地一一说明清楚。
我也把自己沿着阳台栏杆离开三浦的房子的顺序,仔细地说了一遍。我认为没有实际做过那些动作的人,是不可能说得那么详细的。当然了,警方应该做过现场检查,说不定有警官也做了和我相同的动作。
就这样,我把我想得到的细节仔细地说了一遍。但是平田却不怀好意地说:“现场的情形和你说的相当一致,你没有说错。可是,山仓先生,你罗罗唆唆地说了这么多,还是不能证明你确实去过那里。”
“为什么?”
“或许你说的这些都是夫人告诉你的,因为你们有不少时间可以串供。你也可以听了她的叙述后,再假装自己去过三浦的住处。不是吗?”
“当然不是。”
我不耐烦起来了。这个平田刑警的智商一定有问题,他的脑子里一定缺乏想象力这种东西。不知道基于什么理由,一味地设定凶手就是和美,因此所有的问题都指向和美就是凶手的方向。他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的眼镜来看问题,所以无法认真听取我的回答。
“为什么你们一直设定我的太太是凶手?”我火大了,忍不住厉声反问平田。
平田露出意外的表情,口气一变,以谄媚般的声音说:“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凶手一个人就够了。”
我发现我上当了。真愚蠢!警方以和美为饵,要我认罪!他们一开始就认为我是凶手。
故意表现出怀疑和美的目的,就是松懈我的心防,让我因为一时大意而出现漏洞。反复追根究底地问一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无非是要逼我承认我就是凶手。
太卑鄙了!这种手段实在太卑鄙了。
我很生气,很想立刻冲出这间侦讯室。但是转念一想,还是克制了一时的冲动。如果现在控制不住自己,那就真的称了他们的意了。
要冷静地想想对策才行。既然他们的目标是我,那么至少和美就是安全的,所以没有必要再回答他们的愚蠢问题。我决定改变态度,紧闭着嘴巴,不再回答他们的问题。
我闭上双眼,双手抱胸。
“山仓先生——你怎么了?”
不知道平田又说了什么,总之我就是充耳不闻,把自己当作一块大石头。
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完全保持沉默。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后,两个刑警终于束手无策,站起来离开侦讯室。过了一会儿,好像又有人进来侦讯室了。
“山仓先生。”
我因为这个叫唤声而张开双眼。出现在我眼前的人是久能,他一脸为难地说:“你这个人也很难缠呢!”
我得意地嘴角微微上扬,说:“彼此彼此吧!我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让她先回去了。虽然她坚持没有和你一起,她就不回去,不过我们也不能那样一直干耗,所以还是让她先回去了。”
“你们利用了我太太吧?”
久能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然后拿起笔录,一页页翻动着,不久,他停下动作,视线离开笔录,看着我说:“轮到我问你了。”
“请问吧!”
久能开始问了,我会强势地回答他的问题。不仅我已经厌倦自己的回答,提问的他们也一样厌烦自己提出来的问题吧!
我仍然处在一个奇怪的立场上。因为三浦死亡的现场是一种密室状态,这种情形对我非常不利,只要我越努力地提供正确的描述,就越把自己推进自己是凶手的困境里。
不过,听到和美被放回去了,我就变得比较有精神了。不管他们怎么套我,我相信自己都能应付,因为现在只有我被限制在这里。无论面对再怎么顽固的问题,我都要杀出一条活路。我不会让自己被关进拘留所里。
久能花了很长的时间,不厌其烦地问着问题。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久能的脸上已经浮现疲倦的神色,我正要说完自己的供述时,侦讯室的门突然开了。冈崎刑警站在门口对着久能招手。
“休息一下吧!”久能说着,离开座位,走出侦讯室。
侦讯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次的休息时间相当长。大概是侦讯室外有什么新的进展吧!不管是什么新进展,我部祈祷那是对我有利的事情。
四十分钟后,法月纶太郎进入了侦讯室。
2
?法月默默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他穿着黑色的马球衫和格子纹夹克,频频看着我的脸。
“你被盯上了。”他以不符合现在情况的轻松语气说。
“久能警部好像认为三浦靖史是被我杀死的。”
“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我摇摇,说:“我认为三浦是绑架孩子的人,所以确实非常痛恨他,但是并没有想杀死他的想法,只觉得他应该得到一些处罚和报应。”
“可是你曾经差点打死他。星期一那一天,看到你痛殴三浦的人就是久能警部。我听说当时你下手很重,如果不是及时被阻止,说不定三浦那天就被你打死了。”
“这点我无法否认。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情绪确实有点失控。不过,我确实没有杀人的想法,只想要他老实承认杀害孩子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你打人的行为已经影响了警部的心证。你有杀人的动机,他又亲眼看到你动手殴打三浦,难怪他会把你当成杀死三浦的嫌疑犯。”
法月虽然这么说,但他的语气里却没有指责的意味。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吧?不过,他的出现让我心中生出一缕希望。我问他:“那你呢?你觉得三浦是我杀死的吗?”
“不。”法月若无其事地回答,“我相信你说的供词。”
虽然内心感到安心不少,但是我不动声色,故意装出讥讽的态度说:“为什么?”
“因为我有看人的眼光。”
“这种回答太笼统了吧?”
“山仓先生,我的看法和别人有些不同,我是有理论基础的。”
“怎么说呢?”
法月重新坐好,轻咳了一声,才开始 8bf4." >说:“在你的供词里面,有一点是有违常理的地方。不用我说,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吧?那就是你恢复意识,发现三浦靖史的尸体时,命案的现场处于密室的状态。”
“山仓先生,你听我说。如果你是杀死三浦的凶手,又非洗刷夫人的嫌疑不可,那就一定要做出假供词,而且,你的供词表面上一定要有起码的一贯性才行。因为前后不通的供词,只会启人疑窦,那就会更加令人怀疑了。”
“但是,你极力表示命案现场处于一种密室的状态,这明显地和别的供词有矛盾之处。你认为那个命案的现场里除了你之外,没有第三者,这不是很矛盾吗?还有,你说命案的现场是密室,可是这点是出自你之口,事实并没有其他的证据可以证明命案现场处于密室的状态。也就是说,你说命案现场是密室的供词,基本上欠缺一贯性,而且,没有事实的证据,对你来说,只会突显你的漏洞。”
“如果你是凶手的话,没有必要故意做出这样的供词。在警察找上你以前,你有足够的时间去运用你的头脑,应该能够想出可以让自己脱罪的说词,而不会说出这种让人无法相信、还让自己被人怀疑的供词。不管怎么说,尽管你的态度沉着,但是供词却充满了矛盾。”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只在意要把发生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却没有好好思考我的说法犯了自相矛盾的问题。
法月接着说:“不过,说不定你正是想用‘自相矛盾’的方法,故意让别人看到自己陷入困境之中,再利用我刚刚说的那番理论,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说词。而 4f60." >你昨天又凑巧地听到我提到‘密室’的定义,便利用了这个定义。然而,是这样的吗?”
“我认为不可能。因为只有颠覆价值观的推理小说狂热者,才会有那种想法。山仓先生,你不是会有那种想法的人。我不认为一个对推理小说的密室诡计不感兴趣的人,会在危急时利用密室诡计的说法来为自己脱罪。昨天你说你不熟悉推理小说,而我跟你聊过天后,也确实发现你真的不懂推理小说。推理小说的卖点在于破解不可能的犯罪,喜欢看这种小说的人,不会说出‘用针线从外面锁门’之类的话。我说我有看人的眼光,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怎么说,知道怎么看一个人,对我的工作有帮助。”
“整理你所说的供词,确实可以发现其中有无法说明的理论性破绽。但是,我认为那样的理论性破绽绝对不是你有意制造出来的。正因为有那样的破绽,我才能够相信你所说的话。”
“你的说明太兜圈子了吧?”我说,“你只要一开始说‘正因为不合理,所以相信’,不就好了吗?”
法月张大眼睛看着我,然后耸耸肩,这是糅合了不可思议的心情所表现出来的动作。我发现我竟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满口奇妙理论的年轻人产生了信赖感。
“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吧!但是,凶手是怎么逃出那个房子的呢?法月先生,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
“我是有几个想法,但是现阶段还不适合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不过,我觉得以这个案子来说,与其把重点放在‘如何形成密室’上,还不如注意‘为什么会是密室’上。”然后,法月突然改变话题说,“对了,你知道富泽路子被列为失踪人口的事情吗?”
“富泽先生的太太吗?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是富泽先生报的案,他说富泽路子从昨天晚上起就不见了。昨天晚上在住友大楼一楼大厅里,有一个穿全身黑衣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富泽路子吧?”
“对。她是富泽路子。”虽然不愿意,但我的呼吸还是变快了,“你后来有和她说话吗?”
“没有,我错失和她说话的机会了。当我想到她就是被杀害的小孩的妈妈时,她已经走远了。”
“那样吗?”我松了一口气。路子似乎还没有自暴自弃到胡乱对人暴露我和她的关系。
“不过,她失踪和三浦被杀有什么关系吗?”
法月稍微眯了一下眼睛,说:“富泽路子有杀死三浦靖史的动机。”
“怎么会?”
“她是被杀死的孩子的妈妈,怨恨绑架小孩的凶嫌的心情,应该比你更加强烈。从这点看来,在所有的关系人当中,她应该是最有杀人动机的人,不是吗?”
“不可能。”我反驳说,“富泽太太应该并不知道三浦有绑架小孩的嫌疑。警方不是还没有公布这项调查吗?更重要的是,她怎么会知道三浦住在哪里?”
法月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我怀疑他是在套我的话。
“这不过是一种假设。”法月说,“可是,山仓先生,你不觉得她失踪的时间,和三浦死亡的时间是吻合的吗?”
“时间上的吻合?”
“我来说明给你听吧!我觉得昨天你好像一点也没有想去搜索三浦的住处,但今天却突然跑去三浦家。我认为这和你昨天晚上遇到富泽路子有关。当然了,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问题是,知道你要去三浦住处的人,只有你本人和夫人。”
“这有什么问题吗?”
“根据你的供述,夫人在你的指使下,把三浦叫离住处。但是,三浦很快就发现其中有诈,立刻回到住处后,发现你在他的屋子里搜索证物,于是将你打昏。到这里都没有问题。但是,偏偏后来来了一个对三浦怀有杀意的人,那个人趁你昏迷的时候杀死了三浦,然后逃走了,这是在三十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如果说这是偶然发生的,你不觉得太凑巧了吗?这就是我所说的时间上的吻合。我很在意这一点,并且认为你的行动与凶手的行动,应该有着密切的关联。”
“原来如此。”
“所以,你不是凑巧出现在杀人现场,而是你去三浦的住处这件事,直接和凶手杀人的行动有关联。凶手为了杀人,就必须跟踪你的行动。也就是说,凶手对你要潜入三浦住处这件事了如指掌。”
我惊讶地向前倾说:“你在怀疑我的太太?”
“不是。我们正在谈论的人是富泽路子。”
“可是,她应该不会知道我的行动呀!知道我要去三浦家搜索的人,除了我自己之外,就是我太太了。你说的话很矛盾。”
“表面上是很矛盾。但是,我认为那个人有一个方法可以知道你的行动。”
“不可能知道吧!”
法月重新坐正,注视着我说:“昨天晚上富泽路子出现在住友大楼的大厅时,你曾经低声说了‘你怎么会来这里——’的话,很明显地,你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也就是说,你没有叫她去那里;当然,你更没有告诉她要去那里和我见面。可是,她是怎么去那里的呢?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跟踪你。”
“我也是这么想的。”
法月点点头,接着说:“同样地,她当然也可以尾随你到中野新屋的三O五号室。像刚才说的那样,昨天晚上她离开自己的家后,就没有再回去,并且今天一整天都不知去向。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做了bbr>.和昨天一样的事情,一早就埋伏在你家前面。不是吗?”
我感觉到内心深处的愧疚感。
“你的意思是,她跟踪我们到三浦家?”
“有那种可能。但是开始时她应该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事,只是看到你们坐车出去,便叫了计程车,单纯地尾随你们。然后,她又看到夫人把三浦叫到外面,你则偷偷地溜进三浦的家里。你在供述中提到,你从三浦的信箱里,拿到了备份钥匙。你的一举一动,完全落入躲在暗处的富泽太太眼中。等你上了楼梯后,她应该会去确认那到底是谁的信箱吧!富泽太太或许从以前就知道隆史的亲生父亲叫什么名字吧?”
我点头。没错,他们两个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确实对她提过三浦这个人。
“富泽太太经过一番思考后,很快就明白了你的目的。也就是说,你的行动让她认为杀死孩子的凶手是三浦。于是,她的脑子里瞬间出现了杀人的想法,而三浦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跟着三浦进入三O五号室。想必当时的三浦一心在想如何对付你,没有注意到有人跟着他进入屋内,所以她才能够躲在屋子里,并且在暗处目睹三浦把你打昏、抬进浴室的情形。三浦太大意了,以至于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没能躲过她突如其来的攻击。对了,杀死三浦的凶器就是三浦家厨房里的菜刀。这表示凶手不是预谋行凶,而是临时起意的杀人行为。不过,凶器上好像没有指纹。我好像说得太多了。总之,我认为这个命案的情况就是以上我说的那样。”
我觉得我不能被法月的说法牵着鼻子走。首先,他认为路子临时起意,杀死了三浦,这种想法不会太牵强了吗?此外,我的脑子里有另外一种想法,我认为三浦是被绑架小孩的共犯杀死的。我宁可相信自己的想法。
“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有道理吗?”法月急着想知道我的反应。
“你真的相信凶手是她吗?”
“不。”他很干脆地否定了自己之前的说法。“在我刚才的说明里,其实有很多漏洞。例如三浦死亡的现场为什么会变成密室?关于这一点,我就完全无法解释。虽然我无法断定她是不是凶手,可是,我认为她是凶手的可能性并不高。”
虽说我也有我的想法,但对于他这种反复的说明,我觉得非常没有意思。法月是局外人,对他而言,寻找这个命案的凶手或许只是一个推理游戏,可是,我却深陷在这个案子里,搞不好就会被冤枉。我的火气上来了。
“既然如此,就不要罗罗唆唆地说那些无意义的想法给我听。”
“绝对不是无意义的想法。”他一边轻轻地摇头,一边说,“为了改变久能警部和中野署搜查本部先入为主的看法,让他们相信我的这个假设,是有必要的。”
“改变先入为主的想法?”
“没错。山仓先生,你以为我是来这里玩的吗?或者以为我是来这里吹嘘复杂的推理技巧,好把你搞迷糊的吗?一点也不是,我是来帮助你的。为了让你获得自由,就一定要先说服他们。因为久能警部他们无法接受‘因为不合理,所以相信’的想法,所以为了让他们能够快点放人,只好选择其他的方案,拿富泽太太来当烟雾弹,因此我才会做刚才那样的说明。虽然觉得对富泽太太很抱歉,不过,搜查本部已经认真地开始寻找富泽太太了!如果只是一般失踪人口的报案,他们不会马上行动的。”
我忍不住瞠目结舌。
“你的意思是,你那样说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早点被释放,又可以尽快找到富泽太太,算是一石两鸟的方法?”
“简单的说就是如此。”他的脸上露出好像有点难为情的表情,说,“很遗憾,我没有凭一句话就可以命令警方办事的能力,再加上我父亲正在为别的案子忙碌,无法给我任何支持,所以现在的我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私家侦探,迫不得已只好使用一点奸巧的方法。我想让你明白这一点。不过,一旦案情更加清楚以后,就不能这么做了。有脚步声,我想是久能警部回来了。”
法月闭上嘴巴的同时,侦讯室的门开了。久能警部略显不悦地走了进来。
“耽搁你这么长的时间,非常抱歉。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他突然这么说,我有点不敢相信。
“我已经没有嫌疑了吗?”
“唔,是的。”他咬牙切齿似的说。
我站起来。法月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依旧坐着看了我一眼。我走过开着门的久能身边,来到走廊上。
西装上全是烟味。
3
因为想到还没有向法月道谢,我便在大厅里等他。过了一会儿后,他也出来了。我正想低头谢谢他时,他不好意思地摇摇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可以顺道去一个地方吗?”
“顺道去一个地方?”
法月从怀里拿出一个钥匙圈给我看。我记得这个钥匙圈。
“这不是三浦的钥匙圈吗?”
“我向久能警部借的。”他再度把手伸进怀里,然后拿出一叠折起来的纸“还有这个。”
那是我在三浦的房间里看到的文书处理机原稿。
我打电话回家,先告诉妻子自己目前的情形,让她安心,然后再告诉她因为要顺道去别的地方,所以晚点才会回去,叫她先睡。但是,她说她会等我回家再睡。
一走出玄关,马上就觉得一阵凉意,毕竟夜已经深了。来到停车场后,赫然发现我的奥迪车就在这个停车场里。看来是警方的人员把我的车子移到这里来的,真要感谢他们的体贴。但是,我不记得有任何警方的人员来跟我借钥匙。
“他们有这方面的专门人员。”法月解释道。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无法信赖警察。
让法月坐在前座的助手席上后,我便发动了车子。车子在青梅街道右转,通过堀越学园,然后继续往北走。因为已经很晚了,没有遇到任何堵车的情况。
法月翻动放在膝盖上的原稿,但是并不是在阅读原稿的内容。趁这个时候,我问他从刚才我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你刚才称呼三浦时是直呼他的姓氏,对吧?我记得昨天晚上你称呼他时,一直都有加‘先生’两个字。是因为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吗?”
“你观察到了?”他的声音里含有敬意,“我觉得我被他背叛了。上次和山仓先生谈过话后,我试着做了一些查证的动作,证实了我的某些不愉快预感。如你所说的,我被他利用,成为他‘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不管是多么亲近的人,只要对方是一位绑架犯,我就无法对他使用敬称。”
“他真的是绑架犯吗?”
“我有确实的证据。”法月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说,“请你看这个。”
大久保路的信号灯正好变成红灯,所以我把那个东西接过来看。我将额头贴近挡风玻璃,费劲地看着。
那是NTT玉川局打印的通联纪录。不过,那不是寄给顾客的正式通知书,而是用一般办公室的印表纸打印出来的临时纪录。电话所有人是“NORIZUKISADAO”(法月贞夫)。
“这是我家的电话。”法月说,“我去NTT的服务单位,特别请他们查的。请你看下面划线的地方。”
这个月的九号上午十一点十分的地方,有一条用荧光笔划出来的线。我的手指沿着那条线,指到印着拨出电话的地方。那里有一组我非常熟悉的号码——我家的电话号码。
“拨出这通电话的时间,和接到孩子被绑架的第一通电话的时间吻合。我太疏忽了,竟然让三浦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在我的家里打威胁电话。”
后面的车按喇叭了,灯号已经?
转绿。我把通联纪录还给法月,踩了油门。
“那个时间我正好在玄关和保险公司的营业员说话。”法月眯着眼睛,侧着脸继续说明。
“我记得那个营业员很难缠,一直赶不走他。我根本不记得我有叫他去我家,可是他却说是我叫他去的,所以坚持不肯退让。最后我只好认输,接受了他的推销。因为在门口有保险营业员的关系,所以我完全没有发现三浦使用了客厅的电话。那时就应该觉得可疑的。现在回想起来,三浦一定是在前一天以我的名义打电话给保险公司的营业员,约定了时间和地点,请保险公司的人拿合约之类的文件来。难怪我和那个营业员老是说不通。”
“原来如此。但是第二通威胁电话呢?没有在这张通联纪录上呀!”
“第二通威胁电话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二十分,是我和他外出吃午饭的时间。三浦在吃饭时,曾经因为要上厕所而中途离席。上厕所是借口,一定是利用那个时间借了店家的电话,打电话去你家。因为这关系到隐私的问题,所以我不能调阅店家的通联纪录。不过,只有我家的纪录就足以证明他是绑架犯了。”
我在认同法月的看法的同时,还是觉得有点疑问。
“我太太说接到第一通电话时,有听到茂的声音。如果确实如你说的那样,他是怎么让我太太听到小孩声音的?”
“用录音带。”法月以小心谨慎的口气说,“只要使用小型录音机,就有可能办到。事先录下孩子的声音,到时再把录音机放在话筒上,把声音放出来就可以了。”
“慢着,慢着。茂被绑架的时候,三浦应该在你的家里。既然这样,他怎么能事先录下茂的声音呢?”
“我觉得茂的声音是在被绑架之前就已经录好了。”法月的声音很冷漠,这个回答也欠缺说服力。
“太奇怪了,和美说她确实听到茂的声音。既然茂是当天被误认为是隆史才很不巧地被绑架的,那么三浦事先录下茂的声音,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法月没有回答。看他的样子,并不是因为没有答案所以不回答,而是他在想别的事情,我们的谈话就这样没头没尾地结束了。不过,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出现在眼前了。
把车子停在中野新屋前面的停车场后,我们爬上熟悉的楼梯。原本我们应该先向管理员说一声,但是现在已经相当晚了,再加上上一次我来的时候没有通报就偷偷闯入,所以现在当然更没有引对方注意的道理。
打开三O五号室的门锁后,法月默默地走进室内。我站在玄关想要感受命案现场的特殊氛围,但是,完全无法得到任何感应。为了不惊动邻居,我轻轻地关上门,进入房间里。
法月打开房间的电灯,借着灯光慢慢环视室内的情形。他的瞳孔好像变大了,并且双唇紧闭。那样的表情让人很难开口对他说话。虽然他的态度看起来冷漠,但是三浦的死一定也带给他不同于我的感慨。三浦的死,带给我的是惊恐和突兀感。
法月发现我在注意他,吐了一口气,放松肩膀的力气,眼中的感伤也消退了。他的视线投向靠在窗户旁边的书桌,然后走到书桌旁,开始翻阅起堆得像小山般的书堆。看他的动作,好像是在找某一本特定的书。找到了!他抽出一本浅蓝色书背的书,快速翻动书页。当他停止翻动的时候,视线固定在打开的那一页上。
“果然如此。”他转头对着我,眼睛发亮,低声地说。接着他蹲下来,随手收拾地板上的矮桌子桌面,然后从怀里拿出之前的那份原稿,放在矮桌上。他的手里拿着那本书,并且用手指夹着刚才翻开的那一页。
我也坐在矮桌子前。
“如我所想的。”法月说。
“什么事?”
“你看这一页就知道了。”
我把书拿过来,看他翻开的那一页:
他们呕吐,不停呕吐。他以双手掩耳,但呕吐的东西却不断进入鼻孔里。他环顾四周,这是他将枯萎死去的地方。他们把他丢在这里,呕吐物高高堆到腰部,到处都是呕吐物。
没有必要继续往下看。这段文字的内容和三浦原稿上的文字十分酷似,只有几个人称代名词和专有名词不一样,其他的完全相同,连文意不通的地方都一样。
我把书合起来,看着书的封面。封面上有充满幻想风格的插画,书名叫做《火星时流》,作者的名字是菲利普·K·狄克。
“这是什么书?”
“是科幻小说。你不知道菲利普·K·狄克吗?”
“不知道”
“他是美国科幻小说界的鬼才。一九八二年去世的,生前写下很多精彩的、可以说是数位庞克科幻小说的始祖,最近他的作品经常被讨论。有一部很有名的电影‘银翼杀手’,而这部电影的原著小说的作者,就是菲利普·K·狄克。这本书也是狄克的代表作之一。”
我翻开封面,读了后面的内容介绍。但是,内容介绍里的什么火星殖民地、异形的恶梦世界,对我来说都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没有办法阅读这类小说,所以决定放弃这本书,直接问法月比较快。
“看过原稿后,发现了什么吗?”
“不管原文是什么,盗用他人的文章,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你知道为什么吗?请注意原文的这个地方。”
整整两天,我躺在床上的水滩中。屋主的大婶发现我,叫了救护车,把我带到这里。我沿路呻吟,因此清醒了。他们拿葡萄柚果汁给我,但我只能动单手。他们拿葡萄柚果汁给我,但我只能动单手。另一只手再也不会动了。我想跟以前一样,做塑胶兵团。那个工作很好玩,也能打发时间。有时我会把那些东西卖给周末来找我的人们。
“你看到重复的句子了吧?”法月说,“我看不出这里重复有何特殊的意义,所以应该是某种疏忽造成的。运用自己的想法写出来的文章,不会发生这样的疏忽。但是,如果把别人的书放在旁边,一边看着文书处理机的画面,一边照打文章的话,就很容易忽略这样的错误。所以我一看到三浦的原稿,就猜想到他可能盗用了别人的文章。”
“你的意思是他盗用了这本书?”
“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他盗用了哪本书里的文字,只确定他盗用的是狄克的东西。以前我和他谈论书的时候,我记得他说过狄克写的科幻小说是最好的,是除了雷蒙·钱德勒外,他最喜欢的作家。写作的人不会盗用不喜欢的作家的作品,而这段文字不是钱德勒的东西。我的问题是这段文字到底来自狄克的哪一本著作。因为一时想不起来,所以不敢立刻确定这是一段盗用的文字。幸好这本书就在桌子上,省了我不少时间。”
“原来如此。那么,三浦盗用这段文字,一定有什么目的吧?”
“——这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行为。”法月带着苦涩的语气说,“以我为例,我偶尔也会独自在文书处理机前坐上老半天,瞪着文书处理机的黑色画面,脑子里却一行宇也浮不出来。那时候,手会很自然地伸到书架上。为了鼓励自己,我会把自己喜欢的书中的某个场面,打进文书处理机里,像中世纪修道院的缮写生那样。三浦的‘盗用’,应该可以视为模仿自己尊敬的作家文风的行为。”
“做那样的事不是很浪费时间和体力吗?”
“确实。不过,虽然打的是别人的文章,但是确确实实把字打出来所带来的实在感,比一行也写不出来的状态轻松很多,更何况打的还是一段优秀的文章。当然,如果只求轻松,自己就永远也不会进步。因为面对截稿日期时,特别会有失去灵感的状态。不正视这种写不出来的现实状态,就什么也无法开始。”
“最危险的事情就是,本来只是当作暖身的抄写动作,会像吃了毒品般得到快感,此时如果不赶快悬崖勒马,就会越陷越深而不可自拔。当读的行为和写的行为之间的界线变得暧昧不明时,就会经常把读到东西引用到自己的创作里,最后就会把不知道从哪里拷贝而来的文章,毫不在意地展现在别人的面前。作家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就完蛋了。”
“三浦已经陷到这种状况了吗?”
“恐怕是的。从他故弄玄虚地在原文上加以修改的行为看来,可以得知他想在将来做某种形态的利用。不过,推测这个文章将来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根本是徒劳无功。”
我点头同意。因为在此同时我也注意到了,围绕着三浦的原稿内容讨论,是没有意义的。
“我明白三浦的写作遇到瓶颈,以至于陷入抄袭的困境当中。但是这个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似乎是在浪费时间。”
“不尽然。”法月交互看着我和原稿,说,“我会在意这份原稿是有原因的。如果我的假设正确的话,这篇文章——”
“你的假设?”我反问。
“就是这个绑架事件的真相。”法月冷冷地说。他伸直腰部,又说,“接着我想调查一下文书处理机。”
我们回到书桌前,将可折式键盘放回桌面,接着插上电源。磁盘机里的磁盘并没有被取出来。随着像剧烈咳嗽般的机械起动声音,显示器上出现画面了。法月的手指熟练地敲打着键盘。我站在他的背后,看着显示器上的画面。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法月刻意偏着身体。
法月叫出处理文件的画面,画面上出现保存在磁盘里的文字档案。从左边开始,依序是档案名称、日期、备忘栏与行数。
“——大概就是这个吧?”
法月把游标移动到“PKD1”这个档案上:“这是菲利普,K·狄克名字的字母。”他一边对我说明,一边将档案打开。
看着显现在画面上的文章,法月笑了。文章的开头和打印出来的原稿一样。法月继续看着画面,比较画面上的文章与原稿的异同。包含重复出现的部分,两者也一样。
法月稍微扭动肩膀,回头瞥了我一眼,然后手指落在键盘上,再一次把画面回到之前的文字档案。
“你看看日期。”
“十一月二日。”我出声念出那个日期。
“比绑架那一天早一个星期。”这次他转动整个上半身,正面对着我。好像碰到冷空气般,他的脸部紧绷着,“山仓先生,请你念一下原稿最后的地方好吗?”
虽然猜不透他的用意,但我还是拿起原稿,念出最后一段:
我双手捂住脸。结果,射精停了。
“你这恶棍,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
射精、射精——
“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法月重复念了这一句,“也就是说,三浦靖史在十一月二日写这篇文章时,就已经决定进行绑架当天,要让人觉得他抓错孩子了。”
“不对。”我反驳道,“星期一我在这里打三浦时,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所以这段话大概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吧!我想他应该不是事先就故意要抓错孩子。”
“不。照磁盘片上的日期所显示的,这份原稿是十一月二日,也就是进行绑架前一个星期写的文章。”
法月急着下结论,那是他搞错了,我必须把他错误的判断指出来。
“如你所说的,这个‘PKD1’档案的最初存档时间应该是十一月二日没错。但是,并不能因此断言三浦没有在两天以后,在C-WORD这个机种的文书处理机上修改这个档案。目前市面上的文书处理机,只要在相同的文件上做修改,存档时隐藏在档案内的时间纪录就会自动更新。也就是说,只要修改过相同的文件,就会自动更新日期。如果C-WORD这个系统的文书处理机也是这样99lib?的话,那么你的说法就成立了。”
“但是,C-WORD文书处理机与现在市面上的机种不同,它的存档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最初储存文件时的‘储存新档’,另一种是没有更改档名的同样文件,在第二次以后的存档叫‘再存档’。要注意的是,执行‘再存档’时,只要不特别更动存档的日期,那么这个档案的存档日期就不会变更,仍然保留着‘储存新档’时的日期。所以说,就算三浦日后再把‘PKD1’这个档案叫出来,修改了文件中的内容,只要不变更档名,存档的时候,显示在档案后的日期仍然会和‘储存新档’时一样。也就是说,‘PKD1’这个档案的存档日期仍旧是十一月二日。因为我的公司用的就是C-WORD机种的升级版,我不会弄错的。”
“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认为原稿中的最后这一段是星期一以后,或至少是发现绑错人了以后,才加上去的。”
“不是你说的那样。”如我所预期的,法月很冷静地反对我的说法。
“那是怎样?”
“我也很清楚C-WORD的存档系统。但是如你所看到的,三浦的这个原稿完全是抄袭狄克的作品。如果用稿纸来计算的话,那些内容的文字将近五张四百字的稿纸。可是用文书处理机来输入,只要按照狄克的原文输入,再替换单字即可,是一个小时就能完成的事,不必事后再大费周章去修润文字。那种文章的性质是一经输入就可以打印出来的东西,所以重写最后一段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我无法理解法月真正的意思。不管怎么想,我都认为他的想法是没有意义的。
“那只是一般的情况。如果要拿这一点来证明三浦没有在事后修改那个档案,证据太薄弱了。”
“有别的证据。”法月的声音充满说服人的自信,“我刚才就说过了,原稿的文字有出现重复的部分,这和储存在磁盘片里的‘PKD1’档案中重复的部分完全一样。”
“这又如何?”
“如果像你说的,三浦在十一月二日以后曾经修改了这个稿件,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在修改稿件的时候,把重复的部分删除呢?就算他只是多加了最后一段对话,可是重复的部分就出现在对话的前面而已,他应该很容易发现,也会删除才是,然而重复的部分并没有被删除。不管是原稿,还是储存在磁盘片里的档案,重复的部分都保留着。”
“所以我说,三浦只看过这篇文章一次。换言之,‘PKD1’这个文件档案在十一月二日首次被储存之后,就没有再被变更过。也就是说‘你这恶棍,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这段话,是发生绑架事件之前的十一月二日就已经写好的文字。”
“——这不可能。”我努力地想反驳,但也只能像喃喃自语般地低声说着。
“不。”法月又摇摇头,说,“你以为这段文字是很偶然地被打出来的吗?当然不是。因为三浦那时就已经知道自己要绑架错误的对象了,他是在下意识的情况下,把这句话写进这篇文章里的。我觉得这样想比较贴近实际的情况。从一个星期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会绑错孩子。毫无疑问地,这原本就是绑架计划中的一部分。”
“因此,我们对九日发生的绑架事件所作的判断,基本上是错误的。一开始就没有绑错对象,他是利用绑错对象的假象来引开大家的注意。刚才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那是因为我现在才能说明,为什么我认为三浦事先就录了茂的声音。绑架犯的真正目标,原本就是后来被杀死的茂。”
4
翌日我一到办公室,岳父就把我叫进他的房间。我一见到岳父,就知道事情不妙。他以责备的眼神瞪着我,用冷淡的语气说:“我应该对你说过了,三浦的事情交给警察处理就好了。我并没有叫你做那种轻率的事情惊动警察的注意。现在好了,连和美也牵连进来了。”
岳父的话在空中回荡,我的愧疚早已超过岳父的指责。我双脚并拢,对着岳父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全是我的错。”
岳父嘴角往下撇,说:“现在道歉也没有用了。现在我以和美父亲的身分,清楚地问你,杀死三浦靖史的人不是你吧?”
我抬起头来摇摇头。
“如果你胆敢说谎,下场会更惨。”
“我不会杀他,但我会想别的方法来报复。”
“说话谨慎一点。”岳父说,“老实说,我也不认为你会杀死三浦,但是,我不能原谅你竟然把和美也牵连进去的做法。和美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警方的盘问一定相当严厉。就算警方的态度没有很严厉,和美是那么纤细的人,不该让她受到警方的查问。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不是吗?你竟然让和美受到那样的待遇。”
“是我太轻率了,我没有想到会变成那样。”
岳父眯起眼睛,说:“我不是不能明白你因为三浦的事情,心情产生了何种变化。只是,我希望你要更加清楚自己的立场,今后你要更谨慎才行。”
“是。”
岳父坐在椅子上,放松肩膀的力量,抬眼看着我,好像在想接下来要问我什么似的。他的表情很奇怪。轻咳了一声后,他挺直背脊,说:“那个孩子被杀死的母亲好像失踪了。三浦会不会是她杀的?”
“不是她。”我的声音紧绷了,“杀死三浦的人和杀死茂的是同一个人。”
岳父没有改变坐姿,只是眉头往上扬,问:“这怎么说?”
“除了三浦以外,这个绑架案还有其他共犯。而且,实际上绑架了孩子、并且夺去孩子性命的人,都是那个共犯。三浦只是被那个人操控,充其量只能说是那个人的手下,到了最后还被那个人杀人灭口。”
坐在椅子上的岳父挪动身体往前倾,说:“有共犯?那个人是谁?”
“还不知道。不过可以了解的是,那个人的目的不是赎金,而是富泽茂的性命。三浦被利用了,他是那个人杀害富泽茂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这怎么说?”岳父反复问了刚才问过的话。
“绑架案只是幌子。”我继续说,“那个人利用这个幌子,让我们——包括警方深信那是一个绑架事件。实际上,绑架隆史、要求赎金的事根本不重要,那只是为了杀害茂而放的烟雾弹。”
岳父没有立即回应,他好像无法马上理解我所说的话。这也难怪,因为这些原本就不是我会说的话。昨天晚上在三浦家里听到法月这么说时,我也是一时头脑混乱,说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是歹徒没有抓错人吗?”岳父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切都在歹徒的计划之内,歹徒按照原本的计划杀死了孩子?可是,这到底为什么?歹徒为什么要刻意做这种事?”
“对真正的杀人凶手而言,杀人的动机是最重要的。这次事件的真正凶手,当然是在三浦背后操纵的连续杀人者。这个人为什么要杀害茂,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茂只是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一般来说不会成为计划杀人的目标,除非凶手是一个变态或杀人狂。”
“确实是那样。”
“所以,要寻找有杀死茂的强烈动机的人,就要从他周围的人去寻找。可是那样的人一定不多,毕竟小学一年级的生活范围很狭窄。以计划杀人的案件来说,警方靠着分析杀人动机而找到凶手的破案机率相当高。不过,凶手为了完全脱罪,一定会思考一个能够掩饰自己弱点的方法。最聪明的方法就是把自己摒除在外,利用与自己无关的局外人,再加上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动机——绝对不会让人怀疑到自己的强力动机。因为受害者是孩子,所以容易让人联想绑架撕票案,这一点与歹徒是否能够顺利地拿到赎金无关。很多被绑架的人质到最后都惨遭杀害,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你可以简单地详细说明吗?”岳父插嘴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耸耸肩。老实说,我现在所说的话完全受到法月的影响,就好像把他的话重复说一次一样。
“不过,真凶好像考虑过只利用单纯的绑架事件,并不能完全掩饰他要杀人的意图。因为富泽家并不是什么有钱的人家,只是一般中产阶级,以要求赎金为目的的绑架行为,恐怕会招来怀疑。而且在儿童被绑架的案例里,有很多绑架犯都是与受害者家族有关的人,搞不好的话,说不定马上就会成为追查的目标。真凶为了让自己能够逍遥法外,于是利用‘绑错人’误导警方办案。黑泽明的电影里出现过这种情节,所以利用‘绑错人’的方法,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不过,真凶会利用这一点,表示他的脑袋很聪明。假装杀错人的点子在推理小说里屡见不鲜,或许称不上什么独创的点子,但在现实里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你等一下。”岳父抗议说,“你的说明速度太快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表面上假装杀错人,其实真正要杀死的就是这个人?”
“用图示解说的话,就是这样。例如X凶手很想杀死A,但是直接杀死A的话,X很容易就被怀疑是杀人凶手。于是,X便在A的周围寻找与自己完全无关的B当对象,在杀害A之前寄威胁信给B,让大家先入为主地认为B有性命之危,然后让大家认为A被杀手误认为是B而惨遭杀害。于是大家在认为A很倒霉地代替B被杀害的同时,全力搜索有杀害B动机的人物,结果便忽略了X对A的杀人动机,X因此被排除在凶嫌的嫌疑犯之外。这次的伪装绑架杀人事件,正好可以应用到这个图示。A就是真正被杀害的富泽茂,隆史则是捏造的人质目标。”
“原来如此。”岳父摸摸下巴,表示了解。
“隆史被拿来当作捏造的人质目标的原因很容易理解。首先,他和茂是同班同学,也是好朋友,家又住得近,两位母亲之间也有不错的交情,两个人每天又有一起去上学的习惯,歹徒如果因此抓错对象,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另外,这两个孩子的父亲还是同一个人。不过,我当然不能在岳父面前说出这句话。这件事不只不能对岳父说,也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事情。希望这一点只是单纯的巧合,而不是凶手杀人的动机。我隐而不提这件事,继续往下说:“在岳父您面前,我没有资格说大话,但是,好歹我也是优良企业的局长,年收入比一般薪水阶级高出许多,位于久我山的房子,也算得上是豪宅,因此我成为绑架犯要求赎金的对象,并不奇怪,而我确实也能在一天内筹到绑架犯要求的六千万元。因为我拥有如此齐全的条件,完全符合歹徒计划中的需要,所以歹徒自然而然会利用隆史。”
岳父叹了口气,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但是,为什么真凶要把三浦纳入他的计划里?”
“为了让虚假的绑架案更逼真,所以计划中的每个细节都要谨慎进行。因为是假的饵,所以必须相当逼真才行。对真凶而言,假的犯罪行为如果被识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中产阶级的子女为了零用钱而自导自演的绑架事件,往往就是因为缺乏真实感,所以被视破。既然伪装要求庞大的赎金,在收取赎金的动作上,就不能敷衍了事,必须和人质的家属进行多次的交涉。可是,多次交涉的结果很容易暴露真实的身分,这是真凶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所以必须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真凶在设定这个计划以前,一定详细调查过我家的情形,甚至知道隆史的亲生父亲是谁。当他知道隆史的亲生父亲也在东京时,成为他替身的人选等于自动出现了。为了让绑错人的情节更加逼真,三浦靖史是最恰当的人物。”
岳父搓搓鼻头又甩甩头,我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阴沉。岳父说:“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可有证据证明?”
“目前还没有可以当作证据的东西。”我立刻回答。
岳父一听到我这么说,便露出失望的表情。
“警方接受这种说法了吗?”
“很遗憾。关于刚才我说的事情,我想搜查本部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见解。”
岳父惊讶地看着我,说:“那么,那些全都是你自己想的吗?”
“不是。”我老实说出来,“是一个叫做法月纶太郎的人推理出来的看法。他的看法虽然还属于假设的阶段,但是方向是正确的。”
“——法月纶太郎……”岳父喃喃念着,视线移到书桌的边缘,好像正在脑海里搜寻这个名字的记忆。“不就是证明三浦不在场的那个人吗?他为什么会对你说那些话?”
“因为他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利用了。”我从法月和三浦的关系说起,一直说到我和他一起回到三浦的屋子搜查的大概情况,“他不像一般年轻人,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所谓的名侦探,就是像他那样的人吧!”
“噢。”岳父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他把话题拉回来,说,“你稍微整理一下。你只说法月纶太郎被利用,但是发生绑架案那天,他为三浦做的不在场证明,要怎么解释呢?”
“那个不在场证明是真的。但是,由于三浦的背后还有一个共犯,所以那个不在场证明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岳父皱着眉头,说:“你的意思是,实际上绑架孩子、并且杀害了那个孩子的人不是三浦,而是真正的凶手?”
“对。那个凶手的唯一目的,就是杀害茂,而三浦只是他执行这个目的的工具而已。既然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当靠山,那么绑架、监禁、杀人等一连串的犯罪行为,就应该和三浦无关了。但是这个不在场证明之所以显得不自然的原因,正因为三浦和那些犯罪行为实在无法完全撇清。”
“为什么?”
“我也是听法月说的。我就重复他的说明吧!真凶在久我山绑架富泽茂,把他监禁在秘密场所,然后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杀死他。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时间杀人呢?这让人难以理解。凶手既然早就计划不管是否能够拿到赎金,都要杀死人质,为什么还让人质活到晚上呢?还是凶手并没有延缓杀害人质的时间,而是本来就要等到知道交付赎金的结果后才动手?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凶手选择在那个时间动手杀人,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没有马上杀死人质的原因,应该是因为太急着杀害人质的话,反而让人怀疑凶手的真正动机。另一方面,不能在九点以后才杀死人质的原因,是为了确保三浦的不在场证明。您认为三浦为什么要在最后一通电话中特地说出弃尸地点呢?”
岳父摇摇头。
“因为尸体越晚被发现,就越难判断出正确的死亡时间。如果推定死亡的时间范围太大,甚至超过了九点,那么特地为三浦安排的不在场证明恐怕就变成做白工了。所以他才告诉我们弃尸地点,让我们早点发现尸体。”
“原来如此,这有道理。”岳父又摸摸下巴,然后说,“所有的威胁电话都是三浦打的吗?”
“三浦一整天都待在等等力,等于有了最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不过他在上午和下午时,分两次打威胁电话到我家。”我重复我在开奥迪时,法月对我做的说明。“三浦在晚上九点和法月分手后,到最近的车站,开停在那里的GOLF车去秘密处所,将刚死不久的茂和书包放入汽车后面的行李箱。那个秘密处所应该不是中野新屋三O五号室,而是凶手事先就准备好的地点。”
“是吧!然后呢?”
“三浦打了第三通威胁电话。他用汽车行动电话,指使我开车兜圈子,叫我把赎金送到狭山公园。结果,我在公园里的石阶上跌倒了。当我因为跌倒而失去意识时,他便将错就错,开着他的GOLF到青梅市,把装着孩子遗体的塑胶袋丢弃在建材放置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通知我们人质已经死了。至此,三浦在这个事件中所担任的工作,也全部结束了。”
“你在石阶上滑倒的事情,真的是偶然的意外吗?”岳父的手指搔着眉头,低声说着。
“我听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觉得你会滑倒好像也是凶手安排的。”
我点头。岳父以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法月也有相同的想法。”我内心暗自称赞岳父的敏锐。“关于这一点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但是,一定是三浦在我到达狭山公园以前先去了那里,并且在石阶的地方拉了细线或撒了珠子之类的东西。因为预设了陷阱,所以之前给我的指示才会那么乱。他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心急如焚地跑下石阶。那时四周一片黑暗,石阶又陡,跌倒的话一定会受伤,也有可能会昏倒。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吧!或许事后他又开车回到现场,收走了布置在石阶上的陷阱,那样就不会留下线索了。”
“但是他应该没有去碰赎金。”
“赎金原本就不是凶手的重点,赎金只是杀人的借口。凶手不过是利用绑架勒索这个戏码来完成杀人的目的。”
岳父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他双手抱胸,眼睛看着下面,偶尔发出嘶哑的、像呻吟般的声音。他在思索刚才和我的对话。
我没有告诉岳父,我认为石阶的陷阱并不是真凶的计划,而是三浦个人的作为。三浦对我的怨恨非常明显,他会为了羞辱我、让我感到屈辱而使用那样的手段。
结果,三浦反而因此葬送了性命。如果不是因为切身地感受到屈辱,我不会这么拼命地想找出这个绑架事件的真相;如果我没有这么固执地追求线索,三浦应该不至于死于非命。他没有发现自己设下的陷阱,最后竟然害了他。
岳父慢慢抬起头,我注意到他眉间的皱纹更深刻了。
“对真凶而言,杀死三浦也是计划中的行为吗?”岳父问我。他好像看穿我的想法了。
“为了灭口,真凶迟早都会把三浦杀死。可是,真凶原本的计划应该不是像星期三那样,在那么突然的情况下杀死三浦。应该会等这个事件渐渐落幕,再找适当的时机,以意外的形式让三浦死亡,让人看不出三浦的死与绑架事件有关。”
“为什么你能这么说?”岳父明明在问我,眼睛却看着半空中,“三浦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他是隆史的亲生父亲,真凶早就预料警方会调查三浦,所以事先要三浦准备不在场证明。如果真凶想要马上杀人灭口,就不需要做这个准备了。三浦要为自己的死负责。被人看到他的GOLF在狭山公园出入,是他最大的败笔。做为一个共犯,他的行为太不谨慎、太粗心了。真凶想必很担心三浦这种一再出错的情形。再加上真凶知道三浦被我盯上了,因为不安,他便开始秘密监视三浦。”
岳父突然打断我的叙述,说:“所以他发现你利用和美为饵,把三浦诱离家后,潜入三浦的家中。可是三浦很快就赶回家了,因为发生了紧急的情况,真凶只好让三浦从人间消失。哎呀!如果你行动谨慎一点的话,或许就可以从三浦口中问出真凶手的名字了。到手的线索,却被自己切断了。”
我觉得岳父说的话和话中的语气,有种让我无法理解的矛盾感。或许是我太多心了,听他的语气,他好像很欣慰三浦的死让寻找真凶的线索断线了。
我本来觉得这是我的错觉,但是岳父好像也觉得自己失态了,表情马上一转,变得冷漠而僵硬,让人读不出他的真心。岳父这种突然的反应,让我感到很疑惑。
“不过,你不必烦恼。”岳父故意以安慰的口吻对我说,“不管怎么说,三浦的死都是自作自受,一定还有别的线索可以让我们找到真凶。”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岳父的双手放在办公桌上,磨得发亮的木纹上浮现白色的水气。那是手心冒汗的关系。我不知道岳父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紧张。
第七章 暴露——被打垮的母亲
1
回到SP局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部属们忙碌地在办公桌间穿梭,我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坐下来处理我不在时所累积的文件。但是,我根本无心工作,满脑子都是刚才在岳父办公室时,和岳父的谈话。
岳父表里不一的态度,让我很困惑。我跟随他很久了,第一次看到他这种反应。他是对我隐瞒了什么吗?我不想怀疑他,但是,我也不认为我看错了。
是因为他知道我和路子的关系吗?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事情,但是,我马上否定这种想法。因为他用不着因为这样的事情对我隐瞒他的情绪。
如果真有需要对我隐瞒的事,那一定和三浦有关。看情况,岳父可能对杀死三浦的人,已经有所掌握了。或许,他已经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我的这种想象并非毫无根据。岳父曾经雇用征信社调查三浦的举动,如果一直到最近还持续对三浦做类似的调查的话,那么就有可能得到他与疑似真凶的人联系的报告。
想到这里,我再也按捺不住,想直接冲去找岳父。可是,这只是我单纯的猜测,还属于假设的阶段,如果这样就去找岳父的话,一定会被他说我过虑了,然后把我赶出去。所以我决定从征信社下手。
星期一我在岳父的办公室看到三浦靖史的调查报告时,看到印在那份报告上的征信社名称,我记得那家征信社的名字是“昭和综合征信”。
我请现在手中没有事要忙的女部属拿黄页电话簿来给我。隅田成美从座位上站起来,拿了一本厚厚的电话簿给我。她的脸上并没有不耐烦的表情。
“谢谢。”
“这个叫Town page。”她好像立了大功般,说,“现在没有人说这是黄页电话簿了。”
我耸耸肩,目送隅田成美回去她自己的座位。工作能力强的女生多少都有些孩子气。重点是有点年纪的人,谁好意思用年轻人才会用的英语用法呢?虽然从事的是流行的广告业,还是得坚守日本人的界限。
按照索引,翻到“征信、侦探”那一页。从公司的名称看起来,都不像是能处理大事情的大公司。我对登了大广告的那几页视而不见,专找夹在广告里的小字。
“昭和综合征信”出现在“昭和信用服务社”和“昭和侦探社”之间。我的手指横向滑动,把印在电话簿上的电话号码与住址,抄在自己的记事手册上。事务所的地址是新桥五丁目的田岛大楼五楼。那是个适合成立征信社的地方。我茫然地盯着手册,看了好几分钟。
十一点的时候,我和银座的一个化妆品厂商有约,并且预定和对方的宣传部长一起吃午餐。不过,我现在决定跑一趟新桥,所以要取消午餐的约定。这个决定当然不能让公司的人知道。被部属知道上司跷班,以后就没有那个脸带领部属了。其实就算没有跷班,我这个星期也根本没有工作的心情。
准备好资料后,我便离开公司。因为客户的公司在新桥附近,所以我换乘银座线到新桥车站下车后再往回走。十一点以前就到达客户的公司了。我直接进入会议室,省略了寒喧的客套话,直接进入工作的主题,商量如何发送新产品样品。客户对我提供的资料相当满意。
快快地办完正事后,对方邀请我一起共享午餐,我很委婉地拒绝了。离开客户公司时,已经十二点半。走过新桥车站前的行人穿越道,从外堀通的日比谷出口出来,绕过了JR车站前广场的C11蒸气火车左边,下了柳通往南走。
大约走了六百公尺后,果然很轻易地就在电机杂志社的附近找到了我的目标。那是面对同一条马路的大楼,看起来好像最近做过整修工程,整栋建筑物的风格相当老式。
一走进大楼的入口,就是虽说是大厅,其实只能算是供人穿行的地方。大厅里没有守卫,好像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的样子。漆着暗红色的电梯门占据了窄小墙壁的一部分。电梯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显示着承租人的板子,我在并排着不动产公司与进口代理业的牌子中,看到了“昭和综合征信”的牌子。
我双手抱胸,眼睛看着“昭和综合征信”的牌子,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已经来到这里了,但是关于要如何调出岳父的报告内容,却没有事先想好具体的对策。如果没有很好的理由,对方一定会打电话问岳父,我也会立刻露出马脚。我不想在夜晚时偷偷闯入,翻箱倒柜地搜索我要的资料,也不想用花钱收买的方式,要对方提供答案。
就在我想不出该怎么办,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时候,墙壁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般的机械声音。那是停在一楼的电梯启动了的声音。标示灯的数字一个个往上加,停在五楼的地方。不久,电梯开始往下降。
整个五楼都是“昭和综合征信”的办公室。我立刻躲藏在隐蔽处。其实我没有躲的必要,但是下来的或许是调查员,我只是想避开对方而已。
电梯的门开了,一位年轻女性从里面走出来。她穿着红色的夹克,夹克下是花衬衫和合身短裤,手里拿着名牌的小型包包。
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很面熟。虽然她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和以前的样子不一样,但是我肯定她就是我在三浦家看到的本间万穗,尤其是那头像男孩般的发型,不会错的!我连忙跑到马路上,叫住她:“喂!”
女人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她一看到我的脸,倒吸了一口气后,便像弹簧突然蹦开一样,快速地往马路上冲。
“等一下!”我虽然这样喊,但她充耳不闻。红色背影往日比谷通的方向逃走,我追了上去。
不到一百公尺的距离,我就追上她了。我抓住了她夹克的衣角。她放弃逃跑,累得弯腰站在马路中央。明明比我还年轻,却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
“抓到你了。”
“——不要用暴力呀!”
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立刻松开抓着她夹克的手。这个女生看过我在三浦家殴打三浦的情形,记得我当时的恶形恶状。
女生一边用力喘息,一边站直了身体。她的脸颊通红,用手拍着包包上的灰尘。
“大叔,你的体力真好。”看来她还有贫嘴的力气。
“你能说明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站在马路上说吗?”
我发现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都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大概以为我是流氓或拉皮条的人吧!为了避开人们的视线,我只好让步了。
“好吧!我们在附近的餐厅一边吃饭一边说。”
因为她说正在节食,所以我们去了面对日比谷通的意大利咖啡厅。但是,本间万穗却毫不犹豫地点了提拉米苏。
“怎么?你不是正在节食吗?”
“所以呀!为了吃这种东西,所以才不吃午饭呀!”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为了不被她牵着鼻子走,我也只好空着肚子,只点了咖啡。等一下再去吃猪排饭吧!
“你姓本间没错吧?为什么会在那栋大楼?你在‘昭和综合征信’工作吗?”
“勉强可以说是那里的调查员啦。只是打工的性质,我的本行是学生。”她坦率地老实招供,应该是知道佯装不知是行不通的。
“给我看学生证。”
“你很多疑耶!算了,没办法。”她从包包里拿出车票夹递给我看。是S大学的学生证,人文社会学系三年级,本间万穗。照片拍得很清楚,确实是眼前这个人没错。
我把车票夹还给她,说:“现在的女大学生真可怕,竟然会调查他人的私生活。这算是社会实习吗?”
我的话好像让她不舒服了。她噘着嘴说:“总比在录影带里脱衣服的女生强吧!”
“你这话有歧视的味道。”我说,“她们所做的事至少是在自己能负责的范围内,没有给别人带来麻烦。”
“什么嘛!你自己说的话才充满歧视的味道,好像征信社是社会的毒瘤。”
“我从没这么说过。”
“说大话的人最让人讨厌。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来找我们调查的委托人,很多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有道德形象的人,但是脱掉一层假象后,他们和宫内厅那些无聊的人没有什么差别。”
没想到她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这个女生和我在三浦家看到的女生,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不管怎么说,我好像有必要改变对这个女生的看法。
“你为什么会选择打这种工?待遇比较好吗?”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她好像觉得自己刚才说话太尖锐了,所以态度缓和了许多,“我现在在社会研究室学习,专攻都市论。我是为了明年要提出的论文,所以到征信社做实地调查。我这样说会不会太耍帅了?”
“噢!”这倒十分让人意外。
“学生的身份对这个工作而言,有加分的作用。因为我是女大学生,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加以防范,老经验的大叔侦探问不出来的事情,我却可以轻易问到答案。虽然这样的工作不是我的兴趣,也没能得到多大的好处,但是可以互相得利,所以我也做得很开心。”
“是吗?”我内心暗自佩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是该进入主题的时候了,“所以他们派你到三浦靖史的身边,调查他的一举一动吗?”
她的眼神露出警戒的神色,话也变得谨慎起来。
“我和三浦先生是大学的朋友介绍认识的,和我在征信社打工无关。因为他是对都市论有兴趣的作家,或许可以提供一些资料给我作研究参考,所以我常常去拜访他。”
“这只是表面上的借口吧?星期一我去三浦家拜访时,那天的你怎么看都像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你一定是知道我的来历,所以故意隐瞒身分,对我演了一出蹩脚戏。这就是你调查三浦的证据。”
她好像被逮到把柄了似的垂下眼睛,轻轻地摇了头,说:“很抱歉,我不能回答你。泄漏调查的内容给第三者是违反规定的。”
“这么说,你承认你接受‘昭和综合征信’的指示,调查三浦了?”
她装作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开始低头专心吃提拉米苏。但我不吃她这一套,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找得到你打工的地方吗?你或许想不透。我告诉你吧!这件事其实很简单,我偷瞄到我岳父拿在手中的调查报告书上的公司名称,然后再从电话簿上找到住址。”
本间万穗的手没有停止,但是我相信她确实听到我说的话了。
“委托人是‘新都广告’的专务,门胁了壹,七年前去世的三浦妻子的父亲,也是我的岳父。我想你们一定也调查了他在大阪的生活,不过,你应该是三浦回到东京以后,也就是今年夏天才开始参与调查的吧?或许你用了什么下流的手段接近他,所以能够自由进出他家。本来这项调查应该是没有结束期限的,但是现在被调查的对象死了,你的这个工作也等于结束了。对了,发现三浦尸体的人不就是你吗?”
本间万穗终于抬起头。她的表情很古怪。
“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当时固执地按了很久的门铃吧?我从门上的窥视孔看到你的脸了。”
她吓了一跳,手上的叉子掉落在桌上。
“莫非你就是……”
“很遗憾,不是我,杀死三浦的另有其人。为了让警察了解这件事,我在警察局里解释到半夜。”
本间万穗松了一口气,肩膀也垂下来了。也许是因为害怕吧!她的脸色很苍白。
“不要吓我。我以为你要来杀我灭口。”
虽然她很逞强,但毕竟是女孩子,无端被卷入杀人事件,一定会心生恐惧。我比她年长许多,或许该为了让她产生恐惧感而向她道歉。
“对不起。”
“没关系啦!”她伸直背,脸上恢复坚定的表情说,“不过你已经知道这么多,应该够了吧?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不,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交给我岳父什么样的报告。”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泄漏调查的内容。”
“拜托你。”
“不行。”
我把手放在桌子上,说:“这样低头请求也不行吗?”
本间万穗仍然固执地摇了头。
“你真的很固执。”我忍不住这么说。
“这不是固执不固执的问题,我有保守秘密的义务。”她的语气急躁,显然是生气了。
“三浦靖史都已经死了,还谈什么保守秘密的义务?”
“你错了,保守秘密的义务是针对委托人的。”
“刚才你说过,委托人都是些无趣的人。”
“这和要保守秘密的义务是两回事。”
我真的没办法了:“你再这样废话连篇,真的会被杀人灭口哦!”
她生气地瞪着我。
“你现在威胁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越来越急躁,口气也变得像在责难似的,“我就长话短说吧!三浦靖史是上星期发生的绑架勒索案的共犯,杀死他的人正是那件绑架案的主谋,也是杀死小孩的凶手。那个人在进行绑架案之前,应该和三浦有过多次的接触。我只是想比警方更早查出真凶而已。请你告诉我,在你所调查到的资料中是否有那样的人物呢?拜托,请告诉我。”
她把脸转向一边,闹起别扭,完全不听我说的话。我好像太性急,以至于用错了说服的方法。
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瞪着对方。这种诡异的沉默气氛对我是不利的。要怎么样才能让对方开口说话呢?我焦急地想着。我的传呼机突然响了,是公司打给我的。或许应该趁这个时候找一个下台阶。
“失陪一下。”我暂时离席。
我利用店里的电话直接打电话回公司。
“局长吗?”接电话的人是隅田成美,“我马上把电话转给专务。”
在等待电话转接的时候,我稍微转了一下头,赫然发现本间万穗加快脚步走出了店外。我才想出声叫住她,就看到她迅速地消失在马路那边了。她趁我打电话的时候逃走了。
我才“啧”了一声,岳父的声音已经传入我的耳中。
“是你吗?你在哪里?”
“在新桥的日比谷通上。”
“马上回家。”
“发生了什么事吗?”
“和美打电话来,她说隆史被绑架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详细的情形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死了孩子的那个妈妈从学校带走了隆史。现在两个人都不知去向。”
我一边放下话筒,心中一边暗叫糟糕。真可恶!隆史被带走了?是被路子带走的吗?太鲁莽了。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可恶,一定是她干的。
今天早上隆史像平常一样去上学了。昨天因为和美比预期中提早被放回家,所以没有必要让他住在小石川,便改变了原来的计划把他带回家。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就不该让他去上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路子想杀死隆史!
我把一万元钞票放在柜台上,等不及找钱就冲出了咖啡厅。
2
回到家里时,警察已经来了。几辆警车停在外面的马路上,完全没有稍加遮掩的意思。这不是个好现象。
如我所想的,出现在玄关的人是久能警部。我省略了寒喧的话,开口就问他:“现在的情形如何?”
久能摇着头答道:“我们也是刚刚到而已,还没有掌握情况。”
“我太太呢?”
“在客厅那边。”
和美坐在沙发上,她的身体向前弯,手肘靠着膝盖,嘴咬着指甲。她发现我回来了,便抬起头。她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你回来了。”她的语气很机械化,说完后眼神飘浮不定。我摸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僵硬得仿佛橱窗里的模特儿。
“隆史在什么地方?”
只见和美的喉咙震动了一下,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似乎光摇头就费了很大的力气。
“听说他被富泽太太带走了。确定吗?”
这次她点头了。
“富泽太太有和你联络吗?”
“——没有。”她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挤出这两个字,眼睛畏畏缩缩地看着旁边。
沙发旁站着一位穿运动外套和长裤的陌生年轻女子。女子的年龄看起来大约是二十七、八岁。我们四目对看时,她对我点头,行了一个礼。她的动作生硬,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我是一年四班的导师石冢。”她自我介绍。原来是隆史班上的级任老师。因为学校的参观日和运动会我都没有出席,所以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通知警察隆史被绑架的人就是她。
“听说是从学校里被带走的。是吗?”
“非常抱歉。”她又低下头,说,“发生这种事,都是我的错。”
“请你说明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她隆史被带走时的情形,她说富泽路子在中午休息时打电话到职员室。
“隆史的妈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发生车祸,现在被送到北乌山的医院,伤势严重,家属必须尽快到医院。我现在就去接隆史,请马上准备让他放学。”
路子疯了,竟然说出那样的话,而石冢老师相信了她的胡言乱语,帮忙隆史准备放学的事,让隆史在校门口等路子来接。十分钟后,路子坐着计程车出现在校门口,隆史上了车后,车子便往三鹰方向消失了。为了谨慎起见,老师打电话到医院确认,才知道路子说的都是谎言。再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为时已晚,路子不再有任何的联络,隆史和她一起失踪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忍不住责怪她,“富泽太太上个星期才发生孩子被绑架杀害的事情呀!你会不会太大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抱歉才好。”石冢老师垂头丧气地说。
“我不是在责备你。可是如果你当时先打电话到医院确认就好了。”
“对不起。如果>是完全陌生的人,我一定会那么做的。但是富泽太太是家长会的成员,我也去过她家做家庭访问,所以我才会不知不觉地疏忽了,我没有想到她会说谎。更何况她和隆史的妈妈原本就熟识,我才会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她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突然紧绷,然后说,“我现在解释这些都没有用了,万一隆史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我的责任。”
“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就糟糕了。”
“对不起。”
我的心里还有疑惑,便问她:“该不会你还不知道富泽太太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吧?”
“嗯。”她低着头回答,“我刚刚才听说这件事。在星期一茂的丧礼之后,茂的父亲曾经表示希望不要被打扰,所以校方便没有主动和茂的家长联络。”
“警方也没有和校方联络吗?寻找富泽太太的通报已经公布了呀!”
老师摇摇头说:“警方没有和校方联络。”
很明显的,这是警方的疏忽。如果警方通知校方富泽太太失踪的事,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我抓住久能,指责警方在传达讯息上的缺失。
“山仓先生,我明白你的心情。”久能像在哄小孩一样,说,“我们很努力了,但是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太意外了,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在学校出现。再加上顾及富泽先生的想法,因此我们只好暂停公开搜查的行动。这也是造成这个意外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无法接受他的解释,想要继续追究责任。
“不要说了。”和美阻止我,她带着哭泣的声音说,“现在讨论这些和隆史的安危没有关系。”
确实如和美说的,我们在此指责对方的过失对寻找隆史一点帮助也没有。我咽下斥责的话语,久能露出和我相同的表情。
“山仓太太,真的非常抱歉。”久能低头向和美致歉,但是和美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的脸色苍白,其实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的行动基本上已是一种歇斯底里的表现。我扶着她,让她慢慢地躺在沙发上休息。
“对不起,我多嘴了。”
“没关系。你放轻松点。”
于是和美轻轻点了头,好像强迫自己似的用力闭上眼睛。我调整心情,问久能:“载着隆史的计程车现在在哪里?”
“在石冢老师的帮忙下,我们已经知道那辆计程车的公司了。现在正在利用无线电联络那辆计程车。”
三十分钟后,找到那辆计程车了。根据司机的叙述,路子是在三鹰市内上车的。好像是打电话给学校之后,立刻就上了计程车,然后直接到小学接走隆史。车子接了隆史后,又回到三鹰,路子带着隆史在吉祥寺通下车。
“下车的地方好像是在日产厚生园前面的交叉路口。”久能说明道,“司机说他们往玉川上水的方向走去。”
“那时她的表现如何?有加害隆史的动作吗?”
“她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不过,眼神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状态。至于孩子也一直都很乖,所以司机以为他们是母子,并没有和他们谈话。”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人之后的行踪。虽然警方在井之头公园到东京女子大学校园之间设了紧急搜索网,但一直没有人目击到类似他们的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进来,我越来越焦躁了。
前天晚上在住友大楼的大厅遇到路子时,我如果不躲避她就好了,应该对路子表现诚意才对的。我很后悔,没有注意到路子已经被逼到极限了。
不,这不是昨天或今天才开始的问题,七年前我和路子开始一段不正常的关系时,就应该预料到会衍生出今天的问题了。对路子来说,绑架事件不过是一个导火线。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今天终于追上我了。这是我必须承认的事情。
我被狠狠地打垮了。
下午四点时,富泽耕一来了。他好像听取了事件的发展经过后,便一秒也不停地跑遍了所有路子会去的地方,其中包括青梅的工程现场和发现茂的尸体的地方。可是全部落空,完全没有人看过路子。或许是累坏了的关系,他的动作变得非常迟钝,好像缺少重要零件又硬要动作的机械一样。他的眼眶像生病似的发黑,脸上更是丝毫没有活力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方寸大乱。
“请你们原谅。”他突然跪在客厅的地板上说,“路子的心中只有茂,谁也无法代替茂,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她绝对不是坏女人,如果我有能力安慰她,就不会这样了。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向你们道歉才好。”
“请把头抬起来吧!”
他仍然低着头,并且左右摇着头。
“富泽先生。”
“不!”他很坚决地说,并且像石头一样跪在地板上不动,把自己当成渺小的蝼蚁,“我没有脸见你。”
不,不是的,没有脸见人的人是我。我的话已经到舌尖了。路子想报复我,所以才会做这种事。
如果和美不在这里的话,我大概会把心里的这些话说出口吧!因为和美在,所以我沉默了。可是我无法正视富泽,只好转身背对他。跪在那里祈求原谅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没错。我就是世界上最最卑鄙、最最丑陋的自私者。我是伪善的寄生虫,穿着虚伪的盔甲、小心翼翼的骗子。
我悄悄地走到走廊上。我想独处,想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太阳下山了,我动也不动地站着。
天色渐暗,心中的忧虑越来越深。路子和隆史仍然不知去向,不知道隆史是否还活着。客厅那边和刚才一样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因为一有说话的声音,就会引起众人的紧张。富泽耕一仍然跪坐在地板上。和美好像比较平静了,她已经从沙发上坐起来,但仍然是一脸失神的表情。
石冢老师泡了咖啡,一一端给在场的每一个人。上个星期五,和美也做了相同的事情。从富泽茂被绑架的那天到今天,正好一个星期。虽然角色换了,但是发生的事情是一样的。不过,今天的情况比一个星期前更让人担忧。一个星期前至少还有要求赎金的联络电话,今天却一通电话也没有。我知道路子的意图,这让我更加担心隆史的安危。
下午六点半过后,客厅的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
“山仓先生吗?”是路子的声音。
“我是山仓。”我故作镇定地说,“富泽太太,你现在在哪里?隆史平安无事吧?”
“他好得很。”这句话固然令人放心,但是她的声音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井之头公园附近的‘小鸟森林’旁边有一个废弃的幼稚园,叫山茶花幼稚园。我和隆史在这里,你和你太太两个人一起来吧!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来的话,我不会把孩子还给你的。”
说完,路子挂断了电话。
3
我们分别乘不同的警车从久我山地区出发。在三鹰台住宅社区的交叉路口离开热闹的街区,往北前进,经过玉川上水。
关掉警车的警笛声,车子穿过井之头的住宅街。这里是很多独栋建筑的安静住宅区,竖立着许多公司宿舍的招牌。经过明星学园中学,在快碰到南北流向的玉川上水附近时,车子停了下来。
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久能回头说已经到了。穿着警察制服的驾驶拿着无线电,催促和美下车。
我们沿着小巷子走,旁边是有点脏的砖墙,砖墙与地面的连接处是一条长着苔藓的暗绿色长沟。墙相当高,三条有刺铁丝围绕在墙上,数条藤蔓缠绕着生锈的铁丝。这种荒废的情况,在说明这里早已乏人管理。
久能率先走在前面。在墙的裂缝处有一道门,水泥做的门柱上嵌着一块刻着“山茶花幼稚园”字样的板子。“山茶花”这几个字已经有裂痕。粗链条锁封锁着这扇门。这里的链条锁也严重地生锈、腐蚀了。看墙上的刺铁丝就知道,这个地方是禁止闲人出入的场所。不知道这个幼稚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概是招生不足,所以不得不闭园,再加上地主没有用心管理,所以才会变成废墟。
久能站在门前研究了一番后,回头对我们说:“这里没有人进出的痕迹。绕到后面看看吧!”
于是我们沿着墙,折返小巷。从下车以后,和美就一直紧紧跟着我。载着富泽耕一和其他警员的第二辆警车比较晚到,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穿过幼稚园地基的西侧墙,可以看到一扇便门。看起来很坚固的一扇门,却禁不起久能一推,门板便往里面倒塌。合页上的螺丝已经腐蚀,所以便门其实只是轻轻靠在墙上而已。久能以手上的灯光照着里面的地面,已经有几株杂草的茎折断了。
“好像是从这里进来的。”久能叮嘱道,“——小心脚下。”
我牵着和美的手,踏入墙的内侧。原本朦胧的视线在黑暗中慢慢清楚起来。从正面到右手边,是一座小小的运动场,平坦的地面上有任凭风吹雨打的秋千和溜滑梯的黑影。
左手深处是一栋两层楼的校舍。因为不够亮的关系,看不清楚这栋房子墙壁的颜色,但是,有光线从位于二楼东侧的房间窗户泄出。那不是室内电灯的光亮,亮度充>其量只和久能手中的手电筒差不多。虽然看不到人影,但是隆史一定被困在那里。
我们三个人都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可能是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了,二楼的光亮突然消失,窗户也变暗了。和美停下脚步,拉住我的手臂,不让我继续往前走。
“灯光……”和美指着可能是隆史被囚禁处的窗口,眼神十分不安。
“不会有事的,别担心。”我安慰和美说,“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隆史应该是平安无事的。”
可是和美的表情扭曲,用力地摇着头说:“路子小姐那么说了吗?就算是她那么说了,也不能相信。她已经精神失常了。因为茂被杀死,所以她也想杀死隆史。不,或许她已经杀死隆史了。如果她杀死隆史,下一次被杀死的人就是她!我会杀了她!”
平常的妻子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可见她的精神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带她来这里,果然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可是,这是路子的指示。目前一切都要照她说的做,这是解救隆史的唯一方法。
富泽和其他警官在幼稚园校舍的玄关处追上我们。久能以手势表示要兵分二路,一部分人留在校舍外面,也就是待在被认为是路子藏身的房间下面,等待时机进入。接下来,他给我们夫妇和富泽耕一建议。
“尽量不要给她已经被包围的感觉。最好的方法是大事化小,靠你们的说服力,让她放了小孩子。”
“了解。”我说。和美和富泽也各自点头,表示明白。
“那么——走吧!”
久能率先走进建筑物。入口的门是开着的,门上的玻璃竟然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破裂,真可以说是奇迹。久能以手电筒照亮建筑物的内部,光圈射进像黑暗洞穴的屋内。玄关的后面有楼梯,可以看到楼梯中途转弯的平台。
我们离开玄关,准备上楼梯。空气的流动完全静止,地板上的尘土味扑鼻。久能突然停下已经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回头小声地说:“我要关掉手电筒了。富泽先生,你先走。”
富泽点头,走到久能的前面。刚才看到的那间有光亮的房间,大约在二十五公尺前的地方。我们往前走了一半的距离后,久能便让我们夫妇停下来,然后在富泽的耳边小声说话。
富泽点点头后,便独自继续往前走。久能回头看我们,说:“先让她先生去劝她。”
眼睛习惯了黑暗后,就可以看到走廊尽头的门。但是那扇门关着,所以看不清楚里而的情形。富泽走到门前,停下了脚步,隔着门叫唤:“路子。”
寂静之中,和美紧紧地靠着我,她的气息像我自己的呼吸一样近。富泽又叫唤了一次:“路子。”
接着,富泽的背好像拉紧了,并且稍微回头看了我们一下。一定是感觉到门后的动静了。
“路子,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请你不要做这种事,隆史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
路子隔着门回答了。但是我们的距离稍远,所以听不到她说了什么。我不自觉地想往前靠近,但是被久能制止了。
“让她先生跟她谈就好。”
可是富泽的反应不太妙。
“路子,不要这么说。你出来和我说话吧!”
这回路子没有回答。富泽再一次叫她:“路子。”
路子仍然保持沉默。
富泽无可奈何地向右转身,慢慢回到我们这边。黑暗中无法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迟钝的身体动作可以了解到,他的劝说应该是失败了。
“富泽先生?”久能出声问。
富泽看着我,说:“她说她要和你说话。”
我紧张到心脏就要从喉咙跳出来了。以前我一直在99lib?逃避的帐,现在已经追到眼前,不觉悟也不行了。
“知道了。”
我默默地搂着和美的肩膀。她的肩膀像受伤的小鸟一样纤细,就像失去希望般发着抖。
“去吧!”久能说,“尽可能不要刺激她。”
“嗯。”
我在走廊上前进,站在走廊尽头的门前面做了深呼吸。我知道我的心跳加速,神经紧绷。紧闭着的门的内侧,传来非常轻微的呼吸声。
“富泽太太。”我出声了。
“你来了,史郎先生。”路子回应我。
我硬吞下紧张的情绪,直接就问她:“隆史没有事吧?”
“没事。”
“可以打开门吗?”
“可以。不过,不能进来。站在门槛的地方,让我看到你的脸。”
“我会照你说的做。”
我把手放在门上,轻轻地开了门。门开了以后,我马上放手,注视着门内的情形。
最先看到的是堆积起来的桌子。桌子应该被她拿来当作障碍物了吧!我想借着桌脚间的缝隙了解房内的情形,但是光线不足。
“退后。”路子说。
我只好后退一步。
“站在那里,不要乱动。”
我照她说的做了。突然,室内深处出现一道刺眼的光亮。那是手电筒的光亮。那道光慢慢移动,像在舔我似的,从我的脸一路照到我的脚。从发出光亮点的高度推测,路子好像坐在椅子上。
“你终于来了,史郎先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和你说话。之前在新宿碰面的时候,你逃掉了。为了让你不再逃走,我只好这么做。”
“隆史在哪里?我要看到他平安无事的样子。”
“你这么关心别人的孩子吗?”她以焦躁的声音说,“好,请看吧!他还好好地在呼吸。”
亮光横向旁边,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小孩子的脸出现在光圈中。是隆史没错。一道闪着银色光芒的流线型物体贴在他的脸颊上,那是刀子的刀锋。
“隆史!”我叫唤,“爸爸来了。隆史,你还活着吗?快回答我。”
隆史没有回答,只听到“唔唔唔”的声音。隆史的嘴巴上被贴着胶带。
——隆史是活着的。
“不要回答‘唔’,”我反射性地像平常一样要求他,“要回答‘是’。”
路子的手动了,手电筒的光从隆史的身上,变换到反方向,从桌子和桌子上面的东西,移到我身上。在朦胧的亮度下,只看得到路子身影的轮廓。
“现在你确定隆史还活着了吧!”
“我确定了。”我喘息似的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你做这种事一点意义也没有,放了我的儿子吧!今天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让它付诸流水。求求你,放了孩子吧!”
“不行。”她冷冷地说,“茂的事情怎么可以付诸流水呢?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所以要你来这里。”
“路子小姐。”
“不要这样叫我,这样的称呼太陌生了。像以前一样叫我路子!”
路子大声叫。在走廊上的那三个人一定都听到路子的叫声了。我觉得背后一阵刺痛,那是和美的视线。然而,现在不是可以回头看和美的时候。我必须绞尽全身的力气,集中精神对付路子。
“路子。”已经有七年不曾这样叫唤这个名字了。
“很好,这样才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要替茂报仇。不是吗?”
“报仇?既然那样,那就和我无关!”
“你还敢说这种话?扪心自问吧!”
我无话可说。
“看,果然回答不出来了吧!”她带着胜利的感觉说,“我早就看穿你心里的想法了。你根本就希望茂死掉。”
我假装没有听到背后那三个人的骚动声。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不要装蒜了。如果你不想自己说的话,那就由我来代替你说吧!星期五那天晚上,你在狭山公园的石阶上跌倒的事是故意的,你一开始就不打算将赎金交给歹徒。你利用犯人的过失,让茂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如你所愿,但是,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
“你误会了。”我大声说,“我被凶手陷害了。不管我那时有没有跌倒,茂都会被杀死的。一切都是那个凶手的计划。”
“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
路子根本不接受我的解释,态度变得更加强硬。我咒骂自己的愚蠢,现在想说服路子,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吧,如你所说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你的,随便你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是放了隆史吧!他是无辜的。”
“我不要。”
“为什么?”
“你一向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你的心里其实正在嘲笑我。我不是傻瓜,不会一再被你欺骗。我绝对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路子没有马上回答。
后面传来交谈的声音,好像在说听不懂我和路子说话的内容。传进我耳朵的是久能在询问和美和富泽的声音。我再次觉悟到自己已经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
路子又开始说话了。
“照我电话里说的,你带你太太来了吗?”
“嗯”
“叫她过来。”
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路子的企图了。
“不要!”我叫道。
“隆史的性命在我手中喔!”她以极傲慢的口气威胁着。
“拜托你!”我不假思索地当场跪下来,“请你原谅我吧!”
“我们早就约好了。快带你太太来这里。”
“拜托你!”我顾不得颜面,额头贴地恳求着。不管她以后怎么侮辱我都可以,只求她能够放过和美。
“快点!”她毫不留情地命令着。
我抬头看着路子的方向,她的轮廓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
“这样跪着求你也不行吗?”
“如果是七年前的话,或许还可以吧!现在已经迟了。”
我跪着,把自己的过去放在天秤上,把儿子和妻子放在天秤上,把自己的善与恶放在天秤上。
决定好答案了。
我站起来。
我直盯着路子的身影看,没有拍掉长裤上的尘土,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出现自己的人生在瞬间被一棒摧毁的情形。既然已经觉悟了,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不能让无辜的孩子失去性命。
我向右转,朝和美走去。
4
和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我看。我不敢直视她。我的不安与狼狈,让她的脸上有着怀疑与不信任的表情。
“可以和我一起过去吗?”
和美没有回答,但是嘴唇哆嗦个不停。我向路子跪坐的样子让她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她一定已经从我和路子的对话里嗅到什么不寻常的味道了。
“山仓先生。”久能插嘴道,“刚才的对话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富泽太太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现在不是说明那些事的时候。
“以后再详细告诉你吧!”我说着,然后伸手拉住和美的手,说,“来,走吧!你和我一起去。”
和美的手握得紧紧的,像一颗石头。我用我的手掌包着她的拳头。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我,一点也不反抗地任我拉着她。
“富泽太太的情形怎么样了?”久能问。
“她好像平静下来了。但是她的手上有刀,所以隆史的安危还是让人很担心。你们不能从背后的窗户靠近她吗?”
久能露出为难的表情,并且摇摇头。
“外面传来通报说,这栋校舍很老旧,很难爬上二楼,勉强接近的话,很可能会被她发现,那样反而会让人质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所以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劝说她。”
“我明白了。”
我拉着和美,才要往前走,就感觉到富泽耕一的视线,那是困惑与猜疑的视线。我没有说话,只是从他的面前经过。
离那扇门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与和美面对面地站在走廊上。我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脸。和美抬起苍白的脸,回看着我。
“等一下一定会发生让你痛苦的事情,我真的不想把你卷入痛苦当中。但是,逃不掉了,所以你要坚定,要忍耐。这一切都是为了救隆史,以后不管你怎么责备我,我都甘愿接受。”
和美注视着我。尽管她的瞳孔里充满了问号,却仍然紧闭着嘴唇,什么也没有问地点点头。
我搂着和美,她没有抗拒。我就那样搂着她,维持了几秒钟的静止状态。我想着,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的拥抱了。
松开双手后,我们再度往前走。
“干什么慢慢吞吞的!”
愤怒的责备声从黑暗的房间里传出来。我搂着和美的肩膀,和她一起走最后的几步。和美的动作很笨拙,在显示出她的畏惧。
我们一站在入口的地方,手电筒的光芒就好像在凌迟我们一样,来回地照着我们的身体。和美转头,避开那个光芒。
“和美小姐。”路子的声音充满侮辱的味道,“你把头转开,就看不到孩子的脸了。”
和美突然抬头,她脸上的不安与畏惧已经转化为愤怒。
“路子小姐。”她的声音颤抖,情绪十分激动地说,“我一直把你当成妹妹一样,和你非常亲近,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
路子歇斯底里般地放声笑了。
“妹妹?你不是傻瓜吧?到了这个年纪,竟然还像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大小姐,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如果你不明白,我会叫你亲爱的老公好好告诉你,让你明白的。”
“路子!”我忍不住怒吼。
“——老公?”和美的表情很可怕。她抬头看我,“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么说?你和她之间有什么过节?”
她握紧拳头,头往上仰,好像感染疟疾一样,全身发抖。
“我不能说,不能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
和美激动地摇着头。
“我不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
“史郎先生,你真的好懦弱呀!既然你说不出口,那就让我来说吧!和美小姐,你记得茂的丧礼时,我说过的话吗?”
愤怒重重地压在和美的肩膀上。
“你说因为我先生,茂才会被杀死。可是我认为那根本是借口,是太过牵强的说法。”
“那不是借口。”路子带着讥讽的语气说道,“因为他希望茂死掉。我没有说错吧?史郎先生。”
“老公,那不是真的吧?”
面对她们两个人的责问,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和美抓着我的袖子,说:“为什么不说话?告诉我,她说的是谎话。”
“——是谎话。”
和美好像在我的声音里寻找到不确定的因素,她松开了我的手。
“是真的吗?”
“不是。”
“是真的。”路子说。
“路子小姐。”和美改变语气,问路子,“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隐瞒这么久,不早点说出来?”
“你会后悔你听到的事。”路子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因为茂的真正父亲,就是你的丈夫。”
无声的冲击直接贯穿了我的身体。我觉得我的嘴巴里都是口水,全身的毛孔都在冒冷汗,想大叫却叫不出来:心脏和肺开始不规则地胡乱收缩。
和美动也不动,以冻结般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和美的内心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崩毁。我怱然想到,如果和美就这样失去意识昏倒,那就好了。失去意识昏倒的话,就会忘记我曾经背叛她的事,就能逃避悲伤所造成的严重压力。
可是,和美的瞳孔并没有失去激动的光芒。
“是吗?”她冷冷地凝视我,“你和路子小姐——是真的吗?”
“是男人的话,就痛快地承认吧!”路子以得意的口气说着。她大概觉得自己bbr>.获胜了。
“原谅我。”我跪在和美面前,“那时我一定是被魔鬼附身,所以才会一时迷失了自己。那是你流产,情绪非常不安定的时候,我一看到你,就厌到痛苦不堪,因为无法接受你痛苦的模样,于是我自己也变得不像平常的自己,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话,好像是在寻找借口掩饰自己的错误。可是,那时的情况真的是那样,我对她不是认真的,也从来没有停止对你的爱。是当时的气氛太差了,我无意背叛你。”
“每个男人都会这么说。”路子气急败坏地插嘴说道,“什么不是认真的,什么被魔鬼附身了,可是,事情确实就是发生了。和美小姐,这个人可不止一次‘迷失了自己’,否则不会连孩子都有了。这样还叫什么无意背叛吗?而且他隐瞒了你七年。他只有那张会说话的嘴。”
“不要说了!”和美叫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和路子发生关系?为什么要隐瞒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的额头贴着地面,整个人趴在地上。
“我说不出来,不管怎么样就是无法开口对你说。我害怕你会再度变成那时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不是的。”
我抬起头,紧紧地抱着和美不放:“我不想让你担心——”
“不要碰我!”和美挥开我的手,清楚地表达出拒绝我的意思。绝望的情绪让我当场崩溃。
她冷漠地低头看我。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遥远,眼神充满了拒绝与不愿妥协的愤怒。和美的心穿上坚固的盔甲,不管我怎么哀求,我的声音都传不进她的心里。
和美突然转身,她双手掩面,往门的相反方向跑去。我心中的悲哀无限扩大,发出哀鸣。
来不及了。
现在不管做什么事,都来不及补救了。
我失去了和美。永远地失去了。和美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吧?这是自作自受。你失去了人生的至宝,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是一个无用的失败者。山仓史郎,你受到应得的报应了,剩下的人生就这样慢慢地腐朽吧!
——不,还有隆史。
我慢慢挺直身体。我的人生或许是毁了,但是,我还能救隆史。隆史是和美的儿子。至少我还可以救回隆史,把他送到和美的手中。
我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朝着房间的深处叫唤:
“路子。”
“多悲惨呀!”她这样回答我,“你被她抛弃了。不过,我很痛快。”
“路子,”我抱着最后的希望说,“这样你满意了吗?拜托,请你把隆史还给我,孩子是无辜的。”
“不要。”
“为什么?我已经得到报应了,你也应该满足了吧?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杀了这个孩子。”
“不要!你现在杀了隆史又能怎么样呢?茂也不会因此而复活呀!”
“没错,茂是死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回来了。我觉得这样太不公平了,所以这个孩子也必须死。”
“不要!”
“杀死了这个孩子以后,我也会去死。”路子好像要下手了。
“不要!路子。”我大声地叫,“不要杀他!”
“请等一下!”
我的背后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转头看,法月纶太郎就站在我的后面。他好像刚刚才到这里。路子已经失去理性,竟然没有发现法月来了。
法月往门的方向前进。手电筒的光亮停留在他的脸上。
“你是谁?”
“我是警视厅一课的法月。”他把证件放在胸前,对吓了一跳的我使了一个眼色。
“刑警来这里有什么事吗?”路子冷冷的说,“我不怕警察。因为杀死这个孩子后,我自己也要自杀。”
“在死之前听听我说的话,对你没有什么损害。富泽太太,你恨错人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想知道杀死茂的人是谁吗?”
我知道路子听到这句话时吞了一口口水,但是她的态度仍然很强硬。
“我早就知道是谁了,是站在你旁边的男人——山仓史郎害死茂的。”
法月缓缓地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杀死’,如字面所表示的,是动手让茂死亡的人。十一月九日晚上动手杀死你的孩子的凶手,你不想知道吗?”
路子没有马上回答。很显然的,她犹豫了。
“——你是想拖延时间吧?我不会上你的当。”
“我不是在拖延时间,杀死茂的凶手现在也在这里。”
吓一跳的人不只路子。我也忍不住抓住法月的手臂,抬头看他的脸。
“真的吗?”
法月点头。
“是谁?”
法月的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他慢慢地转过头去。我追着他的视线,也转头看。
法月的视线落在富泽耕一的脸上。
这个冲击大到让我说不出话。
“在那里的是谁?”路子一边挥动手电筒,一边叫着。
有人拉我的手,是久能。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隐身到门的后面了。我蹲下来,慢慢地往他那边移动。
手电筒的光停止移动了,富泽面无表情的脸浮现在光亮中。
“这不是真的。”我听到路子喃喃地这样说。
“杀死茂的人就是他。”法月的语气一点妥协的余地也没有,“茂投保了人寿保险。合约从今年九月开始,死亡时可以获得三千万的理赔,受益人就是你的丈夫。”
路子没有回应。很明显的,她因为受到冲击而惊慌失措了。
法月继续说:“我们调查了你先生的行为,发现他多次向高利贷借钱,总金额在一千万日元以上。他从三年前开始买股票,刚开始只是玩票性质,但是在景气好的时候吃到甜头,便一头栽进,无法回头。可是今年因为股票的行情不好,赔了钱后,为了弥补损失,便买了不少投机型的股票,结果在钱滚钱的情况下越欠越多。走投无路之下,他终于写下了这次保险金杀人的剧本。”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富泽的脸。他紧闭着双唇,凝视着光源的方向。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是,我实在无法想象富泽竟然有这一面。
“昨天中野的一栋公寓里,发生了一宗命案,死者的名字是三浦靖史。那位三浦就是在你身边的隆史的亲生父亲。你先生和他勾结,两个人一起进行了那件绑错人的勒索计划。表面上让人以为绑错人质,其实真正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要杀死茂。赎金没有顺利地交出去并不是山仓先生的过失,而是他们犯罪计划的一部分,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细节。后来,为了防止三浦泄漏这件事,你先生又杀了三浦灭口。”
“胡说!”路子大叫,“他是茂的父亲呀!父亲是不会杀死自己儿子的。”
“茂的真正父亲是山仓先生。”法月冷冷地说,“你先生早就发现这个事实了,所以才会着手进行杀死茂的计划。”
“咚”的一声,富泽的脸消失在黑暗中。手电筒从路子手中掉落了。
久能在我的耳边悄悄说着:“趁现在!我们移动桌子,清出一条可以冲进房内的小路。小心,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我点头表示了解。
我们趴在地上,身体往前伸,把手放在堵住入口的桌子桌脚。久能已经开始动手了。我屏息,慎重地运用力道,一点一点地推着桌子。
路子的呼吸气息紊乱了。万一她一时情绪失控,难保她不会出手伤害隆史!想到这里,我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量。
桌子发出倾轧的声音。
我不敢呼吸,也不敢动,全身僵硬了。会被路子发现吗?我害怕得心脏好像要破裂了。
四周仍然一片寂静。我停止呼吸,偷偷窥视里面的情形。路子没有动静,她是否竖起耳朵在听呢?我一动也不动地留意着。
“骗人!绝对不是真的!”
她没有发现我所制造出来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久能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这是叫我小心的信号。我点头,继续移动桌子的动作。
“我们再次调查过他的不在场证明了。”法月说:“你先生说,发生绑架事件前,他因为去加州的工厂视察,所以一整个星期都到国外出差。但是,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发现他提早一天回国。也就是说,八日的晚上他已经回到日本了。九日那天晚上,你先生出现在山仓家的时间是九点十五分,而茂死亡的时刻,依照推断是八点到九点之间。从时间上推算,他很有可能就是凶手。意思就是你先生没有不在场证明。”
脚步声响起,是路子在动。她接近我们这边,可是并没有拾起地上的手电筒。她走了几步,站在房间的正中央。
空隙已经相当大了,再宽一点点,就是足够冲入的宽度了。我从地板上站起来,身体向前倾。
路子出声说:“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充满了悲痛。“是你杀死了茂?”
沉默持续笼罩着整个空间。
然后,像笛子一样的咻咻声钻进我的耳朵。那是气息通过富泽耕一的喉咙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如刑警说的,”他说,“是我杀死了茂。”
路子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她一直紧绷的情绪断掉了,整个人好像随时都会当场垮下来。
“趁现在!”久能说,他准备冲进去了。但是我马上按住他。
“我先去。”
蓄势待发的肉体力量瞬间释放出来,也不管是不是会撞倒桌子,我猛然往房间里冲去,久能随后冲过来。
我的目标是路子。自暴自弃的情绪强烈地从她的身体排放出来。我集中全身的意志,往排放那个情绪的中心冲过去。
短暂的一秒化为无数的刹那。路子发现我了,她抬起头。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浮着泪光。我也是,我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
路子直起身体,她的双手握着银色的流线型物体,伸出手臂,朝前推出。那个流线型物体的尖端是闪闪发光的刀锋。我瞄准刀锋,跃身扑上去。
两个情绪交叉在一个点上了。我感觉到腹部有异样,可是,顾不得腹部到底发生什么事,我直接向前扑倒。路子的叫声像是环绕音响一样,完全占据了我的听觉。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孩子平安无事!!”“路子!”“山仓先生!”“不好了,流血了!”
接着,我便失去了意识。
第八章 真相——谁来裁判
1
我感觉到左侧腹部隐隐作痛,张开了眼睛。这里是陌生的房间,我躺在陌生的床上。我扭动脖子,在依旧枕着枕头的情况下,变换视线的方向。浅绿色的墙壁、放下百叶窗的窗户、床边的桌子上有白色的搪瓷洗脸盆。我知道了,我现在躺在医院里。
这间单人病房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踢开床单,看着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上是一件薄薄的病人服。我轻轻把手放在侧腹部上,感觉衣服下面的绷带和纱布,因为每一次呼吸都会引起伤口的疼痛,所以我改成胸式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护士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来。这位护士大约三十岁左右,脸上的雀斑非常明显。
“啊!醒来了吗?”她说,“现在觉得怎么样?山仓先生。”
“马马虎虎。这里是哪里?”
“井之头三鹰台医院。昨天晚上救护车把你送到这里后,你马上就接受了紧急手术。你的左侧腹大约缝了十二针。”
“有十二针那么多吗?”
“不必担心。因为伤口不深,所以应该很快就可以愈合,并且不会留下痕迹。医生马上就来了,请你等一下。”她说完后,拿起桌子上面的洗脸盆,就要走出去。
“那个——”我叫住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问,“我的太太和孩子呢?”
“你太太在你手术时整个晚上都陪在你身边,刚刚才说要回去拿换洗的衣服,所以先回去了。你儿子和她在一起。”
“这样吗?”我暗自放心了。我想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跟和美面对面。我们彼此都需要时间调整心情。
十分钟后,医生进来病房了。是个年轻的医生,看起来和实习医生没有什么差别。他来量了脉搏、血压和体温,问我觉得如何、痛不痛等等,然后把自己的观察结果写进病历表里。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如果没有发炎化脓的话,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以后只要再到医院来回诊就可以了。”他一边把原子笔放回口袋,一边瞄着门的方向,说,“还有,警方的人来了,你现在有力气和他们说话吗?”
“嗯。”
“那么,我就让他们进来了。”
医生走出病房,接着进来病房的两个人都是我熟悉的人。不用说也知道,那两个人是久能警部和法月纶太郎。
“你的伤势好点了吗?”法月说。
“听说缝了十二针,不过,好像不是很严重。”我坐直上半身,把枕头塞在背后,“好像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太好了。”
久能双手贴着裤管,低着头说:“有我们在旁边,竟然还让你发生这种事情,实在非常抱歉。虽然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反应还是太慢了,万一造成无法弥补的事情就糟糕了。所幸你的伤势不严重,但是,我们还是深感抱歉。”
“算了,不必道歉,是我自己冲出去,才会变成这样的。我不打算责备任何人。对了,路子小姐呢?她怎么样了?”
“刺伤你以后,她就失神了,毫不抵抗地接受我们的逮捕,我们也立刻把她带回杉并署。她的情绪极度不稳定,目前还不能接受我们的侦讯。等她的情绪平静一点以后,才会对她展开调查和问话。”
“她一定会被问罪吧?”
“关于绑架这一部分,因为不涉及勒索,如果孩子的父母不提出告诉的话,应该就没有事情。但是,关于威胁和伤害的部分,警方不可能不处理,所以最后可能以缓刑的方式结束。”
我忍不住叹气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对路子一点怨恨的感觉也没有。话说回来,路子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吧?觉得她可怜的感觉,已经盖过怨恨的感觉了。
“富泽太太的丈夫呢?”我转换一个话题,“已经招供了吗?”
听到我这么问,他们两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法月才转向我,脸上露出有点胆怯的表情看着我,说:“是这样的,山仓先生,关于这件事,有一点我必须老实告诉你。”
“什么?”
法月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转头对着门那边叫道:“富泽先生。”
门开了,富泽耕一站在门口。他就站在入口处,眼神困惑地看着我,然后深深低下头来。隔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对我说:“请你原谅贱内。她是因为孩子死了,受到强烈的打击,才会迷失了自己,绝对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我会负起所有的责任,请你不要责怪她。”
我迷惑了。富泽耕一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以杀人罪被逮捕、被拘禁起来吗?为什么他不仅没有被戴上手铐,还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站在我的面前?我想我该不是在做梦吧?还是手术的麻醉药还没有完全消退,所以自己还在浑浑噩噩之中?
整理一下心情后,我问法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富泽先生商量,请他和我演一场戏。”法月说,“他并不是杀死茂和三浦靖史的凶手,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话,全部都是没有根据的事情。”
我不是很明白法月说的话的意思。但是,被设计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所以我板起脸,要求法月说清楚。
“为什么要演那样的戏?”
“当然是为了救隆史,为了把路子小姐激动的情绪从你身上转移开,才演那一场戏的。所以借高利贷、三千万保险金什么的,都是临时想到,随口说的,实际上并没有那些事情。还有,富泽先生有很确实的不在场证明,反过来说,就是他根本不可能杀害茂。发生在中野的三浦靖史的命案也一样,不可能是富泽先生做的。那时富泽先生是应我的要求,才会承认自己犯下杀人的罪行。我拜托他,不管我说了什么,在他太太面前,他都要全部承认。”
“真的是这样吗?富泽先生。”
富泽默默地点了头。
“如果不是富泽先生帮忙,我的计策就无法成功了。”法月继续往下说明,“知道自己的丈夫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对她来说一定是很大的打击,她的怨恨之心或许会暂时从隆史身上挪开,转移到自己丈夫的身上。就算没有把怨恨转移到自己丈夫的身上,情绪也会变得极度不稳定,让我们有机可乘,这样就有机会救出隆史了。虽然山仓先生不幸受伤了,但是,我认为我们的作战算是成功了。”
我把视线移到富泽的脸上。他仍然站在离门口一步的地方,也仍然低垂着眼睑,一副甘于做配角的模样。
我忍不住说:“路子小姐太可怜了。我受伤的事情也就算了,但她受到的精神打击,让她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侦讯,这都是你们演的这场戏所造成的吧?”
富泽慢慢抬起头,说:“应该是吧!”他的口气显得很平静,“不过,山仓先生,我认为路子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担心。”
这一瞬间,他对我表达了嫉妒与愤怒的心情。富泽说得没有错。可是他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因此法月警视说。他的口气越来越像在逼问。“如果用一般的方法杀死茂,一定很快就会被富泽路子发现。在青梅东医院的太平间时,她曾经对着你喊了好几声‘是你杀了茂!’当时大家都误会这句话的意思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的意思正如字面上所表示的。山仓先生,只有你有杀害茂的动机,为了掩饰这一点,你计划了绑错人的绑架案。以绑架勒索为幌子,实际上是为了杀死茂,这桩绑架案实在设计得太巧妙了。”
他停了下来。
不过,眼神仍然固执地直视着我。既然如此,我打算让他继续说到他痛快为止。
“最巧妙的一点就是选择三浦当共犯。曾经抢夺隆史养育权的你们,竟然会联手,实在太令人吃惊了。你们假装成互相憎恨,其实只是在演戏。在广告业工作,也需要会演戏吗?不用说,你在久能警部面前殴打三浦的那一幕,就是为了让久能警部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你是用钱买通他的吗?还是允诺他事成之后把隆史还给他呢?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不过,不管怎么说,那都只是你骗取三浦帮助的手段。一开始你就打算利用过他之后,就杀他灭口。”
这样的说明实在太巧妙了,唯一的缺点就是完全错误。法月警视被自己巧妙的假设给骗了。
“星期三的三浦命案,和之前的命案比起来,其实是临时起意的凶行。你埋伏在三O五号房的玄关等待三浦回来,并且杀死了他。夫人对这件事情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被你利用,成为你的饵,用来混乱警方的搜索工作。把命案现场布置成密室的模样,用意也是在混乱警方的搜索。不过,这也是临时起意的处理手法吧?因为前一天晚上你与小犬交谈,所以有了密室的灵感。可惜你没有充分把握密室的精髓,反而让自己陷入困境。那是你的失误。因为小犬的多话,让你了解到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密室案件,才让事件变得如此复杂,就像数学的负数与负数相乘,会变成正数一样。”
我不能接受法月警视所说的这些话,而且我从他的逼问内容里发现到不合理的地方。他太自以为是,暴露出很多缺点,让我得以提出反驳。
“请等一下。”
“什么?”
“你说的话全都是想象。不过,你爱怎么想都好,只是你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不可能杀死茂。因为茂被杀的时候,我在久我山的家里,根本没有步出家门一步。关于这一点,杉并署的刑警们应该可以为我作证,我有完全的不在场证明。没有离开家门一步的我,怎么可能去杀害被监禁的小孩呢?”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法月警视若无其事地说,“现在是科技的时代,简单的机械装置和计时器的组合,就可以完成遥控杀人的工作。”
“那么,请你让我看看那样的装置。”
法月警视无法回答,毕竟他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成熟有智慧的人是不会强辩的。
被抓到弱点后,法月警视只能沉默了。以为把我带到侦讯室,我就会吓得什么都承认吗?未免太瞧不起人了。无辜的人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的。
“如果没有话要问了,可以让我回去吗?”
我问。但是法月警视耸耸肩,说:“不行,我们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觉得有不明白地方的人应该是我吧!”
“虽然星期五那天晚上你有不在场证明,可是,你的言行还是有疑点,例如你的上班纪录。很抱歉,你还是必须待在这里。”
竟然还在说这种话。我以为他会因为自己之前的胡说八道而心虚,没想到还这么固执地不服输。既然如此我只好继续奉陪了。
久能警部接棒,展开对我的侦讯。不过,他的问题和刚才法月警视的问题大同小异,与其说在问我问题,还不如说是他们两个人在较劲,看谁比较有能耐。我只好无聊地继续陪他们问答。
不过,花了这么多时间陪他们问答,还是有一点收获。在被侦讯的过程中,我从久能的问题里,想起了某些被我自己遗忘的事情。借着这些事情,我以串联的方式拼凑出一个想法。夜渐渐深时,我终于知道杀死富泽茂和三浦靖史的人是谁了。
3
晚上十点,我终于可以离开侦讯室。没有被拘留还算幸运,他们也没有做出违法逼供的行为,所以我得以全身而退。
我没有说出自己已经发现凶手是谁的事实。这并不是因为我还没有确定的关系,而是我想亲自和他对质。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我希望那个人能够自首。
我在内堀通叫了计程车,告诉司机目的地。
计程车到达位于小石川的岳父家时,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了。我给司机一万日元,请他继续计费,在岳父家门前等我出来。
岳父家的大门灯亮着。我下车,打开铁门,进入前院。四周一片寂静。走过前院的小石子路,拉开玄关的格子门。
“有人在吗?”
我不管现在已经是深夜,大声喊着。隔了一会儿后,里面传来回应的声音。经过走廊的脚步声响起之后,岳母美江出现在我的面前,看来已经准备就寝了,所以睡衣上面披着室内便服。她以困惑的眼神看着我。
“是史郎呀!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谁呢!”她的语气似乎在说,她对来的人不是和美一事感到失望。
“岳父回来了吗?”
“回来了。”
“那么,我打扰一下。”
我在玄关脱了鞋子,毫不客气地进入屋内,瞟了岳母一眼后,便直驱岳父的书房。
房门敞开着,我没有敲门就直接走进去。岳父坐在书桌前,正在看什么东西。我进去后,他便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仍然挂着老花眼镜,直直凝视着我。
“什么事?”
“我想和岳父谈一点事情。”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明天再说吧!”他不悦地说着,并且转过头去。
“您为什么要命令我的部属说谎?”
岳父的肩膀动了一下。他转头,只用侧脸对着我,他的表情像被固定住了。
“更改我的上班纪录的人,是岳父您吧?”我继续说。
岳父伸手摘下眼镜,把眼镜折好后,放在桌子上。接着,他斜斜地挪动椅子,转过身,瞪大了眼睛,不自然地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还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我关上身后的门,走进书房里。我的影子已经压在岳父的肩膀上。
“我刚刚从警方的侦讯室出来。警察想让我顶罪,想尽办法要我承认我是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他好像痉挛似的摇着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不是说不知道就可以了事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杀死了两个人。”
岳父讶异地抬眼看着我,还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你说什么?”他勉强地低声说道。
“是三浦说的。”我把我在警局侦讯室里整理出来的想法,转换成言语:“他把背叛自己、并且杀死自己的人的名字,当作墓志铭般留下来了,那就是中野新屋的密室。其实,那根本不是凶手故弄玄虚所布置的密室,而是三浦临死前为了留下杀人凶手的名字,才让现场变成密室状态的。他一开始就不是很相信和他共谋绑架的人,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以不经意的方式,将找出凶手的提示暗示给法月纶太郎。密室诡计的必要条件,就是有一道紧闭的门闩。三浦在临死之前拼命想把门锁起来的用意,就是为了唤起人们注意。关键就是‘门闩’。你知道闩这个字的字形吧?在门这个字的中间,画上一条横线,也就是门和壹。岳父,您现在明白了吗?三浦在死前留下了您的名字,门胁了壹。”
“不对,你搞错了。”岳父因为害怕而以接近哀求的声音说道。他已经忘记自尊,露出乞怜的丑态,不听我说的话。
“知道你就是凶手以后,我终于能想通这个事件的始末,可惜我之前一直没有想到。想想看,最能掌握三浦行踪的人,是谁呢?就是岳父您。还有,谁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可以让三浦答应参与绑架杀人的事件呢?那也是岳父您。另外,是谁不管有没有不在场证明,都不会让人联想到与这两件命案有关的?也是您。况且,您身为专务,随时都可以利用上班时间处理私事。您几点上班都没有关系,在上班时间内偷偷离开公司也没有人会发现。在所有关系人当中,有时间进行绑架和杀死茂与三浦的人,只有您了。”
“不是我。”他也只能如此说了。
我摇摇头,舔舔干燥的嘴唇后,继续说:“而且您也有杀人的动机。既然您已经知道路子和我的关系,想必也知道茂是我儿子的事吧?在三浦的调查报告下,应该也有写着我的名字的调查报告。星期五那天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有没有女人方面烦恼的人,正是岳父您。由此可知您知道我受到路子威胁的事。那时您说想要以父亲的身份帮助我,您确实那么做了。可是,您真正在意的并非我是不是得到帮助了,您的目的只是要保护女儿,为了让和美免于不幸。”
岳父双手掩面,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他的手指缝泄出。现在的门胁了壹只是一个陷入窘境的老人。我继续说:“要不是您发现和美对我的感情,早就把我赶走了。因为我是和美心灵的支柱,您才容忍我的存在。可是,和美如果知道我曾经背叛她,巨大的痛苦或许会让她像以前一样精神崩溃。您很害怕这一点,于是想在路子的威胁扩大,导致不可收拾的局面之前,解决掉这件事情。您的结论就是杀死富泽茂,您要把从没有见过面、只知道名字的小孩当作祭品,献给和美。或许我没有资格指责您,因为这个恶果是我当时埋下的种子,可是我还是要说,您选择的方法太过残酷了,不像人做的事情。岳父,您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
我不知不觉地越说越大声,激动得肩膀激烈起伏。为了压抑激动的情绪,我必须反复做着深呼吸。岳父依旧低垂着头,紧闭着眼睛。他已经不再发出呻吟的声音,身体像僵硬了一样,动也不动一下。
我好不容易让激动的情绪变得稳定了,这才继续说:“前天我和那个叫本间万穗的女孩谈过话了。她是您安排在三浦身边的昭和综合征信的调查员。因为您的态度让我觉得可疑,所以我想知道她到底对您做了什么样的报告,或许可以从她的报告中知道凶手是谁。可是她非常顽固,什么也不说,我当时就应该发现真相才对。本间万穗知道您与三浦联络的事情,可是她什么也不说。一定是您严禁她说出来的吧!只要她一说出来,凶手是谁就很明白了。您威胁她不能说,否则就会性命不保吧?还是她原本就参与了您的计划?”
“和她无关。”岳父低着头说。
“如果不是你胁迫她不能说出来,她为什么要隐瞒报告的内容?”
岳父突然抬起头,张大眼睛注视着我。他的身体微微抖动,眼眶潮湿。
“好,我承认我禁止她说出报告的内容,但是,并不是基于你说的理由。”
“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呢?”
“我不能说。”岳父百感交集地摇着头说,“你是无法了解的。”
根本是在找借口!没想到岳父是这么不干脆的男人,我还以为他是敢做敢当的人。难道他永远都不愿承认自己犯的错误吗?
“够了!你所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如之前在办公室说过的,这是一桩为了隐藏杀人动机而故意编造出的绑错人的戏码。我现在说这些或许是白费唇舌。不过,要我在狭山公园吃苦头的人不是三浦,而是您,因为我曾经背叛和美,所以您要惩罚我。为了防止三浦泄露实情而杀死他以后,您当初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可是,没想到富泽路子竟然在和美面前揭发了我与她的关系,这是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您之前的努力因此变成泡影;再加上法月纶太郎已经理清了事件的真相,为了自保,您只好不择手段地找代罪羔羊。您认为路子的告白会影响和美对我的感情,所以决定把你犯的罪行全部诬赖到我身上,这样不仅可以推卸掉自己的罪行,还可以让和美离开我。可是,岳父,您输了,和美违逆了您自以为是的爱,回到了我的身边。和美不需要父亲的保护,您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你完全误会了。”岳父以悲伤的表情说着。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愿认罪,只会让人觉得失望,“她还需要我的保护。”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不想再对岳父说任何话,而且能说的也都说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句话:“我还没有把我的发现告诉警方,可是期限只到明天为止。请你去自首吧!”说完,我便转身背对着岳父,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听我说。”
还想说什么吗?我沉默以对,既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任何话。你不是任何人,也不是和美的父亲了。我要从现在起,断绝和你的所有关系。我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
此时,岳母站在走廊上。
她应该没有听到我和岳父在书房里的谈话,可是,我的态度一定让她感觉到什么了吧?她的脸上堆满了不安的表情,好像连站都不知道该怎么站才好。
“隆史呢?”我问岳母。
她犹豫了一下后仍旧没有出声,但是用手指了指东边的和室房间。
“我要带他回去。”
于是岳母拉开和室的拉门。为了看清楚脚下,她打开电灯。被褥铺在六叠大的和室中央,隆史睡在被子的一角。我蹲下来,轻轻捏了一下隆史柔软的脸颊。
“起来了。”
隆史发出“唔——”的声音,张开眼睛后,连眨了几下眼睛。
“爸爸?你回来了?”一副刚睡醒的声音。
“起来,我们要回家了。”
隆史一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表情。我把他从棉被里拉出来,脱掉他身上的睡衣,依序帮他穿上衣服。
拉着隆史的手,我们父子一起走向玄关。岳母已经先站在门口了,她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没有看到岳父。
“其他行李改天再来拿。打扰到这么晚,真对不起。”
我说了这句话后,低头向她行了一个礼。她没有犯错,却因为背负了沉重的悲伤而感到羞耻。话说回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岳母,我现在说不出道歉的话,但是,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好好地向您道歉的。
隆史穿上鞋子,我叫他向岳母说再见后,便带着他坐上在门外等待多时的计程车,告诉司机久我山的住址。车子驶离不久,隆史便再度睡着了。看着他的睡脸,即使是深夜的塞车时刻,我也不以为苦。计程车驶向等我们回家的和美身边。我们一家三口马上就可以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干扰我们。
马上就可以回到家了。
和美,让你久等了。
我现在马上就回去。
4
计程车抵达久我山的时候,已经是子夜零时三十分。我叫醒隆史,下了计程车,一下车就看到家门口前的道路上停着陌生的车辆,是警车。他们还没有惩罚够吗?还没有烦够我吗?回到家的喜悦,被人狠狠泼了一盆冷水。我坚定抗议到底的决心,踏入家门。
玄关的门是开着的。我感觉到空气中有奇怪的气氛,因而停下脚步。屋子里的气氛很诡异,连隆史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紧拉着我上衣的下摆不放。
“和美!”我叫道。
没有听到和美的回应。
不过倒是听到有人下楼梯的沉重脚步声。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法月纶太郎。室内原本就阴暗,但他的眼神更加暗淡,加深了我心中的不安。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山仓先生呢?你怎么会现在才回来?”
“我绕路到妻子的娘家带回儿子。和美怎么了吗?”
“我很难说出口——”他欲言又止,把视线移到隆史身上,说,“可以的话,就先让这个孩子去睡觉吧!”
法月别有用意地说。我点点头,转头对隆史说:“你该去睡了。”
“我要和妈妈说晚安才去睡觉。”
“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早上再说吧!”
不管隆史愿不愿意,我硬是把他带到二楼:“睡吧!”
“晚安。”
然后,我带着不安的心情回到客厅。到处都看不到和美的身影,只见法月警视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一副茫然、无精打采的模样。看到我们后,法月警视慢慢站起来。
我怒视着法月警视,敌视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涌出。但是,他回看我的眼神却与他的儿子一样,是黯然而痛苦的神色。我忍不住怀疑,刚才在警视厅的侦讯室质问我的男人,真的是眼前这个法月警视吗?我愤怒的情绪因此萎缩了。
法月警视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摇摇头后便把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他转头看自己的儿子,父子之间好像做了无言的沟通。接着,他走过去轻拍了一下法月纶太郎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便驼着背走出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法月纶太郎。我们面对面坐下来。法月纶太郎似乎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但是我已经等不及了,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和美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我动也不动地等待他说话。
“山仓先生。”他终于开口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请你冷静地听我说。”法月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刚刚我们终于查明了,夫人就是杀死那两个人的凶手。”
霎时我忘了说话,只是盯着法月的脸看。
“——什么?你说什么?”
“夫人就是杀死茂与三浦靖史的凶手。”
“胡扯!”我身体向前,好像要抓住法月般说,“你在胡扯什么!”
“请你冷静。”法月以痛苦的表情说,“总之,请你耐心听我说,我会一步一步慢慢说明,让你了解的。”
在他认真的眼神下,我暂且屈服,身体也往后倾。可是我并不是相信了他的话,只是要听他怎么说。
“把你的无稽之谈收回去,现在就带我去见我的妻子。”
法月带着悲怜的眼神更黯然了。他好像要避开我的视线似的开始说明。
“绑架事件是九日的早上开始的。就像之前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这个绑错人的绑架事件并不是偶发的情形,而是凶手原本的计划。也就是说,凶手早就知道九日早上茂会独自从这个房子走出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个计划——刻意绑错人的绑架事件,就不能成立了。因为如果像平常一样,是茂和隆史一起从这个家门出去的话,就无法制造绑错人的情况了。硬是假装绑错人,只带走茂,而放走了隆史,这样显得太不自然,反而容易被人看出真相。所以,隆史在发生绑架案的那一天因病请假没有去学校,不是单纯的偶发情形,而是凶手犯罪计划的必要条件。我们可以认为隆史请假没有去上学,是凶手有意的行为。可是,能够操作这个条件的人物,是谁呢?毫无疑问地,那个人应该就是隆史的母亲——和美。对母亲而言,佯称孩子得了感冒不能去上学,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是因为太简单了,所以才被我们忽略了,我们应该更早注意到这点才对。十一月九日早上,茂在这个房子的玄关被绑架了。凶手——也就是夫人说茂独自离开这个家门的证词,是捏造的。”
我呆呆地听着法月的说明。因为找不出法月纶太郎论证里的弱点,所以我根本无话可说。
“夫人将失去意识的茂抱回家中之后,就把他藏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大概是关在车库里吧!接下来就是等待三浦打电话来。早上十一点,三浦利用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把我引开,按照事先计划好的,从我家打出第一通电话。不过,这只是为了防备警方事后调查通联纪录所做的烟雾弹,其实三浦根本没有说那些内容,所以三浦不必准备小孩子的声音,因为这通电话的内容是夫人捏造的。”
我想抗议,但是法月摇头制止我,并且继续说下去:
“人质被监禁在这间房子里,是夫人计划里的重点,因为她要在这间房子里进行杀害人质的行为。从结论说起,因为夫人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可以保护自己,所以她绝对不会被怀疑。这也是她为什么计划佯装成绑架案的理由。她的目的就是在隐瞒真正动机的同时,又能让自己处在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没有比这个更周全的计划犯罪了。”
“胡说八道!”我忍不住打断法月的发言。“让自己处在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在这间房子里杀人?那是不可能的事。茂的尸体是在青梅市发现的,离这里有好几公里远。而且,那天晚上和美一步也没有离开家门,杉并署的刑警们可以证明这一点。既然如此,她是怎么将尸体运到青梅市呢?”
法月又是摇摇头。他以充满同情却生硬的口气,像在颁布什么训示般地说:“不用离开家一步,也有可能办到的。我来试着说明她是怎么办到的吧!首先,她打了110的电话报警,把警察叫到家里来。这通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第三者——杉并署刑警们,证明她一步也没有离开家门。而且,警察应该做梦也没有想到人质就在这间屋子里。
“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夫人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位子,在车库里杀害了茂,然后将尸体与书包装进塑胶袋,藏在你奥迪的行李箱中。这些事情大概不用五分钟的时间就可以完成了。当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时,应该没有人会发现她有什么可疑之处吧!因为当时客厅里的人都在等待绑匪的联络,谁也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注意她的举动。”
“——奥迪的行李箱中?”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没错。这就是夫人计划的巧妙之处。到这里可以理解吗?山仓先生,那天晚上,你被叫去狭山公园的真正理由,不是要将六千万的赎金交给绑匪,而是把富泽茂的尸体载去给三浦靖史。在开车时,心情极度激动的你,根本不会注意到行李箱里装着一个小孩子。而三浦则是在那个时间开着他的GOLF车,比你先抵达狭山公园,并且在石阶上设下陷阱。这个陷阱的目的,就是让你停下脚步,好争取时间。设好陷阱后,他便到西武游园地车站旁边,等待你的到来,然后以电话指示你,要你带着赎金去冰川神社。在指定的时间之前,他一直在那里等着,当他看不到手电筒的信号时,就表示设下的陷阱奏效了。
“你离开车子,在石阶上摔倒而失去意识。在那段时间里,三浦把他的GOLF开到停车场,打开你的奥迪行李箱,将尸体抱出来,移到自己的车子里。因为夫人给他你的车子的备用钥匙,所以他能打开你的车。接着,他回到石阶的地方,撤掉之前设下的陷阱,再回到自己的车上,开车离开狭山公园,去青梅市弃尸。”
好像要重新整理想法一样,法月暂时停止说明,隔了一会儿后,才再度开口:
“也就是说,看起来像是交取赎金的行动,其实是为了移动尸体的行为。假装绑架勒索的目的,为的就是不让警察跟踪三浦。不管怎么说,赶走跟踪的车子是绝对必要的事情。如果被警车跟踪到狭山公园的停车场,那么,移动尸体的行动一定会被发现,一切就化为乌有了。不过,万一杉并署的刑警并没有命令停止跟踪的行动,那么一步也没有离开家中的夫人一定还有什么变更计划的手段,因为警方的一举一动,完全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以上就是最初事件的来龙去脉。”
我紧紧抓着西装裤下不停地发抖的膝盖。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法月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我的希望。
“对照杀死茂的周全犯罪计划,第二桩命案——三浦的命案可以说是大胆的临时起意杀人事件。因为你不相信三浦的不在场证明,执意要去三浦家搜索证据,迫使夫人非马上杀人灭口不可。你要求她帮忙把三浦叫出去,好让你搜索三浦家,对她来说,这正好是下手杀死三浦的好机会。你在三浦的家里寻找证据时,为什么三浦那么快就回去了?因为夫人把你的行动告诉了三浦。而夫人又尾随三浦回到中野新屋,在三浦把你打昏之后,刺杀了没有防备之心的三浦。这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不需要一分钟就可以解决了吧?她用和服的袖子抓着菜刀,所以没有留下指纹。最后,她让已经昏迷的你继续留在浴室里,迅速离开杀人现场。”
“接下来的经过就像你已经知道的,她也没有再进行任何计谋。因为她相信她的丈夫会挺身保护她,而你果然不负她所望。结果就是,你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妻子,而别人也怀疑不到她。”
“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心里升起一丝希望,立刻打断法月的话,“你没有忘记布置成密室状态的三浦‘遗言’吧?他的‘遗言’就是门闩的‘闩’这个字。门和一,也就是说,三浦其实在说,杀死他的人是和美的父亲。”
“我也曾那么认为。”法月说,“可是,凶手其实是尊夫人,三浦的‘遗言’指的是和美。”
“为什么?”
“对三浦而言,夫人在成为你的妻子山仓和美之前,是次美的姐姐。意思是,在他的感觉里,门胁和美这个名字的印象强过山仓和美。此外,他对夫人的名字还有一点点误解。尊夫人的名字是和美,但是他却一直以为是一美,两个字的发音是一样的,一美是长女的意思,所以妹妹的名字叫次美。三浦临终前为了留下‘门胁一美’这个名字,才让死亡的现场变成密室的状态。”
“另外,我还要说明为什么和美可以轻易说服三浦的理由。因为三浦从和美身上看到了次美的影子,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理解三浦的行动。或许一开始他就有被杀的觉悟了。从这一点看来,对三浦而言,或许和美才是他的宿命之女。”
我的反驳意见被一一驳回,法月的主张反而显得更有说服力。我觉得很恐怖,好像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剥下来似的。刚才岳父说的话像漩涡一样在我的脑子里盘旋,并且有了新的定义。
“你完全误会了,她还需要我的保护。”
三浦的调查报告书上是否有和美的名字呢?岳父在听取那份报告时误解了他们两个人见面的理由,所以严禁本间万穗说出调查的内容。而他之所以硬要将杀人绑架的罪行栽赃到我身上的原因,一定是前天他知道绑架事件的真相后,发现了三浦的真正共犯。岳父确实还在保护着和美。
我因为不祥的预感而发抖了。但是,我仍然在发抖中丢出无法挽回的最后疑问。
“为什么?和美为什么要那么做?”
“从现在起,我说的话纯粹是我的想象。”法月像在朗读一样,不带感情地说:“我认为夫人早已经知道你和富泽太太的关系了。不过,应该是富泽家搬到府上附近才发现的。大概是她发现逐渐长大的茂越来越像你吧!而且,再度见到富泽路子以后,你的态度一定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这些细微的事情让夫人产生了疑问。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产生这种疑问的,但是从某个时间开始,她心中确实有了疑问,心情也因此产生了变化。从那个时候开始,夫人变了。我想是从发生了某件奇怪的事情而开始的。夫人因为七年前的流产而无法再度怀孕,可是,她内心的母爱并没有因此消失,收养了隆史后,她的母爱得到抒解,心情也因此平静。然而那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她内心里的怒火,在知道你曾经背叛过她时爆发了。”
“于是她可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丈夫一定是在我流产以前,就和富泽路子有不寻常的关系;而路子因为嫉妒我,便利用她的护士身份,让我流产了。也就是说,她认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路子害死的,而且路子还怀了丈夫的孩子。既然路子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丈夫的孩子,那么自己也有权利夺走属于路子丈夫的孩子——”
“以牙还牙,这就是夫人展开的报复。所以夫人当着担心自己儿子安危的母亲眼前,在这个房子里杀死了那个母亲的孩子——茂。就像七年前自己的孩子在肚子里被杀死那样。”
“当然,她的想法显然是一种错误的推论。因为你和富泽太太的关系,是夫人流产后,你为了逃避夫人不稳定的情绪才开始的。还有,她把流产的责任推到护士身上,基本上就是不正确的想法。太无奈了!总之都是命运的作弄。”
我被打击到体无完肤,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字眼。我谴责自己的愚蠢,竟让和美深陷黑暗面,让她在黑暗中发抖。我的上半身向前倾,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强自压抑自己的啜泣声。
“你没事吧?”法月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没有擦掉从眼角掉出来的东西,直接抬头问:“请让我见和美。她现在孤孤单单一个人太可怜了,我要在她的身边陪她。立刻带我去警察局吧!”
法月犹豫了一下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表情中隐含着哀痛。
我感到一股强大的打击。
“莫非和美——”
“我应该早一点注意到的。”法月说。“我是大约一个小时前得到结论的。得到结论后,我立刻打电话到府上,可是一直没有人来接电话,这让我觉得很不安,于是我立刻赶来这里。那时这里的玄关是开着的,但是室内很暗,并没有开灯。夫人在车库里上吊了,应该是一时想不开而自杀的吧!她以为你被逮捕,不会回来了!独自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干脆一走了之——”
法月的声音好像来自空洞的深处,慢慢地飘到我完全听不到的地方。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自己,一心只想回忆起和美的脸、和美的声音、和美的体温……
几小时以前,我的妻子还在我的怀抱里,但我的手现在却已经不记得那个感觉了。我想要想起那个感觉,但是那个感觉已经抽离我的身体,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难道那只是我的幻觉吗?
难道那个时候你已经死了吗?
不对,已经死的人是我。像我这种为人丈夫者,才是虚伪的幻影。失去灵魂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才是没有灵魂的人。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没有立足之地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是被诅咒的人,所有被我碰触过的东西都会腐烂,都变得肮脏,都被染上失德的色彩。我是带来不幸的瘟神。
和美,你是对我含恨而死的吧?
未来的日子里,我必须永远背负着你对我的憎恨吗?
我恐怕承受不了呀!
和美,原谅我。
原谅我这个愚蠢的丈夫。
不,不要原谅我。恨我,诅咒你对我的爱吧!我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是一个愚蠢至极的男人。我说我爱你,却没能感觉到你的痛苦;我让你痛苦,却装作一副不知道你痛苦的模样,还看着你走上最后的绝路。我一辈子也偿还不了对你的愧疚。既然如此,我就接受你对我的恨吧!不只你,所有因为我而遭受不幸或死亡的人的所有怨恨,我也必须统统接受。
走廊上好像有人。法月站起来,打开门,进来的人是隆史。
“睡不着吗?”我问。
隆史点点头。
法月面向我,轻轻地点点头后,沉默地离开客厅。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隆史了。
“过来。”
我伸出手紧紧抱着隆史,以全副的精神抱着他小小的身体。
“爸爸?”隆史抬起头说。
“什么事?”
“妈妈死了吗?”他偷听到了。
已经瞒不了他了。
“嗯。”
“——我不哭。”
可是,豆大的泪珠已经从他的眼眶滚出来了。
我看着这个和我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儿子,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隆史呀!你现在还那么小,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你,让你成为不会让死者感到遗憾的、顶天立地的男人。这是活着的我的责任。有一天我会清清楚楚地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到时,我会接受你代替已经死去的人给我的惩罚。
“隆史。”
“什么?”
“你是爸爸和妈妈的儿子。”
“嗯。”
“不是‘嗯’。”
“是——爸爸。”
—全书完—
新书版后记
NON NOVEL书系初版
这本书是我在NON NOVLE书系出版的第一本书,所以我就暂且用这篇后记来代替自我介绍。本书是“名侦探法月纶太郎系列”的第四本书(前三本列为讲谈社的NOVELS书系)。初次看我的书的读者们,如果你们喜欢这本书的话,敬请往前追看这一系列的书。..
又,写在这后面的文字,是针对已经知道这个系列的读者而写的,万一因此让不熟悉这个系列的读者感到不舒服,我在此致上歉意。
最近常有读者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你的每一部作品都会改变风格?”
碰到这种问题时,通常我会以“因为厌烦了之前的风格”,或“不想千篇一律,想要改变”之类打马虎眼的话来回答。然而老实说,这样的回答连我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
如果可以进一步深思这个问题的答案的话,或许我会回答“因为觉得自己的风格还没有成熟,所以想重现自己身为幸福的读者时期所看到的、令自己感到震撼的作品,藉着模仿与不断地尝试错误,来打好基础,并磨练自己的作家之路。”吧?但是这样的回答可能会被人反驳说,尝试错误这种事,应该是在以作家身分出道之前就必须完成的事情!但是,如果可以让最近才开始看推理小说的年轻读者,借由看我的作品接触到过去的大师名作,也算是好事一件吧?总之,关于前面的那个问题,我现在会这样回答。如果有人认为我的回答态度太过消极而批评我,我想我会乐于接受。
和我以往的作品一样,这个作品也以不分古今或东西的名家作品当作范例。为了不剥夺喜欢追根究底的读者的乐趣,我不会在此详述引用的来源。不过,这次的风格有点杂,这一点是很明显的。我已有觉悟,这次一定也会像以往一样招致批评。但是我所引用的,都是会震撼我的内心的作品,所以“引用”是我对作者表达敬意的99lib?方式,我的作品算是献给作者的情书。
我希望读者能够明了我的这个想法。
——话说回来,我的小说真的每一本部不一样吗?让写的人自己来说这种事,是不太准确的,不过若问我自己的感想的话,我并不那么觉得。
总之,太深入这个问题的话,就像自己掀开谜底一样,会让读者无法接触到更多的层面。
这本书和我以前写的书一样,不管它的外在表现为何,它的内在与我以前的书是相通的。我写的书的共通性,就是它与我的推理观相连在一起、难以分开。
我要谢谢在我写这本书时,给我许多帮助的人。
谢谢“南北社”的石仓义朗,他不厌其烦地接受我的采访。我还以为面对我这个外行人时,他会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谢谢关西电视台的上沼真平。谢谢“无尽的夜”的幕后工作人员与参加演出的各位。请接受我迟来的道谢,你们让我想起一九八九年的琵琶湖之 65c5." >旅。bbr>
有关第五章的引用部分,谢谢小尾芙佐让我参考了他的译文(早川文库)。
谢谢THE POP GROUP。我在“FOR HOW MUCH LONGER DO WE TOLERATE MASS MURDER?”的音乐中,完成了最后的几页。
谢谢小泽仪德君帮我拷贝原稿,希望我没有露出不良前辈的德行。
还有,谢谢耐性十足的读者诸君不断给我这个作品不多的作者鼓励。谢谢你们, 8ba9." >让你们久等了。
那么,我们在下次的冒险中再见了!
一九九一年三月
文库版后记
写这部长篇小说时,我二十六岁。从一九九O年,写到一九九一年的年初。岁月如梭,那竟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记得在写原稿的最后阶段时,爆发了波斯湾战争。我在NOVEL书系的初版后记里写到,那时的我在听THE POP GROUP的CD(现在我在听.99lib.“Y”“最后的警告”的CD)。
大约也是那个时期,我突然开始抽烟了。以前我没有抽烟的习惯,可是那时我却发现抽烟的时候我的脑筋比较清楚,写稿子的速度也因此变快了。如今我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
不过,尼古丁能加速我的工作效率,也只有在那个时期而已。当然我也知道抽烟有百害而无一利、可是我已经戒不了。有人说我写作的动作太慢,就是因为开始抽烟的关系。不过,我并不认为如此。
这本书问世的时间,比已经在讲谈社文库本出版的《再一次的红色恶梦》、《法月纶太郎的冒险》还要早,但文库本的出版时间却比较晚。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实情就是,当初预计《三的悲剧》先在NON NOVEL书系出版,要出文库本时,再按照一、二、三的顺序,出版 href='6093/im'>《一的悲剧》文库本。但是《三的悲剧》始终只在酝酿中,编辑部的人终于等得不耐烦,没等《三的悲剧》出书, href='6093/im'>《一的悲剧》就先出文库本了。
最近常常被问什么时候要出《三的悲剧》?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对于要如何写这本书,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淡淡的想法,那就是这本书应该是像埃拉·雷文的《死前之吻》那样,以第三人称为主角,内容分为三个部分的小说。除此之外,我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因为说了的话,我的话很可能变成谎话,因为写出来的东西与我说的完全不一样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像桃乐丝·黛的歌那样,未来的事情是难以预料的,que sera sera。我这样说好像很不负责任,但是现阶段实在没有比这样的回答更加诚实的回答了。
总之,会发生什么事,就会发生什么事。What will be , will be?
不过,我最好承认一件事。本书强烈受到志水辰夫的文体与原寮的结构的影响。不,用影响两个字还不足以表示我对这两位作家的尊敬。我像学习中的弟子,将他们的书奉为密传的兵书,并且非常努力地以他们为范本来完成这本小说。关于这一点,应该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不过原寮的 href='7836/im'>《我杀了那个少女》的结构,对这本书的影响更大。
我之所以会用这种方式完成这本书,是因为当时我对新本格派的刻板形式有所不满,因此不能说我这样做不是一种故意的、想获得别人喝采的作为。反正我就是这样写了。此外,?我还想再加上一点注解,我在写这本小说时,并没有积极想要创作出冷酷的故事氛围。
就像 href='9252/im'>《为了赖子》的结构是以尼可拉斯·布莱克为范例一样,这本书里所设定的事物,尤其是人物的设定和故事的开展,都是引用或重新解释后黄金期的本格推理杰作而成形的。但是,在这里列举参考或引用的作品名称,会变成好像在做比较,因为有些读者没有读过本文,所以还是隐而不表,不提那些作品的名称了!不过,如果有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到底引用了什么作品,那么请去看收录在《法月纶太郎的冒险》里的短篇,《星期六之书》,其中有法月纶太郎看到书时,露出笑容的情节。顺便一提,我引用的是由两个人合作的美国作家作品,作家的笔名姓氏缩写是Q,不过,并不是艾勒里·昆恩。(引用昆恩的最好不说为妙。)99lib?t>
虽然有点离题了,不过我最近在看《上院议员》(作者是理查德德·鲍克(Richard Bowker))时,又想起了那位作家,因为主角被安排的情况和故事进展的方式非常相像。不过,理查德德·鲍克是不是也引用了那位作家的作品,那我就不清楚了。(大概不是吧!)
这篇后记写到这里有点乱了。不过,最后还有一点是非说不可的,这个作品以卷入绑架事件的父亲为第一人称的原因,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因为不能用法月纶太郎的角度来进行这个故事。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是因为 href='9252/im'>《为了赖子》的故事走向,法月纶太郎必须是以第三者的身份登场。正因为如此,“另一个西村悠史的手记”就支配了小说的走向。因此,本书除了是 href='9252/im'>《为了赖子》的姐妹作之外,同时也是反题之作。而下一本小说《再一次的红色恶梦》的重点,就是要从没有止境的散乱对话中,再一次以侦探为第一人称。对作家而言,没有比这个更辛苦的事了。?99lib.
一九九六年六月
法月纶太郎
《》——无棱角的沉闷
欧阳杼/文
从看过的 href='6097/im'>《去问人头吧》和这本 href='6093/im'>《一的悲剧》来判断,法月不是值得严重期待的作家。当然, href='6093/im'>《一的悲剧》这本书比 href='6097/im'>《去问人头吧》要好些,我的意思是整体上要好些,而诡计上的优劣,我不做评价,实话说, href='6097/im'>《去问人头吧》的诡计我已经忘了。
href='6093/im'>《一的悲剧》是个不错的故事,诡计也还行,当然也就仅此而已,实在是榨不出更多东西了。我个人倒是有些奇怪,法月的书看了这两本,就风格来说,除了那对父子的设定之外,其实并无多少古典味。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似乎也没必要复古,复古的东西拿出来未必就能适应当代人的需求。
法月文笔很闷,感觉他的文笔也就能把故事说清楚。拿这本 href='6093/im'>《一的悲剧》来说吧,这个题材是比较有创意的,用上第一人称的手法,也会让故事读起来更加生动。但法月似乎没有充分利用题材好的先天优势,原本可以从中发掘出很多人性、心理的东西,最后只沦为诡计流的作品。我并没有贬低诡计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本书的诡计不错,但显然没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在诡计之外,本该多发挥些东西的。如果是土屋或东野来写这个题材,相信能在小说层面上发挥得更好。99lib?
推理小说有推理的要素,也有小说的要素,而各项要素相互之间有一个权重的关系,最终得到的推理小说,应该是各要素的权重相互作用的结果。好的推理小说,应该是搭配良好的艺术品,而不是一台马力超大而长相难看的机器,毕竟推理小说还有小说的属性,如果只想看诡计,大可去看三分钟谜题或者五分钟破案故事。我之所以对这本书觉得可惜,心中就是怀有一种璞玉未能雕琢成宝石的惋惜之情。本来是可以好好发挥的诡计,法月却呆板地写成了普通的推理小说,而且他的文笔又很闷,所以这本书也就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如同大热天吃方便面,热气腾腾但是吃不下去。
或许法月就是这样的作家,他也只能写出这样的小说,他也只想写出这样的小说,作为读者不该苛责。不过就我读过的这两本长篇和两个短篇来说,感觉法月是被高估的作家,他的风格其实不像奎因,比如 href='6093/im'>《一的悲剧》,有些地方的逻辑推演不是那么严谨,虽然故事的重点是不断地逆转和多重解答,但有些解答感觉凑数的成分居多。总之,法月不合我的胃口。
文自博客:欧阳杼的小瓶子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