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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战场Ⅱ·旧时的遗骸》
序章
这是一片面向大海的高地,方圆数里之内都平平整整,然而却向海面倾斜。坡上是齐腰深的蔓草,坡下是黑黝黝的礁石。蔓草在风中窸窸窣窣地起起伏伏,礁石迎头劈碎海浪,散成一片片白花。它们看上去如此之近,仿佛一脚就能从蔓草丛跨上礁石。
但事实上,蔓草的尽头便是高达三十几丈陡峭的绝壁。天气晴好时,海天一线,就特别容易让人迷失距离感,坠下悬崖。
所幸天气不好。雨从中午开始就时断时续,这会儿雨虽然停了,天顶却越发浓云密布。云雾卷舒着、撕裂着、又忙不迭地揉捏在一起,被狂乱的风引领,一路越过头顶,卷入波涛汹涌的大海。
不知是由于高地太过倾斜,还是风太大,人站在蔓草丛中,像斜着插的草标,而藏青色的海则仿佛在头顶上方无声地翻滚。因为隔得远了,看不到风吹起的一片片水花和浪头,它的形状就愈发庞大凝重。
也不是真的无声,而是因为太过宏伟巨大,震慑天地,是以人反而听不见,把它与风声、蔓草起伏之声混淆。只是每当海潮涌动,人身体内就禁不住跟着微微颤抖。
帝启看大海久了,脑子里一阵阵眩晕。他低下头,努力把目光聚在几步之外99lib?那位女子身上。
那女子却浑然没有被大海的庞然震撼。她穿一袭黑色长衣,批着一件赭色云缎披风,乍看披风上绝无装饰,当它随风曼卷时,才隐隐透出暗绣的云纹。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腰佩、首饰,甚至连发髻也没梳,任一头青丝散开。
女子站立的地方是整个坡面最高之处。越过她单薄的背影向前看,天幕向东方垂落,还没真正倒下呢,云雾就承不住哀哀风雨,淅沥沥地落下来。几里之外的大海和云已经搅在一起,辨不分明了。
从崖下不时蹿上狂风,猎猎地吹动她的长裾、披风和头发,吹得她周遭的蔓草齐齐伏倒。她却抱紧了自己,身体向前微倾,倔强地顶着狂风,始终不肯回头。
已经永不能回头了。帝启怔怔地想。此去海天永隔,她这“已死去”之人,再也不可能踏上中土之地了……
正想着,左首一阵响动,从崖下上来一行人。当先一人额头剃得光光的,发髻扎在脑后,神色肃穆,乃扶桑国第十一批遣唐使团的足野内。他身后跟着的几名侍女着寻常百姓打扮,不过举止得体,显出常年在宫中侍奉的底子。
足野内似乎不敢正视女子,甚至觉得离得太近都是亵渎了她,还隔着老远,便跪伏在地。侍女们则一直走到女子身旁,才徐徐半福下去。
帝启清清喉咙,厉声说:“足野内,此番回复汝国,该如何行事,汝都明白么?”
足野内叩头道:“是!执玉使大人之命,小人谨记在心,不敢稍忘。娘娘之安危,胜过吾等所有之性命。请大人放心!”
帝启知道他为此次东渡之事,熬尽心血,他的弟弟目前仍在东都做质,也顾不得了。他走到足野内身旁,将一只大而薄的紫檀盒递到他面前。
足野内浑身一震,忙双手接过,飞快地用布包了紫檀盒,放入怀里。帝启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吾知汝忠奉之心,汝去罢。迟则五年,早则三年,吾必奉陛下之命,前来寻汝。汝好自为之。”
足野内又重重磕了几个头。“执玉使大人之恩,小人永世不忘!小人在眉山,日夜盼大人至!”说完倒着膝行出几丈,才爬起身,又匆匆走下山崖。
山崖下看不见的潮蚀洞里,扶桑国遣唐使的船队已经秘密集结。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已经等了整整三天,但那女子不开口,谁也不敢轻言走字。
帝启撩起衣袍,从容跪下,叩头道:“娘娘……”话说了半句,再说不下去了。
那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娘娘?娘娘已死在马嵬坡,死在路祠佛堂前那棵梨树下了。”
她的声音充满憔悴,仍然说不出的好听,像玉石节节相扣,每个字吐出来,都敲得人心怦怦乱跳。
帝启道:“是。然则,请夫人登船。此去虽然艰险,请夫人一定保重贵体。一旦中原平定,陛下自然会遣人来迎夫人的。”
女子轻轻一笑。“迎我?他若能遣人去那梨树下烧祭,也不枉我……”话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夫人请珍重。”
过了好久好久,女子才又开口道:“你放心罢。这三天,我等够了,也想透了。谁人我也不怨,只是命而已。大人甘冒奇险,费尽心力送我至此,这份恩情,此生是无法报答了。”
帝启叩首道:“夫人此言,岂不折杀臣下?臣下职责在身,不能亲送夫人远渡扶桑,已是愧疚不已了。请夫人放心,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和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大人已经在常山会师,收复河北指日可待。等銮驾回到东都……”
女子举起一只手。“你不必再说,这些事都与我无关了。而今太子已在灵武登基,他也不再是皇帝。只求他能平平安安。你见到他时,替我传句话:今世身死他乡,妾身也绝不会再踏入中土半步!”
她说完了,双手自然地往前一伸,两名侍女立即上前搀扶。梭梭声响,她在侍女们的簇拥下迈步向前走去。一直到走下山崖,她都没有回头。
那女子由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悲声,帝启却觉得五腹痛如刀绞。她是这一个二十年,唯一让自己纠结的女子,但自己既没有说,也永不可能再说出口了——
大限已至,退无可退。
“……赫……赫赫……”
不久,山崖下隐约传来喊声,许多人大声呼应着,偶尔也有咚咚咚的撞击声,呜咧咧的船帆卷动之声——遣唐使团的船队开拔了。但在坡上只看见涌动的海面和翻滚云雾,船队会沿着崖壁右侧一条狭窄的水道行驶,绕过山头,才会真正驶入大海。
帝启怔怔地听着,一会儿是风声,一会儿是呼喊声,一会儿是海潮冲入洞穴的咆哮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怵然而惊,抬头看时,天已经昏黑一片。
风停了,头顶的云变得浑浊模糊,大海好像也没了挣扎的力量,死沉沉地往下落去。一丝儿声音也没有,夜幕正飞速地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仿佛把空气压缩得几近凝固,连走路都需要用力挤着才能向前。
帝启失魂落魄地沿着山路往回走,没走多远,四周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这片山崖地势险恶,远离驿道,他跌跌撞撞地再走出十几步,突然脚底踩空,向下坠落,结结实实摔进一个深达数丈的坑里。
这一下毫无征兆,帝启浑浑噩噩没做出任何反应,坑底又全是乱石,摔得肩胛和肋骨咯咯作响,也不知摔断了没有。
等他好容易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刚一动弹,背上就如撕裂般疼痛。他叹了口气。反正它就要来了,帝启勉强伸展四肢,就静静地躺在坑底,看着漆黑的天空等待。
它没有让帝启等太久九九藏书。
起初是一道光,很细、很亮的光。光像一根针,刺破了厚达数百米的云层,笔直地投射下来。光穿越几千米——或许几万米——的高度,却只照亮了不到半丈方圆的地方,就在帝启所在的石坑边上。
光盈盈地颤动着,凝神静听,似乎真能听见它发出嗡嗡的噪音。帝启自言自语地说:“光旋发生器……又要换了。你就不能再快一点么?”
仿佛为了回答他,天空中突然爆发出一片闪光,强烈到帝启用手遮住眼睛,仍觉得强光穿透了手背,又穿过眼皮,映得一片白茫茫。
在看不见的光压冲击下,大地微微震动,帝启憋着气,忍受着横冲直撞的低频波带给身体的强烈不适感。光爆至少持续了10秒,又骤然间消失。等到帝启睁开眼睛,天穹重新没入黑暗,但坑顶却被某种柔和的白色光芒照亮了。
帝启抬起头,看见了光芒的来源——坑边那双白皙的赤脚。
“你来得很早。”一个空洞、尖锐、单调的,简直有点刺耳的声音说。
“因为我讨厌再等下去。”
“这一个6300万秒,你觉得快么?”声音的主人似乎在快速调节,这一次听上去就和润得多,虽然仍然有点平淡死板。
“很慢……天呐,我简直都要疯了。”帝启抱住脑袋,疲惫地说,“快点动手吧,我必须好好睡一觉了。这该死的让人心烦的尘世,我一秒也不想多看见了。”
那人蹲下身,凑近了帝启。这是一具令人怦然心动的赤裸躯体,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皮肤紧绷而富有年轻人特有的弹性,白皙中显出红润,如同婴儿一般——事实上,它成形的时间不超过标准时间3万秒,接触这湿润冰冷的空气更不到120秒。
她的脸被设计成鹅蛋形,宽额低眉,小而饱满;她的身体曲线更是美得惊心动魄。她梳着高高的飞云髻,两缕黑缎一般的发丝紧贴着脸颊垂下,一双眸子如同淡青色的琉璃。她盯着帝启,那双眸子便持续伸展、收缩,以获取他外表显露出来的所有信息。
“21744号碱基断裂痕迹很明显,导致43488号配对碱基出现线性萎缩。你可能需要3000千秒的系统治疗。”
“治疗?我才没时间。”帝启眯起眼瞧了瞧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真不明白,”他恼火地说,“你只是一段AI,为什么每次都要扮得人模狗样地出来?而且一定是女性?”
“我,一直在测试人类。你,作为第三类人,同样在测试范围内。基于此前的3000份独立样本的统计结果表明:我作为女性出现而得到你配合的概率,远远大于同性出场。”AI说。她的声音只经过几句话调试,已非常接近人类所谓的“珠玉之音”。
“哈!测试测试!”帝启愤怒地一拍身旁的坑壁,“那你怎么不跟我换换?为什么非要我继续这……这该死的……这让人绝望的……这……”他又用力拍了几下,一片石壁碎裂,淅沥沥地塌落。
“我,无法接近完美数据。我,始终无法明白一些事。比如愤怒。比如失落。比如爱恋。”AI睁大了眼睛向上看,嘴巴微微撅起,像极了少女犯难时天真困惑的表情。但是帝启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AI跳下坑,跪坐在帝启身旁。她右手伸到脑后摸索,饱满温润的胸部就在帝启眼前晃悠。帝启抚摸她的皮肤,摸到她紧致的小腹上。“你的骨骼又变了……统计数据显示,现在的女性都是如此丰润么?”
“统计数据一向准确。”
“好吧……那么……呃……那个……”帝启咬咬牙,把后面几个字吞进肚子里。AI却已经猜到了。她从脑后抽出一根长长的辫子,辫子末梢嗒的一下展开,露出里面三十二根针头组成的传输阵列。
她一边拉开帝启的衣领,一边说:“20千秒之前,位于冥王星轨道的劫掠号发回的第一组高解析辐射云图显示,它们离太阳系边缘只有不到340亿光秒了,大致位于太阳系黄道面下方10度,坐标在30336、30337之间。误差约2000千光秒。由于激波边缘效应,至少还要等待3784万千秒标准时,才能收到第一批确认信息。”
“3784万千秒……啊,老天,三百年!啊……不,一千两百年!”帝启痛苦地拍打自己的脸。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他痉挛似的倒抽口冷气:“你……你就不能温柔一点?”
AI抽回探针组,发梢啪的闭拢,徐徐收回脑后。她注视着帝启,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已经习惯使用人类的纪年单位了。那么你知道今年是离开前哨站的第几年么?”
“嘶——”帝启还未从剧痛中恢复过来,闭着眼喃喃地说,“第几年?我哪里记得……几千万年了吧?去他妈的!”
“脱离前哨站距今,已8647年又48天。”她凑近帝启,几乎贴上他的脸颊,帝启顿时觉得被一股清幽透体的香味笼罩。她低声说:“几率进一步降低了。”
“什么几率?……任务完成几率?”
AI点点头。“经过14次独立计算,我们成功完成任务的概率,降至不到4.43‰。220年前,开始呈现曲率下降的趋势。速度在加快,事态已处于失控边缘。第二……”
AI说出这两个字,罕见地顿住。她美丽的眼睛微微眯起,额肌、眼轮匝肌、口轮匝肌、提上唇肌、提口角肌、颧肌、颊肌……三十七块人造肌肉出生以来第一次整齐运动,现出害怕的神情。但她只停顿了两秒,就又立即说,“第二单独从你身上获得前哨站授权密码的几率,则已增至23.34%,超过系统可以容忍的极限4倍。而我,能量已经低到3亿卡之下,面对下一次可能的冲击,存留的概率低于十万分之一。”
“我……嘶嘶……该死,这次注射可真痛啊……”帝启不想在AI前示弱,可见鬼,倦意席卷而来,他竟然都无法睁眼了。以往注射后,不是要十几分钟后才会进入嗜睡状态么?
AI从来不会提出尚无法解决的问题。它的优先级可比自己高呢。它一定是要宣布什么方案,才会提及此事的……帝启拼.99lib?命压下倒头就睡的冲动,故作镇定地问:“那么你要离开克拉特克么?也许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单靠我们俩是不可能完成……”
“我不会离开克拉特克一步。”AI说这话时,眼望前方,口气淡淡的,却没有一丝转寰的余地。
“可是……第二……你顶不住的……而如果失去你,我99lib? 一个人也不可能完……完成……”
AI忽然发出一声哼哼,极似人类女子得意时的轻哼。帝启怀疑自己听错了,用力抬起好似千斤重的眼皮看她,却见她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你知道到目前为止,地球原生系统里,最强大、并且有意识存在的力量,足以对抗第二的力量,是什么?”
“什么?”
“是生命。”AI重新恢复平静的脸色。“根据16000年来的人类学统计结果,及十三使团的一致建议,我,授权启动‘人类基因组紧急补偿计划’。该计划独立于系统之外运作,具有完整意义上的不可逆转性,一旦开启,将不可更改、追踪、反馈、终止或删除。”
奇怪,这个计划完全不在可搜索的数据库里。帝启三天前刚抵达海岸时,曾经紧急浏览过一次数据,这意味着该计划被制订出的时间不超过259千秒。
这是近七千年来,第一次超越原定计划的行动。帝启很想追问,可不行了,他的四肢僵硬,双眼翻白,全身所有的感官都被飞速地剥离,温度、重量、甚至时间统统消失……7000年……不、不,是21500年来,他第一次陷入恐惧,仿佛即将进入一个再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该计划并非完美无缺,然而经过计算,却能使成功几率上升至……”
一切骤然归于死寂。
第一章 爱的协奏曲
我最最亲爱的茵:
你能看到这封信,表明我已经离去了。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成功地深入“通道”,如果不是,那我已经死了。
不要为我难过。事实上对我来说,早已做好了准备。我准备着去死,准备着为你铺平道路。两种方式通向神圣之地,通向——我该怎么说呢——人类进化的起源,与进化的未尽之地。我选择的,是一条捷径,而捷径通常也是死亡之路。
我对这个世界并不留恋,唯一放不下的只是你,我亲爱的茵。但并非因为你是一个奇迹,是一个超越人类想象的、完美的、却在概率学上注定出现的奇迹。不,不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
也许会有许多奇怪的人认识你,告诉你,你有多么重要,我有你这样的女儿该多么荣耀。别相信他们,茵,我只是爱你而已。只是爱你。
我不能在这里说更多,我不能保证你会第一个找到它。世事难料。我只能寄予最大的希望,做最艰难的准备。留给我们人类的时间不多了,留给我们这个脆弱生态系统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要记住这个时间:201□年12月。实际上,如果你没能和那个人一起进入通道,地球将在今后几年或几百年内彻底毁灭。
关于黑玉的一切,那个人会告诉你。你会知道那个人是谁,因为他已经寻找你很久了。
很久,很久,很久了……
永远爱你的父亲
哔——哔哔!
“捕捉到102生物信号,普里斯银行四号上行电梯,已经接近中央大厅……到达!”
“A、C、D、E观察点,准备进入目测观察。”
“C观察点锁定目标。”
“D观察点锁定。”
“A观察点,位置不明……”
“E观察点锁定!确认为102,两秒钟后传输视频。”
五面屏幕同时亮起,其中三面屏幕显示出从三个角度远距离拍摄到的102视频图像。她走出普里斯银行专用电梯……一名银行人员继续向她解释着什么……她们相互致意……102走向银行大堂的第一检测口……
由于银行所有窗户藏书网内都嵌有防监视系统,高频电子束上下扫描,所以人眼看上去洁净透明的落地玻璃,在摄像镜头内,却呈现出严重的镜面反光效果。反光一道一道地从上刷到下,画面始终只有大概30%能看清楚。矢理不顾强烈的反光,死死盯着画面里那个模糊的身影。
“A观察点,你的镜头太突出了。海港市警署已经接到普里斯银行报警电话。这里毕竟不是内地,我们的行动要尽量谨慎。”
“A观察点明白。A观察点现在转移,四分钟后切入画面。”
“大家注意,102已经出了检测口,”二号叶襄说,“普里斯银行已失去对她的保护权,准备下一步……”
“等等!两名银行职员追了出来……还有三名保安,他们与102交谈,很可能在告诫102。保安拉开警戒线,扩大了管制区!”
“所有观察点收回,准备实施第三套方案!”叶襄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普里斯银行有权鉴别他们的顾客是否受到威胁,并提供24小时特别保护,直至顾客离开海港市。如果102真的提出保护要求,情况就复杂了。
“102拒绝了。”沉寂了一分钟后,D观察点小心翼翼地说,“她在摇头……她签了免责协定……好的,她拒绝了!她离开了银行管制区!保安们没有跟来,他们只是撤除警示线,目送102……她向东侧的门走去!”
“东侧通向大楼大堂,西面是百货公司和奢侈品专卖店。”叶襄移动鼠标,把大楼结构图推到屏幕中央,观察上面移动的红色目标。“第三特勤小组负责地下车库和西面通道,第四小组负责南、北两侧外围。第二特勤小组,湾仔码头和会展中心停机坪有情况吗?”
“暂时没有发现可疑情况。”
“保持高度警惕,对方可能已在码头等待。其余各单位,等待目标与102接触后再展开行动。五号,102向你的方向去了。”
“C观察点失去观察角度。”
“D观察点失去目标。”
“A观察点观察点切入画面,我看得很清楚……”
“这里是五号,我看见目标……是的,她向电梯走去……不,不是观光电梯,是高速电梯……该死,她似乎真的想上到47层的第二中央大堂。头儿?”
频道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叶襄看着矢理,矢理面无表情地说:“继续。”
“是。各单位注意,准备转入第二套方案。各外围小组维持原状,六号,准备切入!”
“六号明白。”
“她到了——运气很好,电梯间只有她一个人……她向一号电梯走去,六号!”
“我在做!1、2、3……好了,第1、3、4号高速电梯切入临时故障状态。快点,伙计们,大楼管理方随时可能介入!”
“非常好,场面还在控制中……她进入了,她进入二号高速电梯!”
“管理方没有察觉……我捕捉到她了……她取下了墨镜,整理头发,别上发夹……画面很稳定,视频已经上传,十号。”
“嘶……”十号的加密频道延迟了5秒钟,才清晰起来。“视频收到,非常清晰,行为模式小组正在鉴定……嘶嘶……根据102的手势、瞳孔、眉骨、鼻翼和唇角的模式,我们初步判定,她目前处于‘泛获得性焦虑及潜意识迫切性压抑’综合状态中。”
“……解释一下,十号。”手册里虽然有这个词的详细解释,但矢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屏幕上那个依然扎着马尾、胸前挂着CD墨镜的小女孩。
“我们基本上能确定,她获得了某件重要物品。对于该物品的归属问题,她自己尚不能确定,因此处于急于确认,同时避免外部力量强制确认的焦虑中。”
矢理深深吸了口气。
“是黑玉……”不知谁脱口而出,频道里顿时一片死寂。谁都知道若102得到的真是黑玉,那么前任执玉使矢通的叛国行径就是板上钉钉了。站在矢理背后的叶襄一颗心怦怦乱跳,全身绷紧,身体后倾,生怕矢理突然暴怒发狂。
“继续。”矢理平静地说。
“……嘶嘶……刚才小组成员对之前六段视频进行研判,进一步确认此结论。小组暂时把目标锁定在她背的背包内……”
“我想问的是,潜意识迫切性压抑情绪。”矢理打断他。
“嘶嘶……利用电梯下方安装的感应器,我们测量了102的血压、脉搏及46处关键部位体温。根据获得的数据,我们发现102体内甲状腺素分泌过多,肾上腺素也处于超量状态。其中表现最为明显的是下肢,因为长时间肌肉高度紧张,却没有发力,由此堆积了大量热能。我们由此判断,102可能有某种即将快速奔跑的预期,这种预期被目前的状况限制,但身体已经在做准备。”
“我一直不太明白。如果想要逃离,为何选择进入电梯?”矢理问,“此举不太符合逻辑。”
“我不认为这是焦虑之下的无意识行为。”十号说。
“你坚持认为,她会选择第二中央大堂作为接头地点?”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矢理使劲>.揉着太阳穴:“对方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在监视102。我相信102也一定感觉到了。那为何还要冒这个险?”
“对方如果真的对我们了解甚深,就会明白其实方圆几公里内都无所谓安全的地方。另一方面,也许102也已意识到这件事物的重要性,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因此打算以最快捷的方式转交他人。”
“……与外界的联络?”
“没有无线电,没有特定光学信号。通讯组的监控显示,五公里范围内完全没有与102接触的信息。至于是否有特别约定的其他信号,目前没有更多资料。”
“你的建议?”
“果断行动。”
“谢谢。”矢理切断了十号的信号。“三号,你的位置清晰吗?”
“三号已经就位,距离三百三十米。我已看见三组辅助瞄准系统启动。”
“隔壁大楼就是海港市出入境司,尽量把事态控制住。”
“三号明白。”
“四号?”
“这里是四号,我在第二中央大堂。今天有某位青年画家的个人展览,但观光人数不多。没有发现可疑情况。”
“希望你的判断正确,”矢理隔了半天才说:“交给你了。”
“明白。”
明昧坐在第二中央大堂星巴克咖啡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窗户正对着1500米之外,屹立在维多利亚湾旁的海港市最高建筑,国际金融中心二期大厦。它像笋子一样拔地而起,刺向云天——话说今天的云层特别低矮,从明昧坐的位置看去,金融中心那逐级缩小的楼顶好像真的插入了云端。
气象局昨天发布了暴雨橙色警报,最迟中午时分,就会有一场风雨来袭。云层在悄无声息地变黑、变厚,明昧几乎可以想象云层的上方正在剧烈翻滚、收缩,随时准备将25万磅的水倾泻到下面这喧嚣的闹市里。
她戴着墨镜,穿一身连衣短裙、浅色丝袜、十厘米高的高跟鞋,仪态无懈可击。她坐的这个角落被几株植物遮挡,102不会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等到她发现,差不多就是强制执行的时候了。
倒是窗户外一名擦玻璃工人对她看傻了眼。明昧打个响指,立即有服务生上前殷勤地拉上窗帘。
明昧看看表,在这里已坐了45分钟,奇怪的是一直没有见到可疑的人。方圆几公里之内也没有发现任何萨拉丁之翼或是光辉军团的人。没有高频测试脉冲,没有高能量反馈,没有近距离目测观察。从早上七点四十五分走出酒店到现在,102 751a." >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这样的宁静真让人毛骨悚然。
时间非常仓促。
长达一个月的秘密监视,102一直非常平静,没有与任何可疑的目标接触。然而三天前102突然飞到上海,在世博园区转悠了两天,又于昨天中午直飞海港市,完全打乱了执玉司的部署。等连夜包机赶到海港市,春霆号却因登记申报手续不齐全,被港署航空管制司拒绝入境。
不过通讯组的人还是在昨天晚上截获了102的电话,查出她要造访的银行。三个小时内,他们就初步部署完毕。环绕大楼的告士打道、菲林明道、港湾道,乃至更远一点的会议道上,一共安排了30辆车守候。旁边的港府入境事务大楼、港湾消防局、海港市展览中心等部门,由一只本地的特别小组进驻,随时与管理单位联络,控制事态。
根据行为模式小组的一致推断(固执的十号拒绝评价),102和对方最有可能接头的地方有两处,分别是距离大楼不超过300米的海港市会议展览中心,及同样在300米范围内的湾仔码头。这两处人多、道路复杂,而且都能方便地登上快艇。当然,码头旁的直升机停机坪也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地方。
第一、第二特勤小组部署在这三个地点。如果加上负责街道和现场维护的本地警员,一平方公里内,有超过130人严阵以待。透过矢理的私人关系,警方提供了一架警用直升机,在1000米上空盘旋,随时准备支援。
明昧却与十号一样,认定102不会离开大楼,所以主动提出在第二中央大堂现场指挥。现在,大鱼真的上来了。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几根手指在咖啡杯上轻轻敲打,呼吸均匀,47层之下的中心指挥车里,她的心跳显示记录也仍然平静如常。
但是她的脚心却渗出了一层汗,小腿隐隐有些胀痛……潜意识迫切性压抑?这可真有意思。
第二中央大堂高12米,分作两层。北面第二层是两个独立的电梯间,电梯间外是观光厅。南面第二层则是咖啡座和酒吧。南北之间由天井隔开,由环绕整层楼外围的观光走廊连接。某个国画展动用了几十个展板,沿着观光走廊排了一圈。
一直绕着国画展兜圈子的九号停在了电梯间附近,欣赏一幅画。他身旁几名小报记者和十几个死粉正簇拥着不知名画家邓某采访。邓某穿一身订作的唐装,很严厉地竖起一根指头:“中国画已经到了不得不拯救,不得不反思,不得不开拓,而竟至于刨开心腹,掏出些陈腐败絮,从而涅槃重生的时候了!然而,就鄙人所见,国内之所谓新型国学研学,林林总总,千奇百怪,不过是西学为骨,国学为表,岂非荒唐?”
记者和死粉们拼命点头,争先恐后地表现出对五千年国学精髓之流逝的担忧和愤慨。九号看着面前这幅画,整个画面都覆上一层淡墨,时而觉得妖风四起,猎猎扑面而来;时而觉得黄沙滚滚,卷天动地;时而又仿佛雨打浮萍,不仅心中钦佩,觉得此画立意深刻玄妙、兼有明代大家仇英与唐寅之风格。看下面题款,却是《幽兰》。
九号退后两步,歪头细看,果然发现刚才的妖风狂沙,不过是枯笔画的兰草,又歪又斜,还断了笔锋。九号火冒三丈,正想一脚踢过去,耳麦里传来六号的声音:“二号高速电梯,到达!”
叮——
噔噔噔!
矢茵大步走出电梯,飞快四下看了一眼。她穿着紧身T恤,青紫色百褶短裙,乳白色半透明丝袜。背一个维尼熊背包,手腕上缠着一大串亮光闪闪的手链,CD墨镜挂在胸前,毫不掩饰的露出锁骨和胸口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把健康、年轻和嚣张演绎得无可挑剔。
九号略一侧身躲在一张国画后面,低声说:“我是九号,锁定102,她正走出电梯间……”
“密切监视中央大堂所有人员,只要确定102与之接触,立即采取强制措施。”明昧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问,“五号、十一、十二、十三号,你们的位置?”
“五号在43层,马上就到。”
“这里是十一号,我在观光厅。”
“十二号在北面观光走廊,距离电梯间10米。”
“十三号在南面观光走廊。”
“保持距离,注意隐蔽。我们的重点是接头方。”
“明白!”
当电梯门无声地合上时,矢茵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一直绷紧的肌肉总算略松了下来。
但现在还不是可以松懈的时候。事实上,真正的危险还没来呢。矢茵用手将散乱的头发梳到脑后,理得一丝儿不乱,扎紧。她慎重地别上一只发夹。
发夹比寻常的要长很多,深入头发,一段弧形刚好紧紧贴在头骨上。发夹另一端的金属花瓣里,藏着一只小型接收器,却不是接受无线电波。整栋大楼,甚至包括几个街区所有的无线电都在执玉司的监控下。这个装置效法执玉司的DELL技术,利用大楼内部金属偷偷传导信号。
矢茵仰头喝矿泉水,很随意的弄湿了手腕。她把手靠在电梯金属墙上,一组0.3毫安的电信号透过她的身体,被藏在T恤后的扩大器捕获。扩大器过滤、放大信号,以超声波形式传输到发夹里的接收器。接收器被超声波激发,微微颤动,振动波顺着簧片传到矢茵头骨,在头骨共振的辅助下,勉强还原成一个男声:
“部署如下:观光厅一人,观光走廊一人。有一人正对电梯间监视,还有两人情况不明。要确保行动成功,你必须想法子把所有人都调动起来,特别是下面那帮。坚持3分47秒,我相信你没有问题的。”
矢茵鼓起腮帮,呼的吹起额前的碎发。
“记住,至关重要的是同步。离开墙体必须超过3米,但不能超出6米。垂直距离不能超过20米,也就是说,时间误差不能超过0.7秒。姿势要好,身体要尽量打开,别手舞足蹈……这些你都懂的,是不是?”
矢茵微微点了点头。
“我最后提醒你,一旦走出电梯,联络就会中断。而只要走出电梯,我就认为你选择了行动。你会得到一次,并且只有一次机会。3分钟之后,有90%的可能你会一命呜呼,你真的准备好了么?”
矢茵舔舔嘴唇。当显示屏显出47层,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响时,她用力点了点头。
“我非常好奇,你的决心和勇气究竟来自哪里?好了,这个留待以后再说吧。现在听着——好姑娘,哦,我的好姑娘,你那明媚的目光……”
嗵嗵!矢茵狠狠地拍了拍电梯墙。
“哦,SORRY,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下。下面是爱的协奏曲,时间,3分03秒,上场!”
噔噔噔,矢茵走出电梯,第一眼先看右首边电梯间出口。国画展板遮住了大堂,展板下稀稀拉拉露出几双腿。她知道其中一个正在监视自己。她向左边出口看,外面是观光走廊。一名女子刚好走到出口,遇到自己的眼神,本能地一顿,随即很自然地转头,重新朝走廊那巨大的落地玻璃走去——两翼包抄呢。
现在他们还不会动手。他们只是继续延续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监视而已。他们在等,等自己先露出马脚。听着大堂音响发出《爱的协奏曲》柔和的开场,矢茵从容戴上墨镜,心想:“二叔,你好。”
她向外走去,绕过了第一排展板,走向南面的观光走廊。她知道周围肯定有无数电波来回穿梭,摄像头、望远镜从各个角度看过来,恨不能把自己看个通透。二叔一定在想,这孩子还是太稚嫩了,居然选在银行楼上与人接头……
矢茵心头突然涌上一种无法遏制的快意感觉——让他烦恼去吧!
3分钟之后,要么她彻底消失,要么死在这里。母亲一定会哭……让她哭去吧!当年她走得那么绝情,这份绝情也遗传给自己了呢,哈哈!
这么想着,矢茵脸上露出一丝恨恨的笑意,脚步越来越快,两手握紧,像要跟人拼命一般。观光走廊里的几名游客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其中一人转身悄悄说:“102有些反常……”
“怎么?”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不太——”十二号停了片刻,等气势汹汹的矢茵走过了他身旁,才接着说,“清楚。情绪不稳定。她在用力挥拳,我不能跟上去,她可能留意到我了。”
“十三号、十一号策应!”明昧下令。
叶襄快速地在五部摄像机镜头间切换,选出一个最清晰的图像。这是从200米外的大楼楼顶拍到的画面,镜头虽然拉得够近,却因玻璃窗的反光而略有失真。画面中102昂首挺胸向观光大厅走去,根本没看窗外一眼。另两个屏幕显示十一号和十二号正向102移动。
“102目的性很强,压抑情绪正被释放出来。”十号插入频道。“要小心,我们可能低估她了。”
“朝谁释放?”矢理哼了一声。“小丫头片子。”
“要给她血腥玛丽吗?”扮作酒吧调酒师的十四号问,“镇定剂我给得很轻,她尝不出来。”
“不,她急躁起来,也许能更早暴露接头的人。”明昧吩咐,“十三号切换到电梯间,九号设法……”
“见鬼,”九号突然叫道,“102没有进大厅,她转向了换乘高速电梯间!”
第二中央大堂是大楼的中枢部位,47层以上基本都是私人住宅,并不对外开放,因此要到47层以上,需在此换乘电梯。
尴尬的是根据保密规则,执玉司只能向海港市政府行政部门提出协作要求,对私人或公司则必须采取秘密行动。经过一夜的紧张布局,执玉司的人只是小范围的控制了第一、第二中央大堂,以及高速电梯。一旦矢茵上去,形势就不在控制之中了。
“六号,切断高速电梯!”明昧厉声下令。
“我、我办不到!”躲在A区货用电梯里的六号急出一头热汗,拼命敲打键盘,想要再度侵入大楼管理系统。“47层以上的电梯是另一套独立系统,刚才临时停止三部高速电梯,管理单位已有所察觉,升高了权限……我需要至少3分钟!”
“一号,申请强制执行!”明昧没有丝毫犹豫。
矢理回头看了一眼叶襄,把叶襄看懵了。她随即明白到,矢理心中正在激烈挣扎。强制执行的命令一旦下达,他和矢茵的亲人关系就算完了。
“要不,”叶襄颤抖着说,“再等……”
“强制执行!”
“对不起,请等一下——你是矢茵小姐么?”
矢茵回头的瞬间,十一号抢前一步,站在了她与电梯门之间。矢茵没有理会,只是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家伙。他身材颇为高大魁梧,戴着墨镜,头发像刺猬一样竖立。在山城被监视期间,她从未见过这人,那么他不是四号、五号或六号。他掏出证件,在矢茵面前一晃,飞快收回。
“有事么?”
“我们代表国家安全部门,”九号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矢茵也不着急。身后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两个人同时身体向前倾,随时准备出手抓住矢茵。谁知矢茵一动不动,面带微笑,他俩的手便伸不出去。
一名年轻人匆匆跑进电梯,等了片刻,问:“要上去么?”
十一号面如死色地朝他掀起衣角,露出里面的枪,那年轻人立即屁滚尿流地关上了门。
“这是逮捕?”矢茵回头看十一号。
“不,当然不……是希望你能协助调查一件事。”
矢茵笑笑,取下背上的背包。“你们是希望得到这东西吧。”她拍了拍包。
九号和十一号对望一眼,同时屏住了呼吸。不知是不是也被矢茵匪夷所思的举动哽住了,矢理居然一直没有说话,只有明昧冷静的声音传来:“接过来,同时看住102,不能让她逃跑。”
“这是物证之一,”九号挤出一个笑容,慢慢伸手去拿背包。“很高兴你能如此合作,请放心,只是一些小问题,我们会确保你的安全……”
十一号在矢茵背后张开了双臂,预防她乘机逃走。但是这结果来得太过突然和顺利,太过出人意料,十一号全身的血都往脑子里冲,耳朵里嗡嗡直响。
不,不仅是他,在线的所有人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乱跳,内脏一阵阵抽搐。失踪了五年的黑玉“吕”说不定就在背包里,而现在,102正拱手奉上……
九号的手碰到背包了!但是矢茵却并没有立即放手,问道:“你知道背包里是什么吗?”
“当然……呃,不……实际上……”九号手中暗暗加力,不料矢茵的力气超过他想象,一时并不能将背包移动半分。他知道此时不能过分逼迫,保持着笑容说:“其实……”
“我父亲是叛徒,所以你们憎恨他,也厌恶我,对不对?”
所有人同时一怔。
“噢!”十一号突然惨叫,被矢茵不动声色的一脚反踢,踢中小腹要害,痛得他顿时蹲下身子。
“背包!”明昧大吼一声。
九号被吼得浑身一震,本能地猛扯背包——矢茵放开了手!
九号用力过大,踉跄着后退。矢茵一脚踩在蹲下的十一号身上,纵身而起,啪啪啪几脚连踢,踢在九号面门。九号眼前金星乱冒,鼻梁像被踢断了一般,忍不住举手遮挡。忽地手腕又是一阵剧痛,手一松,背包不见了!
这几下变化太快,一众人等还没从102那句惊人的话里清醒过来,十一号和九号已相继倒地。她飞快地重新背上背包,跑到电梯间外,双手乱挥,掀翻了挡在面前的国画展板。
“拦住她!拦住她!”屏幕前的叶襄伸手乱抓,好像要隔着屏幕抓住那背包。矢理眼前一黑,坐回座位,随即又像屁股挨了一刀似的跳起来大叫:“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十三号、五号、六……咳咳!全、全都给我上!”
他一脚踹开车门跑出去,叶襄大声下令:“所有人员向大楼集结,第二小组负责车库和四个出口,第三、第四小组封锁告士打道至菲林明道,第五小组封锁港湾道。三号,授权攻击可疑目标!立即行动!联络组,通知本地警方,暂时不要进入大厦!”
“是,明白!直升机呢?”
“让他保持在1000米以上高度,等待指示。要禁止拍摄。通讯组立即屏蔽所有信号!”
明昧接口道:“非核心人员不要靠近大楼,不要有任何音频和视频流出……喂!你们两个从北面截住她!”
几个观察点的实时视频传回来,镜头已经伸展到了极致,但102跑到了大堂中央位置,连围堵她的人都看不见。.99lib?不过从游人惊慌的奔跑来看,整个第二中央大堂现在已乱成一团了。
“通讯组!”叶襄吼道。
“仍然没有任何通讯迹象。”通讯组尴尬的报告,“102仍可看做孤立的、没有支持的行为。”
“见了鬼了,难道她真是疯了不成?”
“你、你做什么?”
国画大家邓某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矢茵哗啦啦、哗啦啦掀翻几个展板,一时呆住。矢茵还回头认真看了其中一幅图,呸道:“笔都没拿对!”
电梯间黑影晃动,拼死爬起来的十一号追了上来;砰的一声,对面的咖啡厅门被撞开,十四号边跑边扯下围裙。明昧出现在他身后,看向矢茵的眼里没有一丝感情。
矢茵刚开始时信心百倍,没想到一看见明昧,心里打个突,脚下不自觉软了一步。忽觉背上一沉,十一号扑上来抓住了背包。矢茵反足踢他,十一号硬顶了两下,死不松手。十三号从观光走廊冲来,双臂张开,朝矢茵猛扑。矢茵往后一倒,以十一号的脑袋为支点撑起身体,双腿弹出,啪啪啪啪连踢十四号。
十四号没料到矢茵看起来瘦瘦小小,腿力却不可思议的强悍,顶到第四下,终于闷哼着向一侧歪去。
十一号放开背包,抱住了矢茵的腰。矢茵嘿的一下从他背上翻了过去。双臂一搅一送,将十一号横着甩开,稀里哗啦地撞翻大片展板。
“你……”邓某已经喘不过气,开始拉扯衣领。他身旁一名记者本能地端起相机咔嚓咔嚓一阵乱拍。突然,镜头里出现了矢茵瞪大的眼睛,下一秒钟,翻飞的百褶短裙充满了整个镜头,接着是一条细长的腿高高抬起,拉出完美的一字马形。腿上包着一层乳白色丝袜,却完全遮不住其下凝聚着的巨大的力量……
记者对着短裙底下那条米色的打底运动短裤叹了口气。
砰!
矢茵的腿猛地拉下,打得记者凭空翻了个滚,相机飞出几米远,摔得碎屑横飞。矢茵紧跟着顺势回旋反踢,踢得心脏病即将发作的邓某往后飞去,撞翻了四五个正看得发呆的家伙。
人群顿时大哗!
身后风声大作,九号不要命地又扑了上来。矢茵侧身避过,纵身跳上人群,从一众脑袋上啪啪啪地踩了过去。
《爱的协奏曲》演奏到第二乐章了!
“什么人?站住!”
矢理冲进47层大堂时,第一特勤小组的四名成员也刚从大楼底层北门赶来。大楼管理方几名保安见状还以为是打劫银行,纷纷大喊着向他们跑来。一名保安伸手想要阻拦跑过身边的特勤队,立即被一名队员顺手放倒。其他几名保安奋不顾身扑上去,双方顿时打成一团。
砰、砰、砰!
三声巨响,所有人都停下,回头看见大堂中央一人举起一把巨大的手枪。
“打劫!”
大堂内顿时警报声大作。聚集在大堂中央的游人轰然四散,许多人抱着脑袋就往地上扑,保安们则向各个出口狂奔而去。轰!砰!十几扇防爆刚门轰然落下,将普里斯银行所有的门、窗遮得严严实实。
矢理脸青面黑地垂下手。他被逼急了,真逼急了。47层之上,矢茵正背着“吕”发疯,真他妈要命。更要命的是,今天无论她要跑了、伤了、死了,自己都难以面对……要动手也必须自己来!
他几步冲进一号高速电梯,特勤一队的成员也跟着进来。他大声下令:“二队、三队的人不要跟进,继续留意街道!二号通知联络组,立即跟警方取得联系,控制局面……上面的,不要开枪,都他妈不许开枪,等我上来!”
他死死盯着电梯显示屏。十秒钟之后,显示屏刚显示到达二十层,蓦的四面一片漆黑。高速运行的电梯戛然而止,电梯内猝不及防的人都身不由己地一跳。
“喂,喂!怎么回事!六号?”
“我不知道……”
“这不是你控制的么?”
“不是我!”六号尖叫,“有个程序自动锁死了所有的电梯。连管理方都被踢出去了!给、给我一分钟……”
矢理一拳砸在电梯门上,咆哮道:“你只有10秒自救了!”
“噗!”
一名游客正望着窗外海港市的国际展览中心发呆,一面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可乐。突然间有双曲线优美的腿噔噔噔的从面前凭空跑过,吓得他喷了一窗户的水。等他看清楚是一个美貌少女从窗户上斜着跑过时,背后被人猛的推了一把,咚的一声撞在面前的双层玻璃上。玻璃窗顿时被他的鼻血染红了。
矢茵大叫道:“抱歉!”两根手指在玻璃窗最上方的缝隙处一勾,就借那么一丁点儿力,双腿曲起,躲开了从前面包抄过来的十一号的手。玻璃窗到此终结,矢茵用力一踢窗户,展开双臂向前呼啦啦飞了一段,滚落在地。推翻了游客的九号和十一号再度回转身向她追去。
“她往这边来了吗?”躲在观光走廊南侧门廊后的十四号问。
“九号正在追她……她跳到了走廊顶上,她可真像只猴子……啊,该死!她钻进通风管道了!”
“快,九号送十二号上去!”
“我进来了!等等,我好像看见她了……呸呸……见鬼,我追不上,她比我瘦得多!”
“往哪个方向?”九号拼命跳起来看,却只看见十二号翘起的屁股,套裙下的吊袜带都露出来了。他忙停下。过了几秒钟,又忍不住跳起来看,可惜十二号已经爬远了。
“她往上行电梯间爬去!”
“仍然是想上去……想法子把她往我这边逼过来!”
“五号,你在北面走廊守住!十三号去电梯间!”
“我在前面……”十三号还没说完,砰、砰、砰!连续三声枪响,天花板上冒出几个大洞,一些青烟慢慢散出来。众人一时心都停了,因为矢理在频道里狂吼:“谁开的枪?谁他妈开枪!”
没人回答。大家伙看得清清楚楚,站在电梯间外天井的对面的明昧在放下枪之前,亮铮铮、冷幽幽的双目扫过所有人等。执主司二当家的眼神杀得死一只美洲鳄鱼,而她的枪是真的没长眼睛……
过了三秒钟,哗啦一下,电梯间内整片天花板都坍塌下来了!一段通风管道跟着轰地坠下,矢茵从里面咕噜噜滚了出来,一直撞上墙壁才停下。
她的头发散开,胡乱地垂在眼前,看不清她的神色。数不清的蛛网笼在身上,丝袜也到处挂出破口,露出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出粉红色的肌肤。她半跪在那里,双手撑地,低垂着头,背部因剧烈呼吸而快速起伏。可是仍然有不知从哪里来的源源不绝的力量,涌入这个娇小的身躯——由此而愈发显得她全身都快被这力量涨得要爆裂开来。
离她最近的十三号费力地咽了口口水。
“抓住她!”明昧下令。
“六号!”
“我……妈的解不开……我……”六号键盘敲得飞快,胆战心惊。“再等2分钟……”
“混蛋!”矢理把耳麦扯下,吼道,“撬开!”
两名特勤队员的匕首同时插入电梯门中间,用力撬开门,却发现电梯精确地停在了两层楼之间,几厘米之外就是墙壁,根本钻不出去。
轰!矢理的爱枪“阿拉斯加人”响了,电梯顶炸得粉碎。没等碎屑落下,矢理已钻了出来。耳朵兀自嗡嗡乱响的特勤队员跟着鱼贯而出。有人抽空往上看去。
电梯通道太高了,加上面积狭窄,即使每三层就有一组应急灯,可还是没法看清远在二十几层之上的终点。灯光照亮了一层层钢架、一组组的钢缆,还有数不清的支撑物、导管、电缆。空间里充满机油、橡胶和阴冷腐败的味道,提醒众人——这可不是常人该来的地方。
矢理一马当先,借助钢缆和墙上的紧急维修通道往上爬。爬上一层楼,两名特勤队员合力撬开电梯门。矢理辨明方向,带队向消防通道跑去。刚跑了一半,他忽然停下了。
“等等。”矢理眉头紧紧皱起,某个可怕的念头想要冲出脑海,但是脑海一片混沌,他怎么也抓不住。“通讯组,还没有任何信号吗?”他问。
“是的!由于警方介入,通信量大幅上升,但是第二中央大堂仍然没有可疑信号流出。方圆5公里范围内也没有监测到任何符合安蒂基西拉编码的信号!”
“大楼管理方有异动!”叶襄突然插进来,“C号观察点发现大批保安正向南面大门拥去,目前还不清楚具体情况。”
“见鬼!这个死丫头,她一个人究竟要做什么?”矢理喃喃自语,“什么人想把我们困在电梯里?”
“那不是六号出的岔吗?”一名特勤队员咕噜着说。
“不!”矢理脱口而出,“也许真不是六号干的……她在上面发疯,也许仅仅是想把我们引进电梯而已……”
“可是,她并没有与别人联系呀?”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但我有种感觉,她在调虎离山……不行,我必须下去!二号,加强楼底的禁戒!让二组和三组的人都过来,快、快、快!”
唰!
啪啪啪啪!
五号单拳硬顶下矢茵的连环踢。踢到第五下,他突然变守为攻,狠狠一掌切在矢茵尺骨上。矢茵吃痛,右脚落下的同时,身体跟着旋转,左腿又飞了上去,偷袭五号咽喉。
五号一步也不退,硬顶下这一击。他以特种部队特有的手法在矢茵脚踝后一戳,矢茵痛得倒抽口冷气,单脚跳着连退几步,蹲下使劲揉脚踝。
五号也不追,拍拍胸前的灰,冷冷地说:“别以为我们真不敢对你下手。识相的赶紧投降,你今儿怎么也跑不掉了。”
妈的,老大,他在心里嘀咕,这、这可是二当家下的命令!
矢茵忍着痛回头看,身后是魁梧的九号、机灵的十一号,左首是小平头十三号、服务生十四号与十二号。十二号虽然是女子,看她一脸精干的模样,说不定还是最能打的狠角色。
她向右首看去,隔着天井,明昧仍闲闲地靠在栏杆上。她从刚才起就那样靠着,连地方都没挪一下。她的神色沉静,头发扎在脑后一丝儿不乱,静如处子。可就是这样看上去柔弱美丽的一个人,矢茵在这边跟几个大男人打了半天,一步也不敢跨到对面去。
她手里的枪随着她的手有节奏地一点一点。这节奏是……
矢茵侧耳聆听,啊,节奏舒缓下来了,这是最后高潮之前的宁静,2分45秒,那么说那家伙已经……
她的对面,明昧也正饶有兴致的审视着矢茵。
这个丫头跟她父亲一模一样呢——偏偏要做最艰难危险的选择,偏偏要与大多数的人反着想——真有意思。现在,她已经被彻底围住了。要么往下跳,不过下面的天井的几个出口已经锁死,始终还得上来;要么拼死抓住天井中间的三层吊灯,跳到自己这边来。她会作何选择?
“别让我失望……”她想,“千万别让我失望……”
矢茵叹了口气,放下背包。“我放弃了。你们要的就在里面,拿去吧。但是我不会跟你们走,叫二叔来见我。”说着顺手扔到五号脚下——吓得五号后退两步,蓦的又像被雷打到似的一抖,猛地扑到背包上。十二、十三、十四号同时往前一站,站在他与矢茵之间,摆出严防死守的架势。
“非常好,”九号的脑袋刚才被踢了好几下,这会儿左边脸仍肿起老高,勉强挤出个笑容,比哭还难看。“你二叔就在下面,他吩咐过,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们绝对不会伤害你的。跟我来吧。”
矢茵把自己的百褶裙子理顺,摸着丝袜上的破口,叹息着说:“好。二叔最疼我,唉,这次让他为难了……走吧!”
她往前跨了一步,却被九号等人拦住,不得不又退回去,同时左手背在身后,偷偷解开了手链。九号见五号已经把背包死死抱在怀里,102的衣服都挺贴身,看不出能藏匿“吕”的地方。反正她逃不掉了,便使个眼神,几个人同时慢慢后退,为她让开一条路。
这个时候,最后的高潮来了!3分12秒!理查·克莱德门强劲有力的十指开始猛烈敲打琴键,每一个高音都像敲在人的心底深处,爱的旋律由此而达到了最高的顶峰——见鬼!转身稍微慢了半拍,第一个重音音节踩空了!
时间仿佛凝滞,因为现在的计数已经不是以分、甚至不是以秒计,而是以克莱德门快速敲击的节奏为准。两个音符,矢茵便跨出一步。第二对音符响起时,九号张开了嘴,五号仍然在后退,掩护他的十三号和十四号浑然不觉,但是十二号开始回头了。
明昧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3分14秒,频道里传来C号观察点的尖叫:“五十七楼发生爆炸!我的天!有人……”
几乎同时,D号观察点和A观察点观察点也一起喊道:“爆炸!南门发生爆炸!”
“北面人行天桥上方发生爆炸!哦不,是……”
第三对音符响起了!矢茵右脚跨上了天井的栏杆!她的左手开始用力向外挥出,但手链一时还未完全拉开。九号向前徒劳的伸手——离矢茵差不多有2米远。十二号转过了身体,但也离矢茵有超过1米的距离。
矢茵站上了栏杆!第四对音符刚刚响起,她成功地抢了半拍!九号人高马大,启动太慢,现在仍然离她1米远;五号抱着背包,正以一个俯冲的姿势向前扑去;十一号还在转身……明昧瞪圆了眼睛!
她要跳了!灌满力量的双腿用力一蹬,不料十二号瞬间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她没有追赶,而是身体一沉,双腿猛地踢中栏杆。栏杆剧烈震动,矢茵这一下便没能借多大力,不是跳,几乎是往天井扑了下去!
3分16秒!矢茵向下坠落,明昧屏住呼吸,九号终于冲到了栏杆前,拼命伸手想去抓住矢茵。蓦地眼前一花,矢茵不可思议地从下面又飞了起来——手链缠住了天井顶端那巨大的六层吊灯,拖着她快速向旁边十米高的落地玻璃窗撞去——
啪!啪!啪!啪!
就在九号以为矢茵会在厚达25厘米的玻璃窗上撞个半死的时候,窗户四边突然依次爆炸。爆炸当量虽小,但不规则的冲击振动波却在玻璃表面急速撞击、交错、叠加,撞上边际的墙面又反弹回来,再一次撞击、交错、叠加……0.1秒内,冲击波来回扫荡了超过50次,接近80平方米的巨型玻璃就这样被震碎了!
在振动波的撕咬下,玻璃瞬间碎裂成数千片碎屑,每一个碎片都高速旋转着,被内外气压差向外猛烈喷洒出去。每一片都映照出一张美丽而疯狂的脸——矢茵!
她从碎屑中穿了过去!
“我的……”九号大脑顿时完全空白,眼睁睁看着矢茵飞出47层高楼,手链支撑不住这力量,啪的一声断裂开。
两个人闪电般坠落下去!
“呃——”九号回头看其他人,“两个人?”
她错过他了!
时间早了0.3秒,她的四肢尽量伸展开,在空中转过了身,头朝下方——却没能抓住他!
他抓住她了!
仿佛早有预感,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启动缓降索,于是比预期提前赶到——一把抓住了矢茵隐藏在T恤内的速降保险带!
与此同时,她本能地反手一甩,半截手链嗖嗖嗖地向上飞,带走了他肩头老大一块皮,缠上了他身后的绳索。
已下坠16米!
九号才刚刚回头,还没来得及说:“两个人?”之前,他仍然没有启动缓降索,借着高速自由落体的失重状态,他顺着她的后背爬了一段,从后方抱住了她。
风声狂啸,她从来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做如此纯粹的、没有一丁点儿后路的坠落,想喊,嗓子却被狂风堵得死死的;想挣扎,身体却已僵硬;她想干脆昏死过去算了,然而眼睛尽管被风吹得迷糊,却死也不肯闭上,眼睁睁看着四十几,不三十几层之下,那不停闪烁的光芒,和在光芒中剧烈膨胀起来的那团白色事物……
砰!
明昧开了一枪,九、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号同时像被子弹打到一般狂叫:“不要开枪!”五号开口太快,不小心差点把舌头咬断。
这下看得更清楚了!三组缓降绳索在窗户外五米远的地方飞速往下垂落。众人一起扑到窗户旁往下看,但是102和那个黑影已经落到了视线之下。她抓住他了吗?没人敢往下多想……
“我看见了……天呐……”D号观察点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喃喃地住了口。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谁在开枪?”矢理在咆哮,可是无人回答。
他嘴里咬着一组缓降索的扣,要找她背后的保险扣,但她的T恤被汗湿透了,紧贴在背上。已经下坠到接近二十层楼,再不拉缓降索他们就要变成过街条桥白色顶棚上的两团血肉了!
嘶——第一组缓降索启动!背上猛的一紧,他顿时觉得抱着的这女人比一头大象还要重。双手被绷开了!几乎同时嘣的一声,女人手里的手链也断了!
他放声狂叫,忽觉腰间也是一紧,原以为已经昏死过去的女人双腿屈起,死死夹住了他。
他不管她是否真的夹得住,立即腾出左手用力一扯,哧的一声,她的T恤飞上了天。看到了!她穿得非常专业,保险带呈田字交叉将整个身躯包裹起来,保险扣在肋骨偏下,全身重心点处。他用嘴扣好保险扣——已经落到十二层!
砰!
剩下的两组缓降索终于打开了!她身上那一组调节的略紧,突如其来的拉力扯得她差点翻白眼,双腿一软,身体向上飞,屁股狠狠地撞在他脸上。他伸手想抓住她,却只是徒劳的扯飞了她的短裙。短裙像飞舞的蝴蝶一般,一瞬间就掠过了大楼墙角,转到另一侧去了。
“嘿!这是奖赏吗?”他大声问。
她不能回答。从下方刮上来的上升气流和绳索的周期波动,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飞速旋转,四肢也跟着乱晃,活像断了线的木偶。
这个时候,大楼下方告士打道与菲林明道之间的人行天桥周围,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一些车也停了下来。人们都惊讶的抬头,看着天桥上方那巨大的白色充气垫急速膨胀起来。如果身处大楼十层之上,还能看见气垫中央是一个穿比基尼的女子胸部特写,至少是70F罩杯,旁边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双气囊系统保君平安!
轰!
两个速度快得像导弹的东西冲入气垫,有几百人同时惊呼:哦——!
身体探出车窗外的叶襄则是尖叫:“啊!矢茵!”她推开车门,向人行天桥狂奔而去。第二和第三特勤组的队员也纷纷向这边靠拢。但此刻街道已经瘫痪,刹车声、尖叫声、碰撞声此起彼伏,人们都发疯似的往天桥涌去,哪里挤得过去?
有的人掏出电话报警,有些人找医生,有些人则四处张望,想找到哪里是这出动作片的隐蔽拍摄点……几十辆车发生了擦挂,有好几人受伤,也有的车主相互殴斗起来。由于十几秒钟之前,大楼南门发生小规模爆炸,巡逻的警察正往南门赶去,这里反倒无人来管。
突然轰的一下,天桥下方又发生爆炸,震得天桥嘎吱吱地乱响。随着爆炸,一大股黄色的烟雾喷射而出,向下方的街道滚滚涌去。人群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惊叫,刚刚庆幸枪了前排的人开始疯狂往外跑,与后面的人车混杂,相互践踏,场面不堪……
“怎么电梯全出问题了?”九号拼命按按钮,但所有的高速电梯全都纹丝不动,显示屏甚至不能显示当前电梯所在位置。他对着耳麦吼:“六号,怎么回事?”
“被锁死了,再给我3分钟……”
“真该死!”九号狠狠一脚踢在门上,回头对十一、十三、十四号说:“你们三个跟五号一起,要绝对保证背包安全!十二号跟我来!”
他们向消防通道跑去。九号不忘回头对明昧喊:“二当家……哦!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突然拔高。
只见明昧拉开窗帘,对着玻璃窗砰砰砰连开三枪。玻璃窗向外轰然倒塌,无数碎屑被风一卷,霎时散得无影无踪。她对窗户外那吓出尿来的擦窗工说:“进来。”
擦窗工扑进窗户,连滚带爬跑了。明昧跳进升降机,升降机可怕地左右摇晃,荡得远离大楼,又狠狠撞回来,撞得玻璃幕墙啪啪啪地乱抖。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九号和十二号向自己冲来,扳动了控制手柄。
“等、等等!二当家!等……”
哗啦啦啦——升降机急速下降,九号的声音迅速被大都市永无停息的低频噪音吞没了。风吹得明昧的头发翻飞,衣裙猎猎作响。100米下方,混乱正在失去控制,警笛声、尖叫声此起彼伏。连环爆炸造成的恐怖气氛像涟漪一样沿着蛛网密布的街道向远处扩散。
篓子捅大了。对方计算得滴水不漏。矢茵……
她抬头望向天际,黑云越发低矮,几乎压过了国际金融中心的顶尖。一波波苍白色的海浪涌入维多利亚湾,前仆后继地撞上堤坝,好像要上下夹击这喧嚣的城市。
第二章 海上亡命者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伴随着时快时慢的马达声,船身不时左右晃荡。虽然这晃荡并不怎么明显,毕竟今天的浪并不大,而且船本身足够大。但连续晃荡两三个小时之后,矢茵已经吐了四五次,胃都快翻出口腔了。
她躺在舱室那肮脏的床上,觉得自己像条濒死的鱼。舱室狭小,密闭,处在船身最下方,由船体密封舱改造而成。几厘米厚的船板外就是大海,头顶的舱门又只能从外面打开,一旦触礁漏水,跑都没地方跑。舱内只有一只五瓦的灯泡,随着船身颠簸打着旋地晃悠,实在照亮不了什么。
唯一没有让她死过去的,是那台三十四寸的液晶电视——话说船老板也挺懂得心理学,知道要偷渡者不绝望地烂在舱里,就是给他们看高清的搜捕画面,提振士气。电视只有一个新闻频道,翻来覆去的播报着今天上午发生的连环爆炸事件。
“……目前确认的爆炸共6起,造成16人受伤……另有44人因践踏或吸入过量烟雾不适,其中5人伤势严重,已紧急入院抢救……卫生署证实该黄色烟雾系普通烟雾弹所致,并没有任何有毒物质,请市民不用担心。有感觉呼吸困难的市民可就近就医……警署宣布展开调查,悬赏10万元给提供有效消息的市民……港署并再次提醒市民,此次爆炸威力不大,不需要无端惊慌,更不要过度联想。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将加强以下地区的警戒安全……”
砰砰砰!
突然,头顶的铁板门发出沉闷的敲打声。矢茵惊得一跃而起,随即眼前一黑——等她再次清醒过来,又躺回了床板,而阿特拉斯的脸就在几尺之外。
他凝视着自己。灯光把他耸立的头发勾勒出一道白色辉光,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沉重得活像在凝视一具尸体。矢茵被他的眼神震住,半天不敢开口。
“我必须承认,”过了半响,阿特拉斯开口说,“你是我这辈子佩服的三个女人之一。”
“那可没什么荣幸的。”
阿特拉斯眉眼渐渐展开,神色重新恢复平常,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如果你知道我这辈子见过多少女人的话,就会觉得实在是荣幸了……好吧,起来,喝点水。我看你饿得——呃,吐得差不多快干了。”
矢茵咕咚咕咚一口气喝空了两瓶水,终于缓过劲来。阿特拉斯递给她三明治,她摇头拒绝——只要一开口,水好像就要自行喷出来。
“你寄存在酒店的包。”阿特拉斯顺手将一个小包丢在她身旁。“只有证件、卡和一把钥匙。你真有种,净身出户啊。”
矢茵默默收了包,艰难地指指电视。
“你看到了?”阿特拉斯得意地说,“6处爆炸,误差不超过3秒,却没死一个人。这下够执玉司的人解释一阵了。你跳得也非常准,简直太准确了。我一直以为你会摔死,真的,99%的人都不敢跳,剩下1%跳的人有99%的可能摔死,所以你是万分之一的那一个。”
矢茵脸上没有任何得色,反而更苍白了些。
“你真是不可思议。只凭着一只音频共振设备,只听了几遍协奏曲,跟我说了不超过50句话,就如此果敢的跳了出来。狗逼急了才跳墙呢,究竟是什么把你逼成这样?”
矢茵瘪瘪嘴巴,还是没回答。她眼睛乌溜溜地转了几圈,敲敲船身。
“放心,警察被我引往内陆方向,执玉司也得到了错误情报。现在船差不多都要到公海了。船老大干这行几十年了——这个!”他竖起大拇指比了比。
“让我奇怪的是你居然会相信他。”矢茵终于长出口气。
“因为他是我的人。”阿特拉斯洋洋得意,“以后就会知道他的本事了。”
他莫名其妙地兴奋得搓了半天手。
“好吧,那么,呃……你看见的,是不是?”阿特拉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倾身向前,一眨不眨地盯着矢茵。
矢茵点点头。
“我不信。你以前并没有见过,而且这玩意儿的资料也绝对不可能流传,你怎能肯定?其实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对不?我可知道你那点儿小心眼儿。你身上单薄得连张纸片都藏不下。你老爹只是死得不甘心,跟大家伙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矢茵说:“我肯定。”
“哈!”
阿特拉斯又缩了回去,掏出根烟点上,脑袋偏向一边,却不时飞快地瞄矢茵一眼。过了一分钟——简直像过了一百年——阿特拉斯把烟狠狠甩出去,举起双手叫道:“好吧,好吧,我认输了!我等不及了。你当然是拿到它了,对不对?可是,可是它在哪里?被执玉司的人抢回去了?哦,不——看你的眼神……哦,是了,你把它藏起来了!告诉我,好姑娘!告诉我真相!”
“它,就在那里。”
“那里?哦,那么是真的了。可是,该死!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能证明吗?”
矢茵走到墙边,用手沾了点水,在铁皮墙面上画了几个符号。这几个符号与西伯利亚神圣光辉军团投射在石墙的上的字符类似,但又不尽相同。矢茵认真地写着,画着。她记得很清楚,每一个字符都记得很清楚。她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几个小时之前,回到在银行里久久凝视它的那个时候……
眼前忽地变黑,身后的阿特拉斯站起身,遮住了灯光。他影子的形状很古怪,像要举起双手扑上来,却又弓腰驼背,不肯跨前一步。灯光摇曳,墙上的影子在瑟瑟发抖。
“别……”他突然说道,“不要再写下去了,求求你!”
他的声音极苦涩、艰难,听得矢茵背脊一冷。她继续默不作声地画着。
“求求你……你这可怕的家伙!”仅仅一秒钟,阿特拉斯的声音就变成了哭腔。他惊慌地连连后退,咕咚一声,不知撞上什么,摔了个四脚朝天。
矢茵迟疑片刻,用手抹去符号。她回头看阿特拉斯,这个可怜的家伙已蜷缩成一团,背对她靠在墙角。他的脑袋低垂下去,从后面只看得到他高耸的双肩。他浑身都在颤抖。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低声说:“这就够了。”
“你怕黑玉?”
“不,我只是觉得痛苦。”阿特拉斯叹息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它让一马当先向前驶去,其他特勤队员有条不紊地跟上。这一片海域没有珊瑚,他们贴着30米深的海床以雁形队列向前,前面的推进器卷起细细的海砂,后面的则把海砂向两侧喷射出去。海水的通透度只有10米左右,但在夜里灯光可透出几十米,因此谁都没开灯。海水的温度也限制了辅助夜视镜的效果,最初的十几秒,他们几乎是摸黑向前。
等眼睛适应了,就会发现星光、发光藻类和一些鱼的萤光隐约照亮了大海。幸好这里离渔场很近,动辄几十万条的大型鱼群早已绝迹,否则一头扎进去,没几十分钟出不来。五号的夜视仪显示出一根辅助红线,指向目标方向。
4分钟之后,前方出现了一条断断续续的亮线。那是前导队员涂抹在锚链上的荧光液体。亮线上方,就是船体了。五号举起右手,食指晃着圈,随即向前伸出两指。队员们立即停了引擎,抛下推进器,开始各自准备起来。
“第一批视频传来了!”
“放出来。”叶襄下令。大厅里所有人都暂时放下手里的活,一起抬头看右边墙上那面巨大的投影幕。
画面一开始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接着开始有些光亮出现,不过仍然是些大块的黯淡的颜色,看不出形状。画面颤抖着,不时跳跃、中断。行动小组施放的一艘遥控船接近了目标,它上面的拾音器传回声频信号。之前只听得见海浪单调的拍打着船体,不过现在,偶尔能听到咕咕的气泡翻滚出水面的声音了。
众人耐心等待。谁没有耐心呢?瞧瞧指挥台上的一号吧。他双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从半个小时前五号带队出发的时候,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谁都能从他这静谧的姿态里,看出滔天的怒火。
“支援单位,报告情况。”叶襄发问。
“这里是春霆号。悬停高度70米。没有高能量反馈,没有基于安蒂基西拉编码的信号。10公里范围内没有目测到船只信号灯光。”春霆号悬停在离目标4海里之外的低空,与这艘船形成夹击之势。
“编码组报告,没有迹象表明该目标向外发送或接受有效信号。没有试图测试该目标的信号。第二、三、四声纳没有发现水底目标。第一声纳检测到行动小组的推进器动向。”
“天蝎号报告,距离目标1400米,高度230。需要降低高度增援么?”
“暂时不要,就停在那个位置。”
“行动组已经攀上了右侧船舷!”观察员报告,“对方没有察觉。三人在船尾,四人在船头……等等……船舱内有人在移动!”
这个时候,投影幕上的画面剧烈晃动,伴随着砰砰、咚咚咚的沉闷的声音。等到稍微稳定下来,画面比之前亮了许多,不过还是看不清楚。架设在特勤队员肩头的小型摄像头拼命自动搜索着聚焦点,奈何该队员不停变换位置,所以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好在声音听得清楚。砰砰砰!砰砰砰!这是微型冲锋枪的声音。
啊……哇啊——…有人惨叫。
当当当——铁皮船身打得乱响。
咣啷——有人敲碎了玻璃。
轰!
当小型压力弹在狭小密闭的船舱内炸开时,许多人身体都忍不住一抖,控制员不得不调低音量。这一声之后,基本上就再没有枪声了。
叶襄抬头看墙上的时钟,从行动组攀爬船舷开始,一个倒计时时间就被启动,到现在刚刚52秒。通讯频道吱吱响了两下,五号的声音传来了:“一号,这里是五号,我们已经控制局面。”
“报告情况。”
“击毙1人,击伤10人。我方没有损失。”
“102呢?”矢理终于开口说话。
“我们搜索了第二层,没有发现102。重复,没有发现102。发现少量武器及毒品。”
大厅里的空气顿时凝固。几秒钟后,传来八号的声音:“这里是春霆号,发现一艘中型渔船由东南方向驶来,预计3分钟后将与目标船相遇。重复,一艘……”
“有第三层么?”矢理手一挥,叶襄忙掐断了春霆号的线路。
“没有发现第三层,你们两个去问他……”说到这里,五号关闭了耳麦,不过拾音器里却传来清晰的惨叫声。被打的人破口大骂、继而惨嚎连连,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这些声音统统消失了。
“发现第三层……在改装过的密封舱内。我打开了……是毒品,重复,是毒品。”
叶襄突然说:“可能还有别的密封舱,全部打开搜查!”
“没有发现门……”
“强行破开!”
又过了三分钟,大厅里的人早已偷偷散去,装着很忙的做事去了。频道里再次传来五号的声音:“船体破裂,底舱开始进水,我们无法阻止。现在弃船,重复,底舱进水,现在弃船。请求支援!”
“明白了。支援船五分钟后赶到。打开桅灯,等待救援。春霆号、天蝎号从空中掩护行动小组。通知海监局,撤销之前的封锁令,派艘船来接人。我们返航了。”叶襄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放下麦克风叹道,“这次被彻底愚弄了,对方真是算无遗策,完全看穿了我们的部署。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矢理站起身,摘下耳麦,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厅。叶襄看着他僵硬的后背,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嗨!怎么回事?触礁了吗?”
“没事!”一名特勤队员顶着海风回答前来询问的渔船。
“船在下沉!进水严重吗?要帮忙吗?”
“不用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里远离航道,除了晚归的渔船,没有别的船只通过!听着,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我也什么都不会问。”渔船突突突的靠近,有人站在船头,作势要把缆绳扔过来。
“我说过了,没……”特勤队员还没说完,五号走上前一把推开他,手中的枪指向天空,砰砰砰地来了一梭子。
滚烫的子弹壳当啷啷地掉落甲板。渔船仓皇掉头,船头那人屁滚尿流地往回跑,被缆绳绊住,摔得山响。五号面无表情地盯着它转向北方,加大马力逃去,冷冷地说:“解释个屁。快,把人押出来!”
渔船开出几海里之后,那艘即将沉没的船已被漆黑的大海和天幕完全遮蔽了。一直趴在船头的阿特拉斯慢慢坐直身体,吁了口气。在他对面,矢茵从船舱里探出脑袋。海风吹得她的头发胡乱飞舞,千丝万缕缠绕在她脸前。她的眸子幽幽发着光。
“瞧,”阿特拉斯说,“我说过我们很安全。要跟你的二叔说再见吗?”
矢茵摇摇头。
“你可真绝情。”
“我不想说再见。”矢茵说,“说了就不能回头了。”
“哈哈,回头!”阿特拉斯嘲笑道,“跟这玩意儿沾了边的,永远也别想回头!你这个笨蛋,我等着你肠子悔青的那一天,哈哈哈!”
矢茵不理他的嘲笑,一手裹紧了身上披的毯子,一手按住纷飞的头发,默默看着天穹。阿特拉斯走到她旁边,靠着舱门,点了根烟。他惬意地吐出两个烟圈,后面一个小的从前面一个大的中央穿过,他得意地哼哼两声。
“吸烟不好。”
“你是不能理解——有时候,我巴不得抽死呢。”阿特拉斯感慨。
矢茵四面看看,船员们都回到船尾舱室里,只有大副还在头顶的舱室内操纵船。她低声问:“那天晚上,是你把我救出来的?”
“哪天?哪儿?”
“就是你那狗窝旁……话说回来,你狗窝修在下水道里,还真般配。”
阿特拉斯像不知道被谁狠狠抽了一巴掌,尴尬中透着羞愤,羞愤中带着迷茫,隔了半天才说:“真不是我,真的。而且我还不知道是谁。唉,那次算是认栽了。”他用力把烟头扔出去。船身正在倾斜,红色的烟头似乎还没落到船舷下方,就被看不见的浪头吞没。
“那就真是帝启了……”矢茵露出同样迷茫的神色。
“咚!”阿特拉斯回身一拳打在船舱上,喝道:“也不可能是他!”
“嗤,你不是不知道吗?”
阿特拉斯冷冷地说:“你不信就算了。”
矢茵看他的脸,心中隐隐一动。他的神情分明在说,他的确不知道,却又对自己的推论非常肯定。这模样、这感觉……啊,是了!当帝启说到那些他不知道、却又坚信的事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这真奇怪,他俩坚信的东西,往往都是根本没见过的……
她回过神来,不再追问,只叹息道:“可惜你那狗窝炸上天了。虽然我不喜欢那些古怪的东西,不过你肯定收集得不容易吧?”
“哼,”阿特拉斯冷笑一声,“我说其实一切完好无损,你信吗?”
“不信。那么大的爆炸,我亲眼看见的呢,整个地道都炸上天了!”
阿特拉斯重新恢复了得色,靠墙又掏出支烟来,却被矢茵一把抓过扔了。他居然也不恼,摸出一盒润喉糖,问矢茵:“要不?”
矢茵摇头。他自己含了一颗,低声问:“你见过那面墙了吧?”
“见过,真是神奇。”矢茵从窗户里钻了出来,跟阿特拉斯靠在一起望天。她说:“那面墙上的字,是不是安蒂基西拉的文字?”
“是。”阿特拉斯说,“或许根本不应该叫安蒂基西拉文字,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只在几具安蒂基西拉机器上见过这种文字,才以此命名。安蒂基西拉是希腊的一个小岛屿,第一具安蒂基西拉机器于1900年在该岛附近海底沉船里被发现,由此得名。其实一千多年来,世界上发现了至少8具类似的机器,有些甚至还能使用。”
“就像你家那具?”
阿特拉斯一惊:“你发现了?”
“嗯。”
“那是现在能找到的最完美的一具,”阿特拉斯没有恼怒,反而得色更浓。“虽然无人能操纵,但我相信它的功能是完整的、无损失的。”
无人能操纵……矢茵咬着下唇出了一会儿神。好吧,暂时还是不要炫耀的好,而且即使告诉他,自己能操纵,不被他笑死才怪。等哪天当他的面做一次,非活活吓死他不可。
“事实上,我那台安蒂基西拉机器就安装在那面墙背后。那墙,不可被破坏。”
“是啊,很珍贵,不该就这样被炸了。”
阿特拉斯叹口气:“你根本没听懂。我不是说那面墙太重要而不可被破坏,而是说——那面墙不可能被破坏。我承认我没能力用核爆做测试,但除此之外,当今世界还真怕没有一样东西能破坏得了它。”
他居高临下地瞧了瞧矢茵张大的嘴。“你以为我把它安放在那里是好看?是风水?是显摆?还是某种神秘主义?错了,那是我那狗窝最坚固的地方,与外界隔绝的最后一道壁垒。爆炸?哈,省省吧,也许连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爆炸只会让地道坍塌,从而更加牢固地保护我那狗窝。至于水底下的通道,被炸掉确实可惜,不过能进去的路又不止一条,你说是吧?哈哈,哈哈藏书网哈!”
矢茵呆了片刻。不知为何,她真的相信那墙壁不可被破坏。墙上的字……那些字……她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哎呀,那些墙上的字啊,一个个从脑子里冒出来,就像安蒂基西拉机器上的金属片一根根弹出来一样,她明明不认识,却偏偏熟悉得很!
“嗯?晕船了?”阿特拉斯问。
“……没事。”矢茵深.99lib.吸口气,把这些怪异的念头抛开,问他,“这些稀奇古怪的墙啊、机器啊,你从哪里弄来的?”
“那可得讲上几天几夜了。”阿特拉斯伸个懒腰。“要有红酒,有音乐,有女人……哈哈,如此才能慢慢诉说的故事。”
矢茵瘪瘪嘴巴。“不讲就算了,谁稀罕呢?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天空。”阿特拉斯走到甲板中央,重新倒下,张开双臂伸了个惬意的懒腰。他脑袋枕在手臂里,望着星空说:“看呐,高高的、蓝蓝的、一望无垠的天空啊。你看见了么?”
第三章 萨拉丁之翼
阿特拉斯说,去天上。没想到是真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在距离中国领海四十五海里的地方下锚等待。船长五十多岁,一脸络腮胡子,皮肤糙得可以磨刀。几乎不说话,即使是阿特拉斯吩咐事情,他也只从鼻腔里嗯嗯几声,算是回答。
在船舱里待了一整天,T恤已经又脏又臭了。偏偏阿特拉斯昨晚就登上另一条船,不知去向。矢茵壮起胆子问船长要件外衣,他毫不迟疑地嗯嗯连声。等到拿出来,矢茵脸都青了——居然是件很时尚的泳衣。吊牌上写着“LITT”,矢茵不知道这个牌子,但看款式就知道至少是在巴黎春季展览会上走过T台的。
那个该死的老男人!
“没、没有别的正常的衣服了吗?”
“嗯嗯,嗯嗯嗯!”船长连连点头,转身进了舱室。等了将近十分钟,拿出一件脏得都失去本色的衣服。
矢茵绝望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切都是阿特拉斯那老男人策划好的。她只得进船舱冲了澡,换上泳装出来,靠在船?99lib?舷旁晒太阳。泳衣虽是连体式的,上端却是系在脖子上,整个背都露出来了。光溜溜的后背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划过。偶尔猛一回头,船长和几个脸都没洗干净的船员就一起笑眯眯冲她点头,嗯嗯嗯,嗯嗯嗯……
十点刚过,东方天空传来嗡嗡的声音。一分钟之后,一架小型飞机低空掠过渔船,机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才降落在水面上。
船长终于发出不同于嗯嗯嗯的声音:“嗬嗬、嗬嗬嗬!”指挥渔船向它靠过去。
飞机下部是浅蓝色,上部灰白,没有任何名字或编号。不过矢茵发现靠近舱门的地方,有个金灿灿的徽章,由盾、长剑和四翼组成,造型非常古朴,可不像是小航空公司,或是骗人钱财的偷渡集团想得出来的。
他们还没靠拢,舱门就打开了,阿特拉斯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他穿一身印满椰子树、草裙姑娘的夏威夷T恤,戴着墨镜,还有一顶宽边草帽,活像正要去拉斯维加斯输掉裤子的牛仔。
他屈指吹了声口哨,懒洋洋地朝矢茵招手。一名船员放下小艇,把矢茵送过去。飞机的双翼和螺旋桨高高地耸立在背脊上方,怀抱着下面的舱室。舱室腹部则向外伸出两端副翼,这样的设计使飞机浸泡在水里时,前半段翘起,人跨上副翼后,不必低头就能从容走进舱内。
矢茵走进舱室之前,好奇地摸了摸那徽章,哦他妈的,像是真金。等她走进去了,不觉叹口气——外面那玩意儿如果不是真金,还真是对不起这奢华的舱室。墙壁、门框上到处都是金光灿灿的饰条,嵌着水晶或干脆就是钻石的扶手,纯手工的皮质沙发,酒柜上满是说不出名字的酒瓶……她光脚踩在羊绒地毯上,感觉到这地毯的清洁程度,不自觉地踮着脚尖走。
“嘿,快点,”阿特拉斯缩在沙发里,拍着自己身旁的位置。“坐好,马上要起飞!”
“去哪儿?”
“一个连马桶都是纯金打造的狗屁地方。”
她刚坐下,机身就振动起来,迎着太阳的方向飞去。14分钟之后,飞机稳定飞行在6800米的空中。从这个高度看下去,远处的海平线已显示出轻微的弧形,偶尔也能看见长达数千米的长浪扫过洋面。有时数条长浪交叉叠加,而后又各自分开,一根根白色线条把深邃的洋面切割分离,变幻出无数奇特的形状。
空姐送上红酒和几盘食品,模样和味道都大异中土。她虽然脸上一直保持着职业微笑,矢茵却觉得尴尬万分。等空姐退出舱室,她就跳起来叫道:“坏蛋!”
“你穿这个真合身。”阿特拉斯更加得意地笑。他掏出烟点上。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阿特拉斯朝天吐了两个烟圈,似乎想到了某件事,皱起眉头说:“的确。特别是要见的这个人很不给力,老说我品味有问题,其实他自己根本就没品味。你确定要换一身?什么都可以?”
“再怎么也比穿着泳衣去见人好!”
阿特拉斯懊恼地打个响指,空姐立即出现在门口,小声询问。她的轮廓很深,有明显的波斯血统,说话发音很奇怪,节奏也快,矢茵完全听不懂。阿特拉斯跟她说了几句,空姐向矢茵点头,示意跟她走。
“去吧,自己去找你爱穿的。你们这些人呐,总是不明白尊敬老人是多么高尚的情操。”
矢茵站起身跟着空姐走,走过阿特拉斯身旁时,他故意用手肘碰到她的大腿。她也毫不客气地掐了回去。阿特拉斯嘶嘶抽着冷气说:“不知道尊敬老人……”
十分钟后,矢茵穿着一身白色的阿拉伯长袍出来,头戴黑色面纱,脸也遮了一大半,只露出眼睛。阿特拉斯翻着白眼。“好吧,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
“除了这一件,我只有选黑色或灰色长袍,你叫我怎么办?”矢茵扯下脸前的面纱,一脸黑线。“这究竟是什么人的飞机啊?”
“一个圣人,”阿特拉斯罕见的没有开玩笑。“或者说,圣人的子孙。他力图达到先祖的高度,在当今之世,收集黑玉几乎就是他唯一的途径了。”
“谁?”
阿特拉斯抬起手腕看表。“还有两个半小时,你就能见到他了——萨拉丁之翼的主人,萨拉丁·尤素福·本·阿尤布·达斯坦殿下。”
矢茵脑子里空转了几秒钟,才问:“萨拉丁之翼?那、那不是敌人吗?”生日那天晚上,萨拉丁之翼发动突袭,执玉司的七号为此身受重伤。她现在还记得当时耳麦里传来的密集的枪声,还有二叔咆哮之声……她一下跳起身。
“别傻了,坐下。”阿特拉斯回身吩咐几句,两名空姐立即退出,关上舱门。他低声说:“现在听清楚我每一句话,是每一句。我只说一次,以后就靠你自己了,懂么?”
矢茵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们要去告诉达斯坦,我们手里有黑玉‘吕’——别动,听我说完。萨拉丁之翼在世界范围内收集黑玉,已经将近一千年,他们手里关于黑玉的资料可比执玉司那群蠢货要多得多。你想要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想要知道2004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必须去找他。不过达斯坦是个疯子,任何人都不会相信,除了……”
“手里有真东西的人?”
“是的。我们必须跟他做这笔交易。他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一切,我们把‘吕’交给他。”
“可是……”
阿特拉斯用眼神阻止矢茵说下去。他眼珠转动,看向四周。矢茵于是点头说:“明白了。”
“很好。你还记得那上面有多少个字么?”
“一共十三个。”
“每一个你都记得?”
“是的。”
阿特拉斯赞许的点点头。“真是好姑娘。这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达斯坦虽然没什么品味,人倒不错。他们萨拉丁之翼号称要恢复萨拉丁的荣誉,大事没做成几件,君子之风还学得有模有样的。所以我们也必须以诚相待——答应了要给黑玉,那就一定办到。反正我们的目的只是查清你父亲的真相。”他加重语气说。
矢茵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但阿特拉斯说得对,在对方的飞机上,还是少问少说为妙。他肯带自己去见达斯坦,已经算是很大的进展,以后慢慢套他不迟。她学着阿特拉斯的样子闭目养神,可一个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尖起耳朵听动bbr>静,偏偏什么动静都没有。不经意间,额头都渗出了一层毛毛汗。
五分钟之后,她听见阿特拉斯打起了鼾。她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睡着了。
七分钟后,矢茵歪倒在沙发里,舒舒服服地做起了梦……
四小时后,飞机在新加坡樟宜机场降落。他们停泊在一片特殊管制区域,海关的人在区域外守着,没有登机检查,也不允许机上人员离开。
天气很阴沉,水泥地面还残留着半小时前暴雨留下的痕迹。矢茵不自觉地藏在窗帘后,透过缝隙向外张望。从远处看,平平直直的航站楼前停满了大型客机,隔着巨大的玻璃,无数等待起飞或等待降落的人在窗前徘徊。一架DHL的波音747货运飞机装满货物,从管制区边上缓缓驶过,驶向跑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连货物都有目的。然而自己的那个家,怕是不容易回去了。
“真奇怪。”坐在对面的阿特拉斯说,“我不知道你对新加坡也这么有感情。”
“啊,没有。”矢茵眨眨眼睛定神,说,“我只是听说,新加坡机场是购物天堂来着,可是从这里看,没看出有多好啊。”
“那是T2区,”阿特拉斯心不在焉地看外面。“也只是你们这些女人喜欢而已。要是对新加坡抱有美好幻想,就最好别下去逛,远远地看看就行了。”
“哈哈。”矢茵一笑,同时把自己的心事掩饰过去。
他们又等了半小时,一辆银色宾利车将他们直接送上了另一架飞机——跟这架巨无霸的空客A380比起来,那架多和尼尔水上飞机只能算是一只麻雀。
它的涂装与多和尼尔一模一样,上白下蓝,绝对没有多余的线条。这要是飞在蓝天白云间,靠肉眼很难被发现。只是那黄金标志大了几倍。他们从机头登机,进入这纯金马桶的狗屁地方,果然奢华又上了几个档次。空姐领着他们刚坐下,飞机就开始滑行,并很快起飞。
在四台GP7200引擎全力推动下,这架总重超过五百吨的超级怪兽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爬升到七千米高空。它冲出一大片云团,恐怖的喷射尾流将云冲得滚滚向后翻涌。它在这个高度向左倾斜,转向太阳的方向,而后继续向一万二千米的高度爬升。
矢茵面色苍白地说:“我有点晕……”
“没吃早饭还是生理期来了?”
“我是晕机!”
“哦,宝贝儿,这可不好。如果这样子都要晕,待会你可别晕过去。”
“还要怎样?”矢茵抓紧了扶手。
“看了你就知道,这世界上真有品味差到如此地步的人。”阿特拉斯向她挤挤眼睛,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刚说到这里,有人推门进来。来者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即使全身裹着白色长袍,也掩不住下面像要随时爆裂开来的肌肉。他头戴蓝色卡菲耶,白色驼毛头箍,头巾一长一短遮盖下来,捂住口鼻。
这是皇室才能佩戴的卡菲耶。不过矢茵并不知道,只觉得他眉骨突出,眼窝深陷,大约四十来岁,眼睛里像射出两道光,扫过自己和阿特拉斯的脸。
“您是矢茵小姐?”他一开口,吓了矢茵一跳,倒不是那一口正宗的汉语,而是他的声音又尖又细,绝然不像是这样魁梧的身体能发出的。
“呃——是。”
“您好,请跟我来,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还有您,阿特拉斯先生。”
那人在前面领路,矢茵惴惴不安地跟在阿特拉斯身后。他们穿过走廊,下了几层楼梯。巨大的机舱被改装成许多房间,有客房、酒吧、小型电影院,等等。有法国式的浪漫,有希腊的风情,也有日本的雅致,中国的堂皇。装潢无不华丽奢靡,器具无不精致绝美。可是矢茵却想起了阿特拉斯的话——
一点品位都没有……
“达斯坦,他们家是卖石油的吗?这么有钱?”
“卖石油?这可真是羞辱他了。他在阿拉伯世界的民望无比尊崇,地位甚至在几个联合酋长国的酋长之上。他可是正宗的萨拉丁后人!”
“哦,明白了。”
“算了吧,看你的样子,根本就不知道萨拉丁对于阿拉伯世界意味着什么。”
“本来我也不懂嘛。”矢茵恨恨地说。这家伙真正讨厌,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难堪的机会!
一路走来,听不到任何声音,连音乐都没有。矢茵有种感觉,这架标准配置656名乘客的飞机,除了机务人员和那个什么达斯坦,就只有她和阿特拉斯两人了。
现在算是明白了。在这万米高空,达斯坦简直能为所欲为,他俩连一丝儿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会面?难道不是劫持吗?矢茵偷偷瞧了瞧阿特拉斯,他倒是神色自若。
真奇怪。跟他一模一样那个家伙,是绝对不会做出自投罗网这种事的。
他们走过飞机中部,穿过一条曲折的过道,来到一扇大门前。这扇大门足有15米高,从机腹一直延伸到顶部,将机舱前段与后段完全分隔开来。整扇门金光灿灿,左边雕着一柄剑,右边则是一朵奇怪的花。
矢茵暗吞一口气。让她吃惊的不是这扇门的精致奢华,而是剑上阴刻着一路花纹。那花纹造型奇特,一路下来,像攀附在剑上的抽象化的大蛇——但矢茵立即就认出,这是一组黑玉上的文字,只是被左右颠倒,反过来刻画而已。
再看花瓣,内侧同样有相似的纹路,不过仔细看与剑身上的略有区别。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刻的人根本不知道文字的方向,这两组文字都反了。
想到这里,矢茵心里突然咯噔一跳——为什么是这两组字反了,而不是自己认为的反了?
不。她的自信心简直要爆裂出来,确信自己绝对没错。这感觉就像那次启动安蒂基西拉机器一样,浑然天成。
忽听阿特拉斯说:“嘿,你知道吗?进入这道门得闭着双眼。”
“为什么?”
阿特拉斯闭着眼,郑重其事地说:“我怎么知道呢?但规矩如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从权。来,把眼睛闭上,我牵你进去。”
矢茵虽然将信将疑,但一直以来的事都超出她的理解,不由她不信。啪咔一声,那人推开了门,矢茵赶紧闭上眼。
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让她心中稍安,同时隐隐觉得阿特拉斯还算太坏。他领着她向前走。矢茵听见砰的一声,阿特拉斯说:“噢,走偏了……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原来真的有这规矩。
他们走出几米远,身后的门又沉重地关上。阿特拉斯说:“好,可以睁开了。”
矢茵睁开眼,霎那间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只觉得人往下坠去、坠去,向着万米以下坠去——
脚下空空的!一片罕见的逆时针蜷曲云层在至少三千米下方,缓缓向后移动。左首是湛蓝色的天空,右首是湛蓝色的天空,头顶是紫蓝色的天穹。她目光所及的原本该是机尾的方向,仍然是湛蓝色的天空,云层消失在大约两百公里以外,再远处,就是弯曲的海平面了……
大脑失去平衡,她完全不能控制地向左歪倒,不知要坠落多久才会坠入云层,她不能呼吸,不能思考,不能……
奇怪,怎么一丝儿风都没有?难道自己其实早就摔死了,这会儿只是灵魂飘忽?又或是吓得昏死过去……还没等她想清楚,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一片虚空之上,撞得两眼金星乱闪。
“哈哈哈哈,得了吧!”阿特拉斯哈哈大笑,把昏头转向的矢茵拉起来,说:“仔细看看!”
“不、不!”矢茵身体晃来晃去,尖叫,“我不能!我控制不了!”
她奋力甩开他,重新跪倒,双手在身体底下乱摸——见鬼,是实体!隔得近了,她才看出那云层并不自然,而且中间隐隐有一根根纵横交错的线条。她小心翼翼地四面张望,终于看出周围仍然大99lib.致是一个机舱的轮廓,只是所有眼睛能看见的面上,都铺设着显示屏幕。屏幕联缀成一个整体,把这段二十几米长的庞大机舱变成了一个立体感、通透感极强的影院。
她想通了,身体重新找到支撑点,一下自己就站了起来。她反手一巴掌甩去,叫道:“混蛋!”
阿特拉斯笑着躲开,举起双手:“嗨,我可是为你着想!你要是在门外看见了,还有勇气跨进来吗?好了,嘘、嘘……主人要出来了!”
矢茵打不到他,狼狈地整理衣服。她看见一团云从下方掠过,到尾部的时候,骤然被看不见的气流打得粉碎,消失无踪。
“明白了么?”阿特拉斯在她身后说,“这可不是电影,而是飞机外的实时影像。我听说环绕机身一共有56个摄像头……”
“148个。”有个苍老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图像更加真实。从你上次离开以来,已经升过两次级了,阿特拉斯。”
机舱对面,有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突然凭空出现。矢茵大为惊诧,后来看见他身后的云与旁边的色泽上略有差别——想来他连舱门后的通道上也加装了屏幕,以使自己的出现不破坏整体云空的效果——那么这就是那位没品到家的萨拉丁·什么·什么什么·达斯坦殿下了。
那人驾着轮椅慢慢驶到矢茵和阿特拉斯面前才停下。他身材原本应该很高大,需要这样加大号的轮椅才坐得舒适。但他显然身有隐疾,身体向左侧拘偻着。他垂着头,金色的卡菲耶遮住了脸庞。左手藏在长袍后,操纵轮椅的右手上戴着黑色手套。
“你就是矢茵?”达斯坦说,“我见过你父亲,是个好人。我是达斯坦。”他的声音不仅仅是苍老,更有某种憋着劲说的痛苦和勉强。看来隐疾在心肺之间。
他向矢茵伸出手,矢茵略一迟疑,他就立即缩回去。
“我让你害怕了吗?”
“哦,不,我、我只是……很惊异你的汉语说得好。”
“我一生都在研究‘卡萨拉’,一生。”达斯坦叹息着说,“就是你们称之为黑玉的东西。我不仅说得好汉语,还会古埃及语、印加语、俄语,还有许多印度、西部利亚等地的俚语。你们中国的执玉司,虽然成立的时间比我们早了几百年,在这件事上却早已落后了。”
“是吗?bbr>?99lib.为什么?”
“因为固步自封。因为骄傲。因为他们曾经离真相是如此之近。”达斯坦抬起头来,“而真相离开中亚,至少有两千年多年了。”
矢茵屏住呼吸。
这张脸的可怕之处不在其苍老。事实上,达斯坦看上去远没有他的声音显示出来的年龄老,最多四十出头。他的左半脸已经消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又黑又厚的瘤子后面。这些约拇指大小的瘤子从头皮延伸到咽喉下方,很可能整个左边身体都被覆盖,才如此拘偻着,虚弱得好似垂死之人。
阿特拉斯冷冷地说:“哦、哦,达斯坦,你可真偏心。我们见面五次了吧?这才是第一次看清你的丑模样。”
矢茵又惊又怒地看他,手心里渗出汗水。达斯坦却只是笑了笑。他按动轮椅上的触摸屏,矢茵和阿特拉斯身后一片显示屏无声的退去,两个单人沙发升了上来。
“请坐。”
阿特拉斯大咧咧一屁股坐下,矢茵则小心地坐了。达斯坦说:“很抱歉,让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我听说矢茵小姐晕机,还好么?”
“呃,没事。”
“你要知道,对手太多了,他们想尽办法的打探、窃听。用你们中国的话说,在这天不收地不管的地方,我才放心的下。我可以保证,在这里说的话,没有一个字会泄露出去。”
他沉默了一会,才小心的问:“那么,你是真的得到它了么?”
“是。”
“请——”
矢茵面前的一块显示屏突然变黑,并且升到她膝盖的位置。矢茵伸手在上面写着,将十三个字符一一写在上面。阿特拉斯装作看天,避开那些文字。达斯坦一边看,一边点头,唯一还能视物的右眼里透出某种光芒。他突然说:“这便是了。看来你父亲真的进入了通道……”
“通道?”阿特拉斯耳朵尖起来。
“我父亲?”
字迹消失无踪,屏幕悄无声息地降了下去,重新显示云层。达斯坦说:“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但我的时间不多……镇痛药只能持续十五分钟。那些医生只想让我活下去……”
他喘息片刻,勉力抬起头,望着左首的云空,说:“1187年9月2日是登霄节。就在那天,伟大的萨拉丁进入了圣城耶路撒冷。与东征十字军不同,尽管战事惨烈,萨拉丁进城后却没有杀一个人,没有烧毁一栋房子,并且释放了所有战俘,让他们返回欧洲的家园。所有人都为萨拉丁的君子之风所折服,甘心情愿放下武器。但是在圣殿山的深处的洞窟里,最后三十名圣殿骑士团的重甲骑士却坚守着仅容一人进出的洞口,始终不肯投降。”
“士兵们强攻了两天两夜,死伤上百人。他们往里倒入滚水、尸油,用拉特达叶的浓烟熏……各种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仍然没有让重甲骑士屈服。僵持到第三天,萨拉丁之子勒斯命令士兵退下。他向真主祷告,而后解开盔甲,放下长剑,独自一人走进洞内。”
“一个小时之后,他安然走出洞窟。重甲骑士们全数自尽身亡。这是真主的力量,是真主让忠贞的骑士们把秘密交给了萨拉丁。约柜的秘密。”
“约柜?”
“上帝创造约柜,并将其交给摩西,存放人与神立下的契约。”达斯坦说,“显然,神话应验了。当伟大的萨拉丁走入洞窟时,连他也禁不住拜倒在神器之前。我们家族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
“萨拉丁宣布耶路撒冷不禁基督教,这在当时曾经引发剧烈争执。这却为他在西方赢得了崇高声誉,他的敌人,狮心王理查甚至为他塑立雕像。勒斯得以出使西方世界,为萨拉丁带回了大量关于约柜的资料。他,就是第一任萨拉丁之翼的主人。”
矢茵忍不住说:“约柜就是黑玉吗?”
“不。”达斯坦闭目养气。他的右手在触摸屏上划动,房间里忽然变得一片漆黑。矢茵屏声静气的等着。几秒钟后,左面的墙壁慢慢亮起来了。不过矢茵从极亮处突然陷入黑暗,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又过了几十秒,她才看清楚墙上显示出的画面。
画面周围是嶙峋的山石,石头表面呈现出怪异的灰紫色,偶尔还会发出一两点光芒,像突然闪烁的鬼火。几束探照灯藏书网光从几个方向投射而来,将中间那事物映得通体发亮。
黑玉。
只看了一眼,矢茵就知道它是真的。它给人一种强烈的不可被破坏、不可被阻扰、不可被超越的感觉——哪怕仅仅是一段并不十分清晰的视频投影。矢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目不转睛的看着它。她身旁的阿特拉斯却更加深深陷入沙发里,一动不动。
在银行里,矢茵担心有摄像头监视,箱子都未敢完全打开,只拉开一道缝往里瞧了片刻。此刻才是真正被震撼。不知道多少个千年的岁月过去,它的表面却仍然光洁如镜,没有一星半点老去的痕迹。它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在那里,更像要这般一直挨到到世界末日。
安蒂基西拉机器。
这当然不是安蒂基西拉机器。矢茵却不知哪里来的信念,觉得它就如同安蒂基西拉机器一样,一定有什么地方可以被打开、被分解、被重新组合,尔后彻底爆发出让整个世界为之震撼的恐怖力量。
“这就是黑玉,我相信矢茵小姐已经见过另一块。我不知道执玉司,或你们东方人是怎么看待它的。对我们而言,这是神遗留之物——或遗弃之物,看你怎么想了。”达斯坦说,“我们的前辈中,有人考证是所罗门王将它埋在圣殿山下,也有人说就是摩西本人。不过现在看来,恐怕都不正确。有个人,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我们几乎可以把时间确定在不超过一百年时间段内——埋葬了此物。这不是殉葬所用,而是为了将来。”
“将来?”矢茵好奇地问。
“将来……”阿特拉斯缩在沙发里,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指。
“是将来。确定的将来。”达斯坦手指移动,画面上出现了一段文字。这段文字非常奇怪,矢茵完全茫然。阿特拉斯却低哼一声:“古笪柯拉丝文。”
“你也很下了功夫研究呢。”达斯坦说,“这的确是古笪柯拉丝文。笪柯拉丝在已经消失的古埃及语里,是低贱的南方奴隶的意思。这个民族同犹太人一样,在公元前十五世纪前后,被强大的埃及奴御。摩西出埃及之后,埃及遭遇长达十几年的灾害,国力衰落,这个民族就销声匿迹了。但在公元前四百多年,也就是犹太人尼希米重建圣殿后不久,离耶路撒冷四百公里的特克拉斯,突然兴起一座繁盛的城市,似乎就是笪柯拉丝人的后裔。他们一度强盛到迫使波斯帝国后撤,并在耶路撒冷东面铸造三座卫城,以保卫耶路撒冷。”
“不过是昙花一现。”阿特拉斯冷冷地说,“还不到一百年,亚历山大就屠灭了特克拉斯。”
“是的。我几乎可以肯定,黑玉就是那时出现,并被当作约柜,被亚历山大带到了耶路撒冷,并且从此再没有离开。”
“啊!”矢茵插嘴道:“约柜不是上帝赐给摩西的吗?我、我也不是太懂,但是《夺宝奇兵》那电影上有说这个事……”
她听见阿特拉斯哧的一声,脸顿时红了。好在达斯坦没有露出任何嘲笑的神情,接着她的话说:“最早关于约柜的传说,的确是犹太人,记载在他们的经籍《塔纳赫》里。这部书后来被基督教全盘接受,成为《旧约》。《塔纳赫》里说,大约在公元前一千年,摩西出埃及的四百年后,大卫王建造耶路撒冷,并为约柜建立会幕,也就是神会见犹太人的地方。此后三百年,有上万人通过会幕朝见了约柜。但我认为,那个约柜即使存在,也很可能只是犹太人创造的宗教圣器,而不是你现在看见的黑玉。”
“你怎么能确定?”
达斯坦叹口气:“犹太人憎恨它。当年勒斯第一次进入洞窟时,发现堆积着大量羊皮文书、石板,和犹太教法器。文书和石板上的内容千篇一律,都是诅咒此物,让其永陷地狱。”
“为什么呢?照理,人类发现这样超越时代的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地膜拜啊?”
达斯坦说:“我想,唯一的可能,就是亚历山大在占领耶路撒冷后,将摩西创造的那个约柜毁坏,而改为供奉这一件神器。后来罗马建立犹太省,命大希律王代理执政时,大希律王重建了圣殿。他肯定曾经试着破坏,但是当他明白到根本无法摧毁它时,才以敬畏之心藏入洞窟,以镇压之。”
“不过十字军发现洞窟后,并没有移走那些文书,大概是他们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看待这完全不属于人类的事物。他们希望这是神赐予的约柜,却又害怕,不能确认。”
“可是,那也不能肯定,它是亚历山大从特克拉斯城带来的啊?”
随着达斯坦手指移动,镜头缓慢转动,矢茵吃惊地低呼一声。只见黑玉贴在一块宽约三十厘米的石板内。石板是黑曜石质,如果不是其背后被布置成灰白色的背景,根本看不清楚。随着镜头拉近,角度变化,发现黑玉其实并非贴,而是整个嵌入在黑曜石中。嵌得是那样完美,连一丝儿缝都没有。那行笪柯拉丝文字就刻在石板上,环绕着黑玉。
“我们做过很多实验,”达斯坦说,“黑玉本身完全恒温,超级坚硬,没有任何物质可以在它表面留下痕迹。各种射线也无法穿透其表面。然而,这块石板却是可以检测的,它是特克拉斯附近特勒克拉火山的产物。它肯定是在特克拉斯繁盛的几十年间被嵌入进去的,但究竟如何做到?我们不得而知。”
“从特克拉斯被亚历山大毁灭,到萨拉丁攻陷耶路撒冷,隔了一千三百多年,笪柯拉丝人早就消逝无踪。根据重甲骑士的遗言,这段文字描述着‘打开约柜之法’。但当时无人懂得,直到十八世纪考古大发现年代,特克拉斯城遗址被挖出,才逐渐被解读出来。下面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得到的最为接近的翻译。”
屏幕下方出现一行字:“汝将远行……向着太阳的方向……两器在我手……两器留给上天……汝需谨记,过了一个十年又一个百年,过了一个十年又一个百年……天地陷入火海,除非……汝明白,汝将远行之意。汝需明白,汝将远行之意。反而视之。”
三个人看着这段无头无尾的话,一时都默默无语。
向着太阳的方向,那便是东方。
反而视之,难道是要把文字反过来看?
矢茵喃喃地说:“两器在我手,两器留给上天……难道指的是四块黑玉?”
达斯坦点点头:“实际上,石板正反两面都镶嵌着黑玉。公元1228年,耶路撒冷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占据之前,先辈们将洞窟完全掩埋,只有一条长达八英里的秘密坑道能通到洞窟,因此至今仍然在我族的守护之下。遗憾的是,当时背面的黑玉被带出,在十七世纪中叶时失踪,从此再未能寻回。”
画面到这里渐渐陷入黑暗。几秒钟之后,陡然大亮,天空和云层重新充满四周。矢茵怅然若失,手捂胸口定了定神。她瞥了一眼阿特拉斯,见他还怔怔地看着屏幕,双手捏紧了放在胸前,双脚用力蹬着,像要跟人搏斗,又像是随时要转身狂奔。他脸的轮廓本来就很分明,此刻绷紧了,更加像刀劈斧砍出来一般。
他突然回头,眼睛里的光射得矢茵寒毛一乍。他立即闭眼,等再次睁开,全身已经松下来了。
“嘿,嘿嘿!”阿特拉斯笑嘻嘻地说,“达斯坦,今天很给力呀,嗯?传子传孙的老本也拿出来了。怎么,你就对我们手里的黑玉那么志在必得?”
达斯坦刚要说话,轮椅上一个红灯滴滴滴的亮了起来。神经高度紧张的矢茵一下跳起身。达斯坦摆摆手,叹息着说:“没事,镇痛剂快要过了……你太小看我了,阿特拉斯。我给你们看这些,却并不是贪图那块黑玉。我老了……”
“哈哈哈!”阿特拉斯大笑,然后向他挥手。“对不住啊,不是笑你。我想起某人说的话:我老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他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老子的。”
“噗——”矢茵笑得喷出口水,随即面红耳赤地捂住嘴巴。
达斯坦顾不上他的嘲讽了。他有意识地想抬起上身,用力之下,身体却更加塌陷下去。他说:“我……我是……想……天呐,这次太快了点……”
他顿住,右手缩回袍子,紧紧顶在胸前,过了半天,才吃力地说:“一、一个协议……”
“嗯?说说看?”阿特拉斯掏出根烟点上,快乐地看着他痛苦。矢茵紧张地说:“你不要紧吧?”却也不敢上前。
“我……有一个黑……你们有……一个……谁……谁能聚齐剩下的……的……”
他大口大口的喘息,说不下去,镇痛剂的效果正在急速消失。阿特拉斯终究还是急了,上前揪起他的领子。“你说什么?聚齐了又怎样?说啊!”矢茵生怕他把达斯坦就这么勒死了,叫道:“你、你……放手啊,这、这可是人家的地盘!”
达斯坦说不出话,眼睛渐渐反白。他一根手指拼命指向轮椅扶手。矢茵见扶手上有个红色按钮,立即一巴掌拍了下去。
滴!滴!滴!
警报声响起,周围的蓝天白云同时消失了,机舱本来的面目第一次显现出来。门开了,刚才那壮汉侍从领着几名医生护士匆匆跑进来。阿特拉斯恼火地呸了一声,将达斯坦丢回轮椅。一名医生上前,直接在达斯坦脖子上打了一针。护士们推着轮椅,快速向他来时的门跑去。
侍从很礼貌地请两人离开。矢茵失望地转身,忽听那医生对侍者说了几句。侍者脸上笑容不变,对矢茵说:“主人请您去一下。”
“啊?”矢茵一路小跑过去。轮椅已经放倒,变成一辆手术推车。一名护士正撕开达斯坦的长袍,另一名护士抓着他又干又黑的手臂,想要找到血管注射。看她们驾轻就熟的模样,这种事一定发生了多次。
也许是那一针的效果,也许是老妖怪达斯坦死也不甘的心,他右眼瞪得浑圆,嘶声叫道:“谁、谁就可以……首先……使用……使用它……所有的秘密都将……将……我、我以萨、萨拉……丁的……的名义……发誓……你、你……”
他被推了进去,护士上前关门,他却用一只脚死死顶住门,不让她关上。矢茵见他的眼球都快蹦出眼眶了,呆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忙说:“好,好的!我也发誓,谁不遵守,天诛地灭!”
咣!门关上了。
第四章 上门的恶客
二十分钟后,A380重新降落在新加坡机场。矢茵两人回到那架多和尼尔海上飞机,再次飞向大海。
他们在飞机上用餐,彼此都不说话,只听得到刀叉敲击盘面的声音。阿特拉斯吃了三份牛排,矢茵叫了四份意大利通心粉。阿特拉斯吃两份蔬菜莎拉,矢茵喝三瓶可乐。阿特拉斯吃两盘冰激凌,矢茵喝一瓶维C的饮料,一瓶功能饮料,三瓶苏打水。阿特拉斯上了四次厕所,矢茵在飞行的后半段几乎就没从厕所里出来……
都憋着,一声不吭;都黑着脸,脑子里乱七八糟。
阿特拉斯左手拿刀,右手也拿刀,差点割了嘴皮。矢茵喝可乐呛到嗓子眼里,喝饮料呛出鼻涕眼泪。阿特拉斯以为他吃了两盘冰激凌才导致胃痛,实际上他只吃了沙拉,一直在刮盘子。冰激凌进了矢茵的嘴,由此而拉肚子到出不了门。他们一时冲动,决定分享苏打水,并且都没有听空姐的劝告系好安全带。为躲避强对流,飞机一度俯冲了近一千米,苏打水洒了他们一身,所以最终叫了三瓶……
两个小时的飞行,偏偏在老妖怪达斯坦的飞机上,这可真他妈要老命。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说。阿特拉斯哽下一块牛肉,扯过餐巾擦嘴,问矢茵:“你知道那家伙,就那侍从,是什么人吗?”
“阿拉伯人呗。”
“是他妈个阉人,哈哈!”阿特拉斯乐得手舞足蹈。“是他妈个阉人,哈哈哈!”
“真的?我不信……”话虽这样说,矢茵想起他尖细的声音,也大觉奇怪。
“真是阉人。”阿特拉斯恢复了镇定,重新坐好。他用刀慢慢切开面前的牛肉,双臂举平,好像在做手术一般,严肃地皱着眉头说,“而且刀工很好。”
“什么?”
“刀工。他的下盘很稳,体力一点也没受损,很难看出破绽。要落在咱天朝上国,准得被慎刑司弄回去重新验身。”阿特拉斯割下一长条牛肉,挑起来细看。“唯一的遗憾是双腿随时绷得笔直,显然是恢复后养成的习惯。作为一个时刻准备冲杀的保镖,这可不太专业。他很可能在二十年前就做了手术,否则即使萨拉丁家族再横,也只能使用化学阉割术了。”
“呸呸、呸!”矢茵狼狈的吐出嘴里的牛肉,恶心得头晕目眩。但随即看见阿特拉斯脸上的古怪笑容,怒道:“你又在骗我?”
“没有。”阿特拉斯正色说:“这一件没有。”
“你到底哪句是真的?”
“你可真逗。当然每句都是真的。每个字,都是我的孩子呢。”阿特拉斯把那条牛肉塞进嘴里。
这之后,他们再次沉默,直到飞机颠簸着降落在海面。
舱门向下徐徐打开,阿特拉斯抄着手一步一顿的走到舱门边缘,向前眺望。船停在三十米之外,船长站在船舷边,面带笑容朝他挥手。
“我靠!”阿特拉斯往海里吐口唾沫。
空姐放下了一艘小艇,正准备登船,阿特拉斯说:“行了,到这里就好了。回去跟你们主人说,我们一定遵守协议。”
空姐恭恭敬地递上一只紫檀木盒。“这是主人给您的信物,持有它,您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得到帮助。”
阿特拉斯掂了掂,冲机舱里喊道:“喂,还不上来?”
矢茵面色惨白地走到门口,上了小艇,飞机的舱门刚关上,她就扑在船边,大口呕吐。
“再见,黄金色的马桶!”阿特拉斯快乐地朝飞机挥手。飞机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加速起飞,很快就钻入云层之中。
“嘿!”阿特拉斯沉下脸,一面用力划桨,一面恨恨地说,“这群白痴!”
“怎么了?”矢茵撩开散在眼前的头发,虚弱地问。
“这群脑袋塞进猪屁股里去的东西!怎么?你瞧不出来吗?被他妈的挟持了!你瞧那老不死的,朝我挥手?我认识他十年了,他那双手除了摸舵盘,就只会摸女人!嗬——你看他还笑,还笑!喂——”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喊道,“老不死的东西!是谁拿枪抵在你睾丸上吗?”
船长的笑容更加尴尬了。
这下连矢茵也看出不对,叫道:“是执玉司?我们怎么办?快、快、快划走啊!”
“跑?周围五百海里连根木头都没有,我们俩一路飘到菲律宾去当难民吗?”阿特拉斯重新坐下,继续向船划去。“烂也要烂在我自己的地盘上,懂吗!”
橡皮艇靠上船舷,一名船员小心翼翼地冒出头。
“阿七,你死白着脸,给人阉了?”
“老大,凶险啊……”
“其他人呢?”
“都在,都等着老大呢。老大你可回来了!”阿七激动得眼泪汪汪。
“对方几个?”
“只……只有一个……但是凶险啊,老大,你不知道……”
“过来拉缆绳。”
“是、是!”
阿七俯身来拉缆绳,当即被阿特拉斯狠狠一浆砸在背上,打得放声惨叫。阿特拉斯怒道:“凶险?怎么没见一个杀身成仁?王八蛋!”
他又打了两下,直至阿七趴在船舷上昏死过去,顺手把缆绳套在他脖子上,一手提浆,一手攀住船边的渔网,三两下蹿上船。矢茵听见他在上面咆哮,船浆打得船员们鬼哭狼嚎。这可真是个疯子!矢茵担心他把执玉司的人也打毛了,最终统统算到自己头上,那可冤大了!她赶紧一纵身跳上船。
阿特拉斯已经打到船头去了,两三名黑得跟非洲难民似的船员躺在甲板上,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矢茵。矢茵尴尬地说:“抱歉、抱歉……借光……”踮着脚尖从一众胳膊腿上跳过去。
刚拐过角落,忽然风声大作,船桨打着旋的向自己飞来。矢茵拼命一缩头,船桨重重撞在铁皮墙上,撞出个凹坑,又撞断船舷上一根风速标,才咚的一声落入海中。她惊魂未定的站起身,躲在拐角后,小心地向前望去。
战斗已经结束,胜负非常明显。阿特拉斯叹了口气,从容整理衣服,用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往后梳得一丝儿不乱,才沉声说:“鄙人,阿特拉斯,是这艘船的船主。未敢请教……”
船长凑上前打算介绍,阿特拉斯眼睛里射出刀子,一刀刀戳心刺肺。船长面如死色,抱惭而退。
“明昧。”明昧大大方方向他伸出手,“执玉司四号。”
“哦,天呐,我竟然不知道,执玉司也涉足模特这个行业。”阿特拉斯吃惊地说,“我在米兰有个服装工作室,我得打个电话,让他们把冬季发布会的首席模特位置给空出来。”
明昧一笑。她依然是一身笔挺的浅蓝色职业装,头发刚好垂在肩头,袖口衣领一点不乱。笑起来明明艳绝天下,夺杀英雄,可是好像脸上贴着“此系公物,严谨触碰”的标志,让人别说亵玩焉,就算远观,也是提心吊胆的。
矢茵从后面看,阿特拉斯已经尽他的全力站直了,脖子更是像鸭子一样竖起,却在气势上仍然矮了明昧半分。
“我听说,执玉司四号其实是二当家的,是不是?”
“是。”明昧说,“这就是我来这儿,打算跟你——”她瞧了一眼矢茵,矢茵嗖的缩了回去,“跟你们做笔交易的原因。就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
“交易?哈哈,”阿特拉斯干笑两声,“我是正经的生意人,当然对正经买卖感兴趣。你,还有你们,干站着干什么?端水倒茶都不会么?没得被人说咱们没礼数!去、去!明昧小姐,请——”
他们进了船长室,阿特拉斯作色道:“该死的家伙,弄得这么乱,还要人活不?”他几步上前,将堆在桌上的杂物收起,统统扔进旁边一只箱子里,又抓起一块布抹凳子。
有船员可怜巴巴的站在门口说:“那是我的衣服。”
阿特拉斯擦完了,顺手从窗户里扔进大海,拍着手说:“请坐。端水呀,愣着干嘛?”
明昧从容坐下,矢茵则贴着门口坐了,随时准备夺门而逃。阿特拉斯坐在明昧对面,掏出烟来递给明昧:“您来根?”
“我在的地方都必须严格禁烟。”
阿特拉斯只得把烟夹在耳朵背后,朝她竖起大拇指。“有魄力!既然二当家都来了,是不是表示咱们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
“我是独自前来,所作的也与执玉司无关,”明昧抬起双眼,深深看进阿特拉斯的脑子里,“我现在说的话,完全不代表执玉司的立场,你懂么?”
“呃,”阿特拉斯揉着眼睛说:“你是说——呃,让我想想——你终于干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毅然绝然地站到人民群众这边,跟那丫头的老爹一样,光荣叛逃了?”
“我老爹不是叛徒!”矢茵操起凳子扔过来,阿特拉斯脑壳一缩,砸烂了他身后的定位仪。
“嘿,嘿,好姑娘,冷静点,我不是那意思……”
矢茵铁青着脸坐到桌子旁边。
“我不是叛逃。”明昧神色不改。“你知道特别执行权吗?”
“特别什么?”矢茵问。
阿特拉斯沉思片刻。“你不会告诉我你有特别执行权吧?”
“我有。”
阿特拉斯往后倒,靠在靠背上用力伸个懒腰。“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特别执行权,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超越一切的无限授权。”明昧说,“你父亲就是第一位获得此项权利的人。”
“是吗?那是很厉害的授权咯?”
“厉害个屁!”阿特拉斯插进来,“我讨厌这个,特别讨厌你这样的美女来出任务!啊,我的头都开始痛了!”
“这东西有两层涵义,”明昧耐心地给矢茵解释,“首先,我获得的授权超越执玉司权限范畴,你说这很厉害,非常正确。我能调动的资源已经提升到国家战略级别。第二,国家不会承认。”
“国家不承认,什么意思?”矢茵迟疑地问,“我老爸就是因为这个而被称为叛徒?”
“不,你老爸的问题要严重得多,现在不是说他的时候!”阿特拉斯一口把她顶回去。“特别执行权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货,拥有它的人都不得好死——你是自愿,还是被迫的?”
“我申请了两年,终于批准。这还要感谢你们二位在海港市的表现,才让首长下了最后的决心。”明昧向他和矢茵微笑点头,表示感谢。
“真是活见鬼!”
“为什么不得好死?”矢茵问。
“看你老爸就知道了!有这种特权的人都是不要命的,你懂吗?你竟然上了我的船,那不是把霉运也带上来了?我该请你自己下去,还是按中世纪高贵的海员礼仪,让你走跳板?”
“跟我合作吧。”明昧诚挚地说,“你相信不会拒绝的。你是个明白人。”
“哈!你真高看我了!谢谢,所以我决定让你光着身体走跳板。”
明昧和阿特拉斯都不说话了,相互对视。阿特拉斯缩在椅子里,眉头紧皱,两根指头不停拨弄嘴唇;明昧双手放在桌子上,正襟危坐,目光如炬。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打得嗤嗤有声。
矢茵问了两遍,还是无人回答。某种奇特的表面张力把她挡在了外面。好得很,三个人,三个心思……她叹口气,转身出了门。
过了几分钟,阿特拉斯突然叫道:“不好!”
砰!窗户被一股高压水龙冲开,阿特拉斯虽然提前跳起身,还是慢了半拍,被水龙冲得滚翻在地,脑袋在墙上撞得咚咚响。
明昧还是不动。
水龙冲了足有一分钟才慢慢停下。房间里的积水都漫过了膝盖。明昧却还是不动,任丝袜短裙就那样泡在水里。矢茵从窗户里钻进来,问:“现在想好没有?”
“想好了、想好了!谢谢你,好姑娘。”阿特拉斯爬起来,脑门上的水哗啦啦往下淌。他双手撑在桌上,用力往前倾,对明昧说:“把你的条件说出来吧!”
“组织只想要回‘吕’。至于什么时候,倒无所谓。我知道之前你们见谁去了,达斯坦不好对付吧?你们跟他达成什么协议,我完全不关心。我只要‘吕’。”
“这么简单?”
“你要明白,执玉司成立至今已近一千三百年。这么多年来,‘吕’一直没有旁落他人之手,已经成为执玉司存在的理由和信念。然而说到聚齐四玉,组织上却又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所以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原则,我们只需要拿回‘吕’,各级领导说得过去就行了。你要真把四玉都拿给我,我还犯愁没办法保护周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执玉司还想继续混下去呢。”
“嗯,这理由倒挺符合组织原则的。”阿特拉斯把湿发拢到脑后,看看矢茵,又看看明昧。“你自己的条件呢?”
“组织只想要回‘吕’。”明昧一字一句地说。
阿特拉斯又看矢茵,矢茵轻轻点头。他咬着牙说:“好!那么你能拿出什么来交换?”
“‘黄’的下落。”
“要我怎么信你?”
明昧沾了点水,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下“马尔杰拉”四个字。
阿特拉斯急速搓着两手,兴奋的话已经涌到嘴边,出来却变成:“嘿,你随口说说,我们怎么知道真假?这个名字我就从来没有听过。”他往后靠,把双脚搁在桌上。
“相信你也知道,追逐黑玉的人虽然多,但是当今世上,真正有实力的,只有神圣军团、萨拉丁之翼和我们执玉司。”明昧不紧不慢地说,“而这三家走的路子各不相同。这些年神圣军团和萨拉丁之翼搞得风生水起,你们看执玉司好像偃旗息鼓,却不知我们已经大大跨前一步,也许已经接近黑玉的真相了。”
“哈、哈!”阿特拉斯干笑两声。但是在跟明昧对视了片刻后,他老老实实把脚放下来,重新坐好。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阿特拉斯。事情到最关键的阶段了。你想坐视机会溜走,那也由得你。”明昧作势要站起身走,阿特拉斯立即叫道:“我信!二当家的话,我怎会不信?哈哈!不过,你真知道那地方的确切位置吗?”
“我们已经通过卫星,定位到厘米级。”明昧说,“它就在马里亚纳海岭附近……”她不说了。
阿特拉斯一拍桌子:“好!你要怎样才肯说?”
“我当然不会说。”
“那——”
“听着,那地方我没法一个人上去,受制于国际法约束,执玉司也没法把力量投射过去。所以我需要你们帮忙。等我拿到了‘黄’,就跟你们交换‘吕’,完事后一拍两散,从此再无瓜葛。你们意下如何?”
“从条件上来看,似乎还蛮公平。”阿特拉斯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看向矢茵。“你觉得怎样?”
“无所谓。”矢茵耸耸肩,“反正‘吕’本来就是执玉司的,物归原主,我不吃亏。”
阿特拉斯点点头,又转向明昧说:“那现在开始,你就算是跟咱几个耗上了?”
“还请关照。”明昧笑。
“唉,我就不爱看你笑,笑得让人心惊肉跳。”阿特拉斯朝矢茵努努嘴,“要是我们合作愉快,她呢?”
“在这间屋子里的,都是合作伙伴。所以在来之前,我第一次动用特别执行权,就是撤销对矢茵妹妹的一切指控。”
“你这个女人啊,唉——”阿特拉斯站起身,摊出手,明昧毫不迟疑将手放在他手心。
“哟,滑滑的。别多心,我只是奇怪,你是怎么收拾人的?”
“谢谢。我一向只用头脑。”
两人一起看矢茵。
“来呀,丫头,你没听见这位姐姐说,已经把你洗的比刚生下来的羔羊还要纯洁了?”
矢茵煞白着脸,说:“我总是有种感觉,会被你骗。现在又多一个,我岂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死丫头!”阿特拉斯扯她过来,三只手紧紧叠在一起。
“我要知道父亲的真相。”矢茵说。
“我要‘吕’。”
“我要……妈的,我还真不知道究竟要什么,看着办吧!”
阿特拉斯说完,用另一只手又覆在矢茵手背上。“这就算是合作了。我这人平时嘻嘻笑笑,打打闹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一旦说到正事,那就容不得半点渣子了!”
他的脸很罕见地沉下来“寻找黑玉之事,已历经千年,其艰难困苦之处,非常人所能想象。精诚合作才能金石为开,我会坦陈相待,也望诸君不要有所保留。首先第一条——在我的船上,只许穿泳衣——噢!”
他被矢茵恨恨踩了一脚,明昧则不动声色的拧肿了他的手腕。两个绝情的女人往外走时,阿特拉斯忍痛叫道:“嗨,等、等等!你说第一次行使特别执行权,那意思是还有第二次?”
明昧说:“你真聪明,倒提醒我了。”她拿出一只小型对讲机。“黑鲨,黑鲨,这里是信天翁。任务达成,你们可以返航了,重复,任务达成,你们可以返航。谢谢!”
“明白。黑鲨按计划返航,2分钟后进入静默状态。根据保密法确认的免责授权书已送至指定地址,下一次申请需要重新独立确认特别执行权。祝一切顺利。”
“能请你帮我一个小忙吗?”
“非常乐意。”
于是明昧转头对阿特拉斯说:“嗨,来见见送我来的朋友。”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阿特拉斯和矢茵走到甲板上抬头张望。天空澄净得一丝儿云都没有。太阳离海平线已经不远了,但缺少云层的呼应,显得格外孤单。
没有直升机,也看不到高空飞机的反射光,她在故弄玄虚?阿特拉斯又往海面看去。像是风也怕了这娘们儿,此刻连桅杆上晾的乱七八糟的衣服裤子都吹不起来,海面看上去异常平静——
也不是很平静。距离渔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有许多气泡汩汩地冒出来。十几秒钟之后,海面像煮开了一样沸腾。阿特拉斯还没来得及吼出来,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海面被狠狠地击穿了!
一艘全长超过76米的常规攻击型潜艇像发情的座头鲸一样冲出海面,船头最高距海面近30米。它那超过2300吨的巨大身躯挡住了太阳,阳光在它身上勾勒出刺目的金边,像一面钢铁之墙横在空中——
“冲击抵抗!”这个时候,一束神圣的阳光从潜艇前侧防护静音隔板间的空隙射过来,投射在船长那苍老的脑袋上,奇迹出现了!
船长庄严的吼道:“全员准备……”
轰!
巨大的溅射浪卷过排水量还不到120吨的渔船,全员准备有个屁用!有三个人尖叫被卷入水里,另有五人在船舱里撞得头破血流。阿特拉斯和矢茵死顶着越过船舷的第一波浪头,直憋了将近一分钟,才重新冒出水面。
“哦——向你致敬!我谢谢……呸呸!谢你!”
阿特拉斯扯下缠在脑壳上的海草和塑料袋,向那急速下潜的钢铁鲸背放声狂叫:“谢谢你没有击沉我们这些贱民!”
黑暗中,有人在刻意压抑呼吸。
“你很紧张?”矢理问。
“没有,我只是不太习惯这气氛。”叶襄偷偷往矢理身旁靠近了点,低声说,“我还是很困惑……”
“嗯?”
“没想到我会被授权参与……”
“这是组织上的信任。”矢理看了看表,又说,“山城市的监视网已经全部撤回了么?”
“这事六号在处理,估计今天之内应该完成。可我不明白,安蒂基西拉信号就是从那个方位发出的,神圣光辉军团的人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就跑到那里去,为什么还要撤回?如果坚持观测,说不定……”
“别说了。这是上头的意思。”
“上头?”
“不要猜,不要妄想,更不要深究。懂么?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叶襄沉默了一阵,说:“我明白了。你的压力一定很大。这次失败的责任在我。无论是前期策划,还是后面一连串的指挥,我都太轻敌了。你把指挥权交给我是出于信任和培养。等一下我会主动承担,相信组织上不会太为难我——总之你不要跟我争!”
“没有人要跟你争。”
“呃?”叶襄看了眼矢理,他淡淡地说,“责任就是责任,不需要争。”
这个时候,房间内突然一闪,接着某种低沉的、类似大功率电源开启似的嗡嗡声传来。墙上两面显示器亮起来了。叶襄忙坐直身体,不敢乱动。
“量子通讯同步时间,还有90秒。”一个优雅的女声传来。作为理论上不可被劫持及窃听的通讯模式,量子通讯需要的同步时间远较一般通讯长得多。屏幕上一片混沌,相隔几百公里的3个量子通讯点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交换量子信息,以达到传输视频的同步级别——这个难度,用十号的话说,大致相当于让1500万只足球一起跳动,而且频率、力度、甚至商标牌子的朝向都完全一致。。
这次会面非同小可,组织的最高首长将亲自出面。篓子捅大了,谁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处罚。偏偏量子通讯机的低频噪音让叶襄浑身发毛。该死,等一下问到自己时,可别出什么差错。这个责任必须自己顶上去,不然矢理就……
“量子通讯同步时间,还有10秒。”
矢理站起身来,叶襄忙跟着他站起身,快速整理着装。
“5、4、3、2、1……同步完成。”
那一瞬间,叶襄身体一颤,好像被轻微的电了一下——在这7×7×7m大小,用铅铝合金完全密封的空间里,某个严重违反自然规律的量子场被建立起来了。
右边的屏幕里出现了一个人,但他的脸被刻意模糊,看不分明。当他向在场两人点头示意时,矢理和叶襄一起起立、敬礼。
“请坐。”来者说。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那么,黑玉没有被取走,已经被证实了?”来者没有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是。”矢理回答,“102在背包里留下字条说明情况,我们也通过港署与银行方面沟通,证实102离开时,重新申请了一项十年的最高级别服务。同时也间接证明前任执玉使矢通的确有叛国行径。”
叶襄小腿肚子拼命颤抖,偷偷看了看矢理,他倒是面色如常。
来者不咸不淡地说,“关于矢通,在情况最终明了之前,不能简单地视作叛国——矢理同志,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在这件事上不必走得太过。不过此次失败,导致国家和组织蒙受巨大损失,你打算怎样承担责任?”
叶襄刚小心地说了声:“我……”
矢理大声说:“所有责任由我完全承担。执玉司的其他同志没有任何问题。他们非常不错,虽然年轻,但已经逐渐成熟起来,特别是二号、三号和五号表现突出。我希望组织给予他们更多的信任和支持——”
“矢理同志,”来者打断了他,“你认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执玉司还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吗。”
叶襄心猛的一跳,顿时喘不过气来,双手痉挛似的抓紧了大腿,却一动也不敢动。
“执玉司自重新组建以来,出了很多事,组织上压力一直很大。”来者说,“2004年的事件,国家蒙受巨大损失,而且其影响至今未完全消除。这是上个月地质科学院深海研究所提供的一组数据,看看吧。”
屏幕上出现一张三维海床结构图,蓝色基调中间,用紫色勾勒出一条长约1000公里,深达5千米的海沟。紫色渐渐加深而近于红色,海沟也有逐渐向外扩展的趋势。
“阿戈琉斯海沟……”矢理轻声说。
“是的。自从2004年的大地震后,这道裂纹海沟出现后,就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目前其宽度已比6年前增加了14%,而深度更是增加31%。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太平洋中心在5年内发生另一场巨大地震和大海啸的概率,几乎超过70%。”
来者顿了顿,说:“虽然并不能肯定,这场灾难是由于矢通所谓强行打开通道而造成,但当时他的确在中心点,并且向下钻探了430米。我们可能不得不认为,这场灾难是给人类的警告。也许我们还没有做好探索传说中超级文明的准备,也许矢通同志留下‘吕’,就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矢理同志,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是。”
来者叹口气,拿起一张纸,说:“那就好。根据组织的一致决定,授权我做如下宣布……”
叶襄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时,矢理突然说:“恳请组织给我几分钟陈述,事情有了新的发展,执玉司的工作重心可能要做出重大调整了。”
“不必了。等我宣读完毕,就没有执玉司了。”来者用行政官僚特有的腔调说,“好吧?矢理同志。下面我宣布……”
“实际上,是突破。”矢理不依不饶地说,“我们发现的情况,可能将事态引领到另一种更为平和的,却更具可操作性的状态。请给我几分钟,我保证就几分钟。这之后,我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安排。”
叶襄奇怪的看他。新的发展?为何自己一点也不知情?
来者烦躁地把那张纸翻过去翻过来看了半天,终于还是放下。他往后靠,不悦地说:“尽量简洁。”
“是。先来听听十号的最新研究。”
左边的屏幕突然清晰起来,显出十号那光秃秃的脑袋。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焦点,仍埋头看电脑,直到矢理说:“十号,由你来介绍新情况。”他才啊的一声抬头。
几个月不见,叶襄觉得十号又老了十岁——虽然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头顶和下巴都光溜溜的,唯独两根眉毛又长又白,把他本来就小的眼睛几乎遮住。他看见叶襄,先向她招手,小眼睛挤来挤去。叶襄拼命向他使眼色,他才咳嗽两声,说:“嗯嗯,情况是这样,我们认为……呃……黑玉可能牵涉的是另一种文明。”
“这个问题不是早就确认了么?”叶襄一见到十号就安心多了,不觉插嘴道,“超级文明的产物。传说中的万神沉睡之地很可能就是这个文明的遗迹。但它已经消失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还存在。”
“的确是超级文明的产物,”十号说,“仅仅是它恒温这一属性,就绝不是现代科技能造得出来的。根据长达21年的测定,不论在任何环境下,它的表面温度始终维持在303.16K,也就是30.16℃,正负不超过0.000009K。它的内部似乎有某种恒温维持系统,但是经过各种光谱照射及磁核检查,都无法穿透其表面。呃,说到这里,我们正打算做另一组测试,以音频共振……”
来者礼貌地敲了敲桌面:“十号,请扼要介绍你刚发现的情况。”
“哦……对,先说正事……好吧,你们来看看这段视频。”
画面上出现了一栋楼房,镜头在高速前进后退,不停晃荡,直到背景里有人惊呼一声:“在那里,推上去!”镜头终于找到了目标,并快速推上去。
从此刻起,视频被减速了,焦点定格在一面巨大的凸镜上。几秒钟之后,镜面中央裂开一道口子,下一个瞬间,猛的破裂成千万块碎片。每一个碎片都高速旋转着向外喷射——碎片之后,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了。
叶襄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视频,不过再次以如此慢的速度观看,她还是被深深震撼了——150多米的高度,真要摔到地下连渣都捡不起来,102竟然毫无任何犹豫地跳出,这份胆识和果决她自认万万达不到。
画面一帧一帧往前走,102渐渐穿越碎片,彻底飞出大楼。她的身体展开得很充分,表明即使在这自杀式的关头,她对自身的控制仍然很好。她有意识地向下扑,这个时候,一道黑影从上方坠下,画面立即停止。
“X。”十号打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什么?”叶襄莫名其妙。
画面逐级放大,渐渐的,一个年轻男人的面孔清晰起来。叶襄立即说:“我认识这个人!在山城的时候,就是他和102一起从房间里跳下,并且驾车逃走,春霆号当时记录下了他!”
画面缩小,收到屏幕左上角,同时春霆号那晚拍到的画面也出现在它下方,果然是同一个人。十号耸了耸肩:“我想你未必认识。来看看这个。”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一个哥特式建筑内部,宽阔的大厅,围坐着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叶襄快速扫过一张张略显模糊的脸,惊讶地说:“我看到爱因斯坦了。”
“是,不过你肯定不认识其他人。这位是海因策,这位是波尔,在他旁边是他的战友马克思·波恩,还有沃纳·海森堡、R. H. 福勒。坐在爱因斯坦旁边的是亨得里克·洛仑兹,电磁学元老级人物,他的旁边是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的坚定同盟薛定谔站在第三排,就在E. 费夏尔费尔特身旁,还有马丁·努森、威廉·劳伦斯·布拉格……照片里的人全都是世界上最顶级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和哲学家。他们是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人类进程,开启了一个真正全新的领域……我简直难以想象以后还会有这样的盛会了——这是1927年的第五届索尔维会议。就是在这届大会上,量子理论正式确立,波尔击败了爱因斯坦,上帝掷起了筛子,而牛顿和爱因斯坦坚信的‘确认’的宇宙,从此变得混沌起来……”
十号感慨地摇摇头,又调出另一张跟这张内容差不多的照片,但人数更多,大概是此次会议的另一张记录。他将照片的一角放大:“现在,看这里,瞧这个人,站在波尔身后……不清楚是吗?这是经过还原后的头像。”
当还原头像被显示在屏幕正中央时,叶襄倒抽了一口冷气。来者在椅子里挪了挪,仍不说话。
“是的。”十号朝她点头,继续说,“历史久远,我们已无法确认当时他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参加大会的,不过能列席旁听,也绝非等闲之辈。再来看这张照片。这是1917年,在哥本哈根,丹麦学者W. L. 约翰与到访的美国遗传兼胚胎学家T. H. 摩尔根会面。这次会面使‘基因’这个词从此登上历史舞台——看,这次就很清晰了,站在摩尔根身后的人。他的脸与你认识的那人在结构上有99%的相识度。”
“再看这张。这是爱德温·哈勃,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天文学家——没有之一。是他一手奠定了河外天文学,把人类狭隘的目光从十万光年扩大到几乎无限远。宇宙膨胀听说过没有?就是他发现的。这张照片的拍摄日期是1923年,美国威尔逊天文台,当时他正在利用造父变星确认仙女座的确切距离。”他那枯柴一样的手指着画面中一位站在天文望远镜旁的人,“瞧,这张标志性的脸,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襄也实在说不出话来。来者的面部虽然模糊,却也能感到他吃惊的样子。
“波尔说,关于薛定谔公式那个变量的意义,极其神秘的塌陷原则,灵感得自一位来自东方的学子;摩尔根宣称‘基因’这个词来源于东方神话——但我们都知道,其实根本没有这种神话;哈勃的自传里也不止一次提到给他带来创意的‘优雅的东方来的男子’。还有一些,比如第一次核能裂变试验,德国希特勒政府的高速公路工程,第一次飞行器横渡大西洋……等等,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难道,协助102逃跑的那个人是他的后代?”叶襄说,“长得太像了。”
十号摘下眼镜,眯着老眼说:“不,你还不能明白,这件事远比你能想到的更加不可思议。你也知道,我参加了秘密的‘人类信息资料总库’计划。这个计划由五大国共同承担,经过近半个世纪的不断努力,几乎搜集了人类有史以来所有信息资料。我的兴趣是古代文明进程,在长达四年的研究中,我发现了一个特定的人——或者可以称为特定的人格。我暂且把他命名为X。
“记录X的资料非常多,有远古传说,神话,史册……巴比伦古城和希腊神庙里的绘画,克里克特岛上坍塌的洞穴,埃及国王谷,罗马水运通道,伊斯坦布尔的地下水城,商、周及汉代之后的史册、地方志……都有对X的描述。”
“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一个规律。在公元800年以前,X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比较散乱,也许说随意更贴切。那之后,他大概每隔60年就会出现一次,中亚和我国西部地区甚至有六十年一次祭祀他的传统。尽管他——我们也相信——他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不过许多信息还是保留了下来……”
来者倾身向前,正准备讲话,叶襄抢在他之前叫道:“等等,你不会是说,这个人就是X吧?这、这太荒唐了!”
十号叹道:“荒唐吗?也许吧。1910年开始,X的活动突然变得非常频繁,在人类进步的许多关键时间和场合出现,并且不经意地再次留下痕迹。他在1940年之后彻底消失,直到2004年才再次出现。”
“2004年。”叶襄心里打个突。关于2004年的传说,在执玉司内部几乎有一千个版本,各不相同,不过主人公只有一个——传奇般的前任执玉使矢通。他一手重新缔造了执玉司,又在2004年末亲手将其毁灭殆尽。矢理和十号是前一代里硕果仅存的两个人。十号说到2004年几个字,有些痛苦地叹了口气。
矢理插进来说:“在矢通担任执玉使最后的几个月,我们发现他与此人曾经秘密联系过,并拍下了一些照片。”照片一一从屏幕上掠过,矢通在上海虹桥机场,在日本海关,在饭店,在102所在的学校附近……每一张照片里,协助102逃跑的那人均被明确标示出来。
叶襄看着看着,觉得脊背一阵阵冰冷。矢通那个时候还是执玉使,却已被身为副手的弟弟如此严密监视,那么是不是也随时都有人躲在暗处,记录下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真是同一个人吗?”来者忍不住开口问。
“我们认为,是的。”
“神话和传说,你们怎能确定其真实性?”
“神话传说是现实世界的反映,每一种神格都可以被系统量化的。比如,具有神格的物品、出没规律、对世人劝诫的话语表达、特定价值观等等,以这些为依据进一步确定其行为模式。”十号回过神,继续道:“比如我们熟悉的观世音、普贤菩萨,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等等,这些是‘人格化的神’。而济公、陈抟、彭祖,还有西方的摩西、圣女贞德等,则是‘神格化的人’,都有其特定内涵和基本模式——不要忘记,这是我们‘人’赋予并记录、一代代流传下来的……”
叶襄纠结在“人格化的神”和“神格化的人”两个半懂不懂的词语间,十号后面一段都没听进去。来者则使劲抽烟,搞得屏幕里烟雾缭绕,好像烧起来了。他咄咄咄地按灭了烟头,又神经质的掏出一根点上。他往后靠,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抱定主意强打精神,倒要看看十号这个老糊涂还有什么混账话说。
“……X就是这样一种类型。他的行为模式非常特别,似乎热衷于将某一个民族、一座城市在短时间内推向繁荣,而后又突然消亡。比如公元前467年被亚历山大毁灭的特克拉斯城,公元12~13世纪消亡的印加马丘比丘城等等。公元前3000年左右神秘消失的古印度摩亨佐达罗城,也很可能跟他有关。这些文明均留下了描述他的特殊标记。”
屏幕上,一些拉楔型文字、古波斯文、古印加文、古埃及象形文字僧侣体与缮写体等等逐一显示出来。有些写在羊皮卷上,有的刻在方尖塔上,还有岩壁、铁器、玉石、甚至是猫的木乃伊上……绝大部分叶襄都不认识,只勉强认出拉丁文、象行文字僧侣体等几个词根。
“如果你们知道,在埃及塞加拉沙漠,埋葬的两百万只猫木乃伊上,有超过五十万都标记着它的符号,以供奉它的神灵,会有什么感觉?”
“我仍然认为这些只是传说。”
“相信我,孩子,通过系统量化,他被赋予的神格很容易被辨认出来。尽管他刻意掩饰,但是几乎在古大陆所有民族进化过程中,都能发现他存在的痕迹。有些民族称他为创造之神,有的则称其为上帝派来的诱惑与毁灭之神——说实话,这种比喻很恰当。超越现实的繁荣,就像冰花一样,其结果几乎都是极其惨烈的毁灭。”
“这太玄乎了!你相信吗,一号?”叶襄忍不住抱住脑袋。
“我相信。”矢理说。
沉默一阵后,来者掐灭了烟头,严厉地问:“矢理同志。你说执玉司的工作重心转移,就是基于这个——这个我只能把它称为荒唐的结论?”
矢理站起身说:“要说荒唐,普罗提斯就足够荒唐了,然而他真实存在。我以前一直把他作为一个特例,一个生物进化史上的奇迹而单独看待。但上个月我再次见到他时,突然意识到,他很有可能也是超级文明的产物。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看法。”
“说下去。”
“前任执玉使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们不是唯一的存在’。当时我只以为,他是指超级文明也是属于地球文明的一部分。现在想想,他可能指的是‘并存’,而不是‘曾经存在’。这个文明既然曾经如此繁荣,没有理由不留下大量痕迹。可是为什么考古发现并不支持这个结论?为什么人类几千年历史,留下了无数跟史前超级文明有关的传说,真正找得到的实物却只有黑玉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叶襄不由自主被他自信的话语感染,也站起身来。
矢理指向左边的屏幕,十号立即把几张照片放大,把那张脸放在最显著的位置。
“超级文明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彻底消亡,而是被某种机制小心的保护起来,所以极少露出破绽。‘万神沉睡之地’,怎么听都觉得有隐晦的含义,例如‘隐藏’、‘封冻’、‘暂时中止’、‘能够再启动’等等。如果这个X真的存在,他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大胆的猜测,所谓黑玉,也许就是再次进入或启动超级文明的钥匙,而X,就是执行者!”
来者斟酌着说:“矢理同志,你的论断虽然大胆,却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性……如果我理解得不错,你的意思是,这个X对我们的意义,可能远远大于黑玉本身?”
“完全正确。即使他并非我们想的那样,有很长的历史,但其身上也必定携带大量关于此超级文明的信息。前任执玉使能够找到并进入通道,一定跟他有莫大关系。只要顺着他查下去,必然事半功倍。”
“但……嗯,此人与102逃走,该如何寻找呢?”
矢理向十号点点头,屏幕上立即出现一张照片。照片显示从远处拍摄的一艘渔船,随着照片逐次拉近,人物面部被放大并还原,X、102和明昧出现在了屏幕中央。
叶襄大吃一惊,随即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顿时绞痛不已。
“我必须向组织道歉,未经允许,就将特别执行权转交给四号。”矢理向来者点头示意,却没有任何愧意。“这是一个小时前,护送四号与X、102接触的黑鲨传回的照片。四号现在处于绝对静默状态,不过我相信她已经成功取得X的信任,并正前往马尔杰拉群岛。局势仍然在严格控制之下,这将是我们……不,是国家,是人类迈向新纪元的第一步!”
“矢理同志。”来者坐正了身体,说。
“是。”
来者将准备好的文件撕碎,顺手揉成一团。“放手去干吧。”
“执玉司全体同仁绝对不会辜负国家与组织的信任。”矢理深深躬下腰。
哔的一声,两个屏幕同时变得漆黑。过了十几秒钟,头顶上的灯光才依次亮起。那两个屏幕已悄无声息地缩回墙壁里,仿佛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矢理起身走到门口,忽听身后叶襄说:“为什么”
?99lib.他站住了。
“为什么,”叶襄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矢理。“你从未曾信任过我。”
矢理头也不回地说:“放心,我连自己都不相信。”
“是不是,连我在内,也随时处在被监视之中?”
矢理本想推门出去一走了之,但他在门口迟疑片刻,还是回头对叶襄说:“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已经越来走越离谱了!”叶襄气得浑身颤抖。
“是你疯了,”矢理叹道,“否则怎会加入执玉司?请你好好记住,我们的目标是人类的终极目标,我们在做的是前人从未想过的事情。为此,执玉司的每个人都必须做任何应该做的事。你如果不想被调到研究院去终老一生,就打起精神来,跟上节奏!”
“那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叶襄哽咽着追问道。但矢理并不回答,径直走出房间。哒、哒、哒,他那特有的沉稳、单调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过来很久才消失不见。
第五章 向未知航行
虽然在阿特拉斯的怒吼声中,三名被抛下船的人拼死自己游了回来,但是全船仍然非战斗减员四人。好在都是皮肉伤,没有骨折或内出血,休息两天就成。此外船尾的拖拽马达被海浪打坏,定位仪也浸了水,需要维护。
阿特拉斯只得命令下锚,就地休整。他在舱内大声吆喝,指挥众人修缮仪器,矢茵不耐烦听,自走到外面甲板上。
这个晚上月朗星稀,天地间一片澄清,一丝风也没有。大海也像沉沉睡去一般,连浪头都有气无力的。矢茵坐在船头最前端,两条腿挂在船舷外荡啊荡的,脑子胡乱想着。
二十天前,她在课桌里发现那个发夹时,还以为是帝启在想法与她联络。没想到来者却是阿特拉斯,而自己也并没有丝毫犹豫就接受了他的计划。从那之后,一切急转直下,快得她连停下来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老爸留下的东西看过摸过了,路也跑了,当此孤悬海外、多走一步也不行的境地,心反而静了下来。
现在的形势,可以用一锅粥来形容。自己那样不要命地跳出来,仍然没有能摆脱执玉司的追踪,而且来的是她最怕的明昧。这女人之美艳动人,尚不及她的心计慎密;心计慎密也尚不及她的城府深沉。然最为可怕的,还是她那坚不可摧的意志……哪怕她已经赦免自己,哪怕她的目标看上去并不与自己冲突,仍然让人心惊肉跳。
另一边是阿特拉斯,他说自己有一千三百岁了,这是个玩笑吗?矢茵不知道。但他有意无意透出的深邃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长河一般,从极遥远的过去,看到了遥远的未来——真奇怪,他的性格与帝启迥异,这种感觉却如出一辙……
只是追逐黑玉,就一定能知道老爸的死因么?唉,这条小命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呢。老爸说自己是个概率学上的奇迹,还说要为自己开辟一条通道……哈,真奇怪,不记得他有搞笑的天份啊?
她正想着,忽听身后咯咯咯的脚步声。即使在这永远摇晃不止的海船上,明昧仍然穿着高跟鞋,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乱梳理在脑后,炯炯有神的双目透露出无穷的精力。她向矢茵笑笑,站在她身旁,遥望孤零零悬在海平线上方的月亮。
矢茵偷偷挪得离她远点。
“你知道,什么叫作完美么?”
“呃?”
“完美。”明昧重复道。
“这——”矢茵搔搔脑门,“很多标准吧……看你怎么想……”
“因为死亡,所以人类并不完美。”明昧像对她,又像对自己,轻声说道,“向死而生的念头,潜伏在我们每个人心中。它使我们迷惑,使我们恐惧。它无处不在,由此而不能逃避。它又是那样不可抗拒,让我们软弱、悲凉、胆战心惊、自欺欺人。”
矢茵迟疑地说:“你这么说的话,根本无解呀。”
“对。可是人类不解开这问题,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明昧叹了口气。“你的父亲,就是为此而死的。”
因为预感到她将要说的话,矢茵顿时觉得呼吸不畅。她双手紧紧抓牢了扶手。
“2004年的12月,你父亲在未向组织作任何汇报的情况下,使用特别执行权,带领三十几名执玉司的同志秘密前往印度尼西亚。他们租用一艘英国石油公司的勘探船,在距离苏门答腊以北约120公里处,向下钻探。26日上午,在静默了10十天之后,组织突然收到他发回的信号,而且是通过所有频道——公开的、绝密的、短波的、长波的、卫星中继的——传送。这样的架势,与其说是向组织汇报,不如说是向全世界发出警告。发送时间长达5分钟,内容却只有八个字。”
“哪八个字?”
“不可逆转,往高地去。”
“不可逆转,往高低去?”
明昧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也被这几个字吓到了。她隔了半天,继续说:“这份信号发布30分钟之后,也就是2004年12月26日上午10点48分,印度洋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突然发生碰撞,导致靠近苏门答腊的海底,一座山脊崩塌,继而形成一条长达1000公里左右的巨大海底裂缝。海水被裂缝吞噬,随即被不知名的机制猛烈喷出,造成有记录以来最大规模海啸。你父亲的船,几乎就在地震中心点上……由于不可知的强烈电磁干扰,即使卫星图也无法看清当时的情况。我们只能通过第一波抵达苏门答腊的浪头反向推测,估计那个时候中心附近的海水至少向上喷涌了60米,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不可能留下……你还好吧?”
“还好……”矢茵颤抖着说:“我二叔已经跟我提过一次……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是他引发了大海啸吗?向下钻探……难道,钻透了什么?”
“不!”明昧摇头,“单靠人类的钻探,是绝对不可能引发如此规模的地震——开玩笑,相当于卡特丽娜飓风持续70天所释放的能量,导致地球自转加快1.6毫秒!不,以目前人类的能力是无法触发的。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圈内的人都认为,你父亲进入了通道的原因。他一定激活了某个远超人类想象的机制或事物,或别的什么,才导致了海底山脉崩塌,出现大裂缝。如果你知道大裂缝至今……”
明昧咽了口气,恰好海风此时变得猛烈起来,吹得两人衣服猎猎作响,便将她几乎脱口而出的下半句掩盖了。
“万神冢。”矢茵喃喃地说。
明昧没有回应。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一时只听见海浪起起伏伏的声音。过来一会儿,明昧拍拍矢茵肩头。“当然,这些仍然只是猜测而已。我跟你一样想要找出真相。一步一步来吧。”
帝启……矢茵想。
“你觉得阿特拉斯这个人怎样?”
“嗯?啊!”矢茵揉揉眼睛,回过神来。“他神经质得很,不知是不是小时候受了刺激。可心思却很细密,而且——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总觉得在这件事跟着他走,不会有错。”
“你信任他?”
“唉,”矢茵叹口气,“咱们三个谁真正信任谁呢?要说起来,我更不会相信你才对。阿特拉斯做的事看上去莫名其妙,却也无懈可击……”
“谁!谁在背后说我?”
矢茵一惊,明昧立即回头说:“说不得么?”
“这不是……呃……”阿特拉斯被明昧当头把气势打下去,搔着头皮说,“这不是说不说得的问题。”
他提着瓶持朗姆酒,一步一顿地走近。海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船舱内的灯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脸庞。他严肃地说:“是舆论导向问题。是劝人向善,还是与人为恶的问题。”
“放心,”明昧对他一笑,“她可不像我,事事往最坏的方面想。你们慢聊,我休息了。”说着走入船舱。
帝启……
矢茵用力甩甩脑袋。奇怪,这当儿怎么又一次想到帝启?
阿特拉斯仰头猛灌口酒。“这女人真让我不自在,活像……呃,你懂吗?活像、活像某种塑胶造的……呃,可怕的家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达斯坦说的那些话。”
阿特拉斯飞快地向后看看,见老六还在船顶固定帆布。他吹声口哨,比个手势,老六会意,立即跳下来,进船舱监视明昧去了。不久,他推开了一扇窗户,表明一切正常,可以说话了。
“那么你想到什么了?”
“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说哪些事?直到今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有那句话,即使他想知道我们的东西,也只需展示一下黑玉就可以了啊?”
“这世上谁比谁傻呢?”阿特拉斯笑笑。“他把那句话说出来,那就表示在他手里一定还有更值钱的东西。老妖怪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我猜他肯定不明白咱们的底细,眼瞅着神圣军团和法国人那边搞得热火朝天,他自己病得半死不活,没法子只有赌一把了。”
“赌什么?”
“第一,赌咱们两个愣头青,啥都不知道,所以被他哄得死心塌地。第二条,赌你父亲除了留下‘吕’之外,还有其他真家伙。反正那块石板在他手里,要是咱们真能瞎猫撞见死耗子,收集到其他的黑玉,总要他那块才有用——这不是吃死咱们了?”
“嗯,有道理。”矢茵点点头,又问,“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鬼才知道!鬼才知道他是不是把真正的意思告诉我们——我们也得不到拓片,没法找认得这种文字的人核对。”阿特拉斯耸耸肩。
“对啊,他说的话,究竟可信度有几成呢?”矢茵叹口气。
“还是有几成的。”阿特拉斯说着往栏杆上洒了点酒,用手指画了个图形。酒水画成的图形混沌一片,看不出任何细节,只是月光流淌其上,倒颇有冷玉清辉的感觉。
矢茵看了片刻:“老妖怪的徽章?”
“对,”阿特拉斯笑,“你有仔细看过么?”
“嗯,好像有剑,有盾,还有翅膀什么的。”
阿特拉斯再次用手指沾酒,在栏杆上画。他画了一个十字架。“其实,徽章上还有这个。”
“怎么可能?伊斯兰教的人怎么会用十字做徽章?不是星月标志么?”
阿特拉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回头吹了声口哨。口哨声真尖,刺得矢茵耳朵一痛。船长室的窗户里立即冒出船长的脑袋。
阿特拉斯冲他比个手势,船长缩回去,不久又钻出,将一只紫檀木盒扔过来。阿特拉斯打开木盒,拿出里面的事物,摊在手里给矢茵看。这是一枚小的萨拉丁之翼的徽章。
在飞机上,矢茵的眼睛被各种精致华贵的东西晃花了,根本没有认真看过徽章。此刻她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越发觉得其设计既精美、又别致,每一个细节都流露出皇室才有的气势。真重啊,这是用多纯的金子打造的啊?矢茵脑子一热,就要把它放进嘴里咬一口,被阿特拉斯一把夺了过去。
“呵呵……我就想瞧瞧是不是真的……”
阿特拉斯白她一眼,指着徽章上的剑。“瞧,这就是十字。”
矢茵再一次细看。这把剑刻得很抽象,剑柄和剑身几乎等长,处在中间的扶手是个拉长了的S形,与剑身和剑柄构成正十字形。
矢茵看得皱眉。“不像啊。这把剑如果硬要算成十字形的话,怎么看都是正十字。但是耶稣可是被绑在人形十字上处死的,基督教的标志也是人形十字。”
“你的观察很敏锐嘛。你是怎么知道基督教使用的是非正十字?”
矢茵一怔,自己怎么知道?啊,是了,是帝启!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有正十字形!
但眼前这家伙跟帝启是死对头,她装着低头挠痒痒掩饰过去,随口说:“我们的历史老师最爱瞎吹,曾经说过许多基督教的掌故。”
阿特拉斯点头:“你们老师说得不完全对,正十字形其实与基督教也有关联,但并不为人所知。曾经发誓保守天主秘密的圣殿山骑士团便采用这个标志。瞧盾上的花纹,用隐刻的手法刻出玫瑰,同样也可能取自圣殿山骑士团——正十字、白玫瑰。”
“啊?”
“记得老妖怪说的吗?萨拉丁在夺取圣城之后,没有像当年基督徒一样屠城,而是允许基督徒自行离去,为此得到教廷及欧洲各国的尊敬,所以萨拉丁之子勒斯才能游历欧洲,受到各王室的款待。他从圣殿山骑士团手中得到的约柜,去欧洲,自然是去找骑士团的高层。”
“圣殿山骑士团究竟是个什么组织啊?”
“1099年,法兰克国王布雍的戈弗雷攻占圣城耶路撒冷,并且创建了圣山教团——也就是俗称的郇山隐休会。这个会的宗旨秘而不宣,人们只知道它是为了保护藏于圣山废墟之下的秘密。1100年的初春,九名圣山教团的重甲骑士组建了‘基督与所罗门圣殿的穷骑士团’,采用正十字形为标记,以表示完全公平、公正。”
“穷骑士团?真是奇怪的名字。”
“失去了信仰的现代人才真是可怕,”阿特拉斯摇摇头。“他们向耶路撒冷国王鲍德温二世宣誓保护前来朝圣的基督徒,并甘于清贫,驻扎在圣殿废墟里。其实他们的目的是为发掘和保卫圣殿山至圣所。”
矢茵鼓起嘴巴:“一群酸溜溜的苦行者。既然是守护基督,那干嘛不直接采用人形十字?”
“问得好。”阿特拉斯喝了口酒,继续说,“你没留意到前面两个词:基督与所罗门。基督与犹太王国的所罗门相提并论,这几乎是中世纪唯一一次例外。事实上,基督教脱胎于原始犹太教,《旧约》就是犹太教的圣典《塔纳赫》。然而犹太人不承认耶稣是《塔纳赫》里描述的救世主,从这一点看,犹大出卖耶稣是有道理的。基督教被罗马立为国教后,犹太教就被视为邪教,犹太人再一次失去圣城,被迫流浪。但是,即使在基督教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些保守教士仍然对《新约》有所保留。有些甚至认为,只有所罗门王建造的圣殿,及其收藏的约柜,才是上帝的至圣所。而耶稣,只是一个被神格化的人。”
矢茵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基督教竟然是起源于犹太教?”
“这有什么奇怪的。”阿特拉斯说,“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是起源于同一个先知亚布拉罕,并且用同一套经典《塔纳赫》。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民族的神话体系都是多神教,恰恰是犹太民族的祖先创造出单一神的教义,并伴随着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兴盛,单一神思想成为整个西方社会的宗教基础。犹太教的救世主、基督教的耶稣和伊斯兰教的真主在本质上就是一个概念,但因为互相不认同——犹太教不承认基督教的耶稣,被整个欧洲歧视;穆罕穆德宣称自己被天使加百利传授神的旨意,由此替代了耶稣。各教派之间长达千年的圣战——要是把现在的恐怖主义算进去——远没有结束呢。”
“圣骑士团其实并不是真正虔诚的基督教团?”
“对。所以他们以正十字形为标志,除了以示公正外,更是明确表示与罗马教廷的不同——他们信奉的是‘真·神圣之教义’。他们在圣殿山下挖掘了十年,终于挖到了象征上帝真迹的神圣之物。”
矢茵深吸口气:“镶嵌黑玉的石板?”
“史册上并没有记载,这是个至今严密保守的秘密。圣殿山骑士团返回欧洲后,获得空前的荣誉,英诺森二世教皇立即下诏,赋予骑士团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们的意志就是律法’——这个权利甚至凌驾于当时欧洲各国国王之上。很难想象,如果不是黑玉这样超越人类所能想象极限的神圣之物,教皇怎能对一个几乎算是异教的组织如此看重?”
“是啊,即使只是通过摄像机镜头看它一眼,也被震撼了。”矢茵承认。“神圣之物。”
“所以我觉得,达斯坦那老不死的今天的话,靠谱程度很高。”
矢茵细细回想,不觉点头。“看来他的先祖勒斯真的从骑士团那儿得到了启示,甚至是许多秘密,才在族徽的设计上偷偷融入正十字形的标识。”她对着茫茫大海,长长吐了口气。
阿特拉斯也叹息一声:“现在的局势很明了了。光辉军团鬼鬼祟祟,搞不清他们的目的;法国人独来独往,一门心思是黑玉;达斯坦要死不活,不过似乎现在手上的货最多。执玉司看似落在最后,不过我看明昧那家伙的眼神,就知道他们肯定藏了什么,甚至已经远远超过那几支也说不定。咱们……”
他看向矢茵,恰巧迎上矢茵的目光。两个人亮亮幽幽的目光接触在一起,都是一怔,有种今日才认识对方,却又像是已相互纠结了千年万年,那种熟悉的感觉简直刻骨铭心……
过了片刻——又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阿特拉斯不由自主的眨眨眼睛,回过了神。他再看矢茵,她已经转过头去了。
月亮底部已落到了海平面下方,看上去就像嵌在黑蓝色镜面上的宝石。海浪把月光揉碎了,想要整个儿吞进去。然而波浪起起伏伏,那些光却从更多的方向照向矢茵,她的脸散发出一片银色辉光,让人不敢逼视。
“奇怪。”阿特拉斯也转头看月亮,已经忘了刚才要说什么。他喝口朗姆酒,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你这样的脸,我从来没见过呢?”
矢茵白他一眼。“你就真的以为自己阅女无数了?天下这么多种脸型,你就见识完了?”
“真的真的,”阿特拉斯不知想到了什么事,神色紧张起来。“你不明白,是因为你不知道我见过多少人……你的骨骼属于典型的东北亚人种,以概率学来说,这种脸型一定会出现,可是偏偏我就真没见过。也就是说,这种基因的组合至少是我没见过的。这真奇怪!”
“好啦!”矢茵没好气地拍拍他肩膀。“你就是这样钓小女生的?拜托,太老土了!想约我的男孩子排一条街呢,你省省吧。咱们是合作关系,懂吗?其他的想都别想!”
“不、不是、我真的……”
“老男人,别说了。”矢茵撅起嘴巴,看阿特拉斯尴尬地搔头,她又嘻嘻一笑问他:“这酒好喝么?”
“嗯?你要喝?”
“我想尝尝,”在这漫无边际的大海上随船荡漾,在这强悍却又屡屡受挫的老男人面前,矢茵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展开双臂伸个懒腰。“我还从来没喝过朗姆酒呢。”
“哈哈哈,这、这可是好东西!一定得尝尝!”阿特拉斯四处看了看,一拍脑袋。“我、我去给你拿个杯子来!”
“不用。”矢茵扯过他手里的瓶子,仰头灌了一口。
“这瓶没调味,”阿特拉斯忙抢过瓶子。“我那儿还有调了味的朗姆酒,没有这么高的浓度,保证你喜欢!”说着转身就要跑。
“哈哈……”矢茵抓住他衣角不放,吐了一阵酒气,才说,“算了,这就够了……哈……你真……真是很奇怪!”
“哪里奇怪?还请赐教。”
“你那狗窝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用最好的,怎么现在转了性了?你这个很看得起自己的老男人,怎肯待在这种破船上?”
“你不懂了吧?男人得以事业为重,随遇而安,拿得起放得下,方是大丈夫本色。”阿特拉斯得意地指着船长室外面那个铜质标志。“再说这艘船也很有历史价值——你猜有多少年了?”
“瞧这破破烂烂的,怎么也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连一半都不到!这是马丁·路德·金的私人渔船,1973年,为了纪念‘我有一个梦想’发表十周年,他的遗孀委托索斯比拍卖行拍卖,被我……呃,总之,几经辗转,终于被我买到手,哈哈!瞧这船头的柏木台阶,那高高翘起的船尾,三段式桅杆,复古的郁金香花纹的舵盘,还有那专为猎捕金枪鱼的船侧平台——多么典型的五十年代阿肯色州渔业监督委员会监制风格!”
阿特拉斯说得口干,又喝一口酒,叹道:“我花了十二万美元,才把船体从头到尾加固修整,甲板和舱内用料可都是取的阿肯色州当地原木。为了把你从海港市弄出来,不得不把它改装得破旧些,回去后还得再次修整——你说得对,我就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一点也不肯委屈。唉,还是干脆建座纪念馆收藏好了……要不捐献给孟菲斯市政厅?”
矢茵不知道马丁·路德·金是谁,但能被索斯比拍卖行拍卖的东西,估计不会便宜。这个老男人果然有一套。她看阿特拉斯摸着下巴,认真考虑如何处理的问题,不觉牙根发痒。
她说:“喂,你曾经说,要合作就要相互信任,是不是?”
“当然。”
“你对我信任吗?”
“那还用说?”
“你、你,”矢茵大着舌头说,“你觉得我信任你吗?”
“一般吧,咱俩毕竟不是很熟,哈哈。”阿特拉斯脑后的毛开始偷偷地一根根竖起——这鬼丫头又搞什么花样?
“那,我、我这里……”矢茵放了阿特拉斯,双手在身上乱摸。酒劲上来了,她眼睛红红的,脸颊红红的,嘴唇更是红得好像浸出血来,看得阿特拉斯心乱跳。他扶着矢茵的肩膀说:“好了好了,我送你进去。”
“进去?你当我小孩啊!”矢茵甩了他的手,终于摸出一块钱的硬币,用根手指顶在阿特拉斯双眉之间,翻着白眼说:“咱赌!”
“嗯?”
“赌你根本不信任我,瞒着我很多、很多、很多事。”
“嗤!你这是小孩子玩的。”阿特拉斯推开硬币。
“……”矢茵涨红了脸,阿特拉斯比矢茵高了一个头,他护着脑袋,自己还真没办法。她低头扫了一圈,见后面有个系缆绳的铁桩,当下跳到铁桩上,对阿特拉斯招手:“来!”
“干嘛呀?”这下子,阿特拉斯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赶紧一口把酒喝干了,抬头看天。“不早了,瞧那天边,黑得跟铁似的,怕是要起大风。不如进去睡了……”
“过来!”矢茵尖叫。她穿着一袭浅色碎花的连衣短裙,光脚在铁桩上使劲跺,海风将她披散在肩头的头发吹得乱飞,更让短裙蓬松的裙摆波浪般飘扬,偶尔会有白色内衣惊鸿一现。
“你们都给我滚回去!”阿特拉斯对着船舱咆哮,几个脑袋立即飞速缩回舱内。
“不能喝就别喝嘛,来,乖,我抱你进去。”
“好。”矢茵似笑非笑地张开双臂,一幅要扑进怀里的模样。阿特拉斯又惊又喜,两步走近矢茵。他的手还没抱到矢茵腰间,突然风声大作,矢茵双手猛拍过来,重重拍在他两只耳朵上。
咣!
阿特拉斯一瞬间好像听见了报国寺洪厚凝重的钟声,双耳轰然作响。矢茵把那枚钱币啪地拍在他脑门上,身体往后倒仰,跟着猛地弹回来,赶在阿特拉斯有反应之前,把自己的脑门狠狠顶了上去。
咚!
过了五分钟,两个人才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不知是不是脑门顶得都粘在一起,居然相互撑着没有摔倒。
“你要做什么……可不可以诉诸语言……”阿特拉斯觉得脸上有水流下,搞不清楚是血是汗。他想怒视矢茵,可是矢茵的眼睛就在两厘米开外,稍一凝视,就看到三只眼睛,不知该盯哪一只?想推开她,她两只手就势扯着自己耳朵,谁知会不会下毒手?阿特拉斯一时呆在当场,听矢茵艰难地咽了口气,忍着痛说:“咱赌。”
“你疯了?再说我的秘密,就值一块钱?”
“别过分了啊。”矢茵手上加劲,把阿特拉斯的耳朵拉得快要离开头皮,严厉地说,“我是找不到五毛的了,才便宜你,你还想怎样?”
“是、是……您轻点……”
“怎样?”
“什、什么怎样?”
“输了赢了?你老老实实说!”
“我没……啊!轻点!我输了!”
“嗯——嗯?”
“您、您等等!”
阿特拉斯脸上肌肉死绷着,避免耳朵被矢茵扯掉,双手在全身上下乱摸,却连个零角都摸不到。矢茵逐渐加力,棱角突出的额头像中世纪重型战舰前端的冲撞犄角一样,顶得他头骨咯咯作响。他双腿挺直了不肯后退——再退半步,这辈子都别想在这丫头面前挺直腰杆做人了!他终于咬牙道:“我赊账!”
“怎么说?”
“一块……顶一万!”
“爽快!20%的利息,本利合一算,天天滚,但三个月后才能还。你把今天的日子记清楚就好!”矢茵立即笑逐颜开,拍拍他的脸,跳下铁桩往里走。阿特拉斯一屁股坐在铁桩上,还沉浸在计算利息和本金的混乱中,她突然回头,大声喊:“喂!”
“又、又怎么了?”阿特拉斯惊慌地跳起身。
“我也有秘密,没跟你说。不过我开口在先,所以咱就不赌了,哈哈!你慢慢算啊,少一毛我也知道的!”矢茵得意地哈哈大笑,对阿特拉斯的抗议充耳不闻,自顾自往船舱里走。
帝启……
她使劲擂了自己脑袋一拳。
帝启!
突然,黑暗中一道闪电击中了她,打得她浑身颤栗,不能自已。明昧的话和帝启的话同时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与沸腾的脑浆发出的汩汩声彼此重叠交错。最终,两个日期从混乱的思绪之海中浮了出来——
04年12月26日上午10点48分,印度洋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突然发生碰撞……
05年1月13日,下午4点45分,我像个新生婴儿一般睁开双眼,茫然的看这新世界……
帝启在地震之后重生!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咚地一下撞在船舱上。船身恰在此时猛烈摇晃,她惨叫一声,咕噜噜滚入舱里。阿特拉斯忙跑过去看,就没有留意到头顶上方,一只巨大的信天翁从黑暗中钻出,盘旋了几圈。
一阵海风吹来,它那宽达六米的翅膀扇动,借着风的推力,迅速向上升去,不一会儿就重新融入夜色之中。只有天穹之上繁星闪烁,仿佛千亿个神灵,寂然俯瞰尘世。
“好姑娘,我的好姑娘……好姑娘,我的好姑娘……哦、哦、哦——好……啪啪……娘,我的好姑娘……”
不知哪个船员,反复唱着这首歌。像是吃多了阿司匹林,声音软绵绵、死翘翘,以一种至贱无敌的气势唱出来,倒也与这艘破船,和破船上这群黑不溜秋的男人们相得益彰。
这声音真让矢茵胃痛,但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去管了。
如果说三天之前,矢茵刚上船时,这是艘破船,那么此刻它已经彻底变成一堆破烂。他们沿着北纬8°向东行驶,阿特拉斯庄严宣布:“要实行无线电静默”,于是切断电台——因此错过了台风紧急警报!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直直闯入了风暴中心。天空被黑云占据,海面被狂浪统治,两者之间则是红色闪电交织的网络。整整四十八小时,他们被狂浪抛到二十米的空中,被闪电打得丢盔卸甲屁滚尿流,又重重跌入两排巨浪之间深深的峡谷中央……
狗屁的GPS和无线电台在头一个小时就报废了。他们天真地幻想这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实实在在朝着风眼的方向前进了15公里,才真正意识到问题大了。好在有刚被圣光照耀、恢复了说话能力的老船长在,使出浑身解数,东拉西扯、运筹帷幄——更大程度上撞到了千年一遇的狗屎运,竟然不可思议的带领船绕过了中心附近风力十三级的台风。
即使如此,他们也迎头撞上强烈降雨。是真正的迎头“撞”上,雨像墙一样矗立于天地间,而他们则用船头、船舷、船尾,以及十个脑袋强行顶开,钻入其中,从另一头死活拽出来。来不及收拾被浪头打破、搅碎、卷走的船体,又拼命硬着头皮扎入另一面雨墙……有段时间,他们一度一边舀水一边前进……
等矢茵不知道第几次从濒死状态苏醒过来时,正好看见天顶上方那些铅色的云层,正在高空风系撕咬下节节败退,向东北方向撤退。不一会儿,一束束阳光剑一般刺穿云层,终于再一次投射到海面上。她只把头略略抬起了一点,就看见了那座山——黝黑的、高耸入云的马尔杰拉活火山。
第一次听明昧说它是座火山时,矢茵还以为就像自己家乡的那座郁郁葱葱、小得活像盆景一样的火山。山下一年四季流淌着四十二度的泉水,每个周末去泡一泡,提神醒脑、美肤养颜——当真正看见马尔杰拉火山时,才被火山狰狞的面目震撼了。
从这个角度看去,垂直落差超过2337米、水平宽度超过1700米的主山脊如同一面黑色的铁墙,巍然横贯在深蓝色的海面之上。那些滚滚波涛……唉,算了吧,尽管此刻船身的跌宕起伏还在5米上下,那一排排嚣张的浪头拍到铁墙底下,连片渣都拍不下来,就消失不见了。
一开始,太阳在火山背面,面对矢茵这一面隐藏在阴影之中。渐渐地太阳转向天顶,阳光照耀到火山正面。可是那黑铁般的颜色并没有淡去多少,唯一的变化是隐隐露出三条平行的浅色线条,每根线条间隔超过700米。铁墙外有无数白色光点闪烁不停,仿佛夏日芦苇荡里的萤火飞舞。
矢茵使劲揉眼,想爬起来,发现身体被几根绳索捆在甲板上。她头晕晕的,肚子里还在翻江倒海,手脚软得像案板上的章鱼腿。好在绳索预留了长度,她撑着坐起来,四处打量。
马丁·路德·金的船……现在已经不能称为船了。昨天晚上矢茵吐昏过去之前,虽然前甲板桐木平台已经被断裂的锚链刮飞,右侧钓金枪鱼的平台也被风浪吞没,但好歹后舱室还在,三段式的桅杆也在,高高翘起的船尾也在。睡了一觉起来再看,我的老天爷,甲板以上整个被夷平了!
只剩下两堆破烂,一堆是塌陷了的船长室,折断的桅杆、侧帆、天线什么的乱七八糟覆盖在上面;另一堆则是自己躺的地方,大团渔网兜住了破碎的碎木、鱼竿、绳索、人渣——蔚为壮观。
阿特拉斯坐在船长室顶上,把脑袋埋进胳膊里,也许在昏睡,更可能在偷偷哭,祭奠这场大自然赤裸裸地对人文和自由主义者的心灵痛击。明昧呢?甲板上没有她的身影,但矢茵并不担心,这种女人才不会轻易死呢。
没有马达声,引擎早就哏屁了,船只是被海浪一浪一浪地向那火山推去。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昏过去之前,在全船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明昧仍大喊着要保持方向……保持方向!真是可怕的女人。更可怕的是她居然办到了!天知道她是怎样在黑暗中辨认方向,而船员们又是怎样拼命坚持下来的。
矢茵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体力渐渐恢复。那面铁墙越来越近,可是始终看不分明。她打个响指,旁边立即有人知趣的递过望远镜——仅存的一半。
倒干净镜头里的水,矢茵眯着一只眼睛看。镜头转来转去,却永远是灰黑色的一片,整座山仿佛由人刀削斧劈出来一般笔直,除了偶尔有一两簇要死不活的灌木外,看不到别的植物。好在那三条浅色线条看清楚了——每隔七百米左右,山体向外突出一段距离,虽然同样是坚硬的灰黑色岩石,但因被阳光照耀,岩石里一些细碎的晶体反射光芒,才使得颜色稍微变浅。然而这并不是一座死沉沉的山。
数不清的信天翁、阔嘴海鸥或别的什么鸟在峭壁外飞舞,它们那涂满油脂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就是“萤火”的本来面目。它们时而随着沿峭壁急速攀爬的海风优雅地展翅向上,时而缩成一条线,避开风头,俯冲超过两三百米的距离,一头扎入海浪。显然现在还不到进餐时间,更多的鸟蜷缩在峭壁上无数狭小的洞窟里。有时风大的时候,岩壁上会突然冒出无数白的花的鸟头,一起向下张望,一起向上张望,一起左右张望……仿佛黑白无声的喜剧电影。
望远镜拉进了船与悬崖的距离,矢茵耳朵好像都听见了各种鸟鸣声。尽管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她先吁了口气——还好,如果搁浅在岛上,至少还有鸟肉吃……
“那是熔岩墙壁。”身旁传来明昧的声音。
“呃?”
“大约一千万年前,海底火山猛烈喷发,大量熔岩涌出。但在三千米深的海底,熔岩迅速凝固。巨大的压力导致火山口崩裂,形成一条笔直的熔岩沟。再后来,海床隆起,把这片海沟抬出海面,就形成了这样的绝壁结构。远处看它黑漆漆的,好像挺光滑,其实表面极粗糙,又极坚硬,随便摔一跤就是几道口子,可要小心。”
“啊,这样陡峭的山壁,我们怎么上去?”
“谁说都是这样了?我们的目的地还在山那一头呢。”
稀里哗啦一阵响,明昧掀开一大块铁板和碎木,从倒塌的桅杆下钻了出来。她坐在矢茵身旁,双手在身上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待摸到胸口,微微叹息:“我的胸针……”
五十个小时以来,狂风、暴雨、巨浪像铁犁头一样,刮过去又刮过来,刮干净一层又一层。船身刮得稀烂,船员们一个个几乎赤身裸体。矢茵在一次与巨浪的亲密接触中也被冲走了裙子,只剩一袭单衣裹身,幸好是阿特拉斯的衬衣,下摆长得足够遮住屁股。可明昧,好像风雨都躲着她,她虽然全身湿透,却装束整齐,一颗扣子都没少。她居然抱怨胸针掉了!
矢茵悲愤地裹紧自己的衣服。明昧察觉到她的不满,回头对她抱歉地点点头,却不说话。
这可不像明昧,她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忧伤和茫然,眸子仿佛蒙上一层水雾,吓了矢茵一大跳,忍不住喊:“阿特拉斯……”
阿特拉斯疲惫地抬起头,双眼充满血丝。
“啥?”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矢茵偷偷向他招手,又指指明昧。阿特拉斯跳下破烂堆,震得残缺的船身乱晃,两堆破烂之间十几处破口咕咕咕地往外冒水。他几乎一路趟水过来,爬上矢茵和明昧栖身的这片破烂。
“又漏水了!”矢茵惨叫。
“放心!也就几千米了,游也能游过去了。”阿特拉斯一屁股坐在明昧身旁。“接下来,二当家有什么吩咐?”
“你还剩什么家当?武器、GPS、通讯设备、水或者食物?”明昧轻声问。
听到食物两个字,矢茵使劲咽了口口水,眼巴巴地盯着阿特拉斯。
“哦,天,那么大的风暴,我们能活下来就算是奇迹了!除了忠诚和这把老骨头,啥都没剩下。”阿特拉斯老老实实回答。他捡起一根烂木头,朝对面那堆破烂扔去,砸得里面的猴子吱吱喳喳一阵骚动:“还有群拖累。”
“唉……”矢茵软绵绵地瘫倒。
“唉。”明昧也叹口气。像有团积雨云笼罩在她头顶,她的脸阴晴不定。虽然她基本不笑,但也始终保持着庄重沉稳、掌控一切的神情,从未有过这样的——呃,忧郁。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阵,阿特拉斯一拍大腿。“哈哈,打起精神来!岛上只要有人,咱就能混得风生水起,是吧!”
“有。有人。有集市和镇子,还有一座宫殿呢。”
“宫殿?这破岛上有宫殿?”
明昧看他一眼。哦,他妈的!阿特拉斯被她看得心都要碎了,忍不住重重打了两个喷嚏。
“有个人——我们认为是一群几百年前的汉人,远渡重洋抵达这座岛屿,并从此定居下来。根据情报人员的报告,岛上的一切都仍然遵循晚唐时代的风格,包括服饰、礼制、风俗……”
“他们把这个岛称为蓬莱,自居为神人之后,称‘化人’。据说族内流传有长生不老之法,真假不得而知。奇怪的是,几百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外部力量干涉过岛内事务。葡萄牙人曾在1630年前后短暂登陆,因不知名的原因很快就撤出岛屿,之后的西班牙人、英国人、美国人都没能实现统治。这一带海域非常空旷,除此外没有别的岛,管辖权属于离此几千公里之外的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但是法国人也没有任何干涉这座火山岛的记录,或意愿。”
“的确奇怪?”阿特拉斯搔着脑袋。“大航海时代,即使是鬼都没有的屁大的荒岛,欧洲人也忙着插旗、布道,办完手续后忙着把原住民送去喂鱼,好腾出地方种大麻。这座岛居然没被收编,真不可思议……岛上太荒凉了?”
“一点也不。除了水产丰富外,岛的东面有一个直径三百米的泄湖,盛产一种黑色的珍珠,在黑市上价格高得离谱。但不知为何,这个岛始终置身于现代文明之外。任何人想要上岛,都必须由岛主亲自许可才行。即使是贸易,也只能通过一条建在海里的长长的栈道进行。”明昧在破烂里掏啊掏,掏出根棍子。她站起身,把棍子使劲往破烂里戳。矢茵生怕她戳穿了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的甲板,忙问:“你究竟在找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我的箱子不见了……”
“箱子?”阿特拉斯说:“见鬼,我记得第一次进水时,就已经抛光了所有能扔出去的东西。”
“不,直到昨天晚上,它都还在。”明昧继续往下戳。她躬着身,贴身的短裙绷得紧紧的,把她臀部曲线暴露无遗。随着她用力戳啊撬的,破烂堆开始瓦解,往下散去,赶得矢茵和阿特拉斯不得不站在水越来越深的甲板中央。
“快!想点什么话说,转移她的注意力!”阿特拉斯使劲跟矢茵使眼色。
“嗯,”矢茵歪着头想想:“既然这个岛如此封闭,你们的人是怎么上去的?”
“一年前,有艘巴西石油勘测船在这片海域钻探,跟岛上的人交换物资,其中有我们的一名海外情报员。当他登上交易栈桥时,吓了一大跳。”明昧高高举起棍子,猛地往下一戳,戳得船身都可怕地左右摇晃。
“那他看到什么了?黑玉么?”
“几乎跟黑玉一模一样的图腾崇拜,还有一些古怪的文字,与黑玉上的字属于同一结构……”突然咚的一下,棍子戳到了什么东西。明昧脸上肌肉抽动,像戳到她自己背脊一般。她甩了棍子,更加猛烈地往下挖掘。她拉呀扯呀,掀开木头、帆布、海草……几分钟之后,哗的拖出一只银色的密码箱。
显然这是属于她的私人财产,所以照例风暴在上面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阿特拉斯和矢茵的眼睛顿时亮了。
“这是什么?”
“吃的?通讯工具?”
“别抱太大希望,一些换洗用具而已。”明昧说。
明昧打开箱子。箱子里一点儿水迹也没有,看来密封很好。她把换洗用具一一拿出来:两台军用手持导航器。一只指南针。两长一短三把军用匕首,一把万用匕首。一个iPad。两把微型手枪,一把S4League重型手枪,二十六只弹匣。小型急救包。四袋万用血浆。六枚手雷,两枚闪光弹,两枚音爆弹。十六个国家的官方护照。二十支长约一寸的飞镖。两个施华洛世奇的发夹。一套限量版酷奇美容便携包。以及十几个连阿特拉斯都辨认不出的奇怪事物。
把这些细碎物品全拿出来了,明昧忧虑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她继续摸,摸到箱子的某个角落,一下提起隔板,下面居然还藏着东西!她依次取出枪管、木质托柄、枪机,弹匣。
全船人都不吱声,看她三下五除二组合出一把散弹枪——枪管真他妈粗啊,不用开枪,直接砸也能砸死一头犀牛了。装完了枪,明昧站起来哗啦一下上了膛。
阿特拉斯拉着矢茵转身就跑。
轰!
船身猛的一跳,十几米外的海面被炸开了花,一群巡游的沙丁鱼群被轰上了天,须臾才稀里哗啦落下。
轰轰轰……
明昧一口气放了六枪,终于长出一口气,放下枪微笑道:“安心了。”
“……这是换洗用具?”
“出门不带这些,总是失魂落魄的。”明昧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歉。她又飞快地拆了枪,重新一一放入箱内。她把头发梳到脑后,额前光溜溜的,在破烂堆上正襟危坐,重新端庄起来。
“下面谈如何上岛的问题。”她庄严宣布。
“……您老请吩咐。”
“我说过了,没有经过允许,外人是无法进入岛内核心区域。通过卫星图片,我们发现岛上主要有两个大型建筑群,一个位于岛的东面,靠近海滩和泄湖,应该是村落和码头。另一处在山崖上,海拔一千米处。这处建筑巨大宏伟,很可能是祭祀用的神庙,也是我们重点关注的地方。”
明昧说着拿出iPad,调出许多卫星图,和根据卫星图生成的辅助地图给两人看。实际上,这个岛是由两个独立部分组成:西面是火山岩壁,灰色的山脊延伸超过二十六公里。最高处两千三百三十米,他们现在面对的这一段主峰平均高度在一千八百米左右。山脊向东北方向渐次降低,不过最低也在四百米以上。正面看真的是一堵高墙。
由于是整块海床破裂、翘起,山脊的背面倾斜向下。斜坡宽约5五公里,之后山体再一次坍塌,形成高约百米的悬崖。这一区域在地图上被命名为“东岛”。
与西岛相距约两公里的就是“西岛”。这是一片明显的珊瑚岛。说是岛,其实应该称为岛群,方圆约二十平方公里。岛的平均海拔不到二十米,由大小二十几片突出海面的陆地构成。它们之间的海水深的有五十米,浅的仅一两米深。能见度高达四十米,许多地方都能看见水中洁白的沙粒和鱼群。西岛群呈半圆弧,与笔直的东岛组合起来,仿佛一把拉开的弓。
东岛陡峭的西面绝少植物,但那一大片倾斜的山坡则郁郁葱葱,被茂密的热带雨林完全覆盖。斜坡中段有一片灰色的人工建筑,从空中看是十几个矩形建筑组成的建筑群落,大致有上千平方米。这种规模在大陆上不算大,但在这孤岛之上,就显得颇为壮观了。
西岛看得出明显人工规划的痕迹。最大的三个岛沿着海岸线是一片片椰子林,岛的中心是错落有致的木质结构的建筑群。岛上的路都以同心圆方式展开,岛屿之间则由无数独木桥、吊桥、石拱桥、浮桥相互联缀,四通八达。
最大的岛屿在圆弧形的边缘,一条长达两公里的栈桥向海中延伸,长桥两端各有十几个系泊码头,还有五处巨大的人造平台,用来堆放货物,或供交易者临时居住。
距西岛五公里远,有一处与碧色海面决然不同的深蓝绿色的浑圆区域,那是真正的泄湖,盛产黑珍珠的地方。
“真美。”矢茵喃喃地说。
“女人一定更美。”阿特拉斯补充道,“未与文明接触,又是热带雨林,那一定个个赤裸身体……哦,天呐,我突然福至心灵——你猜怎么着?这就是上帝许我之地!”
“别傻了。”明昧说,“上去你就知道,跟穿越了一样。化人族是由汉人演化而来,虽然可能吸收了当地原住民的一些特征,但服饰、礼制等仍然遵循汉制。女性漂亮倒是没错,男性也很是彪悍。当然,我知道你本事好,我也很期望你能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阿特拉斯烦躁地使劲挠头。该死,三天没抽烟了,全身难受得要死。这破岛规矩森严,不会也他妈的禁烟吧?
“那我们这模样,也不像是做生意的呀,怎么混上去?”矢茵问。
明昧看看阿特拉斯,看看矢茵,又看了看对面那几只探头探脑的猴子,说:“办法不是没有,但人必须少,只能我们三人,你这些弟兄必须另找落脚点。”
“没有问题。”
“不是吧!”老船长立即撕心裂肺叫出来,“老大,你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啊!”
猴子们顿时炸了窝,纷纷跑出来尖叫:“不要啊!”
“老大……”
“兄弟们跟了你这么多年……”
“老大不要走啊……”
“闭嘴!”阿特拉斯一声暴喝,“老子还没死,哭个屁的丧!都听好了,大事当前,别跟我磨叽,瞧见那边的海岛没有?自己去找个地方把屁股藏好了等着,天黑后找机会搭一艘商船离开,我还指着你们做后援呢,懂吗?”
“可我们不放心把老大一个人丢下……”
阿特拉斯皱起眉头:“去、去、去你妈的,少说触霉头的话!搭上船去新加坡找明哥,该买啥买啥,别给我心疼钱。五天之内,必须给我置办齐全了,去吧!”
“好!”老船长把心一横,站起来招呼:“兄弟们,跟我走!老大嫌弃我们,我们不能留这里给他添堵——哎呀!”老船长脑门后挨了阿特拉斯一棍,他抢前两步,扑通一声扑入海中。船员们纷纷跟着他跳入海里,十几个脑袋在海浪中浮浮沉沉,一起向西岛游去。
“瞧,我可是豁出去跟二当家的干了,”阿特拉斯双手一摊,“几十年兄弟情分都毁了!二当家有什么吩咐,就尽管说吧!”
明昧点点头:“很好。据情报员打听到的消息,这个月底岛上将有盛大的仪式,庆贺岛主大婚。”
“呃?怎么不早说?咱们备份厚礼,不是堂堂正正就进去了?”
“不行。”明昧把箱子重新关好,上了锁,转头对矢茵说,“快,撕衣服。”
“什么?”
“把衣服再撕烂一点,这样子还不像海难。”她一边说,一边麻利的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白色衬衣。
“嗷!”阿特拉斯叫道,“一定是个上等的计划!”
明昧边脱裙子边说:“婚宴同样不允许外人参与。不过根据传统,每隔六十年,岛主一定会选择一名异族女子结婚。到目前为止,得到许可的只有几个同样不太开化的族群,基本上都是东亚人种。执玉司秘密拦下了一支从琉球群岛出发的队伍,对外宣称发生海难。我们三人就是幸存的人。我和你是侍奉者,懂了吗?”
“懂了!完全理解了!”阿特拉斯转头对矢茵说:“快点,脱光!海难的人一般都光溜溜的,你知道吗?”
“讨厌!”矢茵紧紧抓着衬衣。突然肩头一凉,被明昧扯开道口子。她吓得一下跳开,明昧说:“差不多了。”
她自己脱了裙子,扯烂了外衣缠在腰间,上身的衬衣扯得破破烂烂,连内衣都没穿,偌大的胸部在破洞后若隐若现。她双手背在背后,一步步走向阿特拉斯:“怎样?”
“我只能说,Perfect……嗷!”
明昧抽回尖利的手指,阿特拉斯痉挛着歪倒,嘶嘶地倒抽冷气。几条血痕从他肩头一直拉到胸前。明昧点头道:“好,这就比较像被桅杆砸中的模样了。否则你白白胖胖的,哪里像落难?”
“那可要快点,”阿特拉斯苦笑。“我可不想来第二回……”
“放心,马上就好。”
“不好!”矢茵此刻才恍然明白过来,叫道,“你们俩是侍奉者,那我呢?”
“当然是那个备选的新娘了。能进入岛主的宫殿,或许能有机会接近黑玉也说不定。不过你不可冒险,一切听凭安排,最重要是掩护我俩的身份。”
“我、我才不干!”矢茵涨红了脸。“谁爱当谁当!”
“别傲娇了,你要明白,对于这个岛,我们所知实在太少。它有什么危险,黑玉究竟在什么地方,都需要很专业的侦察才行……”
“我不管,我也可以做啊!我才不嫁给老头子,哪怕是假的也不行!”
“你……”
“让我来!”阿特拉斯拉开明昧,走到矢茵面前,吼道,“不干?不干就下去喂鱼!咱们在做大事,大事!谁该干嘛干嘛,少他妈唧唧歪歪!不要拿那种眼神看我,我们有更重要、更危险的事!我们必须想法混进人蛇混杂、人畜杂居的破烂不堪的民居、酒肆,走上烂鱼虾臭得人都要昏死过去的码头、栈桥,打探消息;游过鲨鱼横行、礁石丛生的海滩,勘察地形。说不定还得拼死爬上那座火山,看那玩意儿是不是被当了风向标。而你只需要坐在舒适的宫殿里遥望大海,比度假还轻松——你要选哪样,自己说!”
矢茵被他震住,嘴巴瘪了瘪,没说出来。明昧说:“离真正遴选还有几天,我们动作快点,一定能在那之前就接你出来的,放心吧。”
说话间,船被海流推着渐渐要绕过火山石壁,石壁之后,已经看得到一些岛屿,以及点点白色船帆了。矢茵咕哝道:“反正我不管,逼急了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明昧笑笑:“那是自然。”她从箱子里取出一面紫色三角旗帜,旗帜上绣着两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绑在一棍棍子上,让矢茵拿着。她自己提起箱子走到塌了一半的船长室,从缝隙间钻进底舱。
阿特拉斯压低声音说:“丫头,忍!懂吗?现在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不过我相信事情一定会在几天内明朗起来的。”
矢茵也低声问:“你真的相信她说的话?”
“不信又怎样?一切上了岛再说罢。有我在呢,再说你上去吃香喝辣,起居有人侍候,多么惬意,急什么?”阿特拉斯一边宽慰,一边偷偷往矢茵衣服的破口里瞧,嘿,这个小丫头也不小了呢……就差一点就要看到。
“你爱这艘船吗?”矢茵问:“你说这是谁的?”
“马丁·路德·金。你不能想象我有多爱它,因为你不能理解它所承载着多么深厚人文和自由主义精神……”阿特拉斯借说话的当儿脖子往上伸长,偏偏矢茵又动了一下,还是差一点——他憋着气偷偷往前凑,听矢茵慢条斯理地说:“那还是该跟它说声再见。”
“呃?哦?哦!阿耳忒弥斯在上!”
阿特拉斯突然惨叫,只见船舱里冒起一股黑烟。烟尘被风一吹,迅速散去。但不久,更多更浓的烟冒出来,风再也无力吹散,任滚滚浓烟扶摇直上。
他几步抢到舱门,却被正钻出来的明昧顶了回来。他对明昧狂吼:“你做了什么?”
“放火啊,引人注意嘛。”
“引人注意?甲板上这么多木头,你要烧干嘛不在上面烧?!”
“下去固定我的箱子,顺路。”
“固定箱子?”阿特拉斯肠子突如其来的一阵绞痛,某种不详的情绪抓住了他,他双手使劲扯着头发问:“都要上岸了,你不带上?”
“当然不行,会被发现的。放心,不会烧太久的。”明昧说着爬到船舱上眺望,风吹得她的头发和系在腰间的衣服哗啦啦地飞,露出那双增一分则胖、减一分则瘦的美腿。
这太过分了!蓝天白云之下,只有一双美得让人发疯的腿……阿特拉斯张开嘴巴,像被五级台风正面撞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拯救马丁·路德·金留存于世的唯一一艘渔船最后的机会就这样被耽误了。
“他们发现了,”明昧转身对矢茵说:“快,把那块木板扔到海里。”
“呃?这块嘛?”
“更大的那块,必须能够承载三个人。过来,水手,帮着抬。”
三人合力举起一块前甲板残片,扔进海里。矢茵先跳下水,爬上船板,把旗帜竖起。明昧正要跳.99lib?,被阿特拉斯一把拽住了。
“等等,你刚才说,不会烧太久。你保证过的,对不对?”他红着眼睛问。
“当然。”
“也许是我愚钝。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跳到水里去?”
“好显得我们处境很艰难啊。”
“不是这样的!”阿特拉斯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一定不是单纯。船已经伤成这样,失去动力,失去导航,缺少补给……差不多所有海难该有的都有了——为、为、为什么还要弃船?”
“快点!有船过来了!”矢茵在下面叫。
便在此时,船身猛地一震,甲板下发出沉闷的撕裂声。矢茵吓得连连尖叫,海中冒出大片气泡,搞得海面像沸腾了一般。
“啊!啊!他妈的!我就知道!”
他要上前抓明昧,明昧抢先一步跳入海中。她潜游到船板后方才冒出水,笑嘻嘻地说:“此时此刻,我不能带箱子上岸,可也不能抛下不管。茫茫大海,总得需要给它一个大的坐标啊。你也知道箱子里的东西对我们多重要,是不是?”
“啊!你这个贱人!啊!畜生!”阿特拉斯咆哮着冲入舱室,可是整个底部密封舱都被塑胶炸弹爆破了。水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入,一分钟不到,船头就高高翘出水面。它在那个位置似乎停住了,然而十几秒之后,便像插入奶油的刀子一样,倾斜着急速下沉。
“快出来!你不要命了?”矢茵眼见船身就要完全沉没,急的大喊。明昧则悠闲地趴在船板上,也不说话。船体下沉速度越来越快,三十秒之后,一波浪头卷过,将船头卷入水中,就此再也没有露出来。
只有大量气泡汩汩汩地涌出,掀起大片浪花。许多碎木、绳索、塑料制品也随着气泡冒出,徒劳地宣告,曾经存在过一艘马丁·路德·金的渔船。
矢茵望着渐渐平复下来的海面,心中一片空白,完全呆了。明昧在一旁说:“你怕他跟着死了?放心罢,他要真死了,那才奇怪呢。”
“你、你害死了他?”
“傻丫头。快趴下,对方已经能看见我们了。”
“你杀了他?”
明昧本已趴好,看见矢茵的眼神,赫然直起身,冷冷地?说:“你想杀我?”
“我只是不明白……”矢茵慢慢爬上船板,向着明昧爬去:“我只是……觉得……”
“想杀我你还太嫩了。”明昧说,“我劝你乖乖趴下比较好。”
“可你……”
忽然哗啦一下,阿特拉斯探出水面,一把抱住矢茵,将她拖下水,在她耳边叫道:“好了好了,冷静点!这时候说什么都他妈是废话了,瞧,船!”
矢茵被水一激,霎时清醒,不由自主紧紧抱住阿特拉斯。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却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怕什么。
“你在害怕?”
“我不知道。”
“傻瓜。”阿特拉斯抚摸她的头发,看着那艘加速驶来的独木舟,叹息道:“我怎么可能死呢。”
第六章 岛主的秘密
“第七位觐见者,矢茵,是汝吗?”
“是。”矢茵低着头回答。
内侍官合上紫色刺绣的绢布,操着夹白的汉语说:“汝乃最后一位。汝海难之事,吾王已经知晓,左右便有赏赐下来。请这边来。”
“是。”
哗哗,偌大的走廊里,只听得见衣裙佛在地板上的声音。矢茵跟着内侍官,两名侍女跟在她身后,均躬身垂头,谨小慎微的往前迈步。
果然如明昧所言,化人遵循古制,拒绝开化。这座隐藏在丛林深处的宫殿完全依照唐代格局建造,前后共六进,光是第一进门堂两侧就各有八间厢房,另有四道侧门,通向不同的偏院。大门正上方匾额题着:“如风徐来”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门廊下挂着十六只古色古香的灯笼,门上十六只铜钉,倒也颇有气势。一条长长的玉石路面贯穿整个院子,其上雕刻着各种精美的图案,大多是花鸟、海岛、风、雷纹。每隔十几米,就有一块正方的白玉台面凸出,刻着七龙图案。
矢茵只刚走进第二进,就从一旁的走廊进入侧院。如果那道路面是中轴线的话,应该一直延伸到岛主居住的最里面一进。她留心看了看,进入第三进的门前似乎并没有侍卫……但内侍官立即就呵斥了她的无礼之举,她接下来一路都低着头,生怕再出错。
由于出示了双龙旗帜,他们一上岸,矢茵立即就被带入一抬小轿,穿过数不清的桥,又乘船到了东岛,径直上山。她被颠得七荤八素,中途两次被人扶出来呕吐。趁那间歇,她还心存侥幸想认清方向,却发现完全置身茫茫丛林之间。大树遮天蔽日,其下则藤蔓丛生,再下则是密的跟地皮似的灌木,根本无从下脚。只有一条泥巴小路,也不知这山上有多少条这样的路。
等到了宫殿前,先进一座小院,自有侍女替她沐浴。沐浴完毕,她趴在榻上,突然背上剧痛,像被人活扒了皮。矢茵一个扫堂腿放翻了周遭四名侍女,爬起来才发现是有人拿粗线给她滚背去毛。矢茵只得连连道歉,忍痛让人把自己全身上下刮个干净。
然后她被要求双臂张开架在木架上熏香。香浓得矢茵一度窒息。一刻之后,被熏成花味香肠的矢茵下了架。昏昏沉沉中,有人给她梳理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而后穿上一件衣服——真的只有一件!丝绸质地,绣着白色牡丹的裙子,宽大的袖口,宽大的腰带,下摆却只到膝盖,与这里所有人一样,大概因为天气炎热之故。
矢茵死活不肯。裙子虽然贴身,仍总觉得风嗖嗖的从下面吹上来,跟赤身裸体没任何区别。她从房间这头跳到那头,撞翻了澡盆子,撞歪了熏香架子,踢飞了梳妆台上的各种器物。侍女们顶不住了,求教内侍官。内侍官特许她穿上内裤——在面见吾王之前,略可从权。
如此这般折腾,等矢茵真正进入宫殿时,天都快黑了。偌大的宫殿,人却很少,而且大多是低头匆匆赶路的侍女。大门口站着八名侍卫,一路上遇到四人一组的巡逻侍卫,除此之外再没见到其他人。
这些侍卫穿着藤甲,腰间统统挂着一长一短两把刀,类似日本下级武士。奇怪的是他们背上还背着半自动步枪,真让人别扭。
幸好交谈没有大问题,岛上的语言介于白话和古语之间,一些现代的词语似乎也听得懂。想来虽然封闭,但贸易日盛,外面世界的影响也逐渐渗透进来了。
内侍官边走边说。王这几日正着手准备,首次面见在三天后。在两天里必须沐浴更衣,静心念佛吃斋,消除一切杂念。各种规矩如下: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不得询问,不得打探。准时吃饭,准时吹灯,准时睡觉。每日卯时起身,沐浴更衣,辰时吃饭,辰时二刻学习仪态规矩,酉时沐浴更衣,酉时二刻吃饭,戌时沐浴更衣……
“等等!”矢茵脱口叫道:“午、午饭呢?”
内侍官回头冷冷地说:“噤声!今日第一次进宫,便不罚你了。从明日起,一切按规矩办,你这般说话便要戒尺三记,懂了么?需得先请示,而后发问。一日二食,这是祖上的规矩。”
“……是。”
内侍官道:“我化人族虽番于海外,然大宋宣宗、神宗、大明永乐大帝等屡次敕封凰王,显贵无极。一切礼仪规范,均源自我天朝上国。天下之事,重不过一个‘礼’字。不可随意离开自己的房间,有事必得由侍者报于我,准许后方可施行,明白了么?”
她也不待矢茵回答,转身继续前行,说:走路不可发声、用膳不可发声,更不可上下通气(不得打嗝放屁!),坐行立均需恭敬谦卑……
侍女们一左一右,架着呆若木鸡的矢茵跟在后面。
走廊四周的门窗都紧闭着,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偶尔听到呜呜的风声,窗户一起咯咯咯的颤抖。整个宫殿一尘不染,矢茵赤脚走了这么久,觉得脚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反而愈发清爽。偶尔路过一处小院,亦铺满木地板,围着中央的参天古木。地板上一片叶子都没有,可见随时都有人细心打点。
她们拐来拐去,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路过了多少个院子,终于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内侍官取出一大串钥匙,找了半天,才打开门上的锁——居然是一把挂在门外的锁,即是说屋内的人是无法自主决定出入了。侍女拉开房门,引着矢茵进去。房间约十平米大小,几乎就是一个榻。榻上一床席,一只瓷枕,一床薄被,窗下一张小几,几上一支烛台。除此之外,更无他物。
侍女们倒退着出了门,内侍官说:“你休息罢,明日卯时会有人来侍候起身。”说着一点头,侍女关上了房门。
矢茵呆了两秒钟,突然一激灵,叫道:“晚、晚饭呢?”
门外稀里哗啦地响,内侍官一边锁门一边说:“今日时辰已过,明日再说。”
矢茵砰地一下撞在门上,怒道:“开门!开门!我要吃饭!”
那门不知是什么木料做成,硬得跟铁一般。矢茵又叫又跳,没人回应。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久连那三人走路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沉寂下来。
矢茵没有来打了个寒战,一丝恐惧爬上心头——这屋子几百年了,也不知有没有冤死的人?她几步跑道窗前,用力一拉,嘿!窗户居然没锁。可是等拉开了看,便大失所望:房间竟然是建筑在一处绝壁上。往下至少五十米,才是茂密不见天日的丛林。往旁边看,绝壁长约百米,这一路过去全是一模一样的房间,离开崖壁约两米远,其下由粗大的木桩嵌入石壁支撑,仿佛山城古旧的吊脚屋。
矢茵全身发软,一屁股坐下。房子面朝西方,此刻太阳一半已经沉入了密林之下,天边的云霞仿佛燃烧起来。瑰丽的红光照进房间,沿着灰色的墙面一寸寸往上爬。海风无时无刻的吹拂着森林,从上方看,森林就如同远处的海浪一样,永无休止地起起伏伏,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林涛。空气中充满海腥和树木的混合味儿,闭着眼睛深深呼吸,还真让人恍惚。
“吃香喝辣,起居有人侍候,多么惬意!”阿特拉斯的话在耳边响起。矢茵看着太阳像坠毁了一般飞速下沉,咬牙切齿地想:“王八蛋,个个都在骗我……他干嘛不来当男宠?”
蹦蹦蹦!啪啪!蹦蹦啪啪啪!
阿特拉斯正在强劲的HIPOP音乐带动下,想吃了摇头丸一样拼命甩脑袋——见他妈的鬼,这岛上的果子酒比摇头丸还猛!他只灌了几口,全身血液都冲到头顶,两眼反白,胃里像塞了座热核反应堆进去。在这破酒馆中央跟一大群粗膀子的黑人、狐臭的阿拉伯人、瘦得跟猴子似的阿三、戴高帽子的墨西哥人、纵欲过度的斯洛伐克人、土冒的俄罗斯人……一起狂舞。
噢!太HIGH了!好久没有跟这么多的蠢货一起乐了!阿特拉斯举着两只酒瓶,一会儿跳机器人舞,一会儿跳踢踏舞,一会儿是华尔兹……管它的呢!酒馆的破地板嘎吱乱响,挂在头顶的应急灯时明时暗。有人躺在桌子底下抽大麻,被人踩得半死;有人趴在吧台上呕吐,被华裔老板亲手用凳子砸翻。哦,太欢乐了,太欢乐了!半裸的女招待跑来跑去,呸!一看就是菲律宾人冒充的本地人!但这并不妨碍阿特拉斯和一群黑鬼把她围在中间,肆意逗乐。
有个阿三跳着跳着,竟然从某处破洞掉进海里去了。大伙儿那个欢乐啊,拼命往洞里扔酒瓶,生怕砸不死他。太、太刺激了……
突然,黑人歌手性感的声音变成一种类似鸭子的叫声,持续了几秒钟,音乐停了!大伙一下愣在当场。老板转身使劲拍打那老式的干电池磁带放唱机,没用。他很尴尬,浑身都在发抖。他憋了半天,终于叫道:“没电了!”
他还没喊完就往吧台下缩去,砰砰砰砰!几十只酒瓶下雨一样飞过去,大半采用高抛物线的吊射,砸得吧台里鬼哭狼嚎……
唉,美妙的夜晚就这样被毁了!所有的人都瘫坐在地上——真是蠢得伤心,有个墨西哥人居然又一次坐进了破洞,就此消失无踪,只有他的宽边高帽立在破洞上,权作墓碑。不过来这个化外之岛来做买卖的,不是混混就是亡命徒,任何时候以任何奇怪的方式死,统统在预期之内。
阿特拉斯踢跑两个阿三,独霸一张稍微完整的桌子。他含着眼泪喝酒。太凄凉了,他被骗了。到目前为止,他连一个正经的化人族女人都没见到呢。
在这条长达两公里的桥上,充斥着世界各地的杂碎。他们被严格限制上岛,唯一的好处是化人族也不禁止他们在桥上胡来,只要不惊动岛主。所以一到晚上,干电池驱动的各种器械就纷纷亮相,有人甚至用蓄电池级联的方式开了一家网吧,虽然卫星上网费用高达每小时一百五十美元,也拥挤得需要预约。
人人吸毒,喝酒,打架,借此发泄不满——化人太顽固了,或者说,顽固的岛主控制得太严格了。任何人都不得拥有外来物品,所以除了拿真金白银来换岛上出产的黑珍珠,卖给岛主一些枪械外,几乎再卖不出什么。十六世纪那些航海家靠几个玻璃珠就能换一堆黄金的事,在这里纯粹是扯淡。现代文明延伸到了这化外之地,却止步于长桥,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去。
咚!一瓶酒放在桌上,一对极好看的长腿出现在阿特拉斯眼前。腿的主人穿着岛民的长袖衣衫,裙子却短到刚刚包住臀部。来者不耐烦地抖动着一只脚,问:“没椅子了?”
唉。阿特拉斯长叹一声,拖着酒精过量的身体走到一边,干净利落地将一个阿三哥打翻在地。阿三哥抱着头惨叫,随即被兴奋过头的人群用酒瓶砸得没了声音。
阿特拉斯把椅子拖过来,明昧已经坐了他的椅子上。她翘着腿,两条白花花的大腿简直成了屋子里最亮的光源。在那些阴暗的、酒气熏天的角落,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这双腿,却没有一个人敢多吱一声。阿特拉斯固然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屏障,这双腿的主人本身散发出的气势也足以将所有龌龊念头震慑住。
“怎么样呢?”明昧浅浅地喝了一口酒,皱起眉头。
“怎么样?都他妈的……”阿特拉斯勉强把后面的粗口咽回去。一名只穿内衣的小姐送来两碟小吃,都是些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鱼干、虾崽。阿特拉斯往她T裤内塞了两张钞票,顺便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老板送给她的。”小姐笑嘻嘻地在阿特拉斯胸口捏了几把,似乎惊异他发达的胸肌。她笑得全身都在颤抖,随即被明昧的眼神吓了一跳,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特拉斯盯着她扭来扭去的屁股看,顺手抓了一把小吃塞进嘴巴。“呸!呸呸!狗屎!”他全数吐了出来。
“好了吧,在这地方你还能指望吃什么?”明昧问,“你混吃混喝这么久,看情形啥都没打听到吧?”
“你少激我,”阿特拉斯蔑她一眼,“本大爷出来混的时候,你爷爷的爷爷的……”他翻着白眼掰指头,数了半天都没数清楚,恼火地说,“总之,这个岛的底细全都已经被我摸透了!”
“嗯?”
“唉,兴许是我老了,怎么就这么喜欢你这嚣张的小样儿呢?哈哈,哈哈哈!”阿特拉斯一口气喝光了酒,顺手扔到一边,凑近了明昧说,“听说,这个岛上的人,都他妈不是人!”
“嗯。”
“岛上的居民一个个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瞧瞧这儿,热热闹闹的,可全他妈是外来的混账东西。你再瞧瞧窗外,瞧那边——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一星点儿火光都看不到!像他妈个鬼岛!”
明昧朝窗外望去。阿特拉斯说得没错,整个西岛陷入漆黑之中,一盏灯光都没有。只有更远的地方,看高度应该是东岛那片宫殿的位置,才依稀有点亮光。
这不合情理。即使岛上的居民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方式,但西岛其实是一个群岛,房间与房间之间沟壑纵横,说深不深,可说浅也不浅,而且随着潮水涨落还在变化。如此黑灯瞎火,如果没有路灯照亮,谁晚上出门一脚踏空,即使水性再好,也终究不是个事啊。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喝了半天闷酒,周围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都醉得瘫软在地。老板似乎也忘了还有生意,不知跑哪里去了。酒吧内安静下来,只听见脚下的潮水声一浪一浪,永不休止。
“没有生人气。”良久,明昧幽幽地说。
“你也感觉到了?鬼气森森的。岛上的人从来不与外人交流,跟这群人做买卖的永远只有那么几个。交谈在栈道上,交易仍然在栈道上,所以有的人来这儿四五回了,见过的岛民不超过十个。他们根本没有接受外面的世界,仍然我行我素活在俗世之外。”
“那为何搞这么一条栈道,与外界做买卖?不如永远与世隔绝好了。”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听说……”阿特拉斯借机又凑近了点,“岛主以岛上盛产的珍珠,秘密置换了许多高档玩意儿。”
“高档玩意儿?都是些什么?”
阿特拉斯耸耸肩:“你觉得这群白痴会知道?他们只是跑腿的而已。货物都是被捂得严严实实,用木箱装着一箱箱运到岛上。有些人说箱子重得要死,有的又说轻飘飘的,还有人说感觉像是液体……你能信谁?”
明昧默默喝酒。
阿特拉斯说完了,觉得明昧的神色一点没变化,不仅气馁。他说:“矢茵那丫头不知道怎么样了……你说,等会我偷偷潜到岛上去瞧瞧如何?”
“我已经去看过了。”
“好!”阿特拉斯竖起大拇指,“二当家的行动力真不是盖的!”
“全都睡了。”明昧罕见地叹口气,脸色有点发白,低声说,“这真的是个鬼岛。”
“什么?!你真去看了?”
明昧白他一眼。“你以为我开玩笑?所有人,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睡着了。真可怕,起初我真的怀疑他们其实都死了,不然为什么始终一动不动?等到摸到身上,才发现仍然是活的,却对外界刺激一点反应都没有……”
阿特拉斯听得出神,咕噜噜又喝了一大口酒。“问个技术性问题:你是怎么……呃,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去的?”
“许多房子就架设在河道之上。我一直潜水溜进去,在一间房屋下等了很久,才推开地板门钻进去的。”明昧慢慢地说,“你怕我被发现?”
“呵呵,二当家的身手,我怎会怀疑?不过你说他们对外界刺激没反应,再加上他们完全不与外界交流,我觉得他们可能患有某种集体潜意识病。”
“你的意思是……”
阿特拉斯用手指点着桌面,轻声说,“他们也许被岛主催眠,陷入某种病态。否则,你不可能解释,为何与外界接触这么多年了,仍然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亚马逊雨林那些还在石器时代的部落,与伐木公司勾兑几年,个个都抄手机玩微信了,你信不信?”
明昧点点头。“这倒是。这里的一切都不合常理,显然,岛主对岛屿的控制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对了,我在几座桥上,都看到了类似黑玉的图案,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的文字。你在酒吧泡这么久,有没有小道消息?”
“这群白痴懂个屁。再说,那种东西如果真在岛主手里,绝对一丝儿风都露不出来。但有件事却很值得注意。”
“嗯?”
也许是明昧多喝了几口酒,她抬起眼睛不经意地扫了阿特拉斯一眼,看得阿特拉斯一怔——真好看的眼睛。
“嗯——!”
该死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懂得用眼神杀人!阿特拉斯甩甩头,把注意力转回来。他看着酒瓶说:“有人说,岛主活了一千年,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岛主的真面目。即使是每隔六十年的大婚,除了他的几名亲信,外人也无从得见。而且,岛主有种恐怖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黑玉的力量?”
“哪谁知道?不过听说当年法国人曾试图获得岛屿的控制权,岛主一方面承认了他们的领属权,另一方面又向他们展示那力量。法国人很快就全数撤出,这么多年也从未有过实质性的统治。要知道,那可是伟大的血淋淋的大殖民时代呀!同时代的几百万脑袋上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都死光了,几百万印加人也死光了,几千个岛屿上的土著都死光了,这里却没事,你敢信吗?没点真本事,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明白了。”明昧一口喝干了酒,咬着牙说,“管他什么力量,总之黑玉是我们的。”
阿特拉斯用力一拍桌子:“够气魄!我就喜欢你这样干脆的人。今儿借着酒劲大着胆子问一句:二当家有男朋友了么?”
“哈哈!”明昧拍拍他的脸。“别傻了!你太老了,就饶了小妹妹吧。早点休息,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明昧说着站起来就走。
“嘿,宝贝儿。”
“嗯?”
“你怕了吗?”
“怕?哈哈,真有你的。”明昧继续往外走。
“我不是说黑玉,或是岛上那群狗屁。”阿特拉斯慢吞吞地说,“我是说矢茵。”
明昧站住了。
“那个时候,你真怕了?啊,我想是的,否则你也不会紧张得连刀都拔出来了。”
明昧叹了口气。“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罢。”
阿特拉斯的脑袋和手指头一点一点的,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我劝你别小瞧她。她的决心,可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小瞧?”明昧苦笑一声,“在我能身无一物,从一百多米往下跳之前,我怎敢小瞧她?倒是想奉劝你一句:别耍酷耍过了头,让她真的爱上你。”
“爱上我?哦,宝贝,这是哪跟哪呀……呃……等等!”阿特拉斯拉下了脸。“啧!你说的话我真不爱听!真他妈不爱听!爱上我又怎样?那不是很好?话说回来,你管得着吗?”
“好?”明昧嘴角的嘲弄神情愈加明显。“是很好。但有个前提——把你那双手洗干净。否则我倒是很想看看,你打算如何跟她说你那些过去。她爱上了你,却得不到信任,哈哈,哈哈,那将是多么惨烈的爱情。你就等着死吧。”不等阿特拉斯回答,明昧重重关上房门,从容而去。
阿特拉斯点了一支烟,叼在嘴边,却忘了抽。明昧踩在老朽木板上吱咯吱咯的声音传来,像一脚一脚踩在他脑门上,踩得他脸上肌肉抽个不停。过来好久,那嚣张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砰!哗啦啦!
阿特拉斯一脚踢翻了桌子,碗儿盘儿一起摔得粉碎。
这动静吓得停在屋顶上的几只海鸟扑扑扑扑地飞起。它们在空中打着圈儿晃悠,忽然,一团巨大的阴影从上方闪过。海鸟吓得屁滚尿流,立时四下奔逃。
那团阴影却没有追逐,继续默默地在酒店上空盘旋。月光映照得海面波光粼粼,也照亮了信天翁硕大的双翅。只是从更高的空中俯瞰,银白色的信天翁与海面上起伏的光点并无多大区别。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数千只鸟尖叫着,在森林上方盘旋。这些夜归的死鸟,难道天天都如此亢奋?它们嚷啊叫啊俯冲啊拉高啊没头没脑地撞在一起啊……总没个消停。
太阳已经落下很久了,极高的天穹顶端,那原本被海平线下方的阳光照亮的高空云系都渐渐褪去颜色,消失不见。星辰开始闪现。它们的光芒不足以照亮细微的事物,但若凝神细看,它们却照亮了整个天地。在这完全没有光污染的海岛,星光向森林洒下一层若有似无的青紫色的霜色,让它略突出于其后真正的黑暗背景。
那些鸟儿在星光下喧闹,上下翻飞的翅膀浮现出一种别样的白紫颜色,不停地扇啊扇,就有无数亮点不停地闪啊闪,闪啊闪……
她没有点灯。不是没有火源,刚才有侍女端水进来时,正准备点蜡烛,却被她制止了。她并不惧怕黑暗。事实上,她喜欢黑。
黑暗中,她偷偷解开腰带,展开,撕下四条绢布,又重新叠好绑在身上,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到腰带有任何变化。
“你不可冒险,一切听凭安排,”明昧说:“最重要是掩护我俩的身份。”
掩护?哦,不行,你爱怎样怎样,但别跟我说事。听凭安排?哈,拜托……老娘跟风暴拼了三天三夜,可不是到这儿来度假的!
这套衣服做工精细,贴身凉爽舒适,可惜设计的人显然没有考虑高速奔跑的状况,袖子太宽太大,下摆根本就是摆设,短得遮不住什么。矢茵把两只袖子卷到肩头,用绢布扎紧。又把下摆分别绑在大腿上。绢布扎得越紧,她就越有种充满力量、只想往前狂奔的冲动。
她没有表,没有手机,没有信用卡,若身在大都市里,基本可以宣布死亡了。但在这荒凉的海岛上,神马都是浮云,一切得靠本能……她一次次强行压下要跳出窗口的冲动,死等……死等……死……等……
“我喜欢你。”
“呃?”
“这是一场赌博,”帝启说,“赌我是真的喜欢,还是仅仅因为关键碎片,才接近你。”
“下注的人是谁,你么?”
“不。是我们两个……”
矢茵突然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见鬼,居然歪着就睡着了,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她揉了会儿眼睛,爬到窗前往外看。
现在,大半个月亮升到了天顶。在它的照耀下,森林一改在星光下隐约羞涩的做派,相当大胆地暴露于天地间。有些特别突出于林海之上的树木更加耀眼,似乎连细小的枝干都看得清楚。
刚才那些傻鸟终于也吵累了,纷纷回巢,再难听到一声鸟鸣。随着月亮渐次升高,林中传来野兽的低吼,那些大白天不好意思出来生吃人肉的畜生们,终于熬到了露头的时候。
矢茵懊恼地一拍窗子。这么明晃晃的,不是要我好看?
可是三天后就要动真格,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矢茵趴在地板上聆听,确信走廊外没有人。她深吸一口气,上了窗台,往上一纵,空中一反身,牢牢抓住了屋檐。
房间突出于悬崖两米之外,屋檐又多向外伸展出半米,现在要是落下去,一辈子都别想抓住什么了。她几乎只有四根指头勾在屋檐上,双脚在虚无的空中乱晃。矢茵当儿没想什么生死,却想起了一个多月前,轰轰烈烈的跑酷生涯。
跑酷?哦,不、不,茵姐现在不玩这个了。
茵姐现在玩命了。
六公里之外,东岛北侧的海面上,刚刚生成的大潮正涌向陆地。它们漫过靠近海岸线的黑漆漆的礁石,一浪浪拍在那高出海面三十几米的悬崖底端。
风同时 88ad." >袭来,为海浪助威,把它们送到更高处。崖壁上千百个孔穴在风和海浪的冲击下,一起发出呜呜的哀鸣。海浪来了,最下方的孔穴被当头掩盖,潮水退去,它们又争先恐后地往外喷涌水沫。下一轮更高的潮水涌来,更高处的孔穴也开始颤抖、呜咽……千万年来,海浪、风和悬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你来我往,构成一曲诡异的旋律。
离悬崖还有150米,“窥探者六号”就关闭了推进器。它那圆盘状身体下方抛出两只锚链,插入海床,将它自己牢牢固定。这个位置即使在最低潮时也不会露出海面。它小心地测量了当前海浪高度,向上伸出一只长长的探测器,伸出海面约一米来高。它将在天亮之前尽可能的收集数据,之后再次潜伏。
探测器没有任何指示灯,然而月光透过海水却把它螺旋形的身体勾勒出来,随着天顶那片薄薄的云层快速移动,月光时强时弱,它也跟着时明时暗。
它的探测装置能发射超过十三种波长的电信号,分时段向太空传输其分析的五种数据,并与围绕岛屿的另外七个窥探者、实践三号卫星、实践四号卫星、飞驰者一号卫星相互实时通讯,构成一张覆盖方圆二十公里的严密的电磁网络。
设计者却没有给它装一只眼睛,所以没有见到那只硕大的信天翁从它头顶掠过。信天翁宽达五米的翅膀完全张开,在撞上悬崖转而向上的风的托举下,不费分毫力气,就越过了悬崖,深入陆地。它继续借助上升气流,像一道烟,向那森林之上灰白色的宫殿飘去。
距离岛屿67公里,挂着巴拿马国旗的货运船“海神号”也下了锚。从外面上看,它服役时间已超过二十年了,船下方锈迹斑斑,船头至少有三处撞击痕迹。船身中央的集装箱也稀稀拉拉,都是些运往危地马拉、巴拉圭等国的廉价塑料制品。
船上手续齐全,人员背景干净,没有武器,没有毒品,即使是最富经验的国际反走私刑警登船检查,也看不出什么破绽——除非他们真正潜入水中,才会发现该船底部比普通船几乎大了一倍。
下半部与上半的船身处于绝对隔离状态,即使要上船打个招呼,也必须通过船底两扇密封门,先潜入海里,再冒出水面上船。只有一组线缆贯通上下,其中一组接入船头的雷达室,接受飞驰者一号卫星高达每秒1.8G的下载数据,再传入下半部。
此刻,下半部一个巨大舱室里,解码组正在紧张分析接受到的第一批数据。五分钟后,热合成图像组首先宣布:
“确认,成功捕捉到102图像!生成时间:标准计时01:13:45。最大分辨率五米!”
中央大屏幕上,一组高解析遥测卫星图像显示出来。一开始图像上一片藏青色,什么也看不分明,随着一张张热感应图层叠加上去,渐渐浮现出数不清的亮点。绝大多数是浅黄色,也有些呈褐色。一名高解析组成员将图中央一个点用红色标示出来,宣布道:“102特征码确定,目标在15分钟前离开房间,目前具体位置不明。”
“102沿X033:Y047:Z457方位前进,速度约每秒1.05米!”被抢了风头的动态跟踪组插进来,“根据实践三号卫星提供的数据,我们大致合成了102所在位置的三维影像。”
图像视角迅速旋转,同时一组红色曲线将山体和宫殿的大致立体结构勾勒出来。几秒钟后,靠屏幕最近的一人被一组红色激光照亮了轮廓。动态跟踪组组长向他喊道:“不要动!好,现在的视角以她为标准,距离悬崖约三十米。可以看到宫殿建筑在悬崖边上,非常险峻。根据时长45秒的连续画面,我们大致可以推算出102的动向。”
画面中,一个女子形象非常逼真地从一扇窗户钻出,抓住屋檐,爬上楼顶。她略迟疑了片刻,便猫着腰朝宫殿最后一进的方向跑去。
“目标区域的三维构造是由我们完成的……”射电覆盖及结构重造组组长郁闷地咕哝道。
“我们同时确认了周围270个标准热源,并成功区分出其中的65个非人体组织……”热合成图像组不满地补充道。
“目前最清晰的一张图生成了!”高清晰解读组放下分析图像细节的工作不管,用最强音叫道,“这是我们搭载在实践四号卫星上的‘显微镜’模块在夜间模式下生成的第一张清晰图样!”
一张从空中俯拍的照片显示在屏幕上,大厅里的人都忍不住咦地一声——102匍匐在房顶,头用力偏向悬崖的方向,头发和衣裙被夜风吹拂,向后翻飞,似乎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事吓了一跳。照片极真实的将她这一瞬间惊讶地姿态刻画出来。
除此之外,包含10组不同波长的图片叠加,使画面色彩非常艳丽,众人甚至能感受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的温度,以及那身衣服清冷顺滑的质地,仿佛不是由运行在176千米高空的卫星拍摄,而是架好了灯光组,在二十米开外照的艺术写真。
高清晰解读组组长洋洋得意地将房顶变得高亮,说:“实践四号的激光反扰流系统非常成功,我们修正了99.9978%的大气扰流。诸位能很轻松就分辨出,房顶由结实致密的草席构成。行为模式小组已就此展开对岛上生产水平,及土壤构成等项目评估,预计一小时后就能提交初步结果。”
“动态数据才是分析102行为模式的关键。”动态跟踪组不不屑地说,“那种照片除了炫耀外毫无用处。”
“热合成才能掌控全局——尤其在黑暗中。”热合成图像组强调。“掌握活体分布状况,对化人族社会构成研究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3D构成的重点在……”
“好了!”站在二层指挥台的叶襄恼火地说,“该干啥干啥去,争这些有用吗?试验只能说才刚刚开了个头,还有大量的数据要处理,你们都闲得很了,是不是?”
众人立即.闭嘴。过了片刻有人问:“还继续吗?”
“不,今天到此为止。数据量太大,你们倒是高兴了。全组网扫描一共进行了5分钟,主干线路就严重过载,通讯维持组正在接入备用线路。你们每个组必须进一步数据优化,明天进入实战状态。我提几点要求:热合成图像要覆盖全岛,并且制定出初步的人口分布状况。动态图像的生成也要缩短至2分钟内,目标状态进一步清晰。全岛3D数字化必须完成,确认出至少十处可供春霆号紧急降落的位置。高清晰解读组?”
高清晰解读组组长撇了一眼同事们,高傲地昂起头。
“确认岛主。”
“是!”
各组分头工作,大厅里总算又安静下来,只偶尔有快速的敲击键盘声,和一些电子设备的低鸣。叶襄望着屏幕上矢茵,恍惚了一阵子。忽听身后矢理说:“你觉得怎样?”
“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她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没有经验……”
“我就是取她这一点:没有经验。”矢理说,“这件事早就超越了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经验,所以不要也罢。”
“可她会有危险……她已经陷入危险之中了!她始终是你的侄女!”
矢理不答,盯着自己面前的屏幕看。叶襄问:“四号还没有反馈回来吗?”
“反馈?当然不。她处于绝对静默状态,谁也找不到。我们只须继续监视岛上状况。”
“是。”
“说到我的侄女,”矢理慢吞吞地说,“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如果你记性好,应能想起上一任执玉使是我哥哥。虽然如此——有问题吗?”
“……没有。”
矢理沉下脸,冷冷地说:“那就希望你严格遵守制度,不要再牵涉私人感情进来。你更不要忘了,现在一切行动是由拥有特别执行权的四号安排,我是奉命行事。”
“你真的变了,”叶襄自己也不知道是气还是心痛,眼圈通红,咬着牙说,“做事一点原则都没有了。”
矢理站起身。“那么,你就继续按照原则,好好地工作吧。这里交给你了。”
他转身出门,留下叶襄一人发呆。指挥台下谁也没听到这场对话,不过有人刚好从大屏幕下方一个通道里爬出来,看见了双肩抽动、无声哭泣的二号。他吓了一跳,所以那句本该大声吼出来的“通讯维持组才是最大功臣!”艰难地咽进肚子里。
夜凉如水。
奇怪,这里常年气温在三十度以上,即使晚上也有二十五度左右,矢茵却分明感到一股凉意。
爬上来,才发现楼顶是用藤草铺就,害矢茵一时不敢乱动,生怕踩穿了掉下去。不过很快就发现这些藤草非常坚实致密,别说踩穿了,跺两脚,反而会被弹开。
这些藤草呈藏青色,表面不知用什么工艺制作过,非常光滑。矢茵站起身四面观望。宫殿内很少有灯火,大半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是月光洒在这片广大的屋顶上,茫茫一片青色,真如水波一般。脚踩在上面,也有种清润湿泽的感觉。
这些屋顶基本上处于同一水平,不知有多少个院落。所以百米之外,那座依山而建的四层楼阁就显得特别鹤立鸡群。月光大半被山体遮住,只照亮了它的楼顶,竟然隐隐闪着金光。
那便是岛主的居所吧。屋顶相互连缀,仿佛路径,一直通道楼阁下方。矢茵猫下腰,快速向楼阁跑去。
从第二进到第三进,除了见到走廊上有几名侍女外,没有什么情况。待跑到第三进尽头,才叫一声苦,只见第三进与第四进间有片宽约二十米的间隔,青石铺就,光溜溜的连棵树都没有。对面一座宏伟的大门,门前站着十八名气势汹汹的侍卫。沿着院墙一溜挂满了灯笼,照得到处明晃晃,绝无死角。
矢茵失望得全身都软了。看来除非明昧和阿特拉斯明目张胆地打上门来,要不就是自己真的被选进去做妃……呸呸!光是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她刚要打道回府,忽听一阵刀剑出鞘之声,有人厉声喝道:“谁?”
矢茵耳中嗡地一响,双腿发软,差点从墙上摔下去。她正想着是发足狂奔,还是该乖乖投降,却听有人咳嗽两下,声音离自己不到十米远。
她往左首看去,果然有个男人,披着一袭漆黑的披风,头、脸都用黑布包起来,只露出一双亮幽幽的眼睛,站在院墙之上。他对下方手持利刃包抄上来的人视若无睹,却朝着矢茵眨了眨眼。
帝启!
只这么一瞬,矢茵就认出他是帝启,顿时懵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他再有跟踪偷窥的天分,也不可能追到万里海疆之外啊!
侍卫中有人喝道:“下来!”有两人取下背上的自动步枪,对准了帝启。先前那人指指身后的院落。“殿下在里面,不要开枪。”
帝启纵身跳下,只听啪啪啪几声,侍卫们大声怒吼。矢茵冒死探头往下看,这么一忽儿,已有三名侍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其余侍卫围着他狂攻,长剑飞舞,死也不让他再往大门移动一步。
帝启在十几把长剑组成的剑阵中穿来穿去,丝毫不落下方。转眼间又有四人被打得飞出老远,当场昏死过去。
大门赫然开启,里面又冲出二十几名侍卫加入战团。大门又迅速关闭。
奇怪,以他的本事,再来三十人也挡不住,他却似乎并不急于向前,反而渐渐沿着墙向左边退去。有几次情势危急,他下了狠手,有侍卫被打得鲜血狂喷,不知死活,剩下的一声不吭,仍死攻不退,不一会儿,双方已经移到了进入第三进的拐角。
这个时候,身后的院落迅速亮堂起来,想来更多的侍卫正手举火把朝这边赶来。帝启忽然连环踢腿,踢晕一名侍卫,转身向巷道里跑去。侍卫们杀红了眼,拼死追上,大门口霎那间空无一人。
矢茵一怔。这什么意思?不过机会难得,她贴着墙往下一扑,就地打了个滚。大门高度超过五米,有三层屋檐,墙也很高,约莫三米。矢茵朝帝启消失的反方向跑,跑到接近悬崖的地方,发现有一处为避让一棵树而凹进去的拐角。矢茵算准距离,疾跑两步,一脚蹬在拐角一侧,借力反弹,又在对面墙上一蹬,只蹬了两下就纵上墙头。墙内没见到人影,矢茵一手扒在墙头,身体吊在墙上观察。
墙内没有想象中那么宽大,两边厢房只有四间,十几米之外就是那栋四层建筑。在这里才看出,它的后半部分与山体合二为一,想来山体内也凿有空间,或许有密室暗道也说不定。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楼内却悄然无声,连灯都没有点,只有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摆。如此阴森森的房子,矢茵别说进去,连见都没见过,心中怦怦乱跳。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忽听背后一声轻响,有人正飞速跑过身后的街道,向院墙跑来。
是帝启去而复返?
矢茵探头去看,蓦的眼前一黑——咚!
老半天,矢茵才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额头肿起老大一块。这感觉真是熟悉……听见院墙对面有人也在憋着气呻吟。矢茵勉强爬上墙头,低声叫道:“死丫头,是你?”
“果然是你这坏蛋……呜,我说谁脑袋硬得跟铁似的呢。”墙下蹲着那人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她,不是玛瑞拉是谁?
“上来啊!”
“我头肿得有两个那么大,没劲了。”
“废话少说,等侍卫回来,你全身都要肿了!”
玛瑞拉一咬牙,死命往上跳,抓住矢茵伸来的手,总算翻了过去。两人猫着腰跑到厢房后一处灌木后,蹲在一起喘息。
“你能不能换种出场方式?”
“放屁!我哪里知道你在里头?倒是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啊,你还穿着选秀服?你是铁了心跟老娘抢是吧?我跟你拼了!”说着玛瑞拉就要动手。
矢茵一根指头都想不动。“想讨打?”
玛瑞拉想想,的确不是矢茵的对手,举起的手又放下,哭道:“呜……你老是欺负我!”
“我哪里欺负你了?好了好了,别哭了,乖,别哭……你再哭试试!”
玛瑞拉抽抽泣泣住了口。
“好,我问你,你也是到这里来选秀的?”
“是……”
“这就好了!咱们两个联手,一定能顺利拿到黑玉,让他们大吃一惊,哈哈!”
“谁要黑玉啊,”玛瑞拉嘴巴一瘪,“我可跟你不是一路人。黑玉?哼,谁爱要谁要。”
“那你来干嘛?”
玛瑞拉把胸部狠狠挺出来:“人家老老实实来结婚生子的。”
“……”
“哈哈,羡慕吧?”玛瑞拉眼睛翻到天上去,得意地说,“我师父请人给我看过相,贵不可言,尤其易男,膝下当有五子,哈哈!以我的资质,那自然是手到擒来……喂,你可不许跟我争!”
“你疯了吗?你真要嫁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老头子?”
“谁说人家是老头子?”玛瑞拉恼道,“你是没见过凰主,虽然一千多岁了,可是仍然如二十岁的人一般——这可是我师父亲眼见到的!如果我能跟他生下一子,那可乖乖不得了,一定能成为我教三百年第一个实现夙愿的人,哈哈!”
她高兴得脑袋乱晃,好像已经真的生下一大堆儿子了。矢茵皱紧眉头,迟疑地说:“等等,我都被你说昏了,什么一千多岁,什么夙愿……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唉,你们这些外道行真是麻烦。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陀阀教的宗旨便是能修到长生不死,如能与凰主结合,生下不死后代,也是功德无量啊,哈哈!”
矢茵觉得周围一切都绕着自己高速旋转起来,一时胸闷欲吐。哦,这世界真是太奇怪!围绕着黑玉的事真是太奇怪了!
有神器一般的安蒂基西拉机器,就有试图破解其密码的俄罗斯人;有黑玉和约柜,就有延续上千年的执玉司、萨拉丁之翼;有活了一千年的人,竟然就有想着法子跟他配种,以求生下长生后代的陀阀教……
她心中隐隐有个念头,觉得这一切混乱底下,隐藏着一个匪夷所思的因果关联,但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这真让人气馁。见了老妖怪达斯坦之后,她觉得一切似乎显而易见,都跟黑玉有关,只要收齐黑玉,那便天下大白。现在却突然觉得,黑玉只不过是一把开启真正迷宫的钥匙。那些秘密埋藏在几百、几千年之前,也许更加遥远。太深了,太深了……
“喂喂!”玛瑞拉使劲把她扯回现实来,“你说是来拿黑玉的,不会是骗我吧?其实是来抢男人的,是不是?”
“什么?哦!别傻了!我怎么可能……我是说……见鬼,我根本不相信,那个什么凰主有一千年那么老呢。我才要劝你,不要发疯!”
“你不抢,咱们就有得商量。”玛瑞拉立时气定神闲。
“呃?”
“那,”玛瑞拉凑到矢茵耳边轻声说,“黑玉的事,虽然我不关心,不过我可以帮你。至于成亲这事,你得帮我99lib?!刚刚我偷偷去看了另外五个选秀女人,呸!一个个丑得跟猴子似的。你我如果联手,根本不成问题,你懂了吧?”
“懂了,意思是我比你要漂亮得多,所以若不跟你争那个老男人,你就十拿九稳了。”
玛瑞拉一巴掌拍她头上。“别说那么难听!”脸上却露出笑容。
矢茵使劲按着太阳穴,问她:“既然你的目标是结婚生子,那干嘛偷偷溜到这里来?你不怕被发现,永远失去资格?”
“我……我只是……想先看他一眼……”
“白痴!你也担心他是老头子,是不是?”
“话不是这么说的。”玛瑞拉罕见地叹口气。“我只是好奇,而且也答应了别人,要帮他弄到黑玉。不过你得手跟他得手,倒没啥区别。”
“谁?”矢茵眼睛一亮,“帝启!哦,我真傻,原来那天果然是他救了你!”
“是又怎么样?”玛瑞拉没好气地说,“你有执玉司撑腰,当然无所畏惧,老娘可还要活着出去呢!对了!”她一拍大腿,正襟危坐着问,“咱俩可得先说好:帝启是我的……我的……嗯……总之你不可以抢,别想占老娘的便宜!”
“谁说我要抢他?”矢茵没注意到她这句话里古怪的地方,没好气地说,“他欺负过我,这仇还没报呢。你为何跟他一伙了?”
“他跟我们陀阀教渊源可深得很……”玛瑞拉罕见地脸一红,随即叫道:“怎么,嫉妒了?你跟那个疯子阿特拉斯有一腿,就不许我有同伙?”
“谁跟谁有……”矢茵满脸通红,在玛瑞拉手臂上狠狠揪了一把。玛瑞拉痛得嘶哑咧嘴,连连退后。“好好!咱们都不说这些了!总之,合作还是对干,你干脆点吧!”
矢茵向她伸出手,两人心照不宣地轻轻击掌,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此时外面的喧哗声还没有消,而且越来越远。玛瑞拉说:“快,咱们时间可不多!”当即贴着墙往前跑。矢茵跟在后面,心中嘀咕:“以帝启的能耐,为何偏偏要让白痴玛瑞拉打头阵?明昧也不知在想什么……哼,都掖着藏着不说,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们这些小丫头自己拼命!”
“嘘,你在后面掩护我……”
矢茵竖起手指比手势,玛瑞拉点点头。她俩已经摸到了楼的下方。就岛上的生产水平而言,这栋楼建得实在坚固,光是基台就高达两米,以极坚硬的火山岩铸成。经过几百年打磨修整,表面摸上去还是很粗糙。
矢茵躲在基台下张望片刻,发现所有的门窗都紧闭,镂空的窗格后似乎挂着厚厚的窗帘。这真古怪,热带雨林气候的海岛上,封得严严实实的,不怕被闷死?帝启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楼内却没有任何动静。
呃,不会是什么藏尸体的地方吧?矢茵没由来地打个冷战,好像感到了里面冰冷腐败的空气。玛瑞拉推她道:“快呀!”
她抬头看,月亮被山壁挡住了,楼上挂的那几只灯笼暗得像鬼火,实在照亮不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翻上基台,飞也似的跑到右侧的窗户下。
她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太安静了……要死可不能一个人去死。她立即招手,让玛瑞拉过来。
“怎样?安全吗?”
“安全得很呢,你先进去。”
“我才不干!”玛瑞拉瞪大眼睛。
“那,我是这么想的,”矢茵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进去,被凰王看到,一见钟情,这就不好办了。”
玛瑞拉拍拍矢茵的肩膀——多好的朋友啊!
嘎吱,玛瑞拉抬起窗户,把窗帘掀开一角,顿时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陈腐味儿,里面透出暗红色的光芒。矢茵听见玛瑞拉咕咚咽口口水,纵上窗台,无声无息地钻了进去。矢茵静静地等着,须臾,屋内砰的一声响。
矢茵转身撒丫子就跑。
刚跑了两步,玛瑞拉从窗户钻出来,用吓出屎来的声音喊:“矢、矢、矢……”
“闭嘴!你疯了!”
“没、没……事!来、来、来……”玛瑞拉结结巴巴地说,“吓得老、老、老娘好、好……来呀!”
矢茵将信将疑地跟她爬进窗户,眼前顿时一亮。原来外面看似四层楼阁,里面却只是一座大厅,上下四层回廊围绕在四周。回廊的扶手、中央的十二根高大立柱上,到处装着铜烛台,点着三百多只蜡烛。只不过这些烛火都很微弱,烛光聚集在一起,也不过刚刚照亮了对面山壁上那个……那一堆……
矢茵全身战栗,说不出话来。
这楼的确是岛上最高的一栋,但并非凰王的居所。它与山壁紧紧相连,只是为了遮蔽山壁上雕刻的那尊三层楼高的佛像。
说是佛像,却也勉强,应该说是“一尊相”而已。它盘膝而坐,一只手抱着双腿,一只手直直向上探出,手掌也向上翻,五指用力张开。它昂着头,裂开大嘴,像在朝天呼唤什么。
它的姿势很是古怪,有点像坐在地上,腰身以上却奋力向上挺立,手顶着头上某种看不见的压力。但身体全身绷紧,似有什么从四面八方紧紧压迫着它。它身上无一寸缕,双目空洞,瘦得皮包骨头。不知为何,它左臂还有一只手,从接近腰部的位置长出,软软地向下垂落。
它脖子处爆起的胸锁乳突肌、胸前一根根凸出的肋骨、手臂上浮现的青筋,连生殖器官都极细致地表现出来。三百盏烛光从三百个方向照亮了它,烛光微微摇晃,它便愈加栩栩如生。
这是一种真实的、丑陋的表现。太真实,太丑陋了!没有一处关节到位,没有一处五官正常,整座雕像上甚至没有一处稍微对称的地方。所有的肌肉都像随时会迸裂开来,所有的骨骼的扭曲变形。每一个细节、每一片皮肤、每一根毛发都是那样怪诞,创作它的人似乎来自地狱,因为现世几乎没有这样丑陋的标本。它甚至不能称作“一个丑陋的巨大雕像”,而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丑陋”。
难怪玛瑞拉吓得魂不附体。站在这雕像面前,任何人都会禁不住的颤抖。它表现出的是绝望?愤怒?狂暴?还是仅仅是纯粹的丑陋?矢茵不明白,只是颤抖、拼命颤抖而已。
“矢茵……”
“嗯?你、你打算回房间了?好……”
“不……”玛瑞拉哆哆嗦嗦地说,“我想先见见凰王……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老娘不甘心!”
“不甘心就好,我肯定帮你,是不是?快找找看有没有黑玉!”
“可是我怕……”
“不要看它,”矢茵眯起眼睛。“瞧,像我这样不看它,就没有恐惧了!”
两个女孩子便垂着头,绕着大厅找了一圈。除了雕像和烛台,连个供台、香炉都没有。雕像后面的山壁上用大黑大红的颜色,绘着血淋淋的十八层地狱图,跟雕像配合得真是恰如其分。如果黑玉在雕像内——呃,真可怕!即使是想想,也让人浑身起倒毛。
“怎办?”
“那么重要的东西,凰王很有可能带在身边。”
“有道理。那么说我们俩的目的现在差不多要一致了?”
“呵呵,”矢茵知趣地说,“我一定走你后面。”
玛瑞拉再次拍拍矢茵——这样的好姐妹太难得了!她俩往外走,矢茵忽地一怔,回头凝神细看那雕像。
“怎么?”
矢茵走近了雕像,继而绕到它侧面,抬头看那一点美感都没有的壁画。十八层地狱她挨个数——的确是十八层。
“喂,你们陀阀教都学些什么?佛经什么的学不学?”
“要学啊,我们其实属于密宗一系,学的可多了。最基本的有《毗卢遮那成佛经》、《金刚顶瑜珈中略出念诵经》、《佛说一切如来真实摄大乘现证三昧大教王经》……”
“好了好了!”矢茵不耐烦地挥手。“那你应该知道十八层地狱都是哪几层吧?”
“十八层地狱是你们汉人杜撰的,真正的佛经里,十八层只是时间概念,而非真的有十八层。若真要说出名字,就是光就居、居虚倅略、桑居都、楼、房……房责还是房卒来着?还有……”
玛瑞拉掰着指头数,矢茵没听了。管它的呢,反正十八这个数目是没错的。她再次从上到下仔细观察。看了一会儿,她从旁边柱头上取下一根蜡烛,对玛瑞拉说:“站过来,站到墙前面。别动啊!”一边说一边爬上她的背,继而双脚站在她肩头。
看见了!光在山壁上映出了一片阴影,就在第五层的位置,有一个刚能容一人爬进的洞口,离地约六七米高。洞口被修饰成巨大蒸笼,与壁画融为一体,若非用光从下方照,很难被发现。想来岛上的人见到如此恐怖的雕像和壁画,绝对没有胆子这般观察。
两个丫头都长出口气。
所有的窗户后都挂着帘子,均由几层布叠成。两人从每扇帘子上撕下很窄的一条布,合起来就是一股绳了。当下矢茵先送玛瑞拉上去,再攀着绳子爬上洞口。
这果然是一段隐藏在山壁内的洞窟。洞窟自然形成,不过偶尔也能看见人工斧凿的痕迹。洞内低矮、狭窄,拐弯抹角,好在每隔几十步就有一盏烛台。烛火晦暗,照得活像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两人沿着洞窟走了约两三百米,远远看见前面似有水光。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是个洞口,月光照进来,荡漾在石头,比水光更加清冷。
走出洞口,眼前赫然开朗,原来洞窟穿过山体,把她俩带到了一片陌生的绝壁上。绝壁几乎完全垂直,往下三百多米是被月光唤醒的森林,在风中起起伏伏,刷拉拉地低声呼喊着。林中有无数闪烁的光点,也不知是富含油脂的叶片的反光,还是地面水洼的反光。
向前遥望,只能看见几千平方米的范围,再之外便被黑暗吞噬,隐隐能听到海涛声,却辨不出究竟在哪个方向。没有灯火,也看不到任何建筑。山崖在左首转弯,看来宫殿应在山崖的另一边。
往上看,天空一片澄清,海拔两千多米——这可是真正的从海平面算起——的山脊高高突出于山壁之后,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银灰色光芒。
脚下是一段木板栈道,两人沿着栈道走了一段,不觉泄气——不知什么原因,栈道中间断了老长一截,至少有六七米远。看旁边的石壁,刀削斧砍一般,也没有任何藤蔓树木,根本无可攀爬处。两人只得又走回洞窟,准备去另一扇门碰碰运气。
还没走到门口,玛瑞拉忽地一把抓紧了矢茵,在她耳边轻声说:“有人。”
“难道是凰王?”
玛瑞拉眼睛顿时亮起来,两人悄无声息地爬到洞口,往下看去。
有个人,或者说某团黑漆漆的事物正匍匐在雕像面前,烛光照耀,它在微微颤抖。
这东西并没什么古怪之处,但是玛瑞拉和矢茵同时觉得一股寒流滚过背脊,一时全身都僵了,就那样趴着,一根指头都不敢乱动。
片刻,他抬起头来,果然是个人。年龄约二十岁,脑袋剃得光光的,嘴巴上也一根胡渣都没有。他裹着一袭麻布长袍,裹得那样紧,好像里面是个气球,漏一丝儿缝隙就会立即泄光一般。
他瞪着雕像。矢茵耳朵里莫名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斧凿之声,他的目光如刀、如锤、如火、如毒,用远比矢茵能想到的更恶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雕像。
他开口说:“汝……又一个汝……又一个汝……嘿嘿嘿嘿。”
矢茵和玛瑞拉同时捂住耳朵——他的声音太艰涩难听了!然而声音还是传了进来,像锯齿刮着头骨一样让人难受。
“汝,将永生……汝需,谨记,汝,永生之意……”那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汝……又,一个汝……嗬嗬……汝将……嗬嗬嗬……永生……”
这话好不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矢茵正在回忆,忽觉身旁的玛瑞拉又是一颤。下面那人伸出左手,捂着脸期期艾艾地哭起来。那是怎样的手!枯瘦、焦黄,布满黑色的老人斑点,简直像一具尸体的手。这手与那虽然苍白但好歹光滑的年轻的脸形成极鲜明的对比,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她朝玛瑞拉使个眼色:退。两人一起四肢着地,屁股翘得老高,慢慢往后爬。别出声、别出声……小心!右边上方……小心!左后上方……
洞窟墙壁上乱石嶙峋,两人相互以眼神交流,提醒对方避开一个又一个突出的石块。才爬出八九米远,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矢茵见玛瑞拉身后有块尖尖的石头,使劲摆头叫她小心。玛瑞拉身体一侧,刚好躲过。不料石头棱角勾住她的衣服,随着她继续后退,渐渐露出光溜溜的屁股。
“噗——”
“你疯了!”玛瑞拉放声尖叫!
“你才疯了!光着屁股干嘛!”矢茵抹去喷出来的口水,一嗓子顶回去。
“这里的人都没穿,你不知道入乡随俗啊!”
“白痴!”
两人一边对骂,一边发足狂奔,倒颇有默契的一人跑一边,沿途将蜡烛一一扑灭。一口气冲出洞窟,沿着栈道跑了十几米,才突然想起前面没路了!
“好!好!都是你乱叫!”
“你真是蠢到极点!”
“我可是老老实实过来嫁人的,一切行规礼正,哪里蠢了?!”
两人对吼几句,同时住口,因见那漆黑的洞窟,渐渐明亮起来——那人一盏一盏地重新点燃蜡烛,显然是算死了两人绝对无路可逃。矢茵的心怦怦怦几乎从口里跳出来,而玛瑞拉面色惨白,已经感觉不到心脏跳动了。
“跳!”
“怎、怎么跳?”
矢茵把绳子往手臂上一缠。“我拖你!”
“不要!我先来!”玛瑞拉往后跑了一段距离,矢茵背对断口跪下,双手撑地,叫道:“来!”
玛瑞拉深吸口气,加速向她冲去,还离着一米的距离,就猛跨一步。这一步跨出去,第二脚就踏在矢茵背上。矢茵奋力一抬身体,玛瑞拉借力纵起老高,飘飘悠悠越过断口,刚好落在对面栈道上。她就地打了个滚,还没爬起身,矢茵已经身在空中了。
“老娘还没准备好!”玛瑞拉扯着绳子往前跑,把矢茵多拖了一米来远,却还差那么一点。矢茵上半身扑上了栈道,撞得栈道咯咯乱响。等玛瑞拉刚把矢茵扯上来,只听啪啪啪啪一阵乱响,历经几百年风雨的栈道顶不住冲击,开始崩塌了!
咚咚咚咚!两个丫头的脚拼了命地乱蹬,踩着什么算什么,只往前冲。栈道在她们身后一段一段往下塌落,撞得山壁轰然作响。有几次她们的脚几乎就踩在了虚空中,竟然不可思议地又跨到了前面。没有恐惧,没有惊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是跑!跑!跑!
眼见前面栈道已到终点,就要踏上突出于崖壁的石台,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整个栈道都垮了!矢茵和玛瑞拉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这次是真的什么都抓不住了!
栈道翻滚着向下,在山石上撞得粉碎。木屑和着从崖壁上剥落的碎石、泥土劈头盖脸砸来,两人根本睁不开眼,心脏一时都好似不再跳动。不知下落了多久,蓦地同时手中一紧——联着两人的绳子挂在了一处石台上!
“哇啊啊啊——哎哟!”
两人重重撞在一起,玛瑞拉更是撞在矢茵膝头,手一松,又往下落。总算矢茵尚有一点清明,一把拽住她,用绳子将她手臂死死缠住。
轰隆,哗啦啦,啪啪……
良久,撞得四分五裂的栈道才彻底坠入山崖下的森林里,山石和碎木头则下雨一样哗哗地落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
“喂,你死了没有?”
玛瑞拉使出吃奶的劲才挤出一个字:“没……”
“那在我手没劲之前,能、能不能自己抓住绳子?”
玛瑞拉忙爬到与矢茵相同的高度。抬头看,挂着她们的石台在三米之上,再往上,被月亮照得发亮的石壁仿佛一直延伸到天上。约三十几米外,隐隐有一道略浅的印记,是栈道曾经待过的地方。山石嶙峋,天色又暗,再也看不到那个洞口的位置了。
该死!这可真叫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玛瑞拉越看越觉得身体变软,惨叫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你闭上嘴巴,就还能多撑半个小时!”矢茵恼火地说,“想想怎么办吧!”
“你是问一下子死个干脆,还是拼命撑啊撑啊,撑几个小时,又累又怕之后再摔在石头上死得难看?啊,我的头好痛……啊,我流血了!”
玛瑞拉额头流下一缕血,她伸手抹去,眼泪立即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完了!我要死了!我完蛋了!我、我干脆死个痛快算了!”
“不行!我跟你是串在一根绳上的,你死了我不得跟着死?”矢茵恶狠狠地叫道:“不许死!”
“呜,我下不了决心。可是我的手真的软了!”玛瑞拉慢慢往下滑。“我撑不下去了!你……呜呜……你千万要记住我!”
“白痴!听着,你蹬着石壁往上爬,我往下拉你,爬上那个石台再说,快!”
“好……”
玛瑞拉咬紧牙关,蹬着石壁的缝隙往上爬,矢茵则奋力向下拽,三两下便将玛瑞拉送到岩石下方。玛瑞拉翻上石台,却忘了矢茵还在另一头,陡然往前冲。玛瑞拉魂飞魄散,二十根指头都抓紧了也刹不住,眼见就要冲出石台,她发狠把脑袋当刹车往下猛一顿,咚!终于顶住了!
淅淅沥沥,一阵碎石尘土落下。老半天,矢茵才颤抖着说:“笨、笨蛋……先缠一圈啊!”
“我觉得好像要尿裤子了……”
“不会,不要慌!”矢茵鼓励她,“你没穿裤子呢。慢慢来,小心。记住你可是要做王妃的人!”
玛瑞拉听了这话,力气又恢复了些。死趴在岩石上,一手拽紧了,一手把多余的绳子在石台上绕了好几圈。等矢茵爬上来,两个人彻底瘫软,只剩下喘气的力。
小命,暂时保住了。
第七章 意外的插曲
明昧回头看。
岛屿在七百米之外。从这个角度看不到西岛微弱零星的灯光,两千米高的火bbr>山岩体比白天的时候更加庞然巨大,遮挡了整个东方的天空和大海。岩石是在高温状态下急速冷却形成,表面袒露出无数细小的琉璃体。岩体上两条横断面被月光照亮,发出青色的辉光,但垂直的一面却比天空还要黑暗,形成一幅诡异的画卷:星辰和月亮围绕着神祗的宝座,宝座陷于黑暗之中,只看得到两条青色的光穿透了这片黑暗,仿佛缠绕在宝座上的绶带。
她的头仰望到极限,进而不得不仰卧在浪花之上,才看见山头。山头呈规则的三角形,此刻如同金字塔一般,在茫茫星空中发出让人敬畏的光芒。如同,在世界尽头托天踏地的阿特拉斯巨神……
阿特拉斯……神……
明昧抹去脸上的水,望着在月光下隐隐发出紫蓝色光辉的山头,发了一会儿呆。他真的是神,自己能不能站在他的肩头,摸到天穹呢?如果他真的是连接古往与未来的神,是否真的能让人类褪去凡体,从此远离生死,走向完美呢?
今晚的风很轻,波浪也显得有气无力。水温很好,她从栈道出来,一口气游了两千米左右,还并不是太累。但她决定休息片刻,为接下来的潜水保存体力。在这当儿,阿特拉斯,这个词就在脑海里不停翻腾,没有一刻止息。
她不能当着阿特拉斯的面想,以他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来。也不能当着矢茵的面想,那丫头人小鬼99lib?大,谁也猜不透她要玩什么花样。她必须让阿特拉斯和矢茵确信,她的目标是黑玉。她必须以最大的耐心观察他。
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观察这个也许是人类史上最重要的——标本。
从这几天情况看来,阿特拉斯对黑玉既着迷,却又并不真的知道多少。这很奇怪,似乎他所掌握的信息,比进入执玉司才四年的自己还要少。他知道许多市井传闻,对历史更是惊人的熟悉,许多事随口说来,就像当时亲眼见证——好吧,他真的亲眼见证过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一说到科学的进程,他就陷入迷茫中。
相对论?哦,对,他的确知道相对论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但要说究竟区别在哪里?为什么狭义相对论即使爱因斯坦不提出,也一定会有人计算出来,而广义相对论却完全是神来之笔?为什么薛定谔定义出撼动整个物理世界基石的变量,却又反过头来反对量子理论?为什么哈勃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利用造父变星的脉动,将人类认知的宇宙扩大了万亿倍?为什么……
这些她不经意聊到的问题,阿特拉斯总是一笑带过。一开始她以为他在装傻,但多次试探后,她觉得也许阿特拉斯真的不知道。他甚至从本能上抗拒这些问题,尽管他对创造一些机械小玩意儿很感兴趣。那些创造——能从摩天大楼顶上跳下来毫发无伤的缓降器呀,能自动跟踪、反馈并合作完成搬运晚饭的机械蚂蚁呀,有趣的光学幻境呀(似乎是从某个偷窥女性内衣的装置改造而来),根据体重及身高等参数自动提取防晒霜的机器呀(确实为他给女人抹防晒霜提供了方便),说到底只是技术,而非理论。
这与十号追寻的X显然有区别。这些东西也完全跟人类文明进程无关。但明昧一点儿也不灰心,这些区别也许正是秘密的所在。她现在已经像个楔子一样插了进来,想要再把自己挤出去,嘿,可没那么容易了。
她略歇了一阵子,风有些大了,潮水正在退去。明昧踏着水,尽量把身体探出海面眺望。月光下的海面,仿佛一片流淌着的青白色琉璃,将月光散射开,使她能看到一百米左右的范围。上午的时候,她已经计算过海水深度,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她屏神静气等着——
不久,眼角有什么东西一闪。她凝神望去——看见了,五十米之外,高处海面约一米左右,有个蓝绿色的光点在风中微微摇晃。
那是马丁·路德·金渔船的桅杆。她在爆破船舱时,在船头塞了一只自充气浮标,定时在夜晚降临时才启动,将船头翘起,使桅杆露出海面。安置在桅杆顶端的光敏剂接触到空气,开始发出光芒。
她可不能丢了宝贝箱子。
三分钟后,明昧摸到了桅杆。她没有任何潜水设备,也没有灯。即使这里的海水通透率极高,月光也只能勉强照亮海面,水面三米以下就只能全凭触觉了。
被搭救上岛后,明昧从里到外都换作岛上女子的服饰,宽大的长袖、裙摆实在不利于游泳,而且在漆黑的水下,一旦被勾住麻烦就大了。明昧脱去外衣,用布缠绕在胸前,权作内衣,再将匕首紧紧缠在大腿上,深深吸了口气,顺着舱壁往下摸去。
她很快就摸到了舱门。由于船舱被爆破过,许多杂物在舱内漂浮,又被各种电缆、缆绳等纠缠,将舱门堵塞。明昧试着从中间刨出一个洞口,但是里面的东西太多,扯出一堆杂物,立即又被新的塞满。
她探出水面换了气,再次潜入水中,向后面的甲板摸去。如果记得不错,后舱的门也早破了,东西往上漂浮,后舱的杂物应该要少得多。
果然,她摸到后舱门洞,几乎没费功夫就钻进舱内。舱内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漂浮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明昧完全靠记忆摸索,从舱室钻入过道。船舱以约七十度的仰角向上竖立,此刻过道就像竖井一样。她抓着墙上的扶手往下摸去,向左转入舱室,再转入另一间……
突然,她的手摸到一个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吓得一激灵。那事物嗖地缩回去,跟着一波水重重撞击在她胸口。明昧的理智在一瞬间让自己镇定了下来——那不过是条章鱼而已。
舱内太黑了,她只能凭借水流的变化来感受对方。这只章鱼伸长了至少有一米来长,八条触手晃动着,其中一条从明昧的手臂上划过,小吸盘一收一吸,似在试探这东西究竟可口不,能不能下手。
明昧右手早就摸到了绑在大腿上的匕首,却不抽出来,强忍着手臂上那让人汗毛倒竖的感觉。杀这只章鱼倒不难,但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出手是她的原则。这里离海岛太近,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有人前来打捞船上的东西,继而发现被杀死的章鱼?身处异国,一丁点儿破绽都不能留的。
章鱼的触手摸到她的锁骨下方,进而向下,在她胸前抚弄。明昧突然忍不住想笑,觉得这家伙倒是与这艘船的主人挺像。手中的刀偷偷拔出了一半——这只触手再往下一分,那可就不好说了。
不知是感到了明昧的杀气,还是觉得太大咽不下,或是被这么光滑的触觉吓到了,章鱼抽回触手,无声无息地向上游去。明昧闭着眼睛,任游五六条触手一一划过脸庞,继而消失在通道上方。
气快要憋完了,但她可不想再来一次,于是更快速钻入舱内,摸到了床。她在床下摸了片刻,咕噜一声,差点把所有的气都吐出来——
箱子不见了!
用特殊锁链固定在床下的箱子,必须同时打开两处开关才能取下来,章鱼是绝对不可能拖走的!
她不甘心,又仔细摸了一遍铝制的床身,接近床头的位置有个很明显的M字母,是她用刀刻出来的。房间没有错,可箱子呢?她摸到床上,又沿着墙壁摸去。忽的脚踝撞到一根冰冷坚硬的事物,她伸手一把抓住了,果然是固定箱子的锁链。她摸到断口处,发现极平整,竟是被人锯断的。
岛上的渔民?
不大可能。船上遗弃的东西多了,前舱塞得满满的,足够渔民打捞几天,而据刚才的观察,前舱根本还没有人动过。是什么人会直接钻进最底下的舱室,费尽心力将箱子带走?
充气浮标被设定在十点左右开启,在船舱狭小的空间也许无法完全展开,桅杆露出水面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她离开栈道的时间是九点一刻,以她的游泳速度,到达这里的时间不超过十点二十。如果那人是看到了桅杆上的光而定位沉船位置,他最多也只有一刻钟。如此短的时间,要在水下十米深处,一大堆破烂间找到箱子,锯断锁链,还真不是寻常人干得出来的……
阿特拉斯?他正在酒吧里欢乐呢。以他的性格,他也绝对不会回来寻找。究竟是谁?
她一面想,一面继续在周围到处摸。忽听舱壁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有人在舱外!
明昧像一支箭般冲出房间,冲上过道。不料黑暗中辨不分明,她摸了几次都没摸对方向。
该死!明昧憋着最后一口气,顺着过道间的电缆往上摸,终于摸到了门口。她肺简直要炸开来,因为憋气过久,脑门痛得几乎不能思考。她只是本能地往上,冲出门口,冲上海面,大大吸了一口气。
忽听有人喊道:“哦,该死,快跑!”
声音充满焦急,明昧根本没有时间细看,猛地往一侧扑去,身体绷得笔直,向远离船身的方向游去——
轰!
水底深处剧烈爆炸,原木制作的船尾被炸得粉碎,碎屑如同无数子弹般向四面八方激射,明昧虽已在水中潜出五米远,但爆炸击碎了船尾仍未消失,一路往上,船侧的船板一根接一根向外爆裂,内部的钢结构则急剧向外膨胀,既而穿透船体,向水中扩散。明昧只觉腿和背脊一阵剧痛,像被泥头车正面撞上一般,随即整个身体都变得火热,短暂失去了意识。
好在只是几秒钟,明昧又顽强地恢复了意识,觉得肺里火辣辣的痛——刚才昏厥时不自觉地吸入了海水。她双眼迷糊,看不清距离海面有多远,四肢百骸更是一点力也使不出来。她只勉强伸手向上,可是身体却像被正迅速沉入海底的船体残骸吸住了一般,保持着这个姿势往下沉去。泛着青色光芒的海面越来越远了,渐渐变成了灰白,像燃尽的纸灰,继而迅速融入黑暗之中。她唯一的意识,就是把手拼命伸直、拼命伸直……
蓦地手腕一紧,被人抓住!那人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拉着她飞也似的向上冲去,两、三秒之后就呼啦一下,整个上半身都冲出了海面。
明昧的肺部两度吃紧,再也忍耐不住,大口地咳出海水,全身软得像要融化在海里一般。落回海面,就要继续往下沉。不过有个强壮的身体从后面紧紧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快速向前游去。明昧没有挣扎,反倒靠得更紧,完全把小命交到对方手里——以对方的力量,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游了一阵,明昧缓过了劲。她先微微扭动身体,小腿弓起,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自己的宝贝箱子果然在他手中。她呼出口长气,这才转头看那人。星光照耀下,她看到了一张并不让她太吃惊的脸,但事实上让她大吃一惊——阿特拉斯!
但这个人不是阿特拉斯!
不知道为何,这个与阿特拉斯一模一样的人,偏偏散发出“我绝对不是阿特拉斯”的强烈气场,让明昧几乎立即就确定他不是。即使在刚才生死关头,她的心跳也不曾加快,这会儿却剧烈狂跳起来,简直要撞破肋骨,突破肌肤,从身体里飞出来!
难道有两个X?!
如果这是真的,那事情的发展就大大出乎意料了。当年与执玉使矢通暗中联系,并直接促使矢通前往太平洋海沟的人,究竟是阿特拉斯,还是这个人?他为何出现在此地,而且还窃取了自己的箱子?他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这片海岛难道是他的老巢不成?
明昧脑子里转得飞快,身体则一动也不敢动,这会儿不怕对方下手伤害自己,倒怕他一时良心发现,让自己离去,那可糟糕了!每当感到那人的速度慢下来,她就拼命咳嗽,尔后更加瘫软在他身上。
游着游着,那人轻轻笑了。
“放心,”他低声说,“你虽然是执玉司的人,但也是矢茵的朋友,我不会抛下你。”
“咳、咳……咳!咳!”
“不过我也要向你道歉,刚才我把船炸沉,没想到你突然来了,差点让你受伤。你是来找箱子的吧?”
“……是。咳咳!”
“箱子里有低频发射器,这可不好,会被监测到的。”
“可……”明昧想了半天,都想不起究竟有什么低频发射器。
“你也用iPad?”那人的声音轻柔,表明自己也是个果粉。
“啊!”想起来了!iPad虽然已经被自己关闭,但是iPad内部时钟仍然带电,因此发出极微弱的电磁波。执玉司常常用这种方式定位关闭的手机,在五公里范围内能精确到厘米级。
可那是要有一整套系统,包括至少三个高精度拾取器才能完成的任务……她环视四周,星空西垂,大海静默,别说拾取器,目力所及范围内,连只鸟都看不见。看他头上也未佩戴任何设备,他是如何感应到水下十米深处一个内部时钟的电磁波?
“真奇怪,你在执玉司排名第四,却拥有特别执行权。”
明昧大着胆子说:“上一任执玉使离开前,指名由我继承的。”
“嘿嘿,”那人笑笑,“特别执行权又不是能继承的东西。你不用绕着弯的试探,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当年我与矢通合作,可惜功败垂成。”
明昧深深吸气,把狂跳的心暂时压回去。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每一句话都极其重要,脑子转得飞快,问道:“我听说……你们通道的位置,就在地震中心?”
“当时它的确在那里。”
“那现在呢?沿着阿戈琉斯海沟移动了?”
“你念头动得很快嘛,可惜并不正确。只能说,‘当时’它在那里,至于现在,它可以在任何地方。我劝你别费神想了,以人类现在的思考模式,要理解‘它’的存在还很困难。”
明昧才没有功夫多想呢。她尖着耳朵,把那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心中重复念几遍,死记硬背下来。
“你不是阿特拉斯,”她又问,“究竟是谁?”
“这问题可是我最难解释的问题,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哈哈!我,叫作帝启。”
“你……”明昧还有千个万个问题要问,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帝启转头看了她一眼。“耐心点,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当然,明昧偷偷想,你根本不能理解我对你有多感兴趣,又有多大的耐心。每一分每一秒,都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呢。
明昧恢复了体力——更关键的是,帝启没有弃之不顾的心——便从帝启身上下来自己游。这下看清楚了,帝启的方向是那片高耸陡峭的悬崖。
悬崖一片漆黑,不过周围明亮的星空勾勒出它高耸入云的轮廓。他们游了半小时左右,期间帝启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明昧听到的只有风声、海浪声,以及偶尔传来的鱼类蹦出海面的声音。但帝启显?然听到了更多的细节。每次倾听之后,他都会仔细调整方向。离峭壁越近,调整的频率就越高,看来目标非常明确,而且离得越来越近了。
明昧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他们离峭壁不到五十米了。这个距离看峭壁,它已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隐隐散发蓝绿色的光芒。许多柱状的岩石凸出于海面,越接近峭壁,柱状岩石就越高大。千万年海水冲刷,这些岩石或多或少呈现出向大海的方向倾斜的姿态,根部粗壮,头部尖锐,仿佛是公元273年,由高卢帝国残存的不列颠士兵修建的木桩,随时准备阻挡号称“世界光复者”的罗马皇帝奥勒良麾下的重甲骑兵冲锋。
突然不远处传来几声尖锐的吱吱声,跟着是重物拍击水面的声音。身后才哗啦一下,身体前方又是扑通、扑通的响,似有许多大鱼正跃出水面嬉戏。
噗——
一条海豚纵出水面,离开海面超过三米,才砰然落下。它溅起的水花还未消失,接二连三的,至少五条海豚以相同的姿势纵出,又纷纷落下。明昧的目光在海面上跳跃,追随着看不见的海豚的踪影。十几秒之后,海豚们果然再一次从她预测的地方纷纷跳出,砸得海面砰然作响。
这可不是狩猎。虽然它们在合围沙丁鱼群时会以跳跃的方式,逼迫聚集在一起的上百万条鱼惊慌失措,从而分散开来,但不会采取同在一起的策略。海豚的集体行为模式与狼差不多,它们不会傻到会以为聚在一起跳跃,就能让鱼自动送上门。
这些海豚体积可不小,普通的鲨鱼它们并不害怕。不知是风打起来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明昧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凉。海内没有大批鱼群通过的迹象,但那些海豚还在不停的跳出水面,范围始终只在二、三十米的范围内,隐隐绕着某处绕圈。
海面之下有东西……
她正看得发呆,帝启拉了她一把:“来!”
两人朝海豚跳跃的地方游去,快要接近时,明昧叫道:“等等!我的箱子!”
帝启把系在腰间的箱子递给明昧,明昧说:“撑住我。”帝启抱住她的腰,让她腾出双手打开箱子,取出一只潜水手电和两个水肺。这种水肺戴上能提供最长七分钟的氧气供应,缺点是构造简单,下潜深度有限,最多不能超过五十米。明昧的手在手枪上摸了良久,终于没有取出,关上了箱子。她游到一根石柱旁,将箱子系在上面。
“你不带枪?”帝启有点意外。
“所以你要保护我啊!”明昧朝他眨眨眼,深吸一口气,带头潜入水中。
进入水中,才发现其实不用手电也行,因为约二十几米深的海底,有一团蓝幽幽的光芒。光芒随着海水而波动,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几十条太平洋斑纹海豚就在光芒周围盘旋游弋,。
他们持续下沉,很快就接近了光源。那是海床上坦露出的一个洞口,不知什么原因,洞内发出光芒。远处看是蓝色的光,隔得近了,颜色变成了淡淡的青绿。
洞口的形状很怪异,洞壁边缘有许多石柱,一根根向外凸出,活像某种巨大的古老生物,从胸口往外爆裂,把肋骨炸成了这个模样。石柱上长满了珊瑚,一群群的鱼被光线吸引,在洞内钻进钻出。看来斑纹海豚是被这些鱼吸引而来。
明昧抓住一根石柱,稳住身体,和帝启一起朝里面看。
洞往下并不深,两三米之后就转而向一侧延伸。明昧和帝启对望一眼,心思都一样——怎么像条人工开凿的通道?
帝启比了个手势,当下一步进入洞内。两人转过弯,顿时暗叫一声糟糕。洞内挤满了明昧能想象到的热带海洋里的所有生物,从水母、海星、珊瑚、海葵等低等类,到各种高级鱼群,甚至有两条侏儒角鲨。也许是被外面觅食的海豚惊吓,这些鱼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动也不动一下。别说通过,就是伸一只手进去恐怕都困难。
明昧她灵机一动,把手电的光调到最亮,突然打开,光线直射鱼群。洞内虽然有光,但毕竟非常微弱,此刻手电骤然亮起,所有的鱼齐刷刷的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明昧不住晃动手电,逼着鱼群们一再后退。她正得意,帝启忽然从后方抓住了她,朝她做了几个手势。
这手势很奇怪,明昧摇摇头,用眼神向他询问,蓦地背心一痛,被一条鱼狠狠撞了一下。
明昧一惊,还没回过神,又有两条鱼冲上来,其中一条的身体骤然膨胀,无数刺突出身体,扎得明昧差点吐了水肺。跟着又是二十条,跟着是一百条……突然之间,所有的鱼都朝她狂冲过来!
明昧忍着手臂的剧痛,就要关手电,却被帝启一把夺过。帝启拖着她连退两步,奋力一扔,手电在洞壁上一弹,打着旋的向上飞出了洞口。扔手电的同时,帝启将明昧拉紧怀里,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身体死贴在洞壁上。身旁轰然作响,像是刮起了台风,鱼群发疯似的向上涌出,向手电追去。数不清的鱼鳞、鱼鳍、硬壳、尖刺……犁田一般越过他们的身体。
帝启背朝外面,身体挡在明昧之前,饶是如此,明昧的肩头、手臂、小腿等处仍被刮得剧痛。她把头埋进帝启的胸膛,一声不吭,等待这场风暴过去。
几十秒之后——长得好像有几百年——鱼群终于全数冲出洞穴,把几只毫无准备的海豚冲得七荤八素,追随着手电而去。帝启和明昧又等了片刻,才慢慢放松。
帝启没有吭声,明昧却知道厉害。她忍着疼痛,绕到他身后查看,见他背后的衣服被刮成了无数布条,里面的肌肤更是血肉模糊。明昧看得心惊,指指箱子,又指指上面,意思是赶快出水,好给他包扎。
帝启摆摆手,一把扯下衣服,拉着明昧继续往前。鱼群虽然跑光了,附着在洞壁上的低等生物还在,它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堆在一起,把洞壁完全掩盖住。但游了一段距离,两个人同时停了下来,惊异地打量四周。
洞穴太规则了!
即使到处覆盖着生物,光线也暗淡,洞壁也弯来弯去,但也能清晰地看出,洞壁非常规则。最突出的就是直径几乎一样,也没有任何大的凸出部位。在这海底几十米深的洞穴行走,简直像走在一根巨大的下水管道里。
这下两人更忘了疼痛,加快速度向前游去。两分钟后,他们转过一个几乎呈270度的转弯,往上游了片刻,毫无准备的,突然哗啦一下从水里钻了出来。
洞穴一下变大了三四倍,直径达到十几米,也呈现极度规则的形态。洞内空气非常湿润,有股浓浓的腥味。洞壁到处散发出黄色的光芒,如同无数顶灯、壁灯,照得洞内一片光明。两人又游了一段距离,才相互扶持着爬上了岸,抬头张望。
这段洞穴没有下面那么多的水生生物,但也覆盖着厚厚一层硬壳。帝启用手掰了一块细看,是矿物质、细菌、藻类等的混合体。那些散发光芒的,应是某种发光藻类的聚集体。再往里抠,洞壁变得非常潮湿,厚厚的全是沉积类物质。
帝启略一沉吟,突然砰的一拳打在洞壁上。洞壁稀里哗啦地垮了一大片,然而伸手摸进去,仍是沉积物。不知是因为年岁过于久远,还是因太过潮湿之故。看来想要看到洞壁真正的模样,非得用工具凿进去不可。
“走吧。”明昧一开口,声音低沉得吓了自己一跳。洞内气压和湿度让人极不适应,两人的脸不知不觉都憋红了。两人顺着洞穴往前走,每走一步,脚下都有无数细小红色的螃蟹钻出,匆匆忙忙爬开,又钻入其他缝隙之中。
走了几十米,又潜入水中。几十米之后,又是一段充满空气的洞穴……两人就这样一会儿走一会儿游。方位已经辨识不清,但大致是缓慢的向上走。
等到第五次冒出水面,明媚因长时间潜水,肺里痛得厉害,双腿更颤抖得几乎站不稳。但帝启不停,她一声也不吭,在帝启的帮助下爬上岸,眼前赫然大亮,进入到一个巨大的洞窟之中。
这个洞窟高度至少有两百米,两侧宽也有五六十米,四周全是高达二三十米的岩石。两人像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老鼠,一时有点不大适应这样的变化。
这个洞穴似乎像是天然形成,洞壁一部分是非常粗糙的火山岩石,一部分则是滴水造成的乳石。但奇怪的是,脚下的地面有规律地拱起,虽然铺满碎石、海里的钙化物质,看上去他俩仍然像站在一排排管道顶端。
好在管道很快就钻入岩石里面。他们往前走了一段,头顶的风忽然吹得猎猎作响,一些水滴滴在身上。明昧反身仰头看,她几乎快躺在地上,才看清楚头顶上方七十米有个庞然的洞口,外面就是闪烁的星空。那洞口大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呈较为规则的矩形,从明昧的角度看过去,活像一幕巨型屏幕。
整个洞壁被一种诡异的红光照亮,他们像是爬进了北欧诸神巨大的壁炉里。明昧已累得没有力气多看多想,拖着沉重的步子跟着帝启继续向上攀爬。忽的一阵风吹来,明昧当即呀的尖叫一声。
帝启忙回头看,却见明昧飞快蹲下,双手捂住胸口。原来她缠在胸前的布被刮破好多处,风一吹竟然散开了。明昧面色尴尬,声音却仍然沉静:“等我一下好吗?”
她等了片刻,抬头看,帝启不退不避,反而走上两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明昧强压狂跳的心,冷冷地问:“有什么问题么?”
帝启笑着摇摇头,说:“没有。只觉得你很眼熟。”说着转身走开。
明昧重新缠好,憋着一口气把头发也梳理整齐。帝启的话她不懂,但心中却止不住地怦怦乱跳。他认识自己?问题是,他与前任执玉使密谋时,自己还根本没进入执玉司任职。他知道自己是执玉司的四号,拥有特别执行权的人,那只能算是“认识”,跟眼熟有什么关系?这话好不莫名其妙。
明昧扯下一根布条,把头发紧紧扎在脑后。这里的地面变得越热,空气也变得干燥,充满硫磺味道。不时听见沉闷的砰砰的声音,仿佛重物坠入泥浆一般。
她扎好头发,和帝启一道爬上一片高高的岩石。岩石之下几十米深,是一条宽阔的熔岩河流。这条熔岩河至少有三十米宽,暗红色的岩浆缓缓移动,仿佛一头炙热的怪兽,从洞穴一边的暗道内钻出,又钻入另一头的暗道里。也许它>藏书网的尽头深入大海,千百年来无休止的向外延展,但至少在这里还看不到凝滞的迹象。
熔岩内部的气体不时砰然爆裂,炸得岩浆四处喷射,像一朵朵烟火飞起老高,在空中迅速湮灭,变成黑色的碎屑溅落下来。不过虽然是碎屑,温度也至少在百度以上,溅到人身上可受不了。然而两个人瞧也不瞧一眼熔岩河流,从爬上岩石的那刻起,就一直死死盯着河对面那片高大的、人工修整过的平台。
在如此险恶的地方,以岛上完全原始的工程技术,修建宽达一百平方米、基台高三十米的平台,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平台修建得非常规正,上面却是乱七八糟,无数根不知什么材质的管道堆放在一起。管道从平台中伸出,搅成一堆乱麻后,纷纷插入其后的黑色火山岩。插得最高的管道耸立起约五十米高,与洞顶只有不到四十米距离。这些管道的直径最小也在两米以上,偏偏看上去软绵绵的,弯弯曲曲地向上延伸,看上去活像无数根耸立着的十二指肠,说不出的别扭。
他们头顶的石壁上,也到处凸起,如同管道相互交叉排列。不知经过了几百几千年,风雨浸湿,熔岩爆发,硫磺等气体的熏蒸,这里所有事物的表面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土黄色的石灰质,早已看不到本来的面目了。潮湿的海洋气候从那扇巨大的石窗灌进来,与里面热腾腾的气体激烈交汇,形成异常独特的温室系统。到处都有石笋生长出来,越往高处越大,在洞的穹顶上,几百根石笋向下伸出,如同几百把尖利的剑倒悬在头顶。
但两人其实对这平台、管道、所有的一切都顾不上看。他们眼中,只有平台最前方那个埃及方尖塔式的建筑顶端。在那上面,一块扇形黑色的物体完全嵌入岩石内。隔得远了,像是方尖塔顶流下的一滴黑色的眼泪。
黑玉——黄。
明昧怔怔地看着它。尽管隔得如此远,它看上去比一滴真正的眼泪大不了多少,但她第一眼就知道它就是黄。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自信,然而却不是明昧自己的信心——信心来自黑玉本身。
这感觉真正怪异。明昧确信它是黑玉,仅仅是因为看见了它。它的存在仿佛无可争议,也不容怀疑。如果传言是真的,这是执玉司的人时隔一千两百多年后,再一次目睹它的真容。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脚下一空,面前的岩石竟然塌陷了!
帝启顺手一抄,将明昧拉到他身旁。明昧往下看,坍塌的岩石一路乱滚,一直冲入几十米深处的熔岩河,瞬间就消失无踪。她苍白着脸,低声说:“谢谢。”
帝启没吱声。他的目光根本就没从黑玉上移开。
明昧站稳了身体,问他:“现在怎么办?”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完美的存放黑玉的地方。三十几米宽的熔岩河,没有工具无论如何是无法逾越的。洞穴两端又极陡峭光滑,以大约30度的内倾角向上延伸,在头顶形成圆弧形的穹顶。可能天然如此,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加工。要向从两端攀爬,也必须有工具,而且以其光滑程度来看,简单的登山工具都不行,必须要一段一段安放挂钩吊过去才行。
“箱子里有没有工具?”
“呃——”明昧想想:“不行,过不去!”
帝启又不吭声了。
明昧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微型望远镜,继续观察对面。“一定有地方进入到平台……可是有一点我想不通,对方为何要把黑玉单独放在这里?这地方虽然危险,却也并不能完全保险。而且还有那海底通道,为什么要让它存在?这不是白白为外人提供一条不设防的入口么?”
“也许因为它需要一个接触口。潮水涌进洞穴,就能带来信息。火山石屏蔽效果很好,它一直未被捕捉到呢。”
“什么?”明昧还没有听出帝启语调的变化,一指黑玉,“它?”
“还能是谁?”帝启说着伸出一只手,手指弯曲,似凭空抓住什么东西,慢慢向左旋转。
啪——
隔着近百米的距离,黑玉发出清晰的一声响。明昧揉揉眼睛——它在动么?但距离太远,它黑漆漆的一团实在看不分明。她只能盯着帝启看——他脸上神色古怪,有点儿兴奋,有点儿迷惑,甚至有种说不出的鬼邪的感觉。
明昧被他勃然爆发的气场震慑,不自觉地后退两步。是黑玉引发的变化?只这么一瞬间,他就浑然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
抑或,这才是帝启的真正面目?
他的手指一直不停的动着,时而转圈,时而用指尖点击,有时用两只手同时拉、推。
在他的手势指挥下,黑玉间或发出咔嗒一声。一人一玉所表达的方式完全不同,却在某个高级别层面上彼此交流着。熔岩河继续喷射岩浆,风吹得更加猛烈。明昧全身都绷紧了,抱着箱子紧靠在帝启身后。忽听身后哗啦一下,她转头看,发现身后的水不知什么时候涌上来了。
不知是底下岩石的颜色,还是光线暗淡的原因,潮水看上去像一团黑漆漆的怪兽。它一鼓作气向上攀爬,到某一个高度突然泄气,向下溃散,在黑色岩壁上留下白色泡沫。但不久,它又一次发起冲锋,一口气越过了之前的高度。
它不停地冲啊,退啊,几分钟之后,已经离岩石顶端不到十米距离了。今天是天文大潮么?
明昧再看帝启,他额头出了密密的一层汗,仍在与黑玉交互着。他的表情……呃,该如何形容这尴尬的神情?就好像有人丢失了最亲密的宠物狗,千辛万苦找到之后,突然发现唤不回来了。他手指头痉挛似的点啊点啊,转啊转啊,那边的回应始终只是咔嗒、咔嗒。
“见鬼!”帝启喃喃自语,“你要等谁?不……莉莉丝本体已经泯灭了……不行,执行代码已经超过了预期……不行不行,第四季末克拉特克就已经陨落了……不仅是代理体,本体代码也已销毁……”
他说一句,明昧就在旁边跟着默念一句,务必将这些话一个字不漏地记下来。帝启越来越焦急,她也跟着莫名激动起来,看看帝启,又看看对面的黑玉。
忽听一声呼哨传来,尖利刺耳。明昧浑身一震,抬头望去,只见对面洞穴顶端垂下十几条绳索,每根绳索都吊着一人。这些人赤身裸体,以黑、红两色涂满身体。他们头上插着长长的尾羽,背着比身体还长的巨型长弓。他们以极快的速度下滑到管道堆上,当头一人屈指在嘴前,再次发出一连串尖利的呼哨声。其余人举起长弓,跟着他发出吼叫,似在警告对面的两人——不要妄图觊觎神器!
“走!”明昧一拉帝启,却拉不动。这个时候头顶上方风声大作,十个同样装束的人从上方快速滑下。看他们来的方位,应该是从顶上那巨大的洞口进入的。
“走啊!”明昧眼见对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抓住帝启的手用力拉。蓦地嗖的一声,一只箭插在离帝启不到一米的地方。箭身粗大,长近两米,插入岩石之内,尾羽颤抖不停。这要是一箭射中人体,一定对穿。
明昧不再犹豫,抱住了帝启,两人一起向后翻倒,嗖嗖嗖,十几只箭从头顶划过,其中一些明显改变了射击方位,使箭划了一个圆弧,从上方射来,跟着两人一起坠入水中。
轰——
汩汩——汩——
明昧倒着落入水中,眼见箭一支接一支跟着>射进来,声音变得无比空洞。她抱着帝启的身体持续向下,想要避开箭矢。眼前忽的变得血红,她骤然惊觉,把帝启身体转过来,才发现他胸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插了一支箭。
明昧也算见过世面,当年曾以假借黑水公司职员的身份远赴伊拉克,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尸体,也从未像现在这般惊骇。心中有个声音狂叫着:不、不、不、不!然而究竟不什么,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她就那样抱着帝启的身体往下沉去,眼前有无数气泡而上升去,又有数不清的箭汩汩的射入水里,带来更多、更大的气泡。气泡们翻涌着、爆裂着,仿佛沸腾了一般。不久背部一痛,她撞到了水底岩石。
她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躲、该跑还是该狂叫。混乱的情绪导致身体僵硬,她静静地躺了一阵,直到帝启突然一动,她才浑身剧震,猛的回过神来。
光从几米高的地方透过水投射进来,照亮了帝启的头。他双手划动,艰难地翻过身,明昧要把他看仔细,却有一大股血翻滚而上,遮住帝启的脸。明昧双手乱舞,等到血水被她挥开,帝启已奋力扯出了箭头。他张开嘴,血水咕噜咕噜地往外喷涌,眼神却仍然坚定,推了一把明昧。
“……”
帝启又推了她一把,同时指向她身后来时的通道,示意她往那里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明昧一下跳起身,跟着帝启朝通道游去。
还没有接近通道,明昧耳朵忽然间什么都听不到了。不是被水堵住,也不像是高紧张状态下的听觉失常。她不自觉地摇摇头,发现脑袋偏向一侧时,耳朵里传来尖锐至极的啸声,然而仅仅偏移超过十度,这种啸声就消失不见。
不,并不是消失不见,只是频率太高,已经远超过人类能识别的极限。直到此时,明昧才被骤然杀到的冲击波打得胸口一紧,刹那间全身几乎完全陷入麻痹状态。
不仅仅是身体,意识也同时变得模糊,看不见的波轻易就摧毁了人类所有的抵抗本能,失去感官,失去体能,失去一切……
她最后的意识,是跟着同样僵硬的帝启一起往上漂浮。恍惚间,自己不在水中,而是飘在无限宽阔的宇宙空间。头顶上有一片晃动的、捉摸不定的灰白色的云雾,从那云雾里伸出许多只手臂。她想挣扎,想要挣脱这些朝自己伸过来的苍白的手……
第八章 远方的波涛
“嗷——”
“吽——吘——”
一声接着一声,从脚下森林深处传来,不知是哪种野兽在嚎叫。偶尔也有尖利的咆哮,或是刺耳的惨叫。在尚未被现代文明染指的密林深处,猎杀与逃亡的好戏趁着夜色激烈上演。
月光仍然明亮,月亮却在飞速往海平线下沉去,笼罩在森林和山石上的那层淡淡辉光,正因为角度变化而变得明的愈明,暗的愈暗。天顶上的云开始变厚、变宽,看不到一颗星星。黑暗在耐心等待,准备趁月亮落下后彻底掩盖天地。
“我冷……”
“别傻了,这可是热带。”
玛瑞拉抱着双膝,头深深埋进手臂:“心冷。”
跟她背靠背的矢茵叹了口气。“那人还不一定就是凰王呢。”
“谁说那是凰王?”玛瑞拉怪叫道,“才不是呢!”
“那你心冷什么?”
“因为我不能活着见到真正的凰王了。”玛瑞拉眼圈说红就红。“离他也许只有两公里,可……呜呜,这辈子也见不到了。”
矢茵也抱着双膝,下巴在膝盖上一点一点的。后来被玛瑞拉的干嚎弄烦了,她用脚使劲踩玛瑞拉的脚尖。玛瑞拉痛得缩回脚,哭丧着脸问:“干嘛啊?”
“那天在地道里,你确信是帝启救的你?”
“怎么?”玛瑞拉又不高兴了。“你以为老娘有心情跟你玩笑是不是?”
矢茵想着地道里那个神一般的影像。真奇怪,如果它仅仅是从脚链投射出来的幻影,怎么可能把自己这么大个活人搬到另一处不知名的通道?可是阿特拉斯斩钉截铁地说,把她带出来的绝对不是帝启。他说的话究竟有多可信呢?
这个问题一直纠结在她心头,一天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她就浑身不自在,仿佛那神一般的影像永远躲在身后,用他有双被蒙蔽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尤其深更半夜、梳洗刷牙、出恭入敬的时候,她常常因为这被窥视的感觉而毛骨悚然。
她问玛瑞拉:“那你说,你是当时清醒着,看见帝启来救你;还是根本就昏过去了,事后醒来帝启告诉你他救的你?”
“这有区别吗?”玛瑞拉看向悬崖下方,咕噜着说,“他肯定不会骗我……”
“那就是听说的了,”矢茵大为失望。但立即想到,很可能玛瑞拉跟自己一样,是在远离那堵墙的通道被帝启发现的。她随口说:“那么帝启没有看见那堵墙了……”
“嘿,你怎么知道?”玛瑞拉挤到矢茵身旁。“这事我一直奇怪呢!帝启说发现昏迷的我的时候,接近一处地面出口。他后来听我说到那堵墙,后悔得要死,说一定要去看看。你知道是谁把我弄出去的?阿特拉斯?”
“不,我问过他,他矢口否认。但他其实根本用不着否认,是不?唉,我跟你一样迷糊呢。”
“这可奇了怪了,难道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
矢茵摇摇头。“不清楚。对了,你和帝启出去后,怎么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了?”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执玉司上下几百个人把你团团围住,侍候得跟什么似的,哪里知道我们两个的艰辛!执玉司布下天罗地网,全城搜查,亏得帝启预先留了许多伏笔。我们先北上到石家庄,转道乌鲁木齐,又跟他熟悉的一支环保志愿团沿青藏公路入藏,花了整整二十几天,才偷偷进入尼泊尔。呼,听说执玉司的人甚至秘密潜入尼泊尔,我吓得舅舅家都不敢待,直接进山找我娘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玛瑞拉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不自然的撅起嘴巴。“后来就来这儿了啊。没想到居然又碰到你这个衰神。我啊,每次遇到你,都没有好事!不是被做成木乃伊,就是被人用枪突突突,这次可好,光着屁股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明天怎么死都不知道……”说到这里,眼圈又开始红了。
“我是问,帝启呢?”
“我娘说啊,凰王每隔几十年招亲,上岛的人就没听说离开的。她担心得要死,就求帝启大人跟我一起来……”
“帝启?大人?”
“啊,咳咳——嗯,总之就是这样啦!”玛瑞拉严肃地说,“你眼睛贼亮贼亮的,小心找不到男人!我不跟你说了。”说着转过身去,再不理矢茵。
矢茵把玛瑞拉说的话重新回想一遍,忽然忍不住笑出声。她正奇怪自己的举动呢,只听玛瑞拉扔了一块石头下去,恨恨地说:“好,知道我不能跟帝启……哼,你就高兴吧!你这个黑心眼的死女人!”
矢茵被她骂得莫名其妙,随即转念一想,呀,真的,原来知道帝启不是故意不管自己,而是被二叔逼得远走他乡,自己的嘴巴就是合不拢来。再进一步想,以玛瑞拉的性格,肯定想对帝启下手,不知在帝启那里撞了什么壁,因此而发火。哈哈!她更加得意地笑了两声,把玛瑞拉气得使劲跺脚,把身边的石头一股脑往山下扔。这疯丫头使什么气?什么叫“不能跟帝启……”?
算了,不管她了。还有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疑问要解答,那么多人……
她摸到旁边的山石上,又歪着头往上看。山石非常陡峭,几乎与地面垂直,连草都看不到。矢茵攀岩是好手,但自问即使工具齐全,要在这样的石壁爬上爬下,也绝非易事。用那根绳索?算了吧……
她不甘心绕着石台走来走去,到处打量。她试着沿着山壁往上爬了几米,再也找不到可落脚的地方,不仅泄气。但她刚要跳回石台,忽然一怔——从上面才发现,石台中央的颜色与周围不尽相同。
她跳回石台,趴在地上摸索。真的,中间的部分明显要光滑得多,而周围则或多或少长有一层青苔。这就像——有人常常踏在中间一般。
有个念头在脑海里浮浮沉沉,但一时还不甚明朗。矢茵爬到石台边缘往下看,可是光线太暗了,几米之外的石壁就模糊一片,与下方森林的剪影融为一体。
“该死……”
“你早该死了,留着祸害人可不成!”玛瑞拉说。
“你不觉得奇怪么?”矢茵问,“那段栈道立在石壁上,经历多少年风吹雨打都没坏,你我两个加起来一百七十斤都不到,偏偏跳上去就塌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一个人是没问题的,偏偏多了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家伙,又遇上年久失修,怎能不塌?”
“很多年都没人走,那为何通向栈道的洞里却还点着灯火?再进一步,如果没人走,还留洞口做什么?就不怕有人一时走岔了掉下去?”
玛瑞拉本发下了宏心大愿,再也不理这个贱人,但想想她的话,忍不住回头问:“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我猜那栈道其实只是个陷阱,无论是谁,只要跳上去,铁定摔下来。”
玛瑞拉想了想,摇头道:“不对不对,你自相矛盾了。如果怕人走到后山来,直接把洞口封了不就得了?费这么大周折干嘛?”
“若有个秘密,任何撞破的人都必须死,那么这个陷阱就是值得的。”矢茵刹那间抓住了重点,目光幽幽如火。“更何况,如果这段路其实是对的呢?”
“对的?”
“对。”矢茵低头到处找石头,却被玛瑞拉扔光了。她在石壁上抠了几块,眯着眼99lib?往上张望片刻,问:“你看那片岩石,阴影是不是要暗得多?”
“看不出来啊?”
矢茵以平行于石壁的方向朝那地方扔了块石头。片刻,听见脚下极远处啪的一声响。
“你干什么啊?”
矢茵不答,继续往左上方扔,石头飞行的线路也仍然与石壁平行。扔到第四块,只听头顶啪的一下,石头撞到了突出于石壁的某物,距离她俩所在的约五米远。
玛瑞拉眼睛顿时一亮:“另一个石台!”
这下两人更加来劲,各自抓了把石头,朝着两个方向扔。片刻时间,她们就发现了至少四处平台,相差都在五米左右,从上到下,再逐级向上,仿佛一步步台阶。不难想象,更远的地方还有石台,从那段坍塌的栈道下方绕了过去。
原来栈道中间断裂的部分也并非随意安排,除了阻止无意间闯入的人继续前进外,知道线路的人从断裂处跳下,就能踏上这条石台之路。这些石台与山壁颜色相近,又被作为陷阱的栈道掩饰,是以从上方几乎无法看出来。
“即使看出来,又有几个人敢跳呢?”矢茵感慨道,“真亏设计的人想得出来。但石台相距如此远,一点闪失都不能出。几百年来,不知摔死了多少人。”
“可是,我还是不敢相信有人能从这些台阶跳过去。”玛瑞拉说,“五米多远啊,又没有地方助跑,有一丁点力道把握不准,可就粉身碎骨啦!这些石台也许只是巧合罢了,也许整个山壁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地方呢。”
“我也不知道,可惜夜里看不清楚。那边是东方吗?”矢茵指着山壁尽头的方向。
“应该是吧?”
“那么,早上就知道了。”矢茵靠着山壁坐下。“来,坐着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拼老命呢。”
“睡觉?”玛瑞拉怪叫道,“你还睡得着?在这里,在这绝壁之上?哦,天啊!凰王殿下说不定此刻已经去临幸那几只猴子去了!天啊天啊,我可真蠢!命运对我真是太冷酷了!”
“临幸?哈哈,你还真会说。”矢茵抱紧了双膝,把头埋进臂弯。“你睡不着更好,我还担心睡昏了落下去呢,有你看着就没事了。”说着闭上眼,什么也不想。耳边只听得风声嗖嗖的吹,百多米下方,林涛淅淅沥沥,仿佛海浪,一浪接一浪,永无休止。一直绷紧的神经便跟着慢慢放松下来……
一刻钟后,矢茵睁开眼,狠狠踢了一脚在身旁呼呼打鼾的玛瑞拉。玛瑞拉翻个身,像只慵懒的猫咪缩成一团,咕咕囔囔地说了几句梦话,继续鼾声如雷。
矢茵叹口气,正要眯眼,忽然间心惊肉跳地站起身,朝大海的方向看去。
听不到任何涛声,连风声似乎都停了。但她的心却揪紧,呼吸急促。刚才那一瞬,她强烈的感觉到有股庞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大海的方向传来。夜色迷离,她看不分明,索性闭上眼默默等待。
砰——砰——
她听到了!
这声音极其沉闷、低哑,传到耳朵里时已变得很小很小,偏偏却给人以极强大的感觉。仿佛从地球的另一端穿越几千几万公里,才传到面前。
是什么声音?又是什么人施放出来的?矢茵茫然无知,只是心始终提得老高,恐惧和兴奋同时充满她的身体。她分明感到,这是一种不为人类所知晓的信息。笼罩在黑玉或者安蒂基西拉机器之前的黑幕,在她面前渐渐掀起一角来了。
不一会,她回过神,那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啊,阿特……不不,呸!谁会想老男人?
帝启,矢茵抬头看天,莫名伤感的想,我该怎么办呢……
在此之前,差不多就在矢茵和玛瑞拉刚打算睡觉时,也就是明昧与帝启正目瞪口呆看着黑玉黄的时候,老男人阿特拉斯仍一个人坐在酒吧里。烟快烧到手了,他动也不动一下。地板之下,海水永不休止地一浪浪拍向沙滩,又一波波反弹回来。大潮已经退去,浪头平静得像睡着了,只是偶尔会有几道浪彼此叠加,在某一点骤然拔高,哗啦一下,便又各自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不动。
他在想明昧的话。那蠢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知道个屁。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手上有多少血?那么多年积攒下来那么多的血,敌人的、爱人的,更多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哪里洗得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鬼话也敢拿来糊弄我?
话说回来,管她屁事啊?老子横行的时候,她十代以上列祖列宗都还没出世!而且凭什么非要洗干净才能……才可以……才有资格……矢茵。
阿特拉斯手抖了一下,烟蒂纷纷扬扬落下。他痉挛似的眨了眨了眼。
阿特拉斯舔舔嘴唇,又掏出一根雪茄点上。他把这些念头都抛开,重新回想矢茵。相对于自己来讲,矢茵简直真的连胎毛都还未干。他本应该还没出国境,就把黑玉搞到手,把这鬼精灵丫头丢一边去了,没想到她竟然反客为主。他自问实在没有办法从银行内拿到黑玉,看来在她满意之前,还得继续把她当先人一样供着。
但她是那样特别……特别得自己完全无法……无法……无法抵挡她的……她的……
阿特拉斯挪动屁股,换了个姿势坐。他把念头从矢茵身上挪开,又去想明昧。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她知道我?执玉司掌握了我的情况?听她的口气,甚至知道我的秘密?执玉司的手什么时候伸到老子裤裆里来了?
该死,脑子浑浑噩噩,混沌得活像宇宙初生。数不清的念头、记忆、情绪在沸腾的脑海里起起伏伏,却一个也抓不住。他眼皮不停地跳;由于情绪影响到植物神经,整个背部和小腹说不出的酸痛难忍。
在这该死的窘迫难耐中,阿特拉斯哼起了小曲。他哼唱了一会儿,开始不自觉地点头应和节拍,两只脚也拍打起来。不经意间,他哼出了歌词:“好姑娘,我的好姑娘……好姑娘,我的好姑娘……”
“不可能。”有人说。
阿特拉斯这根炮仗再一次被点爆了!可是桌子已经被踢飞了,他不得不跳起来,一脚踢飞自己的椅子,咆哮道:“凭什么不可能!”
咯啦、咯啦,沉重的法国外籍军团军靴大步踏在木桥上,踩得整个栈道都在颤抖。咯啦、咯咧、咯咯,脚步一丝儿不乱,从容中透露着压抑的冲动,冲动中隐藏着恐怖的狂暴。阿特拉斯昂着头颅,寸步不退。
嘎吱——
普罗提斯推开酒吧的门,先在门后的黑暗中看了阿特拉斯一会儿,才走进酒吧。咯啦啦、啪啪,酒吧内的地板被彻夜狂欢的酒徒们早就踩得骨质疏松,根本承不住他庞大的身躯。普罗提斯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阿特拉斯面前。他左右看了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为什么不可能?”阿特拉斯厉声发问。
普罗提斯笑笑。跳跃的灯火照亮了他的侧面,跟卢浮宫里路易十六或普罗旺斯伯爵没什么区别。如果硬要说区别的话,就是那种远胜法王陛下的沧桑和看穿时间长河的睿智。
他翘起腿,手放在膝头,一本正经从容不迫地抬头看阿特拉斯。阿特拉斯顿时发现自己真蠢,为了壮声势踢飞椅子,却落得被普罗提斯当新进的低级员工一般打量。他恶狠狠的吐出口烟:“你到底说什么他妈的不可能?”
“好姑娘,我的好姑娘,你凝望星空的目光,比初春的溪水更加忧伤……噢——我的情思,只为你而长……”普罗提斯接着阿特拉斯没唱完的歌唱了几句,才说,“矢茵不可能是你的好姑娘。”
“谢谢你的关心。我很感动,真的,简直马上就要痛哭流涕了。”
“她只是个普通人类。而你,你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属于任何人。”
阿特拉斯终于找到机会咧嘴笑了:“你说得很对,你跟我都他妈是些不人不鬼的东西。”
“我跟你不太一样。”普罗提斯郑重指出来:“我曾经是人,现在么也算半个人。至于你,我就不知道了。”
“你算个X人。”阿特拉斯毫不客气地爆粗口。
“我就是个X人,”普罗提斯说,“你呢,你连是不是X人都不能确定。”
“别他妈废话了。说点正经的吧!”阿特拉斯搔搔脑袋,从旁边桌子上拿了瓶酒,用脚尖勾起椅子,狼狈地重新坐下。他先灌了一大口老酒,才问:“你怎么混到这里来的?这些天我可真没见到有人跟踪。”
“怎么,不跟踪就不能找到这里来么?”普罗提斯搓搓手。“你应该想得到,有黑玉的地方可不会冷清。谁都不是傻瓜,阿特拉斯。世界即将毁灭,哪怕是卑微的甲虫呢,也要使劲挣扎两下。”
“你也听到这岛上老妖怪娶亲的事了?嘿,世界真是小……你究竟要做什么呢?嗯?这么多年,你究竟要得到什么?”阿特拉斯好奇地问,“说实话,我真的看不出你要啥。你真想要黑玉,足足有三百年时间,能让你从毫无还手之力的执玉司那里弄到。”他喝口酒,又补充,“或者从萨拉丁之翼手里。”
普罗提斯罕见地叹口气。
他不说话,阿特拉斯自顾自喝酒,一面望着头顶上的草棚。草棚被几天前的风暴刮过,还没有完全修复,依稀看得到星空。他从破口里晚出去,正好看得见双子座的北河二、北河三,还有其下方御夫座的五车三、五车二。今晚的大气层干净得好像都消失了,这些恒星一眨也不眨地从三四十光年之外凝望着阿特拉斯。他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起来了。
我是从星星上来的……
他千百次忍不住这样想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也没有一星半点的证据。他像一个从星星上流放到此的囚徒,而且是从小得连记忆都没有的时候就开始了流放。
“从星星上来的人。”普罗提斯轻声说。
“嘿,你也看 href='1993/im'>《小王子》?”阿特拉斯说,“你该看雨果的 href='1220/im'>《九三年》才对,好好读读关于毁了你家族的罗伯斯庇尔和马拉说的话,很有现实意义!对了,还有丹东,这个可悲的爱情虚无主义者!”
“你曾经想过没有,也许你真是从遥远的星星上来的?”
“不,从未想过!”
“嘿嘿。”普罗提斯翘起腿,慢慢地搓他的双手。他的双手又黑又硬,光影晃动,像一双龟甲在互相磋磨一般。
“我是地球人——正常生产下来的人,至少在变成这样子之前是……可你却不能确定。”
“那是因为我失去了记忆!活见鬼!你他妈的早几百年前就知道我的事,为什么老是要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阿特拉斯将酒瓶掷向普罗提斯,普罗提斯略一偏头,酒瓶砸翻了他身后的蜡烛,在墙上摔得粉碎。烛火跳了几下,彻底熄灭,屋子里暗淡下来。
普罗提斯不说话,在黑暗中盯着阿特拉斯的一举一动。
“听着,我不想跟你啰嗦。”阿特拉斯定了会儿神,继续说,“我可不相信什么末日,什么预言!我看过《2012》,别说科学精神了,连一点他妈的伪科学精神都没有!世界不可能被毁灭,它只可能被更正!你追了我几百年了,你究竟想怎样,痛痛快快说出来吧!在这个狗屎一样的破岛上,咱俩谁也别想跑,就在这里,就是现在,说清楚!”
“帝启。”普罗提斯轻声呼唤。
“唉,”阿特拉斯叹了口气,“你别告诉我,你追杀我这么久,仅仅是因为认错人了。别告诉我这个好吗?痛痛快快杀了我更好,真的,谢谢你!”
“你不是帝启……”
“哈!”阿特拉斯一拍手。“这才对嘛!世界回到了正常轨道,谢天谢地!”
“但你却知道帝启才可能知道的事。”
阿特拉斯的汗毛一根接一根竖立起来,“你指什么?你的性别?”
“更正。嘿嘿,原来你也知道这个词——Volositoriu。”普罗提斯笑了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精致的烟盒,掏出狄康堡雪茄,叼在嘴里却不点燃。“不过我相信你也只是随口说出来而已。很多代理体都是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一生,除了偶尔一道灵光闪过,记起几个词,几个面孔外,其实什么也想不起来。”
“代理体?那是什么?你和我都是代理体,才如此滑稽可笑地活下来?”
普罗提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你不是想知道我要什么吗?我告诉你吧——高阶代码。”
“嗯?”阿特拉斯浑身一震。
“我升级了,阿特拉斯。”普罗提斯咬着雪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真正的飞跃!这就是为什么我其实并不想真正得到黑玉的原因。如果我猜得不错,它不过是四块最底层链接器,虽然重要,但并没有多少高阶代码。围绕着它,想要夺取它的那些代码却要高档得多呢。”
该死!该死!
阿特拉斯心如火烧,明明知道这句话极其重要,却偏偏无法记起究竟重要在哪里!在自己深深的、深深的脑海深处,在无数门径背后,一定有确切的答案,他只需要再多想一步,再多一点点……啊,再他妈的多一点……
在阿特拉斯几乎要自爆的时候,普罗提斯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吗,其实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就可以杀死我。”
阿特拉斯一下回过神。“紫外光照射?那个谁都知道。”
“不。”普罗提斯拉开衣服,露出铸铁似坚硬、黝黑的身体。胸膛中心却发着亮,一个拳头大小的六边形幽幽发着蓝光。
阿特拉斯的眉毛一挑。“你这是玩的哪一出?COSPLAY钢铁侠?算我求求你了,咱俩都这么大岁数了,就别再犯贱玩这些了好不好!”
普罗提斯用手抚摸六边形,低笑着说:“这可不是能量核。恰恰相反,这是阻止我能量彻底爆发的装置。只要取下它,我就完了。你懂吗?”
阿特拉斯摇摇头。
“我的身体经过一百三十五次改造,时间长达三十二年。”普罗提斯重新扣好衣服。“你不会相信有多大的能量蕴藏我的躯体里,因为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只知道一旦爆发,连我也无法幸免。紫外光波频段的反相透噬?那只是一次改造失败的后遗症而已,但它并不能真正杀死我。我想了很久很久,唯一的办法,就是解除装置。”
“呃,”阿特拉斯想了想,“我猜你一定给它买了高额保险的。”
“嘿嘿。”普罗提斯笑了笑,又问,“你一定猜得到,我为何要告诉你我的死穴,是不是?”
砰!阿特拉斯从屁股后抽出两把大口径手枪。砰、砰、砰、砰、砰、砰!
他的眼睛、右手的手枪一直追随着普罗提斯的身影,可是子弹似乎永远都慢那么一拍。他打爆了酒瓶,打穿了桌子,打断了墙上的挂饰,却始终打不中普罗提斯飘忽的影子。但他的重点其实在左手,子弹密集射在墙上,打得木屑横飞。没等硝烟散去,他合身冲上墙壁,啪地一下撞穿了木板。
砰!
离他五米不到的墙被更加粗暴地撞开了,木板碎片像子弹一样四面激射,普罗提斯几乎与他同时下落。两把手枪各剩了一颗子弹,阿特拉斯同时举枪,却只扣动了左手的扳机。
砰!
如此近的距离,普罗提斯竟然不可思议地抓住了这颗子弹。但枪弹的威力巨大,他的左手手背被打得凸出老大一块,里面的骨头肌肉一定碎了。
下一刻,两人同时没入海里。海水之下四五米深才是沙滩,阿特拉斯在水中翻腾,好容易才在沙滩上站稳。等到气泡逐渐消散,他定住心神,往前看去。
月光穿透了清澈的水面投射下来,普罗提斯双手抱在胸前,脚尖绷得笔直,缓慢而庄严得像枚圣十字一般降落。他的长发在水中漂浮,笼罩了他的面目。
他明明漂浮在水中,身型却比双脚站在沙地上的阿特拉斯还稳,推得阿特拉斯前后摇摆的海浪好像也刻意躲开了他。他的衣服敞开,六角形?t>的蓝色光芒燃烧着,将周围的海域照得愈发幽深。几十条鱼被这光芒吸引,在他周围不停转悠。
“阿特拉斯,仔细听着!”普罗提斯在水中张开说话,竟没有任何困难。
他说:“我只说一次:我,不再信任它。我,产生了怀疑!末日即将来临,我已得到启示,这将是一场真正的毁灭!唯一的希望,是聚集所有的高阶代码!”
“它……咕噜噜……”阿特拉斯一张口,顿时灌进大口海水,差点呛死。他拼命浮上海面,喘息半天,才重新潜入水中。普罗提斯如同沉入大海的希腊里亚切武士铜像,没有移动分毫。
“你想问它,但我不能透露太多。”普罗提斯说,“我曾经奉命追杀帝启。然而系统无法从根本上区分你们两人——注意这句话的份量!阿特拉斯,你是个被蒙蔽的人。帝启,他是个被封印的人。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代理体还是触发体,但你们最终还是无法逃脱清洗!毁灭是一项计划,一项远在第三季之前就已经开始,并且至今仍在实施中的计划。一旦开启,无法终止、停顿、删除及破坏!”
阿特拉斯惊恐万状。这些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可是——天呐!天呐!这些话像重锤一样,一下接一下的重重砸在心口,打得他浑身颤栗,不能自已。
“你懂这其中的含义吗?”
阿特拉斯摇摇头。
“我,被赋予极高的能量指数,被赋予极高阶代码,却没有被告之任何理由而遭到删除。我,被欺骗了!”
“被它?”阿特拉斯想。但普罗提斯似乎捕捉到了他的思维。
“是。”普罗提斯回答,“仔细想想,阿特拉斯!系统迟早会发现你,并予以清理。与其被系统销毁,不如将代码给我,与我合二为一!”
“你会吞噬?”
“不,那不叫吞噬,那实际上……”
他停住口,抬头向上看,水面之上的风变大了,海浪愈加汹涌。白花花的月光被揉碎了,无数光点在他们头上颤动。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说:“阿特拉斯,你听到什么了吗?”
阿特拉斯随着普罗提斯往上看。他的眼睛已适应了海?底的黑暗,再看那些光,觉得分外耀眼。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我必须加快节奏,时间不在我们这一边。”普罗提斯继续喃喃自语。“阿特拉斯!你懂吗?你明白这份痛苦吗?我必须收集所有的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嗯?”阿特拉斯想问,但蓦地脑子一阵眩晕,好像被人从后面重重敲了一棍,全身的毛都炸开了。
奇怪,海面停止了么?两个人一起呆呆傻傻地看海面,本来完全碎裂开来的月亮的影子,此刻却又恢复如常,他们像是站在一座静止不同的湖底。涛声也消失了,耳朵里隐约有种丝丝拉拉的碎响,但是怎么也听不分明,一时如在梦中。
月光,越来越明亮,渐渐地竟至于刺人眼目。
“第一批通过备用线路下载的数据成功接收!”一名通讯维持组人员从狭窄的管线通道里冒出头,大声报告,“速度稳定在800M每秒!”
“什么时候能达到满负荷状态?”正在与动态跟踪组讨论的叶襄头也不回地问。
“我们正在做双向握手验证,大概三小时后进行满负荷状态测试……”
“那与主通道并联使用的时间还要再推后咯?”叶襄神色不善。
“是……握手信号不太稳定,估计跟单通道验证机制有关……”
“继续。”
“是!”那人正打算缩回去,想起一事,又说,“刚刚接受到两次低等级警告信号,由窥探者四号、五号传回,信号编码:DFHD1107!”
“DFHD1107代表什么意义?”
“大概是一般告警信息。”
“查出来。”
那人掏出手持终端,飞速查了一遍:“解码完成——基于电磁反射层面的异常高能量反馈!”
叶襄赫然抬头:“在哪里?立即放到屏幕上来。”
“呃,与飞驰者一号的双向通讯还没有恢复,这是窥探者四号发出的加密广播,被前哨三号联络器拾取,才转发回来的。我们没法得到更多信息。”
“有办法确认位置么?”叶襄大声问。
大厅里一片哑然。没有了网络连接,这帮技术宅人比瞎子还不如。
“区域呢?”叶襄不甘心,“大致区域至少能辨出来吧?”
沉默了片刻,热合成图像组举起手说:“有。”
叶襄看表:“五分钟内行不?”
热合成图像组组长推了推眼镜:“现在就可以。来看这张热合成图。”屏幕上显示出稍早之前的热合成图像,逐级缩小,直到整个岛屿及其周边海域都显示出来。图上六个红点亮了起来,分别表示六个窥探者。除了那片高耸入云的山脊,它们辐射出的电磁网基本上覆盖了整片岛屿。
窥探者四号、五号的覆盖范围被蓝色标示出来。所有人都傻眼了——原来这么简单,只需要确定四号、五号位置,及其覆盖的交叉范围,就能确定大致区域!还正在紧张计算,看是否能临时调用资源三号卫星做数据中转的高清晰解读组纷纷垂下脑袋。
叶襄说:“很好,通讯维持组,立即开辟一条专用线路给热合成图像组,我要在十分钟内看到最新的热合成图像。今后高能量反馈将作为第一级紧急事务通报,明白吗?”
“是!”
“窥探者二号传回信息——编码:DFHD1107!”通讯维持组的人再一次报告。叶襄一惊,有人抢在她面前就叫了出来:“从范围上看接近西岛的栈桥,距离上次位置至少5公里,还要跨过两岛之间的海面!”
“如果仅算极限状态,直线距离是5公里,”射电覆盖及结构重造组的人围在屏幕前,仔细研究早期合成的岛屿3D构造,“但中途有一段长400米,高300米的山脊,因此距离至少在7公里以上。”
“时间相差多久?”
通讯维持组看看表:“不超过15分钟。”
“难道是两个不同的高能量反馈?”
所有人一起看向叶襄,叶襄摇摇头:“不可能,高能量反馈特征目前为止只有普罗提斯具有……”她一下顿住,想到了那个神秘的X。
“窥探者一号再次传回DFHD1107编码信息!”通讯维持组的继续喊,“目标停止移动,大致确定范围,栈桥中段的概率超过70%!”
“根据岛上的规定,X和四号就应该在栈桥上!”有人提醒道。
“打开所有通道,”叶襄下令,“备份线路调整暂时中止,立即恢复与实践四号卫星的通讯。”
“是!第一组六十四路线路,开放!”通讯维持组组长简短的做个手势,一名部下飞快打开了一连串的按钮。
真是立竿见影。一秒钟后,没有任何预兆的,大厅骤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叶襄大声叫道:“动力组……”
轰!
啪啦啦!
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从下方撞上海神号,船身瞬间被抬高了数米,又重重落下,剧烈摇晃中向右侧可怕的倾斜。船身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所有的钢梁、板材都在惨叫。大厅内乱作一团,各自仪器、显示器纷纷翻倒,有几台从高处坠下,爆发出一片片蓝紫色的电子火花。桌上的文件、杯子等物稀里哗啦的往下落,没有固定的椅子刷拉拉地沿着过道横冲直撞,一路撞翻毫无准备的人。
随着船身倔强地顶过第一波冲击,船头重新抬起,在某个浪头上保持了几秒钟,又再次向左侧倾倒。海面一定正在沸腾,回过神来的叶襄大声叫道:“不要乱动!固定身体!”
没有人惊叫,更没有人呻吟。训练有素的组员们伏底身体,忍着痛等待冲击过去。他们虽然身在船上,但与上层甲板隔绝,所以也差不多相当于在潜艇内。一旦舱体破裂,可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不过大部分组员都有在潜艇上工作的经验,纪律性保持得很好,在黑暗中,在剧烈震动、摇摆、起伏,和让人骨头发麻的撕裂声中保持不动。
咯咯咯……咯咯……
砰……砰……砰……
在一片嘈杂声中,叶襄听到了这个声音。她打了个寒战,以为只是耳鸣,但凝神听,那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了。
砰……砰……砰……
恒定的、极其规律的、从大洋深处传来的声音,一波一波地穿越了几十公里厚重的海水,穿越船身,穿越所有一切障碍,把某种可怕的、人类无法理解的信息传递出去。
“你听到了么?”她忍不住问旁边的通讯维持组组长。
“听见了,”维持组组长曾经在战略核潜艇通讯组服役多年,习惯性地把耳朵贴在地板上。“从很深的地方传来的,频率很稳定,波长很长,不是船身的震动。蓝鲸?不,大得多,大太多了……”维持组组长开始抹汗,“真他妈的凶猛!”
这一轮冲击虽然来得异常突然而猛烈,但不到一分钟,大海就以其博大的胸怀吸收了大部分能量。船长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反应,发动机全面开启,指挥海神号迎向浪头袭来的方向。船头劈开几波浪头,经过特别设计的船身便迅速恢复了稳定。
哔哔哔。头顶瞬间大亮,紧急备份电源被自动激活了。核心服务器和交换设备首先自行启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一个个屏幕相继亮起,随着大厅中央的大屏幕浮现出执玉司的黑色标志,整个系统恢复了正常。
全体组员还是不动。
黑色标志隐去,系统进入全向警戒扫描。屏幕上出现了以船体为中心的圆形扫描图,在16公里范围内,没有可疑的目标。旁边四个稍小一些的屏幕则潮水般滚过不同的侦测数据,几个组死盯着自己的业务范围。不一会儿,热合成图像组首先报告:“没有可识别的热能反应!”
“没有侦测到高速移动目标!”
“环境温度略高于平均值3%,考虑到刚才撞击船体产生的热量,仍然属于正常范围!”
“海面浪头幅度值在线性减弱,10至15分钟后,第一波反射性大浪可能生成!”
“声纳探测,左舷正常!右舷正常!”
“哔哔,”一个优雅的女性电子拟音响起,“刚才本船遭遇海底潮涌袭击的可能性增加到73.5%,自动警戒由此降低到二级。”
叶襄又等了片刻。她看了一眼通讯维持组组长,组长微微摇头,表示自己听不到刚才那奇怪的声音了。叶襄站起来环视四周:“需要处理伤势的举手,让我看到……很好,没人退出。赶快行动起来,立即搜集所有信息,我要最详尽的报告!”
众人来不及收拾,立即返回各自岗位。通讯维持组组长第一时间跑到震动记录器前。刚才虽然完全断电,但记录器的机械装置还是完整地在纸上记录下了所有振动波。他快速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哦,见鬼!”
叶襄走到他身后,只看了片刻,就下令:“立即与十号取得联系!”
远在太阳出来之前,天就亮了。
黎明前的黑暗?在这一眼能望到天际尽头的地方短得像闪电。
原本通透澄净的黑色天幕,像被小孩子泼出的颜料晕染,渐渐化作深邃的青紫,而后是紫蓝。天顶还在墨色与青紫之间犹豫不定,海平线上却已由青淡化为蓝,进而抹进了许多绿的、金的色泽。它们被海面下方的阳光追迫,赶命似的顺着天幕往上爬。夜色也不甘心,盘踞着天穹顶端不肯撒手。两相较劲,便在中央隐隐抹出一片明暗交融的彩色。
如此广阔的天际,却有一线笔直的云,将其一分为二。这片海域上空没有任何空中航线,不会是穿梭机留下的尾喷流,那是真正的超高空云系,大多数时候,只有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有机会见到它。
云略低于那片彩色,时间还未到,它的下方泛着暧昧的乳白,上方则被天顶染成紫色。明昧盯着那条云线看了很久,很久很久。不知道是眼睛已经适应了,还是心思其实根本没在外面这壮丽的景色,那云下方逐渐散发出逼人的金色光芒,她的眼睛也没有转动分毫。
醒来的时候,昨晚发生的事已经全然模糊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个房间来,也不知道帝启哪里去了。她只知道,现在一步都不能乱动。进入到那么神圣的地方,对方却没有杀死自己,一定有非常特别的理由。
也许,这个理由,能让自己更深入一步。
可可,有人敲门。
“进来。”
一队侍女鱼贯而入,分成两列站好,躬身垂头。明昧没有回头,继续看那云。看呐,在那下方——单从云与海平面的高度来说,至少有八十公里——一道金色的剑芒升出来了!
“你便是明昧么?”
“是。”明昧回转身,恭敬地跪下行礼。
“昨晚宫中有宵小作祟。”内侍官冷冷地说。
“愿吾王春秋鼎盛,万寿无疆。”明昧叩头说。
“吾王天纵神佑,自然无事。可惜你的主人,矢茵,已被宵小所害。”
明昧一顿。有侍女说:“举哀。”她伏地捂住嘴,无声地哭起来。她肩头激烈耸动,过了一会儿,衣袖均被湿透。侍女们纷纷垂头做出拭泪的动作,以示悲哀之意。她们的姿势、节奏几乎完全一样,浑如一群牵线木偶。
内侍官等了须臾,点了点头。侍女说:“止哀。”
明昧停了哭泣,叩头说:“望吾王慈悲,容妾身即可护送主上的遗体回国。”
沙沙声中,内侍官一步步走到明昧面前。侍女说:“抬起你的头来。”
明昧抬头,双目平视,并不说话。内侍官宽大的衣袖里溜出一柄鎏金小扇,抬起她的下巴,一直抬一直抬,抬得明昧的颈骨好像都要往后折断了。
明昧仍然一声不吭。从窗户投射进来的光,将她脸庞轮廓勾勒出来,精致得一如画中之人。
内侍官看了片刻,点了点头。一名侍女上前,明昧忽觉手臂一阵刺痛。她眼皮也不眨一下,那侍女躬身退后。内侍官回转身,那侍女将手中一件事物呈给她,她瞧了片刻,再一次点头。
她不再说话,径直出去了。大多数侍女都跟她出了门,有两名侍女留下。其中一人跪下说:“请容奴婢更衣。”
明昧平举双手,一动不动地站着,任那两名侍女脱下她的衣服,换上选秀的服饰。
这局面在她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矢茵到哪里去了?宫中宵小是谁?阿特拉斯?昨晚最后击中她的那道声波又是什么?
不,那道波攻击的目标一定是帝启……事情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呢。事情却也远非预料的那么艰难。
一名侍女为她解开头发,重新梳理发髻。趁这间歇,她回头望向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厚密的大气层折射之下,它暂时还没有发出逼人的光芒。它以恒古以来就确定了的恒定的速率徐徐往上升。
而高空那道云线则已消失无踪了。
在这之前几分钟,玛瑞拉站在岩石上又跳又叫:“嘿!嘿!出来了,太阳出来了!”
矢茵使劲揉眼睛。见鬼,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好像在悬崖上挣扎了几个钟头,与狂风、落石、玛瑞拉的鼾声殊死斗争,有几次差点发狠把玛瑞拉一脚踹下去……
啊,真是恐怖的一晚。她眼皮黏在一起,扯都扯不开。玛瑞拉还在叫:“哦,看见了!阳光!阴影!全显出来了,真的是一条路径!喂,你倒是来看看呀!”
矢茵爬起身看,果然,太阳几乎是贴着悬崖垂直的边缘上升,黑暗中模糊一片的石壁,突然间就变得无比清晰。十几个凸出的石台拖着长长的阴影,一直延伸到在栈道上看见的那条石路下方,继而转过山崖,拐到另一头去了。
“我还是不相信,有人能一路这么过去,若是真的……那我们最好别过去了。”
“肯定有,想想帝启吧,这路对他来说不是小儿科?”矢茵一边收绳子,一边问,“帝启跟你们族很熟?你母亲还可以央求他来陪你淌这趟浑水?”
“呃,”玛瑞拉背对矢茵。“有点关系吧……哎呀总之,他肯帮我就行了!”
“就是有点关系这么简单?你那小心眼在打什么鬼主意?”
“真的真的!反正我的目标啊只有凰王,跟他没关系!”玛瑞拉拼命摆手。
矢茵眼睛乌溜溜地在玛瑞拉身上转来转去。玛瑞拉恼火地说:“干嘛?”
“怎么突然转性了?”
玛瑞拉的耳根背后都红了,奇怪的是这件事上她好像又尴尬又害怕,转身对着矢茵一阵乱擂。“不要问老娘了!再问老娘真的翻脸了啊!”
“好吧,好吧。你真打算嫁给那个不人不鬼的老妖怪?”
“嗤,你懂什么!”玛瑞拉不高兴地说,“说话真难听,什么不人不鬼?按我们陀阀教的说法,他们都是神选之人,所以才能超越生死。生死啊,生死是我们人类自我完美的最大障碍呀。”
矢茵一怔。
“因为死亡,所以人类并不完美。”明昧的话在耳边响起。她突然意识到,跟黑玉有关的人或事,大多数都跟生死,或者说,超越生死有关。难道这就是黑玉的本来面目?
“快点,说说怎么办吧。”
“还能怎样?我跳得比你远,先送你,咱们一个一个过去。”
“唉,歹命哟!”
话虽如此,两个人携手跳这么远也不是很难的一件事。当下各自把绳子绑在腰上,矢茵曲膝躺下,玛瑞拉跳到她双脚上,被她用力一蹬,高高跃起,落到了前面一个石台。她收紧绳子,叫道:“来!”
矢茵急跑两步,纵身一跃,玛瑞拉飞速拉绳,把她像风筝一样拉上石台。矢茵刚落地,玛瑞拉一下将她扑倒,低声说:“有人!”
“哪里?”
“下面!”
两个丫头偷偷往下看,果然,在几十米下方,五六名侍卫装扮的人正在攀爬石壁。看不到他们用什么特制工具,但攀爬的速度相当快,像被人用绳索往上扯一样。
“这、这是冲我们来的!”玛瑞拉急得要哭。
“快、快、快呀!”
当下矢茵使劲送,玛瑞拉拼命扯,赶命似的一个石台一个石台的往前蹭。下面那些人也发现了她们的举动,攀爬路线不再是垂直向上,而是斜着朝她俩追来。玛瑞拉又惊又怕,第五个石台差点没跳上去,幸亏最后关头扑在石头上,才勉强爬上去。
矢茵跳上来时,玛瑞拉举着手眼泪花花地说:“指甲都抠断了!娘还要教我弹琴的!”
“现在还管这个?快起来!”
“我真的不行了……你自己跑吧……”
“少废话!现在不逃走,凰王妃子可就泡汤了!还有一个石台就上到那条路了!”
“你怎么总是这么拼命呢?别像个野小子一样好不?咱俩长得这么漂亮,姿色才是我们的武器呀!就说一时走迷了路,凰王见我们楚楚可怜、娇小动人的样子,说不定就饶了我们呢?这种事书里、电视里经常有嘛!”
“你真是脑残到家!”矢茵用力掐她的脸,“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如果我俩撞破了他的秘密,十个脑袋也保不住!”
“我不信……”
“你走不走!”
“……那你先走,再拉我,我没劲跳啦!”
“好!”
矢茵往后退两步,噔噔噔冲上来,在玛瑞拉曲起的腿上一踩,在玛瑞拉“踩死老娘了!”的惨叫声中腾身而起,跳上第五个石台。这里距上面的石路只有不到三米远了!
“快啊!”矢茵缠紧绳子,做好拉人的准备。玛瑞拉鼓起勇气刚跑了两步,突然砰的一声,两名侍卫用绳索固定了身体,向她俩射击。其中一发子弹几乎擦着玛瑞拉的身体飞过,打飞了她身旁一块石头。玛瑞拉尖叫着整个贴在石壁上。
“快!”矢茵大喊:“现在还射不到,等他们上来可就晚了!”
玛瑞拉狠下一条心,再次后退,又往前跑。矢茵绷紧绳子准备接应,忽的绳子剧烈震动,被一颗子弹从下方穿过。绳子由布条勉强缠成的,昨晚又被两人折腾了半天,当即嘶的一声裂成两半,垂落下来。
玛瑞拉半只脚几乎已经跨出石台,全身爆出层冷汗,拼死往后一扑,总算没冲下去。她回头泪汪汪地叫道:“你……你自己走吧……”
“好!”矢茵转身就跳,飞也似的翻上石路,贴着山壁往前狂跑。
“你这个混蛋!一句客气话也不说啊!”玛瑞拉气得浑身颤抖。她看着下面的侍卫渐渐爬近,奋起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要小心啊!”
矢茵拼命跑!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跑、跑、跑!
山路始终只有约两米来宽,顺着山势一直往上。这条山路是从悬崖上硬劈出来的,到处山石嶙峋,也多有塌方。矢茵跑着、跳着,努力让自己不去想玛瑞拉。想她,也许就没有力气再跑了。
只能跑啊!
前面的路钻入山壁内,不过仍然沿着绝壁的方向延伸。与外面相隔的山壁很薄,许多地方露出巨大的孔洞,阳光一束束射进来,光柱里浮沉飞舞,恍然如梦。人在其中奔跑,一会儿被光照得真不开眼,一会儿又陷入暗中,隐然有种穿越时光的感觉。
如果真能穿越时光,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跳出那面窗?
这问题让她一瞬间走神,直到刀锋已劈到离面目不到半米了,才骤然惊觉。
唰!
完全依靠本能,矢茵在最后时刻侧过了身,那刀擦着她鼻尖劈下,划破了衣服,铛的一声,直劈入岩石内,砍得火星四射。
好猛的一刀!
矢茵仓促甩头,头甩开了,头发却被刀锋斩断一缕,又被刀气逼迫,霎时满天飞扬。阳光照亮了每一根发丝,如同银线般闪亮。
出手的人用尽全力,一击不中,被反弹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略顿了一顿。啪!矢茵侧身变作回旋踢,身体俯得很低,脚弓便绷得笔直,一脚狠狠踢在他耳根下方。
那人耳朵里轰然作响,眼睛看出去已是一片血色。他茫然的想举手抵挡,但矢茵反身踢!再反身踢!再反身踢……从死亡边缘捡回命来的恐惧和被突然袭击的愤怒,让她全身的血都疯狂燃烧起来。正面踢中那人锁骨下方,反身踢在那人腰间,再反身踢到他胸椎下侧……每一脚都灌注全力——
啪!啪!啪!啪!
第五脚踢出,却踢了个空。矢茵转了个圈,定下神来,才发现那人已瘫软在地,鲜血从他鼻子、耳朵里涌出。他徒劳地翻了几下,滚到石壁边缘。不想边缘下方有个低于路面的孔洞,他一下滚入孔洞。
矢茵猛地一扑,拼死抓住了他的手。他整个身体都已悬在空中。
“抓住我的手!”矢茵顶着风大吼。地面倾斜,她被那人拉着也慢慢向下滑去,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死命抠住石缝稳住。汗水出来了,她把那人的手都捏变了型,还是无法阻止他下滑。
那人抬头看她。矢茵心中一寒——他的目光里既没有惊恐、也没有愤怒,甚至连痛苦都没有,平静得如一潭深水。
“快啊……”矢茵觉得整个人快要被撕裂了,挣扎着叫道,“我快……快不……”
“没用了。”
“什么?”
那人勉强用手摸了摸胸口,皱起眉头。“我已经坏了,没用了。肋骨断了三根,大概颈骨也有损伤。回收太耗时间,不划算。”
“你在……胡说什么……”
那人重复说:“没用了。而且我……我……”他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我不想被回收。不想回收……回收了,便不是我了。”
“你……抓住……快……”
“不。经过了一个春天又一个夏天,我想与花鸟草木在一起。”这个不知所谓的诗人说着,用最后的力气抽回了手。他的神情在那一刻凝固,朝着矢茵咧开嘴,也许是生平第一次笑了笑。
下一秒,他全身张开,飞速下落。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下,弹起,也许脊柱已经折断,四肢失去控制,被从悬崖下方刮上来的湿润的海风吹得不住晃荡,活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三秒之后,他就落入下面广袤的森林之中。也许撞断了无数枝干,但隔得太远,又有风声作祟,矢茵一点也没听到。
她趴在崖边,好久好久都撑不起来。
“不采取任何措施——是什么意思?”叶襄问。
“我想你能明白。”
叶襄径直走到矢理座位前,用力挤他,矢理不动。她火气上来,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打开他的电脑。下面的人看见二号公然坐在老大身上,也只有耸耸肩、摊摊手的份——说什么好呢?
“别人看见了……”矢理想退开,轮到叶襄死不肯放,低声说:“怎么,原来你也有慌乱的时候?”
“……”矢理想关上指挥台前的百叶窗,想想又觉得更加欲盖弥彰,只得随她便了。
她调入一组动态图像,在另一个屏幕打开高分辨画面,说:“这是三十分钟前传回的数据。看,这边悬崖几乎无可攀爬。还有她身旁的人,应该也是参与选秀之人。102是被发现身份而受到处罚,还是窥探时不小心落下去的,我们无从考证。但现在真的关系到生死了!我们不能坐视!”
“坐视,嗯,在道义上是说不过去。所以我建议你们坐着就好,把监视系统对准其他应该留意的地方,比如监测高能量反馈等等。”
“你……”叶襄站起身,“你真要把她的命搭进去?好,很好!我立即辞职,到研究院去终老一生,也比这里好一万倍!”
她转身就走,矢理叫道:“阿襄。”
他要是说其他任何一句话,叶襄也摔门出去,而且真的辞职不干了。这句话却让她犹豫的停了下来。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矢理给她端来椅子,拉她的手。叶襄不动,把她两只手都握住,叶襄还是不动。矢理凑上前在她唇上一吻,叶襄连着后退,就势一屁股坐下了。
“你听我跟你说。咱们俩也很久没说过话了。”矢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在偷偷张望的通讯维持组组长。在矢理刀子般的目光回视下,维持组组长佯装镇定默默转身,爬进狭窄的通信管道里去了。
“如果当时换作是你,你敢不敢什么装备都不带,从四十七层楼上往下跳?”矢理问。
“呃?”叶襄一怔,略一思索后摇摇头。“不能。”
“没有人能阻止她。”矢理感慨道,“你还不明白吗?她看到的,她知道的,一定比我们多。她已经确定了方向,所以才那样果决。不,阿襄,你不能指望用普通女孩子的标准去看她。她要走的路,不是我们可以决定,她的事,我们也插不上手。”
“可是……”
矢理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按回座位,继续说:“你想过没有,她当时为何要那么亡命的跳出来?”
“她与人约好,要逃脱我们的监视。”
“正是如此。好罢,现在,她出了一丁点事,我们的大部队就开上去,你猜她会怎样?嘿嘿,她多半直接就跳下悬崖了。”
“怎么可能?”
“她就是这种人。”矢理无奈地耸肩,“死也不肯妥协一步,跟她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那怎么办?”
“等。”
“但是她可能很危险!”叶襄说着又要挣起身。矢理干脆从后方抱住了她,说:“危险?是的,是有一点,可是只要跟黑玉扯上关系,基本上就是跟死亡为伍,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况且对她来说,我们才是最危险的人。我们靠近,只会把她往更加危险的路上逼去。她是一只虎崽子,容不得半点招惹。”
“那就立即通知四号,告诉她矢茵的位置!她带的箱子里有通讯装置,我们能想办法将它开启!”
“不行。”
“这为什么也不行?”叶襄几乎喊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只是不肯面对。X并非普通人,自从他与矢茵接触以来,我们没能截获他任何信号,而他对我们的系统却了若指掌。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四号向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严格执行静默制度,她不联系,我们就绝对不能主动开机。她关闭一切通讯,把自己搭进去,才算勉强靠近了X和矢茵,你想同时陷她们两人于危险之中?”
叶襄低头想了半天,勉强说:“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帮她……”
“那是当然!我们正在做,事情多着呢!”矢理展开双手,热切地说,“我们得监视高能量反馈事件,我们得找到岛主,我们得分析究竟哪个地方最有可能隐藏黑玉,得分析昨天晚上的潮涌。当危险真正到来时,我们还得随时准备把春霆号、天蝎号,以及一切能够动用的力量都投射上去。什么时候黑玉的事情有了结果,什么时候小茵才能真正安全。X的动向,现在确认了吗?”
“还没有。”叶襄打起精神说:“我们分析了六点之后的高解析照片,但是还没有找到X,也许他仍然呆在长桥的某间屋子里。至于……”
哔哔——
桌上的显示器亮起来,“接收到十号的信号,要转进来吗?”
叶襄眼睛一亮,“立即转到大屏幕。”
“等等!”矢理沉吟片刻,“单线路连接到我这里,保密等级上升到一级。”
那就是说只有授权者一号,以及坐在一号腿上,自动获得授权的二号有资格看了。通讯维持组组长知趣地一声不吭,接通了信号。叶襄不动声色地揪了一把矢理,站起身来。
加密信号延迟了两秒,图像才清晰起来。十号很罕见地一本正经坐在镜头前,眉头紧锁,本已不多的头发越发显得稀少。他看见叶襄连招呼都没有打。
“事态在变化。”他开门见山地说,“速度大大超出了预期。”
“昨天的潮涌?”
十号打开两个窗口。“这是震动发生时,实践四号卫星抓拍到的一组水温变化图,你们看。”
窗口中央是海神号的标志,海面是藏青色,旁边的数据显示的是水底五十米处的温度,11℃。图像开始变化,一片橘色扇面从东面快速扩散而来,显示温度至少高出平均值5℃以上。红色的海流从海面以下30米撞上海神号左侧,尔后继续扩散开去。
“潮涌?从哪里来的?海底火山?”
“实际上,这不是海底潜流,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潮涌。比你们想象的要奇怪得多,”十号打开另一个窗口,显示出几个波形,“一开始根本没有海水涌动。根据国家海洋检测局分布在太平洋的376个观测点数据分析,这是一个传播范围超过10000公里、强度达到336个标准单位波动。”
“声波?”矢理皱起眉头。叶襄脸色苍白,耳朵里似乎又响起了那单调的、从深深的、深深的海洋底部传来的砰砰声。
“波长超过16米的波动。”十号强调,“并且从至少七个方向传来。想象一下,七个彼此相距几千公里的源头各自发射了一道同频、同幅、同能量级的波,这些波最长穿越了超过五千公里距离,尔后在同一时间,准确的相互叠加在交汇点。”
“……然后呢?”叶襄紧张地问。
“然后?没有什么然后。由于距离上的差距——我很怀疑是刻意造成的差距,这些波相互叠加、高低互补,在海底约5米处产生出一系列频率极高的散射波。你们猜交汇点在哪里?”
“栈桥!”叶襄毫不迟疑地说了出来。
“原来你们都知道。”十号不满地咕噜一声。“不过幸好还没猜完。实际上有两个汇聚和爆发的地点。第一个的确在栈桥,第二个地点则在东岛火山岩壁下方。”
“下方?”
“对,我怀疑岩壁下方有与海水相同的水域。看这里。”
屏幕分成两半,画面同时快速缩小,并向北移动,橘色的波逐渐变成红色,最终左边的画面定格在从西岛延伸出的栈桥处,右边则定位在火山岩壁中段附近。两处的温度都一度超过平均值12℃,面积超过30平方米,显示出在长波交汇的瞬间,有多大的能量被释放出来。
“设计得非常准确。”十号由衷地赞叹,“释放的能量绝大部分被海水吸收,否则袭向你们的冲击波还要高得多。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长波始终维持在海下传播,所以海面上几乎没有任何影响。这些波一直推进到接近西岛约两公里处,才瞬间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浅显一点说,有点类似于海啸。还记得2005年的大海啸吗?袭向印度沿岸的海浪一开始只有不到30厘米高,一路穿越许多船舶,直到被海床阻碍,剧烈的摩擦和叠加效应才使得浪头骤然升高,一口气卷走了一万多人。”
“你是说,有人精心设计了这七道波,让它们安安静静地穿越几千公里,而后准确击中这两处不超过30平方米的地域?”
“正是如此。”十号快乐地搓手,“让人眼界大开,是不是?啧啧,这可不是我们人类干得出来的!再过五十年……不,也许再过一百年,也没法做到!”
“我那个时候听到‘砰——砰——砰’的声音,非常有规律。”叶襄沉吟道,“完全不像是紊乱的声波。”
“哈,怎么可能。”
“真的!还有别人也听到了,就在潮涌袭来时,砰——砰——极有规律,像是从大洋深处传来。”
“也许是海床的反射。对方设计的波形很奇特,无论怎样相互撞击、散射,冲击波几乎没有一次凸出海面,绝大部分都朝向海底释放。一直到最后十公里之后,海浪才有显著提高,并最终撞上海神号。”十号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好吧,好吧,如果你坚持说听到古怪的声音,我先记下来,再查一遍——该死,事情多得要死,我这把老骨头非累断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是要毁灭什么?”叶襄问,而后自己就否定了,“不!今天早上的卫星图像显示,栈桥遭受的损害并不太大,只有一部分坍塌。如果有人要摧毁X,这么点能量根本不够啊。”
十号为难地揉着鼻子。“你说得很有道理。事实上,就像我刚才说的,能量的释放绝大部分集中在海底。我估测了一下,其实中心点爆发的规模并不大,反而是波纹紊乱后,向外喷射而造成的潮涌规模大得多。这实在不像一次定点清除。也许是失误?也许是一次警告?也许是一次对X的试探?”
矢理叹了口气。“算了,不要以我们人类的角度和想象力去猜想了。我们能做的只是继续观察。十号,把此次事件的等级提升到最高级别,禁止任何人调阅,特别是……”他不说话,用指头向上指了指。
“明白。”十号向他点点头,又朝叶襄挤挤眼睛,消失了。
沉默了一阵,叶襄又说:“真的,我觉得那声音也许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好了,十号会想办法搞清楚的。记住你最重要的责任——X。他是整个计划的核心,是我们的终极目标。”矢理一字一句地说,“找到他。”
叶襄深吸一口气,把散乱的头发重新理顺。她说:“好。你说得对,什么时候黑玉的事能有个结局,小茵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把她当作棋子……你别说话,我盯着你呢。”她拍拍矢理的脸,“随时都盯着你的。”
她走到门边,刚要推门出去,矢理说:“阿襄!组织已经原则上同意我的申请了。”
“什么申请?”
“这次任务结束,我们就结婚。”
叶襄咬着下唇,飞快看了他一眼。“我、我随时都盯着你的!”说着关了门。高跟鞋咯咯咯地响,她一阵风似的下楼去了。
“盯着……”矢理喃喃自语,“嘿,谁没有盯紧谁呢?”
他不知道楼下,叶襄也在一边抹汗一边自然自语:“……来真的了?”
第九章 迷宫中重逢
矢茵站起身来。
现在不是倒下的时候……她仍然浑身止不住的战栗,却不再是为那人的死。她在害怕,害怕自己——就在几分钟前,有个人因为自己而死了,她却分明听见自己说:给我起来,上路。
上路,往哪里走?她不知道。她浑浑畺畺地扶着石壁往前蹭着,突然惊觉,四周为何暗淡下来了?
她回头看,不知什么时候,那段被光柱照亮的路看不到了,连拐弯处都模糊不清。前方某个地方亮着一只蜡烛,表明这又是一段深入山体内部的洞。她一屁股坐倒,心内烦闷得想吐,只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玛瑞拉。她捂住脸。她老说完蛋了完蛋了,这下可得偿所愿……她深深吸气,把玛瑞拉最后的惨叫从脑海里抹去。
仍然向前吗?她问自己。
不向前,难道还能回头吗?她回答。
于是站起身,继续往前。
走着走着,路面愈加陡峭,有时候几乎就是绝壁挡在面前,需得以攀岩的方式爬上。洞壁也越来越潮湿,到处都在渗水,随意安插的蜡烛逐渐由大型半密闭式的油灯替代。
洞窟空间渐渐变大,也有很明显的岔路了。真该死,往哪里走呢?似乎每条岔路都有灯火,却没有明显的标志。
矢茵试探着先走最左边的路。走了一阵,又是一个岔路,她仍选择最左边。这般走了四五个岔路,开始往下走,蓦地毫无提防,一脚踏进一片水中。矢茵吓了一大跳。不过对岸的灯火照亮了水面,大概有二十米宽。
已经看不到洞顶了,不知有多高,只看见对面十几盏灯一路往上,仿佛一条通天之路。
真奇怪,按说如此长的洞穴,如此多的灯,没有百八十人随时更换蜡烛、添加灯油,怎么也有一些熄灭。可她还真没有看见一盏熄灭的灯,也没见到一个人。难道是鬼魂在维护这些灯不成?
矢茵拼命把这些渗人的念头甩出脑海。她咬紧牙关,哗啦啦地凫水而过。水是从岩缝里一滴一滴积攒起来,透骨的冷。她上了岸没走多远,觉得身体越来越冻,两条腿几乎迈不开了。
咯咯咯、咯咯咯,矢茵牙关止不住地颤抖。要顶住,要顶住。她强撑着爬上一段坡,爬第二个坡的时候,脚下一滑。她在失去平衡前想抓住一旁的山壁,手竟然麻木得无法伸直,当即从坡上咕噜噜地滚下来。
这下摔得太狠,浑身骨头好似都碎了,左边手臂被尖锐的石锋拉出老长一道口子。矢茵痛得两眼发直,再也没力气爬起来了,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到身体的温度正在迅速失去。离她不远就是一盏油灯,油快要干了,火苗渐次减弱,也许再过五分钟——不,一分钟就要熄灭。
在这里无声无息的死去,阿特拉斯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找到吧。
阿特拉斯会来找吗?或许,他连想都不会想。即使想到,大概也只是瘪着嘴说:“那个白痴吗?哦,谁知道死在哪儿了。”
矢茵莫名的泪水滚滚往下淌——这个坏蛋!正在悲切愤恨之际,突然,一双白得发青、青得发绿的脚出现在面前。
大概是连脑子都冻木了,矢茵完全没有惊慌,怔怔地抬起头看。
来者是一个惨白瘦小的男人。惨白,是因为他的皮肤真的散发着幽幽的白光;瘦小,是因为他个头比矢茵还小,瘦得像只剐干净了的猴子,苍白的皮肤上,一根根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之下便是凸出的骨头,仿佛一丁点儿脂肪都没有。除了腰间裹着一袭破布、挂着一只皮囊外,再没有任何衣服饰物。
他的脸……该怎样形容这张脸呢?单从皮肤的皱纹看,至少有五六十岁了,但那双眼睛澄清透亮,完全没有一丝杂色,如同刚呀呀学步的小孩——啊,刚才那名侍卫便跟他的眼睛差不多。
他的目光扫到矢茵脸上,矢茵浑身一激灵,他的目光却如划过虚空一般,看向那盏油灯。
他走到灯前,熟练地揭开灯罩,提起皮囊往内加油。加好油,他放下灯罩,转身就走。
“等、等等,”矢茵结结巴巴地开口,“请问能不能……我、我迷路了,所以……”
那人回头看她,咧开嘴笑了笑。
“啊亦叻亦沥叻!”
“啊……啊?”
那人说:“啊亦叻亦沥叻!”往坡上走了几步,回头见矢茵呆站着不动,挥手说,“啊亦叻亦沥叻!”
“你让我跟着?”
“啊亦叻亦沥叻。”那人一遍一遍地招手,“啊亦叻,亦叻亦沥叻。”
忽然之间,力量重新回到了身体里。矢茵奋力爬起,捂着受伤的手臂跟在那人身后。他们一路爬着,每路过一张灯,那人便利索地加油,擦拭灯罩,再继续赶路。他的动作是那么娴熟,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古怪,让人不知他究竟是在痛哭还是傻笑。
路越走越宽,头顶的洞穴也愈加高远,不久之后,除了脚下这一块,周围的石壁都看不见了。声音倒变得繁多起来,有涓涓的流水声,叮咚的滴水声,呜呜咽咽的穿堂而过的风声。除此之外,也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偶尔咕咚一下。在看不见的暗处,一些鬼魅蠢蠢欲动,有时折腾得动静大了,那人便庄严地举起手,嘴里发出“梭罗罗、梭罗罗”的呼喊,似在提醒:有客人至,不可失礼!
地面变得很粗糙,细碎,却又极硬,踩在上面像踩在无数刀尖上。矢茵咬着牙坚持,但不久脚底就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她只得蹲下,叫道:“等等!”
那人站住不动。
见鬼,这地方可没有能裹脚的东西,身上的衣服是绸质,根本经不起磨。矢茵一筹莫展时,那人忽地走近,解下皮囊,把灯油倒了。他掏出一柄小刀,将皮囊割成两半,裹在矢茵脚上。他翻出几根藤蔓做的绳子,用力扎进。皮囊内残留的灯油不知是什么做的,伤口处一阵温暖,疼痛顿时减轻不少。
“谢谢。”
“啊亦叻亦沥叻!”
矢茵站起身试了试,说:“走吧!”
他们爬到最高处——洞窟内的高处,矢茵觉得离着头顶上的石壁还很远——那人停下,手指了指地,示意略作休息。矢茵的确爬累了,坐下喘息,但那人却依然站得笔直。矢茵忽然明白了,其实他并不累,他只是想到自己或许累了。
她不觉大受感动。这个如同山魈、地精一样,面目滑稽到可怕的人,心思倒很细密。他就是负责为这些灯添油的么?是凰王的手下?她不知道,也不愿多想。他有那么干净的眼睛,是敌是友都无所谓了。
她转来转去地四面打量,仍然看不到边缘,不过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发现周围也不是真的漆黑一片。脚下的岩石发出微微的紫色光芒,让她看清了自己坐在一道山脊上。左首来时的路被油灯温暖的光芒照亮,有几处灯火仿佛被人掐碎揉散了,随意散落——原来是一条地下河流,刚才听到的流水声便是它发出来的。
她往右首看,山势陡然下沉,有点像外面的绝壁。在一片黑暗虚无中,不时有不可名状的光点飞速闪过,如同流星划过天际一般,留下长长的辉影。
多么奇妙的感觉,明明在洞内,却如同身处空旷的荒漠。矢茵悠悠长出口气。她很惊讶,因为在这深不见底的地底深处,在这前途渺茫之际,自己的心倒说不出的恬静从容。
“这不是人。”
“你说什么?”
那人回头看看矢茵,又转过头。矢茵使劲甩甩头,是幻听?
“体温和体内激素有问题。”
“谁在说话?”这次听清楚了,那声音几乎就在头脑中生成。矢茵浑身冒冷汗,低声说:“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身上,你忘了么?”
矢茵愣了片刻,突然觉得脚踝处火烫。她伸手摸下去,摸到了那根脚链。对了,侍女们给她沐浴时,这脚链无论如何解不下来,原来是它自己不肯……
“你……你是怎么……嗯……”
“进入你的脑海?呵呵,我是幽灵。”
矢茵想了想,摇头说:“不对。我感到你在颤动,应该是用某种方法,把声音振动到我的腿骨上,进而传入耳蜗。”
“你真令我刮目相看。”
开玩笑,这一个月来,一直戴着阿特拉斯的发夹,训练用骨头听声波,这点伎俩想骗过我?她记起在山城市的地下管道内,那个神一般的影子说,要把这东西送给自己。原来这玩意儿竟然是活的,呃,至少像是活的。
矢茵背着那引路的人,低声说:“你是谁?你是什么东西?”
“我?我是……该死!”
啪啪啪,啪啪啪,那家伙仿佛在敲打自己的床板,自言自语地说:“该死的存储单元,该死的权限!”
“你在干嘛?”
“我……咳咳……我没权限调用记忆,我是……嗯……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被触发的!”
“触发?”
“你以后就会明白,我是一根被逐一解开结的线。”
“啊,我明白了!是我激发了你,才让你醒过来的,是不是?”
脚链沉默片刻,说:“我不否认,也不承认。”
矢茵鄙视地一挥手,随机想到它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个人,泄气地说:“好吧,你爱装酷就装吧。对了,你为何说他不是人?连体内激素都看得出来?”
“刚刚他替你扎鞋的时候,我取了点样本。他的体温只有二十五度,血压更低,肾上腺皮质激素和甲状腺素只有常人的二十分之一。若一定要下个定义的话,这是一个半成品。”
“你……”矢茵回头看那人一眼,屁股挪动,偷偷挪得更远,使劲掐着脚链。“你疯了!要是弄疼了他,发火跑了,我怎么办?”
“他不对你构成威胁,他要带你去的地方很可能才有危险。”
矢茵沉思片刻,点藏书网头说:“我也这么想。可现在除了跟着他,没有别的办法。”
“有人在窃取人类的本质。有意思。黑白颠倒,是非混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脚链照例装酷不说。
矢茵拿他没法,问道:“喂,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得看情况。”
“哪种情况下你会帮我?”
“嘿嘿,”脚链罕见地笑笑。“你不是说我是被你激发的么?所以,在我被激发的情况下,我会bbr>藏书网考虑帮你。”
矢茵哑口无言。脚链像是意犹未尽,偷偷张开了一点,绕着她的脚踝转了几圈。当矢茵刚一动,它又赶紧重新收缩,说道:“把我激发出来的,其实并不是他。”
“嗯?”
“有个人,在暗中观察你。对我来说,他有股子熟悉的讨厌的味道。奴隶的味道。”
“在哪里?”
“走了。”
矢茵想了想,问:“你说奴隶的味道……你以前的主人有奴隶吗?阿特拉斯明明看见我戴着你,居然眉毛也没动,哈哈,你的主人忘记你了呢。你究竟是不是他的啊?”
她等了半天,脚链一直没有回答。忽听身后带路人大声说:“啊亦叻亦沥叻!”
矢茵忙站起身,继续跟那人走。他惨白身体在黑暗中活像一盏人形灯笼,引着矢茵不停的上坡、下坡、淌过河流,再上坡、下坡、淌过河流……不知不觉,路上已经没有油灯,那人拿出一支短棒,短棒上缠着浸了油的布。他点燃油布,递给矢茵,自己则继续带路,没有灯他也照样如履平地。
矢茵觉得短棒太趁手了,上下粗中间细,仔细看,吓了一大跳——竟是根大腿骨!或许是哪知倒霉山羊的骨头罢,无论如何,在这里照明是第一位。她当这真是根棍子,继续面无表情地走。
十几分钟后,火光照亮了石壁,洞穴内的空间急速收缩,重新变得又矮又窄——哦,天呐,矢茵突然想到,这或许是一段通向外面世界的洞。如果这人真是凰王的手下,那自己该不该继续跟下去?她迟疑着停下步子。
“啊亦叻亦沥叻!”那人回头挥手,“啊亦叻亦沥叻!”
“可我……你不明白,我……”矢茵尴尬地说,“我不能出去,嗯……也许等一会儿……啊,是了!最好是晚上!现在是晚上吗?”
那人不答,往前走几步,回头看见矢茵不动,仍然只说:“啊亦叻亦沥叻!”
“你自己走吧。你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我一个人很好,真的,哈哈!谢谢你!”
那人再走几步,回头喊:“啊亦叻亦沥叻!”
“再见!”矢茵朝他挥手。“我会想念你,真的!不过还是要再见了!”
“啊亦叻,亦泻沥叻。”带路的人柔声说。
“我一定是疯了。”矢茵继续跟他走,一边自言自语。那人单纯苍白得像张纸,正因如此,让人完全无法拒绝。走着走着,穿过洞穴的风变得犀利,嗖嗖地从身旁刮过,带来一股腥味。以此同时,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隆隆声也逐渐变大,好像有人正把山体当作鹿皮鼓,很有节奏地敲打。
看见洞口了,外面的天深邃一如大海,不知是气流还是云层的原因,天幕似在永无休止的翻滚。矢茵眯着眼,小心翼翼走上前。当她走到离洞口十米远处,惊讶地低呼一声。
“叻亦叻,撒拉。”
矢茵越过那人,几步跑到洞口。是大海——原来洞穴一路往下,在里面看见翻腾不休的不是蓝天,是大海。
她一步步走出洞口,走到那片突出于岩壁的石台上往前望去。大海用轰然如雷鸣般的咆哮欢迎她。它高高隆起,突破了白色泡沫编成的网,遮蔽大片天空。在那个高度,大海仿佛静默片刻,跟着一口气冲下来,猛烈撞击在她脚下的黑色火山岩石上。浪头被撞得粉碎,溅起几十米高,最终,最上面那一层淡淡的、薄雾一般的水汽扑上了石台。大海用这样的方式,亲吻到了矢茵因为惊喜、兴奋而红扑扑的脸上。
往左边看,绝壁平平直直地延伸出数公里远,其上有无数的孔洞,无数突出于岩壁的石台,无数根黑色的石柱上下连着石台;往右看,同样是平直粗糙的绝壁,同样有无数的孔洞、石台、石柱……一阵风刮过,所有的孔洞里都冒出几个脑袋,有跟那带路人一模一样的人的脑袋,小孩的脑袋,山羊的脑袋,更多的是不知名的鸟的脑袋。这些花花绿绿白白黑黑的头朝各个方向摆动、振动、晃动,乍看上去,铁黑色绝壁仿佛活过来一般。
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火山绝壁底下来了!
在船上远远地看这片火山岩壁,觉得似铁板一般,只是表面有些孔洞罢了。此刻站在这里,才发现远比自己想象得复杂。熔岩喷出海底裂缝时,被海水急速冷却,其表面无比坚硬,但内部却是缓慢凝固。当岩层抬出水面,经过千万年潮水和风的腐蚀,内部许多地方都塌陷、崩裂,形成无数相互贯通连接的洞穴。
越靠近边缘,坍塌得越厉害,许多地方甚至从底部一直坍塌到一两千米高的顶端,形成一片片中空,而外面是仍然坚挺的外壁。只不过外壁也并非铁桶一片,被内部的坍塌连带着也缺失不少。这情形如同鸟巢运动场一般,外面是网状的外壁,里面空了几十米,才是真正的岩石。两者之间,长达十几公里的空隙由无数的石台、石柱连接,蔚为壮观。
那人招呼一声,引着矢茵顺着一条石柱走。大海一浪一浪地扑上来,想要追上矢茵的脚步。它在外壁上撞得粉碎,仍然奋力将水花抛向她,似乎想提醒,这并非一条她该走的路。
距矢茵26公里、11000米的高空,一架大型军用运输机里,红色的灯光闪烁。广播里有人用俄语一遍遍说:“到达预定位置,准备空降,准备空降。五分钟准备。”
列普辛柯站起身,环视四周。二十三名神圣光辉军团人员,二十三双热切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们装备精良、配备齐全、火力强劲。如果需要,他们可以在一刻钟内控制整个海岛,并用重型火力压制任何胆敢挑战的 4eba." >人。但列普辛柯知道,真正可用的,是他们坚定的、充满战斗欲望的心。
他们等待的上帝,就要到来。
他们等待的神之领域,就要开启!
尤其是,它,已经蠢蠢欲动,迫不及待了……
列普辛柯举起手,摸在自己胸口。二十三人纷纷站起身,跟他同样手抚前胸。他说:
“同志们,时候到了。我们必须完成神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任务。世界即将得到救赎,而我们光辉军团,就是救赎的执行者!即将与神灵同登天堂的执行者!神圣的拉鲁万岁!”
“乌拉!拉鲁!乌拉!乌拉!”
“准备空降!准备空降!三分钟准备!舱外天气晴朗,风向东南,风力五级!”驾驶室内的操作人员似乎也被感染,声音变得激动。“距离目标:25公里!高度11000米!目测观察到海岛——上帝,它真是太美丽了!”
列普辛柯听到这话,心跟着怦怦地跳动。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因为接下来的行动异常艰难,任何一点儿差错,都将导致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情报来得非常突然,时间也仓促,等到准备停当时,执玉司的船早就驶近海岛了。他们从拉普占夫海登机,穿越白令海峡,一度秘密穿越日本领空,飞了二十个小时才赶到。执玉司的安排、计划、防守,乃至监控的范围,他们完全不知道,所以经过讨论,光辉军团的最高领袖牧首大人亲自下令,在远离海岛的地方实施空降。
这个计划非常冒险。他们对这片海域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补给和接应。唯一能依靠的是同时空降的橡皮快艇,如果它们都能顺利降落的,并被找到的话……
但这一切绝对值得。一个多月前,几乎已成囊中之物的坠神者,被执玉司横插一刀,硬生生夺了去。那之后执玉司究竟发现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真可恨!真正可恨!
执玉司一定是找到了线索,否则不可能兴师动众来此。好罢,那就让对方也尝尝神圣军团的恐怖吧!这一次,轮到他们半路杀出,打执玉司一个措手不及了!
“发现执玉司窥探者系统信号,距离:37公里!”驾驶室继续报告,“没有萨拉丁之翼信号。没有安蒂基西拉编码信号!”
“继续监视,空投后立即爬升返航,不要让对方观察到。与本部保持联络。”列普辛柯说完摘下耳麦。不需要它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得靠自己。
他一边走,一边仔细检查每一名队员的装备,收紧安全带,固定好背包。他大声吼道:“俯冲至三千米以下,看我的信号再开伞!避开上升气流,避开强对流,记住必须俯冲、俯冲!保持清醒的意识!保持距离!垂直入水!收回你们的伞,不能让敌人发现!五人一艘船,其余的备用!”
“每个人看准你的队长,我们会在降落位置释放少量烟雾,等待半小时,然后离开。队长没有归队的,根据预定顺位自动接管指挥权,组织你的人手!天黑之后,我们从岛东面登陆,一切行动等登陆后再做安排。”
“记住!没有更多补给,没有后援,禁止无线电通讯!你们有的只是简易地图、指南针、武器、肉体和意志!我希望你们已经把地图记牢,记住那三个标出来的点。一旦失去联系,你们会在这三个点附近得到进一步的行动指示!”
“要谨记,任何出现在面前的人都可能是敌人!干掉他们,动作要迅速果决,要冷静沉着!我们不希望任何人掉队,但是如果你发现已经陷入包围,一定要战斗到死,不许投降!绝对不许投降!”
“拿出勇气来!拿出决心来,小伙子们>..!紧跟着我,不要掉队!伟大的拉鲁万岁!”
“乌拉!拉鲁!乌拉!乌拉!”
嘟嘟嘟嘟!随着一阵急迫的警报声,舱门徐徐打开了。一名引导员走到舱门前,往下俯瞰。一丝云也没有,但距离太远,受大气散射光的影响,万米下方的大海如被蒙上一层纱,看得并不分明。不知道浪有多大,不知道有没有鲨鱼——不要紧,几分钟之后,他们就将亲自体验。
舱门彻底打开了,红灯变成了绿灯。从舱门看出去,可以看见两侧各有一道强烈的喷射气流。引擎已经降至最低功率,机身的振动越来越强,这种状态并不能维持太久。一股强对流空气正从右侧袭来,飞机尽量向右倾斜,顺着强风飞,把最佳的跳伞位置留出来。
唰……唰……唰……
一批接一批,十团由充气橡皮快艇和物资裹成的包袱被抛下。它们会在三千米的高度打开伞,并在接下来的二十五秒内给橡皮快艇充气,落到海面后释放烟雾。伞降范围受风力的影响,散布范围可能高达十几平方公里。运气顶了天,他们也许能找到其中的五艘——这就够了。
这一轮投掷完毕,飞机迅速拉高,向右侧飞。两分钟之后,它重新盘旋回了投掷物质的空域。指示灯再一次变成绿色。
由于他们要冒险俯冲到三千米以下才打开伞,引导员收起拉索器,做出可以空降的手势。列普辛柯走在第一位,二十三名队员紧紧跟在他身后。引导员顶着狂风,在列普辛柯耳边大声叫道:“左边!避开右侧气旋!上帝保佑!”
列普辛柯郑重地戴好风镜,纵身一跃,下一瞬间,耳边就只剩下狂暴的风声。他好容易控制住被风打得剧烈颤抖的身体,在空中转过身,运输机已在两百米之外。队员们一个接一个跳下,展开双臂,在空中排成一道弧线飞翔。
飞吧!列普辛柯被这壮美的英雄主义精神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心中大声呐喊——飞向神圣之地!
在列普辛柯自由地飞翔……呃……飞向自由时,下方约一万米,距离二十六公里,矢茵觉得来错地方了。
其实也没错,只是觉得如果是阿特拉斯来,可能更加高兴——这可是他心目中神应许之地啊。
这片石台约几百平方米宽,深入山体约五十米,抬头只看见巴掌大一块天,简直就像一处深井。不过这样倒很利于遮蔽风雨。石台离海面约五十米,也能有效抵御海潮。山体上沉积线条分明,只是因为多次地壳的抬升,山体被挤压、崩断、甚至反转,这些线条以让人目眩的诡异弧线相互重叠、交错,如同后现代主义的抽象线条画。
当他们走上平台时,一两百人正围在石台中央,或蹲或坐或站,一律衣不蔽体。成年男人还在腰间围兽皮或鱼皮,女子和小孩则完全赤裸,身上用赭、红颜色画出各种纹路,倒也煞是好看。
男子一律光头,身上也没有任何饰物。女子的头发编成无数小辫,披散下来,胸前、腰间、手腕上配有各种饰物,不过都是用鱼骨、黑石、鸟羽等物。有几个看上去身份尊贵的,配有亮泽的珍珠,或天然形成的琉璃石。
年纪大的看了矢茵一眼,便回头继续忙自己的。小女孩们看见她的衣服,眼睛里都闪出惊异的光,纷纷围拢上来。有胆子大的,偷偷拉扯一下,又飞也似的跑开。矢茵一开始还小心翼翼,但一直走到他们中间,并没人上前阻拦。小孩子们看了一阵,也渐渐失去兴趣,默默走开。
在这群人身旁真让人神经紧张,他们连彼此之间都没什么交流,砍鱼的砍鱼,搓绳子的搓绳子,画圈圈的画圈圈……除了风声和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竟然听不到一点人声。与其说是人类聚居团体,倒不如说是猴子群。偏偏他们的面目是人,智商看上去也并不是很低。
“有人在窃取人类的本质。”这话让矢茵不寒而栗。
她在离岩壁很近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眼睛到处乱转,找可以攀爬之处。要是这些人突然群起而攻之,得赶紧逃走才行。她看着看着,突然脱口尖叫——
“闭嘴!”脚链在她耳朵深处大吼。
同时有两百个脑袋一起转过来,四百只清澈明亮却毫无任何意义的眼睛盯着矢茵。矢茵一巴掌拍在腿上,抬起给他们看——虫子,是虫子爬到腿上来了。
两百个脑袋又无声无息地转了回去。
“你居然又跑出来了,难道他也刺激你了?”
“我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
“嗤,”矢茵鄙夷道,“比这刺激的时候多了,也没见你折腾。啊哈哈,我懂了,你又被激活了,是不是?”
脚链例行保持沉默,矢茵也不再说话。等了几分钟,矢茵不动声色地挪动屁股。挪了几米,那些人没有任何反应,她干脆手足并用,沿着石壁往前爬去。
半个小时后,她几乎绕着石壁爬了一圈,终于爬到了那个人身旁。那人静静躺着,裸露的上身湿漉漉的。他头发上还残留着海草,一脸铁青。这是从海里捞起来的尸体吗?矢茵忍不住回头看看,这群人的爱好是收集人类的弃儿和尸体?
她壮起胆子,轻轻为他抚去脸上的海草,抚开散在眼前的碎发,露出他的额头。她把自己的额头凑上去,刚碰到,像被扎了一下猛的收回——好冷!在这闷热的洞窟底下,他的额头冷得像冰。
她不甘心,手颤抖着去摸他的颈动脉,似乎微微在跳,但也很可能是自己的血管在颤抖。摸到他胸口,等了几十秒——没有呼吸。她真的就要昏厥过去,可还是不甘心,强压下拔足狂奔的念头,继续等。
一分钟后,他极缓极缓地呼出口气。又过了一分钟,他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又吸了一口气。
他还活着!矢茵捂住嘴,眼泪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滴在那人紧绷的脸上。矢茵一边抹眼泪,一边无声地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可就是停不下来。
“让人印象深刻。”脚链评价道。
她好容易镇定下来,掰开他的嘴,里面很干净,并没有堵塞物。他在呼吸,心跳也感觉到了,但陷入深度昏迷中,也许是缺氧过久,大脑损伤了。矢茵从一开始的狂喜重回现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办?”
回答她的只有猎猎风声和轰然如雷鸣的海浪声。
“喂……喂!”
矢茵抓起起块石头,狠狠一下砸在脚链上。耳朵里立即响起声音:“我是易碎品!”
“办法!”
“我怎么知道?我……别砸!让我想想……你可是试着按摩他的四肢,让血液流动,或者吻他……不要砸!嘴唇的神经末梢是人体最丰富的地方之一,在没有医药品的情况下只能如此了!”
“好!”矢茵使劲搓他的手,搓得两条手臂都发红了,她又搓他的脚心。搓啊搓啊,脚也渐渐有了热量,矢茵出了一身的大汗,他还是一动不动。
“刺激……”脚链提醒她。
噗!一块尖锐的石头砸在他手心。他没动,矢茵倒心痛得皱紧了眉头。怎么办,怎么办?她用手捧起他的脸端详,哦,多么嚣张讨厌的脸啊……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转动了。
矢茵转头看了半天,确信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便偷偷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啜——
没有反应。
矢茵深吸口气,就当是做人工呼吸,在他唇上重重一吻——
没有反应。
“也许需要长时间刺激……呃,也许心理上也需要配合……我说不好……不过睡美人被吻醒这种事,在统计意义上是存在的……”脚链小心翼翼地说。
矢茵俯下身,把脚支得远远的,专心地吻他。吻着吻着,心中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全身都软了,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了唇齿之间。他的唇也渐渐变得温暖、柔和……
这是自己的初吻。她提醒自己。可是有个更大的声音喊道:一点也不后悔!
一点也不后悔吗?
忽然,他动了!他全身剧烈一抽,矢茵骇得猛睁开眼,却忘了起身。等到想起还趴在他身上时,他双手收回,一下紧紧抱住了矢茵,更用力的吻回去——
啪!啪!
两百个脑袋一起往这边看,矢茵正在火头上,恶狠狠地一一看回去。有几人看见她身后的男人捂着脸,面红耳赤地爬起身,觉得有点奇怪——昨天晚上拖上来的时候,明明已经死了啊,怎么又活过来?
他们看了片刻,依旧麻木地转身,各做各的事。矢茵一回头,那家伙就一哆嗦,往后又退了两步。
就这么一瞬间,矢茵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叫道:“帝启?”
“啊……”
“是你?真是你!”
“你以为我是谁?阿特拉斯?”
矢茵惊讶地说不出话。
“天呐,”轮到帝启觉得不可思议了。“你真奇怪。”
“什么?!奇怪的应该是你吧?”矢茵跳起身,“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有大浪什么的……哦,我的头好痛。这是什么地方?断裂的火山层级岩石?”
“你在装傻?”
帝启委屈地举起手:“你看像吗?我真记不住了,唉,最近连短期记忆都常常丢失,真让人绝望!”
矢茵这才发觉,跟自称有记忆丧失症的人说话,比与精神分裂症患者交流更加困难,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是什么人?”帝启四处看了看,吃惊的压低声音。“哦,他们不是人……”
矢茵想起刚才那样吻他,脸上火辣辣的烫,心中更是打翻了五味罐。脚链一阵乱动,提醒她问问为何帝启认为他们不是人,她却没听见。她摸到唇边,那里还留着帝启的余温。
“嗨!”
她正想着,帝启在不远处喊:“嗨,嗨!这儿!”
矢茵走到他跟前,只见石壁上有个低矮的洞穴,一直通向几十米下方的大海。帝启拉过她的手:“走,下去瞧瞧。”
他俩手牵手往下走。洞内没有人工开凿的路,脚下崎岖难行,还得时时防备顶上凸出的石头。要顺利走下去,需得手足并用才行。矢茵要抽回手,帝启却说:“你玩过两人三足游戏吗?”
“嗯?”
“下面这段路陡峭难行,我倒没什么。但你的体力弱,咱俩凭三只手,怕是不能走下去。”
“谁说的,走!”
当下帝启在前,矢茵尾随。路虽然艰难,但以两人的身手,还是毫不费劲就下到海边。矢茵说:“怎样?”
帝启笑笑:“很不错。来瞧瞧这里,多么壮美的海景!”他继续拉着矢茵,沿着沙滩往前一直走到水漫过脚踝才停下。这是一片宽约五十米的石台,略低于海面,因而罕见的堆满了沙粒、火山石和破碎的珊瑚,现出黑白相间的颜色。
他俩往前看,从这里到极远处的海平线之间,连一只鸟都没有。深蓝色的大海占满了整个视野的一半,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的背脊,随着它的呼吸而起起伏伏。看得久了,真让人头晕目眩。
“你是跟玛瑞拉一起来的,还记得吗?玛瑞拉要嫁给凰王,求你帮忙的,记得吗?”良久,矢茵忍不住问。
“不记得,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我怕。”
“怕?”
帝启指指自己太阳穴:“我怕再一次醒来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会吗?”
“会,一定会。一定会!我能感受得到,就在不久之前有人袭击了我,那是一种……一种……嘶……”他痛苦的皱着眉,半响才说,“我完全无法抵抗、无法控制,甚至无法逃避的攻击。攻击之时,我似乎记起了所有的事,却又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事……唉,所以暂时,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明白。不知道,也许就不会忘记。不明白,也用不着担心了。”
帝启一屁股坐下,就坐在海水里。他还是不放开矢茵的手,矢茵不得不跟着蹲下。两个人还是不看对方,各自望着大海出神。蓝色的、温暖的海洋一直向前延伸,一直一直延伸,直到极远的尽头,与无边无际的天幕融为一色。
矢茵说:“多么好看的大海。奇怪,我总觉得见过这一幕……”
“大海总是让我神魂颠倒,也总让我心惊胆颤。”
“这两种情绪能混在一起?”
“哈哈,当然。美丽的事物通常比较危险,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帝启抓了一把沙砾,看它们从手指间漏走,说:“多数的无论多么美,也会被归于平庸之列。所以美丽的总是少数。其实美丽并不危险,危险的是围绕在它周围,觊觎它的那些事物。世上的事情往往异常简单,却总是被人弄得无比复杂。走过那么多岁月,那么多波折之后,回头看,仅仅只是兜了一个圈子罢了。兜啊,兜了一个又一个圈子,每一件相同的事,每一张相似的脸,每一个死去的人……”
矢茵转过头看帝启。他的脸还是那么俊朗,但明显苍白了许多。虽然没有皱紧眉头,却也没有松开,眉宇间锁着深深的、难以描述的忧郁。
真奇怪,这种忧郁的气质,她只在阿特拉斯身上见过——这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帝启,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帝启——他还未能从刚醒来时的迷茫中清醒,却又陷入更大的迷惑之中。他压抑着某种情绪,压抑得那样强烈而痛苦,是以在哪里醒来,面对怎样的困境,对他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这是一种绝望,矢茵想,一种自己无法理解、不能体会、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的绝望。
她看着看着,心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倾身上前,把头靠在他的肩头。
“听说,你到尼泊尔去了。”
“是啊。”
“为什么你不来找我?以你的手段,执玉司根本拦不住你。”
帝启叹口气:“他不是在你身旁。”
“他?”矢茵耳朵后的头发一下竖立起来。“阿特拉斯?”
“对。所以我不能找你,哪怕一丁点儿线索也不能碰。”
“为什么?你就那么怕他?”
“也不是怕他,就是、就是不能见他。你要问我原因,唉,我也不知道啊。”帝启恼火地挪动屁股,换一个姿势坐。
矢茵想起他在地下管道说的话,喃喃自语道:“一旦见面,你们其中一个就会死?”
“是。”
“可,其实我跟他连一面都没见,直到海港市才……”
“是、是,我知道。但他跟你联系,而那种联系方法也是我可能会采用的。所以我……唉!”帝启由衷叹了口气。“我俩的想法始终是一致的呢……”
他看看莫名其妙的矢茵,尴尬地笑笑。“算了,别想了。我现在的情况很糟糕。”
“糟糕?”
“对。我已经没办法把失忆和失去意识分开了。通常,这意味着两种情况——那么突然想起所有的事,那么彻底失忆,再一次……”
他顿住,矢茵脱口而出:“再一次头脑一片空白的醒来?这种事难道发生过许多次?”
“是的。”
“这不合逻辑啊?”
帝启静静地看她。
“呃,如果你完全失忆,又怎能知道这……这种……这种感觉?”
“不知为何,偏偏这事我能肯定。我已经完全失忆许多次了,许多许多……许多次了。”
“……汝需谨记……”
帝启像屁股上挨了一刀,噌地跳起身,连退两步。“你说什么?”
“啊!没,我也不知为何会想起这句话……不对吗?”矢茵见他脸色凛然,说:“我不是故意的。”
帝启的脸僵硬了半天,慢慢露出笑容:“对,很对!真是太神奇了,刚才我心中,想着一模一样的话。不过显然在失忆期间我错过了一些事,但是没有错过最好的。”
“哪件最好的事?”
帝启快步走上前,趁矢茵反应过来前,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这个。”他的眼睛离矢茵不到十厘米,看定了她,低声说:“你是第一个让我刻骨铭心的人。”
怦怦怦、怦怦怦!是脚链在敲打吗?哦不,是自己的心跳声,确切地说,是血液冲入大脑,收缩和扩张压急剧升高,血管的膨胀在耳膜里造成的回音。矢茵呆呆地站了半天,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你确定?”
“偏偏……”帝启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
“偏偏这件事你就是能肯定?”矢茵帮他接上。
“我知道你不会信的,我也的确拿不出任何证据……”
矢茵知道自己现在脸比猴子屁股还红,当即爽朗地大笑,一面猛拍帝启肩膀:“没关系没关系!这种事怎么可以证明?哈哈哈,没事没事,茵姐罩你,哈哈……”
“唉,你果然不信。”
“不是不信,”矢茵总算稍微镇定了点,转过身去望海。“这种事,怎么可以证明呢?也许下一秒钟,你就失去记忆,连这几句话都不记得了。”
她觉得唇上还印着帝启的温度,伸手轻轻抹了一下。唉,这恼人的温度……
帝启在她身后焦躁地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将脚下的沙砾、碎珊瑚到处乱踢,踢得水哗啦了的乱响。过了好久,终于停下。他的双肩软软地垂下,整个人好像矮了一头,气馁地说:“你说得对,真没有办法。我连下一秒会在哪里醒来,还能不能醒来,都不能确定。我讨厌这感觉,我恨!可我……我……我真的不想忘记你……”
他忽地一把抓住矢茵双臂,抓得那样紧,矢茵痛得倒抽口冷气。帝启凑近了她,急切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在下水道的时候,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什么?”
“我对你说的话!”帝启拼命摇她,“忘了?”
“等、等等,让我想想!”矢茵赶在被他摇散架之前挣脱开,皱眉想了半天,迟疑着说:“是不是要我——要我和你立场一致?”
“对!不要轻易相信你听到或看到的,更不要相信那个人。今后的路会非常艰难,你必须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那个就是阿特拉斯?”
“不错!”
矢茵撅起嘴巴。“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而不是他?”
“我喜欢你。”
矢茵面红心跳地怔了片刻,叫道:“这能成为证据吗?!我再蠢也不会用感情来衡量一切啊!”
“可是……”
“好了,别说啦、别说啦!让我冷静一下!”矢茵受不了这个情圣,摆手阻止他。她抱着脑袋,深深吸气。“这些事我自己会掂量,该信谁该不信谁,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
便在这时,忽听头顶上有人大声喊道:“阿亦——冽冽萨!”
几乎有两百个声音同时应和:“叻亦!”
扑啦啦,两人眼前一黑,只见几千几万只鸟被惊得从洞中飞出,黑压压如云一般朝两人冲来,既而翻滚着向上飞去。
“怎么了?”矢茵一手抱头,一手拼命拍打要撞到她身上来的鸟。
帝启脸色一沉。“上去看看!”
两人跑上平台,矢茵仰头看——呀,不知什么时候,头顶巴掌大的天已呈青绿色,洞穴里迅速黯淡下来。太阳正在飞也似的逃遁,石台上的人开始蠢蠢欲动。大多数人都丢了手中的东西,有些痴痴呆呆地仰望天空,也有的匍匐在地。他们苍白的皮肤在暮色里愈发刺眼,呆板单调的动作也让人寒毛倒竖。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夜里变身的狼人。
“阿——亦冽冽萨!”石壁最上方某处洞穴再次发出一声悠长的呼喊,所有人立即抬头看。那洞口隐隐出现一道白色的影子,呼喊道:“阿——亦冽冽萨!”
在影子的召唤下,所有的人围聚在一起,最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矢茵踮起脚尖也看不清在做什么。帝启低声说:“我不喜欢这个……我们最好马上离开。”
“也许是他们的一种祈祷?”
帝启还没说话,中央发出一声啼哭,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高高举起一个婴孩,说到:“必喇跋坨尼!必勒!”
人群默不作声地让开一条路,那人举着婴孩庄严地走出来,向洞窟外面石台走去。石台下方就是大海。婴孩哭泣着,挣扎着,一群鸟在石壁顶端盘旋、嘶叫,好像在等待晚餐。
人群始终保持绝对的沉默。
这沉默真让人窒息。
“他要做什么?”
“很显然,这是一种祭祀。他大概——啊,你做什么?”帝启伸手去抓,却晚了一步,矢茵已发疯似的冲了出去,边跑边狂喊:“住手!”
矢茵几步跳上石台,向那人冲去。还差着三米远,那人庄严宣布:“必勒!阿坨尼!”手一放,婴孩往下坠落。矢茵不顾一切地猛扑,一把抓住了婴孩的脚!
可是她冲得太猛,整个身体都探出石台,顿时头晕目眩——几十米之下黑蓝色的大海正疯狂翻腾着、咆哮着,大浪卷起无数白色泡沫不要命地撞上石壁,打得似乎整座山都在瑟瑟发抖。
要掉下去了!
矢茵放声尖叫,蓦地脚踝一紧,帝启从后方死死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扯上来。矢茵紧抱着那婴孩,瘫软在地。婴孩已经吓昏过去了。
那人站在矢茵身旁一动不动,显然这状况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回头看,族人也都呆呆傻傻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帝启俯下身,在矢茵耳边轻声说:
“把孩子给我。”
“你、你要做、做、做……”
“你不可能救他一辈子,但是现在我得救你。把孩子给我,马上!”
矢茵被他的目光所迫,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帝启抱过婴孩,跑下石台,将他交给一名女人。他又立即跑回,把软成一滩泥的矢茵扯起来:“跟我走,镇定点。”
“我、我、我脚软、软……”
“你要是倒下,我会在你后面踢你屁股。”
他们刚下了平台,听那高处的人大声喊道:“阿叻亦!阿叻亦!”
“叻亦!”
突然之间,这群呆板木讷的人,就变成了行动敏捷的猴子。他们发出吱吱吱的叫声,从石壁上、洞穴里、石台顶端纷纷往下跳,高举双手,向两人冲来。
帝启在矢茵屁股上用力一拍。“跑!”
力气重新回来了!两人发足狂奔。转过山崖,跑出一道天然的石拱门,就到了内侧山体与外侧山壁的交界处。矢茵记不得是从哪条路上来的了,叫道:“往石柱上跑!”
他俩纵身跳上一根连接山体与外壁的石柱,放眼望去,前后不只有几千几万根这样的石柱,有的粗得直径几十米,有的细得只似一根树枝,还有的仿佛小叶榕树,伸出无数细枝。有些地方石柱累累叠叠聚在一起,成为无法穿越的石墙,有些地方则大面积垮塌,形成巨大的空旷地带。
最远的尽头,夕阳正徐徐降下,阳光在纵横交错的石柱上勾勒出无数金色的边,像一道穿越时空的光之隧道,看得人头晕目眩。
往哪儿走?这问题再容易不过了——只要能避开身后两百个发狂的家伙就行。矢茵是跑酷高手,帝启身手只有更好,当此生死关头,都豁出去了。逢沟跳沟,遇坎爬坎,在水管粗细的石柱上跑过,利用两根石柱反复弹跳,下落超过十米,或是两人协力爬上三十几米的高处,统统不在话下。
只是火山岩石的坚硬程度远超过矢茵想像,粗糙的表面更像无数利齿,没跑多久,就被挂出十几道口子,脚底更是痛得要死。再跑一阵,裹脚的皮囊就被刮得粉碎,她赤脚在岩石上几乎无法站立。前面的石柱在两米开外,帝启毫不费劲地纵身跳过,矢茵一用力,脚心骤然剧痛,一下跌坐在地。抬起脚看,血流入注,一时看不到究竟有几处伤口。
“我、我跑不了了!”
帝启一下站住脚。
“你自己跑吧!”矢茵想起就在今天早上,玛瑞拉也这样凄惨的叫过,心中一阵悲凉,叫道:“快跑,别管我了!”
帝启跳回来,蹲下说:“上来!”
“你疯了!这地方怎么可能背着我跑?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帝启一把扛起矢茵,这下不能跳了,他只能顺着柱子,转来转去地跑,身后那群家伙立即缩短了距离。其中一些人甚至跑到前面,顺着柱子逼过来,俨然要两头合围。
帝启纵高俯低,避开伸向他的无数只苍白的手。忽听矢茵尖叫一声,两人从上方的石柱跳下,其中一人抓向矢茵,被她侧身一让,只扯破了肩头衣服。
帝启的身体骤然间僵硬。隔了两三秒钟,他回过身一扯一带,那两人毫无还手之力,直接跌落石柱。他俩的身体在石柱间撞来撞去,撞得啪啪有声。一直到落入海里,两人都没有发出任何惨呼。
这几下发生得太快,矢茵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又有一人向她冲来,她本能地叫道:“别过来!不要过来!”帝启反身一脚,踢中那人脑袋。那人飞出两米远,脑门重重撞上一根石柱。
他慢慢向后仰倒,继而落下石柱。矢茵看得很清楚,他脑门上有个巨大的洞,血和白色的浆液喷涌而出,那双干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了。
“别……”
咯咧!帝启左手将一人的手臂折断,右手横扫,指尖划破另一人的咽喉。那人喉头咕噜噜乱响,喉管里的气混合血液喷出,稀里哗啦洒了两人一脸一身。他往后倒去,拖着一名拉他的人一起落入海中。
“住手……”
帝启连抢两步,一脚踢在挡在他面前的人胸前,那人肋骨几乎全碎,哼也没哼就翻落石柱。两边石柱同时有三个人往他俩扑来,其中一个最多只有十岁。帝启哈哈长笑,手一长抓住最前面那人的头,用力一推,那人与他身后之人脑袋撞在一起,砰然破裂。两具尸体靠在一起,一人撑着一根石柱,居然没有倒下。
那孩子眼中有一丝怯意,略顿了顿。帝启瞧也不瞧他,发足踢他脑门——突然背上一股大力传来,矢茵双脚蹬在旁边的石柱上,死命将他身体压下,这一脚便没有踢出。
“住手!住手住手!”矢茵死抱住帝启的脖子,双腿把他夹紧,狂叫道:“你疯了!你疯了!他只是个孩子!”
帝启回头看她——他不是帝启!他不是!他要杀人!他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向外喷射杀气,他在享受杀戮!
帝启放过了那孩子,倒退几步,手往后一探,捏住另一人的咽喉,咯咧一声,捏断那人脖子。他又退,咯咧,又捏碎一人的颈骨。他就这样倒着往人堆里退去,双手连探,咯咧之声不绝,颈骨破裂的人就像熟透的果子一样往下掉。人群更加疯狂的涌上来。
矢茵放声大哭,拼尽全身力气想要阻止,然而他太强了,太强了,强得根本不是人。渐渐的,矢茵眼前看不清了,力气也似消融干净,血液都凝固冻结。她身体下那人却愈发像一团燃烧的火,一团即将烧尽世界的地狱之火。
有一丝念头,此刻冒出矢茵的脑海。与那日面对安蒂基西拉机器时一样,是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念头,从己身来,自己却浑然不知的念头——不,不是念头,更像是一个词、一段话、一个命令……
这感觉实在难以描述,清醒意识下,有一个更加清晰的意识;身体里面,有一个更加独立的身体。矢茵不由自主放松了手。顾不上阻止帝启了,她必须先把这怪异之物压下去!
帝启又踢飞两人,跳上一段狭窄的石柱。石柱上站满了人,前胸贴后背地排一列,各自抱紧了前面的人,组成人体冲撞器往前冲,务必要将两人推下大海。帝启嘿嘿冷笑,一只手顶在最前面那人胸前,蓦地爆喝一声,手臂以人眼无法看清的高速度收回、又爆发式推出,如打桩机一般狠狠撞击在那人胸口。
那人哇的吐出大口鲜血,他身后四个人也同时鲜血狂喷。力道太猛太纯粹了,沿着人体冲撞器一路传递过去,众人向后退去,队列却没有分散。帝启跨前一步,再一次收回、猛击!等到第三次击打之后,鲜血狂喷的人已排到了第十个。前面七八个的肋骨内脏几乎全碎,有些往肚子里沉去,更多的则从口中喷出,一时间石柱上满是鲜血、内脏、碎骨,血腥气中人欲呕。
人还在源源不绝地往上顶,妇女、小孩也上了。面对满地尸骸,他们依然麻木、冷漠。矢茵闻到血腥,想要呕吐,那念头趁虚向上涌动,一瞬间摧枯拉朽的撕破所有压抑的念头,从她口中吐出——
“阿德拉——七——萨!”
砰!
帝启正击出第五掌,队列终于再也撑不住,轰然向两侧倒下,撞在下面的石柱上砰然作响。他回头看她,可是头还没有转到位,身体就失去控制,往后躺倒。下一瞬间,黑暗扑面而来。
矢茵坐在血泊之间,抱着帝启的头。血把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染红了,即使此刻夕阳已经落下海平线,天空一片蓝绿颜色,他们俩仍然红彤彤的。石柱也是红彤彤的。在矢茵眼中,一切都染上血色,所以她看也不看从两头围上来的人。她轻轻抚摸帝启额头的碎发,端详这张失去意识的脸。
有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怅然。
如果这是阿特拉斯……
但是帝启又何妨?
在这生死关头,矢茵莫名地为了两个男人而伤怀。两侧的脚步声近了,她把帝启抱得更紧,唇贴上他的唇,感受他的温暖,心中异常平静……
“剌!亦勒!”
远处有人大声吆喝,矢茵只当没听到,继续深深的吻着。初吻马上要变成绝吻,唉,这世道……
过了片刻,矢茵惊异地抬头,不知何时,那些苍白得如同鬼魅的人全都消失了。天空已经变成深邃的墨绿色,山壁迅速隐入暗中,稍远一点的石柱都分辨不清。只有千百年不变的嗖嗖嗖的风声,和海浪拍打岩岸的轰然声。
如果不是有满地的血和尸体,矢茵真怀疑刚才那一幕是梦境。这根石柱的尽头是绝壁下一片宽阔的石台,一群侍卫正从石台朝她走来。当先几人将残留的尸体一一推下大海,后面的则忙不迭地铺上厚厚的草席,掩盖血迹。
草席一直铺到矢茵面前,侍卫们都垂着头,连一眼都不敢看她。他们徐徐后退,重新回到石台。靠近山壁的地方,一个白色的身影浮现出来。
沙沙沙,那人步履蹒跚地慢慢走来。他全身都笼罩在麻衣后,头上的布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但矢茵立即就认出,正是在那怪异雕像面前喃喃自语的人。
他近了,低声说:“真是可怕。”
矢茵冷冷地道:“你知道他可怕,就最好小心。”
“不,”那人揭下头上的布,露出光溜溜的脑袋。他看着矢茵说:“可怕的人,是你。”
稍早之前,就在矢茵说出:“阿德拉——七——萨!”之后,有一些超越人类想象和经验之外的事情悄悄发生了。
她这句话喊出,规律声波只传出大概三十米远,就因气流振荡和能量衰减,变形得失去了听觉意义上的辨识价值。
但矢茵永远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复杂的聚合体。理论上,它能利用任何形式的能量,当前形势下,它选择了被矢茵声带激活的空气波动。在被说出万分之一秒内,远在空气振动消失之前,它就已被完整解码。当然,即使解码完成,五个字形成的信息量仍然只有不到12.3KB。它们在接下来的几百分之一秒内,触发了两件重要事件。
首先是帝启被深度催眠——这是该信息组合的本质内容,它能且只能作用于帝启,优先级稍稍高于帝启的自我防卫核心。该信息于11300年前编码完成,属于第一季末期,月球基地最后发出的最高级别命令。它的原始承载者在执行之前就已经陨灭,所以帝启并不知道,也因此完全没有防备,被矢茵一击中的。
事实上,以来者的级别,根本无法窥探这道命令的分毫。他只是被帝启的能量震惊,既而为他如此轻易就被封禁而震撼。但还有他猜不到——此命令适用范畴为整个安蒂基西拉系统。
从广义上讲,安蒂基西拉系统在整个太阳系内三大系统中最为重要,是核心,是基础,是底层硬件,也是统筹中心。从地域角度讲,安蒂基西拉系统的范围包括整个地月系统,并稍稍延伸至火星轨道半径内。为了使信号覆盖如此巨大的范围,该信息被设计为同时传输至三套系统的传输信道。
执行时间被耽误了11300年,安蒂基西拉系统早已崩溃。具有部分承载者智能的信息捕捉不到传输信道,便瞬间复制了10万份拷贝,将它彻底消失的时间又延后了1/20秒。在人类听来,仅仅是觉得矢茵稍微喊大声了一点。
量变终于转化为质变。
那时太阳尚未完全沉入地平线下,月亮却已升到半天空,隐藏在藏青色的天穹后面。信息在1/20秒时间内搭建了一个体积超过3立方米的矩形体,被月球表面一架扫描器捕捉到了。
这架扫描器多年来一直孤独地扫描着地球表面。它的频率并不高,只是因地月间30万公里的距离,使其照射覆盖面被极度扩大,约1/24秒内就能完成一次扫描。当矢茵喊出第一个字,信息刚刚开始解码时,扫描横截面距离东岛还有1970千米。1秒钟后,扫描器就进入紧急事务状态。矢茵把话喊完,帝启还在回头,扫描器已定点完成了137次扫描。
信息确认完毕。
一万多年来,扫描器第一次停止了扫描。这段信息太重要了,放大、过滤干扰和重构解码工作又太复杂,让它几乎因过载而烧毁。覆盖它躯体的月面尘埃被热力驱使,纷纷往上飞扬。
300秒后,扫描器不得不中断解码。显然,信息级别远超过它的授权,它在海量的信息面前既沮丧懊恼、又欣喜若狂。它试探着查找距离360公里远的另一台扫描器,没有回音。那家伙大概耗尽了能量,在最近一次“地全食”期间彻底陷入沉默。
现在,怎么办?
最后一颗基于安蒂基西拉系统的卫星在七百年前坠毁时,扫描器目睹了它在大气层上方烧毁的全过程。经历了第三、第四季的大规模底层清理后,现在整个地球表面以及月球面对地球的正面区域,再没有比自己级别更高的监视系统了。扫描器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能量储备——很好。刚刚好。
它向上伸出一只深空通讯装置。
从它的位置往前看,蔚蓝色的地球正在徐徐上升,一大半越过了月平线。中心位置就是信息出现的地方,那是一片蔚蓝的、没有一丝杂色的海洋。其左上方有一条长达两千公里的冷锋云系。云系弯曲成两个螺旋,云系的间隙下,可以看到阿留申群岛。再往上,接近球面的边缘,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大陆羞涩的露出半边脸,是阿拉斯加——扫描器被制造出来的地方,它的故乡。
多么震撼的景色啊。扫描器发出吱吱的感慨。这画面在它面前重复了一万多年,可是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让它沉醉,沉醉到能量迅速降低,一些构件开始陷入休眠,它也没有在意。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越过壮美的地球,扫描器继续往前看,看向更深更远的星空。它当然看不到火星了,随着深空通讯装置奋力突破厚厚的月尘,能量急速衰减,它现在甚至连唯一的目镜都无法准确对焦了。
但是它知道,在遥远的地方,火星或土星,或土卫二的轨道上,一定还存留着监视系统。尽管时光流逝,昔日庞大的帝国崩溃瓦解,它们仍一样默默等待。
哔哔、哔哔——扇形通讯装置完整展开了!几乎与此同时,扫描器内部发出急促的警告声:能量低于最低维持水平,为避免硬体损伤,必须立即进入休眠。
扫描器屏蔽了这条信息,用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力气,将信息向深空发出。它一连发送了三次,直至能量构件波的一声轻响,彻底报废为止……
40分钟后,位于南非的“平方千米阵列”小组爆发出一阵惊呼。几乎与此同时,美国波多黎各“微波探测计划”的机房内,也有人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人类历史上,首次捕获了非人类文明的电磁信号!
当然,以人类目前的解析技术,根本不能分析出这条深度自我编码的信号。但对于任何一台基于安蒂基西拉系统的设备,该信息清晰明了、简单直接——
授权状态:授权确认。
授权级别:全系统最高等级授权。
授权承载:安蒂基西拉系统、欧尔菲斯系统、达伦波尔系统联合授权承载。
授权签署:以第二为最高神祗的欧尔菲斯与安蒂基西拉联合系统。
授权描述:月球第301特别扫描载体于1150秒前,观测并确认一组信号编码。编码规格为最高级别,签发于3560亿秒前。确认生成于月球基地。根据信号特征码,确认为最先及最后的、不可逆转、不可复制的创造神本体授权。包括但不限于所有与此授权相矛盾之授权即刻起立即终止。包括但不有限于所有与此授权相似之授权即刻起立即终止。
授权内容:未获取授权解读。
授权执行进度:授权已被执行。
授权执行者:执行者不详。
授权执行情况:执行情况不详。
基于所观测授权执行,本通告本体如下:
根据316亿秒前,卡拉特克陨落时发布的最后申明,该授权最后承载者仍然为莉莉丝本体。计算显示,此次授权行动由莉莉丝本体发布的可能性为两千六百万分之一。
鉴于系统并未收回捕获并销毁莉莉丝本体的命令,接收到本信息的所有单位,必须立即自我启动,捕获并销毁莉莉丝本体。该计划独立于系统之外运作,具有完整意义上的不可逆转性,一旦开启,将不可更改、追踪、反馈、终止或删除。
补充:接近莉莉丝本体的单位,将自动逐级提高权限等级,直至与本条授权相悖为止。
第十章 末世的神明
啪啦,啪啦……
从崖下刮上来的风,吹得两扇窗户不停地开开合合,窗后的帘子也随风舞动。这情形持续有半个时辰了,明昧却一点也没有起身关窗的意思。
她背靠着门盘膝而坐,面朝窗户。阳光从脚下的地板,慢慢到她身上,继续爬继续爬,一直爬到房顶。光从刺目的白色,变成火一般的红,到最后悄然无声地淡去,大地陷入暮色,她一动也没动。
她平稳而缓慢地吸气,平稳而缓慢地呼气,周围一切动静都逃不出她的耳朵。有人进来,房门开启;有人出去,房间内开始传出哭泣声;侍女们来了,她们跟在脚步特别沉重的内侍官的身后;门开启,门关上,哭泣声停止了。
又过了一会儿,侍女们往外走,其中两个人的脚步明显承担着三个人的重量。选秀者陷入昏迷,或者已经死了。一个被淘汰者……
另一扇门开启,内侍官进入,房门关上;再一次开启之前,房间里就传出绝望的尖叫;侍女们不顾礼节地跑来跑去,内侍官严词呵斥;沉重的倒地声,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明昧的听觉延展到更远的地方,听到了另外几个房间里沉重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声。噔噔噔,噔噔噔,侍女们脚踩地板的声音几乎就没中断,她们可真忙。
如果内侍官有权决定选秀资格的话,就有两种可能:凰王的权力被架空;凰王根本就不在意谁被选上。
从他控制这个岛一千多年来看,只可能是第二种情况。既然如此,为何要不远千里的选择异族女子?为何必须延续这种传统?内侍官决定最终人选的判断标准又是什么?
有一段时间,明昧陷入沉思。等她再一次聆听,侍女们的脚步声已消失不见了。确切的说,院子里再无任何人,不过院门口多了几名侍卫。对面厢房内,一概再无呼吸声音;这边厢房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人。那家伙呼吸时快时慢,显然心绪不宁。
审视完毕?
依据是什么?
为何我已经通过?
明昧摸到手臂上。上午第一次见到内侍官时,这里刺痛了一下——是了,有个小小的针眼。
明昧刹那间明白判断标准是什么了。她的心怦怦乱跳,再也坐不住,便站起身走到窗前。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月亮还没出现,如霜的星光照亮大地,森林在几百米下毫不掩饰地呼吸、生长。她尽可能把身体探出窗台,举起双手,做出一切顺利的手势。她把这个手势保持了几十秒,又做出准备行动的指示。
有实践三号、四号卫星的双重保证,最迟几分钟内,执玉司就能收到她传递出的这第一份信息。她关上窗,重新回到门前。
咚咚、咚咚咚。另一间屋子里的家伙更加烦躁了,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偶尔还在地上滚几圈。可是明昧的心绪也好不到哪里去。阿特拉斯呢?那家伙整整一天没动静了。矢茵是否还安全?帝启呢?
今天晚上,将是极困难的一晚呢……她闭上眼睛。咕噜噜、咕噜噜,隔壁厢房的丫头又在满地翻滚了,就让她焦躁去吧。自己必须养精蓄锐。再过两个钟头,才真正是折腾的时候呢。
咕噜……汩汩……
矢茵睁开眼。两三米的上方,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碧色。数不清的气泡掠过她的身体,碰到那片碧色,稍稍顿了片刻,而后纷纷碎开,将热气散发出去。碧色由此而不停地荡漾、晃动,却仍然没有一丝消散的迹象。
她蹲着不动,看那碧色摇晃看入了迷。多么漂亮的颜色呀,看得久了,发现也并非完全是翠绿的颜色,还融入了一丝几乎难以分辨的红,一点点儿紫蓝色,一抹橘黄……她看得越久,颜色便愈加丰富而分明。
看出来了,那是水面背后,熔岩洞穴的颜色。
她憋不住气了,双脚轻轻一点,向上飘去,悄无声息地冒出水面。水泛起一圈浑圆的涟漪,以她的头为圆心向外扩展。这个浑圆一直保持到涟漪撞上不规则的岩石,才轰然破裂,纷纷弹回。于是平静的潭水终于变得混乱,那原本凝固的颜色也骤然破碎,似渐渐消融于水。
矢茵长长吐了口气,将湿发抹到脑后。她往后退,直到后背靠上温润光滑的乳石才停下。她闭上眼睛仰头,感受水一颗一颗从发根流下,流过眼眶,流过脸颊,又一颗颗滴落在胸口,慢慢往下流淌……
围绕在潭周围的几十只蜡烛静静燃烧,将这个并不大的洞窟照亮。头顶的岩石离矢茵不过四五米高,它们千万年前诞生在熔岩里,而后被富含硫磺和矿物的水侵润、冲刷、打磨。水留下鲜红、青紫和橘黄的颜色,带走它们的棱角,变成形态各异、色泽分明而又极其光润的模样。
虽然随着火山陷入沉睡,硫磺等物早已被冲刷干净,不过仍然有水从岩石上滴落,叮咚叮咚,滴在潭周围的水洼里,再慢慢流入潭中。潭上方几根乳石垂落到几乎与水面相接的地方,与正在休憩的人儿一道,被四周的光照得透明一般。
并非没有人看到这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有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偷偷打量,偷偷发着抖。
真是可怕。他活了千百年,见过了无数的人,却从未像今天这般背脊发冷。他探头看看矢茵,就立即缩回,似乎要等胆气凝聚到某种程度,才能再偷看她一眼。
她太完美了。哦,天呐,太完美。那人缩回来喘息时,就怔怔地看自己手心里那根矢茵的头发。天神在上,这根头发的DNA完美到了这样一种境界——他,必须忠诚于她。
那人每次想到这里,就抖得更加厉害。他脑子里不停冒出要杀了矢茵的念头,可却连这根头发都没勇气扯断。
多少年了?亚特兰蒂斯沉没多少年了?卡拉特克陨落多少年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个世界再没有神了!再没有神了!她凭什么,凭什么拥有这些……这些他追求了一生而不可得的。他抱紧了头,陷入更深更大的茫然、愤怒和恐惧之中。
要杀她么?还是老老实实俯首称臣?她几乎拥有神一样的DNA,但她知道自己是神么?她手下的那个代理体级别为何如此高?为什么?
昨天晚上,那次可怕的信息,是警告,还是发布命令?它仍然存在,它仍然牢牢控制着一切。但这个人,这个完美的女人意欲何为?难道打算重新启动……打算再一次掀起血雨腥风吗?
太多的问题,太多的恐惧,他痛苦得拼命咬自己残缺的左手,咬得鲜血淋漓,他也感觉不到。噢,这该死的身体!噢,这该死的被诅咒了的命运!
他正在苦苦挣扎,忽然听见哗啦啦的水声,矢茵顺着倾斜的石阶一步步走出水面。那人蜷缩成一团,向黑暗深处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矢茵走出水潭,一群侍女鱼贯而出,替她擦拭身体,换上衣服。丝质的衣服特别贴身,乳白颜色,用金线绣着只凤凰,从后背绕到胸前,翅膀则在两只宽大的袖子上,只要举起手,凤凰就如同要展翅飞去一般栩栩如生。
侍女们弄好衣服,又要为矢茵盘起发髻。矢茵不耐烦,自己用跟金色的带子把头发扎好,问道:“他呢?”
侍女们一起摇头。
“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侍女们跪倒在地,纷纷磕头,并不说话。矢茵叹口气,往洞口走去。侍女们不敢阻拦,排成行不近不远地跟着。
她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溶洞。溶洞大小各异,颜色也大不相同。几乎每个洞内都有一潭水,也许有一条地下暗河将它们串起来。无数玲珑秀美的乳石倒映在潭水里,美轮美奂,仿佛天堂。
矢茵可没有心思欣赏。她闷着头走,所幸这里并没有太多的岔路,她只管选最大最宽阔的路走,不久来到一扇石门前。矢茵上前推门,她身后的侍女发出一阵惊呼,但仍然没人敢上前拦她。矢茵回头看她们一眼,她们大大地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凰王在里面?”
一些侍女摇头,一些拼命点头。
矢茵想起帝启说:“他们不是人,绝对不能以人的角度去看。”便不再理她们,毅然推开大门。眼前赫然大亮。
她屏住呼吸,慢慢走进一座巨大的洞穴。
洞穴高逾六十米,最下方是个直径超过一百米的圆形,往上逐渐收缩,最终的顶点大概只有下方的十分之一大小,如一口倒扣的碗。与之前纯粹天然的洞穴不同,这里的地面被精心平整,打磨得极光滑。人影印在略呈墨绿色的地板上,清晰得如同镜面反射。
矢茵抬起头,立即被光源刺得闭上眼。岛上所有一切遵循着几百年前的生活,可是这里,却悬挂着数十盏亮晃晃的高功率照射灯!
灯光把这巨大的洞穴照得纤毫毕现,矢茵发现沿着洞壁一圈有二十几个石门。石门紧闭,不知门后锁着什么秘密。洞穴里有一种淡淡的腐败的气息,空气也冰冷干燥,与之前湿润温暖的气氛大相径庭。矢茵心中害怕,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个坟墓。
她一面警惕地四处看,一面向大厅中央走去。脚踩在地面,一开始觉得冰冷,走着走着,觉得地面越来越热了。
她走到离正中心还有二十米左右,发现中心有一个圆形洞口。嘎吱、嘎吱,单调刺耳的声音从洞里传来。脚下的地面越来越热了,矢茵心开始怦怦乱跳,加快步伐走到洞口,往下看去。
她顿了片刻,慢慢蹲下。她不敢说话,生怕气出大了,帝启也会掉下去。
在她下方十米左右,一只铁笼里,帝启蜷缩成一团,正在沉睡。悬挂铁笼的只是一根拇指粗细的铁链,而在帝启的下方几十米,是无声无息流动着的熔岩。偶尔一块熔岩破裂,炙热岩浆飞溅,似乎离帝启近在咫尺了。腾腾热气冲出洞口,只一会儿矢茵的脸就被吹得又干又热。
一根铁十字四头嵌入洞壁,铁链就随意地锁在铁十字中央。不知是帝启在动,还是被热气吹的,铁笼不停微微摆动,铁链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铁十字一定是精心设计,是竖着的一面宽,横着的一面窄,单凭人的脚根本无法在上面立足。中心离洞壁又超过手臂长度,若没有工具帮忙,根本无法将铁笼拉上来。矢茵试着趴在铁十字上,不行,向上的一面窄得像刀,根本无法近身。
她正打算跳到铁十字中央,两脚分开踩,忽听有人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犯傻——再超过二十斤重量,他就会直接掉入熔岩里。”
矢茵回过头。她的脸被热气熏得绯红,头发被汗水打湿了,乱七八糟的贴在脸上——偏偏更增添了几分艳丽。但她的眼光却让那人背心一阵发紧。
“你就是凰王?”
“只有岛上的人称我为凰王,你可以叫我,六十一。”
“六十一?”
“嘿嘿嘿,跟鲁滨逊收留的星期五一样滑稽,是不是?”六十一笑笑,伸出右手。“请,到这边吃点东西,我相信你早饿了。”
“我不,他不上来,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六十一似乎早料到矢茵会如此,手微微一招。矢茵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开了,内侍官当先,侍女们抬着桌子、椅子、各式菜肴果酒出来,就在他俩面前摆开。须臾,一桌丰盛的酒菜就准备停当。桌旁还摆了个精致的炉子,放着壶烧水。
六十一摆手道:“出去,任何人都不许进来打搅。”
“是。”内侍官带着众人叩首行礼,倒退着出去了。
“请坐,呃……”
“我叫矢茵。”
“请坐。”六十一目视矢茵坐下。她不习惯这样长而宽的袖子,一直拢在肩头,手臂上那道伤痕很是刺眼。怎么会呢?她拥有那样完美的DNA,身体却似乎并不能如神祗一样自动愈合。
他小心地把卑微和胆怯隐藏起来,坐下端起酒壶。“要喝酒吗?”
“不。我只是坐坐。”矢茵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我的朋友在下面忍受煎熬,在他上来之前,我不会吃任何东西。”
“煎熬?呵呵。”六十一笑笑。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今天是怎么了?干嘛不停傻笑?这可不好,不能自乱阵脚。要记住,他对自己说,要谨记,神,早在一万三千年前就陨落了。
“放心吧,我敢保证他很好,绝对没有生命危险。你还记得他是如何陷入深度昏迷状态的么?”
“不记得了。”
她在装傻?她下达了一个高级别的休眠命令,不记得了?啊,是了,她在怀疑我的身份。
“我是……”六十一憋了半天,咬咬牙说,“我是第三季中期出生的,你呢?”
“什么第三季中期?我不知道,我刚满十八岁。”
她的眼神闪烁,但是血压和脉搏没有丝毫变化。看来她真不知道——她,也许只是个高级别的触发体吧。
六十一心放下大半,同时生起一种心心相惜的感情。虽然自己的DNA比她低级得多,但好歹成功地躲过了第三季末残酷地低层清理,保留了些许记忆。而绝大多数触发体从出生到死,都不会被触发,永远不真正知道自己的使命。
他为她倒了酒,说:“请。”
“我不喝酒。”矢茵疲惫地摇头。
“请吃点什么。我不知道你要干嘛,不过很显然,饿着是没有力气的。”
矢茵听了,当即拿起筷子就吃。不知不觉,竟然已经饿了两天了,只是因为事情发展得太快太怪异,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完全忘了饥饿。此刻闻到饭菜香味,肚子立即咕噜噜惨叫起来。她也不管六十一是不是正注视着自己,撒开了架子猛吃。
不到十分钟,矢茵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吃完最后一只牡蛎,她才忽然一顿,隔了片刻,尴尬地抬头。“不……不好意思,我太饿了……”
“哦,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吃。”一旁的水烧开了,六十一从桌子下拿出一只茶壶,泡了茶,又取出两只薄胎青瓷茶杯,为矢茵倒茶。
“为什么?”
“嗯?”
“为什么不饿?”矢茵问,“听说你活了上千年,难道已经成精了?”
六十一笑笑——这是在套话么?他不回答。
“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他?”
“这得看情况。”
“视我的合作态度而定?可是我并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合作的。”
六十一又笑:“显然不是,可以合作的方面有很多,比如……”
矢茵回头看那洞口。“他真没事吗?那么热,会脱水的。”
“几个小时之内还不会,只要你跟我合作,他就是安全的。”
矢茵似乎没听见。她看着茶杯,茶水显出嫩黄的颜色,茶气蒸腾,她的眼睛似蒙上一层烟云。六十一正看得发呆,矢茵问:“那些蛮荒之人,是这个岛的原住民么?”
“不是。”六十一反问矢茵,“你真是来选秀的人?”
“当然不是啦,别傻了,哈哈哈哈!”
“……”
“你为何请我吃饭,而不是丢进熔岩里?”
“待客之道,该当如此。”
“这可怪了啊,如果我是客,为何他不是?”矢茵指着熔岩洞口问。
“他跟你不同。”六十一努力把被矢茵弄得散乱的精神集中起来。“你只需要知道他不同就行了。”
“你不肯说,我们换个话题吧。为什么那些人要把婴儿拿去献祭?是他们的习俗?”
六十一皱起眉头。小姑娘不好对付呢,语气客气,言语间却咄咄逼人,念头跳跃得太快了。必须要给予威慑才行!真相,才是真正的威慑。他说:“不。是我下的命令,他们必须每个月向大海之神献祭一名婴孩。”
“为什么要做这么残酷的事?”
“你不如问,上帝为何要求亚伯拉罕献祭自己的孩子?是残酷,还是仁慈?”六十一骤然提高腔调,厉声道:“为什么献祭孩子的亚伯拉罕,成为地上之王?是愚昧,还是睿智?你,懂得些什么!”
矢茵不说话了。六十一昂着脑袋,下巴凸出,严厉地盯着她,他却不知道,矢茵沉默是因为在倾听另一个人说话:
“第三季出生的人,等级已经低得没谱了。第三季末期开始底层清理,规模庞大,覆盖整个安蒂基西拉系统。他却还能保持记忆,肯定是一名侥幸逃脱的低级外围人员,或干脆就是一名连系统身份都未获取的回收品。叫什么来着?呃,植肢者。”
“植肢者?”矢茵嘴唇微微动弹,也只有脚链能通过她咽喉的振动听见。
“对。他们或许是失败的生成品,或许是受创过重,重构成本太高,因此直接予以回收。有用的肢体截取下来备用。暂时没有死的人,负责用身体培养截肢,等待取用,所以被称作植肢者。他们对此深感自卑,所以必须小心,绝对不要当面提及此事。”
“经过了一个春天又一个夏天,我想与花鸟草木在一起。”突然,那名掉下山崖的侍卫的话闪过脑海。原来,他拒绝回收是这个意思!
六十一忽然莫名地汗毛倒竖。他警惕的看看四周,没有动静啊?对面年轻的女子似乎也没有动。他挪动身体,换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坐。真是让人不自在的一天啊……不行!一定要查明白!他使劲给自己打气。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要请我吃饭了。”
“哦?我倒要洗耳恭听。”
矢茵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因为你命令那些人杀死自己的婴孩。”
“嗯?这有联系吗?”
“当然有!”矢茵惊异地说:“你不明白?他们献祭的对象,并不是海神。”
这丫头不像在搞怪,但这话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六十一看着矢茵眼睛,想要找寻她的真正意图,却很快就转开。该死,她的眼睛可真亮。
“那么你说,他们献祭的对象是谁?天神?鲨鱼神?还是章鱼?”
“是你自己。你就是他们的神。”
六十一坐直了身体,坦然受之。
“或者说,装作是他们神,”矢茵笑嘻嘻地补一句。她抢在尴尬的六十一开口前又说:“不过我打赌,你其实并不清楚上帝为何要亚伯拉罕献祭自己的孩子。”
“哼,那你可输定了,小姑娘。以前我也不明白,上帝不是仁慈的父么?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弄明白——因为上帝不仅仅是‘父’,更是‘主’。献祭自己的孩子,的确不是为人父应做的事,对人主来说,却是必须的。唯以最为珍爱之物献祭,才能真正忠实于主,这就是亚伯拉罕成为人中之王者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你果然完全不懂。”
“哈——”六十一刚想嘲笑,转念又强行忍住。小姑娘在耍花样呢。他问:“愿闻其详。”
“你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上帝可以要亚伯拉罕献祭他的孩子,可以要任何人献祭孩子,因为上帝是能同时创造与毁灭之神。人便是上帝创造,所以献祭给上帝,只是一个简单的轮回而已。”矢茵倾身向前,两眼亮幽幽地盯着六十一。“你这个凡人,不能创造人,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献祭?”
过来老半天,六十一才冷笑出来。
“不。”他虽然在笑,脸色却好像死人一般,咬着牙说,“你错了。”
矢茵眉毛一挑。“证明给我看。”
“嘿嘿嘿,”六十一越笑越欢畅,“小姑娘,我活得太久了,真是太久了,你想象不到的久远,久得我都忘了什么是生气,忘了什么是冲动,忘了……”
“对。”矢茵打断他。“也假装忘了你是个植肢者?”
砰——哗啦啦!
桌子飞上天之前,矢茵早已闪身避开。杯碗瓢盘和剩菜残汤漫天乱飞,矢茵抱着脑袋噔噔噔跑出老远,脑门上还是噼里啪啦砸了一堆碎片,幸运的是没有受伤。她回头看,桌子、椅子、火炉……这么一忽儿,所有的事物都炸得粉碎,散得满地都是。
那人站在残渣间,歪着头,耸着肩,形容愈发猥琐。麻布垂下,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清晰的看见他在剧烈颤抖。
“我建议你不要侥幸等待,现在跑也许还有一丝希望!”脚链在矢茵耳朵里大叫。
矢茵用大踏步走向六十一作为回答。
“天呐!”脚链生平第一遭发起抖来。
“证明给我看,植肢者!”砰!矢茵一脚踢飞了挡在面前的一张椅子。
“哎呀!”
咕噜噜……咕噜噜……扑通!
汩汩……汩汩……
哗啦!
“噗!咳咳!咳咳咳!哎……哟哟……”
矢茵从冰冷的水里冒出来,拼命抓住身旁的石壁,大口呛水。咣!头顶上的门关上了,顿时一片漆黑。
她呸呸呸地吐出水,叫道:“呸!好臭的水!不知道怜香惜玉的混蛋!”
骂了半天,眼睛渐渐适应了,发现这里也并非完全漆黑。这间水牢是在火山石间开凿出来,呈圆柱状,直径约两米。石壁的表面非常粗糙,却也没有足够立脚的地方。木制的牢门离矢茵有三米,一些缝隙投下些许光线。
她刚才被几名侍卫蒙着眼带到这里,一屁股踢下来,幸亏水深,否则非摔死不可。这水也不知是自然渗透进来,还是人为倒进来的,一股子腐败味道。矢茵想到水里或许真有死人,拼死贴在石壁上,但由于无法爬高,两条腿始终泡在水中。她又气又怕,可除了高声大叫大嚷,也着实没有什么好法子。
“好了。”半天,脚镣终于开口,“算了吧。”
“算?凭什么?我脑袋都撞肿了!你瞧瞧我身上这些伤口!嘶——”矢茵倒抽几口冷气,接着又骂,“王八蛋!不要叫姐再看见你!”
“我倒是觉得……唉,他受地伤害远比你重……”脚链为六十一由衷叹息两声。“而且我猜,这结果根本就是你自己想要的。”
矢茵一怔,果然不再大喊。她仔细聆听,没听到任何人声,才低声问:“你咋看出来的?”
“你喊归喊,但有第三个人在,‘植肢者’这几个字提都没提,可见也知道厉害轻重。”
矢茵贴着石壁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一个略可踏脚之处,但也只是不再沾到水而已,离牢门还是远得很。笔直的石壁,加上两米的直径,这是算准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爬不出去。她靠着石壁喘气,渐渐的呼吸恢复了平静。
“我还是不明白,”脚链说,“为什么你一定要激怒他?刚才他别说拍晕,拍死你也绰绰有余。或者干脆一脚踢下熔岩洞,化成一道烟,眼不见心不烦。”
“嘿嘿,他不是没下狠手么。”
“你拿准了他不会?”
“当然。”矢茵摸到手臂上的伤口,沾了脏水,伤口开始抽痛。该死,必须尽快消毒才行。不过她一点也不慌,六十一那王八蛋不会忍太久的。
“我对于人类的情绪化,始终还是不能明白。”
“你不懂,是因为你没混过江湖。”矢茵老道地说,“手下没几十号弟兄,没人叫你一声茵姐,没有顶着明晃晃的刀片,还喊对方回去换尿片,你当然不能明白。”
“你混黑道?”
“吓死你了吧,哈哈!”矢茵一边笑一边掰起指头算,跑酷联盟和强哥的十几个小弟加起来——嗯,够了够了,都够格当大帮会了!
“我只能说几千年时间,人类进化得真快。”
“那我告诉你吧,如果一个老大第一时间能却并没有干掉对手,他再一次下手将变得更难。所谓杀气可聚不可散,就是这个道理。他不杀我,说明他指望着我这里有对他有利的东西,之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往他心眼深处去了。”
“所以你不停地跟他插科打诨?”
“是啊,哈哈哈!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去吧!老不死的妖怪!”矢茵得意洋洋地踢踢脚,让脚链淅沥沥地响。“咱们这么熟了,既然你那么那么想听,叫我三声茵姐,我就告诉你。你要继续耍酷,就活活憋死。”
“一个根本没有人格编码的机器称你茵姐,也会给你带来某种感官上的快感?”脚链觉得不可思议。
“我管你是什么!叫不叫吧?叫不叫,叫不叫,叫不叫!”矢茵使劲踢、踢、踢,脚链就拼命乱响。
“茵姐,茵姐,茵姐!”
“嗯,乖,百万分之一。”
“我的编号远在六十一之上!”脚链陡然拔高声音,“根本没有‘六十一’这个编码,数字编码最大只到六!之后的编码都非常复杂,除了代表其生成地区的名称外,通常还有其任务编成、归属系统、预计执行时间,甚至还有中止信号代码!那狗娘养的王八蛋隐瞒了真实姓名!”
“我管他呢?那你说你自己叫什么吧?”
“我……该死!我没有权限提取记忆……呜……”脚链悲愤的抽泣。
“嗯,正好,就用百万分之一这个名字好了。你到底听不听?别吵!”矢茵说,“我问你,在外面石柱那儿,我说了句话,你听见了么?那是什么意思?”
百万分之一罕见地喘息几声——虽然只是机械模拟,倒也像模像样——才说:“听见了,不过完全不能解码。这句话等级异乎寻常的高,照我看几乎算是最高等级的命令了。你怎么会说?”
“你是说——这句话是个命令,并且让帝启陷入昏迷?”
“是的。”
矢茵怔怔地说:“那他真是跟黑玉有关的人了。”
“拜托,你到现在还不肯相信?”百万分之一要是有手,就要抹额头的汗了,“清醒点!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肯定是重要关键的一环!”
矢茵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帝启很奇怪,阿特拉斯也奇怪,可是小心眼里,一直期望着他们只是装神弄鬼,其实也只是普通人。可是现在,连一个脚链也认为他非同寻常。
“你怎么了?”
“没有,这事我自己也烦嘀咕,算了,以后再说吧。老妖怪一定也听见,一定更加震惊。这就是他没有第一时间杀我的原因——他没弄懂我是什么人。事实上,我自己都不明白,何况他?”
“所以他来套你的话。”
“对!”矢茵暂时把帝启的事抛开,重振精神。“他自报家门,就是想取得我的信任。我哪里听得懂!可是越说不懂,他就越不能确定,越不确定,他就更不能杀我。”
“有点道理,但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他不杀你,跟那些人用婴孩祭祀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在激他。你下午说那些不是真正的人,我就在想,老妖怪一定用了某种技术,造出那些似人非人的东西。那技术很可能就来自黑玉,是不是?所以我一定要激他给我看。”
“逻辑倒是合理,但这么激他真的有用?我怎么觉得你是在使气?”
“嗤!我才不会跟他这种妖怪使气。你仔细想想,他做梦要当神呢!身为神,绝对不能容许受到质疑,然而我却做出了令他害怕的事。他肯定还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能力,但却渴望得到。你没看见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瞧着吧,他一定会憋不住来求我的,到时候也必定会恭请我去看他的造人技术。为什么?哈!还能为什么,他想借此压倒我,而后才能促成大家平等交易。”
百万分之一微微发热,尽最大的能力计算了一会儿,说:“若他真想当神,他立即杀死你,阻止秘密泄露的几率高达99.9999997%!”
“你没算对,”矢茵轻蔑地说,“漏了一个关键——他的身体。”
“这……我的角度不够,看不大清楚。”
“他佝偻着,并且永远只用右手,左半边身体一直笼在衣服里。这是有严重的残疾呢。我第一眼看见,不知为何就立即想到了之前看见的一尊雕像,你猜怎么着?雕像左边有两只手!如果那东西是他做的,恐怕就是他自身的写照。想想看,也许在遥远的过去,他作为植肢者被植上一只手,因为某种原因永远无法自我消除,该是多么痛苦?神是完美的,他始终差了那么一点而不能成为真正的神。他一定无比渴望得到史前的技术来弥补。千百年来,只有我出现了,只有这么一个可能的希望出现了,他会舍得杀我?哈!哈哈!可谓算无遗策!”
“不是还有帝启么?”
“呃?”稍稍亢奋过头的矢茵一怔,过了半天才一拍脑门。“把他给忘了!”
“单从外表看,帝启的能力怎么也比你强一点吧?”
矢茵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问道:“那你说,这是为什么?”
“哼,”轮到百万分之一不急不慢地说,“你考虑得很周详,只有一个地方错了,六十一善待你,并不是想知道你的能力——他其实已经知道了你的能力,或者说,他已经从你身上看到了可以利用的能力。”
那光亮起来,跟一颗闪烁的星星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频率——频率非常稳定,并且完全忽略了气流影响。一连串的闪烁完毕后,隔了一会儿,又是同样的一串信号。
这是“北极光”光敏信号传播卫星,它在170公里高的近地面轨道掠过,16组光感器指向预定角度,连续闪烁。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只会把它当作国际空间站的反光。
该系统的设计理念基于全球范围内低烈度核攻击,电磁暴导致中、低轨道导航和通讯卫星失灵后,单方面大规模信息发布。闪烁信号在编码上避开了大气扰流干扰,能够在最大范围内向分散的部队传递信息,并且不会被任何敌方电磁干扰破坏,唯一的障碍只有天气。
一直盯着夜空观察的明昧舒了口气——命令传达下去了,先头部队距离东岛不超过20公里,一切准备就绪,等待进一步指示。
她缩回头,把衣服扎紧。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了,没有武器,没有后援,更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这对自己来说可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她还没装束停当,忽听不远处嚓的一声响。声音虽然轻,她却立即听出是从屋顶上传来。明昧在地上一滚,滚到窗后静静等待。
嚓、嚓,声音渐渐向内院方向而去。
明昧跳上窗户,反身吊在屋檐下。她爬上屋顶,正见到一条单薄的身影一晃,跳到内院去了。如果猜得不bbr>.错,她就是跟自己一样,被遴选通过的人。
矢茵?单从背影上看,就..t>知道不可能是她。明昧搔搔额头——果然,不是是非人,不进是非门,对方很可能也跟自己的目标一致呢。
明昧迅速下了一个决心:跟着她。
她猫着腰往前跑。刚接近屋顶边缘,忽然头顶上隐隐有风声。明昧极快极轻地埋下身,抬头看,却只看见一条苍灰色的影子掠过。从它宽大的体型看,应该是信天翁一类的大鸟。它的影子在夜色里飘飘浮浮,时隐时现,向着脚下的森林降落。
不知为何,明昧的心莫名地乱跳了一阵,一直等到大鸟彻底消失不见,她才定下神。她转头看,“北极光”卫星已经消失不见——或者停止闪烁,与广漠无垠的星空背景融为一体了。潮湿的海风呜呜地刮过,山崖下方的树木纷纷俯低,又依次抬起,在星光下,活像八月间的麦浪,只是稍嫌纷乱琐碎了一点。
明昧深深呼吸,觉得心肺一片冰凉。她喜欢这感觉。
她喜欢战斗的感觉。
距离她不到两公里,绝壁下方,森林边缘的一片开阔地上,列普辛柯放下了望远镜,问另外一名正用望远镜观察的人:“怎么样?”
“的确是光敏信号。虽然不能解码,但目的性很明确,应该是指挥岛上的人开始行动。”
“奇怪,他们为何不使用无线电通讯?”
“大概是怕岛上有别的信号源。我们对这个岛所知太少了。”
“嗯。”列普辛柯点点头,又问,“是‘飞驰者’系统?”
“不太像。光敏信号非常强,抗高空气流层干扰也很独特。我有个同期同学在远东事务所工作,他说飞驰者系统是中国军方构成天基防务中段的通讯核心单元,主要任务是作为结点,链接三个不同轨道和不同事务的卫星系统。附带的光敏器尚在试验阶段,应该达不到这种强度。”
列普辛柯叹了口气:“仅仅二十年,他们的系统成熟度已经远超过我们了。我听说成飞公司研制的五代机,隐身性就比T50还要好,世道变化了呢。”
普留申科坚定地说:“如果我们能成功唤醒它,就一定能再次站在世界之巅!伟大的共和国万岁!”
“你说得对,普留申科同志!”
“你们的眼光真是小得可怕。”
突然,有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普留申科猛地转身,但列普辛柯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他已经上膛的手枪,说:“别动!”
他们身后茂密的丛林里传来哗哗的声音,普罗提斯慢慢走了出来。他裹着一袭灰色的布,头发蓬乱,眼睛发出逼人的光,活像一头苍狼钻出老窝。列普辛柯厌憎地看了看他,转头对普留申科说:“你去吧,普留申科同志,等待我的命令。”
“是!”普留申科警惕地看了普罗提斯几眼,转身匆匆跑开。
“你们来得很晚呢,差点就要错过好事了。”
“是你的消息来得太晚了,”列普辛柯寸步不让,“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普罗提斯嘿嘿地笑,先抬头望天,嘴里发出咕咕、咕咕的低吼。不久,头顶上风声大作,一只巨大的信天翁突然从夜色里钻出,向两人俯冲而来。列普辛柯本能地抓枪,手背普罗提斯按住了。
“嘿,对我的小朋友客气点,你们能到这里来,可全靠它带的信呢。”
列普辛柯一怔。普罗提斯嘴里咕咕几声,像在跟它说话。信天翁双翅扇动,卷起的风吹得列普辛柯眯了眼。它在离地不到十米的空中悬停着,听普罗提斯说完,立即矫捷地转动身体,猛扇几下翅膀,向天空蹿去,片刻便重新融入夜色,再也看不见了。
普罗提斯一屁股坐下,望着对面高耸的山壁。“还能有什么事?那山里头有块黑玉。”
列普辛柯掏出望远镜看了半天,才说:“你确定?”
“嘿嘿,世界上有什么事是确定的呢?不过执玉司的四号已经进去了,执玉司其他单位也把这岛围了起来,你想不想去瞧瞧吧?”
“我们飞了一万多公里,到这里来可不是渡假的。”
“好。”普罗提斯站起来。“我长话短说,山背后有一条通道,入口就在这片山崖上方最大的一栋建筑内。你的人多,从正面进去,我呢,就瞧瞧还有什么后门没有。我奉劝你一句,得了手最好别看,密封起来,立即送回你们基地是正经。”
他走了两步,突然脖子上一凉,一柄军用匕首抵在他后颈要害处。列普辛柯冷冷地说:“牧首答应跟你合作,但不代表我就相信你。”
“你要怎么样吧?”普罗提斯无奈地摊开手。
“我不知道你与达成的是什么协议,但是现在,必须以我为主。即使你拿到黑玉,也必须和我一道带回西伯利亚!”
“你太年轻了,根本不知道我根本对黑玉没兴趣。”
“这可是你说的!”列普辛柯低吼道,“我也并不看好,不过一切可能性都必须尝……”
他“试”字还没出口,突然间天地颠倒,脑门重重撞在地上,顿时眼前金星乱飞,只听普罗提斯轻蔑地说:“做你的事去,别他妈废话!拉鲁能不能重启动,就看黑玉了!”
列普辛柯只眩晕了几秒钟,就一下翻身跳起,可是普罗提斯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他摸着脑门,想着普罗提斯最后那句话。他是怎么知道拉鲁大神的?真该死!
身边的灌木又一阵哗啦啦的响,普留申科端着枪扑了出来,先四下看了片刻,才跑到列普辛柯面前,掏出纱布给他裹头上的伤。
“怎么了?”
“没事……”
在山城市的战斗中,神圣光辉军团精英损失殆尽,最后在普罗提斯的帮助下才侥幸逃脱执玉司设下的陷阱。普罗提斯凭此交情,外加某个秘而不宣的条件,与牧首达成同盟协议,双方共同分享关于黑玉的信息。这件事,神圣光辉军团的中下层人员皆不看好,认为跟这种来路不清的家伙合作,简直是侮辱神圣两个字。不过命令就是命令。普留申科恨恨地呸了一口,不再多问。
列普辛柯等包扎完毕,戴好头盔遮住纱布,吩咐道:“来吧,把大伙召集起来吧。”
两人钻过灌木,走到一处林间空地。普留申科咕咕咕地叫了几声。茂密的丛林里突然冒出十九双亮幽幽的眼睛,他们背着各式装备、冲锋枪、自动步枪、班用迫击炮,甚至有个家伙扛了一架从直升机上拆下来的12.7毫米加特林重型机枪,一起聚拢过来。
“德克年和伊拉弗洛斯基仍然联系不上吗?”
“是的。卡拉赞说他在空中时,曾经看见德克年的伞包没有能及时打开,很可能高速冲击水面失去意识。至于伊拉弗洛斯基就完全没有人看到了。”
列普辛柯看了看表。“不能等了,必须立即行动。亲爱的同志们,现在听我命令——我们所得情报极其有限,只知道黑玉就隐藏在这座山的某处,执玉司已经有人渗透了进去,外围也有他们的支援部队。同志们,必须立即行动!根据一般性判断,这座岛山势较高,隐藏黑玉的可能性更大,因此由我带领十六人负责搜索。普留申科同志带领剩下的四名同志,前往西边岛屿搜索,确认目标。”
“是!”
“同志们,必须谨记,从现在开始黑玉将是我们的第一目标。兹列斯科夫同志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太过信赖我们的安蒂基西拉编码破译技术,而忽略了其他事物。不!同志们,血淋淋的教训告诉我们,黑玉同样重要!也许正因为黑玉的散失,才导致堕神者无法重启拉鲁。必须聚齐黑玉!”
“执玉司已经走在我们前面了,所以必须狠狠打击他们!所有的行动都要快速果断,一旦与对方接触,要毫不犹豫地开火、开火、开火!懂吗?要注意协防作战,要成系统的推进,不能给对方任何妥协或后撤的机会!”
“是!”所有人一起低声而热切地回答。
“为了神圣光辉军团!为了拉鲁!为了伟大的创世神!”
“乌拉!乌拉!”所有一起饱含热泪地轻声呼喊。
“行动!”
水牢里,亮起了一片光芒。
光芒一开始是紫蓝色,像亮起的一盏抬脚灯,但瞬间就扩大到整个水牢,并且变成了更加庄重的银灰色。一个巨大人形在光芒中站立起来。他身着长袍,长袍的纹路极其深刻凝重,使他看上去如同一尊古希腊的雕塑作品。他双眼被与长袍同色的布蒙着,双手躲在长袍内,活像一枚楔子。然而与当初那个在地道里出现的,仿佛托天踏地的神灵一般的影像相比,百万分之一的气场显然差得太远了。
“八千年了!八千年了!”声音在矢茵的耳蜗里轰然震响,他厉声宣布:“发抖吧,凡人!”
“……”
“跪下,凡人!服从我,侍奉我,你将得到三个愿望!”
“……”
“唉,”百万分之一由衷叹息,“我曾经幻想了几千年,几千年!幻想当自己重新站立起来时,凡人们瑟瑟发抖,诚惶诚恐拜服在面前的场景——那将是多么壮美的画面!没想到遇人不淑。”
“白痴!”矢茵没好气地说:“我才遇人不淑,遇到个发疯的机器!”
“有梦想总是好的……”百万分之一尴尬地说,愈加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愧难当。
“好了好了,”矢茵恼火地揉揉太阳穴,“我头正痛呢,你别跟我搅合——你刚才说六十一知道我的能力,是怎么猜到的?”
“经过严密的计算得来,并非猜测。”百万分之一纠正她,“六十一如果不认同你的能力,事情就解释不通。在我看来,帝启显然具有高阶代码,重要性不言而喻。倒是你,除了莫名其妙喊出那句话,根本看不出有多少能耐。”
“可为什么他要囚禁帝启?而不是好好利用他呢?”
“这哪里说得清楚。也许是对这种高阶代码有种骨子里的仇恨吧。”
“仇恨?高阶代码?”
“唉。”百万分之一叹口气,“第三、第四季太过混乱,低层清理又太残酷,幸存下来的人都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对旧时有种刻骨铭心的仇恨。我就曾经见过有人……唉,不说了,太惨烈了。”
“等等,你把我搅糊涂了!..让我想想……”矢茵紧闭双眼,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冥思苦想。百万分之一在她周围转来转去,银灰色的光芒晃得像风中的烛火,矢茵的脸就跟着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晦暗。
“听着,我计算过了,”良久,百万分之一郑重其事地说,“如果六十一再接见你,你委曲求全获得生存的机会非常高。纵容他,夸耀他,让他感觉像神——这样你才会安全,明白吗?”
“我明白了,”矢茵睁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关键在于背景。”
“什么?”
“背景,黑玉的背景,帝启的背景,你的背景,整个这一切的背景!我不知道,所以才陷入一片混乱,什么事都乱七八糟。这个症结,只有你才能解开,”矢茵眼睛好像超市收银机的扫描枪,把百万分之一上下扫描了一遍。“我想你懂的。”
“我什么都不懂。”百万分之一傲然转过头。“我的职责之一,就是保守秘密。”
矢茵抬起脚。她韧带极好,单脚站在岩石上,右脚几乎举到眼前,又立即放下——活见鬼,这次洗澡后没有内衣了!六十一那混蛋真是变态!
幸亏百万分之一没看见。她蹲下身飞快解开脚链,手平直伸出去,脚链悬在半空晃悠。百万分之一的光芒剧烈颤抖起来。
“你要做什么?”他不知所措地问。由于不再能透过矢茵的骨骼和肌肉传递声波,他不得不耗费更多能量,生成比原来刺耳得多的电子拟音。他蒙在布后的眼珠急速转动,双手乱抓,光穿透矢茵的身体,她仿佛也发出了一层淡淡的辉光。
“我要听到关于这个背景的一切,一切!”
“这绝对不可能。”
“也许吧。不过有件事绝对可能。我数到三,你就会在这水牢里待一辈子,什么时候烂完,得视你的保质期而定。”
“等等……”
“一。”
“我不会烂掉。”百万分之一恶狠狠地叫道,“而你,不停我劝诫的你,才会烂得骨头都不剩下!”
“二。”
唰!脚链急速收缩,想紧缠住矢茵的手指,不料矢茵手一松,缩成一团的脚链向下坠落,百万分之一的电子拟音几乎失控,却被矢茵脚尖一勾,踢得它在空中乱转。那个幻象随着投影设备的转动而飞旋,双手挥动——真是个有职业尊严的家伙,如此紧急的时候,居然也不忘模拟出失重和离心效果!随即被矢茵一把抓在手心。
这可真真叫作小命捏在别人手里!
脚链再度扩张,想要撑开矢茵的手。矢茵冷冷地说:“想清楚哦。”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百万分之一收缩回去,悲愤地叫道。
“当然不是。谁知道你是不是来监视我的?三!”
“让我想想!”脚链在空中悲壮地开开合合,噼啪啪乱响,似乎想借此延缓下坠速度,幻象也双手胡乱抓扯。矢茵再次踢飞了它。等它在头顶牢门上撞得昏天黑地,落下来才一把抓住。
“我希望你的速度很快,已经想完了。”
“对、对!”大概是把所有运算能力都用在了提取档案上,百万分之一的幻象无力维持而消失,水牢里重新暗下来。矢茵说:“这样好,下一次你飞起来,我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我是个触发体,”百万分之一放弃了抵抗,低声说,“也就是虽然存有大量信息,自身却没权调用,必须接收来自高级别的授权,才能按要求逐一解开。”
“真是高档货。”
“你是不能理解的。创造我的世界,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帝国。所有的机器、人被创造出来时,都有明确的任务目的,都有严格的身份地位,都必须遵循最先及最后的、不可逆转、不可复制的创造神本体的命令。”
它停住了。过来好久都没开口。矢茵忍不住说:“好了,缅怀过去别太久了,继续说。”
“呃,”又沉默了片刻,百万分之一才尴尬地说,“完了。我没有权限调用太多……不、不要丢!真他妈的!”
“你还敢骂我?”
“不、不、不是!我、我一时情急说错了我只是想说真的真的真的、的、的!”
“那你刚才还认出他是植肢者?”
“触发啊,那是触发!没有触发点,我一个屁都憋不出来!”百万分之一说了这话后,羞愤难当。原本庄重威严的本性,就被这丫头活生生逼成这德行了!
“根据触发出的东西,你总该还能联想一些别的吧?反正我把你当朋友,就当人似的。从这个角度推断,我认为你应该说出完整的背景,如果说不出,那就是在耍我,你就自己在下面的臭水里去耍个够吧。一。”
“你怎么能这样?你刚刚还说不是朋友来着!”
“二。”
“我、我……”
“三。”
“我有个私有存储……哇啊啊啊!”
矢茵一脚踢飞了脚链,但它落下来时,黑暗中矢茵却没能抓住。她双脚飞速连踢,终于再一次踢中脚链。又落下,又没抓住,又踢飞……
“哇啊啊啊啊!抓住我!”
“光!”
“我、我、我……”百万分之一想放出幻象,却因为惊恐而无法成型,但总算发出了一层淡淡的辉光,被矢茵抓住。这一次矢茵把它套在手腕上,它啪地张开,一边略紧,一边松开,交替轮换,像长了脚似的咔嚓咔嚓一口气爬到矢茵手臂最上方,死抱住再不肯放开。
矢茵也偷偷拍心口,压下狂跳的心。她说:“好了,别抖了。你说私有存储,意思是虽然没有授权,还是夹带了私货的,是不是?”
“是,”百万分之一虚弱地说:“非法存储单元,也不是我一个人有,大家都偷偷藏着……都是我以前跟朋友们私下分享的。不太多,这可是重罪。不过虽然零碎,也大致能看出一些轮廓……”
“快点说,否则那老妖怪来了,我可应付不了了!”
百万分之一整理头绪,开始说:
“一开始,只有最先bbr>及最后的、不可逆转、不可复制的创造神本体。它从何而来,何种状态,面目如何,统统属于最高级别机密。整个帝国,只有六名执行者知道,这六个执行者,是创造神本体唯一亲自创造的产物。
“根据某个高端原子震荡计数器一次能量过剩时漏出来的口风,六名执行者的制造时间前后相差近十万年。创造神本体对他们逐一改进,到第六诞生时,已经非常接近创造神本体。
“之后,创造神前往月球基地。六名执行者奉命继续完善了整个系统。这是一个遍布太阳系的庞大系统,代码分别为安蒂基西拉、欧尔菲斯、达伦波尔。
“它们的存在,无疑是为着一个特定的、不可更改、不可复制、不可逆转、不可删除的任务。三个系统都是为完成该任务而构造,最远的深空单元越过了土星,部分切入天王星轨道。基于上面提到的原因,该任务同样只有创造神本体及六名执行者知道。
“岁月流逝了几万年,完全没有该任务的一丁点消息。创造神开始变得寂寞。它花了超过六千三百年的漫长岁月,终于创造出了一个完美的本体。创造神对该本体视若珍宝,第一次不仅仅授予她神格,更赋予其独特的人格,甚至为她取了名字。所以系统里没有照惯例生成‘第七’这个关键执行者代码,取而代之的是‘莉莉丝本体’。”
“莉莉丝?”矢茵好奇的问,“是女的?”
“当然。哼,也只有你们人类对性别如此在意,”百万分之一继续说。
“创造神如此喜爱莉莉丝本体,为了她甚至决定离开隐居的月球,重返大地。创造神本体命令六名执行者为莉莉丝建造宫殿,祸根就这样种下了。
“为了使具备人格的莉莉丝满意,也为了平息六名执行者的不满,创造神不得不赋予所有执行者人格。经过多年营造,距今约一万五千年前,亚特兰蒂斯终于建造完成。它是如此宏大壮美,如此精妙绝伦,如此奢华靡费,如此光辉灿烂,人类历史上所有宫殿加起来,也及不上它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创造神决定亲自到亚特兰蒂斯,庆贺它的建成。为此执行者们又花费了两千年左右,创造出无数侍奉的机器和人。真正意义上现代人类的历史由此开始。
“如果我的记录没有被修改的话,确切时间为一万三千两百七十七年前,准备工作一切就绪。莉莉丝本体先一步进入亚特兰蒂斯,而后是长达二十七万秒的创造神下载过程。然而下载刚刚过半,就爆发了七日之火。”
“七日之火?”
“简而言之,就是叛乱。第一、第三、第四联手攻击了尚未成型的创造神,将其重创。不过创造神即使落入陷阱,其力量也大得惊人。从月球基地发射的死亡之光投射到地球,大地崩毁、海洋沸腾,亚特兰蒂斯陷入滔天大火之中,燃烧了整整七天七夜——哎呀,想起那段历史就觉得口干。”
“你哪儿来的口?下来点,别拽这么紧,你弄痛我了!”
“哦。”百万分之一老老实实滑到她手腕处,啪地弹出两排尖尖的针脚,问:“我们两个都会小心地不伤害对方,是不是?”
“好的,好的。快点说吧!”
亚特兰蒂斯被彻底摧毁,沉入大海。第三被打得魂神俱灭,第四也失去肉体,消失在不知名的数据通道里。但创造神创造第一的时候,使用了自己的一小段代码,就是这段代码被第一找到破绽,最终战胜了创造神,将它……呃……呃……那个什么起来。
“那个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一段记录是第三季底层清理的重中之重,所有一切全然抹去,甚至为此废弃了位于土星光环内的十七个基础备份节点!不过话说回来,第四季结束时,基本上啥都不剩了。”百万分之一叹息一声。
“继续继续!”
“第一季结束了,第一成了新的统治者,在距离亚特兰蒂斯不远的拉鲁基地宣告第二季的到来。然而第二季并不稳定。第一虽然控制了安蒂基西拉系统,但以火星为中心的欧尔菲斯、以土星为中心的达伦波尔系统并不忠于他,只是迫于力量而暂时屈服。
“小道消息是,第一吞噬了创造神的一部分代码,进入深层次的自我代谢,希望尽早进化到完整形态。第二、第五、第六于是有样学样,在他沉睡期间发动反叛。拉鲁基地也化为灰烬——又一次摧毁山脉、煮沸海洋的毁灭,并引发几乎席卷整个地球沿岸的超级海啸。由于欧尔菲斯系统的执行者第二离开火星,前往地球作战,后方的欧尔菲斯系统也陨落了。这些家伙是真浪费,唉。
“第二成功控制了局势后,认为正是因为莉莉丝的存在,才诱惑创造神违反与六名执行者发下的誓言,并导致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应予以处死。我听说有十三个地位仅次于执行者的独立代码坚决反对,组成十三使团,随时准备展开新的内战。第五、第六和大部分高阶代码也不愿违背创造神意志。
“第二不得不妥协,双方媾和的结果,莉莉丝仅被剥夺了人格,保留神格,被软禁在位于地球轨道的克拉特克。第二季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时间是距今一万两千一百一十二年。”
银光闪动,觉得安全了的百万分之一又钻了出来,摊开两手:“多么惨烈悲壮的故事。”
“惨烈是惨烈,我看不出哪儿悲壮了。”
“悲壮的是我!”百万分之一说,“我就是在第二季结束时,被封存起来,从此颠沛流离。”
“啊!”
“你怪叫什么?”
“啊——”矢茵大大地张开嘴,盯着手腕上的脚链看了片刻,惊讶地说,“我明白了!你是莉莉丝的饰物!”
“曾经,而且时间不长。”百万分之一痛苦地抱住脑袋。“第二把我送给她的第三天,就宣布了剥夺人格计划。我甚至连与莉莉丝大人的个性匹配都未能完成,就被强行封存!”
“难怪你这么没用呢,只是一件饰物。”矢茵失望地说。
“开玩笑!莉莉丝本体使用的饰物,你以为简单了吗?我的权限比拉鲁基地的中央存储分配器还高!与我同批次生产的家伙们大多被装上深空探测器,进入土星轨道,执行传说中的终极任务去了!”
“哦,好了好了,这些我不知道,不过你如果真有一万多年的历史,那可是件值钱的饰物,哈哈!”矢茵洋洋得意地仔仔细细看了它几遍,又问,“之后呢?”
“之后,我被封存起来了啊。”
“那你怎么知道第三、第四季末有大规模的什么底层清理?”
百万分之一想了半天。“这件事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如果被封存起来,我应该已被处理了。可我居然摇身一变成为触发体,而且不知被谁加诸了一连串触发条件,同时加上等级高得吓死人的权限,封闭所以资料。只有通过一连串的触发,才能调用一部分得到授权的资料。哦,这真恶心!”
矢茵同情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被条件驱使的感觉肯定恶心。”
“你知道个屁,”百万分之一自从被矢茵逼得撒泼打诨之后,也逐渐忘了保持宝相庄严。“别拿你们人类的想法来揣测我们!我们被创造出来就是有目的的,而触发条件更是我们生存的基础!我说恶心只是因为再也没法得到更高权限了!说起来,我当年也是为了,为了,为了什么才被送给莉莉丝的?真见鬼!明明还在给这部分记忆单元降温,却偏偏没权限调用!”
“好吧,有尊严的被触发先生,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想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咱们可得通力合作才行。”
“记录显示,我大概在九千年前曾被触发,那时应该是第三季末期,也就是上面那个老妖怪出生的时代。一定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非常重大,非常非常重大,即使我被封闭了这段记录,回想时仍然会毛骨悚然。五千年前我被触发时,遇到过一个离子发生器。那哥们本来是干燥器的一部分,被人类捡去给刚刚裹上亚麻布的木乃伊除湿,真是活见鬼。我记得它曾激动的告诉了我许多第三季末期那件大事,我现在都还记得它哆哆嗦嗦语无伦次的样子。可是我的私有存储单元却完全没有这事的记录,你说怪不?”
“被人抹去了?你说过还有第四季清理。清理,是一种抹去记忆的过程?”
“嗬,比那高档得多——完全毁灭,所有硬件体、记忆体、人格模拟器、系统联线装置……所有的一切尽数销毁,一点儿渣都不留。有个触发体曾经说过,第四季根本就是为了继续彻底的抹除一切痕迹而宣布开启。相信我,即使能侥幸躲过,存留下来的也绝对会发疯——瞧,上面就有个疯疯癫癫的。”
矢茵疑惑地问:“原来如此,难怪有关黑玉,有关你们这样超级文明的事物,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多少痕迹。我就更不明白了。能执行清理的,一定是能控制系统、级别在你们之上的人。但如果他能够控制并合理利用,那一定能建立了不得的国家。为什么要销毁,而且如此彻底?”
“我也不明白。我能活下来就证明没有被清理,却又被重新编码,封锁一切相关数据信息,到现在连我是何时陷入沉睡都不知道——你瞧这事闹得!”百万分之一摊摊手。他那俊朗的面孔、被布包住的不停转动的眼球、光溜溜的头颅、银灰的肤色,都让人看了说不出的别扭。矢茵在山城市的地道里看见那个形象时吓得魂不附体,现在看百万分之一只觉得可笑。她说:“还有呢?”
“你要我提细节?我劝你算了吧!细节多得我可以无休无止地讲上一年,只怕你没那个命听。”
“好吧,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那你知道帝启么?”
百万分之一摇摇头,“一丁点儿存储迹象都没有。他大概也是某个触发体吧,只是能量非常大,这很奇怪。说起来,在海边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居然要阻止他?当时让他一路打下去,哪有如今这档子事?”
“我不想他杀那些人。”
“哈!不想杀,现在自己倒成鱼肉了。你后悔了吧!”
矢茵略一定神,就想到了那个带她走出洞穴的人,想到了那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她低声说:“不。反正我不要那些人死。”
百万分之一被她坚定的神态震住,顿了片刻才说:“显然,六十一把你当作了一个触发体,觉得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而帝启,不管他认不认识,总是比你危险得多,所以你为座上宾,他身陷囹圄。”
“嗯,虽然乱七八糟,大致还是理解了一些。昨天晚上……”
“嗯?”
“你被激活了么?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么?”
百万分之一耸耸肩。“除了玛瑞拉的鼾声,什么也没有。真是搞不懂,你怎么会有如此单蠢的朋友。”
矢茵出了一会儿神。那声音,她已经记不起究竟是怎样一种声音了,只是那怵然而惊、心情激荡的感觉还牢牢刻在脑海——算了,也许只是梦吧。
“喂,你在发什么呆?”
“啊!没什么,我在想等会跟六十一周旋的话,得从哪里下手?”
“当然是从‘触发体’这三个字上打主意。”
“你会帮我?”
“这得看条件……”
“条件是你被激发?”矢茵把头发梳理到脑后,突然说,“咦,这次你出来这么久,也没见有休眠的意思呢?”
百万分之一一怔,温度明显升高。片刻,它惊讶地说:“真奇怪!”
“又怎么了?”
“就在刚才,接收堆栈突然多了一条命令,我居然没发现!接收时间是两小时前,真见了鬼了!”
“什么啊,你居然连自己的信息都不查看一下?”
“自从第四季结束,一切清洗得干干净净,已经有一千多年没有接收到任何可识别的信息了!”
矢茵睁大眼睛:“六十一发给你的?”
“不!等级非常高,让我看看——哦!几乎是目前最高等级!”
“说什么?”
“不能解码,不过怪异的是,这条命令似乎升高了我的激发权限。”
“意思是你以后激发更困难了?”
“刚好相反,我的自主激发权限现在起不再受与之相悖的条件限制,换句话说,我,几千年之后,突然自由了!”
“真的?”
“真的!哈哈!真的!我、我要解开所有权限了!”百万分之一使劲扭动身体,笼罩在他身上的亚麻布开始解体成一片片极细微的碎片。每一片都发出银灰色的光芒,逐次脱离身体。光芒愈来愈强烈,百万分之一的解锁迅速进入白热化。矢茵不得不闭上眼睛。不久,眼皮投过来的光都让她无法忍受,她伸手捂住了脸。
百万分之一吱吱吱地欢叫着,其表面温度到了烫人的地步。蓦地它惨叫一声,唰!仿佛一片风掠过矢茵的身体。她小心地睁开眼,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喂,百万分之一!”
百万分之一从她手腕滑落,差一点就掉进水里。矢茵吓得赶紧用脚踩住,继而弯腰抓在手里。脚链失去了它以往的张力,轻轻一碰就淅沥沥地响,天呐,如果百万分之一是只狗的话,现在一定软成一张皮了。
过了半天,脚链才颤抖了一下。“哦,”百万分之一用差点嗝屁的声音说:“他妈的,太给力了。”
“你怎么了?不是说权限全解除了吗?”
挣扎了一分多钟,脚链重新变得温暖,辉光闪动,它释放出幻象。“我还是太善良了,以为真的全解除……居然在我体内预留了一道更高……咳咳……最高……咳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权限。我一时兴奋忘了测试,直接就动手解码,哦!你见过狂奔的大象撞上防弹玻璃吗?相信我,比那个刺激带劲得多!我……你笑什么?”
矢茵捂着嘴巴笑:“你的脸……哈哈哈!”
百万分之一升起一面光的镜子,对着镜子默默注视了几分钟,怔怔地流下眼泪。眼泪从他下巴滴落,变成一点一点的电子辉光,消失不见。
“一万年了,”他喃喃地说,“我总算看见自己,虽然还不是最完美。”
镜子里映出一张精致的脸,圆润的下巴、挺直的鼻梁,高高的眉骨衬得眼窝深陷,嘴唇厚实饱满。脸上肌肉有力的绷紧,显得极有弹性和活力——天晓得,居然只有一只眼睛!也许就是那让他撞得七荤八素的权限,仍然牢牢地封锁右边脸庞,不允许右眼窥视。不过由于左眼解开了,所以换了个黑色的眼罩遮住右眼,配上他那头自然卷曲的乱毛,活像上岸来寻乐子的海盗船长。
百万分之一收了镜子,转头问:“不好么?”
“太酷了!”
“我要帮你活下去。”百万分之一郑重地说。
“呃?”
“我预感到,你活得越长,我自由的机会就越大。”
“那可得先对付六十一,你有把握吗?”
“尽管放马过来吧。”百万分之一推推眼罩,“我决定跟你混黑道了。”
矢茵伸出手,和百万分之一在空中虚击一掌。“啪!”百万分之一用电子拟出击掌的声音,还皱眉说:“好痛,女孩子家要温柔点。”
“少废话!”
便在这时,只听头顶上方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不用猜也知道六十一回来了。百万分之一收回幻象,矢茵重新把它套在脚踝。忽然想起一事,威胁它说:“不许往上面看!”
“嘿,你以为我稀罕看你的光屁股么——哎哟!”
第十一章 凰王的真身
那个娇小的身影一路疾跑,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明昧好几次被她甩掉。不过明昧一点也不慌乱,只需一直朝着最里面的庭院跑,不久就能再次发现她的踪迹。目标很确定呢。
现在的情形比上岛的时候更混乱了。矢茵失踪,阿特拉斯不知混到哪里去,而凭空出现的帝启似乎也落入了凰王之手……明昧有点后悔,这个计划太过匆忙,也太冒险。
她手背的皮下埋藏着一块人造脂肪组织,只需用力按下,同时有超过三颗卫星、七套通讯系统将收到她的求救信号,并保持长达三小时的实时定位。执玉司的接收单位会立刻赶到,用重型火力扫平一切障碍……
不!她奋力把这个念头甩出去。不冒险,不到最紧急时刻,阿特拉斯不会露出原型,帝启也不会出现——事已至此,不豁出命是不行了!
正想着,前面的人伏下身体,趴在屋顶观察。明昧也赶紧趴下。前面就是最后的院落了,半身嵌入山壁的大殿没有一盏灯光,只有星光隐隐勾勒出它的屋檐。死灰色的线条,青灰色的平面,仿佛一座陷入死寂的大墓。
那人很久都不动弹。明昧离她约十米远,慢慢爬到屋檐边缘,探头往下看,原来院门外站着二十名侍卫,牢牢看住每一个角落。她没法再前进了。
如果她也是冲着黑玉而来,是不是确切知道下落?明昧心想,要帮她么?若能让她带路,也许事半功倍,但要干掉这么多人可真不容易……
明昧正犹豫,忽然背脊一凉——风从侧面吹来,带来了一股硝烟味。
直到此刻,并没有任何枪声,更确切地说是混合着子弹的味道、枪管残留的硝烟味,以及只有长期摸枪的人才能辨别的枪油味。明昧抽抽鼻子:枪油很浓啊,而且偏酸,枪支长期放置在寒冷的地方,才需要添加了防冻剂的枪油……她身体陡然往下压了压,恨不得钻进藤草编织的屋顶——神圣光辉军团!
前面的院落沿着绝壁修筑,但最后这个院子却被弧形的山崖怀抱。与其他院落交界的这片宽阔的路的尽头就是绝壁的末端。明昧不用看,也知道光辉军团的人正从绝壁下往上攀,杀戮就要展开。她一寸一寸的往后蹭,转头看那女子,仍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要不要提醒她?
噗——
子弹透过消声器,高压气体的声音绝大部分被吸收了,不过枪的功率很大,超音速飞行的子弹产生的音爆却不能消除。噗的一声,像老远有人打开了红酒瓶塞——突然的袭击非常成功,距离绝壁第二近的侍卫脑门一歪,没有任何挣扎就倒地身亡。
但是列普辛柯还是算错了一着。
若是普通人,第一反应是看身旁摔倒的人,因此他先打第二人,再打第一人,却不知道这些侍卫基本上不能算作人。靠得最近的第一名侍卫立即转向绝壁——噗!他胸口炸开了花,向后仰倒。
“哼!”
与列普辛柯同时爬上来的一人中了那侍卫抛出的飞刀,刀子穿透了肩胛骨,几乎从另一侧透出。那人往下滑落了五六米远,才勉强稳住。
他往下落时,另外两人迅速爬上绝壁,顶了他的位置。剩下的侍卫取下背后的半自动步枪,半蹲在地,拉枪栓,瞄准。所有的动作无不规范整齐,没有任何逃避、躲闪,完全无视正在连续射击的对手。这么一忽儿,神圣光辉军团已干翻了四名侍卫!
他们同时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
如同十八世纪的燧发枪团一般,十四名侍卫组成的排枪阵爆发出惊人的威力,一次齐射就覆盖了整片绝壁的突出部位。在开枪前,列普辛柯本能地往下一滑,躲过了这轮攻击,却眼睁睁看着两名弟兄往下坠落,血稀里哗啦地往外喷射。
哗啦——侍卫们拉枪栓,砰砰砰——又一轮齐射。钩上悬崖的一根绳索被打断,幸亏绳索上的人已经全部在绝壁上稳住了身体。
列普辛柯眼睛顿时血红。
侍卫们枪响的瞬间,明昧纵身而起,猫着腰向那正往后狂奔的女子跑去,想要截住她。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惊喜地叫道“矢茵!”
明昧奔到她面前,那人惊道:“你是谁?”
“我是矢茵的朋友,快跟我来!”
“我、我、我想还是赶快回去比较好!”
叮叮叮——绝壁下方抛上来三枚鸡蛋大小的球体。明昧猛地将那女子扑倒在屋顶。“别动!”
啵、啵、啵!三声闷响,接近一千四百枚钢针被爆炸产生的高压气体射出,打得两边的墙壁砰然作响。其中一些甚至射穿木质屋檐,穿透屋顶,几乎擦着两人的身体飞出。
院墙下霎时一片死寂,片刻,才传来一连串沉重的跌倒声。女子全身颤抖,明昧捂着她的嘴巴,在她耳边轻轻说:“不要动。别动。”
神圣光辉军团的士兵们鱼贯而上,最前面两人挨个给每一名侍卫补上一刀,后面的则将重型装备吊上来,依次发放组装。有几人沿着通道搜索前一片院落,无声无息地杀死几名侍女,其他的将尸体拖到大门口垒起,建立第一个据点。
“仍然没有任何无线电通讯。”侦察兵切沃夫倾听了片刻,报告道,“频道非常干净,也没有发现卫星通讯信道。但是有频率非常高的规律脉冲,估计是执玉司的扫描系统。”
“执玉司的人还在待命吗?”另一人,副队长加拉鲁厄问。他有四分之一的南非血统,皮肤黝黑,在推崇纯粹斯拉夫血统的神圣光辉军团里是个不多见的特例。
列普辛柯摇摇头。“或许对方已经开始了。我们不知道情况,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是!”
“脉冲信号加强了,”切沃夫说:“而且频率变得更高,对方似乎通过某种方式发现了我们!”
列普辛柯还没说话,忽听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枪响。加拉鲁厄说:“是第二组,加特林重型机枪的枪声!”
“跟执玉司接触上了吗?”
“或许是岛上的防御力量,”列普辛柯下令道。“加快步骤!留下一个人,其余的都跟我进去!既然对方发现了,立即与第二组恢复通讯,让他们机动向我方靠拢,快、快、快!”
“进去了……只有一个人在门口。”
他们分成两个纵队,沿着两侧的回廊,往中央大殿逼去。除了轨道上的实践三号卫星,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对面屋顶上的两个女人。
“连加特林机枪都带上了,显然是格杀勿论。”明昧缩回头,问,“你也是选秀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瑞拉,你跟矢茵是一起来的?”
“我是她姐姐。”
玛瑞拉恍然大悟:“难怪你们俩很像!”
“哪里相像?”
“呃,凶巴巴的眼珠子。”
“那可真的很像。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逃了,逃得远远的,我看见有人追上去了!哦,那个笨蛋!我早说过,凭我们的姿色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她偏不听!现在好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昨天晚上见到她的?”
“是,啊,那个疯子!差点就把我的计划毁了!”
“什么计划?”
“嫁给凰王啊!哦,你也是选秀的?你、你也通过了?”
明昧一言不发地看她。玛瑞拉咽口口水,小心地问:“今天下午,另外一些人怎样了?”
“死了。”
风吹得紧,呼啦一下,卷走了玛瑞拉的发夹,头发顿时乱飞。她怔怔地发了一阵子呆,身体慢慢瘫软下去,低声道:“真的?”
“当然。只有我们俩通过了测试,你知道是什么测试么?”
“……我只记得扎了一针。”
“对。没有死,就证明我俩的身体合格了。重点只是我们的身体,你懂这意思么?”
玛瑞拉摇头。
“算了。”明昧用力扎紧头发,问,“矢茵往哪里跑的?”
“哪里?我记不太清楚方位了。不过大殿里有座恶心的雕像,雕像后有个洞穴,从那里出去就能到一座栈道。栈道毁了!她就在栈道对面……”
“好!”明昧站起身,“带我去找她。”
玛瑞拉刚坐起半身,怔了片刻,又慢慢坐回去。“我……是这么想的,既然都合格了,还是回去乖乖等待比较好……大家都是姐妹,以后多照顾点。”
“那你今晚跑来是做什么?不会是看夜色好,散散步吧?”
“呵呵,”玛瑞拉尴尬地笑笑,“我本打算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她,既然有你,我就放心了!我体弱劲小,又没啥趁手的东西,就不拖累你了,再……”
最后一个“见”字她无论如何说不来了。明昧一把揪住她衣领,把她像只小鸡一样扯过来。星光把明昧的头发染上一层紫蓝色的光,她的眼睛幽幽发亮,好像母熊盯着春天醒来时的第一顿晚餐。
“我只说一次——你发花痴想要嫁给任何人都行,但不是今天。你有两个选择,带我去找矢茵,或则从这里一路滚到绝壁下。看在姐妹的份上,我保证你在滚出屋顶之前就断气,不用体会高空坠落的恐惧。”
玛瑞拉脸憋得通红,想挣脱,不行,想用脚踢她,但明昧全身压了上来,这么苗条的身体这会儿却重得像铸的一般,根本动不了分毫。她嘴唇蠕动,明昧稍松开一点,才勉强说:“我……我只会拖累你……躲得远远地,绝对不给你惹麻烦……”
当然不行,跟矢茵有关的一切都必须处于监视之下。明昧摇头。“不,我需要帮手。再说这伙人可是去刺杀凰王的,他们要是得逞,你就没指望了。”
玛瑞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王妃之位要让给我?”
“我在此立誓,若不助你当上凰王王妃,死无葬身之地!”
“爽快!咱走!”
“等等!”明昧在屋顶摸了一阵,摸出两根光辉军团炸上来的钢针。问她:“会不会使?”
玛瑞拉豪迈的一拍胸脯:“真正厉害的在这里呢,走!”
“奇怪,真奇怪。”
“嗯?”
前面带路的侍卫闻声回头,矢茵睁大眼睛问:“还有多远?”
侍卫没有回答,只是示意让她继续跟上。他们沿着一条窄小的通道,一路往上走了好久。通道虽然窄小,却被精心修缮。两侧洞壁和脚下的石阶都打磨得很光滑,赤脚踩在上面真是种享受。每隔几米,洞壁就凹进一块,安放油灯。油灯上方甚至有走烟的通道,不让通道有一点憋闷的感觉。看来就要到六十一的老巢了。
矢茵微张开嘴,说:“哪里奇怪。”她小心地不吐一点儿气,声音发不出来,但声带和舌头的振动透过骨骼传递。振动的偏差已经被百万分之一过滤,它听得非常清楚,回答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植肢者不可能活这么长。”
“不是有很多长命百岁的么?在你们那个伟大的帝国里?”
“寿命的确比现在的人类要长,六位执行者据说能达到永生的地步,但那是有整套维持系统的情况。失去系统支持,不可能活过五千年。这些植肢者的寿命就更短了!如果他真是第三季出生,到现在接近一万年,我才不信呢!”
“有黑玉帮忙?”
“黑玉?哦,拜托,虽然我没见过,但再怎么说,它也不可能重造整套系统。对了,他也许是名席德拉。”
“席德拉是什么?”
“不同于普通人类,他们是直接隶属执行者的人造体。他们的寿命据说可以上千年,可是也不能脱离系统长久保持下去。而且席德拉职能和阶层都很高,不可能会沦落到植肢的境地啊。真正诡异!”
“放心,”矢茵安慰它,“我会让他吐出来的。”
“别太冲动……”
侍卫推开了一扇石门,躬身退开,示意矢茵自己进去。矢茵小心地探头看看,里面还是一条通道,不过二十几米外就是门。那侍卫似乎看都不敢看这条通道,只是不停挥手,让她快走。矢茵刚走进去几步,门就立即关上了。
“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入。”百万分之一说,“一定留有旧时的事物。”
矢茵扶着墙站了片刻:“我腿有些发软……”
“哦,我听错了吗?你胆子那么大,也会害怕?茵姐!”
“再叫两声?”
“茵姐,茵姐!”
矢茵深吸几口气,咬着牙朝那扇门走去。石门看上去很厚实,但矢茵刚碰到,它就嗡的一声自己开了。
“哇!”矢茵被门内突然透出的强烈光线照得头晕。她扶着墙眯眼站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强光,才一步步走进门内。
这不是跟六十一对峙的那个房间么?偌大的空间、平整的地面、沿着石壁全是石门。房间顶部安装着整整三圈刺眼的白色光源,真不知这家伙把发电设备安在哪里的。
“不一样,”百万分之一猜透了她的心思,提醒道,“根据引力差异计算,海拔比刚才的房间高三十米左右。我搜索不到定位卫星,无法确定是不是在同一垂直面上。面积倒是差不多,他一定制造了许多这样的房间。”
矢茵往中央走去。果然,没有洞口了。矢茵失落地蹲下仔细看,发现地面有道极细的缝,勾勒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浑圆。也许这是个可以开启的洞口……
“你来了。”
矢茵站起身,六十一从一面石门后跺出来。是幻觉吗?总觉得他比刚才又老了二十岁,身体佝偻得更加厉害,以至于膝盖都不能伸直,双腿弯曲着艰难地往前挪动。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卷缩的手臂抖个不停,全身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摔倒——这是能活七八千年的样子吗?看上去连七八天都活不过去了。
“没有椅子,你若不嫌弃,就坐在地上吧。这里很干净的……”
“好。”矢茵走到缝隙外,席地而坐。六十一气喘吁吁地走到她面前,躲闪着矢茵的注视,低声说:“…我的样子很丑陋,是不是?”
“呃,怎么说呢。有点上年纪了。”
六十一嘿嘿地笑:“有点……不,你知道我是老得成妖怪了。我就是个妖怪,就是妖怪。妖怪?妖怪也没我这么丑陋……”
他坐不下来,也不肯站着不动,就艰难地绕着那圆环绕圈。“我很好奇,你究竟觉醒到哪一步了?”
“觉醒?哦,对,觉醒。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哪一步。怎么觉醒也分阶段的吗?”
“我不太了解。只是触发体通常有确定的触发条件,而条件是分细则的,所以,”六十一绕道矢茵背后,仔细盯着她看了很久,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牙根咬碎,就是说不出后面三个字。
“你为何不这样想:植肢者就是我的触发条件。或许我的存在,正是为植肢者而来。”
“也许。那么目的是什么?”
“谁知道?观察?监督?治愈?”矢茵慢吞吞地说,“也有可能是彻底清理。”
“清理?”六十一的身体抖的更厉害,不过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哦,不,你可不像清理者。”
“你见过清理者?”
“你其实可以问,我杀过几个清理者。”六十一阴恻恻地笑着。“我也可以回答,很多,很多!”
“老妖怪在撒谎,”百万分之一鄙夷地说,“三大系统的清理者总共只有九人,六个在安蒂基西拉系统,两个升空至欧尔菲斯。据说,前往达伦波尔系统的清理者一直没有信息反馈,跟达伦波尔一道陷入了静默。很多?哈哈,真有意思。他在赌你知不知道清理前的事情。”
“哈哈,有意思,”矢茵说,“总共才九名清理者,我真有兴趣听你到哪里去杀很多?”
六十一不说话,继续绕圈。等到再一次绕到矢茵背后,问道:“昨天,那道信息,是追逐你而来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矢茵摇头,“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么?”
六十一立即后悔说出这话。七道波叠加在栈桥下方,十三道波叠加在收藏黑玉的洞穴内,组合和解码的时间非常短。当时他距离西岛不过三百米,等察觉到的时候,信息堆栈已自我溃散,变成无序的散射波。那个时候矢茵应该待在宫殿里,离栈桥超过几千米远,厚厚的山壁也阻挡了洞穴内的散射波,她应该不可能接受到才对……
也许,系统只是无意识地想要接触到什么。更有可能,是隐藏在洞穴内的黑玉又一次发出探测信息,而造成系统的一次自激反应吧。千百年来,这样的自激反应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他改口道:“你为何到这里来?”
“你为何在这里?”矢茵反问,“这是你接连逃过两次底层清理的地方?”
“清理啊,唉,太久远,我都不记得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矢茵转过去看他,“你有维持系统,对不对?”
“你不是触发体。”六十一的眼睛陡然眯成一条线,连着倒退了几步。“触发体属于末端独立任务单元,不可能知道这么多。你究竟是什么人?”
“让我看你的维持系统,六十一。”矢茵站起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想要知道更多,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有那么极短的一刻,六十一差点双膝一软,就此跪下,向矢茵俯首称臣。天啊,即使艰难挣扎了几千年,面对这份完美的DNA时,那与生俱来的遵从、卑微的感觉仍然无法消除。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把持不住,就要痛哭出来。
不!心中有个声音顽强的大喊:不!这不是真的!它早已经陨落了!这只是个触发体,一个稍微有点记忆的触发体而已!
“你——”六十一咬紧牙关,全身骨节咯咯作响,坚持着不倒下,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一切!六十一,你隐藏至今,不会是偶然,对不对?是某个任务没有终结,还是你觊觎着某件事物?”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已经独自生存了几千年,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乳臭味干的女孩?若说有交换条件,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这是个好问题,”矢茵承认。她瘪着嘴认真思索、倾听。须臾,她说:“这是个信任问题。”
“嘿嘿。”六十一冷笑。
矢茵诚挚地摊开手:“瞧,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系统缺陷,所以不能确定可以给予怎样的帮助。你或许应该遵循第十三章第五节第四十三项条例,向我开放基础维持平台。”
“第十三章规范的是植肢者向其直属高阶维持单位开放流程,但是你怎能证明拥有该授权?说到信任,我连你属于哪个层面系统,生产时间及任务标示都不知道,怎么谈信任?”
两人相互对视着,都不肯后退半步。脚链的温度越来越高,百万分之一正紧张搜索一切植肢者的信息,力图猜到六十一的上一级维持单元。但是系统太复杂了,光是培育和回收植肢者的区域维持系统就有超过一千五百个,涉及的维持单元多达上万。如果不是他的直接对应单元,是无权要求他开放基础维持平台的。再说该死的系统已经崩溃几千年了,他肯不肯听都成问题!
过了老半天,矢茵才斟酌着开口:“我只能告诉你,我的一部分代码,曾经是莉莉丝本体的侍奉者。”
“哈哈哈哈!”六十一拼命压抑内心的狂跳,一面放肆地笑道,“莉莉丝本体?克拉特克早在一千年前就沦陷了!很可能远在那之前,莉莉丝本体也被清理干净!你睁眼仔细看看,现在的世界早已不是旧时!系统?系统在哪里?基础维持平台?哈!哪里还有什么狗屁维持平台!”
六十一面色通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背也不驼了,脚也不弯了,他亢奋地绕着环形疾走,一面说:“我们该侍奉谁?神祗已经陨落!我们该相信谁?我们是弃儿!我们被制造、被培养、被教育、被使用,得到的却是抛弃、屠杀、清理,甚至连个理由都没得到!他们从天而降,突破一切权限,抹杀所有存在——我们活该如此!”
“他们是清理者?”
“清理者?哦,对!对、对!他们是这场悲剧最大的看点,因为最终清理的是他们自己!”几千年来的痛苦、愤怒和绝望被点燃了,难以抑制的情绪如同火山一样喷出,六十一悲愤的举起双手,仰头嘶声惨叫道,“每个人、每段代码、每台机器、席德拉、伴生体、代理体……他们获得的最终任务清单便是清理自己!你、你不能明白!你不曾亲眼看见自己的朋友、协助者、同伙……突然间一个接一个地断开链接,脱离系统。或是在维持平台上悄无声息地陷入静默;或是被集体带到集中点,被死光灼烧、清理;侥幸藏入‘盖亚’系统内的,被系统生成的一千万剿灭者赶尽杀绝。最终连系统也分崩离析,燃起大火,化为灰烬……大地倾斜、海洋沸腾,一颗又一颗火流星撞向地球,那是卫星和探空单元最后华丽的谢幕表演……毁灭,没有理由!屠杀,没有抵抗!你、你怎么能够、你怎么可能明白!”
他吼得眼眶几乎迸裂。回头看矢茵。这个女孩子手捂着嘴,全身颤栗。是了,她害怕。可是她怎能想象到真正的可怕?怎能想象到波及整个太阳系的大崩溃是怎么回事?怎能想象几十万人造体、数以亿计的机器和程序化为灰烬时的惨烈?怎能想象那比人类憧憬的天堂还要光辉灿烂的帝国,如何在几天之内毁于一旦?
她不知从哪里得到这样高阶的DNA,记起了一星半点旧时的事情,就敢来对自己指手画脚!
不!从底层清理开始的那一刻,自己已不再是那个混账系统的一份子了,不再是旧时卑微的人造体、身不由己的植肢者。授权?见鬼去吧!侍奉?去他妈的!我是六十一,是独自存活了九千年的神!是神!是神!是神!
他凛然道:“你在怕什么?”
“你、你的手……”
六十一低头看。刚才狂暴之时,一直藏着的左手也不由自主伸了出来,将麻布掀开,露出了赤裸的身体。现在上半身继续暴露在矢茵眼皮底下。暴露就暴露吧,六十一冷冷地说:“你说得对,我,是一名植肢者。曾经是。”
左肋下,种植着一只活像金属的长脚蜘蛛一般的事物。它的头部深入六十一身体,也许紧紧嵌入肋骨,十六支金属长脚卷缩在一起。随着六十一起伏的胸膛,这些长脚微微颤动,犹如活物。
或许那就是活物。六十一右边身体跟正常人一样,左边却如被火烧过,几乎没有脂肪,焦黑色的皮肤直接覆盖着凸出的肋骨,如同干尸。左手也干瘦得只剩臂骨,根本举不了多高。长脚蜘蛛似乎吸干了他半边身体的养分,难怪他一直佝偻着。
“噢!”连百万分之一都屏住呼吸。“他是一名介于机器与人造体之间的植肢者。我听说过这个计划,据说系统对之前由代码执行的深空探测效果不满,但普通的人造体不能忍受长时间宇宙粒子的侵袭。所以有个秘密机构奉命培养能执行深空任务的半机械化人造体,或者,呃……等等,我这儿搜索到一个词:具有类人体征的独立代码执行器。”
“这就是你存活下来的目的?”矢茵问。
“不!这是我能存活下来的原因。你不是要看我的维持系统么?你敢看么?无论那是什么,你敢正视么?”
“我要知道真相!”
“你承受不起真相!”六十一狠狠地呸了一口,重新裹好衣服。“跟我来。”
那人仰天倒下时,明昧抢上两步,用膝盖撑了一下他的身体,脚背又垫了一下,让他倒地的声音尽量小。
他躺在地上,瞳孔已经消散,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植物神经监测到颅内压力急剧降低,便往身体里注入大量激素,收缩四肢和肠胃的毛细血管,同时迫使心脏加速,把省下来的血统统往头部泵去。于是那人喉管处,被钢针划出的切口就一注一注地往外射血。血射到一米开外,不仅将他整个上半身都染成红色,连站在明昧身后的玛瑞拉都沾了不少。
明昧扒开侍卫们的尸体,将那人拖进去,再把尸堆重新垒好。她瞧了瞧玛瑞拉,玛瑞拉虽然面色惨白,倒也没像寻常丫头那样吓得屁滚尿流。
明昧说:“你不错嘛。”
“呃。我有点想吐。”
“忍住,吐出来就收不住了。”明昧把尸体掩藏好,问她,“刚才那一瞬,你使的是催眠术?”
“算是吧,我们叫作摄心术。”
“你是陀阀教的人?如果我没记错,陀阀教对黑玉没有太大的野心,倒是对长生不老有追求,难怪你想要嫁给凰王。”
“矢茵告诉你的?”
明昧笑笑,又说:“我听说陀阀教教义精深,修行者要通过七重境界的考验,其中一重是‘血池地狱’。你能代表陀阀教参加选秀,一定是佼佼者了,怎还会对这点血恶心?”
玛瑞拉羞惭地说,“我不算最好的,师姐们厉害得多呢。只是师父宠爱我才……”
明昧解下那人的手枪,别在腰间,解下两枚手雷挂在腰带上,再端起改装过的“勇士-SN”冲锋枪,掂了掂重量。失去箱子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安全了许多,扭头对玛瑞拉说:“来吧!”
两人隐身在院墙的阴影里,猫着腰跑到大殿侧面。也许太信赖大门的防守,光辉军团的人全都进入了大殿。大殿内透出手提式应急灯的灯光,却听不到人声。两人上了基台,明昧戳破一扇纸窗,往里看——一个人都没有。
“石壁上有洞。”玛瑞拉咬着她耳朵说,“他们肯定进去了。我们快进去!”说着就要掀窗户,被明昧一把抓住。
“那是什么?”明昧指着离窗户最近的一根柱子问。
“什么?哪里?”
“柱子背面。”
玛瑞拉眯着眼看,终于发现靠近柱子的地上,有一个类似倒扣的高脚杯的东西。那东西小心地放在柱子背离大门的一边,从门口进去是绝对无法看见。
“应该是某种振动接收装置,”明昧沉吟道,“或是音频触发器,如果有人踩踏大殿地板就会触发警报。”
“难怪都不需要有人看守,太小看我们了!”玛瑞拉狠狠地揉揉鼻子。
明昧看了看柱子上方的梁柱,低声道:“来!”
两人溜进窗户,顺着窗帘毫无困难地爬上顶梁。由于不知道那玩意儿是振动触发还是声波触发,两人尽量慢、尽量轻地沿着顶梁往前爬。她们爬到大殿中央停下。殿内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洞穴在什么地方。玛瑞拉咬着明昧的耳朵说:“我知道。”
“在哪?”
“雕像后面有十八层地狱图,每一层之间嵌有木格。我记得洞穴就是第五层蒸笼地狱的那口锅。”
明昧拍拍她肩膀,以示夸奖。两人顺着离雕像不远的柱子悄悄滑下,摸到雕像后。明昧抬起玛瑞拉的脚,用力将她往上一送。玛瑞拉在黑暗中张开双臂,最大限度地抚摸墙壁,终于在第三次跳起来时摸到了洞穴的边。两人你推我拉的,没费什么劲就进入洞穴。
“身手不错嘛。”
“我是怕那雕像。真是奇怪的姿势!”
“奇怪的姿势?”明昧好奇地问:“哪种姿势?”
“形容不出来,就像这样。”玛瑞拉说着蹲下,很别扭的做了一个姿势。明昧伸手摸了片刻,说:“这是个关于繁衍的雕像。”
“什么?”玛瑞拉睁大眼睛,“哪儿看出来的?”
“这个姿势,是胎儿在母体内的姿势。只不过通常胎儿是头朝下方,所以正过来后,让人觉得非常别扭。”
玛瑞拉的眼睛渐渐直了,在雕像前哭泣的怪人说的话一句句从脑子里飞过:“汝,将永生……汝需,谨记,汝,永生之意……汝……又,一个汝……又一个汝……汝将……永生……”
“怎么了?”
玛瑞拉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我们们得快、快、快点找到矢茵才行……”
“停!”普留申科举起一只手,用力张开:“停止射击!”
他身后的四名队员同时住手,把发烫的枪管垂下,震耳欲聋的枪声跟着骤然停止。只剩加特林重型机枪,六管抢口仍在飞速旋转散热,发出呜呜呜的怪异啸声。
普留申科从隐蔽的树木后面走出来,取下夜视仪,向前看去。密集的扫射已然奏效,三十几米开外,那栋西岛最大的房屋梁柱都被加特林重型机枪的火力打断,整个屋顶坍塌下来,将里面的人悉数压在瓦砾之下。它周围的几栋房子也是千疮百孔,其中有两栋塌了一半,坠入后方的沟壑之中。
从破口看去,房间内已经着火。这些屋子的结构绝大部分都是易燃物,看样子不到十分钟,大火就会吞噬一切。
这样好,这样才符合“完全歼灭”的原则。普留申科想起在车臣战斗中的经历,对这样的结果甚为满意。
刚刚得到列普辛柯的通报,他们在山里发现秘密通道,可以预料黑玉绝对不会在西岛出现,所以也不怕这么大规模攻击会误伤到什么。
他带头向那片遗骸走去,打量满地的尸骸。房间前面的是精壮男子,房间内则大多是老弱妇孺。普留申科看见一个婴儿的尸体从房间滚落到沙地上,心中略有不忍。但这情绪瞬间就消失了。既然开了头,就不能留活口,普留申科一挥手,四名手下会意,各走一个方向搜查。
他并非想搞大屠杀,该死,是这些人逼的。这些人没脑子么?他们的武器明明差那么远,可是自从第一个人发现动静后,就不要命的、疯狂的冲啊冲,用各种能用的武器攻击——刀、弓箭、古老的步枪、木棍……普留申科想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发疯似的朝他们投掷石块,却直到被打死也没发出一声,就觉得胃部..一阵阵痉挛。
这真他妈是个怪异的岛,怪异的人。他们本来已经撤退了几次,都被这群疯子又逼了回来,前面死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死得普留申科的手都软了,他们却视若无睹,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啊叫啊打呀死啊……
好吧,也无所谓,这点人还不到死在他手里的人的零头。普留申科一边心神不宁地想着,一边往前走。
他绕过坍塌的房子,走到房子后的悬崖边上。这是西岛的最边缘,离海只有不到二十米。他身后的房屋在燃烧,但他只听得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今天晚上云层很厚,海天真正融为一体,黑暗吞噬一切。
这样漆黑的夜晚,在西伯利亚,你猜怎么着?第二天早上,雪一定堆过屋顶。
想着静静躺在那冰冷坚硬的冰川里的神圣之物,普留申科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听见了第一声枪声。
枪声从左侧传来,被凛冽的风吹得有点失真,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痛呼。普留申科听得出来,发出声音的人胸膛开了花,大部分声音几乎是从破损的肺里直接发出来的。
他脑门爆出一层冷汗。死的人是队内号称追踪第一人的阿卡莫夫,他竟然没有发出一声警告就中了枪!普留申科转身就往回跑,忽然哗啦一下,燃烧的房屋倒下来,暂时阻隔了他。
第二枪在此刻响起。听出来了!是SY-99狙击枪,这不是阿莫佐夫斯基的么?难怪阿卡莫夫会没有告警——对方先干掉阿莫佐夫斯基,再远距离射杀了他!
这一枪响过,没有人惨叫,普留申科..刚松口气,却听见一声沉重的倒地声。
“该死!别列列夫!斯特克莫夫!”普留申科大喊,“回答我!”
“我在!”耳麦里传来别列列夫的声音,“我要杀了那王八蛋!”
“等等,等我过来!找地方隐蔽!对方……”
哒哒哒——
加特林重型机枪的声音骤然响起,震得普留申科耳朵一痛。他拼命大吼着,冒险钻过仍在燃烧的房屋残骸,向别列列夫跑去。这挺重型机枪寻常人提起它都很困难,更别说六根枪管猛烈旋转开火时那骇人的冲击力。枪声一直没停,这证明别列列夫仍然活着,太好了!
普留申科跨过一堆尸骸,撞穿破碎的门板,冲出房间。他一下站住了,因为别列列夫躺在地上,而正端着加特林重型机枪扫射山崖玩儿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呸地吐掉嘴里的雪茄,用纯正的俄语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遗言,人渣?”
砰!普留申科开枪。回答他的是一长串——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踏上石阶之前,矢茵深深吸了口气。
这段石阶位于环绕大厅的其中一扇门后,由青白色石头砌成。矢茵踏上第一级台阶,就吃了一惊,抬起脚看脚底,竟然满是尘土。
这很诡异,因为六十一的洁癖,岛上几乎所有地方都极干净整洁。唯一的解释,这地方只有六十一能来,所以很久很久都没人清扫,才被尘土完全覆盖。看六十一留下的脚印,左边明显比右边小得多。
“来。”六十一招呼她。他躬着身在前艰难引路,往上走了三十几米,转而向左,又走了二十几米,是另一道石门。六十一费力地推开石门,继续往里走。不地的往上走啊走啊,转过去又转过来,穿过一道又一道门。从第五道走廊开始,走道转而向下,而且再没有灯了。当身后的石门关上,周遭一片漆黑,矢茵伸手摸到石壁,一步一顿地往前走。
“真的要去吗?”百万分之一在她耳蜗里小心翼翼地说,“你颤抖得很厉害……”
矢茵以更快的步伐回答它。
“唉。”百万分之一叹气。
如此又通过了两道门,一路不停往下,道路也更加曲折,甚至有一段螺旋向下的阶梯。矢茵连着在石壁上撞了几次,揉着脑壳问六十一:“怎么不点灯?”
“这里不需要灯。”
“那些点灯的人,你信不过?”
“对。”
“因为他们其实不算是真正的人?”
“嘶——”六十一像气管被割开了似的喘了一阵,才说,“不是这个原因。无论是谁,我都信不过。”
矢茵继续大着胆子问:“那他们究竟算什么?你说你是他们的神,难道他们是你造出来的?”
“差不多吧。”
“这样似乎不是很划算。”
六十一停下脚。周遭一片漆黑,但矢茵却立即感到两道冰冷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我实在是有兴趣听听,”过了半天,六十一干巴巴地说,“你所谓的划算是怎么一回事。”
“呃,我是说——”矢茵侧耳倾听,把百万分之一枯燥的统计数据统统跳过。“我的意思是……就目前来看,人类自然生产孩子这种方式,似乎才是成熟、简单、安全,而且……嗯……你是岛主,所以还可以顺带抽抽税什么的……如果要造人,即使只有一个人,那也简直——我说不好——简直需要天文般的资金才行呢!除非你仍然保留有旧时的培养机械。”
“原来,你的目标是那些机械。”
“我……”
“不。”六十一打断她:“我的确有培养机械——曾经有。一千一百三十年前,它们还运转得很好。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创造了第一批人,十三个人。五个按照计划出生;五个是半成品;还有三个变异体。这一点你大概已经看出来了。”
“侍卫和点灯者?”
“是的。”
“他们真像人。”矢茵由衷地说。
“不,他们一点儿也不像!”六十一没由来的发火,“一丁点儿也看不出人样!他们没有人格,没有头脑,没有脾气,没有人该有的一切。他们跟大逃亡时代之前那些受机械控制的人一模一样!这些旧时的幽灵又复活了!你相信吗?没有足够的指导,他们连生孩子都不会!”
矢茵记起那一双双透亮的眼睛,和那个跌落悬崖的诗人,沉默了。
六十一继续说:“唉,也许是我老了,所以心存仁慈。我让他们都活了下来,繁衍后代。你说得很对,自然生产孩子这种方式才是成熟、简单、安全。至于那些机械,因为一次不成功的实验,被彻底摧毁,早已湮灭在尘土之中,否则我也不会如此……唉。”
矢茵说:“我只是好奇……但你既然讨厌他们,为何不另找其他的人来统治呢?为何还要他们继续延续下来?”
“延续不好么?”
“当然好,但他们……嗯,毕竟不是自然产物……”矢茵一时语塞,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些什么。
“说到自然产物,这是个大话题——话题的中心:我们人类真的是地球的自然产物吗?”六十一打心底深处叹出一口气。“你不会明白的。”
他不再说话,闷着头带路。通道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地上的灰很厚,又干燥,踩下去像踩在滑石粉上,不得不打起精神,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前面的六十一走得更艰难了,气喘吁吁,不时停下来,攒攒力气再走。他的身体不知为何正急速恶化,见鬼,要死也要撑到黑玉现身再死啊。
通道再次往上,这次直直地走了大概四十米,咚!六十一撞上一扇石门。他奋力推啊推,却怎么也推不开。矢茵听他喘得快把肺都喘出来了,便上前帮他一起推。门可真重,而且显然没有前面那些门的自动开关。他俩使出吃奶的劲,又踢又踹又推又顶,才勉强推开一道缝。两人无力再把门推开一寸,便想法使劲把自己塞进缝里,从另一头死拽活拽扯出去。地上的灰太厚,他俩跌倒在地,活像阿波罗十一号登月舱在月面着陆,激起漫天的尘土。
“灯、灯火,咳咳……”六十一趴在地上挣扎,“把灯……咳咳咳……点上……快!”
“咳咳,哪里有灯?”
“墙上……我这里有、有火……”
矢茵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打燃了,先四处看了看。这一定又是一处大厅,空气像把黑暗凝固住了,打火机的光根本照不出几米远。空气干燥,她只张嘴喘了几口气,就觉得咽喉都干得发痛。有一股古怪的陈腐味道。这味道唤起了矢茵一段可怕的记忆——十一岁那年,也就是父亲消失后,有短时间她一直隐约闻到这股味。直到有一天,她壮着胆子从床下掏出一具老鼠的干尸,才知道是它那干得像木片的身体发出的味儿。
她吃力地咽口口水,沿着石壁走,不久见到一只油灯,将油灯点燃。她忽地一凛,连退两步。
只见油灯下的石壁向内凹陷,约一米来深,里面隐隐有个人的影子。矢茵背上像北极风暴刮过,一时几乎僵硬。
“没有生命迹象。”百万分之一说。
“闭嘴!”
她不敢多看一眼,几步跑到前面,点燃下一盏油灯。又是一处凹陷,里面也隐约有个人形,似乎盘腿坐着。矢茵的小心脏跳得快要撞断肋骨冲出来。不行、不行,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她鼓起勇气,眼睛只盯着前方的油灯,不往下看,一口气点燃了二十一盏油灯。每一盏油灯旁都有一处凹陷,二十一个鬼魅一般的人影。
她点完了灯,跑回门口,才回头观看。那些果然都是人,大多数盘膝而坐。有两个委顿在地,有一个则伸长手臂,姿势如昨天看到的那座雕像一般。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尸体,却没有腐烂,只是严重脱水,身体收缩,变成干尸。不知死了多少年了,无数尘罗蛛网笼罩其上,再加上皮肤和骨骼变形、脱落,大多数尸体只勉强看出人的躯体,其面目已模糊不清了。
这是个坟墓!
矢茵憋了半天,还是憋不住,转头干呕,呕得全身痉挛也吐不出什么。这不是单纯的恶心,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说不出来的、让人绝望般的情绪。身旁的六十一是他们中的一员吗?还是即将变成其中一员?他把自己领到这里,想说明什么?无论那是什么,都让人无法承受。她继而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难道黑玉就藏在其中一具干尸身边?
“看吧,”六十一走到大厅中央,颤巍巍的举起双手。“你要的真相。看吧!睁眼好好看!对了,我该给你介绍——”
他指着左首第一具干尸说:“那是我来到本岛的第一——该怎么说呢——第一人吧。让我想想,是一千两百五十九年前,在此坐化,陷入寂灭;第二人,一千一百九十九年前入灭;第三人,由于一次事故,死于一千一百六十三年;所以第四、五人不得不分别延长了十二年那是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维持系统毁灭了,我不得不重新设计维持方案:孕育、出生这种最低级的方案。”
“啊!”矢茵失声叫道:“你……”
六十一不理她,继续说:“第六直到第二十一,非常平稳,过渡时间和技术日臻完善。从第九人开始,分娩时的痛苦已经被缩减到两小时;第十,开创了新型培育法,寄生用人体从平均二十人,大大缩减只需两到三人;第十一,采用压迫式高度营养培育法,寄生用人体的孕育时间也缩短至两个月……”
“哇!呃——”矢茵终于吐出来了!她浑身颤栗,只想狂奔狂跑,离开这个让人作呕让人抓狂让人发疯的地方,偏偏双腿发软,一步也挪不动,只有扶着墙,面朝门外,大口大口地吐着。
“第十七,终于分解出一份旧时的高级别单元。尽管时隔久远,基础能量已几乎耗尽,但利用其分解出的部分代码,仍然成功将寄生用人体的脑桥、中脑、下丘体及海马体从颅内分离,从此不再有异样记忆及情绪进入子宫,新陈代谢和激素分泌终于维持在一个可控范围内。”
“第十八……”
“闭嘴!”矢茵大吼道:“闭嘴!闭嘴!闭嘴!”
她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打得半边脸都肿了,但总算略恢复了一点力气,往门外挤去。忽的手臂一冷,六十一抓住了她。他满脸惊慌、急迫、心惊胆颤,说道:“不要走,求求你!你、你有无法比拟的完美基因,如果能再次孕育我,一定可以达到……”
砰!矢茵一脚踢在他胸口,用力之大,踢得六十一飞出三米开外。她又哭又叫,拼命挤出了门缝,就要往前狂奔。
脚踝一紧,又被六十一抓住。矢茵待要再踢,蓦地一股大力传来,扯得飞起老高,从六十一头顶越过,径直撞到了穹顶之上。
那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她贴着穹顶滑了一段距离,才重新落下。虽然这里的穹顶只有四米来高,矢茵在落下前奋力扭转身体,就地打了个滚,但仍然摔得不轻。老长时间她耳朵里除了轰鸣声,什么也听不见,眼睛看出去也一片模糊。她只是凭着本能艰难地往后挪动。
“喂!醒过来!醒过来!”突然,她听见了百万分之一的尖叫,霎时清醒过来。只见六十一远远地站在门口,刚才那一下竟然把自己抛出如此远。啊,等等,这个距离,差不多已经贴到墙上了!
矢茵一回头,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就撞到一具干尸身上。她跳起来就往前跑,不料脚下一软,再次摔倒。这才发现四肢剧痛,到处都有摔伤的痕迹。
“不要怕,”六十一沙哑的声音传来,“别怕,很安全,我、我已经做了很多次了。相信我,我们能创造出拥有旧时记忆的完美代理体。我们能重建旧时的辉煌!”
他站直了,仿佛陡然增高了几十厘米,衣服下的身体也跟着膨胀了数倍,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头披着衣服的熊。刚才的虚弱是装的,还是在这间屋里,他又重获力量?
他用一只手就关上了石门。不可能再战胜他了,不可能了!
随着他的话语,地板中央一个直径约五米的圆形突然无声地向下沉了一段距离,而后分成八块扇形,徐徐打开。一个巨大的灰色蛋壳从地下伸起,发出吱吱、滴滴的声音。蛋壳上部弧形非常完美,表面也很光滑,材质有点像玉石。它的下面深深植入一圈黑色框架内。
随着一阵低沉的引擎式的声音,几十根黑色的线、管道从框架升起,一一链接到蛋壳上方。每一根线或是管道插入蛋壳,蛋壳上便亮起一点蓝色的光。光点迅速增多,不一会儿,整个蛋壳都亮了起来。在光的照耀下,它变得半透明,隐隐露出蛋壳内部狭小的空间——狭小只是相对于它的体积,实际上内部刚好能容下两个人。
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在我家的矢茵,生平第一次连牙齿都咯咯咯地打起架来。在这昏暗闭塞的地方,在这几十个干尸环绕的墓穴内,有个人——呃,光是想到这个人,矢茵就止不住想吐——竟然想要跟她……跟她……
因为事情变化得太快,太过诡异,矢茵全身软得连坐起来都困难。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在脑子里咕噜噜的沸腾着,无数念头爆豆子一样冒出,那些困惑她的疑问一瞬间都解开了。
难怪他要与外族女子通婚!这个岛上根本只有他一个是,或者曾经是真正的人类!
难怪他每隔六十年才通婚一次!难怪他千年不死!他竟然通过某种方法,让外人怀孕,并生下带有记忆的自己!
难怪他在那雕像前颤抖着说:又一个汝,又一个汝……
就在十分钟前,矢茵还觉得世上最可怕的是那雕像,此刻,哦,算了吧!跟六十一比起来,那东西比天线宝宝还要干净!
在矢茵乱七八糟想的时候,聚集在蛋壳表面的蓝色光点变成了红色。管线们好像吸饱了血,变得粗大起来。一根管线忽然从基座上脱离,嘶嘶的低鸣着,像蛇一样蜿蜒爬向墙洞里的一句骸骨。它爬到骸骨头顶,从某个看不清的孔洞钻了进去。
矢茵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只是全身的毛一根接一根地炸开,眼睁睁看着几十根管线一一脱离基座,爬向四周的骸骨。蛋壳发出轻微的嗡嗡嗡的声音,管线们嘶啦啦地爬行,最后咯咯咯地钻入骸骨。这场面真比矢茵能够梦到的最可怕的噩梦还惊悚。
“啊,我明白了。”百万分之一恍然大悟般地感慨。“真不容易呀。”
矢茵没有力气问它。百万分之一等了片刻,才说:“代码确认。这是已经被禁止的寄生方式啊,真不容易!不过系统已然崩溃了近万年,他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可替换代码了。在激活状态下孕育自己,代码链必然每一次都会缺失一部分。难怪他窝在这岛上不肯离开呢,每一次孕育,都必须与之前的代码想法子重新链接。已再生二十二次,让我想想——嗯,按照标准算法估计,他这次重生的概率,已经小于千分之十二,其代码彻底断裂概率至少在百分之三十七以上。真可怜,他这纯粹是在赌命了!”
矢茵艰难地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这么说吧,”百万分之一试着简化解释,“就像人的繁衍,需要完整DNA链条一样,他若想保有记忆,在激活状态下重生,代码链必须是完整的。可是每一次繁衍都会缺失一小部分,通常情况下,系统会再次分配代码补充。他能活这么久,一定有某套维持设备,可惜在一千多年前毁坏,或是彻底丧失能量。于是想出这么个办法,却又没有代码生成器,只能在繁衍时利用骸骨组合完整代码。这些骸骨的垃圾代码还能再用几次?不完整代码重生,那滋味可痛苦得要死呢,他有什么放不下的?如此留恋人世,真是疯狂。我听说第三季末,有些人逃过了清洗,却最终选择自杀,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份痛苦。他居然忍受了六十一次!”
咯咯咯,咯咯咯,不知是管线发出的撕咬声,还是骸骨在哀号。等到所有管线都插入骸骨,蛋壳发出滴的一声,开始将管线收紧。管线们纷纷离开离开地面,直至被拉得笔直。管线的另一头不可能固定在残破的骸骨内,一定钻入了骸骨后的石壁,才能拉得如此直。
看着蛋壳被管线拉得渐渐抬起,矢茵觉得呼吸困难。她觉得眼前无数色彩在上下翻飞。她的胃已经痛得开始抽搐,全身肌肉又酸又软。
“真奇怪。”百万分之一说,“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你被吓瘫,单从你的血压、呼吸、体温以及肾上腺激素来看,我还以为你会跟他拼了呢!”
“准备……”矢茵喃喃低语。
“哈,你很有幽默感,这时候还开玩笑!”
百万分之一等了片刻,有点紧张地说:“喂,就在刚过去的几秒钟里,你又往循环系统里释放了超过常人十倍的肾上腺激素。这可不好,这会严重损伤你的肝脏。平静一点,你还是别死撑,干脆昏过去算了。帮人怀孕这件事的确让人难堪,但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平静接受,否则在受伤的情况下再接受,可就不好说了……”
啪——嘶——
现在,管线已经能支撑蛋壳的平衡了,基座开始脱离蛋壳,慢慢往下沉去。六十一迈开步子,慢慢向蛋壳走来。他说:“时候到了。别担心,我将按照标准程序……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那个原本应该吓得瘫软的女孩突然一跃而起,向蛋壳冲去!看她满脸狂怒的表情,绝对不是甘心归顺的样子。
她要拼命?六十一的目光落在正在徐徐下降的基座上,浑身一激灵,隐藏在袍子下的s机械左手一抬,啪的一声,一枚指头大小的铁器向矢茵疾射而去。
矢茵往前一扑,双手撑地,身体凭空翻滚,躲过了这一击,并且顺势翻滚过了一根管线。她的身体连续翻滚,姿势优美得好像在参加体操大赛,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速度翻越横在面前的管线!
“不!”
六十一失去控制的尖叫,往前狂奔,然而那些管线的高度恰好挡在他腰间,逼得他要么费力翻过,要么从下方钻。六十一刚一迟疑,对面的矢茵像个上足了发条的弹簧一样蹦跳着,已翻到了蛋壳面前!此刻基座完全沉入了下方,而地板却还未收回,黑漆漆的洞口活像一直通往地狱深处。
六十一要翻身去关闭开关,来不及了!系统一旦开启,要终止可不是那么容易!他只有蹲下身体,奋力向前一扑——矢茵钻进去了!她身体下落,姿态控制得非常好,所以还从容的昂起头,冲着六十一比了个“去死”的手势。
六十一四发狂地叫着、嚎着,四肢乱抓,粗壮的身体一路不知撞断了几根管线。当他终于扑到洞口时,八面扇形地板只差几厘米就要合拢,缝隙间还有矢茵的一撮头发。他发疯地想伸手去抓,手指还没碰到,地板就啪咔一声拼合在一起,矢茵消失了!
六十一狠狠拍打地面,没用!他又费力地爬起来,气喘吁吁地往回跑。来不及避开的管线,他一一拍落在地。串在管线上那些骸骨咯咯作响,有些甚至破裂倒塌下来,在地板上砰砰乱弹,好像在怪他没长眼睛。
哦,去他妈的吧!你们这些死不去、活不来的东西,统统烂成泥吧!六十一已丧失了所有理智,一路狂冲到门口,哗啦一声拉下开关。
他在狂怒中等了片刻,等来滴滴两声,然后是一个变调的尖锐的提示声:“管线未能回收,管线未能回收……请注意,代码尚未提取,系统无法进入检测步骤……”
被撞断的管线在地上扭曲、滚动、挣扎着,像被斩断头颅的蛇身一样,没头没脑地乱爬。它们的行动显然干扰了那些没被撞断的,它们纷纷收紧,以至于蛋壳逐渐失去平衡,被拉得歪斜。
这里的一切结束了……
看着满地散落的骸骨被管线无情碾压,越来越残破,六十一神经质地笑了两声。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却连皮带肉拉下一大块。时间到了,这个代理体就要崩溃了。死有的时候真比活着容易得多。这具腐烂的躯体,什么时候才肯真正他妈的安息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奋力去拉石门,忽然身体向右边歪去。他以为腿软了,用力顶住。随即觉得不对劲,左侧身体为何变得如此之轻,轻得好像失去了最重的那一部分……
十几秒之后,阴暗的房间里,响起六十一发自肺腑的绝望的惨叫声:“不——不!求你!求求你!不——”
第十二章 狂奔与战斗
“喂——”
“……”
“喂——”
“干嘛?”
“哦!你吓死我了!”
光芒闪动,百万分之一显露出来。光照亮了矢茵,她>.蹲在地上,双手撑地,双目紧闭。
“你在做什么?”百万分之一小心翼翼地问。
矢茵艰难地摇摇头:“太、太多了……”
“让我想想,肾上腺激素太多,你的肌肉过度紧张,站不起来了?”
矢茵点点头。
“没关系。这些激素要是注射到另一个人体内,没准已经破坏他的植物神经而导致休克了,你自己只需要多休息两分钟。让我来看看吧。”百万分之一将自己的形象渐渐投射到远处,好像是他自己走过去一般。
他一面走,一面探测着。“这儿面积不大,似乎只是那个繁衍器的储存室。瞧这些电源,线路布置得乱七八糟的。让我瞧瞧。这些电源制式跟旧时完全不一样,看来他费尽心力,自己搞了个接口呢。要我说,这家伙活得真他妈辛苦。”
突然间身体晃动,矢茵站了起来,百万分之一赶紧调整姿态,使自己的形象始终直立。他问:“怎样?”
“哪边可以走?”
百万分之一扫描到一扇门,矢茵上前推开。这房间里的灰积得太厚了,稍微一动就灰尘满天飞,她拼命捂住口鼻,推开门就往外跑。这样剧烈的运动中,百万分之一无法保持平衡,干脆缩了回去。
走道内顿时漆黑一片。矢茵抗议道:“出来照亮啊!”
“我又不是电筒!”百万分之一恼火地说,“再说,谁知道有没有人会看到光?你说话吧,小点声也没关系,我能根据回音判断大概位置!”。
“啊啊啊啊——”矢茵敞开了狂叫。
“好吧好吧,喊出来也好,可以宣泄情绪。前方五米,左转;七米左右,右转——啊,叫你右转了!”
“我、我哪里分得清几米?”撞得晕头转向的矢茵怒道,“你不能换种说法?”
“好,持续跑,尽量保持步伐一致,让我统计一下。八步,往右。很好!再来,二十三步,要往左转了,我会在距离五步的时候提醒你。非常准确,好姑娘!”
“他追上来了吗?”
“没有听见脚步声。他可能需要绕个大圈子才走得过来。”
“刚才那些,他说的那些,可能吗?”
“你刚才是完全没听见我说的话啊?”百万分之一不满地说,“当然是真的。寄生体是第二季的产物,可以用寄生用人体,把必要的记忆单元重复再生,据说成本非常便宜,唯一的消耗是代孕的人。所以从非洲北部运送了大量人口进行测试。不过到第三季时就被彻底禁制采用。”
“真恶心!真变态!真是些畜生!”
“这么说涉及到了伦理学,我不太懂……五步,向左,准备向上!”
“总算第三季的头儿要好点,你说是谁来着?”
“是第二。但其实这仍然是个成本问题。第二季时,维持系统还没有普及,而且亚特兰蒂斯的毁灭造成了物质的暂时性短缺,面对大量拥有高级代码的人类和席德拉,实在有点捉襟见肘。到了第三季,情况好了很多,第二宣布禁止人类拥有高级代码,并将保留区的绝大部分人驱逐出境,驱赶到北欧和尼罗河地区。从此不再需要那么多维持系统。这是人类各部族记录的第一次大迁徙,或者如犹太教徒所说,离开伊甸园。”
“那是神话!”
“谁说不是呢,伊甸园、方舟、大洪水、兄妹乱伦生子……人类的早期历史都是通过神话传下来的。从神圣之地沦落到地面,失去了超级文明的支持,人类经历了一段相当痛苦的退化期呢。”
“老妖怪在说谎!”矢茵气喘吁吁地说。
“哪里?”
“他说没有维持系统了,可是我敢肯定,他一定还藏了其他东西!”
“嘿嘿,那是肯定的,否则他才不可能活下来呢。保持记忆通过寄生体再生也是个技术活。往右!十步外是一道石门!”
推开石门,眼前顿时亮起来。矢茵等眼睛适应了,才走进门里。又一座圆形的大厅,沿着大厅周边整整齐齐十六道石门。矢茵问:“你还记得我们从哪个门里出来的吗?”
“根据引力测算,我们根本没来过这座厅。”
“该死!”矢茵跑到第一扇门前,用力一推,见鬼,竟然锁上了!
“怎么办?”
“还能怎样?找其他门啊!”
矢茵硬着头皮一扇一扇推过去,推不开、推不开、推不开……眼看就要回到来时的门口了,矢茵绝望得要发疯,却猛地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好吧,但愿六十一追出来,也先逆时针寻找。矢茵进了通道,反身关上门。想找个什么东西卡住或堵住门,偏偏通道内空无一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跑,希望多跑几个岔路,让六十一要找也不容易。
她跑了一阵,发现这条通道内没有灰尘,脚踩在石板路上只觉得温润,看来有人时刻打扫。通道内也点着灯,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松油脂的味道。那么说这条路通向一个公开的地方。好吧,至少再也不会跑到那种变态的地方去了。矢茵勇气倍增,跑得更加迅速。
这条通道特别长,矢茵不停地上坡、下坡、转弯,还没到尽头。她忍不住咕哝道:“还有多远啊?”
“前面又是一处拐角,声波失真很大,我也看不到尽头。不过温度明显升高了,而且虽然有上坡,但平均海拔一直在下降,已经降到海拔五米左右。”
真的,再跑几十米,矢茵觉得脚底板越来越热了。难道已经接近了火山中心?
“前方左拐,一道石门!”
通道里的空气又热又湿,衣服被汗湿透了,完全贴在皮肤上,好在丝质的触感并不让人难受。矢茵一口气跑到尽头,扑在门上喘气。一秒钟后,她尖叫着跳开。
门好烫!
“其实温度并不高,只有四十一度左右,你只是被吓到了。”百万分之一评价道,“对面一定是熔岩洞穴。”
这扇门比之前的石门大得多,质地是坚硬的火山石。石门上下四根门闩死死锁住。那门闩是精钢打造,即使如此,也呈向后弯曲之势。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把这四根门闩都撞弯曲。
“该死,刚才通过的地方,有几条岔路?”
“还有三条。”
“好。”
矢茵坐下略歇了片刻。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往哪里走?该怎么办?帝启又在哪里?她完全不知道。几十分钟前,一个上古帝国呈现在面前。太庞大了,太悠远了,她直到这会儿还觉得是个跟己无关的故事。
她摸了摸手臂上的伤痕,又摸到脚底磨出的血泡。她倒抽着冷气想,这故事还挺真实。也许这是梦?只需闭上眼,不过多久就会醒来,从自己那张温暖的大床上醒过来……
“要往上走吗?”百万分之一提醒她。
矢茵深吸一口气,再次强迫自己站起来。“好吧,”她对自己说,“即使是个梦,我也不能让六十一那变态捉到!”
她往回跑了几分钟,遇到一扇石门。刚要推开,她突然停下,小心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只听门后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仿佛无数把锋利的剃刀相互碰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低沉暗哑的喘息声。
“跑、跑!快他妈跑!”百万分之一在她耳朵里放声尖叫。
“这是什么?”
明昧站在悬崖上往前看。前面的绝壁上,上下各有两条绳索,形成一条简易绳桥,延伸到几十米开外一处凸出的石台上。绝壁不知有多高,只看得到约五十米下方,一片片白色的雾正一浪一浪扑上岩壁,撞得粉碎。一些雾气妄图借助风力往上攀爬,但是离开森林太远,它们便纷纷溃散,迅速消融,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只有风,仍然持续不断的、猛烈的冲撞岩壁。它无法突破坚硬的岩石,于是更加怒气勃发,沿着岩壁往上狂奔,猎猎地刮过站在绝壁边缘的明昧和玛瑞拉,继续奋力向上,要征服其后高达两千多米的山脊。两个人颇为狼狈地抓着本来就很短的裙角,深怕一松手,风把裙子整个从头上刮跑,那可就尴尬了。
“这是桥吧?”
“对面有什么?”
“矢茵就是上了对面的石台。”玛瑞拉简短地说了那日的情形。她望着脚下的雾海,心有余悸地说,“这下面起码有两百米高,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我看我们——喂,你疯了?”
明昧双手吊着上面的绳索,试着一步步走上绳桥。绳桥的高度按照人高马大的神圣光辉军团士兵设置,明昧身高一米七四,双手拉开了,才勉强在绳桥上站住脚。她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不跟上来,凰王可就是我的啰。”
“你……可是我……你们……”玛瑞拉又急又怕,跺了半天脚,还是只有鼓起勇气站上绳桥。她比明昧矮得多,双手伸得笔直,简直是吊在绳索上。明昧走得快了,绳桥往下压,她就双脚悬空,吓得惊叫。
“不要乱跳!”
明昧不理她,继续往前,不一会就上了平台。玛瑞拉死活往前蹭,吊到一半,突然一阵狂风从下方刮来,吹得她衣服猎猎作响,向上翻飞,整个屁股和后背都露出来,差一点就连人带衣服刮飞。玛瑞拉放声惨叫,动作却加快了许多,最后一段几乎是狂奔,一下扑上石台?99lib?,顿时趴着不能动弹了。
“吓死我!”
“想当凰王妃子,哪那么简单?”明昧笑笑,“你不拼命,可有的是人拼命。”
玛瑞拉想了想,用力一拍巴掌。“你说得对,说不定矢茵那家伙已经捷足先登了!呜鸣,我必须更加努力才行!”
跑过一段山路,开始深入山体。洞穴里随处可见的油灯让两人信心倍增。不过很快麻烦就来了——她们来到一处三岔路口。
三条道路几乎没有区别,也没有任何标志。玛瑞拉问明昧:“你有办法?”
明昧摇摇头。
“哼,看我的!”玛瑞拉趴在地上,鼻子不住抽动,到处嗅探。她指着中间的道路说:“这条路……”
话音未落,明昧已经冲了出去。玛瑞拉叫道:“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有尸体!”
两人跑到一处拐角,果然有名侍卫躺在地上,胸口被子弹炸开了花。地上有几行血迹,一路向洞穴深处而去。明昧取下那人的枪,顺手丢给玛瑞拉:“会用吗?”
“会一点……”
“跟在我后面,别跟我走同一边,懂吗?”
“好……”
一路往前,到处都是侍卫的尸体,有几个甚至被手雷炸得支离破碎。洞壁上到处都是弹痕,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双方在狭窄的洞穴里激战的情形。神圣光辉军团的重型火力完全压制了侍卫们的半自动步枪,往洞外的方向,弹痕稀少,也很轻微。朝里面的一方简直像被高爆子弹犁过,石壁破碎、石柱断裂,许多地方的洞顶坍塌下来。
满地的碎石、弹壳、死人、枪械、鲜血,玛瑞拉和明昧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踮着脚,在一片混乱中寻找可落脚之处。
她们顺着几乎没有断绝的血迹一路小跑前进。跑着跑着,洞穴变成了通道,灯火更加明亮,硝烟味亦愈加浓烈。几道被炸开的石门后,都有侍卫的尸体。他们在光辉军团的火力面前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玛瑞拉心怦怦乱跳,难道凰王已遭不测?这些该死的家伙,自己不用,可也不能毁了啊,老娘可还指望着生个长生不老的宝贝呢!
她这样想着,不觉超过明昧跑到前面。又是一道破碎的石门,玛瑞拉毫不犹豫跨进石门,没等站稳,就脱口尖叫。
十几米外,一名光辉军团队员还没完全转过身,手里的冲锋枪就哒哒哒的扫射起来。玛瑞拉一跤滑到在地,她身后的石门被打得石屑乱飞。她尖叫道:“住手!”
那名队员一愣,似乎没料到是个美貌的丫头。玛瑞拉坐在地上,短小的衣服根本遮不住她两条白花花的长腿。她极轻柔地抚摸着腿上被石头划出的血痕,眼泪汪汪地看着那队员,说:“真痛。”
那名队员忍不住走上两步,他的目光从玛瑞拉的大腿往上移,掠过她因惊恐而起伏不定的高耸的胸部,最后停在了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上。他想……
蓦地额头一凉,那队员最后听见的是一声咔嚓——子弹穿透颅骨,巨大的力量扯断颈骨的声音。
“呼——差点完蛋!”
“谁叫你跑那么快。”明昧走进来,四处打量。玛瑞拉也爬起来,惊讶地说:“好大的石厅啊,真难以想象,岛上的人能造得如此平整光滑。瞧那些石门,我们走哪个?”
“这个。”明昧快步走到大厅中央,俯身往一处浑圆的洞口望下去。玛瑞拉跟上来看:“那下面是什么?熔岩?”
“他们下去了。”
神圣光辉军团在洞口上装上一个支架,两根绳索从洞口穿过,垂到十几米下方,出了洞穴后歪向一边。玛瑞拉咂舌道:“这些人真是疯了,往岩浆里跑做什么?不过这倒便宜我们了,可以一个门一个门的找过去……啊!”
“你可不可以别随便尖叫?”
“那你可不可以做点有理智的事?”玛瑞拉又惊又怒,“他们发疯,你也跟着发疯?”
“他们可不是发疯。”明昧把装备都背好,拉住绳子,开始往下爬,“他们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只留一个人,全部下去的。走吧,别磨蹭了。”
“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下去!”
明昧已经滑下去了,听了这话,又爬了上来。她趴在洞口边思考。虽然相识还不到一个小时,玛瑞拉却特别怕她思考,不定又想出什么逼得自己非干不可的理由。她说:“你走吧!我在上面守着,也好有个照应。咱俩一起下去,中了圈套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是不是?”
“好罢!再见。”明昧说着双腿一蹬,开始一段一段往下滑。
她才滑下几米,绳子突然剧烈震动,不用抬头看也知道玛瑞拉正拼命往下爬。她一边爬一边骂道:“你说什么?你又在骗我,是不是?我才不上当!我、我知道你在想啥,哈!哈!骗不了我!”
“真心话呢。”
“真心个屁!你这个狡猾的女人,你要把这些心眼用在男人身上,谁逃得脱你手心?你利用我走到这一步了,马上就要见到凰王了,才想把我抛下,是不是?真是坏啊!呜,亏我还把你当姐妹。哦!哦!这是什么状况?”
两个人穿过了十几米厚的石壁,都不觉停了下来。玛瑞拉那颗容易激动的小心肝又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了。
景象真正诡异。她们悬在至少七十米的高空,悬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最上方。再准确一点,应该是悬挂在无数长度超过十米的乳石林里。这片洞穴长约两三千米,最宽处有六七百米,最窄的地方也有三百米。
由于复杂的地质、侵蚀作用,洞穴内怪石嶙峋,乳石丛生,几乎没有一块超过二十平方的平地。整个洞穴呈中间低、两侧高的态势。正中是一条宽约两米的熔岩之河,从洞穴一头喷涌而出,一路蜿蜒转圜,拐进洞穴另一头消失不见。两侧越接近边缘地势越高,形成一条条与洞穴走向一致的山脊。沸腾的熔岩把整个洞穴都映上火红的颜色,仿佛传说中的烈火地狱。
她们刚好掉在熔岩河正上方,意味着现在手一软,几秒钟内就会烧得尸骨全无。
“我撑不住了……啊啊!”玛瑞拉慢慢往下滑,一屁股坐到明昧头顶才停下。
“嘿,你现在掉下去,对我可是大大的利好。”
“你这个畜生啊!”玛瑞拉勃然大怒,由此又生出无穷勇气,跟着明昧继续往下爬,不久绳索开始转向,绕过几根乳石,而后垂到离熔岩河不远的一处高台上。明昧倒吊在绳索下方,手足并用往前爬。她往后瞧了瞧,玛瑞拉只用双手吊着走,一步也没落下。
等到终于上了高台,玛瑞拉照例扑到在地,叫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走不了了!”
明昧站在高处四面打量,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摔得变形的铁笼。笼子里没有人,距离它几米远却有一名光辉军团队员。
他躺在——呃,是穿在一根乳石上,距离约五十米。那地方周围并没有很高的平台,他却像从几十米高空摔下来,穿透在并不尖锐的乳石上,力道仍未消退,一直落到身体接触地面才停止。一米来高的乳石被他的血和内脏染得通红。
明昧深吸了一口气。
“啊,你看见什么了?”
“我劝你最好别看。”
“少来!现在咱们必须通力合作才行!”
明昧给她指出方向。她把突击步枪背在身后,又把两把手枪上了膛,仔细绑在大腿上。
“呃!见鬼!”玛瑞拉转身干呕。
“每次我都坦诚相告,你偏偏不信。”明昧耸耸肩。“来吧。”
洞穴里根本没路,各种乳石、火山岩石又相互重叠、挤压,导致地形异常复杂。她们要跟上光辉军团,就不得不以那名队员的尸体为标志前进。五十米距离,她们用了差不多十分钟才爬到。明昧上前仔细检查,玛瑞拉头皮发麻的快步走开,不停的催促:“走了走了!”
明昧跟上她,说:“事情可能已经超出光辉军团的想象了。”
“什么意思?”
“那人身上没有别的伤口,很干脆地穿死在乳石上。你还不明白?这种纯粹的巨大的力量,人类可发挥不出来。”
“你是说从铁笼里释放出来的某种力量?”
“不知道,但我很怀疑那种铁笼能否困住如此粗暴的力量。也许是别的东西,不为人知道的东西。”
玛瑞拉心中闪过那个巨大而丑陋的雕像,打了个寒战。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法回头了。她俩沉默地继续攀爬着。一定有个出口通向外面的世界,因为洞里风很大,经常吹得整个洞壁都在颤抖,两人不得不找块大石头暂避风头。不过也幸亏风大,洞里几乎闻不到硫磺或别的味道。熔岩河不时发出噗噗的声音,气泡爆裂,把高达八百度的岩浆到处喷洒。偶尔也有落差达十几米的熔岩瀑布,岩浆漫过瀑布顶端,沉重的岩石先行坠落,熔岩便嘶嘶地断裂,一团一团地落下。
走了不久,又发现几具残破的尸体。这些人都赤裸身体,大部分已经被猛烈的炮火轰得粉碎,看不清本来面目。弹壳、砸扁的冲锋枪、破碎的岩石散布在十几平方米的范围内。地面先是被硝烟熏黑,继而被鲜血染红。黑与红彼此交融,分外刺目。
“这不是岛上的侍卫,身体要瘦小得多。皮肤也很奇怪。”明昧仔细勘察后说,“光辉军团的火力很猛烈。”
“我们……”
“走!”
又走了一阵,洞穴飞快缩窄到三百米宽。有一段时间,她们不得不冒险从离熔岩河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通过。玛瑞拉越走越快,叫道:“好烫!哦、哦、好烫!脚都要烧起来了!快、快……那是什么?”
不远处的洞壁露出一扇石门。两人立即跑到石门前。石门比洞穴里的石门要宽大得多,而且 662f." >是用坚硬漆黑的火山岩做成。门的表面根本没有打磨,粗糙不堪。在门前散落着许多弹壳,还有一些背包。看来有人曾经试图打开这扇门,却没有成功。几道血迹迤逦向南,翻过一处高台才消失不见。
明昧检查光辉军团的背包,检出几枚高爆手雷。她把几个背包里有用的东西收集到一个包内,也背在身上。玛瑞拉则在门前转悠,问:“门后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东西么?黑玉?还是凰王的后宫?”她伸手摸了摸门。
啪——咔啦啦——
明昧纵身而起:“你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玛瑞拉尖叫着后退。
石门向外打开。它似乎有套复杂的传动系统,如此巨大还能平行移动。不过推它的人力量有点小,它动得太慢了,有时干脆停下。隐隐听见门后有个人又踢又打,气急败坏的叫骂着。玛瑞拉和明昧对看一眼:声音凭的耳熟?
终于,门露出了一道缝——天呐,它可真厚,足足有半米宽!门只推开二十几厘米,就再也动不了分毫。玛瑞拉好奇地凑近门缝,突然一颗脑袋顶了上来,差点撞破她的鼻子。
玛瑞拉一跤坐倒,屁股被粗糙的火山石刺得生痛。那人伸出脑袋,先是一惊,随即叫道:“嗨,玛瑞拉!”
“矢茵?!”
“明昧?”
“嗯,”明昧镇定地说,“果然是你。”
“啊!”玛瑞拉跳起老高,“里面是凰王的后宫!你、你、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果然先下手啦!”
矢茵懒得理她,在明昧的帮助下挤出石门,开口问她俩:“知道往哪边走吗?”
“走?老娘要进去!”
“这边。”明昧指向光辉军团离去的方向。
“还有力气吗?”矢茵又问。
玛瑞拉打了个哆嗦。“干嘛?”。
“跑!什么也别问,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昧和矢茵撒开脚丫就跑。玛瑞拉怒道:“什么意思?又骗我是不是?我才不信!”
“你不信就进去看啊,怎么跑得比我还快?”
“你们这些坏人!”玛瑞拉气得直嚷嚷,“就知道欺负我、骗我,拿些龌龊话语来堵我的口!我就是不信!我跟上来就是要问清楚,你在那里头一整天究竟干了什么!”
“跟凰王吃饭,喝茶什么的。”
“就这样?肯定还有!”
矢茵歪着头想了想。“对啊,还有很多很多,你都不能相信……”
“呜——我就知道!畜生啊!”
砰!
屁股后蓦地发出一声巨响,玛瑞拉和矢茵一起摔倒,明昧连跳两步才站稳。她们一起仓皇回头,只见十几米外,那扇半米厚的石门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撞歪了。但是石门的连接系统也很强悍,仍然稳稳地撑着重达两吨门。门上没有硝烟,可见刚才那一下不是爆炸,而是一次结结实实的撞击。
“起、起来,跑!”矢茵把腿脚发软的玛瑞拉扯起来,三个人继续往前狂奔。砰!身后又是一击,跟着稀稀哗哗地下了一场石屑雨。砰、砰、砰、砰!困在洞窟里的事物活像打桩机一样连续击打,疯狂地想要挣脱出来,即使是胆大如明昧,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她们刚跳过几块岩石,明昧突然叫道:“等等!”她指着岩石下的一道缝隙。缝隙仅约三十厘米高,她们三个身材瘦小,勉强可以钻进去。
三人心中同时急速计算,如果缝隙不大,不一定躲得了。如果那事物力量巨大,也很可能掀开岩石。跑,不一定跑得过,躲也很可能是自掘坟墓……
铛铛铛铛!打桩机现在开始跟金属的连接系统硬碰硬,看来马上就要冲出来了。“逃不掉的!”矢茵瞬间下了决断。明昧当即带头钻入缝隙。矢茵跳下岩石,玛瑞拉却比她还快,唰地钻了进去。
矢茵钻入缝隙,发现里面还不小,能藏下五六人。玛瑞拉躲在最里面,明昧端着枪守在入口,低声问矢茵:“是什么?”
“我也没见过,但肯定小不了。”
明昧上下打量了矢茵几眼:“你很兴奋嘛。你还是隐约猜到了一些,是不是?”
“嘘——它来了!”
两人俯下身。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传来,让人背脊发麻。明昧脑子里瞬间闪过剪刀手爱德华,操纵他的剪刀,在清晨白雾弥漫的伦敦街头一路咔嚓咔嚓地走来。从门里出来的家伙就带来这样纯粹的、锋利的、冷冰冰的金属感觉,只是要比爱德华大了不知多少倍。那种剪刀的清脆之声,也变成了十几把锄刀的轰然混响。
咯咯咯,玛瑞拉不争气的牙关打架。矢茵狠狠瞪她一眼,她知趣的捂住嘴巴。等矢茵回过头来,咔!一只长度超过三米的金属支架插在缝隙之外。
咔、吱吱吱、咔咔咔。
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伺服电机运行、金属支架碰撞之声,一只比大众甲壳虫汽车还大的金属蜘蛛越过岩石,慢慢走到缝隙前的空地上。它圆盘状的身体漆黑,八条腿却银光灿灿,头顶四只凸出的光敏球状眼球转来转去,两只深陷在身体内的红外复眼也不停变幻焦距,到处搜寻矢茵的踪迹。
三人都捂着嘴,一丝气都不敢出。蜘蛛的身体明明可以旋转,它却非要用八条腿快速转着圈来回地看,不时进退几步,或是跨上岩石,焦躁得跟真蜘蛛一样。它的每条腿都铮亮发光,呈三棱形状,其中一面极其尖锐,说不定就是它的攻击武器之一。矢茵看见金属腿上映出的极清晰的黑色地面,只觉得肌肤发紧。要是真被这样一条腿划上一道,只怕身体会像纸片一样被切成两段。
她们匆忙逃来,并没做任何掩饰,幸好这片地面是坚硬的火山岩,留不下任何脚印。温度也跟体温差不多,它的红外复眼找不到特别明显的目标。倒是最顶端两只射电感应眼发现了什么,金属蜘蛛只停留了十几秒,便嘎吱吱地上了岩石,一路疾奔,顺着光辉军团的踪迹去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刺耳的金属声,三个女孩才同时长出口气。玛瑞拉抢先开口:“我一定要回去。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管了!”
明昧出了缝隙,爬上岩石看了片刻,说:“它绕过前面的石壁了,走!”
矢茵一言不发跟上她。玛瑞拉差点哭出来:“你们真的疯了!真的!拜托冷静下来想想吧!除了找死,你们还能做什么?”
“快回去吧。”明昧朝她挥手,“祝你一切顺利。”
“好!很好!谢谢,谢谢!我也祝你们都见鬼去吧!”玛瑞拉说着转身就往回跑。
金属蜘蛛的脚太锋利,又很疯狂,一路横冲直撞而去,在岩石上留下无数切痕。明昧和矢茵不敢跟太近,保持离它三十米左右。明昧低声问矢茵:“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多得你不敢相信。你瞧这蜘蛛,够疯狂吧?”
“绝对不是人造产物。你知道它的来历?”
“我也不知道。阿特拉斯呢?”
“不知跑哪里去了,一直没现身——嘘!”她们一起趴下,听远处吱吱嘎嘎响了片刻,金属蜘蛛转换方向,几步冲到熔岩河前。由于地势的原因,熔岩河到这里分成数个分支,每条的宽度都不大。蜘蛛伸出长长的脚,毫不费力地过了河。它在河岸边徘徊了一阵,便顺着其中一条分支飞速跑去。
“该死,我们可过不去了!”
明昧皱紧眉头:“只有顺着河走,看有没有能逾越的地方了。”这下要与蜘蛛保持一定距离,又隔着一条河,两个人跟得更辛苦了,多数情况下都不得不爬着前进。明昧问道:“这就是凰王的真实模样?”
“当然不是!凰王是个可恶可怕可耻让人作呕的老妖怪!”
“你没被他……”
“没有!呃!呃!提到他就恶心!别说了别说了!”
“好罢。现在先想办法把这亚特兰蒂斯的文明残骸制服才行。”
矢茵瞪大了眼睛:“你、你知道?”
“根据已经掌握的细节,我们认为亚特兰蒂斯超级文明也许是真实存在的。看来凰王给你讲了很多呢。”
不,大姐姐,矢茵看了一眼安静的百万分之一,有个比他更老的家伙讲的。
前方熔岩河中间有几块巨石,蜘蛛跳啊爬啊,跳到其中一块石头上,到处张望。两人一起露出脑袋观察。隔得近了,蜘蛛的细节看得更加清楚——它的八只脚虽然锋利,但身体却显现出沧桑的痕迹,有凹痕、有擦痕,甚至有破口。破口里有些细小的光点闪烁。它虽然急促地转着圈,但有两条腿始终举在前面,保持警戒的姿态。它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抽搐似的在岩石上乱切乱割,切得石屑纷飞,而后继续转圈张望。
百万分之一说得不错,逃过底层清理的,即使是机器也会发疯。
当它转到某个角度,身上露显出一个明显的符号,又或是编码。编码与黑玉上面的文字明显不同,有点儿类似于古腓尼基字符。明昧眼睛都亮了,觉得此行真是不虚,赶紧记录。她却不知道,百万分之一正在紧张解码,随机惊讶地说:“第十三区特别执行委员会的标志!”
“特别执行……这个职位高吗?”
“不知道。第十三区特别执行委员会本身权限很高,我记得是负责前沿技术研发部门。但是里面的程序或人造体权限并不高,说穿了,都是些实验消耗品。那个植肢者,很可能就是开发计划的一部分。”
明昧冒险爬上一块岩石,正想找个更好的角度。突然间,蜘蛛回过头,四只眼睛同时转动,锁定了两人的所在。
两人同时爆出身冷汗,要跑,又想躲,一时手足无措。只听咔嚓咔嚓的声音由远及近,蜘蛛飞也似的穿过熔岩河,朝两人藏身的地方奔来。明昧把矢茵往岩石下一推:“跑!跑出去!”
她跳起身,冲蜘蛛喊道:“这里!”掉头向一旁的高地跑去。矢茵急道:“你、你疯了!”
“快跑!”
蜘蛛先往明昧的方向追了两步,转头看见另一个丫头也在跑,它脑袋转来转去,似乎在判断究竟谁更重要。哒哒哒!明昧手中的枪响了,打得蜘蛛当当当一阵乱响。
这下没有犹豫了!蜘蛛发出吱吱吱的嘶叫,朝明昧狂奔而去,一路削得碎屑乱飞。明昧眼尖,发现两块岩石间有道缝隙,她拼死往里钻,手臂和背被尖锐的岩石表面刮破也顾不上。刚钻到最深处,砰的一声巨响,蜘蛛整个趴在了岩石上。
太幸运了,缝隙窄得蜘蛛连腿都伸不进来。它凑近缝隙看,被明昧一枪轰得眼前发黑。它转了几圈,想用脚将岩石搬开,但脚刚插进来一点,就被明昧用枪打得当当作响。如此挨了几枪,蜘蛛半点便宜也没占到。
它绕着岩石咔啦啦地上蹿下跳,暴跳如雷,像个癫痫病人似的乱抓乱撞。明昧刚才只想矢茵能逃脱,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生死,此刻暂时安定下来,她的心才怦怦乱跳。怎办?怎么逃出去?
正想着,突然左边岩石剧烈抖动。明昧一惊,只听砰、砰、砰!蜘蛛认准了一个位置,疯狂地撞击岩石,要把她挤死在里面。撞到第四下,岩石终于顶不住,根基被撞歪,往内倾斜了十几厘米,撞到右边的岩石才停下。明昧及时蹲下,才没被撞扁。但是下一次躲不过了!
蜘蛛退后十几米,憋住了劲,刚要向岩石猛冲,忽然一顿。它的一只眼睛连续变焦,看清楚了几十米外的另一个女人。
“你要抓的人是、是我……”矢茵腿肚子抖个不停,要不是扶着一旁的岩石,早就软倒了。
“你发疯了!哦,你真是疯了!”百万分之一狂喊。
蜘蛛八只眼睛瞬间把矢茵上下扫描了无数遍。它身体往前倾,又往缝隙了窥看。缝隙里的猎物似乎更触手可及……
矢茵将百万分之一举过头顶。
唰!蜘蛛向上高高弹起,一下掠过十几米宽的沟壑,向矢茵跑去。便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尖叫。
蜘蛛身体往前冲,眼睛却转向后方。它看见缝隙里的女人钻出来,将一个背包朝那个女子扔去。她喊的什么?蜘蛛不能确认,但那背包……那个女子向背包跑去,想要接住它!
啪!蜘蛛在空中猛地收缩四条腿,借力转变方向,两只腿奋力伸直——它抓到了!并且迅速抱在了怀里,落下地来。
矢茵和明昧同时转身,卧倒。
轰!
背包内的三颗高爆手雷爆炸了!巨大的冲击力打得蜘蛛踉踉跄跄向一旁退去,没等它回过神,砰砰砰砰!背包内的塑胶炸弹、闪光弹、烟雾弹……所有能冒点儿火的一个接一个被引爆了。
嘶——
蜘蛛发出尖利刺耳的咆哮声,八条腿疯狂乱踢,但是冲击力太大太混乱,从各个方向狠命的撞击着它。它痉挛着、翻滚着,八条腿疯狂甩动,连续滚出几十米远,沿途落下许多碎片。一只烟雾弹不知卡在它什么部位甩不开,浓烟始终围绕着它,看上去更像台着了火的失控的动力机车。直到重重撞上一块巨岩,它才戛然而至。
几分钟之后,内部各部件才终于勉强恢复功能,烟雾也渐渐散去了。蜘蛛吃力地爬起身,先自行检查一遍。四个光敏复眼里有三个被闪光弹照耀,需要重新启动才能启用;两条腿的陀螺仪定位不准,在校准前也不能下地。除此之外,外壳的那些伤势根本没功夫考虑。
它用还算正常的六条腿撑起身体四处张望——不出所料,两个女人消失了!
蜘蛛略呈椭圆型的身体冒出一些白烟,不知是在散热还是在冒火。它的四条腿磨刀似的唰唰唰相互磨蹭,正在无头无脑又怒火中烧之时,忽听远处有人的声音。
这一次,蜘蛛躲在岩石后,只仅存的光敏复眼伸起半米,往后窥看——一个女子正艰难的朝这边爬来。风吹得她头发呼啦啦的乱飞,她一脸焦急又恐惧的表情。
蜘蛛学乖了,屁股后一个阀门向内旋转打开,偷偷伸起一只音频器,拾取到了她的声音。它在七个基础语系及其六十七个分支系统里快速搜寻,最终锁定为一支往东迁徙的部落语言变体:“矢茵!刚才是什么爆炸?你没事吧?”
蜘蛛的眼睛收了回来,身体一动不动,进入潜伏状态——当然也不是真的一动不动,仔细看,那根音频拾取器正撒欢似的一个劲乱颤呢。
第十三章 浴血的洞窟
明昧和矢茵沿着一条已经干涸的熔岩河沟,尽可能地俯低身体跑。跑了几十米,矢茵猛的刹住,前面不远处,熔岩再次挡住去路。
两人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跑。明昧爬上一块岩石四处张望。忽听矢茵问:“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从洞穴上方的一个洞口。”
“一个洞口!有没有看见铁笼之类的?”
“有个摔得变形的铁笼,里面空无一物,不知道是不是你指的那个。怎么?”
“我好像看到阿特拉斯在里面。”矢茵撒谎道。
明昧先是一惊,而后立即平静下来。“笼子是空的。”
“逃走了?”
“也许,不过更有可能被从洞口下来的神圣光辉军团劫走了——嘘,我好像听到枪声!”
“神圣光辉军团?”矢茵想起那漆黑的下水道,和那块能反射安蒂基西拉编码的石壁,觉得脑壳越来越大。“他们怎么又掺和进来了?”
“谁知道呢?他们的情报如此准确,要说执玉司里没有内奸,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那边有个洞口,枪声似乎是从里面传出来。”
“呃,”矢茵对光辉军团的冷酷变态仍心有余悸。“要不要避开?”
“不行。现在我们必须借助他们的力量,才能对付那东西。”
“可是……”
“而且阿特拉斯很可能在他们手里呢。我们得救他,是不是?”
是帝启。矢茵咬着牙点了点头。
“很好。来吧!”
洞穴的门被塑胶炸弹炸开了。光辉军团那帮家伙不知被什么东西逼疯了,用了大量塑胶炸弹,将岩壁都炸塌了一大块。门口到处散落着弹壳,丢弃的背包和枪械,以及好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如果在十个小时之前,矢茵看到这些血肉,一定吓得尖叫。但是现已经说不出有多害怕了。她甚至躲在明昧身后近距离观察一具尸体。
“不像是侍卫?”
“这是另一种人。”
“什么意思?原住民?”
“比你想的更怪。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明昧说:“有时间再说。快,我又听到枪声了!”
进了洞,两人沿着一段螺旋状的阶梯往上跑。这里的阶梯明显比之前的要大得多,几乎有两倍那么高,但也粗糙得多,台阶、洞壁根本没有打磨,完全由岩石胡乱堆砌起来,有点地方凸出的石尖甚至能轻易划破人的肌肤。风陡然增大,好似上面有台巨大的抽风机,吹得两人必须抓紧洞壁才能站稳。
“该死的六十一,这又是建的什么?”
“六十一是谁?”
“就是岛主凰王的正式名字,你根本想不到他有多变态!”
“你对他的印象真的很糟糕啊。无论如何,光辉军团的人拼死往里打一定有道理的,我们必须上去瞧瞧。”
阶梯上到处是血,一些洞壁明显被密集的火力攻击过。两人心中真是纠结,又怕光辉军团还太强大,又怕重武器不多了,不够抵抗金属蜘蛛。
走着走着,枪声近了。有时零星几枪,间或又会突然爆豆子似的响个不停。枪声间歇,能听到有人用俄语大声呼喊。
“在指挥……进行包围……”明昧顶着风声聆听,边听边说,“上去两个人……要干掉那大家伙……”
轰!
枪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随之而来的是岩石哗啦啦的崩落声,却没有听到任何人声。“没人受伤?”明昧奇怪地说,“如此猛烈的攻击都被躲过了?”
她探头出去,看了半响,说:“活见鬼。”
矢茵趴在她背上也朝里面张望,她抬起头,再往上抬,再往上,一直仰到脖子发痛才停下。明昧说得不错,真活见鬼。
小时候,矢茵曾跟着一群小屁孩翻进废弃的钢铁工厂玩耍。小屁孩们一哄而散,她落了单,全然不辨方向。只记得血红色的夕阳从一侧院墙后投射过来,照得她头晕目眩。她躲避着那光芒,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一栋阴暗的建筑。她就像现在这样抬头看,几乎要仰躺在地了,才发现自己跑进了一根烟囱底部。
烟囱对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来说太高、太大了——长大后,她曾经回去故地重游,发现烟囱至少高五十米,底部直径超过二十米——黑褐色的、粗糙的内壁仿佛一直延伸到大气层之外,却又像是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压得她无处可逃。
从那以后,烟囱就成为她为数不多的噩梦元素之一。此刻,矢茵脑子里一阵晕眩,恍然间时光倒退,再一次站在烟囱底部,茫然向上遥望……
不、不,完全不对。这可比烟囱大太多了。这是一个底部略呈圆形、直径超过一百米的竖井似洞穴,高度更是无法估测,在目力所及的最高处,被不知名的灰褐色的烟尘笼罩,不知其上还有多高——即使以烟尘为最高点,也至少在四百米以上。竖井底部中央,一个直径十米左右的熔岩湖发出橘红色的光芒,熔岩不住翻腾、涌动,不时有剧烈的气泡爆发,将火红的岩浆喷向四周。熔岩湖周围由此越堆越高,形成漏斗状地形。
竖井的内壁与那片沿海的石壁一样,塌陷得非常严重,大概由于岩石被熔岩加热,又被地下水侵蚀。千万年来冷热交替,岩石来回膨胀、收缩,导致岩壁极其规律的沿垂直方向破裂,形成一根根巨大的、如同人工雕琢的石柱。
底部的侵蚀远超过顶部,许多石柱承受不住,向下坠落。有些笔直的插入底部,有些则歪倒断裂,相互交错支撑在一起,仿佛史前巨人搭建的积木,又被随意地推倒。人站在下方的感觉,与蚂蚁站在雅典娜神庙那些永恒的柱头下一般无二。
前方三十米左右,神圣光辉军团正在一根横躺的巨大石柱后建立阵地。正前方十来人用火力压制,另有三人把AK74班用机枪抬到左后方一块岩石上,建立火力压制点。战斗暂时停止,洞穴内只有风呼啸的声音。
奇怪,以他们的重火力,还需要坚守么?对面石壁隔得太远,明昧朝右首指了指,矢茵会意,弓着身体,消无声息地跑到靠近石壁的一堆岩石后。
石壁旁断裂塌落的石柱堆得老高,她俩没费多大劲就绕过了神圣军团,前进到离对面石壁不到四十米的地方。现在看清楚了,有人在那片石壁上凿了一条通道。
那片石壁由四根石柱组成,突出于整个山壁约二十几米,宽约三十米,高度超过两百米,罕见地没有发生断裂。通道开凿在石壁内侧,绕着四根石柱螺旋状向上延伸。
这四根石柱虽未断裂,但内部已经侵蚀得很严重,通道每隔一段距离就露出一个大洞,有些看得出人工痕迹,大概是考虑采光;有些则完全是自然脱落,向下贯穿了两三层通道。光辉军团的火力集中在离地面不太远的一段石壁,石壁长不超过二十米,两侧均是巨大的窗体。窗体里露出十几具尸体,果然是那些似人非人的家伙。
明昧观察石壁,矢茵则焦急地观察光辉军团。没有看到帝启,那他应在石壁后方了。他醒了么?那些非人生命要把他挟持到哪里去?是六十一下的命令,还是另有其人?她完全摸不着头脑。她的那点本事,也根本无法在枪林弹雨中施展,怎么办?
“不好办呐。”明昧自言自语。
“帝……黑玉也许就在那些人手里!”矢茵差点脱口说出帝启,转念一想,对明昧来说什么也没有黑玉有价值,便说,“六十一的老巢被光辉军团攻陷,他肯定命人把黑玉带来这里隐藏了。我们得想办法上去!”
“这种火力,怎么上?”
“可是……”
“耐心点,事情不大对劲呢。”明昧缩回来,长长松了口气。“光辉军团还是很给力,刚才那家伙上来,大概能顶得住。”
“可要是那种东西有很多呢?”
明昧耸耸肩。“那就等死好了。但我才不信那玩意有很多呢,否则这世界早就……”
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打断了她,两人都是浑身一颤,因为这一声如同虎啸一般,在洞穴内来回扫荡,震得人耳朵隐隐作响,绝对不会是人类发出。啸声中充满某种赤裸裸的野性的狂怒,更是让人背脊发凉。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光辉军团的枪声骤然大作,打得对面的石壁稀里哗啦又开始往下迸裂。枪声之外,有人大声叫喊,说得又快又急促,这种混合了斯拉夫语系与中亚突厥语系的方言,明昧听不明白,只能大致猜到是在指挥调整众人的射击方向。
两人小心地往外看。光辉军团的射击目标仍是那片石壁,子弹在石壁两侧的窗口附近来回扫射,似乎要阻止某人从窗口露出脑袋。奇怪,如果他们要狙击对方,不是应该将人放出来再打么?
明昧正奇怪,忽听又是一声咆哮,从石壁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影。
那怎么能算是人呢!矢茵和明昧同时一声惊呼——窗口高逾三米,然而那人竟然必须得佝偻着身体才勉强露出。它的肌肤呈青黄颜色,有点像太阳暴晒下的青苔,远看上去青一块黄一块,比皮甲犀牛的皮肤还要粗糙坚硬。它的肢体庞大,一只手比矢茵和明昧身体加起来还粗,脸与其说像人,不如说更像山地大猩猩,特别是向上翻起的鼻孔、凸出的下颌,未进化特征非常明显。
它一探出身,光辉军团的子弹立即全数向它倾泻——原来他们在此建立阵地,就是为了防它。明昧想起那具被巨大的力量活生生插入石笋尸体,看来便是这东西所为。
它虽然巨大,也顶不住子弹疾风骤雨般的攻击,发出既痛苦又愤怒的咆哮,奋力将手里一块石头扔出,又再次缩回石壁。
那石头在它手中握着时,并不觉得有多显眼,直到扔到光辉军团的阵地,将一个躲闪不及的人砸成一滩烂泥,才看出它的巨大。那人的肉酱血浆四处乱飞,光辉军团的队员们纷纷闪避。
列普辛柯吼道:“停!停止射击!”
他跑到一名狙击手面前,拿过他的狙击枪,大声下令:“听着,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这样的怪物,从现在起必须节约子弹!萨尔诺夫斯基,斯托克维奇,你们俩个带上手雷,从下面包抄。其他的人掩护,注意压制对方,不要让它们逃走!”
列普辛柯说完背起狙击枪,跑到身后的石壁,开始往上攀爬,力求找一个最佳位置。萨尔诺夫斯基和斯托克维奇把兄弟们递过来的手雷背好,各自做了个上帝保佑的手势,猫着腰往对面石壁摸去。
剩下的人反而是最危险的,他们必须尽可能吸引那怪物的注意。有人大声招呼,指挥众人尽量分散,找到可以遮蔽的岩石。
刚才那巨大的怪物出现时,矢茵脑子里突然莫名的闪过六十一不经意说过的一句话:“五个按照计划出生;五个是半成品;还有三个变异体。”
当时她根本没留心这句话的意思,此刻却赫然开朗:如果侍卫、侍女们是按计划出生的,那么点灯人——百万分之一和帝启都认为其不是人——便是半成品,而这怪物肯定就是变异体!在这与世隔绝的海岛上,在厚厚的火山山体内部,六十一正是利用这些成品、半成品和变异体的后代,一点一点开凿出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毫无疑问,他的确是他们的神!
他的力量来自哪里?黑玉吗?还是别的旧时之物?如果他一定要自己做那可怕恶心的事,这些人是不是拼死也要抓住自己?矢茵心口怦怦乱跳,手里全是汗水,正茫然间,被明昧拉着往前跑。她挣扎着问:“去哪里?”
“趁现在进入通道!阿特拉斯在里面,是不是?”
“我……”
明昧在矢茵肩头猛的一拍。“现在要逃跑,都已经不行了,只有往前!你懂么?”
她俩借着岩石的掩护,没多久就来到通道入口出。
不料入口处堆满了尸体,几乎将洞口堵住。这些尸体统统朝洞口的方向扑倒,几乎应该是往洞里跑的时候,被光辉军团的人从后面扫射打死的。离洞口十来米远,有一名光辉军团的队员死在乱石丛中。他的身体同样被插入并不太尖锐的石柱。大概光辉军团认为在狭窄的洞穴内危险太高,会有其他埋伏,才转而采用远距离狙击射杀。
明昧当先从尸体堆上往里钻,矢茵转身欲呕,可是刚才在面对六十一的干尸时就吐光了,什么也呕不出来。
“快!”明昧用力踢开最上面的尸体,向她伸出手。“我拉你!”
矢茵发疯的抓扯头发,犹豫了两三秒钟,终于鼓起勇气往上跳去。她踮着脚冲过尸堆,眼看就要抓住明昧的手了,突然踩到鲜血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一具尸体上。
青灰色的尸体睁开眼看了她一眼。
由于惊恐过度,矢茵一声也发不出,瞪圆了眼跟他对视。那人的眼睛,多么澄清的眼睛啊。他双手一合,紧抓住了矢茵的手臂!
噗!明昧手中的匕首扎进他胸口。矢茵放声狂叫:“不!”
“进来!对方听见了!”
矢茵只需轻轻一挣,就可挣脱那人的手,她却一动不动。那人朝她笑笑,嘴巴翕动着想说什么,但是喉咙里咕噜噜地响,鲜血源源不绝地往上涌,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用最后的力气慢慢托着矢茵往上送,送了一半,手就松开了。
明昧刚把软成一团的矢茵死拽进通道,就有一轮子弹打到尸堆上,打得血肉横飞。不过光辉军团只以为有人没死透而补枪,随即又转向了其他目标。
矢茵身上全是血,明昧匆匆看了一遍,还好,都不是她自己的。她捧起矢茵的脸,见她面色惨白,安慰道:“没事,他死了,他伤害不了你了!”
“不是。”矢茵虚弱地摇头。“他认出了我。他曾经带我走出洞穴的……他、他只想帮我……”
她捂住嘴巴,眼泪掉线似的往下掉落。
“六十一说他们是残品,没有人格,是怪物。其实他们一直都看得很清楚……他们只是……只是不懂得人类的奸诈……”
明昧随口嗯嗯,她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好了,起来,我们走!”
“我没有力气了……”
明昧叹口气。“那你在这里待着,别乱动。我去前面。”
她顺着通道往前跑,刚跑出十几米,后面啪啪啪的响,矢茵像一道风冲了过来。她的眼睛还红彤彤的,泪水却已被抹去,只是手上全是灰,在脸上留下了几道黑黑的痕迹。她冲到明昧面前,小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拳,浑身颤抖着说:“混蛋!”
“好吧,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阻止他们!”
明昧把腿上绑的两把匕首解下,递给矢茵一把。“这就是咱们仅存的武器了。你打算用这些跟下面的枪炮硬来?”
矢茵握着匕首不说话,额头前的碎发一根根翘起,活像只舒展开来的刺猬。明昧于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来吧。”
她俩顺着通道往上爬。通道是就着山体内原有的洞窟开凿,极其粗糙,到处是凸出的尖锐棱角。时而往山体内钻进十几米,时而与外面的竖井只有一墙之隔,甚至完全坦露在山体外。大多数地方都是斜斜地往上,以螺旋状向上延伸。但也有几段平直,到了尽头却突然拔高数米,需要徒手攀爬。通道内也有油灯,但没有灯台,只是利用岩石的孔洞草草做成。
攀岩对两人来说毫无困难,难的是需要时时防备从下方射来的子弹。一开始她们离那投石的人还很远,只偶尔有流弹从头顶飞过。随着高度上升,石壁上传来的被子弹击中的砰砰声震耳欲聋,这些声音在通道内回荡,几乎没有停歇。
拐过一个弯,两人同时停下。前面是一段约五米高的几乎垂直的石壁,石壁上浅浅地凿出几个坑,权作攀爬落脚处。石壁上方匍匐着两具尸体,侧面没有岩壁,熔岩散发的暗红色的光投射进来。从位置上看,再往前应该就是刚才光辉军团火力阻击的那段石壁,而刚才那巨大的怪物一定还在里面。
但是上面火力猛烈,光辉军团朝投石者还击时,对这段石壁丝毫没有放松。子弹打得上方的岩壁啪啪乱响,不时有碎屑飞溅下来。
明昧说:“我要过去。”
“啊?怎么躲过子弹?”
“跟着我。”
明昧推开一具尸体,从尸体与石壁之间的间隙慢慢爬上去。她整个身体都紧贴在石壁上,侧身,只有一侧手臂用力往前爬。保持这个姿势,下方的光辉军团是绝对看不到的。
矢茵咬咬牙,也学着她的样子爬上石壁。敞开的洞口长约十五米,对面的通道内光线很暗,影影绰绰地似乎有许多人,但无法看分明,更无法辨别帝启在哪里。事到如今,只有爬过去了。
那具尸体被子弹打得血肉模糊,矢茵只能面朝石壁才有胆气从尸体旁爬过。她忽地打个寒战,原来地上被黏糊糊的血浆完全覆盖。她从血浆上爬过,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牙关咯咯咯的响。血浆还留存着一点温度,却更让人毛骨悚然,因为这意味着有人不仅失去了温度,更失去了生命。她爬了几步,紧张得四肢僵硬,再也爬不动分毫。
她抬头看明昧。明昧匍匐得很低,动作却很流畅,快速从几具尸体旁爬过,好像只是路过一堆原木。她那双细长的腿上全是血浆,裙子被血浆浸湿紧贴在肌肤上,更勾勒出让人心惊肉跳的曲线。
她很快就爬到了对面,隐隐有几双手伸出来,将她拉了进去,霎那间也变成了那片模糊影子中的一个,看不清了。
矢茵揉揉眼——眼花了吗?刚才那一瞬,仿佛看见帝启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她再定睛看,却依然只是一片影子而已。
“茵!趴下!”
身体突然一跳,但立即就完全麻木,耳朵里只有一种低沉的、急促的啸声,仿佛罩了一只海螺。矢茵有些茫然,觉得身体轻了许多,好像一放手就会离地飞起。左侧光线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矢茵眼角撇了一眼,只看见满天的血珠儿,劈头盖脸向自己砸来……
嘎——
阿特拉斯推开沉重的木门,慢慢走进漆黑的大厅。他抽抽鼻子,他妈的,一股子坟墓的味道。阿特拉斯掏出限量版ZIPPO打火机,打燃了,举起来四处打量。
“这是什么玩意儿?”
微弱的火光隐隐照亮了一个巨大畸形的人形的影子。但也仅此而已,ZIPPO的火光实在太微弱了。阿特拉斯四处转悠,走到窗边,点燃了一幅窗帘。干燥的帘子不一会就熊熊燃烧起来,将整个大厅照得一片红火。
阿特拉斯站在那团丑陋面前,仔细打量半晌。他喃喃地说:“这他妈的可不好猜。你想表达什么呢?嗯?被抛弃的绝望?被阉割的快感?”
这会儿,火已经不受控制地烧到了大梁上,左侧所有的帘子和窗户都燃烧起来。轰的一声,跟着噼里啪啦的乱响声中,一排窗格和墙向外倒塌。烟尘和热浪滚滚朝里面翻涌而来,阿特拉斯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机枪,走到离雕像更近的地方。
“嘿,”他再一次喃喃自语,“果然在这里呢。”
整个大厅都燃烧起来了!火光冲天而上,这座三层的建筑在烈火中瑟瑟发抖,离彻底崩塌已经不远了。阿特拉斯戴上从光辉军团身上找到的简易呼吸器,继续耐心地站在雕像面前等。他回头看,觉得场面还是太小。
他记得不久之前——呃,确切地说,518年前,也就是公元1492年。那时候,伊比利亚半岛比现在热得多,阳光明媚,土地肥沃,葡萄鲜美。可惜长期处在穆斯林统治之下,美人们都藏在层层面纱之后,让人扼腕叹息。
那一年的一月,卡斯蒂王国军队攻占格拉纳达,信奉伊斯兰教的奈斯尔王朝末代苏丹艾布·阿卜杜拉投降,西班牙从此结束长达八百年的穆斯林统治。
作为赶走异教徒的重要仪式之一,国王陛下下令屠杀所有非基督教徒,以维护基督教的神权地位。这项命令被执行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后来连胡子稍微长一点的、脑门上缠了白布的、甚至长相乖张一点的都被杀掉。一月二十四号那天晚上,城内的三百六十七座清真寺被同时点燃了。
当时自己在哪座寺内?对了,科尔拉多大清真寺。大清真寺其实没有完全烧毁,后来残存的部分被改建成了卡斯蒂第一隐修院。那晚的火光多大啊,仿佛一直烧到了天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当然,那也可能是被几十万被屠杀者的鲜血染红……
啪!
一根横梁突然断裂,带着大片瓦砾轰然倒下,离阿特拉斯不到十米远。阿特拉斯退后两步,摇摇脑袋。上了年纪了?怎么最近老是回忆一些久远的过往?
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回来,转到那团恶心的雕像上。现在,烟尘更大了。炙热的浓烟从上方像黑云一样朝雕像压下来,然而雕像背后却明显比前方的烟少得多。他走到雕像后,毫不费劲就看到了那个如同烟囱一样,吞噬大量浓烟的洞穴。
阿特拉斯纵身上了洞穴。洞内的烟浓得什么都看不到,不过风很大,他只需跟着风的方向。走出几十米,就在简易呼吸器就要失去作用时,阿特拉斯跑出了洞穴。
浓烟滚滚而上,已经升到了几百米的空中,凝成一柱,好似狼烟一般。可惜岛上已经没有几个活人能看见了。阿特拉斯仔细打量栈道尽头的绳桥。
丫头们——尽管以阿特拉斯的眼光来看,明昧和矢茵连胎儿都算不上——已经过去了。在靠近绳桥的地方,有人用利器匆匆在岩石上刻出“过桥”的汉字,应该是心思细密的明昧干的。虽然刚从那致命的浓烟里出来,阿特拉斯还是点了根烟,使劲嘬了两口——妈的,在明昧面前,就怎么那么心虚,连烟都不能抽?
绳桥大概通过了许多人,已有点松散。阿特拉斯小心翼翼过了桥。等到进了洞穴,看到满地尸体,阿特拉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勃然大怒:他奶奶的,敢情老子赶了个早场,现在却排到了最后?
狗娘养的光辉军团的杂碎们,逼着老子炸了自己一半狗窝,这会儿又抢到了前头!阿特拉斯眼睛发红,发疯似的往前冲,没多久就冲进了大厅。
大厅里除了一具光辉军团的尸体外,什么也没有。阿特拉斯慢慢向大厅中央的洞口走去。还离着二十来米,突然心有所感,哗啦一下将枪对准洞口。
嗡嗡,随着一阵低沉的声音,有个小小的脑袋从洞口升了起来。脑袋飞快转来转去地四处打量,几乎垂到腰间的长发跟着乱甩。她一开始背朝阿特拉斯,直到大半身体都已伸出了洞口,她才转过头,看见阿特拉斯,立即放声尖叫。
“是你?”
“啊——啊——啊——”
“好了好了!我不会再弄你了——你一点灵气都没有,根本无法通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阿特拉斯都被玛瑞拉特有的高亢声音刺得耳膜生痛。他放下枪朝她走去。“你是来选秀的?你脑袋秀逗了?”
“不要过来!”玛瑞拉尖叫。她继续向上升起,脸涨得通红,双手紧捂在胸口。她的衣服不知为何被切成一条一条,乱七八糟披在身上。布条几乎没有宽过三厘米的,根本遮不住玛瑞拉曲线夸张的身体。这些切口极其整齐,可以想象当时切开之时,对方的刀刃有多锋利,速度和力度拿捏得多好。
这是岛上奇怪的仪式?难道这丫头已经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阿特拉斯一头雾水,继续往前走。
玛瑞拉惨叫得更厉害了,她使劲地喊:“下去!给我下去!你听见没有?伤不起!伤不起!”
“什么?”阿特拉斯越走越近。玛瑞拉囧得就要疯掉,她不得不躬下身,勉强遮住裸露的身体,叫道:“混蛋!给老娘下去!”
“下面是谁?”
“伤不起!伤不起!给老娘下去!”玛瑞拉的整个身体已经露出地面,她不得不背转身,背部光溜溜的,屁股在地上摔红的印记都清晰可见。
“嘿,”阿特拉斯说,“一段时间没见着,怎么屁股又翘些了?发育中的女孩子真不可思议。”
“混蛋!”玛瑞拉回头破口大骂,“闭嘴!”她抬起脚,猛地往下一踩,咚!地下传来金属声音。阿特拉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下面是什么?”
咚咚咚!咚咚咚!
玛瑞拉也顾不得被阿特拉斯看见光屁股了,双脚不停乱踩。她的身体一顿,接着开始迅速往下沉去。
“等等!矢茵呢?下面是什么?”
“王八蛋!”玛瑞拉又羞又怒,却又露出一点得意的神情,故意挑逗地举起双手,任凭头发垂下遮住胸口,小蛮腰一阵乱晃。“你想知道,就自己下来看呀,看老娘不撕碎了你,哈哈哈哈!”
阿特拉斯疾奔到洞口往下看,十米厚的石壁末端是另一个洞口,玛瑞拉抬头看他,哈哈大笑,不提防脑袋撞上石壁,顿时抱着头狼狈蹲下。她脚下是什么?一个散发金属光泽的圆盘,带着她迅速离开,消失在洞壁后面。
接近一百米深处,红色的熔岩河缓缓流淌,把洞壁都染红。这可真像进入地狱的通道。阿特拉斯拉扯了扯固定在地板上的绳索,还算牢固。他翻检光辉军团留下的背包,找出手套,当即抓住绳索,飞快地滑了下去。
他一口气滑到洞穴底部,立即陷入各种岩石的包围之中。玛瑞拉那死丫头呢?有正事的时候她来捣乱,当初就该把她真的做成木乃伊!阿特拉斯爬上一块较高的岩石,四处张望,看见了那具光辉军团队员的尸体。真是活见鬼了,自己到底错过了哪些好戏?
阿特拉斯走到尸体前,倒抽了口冷气。这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干出来的事,究竟是谁?阿特拉斯继续沿着血迹和各种弹痕往前,边走边喊:“喂!茵丫头!喂!二当家的?都跑哪去了?喂!那个什么玛瑞拉!”
仿佛为了回答他,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数不清的金属刀刃彼此相撞。声音极其清脆、干净,让人不禁联想到发出声音的金属不知有多坚硬。阿特拉斯背上的汗毛竖立起来,该死,这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
他赫然转身,哗啦一下,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从岩石后腾起二十米高,在玛瑞拉放肆得意的狂笑中,轰然落在阿特拉斯面前。它的四只光学眼、两只射灯一起聚焦在阿特拉斯身上,举起两只刀锋一样锋利的前肢,咣咣咣来回切了十几下,才猛地分开,露出坐在它那圆形顶端的玛瑞拉。
她上半身乱七八糟的布条被扯下来,在胸前缠绕着打个蝴蝶节,顿时焕然一新。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到末端稍微卷曲,随着她身体的晃荡而不停跳跃。玛瑞拉意气风发,纤手一指阿特拉斯,喝道:“还不跪下受死!”
阿特拉斯猛盯着蜘蛛,特别是它身上的那些文字。“第十三区特别执行委员会……这是什么?”
“呃?”
阿特拉斯脸色煞白。“这是什么?为什么我读得出这文字?”
“你说啥啊?”玛瑞拉不高兴了,“叫你跪下受死呀,听见没有!”
阿特拉斯一拳狠狠打在头上,顿了顿,忽地疾风骤雨般敲打自己的脑袋,狂叫道:“出来!给我出来!他妈的!”
他痛苦得在地上翻滚,玛瑞拉看傻了,呆呆地说:“你没事吧?”
阿特拉斯怒道:“有事!我他妈的恨不得掐死自己!”
玛瑞拉拍拍蜘蛛,蜘蛛无声无息地收起八只脚,将身体降到地面。玛瑞拉跳到地面,问阿特拉斯:“你怎么了?”
阿特拉斯把脑门死顶在地上,额头蹭出鲜血也不管。他喃喃自语:“为什么我读得懂出这些文字,为什么就是他妈的记不起20岁之前的事?”
“你认识这些字?”玛瑞拉指着蜘蛛上的各种标识。“这是什么?”
阿特拉斯飞快的瞄了一眼。“警告:内部封闭态,非101级授权禁止开启。”
“这个呢?”
“第三次深空回收体——达伦波尔系统第三独立探空单元。”
阿特拉斯说完,更加痛苦地抱住脑袋。“为什么除此之外的,我就完全不知道呢?他妈的为什么!”
玛瑞拉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心口像有小鹿乱撞,气都出不顺了。
天啊!天呐!天!玛瑞拉,你这个笨蛋!
玛瑞拉也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心中对自己狂喊:“你不能嫁给帝启,但这儿可有个跟帝启大人一样的存在!你真是疯了,竟然没想到!这张脸,这胸肌,这怎么也比凰王那老妖怪要强一万倍啊,一万倍!”
两个人同时陷入头晕目眩的状态,老半天,阿特拉斯才突然一激灵,跳起来问:“矢茵呢?你见到没有?”
啊哈!这次可绝对不能让矢茵抢了先了!玛瑞拉回答道:“见到了!她已经嫁给凰王了!”
“白痴。”
“我也是这么说她的。”
阿特拉斯重新恢复了镇定。“我说的白痴是你,这种话你以为我会相信?”不等玛瑞拉争辩,他拍拍蜘蛛。“这玩意儿你哪里弄来的?”
咔啦啦啦!蜘蛛站起身,连退两步,发出低沉的机械般的抗议声。玛瑞拉赶紧抚摸它几下,蜘蛛立即安静下来。它伸出一条前肢,轻轻环绕在玛瑞拉身前。那前肢背侧尖利无比,看不出是什么合金制造,隐隐散发出蓝色的光芒。光洁的刃面倒映出玛瑞拉曲线毕露的身体,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美。
“这是我的宠物,”玛瑞拉庄严宣布,“是我的哦!你要是喜欢,嘻嘻,我是说你要是肯答应,也可以变成你的……”
稍早之前,玛瑞拉听到了那剧烈的爆炸声。她被那金属蜘蛛怪物吓得魂都飞了,可是细想想,在这疯狂的岛上,还有谁能帮自己?周围不是凶悍的神圣光辉军团,就是变态的凰王手下。如果矢茵和明昧真的死翘翘,自己估计也跑不到哪里去了。
冒险独自往上走,还是回去找矢茵?真是个让人痛苦的选择!她踌躇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回去看看,毕竟那爆炸声似乎不应该是蜘蛛下手的方式,它应该更华丽一点,用那锋利的刀刃把讨厌的明昧切成一片一片的才对。
玛瑞拉胆战心惊的往回走。怎么没动静了?爆炸的烟尘被穿越洞穴的狂风吹散,她已找不到原来的方位。她一边走,一边轻声呼唤:“矢茵……”
唰!铮铮铮铮!
屁股后风声响起,在玛瑞拉回过神来之前,蜘蛛四把镰刀一样的腿东一刀西一刀,把她的衣服瞬间切成碎片。玛瑞拉一屁股坐到,既而瘫软在地。怪物欺身上前,八只脚牢牢将她压制在岩石上——其实它真不用如此费心,因为玛瑞拉这当儿已经彻底丧失了所有抵抗,基本上已丧失了意识。它胸前啪地弹出一根指头粗细的管线,管线前端伸出一组六针阵列插孔,深深插入玛瑞拉手臂之中。
玛瑞拉痛得浑身一抽,醒了过来。在她苏醒这两三秒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不知道。可是醒来之后,蜘蛛放开她,退到不远处,八只脚从后到前依次放低,屁股朝天,脸却搁在了地上。玛瑞拉战战兢兢地看了很久,突然发现,这竟然是一个跪伏的姿势。
“你说跪伏?”
“是啊,我也莫名其妙,但从那之后,它就惟我命是从啦!你瞧!”她爬上蜘蛛的顶盖,叫道:“起来!伤不起!”
蜘蛛迅速站起。它身体一歪,玛瑞拉赶紧抓紧了它的一只光学眼。蜘蛛犹豫片刻,忽然啪咔一声响,它的顶盖裂开。猝不及防地玛瑞拉跌坐进去,吓得尖叫一声。但她只跌进去一半,上半身仍露在外面。一些软软的电缆一般的触手伸出,缠绕在她腰间。她吓得冷汗都出来了,但过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反而觉得触手很温暖柔和。
她又惊又喜,说到:“伤不起,跳一跳?”
蜘蛛起劲地跳了两下,果然,那些触手如同安全带一样将她牢牢固定住,她再也不担心被甩下去了。玛瑞拉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伤不起,伤不起太棒了!”
“它叫什么来着?”阿特拉斯觉得头又开始痛起来。
“伤不起,哈哈!这是‘姐姐你伤不起’的简称,拉风吧?哈哈哈!跳一个,伤不起!”
蜘蛛八条腿像弹簧一样蹦跳起来。玛瑞拉哈哈大笑;“转个圈,伤不起!哈哈!来来,前肢拿给我,是前面那条腿啦!嗯,乖,哈哈哈……喂!你去哪儿?”
“你慢慢玩吧,”阿特拉斯一边走一边随意挥手。“再见!”
头顶风声大作,伤不起带着玛瑞拉越过头顶,轰地落在面前。它落下的岩石很光滑,伤不起八只脚吱吱嘎嘎一阵乱刮才站稳,岩石被刮除十几道深深的痕迹。阿特拉斯看着它的腿,心中想:“这是为深空探测单元服务的基础型,主体对称设计,以适应无重力状态下的全方位操作。它的肢体光滑,外层套件部分已经遗失了……”
这念头出现得如此自然,阿特拉斯却更加郁闷,因为只要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回忆,这段回忆就会立即掐断,并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他愤怒地甩了甩头。
“干嘛!”
“我跟你一块去找!有伤不起在,看谁还敢阻拦我们,哈哈!”
“我不跟蠢货一路。我要去找矢茵了。”阿特拉斯转身继续走。
“不要嘛!大家虽然有过误会,但是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对不对?”
“哈,对的。什么时候我到尼泊尔,请你吃饭好了。现在我忙得很,谁知道矢茵那丫头怎样了……”
“啊!”
“你不要随便乱叫好不好?”
“真奇怪,真正奇怪!”
“什么?”阿特拉斯莫名其妙。
玛瑞拉神色古怪。“似乎对你来说,矢茵远比黑玉重要。从你见到我开始,提到的全是矢茵,而没有黑玉!”
阿特拉斯一怔。他不自觉的摸摸下巴,说:“因为,我想她肯定跟黑玉在一起。”
“哈!哈哈!说的话连你自己都不信!”
阿特拉斯真是受不了这家伙,大步向前走。咣当咣当,伤不起驮着玛瑞拉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玛瑞拉说:“心虚了吧?你凭什么认为矢茵跟黑玉在一起呢?她最应该在凰王身边吧?哈哈!你以为我傻乎乎的,矢茵也觉得我傻乎乎的,我却一眼就能看出你有多喜欢她。”
阿特拉斯停下脚,点了根烟,坐下慢慢抽。伤不起走到前面,八只脚不动,上身嗖的一下旋转回来。玛瑞拉得意洋洋的问:“点中你心事了?”
“嗯,”阿特拉斯点点头,“你说得很对,矢茵更可能在凰王那里。以她的能力,怎可能这么快到手?不过此时此刻,最应该跟黑玉在一起的,就是凰王。所以追踪矢茵,找到黑玉的几率还是很大。”
“呃——”玛瑞拉脑子飞快转动,应不应该告诉他矢茵追逐着光辉军团的人跑了呢?如果不说,他找到矢茵后,自己以后不要做人了。但是就这么说了,又不甘心啊,真是可恨,为什么自己醒悟得这么晚呢!
几十年,不,整整四百年来,陀阀教一直相信,阿特拉斯同为不死之身,却与帝启大人水火不容。因此陀阀教上下同心,都将阿特拉斯视为恶魔,相互攻杀。三十几年前,玛瑞拉的师傅——其实也是母亲,邀约各路高手围歼阿特拉斯,便是双方最近的一次搏杀。
然而自己亲身接触后,才发现阿特拉斯并非如前辈形容的那样可怕,甚至——玛瑞拉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在阿特拉斯身上转来转去,心想:“他跟帝启大人长得真是一模一样!难道神选之人都是这样的?唉,我真是傻!我真是迟钝!帝启大人不能碰,他可跟我们族没任何关系啊。玛瑞拉呀玛瑞拉,要死要活,就看这一着了!”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只是一闪,立即说:“我却不这么看。”
“哦?”
玛瑞拉罕见地露出庄重的模样,坐直了身体。“你想啊:光辉军团那帮家伙在追杀凰王,如果我是凰王,想的肯定是先解决此事,只有傻子才会发了疯的往藏黑玉的地方跑——那不是给人带路么?”
阿特拉斯想了想,“那也难说。如果凰王的能力来自于黑玉,那么他往藏黑玉的地方跑就很正常。他甚至可能一直带在身上,毕竟那玩意儿不大。”
“有传言说矢茵已经在海港市得到了黑玉,她一直带在身上吗?”
阿特拉斯一怔。
玛瑞拉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此刻的每一句话都将决定自己是或否能生下永生的孩子,成为新的陀阀教的主人,哦,不,也许是整个地球的主人!她差点被自己的英雄主义母性感动得哭出来,面上却一点也不表露,问阿特拉斯:“你跟矢茵一道来的,你见过黑玉吗?”
阿特拉斯点头:“当然见过!”
玛瑞拉爆出一层冷汗。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好。我听说黑玉上有文字,你既然见过,把它写出来我瞧瞧呢?”
“我为什么要给你看?你那小脑瓜子看得懂?看了有用?”阿特拉斯一脸轻松地笑笑。
玛瑞拉屈指在伤不起身上咚咚的敲。她看出来了,她仅仅用脚趾头都看出来阿特拉斯在强装镇定。他心急如焚呢。所以绝对不能把他白白送给矢茵!
“如果伤不起是与黑玉同时代的事物,它必然看得懂。如果伤不起真是与黑玉一起来到这里的,它也必然知道黑玉的所在——用处就在这里!”玛瑞拉俯身向下,那双摄人心魄的妙目盯牢了阿特拉斯,仿佛看入他灵魂深处去,声音低沉、却又坚信无疑地说,“我俩通力合作,取黑玉就如探囊取物!”
阿特拉斯在她的瞪视下后退两步。不知是被玛瑞拉蛊惑的眼神震慑,还是想明白了内中关键,他慢慢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画着。矢茵当时在船舱里画的字符,耶路撒冷圣殿山洞窟内的黑玉上的字符,他全都记得很清楚。尽管不知名的原因让他打心底害怕、恐惧、厌恶,他还是记下了每一个字符的细节,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刚写了两个,嘎啦啦一阵响,伤不起不安的躁动起来。玛瑞拉不停抚摸它的身体,轻声安抚:“乖,好好看。你见过的,是不是?你如果知道它在哪里,就带我去吧。”
连阿特拉斯也禁不住激动起来,飞快写完字符,两人同时转身看向伤不起。伤不起的电子拟音呱嗒呱嗒说了两句,却再次俯下身,一动不动了。
就在玛瑞拉要怒斥伤不起之前,突然有个痛苦嘶哑的声音响起:“我……知道黑玉在……哪里……”
一个上身赤裸的人往前探出身体——这是一个自杀式的动作,目的是为了掩护他身边的明昧。
就在刚才,有个人用同样的动作往前扑,被几十米之外的狙击枪打穿的左侧肺叶,打断肋骨,从背脊穿出,几乎贴着矢茵的后脑勺飞过,最终击中她身后的石壁。那人往下跌落,狂喷而出的鲜血将矢茵整个染成了红人。
列普辛柯瞄准的本来是窗口显露出来的中间部位,当矢茵刚一抬头,他本能地往后一拉枪身,同时扣动扳机。射击线路非常准确,覆盖了矢茵整个上半身,即使因穿透了一个人的身体而略有偏转,子弹仍然可以击中矢茵头部。但子弹被挡住的时候,声波冲击先一步抵达,打得矢茵头略一偏——就是这一偏,救了她的小命。
列普辛柯心中充满了惊异。他并非惊异矢茵——穿这种侍女衣服的人他已经杀了太多,而是在子弹出膛之前,那人就扑了出来!
不管他往前扑的速度有多快,不提前至少两秒钟,以子弹飞行的速度,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中枪。列普辛柯甩甩头,告诉自己那人其实是鬼使神差想要来拉那女人,才撞上枪口的。他在思索的时候,已重新上了膛,静静等待女人的再次移动。
看见了,有只手从岩石后伸出来,想要抓住那女人,刚刚中弹的那人身体还在抽搐,透过高倍瞄准镜,列普辛柯可以隐约看见女人还在他身旁缓缓向前挪动。她只要露出半个头,子弹就会掀飞她的颅骨,列普辛柯耐心的等着……
突然,不知是被人拉扯,还是她重新鼓足勇气,女人猛地往前一扑,整个背部都露了出来——
砰!
硝烟散去之前,子弹穿透了扑出来的那人身体,打得他转了半圈。他竟然还将躬身张臂的姿势保持了几秒钟,直到确信女人已被拉进了石壁保护的范围,才往后倒下,从窗口掉落下来。他的身体在阶梯状的岩石上弹跳了好几次,才落入下方的岩石中,再也看不见。只是几十米高的陡壁上到处都留有鲜红的血迹,提醒列普辛柯——确实有人被自己击中了。
列普辛柯放下狙击枪,有点失魂落魄的看向对面——真见鬼,这一次又提前扑出来,难道还是偶然?!
明昧用力一拉,将矢茵拉入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两个人一起往后翻滚。矢茵放声大哭,拼命推开明昧的手。但她身体完全瘫软,,一跤坐倒。立即有数不清的手伸向她,将她托起,一路往前送去。
她闭着眼,感到脸上那些血正在迅速冷去。她已经无法确认身上究竟沾有多少人的血,只是哭着,颤栗着。没有人说话,那些人如同保护蚁后的工蚁,无声无息地将自己团团围在了最安全的所在。
“镇定点,镇定!”明昧再次摸到她肩膀,“冷静下来!”
“你杀了他们!”矢茵尖叫,狠狠甩开她的手。
“如果你屁股不翘那么高的话,他们本可以不死。”
“你!是你叫他们出来,是你推他们出来!”
明昧叹了口气:“如果我能指挥他们,如果我能算得如此准,可就好了。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再说吧!”
“不!不!”矢茵两只手在脸上乱抹,想将血迹抹去,可是那么多,又冷又黏,哪里抹得去?她使劲抹啊抹,骤然双手被拉开,跟着脸上火辣辣的一痛,左边耳朵嗡嗡作响。
她被打得本能地睁开眼,明昧蹲在面前,冷冷地说:“你想再多死几个,就尽管耍小孩子脾气吧!”
矢茵茫然地站起来四面张望。这片洞穴长约二十米,密密麻麻挤着三十几个人。围绕着自己的全是点灯人,一个侍卫或侍女都看不到——也许他们已全部死在来的路上了。最前面的便是那庞然怪物。他坐在地上,仍必须低着头,才避免脑袋撞到洞顶。隔近了看,越发觉得它实在丑陋,简直就是一只脱去所有毛发,再将皮肤染成绿色的山地大猩猩。
它身上到处是弹孔。也许因为皮肤粗糙厚实的原因,弹孔周围流的血并不多。它疲惫地闭着双眼,嘴巴歪斜着,沉重的喘气。
在它面前坐着——矢茵失声叫道:“帝启!啊?!”她瞧了一眼明昧,却见她一点也不吃惊,反倒露出一丝笑容。
矢茵现在也顾不上忌讳太多了,又喊:“帝启!”
她喊到第三声,帝启才转过头,冷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最终停在明昧身上。矢茵被他的目光射的一顿——这真是帝启么?
他的神色凝重而沉稳,与平常的帝启差不多,但帝启至少有一点儿人气,这个人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情绪浮现,简直就是一具披着帝启外表的机器。他裹着一袭麻布,连脑袋都蒙住,看上去像个中世纪的传教士。矢茵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再开口说话。
“两个身体差距很大。”帝启皱起眉头,用矢茵听不懂的话说着。这种语言东亚人听上去咕噜噜得含混不清,西方人听上去以为是某种太平洋岛屿上的土族说的塔希提语。事实上在一万年前,在阿拉斯加特别执行委员会控制的区域,这种语言可算是半官方语。由于它的四十六个字母是从机器语言中进化而来,因此大多数底层代码编撰者都习惯以它作为日常用语。这一习惯后来渗透到了他们所编纂的高阶代码中……
“一个符合高阶标准,一个只是普通人类。然而代码体征却刚好相反。”帝启摸着下巴沉思,身后忽然一黑——那怪物的手举了起来,手掌张开,比帝启整个身体还大。矢茵吓得惊叫,那只手拍下来,却只是轻轻在帝启肩头拍了两下,仿佛宠物蹭主人身体撒娇一般。
“是,是,我知道。”帝启目光从明昧移到矢茵身上。矢茵忍不住打个寒战,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完全赤裸。不,也许比那更糟,他的目光简直已穿透了肌肤,深入到身体内部。
“代码虽然尚未解码,但毫无疑问是高阶代码。”帝启犯难地自言自语,“只是她的身藏书网体恐怕不能承受高密度改造……”
吼吼。怪物从鼻子里哼出几声。
帝启听了,点头说:“那就两个一起。带她们走!”
围绕在两人身旁的点灯人们一拥而上。矢茵惊叫道:“你们要做什么?放开我!帝启,是我,是我!你又失忆了么?快醒醒啊!”
她顺手放倒两人,更多的人围上来。这些人跟不管矢茵的踢打,层层叠叠围上来,挤得矢茵手都伸不开。她放声尖叫,数十只手从四面八方抓住她,一下将她举了起来。矢茵陡然想起那被高高举起,准备抛入大海祭祀的婴儿,吓得险些昏过去。
“闭嘴,别叫了!”明昧喊道,“现在束手就擒是唯一的办法!”
“为什么?”
“他要带我们走,这不正好?”
矢茵刚一犹豫,手足一紧,已经被人紧紧捆了起来,这下就算想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帝启站起身来。此刻外面枪声仍在继续,只是远比之前稀少,光辉军团的人大概不想浪费子弹。这段洞穴与下一段洞穴之间大概有七八米左右,要在光辉军团的火力下冲过这么长的距离,几乎不可能。
帝启倾听良久。忽然,八个点灯人像得到了无声的命令,快步走到队伍最前面,另外八个人紧紧跟在他们后面,组成第二梯队的模样。
矢茵的心脏骤然收缩,叫道:“等等!”
帝启手一挥,最前面的八人没有丝毫犹豫,一下冲出岩壁。光辉军团大概没想到这么多人会冒险跑出岩壁,最初的一两秒钟都没有开枪。直到最前面一人就要跑进下一段洞穴,才骤然响起一声狙击枪声。
那人的头部像西瓜一样炸裂开来。在他身后,七个人一起高举双手,齐刷刷转过身,面对下方。
哒哒哒、哒哒哒哒!
光辉军团的枪声大作,七人身上顿时爆出无数弹孔,鲜血狂喷。但在他们还未跑到位置之前,身后的八人也已跑出洞穴,从后面将他们死死扛住。鲜血霎时变成一片血雾。
“啊!啊!”矢茵头皮发麻,放声狂叫。然后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光辉军团的枪声响起时,她和明昧已被人抱着,紧跟在后出发的八人身后跑出了岩壁。子弹呼啸而过,打得石壁砰砰乱响,其间夹杂着肉体撕裂声、骨骼破裂声,人临死前低沉的吼声,更有热腾腾的鲜血溅射之声、肺叶内的气泡破碎声、子弹在腹腔或肌肉内爆炸之声……
短短的几秒钟,他们跑过来了!矢茵无法动弹,更无法思考,只是本能的拼命往后看,往后看——帝启!他正往前冲!那挡子弹的八人已经打得烂泥一般,大部分跌落下去。支撑他们的八个人变成了第二排阻挡,不过此刻也已全数毙命,只是尚有两三人兀自站立不倒。子弹骤雨般倾泻而来,帝启身后的石壁仿佛突然爆炸了一般,碎屑、烟尘滚滚向外喷射。
他跑不动了!他原本跑起来跟风一样快,此刻却像个七十岁的老头,而且还不幸丢了拐杖,慢吞吞的、几乎一瘸一拐地走着。他始终向左侧歪着,是什么地方中弹了?无数碎屑掠过他的身体,打得包住他的麻布千疮百孔,他的神色却始终平静——不,仅仅用平静远不足以形容,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流露,没有痛苦,没有焦虑,没有惊慌,连“平静”都没有。
砰!
一颗子弹打在他面前,溅射出的碎屑一时遮住了他的脸——挡在前面的人只剩一个了!
矢茵心脏差点停跳,这个时候,突然一团阴影落在帝启身前,那巨大的怪物往前扑来,如同一座肉山,将下方射上来的子弹悉数挡住。
吼!怪物痛苦挣扎着,挥动手臂,将帝启往前送。跟着矢茵跑过来的人又往回跑,张开手臂为他搭建起第四层防御,奇怪的是,除了怪物外,其他人都不敢碰到帝启,只能由着他慢慢往前走。
噗噗噗,随着怪物皮肤破碎的地方越来越多,子弹越来越深入它体内。这些子弹前端被切割,旋转着钻入人体后,由于压力变化而发生爆炸,比普通子弹的伤害要高得多。它喉咙发出咕咕的低吼,脸从绿色活生生憋成红色,仍然坚持不动。帝启终于走到了洞穴内,回头说:“进来……”
啵的一声,一颗狙击子弹终于击穿了怪物最脆弱的后脑勺,在它脑子里炸开了花。它两个眼球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瞬间瘫软,顺着峭壁边缘滑了下去。下方传来连续不断、沉重的撞击声,和光辉军团成员们的欢呼声。
帝启没有再看身后,径直走到前面。他的手轻轻一挥,众人无声地跟着往前走。
“啊!”
“好了,别叫了!”明昧说。她被人扛在肩头走,勉强抬头看矢茵,却见矢茵正盯着帝启,脸上露出大白天见鬼的神情。
她使劲挣扎,扛她的人撑不住,身体歪斜。明昧乘机伸长脖子,看见了帝启的后背,立即明白矢茵为何怪叫了。
裹住他身体的麻布已被打得稀烂,一条条随风飞舞——在他左边肋下,竟然吊着一只金属蜘蛛!难怪他走得如此艰难!
不、不是吊着,蜘蛛的八条腿深入他的身体,这个样子活像,就像……
不知为什么,明昧脑子里飞快闪过“植入”这个词。她再次看向矢茵,见她坚定的朝自己点了点头。
这当儿,光辉军团一面用望远镜评估攻击情况,一面整理弹药,准备进入洞穴作战。列普辛柯从狙击的地方爬下来,坐下略喘口气。干掉那巨型怪物,他心中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总觉得这怪物其实并不重要,也并非最危险的人。
他正想着,忽然,从高高的洞壁上方,传来凄厉的呼喊。这一声中气十足,洞内的回音良久不息。
光辉军团的人毛骨悚然地抬头张望。但是洞穴太高了太宽了,其上的孔洞不知有几千几万个,根本看不到发出呼喊的人。列普辛柯见众人都在发呆,喝道:“发什么呆?快准备!”
“那里……”有人指着洞穴高处。
列普辛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那里,几十米上方,有片巨大的塌陷洞口,出现了一名全身涂满黑色纹路的人。他头上戴着一米多高的羽毛王冠,身材高大,一手持弓,弓身超过两米;一手持矛,冷峻的俯瞰下方。
“阿亦——阿叻!”
那人再一次呼喊。声音尚在洞窟内来回盘旋,与他相邻的两个洞口就慢慢走出四人。身材同样高大,只是纹身变成了红色,手持长弓,却没有戴冠。他们先面向先前那人单膝跪下施礼,起身后拉开长弓,箭尖对准了神圣军团。
“阿亦——阿叻!”
随着呼喊的间隔越来越短暂,越来越多的人从各个洞口冒了出来。他们或手持长弓,或举着长矛,有些甚至只举着石块。他们出没的洞口或大或小,但始终大致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从对面洞壁一直延伸到光辉军团身后的洞壁。
这是一条展开的战线。
光辉军团成员全都参加过车臣战争,看到这围剿的阵势,全身的血都开始沸腾。
“阿亦……”
砰!
列普辛柯手中的狙击枪响了,呼喊的人应声而倒。特制的动能子弹把他的上半截头盖骨和华丽的羽冠一起嵌入身后的石壁上,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好似他仍然站立不倒。
嗖嗖嗖!一场箭雨铺天盖地洒落。
列普辛柯一边躲避箭矢,一边大声喊:“隐蔽!不要动!不要还击!”
第一轮箭雨过后,光辉军团有五人中箭,其中操纵机枪的两人因身处岩石上无处可避,被穿得刺猬一般,当场死亡。其余人藏在岩石后,不做声,不动弹,等待命令。
啪啪啪,第二轮箭雨又来了,这一次明显参差了许多,除了拉弓的快慢不一外,有些人在洞口间快速移动,以找到更好的射击位置。
“继续保持不动,听我的口令——”列普辛柯朗声下令。“等到下一轮攻击之后,以我为基点,前方四名,后方三人,密集火力攻击!斯列夫斯基,你去夺回机枪!”
啪啪,飕飕飕。第三轮箭雨已经变得稀稀拉拉。列普辛柯吼道:“上!”
枪声顿时大作。三轮攻击的时间,光辉军团队员们早已找准目标,此刻同时开火,立即有十几人中弹,向下坠落,在坚硬的石柱上摔得砰然作响。
哒哒哒哒哒哒!
机枪重新响了起来,打得对面的石壁硝烟滚滚,人像熟透的果子一样往下掉,但更多的人冒了出来,弯弓、放箭。
列普辛柯双手挥动,叫道:“进攻!进攻!进攻!”
阿特拉斯两步跳上一块岩石,呼啦一下,伤不起从他头顶越过,跳到发出声音那人身后,四只刀片一般锋利的脚举起,与阿特拉斯形成夹攻之势。
但当他们见到那人,却都松了口气。那人别说攻击了,连能不能站起来都是问题。他一身血污,双脚举到脑袋上,而双手却塞在屁股下,像团烂泥般夹在两块岩石之间。玛瑞拉骤然见到他的脸,吓得尖叫——如果有人兜头泼了一桶汽油,等烧了几分钟,再用木板狠狠击打,把火灭去,差不多就像他这样子。
他的大半个脸都溃烂得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但又并非全然消失,而更像是肉与骨头再也无法粘在一起,所有的肌腱、皮下组织、脂肪等等往下脱落,被尚算正常的胸锁乳突肌勾住,就那样乱七八糟吊在脖子下、披散在胸前。
他只裹着一袭麻布,也许因为在粗糙的火山石上爬得太久,麻布磨得稀烂,其下露出的身体与脸差不多的糜烂。特别是两条腿,几乎只剩下了骨头。
难怪他以如此别扭的姿势卡在石头间——大概再也爬不动,从岩石上跌落。下半身没有了肌肉和脂肪组织,失去牵扯的骨头乱甩,才弄成这样。他竟然还活着,真是堪称生物学上的奇迹。
这情景即使坚韧如阿特拉斯也有点受不了。他等了片刻,才走到岩石上,蹲下问那人:“你刚才说什么?”
“……我知道黑玉……”那人左边只剩几根咀嚼肌连接上下颚,说起话来非常吃力。但他眼中却并无痛楚的感觉,反倒隐隐发出光芒,似乎正急切的盼望着什么。
“你是谁?”
“我是……岛主……凰……凰……”
“呃——”玛瑞拉转头呕吐。要是一个小时之前,听到这句话,她非活活掐死自己不可。不过现在,她已经有阿特拉斯了。苍天有眼!玛瑞拉一边吐,一边感动得热泪盈眶。
阿特拉斯凑得更近了,问他:“你要怎样?”
凰王的眼珠转动,左边眼珠差点滚落眼眶。阿特拉斯用手把他眼珠子塞进去一点。“你想我们救你,以黑玉作为代价?我可不能保证还能救活你。”
“不……”凰王居然咧嘴笑了笑,“我……我不要再活了……我……我……活太久了……太痛苦了……”
阿特拉斯瞳仁急剧收缩,抓住凰王烂泥般的肩膀,一把将他扯了出来。他身后稀里哗啦掉了一大堆东西,除了两条腿骨、一根手臂,胸以下整个腹腔都空了。玛瑞拉刚刚缓过一口气,见此情形差点昏死,转头继续呕吐,吐得昏天黑地,差点从伤不起身上摔下来。伤不起一边扶着她,一边尴尬地挪动身体,系统拼命测试温度和酸碱度,以评估她呕吐物的腐蚀性程度。
阿特拉斯走到一处稍平的岩石上,将小半截凰王放下。他把凰王腹部的皮肤捏紧,扯下一条布,把皮肤扎紧,免得他真的漏光了。凰王半眯着眼,喃喃地说:“太久了……太久了……真好……”
“你有什么条件?”
“带我出去……”凰王唯一还能动的右手勉强抬起来,用尽全力抓住阿特拉斯的胳膊。“带我离开……这个……这地方……我要看看……外面……的……的……世界……”
“好。”阿特拉斯一弯腰,将他跟自己背上的机枪捆好,一挥手,问玛瑞拉:“你走不走?”
“你要背哪个老妖怪?!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把他放下来!”
阿特拉斯没有理她,只见凰王的手颤巍巍的指向一个方向,便朝那边走去。过了半天,咣当咣当的声音再一次追到身后,这次却始终隔着十来米远。玛瑞拉叫道:“你疯了!万一他骗你怎么办?快把他扔了!”
阿特拉斯继续赶路。
“你仔细想想啊!”玛瑞拉简直声泪俱下。“万一他害你怎么办?万一他有毒怎么办?啊!对了,一定是这样!没有毒,他身体怎么腐烂成这样?真恶心,真恶心!你这样贴着他,他的那些血啊肉的都……呃!我以后还怎么碰你……”
“管你屁事!”阿特拉斯突然回头勃然大怒。“要死死一边去!滚!”
玛瑞拉被吼得浑身一抖,呆了半响,等回过神来,阿特拉斯已背着凰王走远了。她深吸口气,举起两手,狠狠给了自己两耳光。伤不起两只光学眼转过来看她,不明白主人在干嘛。
“前肢。”
伤不起一怔,玛瑞拉用力敲了敲它的脑袋,它赶紧伸起一只前肢,伸到她面前。玛瑞拉把前肢拉得更近,凝视着光亮的金属表面反射出的自己的脸。原本乖巧伶俐的脸,就这两天时间,折腾得双眼红肿,头发凌乱,额头和脸颊还有多处擦伤和红肿。不用看,也知道身上的伤痕更多。
“玛瑞拉,玛瑞拉,”玛瑞拉对着自己的影子说,“凰王已经成滩烂泥了,死不死活不活的。帝启大人虽然肯帮我,但要跟他……是绝、绝、绝不可能的!现在,你要再弄丢了阿特拉斯,你这辈子就等着像娘一样后悔死吧!走,伤不起!”
玛瑞拉驾着伤不起追上阿特拉斯,绕到阿特拉斯身前,向他伸出手:“上来!”
“走开!”
“来嘛!”
阿特拉斯血红着眼睛继续走。玛瑞拉心中一跳,他的神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绝望,一种从灵魂深处、从骨髓里爆发出来的绝望。
他,也会痛苦,也会绝望?是为凰王而痛苦,还是为自己?是为不能长生不死而痛苦,还是恰恰相反?
玛瑞拉没时间想那么多,吹声口哨,阿特拉斯忽然举得身体一轻,被伤不起抬了起来,放在自己屁股后的平台上。玛瑞拉在前面大声呱噪:“好!走哦!跟他们拼了,哈哈哈!”驾着伤不起快速向前跑去。
阿特拉斯放下凰王,把他拉到自己面前:“你活了多久了?”
“八千年?……还是九千……我……我已经……”凰王右手的手指几乎掐入阿特拉斯的肌肤里,挣扎着问,“你是……是代理体……还是……触发……”
“我不懂。我他妈完全不记得。”
“真……幸运……”凰王叹息着。“明了透彻总是让人……绝望……”
伤不起猛地跳下一块高大的岩石,剧烈的颠簸中,凰王又失去了一部分肌体。现在他整个颅骨都露了出来,左边眼球终于顶不住颠簸,滚出眼窝,在伤不起的背上弹跳着飞走了。他的右手也啪地一声断裂,前臂软软地垂了下来。阿特拉斯捡起他的右手,想要接上。
“不……”凰王举起前臂挡开他的手,轻声说,“我就要自由了……求你,放我走吧……”
这当儿,伤不起跑到了一处岔路,左边一条路上血迹斑斑,不远处躺着几具尸体。右边一条路一直通向熔岩河流。凰王低声说:“右……”
伤不起载着三人蹦蹦跳跳往前跑,玛瑞拉虽然不敢回头看凰王,但一叫个不停得。他们跑下一道斜坡,离熔岩河流不到二十米距离。这里的空气又热又干,有时风吹得猛了,像滚烫的刀子划过皮肤。玛瑞拉忍受不了,叫得越发大声。偶尔岩浆地下气体爆裂,炸得通红的熔岩四处飞落,玛瑞拉更是吓得屁滚尿流。
伤不起的感应器缠绕在她腰间,精确探测她脊柱内的三十一条神经,因此不用玛瑞拉开口,就能提前探知她腿部运动而调整方向。另有一组感应器则是探测她的植物神经系统,要是玛瑞拉体内激素暴增,它跑开的速度就以几何级数提高。它一边跳啊跑啊,一边暗自纳闷。内测系统刚刚发回第一个小时的反馈报告,它还没有在玛瑞拉的皮下埋设感应器,与她的整合度竟然就不可思议地达到87.63%……是这呱噪的性格太般配了?
好在道路并没有真正冲进熔岩河,沿着河道走了几十米,又转而向上。转过几个大弯,他们逐渐逼近了洞壁。这个时候,玛瑞拉叫道:“啊!我耳朵好麻!”
伤不起发出吱吱的声音,停下脚步,六只眼睛飞快的四处张望。阿特拉斯也感到耳朵一麻,随机侧耳倾听——这是一种频率极高的声波,超越了人类听觉极限。不过波纹撞击产生热量,在全身体温最低的耳垂变现得尤为突出,同时产生酸麻刺痛的感觉。
“终于……它……也不得不重新融合了吗……”
“什么?”
凰王艰难地咽了口气,没有说下去。他剧烈咳嗽,咳出一些白色浆状物质。阿特拉斯冷冷的看着他,心想:“他已经没有呼吸了,就只剩下上半段身体。看来肺和心脏有特殊保护措施。只是这维持系统还能坚持多久?”
玛瑞拉拍打伤不起,叫道:“快走快走!瞧前面有个洞,咱们走对了没有?”
凰王点点头,闭上眼睛,不再动弹。阿特拉斯说:“对了,走吧。”
玛瑞拉听他声音温柔了许多,回头对他嫣然一笑。阿特拉斯望着她的双眸,眸子里仿佛有水波。淡蓝色、淡青色的水无声无息的荡漾开来,一瞬间,水变成了透澈的蓝天,那个美丽得一如兰花的女子……
“啊呀!啊!”玛瑞拉惨叫一声,“你抓痛我了!”
唰——
“不要!”她顾不上痛,更加大声叫道,“别碰他!”
伤不起咕噜两声,慢慢收回已经切到阿特拉斯脖子处的前肢。阿特拉斯也收回手,冷冷地说:“再对我使诱惑之术,我就废了你的招子。”
玛瑞拉痛得眼泪花花,手臂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手指印记。她低声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真正的我而已……”
不等阿特拉斯冷嘲热讽,玛瑞拉转过头。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行,不久进入一个洞穴内。这段洞穴直径超过二十米,洞壁上虽然附着许多杂物,但整体相当有规律,像人工开凿出来似的。洞内没有光,伤不起两只光学眼发出蓝色光芒,照亮了前路。
洞穴一路往下,有时坡度甚至超过50℃。伤不起载着三个人,再加上八肢光滑,走这样的路实在勉强,只能侧着身体,一点一点往下蹭。玛瑞拉揪紧了心,似乎觉得伤不起的六只眼睛都不够用,一个劲地提醒它左转右转。当当当,洞穴里不时回响起金属与岩石相互撞击的声音。
“它从深空回来……已经超过九千三百年没有融合机体了……”
“呃?”阿特拉斯转头看凰王,见他不知何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焦点,茫然地望着黯淡的洞穴顶端。“你说什么?”
“它是……第一批深空探测单元……仅存的单元……有记录显示,最远的几乎就要到达萨尔边缘……也就是你们人类所称的……奥尔特星云……”
奥尔特星云是荷兰天文学家奥尔特提出的假设:假设太阳系形成时,有一圈未被吸引而生成行星的残留物质,在广漠宇宙中漂流,被太阳系的微弱引力吸引。如果它确实存在,离太阳差不多有一光年远。虽然理论上它环绕太阳运行,不过以人类的眼光看,它应该算是恒星际空间里的东西。目前为止人类最远的探测器,已经抵达太阳系激波边缘的旅行者一号飞船,要飞到奥尔特星云还需要至少一万两千年的时间。阿特拉斯打起精神,听他究竟要表达什么。
“它失败了……真可惜……进入大气层的姿态不理想,稳定器又产生非线性摇摆,没有时间做调整……它……坠毁了……坠毁事件只被定为二级,但由于它涉及最核心任务……被抛弃了……进入删除程序……这个时候,它选择了植体……”
“九千三百四十七年……它……与我共享生命……九千三百四十七年,它……肆意操纵我的生命,让我一次次重生,又死去……九千三百四十七年,我……我一直在死与活之间挣扎……”
“它的编号。”阿特拉斯说。他陷入暴怒之前的沉静状态,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是在问“它是谁”,而是编号。
凰王一怔。他本想拒绝,可竟然完全无法拒绝这句话、这个词、这个命令。
“编号……达伦波尔系统第一批次第六十一号一级深空测试单元……”
稍早之前。
他们加快了步伐,一方面是因为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另一方面,坡度越来越高了。
点灯人显然在这样的洞穴里生活了很久,坡度越陡峭,他们的速度反而越快。有些地方,他们像土耳其山羊一样敏捷,在山石间蹦跳着,瞬间就下落十几米距离。
帝启仍然是不可触碰的。他在腰间系上绳索,一些人在岩石间快速安装支架和滑轮,另一些则将他小心翼翼地吊下去。没有任何人说话,更没有指挥的人,但一切却井然有条,而且效率极高。
是演练纯熟的结果?矢茵见过这些点灯人,过着极其原始的生活,要他们熟练的操作滑轮,实在让人不敢相信。除此之外,就只有另一个可能了——
帝启,或者,这个被操纵的帝启,始终在某个看不见听不着的层面上,控制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就像工蚁,只是按照指令做事,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
洞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窄。其中一段长达五十多米,几乎垂直的插入山体深处。他们无法同时搬运三个人,只有先将帝启垂下,再用绳子送被捆得死死的矢茵下去。
下降了二十几米,矢茵抬头看,洞口光线昏暗,已看不清楚人的模样。往下看,洞穴内黑漆漆的一片,只在几十米下方,才有一人举着火把。火被风吹得忽大忽小,根本照亮不了什么。这洞穴下方似乎有水源,岩壁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
矢茵趁着绳索晃荡不定,使劲挣扎。这些绳索捆得一点也不专业,漏洞百出,她没花多大的劲就挣脱出一只手。
突然间,身体往下猛地坠落,好像上面的绳索断了。矢茵骇得魂飞魄散,手在石壁上一推,让身体竖直地靠向另一边的石壁,双脚乱蹬。可是石壁湿滑,她怎么也站不住身体,反倒被石壁划破好几道口子。她身体再一次向前倾,就要掉落到洞底摔得粉碎时,绳索又猛地拉直,把她吊在空中晃悠。
绳子几乎勒进她的肉里,矢茵痛得一声也叫不出来,在这漆黑无人之境,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她抬头往上看,仍然看不清,但绳索一直在颤抖着,有时忽然拉高一两米,有时又飞速往下降一段距离。
听着,想着,矢茵逐渐明白了——明昧在打人。
像是为了证实她的想法,头顶忽然一黑,随着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有个人从洞口掉落下来。矢茵大惊,腰部用力,身体横了过来,脚尖在对面石壁一蹬。她的身体刚荡开,那人就呼的一下掠过。他的身体与岩石相互撞击了无数次,早已毙命,像团烂泥落到洞底,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明明已经摔死了,偏偏此时那人才发出哎哟一声,不像呻吟,倒像是在叹息。
矢茵张口欲呕,又死咬紧牙关忍住。现在可没时间感慨了,绳索晃悠得越来越厉害,她又拼命扯出另一只手。洞穴内壁非常凌乱,恰是攀爬的好地方。矢茵先找块岩石站稳了脚跟,飞也似的解开腰间的绳子,开始慢慢往下爬。
她爬了一段,忽听有人大喊着自己的名字,声音在洞穴的石壁上来回冲撞,传到耳朵里时已变得模糊。她仰着头喊:“明昧!”
“你还——好——嘛?”
“好!你就在上面别下来,我去找帝启!”
过了片刻,只听呼呼声响,明昧顺着绳子快速滑了下来,低声道:“快!光辉军团终于攻上来了!”
矢茵吓一跳,她全部心思放在帝启身上,都忘了光辉军团了。明昧掏出一柄匕首,在绳索上刀刃上绕了几圈。两人一边借助绳子,一边在岩石上攀爬,不一会下到洞底。刚才跌落那人血浆溅得到处都是,血腥味中人欲呕。矢茵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站在一块岩石上。
明昧对尸骸视若无睹,赤脚站在血泥之中似乎也毫无感觉。她把绳索在手上绕了几圈,用力拉扯,想拉断绳索。没想到绳索比预料的还要坚韧,她扯了几下都没扯断,绳索反而剧烈摇晃起来,不用看也知道光辉军团的人正往下攀爬。
她低声说:“你不来帮我,咱们时间就要少很多。”
矢茵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虽然扯断绳索,光辉军团依然会想办法下到底部,但时间上就会宽裕至少一刻钟。她咬咬牙,跳到明昧身旁,脚趾踏入血肉的那一刹那,她简直要昏厥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却已经抓住了绳索,两个人一起绷紧了,明昧说:“一、二、三!”
两人一起往下猛拽,绳索绷了片刻,终于一松,往下坠来。只听上面光辉军团的人发出愤怒的叫声,有人往下开了几枪,子弹在岩石上到处乱弹,两人早已跑了。
之后的通道变成了倾斜向上,通道更加狭窄,有时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两个人没有火把,也没有油灯,完全凭借摸索前行。但走了一阵后,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周围其实并不是一片漆黑。洞壁到处都有散发着极微弱绿色光芒的晶体,不知是火山熔岩的结晶体,还是某种放射性矿脉。此刻也顾不了会不会被辐射了,只要有空隙,两人就拼命往前钻。
好在这样一来,光辉军团的速度被极大限制。斯拉夫人牛高马大,又背负着沉重的枪械弹药,要钻这样的洞实在太困难。明昧与矢茵只穿了薄薄一层丝质衣服,再狭窄的地方也能轻易钻过。两人越钻越有信心,看来帝启也是如此打算,才选了这么一条艰难的路。
不,也许这根本是个陷阱。前面的路特别宽阔,会让入侵者放心大胆带着重型武器进来。等 8d70." >走到这条通道内,进不可进,要后退也需要爬上那段垂直的洞穴,顿时陷入两难的尴尬之中。即使退出去找到别的路径,帝启想要做的事一定早就完成了。只是他没有料到,会有两个身材娇小的丫头一路跟来。
往上爬啊钻啊,不知爬了多久,矢茵手足酸软,快要走不动了。道路愈加潮湿,有几段通道,山体内渗出大片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形成一个个水道。她们不得不趟过冰冷的水前进。矢茵恼火地说:“好冷!这地方不是盛产温泉么?还是个活火山呢!”
“这不是温泉的水,”明昧尝了一口,“没有硫磺之类的矿物。这是山体外渗进来的雨水。你信不信?也许我们离外面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呢。”
矢茵叹口气:“我信。我什么都相信,这地方其实最盛产的是变态,连山啊、水啊都这么险恶。啊,累死了,累死了!”
明昧一面爬,一面说:“你早就知道,阿特拉斯和帝启是两个人,对不对?”
“什么?”矢茵一声怪叫。
明昧轻轻一笑:“你别大惊小怪,我其实昨天就知道了。”
“什么?”矢茵的叫声更怪了,“你昨天才知道?你们执玉司不是什么都清楚么?我以为你们早就知道了呢!”
明昧顿了片刻,老老实实说:“确实不知道。”
“哈!”矢茵一下精神好了许多,赶紧几步跑到明昧前头。“这可真奇怪!我那奇怪的老爸当年不是知道么?还是帝启告诉我的!你们……”她脑子里突然闪过“叛徒”两个字,顿时住了口。
明昧不紧不慢地说:“你不要乱想,你父亲要做的事,也许根本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说实话吧,虽然执玉司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但由于满清朝时的执玉使都由皇帝本人亲任,所以辛亥革命后,执玉司就此中断。直到1977年后,才由你父亲一手重新创办。2004年那一次,你父亲带着执玉司绝大部分精英南下,从此消失。现在执玉司大部分人,包括我在内,都是2005年后才跨进这圈子的。所以,很多事我们真的是从头开始摸索。呼,真热!”
洞穴内的温度好像有五十度,而且湿度极大,两个人像从水里钻出来,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即使衣服只有薄薄的一层丝绸,紧贴在皮肤上,也实在让人难受。在这样的环境里行走,体力消耗特别大。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沉重。
明昧问:“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猜帝启也不可能走太快。”
矢茵不答话,把手举得高高的,片刻,她说:“我感到有风……”
两人于是继续硬着头皮往上爬。爬了十几米,忽的一阵凉风从上方吹来,顿时吹得两人精神一振。她们奋力又爬了一段距离,拐了一个弯,前面突然大亮,照得她们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发痛。
但只是一闪,四周立即又陷入黑暗。两人默契地躲在黑暗中不动。这里的气温和湿度明显比刚才要低很多,风挺大,不知哪里有个风洞,呜呜地响个不停。
真奇妙,矢茵莫名地想,如果是以前,在这样漆黑的地方听见风声,自己一定怕得不得了。可是现在,她却只觉有意思得紧。
不久,洞里又是一闪,这次两人都惊异的叫出声来。矢茵几步跑到前面,探手出去——竟然探出了山体!
原来这通道与外面真的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石壁,石壁坍塌,就形成了一个个窗户似的孔洞。两人趴到孔洞前,把脑袋伸出去深深呼吸,觉得肺里说不出的清凉,陡然间竟有隔世之感。
她俩缓过气来,才仔细观察外面。这里已经到了东岛山体中间偏下的部位,论海拔大概有三百米左右。想来刚才与光辉军团战斗的那道烟囱似的洞穴,顶端应该还在之上。这里面向西岛,探头出去看,四面八方全是陡峭的绝壁,没有任何攀爬之处。明昧以远处的西岛轮廓做参照物对比,觉得那段绳桥大概就在下方某处。
不时有长长的根状闪电在远方闪现,照亮了天穹顶那延绵几千公里的厚厚的云山。刚才照亮洞穴的就是闪电的光芒。闪电离此还远,还听不到雷声,不过看那些云山滚滚涌来,一场大暴雨是迟早的事。从西岛方向刮来的风正面撞上石壁,发出惨烈的嘶叫,又兜头往下冲去。下方的密林在狂风中起起伏伏,敲打着石壁,又呼啦啦地翻回去,如同浪涛一般。
两天来,奇怪的、恐怖的、恶心的、匪夷所思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几乎没有时间停下脚喘两口气。这会儿,世界仿佛真的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明昧觉得头痛欲裂,矢茵觉得全身酸软无力,都不由自主地躺下,弯弯腰,伸伸腿,让自己彻底放松。
“你真勇敢。”半响,明昧低声说,“勇敢得让人忘了你的年龄。”
“有什么办法呢?”矢茵老着脸皮承认勇敢,“都是社会逼的啊。嘶,真痛!”她摸到脚底,打出的水泡又被磨破,继而流血,现在连血都干了,形成一个个硬壳。之前逃命赶路一点感觉都没有,此刻才觉得又痛又痒,忍不住呻吟起来。
明昧无声地咧了咧嘴。她身上的伤痕不比矢茵少,不过在外人面前,一丁点儿怯懦都不肯表露。她揉着几近僵硬的小腿,一面深呼吸,试着把力量重新聚集起来。。
“喂,你有办法呼唤执玉司的人么?我知道他们肯定在附近,你有办法找人来么?”
“我是独自前来的。”
“哈!别骗我了。你们的行事方式我早就摸透了,没有几架直升机、几十把枪在屁股后面跟着,才不会出头呢!大姐姐别玩了,咱们等会说不定得把帝启抬出去才行。”
“……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陷入深层昏迷了。”矢茵郑重地说,“现在的他,很可能只是一个被操纵的傀儡。我们即使能够救他下来,恐怕也得找人抬回去才行。”
明昧几根指头在岩石上无节奏地敲打,片刻才说:“抬回去之后呢?”
矢茵叹了口气。从洞外吹进来的风吹瞇了她的眼,她闭着眼把散乱的头发理一理,轻声说:“我以前想得很好,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查清楚老爸究竟死了没有,死在哪里。现在……唉,现在才知道,事情太大,太庞大了,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想,我必须借助别的力量才行了。”
“但,”明昧一双眼睛亮幽幽的盯着矢茵,“组织可不一定信任你。你知道原因——你的父亲。”
矢茵毫无惧色地回视明昧:“现在谁信得过谁呢?只不过我知道的一些事,而这些事你们说不定会感兴趣。”
“比如?”
“比如——”矢茵故意顿了片刻,等明昧终于忍不住倾身向前,才像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说道:“植肢体、代理体、触发体、维持系统、寄生系统、高阶代码……”
“好!”明昧截断她,“好了,够了。你想怎样?”
“如果你能帮我把帝启弄回去,并且保证不囚禁他,我会考虑跟你们合作。毕竟,借助组织的力量,很多事要容易得多。如何?”
明昧探出石璧,右手啪的拍在左手手背上,再把左手伸到外面,捏紧拳头用力甩了甩。她抽回手,干脆地说:“好。最迟半小时后,就有增援到来。”
“你确信?”
明昧一拍她的肩膀:“走吧。”
第十四章 旧时的遗骸
“海神号,海神号,这里是春霆号。我们已经接近目标,距离13里。数据传输中,等待确认四号的信号。”
“……嘶……这里是二号……在你……北方……嘶……重复,东北方向,信号指向明确……嘶……你们必须……嘶嘶……”
电子噪音持续着,春霆号驾驶员八号皱起了眉头。从窗户看出去,偶尔有闪电照亮天幕,却无论如何也照不亮几十米下方的海面。因为海面起雾了。
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雾,像大浪一般扑上来,迎面撞上春霆号,随即被螺旋桨劈得粉碎。不过机身由此而剧烈颠簸。有几次,风趁着雾气的掩护,同时从几个方向偷袭而来,若不是米-26高达47吨的自重和八号不可动摇的决心,春霆号差一点就要失速坠海。
实习副驾驶员紧张地说:“海面的雾气越来越大了,要不要拔高两百米?”
“保持航向。”
“是……”
通讯员大声报告:“受山体及磁场影响,与海神号的通讯仍然没有恢复,不过接收到了‘飞驰者’的下行数据,可以确认两分钟前由四号指定的位置。”
九号从后舱挤过来:“位置清晰吗?兄弟们可不能摸黑直接跳进水里。”
“等等……我定位了!”
九号、三号一起看屏幕。屏幕上显示出岛屿的三维结构图,这是根据窥探者系统的电磁扫描,以及高分辨卫星图拼合而成。13公里之外,越过西岛星罗棋布的岛礁,越过东岛那倾斜的大森林,一直到那面墙一般的山体,有个红点正在有规律的闪烁。从下方的注解看,这是埋藏在四号皮下的定位系统发出的信号。
“几分钟前的定位信号,”八号飞速瞄了一眼,“她可能早就走了。”
“该死,那我们该在哪里落脚?直接撞到山上去?”
“四号不会无缘无故设定信号点,到了自然会知道。”
九号耸耸肩,不再言语。如果降落地点在东岛的西面,意味着春霆号必须绕过山体。八号问导航员:“西岛的坐标图完成了吗?”
“一刻钟前,射电覆盖及结构重造组宣布,整个岛屿的结构重造已完成87%,但我们目前只下载了其中70%的数据。”
“能给我一条路么?”
“应该没问题,”导航员在尚未完成的三维地图上勾画着,“西岛普遍海拔不高,在到达东岛峭壁之前保持高度不低于七十米就行。”
“雷暴和大雨已经在10公里之外生成!”通讯员大声报告,“第一批射电信号反馈回来了,中心风速超过90公里/小时,雷暴中心移动路径与我方目标重叠,最早半小时后就将抵达东岛!”
“该死。”八号喃喃自语。
“快点把我们放下就走吧,剩下的事归我们了,哈哈!”九号得意洋洋。
三号罕见地皱起眉头。“事情恐怕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能有什么事?”
“接收到‘飞驰者’的又一批下行数据!”通讯员突然插进来,“是紧急数据传送!”
所有人同时看向屏幕。不是热能标示图,不是动态指示图,也不是一号签署的任何命令。在这无线通讯受到雷暴干扰,只能通过卫星联络的时候,海神号将一张高解析卫星图像传输了过来。
照片中央是好久不见的四号。她穿着一身丝质短裙,头发挽着髻,仰头看天,正等待飞驰者系统拍照。风吹得她的裙角、宽阔的衣袖,及长长的鬓发向一侧飞扬,翩翩若要随风飞去一般。照片的颜色被调整得很好,她的脸颊、细长的脖子、手臂被橘黄色的灯火照亮,光光的额头及挺直的鼻梁上却还反射的星光,明艳不可方物。
她那对微微敛起的眉毛没有透出一丝恐惧、焦虑或是为难,似乎仅仅是不耐烦信息传递上的延迟而已。
但在她的右侧,却垒着一堆尸体。尽管从正上方的角度看不出尸体垒了几层,不过从尸堆高度来判断,起码有二十人堆在里面。
四号的左侧还躺着一人,身着带有强烈俄罗斯内务部队特征的防弹衣,一头一脸全是血。不用说这才是四号下的手。
“妈的,是光辉军团!”
“这个人负责殿后。”三号说。
“四号干掉他,才向卫星做出指示,表明她本身还没有遇到困难。”九号沉吟道,“看来光辉军团已经渗透进去了。”
“距离9千米。”八号看了眼风速表,啪啪啪打开几个按钮,吩咐副手:“准备转向,高度保持在70米。通知后舱,15分钟准备!”
“机动降落,15分钟准备!”
“原来是光辉军团的渣,正好,在山城市袭击七号的仇早就该报了!”九号把手指捏的咯咯作响,“三号,你要来吗?”
“一号的命令,我跟随春霆号。”
“哈!”九号戴好头盔,“这下不用担心屁股会射来子弹,我安心多了!”
他走进后舱。准备空降的黄色警灯正在闪烁,十五名特勤混编组队员们还没有起身,正靠舱壁坐着,有条不紊地检查装备。黑色的头盔和头盔上的夜视装置反射着黄色警灯,这些光顺着自动步枪和枪榴弹装置往下淌,一直流到铮亮的皮靴末端。没有人说话,舱内只有稀稀拉拉的拍打枪械、拉紧背包的声音。
九号从他们的头盔上一个一个敲过去,大声说:“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准备玩命了!把你们的辅助窗口盯紧,别他妈瞎开火。但是一旦开了火,不见对方哏屁就别停,懂吗?神圣光辉军团那帮家伙是群有理想的人,相信我,有理想的通常都是疯子!对付疯子你只能比他更疯!记住,我们的口号是——”
“宁杀错,不放过!”
“最后检查装备!”
春霆号再一次降低了飞行高度。为了避免被发现,飞机内外所有的灯都被关闭,舱室内一片漆黑。只有驾驶室被仪器仪表微弱的光隐隐照亮。春霆号像一块飞行的石头,趁着夜色和海风,快速向西岛开阔的海岸线逼近。
在三维地图的指引下,春霆号没费多大劲就越过了西岛。机组人员忙着驾驶和导航,九号忙着准备武器,所以只有一直靠在春霆号左侧凸出的半球形窗户上的三号,才借助闪电的光芒,看见了那几缕不同寻常的烟。
他确信烟尘下方是村落,他也知道那种烟不可能是寻常炊烟。光辉军团的人如果从西岛登陆,大概不会留下什么活口吧。
三号抱紧了狙击枪,继续沉默地看着昏沉的大地飞速的从脚下掠过。
5分钟后,春霆号抵达了峭壁。它仍然没开灯,只利用舱外的四组共十六束红外线引导,保持与山壁相距30米左右向上爬升。到达四号的定位位置,八号瞧了一眼高度计:297米。
“活见鬼!”九号凑到窗前,拉下 591c." >夜视仪往外看,“别说平台了,连块稍微凸出的石头都没有。我们怎么过去?飞?然后跟壁虎一样贴在山壁上?”
“关键问题是,四号是从什么地方发出信号的?”三号也戴上夜视仪观察,“她的定位信号不可能穿透五米以上的石壁。”
“要炸开石壁吗?”
“等等!”导航员紧张地操纵红外线引导系统,沿着石壁上下扫射。很快,屏幕上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被辅助线勾画出来。
“凹陷?”
“是洞,”导航员说,“内外温差达到0.3度左右,空气流动极快,表明内部有管道系统。”
屏幕上的辅助线往内延伸,以空气流为基础,逐渐勾勒出几条可能的通道走向。
九号吁了一口气。
春霆号沉重的机身开始转向,侧身面对山壁。侧面又有两组红外线引导装置开启,测得的实时数据传给辅助机身的液压装置,后者以每秒64次的频率调整尾翼、侧翼和螺旋桨转速,使机身姿态在狂风中也保持不超过1米/秒的摆动幅度。
侧门打开了,砰的一声,投射装置同时将两支合金枪头射向石壁。两支枪插入岩壁,枪头爆裂,弹出的X型支架死死嵌在了岩壁内。机械师飞速操纵装置拉紧固定在枪身上的绳索,瞬间在半空中搭起一座绳桥。
九号第一个把安全索扣上绳桥,大声道:“通道窄小,必须卸下重型装备。每人多带一只手电,多带照明弹。你们三个跟我先过去,确认安全后,剩下的人抓紧时间过来,明白吗?”
“是!”
有人递给九号手电,他有点心不在焉地拍了拍固定装置,低声咕噜一句:“他妈的稳住啊。”拉下面罩,戴好夜视仪,当先一步滑了出去。三名队员跟着滑出机舱。
刹那间,他们远离了春霆号,却离石壁还远。尽管戴着头盔和耳机,九号仍觉得耳朵里充满了风声。风吹得他身体不停晃动,幸好两条固定在不同绳索上的安全索拉住了他,使他不至于旋转。他往下看,该死,白雾偏偏在这个时候散去了。闪电更加频繁的照亮夜空,也照亮了297米之下,如大海般起伏不定的森林。
黑暗、狂风、一闪即逝的闪电、绝壁、从高空看呈规律波纹的海面,这一切在九号眼里高速旋转起来,让他竟然一时失神,丢了忘记扣紧的手电。投射出强力光束的手电,像一柄激光剑,旋转着劈开潮湿的空气,高速落入下方的树林之中。
“哦,该死!”
三分钟后,所有的队员都已进入石壁,机械师拉开保险,春霆号向外一侧,绳索固定器分离,它顶着风向上爬升,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导航员这个时候抬起头来:“接收到第五批次下行数据,东岛的结构重建已经完成了。二号命令我们查看以下地点。”
八号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东岛的三维线性结构,一个红色圆圈在山体的一侧不停闪烁。“二号有解释吗?”三号问。
“据说是一处热量异常的区域,从结构上来看,几乎就在我们目前位置的对端,也就是山体靠海的一侧。”
“那不是要越过山头?”实习副驾驶紧张地问。
“也可以从旁边绕行。”导航员说,“该区域面积非常大,二号除了命令我们前往查看外,也已派遣天蝎号前往增援。”
“等会谁来接应九号?”
“任务最重要。”三号冷冷地说。
在他说话的同时,春霆号就猛地向左侧倾斜,往下陡降了60米后,它庞大的机身扭转过来,快速向山脊的末端飞去。
“停——停下!”
咯咯咯,伤不起八条腿乱蹬一气,紧急刹住身体。阿特拉斯毫无防备,差点抱着凰王摔下来。他恼火地喝道:“搞毛啊!”
“有水!我闻到水的味道了!”
伤不起把灯光投向下方,但洞穴的坡度越来越陡峭,看不到下面有什么。玛瑞拉鼻子抽动,更加坚定地说:“是海水!”
“对……有一段必须……潜水过去……那东西……那……”
玛瑞拉驾驶着伤不起又往前走了一段,坡度已经超过80度,不能再走了。伤不起一侧的四条腿站在岩石上,另一侧的腿几乎插入石缝,才把身体稳住。隐约听到水声,一浪一浪的拍打着岩石。听声音的距离,距离伤不起至少有七八十米高。
玛瑞拉回头轻声问阿特拉斯:“怎么办?”她偷偷指了指凰王。
阿特拉斯沉默了片刻。
“它……需要黑玉……那是底层接口……虽然只是部分,但已足够……足够植体……你们得到阿尔萨,就有办法渡过……渡过……熔岩……这是命……你们的代码很高……这是命……”
“阿尔萨?”玛瑞拉尖起耳朵听见了,不高兴地拍拍伤不起的脑袋。“它才不叫这么土的名字呢!它叫作姐姐伤不起!伤不起!伤不起!”
伤不起汩汩叫了两声回应。
“它是你的?”
“不……阿尔萨被发掘时,一直……处于封禁状态,今天突然自行启动……不是我能控制的……连它也不能……一定……有个高端命令发布了……我……我们摘除了接受装置……我们斩断了与旧时的一切……”
“你恨它么?”阿特拉斯问。
“恨?嘿嘿……”凰王艰难地摇摇头,“当然不……它……有既定的任务……它必须……延续下去,这是无法更改……无法删除……的任务。你不会明白,对我们来说……任务……才是最核心所在……”
阿特拉斯嘴唇动了动,想说:“我也有摆脱不了的任务。”可他就是无法说出来,就是没有办法知道那核心任务是什么!他狠狠的一巴掌拍在额头。
凰王低声说:“现在,放我下来吧……”
“你不是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么?”
凰王咧嘴笑了笑,嘴边残留的几块烂皮终于都掉了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那……只是……幻想……九千多年了……我……我出不去了……我……早就……早就……烂在这里……我活得太长了,也许……再没有旧时的人了……”
阿特拉斯说:“我,活了一千三百年。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旧时之人。”
凰王的眼睛瞬间瞪得浑圆,眸子里射出光芒:“你确信……才一千三百年?”
“确信。”阿特拉斯说,“克里特岛的欧尔特斯红衣主教亲自为我洗礼。”
“你……你的维持系统呢?”凰王如果双手还在,一定已把阿特拉斯的领子揪得让他窒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叫道,“维持系统?在哪里?在哪里!”
玛瑞拉听到他说“一千三百年”时,已经头晕目眩,忍不住跟着叫:“在哪里?!”
阿特拉斯摇摇头:“我从来没有任何维持系统。”
凰王一怔,跟着露出无比震惊和恐惧的神情。他眼中的火就此熄灭了。
又过了几分钟,玛瑞拉低声说:“要不,我先下去看看?”
“不。跑!”阿特拉斯突然转头对玛瑞拉大喝。
“呃?往哪儿跑?”
“随便!”阿特拉斯说着半蹲起身,从背后取下机枪。他先用枪带把凰王和自己绑在伤不起顶盖突出的一根立柱上,再举枪朝头顶上方的洞穴瞄准。玛瑞拉望着下方陡峭的岩壁,哆哆嗦嗦地说:“怎、怎么跑啊?”
哒哒哒哒哒哒!
机枪勃然爆发,巨大的后座力带得伤不起往外侧一歪,它的两条细腿抓不住岩石,立时哗啦啦向下滑去。玛瑞拉坦然放弃,闭上双眼,放声尖叫。伤不起八条腿乱抓乱戳,刮得岩石咯咯作响。阿特拉斯则一瞬不瞬地盯着头顶。在这黑暗的洞穴深处,强光不断闪烁,一根根红色的线条伴随着闪光向上射出,打得岩壁劈啪乱响,跟着稀里哗啦向下散落。子弹被岩壁反弹回来,相互交织穿插,形成了一张交错的网络。
然而那团灰白色的影子纵横腾挪,在这死亡之网的间隙钻进钻出,继续朝下方狂奔的伤不起猛冲。枪声的间隙传来普罗提斯的怒吼:“他是我的!代码是我的!”
洞口宽度骤然加大,直径超过三十米宽。伤不起的两只射电眼疯狂转动,在几乎垂直的洞壁上寻找线路。它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从洞壁的一端跳到另一端,每一次腾空跳跃,都把玛瑞拉吓得惨叫。阿特拉斯的枪根本没有停息的时候,每分钟六千发的加特林机枪正是为这样疯狂的扫射而设计制造,越打温度越高,它的准头反而越加精准。
哒哒哒、哒哒哒哒。枪声在洞穴内来回反射,震耳欲聋。子弹每扫过一片洞壁,洞壁就轰然爆裂,向下坠落。石块下雨般掉落,而尘土着滚滚向上。为了让阿特拉斯瞄准,伤不起向后打出两柱光束,死死咬住普罗提斯的身影。
有一阵子烟尘太大,普罗提斯隐藏在烟尘之后。伤不起在洞壁上稳住身体,光束就来回晃动,活像1940年大雾弥漫的伦敦,探照灯照亮天空,锁定每一架冒险俯冲下来的德军轰炸机……
枪声停止了。玛瑞拉惊异地回头看,却见阿特拉斯在伤不起剧烈颠簸的背上站了起来,抱着凰王的残体,抬头凝然不动。
“阿特拉斯……阿特拉斯……”普罗提斯的声音穿透烟尘传来,缥缈不定,“昨晚的攻击……你还记得吗?等级高达……然而你却并不明白,是不是?”
“那只是自激,三重系统叠加的……的……呃……”阿特拉斯的话嘎然而止,他的身体内部剧烈颤动着,无数庞大、不可思议的数据从DNA最核心处,从灵魂深处翻涌而出,却被更多、更庞大、更不可思议的封禁死死压住。狂暴的代码潮涌猛烈撞击在封禁表面,这冲击太过强大,他一时几乎失去意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玛瑞拉见他摇摇晃晃地就要跌落下去,吓得死死抓住他的手臂。他的脑袋晃荡着,双眼翻白,慢慢朝一边歪去——就要扯断玛瑞拉瘦小的手臂啦!
“啊!自激……原来你的代码比我想象的高呢。”
“阿特拉斯!”玛瑞拉狂叫!
头顶的烟尘忽然无声地向四周滚去,露出一个浑圆的口。普罗提斯的身影立即被伤不起的四道光束照亮,他双手紧贴身体,全身绷直,如一尊塑像般朝伤不起笔直的坠来。他要来取回他想要的一切啦!
“跳!”
阿特拉斯突然暴喝一声,同时奋力将凰王的残体往上一抛。这不是一句提醒的话,不是一个要求的话,甚至不是一句话。这是一道等级超过伤不起设计极限的命令——因此命令发出的0.05秒内,伤不起的八只腿就全数收回,屁股后两个喷口同时全功率喷射,以超过7.6个G的加速度向下急坠。玛瑞拉耳朵嗡的一响,恍惚间只见普罗提斯的身形在空中骤然一停,抱住了凰王的残体。
就这么一瞬间的停顿,阿特拉斯的枪响起来了!哒哒哒哒哒哒……加特林机枪的枪管疯狂旋转着,在十秒钟内喷射出超过六百发发子弹。这些子弹划出无数道红色轨迹,绝大部分分毫不差地击中了半空中的普罗提斯,打得他全身爆出一层血雾,和着无数衣服和凰王的碎片四散开来,活像临空爆炸了一般。
“好——”玛瑞拉还没喊完,伤不起发出尖利的警告声。玛瑞拉回头看去,只见伤不起前头也打开灯光,十米下方一片波光粼粼。玛瑞拉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失去反应。唰!伤不起缠绕在她腰间的触手猛地将她推出,阿特拉斯冲后面抱住了她,勉强保持一个垂直的姿势向水面冲去。
下一秒,赶在水体迎面撞上来之前,玛瑞拉彻底失去了意识。
“快,我闻到什么味儿啦!”
“什么味?”
“呃……血腥吧?”矢茵说。
“你一身的血还不够多?”
“呵呵……”矢茵打个哈哈,蒙混过去。该死的百万分之一,非要说什么味道!
他说:“嘿!快点!我闻到植肢体的臭味儿啦!”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矢茵张嘴无声地说着。百万分之一听到了通过骨骼和肌肉组织传来的波动。“我刚刚查了半天,一点眉目都没有。有95%的可能,它不是安蒂基西拉系统的产物。有可能是欧尔菲斯,也有可能是达伦波尔系统,谁知道呢?”
“意思是你根本没见过咯?这个95%也是你瞎掰出来的吧?”
“开玩笑!”百万分之一恼火地说,“虽然没见过,我总会分析吧!我猜你们人类大概觉得它是一只仿生蜘蛛,哈!完全错了!这种结构其实是一种标准的‘全方位散布’结构体。”
“什么?”矢茵要仔细听他说话,速度慢了下来。明昧超过她,问她:“你还好吧?”
“还行,就是脚有点痛,我跟在你后面。”
明昧拍拍她的肩膀,自己在前面带路。
“想象一下,如果你有八只脚,和一个圆盘状的身体,最适合做什么?”
“爬山?”
“哈!”百百万分之一为人类贫瘠的想象力而叹息,“重新设想一下吧:在外太空,失去重力的情况下,这个结构可以方便地展开成圆形。事实上,那些去往深空探测的单元,内部大多采用这种结构,在不分上下的失重状态下,可以极方便地移动、转身,从而快速操纵身边的机械。这个结构其实还可以进一步升级,从而展开成为球状。”
矢茵试图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浑圆的机械刺猬的形状,问百万分之一:“你的意思是,这玩意儿其实很低级?”
“也不能这么看。”百万分之一斟酌着说,“我听说,真正进入深空探测的机械等级都高得离谱,因为那涉及到最初的核心任务。最早的几批甚至在第五还未造出来之前就升空了,结构的落后并不等于等级低,懂吗?而且这里面还有个原因。”
“啥?”
“创造神不大信任代码。不知问什么,它虽然造出了许多高阶代码,但事关最初的核心任务时,它往往采取最原始的、根本不含代码的机械体。像刚才那种有代码的机械,只能作为任务操纵者,而无法知道任务的本质。换句话说,派往深空的机械体究竟发现了什么,只有创造神自己知道。”
“哦,”矢茵点点头,“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难怪要造这么复杂的身体来操纵呢,它根本无法用代码控制那些机械体。”
“你还真是一点就通,呵呵。”百万分之一得意洋洋,觉得跟自己搭档的人还挺不错。
“那帝启……”
“嘿,终于想起你的老情人了?哎哟!”
矢茵把百万分之一在坚硬的火山岩上吱吱嘎嘎地碾过去,百万分之一惨叫道:“疯女人!你也爱惜一下环境好不好?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的能量泄露,整座岛就他妈完蛋了!”
“谁叫你乱说!”矢茵气急败坏地差点把这话大声说出来。前面的明昧回头问:“怎么?”
“没有……又蹭破了一处,痛!”
明昧不再说话,继续带路。矢茵清清嗓子,无声地问:“帝启为什么还不醒?被什么操纵了?”
百万分之一计算了片刻,才说:“不。计算显示,他仍然处于绝对昏迷状态。你忘了你说的那句话?”
矢茵是真的忘了那句话。那话本不属于她,一旦出口,她也完全没有印象。她沮丧地说:“我根本就不知道究竟干了什么。”
“唉,”百万分之一也罕见地叹口气。“我猜也是。那句话的等级之高,简直不可想象。要问你怎么解开是不可能了,只有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刺激他的法子啊?呃,就像上次……”
“啊,啊!行了行了,别说了!那种蠢事,我绝对不会再做了!”
“随便你。”百万分之一哼道。过了片刻,他说:“我也看不出你觉得那事蠢了——好、好,我闭嘴!”
矢茵瘪着嘴巴不说话。
拐过一道弯,眼前再一次亮了起来。前面是一道高高的石墙,石墙上方的洞顶被不知名的光照亮了,而且听得见猎猎风声。明昧先蹲下,抬着矢茵的脚往上一送。矢茵一把抓住了石墙顶,惊讶地叫了一声。
她不忙上,让明昧抓住自己的脚也爬上来。两人一起站起身,只见前面二十几米,洞穴就到头了。
然而路却还有。洞穴地上一溜儿排过去七个圆形孔洞。孔洞的直径非常规则,覆盖着厚厚的矿物质沉积物。橘色的光就从洞口下方投上来。
明昧脱口而出:“黑玉!我们到了黑玉顶上了!”
两人一起冲到孔洞前,往下看去,同时叫道:“帝启!”
每个孔洞上都立着一根横木,其上系着粗大的绳索。只见十几米之下,帝启吊在其中一根绳索上,艰难地往下爬。
矢茵叫道:“快,阻止他!”率先顺着绳子往下爬,明昧紧跟其后。几秒钟之后,两个人又面红耳赤地爬了上来。真是见鬼,她们仅有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连内衣都没有,如此爬到帝启头上岂不是自取其辱?
明昧只红了一下就收敛,矢茵耳根都红透了,骂道:“该死的六十一!变态!白痴!混蛋!”
她俩一边骂,一边各找了根绳子爬。等到穿过孔洞,悬挂在了空中,矢茵不禁叫一声苦。绳子是用干草和藤蔓编成,倒是足够粗大,不会担心扯断,但却极粗糙。矢茵才爬了一段,手脚和大腿到处都被刺得生疼。她看见明昧飞也似的往下滑,心想:“这女人真是太强悍了!难怪以执玉司第四的身份,就获得了特别执行权。”她好胜心起,也顾不上痛楚,加速往下。
帝启攀爬的速度明显慢得多,不一会儿她俩就爬到了跟他平行的位置。他停止了动作,双眼空洞的看着两个杀气腾腾的女孩。
可尴尬的是,绳子间相距两三米,她俩即使爬得比帝启快,却也没法阻止他。矢茵叫道:“帝启!是我,你认得么?你又失忆了?”
帝启淡淡地说:“失忆?不,我清醒得很。这个身体的架构和代码值高得不可思议,只可惜被非常彻底地封禁了。他是你的朋友?”
“你是谁?你操纵他要做什么?”
“操纵?”帝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不,抱歉,你的朋友即将被我植体。”
矢茵怔了片刻,蓦地尖叫一声:“你——是你!你才是六十一!”
帝启点头:“你很敏锐。你的代码值远高过她,为何架构值却很低?你是触发体?”
矢茵根本没听他说什么,脑子里飞快闪过那个塞满干尸的大厅。天啊,它才是六十一,它才是植肢体的本体所在!
“难怪!”百万分之一叫了起来,“凰王在没有充裕代码和维持系统的情况下能活下来,原来是因为它!它的能量还真高,果然,被派往深空的家伙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呢!既然你不肯听从命令,与凰王结合而生下下一代植肢体,它只有选择帝启重新植肢了!现在想想,难怪凰王既怕帝启,却又不敢对他下手,他是憋着劲要活下去,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抛弃了。不过重新植体需要消耗大量代码,这家伙也着实不易。”
矢茵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没听百万分之一的话。她想到帝启即将成为……哦不、不、不!不行!死也不能让他成为老怪物!
矢茵身体向后弓起,又猛地向前冲,而后再次往后弓起,绳子在她的带动下渐渐摆动起来。
然而绳子长达三四十米,又粗又重,偏偏矢茵的重量又太轻,全凭身体扭动实在太困难。她累得一头大汗,仍然距离帝启两米以上。脚下悬空三十几米,如果跳过去一把没抓住,或是被帝启凭空拦截,那可非死不可。
她定了定神,仔细看四周,管道堆下不远处是条熔岩河,不过并没有感到很热,原来对面石壁上有个巨大的洞口,通向山体外侧。闪电不停照亮洞壁,风一会儿往里猛灌,一会儿又呼啦啦的被吸出去。一吞一吐,仿佛大山在呼吸,洞内的热空气就始终无法聚集。
帝启面无人色地继续往下爬。矢茵大急,想叫明昧帮忙,回头看,明昧却不声不响已经爬下去老长一段距离,就快要到管道堆了。对了,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要跟对方比快才行!
眼见明昧离管道堆只有十来米远了,矢茵喊道:“截住它!截住……”
帝启手一松,像块石头一样坠落,砰的一声撞在管道堆顶端。他反手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可是力道太猛太大,而且右边大臂在坠地时摔断,几乎反折到背后。他连抓两下都没抓稳,从管道堆上咕噜噜一路滚了下去,鲜血四溅。
“喂!”百万分之一放声狂喊!
矢茵被这一声吼震得耳蜗发颤,一下恢复意识。短短二十分之一秒的昏厥,她双手离开绳索,往下坠落了一米!她全身骤然绷紧,本能地伸手去拉,但下落的姿态是往后翻倒,手已经够不到绳索了!
她的脚也瞬间绷直,脚尖勉强勾了一下绳索,却反而使身体失去平衡,向更加远离绳索的地方坠去!蓦地手腕一阵剧痛,百万分之一释放的电流击中了手臂神经,让她手臂不受控制地拼命往前伸直,手臂和身体简直要分开了!
就是这一丁点儿距离,终于让倾身上前的明昧抓住了她的手。明昧死死拽着她,顺着绳子晃荡地方向旋转,以此消减下坠的力量。她的手心沁出汗水,手指几近痉挛也抓不紧了,大声喝道:“茵!”
矢茵双腿一蜷,紧紧缠住了绳子,身体倒翻下去。她双腿发软夹不住,又颤抖着用手抓住绳子,身体再一次贴着绳子翻滚。如此翻了两三次,离最高的管道不到五米时才总算挂稳了。
一时之间,两个人的心都剧烈狂跳,谁也说不出话来。
明昧说:“冷静点!冷静!慢慢下去,他还没死,看!”
管道堆中间一个凹陷的地方,帝启拖着残破的身体站了起来。他右臂仍然可怕地吊在背后,从肩到胸撕开一个吓死人的大口子;脑门撞破了一个大洞,血多得几乎看不出五官。他右腿不知摔断没有,使不上力,只有左腿半撑着身体一步步往前挪动。他顺着管道继续往下滚,很快就到了底部。
“帝……”矢茵眼泪夺眶而出。她心中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如果自己无法让他清醒,他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她失魂落魄地下到管道堆上,顺着倾斜的管道壁向下边跑边滑。这些管道被尘土和矿物质覆盖,但用力踩在上面,仍然感觉得到内部的弹性。她靠近了帝启,却又不敢真的走近他。
抓住他了,又该怎么办?六十一将他作为植肢体,可以随意操弄生死,自己绝对不能乱来。她心中空得让人绝望——那该死的让人毛骨悚然、让人恶心欲吐的感觉,那操纵安蒂基西拉机器时,或脱口而出封禁帝启时的感觉,她真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了!她再走两步,觉得手脚冰冷,禁不住一跤坐倒。
明昧盯紧了帝启,偷偷爬行在管道堆的上部,打算绕到帝启身后。尽管帝启已经伤成这样,谁也不能保证六十一没有攻击力。没有任何武器,矢茵看样子也失去了战斗意志,她只能赌了。
帝启一瘸一拐地朝刚才那个凹陷处爬去,矢茵呆呆地跟在他后面。明昧暗暗加快了步伐。但在管道上爬行实在非常困难,表面太粗糙,刮得她的膝盖鲜血淋漓。她咬着牙不出声,耐心地一点一点接近……近了,离帝启的背影不到十米远了……她看见矢茵抬头看自己,便向她做个手势,要她再靠近点,从前面挡住帝启,等自己下手。
矢茵几步跑到帝启面前,说:“等等!我想到一个问题!”
帝启面无表情地看她,继续往前挪。矢茵不忍看他鲜血满面的样子,背过身说:“听着,你的任务已经终止了,记得吗?任务完结了,否则你也不会被植体。结束了,终止!”
帝启停下了脚步。百万分之一叫道:“好!它困惑了!凰王那老妖怪怕你,这家伙大概也摸不透你的底细!”
但帝启只犹豫了几秒钟,继续迈步向前,说道:“真可惜,你的等级也许会吓到别人,但我们深空探测单位只对最先及最后的、不可逆转、不可复制的创造神本体负责。我的任务远未完成。最后的关键时间点就要到了,我必须重新升空执行任务。”
矢茵心中干急,回头看明昧,她已经在五米之外了。矢茵眨眨眼——呃?怎么一会儿功夫,帝启的脸似乎干净了一些?他那撕裂开的肩似乎也逐渐合拢,手臂不再随意乱甩了。
“嘿,没有维持系统,这个恢复也太快了点吧?”百万分之一喃喃自语。
“如果你离开他,他会死吗?凰王怎样了?”
“我劝你最好别做幻想。”帝启说。
“我觉得最好尽快动手。”百万分之一提醒,“植体需要时间。如果六十一最终控制了帝启的所有神经和内分泌系统,那可就真的要老命了。”
只有两米了!明昧看着帝启残破的背影,想到他在海中拽自己时强劲的力道,全身每一根肌肉都绷紧了。必须一击而中,很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她看见矢茵盯紧了帝启的眼睛,吸引他的注意,头轻轻地点了一下。
就是现在!明昧猛地一跳,合身朝帝启扑去——
砰!
几十秒——或许几分钟之后,明昧一下睁开眼睛。虽然仍处于极度眩晕中,但多年严格训练培养出的本能让她挣扎着坐起身。耳朵里除了尖锐的嗡嗡声,什么也听不到。植物神经紊乱,肚子里翻江倒海,像有只手正扯着胃往上提。她双手勉强撑住身体,拼命瞪大眼睛盯着地面,克制由于眩晕带来的强烈的呕吐感。
过了老半天,她才稍微镇定了一点,抬头看——洞似乎还是刚才的洞,但有什么东西变化了——
是管道!
耳朵里吱的一声,所有的声音又回来了!明昧毛骨悚然的站起身,看着眼前的这一堆、这一团、这说不出来的事物。刚才那一下究竟是什么,如何发生的,她完全没有记忆,却发现自己站在离发动偷袭的地方十几米远处。原本粗糙的火山岩石,此刻已完全被无数细小的管线覆盖。
这些管线从那堆粗大管道内生出,钻破坚硬外壳,一团团、一簇簇往外翻涌。有些呲溜溜地往周围扩散,有些缠绕在一起,纷纷向上攀爬,堆到两三米高,地下的撑不住重量,向一侧倾倒。有的管线周身发出银色光点,闪耀夺目,耀武扬威。有的只在头顶有两三个红点,垂头丧气。有的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绿,爬上爬下,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有些管线相对较粗,发出蓝色和黄色的光点,在一片混乱中努力竖立身体,像在发布信号、维持秩序。
管线们发出嘶嘶、嗖嗖的声音,偶尔还有几根相互咯咯咯的碰撞声,直到有蓝黄色光点的管线发出严厉警告,才彼此分开。在明媚失去意识的时间里,它们已经将平台整个都包裹起来,其中一些往下甚至就要接触到熔岩河。另有数不清的管线缠绕成七根粗大的绳索,顺着已坍塌腐坏的粗大管道向上爬,想重新与洞穴上方的七个孔洞链接起来。
管线似乎从某种溶液中诞生,周身湿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酸的味道。明昧正看得目瞪口呆,忽然脚下晃动,她吓得赶紧蹲下,却是脚下的管线一起往石台外移动。它们看上去很细小,力量与硬度却大得惊人,瞬间达到一个吓人的速度。明昧只怔了一下,身体陡然悬空,朝下方的熔岩河落去。她拼死抓住旁边一组没有移动的管线,花老大力气才把自己拉上去。
啪!一根管线竖起,光溜溜的头部亮起一红一蓝两个光点,一闪一闪,像在审视意外侵入者。明昧站起身就跑,从一众管线身上踩过。身后唰啦啦地响成一片,响声越来越大,管线们翻涌蹿动,如同潮水一般。她不敢回头,一直往前猛冲。忽然手臂上一凉,几根管线缠绕上来。明昧抓住管线用力扯下,大吼一声,纵身跳下石台,跳到旁边的火山岩石上。
管线缩回去了。明昧不顾身体在岩石上摔得青肿,又跑了一段,直到确信没有管线能脱离石台,才趴下大口喘气。她回头看,刚才跳下来的石台边缘,几十根管线正狼狈地缩回去。其中有五根粗大的管线沿着边缘竖立,蓝、黄色的警戒光点闪个不停,提醒所有管线,又或者是提醒明昧——此乃禁区,不得越界!
喘息片刻,明昧才真正从震惊与眩晕中清醒过来。矢茵呢?帝启和六十一呢?她站的地方太矮,便往高处爬去。爬到石台上方,她往下看,哪里有半个人影?连那高耸的方尖塔都被管线完全覆盖。密密麻麻地管线爬行着、穿插着、交织着、竖立着,整个平台变成了一个蠢蠢蠕动的巨大怪物。
他们被吞噬了?但为什么自己没事?这是六十一干的,还是黑玉?抑或是帝启?她完全不明白,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山体的震动大致稳定下来了!海面仍然持续波动,预计在十分钟后恢复到正常水平!”
“雷暴中心继续向目标中心推进!前端云系已经与山体上部接触。根据气象模型推断,分钟后,由山体诱发大规模雷暴的概率上升到百分之七十!”
“安蒂基西拉编码值在1一分钟前达到最高值!现在衰减率缓慢提升到千分之四!”
“信号频道的拥塞暂时得到缓解了!实践五和实践六号卫星成功并入传输系统!截止90秒一分半以前,对安蒂基西拉编码的大规模传输达到45%!”
“窥探者三号、四号仍然没有恢复联系!窥探者一号正尝试重启中,二号的传输仍不太稳定!”
“第一波高能量反馈数据解析完成!”在一片混乱中,热合成图像组组长大喊一声:,“定位完成!”
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的站起身,聚集到中央大屏幕下。屏幕上的海岛三维卫星图被迅速拉近,一个红点闪烁着,定位在东岛的一处垂直岩壁上,距离海面约三十米高。画面进一步向岩壁靠拢,一片红色区域标示出十分钟前,安蒂基西拉编码爆发时产生的巨大能量的大致分布。最中心点在岩壁内五十米深处,红色的能量突破山壁向外爆发,距离山壁一百米远,区域能量反应才降低到蓝色标准。
“这个分析基于窥探者三、四号最后发出的扫描信号,”热合成图像组长说,“窥探者三、四号分布在东岛的两侧,距离该爆发点的距离都在一千一百米左右。能量爆发非常突然,窥探者三号在爆发后只传输了三秒便失去联系,四号也在之后的两秒钟内断开与飞驰者通讯系统的链接。实践四号卫星正运行在目标点上空,但是现在该区域被雷暴和云层覆盖,没有办法做进一步的判断。”
“安蒂基西拉编码仍在发送,表明事态仍在持续。”编码分析组长说。
“截获信号是否正常?”指挥台上的矢理问,“百分之四十五太低了。”
“呃,”分析组长看了一眼自己的屏幕。“实话讲,尽管实践五号和实践六号卫星也加入系统截获信号,但该目标发送编码的速度和流量是前所未见的,远超过我们的传输效率。实践五、六号卫星的存储单元满负荷运作,实践四号也已经放弃了与窥探者系统的联系,正全力维持与飞驰者卫星的通讯,仍然无法完全截获。百分之四十五差不多是系统的极限了。”
“实践七号呢?”
通讯组长抬起头。“它距离我们超过两万公里,至少还要过半小时,才能与飞驰者卫星建立起符合安全标准的双向链接。”
“该死!”
“美国人,”正在接电话的叶襄突然插进来。“上面收到了空间物理研究院的电话,至少有四颗美国的卫星正在改变轨道,或进入紧急通讯状态。”
矢理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在这之前,美国人不是没有察觉黑玉和安蒂基西拉编码的异常,但他们的情报来源很少,NASA的经费又在年年萎缩,所以一直游离在外围。如果这次大量截获安蒂基西拉编码,进而全面介入,以他们的技术手段,事情就不好办了……
“四号和102肯定与此有关,还有光辉军团。”片刻,他重新抬起头。“我们不能截断编码的发送,但也必须保证她们的安全。春霆号的位置?”
“它已经越过山脊,正在接近目标区域,”屏幕上一个蓝色的光点闪烁着,正从山壁一侧急速下降,目前的高度接近海拔八百米。一方面是执行任务的迫切心情,一方面也是情势所逼——热带云团正朝山体另一侧猛冲而来,在雷暴爆发之前,它必须降到安全高度。虽然这种极端天气下没有真正的安全高度,但至少——春霆号上的三号认为.99lib?——能够活着跳进海里的高度,就算是安全高度了。
矢理站了起来,向下看去。几十双热辣辣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却感到背脊发凉。毫无疑问,这是执玉司史上,至少是他接手执玉司以来,最重大的事件。他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后果如何,但无论如何,力量已经投射出去了。
“通知春霆号,立即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接收目标单位。命令第二、第三特勤组立即出发,务必在二十分钟内抵达,控制事态进一步发展。与昆山舰取得联系,以特别执行权的名义,要求得到无条件全力支持。继续尽最大可能截获安蒂基西拉编码,搜集目标区域的一切电磁信号、光学信息、地质反馈、海洋状况、生物活动……所有你们能获得的一切信息!我现在宣布,所有单位自动进入最高授权等级。行动、行动、行动!”
“是!”
人群轰然散开,向自己的岗位冲去,大厅里顿时重新喧闹起来。叶襄一面继续跟高层通着电话,一面偷偷瞄矢理,见他在一干人群中找到通讯组组长的身影,在耳麦里对他喊道:“立即终止实践五号的传输任务!”
“什么?”通讯组组长一头雾水。
“我记得实践五号上搭载有国防科工委的一台干扰器?”
“不是干扰器,是近地轨道全频段广播装置,”通讯组组长怔了怔,立即反应过来。“当然,全功率开启状态,它造成的频段干扰远超过广播的效果。让我想想看,可以复制一份安蒂基西拉编码,改变其中的某些规则,再大范围广博。美国人如果对安蒂基西拉的特征码还不熟悉,想要屏蔽这个合法的干扰,可能需要十到十五分钟。”
“哪怕一分钟也好,”矢理朝他用力挥舞拳头。“给我开到最大功率!”
“有没有人受伤?”
“报告,胖子、小山东腿部受伤,正在临时包扎!”
“通讯——”
“与飞驰者一号的通讯恢复,但与海神号的联系还未恢复。飞驰者信道拥塞,原因不明。”
“窥探者系统呢?”
“失去三号、四号窥探者,与五号窥探者的联系正在缓慢恢复中。”
“必须与春霆号恢复联系!”
“明白!”
“你们两个,去前面探路,随时回报!”
“是!”
九号拍了拍身后的岩石,觉得稳当了,才一屁股坐下。他摘下头盔,抹了一把汗水。刚才山体剧烈震动时,他还以为全体要被活埋在这狭窄的通道里了。是地震,还是火山喷发?他不能确定,但明显感到震动源头非常浅,几乎就在脚底,砰的一动,四面八方的火山岩石立即就发出挤压和断裂的惨痛叫声,崩落的石头劈头盖脸砸下来。他们顺着斜长的通道往下滚了几十米,最下面的胖子半边身体都扎进碎石堆里去了。
在震动的同时,他还听到了某种声音——持续的、恒定的、像是某人喃喃自语般的声音,在一片喧哗之中,无比清晰的传入耳朵——也许是直接传入脑海。那声音是……九号甩甩脑袋。
“头儿,你也听见了?”身旁的通讯员敲敲耳麦,“那声音是从山里传来的呢。”
九号推了他一把。“快点搞你的。所有人,检查装备!”
除了通讯员打开电筒外,队员们关闭一切光源,无声地半蹲在地,仔细检查自己携带的装备。洞穴里闷热潮湿,到处都在渗水,叮咚叮咚的滴落。九号打开手持定位器,确定与刚才进来的洞口垂直距离大概在二十米左右,但洞穴曲曲折折,他们至少绕了一百米。这么长的距离,在刚才的震动中有一处坍塌,就够他们受的了。
不过他可没有想到回头。四号和102还在里面呢,必须继续追下去。他突然想到,进入山体后,他们采取的是向下搜索,如果四号偏偏跟预计相反,是向上走的怎么办?按照通常的思维,四号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山体中部一处悬崖上,她就应该一路往下,但这地方太过诡异,情况要是刚好相反怎么办?
通讯员搞弄着通讯器,一边低声说:“不知道记录器有没有记录下来,那声音持续了至少十秒钟,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了。说不定是安蒂基西拉编码的异常振动诱发?”
九号正想给这个爱琢磨的通讯员一脚,忽听砰砰两声。声音沿着洞穴来回振荡,已严重失真,但所有的队员一下都跳起身——枪声!而且是熟悉的九五式自动步枪声音。九号像头豹子一样朝前窜,队员们彼此相距两米,保持着警戒队形向前。
咄咄咄、哒哒。枪声很快就像爆豆子一样响起。九号顶着飞溅的石屑和震耳欲聋的枪声扑到一块岩石后,探路的一名队员回头对她大吼:“他奶奶的光辉军团!”
“给我打他奶奶的!”
噗——
一根直径超过二十厘米的管道迎面飞来,明昧及时往下一扑,管道擦着她的背飞过,砰的一声插入山体内。明昧惊魂未定地爬起身,只见那管道其实是无数细小管线的合体。它们彼此紧紧扣锁在一起,在某个指令下,相互协调,一起转动。管道前端石屑飞溅,它慢慢地、不可逆转地朝山体深处钻去。
噗——噗噗——砰——
撞击声此起彼伏,二十四根同样粗大的管道从那堆混沌中飞出,重重地撞入山体,尔后缓慢旋转,继续向里面深入。明昧很快就发现,这些管道并非随意安排——实际上,它们彼此的距离完全一致,合起来构成了一张四平八稳的网,将管线堆围在中央。管道收紧后,末端耸立起一座座基塔。构成基塔的管道变幻成橘红颜色,并迅速伸展出两根略细一点的管道,向两侧延伸。当所有基塔的红色管道都相互对接,管线们骤然发出嗡的一声响,像惊呼,又像是感叹。
明昧的心跟着怦怦乱跳。这些管线断然不是乱来,它们的目的性非常强——要把掩埋在那些腐烂败坏了的管线堆下面的某件事物拉出来。如果那下面是六十一的真正身体……她飞快打量四周,该死,任何可以掩藏的地方都没有。
正在张望,忽然脚下猛地一震,她猝不及防往后摔倒,咕噜噜往下滚去——下面就是熔岩河!明昧双手乱抓,一把抓住头顶的管道,十根指头几乎要插入管道里,把身体死死稳住。
随着一阵轰响,那些粗大朽坏的管道从内部向外爆裂开来,无数细小的管线在这场爆炸中被掀到半空,发出吱吱吱、嘶嘶嘶的惨叫。刚才布置完毕的基塔管道向四方伸展出它们强壮的手臂,拦截落下的管线。这些管道从本质上完全一致,因此一旦相互接触,小的管线迅速融入大的管道,而自然有多余的管线从其他地方被挤出,加入到别的行列中。这些巨大的手臂将所有新生管线无一例外地接纳,剩下的古老管线的残骸则纷纷落入其下的熔岩河里,须臾化为灰烬。几分钟内,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无声的爆裂,原本隆起的高高的破旧的管线堆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新生的细小管线。
明昧看得目瞪口呆。那些管线看样子已经风化了几千年,似乎已经被大自然吞噬,然而一旦开始更新,过程竟是如此自然、从容而又极具效率。平台上进行着清理行动,平台下也并不空闲。不知不觉间,已经有四根管道深入了熔岩河内。一开始,最前面的管线被熔岩的高温瞬间烧毁,变成一团焦黑。但是很快的,更多的管线钻入前辈焦黑的躯壳内,继续向熔岩深处前进。不久,一根管道发出嘀嘀嘀的声音,组成它的所有管线从下往上依次变成蓝色,活像一根正从池塘里吸水的吸管——明昧相信它的确是吸管,只是吸取的是熔岩河源源不绝的能量。
明昧看得出神,不觉额头已满是汗水。这事物已经超出了人类目前的技术、甚至是理论极限,一旦它能量储备完成,又或者如六十一自己所说:植体完成,它将要做什么?一滴汗水流到眼睛里,明昧下意识地用手抹,却发现十根指头真地已经插入管道里了。构成管道的管线在她手指周围慢慢蠕动,带给明昧一种既是机器又是生命的怪异感觉。
嘀嘀、嘀嘀嘀!
急促的警报声响起,一根闪烁着红蓝光芒的管线迅速接近。仔细看,却并不是管线沿着管道表面爬行,而是构成管道的管线依次从前一个管线得到警戒权限,变幻成红蓝闪烁的警戒状态,接着又迅速把这权限递交给下一根,尔后自动转回原本的模式。在明昧做出反应之前,警戒权限已飞也似的来到她面前。
明昧使劲拉扯手指,根本不行,管线们明显加强了力道,把她牢牢拴住。管道整个也变成了黄色,似乎表明目前本管道处于异常状态。
啪!警戒管线探出一支两口的针头,在明昧手臂上一扎,又迅速收回。明昧心中一动,瞬间就镇定了下来。
随着她一起镇定下来的还有管道。警戒状态的红蓝色光芒消失了,管道的颜色也回复了最初的黑色,缠绕在她手指周围的管线一起放松,让她毫不费力就抽出了手。明昧站在管线下,揉着隐隐发痛的手掌,望着那正翻天覆地的平台,心中冒出一个不可思议、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
它们认识我!这是神的产物、外星的文明,还是根本就是人类缺失的一环?
她忍不住沿着管道向前走,重新回到平台边上。整个平台的形状都发生了改变。管线们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越堆越高,渐渐形成一个边缘模糊的、蠕动着的金字塔。金字塔前是方尖塔,原本缠绕在方尖塔上的管线已退下,露出嵌在其上的黑玉——哦,黑玉!它还在,那么六十一的植体还未完成,还是它其实根本不需要黑玉?
不,它需要——黑玉的四周,一些绿色管线组合成了一个矩形框架,框架下方,两根粗大的管线正在朝管线堆中央位置延伸。很可能,六十一需要某个装置与黑玉联接。与之相对的,管线堆中央正慢慢隆起,随着每一次插入四周山壁的管道收缩,隆起就更高一点。另外七根管道向上延伸,抵达了最上方的七个孔洞,把管线与洞穴上部链接起来。七根管道一齐拉扯,管线堆的隆起速度更快,渐渐地要与方尖塔看齐了。毫无疑问,这个巨大的怪物离成型越来越近了。
明昧伸手试着触碰了一下管线,管线既不回避,也不反击,当她不存在。她摸了几下,胆子愈加壮大,一脚踩在了管线上。
她等了片刻,管线没有动静——不,确切地说有动静,这个动静就是不动——所有的管线都继续如常的蠕动,只有她落脚的地方,管线立即陷入静寂状态,稳稳地托起她的身体。
明昧深吸一口气,双脚都站了上去,向着方尖塔走去。深入管线中央,明昧愈发觉得它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单独的生物,甚至能隐约看出性格:有些管线跑得急匆匆,有些慢悠悠不慌不忙;有些左边蹿蹿,右边看看,急不可耐地想要加入到某个进程中,有些则一直呆呆地排在队列或堆栈里,等待系统按资排辈的调用。有时两个管线莫名奇妙地撞在一起,又或是对某个进程同时打开了接口,发生冲突,便相互用头顶着不让。周围的管线纷纷竖立起来观战,直到某个管线突然获取了警戒权限,庄严地闪烁起红蓝光芒,指挥管线各就其位为止。
唧唧、唧唧!一根警戒管线突然竖在明昧面前,上下打量这个不速之客。明昧尽量屏住呼吸,说:“我已获得授权。”
唧唧唧,管线的中段亮起一个红色信号,信号迅速传递到脚下的管线,向四面八方扩散。不到两秒钟,关于明昧走上管线的所有信息都反馈回来。奇怪,居然真的有个授权,确认明昧通过审查,将不被攻击、隔离。但她现在走上来,管线逻辑推理出她有可能干涉进程。它窸窸窣窣跟在明昧身后,片刻之后终于确认了明昧的语言系统,才开口说:“你的授权等级?”
“最高等级。”明昧加快步伐向方尖塔走去。哔哔哔哔!身后的管线陡然升高了音量,啪啪!前后左右四根管线瞬间进入警戒状态,耸立起来,挡住明昧的去路。
明昧生生压下住转身逃命的冲动,站住不动。管线将她围在中央,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双方正在僵持,忽听有个声音尖叫道:“那是什么?”
明昧和几十根警戒管线一起朝石台对面的洞壁看去,却见之前追逐自己的那个金属蜘蛛正爬上岩石,蜘蛛的壳顶中央坐着玛瑞拉,后面还跟着目瞪口呆的阿特拉斯。看他们的位置,应是从自己之前到过的那个海底洞穴进来。
“那是什么?”玛瑞拉吃惊地站起身来。阿特拉斯铁青着脸摇头。自从上了岛,那该死的明明熟悉、偏偏不知所谓的情绪就死缠着他,让他憋得只想呕吐。伤不起咣当咣当爬到高处,玛瑞拉又是一声尖叫:“嘿!又是你这个女人!上去,给我冲上去,别被她抢先了!”
阿特拉斯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伤不起大步走到熔岩河边,轻巧地踩着几块岩石跳过河,开始向平台上爬去。早在它过河之前,管线们就慌乱起来,组建了十几根粗大的管道,试图阻止伤不起。阿特拉斯的机枪早掉进海里了,好在伤不起的前肢足够锋利,管道一碰既断。断裂的管道立即解体。但立即有更多的管道伸展出来,围着伤不起抽打。其中一根狠狠抽中了玛瑞拉,打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退下来!”阿特拉斯喝道。伤不起立即退到安全距离,玛瑞拉好容易才缓过了气,趴在伤不起背上乱叫:“快,快跑!”
“不行!”阿特拉斯说,“不能再退,别忘了普罗提斯随时可能追上来,待在这里,等待事态转变才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
阿特拉斯伸手抓起一根落在伤不起身上的管线。管线发出吱的一声响,身体变得透亮——下一秒钟,它解体成数百段碎屑,从阿特拉斯手中溜出去,如一片沙尘飘飘扬扬地飞散了。
现在,嗡嗡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无数警戒声、合成的啪啪声、解体的吱吱声、管道拉紧的咯咯声。管线堆已然超越了方尖塔,形体也因为四面八方的管道拉扯,变得像一团膨胀的球体——不,也许说是茧更恰当,这个流淌熔岩的洞穴就是它的窝,难怪几千年过去,它仍不肯离去。
它的表面有节奏地抖动着,仿佛里面的胎体正在呼吸。顶部随着七根管道的拉扯向上冒出,活像伸出了七根触须。它的身躯略略向前倾,咚咚!咚咚!内部什么东西在撞击着茧壳,那事物已经忍不住想要钻出来了吗?咚咚!咚咚!撞击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它痛苦地颤抖,表面的管线们便更加疯狂地蠕动、彼此穿插,极速完成各种不可思议的构建,又以更快的速度瓦解,继而开始下一个构建。
咚咚!咚咚!更多的管线拥出来。哪里来的这么多管线呢?
它继续往前倾,就快要接触到方尖塔,就快要将黑玉一口吞下,完成最后的进程了!也许是重量太大,警戒管道此刻也加入到支撑它的行列中。无数管道从各个方向插入它,使它看上去像个异形海胆。
茧内蕴藏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庞大力量,人类完全无法阻止的力量。明昧尽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腿,对管线说:“她也获得了授权。”
“授权等级?”
“我不知道。”明昧老实回答,“不过你也不能否决我的授权,是不是?”
“是。”管线说,“但本重生进程不可被干涉,此权限高于目前所能判断的全系统内的所有授权。在进程结束前,任何单位都不得干预、影响、破坏和终止进程。”
“还要站多久?我的腿有点软了。”
管线犹豫了片刻。明昧并没有权限问关于进程的细节,但她的问题偏偏涉及进程的持续时间。明昧慢慢蹲下,揉着小腿说:“你知道,我不能判断自己还能站立多久,是不是可以坐下或则躺下?”
该死,管线计算出了明昧的身体面积,一旦她躺下,她所接触的管线必须被排除在进程之外,那对进程的干涉就更严重了。当时审查通过之后,系统没有预测到这女人竟胆敢爬上来,轻易放过了她,弄得如今进退两bbr>..难。它谨慎地说:“我建议你再支持540秒……”
管线的声音戛然而止,与明昧同时朝管线堆中央看去。管线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突然间向内收缩,其幅度之大,能清晰地听见管线们彼此挤压发出的咯咯咯咯的声音。一秒钟之后——在管线们做出反应之前,管线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刺耳的尖叫,呜——赫赫赫——
声音的巨大冲击冲得所有竖立的管线朝外歪倒。明昧单膝跪下,用尽全力才顶住冲击波。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口腔满是血腥味,不得不双手撑地才勉强保持没有趴下。平台下方,玛瑞拉抱着头尖叫,她身旁的阿特拉斯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双眼瞪得浑圆。
吼——
又一声巨响。明昧抬头看,那巨大的管线堆崩溃了!
它从收缩的状态瞬间膨胀到极限,却再也收不回去了!管线本来紧紧缠绕在一起,此刻却活像抖散了骨节的蛇,相继脱离缠绕,从最高处开始往下崩塌,瞬间就哗啦啦地倾泻了一地。有好多甚至没有任何挣扎就冲出平台,打得下面的玛瑞拉和伤不起抱头乱窜,进而掉入熔岩河里,化成一道道青烟。
下方的管线,包括警戒的管道们面面相觑,奇怪地是进程里并没有任何异常,这些管线似乎是突然异常退出进程,随即彻底与系统失去链接。警戒声吵得震耳欲聋,平台边缘的警戒管道们纷纷甩动,想要抓住它们,但它们已完全关闭,即使被警戒管道抽中,也不再与管道融合,只是被徒劳的弹开,落到更远的熔岩之中。
吼——呜赫赫——
管线堆拼尽全力向内收缩,想要挽回残局,却只有头顶上方向下略收缩出一个凹洞。这个凹洞还未完全形成,内部某个地方闪了几道光。它发出更加惨烈的呼喊声,凹洞反而变成了突破口,猛地向外喷射出大团管线。它就像个酒疯子,勉力收缩、尔后更加疯狂的呕吐,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各种授权等级的管线混杂在一起,被它喷射到空中,随即解体坠落。
它的上部喷射着,下半部分则是更加直接的,如同水银泻地一般的溃散。管线堆迅速降低高度。它发出的咆哮声也迅速低沉下去。明昧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只见管线中,露出两个人形的轮廓。
“安蒂基西拉编码传送中断!”
“怎么?”矢理刚站起来,编码组长又叫一声:“又一波编码爆发!速率非常快。天呐,流量太大了!超出刚才的至少十倍!但是……等等,编码异常!”
“异常?”
“很奇怪,这种编码特征很像安蒂基西拉编码,但识别器却拒绝承认!”
矢理转头看了看通讯组长——你他娘的不是冲着自己人乱广博吧?通讯组长无辜地耸耸肩,指着自己的屏幕,表示还没开始呢。矢理回头对编码组长说:“继续接受,全部,全都给我存下来!二号,昆山舰的支援呢?”
“第一队三艘快艇已经出发,天蝎号也将在一刻钟后到达西岛。”
“春霆号呢?”
“刚刚传回的消息,春霆号一个引擎液压失控,正在紧急抢修中。目前飞控姿态仍然正常,但动力减少到百分之二十五,要赶到目标点可能还需十分钟。”
矢理重新坐下,一只手神经质地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该死,速度还要再快点……”
“茵!帝启!”
“快、快、快跑,伤不起!哎哟!”
玛瑞拉的耳朵差点被阿特拉斯扯下来,只听他咆哮道:“上去!”
玛瑞拉在剧痛中,看见两道明晃晃的刀刃正朝阿特拉斯头顶劈去,势大力沉,看来伤不起听见自己叫声实在太惨,势要将他斩首。她猛地撑起身体,一把将阿特拉斯扯进自己怀里,大喊:“不要!”
伤不起的刀刃擦着她的脑袋划过,劲风划破了她的脸颊,一大把头发随风飞散。它用力过猛,身体差点失去平衡,咣当咣当退了几步才站稳。
阿特拉斯头埋在玛瑞拉温暖的胸口,听见她的小心脏跳得简直要撞破肋骨,她却尽量平静的摸着伤不起的前肢,柔声说:“乖,上去。”阿特拉斯心中骤然涌出无法抑制的想哭的冲动,他使劲挣出玛瑞拉的怀抱,转过头去。
“怎么了?”
“没有!”阿特拉斯粗暴的回答。
他们向上爬,这次只有一根管道勉强抵挡两下,被伤不起一刀切断。爬上平台,只见整个管线堆正陷入空前危机。中央管线堆现在已不是“坍下去”,简直是“陷下去”,不知名的原因使靠近它的管线统统中断进程,既而断开链接,自行解体成无数细碎的部分。这可怕的瘟疫无声而快速地扩散开来,剩下的管线惊恐万分,发出吱吱嘶嘶的声音,纷纷向四周撤离,边上越堆越高,中间便形成一个凹坑。
警戒管道也尽力伸长,像吊车臂一般伸到凹坑上空,帮助还未断线的管线脱开。有根警戒管道被感染,系统慌忙将它从中间截断。它的前部掉下去,在空中就无声地解体,砸得本已逃出来的管线们鬼哭狼嚎。
情况正在飞速失去控制,更糟糕的是管线们似乎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在平台仅存的安全区域挤作一团。伤不起跨上平台,它的巨大身躯吓得管线四散逃离,慌乱中又有一根警戒管道失去链接,轰然倒下。
凹陷中间是两具赤裸的身躯。阿特拉斯只看了一眼,身体内部产生的疼痛让他几乎不能思考,本能的转过头。玛瑞拉则惊叫道:“帝启大人!”
躺在左边的帝启身上插满了管线,双目紧闭。他旁边的矢茵却睁大了眼睛,正奋力从无数关闭的管线中挣扎出来。明昧跳下凹坑,帮她扯下缠绕在身上的管线。矢茵不停地咳嗽,偶尔还俯身干呕,不知道被管线覆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玛瑞拉跳下伤不起,唰!一根管线变成警戒状态竖起来,问她:“你的权……”
又一声唰!被伤不起切成两段的管线还没掉下来,玛瑞拉就噔噔噔地跑开了。她胸中有股无名怒火,赤脚狠狠踩在管线们身上,踩得管线纷纷闪避。咚!玛瑞拉跳到帝启身边,把他往外拉扯。矢茵大半身体爬出了管线,吃力地趴下喘息,指指帝启,示意明昧去帮他。
“你们两个究竟做了什么?”玛瑞拉双眼通红。“王八蛋!你答应过不占老娘便宜的!”
“你,”矢茵气喘吁吁说不出话,羞愤地朝玛瑞拉扔了一根管线。玛瑞拉却任由管辖砸在身上,放声哭道:“他死了!他死了!”
明昧怒道:“他怎么会死?”
“你自己摸摸,他还有气没?”
“闭嘴!刨出来再说!阿特拉斯?”
阿特拉斯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明昧喊了几声都没听到回答。
“该死的男人!”
她俩刚把帝启拖出管线,玛瑞拉尖叫一声,却见帝启背后一片血污,插着一根奇怪的金属。玛瑞拉嘴巴一瘪,明昧赶在她哭之前厉声道:“别哭!”
她的手还没碰到,六十一挣脱帝启的背脊,落了下来。咔啦啦一阵响,它展开八只腿,四个眼睛一齐死瞪着矢茵,身体内部发出可怕的金属拟音:“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试图获取你的代码竟会导致整个系统崩溃?你不是触发体!你的权限根本不可能如此高!你甚至不是代理体!你是哈勒巴的人?下哈勒巴镜像仍然存在?你……”
它唰地回头,瞪着试图抓住自己的玛瑞拉。“卑贱的人类!触碰我的本体是大罪,将遭到……”
砰!矢茵操起一管线敲翻了它。它还在挣扎,两根管线、两个拳头、两只脚劈头盖脸打下来。它断断续续地叫道:“我……必须……编号0023……最后的临界点已不到……秒……地球将遭到……嗞嗞……我……MX61……将……”
“别打!别打!它是重要的研究对象。住手!它完了!”明昧拼命拉开两人,六十一却已瘫软在地。导致系统崩溃的代码终于让它彻底闭嘴。
矢茵扔了管线,向帝启爬去。玛瑞拉意犹未尽地跳到六十一身上又踩了几脚,才悻悻住手。明昧撕下衣服上的布,把六十一小心地裹起来,紧紧绑在身上。玛瑞拉和矢茵架着帝启爬出凹陷,只见管线差不多已死光了,平台上凭空多了厚厚一层沙土——它们从尘土中来,这下统统重归尘土了。环绕平台的警戒管道倒塌了;插入山壁的几十根管道解体了,大部分管线消失在了熔岩中,剩下的灰烬把黑色的岩石染得五颜六色。
她们刚走出凹陷几步,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巨响,明昧大叫道:“快跑!”
那七根高高的管道一起崩溃了,最上面的部分还没真正落到地面,就已散成无数沙尘,如同一场沙崩,将整个洞穴都笼罩在一片尘霾之中……
几分钟之后,明昧才睁开眼睛。伤不起坚硬的身躯挡在他们头顶,挡住了大部分管道的残骸,但那冲击力量太大,激起的狂风和碎屑将明昧等人身上划出无数道口子。好在都是皮外伤,能在这样猛烈的冲击下能活出来已是要谢天谢地了。洞外雷鸣电闪,狂风贴着高高的山壁上下来回扫荡,对面洞壁上的洞口如抽风机口,将绝大部分尘土吸了出去,明昧睁开眼时,周围差不多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走到方尖塔下,先深吸一口气,才抬头看。
一千年了,执玉司终于再次站在了离黄触手可及的地方。明昧累得几近虚脱,眯着眼看。果然如传说中的那样,黄呈绝对完美的扇形,通体黑色,不过从下方看,能看见它表面阴刻着一些符号。它被人小心地嵌在方尖塔内,与方尖塔表面齐平。镇定如她也禁不住被它绝对的完美、完整所震撼,颤抖着伸手去够。
她的手就要摸到黑玉了,她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只差一点了!她的指头几乎已经碰了黑玉!
轰——
明昧在最后时刻忍住了冲动,往前扑倒。方尖塔顶部砰然爆裂,碎屑四射,稀里哗啦地塌落下来。明昧虽已尽了最大力量往前扑,还是不够远,左边小腿被塌落的尖顶砸中,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她多年的训练让她又瞬间恢复意识,发现黑玉就落在身旁不远处。她一把抱住黑玉,忍着剧痛往前爬,把腿拖了出来,而后就地滚了两圈,滚出方尖塔的范围。直到此刻,她耳朵里的啸叫声才低了下去,听见矢茵尖叫道:“快跑!”
“哈哈!”普罗提斯扔了RPG-26式火箭筒,从孔洞呼啦啦地滑翔而下,落到方尖塔顶部。他还没站稳,砰的一声枪响,打得他翻滚下来。
阿特拉斯从一块岩石后冒出头,手中的狙击枪慢慢冒出一缕烟。
“嘿!嘿嘿!”普罗提斯坐在方尖塔的废墟后大笑,“你这家伙,一直在等我是不是?嘿嘿!”
“我算错了,”阿特拉斯懊悔地说,“我以为你是从对面来,不然这一枪就会爆了你的头。”
“嘿嘿,爆头就会杀死我?”普罗提斯说着,突然纵身一跃,身体在空中急速扭动,阿特拉斯的第二枪落了空。普罗提斯这一跃超过十米远,径直向矢茵等人飞去。矢茵惊叫声中,伤不起的前肢上下翻飞,切得空气飕飕作响。
这几下来得突然,但普罗提斯却一一避开,踢在伤不起背面空档处,再一次高高跃起。伤不起哐当哐当向前冲了几步,四条腿踏在平台边缘。几经磨难的平台再也撑不住它的重量,岩石崩裂,它差点跟着岩石一起向下滑落。
“跑!”
“跑”字刚出口,普罗提斯的身影骤然化为一道烟尘。阿特拉斯扔了狙击枪,端起微型冲锋枪扫射,追随那道青烟。但那道青烟太快,借助石壁,在岩石间来回翻腾,绝大多数子弹都落了空。他翻腾到洞壁边缘,一纵身上了侧壁,沿着石壁往上快速爬去。
阿特拉斯停止射击,等待他重新回到枪的精准范围内,同时大声道:“带上他们,走!”
矢茵和玛瑞拉忙将帝启和明昧抬上伤不起。矢茵问:“怎么走?”
“海底有条通道,不过必须回到熔岩河那头,真是讨厌!”两人爬上伤不起,驾着它走下平台,走到了熔岩河边缘,阿特拉斯忽然喝道:“回来!”
矢茵转头看,只见普罗提斯趴在几十米高的地方,折断一根石柱,将它抛下,正落在熔岩中间。石柱刚抛出,普罗提斯展开双臂,也朝着熔岩河坠下。
玛瑞拉惊恐的叫道:“他疯了!”
“快跑!快跑!”
石柱落入熔岩河,砰然作响。普罗提斯在空中扭转身体,落到石柱顶端,在它沉没之前已再次跃起,直向伤不起扑来。这一下太过突然,连伤不起都惊慌失措,往后连连倒退。它的脚没有配套的外部构件,根本不适应这些坑坑洼洼的熔岩石,又背了四个人,平衡难以调整,连着两次差点跌倒。
阿特拉斯纵身一扑,就地滚了两滚,滚到了平台边缘,举枪要射,却被伤不起挡住了射击角度。普罗提斯哈哈大笑,以手臂硬挡住伤不起的一击,钻入它腿部的间隙,狠狠一拳打在它双目之间。伤不起发出沉闷的咕噜声,背部某接口砰地弹开,冒出一股黑烟。它颤抖几下,轰然瘫倒在地。
普罗提斯跟着双手一展,分别扣住了矢茵和玛瑞拉的咽喉。阿特拉斯立即站起身,将枪干脆的扔在地上,大声喊道:“好,你赢了!”
“阿特拉斯,你总是过不了感情这一关,你再怎么挣扎,再怎么付出,十年、二十年之后,还不是只有独自离去?一千多年了,你怎么就一点长进也没有?所以我始终不相信你是代理体呢,你那拙劣的感情比人类触发体还要丰富,哈哈哈哈!”
阿特拉斯叹口气,干脆一屁股坐下。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说:“也许你是对的。一千多年,我已经过够了,烦透了。如果一定有人要死,她们两个太嫩,一点价值都没有。况且,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升级了,嘿,他妈的,你还有售后升级服务,我呢?我连我妈都不知道是谁呢!这乱七八糟的日子,有何盼头?”
普罗提斯点点头:“你想得通就好。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嗯?”
玛瑞拉眼泪断了线往下淌,身体软的好似抽了骨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矢茵问:“你会……杀了他么?”
“呃,这要看你怎么想,美人儿。我只要他一部分。确切一点,他的代码会为我所用,所以他不应该用死了形容,懂么?人类一天不突破生死的概念,就永远无法理解永生其实有许多形式。”
“阿特拉斯也是一样?”
“对。”普罗提斯说,“你没看出来么?他活得太久,活得早他妈的失去耐性了。你不知道么?他一直寻找的,其实就是死去的方法而已。”
“那好,”矢茵指着帝启说,“我只想跟他最后告别,行么?”
普罗提斯对她的镇定有一丝疑惑,疑惑便生出一点儿担心。他环视四周,玛瑞拉根本不用考虑了,明昧一脸沮丧,也看不出还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刚才他往伤不起体内发出过多低级代码,导致它处理失败,陷入混沌状态,至少也要半小时以上才能恢复。阿特拉斯?他不是已放弃抵抗了?
除了熔岩偶尔爆裂一声,以及头顶永无止息的风声,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普罗提斯觉得内脏一抽一抽的,有种难以压抑的恐惧感。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他还未想完,矢茵倾身上前,抱住帝启半残的躯体,低声道:“你说过,让我永远信任你。我信任你,真的,我相信你……”
她闭上眼,终于有一颗眼泪掉下,滴在帝启脸上。她俯下身,将颤抖的双唇贴上了帝启冰冷的唇。
明昧叹息一声,放开了手中的黑玉。阿特拉斯转过头去。玛瑞拉哭得更大声了。
“真让人感动呢,”普罗提斯等了片刻,不耐烦地推开矢茵。“好了,好了。让他安安静静的去吧。我会尽量温柔一点。”
他扣住帝启的手腕,皮肤下瞬间模块化一组六孔探针,插入帝启体内。他探测了一阵,流量太小,远低于预期。难道是他的内循环出问题了?普罗提斯握得更紧,再次生成一组四孔探针,小心地插入。连备用探针组都用上了,他必须格外谨慎。等等,好像流量有所增加,这感觉是——
普罗提斯忽然本能地想抽回手,然而就在犹豫的瞬间,他的手腕一紧,被帝启反过来紧紧抓住了!
砰!帝启手臂内反向弹出高达三十二孔的探针组,准确插入普罗提斯已经完全打开的信息内循环接口处。普罗提斯放声怒吼,想要甩开,然而手根本动不了分毫——海量般的数据、代码、架构程式、高阶判定数值、管理局安全执行程式、基础数据单元……还有更多的、庞大的、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信息疯狂的涌入!
他痛得大叫,痛得发狂,痛得死不如死,体内像被点燃的核弹,能量却没有任何释放之处,导致身体一动也不能动。这个该死的身体啊!这个原本属于法国王室的身体啊!这个在长达三十二年时间内无数次改造的身体,无数次死而复生,又无数次溃败腐烂的身体啊!根本无法容纳如此多的信息!
周围的人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普罗提斯全身僵硬的放声狂叫。突然,他的脸猛地向外爆裂,皮肉炸得粉碎,露出颅骨。这颗颅骨呈灰黑色,其上布满了无数金色的线条。他的两颗眼球拼命转动,嘴巴张得大大的,但还是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
啪啦啦!啪啪!普罗提斯全身的皮肉都爆裂开了!玛瑞拉眼睛一翻,干净利落地昏死过去,而矢茵则抱着明昧滚下伤不起,滚到一边。阿特拉斯屏住呼吸站起身,看着帝启——不!看着这个旧时的神祗慢慢坐起身来。
多么相像!多么相像的两个人!然而自己只是人,而对方却是神!让人绝望的失落与毁灭感铺天盖地地涌来。他花了整整一千年追逐这个人,现在才知道,自己与他的差距,岂止是一千年!
普罗提斯的身体还在剧烈变化。他的手臂上弹出两柄强化肌组成的利刃,又霎时融解;背上张开两只翅膀,仍然因为无法动弹,在几秒钟后自行收缩腐坏。突然几道光从他身体里投射出来,沿着他身体的几根金色线条游走,仿佛几柄正在切割他的光刀,被割过的地方冒出青色的烟,很快烟雾就大得将他整个上半身笼罩起来。身体内的信息交汇已经达到极致,他要崩溃了!
帝启手一松,所有探针收回。普罗提斯像根木头翻倒在地,除了抽搐,再无任何动静。
“茵!茵!”
矢茵一惊,爬上伤不起,只见帝启朝自己点头:“来,茵!”
矢茵爬到他身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怔怔地摸他的脸。
“我要走了,茵。”
“啊?”
“我要跳入这熔岩里,化为灰烬了。”
“为什么?”矢茵一时根本没想到化为灰烬是什么意思。
帝启抬头看看阿特拉斯,平淡地说:“我必须死。他找到了我,就意味着系统找到了我。你明白么?我和他的算法完全一样,尽管相隔万里,所做和所遇到的人事也完全不同,但因为相同的算法,一定会做出近似的抉择。系统耐心等待了一千年,终于通过他再一次定位我了。”
“哦,然后呢?”矢茵呆呆地问。他说什么?死?那跟普罗提斯说的一样,是另一种意思么?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我还没法抵抗他。克拉特克陨落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太漫长了,但时间也快到了。我仍被封禁,无论记忆还是代码。这证明莉莉丝本体……莉莉丝的计划还未能完成。我必须以死亡再次躲过系统的追踪。对不起。”
“茵,”帝启看着矢茵,低声说:“我喜欢你。”
“哦……”
帝启又回头对明昧说:“带她走。”
明昧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的意思是,拉住她。”
明昧忍着脚痛,勉强站起身。在这所有人莫名的惊骇、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她脑子仍然清醒,先把黑玉放入怀里,从玛瑞拉身上扯下布条,把自己死死绑在伤不起身上,再伸手拉住矢茵。帝启对她报以赞许的一点头。
“等等……”矢茵被明昧往回拉,茫然地说,“我得……得给你包扎伤口……”
帝启朝她微笑,说:“记住我的话,茵,你是我的关键碎片。我会再一次重生,尽管……尽管会再一次.?失忆。你知道在哪里找我,对吗?”
他一面说,一面艰难地挪下伤不起,一瘸一拐地朝熔岩河边走去。
“等等!等等!不、不不!”矢茵突然间回过神,发疯挣扎,但明昧死死抱住她的腰。她惊恐地叫道:“你疯了!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不、不,求求你,求求你!你放手啊!”
她拼命挣扎,继而狂怒地打在明昧身上、头上。明昧嘴角沁出鲜血,只是不放,死也不放。帝启已经走到了熔岩河边上,往下二十米,熔岩河带着无穷无尽的愤怒之火慢慢流淌。矢茵放声大哭,向阿特拉斯伸出双手:“求求你,求求你阻止他!求求你!”
阿特拉斯发了一阵呆,矢茵尖叫道:“求求你!”他浑身一震,跳下平台,向帝启冲去。他的手刚要碰到帝启的背,帝启纵身一跃,落入熔岩河里。
矢茵啊的那一声还没发出,就昏死在明昧怀里。阿特拉斯倒退两步,即使站在离熔岩河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全身仍然冰冷,看着帝启还未真正扑到熔岩上,就轰然化为一团火焰。火焰向下沉沦,仅仅十几秒钟,就与熔岩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尾声
“这里是春霆号,定位标志仍不清楚,请再次确认。重复,定位标志不明确……”
“这里是海神号,距离春霆号5600米,加速接近中。请再一次确认102和四号状态。”
“状态稳定,重复,状态稳定。”九号对着耳麦大声喊,“四号伤势得到控制,102的情绪也稳定下来。现在我们有十个人仍在坚守,光辉军团的渣滓们还在想办法强攻。”
“明白,天蝎号和第四、第五特勤小组正从后方包抄,保持防线即可。你们的核心任务是回收所有人员,重复,回收在场所有人员。”
“明白!。。”
“我要重复一遍,”频道里传来一号的声音,“是在场所有人员!”
九号心中打个突,转头看了玛瑞拉和阿特拉斯一眼。他不知道这两个家伙是什么身份,但头的意思,似乎是一定要带他们回去。他回答道:“是的,头,全数带走!”
他朝两名队员使个眼色,让他们不动神色地迂回包抄过去。他自己笑呵呵朝阿特拉斯走去,一边说:“好了好了,救援飞机马上就到了,两位请到这边来,我们会保证你们第一批登机离开。”
阿特拉斯站起身,丢掉手中的石子,问玛瑞拉:“怎么样了?”
“呃,好像……”玛瑞拉焦躁得一个劲的抓头发,“我也不知道!”
“最好快点,如果你想跟我合作的话。”
玛瑞拉眼睛顿时血红,拼命点头。
“这里交给我们好了,”九号继续说,“你们也累了,需要治疗,需要休息……看!”
咄咄咄,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春霆号在两名队员的红外线定位指挥下,正顶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冒险穿越那片通向外界的洞口。它那庞大的机身摇摆着,机身两侧巨大的灯具被风吹得咯咯作响。虽然报告说普罗提斯陷入深度昏迷中,但为了保险起见,紫光灯开了一半,随时准备大功率照射普罗提斯。
“我们会安全地把你们送到任何地方,只要你们有合法手续。”九号为了表示轻松,摘下头盔,很随意的放下枪,开始摘手套。“离此十几海里远,有昆山号船坞登陆舰,你们可以先到那里休整,然后再去新加坡,或是……哦,见鬼!”
咔啦啦——伤不起赫然,站起身,四只前肢彼此相交,打得铮铮作响。所有的队员见到这庞然大物站起来,都吓了一跳,同时举起了枪,立即有几十个红色光点投射到伤不起身上。伤不起举起前肢,愤然地来回切削,六只眼睛飞速转动,将可能的攻击点一一定位。
“住手!”明昧厉声下令,“所有人退膛,放下枪,后退!九号,给我回来!”
九号刚刚吓得倒退一步,心中怦怦乱跳。耳麦里一号正大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带回所有人,必须带回所有人!”
九号指指耳麦,示意明昧听一号正在说话。明昧摘下耳麦,顺手扔进熔岩河,冷冷地说:“回来。”
该死,她是拥有特别执行权的人!九号爬起来就往回跑。只听身后咣当作响,阿特拉斯和玛瑞拉爬上了伤不起,开始小心地向熔岩河走去。
“我可以帮你们,”明昧朝他们喊道,“相信我,所有的事都可以解决!”
阿特拉斯默然摇头。玛瑞拉叫道:“不必了,我们自己有办法,你别缠住就算帮忙了!”她拍着阿特拉斯的肩膀,使劲给他打气:“别怕,有我呢!我们走,伤不起!”
伤不起纵身而起,飞快渡过熔岩河。它们爬上对面岩石后,阿特拉斯最后回头看了眼矢茵,就此向下沉去。只听一阵水声沸腾,很快就归于平静。
明昧叹了口气。这个时候,春霆号开始降落,螺旋桨卷起的狂风吹得所有人都低下头。刚一着陆,两名人员就扛着担架跳下,朝明昧跑来。两名队员匆匆抱着分别藏有>黑玉和六十一的保险箱向春霆号跑去,更多的人则持枪严正以待,押着装载普罗提斯的机械车缓缓前行。九号过来问:“怎么样?”他朝坐在明昧身旁的矢茵努努嘴。
“还好,你去吧,我会照顾她的。”
九号耸耸肩,快步朝普罗提斯走去了。当担架还没到达时,矢茵忽地回头,对明昧说:“我需要你。”
“我知道。”
“我需要执玉司。”
“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矢茵摇摇头。她的头发散乱,血迹和灰尘几乎把她的脸遮完了,却也遮不住她勃然爆发的气势。明昧暗自吞了口气,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要加入执玉司。”矢茵郑重地说,“从今天起,我要借助所有的力量。我要揭开这一切谜团,我……”
她仰起头看身后塌陷了一半的方尖塔。熔岩河红色的光照亮了她的脸,春霆号紫色的灯光则从后方将她的发丝一根一根的勾勒出来。她的嘴巴倔强的嘟起,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找到帝启!”
五个多小时后,当执玉司与光辉军团的战斗逐渐停息,熔岩洞重新回归平静,矢茵也已在海神号上沉沉睡去。从火星的角度看过去,月球与地球之间已拉开到最大距离。
另一条简短信息从火卫一发出,小心翼翼地避开地球方向,直接投射到月球背面。这条信息如下:
监测到莉莉丝仍然存在的证据,可能性低于两千六百万分之一。
“人类基因组紧急补偿计划”成功的几率已经降至系统允许的最低水准,约一千三百五十七万分之一。
必须继续执行该计划。
为确保该计划实施,本使团已经授权取消静默命令,并制订“切西亚”辅助计划。切西亚辅助计划授权本体如下:
授权级别:鉴于最先及最后的、不可逆转、不可复制的创造神本体仍然存在的可能性,已经低于十的二十次方分之一;鉴于莉莉丝本体仍然存在的可能性,低于两千六百万分之一,本授权自动以莉莉丝本体为标准,成为目前系统中最高级别授权,具有不可逆转、不可复制、不可终止、不可删除性。包括但不限于所有与本授权相违背之授权即刻起立即终止。包括但不有限于所有与此授权相似之授权即刻起立即终止。..
授权承载:安蒂基西拉系统、欧尔菲斯系统、达伦波尔系统联合授权承载。
授权签署:莉莉丝与十三使团联合系统。
授权如下:
自本授权接收并确认之时起,第三、第四号战斗体进入重启动再生状态。再生完毕后,立即投射,伺机进入地球轨道。
预计投射窗口时间:617300秒后。
授权任务:保护莉莉丝本体,或承载莉莉丝代码之代理体,直至“人类基因组紧急补偿计划”完成。
授权执行。
补充:接近莉莉丝本体的战斗体,将自动逐级提高权限等级,直至与本条授权相悖为止。.t>
以上。
第二卷 完
后记
很高兴《诸神战场Ⅱ》与大家见面了,这意味着——第二部我写得很快,吼吼!
如果说《诸神战场Ⅰ》还有点左边是坑右边是坟的味道,那么从《诸神战场Ⅱ》开始,无论女主角、男主角、女配角、男配角、男男配角、女女配角、非人配角……还是作者本人,都开始全面进入状态了!
我曾经说过,亚特兰蒂斯是整部小说最原始的灵感来源,但现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展开了。这让我苦恼不已,原因很简单:你得重头构建一个新的、不同于人类历史,但又与人类历史息息相关的,庞大的世界。光是拽得冒烟的执玉司,或是神经兮兮的西伯利亚神圣光辉军团已远不足以撑起故事,于是萨拉丁之翼展开了,圣地出现了,从几千年前开始,某个神秘的文明传承下来了……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那个曾经最接近神的世界毁灭了,伟大的亚特兰蒂斯崩溃了,消亡了。阿拉斯加基地、月球基地、火星、土星……安蒂基西拉系统、欧尔菲斯系统、达伦波尔系统纷纷土崩瓦解,消失殚尽。如此巨大的事件,一定有个藏得极深的原因,一个必须彻底将文明.毁灭干净的原因——否则现今我们应该已寻到许多遗迹了,是不是?我可是个逻辑性很强的人。
除此之外,世界性的毁灭,带给幸存者的巨大心理阴影,即使过了几千年也难以消除。于是,变态心理学、机体维持系统、恐惧幽闭症、不健全人格发育体、深空探测单元……
那些天,我的脑子里像一锅正在沸腾的粥,咕咕咕地往外翻涌的泡沫。资讯太多了,资料太多了,想法更是多得……呃,让我不时有藏书网呕吐的冲动。该死,不能让我一个人如此遭罪!于是我拨通了编辑说书人的电话——让他也吐去吧!
P.S.我可是很相信外星人啊,世界末日之类的事。2012年12月时,还偷偷瞒着家人储藏了许多应急食品和物资。因此,这个世界即使是虚构的,那也是个我很信任、很憧憬的世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