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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医古墓2》
第一章 丹田上的旗帜
老杜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就在我们的头顶:“这种言论倒是很新鲜,医学界、佛学界研究了几百年的难题,竟然给咱们几个误打误撞发现了,哈哈哈哈……”
声音是从隐蔽的扬声器里传来的,他仍在外面。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这个手术室里有监控设备,老杜肯定也看到了方星的奇怪动作。他不站出来揭穿,我自然也会保持沉默,予以配合。
佛门传说,舍利子是高僧毕生智慧的结晶,直到有一天功德圆满、生命寂灭之时,就能在熊熊烈焰中炼化出来,成为人间至宝。
在大陆各地的几十家著名佛寺里,我都曾瞻仰过那些充满神奇色彩的圣物,只是从古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提出过“在活人体内也能找到舍利子”的理论。
老杜的语气明显带着强烈的嘲讽,一见面就遭了方星的挟持还被打晕过去,他心里自然憋着一肚子气。
另外一张手术台上的强巴也处于昏迷之中,不过他的脸色早就恢复了正常,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老杜,出来说话吧。”我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老杜冷笑了两声,既不回答也不现身。
方星长叹:“江湖上都说‘阎王敌’老杜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大度能容天下,现在看了,也不过如此。你不出现可以,昨晚你做过的三个手术,都似乎见不得光,如果我把录像资料拿到某些极端媒体上去发布,你猜会出现什么结果?”
她从口袋里抽出手来,指向左侧墙边那些巨大的冷冻箱,不屑地连声冷笑。
老杜沉默了半分钟,苦笑着开口:“阁下到底是什么人?大家无冤无仇的,何必掀我的底牌?当然你也知道,我杜某人在港岛早就声名狼藉,不怕任何媒体讨伐——”
方星举手打断他:“你不怕,自然有人怕,那几位港岛商界大佬要是知道自己小妾肚子里怀的是他人的试管婴儿,他们会做什么,你应该能想像得到。你一个人死,不过是人头落地一腔黑血,那些无辜的女人呢?她们对你一片痴心,在你身上耗尽了青春,好不容易有了安定的归宿,却又要被你连累。想想这些,你就算做了鬼,能真的安心吗?”
这些话,句句击中了老杜的要害。
关于试管婴儿的事我也知道一点,以前影视圈里痴缠着他的几个女星,目前已经各嫁大亨,过上了从良上岸的好日子。这些女人一旦进入了有钱人的阶层,马上想母以子贵,用生孩子的手段从大亨的遗嘱上获取更多的利益。
女人心,海底针,这些女人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老杜,与老杜重修旧好,然后对外宣称,是通过科学手段获得的“试管婴儿”。
这件事一旦公布出去,涉及到的双方都会死得很惨,身败名裂还在其次,到头来免不了落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哐当”一声,墙角的一扇暗门被重重地踢开,老杜脸色阴沉地走进来,反手关门。
一阵机关轧轧转动的响声过后,老杜阴森森地开口:“今天,咱们不把话说清楚,谁都别想再走出去。阁下虽然是跟着小沈过来,但对我老杜的底细一清二楚,不会是黑道上哪位朋友请来灭我的吧?”
“喀啦喀啦”几声响,正对手术台的那面墙上,几个射击孔同时弹开,亮出来的竟然是六支威力巨大的美式轻机枪。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这些机枪恰好能发挥它们射速快、弹容量大的优势,一旦开始扫射,将无人生还。
“为了她们未来的幸福,今天你最好能给我个满意的交待。”
老杜年轻时,在港岛俊男圈子里,素有“天生情种”之名,自称“宁叫天下女人负我,我不负任何一个女人”。一直到现在,女人也是他生命里最大的弱点。
我此刻是站在达措的身边,一直想弄明白方星刚刚偷看到的是什么。在轻机枪秋风扫落叶般的射击下,也许手术台下是射手们唯一的盲点。
方星激怒老杜的行为在我看来,没有丝毫意义。如果她、他、我的共同目的都是为了救治达措,殊途同归,又何必强分谁对谁错?
“阁下是谁?”在老杜眼里,我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为了维护那些女人的名声,他什么都可以放弃,就像当年为了女人而放弃在港岛医学界鹏程万里的大好前途一样。
这是个人人追名逐利的年代,但却总有老杜这样悖离时代的痴情种子出现,自诩“为了爱情可以不计一切牺牲”。
我及时插进话题:“老杜,这是方小姐,方星。”
老杜一怔,脸色跟着一变:“方星?香帅?”
他的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满脸阴霾化成了春风拂面。
我无法相信眼前极富艺术性的场景转换,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总是把人置于绝境然后又瞬间送入天堂。
“我是方星。”她在叹息,低头看看达措的脸,然后冷漠地望着老杜。
老杜用力地挠着自己的乱发,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我真不知道是你,对不起对不起,其实你要早亮出身份的话,我们什么事都好商量。”
他双手一起挥动着,轻机枪缩了回去,射击孔也随之关闭。九九藏书
“小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方小姐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怎么不早介绍给我?我得罚你、我得罚你……”
很明显,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段我不了解的故事,而且两个人谁都不想主动告诉我,完全是在装假做戏给我看。
我只有苦笑而已,看老杜如何最后收场。
“老杜,别的废话不要再提了,你准备采取什么措施来救他?”方星对待老杜和其他人的态度非常冷漠,跟在我的住所里时简直判若两人。我总觉得,这才是她创下“香帅”盛名时的真实面目。
她的钻石耳朵随着每一个低头、昂头、转头的动作不停地熠熠闪光,牢牢地吸引着老杜的注意力。
“你说呢?方小姐、小沈,我希望你们两位能提出自己的见解,医者父母心,只要能治病救人,根本不必在乎使用什么手法。”老杜素日孤傲怪僻的气势完全被方星压制住了,口气变得异常柔和。
方星还在犹豫,我立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降低颅内压,用千倍放大镜观测那个血瘤的成长形态,如果可能,抽取一部分样本,研究它的生理属性。它究竟是珍贵无比的舍利子,还是威胁达措生命的毒瘤,应该很快就有定论。”
老杜不断地点头,因为即使集合全球的名医来会诊,大概结果也会与我的想法基本一致。
这个空间里温度很低,既然命名为“零度舱”,顾名思义,温度会控制在摄氏零度线的正负两度误差之内。我们三个的衣着只是春装,长期在低温情况下,自然会感到寒冷难耐。
老杜指了指那扇小门:“两位,我们还是出去谈吧,反正他们躺在这里,临时没什么危险。”
他转身走在前面,方星大步跟了上去,把我留在最后。我的手迅速把达措的衣服挑了起来,果然发现,达措的肚脐之下,有一个黑色的纹身。那是一面两寸见方的旗帜,上面的图案是一只振翼高飞的黑鹰,脚爪上绕着一条蜿蜒盘旋的长蛇。
这个纹身的笔法非常独特,并非常见的针刺加颜料,而是用刀子深深刻上去的,像是在人的腹部画了一小幅木版画,每一道笔画都深深地陷进去两毫米还要多。
我放开手,也跟着向外走。
“她预先就知道有这个纹身的存在吗?她跟纹身有什么关系?纹身又是代表什么?”在我的记忆中,西藏各大教派并没有哪一派是用搏斗中的鹰和蛇来做标志的,达措的年龄这么小,怎么可能有如此凶恶的纹身?
更重要的,这种纹身手法根本就没听说过。按照生理常识来看,人的体表肌肤被利刃割过以后,因为有肌肤纹理的重新组建弥合这个过程,往往在伤口愈合后,那一位置的皮肤要高于临近的皮肤,而不会永远深陷下去。
走出零度舱,我们来到了一个还算整齐干净的小客厅里,有人迅速送上咖啡来。
我的疑惑越来越多,在几日之前与方星谈话时,她对达措蘸过手指的水盆有非常剧烈的反应,并且从水面上看到过“七手结印”的异象。同时,我注意到她当时做过一个奇怪的动作,总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摸自己的丹田位置。
作为一个优雅美丽的女孩子,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这么做,除非是她思考某个问题时太入神,才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条件反射一样的动作。
“难道,她的小腹位置,也会有什么纹身?”我端起杯子,闻到雀巢咖啡的甜味,忍不住皱了皱眉。这种添加了过多糖分的饮品,只会让人大幅度地发胖。
“方小姐,令堂好吗?”老杜对待方星的态度恭谨有礼,他这么做,已经极不正常了,至少我还没见过他在谁的面前如此谦逊。
方星摇摇头:“别提那些往事了,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怎么救那孩子吧?”
老杜有些为难地讪笑着:“小沈的方案听起来非常明智,方小姐以为呢?”
我是中医,但绝不排斥西医中的某些优秀做法,特别是借助高科技仪器来进行精密检测,在我来说,一直都是极力推崇的。
方星弹了弹指甲,扭头向着我:“沈先生,能否请大家跳出定式思维来看问题?他是藏教的转世灵童,只要激发出他身体里的潜能,比任何医疗手段都更有效。犹如我们去移动一辆车子一样,十几个人拼命在后面推,都不如找到燃料和钥匙、发动车子的引擎更为简单有效。”
我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清楚“燃料和钥匙”指的究竟是什么。
“方小姐,我们能做什么、该怎么做?请你明说。只要我们力所能及,一定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老杜的表现,让我一次比一次惊诧。他的口气,仿佛方星是自己的救命大恩人,所以只要方星提出来的,哪怕是让他马上去跳维多利亚湾,他都会毫不犹豫。
“如何去做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诫两位,那颗血瘤,绝不是能够置他于死地的病灶,而是他的生命之源,千方百计地保护犹恐不及,绝对别画蛇添足地开颅破坏他。如果谁胆敢那么做,将是整个藏教的死敌——”
老杜唯唯诺诺,看着方星的脸色连连点头。
此时方星又做了一个小动作,下巴微微扬了扬,左耳一动,似乎是在谛听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如故。
这个动作非常细小,如果我不是一直都在怀疑她、注意她的话,根本就无从觉察。
她的左耳上并没有塞着电话耳机之类的设备,所以,唯一的疑点就在那两颗钻石耳钉上。能够成为名满天下的大盗“香帅”,方星这个女孩子绝不会是关伯想像的那么简单。
几秒钟后,方星匆匆向我点头:“沈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突然记起来还约了别人,必须先走,不能等你了。”
我不动声色地微笑着:“请便,随时联络。”
在她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疑点,即使她不突然离去,我也会找机会留下来,跟老杜长谈,起码要弄清楚达措身上的旗帜到底有什么特殊意义。
方星的离开实在太急促了,弄得老杜措手不及,匆匆跟在后面走出去送她。
我坐在沙发上,回味着达措小腹上那面古怪的旗帜,图案并不重要,但那种奇怪的纹刺手法太令人惊骇了,有点像被精心切削过的水果蛋糕,已经违反了人体肌肤的生长规律。
在正常情况下,那种纹身的痕迹大概在半年内就会被新的肌肤填平,而不会一直保持凹陷的状态。
老杜挠着头发走进来,站在门口,忽然没头没脑地苦笑着:“天已经很晚了,又是阴天,不见月亮。”
我翘起二郎腿,身子缩在沙发里。
“小沈,今晚不要走了,陪我通宵喝酒,好不好?”他的手颤抖着摸出烟盒,胡乱地取出一支点燃,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大口。
“如果有故事听的话,我愿意陪你——不过,没人希望一直被别人当傻子,知道吗老杜?”我虽然这样点醒他,但却深知,有些经年累月的秘密,他不会轻易吐露出来。
所谓秘密,就是人生岁月里不经意间留下的伤口,每个人都有秘密,即使是刚刚懂事的小孩子,都会学着把自己的伤口掩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没有故事,只有好酒,或者酒过三巡之后,会有港岛娱乐圈里不入流的女孩子相陪,怎么样?”老杜颓然地吸着那支烟,几口过去,便已经燃尽。
有人送上了两瓶人头马,开了盖子,在我和老杜面前各放一瓶。
“很好的酒,不过没有一个陈年故事下酒,始终让人觉得不爽。”
我突然觉得,自己追索的目标越来越分散,本来要约方星去盗碧血灵环,却又在这里耽搁下来。方星今晚的表现,给了我更多扑朔迷离的疑惑,不能解开这些问号的话,大家只怕不能亲密无间地合作。
“她去了哪里?你能猜到吗?”老杜死气沉沉地躺倒在沙发上,烟灰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不能,但却要警告你,千万别试图派人跟踪她,那么做,毫无意义。”以方星的身手和智慧,老杜手下的人妄想跟踪她,只怕在五公里范围内就被甩掉了。
老杜吐掉烟蒂,双手抱着酒瓶,贪婪地吸了吸鼻子,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对于一个想要暂时忘掉过去的人来说,酒是非常好的麻醉剂,但却只能维持一晚,一觉醒来,仍要痛苦地面对一切。
“老杜,跟我说说达措小腹上那个纹身,可以吗?无论采取哪种方法,首先要让他继续活下去,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即使身体里藏着再多的舍利子也没用的。”酒果然是好酒,但我没有畅饮一醉的心情。
无论是别墅下隧道里的那个古怪孕妇,还是意外死亡的司徒开,石屋里的碧血灵环,举止异样的方星,都在牵扯着我的精力。
老杜在沙发侧面的抽屉里摸到一个黑色遥控器,按了几下,左侧的墙上便“唰”的一声垂下来一块两米见方的银色幕布,茶几旁边的投影机也亮了起来,将一张张图片投射在幕布上。
他是个极其细心的人,所以我断定他对达措有过非藏书网常细致的全身检查。
画面上出现的就是那面旗帜,在放大二十倍的状态下,苍鹰的犀利凶悍与大蛇的死命反扑栩栩如生。港岛虽然有很多高明的纹身大师,但我相信暂时还没人能完成这么细致的作品。
“这不是纹身。”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老杜默默地喝酒,再次按下遥控器,图片以幻灯形式跳跃播放着,鹰和蛇的形象依次在银幕上出现。
记得以前去尼泊尔的神庙参观时,曾在某些修行近百年的高僧身上看到过类似的图像,完全是用烧红的烙铁烫上去的,肌肉小面积坏死后,图像永远都不会发生改变。
老杜含混地问:“不是纹身,是什么?”
我看到他的眼神在躲躲闪闪着,借酒瓶的遮挡逃开我的逼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方星和纹身,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
达措就躺在隔壁,就算走过去仔细观看,也不太费事,但我们两个谁都没有主动提出这个想法。
“是尼泊尔寺庙里的烙印吧?当然,西藏与尼泊尔接壤,两地寺庙里的习俗基本相同,也许藏僧们找到转世灵童之后,首先要给他打上烙印——”很明显,当我这么猜测的时候,老杜不耐烦地皱起了眉,足以证明,我的话与正确答案相去甚远。
老杜的酒仅仅喝了七八口,已经有人走进来低声汇报:“跟踪的兄弟只过了三个路口后就失去了目标,大概位置在银海天通大厦附近。”
不出我所料,跟踪方星的行动百分之百会失败。
老杜颓丧地挥了挥手:“没事,通知他们撤回。”吩咐完毕,继续喝酒。
幻灯片仍在播放,我觉得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起身告辞:“老杜,我该走了,只是可惜了这瓶好酒。明天我会再过来,无论如何,请相信方小姐的话,不要轻易触动那个血瘤。”
老杜沮丧地苦笑着:“那好,明天再说。”
我们之间的交情,还没深厚到可以分享一切秘密的地步,所以,他有权利保持沉默,隐藏自己的心事。
我谢绝了老杜的手下人要送我的好意,出门拦了辆计程车,低声吩咐司机:“去银海天通大厦。”
那是方星行踪消失的位置,我想到了一个居住在大厦里的港岛奇人,并且第六感告诉我,方星之所以会在那里消失,九成以上与那个奇人有关。
霓虹灯从车窗外闪烁着掠过,夜的确已经深了。
计程车里放的是一首老歌,仔细听听,那个已经去世十几年的女歌手嗓音依旧,英魂消逝,但音容宛在。
父母的神奇失踪也已经十几年了,我却始终没有他们的一点消息,现在听到这首遥寄思念的老歌,忽然有些精神恍惚起来:“他们还活在人间吗?达措说过,他的前生藏在雪山冰洞里,身边还带着属于沈家的银牌,到底是真是假?”
我突然有了打电话给方星的冲动,要放下一切成见,先去把碧血灵环盗出来再说。电话已经握在手里,此时司机打开靠边停车的转向灯,车子缓缓停在银海天通大厦的正门前。
那位奇人住在二十五楼,我曾有幸上去拜访过他,但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定了定神,吩咐司机继续开车,驶回自己的住所。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忙碌了一天之后,必须得回到床上休息,为明天继续努力而积蓄力量。
第二章 恐怖的军刺
“方星一定在那里!她心里的困惑,也需要外来力量的拆解,对不对?”我疲倦地靠在座椅上,回想着她从停车场离去时急急匆匆的脚步。
如果老杜肯给予配合的话,我会轻松找出方星流露出的破绽,从而明确了解她参与到救治达措这件事里来的目的。不过,怎么样才能架起与老杜沟会是一帆风顺的。
我仰面灌下了一大杯啤酒,满意地吐出一口长气。这样的喝法,比起上流社会里的高雅酒会、西餐厅里的拘谨礼仪,都要酣畅淋漓多了。
四瓶啤酒很快就喝光了,小北走向后面,又搬出一箱酒,还有一大盒稀里哗啦作响的冰块。
“沈先生,今晚难得高兴,不醉无归怎么样?”他兴致很高,亮出白森森的牙,“嘣嘣嘣嘣”连续咬掉了几瓶酒的盖子,身体内潜伏着的狂野气息暴露无遗。
我微笑着反问:“如果一直不醉呢?”
酒量大小从来都是我的秘密,连关伯都无法确切知道。
“那就一直喝,喝到天亮、喝到太阳出来……”他再次大笑,脱去皮衣,随手丢在邻座的椅子上。
其实,我很想从他嘴里知道一些关于别墅的情况,作为叶家的干儿子,应该对某些大事知情,也有可能就是亲自参与者。
窗外,一个挑着馄饨担子的老头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担子一头的小火炉熊熊燃烧着,像一只夜空下不甘寂寞的火炬。这样的风景,在二十一世纪的港岛已经非常少见了,大概只有在这种角落里才能看得到。
“虾子叔,要两碗馄饨,多加辣椒、香菜、麻酱——”小北隔着窗子招呼着。
老头子放下担子,把炉子捅得更旺,揭开锅盖下馄饨,氤氲的蒸汽缓缓在小店门口飘浮起来。
“这个街区里最好吃的馄饨,从来不放味精,据说虾子叔对那些工业产品过敏。”小北的话题慢慢放开,情绪越来越高。
“叮铃铃”,他的电话蓦的响了起来。
“是叶溪,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我?”他的表情既奇怪又惊喜,不过接起电话后,只说了两句话,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木然地瞪着我。
我猜不到发生了什么,端起杯子继续喝酒。
“找你的,叶溪找你。”他把电话伸到我面前。
我摸摸口袋,才发现自己的电话并没有带在身上,马上从小北手里接过电话,满心疑惑地问:“叶小姐,有什么急事?”
半夜三更来电话,我怕是雅蕾莎那边出事,如果再有什么血案发生,港岛警署的弟兄们又得彻夜不眠地采取行动了。
“沈先生,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一直没人接。明天上午,可不可以抽时间见我?有件事,我必须当面向你请教。”叶溪的声音充满困惑,又带着惺忪的睡意,应该是刚刚从梦里醒来的样子。
我看看腕表,时针指向凌晨两点,难道她是突然醒来才决定打电话的?
小北烦躁地站起来,拿起冰盒,又走向小店里面。
我淡淡地笑着回答:“好的,明天上午见,我等你。”
叶溪长叹了一声:“谢谢你,那么久的疑惑,希望沈先生能替我解答,明天见。”
收线之后,小北端着满满一盒冰块走回来,口气略显沮丧:“沈先生,叶溪一定又做了那种怪梦,凌晨一点五十九分,最近十年以来,几乎每周都会梦见一次。”
他的情绪,很容易受叶溪的影响,在西郊别墅里时是这样,现在又是。
馄饨已经出锅,香气从门外直飘进来。
“什么梦?请说得详细一些。”一提到梦,我的思想深处闪电般地弹出那个奇人的名字。
小北出去付钱,端起馄饨,看着那个老头子一步一晃地消失在夜色里。
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他喜欢的不是这里的酒、菜和馄饨,只是一种奇特的“环境依赖”。这里的一切,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永远都没法抹去,所以不得不频繁回来,重复从前做过的许多事,藉以派遣内心深处的孤独感。
馄饨真的很香,至少远远胜过现在港岛遍地可见的“中华千里香”馄饨连锁店的水平。
“叶溪说过无数次了,那个梦一片黑暗,99lib?仿佛是自己一个人站在某个荒凉到极点的星球上,没有一点光,从眼睛到心灵全部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知道那颗星的名字叫做‘黑死星’,就隐藏在太阳系的黑暗中。总有一天,她会坠落在那里,被永久地囚禁,因为那是她这一生的宿命。”
小北不是个太好的叙述者,只是用最平实的词汇描述着叶溪的梦。
银河系除去九大行星外,仍有不计其数的大小星星,只是它们本身并不能发光,也由于自身的物理特性,无法被太阳的光芒照亮,所以,终生都会躲在黑暗里。“黑死星”的名字,应该是属于地球人的语言范畴,叶溪又是如何得知这个名字的呢?
我怀疑这只是女孩子的天生敏感,永远都不会变成真的,但十几年来时常做同一个梦,这就显得有点怪异了。那个解梦大师,最擅长从梦境的蛛丝马迹中找到做梦人的真实心理写照,或许她应该去向大师请教才对。
第三章 解梦大师铁兰
“沈先生——”小北隔着桌子凝视着我。馄饨的香气和雾气,飘浮在小店的每一寸空间里。
“只是梦而已,难道叶溪会那么在意?”我能看得出,小北心里对叶溪有异样的关心。
“对,她很在意,因为在那个梦的结尾,她看到有人来拯救自己,带着耀眼的白光撕破黑暗。那是一个威武潇洒的男人,她无数次说,自己会爱上他……”小北开始痛苦地“咝咝”吸气。
我笑着举起酒杯:“小北,人生得意须尽欢,无论怎么说,那只是一个梦。爱一个人,绝没有那么简单,再过几年,等她的思想变得成熟,也就不再做这么幼稚的梦了。其实,勇士拯救公主的童话,曾令全世界每个国家的小女孩着迷过,不对吗?”
叶溪是个漂亮大方的女孩子,而且有很美好的前途,引起男孩子的爱慕是很正常的。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心里也有由衷的好感,不过,后来思想被雅蕾莎和别墅里的奇门遁甲阵势所吸引,对她的感觉被冲淡了一大半。
“明天,她会对我说什么?”我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脑子里刚刚转过这样的念头,小北已经紧接着追问:“沈先生,你猜,明天她会对你说什么?会不会就是这个梦?”
他的冷酷和固执,在面对与叶溪有关的事情时,丝毫不复存在,暴露出了性格中不太成熟的一面。
我点点头:“也许吧,如果是这样,我会带她去见一位圆梦大师——”
“铁兰大师?”小北提前叫出了那个奇人的名字。
圆梦师铁兰,在港岛乃至整个亚洲都很有名气,每个月都有很多笃信解梦的日本人专程坐飞机到港岛来登门求教。如果叶溪的怪梦已经做了那么多年,叶离汉肯定带她去过铁兰那里了。
我再次点头:“就是他。”
小北忽然苦笑起来:“铁兰大师说过,她在梦里见过的男人,就是她未来的真命天子,这一生婚姻的最终归宿。无论将来她嫁给谁、爱上谁,只要那个男人出现,她将摆脱一切羁绊,投入对方的怀抱。”
“嗖”的一声,军刺出现在他掌心里,闪着幽深冷冽的寒光。
馄饨凉了,小店里的香气正在慢慢退去。
“如果……她告诉你看到的那个男人是谁、是什么样子,请一定告诉我!”他的手腕一振,军刺脱手飞出,“哧”的一声,洞穿了邻桌的椅背。
百年前的西方社会,如果两个男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他们就会单枪匹马地决斗,胜利的一方堂堂正正地成为她的爱人。以小北的彪悍个性,一旦知道叶溪宿命中的男人是谁,他可能会抢先一步杀了对方。
“爱情永远是自私的。”我无声地长叹。
叶溪的电话把小北的情绪压缩到了最低点,小店里的融洽气氛一瞬间荡然无存。
“沈先生,如果明天有什么消息,请一定给我打电话。”小北的眼神,变得像只囚笼里的猛兽,相信他是被爱情所囚禁,除了叶溪,没人能帮到他。
我喝干了杯子里最后一滴酒,缓缓地站起来告辞。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没有了酒兴,再枯坐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摩托车引擎声重新轰鸣起来,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车灯光柱狠狠地刺穿了夜色,一直射向远方。
小北变得异常沉默,直到摩托车在距离我的住所不远的街头停下来,他才忧郁地叮嘱着:“沈先生,别忘了咱们的约定。”
我笑着点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是江湖上每日都在上演的真实肥皂剧,不知道叶溪会不会明白小北的这片真心呢?
这一晚,我只睡了五个小时,准时在上午九点钟醒来。
关伯早就守在窗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直到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
“叶小姐一直打电话来,我都记不清是第二十几还是三十几个了,并且说好了,半小时后到。小哥,这小姑娘是不是爱上你了?有事没事老往这边跑?”关伯有些郁闷,毕竟方星才是他替我圈定的未来新娘。
“爱上我?怎么可能?”我翻身下床,阳光洒满了卧室,又是天晴气爽的好日子。
一想到小北彪悍的眼神和雪亮的军刺,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关伯,以后千万不要在陌生人面前乱点鸳鸯谱,特别是跟叶小姐有关的话题,会惹出事来的。”
当前最紧急的问题,是尽早确定达措的救治方案,虽然零度舱能够合理抑制血瘤的发展速度,但并不是长久之计。一个正常人长时间处于低温昏睡状态时,身体受到的损伤无法估量。
所以,关键还是要让方星说出自己心里的秘密,她怎么能够确定那个血瘤是意义重大的特殊器官呢?
“叶小姐十五分钟后到。”关伯下楼,拖长了声音汇报,不过声音刚刚落下,门铃已经响了起来,进来的正是一身白色休闲装的叶溪,容光焕发,精神奕奕。
关伯不易察觉地耸了耸肩,一副对叶溪的着装颇有微辞的表情。方星喜欢白色,连所用的转轮手枪都是银色的,关伯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心里肯定存在着“只有方星才配一身白色”的想法。
叶溪的白色高跟鞋橐橐地敲响了书房的地面,等到我落座,她便开门见山:“沈先生,昨晚你跟小北在一起,是否曾向他问起过我的情况?”
我点点头,坦然承认:“是,他曾说过,叶小姐一直以来,都在做一个怪梦。铁兰大师是这方面的行家,如果他已经下了定论,足以胜过任何人妄加猜测,对不对?”
叶溪脸颊上飞起两朵红晕,毕竟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旦牵扯到爱情归宿,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昨晚,我又一次做了那个梦,陷在黑死星的恐怖环境里之后,那个男人也再次出现,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面容——”她一声长叹,好看的眉蹙起来,十指焦灼地交叉纠葛在一起。
如果小北在的话,对这个问题一定高度关注,并且会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
她陷入了沉默,并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或者什么样子。
“也许,你可以再次去向铁兰大师请教?”我试探着对她提出建议,潜意识里,其实从昨晚开始就想到银海天通大厦里面去,借拜访大师之名,验证自己对于方星的怀疑。
叶溪一愕:“沈先生,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梦很怪诞?很多人,包括我爸爸都指斥铁兰大师为唯心主义异端,从来不相信对方的话。”
解梦圆梦这门学问,在普通人心目中一直都呈两极分化的态势。相信的人会对铁兰大师顶礼膜拜,将他当神仙一样供奉着,有任何疑惑不解的事都来请他决断;不相信的人则对他嗤之以鼻,把他说的话,都当成满纸胡言乱语。
“用人不疑,用人不疑,对不对?如果你对自己的梦念念不忘,一定要探究其中的奥秘,自然要找精通圆梦的高手答疑解惑。我刚好有事去他那里,方便的话,我们一起过去?”
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昨晚经过银海天通大厦下面,直觉地判断方星一定就是进了大厦,并且很可能是去找铁兰大师。
叶溪犹豫了一下:“好吧。”
她的表现有些奇怪,至少与第一次到访时的骄傲态度截然不同。
走出房门,院子里阳光普照,辛勤的蜜蜂嗡嗡嘤嘤地在花丛中飞舞着。
这几天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早就顾不得这些花花草草了,幸好有关伯一直在细心照料着它们。
“小哥,早去早回,自己当心点。”关伯提着水壶站在墙边浇水,对我和叶溪相偕出门有些不满。如果把叶溪换成方星的话,大概他就变得眉开眼笑了。
对于方星,我的心底深处,似乎每时每刻都存有戒心。她也很漂亮,行事机敏,很懂得揣摩别人的心思,但我明白,她为碧血灵环而来,在真正得手之前,做任何事都有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在老杜的停车场里,方星表现出了自己的真实本色,那种情形反而让我觉得安心,因为那才是真正的她,不加掩饰、毫不修饰造作。关伯不明白,要想与方星那样的女孩子深入交往,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她是纵横江湖的大盗“香帅”,应该早就遇到过无数精明洒脱、腰缠万贯的男人,怎么可能轻易付出真心?
叶溪的脚步也显得很沉重,弯腰拉开车门时,不停地偷偷打量我。街道对面,曾经灿烂荼蘼的蔷薇花已经开始纷纷凋零,只是那些层层叠叠的绿叶仍旧遮挡着方星设置的监控设备。如果她此时坐在监视器面前的话,就一定会看到我和叶溪的动作。
“她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我做事的动机?会不会跟踪我?”我下意识地左右一扫,长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车影。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坐进车里之后,几乎同时一声长叹,继而相视一笑。
叶溪无言地发动了车子,汇入长街尽头的车水马龙里,驶向铁兰居住的银海天通大厦。
进了大厦电梯,叶溪忽然歉意地一笑:“沈先生,关于雅蕾莎那件事,或许是我太多心了。如果连你也觉得她只是普通孕妇的话,一直以来,应该都是我的神经过敏。我已经跟她谈妥,请了一位保姆到别墅去照顾她的起居,以后不再频繁地过去打扰她,直到生下孩子为止。”
这次轮到我苦笑了,雅蕾莎的事悬而未解,我又遇到了隧道里那个脉象奇怪的孕妇。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是,港岛真的存在具有十根脉搏的孕妇,即使雅蕾莎不是,另外一个女人也肯定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唔,那就最好了。”我含混地回答。
叶溪长出了一口气,大概能顺利解决这件事,对她来说,是卸下了心头一件重重的包袱。不过,于我而言,“冰岛降魔手”戈兰斯基提到过纳兰小舞属于越南的异术师世家,这必将牵扯到别墅的三楼上那个奇怪的阵势。
“纳兰小舞与叶离汉到底在那个保险柜里放了什么?值得兴师动众地布阵禁锢它?”我挺了挺腰,肩头、心头都是沉甸甸的,仿佛那些层层叠叠的困惑问题,都化成了大大小小的石块,重重地向我压下来。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我和叶溪跨出去,沿着长廊向左,走到一扇嵌着“圆梦师铁兰”五个汉隶铜字的自动门前。
不等我按门铃,门已经开了,有个老气横秋的声音响起来:“小沈,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门后接待室里的秘书小姐吃惊地抬起头盯着我,大概从没有人享受过铁兰亲自招呼的尊贵待遇,所以才令她大为奇怪。
铁兰站在十步外的办公室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举着一个紫黑色的木质茶叶盒子,仰面大笑:“刚有人送了绝顶乌龙茶过来,就有贵客登门,小沈,我真是佩服你,每次都能赶得恰到好处。”
他穿着月白色的中式长衫,身材高大魁梧,平头短发,蓄着一把已经斑斑白白长胡子。任何时候,他的两只眼睛都微微眯缝着,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仅从别人身上扫过一眼,几乎就能把对方的心思看得通通透透。
“叶小姐?”他看清了我身边的人之后,长眉微微一挑,扶在门框上的手向下滑落,五指不停地屈伸着,陡然低声笑起来:“嗯,你又做了那个梦?难道这一次,已经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那可就真 7684." >的是功德圆满了。”
报纸上批驳诋毁铁兰的一派,曾经多次指责他“语无伦次、不知所以、疯疯癫癫、胡说八道”,但我明白,除去朋友之间开玩笑的话之外,他的每一个字都别有深意。
一个高明的圆梦大师,并不是只抱着心理学与解梦学那些厚如砖头的典籍死记硬背就行,而是必须具有极其灵敏通透的第六感,在咨询者还没有意识到自身问题之前,抢先一步获得那些玄妙的信息,然后加以组合排列、去芜存菁,直到找出问题症结所在。
他有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名言——“人必自救,然后人救之”。
在他面前,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细心聆听教诲、仔细观察学习,因为他绝对是我所诚心尊敬的江湖前辈之一,这种人在今日的港岛已经越来越少了。
叶溪的脸又红了起来,映在侧面的玻璃窗里。
秘书小姐望着我们两个时那种倾羡的眼神,让我心里也起了火辣辣的异样感觉,直到进入铁兰那间宽大闲适的办公室里,缓缓关闭的磨砂门才隔断了她那种赞赏的目光。藏书网
我想她一定是彻底误会了,或许她把我和叶溪当成了双宿双飞、鸳鸯交颈的金童玉女,当然,从表面来看,这种猜测是完全顺理成章的事。
阳光从宽大的落地窗里泼洒进来,挂在窗前的一只虎皮鹦鹉在金丝架上歪着头打量叶溪,不时地眨着>小眼睛。
“两位请坐,稍等片刻,我来沏茶。”铁兰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浅笑。
鹦鹉歪着头,陡然扑扇着翅膀叫起来:“贵客到,沏茶;贵客到,沏茶。”
叶溪走向窗前,对那只鹦鹉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贵客到,沏茶;贵客到,沏茶……”鹦鹉似乎受到了鼓励,不住口地叫起来,惹得叶溪忍不住伸出手指,抚摸着鹦鹉的五彩羽毛。
“叶小姐,当心点儿,它会啄人,而且到这里来的人,十有八九都被啄伤过。”我善意地提醒叶溪,因为这种事也曾被别有用心之徒在报纸上大肆渲染过,攻击铁兰豢养怪鸟伤人,并以此传播鸟类疾病,危害港岛人民的生命安全。
“贵客到,沏茶……”仿佛是故意与我作对,鹦鹉的叫声越来越甜,并且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叶溪抚摸。
铁兰是个非常尊崇中国古代文化的人,办公室的四壁上挂着古色古香的字画,其中一幅赫然是“草圣”张旭的“酒醉上马篇”真迹。左侧墙角下,更是摆着白瓷兰花鱼缸和一对大号的镇宅碧玉貔貅,令所有走进办公室的人,都能感到主人自身具备的深厚文化底蕴。
左侧套间里传来名茶芳香,铁兰再度走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乌木托盘,上面是一只扁平紫砂壶,外加三只紫砂悬胆茶盅。
“港岛现在流行的茶道文化,沾染了太多日本人装腔作势的歪风,所以,我们还是返璞归真一些,仿效古人单壶杯茶、诚意敬客的形式。”铁兰眯起眼睛大笑,不过眼神中掩藏着一丝疑惑。
叶溪是他从前的客户,他大概不太明白,我跟叶溪怎么会走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茶香。
铁兰深为厌恶现代化的合成香精,房间里从来不喷空气清新剂,每天只是例行公事一样开窗换气。所以,我闻到了自己意料中的味道,一个极其淡雅幽远的女孩子香水的味道。那种香气来自方星,正如我能够在几百种药材里准确地分辨出生地、党参、鸡血藤、当归、血竭等等的不同味道一样,精准的嗅觉系统,也能让我丝毫不差地记录下女孩子身上稍有差别的香水气..息。
“方星一定来过这里,而且是待了比较长的时间,至少超过五个小时以上。”在铁兰略显倦怠的黑眼圈里,似乎也能印证这一点。
“在想什么?”铁兰的眼睛倏地一亮,凝神盯着我的脸。除了圆梦之外,他的意念催眠术也有很高的造诣,所以,我马上扭开脸,装作欣赏那幅张旭的草书,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探询。
“大师,我跟叶小姐是普通朋友,她昨晚又做了那种怪梦,本来就要过来请教的,恰好我也想来看你,所以,我们就一起上来。”我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意图,脑子里努力思索着方星到这里来的目的。
她从老杜那里离开时,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声音的召唤。可以设想,她的耳朵里携带着微型通讯系统,是接收到了某个人的讯息后,才决定暂时放弃停车场里的事而匆匆离去,然后直接到了这个办公室里。
“铁兰与方星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如果只是圆梦师与客户的关系,难道方星也像叶溪一样,也受了某种怪梦的困扰吗?”我暂时想不通这一点,方星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在我和关伯面前,很少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小沈,别想太多,你是中医,当然明白‘思多血气衰’的道理对不对?你稍坐一下,等会儿我先跟叶小姐谈。别担心,叶小姐来这里至少有二十几次,我跟叶先生又是老熟人——”他握着茶壶的竹枝形把手,斟满了三碗茶,举手相邀。
极品乌龙茶的产量非常少,看刚刚那个包装盒上的七彩紫荆花印鉴,我能准确地判断出那属于港岛回归时的纪念茶,限量供应一千九百九十七盒,只有各国政要才有机会得到它。九七回归日已经过去了十年,这种茶叶早就成了无价之宝,真不知道铁兰是通过什么渠道得来的。
“好茶可以清心,对不对小沈?”铁兰双手碰杯递给我,我坦然双手接过来。
“茶是好茶,但我怀疑它的来路。”我轻轻啜吸了一口,颊齿留香,无法用言辞表达,从舌到心,如同经过了最熨帖的抚慰一般。
由方星留下的香味到这种已经在港岛绝迹的好茶,我能把所有的经过联系在一起。
铁兰皱了皱眉,低头叹息:“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只修医道,不学其它,简直是太浪费了——”
我们之间的对话,看似不着边际,但彼此已经对茶叶的来历心照不宣。
第四章 鹦鹉预感到的杀机
叶溪的影子投射在茶几上,虎皮鹦鹉扑腾着翅膀,再次叫起来:“贵客到,贵客到,贵客到……”
我知道它的身价,当时在港岛万国联华拍卖会上,铁兰以八十五万港币的价格把它买回来,创造了港岛花鸟市场上的一件奇闻。
因为当时拍卖会最贵的拍品,是一只七个月大的皇家海冬青,才只拍到七十万港币,而铁兰拿到的只是一只虎皮鹦鹉,价格超过十万港币已经是奇闻,现在他与另一位买家火拼抢购,一升再升,竟然出到了天价。
不管内行还是外行,都把这件事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大师,鹦鹉还是只会说三句话吗?”我笑着问。
那三句话是:贵客到,沏茶;天黑了,天黑了;猫来了,小心。
真正上等品种的鹦鹉,说话记录是由芬兰人艾奇的黑鹦鹉保持的一百零三句,已经包括了人类所有的日常用语,一直都是吉尼斯记录的保持者。只能说三句话的鹦鹉,市场上多不胜数,似乎并不值得铁兰如此大手笔抢购。
“三句话?哪三句?”叶溪饶有兴致。
铁兰忽然摇头,神情有些不悦:“它说的话已经太多了,会累,还是不要烦它了。”
他的右手食指上,套着一只亮闪闪的白金指环,那是他的独家标志,全港岛只此一只。
叶溪乖乖离开了鹦鹉,我总觉得,在我面前,她在刻意收敛自己,毕竟从她的身份来看,作为已经崭露头角的联合国核查小组骨干人员,站在二十一世纪最炙手可热、光彩夺目的位置,随时都有可能飞黄腾达、青云直上,攀上更高一层的联合国核心位置。
她的未来,只能用“无可限量”四个字来表达。
“叶小姐,请到我的工作间,咱们先做正事。”铁兰放下茶盅,按了茶几下的遥控器,左侧工作间的玻璃门缓缓滑开。
他随手拿了茶几下的一本线装册子丢给我:“喂,看看这个——《港岛妖异录》,顺便关心关心国计民生的大事。”
那个工作间里,只放着一张黑色工作台和一把宽大的白色躺椅,所有的墙面、屋顶、地面都是黑色的。叶溪坐在躺椅上,伸手拉过椅子侧面二十厘米宽的黑色安全带,在腰间扣好。看样子,她对铁兰圆梦前的准备工作非常熟悉,不愧是来过多次的老客户了。
工作间的门关上了,内侧的百叶窗也随即放下,遮住了我的视线。
“她的梦里,最后出现的男人是谁?是她心仪的白马王子吗?”这些问题,想必是小北最关心的。她会对铁兰说出完整的梦境,我可以从铁兰的资料记录里看到所有细节,然后转告小北。
“梦里的情况,似真似幻,亦真亦幻,谁能说得清?”
我随手翻开那本册子,其内容不过是坊间的民间传说而已,其中大部分章节都与动物杀人案有关。
看了这样的无稽传闻之后,大概人都会产生严重的错觉,每次看到街上的宠物狗、宠物猫或者提笼架鸟的老头子、老太太,都把这些可以娱乐人生的小东西,当成转瞬间就能变身杀人的妖魔鬼怪。名为《港岛妖异录》,实则是无聊之辈地下传递的手抄本而已,铁兰怎么样有闲心看这些呢?
我起身走到窗前,故意离那只鹦鹉远一些,既然铁兰不喜欢别人逗它,我也不想故意惹恼他。
俯瞰脚下密如蛛网的港岛长街短巷,各式各样的汽车甲壳虫一样排列前进着,一旦遇到堵车,立刻变成一条长龙,从一个路口直接堵塞到下一个路口。汽车是盒子、房屋是盒子、高楼大厦或者独家小楼都是盒子,我们不停地奔走进步,为的就是替自己买下一个比一个更大的盒子,好把自己稳稳地关进去。
“棺材、骨灰盒岂不也是同样意义上的盒子,只不过与车子、房子相比,前者用于死后,后者用于生前。一个又一个连绵不断的盒子,便构成了人类存在的一生。”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后背上陡然渗出了一层冷汗,脑子里更是一阵眩晕,单手撑住了玻璃,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
天空突然暗了,有一大块乌云迅速凝聚而来,把银海天通大厦上空的阳光遮蔽住。
“天黑了,天黑了;天黑了,天黑了……”鹦鹉叫起来,不安地在架子上扑腾着,弄得爪子上的镀金链子哗啦哗啦乱响。
几分钟之内,天真的黑了,陡然间一道闪电从浓云中穿射下来,在半空里划出一个巨大的“之”字。
鹦鹉被吓得愣住了,脚爪死死地抓住横梁,头顶和脖颈上的绒毛根根倒竖起来。
港岛的初夏天气,很少有这种急骤的突变,出现暴雨的几率非常低,并且天文台也根本没有预报过会有坏天气突然降临。连续几道闪电过后,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落地窗上,外面的风景瞬间便模糊起来。
鹦鹉仍旧显得非常紧张,那些直竖的绒毛越来越僵硬。按照鸟类专家的说法,只要不是当年生的雏鸟,都会对雷雨天气有自然而然的适应性,一般情况下,生长时间超过一年的鸟类,不会惧怕雷电,除非是有异常情况发生。
“异常情况?”我觉得它已经恐惧到了极点,像人到了“汗毛根根倒竖”的地步。
鸟类的天敌,只有毒蛇与猫科动物,当这两类动物靠近时,它们会有难以置信的强烈感受,能够提前发出预警信号。
我伸出手,缓缓摸向它的头顶,温和地安慰它:“别怕别怕,只是一场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别怕别怕。”
鹦鹉能够听懂人语,即使不会学舌,也能从人的表情上看懂一些东西。在我的抚摸下,那些倒竖的绒毛慢慢伏倒下去,它不安地眨着眼睛,嘴里低声重复着:“天黑了,天黑了;天黑了,贵客到,沏茶……”
我忍不住笑了:“茶已经沏好,不要反复提醒了。”
这个房间与接待室之间的隔墙上悬挂着密不透光的双层百叶窗,所以无论我在做什么,门外的女秘书都不会看到。
雨越下越大,窗外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斜飞乱飘的雨线,闪电也远远近近地频繁亮起,像是巨人手中不断挥舞的雪亮重剑。
“猫来了,小心——”鹦鹉陡然发出一声颤抖的怪叫,振翅飞起一米多高,却被脚上的链子一扯,从半空中一头栽下来,倒悬在横梁上,翅膀仍在用力扑扇着。
“喵呜”,一声短促而诡异的猫叫声响起来,就在窗外,但这么大的雨,又是在高楼大厦的半空中,怎么可能有流浪猫存在?
我迅速贴近落地窗,向左右、上下连续扫视着,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叫真是奇怪之极,夹杂在雨声与雷鸣里,竟然仍旧清晰无比地传进来。要知道,这些十二毫米厚度的双层玻璃,隔音隔热程度非常明显,闪电沉雷声都会被过滤掉近三分之二,更何况是小猫的叫声?
视线里,只有汇集成溪的雨水在玻璃窗上放肆地冲刷着,别说是一只猫,就算一只鸟都没有立足之地。
“咳咳”,铁兰的轻咳声响了。
我急速转身,他正站在鹦鹉前面,双手托着它,眉皱得紧紧的,双眼完全睁开,放射出灼灼闪烁的光芒。
工作间的门四敞大开,叶溪安稳地平躺在椅子上,已经香甜地睡了过去,雷雨闪电,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
“猫来了吗?这一次真的来了?”铁兰举起手,把鹦鹉放回横梁上。
“没有猫,大概是我的幻听吧?”我举起手,自嘲地摇着头笑起来。
房间里光线黯淡,但铁兰并没有要开灯的意思,旁若无人地盯着自己的鹦鹉。他把右手食指伸向鹦鹉,那只鸟立刻抬起右爪,抓在那只白金指环上,就像人类彼此握着手交流一般。
刚才的鹦鹉怪叫声来得太突然,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确切听到猫叫声,那一瞬间,只是下意识地想起了在司徒开长街惨死时的情景。当时对面的屋顶上,的确卧着一只黑猫,过后无情也证实了这一点。
假如猫叫声是来自室内,唯一的可能途径就是大厦的空调管道。
这个房间里有两个空调出风口,左侧套间和右侧工作间里应该各有一个,包括外面接待室里的一个,都有可能成为流浪猫们出入的通道。
“贵客到,沏茶;贵客到,沏茶……”鹦鹉已经冷静下来,开始重复着无意义的日常用语。
“铁大师,刚才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毕竟他出现时,那只鹦鹉被狼狈地倒悬着,至少我有看护不力之嫌。
铁兰温柔地爱抚着鹦鹉的头顶,像是慈父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等到鹦鹉收回了爪子,他才转身,压低了声音向着我:“它不会说谎,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如果没有这句话,我就不会花那么大的价钱把它请回来了。”
他变得脸色铁青,牙齿紧咬着,如临大敌。
“那本册子,你看过了吗?”他向茶几上点了点下巴。
我点点头,雨声渐渐小了,这块云团来得快,去得更快,整个降雨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玻璃窗上的雨水仍在横流,外面的阳光却已经迅速蔓延开来,恢复了原先晴空万里的景色。
“港岛原先有位著名的阴阳师,名叫‘鬼手达’,最擅长捉拿灵猫成精后的妖藏书网
怪。他的身边,除了宝剑、符咒、火焰喷射器之外,还有第四种宝贝,也是最关键的一种,就是一只鹦鹉——”铁兰的语气越来越诡异。
在小册子的最后,的确记录着阴阳师鬼手达的真实事迹,对那只名为“神箭”的鹦鹉也有过简单的描述。
“鬼手达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的故事,都成了缥缈荒诞的传说。铁大师,难道你认为这只鹦鹉会跟当年跟随他的那只,有某种联系?”
港岛的几家电影公司,都曾以“鬼手达捉妖”的主题,发行过脍炙人口的鬼片,在亚洲华语院线的销路极好,并且“鬼手达”三个字在笃信鬼神的人群中,具有很高的号召力,犹如华人世界里威望最高的“龙虎山张天师”一样。
“岂止是有联系,我能够确信,它就是神箭,那只懂得捉鬼降妖的神鸟。”铁兰冷静地笑了。
我忽然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铁兰,他不仅仅是港岛最著名的解梦大师,更有可能是异术界的高手。当然,圆梦本来就是异术的一种,都有超越于平凡世界的一面。
“所以,它预感到有危险,就一定不会错,不过现在,危险已经解除了。”铁兰对鹦鹉的信赖程度,让我觉得惊诧莫名。
“铁大师,难道你也以为刚刚确实有只猫出现过?”再次向窗外望去,我发现这间办公室的左右两侧十米之内,根本没有可供动物落脚之处,无法想像那只猫曾经在这里停留过。
毕竟是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猫科动物不是敏捷的飞鸟,要想攀缘到这个位置,除非是出现了奇迹。
“不是猫,而是猫界的幽灵。”铁兰喃喃地低声自语,走到茶几旁,按下遥控器,房间里的大灯亮了,一片灯火通明。
“幽灵?怎么讲?”我继续追问。
在到达铁兰的办公室之前,我曾两度感受过来自黑猫的威胁,一次是在狄薇的宿舍露台上,一次则是昨天司徒开惨死之后。那种突然出现的诡异黑猫,的确像是被幽灵附体了一样,而且当我接触到它们阴森森的目光时,总会有遍体生寒的紧张感,仿佛自己的身后正蹲伏着一只利爪锐齿的猛虎,随时都会张着血盆大口跳出来。
铁兰跌坐在沙发里,目光只落在鹦鹉身上,忽然顾左右而言其他:“小沈,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我又想旧话重提了,你的意思呢?”
茶已经凉了,但他仍然吝惜不已地将所有残茶倒进嘴里,一滴都不浪费。
我耸耸肩膀,就近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淡淡地一笑:“该说的,一年前就已经说了。”
铁兰猛的皱眉:“小沈,你真是固执,好多年轻人哭着喊着要拜我为师,做牛做马都愿意,只求继承‘解梦大师’这个称号。你倒好,三番两次给你机会,却毫不动心,难道你是嫌我法力不够?”
谈及“旧话重提”,事情要追溯到一年前的春天,我出诊到港岛某富商的少奶奶家,孕妇的胎气极度虚弱,应该属于母体自身体质不良,间接导致了胎儿供血、供氧不足,如果不及时使用药物辅助,让母体短时间内补钙、补血、补气,则母子都会相当危险。
当时,铁兰也恰好在场,他从孕妇连续做过的噩梦里,判断对方是近期内接连做了十几起亏心事,幽魂缠身,邪气压顶,所以才会从心到神,全部过劳。他的建议是散财、静养、补德,而不必服用任何药物。
作为富商的知交好友,他的话,对那一家人有绝对的权威性,所以大家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直到孕妇在体虚、脾虚、胆虚的严重虚脱情况下,造成了胎儿间歇性窒息,幸好及时醒悟,在我的指导下,进入港岛中医大学附属医院潜心调养,终于化险为夷。
那件事,让我和铁兰不打不相识,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拜不拜师,跟他的法力无关,只取决于我的生活准则。
沈家祖训上有这样一条:父即是师,师即是父。沈家子孙,叛门即是叛家,必受千刀万剐凌迟而死。
“铁大师,外电报道,港岛年轻人的智慧正在以每年百分之三十的幅度迅速提高,那么多青年才俊,尽可以仔细挑选,悉心培养,岂不比我这种性格懒散的人更容易调教?”
我知道,他接待病人的所有资料,全部储藏在工作间的笔记本电脑里,从不开放给外人阅览。所以,我必须找机会进去,找到属于方星的那一部分。
铁兰长叹:“小沈,你真是个怪人,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摆在你面前,你却一点都不动心。你知不知道出现在叶小姐梦里的是谁?想知道吗?”他伸手指向工作间的门,神情似笑非笑。
门紧闭着,看来叶溪还得长长地睡上一觉,直到催眠术的威力散去。
“是谁?”这个答案,我是替小北询问的。
铁兰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缓缓摇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是我的弟子。”
我大笑着摇头:“铁大师,我明白那是你的商业秘密,基于一个圆梦师的职业操守,你不可能将每个人的梦境透露给不相关的人。所以,这个问题我们不必在讨论下去了。”
铁兰被激怒了,急促地起身,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喉咙里气咻咻地猛烈喘着,像是有人在猛力拉扯着一个快要坏掉的风箱,斑白的胡子也飘动不停。
“小沈,成为我的弟子,百利而无一害。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固执到根本不听人劝的地步?你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我去卫生间,半小时后回来,希望能听到你改变主意的好消息。”他猛地拉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再度悄然关闭,我在第一时间按了茶几下的遥控器,工作间的门立刻缓缓拉开。
“贵客到,沏茶;贵客到,沏茶……”鹦鹉有气无力地重复着,刚才的一场虚惊,大概也让它的精力耗费了不少。
我迅速闪进了工作间,在一团漆黑的环境里,白色躺椅上的叶溪显得格外突出,像是整齐地摆在祭台上的贡品。这种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我一步跨到写字台前,双手已经利索地套好了纤薄型塑胶手套。
那台笔记本电脑开着,标题为“梦境叙述记录”的那个文档也处于打开的状态。
最上面一行的病人名称栏,填写着叶溪的名字,但后面的记录一片空白。向下一行,赫然是方星的名字,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推动鼠标,让与方星有关的记录平铺在显示屏上,随即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只火柴盒大小的微型数码相机,连续快速拍摄着。方星的梦很长,屏幕先后向下滚动了六次,拍了四十几张,才全部完成。
房间里非常安静,我甚至顾不得分析监控系统到底安装在哪里,只是凭着记忆,迅速将电脑恢复原状,然后悄然退出。
这次行动,耗时约四分钟,有了那些照片,就一定能分析出方星的异常举动到底为了什么。我断定她与达措灵童之间,会有某种奇特的关联,按照铁兰的理论,从她最近做过的梦,就能分析出她潜意识里在想什么。
鹦鹉沉默地歪着头站在架子上,再也没了开口说话的兴致。
我继续翻阅那本册子,这才发现,虽然名为《港岛妖异录》,其实却是一本鬼手达降妖捉怪的日记簿。
几乎所有的格式都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处发现黑猫作怪,然后他就带齐所有的工具出发,到达事发地点,布下符箓大阵,带着神箭谨慎埋伏,直到妖怪出现,突然冲杀出来,凭借符咒、喷火器的力量,把猫妖烧成灰烬。
细数下来,鬼手达十年多的捉妖生涯里,消灭了大小黑猫近四百只,无一不是能够变化隐形的怪猫。这些近乎成精的怪猫们,大多以猎杀流浪狗、动物园里的鸟类和大型超级市场里的海洋活鱼为食,选择的隐身处也是城市里的地下道、废弃仓库或者是刚刚落成还没有人入住的空闲大厦。
第五章 方星的怪梦
册子的最后有段话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余捉妖一生,然则真正影响到这些怪猫脑神经的那个东西到底是在哪里?黑猫并非天生邪恶,只是因为它的身体结构、皮毛色泽更容易接收到来自异界的消息罢了。如果找不到始作俑者,岂不是会让天下人继续受猫妖的荼毒?终我一生,连港岛地界上的为恶怪猫都斩除不尽,个人之力,微薄之极,从此可见一斑。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天降奇才,将驱动万猫作恶的主凶沥血杀之,则余万死可矣。”
如果记录这本册子的就是鬼手达本人,那么,依照他的想法,在所有兴风作浪的怪猫背后,还有一个幕后真凶神秘地隐藏着,随时都可能炮制出更多、更凶恶的杀人者。
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旦释放出去的话,肯定能引起港岛市民的恐怖狂潮,说不定,能够就此展开一场“全民灭猫”的浩大行动。
铁兰把册子放在这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难道是要我放弃家传中医,做一个降妖除魔的异界中人?
我本来是到铁兰这里寻求答疑解惑的,还没明确获得答案,却又添了一些新的烦恼,心情更加沉甸甸的。
铁兰重新回来时,我已经把册子反复翻了四五遍,把那些奇奇怪怪的内容全 90e8." >部记在脑子里。如果眼前只会说三句话的鹦鹉就是原属于鬼手达的“神箭”,铁兰高价买下它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要接过鬼手达未能完成的神圣使命?
作为解梦大师,他在港岛的最近十年,已经创造了数不清的财富,并且声名远播,连欧洲各国的掌权者都会兴致勃勃地登门求见,请他解梦。通常意义上说,金钱太多的人,会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可能孤注一掷地拼死涉险,他会是个例外吗?
“小沈,其实我们还有一个折衷的方法,要不要听?”他的脸上重新挂满了笑容。
我直起身子,认真听他说。
“我们做忘年交的兄弟,然后兄弟之间交流切磋,互相学习,并不违背各门各派的祖训,你看怎么样?”他的态度已经温和了很多,恢复了眯缝着眼睛的正常神态,走到窗前,伸手抚摸着鹦鹉五彩斑斓的羽毛。
“小沈,其实你不必现在就决定答不答应,港岛的满天妖氛又不是存在一天两天了。乱世出英雄,我们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就是要一直战斗到底,为自己,更为了这个星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星球都不存在了,我们孤单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题越来越空泛渺茫,很显然,已经把鬼手达册子里表达的意思引申到全亚洲、全球乃至我们的太阳系空间。
我的心情越发沉重,铁兰是个豁达开朗的人,很少看见他如此悲观过,只有出?现了超级震撼的大事时,他才有可能这样。
“铁大师,你能不能告诉我,鬼手达前辈从作怪的黑猫身上到底发现了什么?”我的语气稍嫌急躁了些,鹦鹉歪着脑袋盯着我,小眼睛瞪得滚圆,似乎已经听懂了我的话。
世界上很多伟大的物理学家都曾提到过“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科学论断,我渐渐捕捉到了那本册子上的核心关键。杀死黑猫,不过是斩断了幕后黑手的某些毫不在意的神经末梢,根本无法撼动对方的根基,更不必谈什么彻底消灭了。
铁兰犹豫了一下,低下头,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鹦鹉的脖颈上。
“贵客到,沏茶;贵客到,沏茶……”鹦鹉大概早就习惯了铁兰的这种动作,扭动着脖子,不停地咕咕哝哝着。
暴雨过后,晴空如洗,偶尔能看到港岛机场方面飞向云端的波音客机,银白色的机身被阳光映得如同一颗耀眼的流星。
“要解释这些问题,说起来话长,而且牵扯到上一代人的诸多恩怨。小沈,你现在的心情焦躁不安,不知道有没有耐性听我唠叨?”铁兰脸上的笑容全部隐去,眉心皱成了巨大的疙瘩。
鹦鹉受到他的感染,不再开口说话,呆呆地瞪着窗外的白云。一人一鸟,陷入了巨大的悲哀无助之中。
我的确有些焦虑,因为老杜那边的达措每过一分钟就会多一份生命危险。中毒事件是因为那块古怪的石板画而起,我心里始终怀有歉意,但我宁愿把那边暂时放一放,先听铁兰把话说完。
“对,铁大师,我的心的确有些乱了。最近诸事烦扰,并且睡得非常少,精力下降得很厉害。不过,我愿意听你详细叙述与怪猫有关的事,真的。”我向沙发深处靠了靠,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把胸膛里的抑郁完全释放出来。
铁兰直了直身子,放开鹦鹉,哄孩子一般低声呢哝着:“没事的,没事的,距离天黑还早,怪猫不会出现。你看,我已经找到了最佳合作者,很快就能解决一切,对不对?”
在这间办公室里,鹦鹉是不折不扣的主角,牵扯着铁兰的全部注意力。在他眼里,鹦鹉不是宠物,而是自己的亲密战友,这也就难怪刚才他会对叶溪逗弄鹦鹉感到不满了。
鹦鹉彻底安静下来,闭上眼睛,缩着脖子,进入了休息状态。
铁兰压低了声音:“我们去套间里谈,不要打扰它。”
我会意地拿起那本册子,走进布局略显局促的左侧套间。这里只有一张茶几、一只矮柜和三只巨大的沙发,其余什么都没有,包括四面的墙壁也是雪白一片,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品。
“请坐,二道茶最香,我们可以一边说一边细品。”他没忘记把托盘端进来,乌龙茶的香气在这个封闭的小套间里显得格外浓郁。
“这些茶叶,是‘香帅’方星送来的,而且应该是从澳门皇冠赌场的顶级贵宾房里顺手牵羊带出来的。唔,方星很懂得投你所好,到底有什么大事要求你?”
茶叶盒就在矮柜上,我在盒子底部,又发现了那个金光闪闪的皇冠标志。
澳门皇冠自诩是二十一世纪开创先河、领导潮流的六星级赌场,投资方的身份一直非常神秘,据说集合了黑白两道的庞大力量,让原先霸占澳门赌业达二十年之久的四大家族拱手称臣,乖乖地将半壁黄金地让出来,任人家兴风作浪。
以方星的身手,盗取茶叶不是难事,甚至可以向赌场方面的巨额赌资下手,但因此引发的后果却是非常严重的,此举等于是挑战皇冠赌场当家人的权威,弄不好会遭到全球绝杀令的追击,那就真的麻烦了。
她肯定明白这一点,却冒天下之大不韪顶风去做,大概是怕礼物太轻了,铁兰不给面子。
铁兰又在不由自主地皱眉:“那是客户的隐私,你有必要知道吗?再说,茶叶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方星知,肯定不会有麻烦的。”
他把盒子里的茶袋倒在矮柜上,双手缓缓一搓,那个方方正正的红木盒子便化做了一小堆木屑,飘落进矮柜边的垃圾桶里。
“这样就彻底干净了,再没有人提起茶叶的事,放心了吧?”这是铁兰第一次在我面前显露武功,很显然,他已经把我当成了自家人。
茶盅再次斟满,铁兰贪婪地吸了吸鼻子,犹如饕餮之徒闻到了极品红烧肉的浓香。
他对乌龙茶的喜好,已经到了痴爱成癖的地步,自称“宁可一日无饭,不可一天少茶”。
“可以开始了吗?”他陶醉地饮尽了那一小盅清茶,眼睛缓缓睁开,像一个刚刚过足了瘾的吸毒者。
我举手示意他稍等片刻,因为我必须首先弄明白方星的来意。以这盒乌龙茶做敲门砖,礼物的份量也太重了点。
“铁大师,先告诉我方星到底做过什么样的怪梦,然后咱们再谈正事。”我毫不让步地直盯着他,今天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因为我越来越感到方星正在进行的事异常诡谲,绝不仅仅是要从我身边拿到碧血灵环那么简单。
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明白那个灵环到底具有什么样的神奇力量。在我看来,老龙将它置于“青龙白虎龟蛇大阵”的核心,必定是要它与另外三件法器一起发挥某种封印的力量。
“大阵、封印,究竟是为谁而设立的?难道是针对隧道深处那个黑暗中的孕妇?”
司徒开意态殷勤地带我去老龙的庄园时,我丝毫没能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奇异事件,更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进入石屋后遇到“青龙白虎龟蛇大阵”、乍见碧血灵环、蒙住眼睛进入隧道然后遇到“十根脉搏”的孕妇——连续三次惊讶震撼,弄得我稍稍乱了阵脚,而且由于任一师突然向我喷洒了迷药,所有的记忆停顿在离开那个满是花香的黑暗房间之后。
以上这段过程非常零散模糊,以至于到现在为止,竟然无法清晰记起碧血灵环的样子。
只有找到方星的薄弱环节,才能单刀直入地请她一起合作盗取灵环。我直觉地感到,以她的个性,是绝不会轻易向某个人屈服跟从的,任何时候都有自己特立独行的想法。
我渴望了解她到铁兰这里来的真实情况,任何人在梦里都是不会故意设防的,清醒时越是冷静镇定,睡梦中就越是容易放松思想,把真实想法表达出来。
铁兰无奈地长叹:“小沈,我已经故意给你机会拿到客户的谈话记录了,你还想怎样?”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刚才借故走出办公室,的确有做顺水人情的嫌疑,但与其看那些冷冰冰的资料,不如听他的亲口分析更有效。
我摊开双手,做了个“说不说悉听尊便”的架势。
铁兰犹豫了几分钟,左手用力揪着颌下的胡须:“小沈,别逼我违反圆梦师的行为准则好不好?其实,方星做的那些怪梦,跟我们要进行的大事毫不相关,你完全没必要关心这件事。古人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叶小姐的条件已经足够优越了,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这次,轮到我有些诧异了,自己关心的是方星,与叶溪有什么相关?
我轻轻摇头:“方星的梦,对我很重要,其中的原委也很复杂,你只要大概分析一下就好了,具体资料,我已经全部拍摄下来,回去再看。”
铁兰眯着眼睛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是在研究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猛的下了决心:“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方小姐的怪梦,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自己也无法对这个梦有所解释。你姑妄听之,我姑妄言之,就当是两个同行之间在讨论病例——”
我立即点头,执起茶壶,替他斟满了一盅茶。只要打开了这个话题,我相信自己一定有办法找到怪事的根源。
“那个梦的开始,是一面镜子,不是现代的水银镜,而是古代人磨铜为镜的那一种。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眉心里有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那东西的形态很怪,像是一个充满了瘀血的瘤子,不在皮肤表面,更不在眼前的半空中悬着,于是,她渐渐明白,那血瘤是生长在自己脑袋里的,不知为什么竟然能够在镜子里显示出来。”
“她向四面看,原来身边左右竟然跪着很多人,全部是斜裸着上身、不留一根头发的僧人。从他们的僧袍上看,可以判断这些全部是藏僧,每一个都双掌合什,垂着眼帘,虔心跪拜着。当然,她自己也是跪着的,一旦醒觉,马上跳起来,抚摸着自己又酸又痛的膝盖,并且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跪了很久,至少超过三个小时以上。”
“所有的人,是面向一只体型巨大的转经筒跪着的,那只直径超过五米以上的转经筒沉稳地飞转着,上面绘着的弯曲花纹急速闪动,一停不停。转经筒的外围,是一圈石台,整齐地摆放着很多面圆形铜镜,应该是每个人面前都有一面。”
“她向右侧转去,从僧人背后望着那镜子,惊诧地发现,每个人的眉心正中,都映着一只血瘤——”
我的表情一直保持冷静,虽然内心的惊讶震撼已经如翻江倒海一样:“果然不出所料,如果方星察觉到自己脑子里也存在与达措相同的血瘤,大概能够证明,她与达措是同一种人。那么,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难道都与活佛转世有关?”
这个房间是没有窗子的,绝对的私密性让铁兰可以放心地叙述下去,当然,我怀疑他在办公室里单独设立这样一个套间,其目的就是为了避开某些不怀好意的窥探。
“她绕着转经筒与环绕跪拜的人走了一圈,发现自己是处在一个巨大的白色山洞里,四面的石壁寒气袭人,却又看不到出口。那种感觉,她与这些人一起被困在一口深井底下,只有向井口攀缘,才是唯一的出路。当她想到这一点时,立即抬头仰望,果然看见极其高远的地方,有一个脸盆大小的圆形洞口。”
“那洞口的背景,竟然是纯净如洗的碧蓝色,应该是一片没有被大量工业废气污染过的天空。她断定这口深井应该是位于一片深山荒原之中,否则绝对无法看到这种颜色的天空。在这里,方小姐加上了自己的直觉,冰冷、纯净、无声、藏僧,四种元素交集起来,她会第一时间想到尼泊尔和西藏交界的那片空旷雪域。”
我无声地点头,对方星本人的头脑之灵活、思路之敏捷深感钦佩。如果换了我,最终结论也是如此。
“后来呢?请继续。”
大部分时候,听别人讲述自己的梦境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因为做梦这种事是极其私人化的东西,即使做梦者本人感到再狂喜、再悲伤、再惊惧的过程,都只是一种思想上的变化,听众没有身临其境过,当然也就无法引起共鸣。不过,方星这个梦,却立刻引起了我的浮光掠影般的联想,并且兴趣非常浓厚。
在老杜的零度舱里,她对达措脑袋里的血瘤反应非常强烈,并且坚决地指出那里面包容着传世智慧。那么她自己脑子里的血瘤呢?是不是也会带给自己某种异能?
铁兰变得有些急躁起来,双手无意识地揪扯着自己的胡须,轻咳了几声,加快了叙述速度:“接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转经筒停了下来,所有跪拜的僧人们一起开口诵经,声音悲苦之极。那些藏语经文晦涩之极,她隐隐约约听明白了‘坟墓’、‘金字塔’、‘怪兽’等等非常有限的词汇,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忽然,石壁上出现了一个方形的洞口,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缓缓走进那个三米见方的洞里。那个洞非常浅,她只走了十步便到了尽头,那里放着一具白色的石棺,盖子推开了一半。她走上去,低头向里面望着……”
铁兰停了下来,皱着眉喝茶,喉结跳动了一下,发出很响亮的“咕咚”一声。此时,他的表情非常困惑,仿佛面对着一个无从下手的死结。
“完了。”他苦笑了一声,把空了的茶盅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着杯底余香。
房间里骤然静了下来,良久,他再次苦笑:“如果不是看在这盒乌龙茶的面子上,我肯定会以为她是故意来消遣我的,拿这样一个只做到一半的梦来浪费大家的时间。同样的梦,她做过近百次,但每一次都只进行到看到石棺,后面就没有了。”
“石棺里会有什么?当然是死者的尸体,也只能是尸体。”我替这个梦做了结语。或许方星只是出于对尸体之类恶心事物的厌恶,而在潜意识里自动过滤掉了这一部分。
铁兰的情绪因为我这句话而起了小小的波动:“不,小沈,对于一个做过十次以上的梦来说,普通人会时时刻刻在脑子里思索它。第一次到第五次,无法看到结局;第六次到第十次,他会自动为这个梦设计一个结局,至少会在以后经历同样的梦境时,把无法看懂的这一段补足。以方小姐的梦为例,喜欢天外横财的人会想像石棺里是大堆的宝石黄金;心理阴暗丑陋的,会看到石棺里放着种种令人作呕的东西,不一而足,但却殊途同归——”
我形像地为他的话做了注释:“就像数码工作者,将过去的老照片、老录影带做修复工作一样,用模糊控制的手法将被毁坏的细节重现,对不对?”
铁兰严肃地点点头:“对,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这是人类固定的思维模式,只要是地球人,就不会脱离这种行为方式。所以,我判断方小姐一直都在说谎,她明明看到了石棺里有什么,却故意隐瞒。”
“可能吗?”我马上反驳,如果方星肯带着那么贵重的礼物登门求教,可见内心的诚意,又怎么会在解梦大师面前遮遮掩掩?岂不是大大地浪费感情?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看有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铁兰吐出了一句晦涩的哲学论调。
与从前我对他的了解相比,今天的他,似乎情绪一?99lib.直难以保持平静,就像办公室里悬挂着的那只鹦鹉一样。暴雨、鹦鹉的怪叫、诡异出现的猫叫声,应该就是促成他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
关于方星的梦到这里,似乎应该告一段落了。
铁兰站起身,走到矮柜旁的饮水机前面,向茶壶里添满了热水,长出了一口气:“小沈,接下来我们该谈正事了吧?”
就在此时,我的电话骤然响了起来,竟然是方星的号码。
“我去看看叶小姐醒了没有——”铁兰善解人意地退了出去,反手替我关门。
方星还没开口,先传过来一阵银铃样的浅笑:“沈先生,港岛法律明确规定,执业医者为了牟取某种利益而出卖病人资料的,会被处以高额罚金,视其情节轻重,还会吊销其行医资格,最严重者,有可能锒铛入狱,将牢底坐穿。这一点,你该知道?”
我的心情猛然一沉,懊悔自己竟然忽略了方星一贯的行事手法。她既然能够在我的住所安放那么多窃听器、监视镜头,就一定会在自认为有价值的所到之处做同样的工作。
“方小姐,法律上对于窃听、监视他人隐私的相关规定,其处罚手段,并不比泄露病人资料差多少。”我针锋相对地回应,目不斜视,大方坦然地坐在沙发上。
此时,我的任何反应都应该在她的监视之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出那些可恶的摄录镜头。
第六章 纳兰世家,同门相煎
“呵呵呵呵,沈先生,我只不过开句玩笑而已,不要当真。但是,我现在要提醒你,向铁兰询问我的情况,根本就是问道于盲。呵呵……请恕我殊为无礼地卖弄一句,现在的港岛情况非常复杂,像你这样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地乱闯乱撞,真的非常危险。”
方星的语气转变得很快,但言辞闪烁。
我无声地笑了,她既然选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进来,一定是觉得我有可利用的价值。知道碧血灵环的下落,应该是我手里最能吸引方星的一个巨大筹码。
“沈先生,关于我的梦、我和转世灵童间的关系,如果你想听到确切的答案,可以在黄昏时到仙迷林酒吧找我。其实,你我都清楚,大家有很多可以合作的机会,君子求财,取之有道,或许咱们应该坐下来,探讨一下生财大计?”
她越装得市侩气十足,我就越怀疑在“求财”的背后,她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幽深目的?
仙迷林酒吧的位置,就在距离我的住所两条街的位置,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到达。
“黄昏见吧,希望我们谈得愉快。”我保持冷淡的口吻。
她再次报以银铃般的笑声,意味深长地回应了一句:“黄昏见,不见不散。”
这次通话的时间并不长,但却给了我很深的震撼:“方星这个女孩子非常不简单,做任何事都有深意,包括到铁兰这里寻求梦境的答案,都会别有用心地留下监控手段。与她交往,真得打起精神来,免得一步不慎,落进她设下的套子里。”
我们的合作还没有开始,所以还看不出各人的本性,一旦碧血灵环那样的宝贝到手,只怕某些人立刻图穷匕见,翻脸无情。
“关伯老了,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江湖都会被方星迷惑住,更何况是其他人?”最令我感到郁闷的是,方星对于背后的雇主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到底是什么人对碧血灵环感兴趣呢?父母留下那张照片又是什么意思?”每一次考虑到这里,自己的脑子就像遭遇到了电脑程式里的“死循环”一样,原地打转,无法继续深入进去。
此时离黄昏还早,正好能够在倾听了铁兰的隐秘往事后,再不慌不忙地赶过去。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的脑子是录音机或者摄像机,可以把想不通的问题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等回到住所后再慢慢展示出来,细细品读。
这个房间的四壁和屋顶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当然没办法藏下窃听器,唯一可能的藏匿地点,就是茶几、矮柜、沙发或者地毯的下面。
我无意揭穿方星的秘密,但心里一直都在猜测,她想从铁兰这里得到什么呢?
铁兰推门进来时,身后跟着容光焕发的叶溪,正在举手梳拢着自己的头发。经过了一场催眠后的深度入睡,她的精神有了很明显的提高,并且看着我时的眼神,带着压抑不住的畅快笑意。
“沈先生,铁兰大师说你们还有事要谈,那么,我先告辞了,改天再联络。”她翘着嘴角浅笑,大概是从铁兰这里找到了完美的答案。
我站起身,礼貌地点点头:“好的,有空联络。另外,请替我多谢叶先生和小北,昨晚遇到几个流氓无赖生事,幸亏有小北出手。”
她和铁兰同时挑了挑眉毛,因为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撒谎,以我的身手,何必烦劳别人出手相 6551." >救?如果连几个地痞无赖都应付不了的话,早就不必在江湖上闯荡了。
叶溪步履轻快地向外走,背影窈窕,腰肢纤细,如同一支带露绽放的香水百合,连铁兰都看得入了神。
等办公室的门自动关闭,铁兰陡然喟叹:“小沈,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港岛越来越稀少了,不先下手为强的话,将来必定后悔终生。想不到叶离汉这个科学怪物竟然能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早知道是这样,当年我就——”
他举起手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前额,追悔莫名之情溢于言表。
想到昨晚小北的痛苦表情和那柄雪亮的军刺,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不管是谁爱上叶溪,只怕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漂亮的女孩子如同盛放在尘世中的绝代奇花,自然会引人爱慕,不过越是艳到极致的鲜花,旁边便越有毒蛇猛兽护卫着,爱花的人往往还没触摸到心仪的目标,已经死在花前。
看过了小北突然出手杀伤奥帕邪教教徒的那一幕之后,我已经开始为那些被叶溪吸引的男孩子捏了满把冷汗。
“喂,小沈,怎么又出神了?难道你不喜欢叶小姐?”铁兰不满地搓搓手掌,再次发出由衷的感叹,“其实,比起她母亲当年的动人风采来,叶小姐仍有很多不及之处。当年那么多影视圈里搔首弄姿的女明星们,平日看起来花枝招展、楚楚动人的,跟她母亲一比,立刻黯然失色,连自己都羞于见人了……能娶到那么好的女孩子,叶离汉这家伙真的是三生有幸啊……”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似乎因为叶溪的背影而勾起了诸多往事。
对于叶离汉,我只是闻其声而未见其人,作为一个行事严谨的科学家,他在港岛媒体的报道中口碑甚佳。
小北对叶溪的感情,似乎不仅仅是简单的爱恋,而是一种深度的痴迷。那么,叶溪心里又是怎么看待这段感情的?
“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男人是谁?”我笑着伸了个懒腰。
每个人的爱好不同,对铁兰来说爱逾性命的乌龙茶,却不是太适合我。现在我宁愿来杯可以提神醒脑的黑咖啡,但我相信铁兰的办公室里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铁兰又皱了皱眉:“这是叶小姐的隐私,你还是不听的好。”
叶溪离去了,但她留在空气中的香水味却袅袅不绝,令这间办公室里充满了女孩子特有的旖旎。
我回到沙发前,看着那只鹦鹉无精打采地发着愣,忽然在心底自问:“难道它也有独特的第六感?能够预知到危险的迫近?”办公室的一切情况,应该在方星的监视之下,不知道她刚才对骤然出现的猫叫声如何理解?
很少跟女孩子单独约会,今晚的仙迷林酒吧之行,更.99lib?与男欢女爱无关。我不想再跟方星兜圈子,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当场向她摊牌,着手盗取灵环的工作。毫无疑问,老龙或者任一师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否则也就不会在港岛创下这么大的声势了。
“小沈,干什么一直神不守舍的?我敢打赌,不会是为了叶小姐,唉——”
叶溪走后,铁兰的叹息明显频繁了许多。
我收敛心神,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现实问题上来。他屡次要求收我为徒,直到现在愿意跟我平辈交流,那种渴望绝不会是出于普通江湖人“择高徒传衣钵”的陋习。
“他会告诉我什么?他能告诉我什么?”
“小沈,稍等一会儿,在开始叙述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他走向屋角的一只保险柜,迅速在灰色的液晶触摸屏上按下了十几个数字,那扇高强度柜门立刻“啪”的弹开。
他从保险柜里取出的是一个灰白色的粗布包袱,里面包着的是一只碗一样的东西。等他把包袱放在茶几上,我不觉一愣,那种纤维异常粗大的织物,属于越南乡下的手工产品,是用棕榈树的内皮纺织而成,港岛市场上根本见不到。而且,这个包袱看上去非常陈旧,边边角角都开始泛起了黄碱,其历史至少有二十几年了。
铁兰打开包袱,露出一个锈迹斑斑的五足青铜香炉,内径与普通的饭碗相等,外沿上铸着一条虎藏书网头、蛇身、雀尾、鸟爪的黑色怪物,蜿蜒环绕着,恰好把香炉围了一圈。
鹦鹉倏地睁大了眼睛,在架子上不停地跳来跳去。
铁兰按动茶几下的遥控器,那根拴在鹦鹉脚爪上的链子自动弹开,鹦鹉立刻振翅飞了起来,绕着办公室盘旋一周后,嗖的一声落在茶几上,伸出尖嘴,在香炉上“笃笃笃”地连啄了三下。
“贵客到,沏茶;贵客到,沏茶……”它歪着小脑袋望着铁兰,眼珠子转来转去。
铁兰摆好香炉,坐回到沙发上,张开双臂,鹦鹉再次飞起来,落在他的膝盖上。
“乖乖听话,主人不会回来了,以后,我是你的新主人,咱们一起继续他没有完成的事业,你要听话,把害死他的凶手找出来……”
我冷静地看着铁兰做这些事,想必方星在监视器后面,也在仔细关注着。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但我确信这一次铁兰要讲的,肯定是个冗长繁复的故事,至少会牵扯到异术界的很多人,因为我现在能够叫出那个香炉的名字——“炼鬼炉”。
越南境内的异术师名气都不算怎么响亮,特别是在大陆、港岛等华语社会里,更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我淡淡地笑了:“铁大师,‘山阴度族’的‘炼鬼炉’在你手里bbr>,想必你跟纳兰世家也能扯上几分关系吧?”
好几条飘浮不定的线索终于在我脑海里联系起来了,刚才铁兰提到叶溪的母亲时露出的那种无限神往的表情曾让我疑惑过,现在好了,他手里既然有“山阴度族”的镇教之宝“炼鬼炉”,当然也会认识叶溪的母亲纳兰小凤、小姨纳兰小舞。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奇怪,我以为自己与铁兰交往一年多来,已经对他有了全面的了解,并且时常引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但现在看来,他始终都在严密地伪装着自己,展示给我的,只是表象上的虚假东西。
炼鬼炉带着森森的鬼气,特别是那只融合了四种动物特征的怪兽,更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铁兰苦笑起来:“小沈,不是我故意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港岛异术界的环境太差,鱼龙混杂,勾心斗角,我不得不防备一些。鬼手达已经死了,我必须得完成他的遗愿,彻底毁灭那个猫灵鬼胎。我虽然活在很多人眼里,但早就做好了随时决死一战的准备。”
我打了个手势,对他的苦衷表示理解:“开门见山说吧,不要绕来绕去的,或许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只要是跟纳兰世家有关联的故事,其核心思想一定都是降妖除魔,因为“山阴度族”这一派代代相传的使命,就是为杀妖而战,在族规中有明确规定,凡门下弟子临阵退缩者,必受七孔穿钉之刑,然后斩断手筋、脚筋,逐出门墙,任其自生自灭。
在叶家的别墅三楼上,我看到过纳兰小舞的照片,是否那个“九宫八卦阵”里困着的就是一个妖孽?
铁兰清了清嗓子:“小沈,简单来说,我要带你一起去除妖,那个具有强大邪恶法力的妖怪,就藏在叶离汉的别墅里。”
我的预感要比他的叙述更灵动十倍,因为在别墅时,我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有一故强大的阴邪之气在小楼里滚动飞扬着,无论是一楼还是三楼,到处弥漫着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杀机。
人鬼不能两立,或许当时我站在别墅的大厅里感觉到妖气时,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的妖也感知到了我的杀气。
“那个妖怪,被困在三楼的奇门遁甲阵势里,封印它的,是两个漂亮的少妇,也就是叶离汉左拥右抱的娇妻,纳兰小凤与纳兰小舞。”
铁兰提到这两个名字时,情绪又一次起了波动,仰面看着屋顶的吊灯,接着喃喃自语:“叶离汉有什么好?不过比平常人多了‘名利’两个字而已,值得一对名扬河内的姊妹花双双下嫁?叶离汉、叶离汉,就算把你大卸八块、喂猪喂狗也消解不了我心头之恨——”
他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怨憎,吓得那只鹦鹉也从他的膝盖上飞了起来,落在架子上。
此时的铁兰,完全失去了素日的懒散恬淡,五官奇怪地扭曲起来。
“铁大师,我希望听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不是听你个人泄>愤。”
山阴度族的历史源远流长,而且越南的国情错综复杂,所以很多与这个异术门派相关联的传说,在中国人听起来无不匪夷所思。
“小沈,其实我并不姓铁,‘铁’只是我的名字。我和鬼手达,都是纳兰世家的人,他的本名是纳兰达,我的本名是纳兰铁。我们两个是心意相通的同门师兄弟,虽然我的年龄要比他大十几岁,入门却晚,所以,只能做他的师弟。”
“我们这一代,除了我和鬼手达之外,还有两个同门,就是纳兰小凤和纳兰小舞姐妹俩。山阴度族的异术有一个最独特的地方,是需要两个人同时修炼、相互弥补,才能在任何一种技艺上获得最大的突破力。所以,我们自动分为两组,纳兰姐妹修行‘阴生辟邪术’,我和鬼手达修炼‘借日烈焰杀’。”
我冷静地听着,这种关系并不算复杂。山阴度族的武功、异术非常诡异,在中国的江湖上并不十分受欢迎。
叶家别墅里布下的“九宫八卦阵”阴气浓郁到了极点,的确只有修炼过“阴生辟邪术”的高手才能做到这一点。那种异术的要旨是“以阴制阴、借力打力”,由此可见,纳兰小舞的异术力量已经非常强大,所以才能布下极度完美、无可破解的阵势。
“小沈,我们纳兰世家的祖训,也像你们中国武林中的很多名门正派一样,每一弟子都要秉承‘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原则。只是,叶离汉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将纳兰姐妹带入了歧途,竟然要利用‘阴生辟邪术’修炼本派中已经被唾弃封闭近百年的‘魇婴’——”
听到“魇婴”两个字,我猛然挺身,交叠在一起的二郎腿猝然放下,几乎踢翻了茶几。
“怎么可能?铁大师,异术界的高手都明白,不管是谁,一旦开始修炼那种至为邪恶的‘招灵术’,自身也会坠入万劫不复的魔道,越早将‘魇婴’炼制成功,自己也就会越早沦为魔鬼的奴隶——如你所说,纳兰姐妹都是‘山阴度族’的顶尖高手,难道连这一点都忘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令我大为震惊,情绪陡然高亢紧张起来,身子前探,死死地盯着铁兰。
“魇婴”是越南异术界的独特叫法,在中原武林中,又被称作“邪婴大法”,是心里怀着极端怨念的女人在自己体内的胚胎上注射某些来源独特的蛊虫,再蛰伏于至阴至毒的五行方位,直到孩子降生。
在这种状态下出生的孩子智慧远远超过同龄人,而且会在记忆中埋下孕妇的怨念,性格分裂变态,必定会沦为蛊虫的傀儡。
可以想像,当一个人沦为“披着人皮的蛊虫”之后,他会做出什么颠覆伦理道德的事来?
距离现代最近的一个“邪婴大法”的例子,应该出在明朝末年的陕北。
有一群西域来的妖僧,蛊惑了当地一家官宦的儿媳妇,养育出了一个邪婴,从五岁起便生吃人心,如同吸毒者上了毒瘾一样。孩子长到十五岁,创立了陕北地面上最大的邪..派“转生教”,大肆烧杀劫掠、无法无天。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转生教举办声势浩大的“食人宴”,把婴儿、妇女串在树枝上,像烤羊一般灼烧分食。
转生教最终在陕西、京西两路朝廷兵马的剿杀下鸟兽星散,但这件事给中国带来的巨大震骇,却流传了数百年,造成当地百姓大规模地迁徙离开,不敢居住在邪婴出没过的地方。
当时,明朝皇帝为了此事专门颁下国家法令,严禁任何人传播、修炼“邪婴大法”,胆敢违犯者,格杀勿论,诛灭九族。
铁兰在我的注视下,颓然地抱头长叹:“小沈,纳兰世家作为越南的异术大派,私藏了很多被视为‘禁书’的远古典籍,其中当然也就包括来自大陆的‘转生教邪婴大法’。这些书都被封印在开山祖师的墓地下面,每一代的掌门人都会在上面施以最厉害的诅咒,并且在墓地的土里埋下毒性爆裂的蛊虫,以此防止居心险恶的徒子徒孙会妄图开棺偷书。结果,一切机关埋伏还是被中国高手破解掉了,你该听说过那个人的名字——唐枪?”
他每说完一段,就会停下来大口地喘气,可见这些历史带给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我点点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追问:“这个‘魇婴’并没有成形对不对?否则……否则今天的港岛就不会这么风平浪静了……”
魇婴一出,天下大乱。从铁兰的叙述判断,纳兰姐妹的举动应该是在十年之前,如果潜心修炼的话,魇婴早就出世了。
我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普照下来,世界仍旧晴明平和,港岛人民安居乐业,井然有序,所以,“魇婴”可能只是一个夭折在半途中的邪恶计划。
铁兰取出一条洁白的手帕,抱起那只炼鬼炉,细心擦拭着,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铁大师,后来呢?”我起身踱步,尽量让自己的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同时意识到,作为一名中医,自己的平和镇定功夫仍然亟待提高。
铁兰陷入了沉默,双眉紧皱着,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他忽然抬头:“小沈,你饿不饿,我要秘书叫外卖上来?”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这个房间时刻处在别人的监控之下,他已经按了茶几上的通话器,低声吩咐:“小贤,给我叫两份越南芭蕉饭、两客越南炙烤野猪肉。”
这两样食物,代表了越南民间菜的精髓,在越南当地,只有在招待贵客时才会端出这样的饭菜。
炼鬼炉已经被擦得纤尘不染,铁兰苦笑着:“小沈,有些问题,我自己也是一直感到非常困惑,但鬼手达死后,没有人能帮我分析解答这些问题,只能在心里闷着。鬼手达最后一次过来,告诉我魇婴已经出世,邪气弥漫在港岛城西,直上云霄,所以,他必须孤注一掷地出手,趁魇婴没有产生防御能力之前,把它干掉。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吃饭,要的就是刚才的芭蕉饭与野猪肉,只不过当时正是彩霞满天的黄昏。”
他放下炼鬼炉,走向窗前,缓缓地把自己的额头顶在玻璃窗上。
“我很后悔,到现在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自己不该临阵当逃兵,害死了鬼手达——”他的声音之中透着无尽的悲哀伤感。
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这不是你的责任,你很害怕面对纳兰小凤是不是?”
他的肩膀急骤地颤了两下,终于点头承认:“是,你说得对,小凤已经是叶离汉的妻子,我不敢见她,只怕自己又控制不住个人感情,变成她的帮凶。”
第七章 魇婴
铁兰的叙述如同一幅国画大师的精致山水,留白处极多,但我凭借着自己的敏锐洞察力和缜密的想像力,还是把那些留白之处一点一点填补起来。
他是四大弟子中年龄最长的一个,情窦早开,面对貌美如花的纳兰姐妹,理所当然地动心,但纳兰姐妹爱上的却是叶离汉。作为败走情场的浪子,来到港岛后与旧日的意中人重逢,心情难免再度荡漾。
像他这样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去勾引别人的妻子,败坏纳兰小凤的名节,所以宁愿避开不见。他与鬼手达合体修炼的异术一旦拆分,功力大打折扣,最终导致了后者攻击失败,以身殉道。
“鬼手达死后,我矢志替他报仇,回到河内取回这个能够降服一切幽灵的炼鬼炉,并且在冥冥天意的指引下,找回神箭。如果再添上你的帮助,剿除‘魇婴’的计划就成功一大半了。”
铁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我怀疑在他故作轻松的口气遮掩下,必定还有一个难以克服的难题。
果然,他只停顿了几秒钟,马上继续下去:“只是,纳兰姐妹布下了‘九宫八卦阵’,用以保护‘魇婴’,我们必须要得到当年纳兰小舞布阵时的方位计算图表,先解除奇门阵式的禁锢,才能放手除妖。那些资料,都锁在叶离汉的私人办公室里,如果不动点心思,是无法拿到的。”
奇门遁甲阵式的应用,百分之百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只要在角度计算上有十分之一秒的差异,大阵本身的门户性质就会有千差万别的改变。生门可以变作死门,死门会变成伤门——出手破阵的人非得无法成功,自己也会陷入绝地,受困而死。
一提到盗取什么资料,我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方星,就像发现碧血灵环后,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香帅”这个绰号,不仅仅是江湖中人的溢美之词,更重要的是对她个人偷盗技艺的高度肯定。
我轻轻在茶几上拍了一掌:“铁大师,我觉得方小姐能帮咱们这个忙。不管叶离汉的资料藏在哪里,只要方星出手,就一定能手到擒来。”
铁兰摇了摇头:“暂且不必了,我已经埋下了伏笔,肯定能让叶离汉乖乖地把资料交出来。”
我蓦的灵机一动,脱口而出:“你在叶溪身上下了蛊?”
山阴度族的下蛊技艺,不比苗疆蛊术差得了多少,而且在人体内动手脚的技术更为精绝,否则也就不会创造出“魇婴”这种妖物来了。
铁兰猛吃了一惊,随即满脸都是欣慰的笑容:“幸亏是你看出来了,幸好我能跟你做朋友而不是做敌人!小沈,你是怎么猜到的?”他自始至终对叶溪都彬彬有礼,而且叶溪又是他的老客户,所以很少有人会猜到他在背地里竟然施了暗算。
我不愿意接受他的大度赞赏,只是冷淡地追问了一句:“下的是什么蛊虫?”
基于小北痴恋叶溪的关系,我可不想她在铁兰手上遭到什么伤害,否则铁兰的死期也就快到了。
“我只是下了三枚‘冬眠虫’,发作期设定在一周之后,当然,只要叶离汉肯合作,她的女儿绝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毕竟那是纳兰小凤的女儿。”每次提到纳兰小凤的名字,铁兰鼻子两侧的肌肉总会不自觉地痉挛几下,可见直到今天,他也没忘记她。
我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冬眠虫属于蛊术中最友善的一类东西,具备轻微的毒性,其目的只是要中蛊的人昏睡。如果用量恰当,甚至可以有效地缓解中蛊者的精神紧张、情绪失控。
“你保证?”我再次追问。
“我保bbr>?证,小沈,在你面前,我不会说谎,而且好多事根本都瞒不过你。”铁兰的态度越发和气了,当他的目光从炼鬼炉上掠过时,眼中交替闪过悲哀与愤怒。
人类的仇恨和爱情是同样奇怪的东西,鬼手达的死让他心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但那个魇婴是纳兰小凤亲手创造出来的,他对纳兰小凤不能忘情,是不是到了决战的最后一刻,会对魇婴也手下留情?
年轻的女秘书送餐进来时,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在我身上逡巡不定。
“小贤,有什么不对吗?”铁兰看出了问题。
女秘书向他展现出一个妩媚动人的笑容:“铁先生,刚刚叶小姐临走,留了一张名片,要我一定转交沈先生。我只是感觉有点奇怪,既然叶小姐已经离开了,这位护花使者怎么没有紧紧地跟出去?”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带着天生的优越感,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任何人开玩笑,特别是对自己心仪的男人。在二十一世纪的港岛,这种泼辣开放的女孩子越来越多,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端着水杯走向窗前,不接对方的话题。
“沈先生,名片放在这里,请收好,免得耽误了美人佳期。”女秘书拖长了腔调,像是在念京剧里的道白。
太阳已经过午,时间过得真快,我今天所有的问题一个都还没解决,只是听了满脑子纳兰世家的旧日恩怨。
女秘书退了出去,如此放肆大胆,我真怀疑她与铁兰之间有什么暧昧。
“小沈,这真是个年轻人的世界,我已经太老咯——”铁兰感叹。
那个炼鬼炉一直大摇大摆地放在茶几上,必定被女秘书看了个满眼,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太惊讶的样子。我并非天生多疑,而是越来越复杂的现实,不停地教育我多想一步、再多想一步。
智者千虑,还会必有一失,何况我从来都不把自己列为能与古人媲美的“智者”。
越南菜在港岛美食排行中小有名气,特别是肥而不腻的野猪肉,酱制得恰到好处。
我埋头吃饭,沉默不语。
其实我很担心铁兰再与叶离汉方面起冲突,因为我看得出小北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能培养出小北、叶溪这样的人才,叶离汉本身的潜力必定深不可测。而且从他过去能从纳兰世家一举俘获纳兰姐妹的芳心来看,这是一个极具男人魅力的高手。
当年,铁兰是叶离汉的手下败将,现在,他也未必有降服对方的有效手段。
我要天衣有缝查找叶离汉的资料,到现在竟然只字未见,不知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心情又是一阵烦乱,我渐渐地食不知味起来。
每年从晚春到初夏的过渡阶段,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会时常烦躁不安,虽然服用过很多清凉败火的中药,总也无济于事。关伯曾经说过,这大概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生命的“罩门”,也就是人体的最薄弱环节。
“小沈,你在担心什么?”铁兰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笑着摇头,自己担心的问题,告诉他也是无济于事。如果能够帮他消灭别墅里的妖怪,也算是偷偷为唐枪赎罪了。天下那么多诡异复杂的古墓,根本没有一个能挡住唐枪的去路,就算纳兰世家的墓地机关再复杂一百倍,也未必能令唐枪知难而退。
他属于愈挫愈奋的那种人,盗墓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一想到黄昏时与方星的约会,我会忍不住猜测当她听到铁兰的叙述时,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呢?
“铁大师,你确信叶离汉会交出资料?”我必须得提醒铁兰注意伤害叶溪的危险性。
铁兰停住筷子,思忖了几分钟,才苦笑着摇头:“我没有其它办法,当然,我知道上一代人的恩怨,不应该把叶溪纠缠进来。她是个好孩子,看到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小凤……”
我忍不住偷偷皱了皱眉,一牵扯到纳兰小凤,铁兰的心就已经乱了。以这种恍如梦游一般的状态去做大事,还没开战就已经输掉一半了。
今天的铁兰给我的感觉,已经不是那个料事如神的解梦大师,反而变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行事莫名其妙,说话语无伦次。有好几次,他甚至忽视了我的存在,一个人对着那只鹦鹉大段大段地自说自话。
叶溪的确很漂亮,这一点已经被媒体反复吹捧过了,称她是“盛开在联合国核查小组中的战地之花”。有其母必有其女,反之,她的母亲纳兰小凤也一定漂亮,否则就不会令铁兰这么多年来一直难以忘怀了。
我看过纳兰小舞的照片,带着一种使人迷醉的古典之美,想必她们姐妹品貌极其相近。叶离汉真的很有艳福,能找到两位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为伴,铁兰念念不忘的,大概也有对叶离汉的深刻嫉恨吧?
离开铁兰办公室的之前,我再次重复了自己提到过的那个问题:“叶溪梦里出现的,到底是谁?难道是她认识的某一个人?”
我必须得向小北有所交待,他肯带我去那个地方喝酒,已经是把我当作了自己的朋友。
铁兰露出了莫测高深的笑容:“那是个秘密,我答应替叶小姐保守它,一直到死为止。”
异术师是非常忌讳“死”这个字的,我们两个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铁兰尴尬地笑起来:“不不,我只是说这个秘密需要你亲自去问她,她也许会很乐意告诉你。”
我的手里捏着叶溪留下的名片,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她的所有联系方式,也包括详细的家庭住址。
“小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像我一样——”铁兰越来越口无遮拦,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解梦大师严谨的说话方式大相径庭。
走出银海天通大厦,站在一家咖啡厅的廊檐下,我仰天吐出一大口闷气。在铁兰那里听到了太多灰色的往事,自己的心境也随着苍老了很多。
面前是港岛繁华优美的街景,我真希望铁兰讲过的魇婴不过是一段魔幻电影的桥段,那么只要电影结束,大家仍可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生活,不必惧怕任何突如其来的危机。只是,理智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的,魇婴不除,港岛将永远笼罩在屠杀的阴影之下,只是那个邪恶的东西破关而出的时间无法确定。或许五年,或许十年,总有一天会现身人间,把港岛变成恐怖的屠宰场。”
所以,不论采取何种过激的行动,都要消灭那个脏东西。
以叶溪的安危来要挟叶离汉,虽然方法有些无耻,但铁兰的出发点却是好的。必要时,我会请方星出手,把纳兰小舞布下的“九宫八卦阵”完整资料偷出来。
与叶离汉为敌,就是与他麾下的高手小北为敌。我取出电话,沉吟着拨了小北的号码,也许适度的沟通,能够缓解即将出现的水火不容的局势。
小北.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忧郁:“沈先生,有什么事?”
我故意装出轻松的语调:“小北,铁兰大师对于叶小姐梦里出现的人缄口不语,说那是个巨大的秘密,他必须得终生保守。如果你真的关心这个问题,直接问叶小姐不就好了?”
小北一声轻叹:“她已经无法开口回答了,刚刚回来之后,昏倒在客厅里,到现在还没苏醒。医生正在给她检查,大家都在担心,她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铁兰的蛊虫开始发作了——”这是我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沈先生,叶先生要我追查这件事,少不了还得惊动你,希望你不要介意。”小北的语气渐渐变得陌生而疏远。
铁兰必定是大家怀疑的第一个目标,而我也极有可能被列为嫌疑人员,这种局面是早就可以预想到的。不过一旦叶离汉发现是纳兰世家的蛊虫作怪,马上就会联想到铁兰身上去。
我在人行道旁的木椅上坐下来,不着痕迹地问:“医生怎么说?要不要入院治疗?”
现代社会,有病进医院休养,已经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如果不是有什么异样的征兆,很少有人向其它方面乱猜。
小北迟疑了一下,缓缓回答:“叶先生说不必去,叶溪一定会醒过来。”
我听出了一种潜藏极深的杀气,叶离汉既然敢如此肯定,想必早就识破了铁兰的计策。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在没有出手前已经决定了,铁兰的智力水平与叶离汉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
“叶先生还说,港岛已经不很太平了,大家尽量以和为贵,不会妄动杀念。他听说过你,也很欣赏你,有时间请赏光到公馆来吃顿饭,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沈先生千万不要推辞。”小北在机械地复述别人说过的话,以他的逻辑方式,是不会使用这种措辞的。
收线之后,我忽然觉得铁兰今天的做法大失水准,这根本不是他的做事方式。既然能成为港岛首屈一指的解梦大师,他在异术方面的修行不会太差,应该与师兄鬼手达在伯仲之间。那么,他怎么会忽视方星留下的那些监控设备?
上一次,达措进入我的住所时,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监控设备的存在,不动声色地轻松发力将其破除。
毫无疑问,铁兰一定知道方星做过的手脚,却故意装作毫无察觉,这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纳兰世家有那么多种控制别人精神的异术、蛊术,他都不用,偏偏采用了毒性最小的冬眠虫,其用意何在?很明显是不想激怒叶离汉,不愿意与对方正面为敌。
还有一点,叶离汉能够娶纳兰姐妹为妻子,一定与鬼手达、铁兰相识,难道会不在乎铁兰的嫉恨,大摇大摆地让叶溪来铁兰这里解梦?我的结论,铁兰一定做过复杂的整容手术,将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才瞒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综合以上三点,我只能说铁兰矢志消灭“魇婴”的背后,另有其它的如意算盘。
“我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呢?”我轻拍着额头,陡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别人早就编好的无形大网中。
这一段极度混乱的日子,是从方星出现寻找“碧血灵环”开始的,然后梁举的死牵扯出“十根脉搏”的奇怪孕妇,唐枪寄来的石板画令达措中毒,而后是司徒开引线接触到老龙的底下艳妾,直到现在,竟然不由自主地介入到“纳兰世家”的上一代恩怨纠葛中。
每一件事,看似毫无头绪,但很明显的,全部都是围绕“孕妇”这件事展开,包括神神秘秘的方星,她要找的“碧血灵环”,不也是在“青龙白虎龟蛇大阵”的封印点上?
我下意识地轻轻拂扫着衣袖,仿佛身子已经被层层蛛网缠绕住了,只有借助这个“扫除”的动作,才能令自己挣脱束缚。
此时,有一辆计程车在我左侧约五十步外停了下来,旁边是银海天通大厦的一个员工通道。有一个身着灰色西装套裙的女孩子匆匆走出来,低头钻入了计程车。
她虽然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脸来,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铁兰的女秘书小贤。
我看了看腕表,距离我告辞出来,只过了十五分钟。
“从员工电梯出来?举止又如此诡异,难道有什么隐情?”我立刻弹起来,拦了一辆计程车,指向前面:“跟上那辆车。”
正常情况下,大厦的办公室人员都会乘坐客梯,从大厦的正门出来,但小贤经过的那道门,却是仅供维修工、保安、保洁员等人出入的,这是一个相当大的疑点。
前面的车子拐了三个弯之后,在一条僻静的小街路口停下来,小贤下了车,快步走进小街深处。
我惊诧地发现,那是仙迷林酒吧所在的钉库道。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带着满腹疑惑下了车,沿着街边慢慢向前走。
街道两边,种植着枝叶婆娑、铺天盖地的法国梧桐,遮住了全部夕阳,小街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时段。
钉库道的全长大概有三百米,两边零散开着几家茶叶店、冷饮店,小书店,招牌最显眼的,就是仙迷林酒吧。
小贤脚步很急,一路头也不回地走到酒吧的白色大门前,晃身闪了进去,身手藏书网敏捷得像是江湖女侠一般。
那时我刚刚走到茶叶店与冷饮店之间,看到她进入酒吧的那一幕,忽然觉得方星的心机真是深沉到了极点。她只去过铁兰的办公室几次,非但到处安放了监控设备,并且收买了铁兰的女秘书。
“她到底要做什么?铁兰那里到底有什么能引起她兴趣的?”我的第六感永远都不会错的,从方星第一次在我生活中出现,我已经对她的真实目的开始怀疑。
茶叶店里坐着的四个人忽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
前面的冷饮店柜台外坐着的三个人也跳起来,迎面走向我。这七个年轻人有一个相同的动作,便是右手摸向腰后,做出要掏什么东西出来的动作。
空气中突然出现了杀机,我觉得自己停顿的地方便是杀机汇聚的中心,立即向侧面闪避了三步,手腕一振,飞刀弹落在掌心里。
小贤进入酒吧后,整条街上空无一人,虽然距离刚刚下车的繁华大街还不到一百步,却等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不想杀人,因为跟这七个人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根本找不到杀人的理由。
他们脸上的表情让我记起了被小北刺伤的那群黑社会年轻人,同样的桀骜不驯,同样的对生命的冷漠,同样的不知天高地厚。
“各位冷静点,是哪一路的江湖朋友?大家不要冲动——”我希望能用言语劝止他们。
七个人同时拔出了手枪,拨开保险栓时还得动用另一只手,动作也极不熟练,可见都是仓促上阵。没有人开口回答我,或许在他们的心目中,杀人是一种有趣的消遣,比在游戏机房里打电动要刺激得多。
他们的年龄最大的一个也不会超过十八岁,无一例外都是脸色泛黄、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完全符合整日泡在网吧、弹子房、街机房的不良少年的标准特征。这样的群体,往往会为了几百块钱铤而走险,打人砍人拿到酬金后,继续钻进街机房里玩得昏天黑地,不计后果。
我是江湖人,但却不是小北那样的杀手,面对一群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不忍心出手。
“嗖”的一声,有一条白色的影子从茶叶店的后堂里旋了出来,在七个人身前一闪而过,“嚓嚓”声连响了七次,影子已经停在我的身边,浅笑着扬起右手:“喂,大家看好了,弹夹在这里,要想学黑道杀手,还是等下次练好了拔枪手法再来吧!”
她的手里,满满地握着一把黑色的弹夹,露在最上面的子弹泛着黄澄澄的寒光。
方星能在这里出现,令我感到十分意外。她又一次展示了自己的轻功,谈笑间缴了这群无知少年的子弹,瓦解了突如其来的一次袭击。
年轻人愣了愣,随即醒过神来,抛掉手里无用的空枪,从裤袋里掏出寒光乱闪的弹簧刀。
方星冷笑着摇头:“你们是哪一帮哪一派的?老大是谁?否则别怪我打得你们头破血流去看医生。”
晚风拂起她的长发,以参天大树、幽僻小街为背景,诗情画意之极。即使她大声呵斥这群无知少年时,脸上也在焕发着一种艳光逼人的美丽。
第八章 王后蛊
仍旧没人出声,七个人向前迈步,突然间同时左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
方星在掠过他们身边时,一只手卸下弹夹,垂着的另一只手已经偷施暗算,用指尖戳中了这群人的腿弯软筋。以她的武功,瞬间可以杀伤他们三次以上,只是不愿意跟这样的无名小卒计较而已。
我摇摇头:“放过他们吧。”
既然幕后元凶不出现,杀伤他们,也只是给社会增加负担,毫无意义。
方星松开手指,“哗啦”一声,七个弹夹同时落地,跌在半跪着的少年们身前。她的脸上重新浮起了笑容:“沈先生,请进来坐,店里有今年四月的江北新茶,清香可人,可以清心涤气,一扫晦气。”
一听到又是喝茶,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只是盛情难却,今晚来见方星,就是要听她说个明白的,我需要拿出更多的耐心。
我刚刚迈进店里,两辆白色的丰田越野车从酒吧方向开过来,停在茶叶店前,跳下四名彪悍健壮的年轻人,把那群瘸了一条腿的少年拎起来,丢进车里,然后“砰砰”两声关上车门,立即开走。
这一幕一闪而过,小街上仍旧空无一人,几家店铺里静悄悄的,连个跑出来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沈先生,这条街上,都是我的人。包括仙迷林酒吧在内的十一家店铺,从老板到服务生,无?一例外。没事的时候,他们开开心心做生意;有事的时候,他们就是枪手和打手。”
方星在店堂里的一张花梨木八仙桌边大大方方地坐下,有个年轻的女孩子端着白色的托盘出来,里面是一壶热气蒸腾的绿茶,已经在沸水里渐渐舒展的茶叶,忽上忽下地沉浮着,脉络清晰,颜色澄碧。
壶和杯都是透明的,当方星执起玻璃壶倒茶时,自己的手指、衣服也被映绿了,越发显得清丽出尘。
“请坐。”她伸出右手,五指纤纤如刚刚剥开的春葱,很难想像,一个穿着高跟鞋、服饰格调高雅、身型、脸型、手型无不动人的女孩子,竟然会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飞贼?
我缓缓落座,早就意识到了她的不平凡,所以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惊骇万状的。
“外面那群不良少年的来历,我已经基本查清了。他们全部隶属于和安堂门下,平日不过是做些代客泊车的低等工作。这一次,有人出钱,要和安堂找几十条人马出手,主要针对的目标就是你。奇怪的是,幕后主使人的要求竟然只是不断地骚扰你,并没有真正要取人性命的意思。”
方星微笑着,双手捧着一杯茶,隔着桌子送过来。
她的笑容,像是一泓表面平静的古井,谁也猜不透幽深的水下隐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新茶的清香,慢慢地弥散在青灰色的古旧店堂里,我伸出双手去接杯子,同时淡淡地问了一句:“方小姐,你一直都在派人跟踪我?”
“错,不是跟踪你,我喜欢广泛地收集自己觉得有用的资料,就像在铁兰大师那里安放的监控器材一样,那只是我的职业习惯。”她谦逊地抿嘴一笑,刚才夺枪伤人的霸气收敛一空。
店堂的侧面,两排古老的低矮木架上,整齐摆放着近二十只巨大的方形玻璃罐子,每一只都装着超过容积一半的茶叶。墙壁、屋顶和地面都是青灰色的,带着若有若无的老宅子里少不了的丝丝霉气。
“要不要来一点音乐?”方星又笑了,屋顶四角悬挂着的黑色飞利浦音箱里,立刻传来清晰跌宕的古琴声,弹的是一曲格调幽雅的《平沙落雁》。
黄昏渐渐围拢过来,茶香和琴声汇集成了极其和谐的调子,让我暂且忘记了小街以外的江湖杀伐、勾心斗角,心情缓缓放松下来。
那个穿着暗灰色旗袍、梳着古式发髻的女孩子出来添了一次热水,又寂静无声地退回了后堂。
“沈先生,头道茶已过,等于古人说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下面,咱们该进入正题了,对不对?”方星端起茶壶,动作优雅地替我倒茶,脸上浮着意味深长的浅笑。
正题,其实就是她第一次出现时所说的与“碧血灵环”有关的话题,当这个巨大的筹码落在我手里时,我拥有左右大局的能力,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知道碧血灵环的下落,方小姐,古人说‘和气生财’,我也希望能与你合作,拿到灵环,但是,江湖上的形势一日三变,目前列在全球神偷排行榜前十位的高手中,竟然有四位停留在港岛。除了你,其他三位都能满足我的合作要求,所以,不怕你生气,你并非是我合作的唯一人选。”
我欲擒故纵,但这些第一手的资料全部确凿可靠,我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否则也就无法在港岛江湖生存下去了。
“唔,很对,英格兰神偷三强杰克逊兄弟的确滞留在港岛,他们三兄弟联手,能力百分之百在我之上。不过,我必须提醒你另外一句古语,‘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他们的胃口大到恨不得连青天碧海一起吞掉的地步。沈先生,你该知道,五年前他们之所以被英伦三岛的警察逼得远遁南非,主要原因就是在神偷大会上夸口,要把英国女王的二十九件稀世珍宝偷个一干二净。与他们合作,你首先得做好倾家荡产、锒铛入狱的准备,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他们只会害人,从不帮人。”
她弹了弹指甲,悠闲地交叠起双腿,望着门外越来越浓密的暮色。
江湖,是永远都不缺少新闻的,毕竟每一行每一道的无数高手,每天都在合力上演着越来越精彩纷呈的故事。
全球可以被称为“神偷”的,不下五千人;能被称为“绝顶高手”的,不到五十人;身为绝顶高手而从没有被捕入狱过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方星。只为这一点,她就当之无愧地具有了令天下神偷折服的资本。
我喝完了第二杯茶,略带苦涩的清香散入五脏六腑,被繁杂诸事弄得有些昏昏沉沉的脑子也清醒了很多。
“沈先生,我的店里,有最好的江南茶点、后厨操作的师傅,是当年清宫御厨的嫡传弟子,或许你可以赏光尝一尝?民以食为天,再忙再急,也不能损伤了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她的声音轻柔低沉,与满室飘荡的琴声和谐交织着。
在这里,时间仿佛突然过得慢了,就像右侧墙上挂着的那幅“可以清心也”的书法卷轴一样,喝茶清心,心静了,人的生命也渐渐恢复了淳朴的本质,不再按照钟表的嘀嗒律动而仓促前行。
我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只低声回应了两个字:“多谢。”
茶和咖啡不同,在这样的环境里,只适宜喝茶,而且是以耳听、舌品为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小街上没有路灯,只有店铺里射出来的零星灯光,斑驳照亮了这条仅有六米宽的路面。
“沈先生,说说你的条件,我洗耳恭听。当然,我的合作底线你也该知道?”方星提高了声音,琴声随即停了,店堂里安静下来。
假如她不肯说出背后的雇主是谁,我该问什么问题?
到目前为止,因为突然有“纳兰世家”的恩怨牵扯进来,我越来越发现港岛的繁荣昌盛下掩盖着的,是越来越复杂严峻的江湖形势。无知者无畏,知道的越多,便越是担心即将面对的是何等强大的对手。
我已经开始担心,以我和方星的联手实力,并不一定能成功地偷到碧血灵环。
“条件?”我转动着手里的水晶玻璃杯,看着它在昏暗中偶尔散发出的冷光。
门口人影一闪,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来:“小姐,我有大事需要汇报。”
我精神一振,那是小贤的声音,她所说的大事,一定与铁兰有关。
方星低声吩咐:“进来说,沈先生不是外人,已经算是我们的朋友了。”
小贤跨进来,站在门边的暗影里,清晰利落地报告:“三天来的连续观察可以证明,铁兰早就觉察到了监控设备的存在,但他却故意暴露自己的真实状况。特别是今天,叶小姐与沈先生在场时,他更是做了很多、说了很多,以我看,他很明显有在镜头前故意作秀的成分。综合之前的几份报告来看,他的实力并不足以毁灭西郊叶家别墅里的魇婴,相差巨大,就算把沈先生扯进来,战胜的把握也达不到六成。”
这些定论,跟我想的相差无几。
能够成功制造出“魇婴”,证明纳兰姐妹联手的实力,已经是同门中最强大的。铁兰自称,之所以迟迟没有展开行动,是因为要训练神箭、取回炼鬼炉、获得九宫八卦阵的资料等等等等,我猜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所以才不敢妄动。
“小贤,你有没有意识到,铁兰也识破了你的身份?从现在起,不要再回银海天通大厦去了,免得再横生枝节。”方星的思维更敏锐,提前看到了问题的安全焦点。
小贤迟疑了一下:“我还有些私人物品在办公室,..也许明天当面向铁兰辞行好一点?”
方星在桌子上屈指一弹,略显遗憾地笑着:“小贤,我已经提醒过你很多次了,你总是心存侥幸。‘山阴度族、纳兰世家’在越南那么出名,却始终没办法在中国大展宏图——为什么?归根结底,在于这一门派行事太过毒辣,出手不留后路,并且本派拥有大量被黑白两道共同不齿的邪派典籍。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制造‘魇婴’,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我会晤过铁兰多次,对他的了解比你清楚得多。”
说到这里,方星的声音明显地冷峻起来。她跟叶溪截然不同,有着与年龄一点都不相称的老成稳重。
我跟铁兰交往一年,对他的印象还算可以,如果刨除他的国籍、门派问题,总觉得他还算是个可以放心交往的隐士,并没有方星说的那么可怕。
“小姐,那么我可以明天一早去办公室,在铁兰到达前把东西取走——”小贤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
方星陡然低声呵斥:“不行,不管你放在那里的是什么?都不准回去。性命重要,还是身外之物重要?如果把‘山阴度族’的恐怖手段展示给你看,就算有几百万美金丢在那里,保证你也不敢靠近大厦一步了。”
这种说话的口气,让我感觉她身上带有一派宗主说一不二的威仪。
小贤立刻垂下头,不敢再坚持。
方星失望地叹了口气:“小贤,你先去吧,可以暂时管理仙迷林酒吧的事务,需要特别注意进入这条街的阿拉伯人,不管来自哪个国家,只要与中东形势沾边的可疑人物,马上报告。”
小贤低头答应,随即补充了一句:?“小姐,今天上午叶小姐从办公室离开之前,铁兰曾经在接待室的两道门上偷偷布置了一些东西,应该就是针对她的。几小时前,我接到眼线报告,叶小姐回到公馆后立刻昏迷了过去。我已经偷偷把那些东西取到了一些样本,就在这里——”
她向前走了几步,把掌心里的两只玻璃瓶子轻轻放在桌上。
方星先不看瓶子,在黑暗里沉静地问了一声:“小贤,你认为那是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被派往铁兰身边,已经六个半月。以你的聪明才智,必定对他惯用的蛊术有所了解了?”
作为一个掌握权柄的领导者,方星的一举一动都进退自如、张弛有度。她不让小贤再度犯险是关心下属,让小贤讲出自己的观点是充分的信任,在我看来,她统揽全局的调度水平绝不逊色于港岛任何一个帮派堂口的当家人。
其中一只瓶子里放的是一条闪着银光的纤细小虫,在瓶底蜿蜒扭动着。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铁兰说过的‘冬眠虫’,而是另外一种更高深的蛊虫。”
小贤略微考虑了一下,坦然回答:“小姐,我怀疑铁兰要在叶小姐身上大动手脚。从我接近他的这六个月里,叶小姐总共来过七次,每次离开之后,铁兰总会把自己锁在工作间里,一会儿狂笑,一会儿哀嚎,并且嘴里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不安地抓了抓垂在腮边的头发,黑亮的眼珠一转,在我身上一瞟而过。
“我猜,他叫的一定是‘纳兰小凤’这个名字。”情之为物,伤人深重,正是因为叶离汉生生夺走了纳兰小凤,才令铁兰流落到现在的地步。
“对,是纳兰小凤,也就是叶小姐的生母,不过已经过世了。”小贤还年轻,对于这些颠倒复杂、恨爱不清的感情纠葛,始终弄不明白。
方星轻轻点头:“那些情况,你以前汇报过了,我只想弄清楚这两样虫子到底是什么?”
我拿起瓶子,凝视着那条仅有一厘米长、却长着两个银色脑袋的古怪小虫,徐徐地吐了口气:“方小姐,这是代表越南异术师们最高境界的‘情蛊’,而且是最稀有的‘王后蛊’。”
方星长长地“哦”了一声,显然知道“王后蛊”的来历。
自古至今,异术师们对“喜怒哀乐”这四种人类的基本感情都做过前赴后继的研究,发现完全能够通过蛊虫的力量,左右这些情感。当今世界上,对于“情蛊”研究最为透彻的,当99lib.属非洲的某些居住于穷山恶水深处的部族。
“王后蛊”属于索马里可考卡路族的发明,但在连年的饥荒战火中,异术师们已经没有用武之地,跟那些四散逃亡的流民一起,辗转迁徙,很大一部分在南亚、东南亚一带定居下来。我怀疑,铁兰手里的这些东西,就是来自于非洲人的传授。
双头虫,代表的含义是“爱情是横贯男女心中的双刃剑”。
普通蛊虫能让不太熟悉的男女一见钟情,迅速进入如胶似漆的阶段。至于“王后蛊”,其功效近乎疯狂,会令一对普通男女无论地位、相貌、年龄、身份相差多远,一旦中蛊,立刻无药可救,直到两个人结为夫妻,痴缠至死为止。
小贤喃喃自语起来:“我猜到了这是什么,但我无法确定。”
她定定地望着我:“沈先生,我想铁兰是为了你才设下‘王后蛊’的对不对?叶小姐喜欢你,你也喜欢叶小姐,你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或许,铁兰是为了成全你们——”
我记起了在铁兰的办公室时,她对我直言不讳地开玩笑,原来是基于这种假设之上的。
这个推论基本可以成立,当然可以附加上另外一个理由:“铁兰有求于我,故意要显露自己的异术,增加我们两人合作的可能性。”
“错——”方星长叹,随即大声吩咐:“开灯。”
屋顶的两排日光灯“唰”的亮起来,银色的双头虫立刻变得近似透明,只有半分钟的时间,它便彻底地变成了透明的隐身虫。
另一只小瓶里,散落着四只泰国香米粒一样的黑色甲虫,伏在瓶底,一动不动。这就是铁兰说过的“冬眠虫”,能够让任何人呼呼大睡的怪东西。
“你们都错了,铁兰没有这么好心。他肯为了潜入港岛复仇,三度毁容易容,数次刺杀叶离汉而始终锲而不舍。像他这样为仇恨活着的人,能有闲情逸致替别的年轻男女撮合?小贤,我不得不再次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要轻视铁兰,更不要美化铁兰,他的道貌岸然之下隐藏的本来面目,能让任何人战栗,懂了吗?”
方星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冷峻严肃,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小贤的头越垂越低。
我把两只瓶子摆在一起,真的难以想像铁兰的用意:“他向叶溪下‘王后蛊’,难道是想让叶溪爱上他自己?”这个念头一在脑海里浮起,我立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深深的寒颤,虽然是初夏的温暖夜晚,自己全身的汗毛惊骇得全部笔直竖立。
“他为了报复当年叶离汉夺走纳兰小凤的耻辱,用‘王后蛊’迷惑住叶溪,毁掉她的一生,让叶离汉终生痛苦——”这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诡计,翻看史书,经常能读到相同的情节。
方星扫了我一眼,低声冷笑:“你也想到了?”
我长吸了一口气,皱了皱眉:“可能吗?他这么做,良心上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纳兰姐妹和鬼手达吗?”
方星继续冷笑,一字一句地回答:“沈先生,我再重复一次,‘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如果你以中国人的伦理道德标准去衡量其他国家的人情世事,那就大错特错了。纵观人类发明‘情蛊’之后的历史,你大概能够找到不下五十次同样的故事,情节框架,几乎一模一样。”
我的情绪顿时跌入失望的深渊,方星的话有可能是对的。
小贤变得瞠目结舌,她永远不会想到作为一个解梦大师,铁兰的心机竟然深沉到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父债女偿”的地步。
“小姐,难道……铁兰他就是这样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小贤又一次喃喃自问,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方星冷静地挥了挥手:“小贤,你去休息吧,卧底任务告一段落,辛苦了。”
小贤苦笑着退了出去,店堂里又只剩下我和方星两个人。
桌上,多了四碟刚刚出炉的茶点,分别是干烤松子、奶油葵花籽饼、香煎果蔬脆片、什锦蜜饯。食物虽然美味香甜,但我突然没了胃口。
“沈先生,能不能邀请你出去走走?这里距离老杜的停车场已经不远,我们或许可以过去看看……”她没说去看什么,但无论是看老杜还是看达措,总有一样是正确的。
她对我散步时加速思考的习惯都了如指掌,可见已经观察研究我很久了。
我凝视着她的脸:“方小姐,恕我冒昧,铁兰向我说过你做的那些梦,你和藏僧、达措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
这种单刀直入的提问方式,立刻撕破了阻隔在我们之间的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大家可以坦然地直白面对,不再迂回躲闪。
时间已经成了最宝贵的东西,特别是对于躺在手术台上的达措来说。
方星站起来,向着门外展开手臂:“沈先生请,好多话,边走便谈,似乎更合乎你的行事习惯,对不对?”
她的动作大方优雅,但在我眼里,却像是一位撒网的渔夫,一次出手,便让千百条游鱼束手就擒。
第九章 石板画的恐怖杀伤力
门外一片沉静,只有远处的路口方向偶尔有脾气暴躁的司机狠狠地急刹车的声音。夜风渐凉,正是散步的最佳时段。
我们一直向西,走出钉库道,向右转入南北大街,沿人行道缓缓前进。一边是霓虹闪烁的长街,一边是碧草如茵的绿地,身边不时经过牵着手的甜蜜情侣。
这种场景,似乎不是谈公事的理想地点,但我还是微笑着开口:“方小姐,可以谈谈你的那个梦吗?那只打开盖子的棺材里到底有什么?”
方星一笑,在她开口之前,我及时做了提醒:“像铁兰那样的解梦大师,能对梦的发展进程做最全面的预测,里面是珍宝、毒虫、秘笈、干尸、骷髅——但第六感告诉我,不会是那些东西。方小姐,我只想听到真话,就像你也希望从我这里听到碧血灵环的真实下落一样,对吗?”
不敢妄下断言,评判我们两个的智慧水平孰高孰低,我只想提醒对方,每个人都没有耐性听别人天马行空地撒谎。
“呵呵,沈先生太多心了,在你面前,我从不撒谎。”她伸手撩开披垂到眼前的长发,轻巧地后仰,霓虹灯在她小巧的下巴上打出迷幻的光影。她的皮肤那么白皙,面部曲线犹如质地最佳的美玉经雕刻大师琢磨出的完美艺术品。
“里面——是一个女人,一个活着的年轻女人。”她停住脚步,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变得困惑无比。
我怔了怔,冰洞、藏僧、巨大的转经筒、石棺等等一系列诡谲的场景背后,竟然是一个女人?
“她平展展地躺在棺材里,当我探头向里面看时,她缓缓坐起来,眼神透着说不尽的悲伤悒郁,只告诉我两个字,‘使命’。沈先生,梦在这里就结束了,最近的十几次完全相同,当那个女人说出‘使命’两个字,我会立刻醒来,满头满脸都是擦不完的涔涔冷汗。”方星取出手帕,又开始擦汗,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一直都在路灯下反光。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你以前见过的某个人吗?”这个结局,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从听到铁兰的叙述开始,我就无数次地猜想过棺材里有什么,并且为之设计了十几个可能的结局,但从没想到,里面会是一个活着的女人。
“沈先生,我看到了她,却无法看清她的样子,直觉上,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身上穿的也是藏袍,一件缀满了宝石和银器的袍子,比藏边女人们穿的衣物华丽一千倍。我曾经接触过几百个有钱的藏族女人,她们在活佛盛典上穿的任何华丽藏袍,合在一起都不如石棺里那件。当那个女人握着我的手,说‘使命’两个字时,她袖口上钉着的一串蓝宝石闪着纯净如水的光芒。我敢打赌,那些宝石中任何一颗拿到港岛任何一家珠宝行去,开价都会逾百万港币——”
我皱了皱眉,以方星的身份,看珠宝首饰肯定不会走眼,难道石棺里躺着的是某个西藏教派的大人物?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方小姐,她穿的,会不会是藏教传说里的‘孔雀圣衣’?”
方星瞪大了眼睛,失声叫起来:“咦?我怎么会没想到?”
孔雀圣衣这件宝物在西藏的很多经书里都出现过,那是一件全身镶嵌有九十九颗宝石、九十九件银饰的法衣,原先属于统率雪域一切羽族的孔雀王所有,具有辟邪、祛毒的护体神效。孔雀王远征雪山叛党时,殁于喜马拉雅山里的超级雪崩,孔雀圣衣也就从此销声匿迹了。
在西藏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没有哪一件佛衣的华丽程度能超过它,那样的宝物仅此一件,无法复制。
方星搓着手低声笑起来:“沈先生,这个梦早一点告诉你就好了,在大昭寺那边,我见过孔雀圣衣的数十种不同的传闻图片,其中一件与那个女人穿的非常相似。唉,我竟然连放在手边的资料都记不起来,真是愚不可及了。”
我希望方星没有撒谎,如果在她梦里竟然出现孔雀圣衣的话,能够预见,她的身份与藏僧们越来越近了。
“使命、使命,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样的使命?醒来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下次在梦里,一定要问问她到底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但真正进入了梦里,只要她说出‘使命’两个字,梦就立即结束了,一秒钟也不会延长。”
她困惑地摇着头,自嘲地轻叹着。
越接近老杜的停车场,我的心情便越是沉重,始终没办法忘记达措脑部那个急速生长的血瘤,这才是治愈他的关键。
“方小姐,你曾在梦中的镜子里清晰看到自己脑部的血瘤,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如今的医学那么发达,如果你怀疑自己的头部有什么血瘤,一定会及时去医院进行激光扫描,结果如何?”
方星苦笑着甩了甩长发,又是一声长叹:“当然。每次我做了这样的梦,都会去医院检查,一年来,我跑遍了港岛的所有医院,最远时去过欧洲、美国的各大顶级医院。奇怪的是,各种射线检查的结果,我的脑部什么都没有,与普通人一模一样。检查、做梦,做梦、检查,这几年,一直都是在这种交替的焦虑中度过的。”
又是一次意想不到的峰回路转,我本来以为她完全明白那种血瘤存在的意义,至少会有亲身体会才是。稍微愣了愣,我才不无遗憾地回答:“哦,原来是这样?”
遗憾之余,我心里又感到一丝欣慰,仿佛有一小块石头落地一样。在不确定血瘤是良性还是恶性之前,其实自己不希望方星脑子里也有那种东西。
一直走到停车场的铁门外面,我才发现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步行了一个小时,因为彼此间的探讨话题太奇怪了,心思全部在上面,竟然忽视了路程的远近,只觉得似乎意犹未尽的样子。
铁门开着,门卫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禁有些奇怪:“老杜向来非常注重保密工作,怎么会敞开大门,任由别人自由出入?”
院子里更是一片寂静,飘浮着某种灼烧的味道。
方星吸了吸鼻子,忽然皱起眉头:“沈先生,好难闻的味道,是动物皮肉燃烧后留下的。”
老杜很少豢养动物,我随即警醒过来:“难道有什么人死了?他在焚化死人?”
我们快步进了那间巨大的厂房,灼烧味更刺鼻了,厂房中间的地上,一个汽油桶改装的大号炉子,仍在冒着袅袅青烟。一个脸色阴沉的年轻人,正举起一件灰色的僧袍,挥手丢进炉子里。烟火同时升腾,几秒钟内,僧袍便被火舌吞没了。
方星喉咙里急促地“咕噜”了两声,反手抓住我的腕子,语调已经失常:“沈先生,快去阻止他们,灵童不能死——”刹那间,她的脸色一片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
我来不及多说,伸手揽住她的细腰,半拥半抱着她,大步向三号零度舱的方向走去。
昏暗中,两个矮胖敦实的年轻人闪出来:“沈先生留步,杜爷正把自己关在会客厅里反思,不愿意有人打扰。”
老杜的话,对这群人来说就是至高无上的圣旨。
我不想多说废话,单手一挥,用杨氏太极拳里的“牵字诀、引字诀”在两个人手臂上轻巧地一拉,脚下一绊,“噗通、噗通”两声,两人一起飞回到了黑暗中。
三秒钟后,我们到达了零度舱外的小客厅,毫无停顿地破门而入。
老杜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握着喝到一半的酒杯,满屋子都是刺鼻的烈性威士忌的味道。
“两位,来得还是太迟了,没能看到一幕惊心动魄的好戏。”他?99lib?摇晃着站起来,去对面的酒柜里又摸出两只酒杯,“砰”的一声蹾在桌子上。
“什么好戏?”方星挣脱了我,咬着嘴唇,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竟然会在阳光照射下,突然浑身发黑,从表皮、肌肉、骨骼到内部脏器、血管都是黑的,墨染过一样的黑。这真的是医学史上的奇迹,小沈,我有完整的录像,等一会儿,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过程。”
在老杜眼里,任何人的生死都无关紧要,在手术台上,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他的标本。
我隐约猜到,死的绝不可能是达措灵童,否则,老杜就不会有这份心情喝酒了。
方星大步走到投影机前,按下遥控器,幕布上立刻出现了强巴痛苦的藏书网
表情。他的脸正在古怪地扭曲着,眼眶里、鼻子里、两边嘴角,都在不停地流血,墨汁一样的黑血。画外音里有老杜的急促叫声:“快快,给他输血,做十倍速度的快速透析,同时注射精炼强心剂!”
有人迅速脱掉了强巴的衣服,在他手腕、脚腕上绑扎好各种探测触点。
我看到他身上的血管已经奇怪地凸现出来,既不是红的也不是 9752." >青的,而是纯粹的墨色,仿佛有人在他身上恶作剧般的画了一张古怪的地图一样。
强巴在咆哮吼叫,脖子下面的筋络骇人地贲张着。他拼尽全身力气诵念的是藏民们常念的六字真言,只是情绪完全失控之下,诵经变成了恐怖的嗥叫。
“从异变到死亡,全部过程仅有六分半钟,之前他一直都好好的。经过五次透析后,他的血液完全得到了净化,身体的抗菌能力比医治前提高了三倍,按说不会再出现病变的,但这件事偏偏就发生了,起因非常偶然,竟然是他在阳光下的一段不到十分钟的散步。”
老杜在两只杯子里倒满了威士忌,脸上的表情颓丧之极,像是打了败仗的公鸡。
他被港岛同行尊称为“阎王敌”,这一次眼睁睁看着强巴死了,却束手无策,毫无应变能力,不能不说是对自己的一次沉重打击。
画面定格在强巴的尸体上,奇怪地蜷曲着身子,遍体都是弯弯曲曲的黑色血管。
一切的起因,仍旧是唐枪寄来的石板画,比起强巴的几个同门来,他的生命已经被延长了许多。
我很希望将来唐枪能合理地解释这一切,当务之急,却是加强对达措的保护,以免他重蹈死亡者的覆辙。
“老杜,达措还好吗?”这才是我和方星最关心的问题。
“好,也不好,因为我今天下午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试验——”他从旁边的茶几上抓起一只烧杯,高高举起来。杯底趴着两小片黑黝黝的指甲,这种颜色的指甲,通常只能在身中剧毒而死的人身上才能看到。
“小沈、方小姐,这是达措的指甲,从他手指上剪下后,拿到阳光下不到五分钟,立刻变成这种颜色。所以,我现在能够确信,如果把他本人放在阳光下一段时间的话,下场会跟强巴一模一样。无论他们中的是毒还是蛊,甚至是什么别的巫术、妖术,从现在开始,他绝对不能暴露在阳光下了,否则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烧杯里,两片指甲焦黑如炭,这种连老杜都感到惊骇的异变,我从来没有见过。
方星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我想进去看看达措灵童,单独进去。”她的目光歉意地在我脸上瞟了一下。
老杜无言地点头,替她开了那扇通向零度舱内部的小门。
方星发出一声深深的长叹,抬腿走进去,一股带着福尔马林药水的寒气吹进来,门随即被牢牢关闭。
零度舱里布满了监控设备,在这个小客厅里,我和老杜能很容易地监视她做的每一件事。
我端起酒杯,轻轻啜吸了一口,辛辣的烈酒立刻将我有些昏昏沉沉的头脑刺激得猛然清醒过来。
“老杜,除了低温冷冻法和开颅手术,还有没有其它办法能挽救达措?”我打开监控镜头,指向平躺在手术台上的达措。他的脸色平静而苍白,微闭着双眼,嘴角略有一些上翘,仿佛随时都能笑着醒来一样。
老杜吃了一惊,被烈酒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不不,小沈,我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全部都是错误的,譬如透析和换血只能短暂地延续了强巴的生命,却不能根除在他体内的毒素。他们两个的怪病,已经无法用正常的医疗手段来救治,我只能说,无论哪种手术方案,都只能边走边看——”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认自己的治疗失误,颓丧和懊恼毫无遮掩地表现在脸上。
画面上,方星已经走近达措,步履沉重缓慢,恍如梦游一般。
“嚓”的一声,老杜划着了火柴,混合着毒品异香的烟味缭绕起来。
我紧盯着画面,向老杜做了个手势:“老杜,让射线监控室里的人员,给我一张方星的头部透扫片子。另外,我需要一张能看清楚方星肚脐位置的片子,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给我弄来。”
老杜立刻拿起茶几上的对讲机低声吩咐:“做两张方小姐的头部深度扫描,马上拿过来。”
此时,方星已经坐在手术台前的三脚凳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达措的脸。过了半分钟,她的双手抬起来,在胸前交叉,左手五指捏起如睡莲,右手五指飞扬如莲花。
老杜忍不住叫起来:“藏教的‘天魔唤醒印’,方小姐想用这种秘术进入达措的思想?老天,她的功夫,比当年她的母亲还厉害!小沈,要不要阻止她?达措在昏睡中,那颗血瘤又随时有爆裂的危险,一旦发生异变,他们两个都会受到损伤——”
藏教手印,千变万化,随着施展手印的人功力不同,其效果也是差别巨大。
我缓缓摇头:“不必,方小姐做事极有分寸,不要打扰她。”
老杜大口地吸烟,把自己包裹在腾腾烟雾里,不再跟我争辩。强巴的死,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信心也明显受挫,所以平日的狂傲之气收敛了许多。
方星的双手平伸出去,按在达措的左右太阳穴上。
我拉近镜头,达措的太阳穴部位充满了整个画面,那里的血管一直都在缓缓跳动,呈现出一种正常的淡青色。
“天魔唤醒印”的最高境界,是能够以自己的双手做媒介,成功地读取对方脑部的思想,事无巨细,全盘复制过来,与埃及人的“读心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方星能成功地得到达措的思想,那些与活佛转世有关99lib?的资料也就尽在她心里了。在这种意义上,是不是可以说她也成了与达措相同的转世灵童呢?
有人敲门,将两张光片送了进来,递在老杜手里。
他扫了一眼,在手里“哗啦哗啦”抖了两下,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没什么异常……不过我总觉得方小姐某些方面超乎寻常。小沈,你不必猜测她肚脐下有什么了,是一面旗帜,与达措一模一样的鹰蛇旗帜,五年之前我就知道了。”
光片的确没问题,老杜的话里似乎隐藏着另外一段故事,这也间接印证了我对方星的怀疑。只有藏教的亲传弟子,才会有那种旗帜,难道她会是藏教高手的后人,无奈飘泊于江湖之中?
我向着老杜笑了笑,专心致志地把注意力投向画面,达措的眼皮跳荡了几下,陡然睁开了双眼,明澈的黑眼珠亮晶晶地向上望着。
在低温休眠的情况下,达措的思想与身体都该在电脑仪器操控下存在,仪器不解除,他始终是个被机器控制的植物人。其实方星真的想跟达措交流的话,老杜会很乐意解除冷冻设施,把达措唤醒,而不必用如此费力的方法。
老杜立即抓过对讲机,连珠炮一样吩咐着:“监控病人的各项生命指数,准备好强力兴奋剂和低压电击器,如果病人出现心衰或者过度亢奋,都要随时进入抢救程式。”
在常规治疗方面,他是当之无愧的专家,所有的工作程式安排都是准确无误的。
方星变换手法,结成“形神合一印”,压在达措的心口位置。
我迅速按动遥控器,把音量传播提升到顶点。
老杜丢掉了烟蒂,又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向我身边靠了过来,紧张地盯着银幕。
达措彻底清醒了过来,有些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使命。”我看他的口型,低声替他翻译,相信聪明如方星,也一定能意识到这一点。
“使命?”方星的话,从隐藏在幕布后面的音箱里传了出来。
老杜脸上掠过一阵茫然,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有我跟方星能懂,因为在那个怪梦里,有人向她说过同样的话。
方星突然抬头,脸上的表情极度困惑。她说过,每次听到这两个字,梦就要醒来,这一次大概自己已经无法分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了。
达措缓缓坐了起来,动作僵直缓慢,让我第一时间想到“僵尸”这一词汇。
“使——命——”梦呓一样的声音,从音箱里清晰无比地传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使命?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这一生为什么而活着?”方星蓦然大叫,声音高亢尖锐。
设身处地替她想想,现实中的转世灵童与怪梦里的神秘女人竟然说出了同一句高深莫测的话,当然会让她既惊骇又愤怒,仿佛所有的人都明白一切来龙去脉,独独瞒着自己,换了谁都会忍不住歇斯底里地抓狂。
“达措也在梦里,是不可能告诉她更多的,甚至可以更大胆地假设,当达措说出这两个字,他的梦也会结束了。”我脑子里刚刚这样转念,达措已经仰躺下去,恢复了原先闭目昏睡的状态。
老杜又燃起了一支烟,声音里充满惊悸:“小沈,他们之间,到底在搞什么?”
对讲机里,传来冷静清晰的汇报:“杜爷,病人体表特征一切正常,各项数据显示,他仍然在昏睡之中,刚才不过是偶尔的轻度梦游。”
老杜只是名医,对异术涉猎很少,连他都看不懂的问题,那些手下人就更不必说了,只是按照最通常的医疗手段,例行记录着达措的身体数据。
第十章 方星的使命
我顾不得回答老杜的话,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方星小腹上的鹰蛇旗帜能够证明她与达措灵童是同一路人马,达措的使命是承接兰陀库林活佛的衣钵,把本教发扬光大,那么,方星又存在什么使命?需要不同的人物时刻点醒她?”
达措的两侧太阳穴旁,又出现了方星的“天魔唤醒印”,但这一次,她的双手一直在拼命颤抖。心乱了,手印的法力当然无法发挥,所以,达措没有再次醒过来。
方星忽然悲哀地长叹:“我的使命到底是什么?谁能告诉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举起双手捂住脸,肩头不断地抽搐着。
“小沈,要不要进去安慰方小姐一下?”老杜取出了第二支烟,迫不及待地点燃。
毒品的镇定作用,在他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连抽了三口之后,他纠结着的眉心舒展开来,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表情重新变得自信。
我回放了刚才的画面,达措坐起来后,双眼空洞冷漠地向前望着,机械地说出“使命”两个字。那时候,他的精神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完全是凭借脑子里残存的记忆开口说话,所以,“使命”两个字可以看作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天生烙印。
同样的道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星在梦中听到的,其实是埋藏在自己身体里的心声。她知道自己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所以毕生都在焦灼地求解“使命”的具体内容,这种忧心忡忡与日俱增,才会不断地重复同样的梦境。
我打开那扇小门,缓缓走进零度舱。
方星呆坐着,肩头仍在抽搐不停。
“方小姐,不要太心急了,有些问题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弄懂的,我们先出去吧?”我的声音在宽大的空间里回荡着,与各种各样的药水味奇特地混合在一起。
达措旁边的手术台已经空了,新换的白床单平平展展,连一个细小的褶皱都没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就那么轻松离去了,如同破裂的肥皂泡一样无声消失,在港岛的日夜轮回中不留一点痕迹。
我站在方星旁边,近距离地看着昏睡的达措。他的呼吸十分平稳,双手交叠着扣在小腹上,恰好落在鹰蛇旗帜的位置。
方星无言地站起来,脚下一个踉跄,向我怀里扑了过来。
我本能地张开双臂接住她,一个纤细的、柔中带刚的身子,像条偶尔迷失了方向的鱼,结结实实地贴在我胸口上。她的头发、额角、鼻尖、脸颊、下巴无一处不带着淡淡的暗香,万马奔腾一样向我扑过来。
这一刻,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她抱着我的脖子,黯然轻叹着。
大约有半分钟之久,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胸口上一动不动,而后骤然退了半步bbr>.,两颊上红晕乱飞:“对不起,我太疲倦了,谢谢沈先生。”
满怀的香气倏忽消失,让我有种茫然若失的深深遗憾,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虽然一直排斥她、怀疑她,一旦拥住她之后,感觉竟然那么好,那么舒服熨帖。
“没事,我们该出去了,这个房间里空气不是太好。”我伸手去搀扶她,她却不动声色地错步转身,丝毫不露痕迹地拒绝了我的好意,抢先一步向门口走过去。
老杜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方才短暂而旖旎的一幕,已经被所有人看了个正着。
方星的脸色的确不太好,老杜马上派人送她回去,却把我单独留了下来。
瓶子里的酒已经空了,我握着酒杯,低头回味着那一瞬的温柔,心情似乎也被轻轻搅乱了,像一口被偶然掷入石子的古井,涟漪频生。
“小沈,爱上方小姐了?”老杜的话带着无尽的轻佻。
深夜在不知不觉间来临,随之而来的,是沉沉的倦意。
我不想拿这种事开玩笑,立刻摇头:“老杜,我们聊别的话题好不好?我跟方小姐只是普通朋友。”
老杜脸色一变,谨慎地试探着问:“小沈,有段关于方小姐的故事,你听不听?”
我抬起头,灯光下,老杜皱着眉,额前的头发凌乱垂落着,但眼神清亮,绝不带一丝开玩笑的表情。
“好事还是坏事?”这个年代,谣言如同北风的沙尘暴一样漫天乱飞,难免会落在某些漂亮女孩子头上,我不想听到关于方星的负面消息。
举杯喝酒时,袖子上沾到的方星身上的幽香无影无形地飘散着,令热辣如火的威士忌烈酒也仿佛添加了某些柔媚的味道。
老杜举起酒瓶在茶几上敲了敲,立刻有人捧着一瓶金牌马爹利进来,轻轻放在茶几上。
“小沈,我是不会在背后说方小姐坏话的,也不敢,因为那个故事牵扯到黑道魁星‘天煞飞星’方老太太。你能想到吗?方小姐是她的女儿,当年方老太太站在香江头上跺跺脚,整条江水都得连震三震,连几任英国人的港督都不敢驳她的面子。现在,她归隐荷兰,但门下徒子徒孙们已经成了气候,就算目前港岛黑白两道上最嚣张的人物,一听到‘方老太太’四个字,都得乖乖退避三舍。我只想说,你如果能娶这样的女孩子为妻,绝对是这一辈子最风光的大事——”
他开了酒瓶,把两只杯子一起倒满。
我的确感到了不小的震撼,因为关伯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提起过方老太太当年的飒爽英姿,绝对是女中豪杰、巾帼丈夫。
她的麾下,有四天王、五大魁首、十二星君、三十六天罡杀手,几乎囊括了当时亚欧两洲的黑道精华。意大利的黑手党魁曾心悦诚服地发下江湖贴,声明“只要方老太太占据亚洲黑道一天,黑手党的势力绝不跨过土耳其海峡一步”。
日本的山口组不肯屈膝折服,结果方老太太调集了江北的精兵强将,在日本著名的樱花圣地厢根约战山口组的人马。那一战,将对方在本土上的强悍部队全歼,杀得厢根市郊的三条溪流都成了殷红的血河,逼得山口组主事的三大元老亲自赴港岛负荆请罪,并且赔款七千万美金,才让方老太太高抬贵手。
有日本人的前车之鉴在先,江湖上再也没人敢向方老太太说个不字。
如果方星是她的女儿,能成为神偷圈内的第一高手,也就不足为奇了。只要方老太太一个口信放出来,世界上无论哪个国家的警界高官都得给方星绿灯放行,谁都不想惹事。
“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有多少?”我表示怀疑。
“我曾经给方小姐疗过伤,那是在六年之前,方老太太还没有退隐阿姆斯特丹,地点是在香江的一条大型游船上。她亲口告诉我,方星是她的女儿,以后在港岛受了任何伤,都要记在我头上;如果方星少了一根汗毛,都得要我赔,还有,方星出了意外,她就杀我全家、包括任何一个与我有关的亲戚、朋友,无论男女老少,一起给方星陪葬。”
老杜抓了抓头发,忽然大发感慨:“这么多年,我从不起意要娶任何一个女孩子为妻,成家立业,就是怕有一天让老婆孩子受黑道牵连。这份苦心,青天可鉴——”
他举杯喝了一大口,仿佛受尽苦楚、独力支撑的幕后无名英雄一般,纵声大笑起来。不过我知道,他之所以不结婚,是被影视圈里的一个万人迷女星牵住了鼻子,任对方予取予求,无法挣脱,与其他人毫无关系。
我终于明白关伯为什么对方星一眼看中、情投意合了,想必他这种老江湖早就明白方星与方老太太的关系,恨不得我能娶了她,然后成为黑道上的一颗天王巨星,为沈家光宗耀祖。
关伯的心思竟然隐藏得那么深,到现在我才隐隐约约看得明白。
“小沈,别犹豫了,你如果能娶方小姐,我愿意送一对几千万港币的结婚戒指作贺礼。以后,由你来保护她,我放心,方老太太放心,岂不是皆大欢喜了?”老杜自说自话,又一杯酒下肚,满脸都是得意洋洋的红光。
这场酒一直喝到深夜,第三瓶马爹利没喝干,老杜就已经醉眼迷离地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过去。
我谢绝了那些黑道年轻人的殷勤护送,自己拦计程车回家。其实,任何国家的黑道组织,都是外表看起来光鲜无比的大泥潭,一旦失足进去,再想洗净漂白就难上加难了。
与方星半分钟的相拥带来的脉脉柔情,随着老杜的喃喃醉话而彻底消散,当我站在住所门前,犹豫了几秒钟,走向街对面的蔷薇花丛,揪下那个摄像头丢在脚下,然后轻轻一踩,听它发出“咔嚓”一声轻响,随即整了整衣服,开门回家。
关伯还在小客厅里看通宵粤语长片,指着桌上的两个红色礼盒,头也不回地告诉我:“小哥,有位任先生派人送来的,说是几件周生生金店的小玩意,请你笑纳。明天,他会亲自过来接你出诊,请务必推掉一切杂事。”
我看着关伯的背影,联想到他为我做过了那么多事,又用心良苦地撮合我和方星在一起,几乎全部心思都放在我身上。有这样一个长辈关爱呵护着,实在是我的福气,只是岁月不饶人,他的白发越来越多,身体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硬朗健壮,我很担心因为自己在外面某些事处理得不够恰当而牵扯到他。
江湖,永远都不是猜拳行令、请客吃饭的温柔乡。
“小哥,我在你书房里放了一盆小茉莉,提神醒脑,还能祛除蚊虫。嗯,方小姐送了些茶叶来,有杭州龙井、岭南乌龙、天目毛峰三种,你喜欢哪一种?”
关伯很开心,其实每次提到方星的名字,他都开心,仿佛她的突然出现,成了原先小楼里一老一少枯燥生活的救星。
“都好,都喜欢。关伯,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看上了方小姐哪一点?”我故意不去揭穿他的秘密。
关伯摸着下巴上的白胡子茬,呵呵大笑:“小哥,我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一个人的品行素质如何,一眼就能看个通透。当然,叶小姐也很好,背景嘛也过得去,但比起方小姐来,差得就不是一个两个层次了。听我的,准没错——”
叶离汉的背景再强大,只怕也比不上“天煞飞星”方老太太,所以关伯的如意算盘打得足够精明。
我摇摇头,准备上楼睡觉。
“喂,小哥,等一下,那块石头怎么处理呢?怪里怪气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拿出去找个垃圾桶丢掉,怎么样?”
对于达措手下那个随从的离奇死亡,关伯至今心有余悸。
储藏室的门紧闭着,看来关伯已经忍受够了,不想再在石头上耗费时间,想必心里也恨透了唐枪,好端端地弄这么块石头回来害人。
我笑着摇头:“不行,我得先找到唐枪,问明白这东西的背景。关伯,其实在你看来毫无意义的烂石头,在别人那里,也许会成为无价之宝呢!”
毫无疑问,石板画来自鬼墓,一定有令唐枪觉得惊讶之处才带出来的。以他的眼力,应该能清晰估算出某些东西的实际价值。所以,冷七即将发过来的图片将会成为解释石板画奥秘的关键点。
黎明醒来时,鼻子里首先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侧身望向窗台,那里竟然也摆放着一盆嫩芽初绽的小茉莉,高挑的枝头已经先开了两朵.99lib.洁白的小花,悄悄吐露着动人心脾的芬芳。
关伯大概刚给它浇过水,许多晶莹的水珠正在绿叶上滚来滚去,配上精致的紫陶花盆,更像是一件妙手天成的艺术品。
紫陶花盆的正面,是宋徽宗飞白体的“主雅客来勤”五个字,洋洋洒洒,颇有意趣。
我忍不住觉得好笑,关伯养花的境界真是越来越高了,他那种只懂得刀剑拳脚的江湖汉子,也开始学着吟风弄月了吗?
刚刚穿衣起床,还没下楼,院外已经有辆黑色的丰田车缓缓停下来,从司机位上下来的,竟然是西装革履的任一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径直推门而入。
我迅速下楼,在客厅里迎上他,隔着五步距离,便闻到了他身上古龙香水的味道。
“任先生,这么早?”我客气地向他问候,连关伯都懂得“主雅客来勤”,日日有所进步,我藏书网当然也得好好地约束自己,韬光养晦,以求更大的进步。
“沈先生,龙爷有差遣,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敢不尽力奔走?”任一师穿的灰色衣装是来自意大利的著名品牌范思哲,造价相当昂贵,身上洒的香水也是今年最流行、最顶级的,还有脚上的意大利皮鞋、腕上的钻石名表,无一不是天价名品。
他跟人的印象,不是别人的手下,而是自己当家作主、可以尽情奢侈的有钱人。
我们都适时地忘记了上次不愉快的分手,其实我很愿意第二次进那条黑暗隧道里去,为了碧血灵环、为了那个脉搏古怪的孕妇,都得再探一次。古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得到最终结果,人总要试着冒险。
任一师笔直地站在客厅里,目光冷傲地打量着四面的摆设。
相比于有钱人家的奢侈,我和关伯的蜗居只能用“寒伧”两个字来形容,但我们只求住得舒服,从不盲目攀比,乐得自由自在。
“沈先生,龙爷说过,司徒开出了事,他心里也很难过,要我把你们两位的酬金全部加倍,今天探视过夫人之后,我开两张支票出来,八千万英镑属于你,两千万英镑送交司徒开府上。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龙爷的行事作风,别人给他面子,听从差遣,绝不会吃亏。”
他的下巴始终趾高气扬地向上挑着,仿佛贵足踏贱地一般,到小楼里来,就是我的最大荣耀。
我淡淡一笑:“多谢,请稍作一会儿,我去换衣服,马上就可以走。”
如果不是为了碧血灵环的事,我才懒得跟任一师这样的角色虚与委蛇。在老龙面前,他是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的奴仆,在庄园之外,却拿出救世主的派头,实在是惹人耻笑。
迎面,关伯正从储藏室里出来,抱着那块石板画,满脸都是愁容:“小哥,我想把这东西先装起来,送到银行的保险箱去,既能保险,也能让咱们少担惊受怕的,怎么样?”
我无奈地笑着点头:“也好,关伯,我马上就要出去,家里的事你看着处理就好了。”
一路走上楼梯,我才发觉昨天无情根本没有出现,也不曾打电话过来。她随唐枪、冷七两个初次进入鬼墓的情况并没有说完,我很期待她能讲出有用的线索,帮助我破解这石板画的秘密。
一旦要展开盗取碧血灵环的行动,我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离开港岛,也就没办法像她所期望的那样一起去鬼墓绿洲,协助唐枪共同盗墓。
我用力摇摇头,把这些纷乱的琐事暂时抛开。这一次进入老龙的庄园,我必须集中精力,把“青龙白虎龟蛇大阵”的细节一丝不乱地.99lib.记住,为下一步窃取灵环做充足的准备。
老龙是轻易触怒不得的,港岛黑白两道的大人物谁都不敢捋这根“龙须”,所以,这一次是“巧取”而不是大张旗鼓地“豪夺”。
楼下客厅里仿佛响起了什么动静,我听到任一师惊讶地“咦”了一声。
昨天他送来的礼物仍旧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我跟关伯都懒得打开。女人大多喜欢周生生的黄金珠宝,而我们这一老一小却对此毫无兴趣。任一师选择这种东西作为送我的礼物,很明显是失算到家了。
洗漱完毕后,我换了一身白色的便装下楼,蓦地发现,任一师与关伯都站在客厅的桌子边,两个人的注意力全部落在石板画上。任一师已经脱下了西装,垫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把石头平放上去。
“这个难道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哈哈……”他突然仰面大笑起来,弯下腰,自己的左颊在石板画上用力蹭来蹭去,如同一只得到了可爱玩具的小狗,样子殊为滑稽。
关伯向我摊开双手,无奈地苦笑:“这位任先生喜欢石头,而且肯出高价钱,小哥,你说怎么办?”
任一师跳起来,猛的转向我:“对,高价钱——沈先生,多少钱?你开个价,我马上撕支票给你。”
他的眼珠子开始恐怖地充血,自身的情绪显然无比激动,刚进小楼时的矜持冷傲已经荡然无存。
石头仍旧是石头,正如我说的,一旦遇到明主,它的价值才会凸显出来。不过,我不会卖掉它,毕竟达措的性命得失还要着落在它身上。
任一师颤抖着取出了支票簿,手忙脚乱,到处摸不到签字笔。他的脸颊上沾了一道灰尘,本来一丝不苟的发型也抖散开来,嘴角哆嗦着,整副表情,简直可以用“狰狞恐怖”四个字来形容。
“任先生,请把支票簿收起来,石头我是不会卖的。”我淡淡地笑着,跨上去一步.99lib.,伸出左手按在石板画上,指尖在那些流畅的人物线条之间缓缓摸索着。
任一师陡然怪叫一声:“什么?不卖?这东西对你没有任何用处,只会带来灾难!”
我们两个近在咫尺地对峙着,他喷出的鼻息不停地“咻咻”乱响,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来。
“我说过了,石头不卖,我们该走了。”我冷冷地盯着他醉酒一般狂热迷乱的眼睛,清晰地低声重复着。
“不卖不行——”他的右臂向外一甩,带着呼吸的劲风扫向我的左腕。
关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失口叫起来:“是‘铁袖风’?小哥当心!”
第一次见到任一师时,从他的走路姿势、手臂动作上,我早就想到了他练的是什么武功。铁袖风这种外门硬功,源自江南“老林禅寺”,手法力道与泰拳中的“肘拳破竹扫”相近,练到最高深的地步之后,小臂的坚硬程度与铅芯警棍差不多。
我手腕一翻,并起食指、中指,在他的右腕脉门上重重地一拖,消解了他的一扫之力。
任一师的左拳几乎同时冲了过来,直击我的颈下琵琶骨,拳势犹如疯牛狂虎一般。第一招他已经输了,第二招,我抬起右手,迎着他的拳头稳稳地一抓,随即掌心的劲道汹涌地吐出,将他的身子弹了出去,连退三步,跌向墙角。
“任先生,这是我的地盘,说过不卖,谁都不敢替我作主,听清楚了吗?”我轻描淡写地击退了他,缓缓地拍了拍手,又取了一张纸巾,在指尖上慢慢擦拭着,丝毫不把他穷凶极恶的进攻放在眼里。
第一章 二次会晤地底孕妇
任一师身子一弓一弹,“嗖”的一声跳起来,神情立刻恢复了冷静,刚才那种令人震骇的表情一扫而空。
“沈先生,大家都在江湖上混的,任何事都可以谈对不对?钱是个好东西,这个时代,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他掸了掸衣角沾惹的灰尘,下巴微微一抬,傲慢的眼光不屑地在我和关伯的脸上扫过。
同一块诡异的石板画,在叶溪、藏僧、任一师面前,引起了不同的反应,差别巨大,而我对任一师的求之若渴很感兴趣。他应该知道一些关于石板画的秘密,所以才会急着开支票购买。
我淡淡地笑着:“任先生,我们该走了。作为一个称职的医生,不该让病人久等的。”
石板画属于我,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利用它来欲擒故纵、控制全局。
阳光灿烂,风动花香,我做了一次惬意顺畅的深呼吸,故意不看任一师那张傲气十足的脸。他的钱或者老龙的钱,还没多到足够收买我的地步。可惜昨晚有老杜在场,我还是没能跟方星开诚布公地谈及碧血灵环的事。
时间一分一秒不停地过去,现在我才明白古人为什么要面对桥下的流水感叹“逝者如斯夫”了。
这一次去庄园,我一定得把“青龙白虎龟蛇大阵”的细节默记清楚,尽可能地寻找盗取灵环的可能性。
“呵呵,沈先生,我们的确该走了,不过我必须得告诉你,在港岛这块地盘上,只要是龙爷想得到的东西,三天之内必定到手。”任一师收起支票簿,挪开石头,拎起自己的西装抖了抖,提在手里,大步向外走。
关伯苦笑了?99lib.一声:“这年头,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下子连老龙都得罪了,运气真是够缞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港岛是个法制社会,没有人敢上门明抢的。还有,你把它送到银行保管箱里,有银行那些荷枪实弹的警卫们压阵,一定没事。”
老龙还没嚣张到会动用武力打劫银行的地步,所以,放进银行是最保险的方法。
关伯灵机一动,拍着额头笑起来:“小哥,我去银行存东西,顺便替它上一份几百万的保险,就算被人偷了抢了,也足够挽回损失了,对不对?”
我笑着出门,关伯的想法的确不错,但我已经有了预感,任一师说过的话,一定能够实现。
老龙凌驾于港岛黑白两道之上这么多年,绝对不会是徒有虚名,与他对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我的目的,却是想把石板画后面隐藏的秘密压榨出来,关注它的势力越多,能够被我搜集到的信息也会越多。
任一师发动了车子,情绪完全恢复了正常:“沈先生,我刚刚说话太唐突了,请多原谅。其实夫人的身体比什么宝贝都重要,希望你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仔细替她诊断。”
车子缓缓地出了小街,汇入车河里。
我点点头,客气地回应他:“谢谢龙爷的重用,我一定尽力。”
我们两人都刻意避开刚才的交手,在对方心神恍惚的时候击退他,于我而言,也并非是多么荣耀的事。
车子进入庄园时,我又一次感觉到了狙击手们带着死亡味道的目光,被那么多隐藏在暗处的冷酷目光一起盯视着,自己感觉像是落在一大群毒蛇的包围圈里,看不见杀机,但杀机无处不在。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任先生,这一次诊断结束后,请不要再向我脸上喷洒昏迷药物。我对乙醚类的化学品过敏,请原谅。”上一次毫无防备才着了道,以后恐怕再不会上这个当了。
任一师尴尬地回答:“对不起对不起,在你之前,接连两次,替夫人把脉的医生返回时都发生了精神错乱的现象。我喷在你脸上的,不过是美国出口的强效镇定剂,免得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你不喜欢,我一定注意。”
任何一名中医遇到脉搏如此奇怪的孕妇时,只怕都会对自己的精神正常与否产生严重的质疑,这一点毫无疑问。
车子直接转过庄园的主楼,进入了背后的阴暗区域。那些古怪的平房静默地矗立着,仿佛一群与港岛繁华世界脱节的乡下人。
“沈先生,有件事我不得不再提一次,那块石板画对你毫无意义,或者说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有用处,因为你们根本不清楚它的来历。放在你手里,一块钱都不值,只有在先知先觉的人手里,它才能化顽石为宝玉,焕发出原先的辉煌。”
任一师停下车子,抱着方向盘,郑重其事地向我摊牌。
平房的入口就在十步以外,我随口回应:“是吗?能不能给我一个可信的理由?”
以我们两个的身份对比,他的确有值得傲慢的理由,但有很明显的一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越俎代庖,似乎都是背着老龙行事,难道老龙已经把权力全部下放给他了?
我推开车门走下来,做了个仰面伸展臂膀的动作,看似对着万里晴空抒发感慨,实质上目光已经向主楼的楼顶、窗户、两翼平台上扫视了好几遍。在我的记忆里,开启平房的铁门并不困难,真正令人头痛的是怎么避开以上三个地点至少二十几道观察哨。
有观察哨,自然旁边就有狙击 624b." >手,主楼后面,除了光秃秃的平房,连一棵树都没有,完全暴露在狙击手的视野之下。在这块长二百米、宽八十米的巨大空地上,就算是轻功绝顶的高手,只怕也无法逃脱狙击镜里的十字丝。
“如果换了方星站在这里,她会怎么想?”她是神偷圈子里的传奇人物,思维模式肯定跟我不同。
在我看来,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都很难有机会悄悄接近平房。
“沈先生,我的话就是定论,不管你信不信,我既然这么说了,石头就一定会摆在龙爷的办公桌上。甚至我可以跟你打赌,它比我们更早一步到了主楼里了——当然,你会接到府上仆人的电话,我保证,很快,也许就在下一分钟。”
他笑得很含蓄,左手食指上勾着那串叮当作响的黄铜钥匙,斜着眼睛睥视着我。
我随手关上车门,发出“砰”的一声。主楼最东面的一个窗口里,有..人迅速探头出来,张望了一眼,马上又缩了回去。
目测距离,发出响声的车门,与那扇窗子至少相隔一百五十米不少,他既然能够听到关车门的动静,身边一定有声音收集设备。我想此刻,就算是任一师摇晃钥匙的声音,也能清晰地在对方的示波器里显示出来。
我长吸了一口气,绕过车子,走向任一师:“任先生,我是来替病人诊断的,正事要紧。”
这是在老龙的核心地盘上,与他斗嘴,气势上自然而然先输了一多半,没什么意思。
任一师哈哈一笑,伸手开门。
我若无其事地站在他旁边,不刻意去看,但眼角余光已经把他的所有动作收入眼底。
门打开的时候,我口袋里的电话也同时响了起来。
任一师得意地笑了:“沈先生,我猜是府上打来的,大概是通知你石头已经被人拿走的消息。”他摇晃着钥匙,大步走进了屋子。
我接起电话,果然是关伯沮丧的声音:“小哥,你的车子刚走,就有一队人马冲进来,武功高不可测,还带着枪械。结果,石板画被抢走了,他们留下一箱现金……”
这一次,关伯彻底栽了,在自己家里被人堵了窝。最郁闷的是,对方抢完石头后又留下了钱,就算报警都说不清楚。
我低声安慰他:“没事,对方摆明了这么干,不管是谁在家都阻挡不了。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等我回来再说。”
屋子里仍然不断地吹出冷风,越靠近门口越能清晰感觉得到。
我收起电话,对任一师抢夺石板画的事毫无头绪:“鬼墓来的石头,与老龙有什么关系?”
唐枪作为盗墓界的顶尖高手,百分之百知道自己盗来的宝贝要卖给谁,或者在盗墓之前就是应某些人的特邀,早就瞄准了墓穴里的某件宝藏才展开行动的。石板画是他取出来的,其中的奥秘玄机一定也略知一二,为什么不直接卖给老龙他们,反而是辗转送到我手上?
早知如此,收到石板画之后,先用电锯把它解剖开,看看里面到底包着什么就好了。我想起叶溪在沙漠里的奇怪际遇,并且她说过石板画的背面,应该是一条红龙。现在,只是单面的石板画,根本没有红龙,已经令任一师疯狂出手了。
在港岛,老龙这股势力根本就是凌驾于黑白两道乃至于政府法令之上的,目前来看,无人能够与他对敌。
“沈先生,可以进来了吗?”任一师开了第二道门,大笑着回头。成王败寇,他胜了,自然有理由如此得意。
我点点头,缓缓地走过去。
屋子里的阴气越来越重,比上一次来时更是沉重郁闷,每一次吸进肺里的空气都仿佛是些零碎的棉絮一般,吸得越多,胸闷得越厉害。
任一师谈笑风生地开了第三道门、第四道门,呈现在我眼前的,仍然是那个“青龙白虎龟蛇大阵”。
可以肯定这屋子的角落里是装有监控设备的,我不想引起别人的警惕,只是倒背着手站在门边。
任一师此刻站在四件法器的中央,目光依次在法器上掠过去。
他太得意了,难免有些失言:“沈先生,异术界高手都知道,法器镇妖邪。你能不能猜到,龙爷在这间屋子里摆下法器大阵,震慑的又是什么?”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多说一个字。表面看来,玻璃展示柜简单而又普通,就像任何一家博物馆里的防弹箱一样。法器下面的黑色丝绒垫子质地纯良,平平整整,下面似乎并没隐藏着什么机关。
“妖邪?妖怪?沈先生,你是学医的,信不信世界上真的存在妖怪?”他咄咄逼人地向我望着。
他的面貌本来可以称得上是“儒雅有礼”的,可是一旦开始专注于某个问题时,鼻梁上立刻弹出一根横贯左右的粗大青筋,仿佛面颊上绑着一根奇怪的绳索一般,怪异而诡谲。眼底深处,更是有两小簇碧色的火焰在忽闪跳动着,幽深可怖,让我立即联想到“鬼火”这种东西。
越在暗处,任一师的怪异就表现得越是淋漓尽致。
我再次摇头,他愣了愣,陡然“哈”的一声高昂起了下巴,双手叉在腰间,仿佛在千军万马面前训话的无敌统帅一般:“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这个世界群魔乱舞太久了,需要某个大人物跳出来横扫万物,涤荡一空,创造新的社会秩序,而这个人,就是——龙爷。只有他老人家出世,才能拯救天下民众于水火倒悬之中……”
这种论调,在历史上的很多农民起义、宫闱政改、军队哗变之前听到过太多太多了,即使是今天,港岛的很多历史肥皂剧里,也常常被庸俗的编剧拿出来作为应景的台词。
我以为他会把自己当成是“救世主”,不过还好,他及时地把这顶大帽子安在了老龙头上,总算疯狂得还没那么彻底。
任一师的双臂抬起来,同时按在放着碧血灵环的那只柜子上。
我看到有一股淡淡的绿光渐渐充盈在柜子里,同时敏锐地注意到,在四件法器的环绕下,有一块直径三米的圆形地板应该是可以自由活动的,这就是我们上次一起下坠的位置。
“沈先生,到这边来。”他在叫我。
我犹豫了半秒钟,向前迈了几步,站在那个柜子的侧面。
那团光把任一师的脸也映得一片惨绿,但手镯仍旧静静地卧在丝绒垫子上。世界上的玉镯极其相似的数不胜数,在目前流水线作业的情况下,很多东西出厂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标签不同而已。
我只是凭感觉判断,它就是照片上那只碧血灵环。
司徒开曾经说过,玉镯制成初期是没有灵魂的,当它吸收了第一代主人的精、气、神、血之后,一旦玉镯内部自然产生了血丝红棉,便有了玉器独特的生命思想。在某些特殊的时刻,玉器的思想会跟独特的人有所沟通。用科学仪器来鉴定玉器的价值或许有失误的时候,但用第六感来“识玉”却永不会错。
玉镯上的血丝已经不见了,只有通体的绿色,与绿光融为一体。
“沈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当然,你能够得到巨大的回报,大得难以想像——”他凝视着我,眼底的火苗燃烧bbr>?99lib.得越来越旺。
“什么帮助?什么回报?”我努力保持镇定,绝不盲动。
“呵呵,果然是快人快语,佩服。”他收回已bbr>经通体碧绿的双手,在同样碧绿的脸上摩挲着。
除了镯子之外,另外的三件法器,黄金短剑、黑色面具、埃及古书都很正常,丝毫没有发出亮光。既然它们能够与碧血灵环摆在一起,必定也是稀世之宝,只是没有在市面古玩图册上流通而已。
我很怀疑,只要方星到了这里,凭她的职业习惯,弄不好会把四件法器一起带走,只给任一师留下那些空柜子。
说到底,我对方星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很难控制大家合作的走向,所以始终没有放心地向她透露所有的秘密。
展示柜里的绿光也在逐渐减弱,直到丝毫不剩。
我无法分清刚才的过程,到底是任一师在吸收手镯里的能量,还是他在向手镯贯注能量,总之是个非常奇妙的过程。由这一点,我可以想像到“碧血灵环”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我要的帮助,就是你永远保持足够的沉默;至于回报,是在我成功之后才可以谈及的,但不会是普通的黄金、珠宝、现钞,而是你想像不到的东西。”他恢复了正常,眼神中的傲气又慢慢凸显出来。
我淡淡地笑了:“回报倒是不必,作为医生,替病人保守秘密是最基本的医德。”
他要我保持沉默,也许就是替黑暗中那个奇怪脉搏的孕妇掩饰秘密。在没有充分证据、没有十足必要的情况下,我绝不会向别人吐露这一点。
任一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居然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那就好了,沈先生,相信我们能有个良好的合作过程。在现阶段,你有任何金钱方面的要求都可以向我提,龙爷的财富其实远远高于外界的臆度想像百倍。”
这样的空头许诺对于守财奴来说,不啻于玉纶天音,但我早就对金钱数字免疫了,只是微笑着说了声:“多谢。”
在这次对话过程中,我发现了隐藏在暗处的至少九个监控探头,均匀地分布在四面的墙上。当然,如果任一师对这个“青龙白虎龟蛇大阵”足够重视的话,不排除他还另外设置了更高明的防卫手段。
二十一世纪的高科技竞争日新月异,新的监控技术和设备层出不穷,即使是这一方面的专家,也随时都会被后来者超越。
我再次被蒙住了眼睛,身体开始缓缓下坠。这一次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地探索情况,所以我紧闭着嘴,调匀呼吸,在脑海里描画着一幅虚拟的路线图。
电梯的下坠告一段落,然后便是坐下后的横向移动。最大的可能,我们是在一辆轻便的钢缆悬挂舱里,因为我听不到有车轮碾过轨道接茬的“咔嗒”声。
这种感觉,像极了以前去港岛山顶公园坐缆车时的情况,只不过是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又一次,我听到了地铁经过时的呼啸声、风钻的巨大噪音。
港岛的地下工程很大一部分是由英国人设计建造的,错综复杂之极,而且有非常多的隐蔽工程到目前为止仍旧不为人知。目前我跟任一师通过的这条隧道,极有可能是借用了以前的某个通道,加以休整固化而成。
我一直在考虑这样的办法:“假如能确定隧道的经过路线,直接从相邻的地下通道穿孔过来,逆向进入老龙的庄园,应该比正面硬闯更容易成功。”可惜,我看不到四周的真实情况,只能凭感觉,大略记下行动方向。
“沈先生,我觉得你有些奇怪——”任一师的语气带着困惑。
我挺了挺胸,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
“有的医生,仅仅来过一次,说什么也不敢下来第二次了。甚至其中两位发生了精神错乱的情况,被诊断为间歇性神经病,送入了精神病院。你跟他们完全不同,永远镇定自如,好像没什么能吓倒你、难倒你似的,而且你的武功也很不错,不知道是师承哪一派的?”
我能感觉到,任一师的右手缓缓伸过来,食指指尖对准了我的左侧太阳穴,在还有两寸距离时停在半空里。
“谢谢,我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医生,谈不到什么吓倒不吓倒的。武功师承,恕我不能透露,抱歉。”我的右小臂已经慢慢绷紧,随时可以一气呵成地射出飞刀,但太阳穴是人体最薄弱的部位,以他的武功,只要动起手来,瞬间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其实在老龙的地盘上,任一师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我,一进入庄园就可以做到了,不必等到进入地下后再亲自动手,这是唯一能令我保持冷静的理由。
“沈先生,龙爷不止一次亲口说过,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希望我们能够长久合作下去。不过,人与人的交往,只有在开诚布公的基础上才能继续,所以我希望你心里不要有其它不合实际的想法,否则吃亏的只是自己。帮我,你没有任何损失;不帮我反而害我,那么,呵呵呵呵……”
他冷笑起来,手指慢慢缩了回去,那种阴森森的威胁口吻让我浑身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怀疑在老龙、任一师、艳妾孕妇的背后,藏着某个巨大的阴谋,但这些牵扯到国家前途、未来民生的东西,实在不是一个人、几个人就能阻止得了的。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必定是极其有限,即便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也只能创造个人的历史,而不可能左右一个时代的格局走向。
“任先生,你太多虑了,我只是医生。”我低下头,情绪有些低沉。
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连自己父母失踪的事都追查不清,又怎么可能改变社会大局?无论从人、财、势的任一方面看,老龙都是港岛首屈一指的高手,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鼎立抗衡的。
第二章 毁诺者死
老龙,无异于华人世界里的这一代江湖盟主。
在关伯记忆里,从前的江湖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可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大方方去妓院找女人,然后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总结起来,他在江湖的日子,就是“快意恩仇”四个大字。归隐之后,那时候的人和事,随时都可能在记忆里鲜活起来,值得他口沫横飞地兴奋半天,连干三大碗白酒。
过去毕竟只是过去,二十一世纪的江湖,少了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厮杀,却多了一团和气后面掩盖着的勾心斗角、偷天换日。从前的“单挑”变成了目前杀人不见血的诡战,而且越来越多的人会死于茫然不觉的暗杀之中,到了阴曹地府、九泉之下都不知道杀自己的是谁。
难怪关伯时常感叹:“世道变喽,江湖也变喽!”
“到了。”任一师笑起来,移动的感觉倏然停止,沉思中的我猝不及防,双手一按,握住了微微有些发凉的座椅扶手。
四周仍旧是花香四溢,不过这一次,空气中多了让人怦然心动的法国香水味,并且是二零零七年当季的昂贵新品。
毫无疑问,老龙对这位艳妾非常看重,否则也不至于在黑暗中喷这么多香水。
“沈先生,请认真替夫人诊断,她的脾气变得非常古怪,或许你可以试着宽慰她几句。你是神医,一句话抵过我们很多句。”任一师的话越来越谦逊,这也验证了一点,他是个精神被高度压抑的人,人前唯唯诺诺当牛做马,只有在独处时才会趾高气扬。
这种人物,在现实世界里比比皆是,一旦上位,立刻小人得志、不可一世。
我默默地点点头,香水味闻得多了,嗅觉渐渐失灵。
一阵风吹过,那个女人又轻盈地出现了。
“又见面了?”我冷静地微笑着,不过她可能无法看见,bbr>因为眼前实在太黑了。
一阵阿拉伯丝绸衣物的悉索声响过,她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指尖冰冷,带着古怪的寒气。
我反手压住了她的腕子,这是右手,脉搏平稳柔缓,“滑脉”迹象明显,百分之百是孕妇的标准腕脉,再正常不过了。
“沈先生?我的身体怎么样?”这一次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国语,熟练程度丝毫不亚于她的母语。
“基本正常,但现在是胎儿成形后生长的最关键阶段,你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到他的脑部意识。所以,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良好放松的心态,对母体和婴儿都会有好处,接下来,请把左手给我——”我明白,一切玄机,都在她的左腕上。
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一种理论,可以解释如此奇怪的脉搏跳荡现象。
梁举提出“十根脉搏便有十条命”这样的论点并不科学,因为在几千年的中医诊脉理论上,并没有哪一位前辈先人放言说出有点像痴人说梦的话。人毕竟不是猫,怎么样才算有十条命?杀死一次、再杀死一次、再再杀死一次……直到死过十次为止?
这种理论是不成立的,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她听话地伸出了另一只手,我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足够的冷静,才缓缓地并起右手食指、中指,压在她的腕子上。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虽然仍旧能辨别出十种不同的腕脉,但它们都变得非常模糊轻微,像是“睡着了”一样。我静下心来,一根一根评判衡量着那些截然不同的脉搏,犹如高明的乐师翻阅一本古琴谱一样,在默然无语中细细地分辨检索着。
这一次,我大约耗费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才轻轻挪开手指。
“怎么样?”身边的人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悒郁。
“还好,只不过环境有些憋闷,胎儿的呼吸不够平稳而已。”我在用医学理论敷衍她。
“谢谢。”她站起身,情绪似乎稍微好了些,轻盈地连续做了两个旋身动作,我听到她的衣裙翻飞声,更感觉到空气里的香气肆意飘飞着。
“沈先生,我希望能经常得到你的帮助,直到孩子出生。”她靠近我,低声向我耳语着。
我苦笑着耸耸肩:“一定,当然可以。”
七个月之后孩子降生时,不知道老龙和任一师还会采取多么惊世骇俗的手段,难道把产科医生和接生护士请到家里来?统一在黑暗中进行?
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千万花香,挡不住她脖子上散发出的“魔鬼草”的幽香,那种被称为“阿拉伯女人香”的味道,与雅蕾莎身上的一模一样。这一点也可以从侧面上证明,她的确是来自于阿拉伯世界。
“雅蕾莎与老龙的艳妾?两个阿拉伯女子、两个奇怪的孕妇?”我像被冥冥中的神人当头棒喝一样,突然想到了这一点,立刻精神一振,几乎要激动地站了起来。
即使她们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我也可以找到两个怪胎受孕的相同点,从而确定怪胎来自何处。
“沈先生,需不需要给夫人开些中药?”任一师已经走近我,声音里透着无比的古怪。
我摇摇头:“不必,胎儿已经成形,除了必要的保健品之外,根本不需要任何药物,唯一需要注意的是——”
任一师立即紧张地接上来:“注意什么?”
其实我只是故意试探他,看他对那种怪异的脉搏知道多少。以他的这种反应,我能够断定,地下隧道里的一切秘密,他都一清二楚。
“希望能让夫人多见见阳光,对大人与婴儿的钙质吸收、骨骼发育都有好处。”我所说的,仍旧是针对一般孕妇应该采用的生活规律。
任一师松了口气:“哦——我以为是什么呢?吓了我一跳!”
可惜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否则一定能猜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花香越来越浓,我自始至终能感觉到有风在吹,可见那女人离去的方向,是一个与地面连通的出口。
“她会是谁?跟雅蕾莎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是否需要再度拜访雅蕾莎?”事情又一次节外生枝,在我还没来得及带石板画去跟雅蕾莎当面对质之前,任一师抢先出手把石板画拿走,让我失去了最直接地揭开石板画秘密的机会。
原路退回时,我脑子里翻翻滚滚思考着的,都是那块石板上的图画。没有唐枪和冷七的消息,他们一直说要寄给我的照片也没有消息,那么,任一师或者老龙拿到石板画之后有什么用?难道他们对沙漠里的鬼墓也感兴趣?
我越来越困惑,这已经是第四次通过隧道,所以自己很容易地判断出,那个女人所在的花香扑鼻的房间,地理位置是在庄园的西南方向。
“或许方星能找到盗取灵环的办法?”我仰了仰有些酸痛的脖子,颈椎发出“喀吧、喀吧”的响声。压力过大的情况下,自己感觉都要变成萎靡不振的驼背了,而且思考效率越来越低。
“沈先生,你感觉怎么样?累不累?”任一师又一次凑近我。
我立即屏住呼吸,凝神防备。兵法上说,兵不厌诈,我怀疑他要又一次故伎重施。
“还好——”我感觉到他的手扬了起来,随即“嗤”的一声,一股清凉的雾气扑面而来。再厉害的呼吸麻醉剂,只要不进入鼻腔,根本不会发生作用,所以我只是无声地冷笑着。
那只厚厚的黑布头套也间接地替我挡住了一部分麻醉剂,任一师连续喷了三次,我仍然没有倒下。
“任先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已经说过,谁都不要暗算对方,并且我遵守咱们的约定,始终没有撕掉头套。如果你一再强逼,我也要翻脸了?”
麻醉剂的成分千差万别,只要稍稍改变化学配比,马上就会从镇静剂变成杀人的毒药。
任一师第四次按下喷发按钮时,我闪电般地出手,捏住了他的右手腕子,食指的指尖在他虎口上的麻筋位置狠狠一戳,已经让他的喷罐脱手落地,发出“当啷”一声怪响,回声袅袅不绝。
他没有展开反击,却满含遗憾地冷笑起来:“我只是为你好,沈先生,这些喷剂带有轻微的清洗记忆的功效,其实好多事,忘掉要比记住的好,对不对?”
我摇摇头,慢慢放开他的手。
任一师长叹:“司徒开是个聪明人,但他却是聪明过头了,总是记住一些不该想、不该听、不该说的东西,所以等待他的,只能是意外死亡。古代的中国人不止一次地教育过后辈们,饭要多吃,事要少知,才是快乐长寿之道。你是中医,想必会赞同这句古语吧?”
横向移动停止,他抓住了我的衣袖,带着我向侧面走了十几步,然后,我们脚下的地面开始迅速上升。
“沈先生,你也是聪明人,司徒开是你的前车之鉴,懂吗?”他在我耳边低声笑着,仍旧傲气十足。
我向后仰了仰身子闪避他嘴里喷出的热气,渐渐察觉任一师真的是深不可测,连司徒开的死都跟他有关。这么看来,司徒开跟我说过的话,他都已经探听到了,我对于碧血灵环的渴求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电梯停了,我眼前的头套也被摘掉。
“沈先生,咱们可以离开了,出于合作者的立场,我得提醒你,千万不要对世间宝物起觊觎之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直都是这个世界的自然规律,一个死人就没法享受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了,对不对?”
他冷冽的目光像是两柄出鞘的长剑,凶悍地逼视着我。
我还以淡淡的冷笑,领先出门。在这种环境下,没必要跟他斗嘴,只要方星肯出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门99lib?内阴风阵阵,门外的车子也笼罩在主楼的阴影之下,但毕竟空气要稍微好一点。我走出最后一道门,肩头上沉甸甸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心情也随之放松。
身在奇门遁甲阵势之中,任何人都会被布阵者的情绪所左右,人喜我喜,人悲我悲,只要大家自我控制的能力不是相差极其悬殊,这一点就永远无法避免。
可以想像,当我的身体一出了平房,立刻便暴露了十几支狙击步枪的镜头下,任何动作表情都会毫无遗漏地落在那些狙击手眼里。在这片广阔空旷的平坦场地上,即使是运动场上的百米短跑冠军,都不可能躲得过那些钢芯开花弹的追逐。
高精度狙击步枪的出现,已经是枪械发展到极致的一个里程碑。在远距离对抗和隐蔽暗杀行动中,没有哪一种武器能与之抗衡,当然,这种恐怖武器的出现,只会让人类社会陷入更加恐慌的人人自危之中,制枪者被狙击者所杀,狙击者又被更高明的后起之秀所杀,生死循环永远都没有停顿之时。
在狙击步枪面前,人的生命贫贱如蚂蚁,而且是最微小、最无助的那种。
我回头望着重重门户里的任一师,他正从裤袋里取出电话,放在耳边,恭恭敬敬地听着。
烛火仍在黑暗里跳荡,忽明忽暗地照在他身上,一派鬼气森森。
“是,是,我知道,马上照办。”他的口气乖巧温和,脸上也涌出了热情洋溢的笑容。
面前的四道门锁,要在最快时间内打开的话估计要费时二十秒钟以上,然后是那个玻璃展示柜,利用最先进的切割工具,也得耗时十秒,然后再退回到门口,整个过程精简到极致也会超过五十秒。
或许在和平环境下,五十秒钟只是普通人抽半支烟、喝半杯咖啡或者仅仅是对着橱窗前流连的美女发发呆的时间,但在盗取灵环的过程中,每一秒钟都可能被人发觉,然后在狙击步枪子弹下死得奇惨无 6bd4." >比。
我忽然为方星担心了:“如果把碧血灵环的消息告诉她,是不是会害了她?”
毫无疑问,她说过的受人雇佣之类的话,只是一种托词。那个价格,应该还不至于让她舍生忘死去做某件事。一切真相,都被掩盖在看似合情合理的虚假外衣之下,外人永远无法看到。
我相信方星的名气不是凭空得来的,纵观她此前做过的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无论是事前策划还是实施步骤,都有神来之笔,连很多老资格的警界侦破专家们都私下里挑大拇指称赞。只是这一次她要面对的是老龙这样的江湖大鳄,两边的名声、实力、资格对比起来,方星都显得太渺小了。
“沈先生,龙爷请你到书房说话。”任一师的笑容像一朵灿烂绽开的牵牛花,嘴角、眼角、眉毛都兴奋地上翘,仿佛心底深处也在由衷地替我感到高兴。
这样一个仪表堂堂、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内心深处竟然是谄媚小人,真的让我大失所望。
“有这个必要吗?”我皱了皱眉。
老龙是外界传说中修炼成精的人物,一个任一师已经很难应付,我不想再于老龙面前露出更多的破绽。
任一师朗声大笑:“当然有必要,龙爷说了,沈先生往来辛苦,有点小礼物要当面相赠,请吧?”
在这里,老龙的话就是圣旨,连任一师都不敢违背。
重新上了车子,任一师潇洒地扭转方向盘,将车子开出阴影,停在主楼前。
一个身穿白纱长袍、黑发垂到腰际的年轻女孩子殷勤地走过来替我开门,红唇微绽,燕语莺声:“是沈先生吗?龙爷在二楼书房,请跟我来。”
魔鬼草的香气随风飘进我的鼻腔里,女孩子的笑容带着梦幻迷离般的诱惑,在我下车时,温柔体贴地搀住我的手臂。她的十指光滑清凉,涂得鲜红的指甲盖在阳光下泛着宝石般的光芒。
任一师洒脱地吹了声口哨,向女孩子挥着手:“朵丽,沈先生是龙爷的贵客,小心伺候。”
微风拂过,朵丽的袖口、裙摆都在缓缓飘荡,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腕、脚腕。她小心翼翼地向任一师弯了弯腰:“是,朵丽明白。”
我对老龙的馈赠不感兴趣,只想弄明白他在地下雪藏的那个波斯艳妾的身份。
走过白色的台阶、白色的门廊,然后再踏上一道白石楼梯,朵丽走路的姿势轻盈如烟,脚上穿的白色布鞋踩在任何地方都轻盈无声。
这座建筑的内部,眼光所到之处,一片雪白,包括窗口的帷幔、头顶的巨大水晶吊灯、大厅里的家具、各处的栏杆扶手,就像走入了一个冰雪覆盖的世界。
踏上二楼长廊,装潢设计马上变成了阿拉伯风格,地上铺着厚厚的手工羊毛地毯,走廊顶上,是各种金碧辉煌的手工绘画,侧面墙上挂着花花绿绿的阿拉伯挂毯。
“沈先生请进。”朵丽停在了一扇金色的雕花门前,抓住正面的黄金门环,“啪啪”敲打了两声,然后轻轻推开。
门内,是个十多米见方的巨大空间,地上同样铺着色彩艳丽的地毯。左侧的整面墙都被做成了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装帧华丽的书本,一直从地面排到屋顶上去。
“沈先生——”正面的黑色书桌后面,已经见过一面的老龙正端着一杯深红色的酒微笑着。他的神情有些疲倦,但双眼仍旧炯炯有神,带着莫测高深的笑意。
我走进书房,雕花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了。
“坐。”他指向自己的对面,那里摆放着一张镶着金色花边的俄罗斯风格扶手椅。
真正吸引我的,不是这个房间里的奢华布置,而是老龙面前放着的石板画。任一师的办事效率不能说不快,从看到石板画到出手强抢豪夺,大概不过半小时时间,这种雷厉风行的决断力和执行动作,都显示了他拥有老龙的完全授权。
“龙先生,那块石板画是属于我的。”我坐在扶手椅上,开门见山地提醒他。
“你的?好吧,等一会儿你就可以带走它。”他伸手一推,石板画滑到我面前,随即举起酒杯,深红色的酒缓缓滑入他的嘴里,一股阿拉伯红酒的甜香暗暗地在书房里弥漫起来。
他的慷慨大方,让我忽然一怔:“石板画毫发无损,难道他已经把其中的秘密攫走了?”
“要不要来一杯?”他扬起宽大的手掌,握住了桌角那只黑色的修长酒瓶,倒向另外一只高脚杯。
我凝视着他喉结下面的一个纹身,那是一片红色的龙鳞。很奇怪,既不是整条的大龙或者见首不见尾的云中之龙,而仅仅是一片孤零零的鳞,之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纹身。
他已经老了,眼角有些下垂,鱼尾纹又深又密,两道浓眉虽然风采依旧,却已经根根花白。
“请——”他的瓶子在酒杯上轻轻一撞,酒杯平展展地滑了过来,与石板画并排在一起,里面的酒不停地起伏荡漾着,却始终没有一滴溅出来。
“谢谢。”我点点头,抢回石板画的欲望已经没那么强烈了。如果它上面的秘密已经被人发掘一空,再带回去,也就真正成了废物一块,毫无价值。
“沈先生,司徒开说过,你是港岛最好的妇科中医,我希望七个月之后,她们母子平安,你也顺利地拿到自己的奖金。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就拜托给你了,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我会交待小任去做,任何条件,只要你提出来,咱们无不照办。”
他的口气,犹如君临天下的帝王一般,就算“挟泰山以超北海”那样的大事,在他眼中也不值一提。
提到司徒开,我的情绪立即沉潜下来,在我看来,他与古怪孕妇的事完全无关,不过是被别人误杀的牺牲品。当时如果不是我和何东雷反应快速,只怕也会跟他一样血洒长街,下了地狱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的。
我摇摇头,淡淡地回答:“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天职,都是我应该做的。”
老龙捕捉到了我的不悦,在书桌上轻拍了一掌,以同样无关痛痒的冷淡口气回应我:“沈先生,你跟司徒开不同,咱们是平等互利的合作关系,只要你做了努力,就一定会得到奖赏。但是,司徒开明里暗里拿了我的好处,又信誓旦旦地承诺保守秘密,转过头来却把那些资料拿去卖给别人。你应该知道,黑白两道都有自己的规矩,如果大家都可以藐视规矩,食言而肥,这个江湖也就乱了。”
他站起来,向书房右侧那只十几层的刀架走过去,随手取下一柄弯刀,“嗖”的一声拔刀出鞘,在空中虚劈了两刀。
“毁诺者死,这是我的规矩,也是港岛黑白两道上的规矩。”刀锋上的寒意与他说话时脸上那种阴森杀机混合在一起,顿时令书房里的空气变得冷酷凝滞起来。
第三章 固若金汤的老龙庄园
刀架上一共摆着十三柄刀,无一例外全都是华丽的阿拉伯弯刀,柄上镶嵌着各色的波斯湾宝石,黑色的刀鞘更是做工细腻。从老龙随手拔出的这一柄来看,能够被摆在这里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宝刀。
“毁诺者死?很完美的规矩。”我笑了,徐徐转动着面前的酒杯,殷红如血的酒液不安地动荡着。
老龙的外貌是个地地道道的华人,但这间书房里的所有摆设都是阿拉伯式的,包括他刚刚拔刀虚劈的动作,都带着只有阿拉伯人才与生俱来的彪悍野性。
“沈先生,中国人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多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所以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七个月后保证她们母子平安,怎么样?”刀一直握在他手里,刀身上那条弯月一样完美的弧线,不断地忽闪着精湛的寒光。
书桌后面,阳光穿过乌木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形成一连串斑驳的光影。
我忽然记起了梁举,那个已经栖身于警局尸体冷藏库里的中医同行。他的死,不知是出于一次什么样的意外,或许也像司徒开一样,或是为无知、或是为无意而罹祸。
老龙的江湖,不过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的名利场,上演着一幕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活话剧。
“沈先生在想什么?”风穿过窗纱,吹起老龙身上的白袍,顿时飘飘欲仙。他大笑着收刀,脸上的诡异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长眉披垂之后,重新恢复了沉稳冷静的表情。
“我在想——龙先生,夫人久居地下,少见阳光,很容易患上孕期忧郁症,对母体与婴儿都至为不利……”这些话,我曾对任一师说过,最后却石沉大海。
“这一点不必担心,小任会安排好一切的。”老龙意味深长地打断我的话。这种语气,能够证明他对任一师的充分信任。
“那我就没事了,再见。”我站起身,在那块石板画上轻拍了一掌,转身向外走。
书房的门适时在我面前打开,朵丽柔顺地站在门边,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不多说,也不多看。
“沈先生,你的石头——”老龙开口叫我。
我没有回头,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龙先生,石头太沉,大概你很愿意命令手下人送到我住所去。”
这种隐忍的抗议是我目前唯一能表达心中愤慨的手段,港岛毕竟还是那个被称为“东方之珠”的法制社会,假如一切民家秩序都被老龙这样的大鳄所把持的话,升斗小民们除了乖乖叫保护费、惟命是从之外,也就没有别的活路了。
“呵呵呵呵……”老龙低声笑起来,带着洞悉一切的深沉莫测。
任一师的涵养功夫不如他,但这种含而不发的高傲却是学得十足到家。
我始终还是回头望了他一眼,在波斯壁毯的背景下,他挺直的身躯带着挺峙如巍巍山岳的气势,给人以难以撼动的震慑感。
“龙先生,下一次派人到在下家里做什么事之前,都最好能先打电话给我。我是医生,服务于全部社会大众,却不是贵府的专职医生,难免有时候不能及时过来,希望能给我一点自由时间。”
二十一世纪的港岛,好医生与高科技电子人才都是极其抢手的人才,相信老龙能够明白,“随叫随到”是我给予他的最大面子。人在江湖,彼此各为对方留有余地,才会都有面子。否则,大家一拍两散起来,谁也不会好看。
“我知道,小兄弟,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呵呵呵呵……”他再次大笑。
我轻轻点点头,转身看到朵丽脸上现出一丝惊骇,也许从来没见过别人对老龙如此无礼吧?只是不安的表情一掠而过,随即伸出右手,向走廊尽头指着:“沈先生请。”
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明明身为华人的老龙,实际上与阿拉伯文化走得极近,波斯艳妾、书房里的摆设、架子上那么多的名贵弯刀,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他是阿拉伯文化的拥趸吗?”
朵丽窈窕纤细的身影就在眼前,走廊里静悄悄的,越发令人觉得诡异。
对于那间金碧辉煌的书房,我没有留下太多印象,相反的,在老龙拔出弯刀向空中虚劈时,他那种纵横四海、睥睨一切的霸道气势,让我更容易想到某些沙漠小国的君主。他们自诩是真主的使者,在漫漫黄沙中从不屈从于任何人,也包括强大不可一世的美国人。
经史学家们查考,阿拉伯人、蒙古人、西藏人这三个民族骨子里都天生流淌着叛逆之血。他们永远属于也只能属于脚下的大漠、草原、雪山,身体和精神与脚下的土地息息相通,比普通民族更具有与神灵无限接近的能力。
带着重重疑惑,我回到了主楼前。
天空..依旧湛蓝,喷水池里的龙鱼无忧无虑地摇摆游动着。从外表看来,这个庄园安静祥和,风景如画,比起某些英格兰的著名乡间别墅来也毫不逊色。
朵丽她很少说话,但一双大眼睛顾盼含情,仿如能够眉目传情一般。在任一师满含轻佻的注视下,她向我躬身行礼,然后退回了楼里,魔鬼草的暗香随即消失。
“沈先生,龙爷有什么好东西馈赠?”任一师仍在车子里,笑嘻嘻地望着我。
老龙一直没提什么馈赠的事,我当然也就懒得问。站在车子前,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屈指在发动机引擎盖上笃笃地敲了敲:“任先生,不劳你大驾相送了,我会自己走出去搭计程车离开,再见。”
我的本意是要看清从主楼到庄园大门这一段的埋伏,一切都要为盗取灵环做准备。
任一师明显地吃了一惊,眉头一皱:“什么?不不,沈先生,哪有让你自己回去的道理,请上车,我送你。”
我不理睬他,倒背着手,悠闲地绕过喷水池,>踏上了那条幽暗的长廊。
越是仔细观察,我越是吃惊并且沮丧,因为在主楼正面、喷水池上的水亭、长廊内外两面甚至那些绿意盎然的草坪角落里,安装着不计其数的监控探头。
更令人震撼的是,我在正对长廊的一块巨型太湖石后面,还发现了电脑控制的大口径自动射击武器。这些来自美国的尖端高科技武器,能够在红外线监控系统的操纵下,向可疑目标自动射击。
在外行看来,庄园防守松懈,富人豪宅里常见的健仆、保安、狼犬一样都没有,但暗地里却是杀机重重,对擅自闯入者来说,这里不亚于一个守株待兔的屠戮战场。
任一师开车跟上来,对我的反常表现连连道歉。他大概以为是老龙得罪了我,所以我才会气冲冲地独自离去。
等我出了那道大铁门之后,心里已经有了定论:“正面潜入的话,失败的可能性绝对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还没有绕到主楼后面,就先被狙击手们发现并且狙杀了。”不过我相信事在人为,从隧道的中途钻探进入,然后逆行盗环、原路退出,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任先生再见。”我向紧追上来的任一师挥手告别。
他无奈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沈先生,一定是哪个环节起了误会,其实龙爷一直都很赞赏你。再见,有时间通电话。”
这一次,他被完全打乱了阵脚,眉头一直皱着,根本无法猜度我的心思。
从大铁门到私家路的尽头这段距离,两侧草地上不再有监控设施,但可以想到的是,庄园的围墙上也一定会设置足够的防范措施,以保证随时将敌人狙杀于墙外。
“老龙虽然在名义上已经退出江湖,却仍旧实力非凡,要想从他眼皮底下带走什么,只怕是一道令人头痛的难题!”我忍不住摇头感叹,快步通过眼前的这条私家路,招手拦了辆计程车,低声告诉司机:“去钉库道仙迷林酒吧。”
与方星合作,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隔行如隔山,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她或许能有奇思妙想也未可知。
我拨通了方星的电话,听到我二十分钟后到达的消息,她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好,我在酒吧等你,正好,我也有事向你请教,稍后见。”
“排除一切干扰因素,盗取碧血灵环!”——这是我目前唯一的信念。
碧血灵环上必定藏着某种秘密,抑或是拥有某种超能力。当时任一师的手只不过是平放在展示柜上,已经令玉镯起了神奇变化,所以,我必须要取得它,探索父母留下的秘密。
盗环而不能引起老龙的怀疑,真的是件很麻烦的事,那么多监控设施昼夜不停地工作着,我开始怀疑方星并不具备挑战这个极限的能力了。
计程车的唱机在播放着一首英文的反战歌曲,一个年轻女孩子用歇斯底里的声音一直在喊叫着:“Stop、Stop、Stop”。同样的歌声,在一九九一年和二零零三的阿拉伯沙漠上空都曾久久地回响过,但却没能阻止住多国联军的战车大炮一路挺进。
车窗外,港岛的初夏生机盎然,随处可见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满脸阳光地微笑着,一路呼朋引伴地走着。
人,永远都属于阳光照得到的世界,而不是深不可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角落。我真的怀疑,黑暗中的古怪孕妇是否正是借用黑暗来孕育某种诡谲的东西?
“她的肚子里到底有什么,怎么会显示出那么奇怪的脉搏?”同样的问题,连港岛高等医学学府的名师梁举都想不明白,为此特意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真是让人伤透了脑筋。
车子停在了仙迷林酒吧前,反战歌曲结束了,换了另外一首曲调忧伤的《人鬼情未了》,港岛的计程车司机很少听这种缠绵的东西,大多时候放的都是缠绵悱恻的慢摇或者节奏快如机枪扫射的广告歌。
“一个奇怪的司机?”推开酒吧的厚重玻璃门时,我不免在脑海里划了个问号。
一股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扑面而来,偌大的厅堂里有些昏暗,只开着十几盏星星点点的壁灯。耳朵里传来的是肯尼金的慢摇萨克斯名曲,外面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立刻被隔绝在门外。
“沈先生?”是小贤轻轻软软的声音,她穿着一袭缀满金属亮片的长裙出现在侧面,头发盘成了一个古典的螺钿髻,高高地耸立着。这种打扮,与铁兰办公室里那个一丝不苟的女秘书形像判若云泥。
“方小姐在那边,请跟我来。”她指了指吧台侧面的角落,笑着挽起我的胳膊,带我穿过几十排小桌,满身的香水味道幽幽浮动着。吧台前,坐着一对沉默地垂着头喝酒的年轻男女,两个人都穿着半旧的牛仔衫,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我和小贤从他们背后经过,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是感觉这是两个极度骨感消瘦的年轻人,有点吸毒过度的倾向。
方星坐在桌旁,身子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死角里。
“坐,沈先生。”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飞鹰,但我不是她的猎物,只是一个合作者。
“沈先生,喝点什么?”小贤的笑容柔和娇媚。
方星弹了弹指甲:“嗯,沈先生向来只喜欢黑咖啡,小贤,要他们留意一下整条钉库道上的情况,以免有老龙的人马跟踪。”
在这里,她是唯一的主宰,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不过,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眼角带着微微的困惑,与这种威严不是十分和谐。
小贤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方星盯着小贤的背影,忽然一声冷笑:“沈先生,铁兰的蛊术非常高明,你有没有怀疑过小贤也被他下了蛊?”
我一怔,因为自己跟小贤并不熟悉,对方星手下的人马更是完全陌生。
她轻抚着桌面上的水杯,叹了口气:“算了,这些旁枝末节都不重要,沈先生,开门见山说吧,你有什么新发现?是关于灵环吗?”
我向后仰身,重重地靠在软牛皮的火车座椅背上,简单地用一个字做了回答:“是。”
假如我没办法从老龙庄园里将碧血灵环带出来,不如把所有的情况和盘托出,然后再寻找机会乱中取胜。
“灵环,就在老龙的庄园里。”我用最简单的语言披露了秘密的核心。
方星鼻子里“唔”了一声,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一个女服务生送上了咖啡,碟子里的小银勺反射出点点星光。
“笃笃”,吧台前的男人弹了弹杯子,沉默地示意服务生倒酒。他们两个耸着肩膀,保持着一种落拓潦倒的姿势。这是在白天,而且是上午,港岛本地人是不习惯在这个时段泡吧喝酒的,所以可以断定对方是外地人,而且不会是太有钱有闲的阶层。
“沈先生,你很坦率,这么重要的情报随口便说出来。其实,你完全可以向我卖个好价钱的,我说过,只要能告诉我灵环的消息,一定有酬金可拿。”
方星的冷静,让我预感到事情又起了新的变化。果然,她拿开水杯,从椅子的角落里拿过一叠白纸,端端正正地放在我面前,微微一笑:“请看。”
那是一张笔迹凌乱的地图,有草地、水池、长廊、主楼以及楼后那排孤零零的平房。毫无疑问,上面画的是老龙的庄园格局。在平房的最后一间旁边,写着“大阵”两个字。
我皱了皱眉:“方小姐果然厉害,早就知道灵环的下落了?”
“对。”方星点点头,把白纸推开,笑得更灿烂,“灵环就在大阵中央,庄园的防卫力量也相当强悍,几乎无法接近。我只比你早知道几天而已,一直都在考虑如何下手。沈先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一股愤怒的烈焰从我心头直冲上来,向前猛然一探身子:“方小姐,你收买了司徒开?这些情报,是从他手里拿来的?”
我认识司徒开的汉隶笔法,那两个略微向右倾斜的隶体小字是别人很难模仿的,并且他在进入古玩行之前曾是港岛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即使是随手一画的草图,细节之处也能看出专业人员的素质。
方星平静地看着我,举起双手,将垂在额前的头发全部掠向脑后,气定神闲地笑了:“你只说对了一半。”
我的怒火越来越炽烈,假如司徒开是因为出卖老龙的秘密而罹祸,方星就是间接的凶手。在老龙与任一师眼里,杀死司徒开,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力,但他却是我的朋友,并且曾费心费力地请我出手为老龙效力。江湖,永远都是如此冷血,或许在老龙之流眼里,只有“逆我者亡、毁诺者死”这样的诫条,从不管别人曾为他们付出什么。
“哪一半?”我强迫自己冷静,藉着捏起银勺的动作,掩饰着自己心情的急骤变化。
“后一半。”方星淡淡地笑起来,拿起那叠纸,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图纸是从他手里拿来的,但我绝对没有雇佣他或者收买他。沈先生,你忘记了我是做什么的吗?对于那些不值得坐下来谈的项目,我只会采取更直接的方式。”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来,缓缓地点头:“不错,你是天下第一的神偷,获取这份资料,当然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你很怕——怕我连累司徒开送命对不对?为什么?”她饶有兴致地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真的有点怕,但自己说不清原因,也许是怕司徒开的死会给我们的合作蒙上阴影?或者,潜意识里总把方星想像成一个盗亦有道的好人,完全有别于老龙、任一师之流。好人是永远不会连累朋友的,只不过“源清者流必狭”,这种人会越来越少。
“不知道。”我缓缓搅动咖啡,心情喜忧参半。
“我知道,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有个挖掘方面的工程专家马上就要过来,想不想一起见见?其实,司徒开知道的资料远不止于此,至少不比你知道的少,关于隧道、关于‘青龙白虎龟蛇大阵’、关于那四件法器——总之,沈先生,这一次,唯有亲密无间地合作,咱们才有可能各遂心愿,明白吗?”
方星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在慢慢拉近,犹如夏风里两只对驶的小舟。
仙迷林酒吧内部的布置非常普通,几乎没什么吸引人的亮点,包括音箱里传出的音乐,都只是中规中矩的东西。所以,这是一个丝毫不会引起外人注意的僻静地点,方星把整条街作为自己的大本营,肯定经过缜密之极的思考。
大门再度被推开,两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匆匆地闪了进来,肩膀上都挎着一只巨大的笔记本电脑包,在门边稍一停顿,马上大步向这边走。
“对不起方小姐,我迟到了几分钟,路上塞车。”走在前面的人肤色白皙,唇红齿白,但双眼黯淡无光,显然经常性地熬夜并且沉湎于酒色。
他拢了拢自己油光可鉴的头发,清了清喉咙,又警觉地向我扫了一眼:“方小姐,这位是——”
方星脸色沉静,冷淡地回答:“自己人,不必紧张,赵工请坐。”
赵工如释重负地坐下来,先掏出手帕在额头上擦了擦,才讨好地问:“方小姐,可以谈谈我的方案了吗?”
他身后的人在邻桌旁落座,随手把电脑包横在桌面上。
方星漫不经心地摇摇头:“赵工,不必着急,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在你看来,如果计划得以被按部就班地执行,成功机率有多少?我不想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弄得满城风雨,然后被老龙的‘报恩令’全球追杀,无休无止。”
“我懂,我明白。”赵工急促地回答。
他“嗤啦”一声拉开电脑包的拉链,取出一份巨大的蓝图,压在手底下,带着极度的自信:“方小姐,从隧道中段掘口进入,逆向接近那些平房下面,然后启动电梯升上地面,这一系列的工序全部完成,仅仅需要二十五分钟时间。我的助手,这位电脑专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庄园的电脑监控系统,巧妙地更改摄像镜头捕捉画面的频率。举个例子,当电脑的系统延迟达到一千五百倍时,我们的全部行动表现在监控器上时,只有一秒钟时间,是一幅非常容易被忽略掉的图像,守卫们只会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邻桌的男人沙哑着嗓子接了下去:“成功率百分之百,绝对无误。”
他的肤色粗糙黝黑,身材也要比赵工高大健壮,平摊在桌子上的双手十指既粗又短,一点都不像是常年坐办公室的人物。
第四章 萨坎纳教,鸳鸯杀手
“不要轻言‘绝对’,两位应该清楚老龙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现在撤出,一切都来得及。”越是面临大事,方星表现得便越是冷静。这一点,叶溪、无情等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向我脸上扫过来,仿佛也在提醒我。
黑咖啡凉了,仍在银勺的搅动下飞转着,形成一个神秘莫测的漩涡。
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清醒地认识到,只有拿到碧血灵环,才能探知父母失踪的秘密。人生一世,总要努力完成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即使为此付出一切,也是心甘情愿的。否则,没有追求的人生,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光华闪烁,内心都是一片晦暗。
“钱——方小姐,只要有钱,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赵工拍打着那叠蓝图,故作洒脱地大笑起来。他的话很直白,不过现实就是如此。
“李工,把合同给我。”他转身招呼邻桌的男人。
李工打开电脑包,谨慎地取出一张白纸,双手递到他手里。
“方小姐,如果没什么意见,请签了这份合同,预付款项总额的百分之五十,然后静等收货就好了。其它的一切,我们会做得妥妥帖帖。”赵工把那张纸按在方星眼前,眼神中满怀期待。
方星取出签字笔,看都不看地在合同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名。
赵工欣喜地大笑:“好好,方小姐是个爽快人,或者我们大家该喝一杯预祝合作愉快?”他转身向着吧台打了个响指,大声叫着:“来四杯最好的马爹利——”
萨克斯音乐善解人意地一换,变成了风靡中国、脍炙人口的《茉莉花》。
赵工翘着的二郎腿随着音乐节奏轻轻抖动着,情绪好到了极点,看来方星答应他的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否则也不会买动他敢挑战老龙的防卫系统。
我不想扫他的兴,只是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没有人提起过如何破除“青龙白虎龟蛇大阵”。那种封印的阵势,显而易见是针对电梯入口的,我甚至怀疑一旦打乱了四件法器的排列阵法,会发生某种匪夷所思的怪事。
酒来了,赵工殷勤地先端了两杯放在方星和我的面前,然后才照顾自己的同伴。
“两位,预祝合作愉快,最好的酒能够见证最深厚的友谊,在下先干为敬——”他高举着杯子,橙黄色的液体不安地动荡着。
我没有举杯,右手摸索到壁灯的开关,“啪”的一声打开。突然出现的亮光,让赵工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皮。
望着举在半空的三杯酒,我摇头长叹:“如果大家还想活着拿到那件宝贝,这杯酒还是免了吧,里面至少下了四种毒药,全部提炼于沙漠毒蝎。相信喝完酒之后的三秒钟里,毒性猛烈发作,连叫救护车的麻烦都省却了。”
赵工一下子愣住了,放低酒吧,晃了两下,又仔细地闻了闻。
我敢确定,他根本分辨不出毒酒和好酒的区别,而且江湖上的高明毒药都是无色无味的,又不是刺鼻之极的杀虫剂,怎么可能凭嗅觉判断。
“毒酒?怎么可能呢?”他喃喃自语。
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杀人过千的高手即将拔枪射击前的杀气,立即跃起身,抓住方星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跌入另一张桌子下面。
“?噗噗噗”三声响,淹没在悠扬的萨克斯音乐里,犹如低音沙锤的伴奏声,几乎难以察觉。不过,这种动静落在我耳朵里,却能够分毫不差地低声叫出来:“改装过的短管狙击枪!又是阿拉伯人的杀手!”
我脑子里又涌起一股疑团,从麦义登门求医开始,我的生活算是跟阿拉伯人拉扯不断了,刚刚在老龙庄园里看到过阿拉伯风格的书房、弯刀,来到仙迷林酒吧这里,转眼间又跟阿拉伯狙击手搅在了一起。
“噗通”一声,赵工的身子倒地,暗红色的血从他脑后、前额的两个枪眼里汩汩地淌出来。从子弹射击的角度看,杀手就是曾经坐在柜台前喝酒的男女,只是他们的衣着装束,百分之百是华人打扮。
酒吧里的灯突然全部灭了,大厅里一片漆黑。
“你猜,会是谁的人马?”方星贴着我的耳朵,声音细如蚊蚋。
我无法回答,但我心里有三个答案——老龙、麦义的同党、萨坎纳教的喽啰。从误杀赵工的射击方向看,对方要杀的目标是角落里的方星而不是我,那么这三个答案,似乎都变得有些牵强附会了。
那对男女的身材很瘦,随身又没带大的旅行包,所以我断定他们携带的武器不会太强悍。那种只有阿拉伯杀手喜欢使用的锯短了枪管的狙击枪,唯一的好处是易于随身携带,不引人注目,但弊端极多,容弹量只有三发,射击精度更是难以控制。
至少我们两个暂时是安全的,假如对方胆敢凭借手枪向我和方星发动攻击的话,简直是送上门来找死了。
“会不会又是萨坎纳教?这群人既然现身港岛,不会随随便便就离去的。”方星嘴里的热气呵进了我的耳朵,痒痒的,却又无比舒服。
首先可以确信一点,我、方星都跟萨坎纳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批邪教人马一在港岛出现,马上就找到了我,这根本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一件事。
我刚想否定方星的说法,正前方七步之外,突然出现了食指扣动扳机前的关节轻响。没有丝毫的思索余地,我的飞刀急啸着电射而出,切在响声传来的地方。我不愿轻易杀生,即使最危险的时刻,也只是破坏对方的杀招,削掉对方的食指。
黑暗中有人发出一声闷哼,随即左前方十五步之外,也有无声手枪激发时的火焰一闪,不过在射出飞刀时,我已经抱着方星就地一滚,横向挪开了半米,同时踢倒了两张桌子,挡在我们面前。
子弹射中了地面上铺砌的花岗岩,就在我们刚刚离开的位置,溅出一道灿烂的火光。
“对方戴着夜视仪——”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灯光熄灭之后,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杀手正在夜视仪的帮助下悄然接近。这场刺杀应该是早有预谋的,对方更是聪明地预见到灭掉灯光的酒吧里必定一片漆黑,所以才随身携带着夜视仪。
“与这种聪明的杀手对抗,是件很有趣的事。”方星又在低语,把一件冷冰冰的东西塞进我掌心里。那是一个Zippo火机,这种小玩意儿的性能极其优良,随手能够保证一打即着、抛在半空里都不会熄灭。
她捏了捏我的拇指,我也及时地弯曲手指,与她做了个“勾手”的动作,表示完全理解对方的作战意图。
开盖、打火、向左侧弹出火机,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耗费了半秒钟时间,同时我的身子已经凌空翻向右侧。无声手枪又响起来,连续三声,准确地打中了那只燃烧着的火机,此时,我的第二柄刀已经准确无误地射中了对方手腕。
我听到短枪落地的声音,头顶的强力聚光灯也“唰”的亮了起来。短暂的失明过后,我再次抬头,方星手里一长一短的两柄转轮手枪已经分别指在那对男女的额头上。
削掉手指的是男人,枪已经换入了左手,但他已经没有了举枪的机会。
那个被射中手腕的女人正在俯身捡枪,身子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原来方星也不是个嗜杀的人,我以为她让我掷出火机吸引对方火力是为了果断地射杀他们,现在才知道,即使是在最危急的情况下,她也会把开枪杀人的权力保留到最后。
“不要乱动,慢慢站起来。”在方星的枪口下,两个落魄的年轻人老老实实地起身。
小贤带着一队人马涌过来,迅速完成了搜身、捆绑的动作,不过除了纸币、香烟、药瓶、简易夜视仪之外,唯一能暴露他们身份的,就是藏在男人腋下的那支精心改造过的狙击枪。
“沈先生,谢谢你救了我。”方星举起玻璃药瓶,迎着灯光审视着那些深褐色的药末。
这场小小的骚乱,以赵工被误杀而告终,不过幸好他的助手还在,方星的挖掘计划并没有完全失败。
“带他们下去,一定得问出指使者的身份。”方星显得有些疲倦,心事重重地摩挲着已经被枪弹击穿的火机。
我捡回了飞刀,蹲在赵工旁边,再一次感叹生命真是无常。前一分钟,他还举着酒杯,为拿到大额的合约而欢欣鼓舞;后一分钟,他已经伏尸血泊之中,很快就会在焚尸炉的青烟里告别这个完美的世界。
“方小姐、沈先生,我先告辞回去准备,两位再见。”李工把合同放进自己的电脑包里,跨过赵工的尸体,兴冲冲地向外走,毫无留恋哀伤之情。玻璃门晃动了一下,他便从门口消失了。
“看来,他可能是一个值得别人尊敬的工作狂,一旦谈及工作,连同伴的死都视若无睹了。”方星替他自我解嘲。
世界上最不能用常理来看待的就是“工作狂”这类人,他们的性格中蕴含着足够的偏执、冷血、漠视,每一个都像是被眼前的胡萝卜所吸引的倔驴子,一门心思只顾向前跑,直到生命终结、再也跑不动了为止。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该先处理完赵工的后事再走,这位外貌彪悍的李工果真不是普通人。
方星提起赵工的电脑包,从开着的拉链位置向里一望,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僵硬起来,十几秒钟后,才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地把电脑包放回桌面上。
“怎么了?”我觉得不好。
“没怎么,只是这包里放着一颗遥控炸弹,电子定时器随时可以启动。”她放开双手,迅速环顾四周,脸上倏的失去了血色。
“不仅仅是刺杀,而且是有计划的一轮进攻——”我马上回到赵工身边,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只找到一部电话。
“这种以色列‘焰火’炸弹,近两年来经常在伊拉克汽车炸弹袭击事件中出现,威力最小的一种,也能毁灭一百平方米以内的所有建筑物。”方星冷静下来。没有人能预料到炸弹什么时候爆炸,仙迷林酒吧也许会在下一分钟内随着“轰隆”一声飞上天,成为今晚的港岛新闻焦点。
我捏着那部黑色的诺基亚电话,找到通话记录,“李工”这个名字至少显示了十几条之多。
“是他?”我遥望着玻璃门方向。如果知道酒吧里放着炸弹,恐怕任何人都会像李工那样匆匆离去,像是一只被吓坏了的兔子。
从他离开到现在已经有五分钟时间,足够走出钉库道拦计程车离去了,一旦汇入茫茫车流中,就连神仙也没法把他再次找出来。
“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只与赵工单线联络。沈先生,看他的五官肤色,像不像是长期在阳光下过度曝晒的阿拉伯人?”方星的思想似乎比我更擅于跳跃性思维,阿拉伯杀手、武器、炸弹,背后一定会牵扯到阿拉伯人,至少也能表明有阿拉伯的敌对倾轧势力参与了这场行动。
“我去追人,现场你来处理。”丢掉了一切客套,我迅速做了分工,不等方星回答,我已经飞奔着撞开玻璃门,跑出酒吧。
小街上静悄悄的,街头到街尾,仍旧不见一人一车。
我取出自己的电话,拨了警局杨灿的号码,等他“哈哈哈”的开场白过后,立即告诉他:“请帮我追踪一个电话的具体位置,号码是——”有赵工的电话在手,能提供给我的有用资料实在太重要了。
港岛警方的通讯追踪系统效率极高,很多穷凶极恶的抢劫犯、杀人犯都是在电话交谈中露了行藏,才被合围擒拿的。我以前痛恨通讯泄密的事,但这一次却不得不借助于这套系统的帮助了。
我的另一只手已经按下了李工的号码,当然,他的身份和姓氏也许都是假冒的,如果他真的来自阿拉伯的话。
“喂,是哪位找我?”李工的回音来得比杨灿要快,几乎是在电话振铃的一瞬间便接起来。
我走下了酒吧门口的台阶,稍稍权衡了一下,走向街尾。相比之下,那个方向要更僻静一些,我判断李工出门之后会选择悄悄撤退,尽量不引起路人注意,所以从这边离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只要通话开始,警方的通讯搜索系统三十到六十秒之内就会找到他的准确位置,正负偏差不超过直径二十米范围。
“是我,酒吧里见过的,我就坐在方小姐对面。”阳光射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惬意,黑暗的酒吧中那一轮搏命对决已经恍如隔世。
“哦,什么事?”李工的声音很镇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丢下了赵工的电脑包,方小姐要我送还给你,那些计划资料绝对不能落在警察手里,是不是?”我的口气委婉温和,没有丝毫火气。
“好,我会回去取,请转告方小姐,请在酒吧等我,半小时后回去。”他答应得很干脆,用心也很歹毒,说不定半小时后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变成遍地瓦砾的酒吧,那才是遂他所愿的结果。
我已经走到了小街尽头,前面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大街,向南三公里之内能够到达我的住所,向北则可以通向老杜的停车场。满街都是车流,时刻提醒我,这是一个繁荣向上的国际化大都市,一切社会秩序井然有条。
“他会向哪边去呢?”我皱着眉停下来,无意中向对面的一条斜巷里望了一眼,有家冷饮店的玻璃窗里映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旁边坐着的人正在侧着身子打电话。
“沈先生,搜索结果出来了,目标是在钉库道西面出口附近,信号相当清晰,听到了吗?”杨灿那边传来了消息,与我看到的不谋而合。
我轻轻说了一声:“谢谢。”马上收线,快步上了过街天桥。
冷饮店里的人就是李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着笨重的电脑包满街走了,除非里面放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枪械或者炸弹。
“李工,不必麻烦你回来,告诉我现在在哪里,我给你送过去就好。”我保持通话状态,下了天桥,半分钟之内赶到冷饮店前。
这条斜巷比钉库道更冷清,街上没有人,空荡荡的店堂里除了靠窗坐着的李工之外,只有一个无精打采的女店员,靠在柜台上看肥皂剧,嘴里慢吞吞地嚼着口香糖。
“我就在——”李工回头,我们的视线隔着玻璃窗碰撞在一起。他的鼻梁上已经架了一副巨大的茶色太阳镜,一改酒吧里唯唯诺诺的窝囊样子,脸上带着从容镇定的冷笑。
我们同时放下电话,他指了指电脑包,双手一扬,做了个“爆炸飞上天”的可笑手势。赵工是被利用或是胁迫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了代价,现在,我只想拿到可以引爆炸弹的遥控器。
冷饮店门口只有三层破败不堪的台阶,旁边的冷柜发出“嗡嗡嗡”的工作颤音。
我慢慢地走进去,女店员满不在乎地瞟了我一眼,根本没有起身招呼的意思。
“坐。”李工一只手压在笔记本包上,另一只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店堂里飘荡着劣质奶茶的甜腻味道。
我坐下来,隔着漆皮严重脱落的桌子盯着他。这是一个图穷匕见的场面,他明白我的来意,我也清楚他的巨大危险性。
“谈谈?”他笑起来,两条浓而乱的眉毛颤抖着,像是两条恐怖的黑色毛毛虫。在阳光下看他的脸,阿拉伯人的民族特征表露无遗,但一口流利的国语,在酒吧里适时地替他掩盖住了自己的身份。
“好,谈谈。我要遥控器,你要什么?”我单刀直入。解除这颗炸弹的威胁还算容易做到,但我必须知道杀手的来意,否则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真的被送上天了。早先那批萨坎纳教的喽啰们曾在住所门前转来转去,引得关伯发怒过,假如李工与那群人是一伙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解除这个难缠的大麻烦。
李工拉开电脑包最外侧的拉链,掏出一只黑色的遥控器,推到我面前:“这就是遥控器,从现在起,它属于你了。不过,你得告诉我关于‘保龙计划’的全部细节——当然,我的身份或许你已经猜到了,萨坎纳教奥帕教主麾下的信徒。”
他眯起眼睛盯着我,茶色镜片后刀锋一般的眼神冷冽而锐利。
这只简易的引爆工具改装自普普通通的电视遥控器,但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恐怖袭击就是由它们引发的,用每只几美元的代价毫不犹豫地令战后的城市和人民不断地陷入颤栗之中。
我双手握着遥控器轻轻一折,廉价的塑料外壳立即断裂,露出里面接头粗糙的电子线路板来。拔掉启动发射器上的红绿连接线后,我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把这团电子垃圾放进口袋里。
萨坎纳教与“红龙”是政治、军事、权力上的死敌,他们对于伊拉克控制器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所以“红龙”下台,是一件足以令奥帕的教众们欢欣鼓舞的好事。
“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前提是我得知道‘保龙计划’的细节。现在,我可以坦白地告诉阁下,对于那件事,我一无所知,也永远都不想知道。”
几只苍蝇从角落里飞过来,不管死活地落在李工的电脑包上。这些让人讨厌的小家伙永远都不明白自己不得宠的原因,就像恐怖分子永远都不理解各国政府对他们不遗余力的清剿一样。
港岛是个全球贸易的自由港,不会禁制任何人以合法身份进入,所以也就间接构成了东西方恐怖分子的自由天堂。
在我眼里,李工之流就像那些苍蝇一样可憎,为了某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打着为“阿拉伯圣战”献身的旗号呐喊战斗,他们才是最该被送上绞刑架的,反而现在充当起了维护阿拉伯世界和平的英雄。
“沈先生,别太冲动,在你身后,有五种直接致命的自动武器瞄准了你的要害部位。合不合作在你,杀或不杀却在我,我们既然到了港岛,不清剿一切与‘保龙计划’有关的敌人,是绝不会停手的,因为我们是奥帕教主麾下最忠实的信徒——对不对,阿夏?”
最后一句,他是用阿拉伯语向着我身后的女店员说的,声音响亮之极。
“毫无疑问,最优秀的猎隼当然应该在最危急的时刻出动,阿伦尔。”女店员的声音阴森森的,像是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蛇。
我突然明白了这两个人的身份——“鸳鸯杀手”,已经被红龙下过四次“绝杀令”的萨坎纳教最高明的杀手。
第五章 九·一一之祸
最好的杀手总是貌不惊人的,绝对不会引起别人的过份注意。
“久仰久仰。”我已经打消了转身离去的念头,一旦跟这两个人扯上关系,就很不容易收场了。
屋顶上是一架老式风扇忽然慢慢启动,发出“咯吱咯吱”的老鼠磨牙一般的噪声,而且不时地从半空中飘下尘土来。
“沈先生,只是担心你会随身带着窃听器,接下来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用来讨论问题,所以最好不要让外人打扰。”阿伦尔的眉毛不住地颤动,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
他抖了抖自己的两只袖子,桌面上立刻多了四柄极短的阿拉伯小刀:“你的飞刀很厉害,有时间大家或许可以切磋一下。”
每一柄雪亮的刀身上都錾着一行流畅的阿拉伯文字,那是阿伦尔的签名,在近数年的阿拉伯功夫高手中,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这是他独创的阿拉伯飞刀,而他的技术更是能够在疾驰的马上射中飞奔的山地羚99lib?羊。
与此相比,我身后的阿夏则是玩弄枪械的一流高手,最擅长远距离狙杀。据阿拉伯半岛电视台报道,“红龙”手下的师团长级将领中至少有六名死在“鸳鸯杀手”的暗杀行动中,他们是邪教教主奥帕至死不渝的两大忠臣,而阿夏更是奥帕的众多地下情人之一。
我抬起双手,叉开十指,缓缓地平放在桌面上,示意我并没有盲目动手的想法。
麦义死后,严丝提到过“保龙计划”,但那是阿拉伯人的政治阴谋,与我、与港岛人无关,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阿伦尔先生,你可能是找错人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国医生,跟‘红龙’没有任何联系。你的人杀了我的朋友,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来,所以咱们并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与这些顽固古怪的恐怖分子搅在一起,只会弄得自己身败名裂。
阿伦尔大笑起来,翻开电脑包,取出一叠彩色照片,足有四五十张,“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最上面的一张,显示我正坐在咖啡厅里,手里端着杯子,埋头翻看报纸,身后的背景,是常春藤咖啡厅二楼上某位韩国影视红星的巨幅广告。
一瞬间,麦义带来的那位“假孕妇”被狙杀时的情景浮现在我脑海里,两名杀手先射杀了二楼上的女人,接着又被自己的同伙远距离狙杀,这一点对于神射手阿夏来说,非常容易做到。
阿伦尔的粗短手指横向一划,照片胡乱地在桌子上摊开,有几张竟然是麦义站在我的书房里时的情景,地上躺着四具尸体,自然就是效忠“红龙”的四名杀手。最后几张,是我站在住所门前,与严丝告别,图像清晰之极,甚至能看出我脸上悒郁的沉思。
“这些照片能说明什么?沈>先生,不必说你也懂。他们都是‘保龙计划’里的关键人物,能够荣幸地与你站在一起,又说明了什么?最关键的一点,你是港岛最高明的妇科专家,给孕妇诊脉的功夫无人能及。‘保龙计划’要保护的就是‘红龙’的龙种,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你已经加入了这个组织——”
照片的确能令人产生恰如其分的细节联想,换成任何人都会觉得,我已经扯进了这个计划。此时能够证明我的清白的,大概只有杨灿与何东雷了。案发的第二天清晨,是他们两个带人察验现场,亲自将麦义等人的尸体拖走的。
阿伦尔不是明察秋毫的警察,只是“宁可杀错、决不放过”的杀手,而且他的每一页人生履历,永远都是跟“杀人事件”联系在一起的,绝无例外。
“我没有加入什么‘保龙计划’,你也清楚地看到,麦义已死,严丝逃走,他们所谓的计划已经暂时中断。我只是医生,并且是没有任何政治倾向的无党派人士,此前更没有支持‘红龙’的意图,你该明白,我们港岛人对于伊拉克战争始终都是抱着中立态度——”
阿伦尔又笑了:“沈先生,那些都不重要,这个年代,任何人都可以为钱做任何事。金钱的力量大于一切,不管是美国总统的指令还是阿拉伯小国君主的口谕,都比不过金钱的诱惑力。塔斯社、美联社、路透社都有过长篇大论的报道,‘红龙’留下了足够买下全球所有油田三倍的财富,用来复国。那是一个庞大得令人恐怖的数字,对不对?”
那些报道,曾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并且为各国的藏宝搜索家们津津乐道,一个个都被“红龙”的遗产烧红了眼。不过,一切金钱财富对我来说,都是飘飘荡荡的浮云,毫无实际意义。一杯水、一碗饭、一个小菜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假如拥有再多的金钱并不能让自己更快乐一点、再幸福一点的话,又有何益?
“对,但我对‘保龙计划’一无所知,麦义或者严丝更没有殷勤邀请我加盟的表示。”我实话实说。
窗外,有个骑着单车的年轻人晃晃悠悠地经过,把一个老式的车铃摇得叮叮当当乱响。一窗之隔,室外光影婆娑,一派大好的初夏风光,室内却是冷气森森,转瞬间就会刀枪并起,流弹横飞。
阿夏忽然轻咳起来,很显然,那个摇摇欲坠的老式风扇非带来的只有一年多来积累下的大把浮尘。
“你怎么了?阿夏?”阿伦尔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们之间的合作维持了超过十年时间,出手不下一百五十次,身体和心灵都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展开反击的缺口了,如果战斗开始,我会先发制人射伤阿夏,扰乱阿伦尔的心神,然后才想办法顺利脱困。
“没事没事,快点问他‘红龙’的女人在哪里,绕来绕去,一点进展都没有。”阿夏有些不耐烦,“啪”的一声关了电视机,风扇的噪声更加刺耳起来。
我苦笑了一声:“自始至终,我就没见过什么‘红龙’的女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常春藤咖啡厅里,你的人已经射死了一个孕妇——”
阿伦尔眉梢一挑,突然露出一丝讥笑,但我及时接了下去:“那个女人死得很惨,小腹被子弹连续穿透,但我不得不通知两位,她根本没有怀孕,你们浪费了两名优秀的杀手,却只换来了一个打草惊蛇的结果。”
阿夏在我身后咬牙切齿地拍打着桌子,恶狠狠地叫出声来:“如果不是那个姓方的女孩子莫名其妙杀出来,都兰和都拿就不会落在警察手里,也就不必麻烦我亲自出手射杀自己的弟子了——你和那个女孩子都该死。这一次,老老实实合作的话,这笔账就勾销掉,否则你死,她也逃不了,都得死,给我徒弟抵命!”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想必已经五官扭曲,恨不得跳过来把我撕成碎片了。
咖啡厅的那场狙击战,我只不过是适逢其会,无意中被牵扯进来,想不到埋下的危机会时至今日才爆发出来。
阿伦尔皱起了眉:“沈先生,不要兜圈子了,麦义和严丝都是‘红龙’的近臣,而麦义更是‘保龙计划’的首席执行者。他死在你的书房里,严丝又被你亲手放走,你总不会幼稚地说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吧?”
他捏起了一柄小刀,灰白色的刀刃闪出一道冷森森的寒芒,另一只手拍在电脑包上,冷淡地一笑:“刀,我有;钱,我也有,无论是为了保命还是得利,我想你都该说出那些秘密。毕竟,如你所说,港岛人向来保持中立,既不倾倒在美国的星条旗下,也不偏向伊拉克的黑色黄金。说99lib?出秘密,对你不会有损失的。”
我只能继续苦笑,最近的确见过两个阿拉伯女人,只是她们的来历都不会与“红龙”划上连线。要我杜撰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身怀龙种的女人,真的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况且萨坎纳教与“红龙”战斗了这么多年,对他的情况非常熟悉,胡编乱造只会令事情的结果更糟。
“抱歉,阿伦尔先生,我无话可说。”这句话明显激起了阿夏的愤怒,大步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脚上的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巨响。
当她绕到我的正面时,我才发现在她邋遢的伪装之下,隐藏着一张娇俏动人的脸,鼻翼因为过度激愤而不停地扇动着。
“无话可说,马上就得死——而且是不得好死!”阿拉伯女 4eba." >人的性格都是走在两个极端的,要么温柔似水,要么炽烈如火,她显然是属于后一种。她能走到这个位置,至少给了我反击的希望,暂时可以忽略来自背后的夹攻了。
“沈先生,其实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所有参与‘保龙计划’的人都要死,只不过时间早晚问题。奥帕教主死了,‘红龙’也死了,我们不可能让他的子孙重现站在伊拉克的统治舞台上,唯一的愿望,是把同族残杀的悲剧终结在这一代。从阿拉伯沙漠动身时,我们已经在奥帕教主的墓碑前发过誓,哪怕是只剩最后一个人,也会战斗到底,让‘红龙’断子绝孙。”
阿伦尔的声音带着刻骨的仇恨,但同时也夹杂着一丝悲凉。仇恨的力量,足以燃烧整个阿拉伯沙漠,近二十年来,“红龙”在国内排除异己的杀戮行动始终都没有停止过,所以反对他的人远远超过拥护者的数量。
“两位,我再重复一遍,‘保龙计划’根本与我无关。”也许我该向他们阐明,“红龙”有罪,但他的子孙却是无辜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该被杀,怀着孩子的孕妇更是应该受到更为人道的保护。
“你可以死了——”阿夏抓起了桌面上的小刀,高高地扬起来。很显然,她不能算是用刀的高手,这个动作让她的身体空门大开。
“噗噗、噗噗噗”连续五声枪响,在那扇宽大的玻璃窗碎裂落地之前,阿夏的眉心、脖颈、胸口已经连喷出五道血箭,在阳光下如同刚刚榨好的番茄汁一样飞溅着。
“阿夏——”阿伦尔大叫着弹跳起来,身躯虽然庞大,但动作却敏捷如飞猿。
“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碎片落了满地,细小的玻璃茬飞溅起来,有十几片直接插进了阿伦尔的面颊,但他根本顾不得自己,伸出左臂环住阿夏的肩膀。
那一刻,我有足够的机会拔刀射杀他,但我却后退了一步,没有出刀。
在中国古代的传说中,鸳鸯鸟向来都是终生相伴,永不分离的,直到同时闭上眼睛为止。阿伦尔对阿夏的感情深刻入骨,从他紧皱的眉、紧咬的唇上就能.看得出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将更多的痛苦加诸于两人的身上。
“噗噗”,又是两枪,阿伦尔后心中弹,热血飞溅。
大名鼎鼎的鸳鸯杀手也实在是太大意了,港岛并不是他们想像中不设防的冒险家乐园。
对面的屋顶上,有个冷漠强悍的影子悄然站起来,怀里抱着的黑色狙击步枪傲然指向天空。同时,一小队警员猫着身子迅速转过街角,接近冷饮店门口,手里的微型冲锋枪一起指向阿伦尔。
射杀阿夏、射伤阿伦尔的正是何东雷。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示枪械射击的功夫,可谓是“一击必杀、冷酷无情”。记得最早港岛“飞虎队”的一名退役成员曾经说过,对于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而言,警员与杀手毫无区别,都是“以杀止杀、不留活口”的一枪毙命。
我曾看过数次警员格杀匪徒的场景,也清楚鸳鸯杀手的危险性,只是这一次看到阿伦尔脸上悲痛欲绝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感伤起来。
现代社会中,生离死别、痛彻心肺的爱情越来越少,他们不该在这种局面下结束自己的感情的,至少要像电影镜头中表现的那样,给双方一个最后表白的机会,但何东雷的射击意图太明显了,先打死阿夏,让阿伦尔方寸大乱,才二次开枪打伤他,然后派人冲进来活捉。
何东雷把枪挎在肩上,双臂一振,怒鹰一般飞落下来,稳稳地站在街心,隔着那个空荡荡的窗框,冷冷地盯着那对阴阳远隔的被困男女,陡然挥手:“抓人!”
我没有看到杨灿,但肯定是我打的求援电话引起了警察的注意,马上跟踪而来。
冷饮店的门半掩着,冲在前面的警员一声呼哨闯了进来,但他们的前进动作却无法跟阿伦尔的出刀速度相比。一刹那间,阿伦尔袖子里射出一轮精光湛湛的飞刀,尖啸破空,噬向同时跨进门里的四名警员喉结。
发射飞刀之前,他并没有挥臂运劲的动作,让警员们毫无防范,扣动扳机的动作至少延迟了十分之一秒。
任何人都不该小看鸳鸯杀手,错看之后,付出的代价将是惨痛无比的死亡。
我的飞刀后发先至,占了靠近门边的便宜,在警员身前三步之外射中阿伦尔的刀,半空里发出“叮叮叮叮叮”五声,把他的刀拦腰斩成两段,四散落地。即使在为他感伤时,我也绝对没有放松警惕,而不是像何东雷那样以为大局已定,可以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摆造型了。
阿伦尔抱住阿夏就地一滚,那个动作,像极了在酒吧的黑暗中我抱着方星翻滚时的情形。他的手插入了阿夏的裤袋,再度伸出来时,大口径手枪的火舌立即喷溅出来,冲在最前面的警员中弹,半个脑袋都被轰掉了,像一只半空跌落的西瓜。
我再次后退,撤在一台脏兮兮的冰箱后面,通过侧面墙上的镜子,冷静地审视着阿伦尔的动作。其余警员马上各找掩体隐蔽,没有何东雷的命令,大家都不敢开枪射击。
那种枪的容弹量为十二发,射杀警员用掉一发,射空三发,阿伦尔陡然跳起来,举枪指向窗外,再次扣动扳机,将剩余的八发子弹全部射了出去。枪声、弹壳落地声、他的激愤咆哮声混合在一起,直到“喀”的一声,撞针击空。
何东雷在子弹空隙中轻盈地闪避着,用的是鹰爪门的“雪泥鸿爪连环步”,要想凭借手枪射中他,的确非常困难。
我不以为他会再给阿伦尔换子弹的机会,果然,“喀”的那一声清清楚楚响过之后,他飞旋的身子立即停下来,沉稳地叉开双腿,双手抱枪,指向窗子。
“噗——”阿伦尔的右肩炸开了一个大洞,整条右臂飞了出去,握着那支已经射空了的手枪,落在阿夏倚过的柜台上。
他摇晃了两下,左手又向阿夏裤右边裤袋里摸去,那里想必藏着另一柄手枪。
“噗——”又是一声枪响,他的左臂也被轰掉了,立刻随着阿夏一起跌倒,满地血如泉涌。
何东雷越过窗子,大踏步地向前走,枪口一直顶在阿伦尔的额头上,用力戳着,紧咬着嘴唇。那副样子,似乎随时都可能再度开枪,轰碎阿伦尔的脑袋。这种状态下,他不是一名警察,而是一个毫无杀戮底限的屠夫,将别人的性命随意玩弄于掌心里。
幸好,他最后收回了长枪,丢给身边的警员,大声吩咐:“叫救护车,送去医院后严密看护,不许任何人接近。”
我走出冷饮店,直射的阳光有些刺眼,此时心里百感交集,像是看了一场煽情的悲剧电影一般,喉结不断地哽住,呼吸也变得不能顺畅自如了。
刚刚踏上过街天桥,方星已经从彼端飞奔着上来,长发胡乱飘飞着。我们的视线立即胶合在一起,同时加快了脚步,恰好在天桥正中碰在一起。
“沈先生,你没事吧?杨队长还在仙迷林酒吧里,收到报告说对面的冷饮店发生枪战,你也在场,还有萨坎纳教的‘鸳鸯杀手’——现在你没事,我总算一颗心放下了!”她的左手用力压在心口上,两颊也涨得通红,可见是一路心急火燎地跑来的。
“我没事。”被人深切关心的喜悦感悄悄涌上来,我忽然觉得,方星的冷漠外表不知不觉已经融化殆尽了,我们之间没有隔阂,只有彼此牵挂、相互维护的深情。
在酒吧里,我可以奋不顾身地保护她,现在,她又真心的惦念我,在战斗中建立起来的感情才是最纯粹干净的。
天桥上没有路人,脚下是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车窗玻璃不断地反射着耀眼的白光。
我跟方星靠在一起,激战过后,两个人同时有些倦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右手绕过去,轻轻环住了她的肩膀,像一对悠闲的恋人一样紧紧依偎着,忘掉了四周的一切市声人影。
“如果可以抛开一切,就此长久相依该多好啊?”我心底里由衷感叹着,倦意更深。单飞的日子过了太久,也许是该找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安顿下来的时候了。
方星沉默不语,长发飞旋上来,有意无意地绕住了我的脖子。
良久,救护车的呼啸声从远方刺耳地响起来,惊醒了我们的好梦,同时退开一步。方星甩了甩长发,一丝羞赧悄悄浮上眼角眉梢,只是一秒钟的闪现,马上又恢复了镇静:“沈先生,我和萨坎纳教毫无过节,无论怎么算,他们都不可能找上门来寻仇,你有什么看法?”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何东雷已经倒背着手上了天桥,目中无人地大步向这边走过来。
“看法都不重要了,鸳鸯杀手已经倒在何警官的枪下,我真怀疑,他跟这些阿拉伯人有什么血海深仇,值得采用如此过激的手段?”
方星长叹,双手握在栏杆上,迎着灿烂的阳光:“一切,都是当年的‘九一一’惨剧造成的,他的女友就在世贸中心的一家跨国财经事务所里任职,被劫持的飞机撞上大楼时,那家事务所的办公室首当其冲。”
“九一一”给世界历史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疮疤,全球每一个国家几乎都有人丧命在那场惨绝人寰的自杀式撞击里。
何东雷走近我们身边,冷冷地盯着我:“沈先生、方小姐,在谈什么?在研究我的历史?”
我现在能理解他为什么对恐怖分子恨之入骨了,一个男人在那种世界格局的大背景下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除了向整个恐怖主义势力宣战外,还能有哪一种行之有效的发泄方式?
“没有,我想说,谢谢你救了我。”我向他伸出右手。
“不,你心里在指责我,不该残忍地将人犯一个射杀、一个重伤,对不对?”他也伸出手与我相握,冷冰冰的像一块刚刚从冰箱里取出的铁块。
“真的没有。”我摇摇头,如果换了是我,也会被彻底激怒。
“沈先生,在我眼里,他们不是人,而是一群不可理喻、永远无法驯化的野兽。古人不断地告诫后辈,不可养虎贻患;我在西点军校的导师们更是不止一次地强调过,对恐怖分子仁慈,就是的对全人类的巨大犯罪。所以,我,何东雷,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杀光所有的恐怖分子,变成那群地狱小丑的最终克星——”
第六章 唐枪失踪
何东雷的脸色并不比眼睁睁看着阿夏中弹时的阿伦尔好看,其实作为一个用情至深的男人,一旦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就好像头顶的天空塌掉了一样。
“或许何警官与沈先生可以合作,恐怖分子对于和平社会的严重危害有目共睹,相信二位的合作,一定能为扫清中东人探入港岛的触角打下坚实的基础,是不是?”
方星脸上的笑容阳光一样感染着我,只是却融化不了何东雷坚冰一样的神情。
“沈先生,萨坎纳教进入港岛的目的名义上是为了破坏‘保龙计划’,真实目的,则是联络港岛的黑帮,把恐怖行动的目标扩展到东亚领土上来。鸳鸯杀手只是他们的先遣部队,奥帕死后,他的堂侄塞万提苏已经接管了教派里的所有力量,野心勃勃地组建了一个名为‘阿拉伯恐怖联盟’的团伙。‘红龙’的余党此时处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地步,如果两方势力以港岛为战场的话,这颗伟大的‘东方之珠’很快就要在汽车炸弹的隆隆爆炸声中化为废墟了。”
何东雷凝视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渐渐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我能做什么?何警官,只要是对港岛市民有利的,任何事我都可以奋不顾身地去做,随时都愿意配合警方行动。”
先前我对何东雷误会太深,以为他只不过是凭着美国高级警官的身份装腔作势、作威作福,一旦明白他心里蕴藏的深刻仇恨之后,忽然觉得,他是一个真正敢作敢当的好男人,用全部的身心向恐怖分子宣战,并且为此奋斗终生,换成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去做。
“谢谢你,沈先生。”何东雷与我第二次握手,不再冷若冰霜。
这是港岛大街上最普通的过街天桥,但我跟何东雷的这次握手,却是两个真汉子之间的交流。对他残酷射杀阿夏的那件事,我已经释然,毕竟阿夏枪下也有近千条无辜性命,出来混,总有一天要还的,攫取别人性命的终究会以自己的生命来抵偿。
看着警车呼啸而去,方星动听地笑起来:“两位的握手预示着一次伟大的合作,是港岛民众之福,可惜没带数码相机,无法完整的记录下来。”
何东雷脸上的笑意一掠而..过,放开我的手,整了整领带,大步过桥,走向仙迷林酒吧。
“沈先生,谢谢你在酒吧里救我,但那些萨坎纳教的人冤魂缠身一样,不知道下一步藏书网会搞出什么事来,这次杀了赵工,咱们的计划只怕又要拖后了。”方星的眉不知不觉皱起来,赵工的死实在是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我们一起缓缓走下天桥,站在钉库道的街角,不约而同地凝视着对方,异口同声地问:“达措怎么办?”
相信方星比我更在意达措的生死,她肚脐上的鹰蛇旗帜与达措完全如出一辙,或许能够证明他们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方星不好意思地甩了甩长发:“对不起沈先生,那个梦和上一次达措的梦呓,都提示我‘使命’两个字,仿佛我本身带着与生俱来的某种任务,就像……就像……活佛转生一般,你说奇不奇怪?”
“或许,让达措苏醒,会对揭开真相有用处?”我试探着问。
在老杜看来,达措脑子里的血瘤随时都会有爆发的危险,他目前采用的低温冷冻方式,能够极其有限地控制血瘤的扩张过程,如果贸然将他转移出零度舱,后果无法想像。所以,我的提议非常冒险,并不值得尝试。
方星长叹着摇头:“只怕是饮鸩止渴啊——”她的目光茫然地追随着一辆又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子,显示出心里的极度困惑。
活着,但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的确令人郁闷。就像我看到父母谨慎地保留下来的那张照片,却不知道碧血灵环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一样。这个世界,我们能够探知的范围比起永恒未知的部分,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还有一个办法,要不要听?”我挺了挺胸,努力振作起来。
“什么?”方星转了转眼珠,忽然一笑,“难道你觉得那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上带有某种答案?”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件事的话,一定指的就是我和方星之间的感觉,我刚刚心念一动,她已经猜到我在想什么了。
“对,达措的弟子偷走了石板画才会中毒,而且他们一直把那石头称作‘天敌’。我在想,如果从石头入手,找到他们中毒的根源,岂不更容易解除达措的危机?”在普通人的语言库里很少出现“天敌”这个词,当达措与他的弟子两次重复它时,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方星仰起下巴,低声叹息:“沈先生,藏教密宗之中,很多东西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我怀疑,就算咱们把石头解剖为最细碎的粉末,都不一定能找到答案的。”
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一旦被愁云所笼罩,更令旁观者心碎。我把眼神从她似乎变得消瘦的下巴上挪开,心里升起了一种浅浅的痛惜,一刹那间,几乎忘记了她的真实身bbr>份,只想拥着她温柔地为她抚平眉梢上的悒郁。
如果老龙能不费吹灰之力从石头上得到某种启迪,我为什么不能呢?
我立即取出电话打回住所,关伯的声音透着困惑:“小哥,刚才有人把石板画送了回来,怎么办?还要不要送到银行的保管箱去?”
老龙的办事效率快得惊人,令我不得不佩服:“关伯,我和方小姐马上回家,石板画放在书房就行。另外,前几天那位无情小姐有没有来过?”
石板画来自唐枪之手,我需要知道它的完整来历。在唐枪这种专业的盗墓人士眼里,没有市场价值的东西就是废物,或许他忽略了某些细节,才导致了现在达措等人的受害。
“没有,方小姐能来太好了,我今天做何首乌青瓜盅,你们在外面跑很辛苦,都该好好补补才对。”关伯兴冲冲地收线,现在看来,除了方星之外,他对任何女孩子都不感兴趣。
方星轻轻捏着自己的下巴,眉心皱成一团:“沈先生,石头的来处成了关键中的关键,假如上面承载着某种异术师的诅咒的话——比如像金字塔门上那些法老王的诅咒,擅闯者死、取宝者死,甚至是更邪恶、更诡异的怨咒,那么,唐枪等人会不会也遭到不测?”
我拦了辆计程车,替方星开了车门:“回住所去再说。”
过多的猜测,只会让人变得疑神疑鬼、忧心忡忡。鬼墓绿洲的神秘传说丝毫不逊于埃及金字塔的奇闻,而所罗门王在阿拉伯人心目中的地位更是高于一切,不过,唐枪、冷七向来对这些传说都嗤之以鼻,认为那些不过是吓唬小蟊贼的无聊伎俩而已。
找到无情,要她把第一次盗墓的情形原原本本说出来,由我和方星共同来下结论——这才是一条比较合理的正道。
方星沉默下来,我觉得她一定是有些紧张,因为她的双手始终紧紧地攥在一起,目光怔忡地望着窗外。
我慢慢伸出手,压在她的手背上,低声笑着:“别紧张,会有答案的,达措不会有事。”
窗外掠过一幅巨大的广告牌,那是港岛最大的国际旅行社“雪域高原十日游”的宣传画,背景是皑皑雪山和一座座巍巍耸立的藏族神庙,很多满脸皱纹的老年藏民手捧哈达、谦恭地微笑着停在画面的右下角。
方星的手颤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看到广告画的缘故还是由于我的唐突,她的手那么凉,显然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雪域藏民与达措灵童是紧密相连的,这也许就是她心情晦暗的主要原因。
“沈先生,你有没有去过西藏雪山?”她转过头,淡淡地问了一句,借机挪开了自己的手。
我摇摇头:“没有,也许以后有机会去。”
达措说过,他的前生肉身藏在无底冰洞里,一定要进入冰洞取回“鹫峰如意珠”。他既然认定了我能做到那件事,有机会的话我愿意尝试。
“我的梦……应该就是在一个非常深邃的雪山冰洞里……”方星长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沈先生,有些细节,我来不及向你说出详情,那只是我的个人感觉,我不想让听者的思路过多地受这些杂乱思想的影响。”
我愣了一下,计程车转过街角,缓缓地停在小院门前。
“方小姐,你的意思,在梦里,你进入了雪山冰洞,并且是一个非常深的洞?还有什么——”我突然意识到,达措进入住所后曾经施展法力破坏了客厅里的监控设备,所以,方星并没有听到这一段时间里我们的交谈内容。
铁兰叙述她的梦境时,只隐约提到过这一点,却始终没有最后确定。
综合所有的疑点,我甚至可以大胆地推论,她在梦里去过的地方,与达措灵童说的活佛肉身所在地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地方。
计程车开走了,小街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两侧人家篱笆上绿意葱茏,空气清新得如同刚刚被水清洗过。
方星仰起脸,望着万里晴空:“我总是隐约觉得,自己进入洞里,是为了找到某个答案,比如那个从棺材里坐起来的女人说的‘使命’——你知道吗?每次做同样的梦醒来,我总会跑到浴室里,对着空荡荡的镜子,整夜整夜地拼命思考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种感觉,像是一个标准的重度失忆症患者,认识周围的一切,却永远都不明白自己是谁?”
她的声音开始呜咽,两颊上却没有眼泪落下来,生理学家说过,一个人悲哀到了极点,泪腺便被封闭住了,所有压抑的情绪无法得到释放。
斜对面楼上的窗子后面,有人撩起窗帘向外偷看着,大概觉得我们两个站在门口的情景有些古怪。
我推开院门:“方小姐,进来说吧,或许你需要一杯酒来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
方星踉跄着迈进门槛,双手按在太阳穴上,脸色更是苍白,眼神迷乱晦暗。
我举手扶住她,感觉到她身上那种虚弱的震颤越来越厉害,立即反手关门,弯腰抱起她,大步走进客厅,同时大声招呼关伯:“关伯,快沏一碗热姜茶来,多放红糖。”
方星身上冷得厉害,当我把她放在书房里的沙发上时,她的唇已经变得一片煞白,牙齿也不停地嘚嘚乱叩。
我伸手按在她的腕脉上,虚弱凝滞,气血活力下降到了极限。在仙迷林酒吧对敌时,她的反应明显比平时要慢半拍,而且一直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当时我并没有觉察,现在终于明白,她的身体不适早在那时候就开始了。
关伯利索地沏好了姜茶,另外加了枸杞、党参、花生红衣这几种补血补气的药材,放在茶几上,神情焦虑之极。
“小哥,方小姐受伤了吗?”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关切,弯下腰,细细地凝视着方星的脸,不知是不是看在名满天下的“天煞飞星”方老太太面上。
我笑着宽慰他:“没有,只是身体虚弱罢了。我们都饿了,希望今天中午能好好吃一顿。”
关伯识趣地站起来:“对对,好好吃一顿,我去厨房,有你这个当代神医在这里,方小姐一定会没事……一定没事……”
他走出书房,关门的刹那一声长叹,嘴里低声絮叨的竟然又是“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的>那首诗。
我忍不住暗笑:“此情此景跟那首诗有什么关系?关伯真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关上窗帘……我有点怕光,眼睛痛得厉害……”方星呻吟着,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掌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迅速放下百叶窗,书房里立刻变得昏暗起来。
方星半躺着费力地捧起那杯姜茶,小口啜吸着,眼神逐渐有了生气,开始在黑暗里闪光。
“方小姐,你觉得怎么样?除了冷、颤、气闷、乏力外还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我想知道她的病因,以她的体质武功,绝对不会突然间就虚弱到这种地步,除非是突如其来的受伤或者中藏书网毒。
“中毒?”我蓦地想到了什么,达措等人的中毒事件,岂不也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发生?同是肚脐上有鹰蛇旗帜的两个人,也许会对那块石板画有同样的感应。
方星支持着坐起来,虚弱无力之极,似乎连那只杯子也捧不动了。
“在老杜的零度舱里,结手印唤醒达措的时候,我似乎受了些寒气,一直积聚在心口正中无法化解。刚刚咱们下了计程车,寒气骤然扩散到了四肢,气势也强劲了十几倍,我接连运气抵御,却毫无效果。”
她脸上的苍白也在向脖颈、耳后扩散着,我走近她,见她手背、手腕上的血色也在迅速褪去。
“方小姐,一定是那块石板画在作怪,你稍等,我去处理一下——”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石板画会对与达措有关的人造成极其强烈的杀伤力。所以,我必须把它妥善地屏蔽起来免得它再放射出伤人的毒素。
我撞开储藏室的门,石板画静静地斜躺在桌子上,不过它此刻在我眼里,已经无异于一块具有超强辐射力的毒物。
“小哥,怎么了?怎么了?”撞开门的訇然巨响,惊动了忙碌中关伯,紧跟过来。
我顾不得回答他,从储藏室的矮柜里拖出一口灰色的铁皮箱子,迅速转动上面的黑色密码锁。“啪”的一声,密码锁弹开,我掀开盖子,露出里面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来。
一股呛人的药味腾空而起,关伯立刻捂住鼻子退了出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小哥,你拿这些毒药干什么?快盖上,快盖上!”
我从另一个柜子里找了两块又厚又大的油布,结结实实地把石板画包起来,然后塞进了铁皮箱子里,用力压了几次,才勉强盖上盖子,重新合上了密码锁。
这个箱子的内壁上衬着三层五毫米厚度的铅板,夹层里填充着高规格石棉,有很强的隔热、防火、防辐射效果,当初一直用来存放一些性质古怪的含毒药材。假如石板画会发射出某些有毒射线的话,相信这个箱子能够阻挡一切。
箱子自身的重量再加上石板画,已经超过了八十公斤,我双臂运气发力,勉强把它重新推回柜子里。
没有弄清石板画的特性之前,还是先妥善保管它为好,免得再次害人了。
“小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如果你怀疑石板画有古怪,不如直接打电话问唐枪他们?”关伯满脸疑惑,手里兀自抓着一把带着露珠的香菜。
我走到洗手间去,反反复复地搓洗双手,倒了比平时多三倍的洗手液,满手上都沾满了雪白的泡沫。迎面的镜子里,照出我紧皱的双眉、紧抿着的嘴,被汗水湿透了的头发凌乱地沾在额头上。
“的确要找唐枪,这块奇怪的石头已经害死了达措的四名随从,再耽搁下去,连方星也会深受其害。那么,到底上面蕴含着什么样的诡异力量呢?为什么只对达措他们这一族的人有害?至于老龙,又从这块石头上得到了什么?”同时,我也想到叶溪和雅蕾莎,她们看到的与已经被锁在箱子里的会是同一件东西吗?
极度心烦意乱之下,我扭开水龙头,痛快淋漓地冲了个冷水澡,直到感觉心情平和下来。
擦干头发,我立即取出电话,拨了无情的号码。
在我想来,她应该还在港岛,没料到接起电话时,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沈先生,我已经到了伊朗北部乌尔米耶湖,准备今晚便越过边境线到鬼墓绿洲去。”
听筒里人声嘈杂,不断地响起吉普车狂躁的引擎启动声,还夹杂着各种口音的阿拉伯人激烈争吵的动静。
“怎么?唐枪出了事?”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一半是出于直觉,一半是来自理性思考。上一次无情离开时,关于鬼墓的情况,她只叙述了一小部分,如果没有大事发生,她是不会猝然离去的。
“对,我哥哥跟随那个猎命师图拉罕偷偷进了鬼墓,瞒着七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并且所有的无线电联络都断了。我们三个人之间曾经有过‘死约会’,绝对不会中断联系超过四十八小时。从他失踪到现在,已经七十二小时还多,我猜他一定是被困在某个地方,所以我要去鬼墓找他。”
无情的声音非常冷静,说完了上面这一段,接着用阿拉伯语大声地命令旁边的人检查武器装备,还有电筒、荧光棒、绳索、氧气面罩等等盗墓者最常用到的器材。
我没有听到冷七的声音,按理说,此刻他最应该守在无情身边的。
“冷七呢?他怎么说?他在哪里?”我的心紧紧地悬了起来。唐枪那样的绝世高手都会陷落在古墓里,无情去了,岂不更是凶多吉少?
“七哥停留在大不里士城,接应紧急招募到的四名盗墓高手,很快便过来与我会合。”无情欲言又止,有所保留。
古墓中到处存在危险,时刻都会有生命危险,但我始终都不相信这一幕会降临在唐枪头上。毕竟他是这一行里的标杆人物,任何一次盗墓行动都会被其他人拿来当作宝贵的经典教材。
“要不要我帮忙”这句话已经滑到嘴边来,却又被我生生止住,毕竟我是一个医生,而不是满世界乱飞的盗墓者,盗墓并不是我擅长的工作。再说,港岛还有这么多危机四起的怪事等我解决,根本无暇替别人出头。
“那么,你自己多保重。”我有些无奈地叮咛了一句。
无情长叹:“我明白,七哥那里有你的电话号码,有事他会打给你,再见,沈先生。”
她的语气开始变得陌生,随即“哔”的一声收线。
我郁闷地走出浴室,心神不宁地进了书房。
方星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盘膝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一叠纸,手里握着铅笔在涂写着什么。
“唐枪失踪了,就在摩苏尔以北的鬼墓绿洲,也即是拿到那块石板画的地方。现在,无情马上要赶去救援,情况似乎有些不妙。”我的情绪下降到了最低点。
唐枪做不到的事,别人硬着头皮去做,百分之百会遭到失败,此前盗墓界已经有很多实际例子能够清楚地证明这一点。在幽深诡异、机关重重的古墓里,失败就意味着死亡,从无例外。
“你在担心她?”方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举起那张纸,上面划着七八个圆圈,里面分别注明了“唐枪、冷七、无情、鬼墓、石板画”等等字样,以“石板画”为中心,许多粗重的线条放射状地连接出去,与每一个人名相连。
“担心谁?无情还是唐枪?”我苦笑着问。
“你说呢?”方星狡黠地笑起来,随即翻转手腕,静静地审视着自己绘制的关系图。
第七章 天衣有缝的资料
我无法回答,经她这么点醒,才发现自己真的是有点牵挂无情,因为她太年轻了,几乎没有什么实战经验,凭着一股热情盲目赶去鬼墓绿洲,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得出,她有些喜欢你。”方星的笑意更深了,不过随即黯然叹了口气,似乎心底埋藏着过多的遗憾,不知不觉便漫溢了出来。
“不要开玩笑,她只是我朋友的妹妹。以我跟唐枪的交情,她的妹妹,当然也可以算是我的妹妹。”我辩驳着,有点底气不足。
数年行医的日子,接触的病人几乎都是女人、女孩子,阅人无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一眼就能看个七八分。无情还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脑子里有什么怪念头,哪能逃过我的眼睛?不过,我只把那些当成生命中偶尔泛起的小插曲,过后就忘。
玩笑过后,方星严肃起来,敲打着手里的那张纸,日有所思地问:“沈先生,石板画来自鬼墓,你想不想亲自去那里一趟,找到它的真实出处?或许,单独看它的时候毫无头绪,一旦配合其它的图片或者文字,就能得到一些豁然开朗的启迪,对不对?”
我转身拉开百叶窗,阳光重新投射进来。
方星举手挡住眼睛,不过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怕光了。
纵横纠缠的千头万绪之中,我并没有任自己迷失着去舍本逐末,取得“碧血灵环”才是当前最需要做的。
“方小姐,希望你不要忘了,盗取灵环才是我们合作的基础,而不是石板画、也不是任何其它的东西。”我的脸上重新出现了微笑。
方星轻咳了一声,丢下铅笔,黯然地皱眉:“我没忘,不过赵工死了,冒名李工的阿伦尔落在何东雷手里,在酷刑审讯之中,一定会交待出咱们在仙迷林酒吧里讨论的内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消息,一定会传入老龙耳朵里去,所以,凿通隧道进去这个办法,基本上已经失效,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我同意这个观点,老龙有很多徒子徒孙安插在警界的各个系统,港岛每日发生的刑事案件无论大小,都会有提纲摘要进入老龙的情报系统。警察知道的每件事,他都会了解。
“你是天下第一的神偷,难道没有其它办法?”我不是在开玩笑,看到灵环的第一眼,自己就想到要与方星合作,正是看在她“香帅”的鼎盛名号上。
她翘了翘嘴角,似笑非笑地回答:“办法一定会有,不过并非现在。打草惊蛇之后,至少要等对方注意力有所松懈才好展开行动。沈先生,只要你还在港岛,只要老龙的艳妾还没有分娩,咱们就一定有机会进入庄园,不要激动。”
我觉得背上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燥热,心情已经无法保持冷静,因为脑子里越来越多地徘徊着无情要进入鬼墓那件事。
“沈先生,你的心已经乱了。”方星笑着站起来,缓步走出了书房。
我的心的确已经乱了,打开电脑,接入互联网,自己的电子信箱里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冷七发?99lib?给我的图片。
“冷七那边到底出了什么情况?现在的互联网技术如此发达,鼠标一动就能够完成几十张图片的传输,是他忘记了吗?还是另有隐情?”
他作为唐枪的得力助手,办事极其稳妥细致,在我印象里根本就没出过错。这一次,邮寄的照片没收到,互联网上的电子图片也迟迟不到,由不得我内心疑虑重重。
现在,我有些后悔没向无情要冷七的号码,如果能拿到唐枪拍下的鬼墓内部照片,至少也可以结合石板画上的图形做一些分析。
我拨了天衣有缝的电话,上次要他查叶离汉的资料,信箱里同样不见踪影,这一次,我需要所有跟鬼墓有关的东西,无论是图片还是文字说明。
港岛的正午正是美国的半夜,也即是黑客们最活跃的时间段。
天衣有缝接起电话,还没开口,听筒里先传来“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又快又急,如同密雨敲窗。
“是谁?”他心不在焉地问,大概连来电号码都没顾上看,只顾忙自己手边的事。
“天衣,是我,沈南,现在有没有空?”我越发郁闷,每个人都有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并且正在身体力行着,只有我,明知灵环在哪里却无法发力攫取,满脑子想法没有一个可以立即付诸实施。
键盘声停了,天衣有缝发出一声满意地伸过懒腰后舒舒服服的感叹:“嘿嘿,是你,难道是为上次叶离汉资料的事?戈兰斯基已经备齐了全部资料,要亲自带给你,别怪我拖沓,他是我的朋友,这个流水人情总要留给他做的。”
看来,与戈兰斯基的会面是无法避免的了,其实我也很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异术界天才,据说他是冰岛人民近十年来的最大骄傲。
“还有事?这次要什么资料?”天衣有缝的思想依旧敏锐而活跃,仿佛隔着电话线也能探索到我的心事。
“我要伊拉克‘鬼墓绿洲’的资料,全部资料,包括野史轶闻在内,现在就要。”在黑客高手这里,很少有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大部分资料都是标有各国“机密”字样的内容。
天衣有缝洒脱地吹了声口哨,带着疑惑的口气追问:“你不会也是对伊拉克宝藏动了心吧?我记得,你对盗墓、掘宝之类的事一直都是不以为然的,这一次怎么有闲心管这些事?”
鬼墓宝藏的传闻已经沸沸扬扬了几十年,我对此已经置若罔闻,这样的讯息只对唐枪那样的盗墓狂人们才有吸引力。
“天衣,我还没穷困到那种地步,只不过是藏书网好奇罢了——”
“不,我说的宝藏是去年‘红龙’死后才突然爆发出来的,华盛顿邮报和阿拉伯世界的几家大报社都做过报道。”
他迅速打断了我,“啪啪”敲了两下键盘,随即接下去:“这是华盛顿邮报的著名战地记者路易的报道,巴格达攻陷之前,‘红龙’最宠信的共和国卫队骨干将一大批秘密文件送往摩苏尔以北的某处。有目击者声称,当时共启用了四十余辆悍马吉普车,装着文件的黑色铁箱达到了两百多个,每一个都异常沉重。最怪异的是——”
我反过来打断他:“这些资料,我都在报纸上看到过。事件的最大疑点,是那些卫兵连同吉普车再没有回来过,是不是?”
派去藏宝的亲信最终都被杀人灭口,这样的惨烈情节在全球各国的历史上已经几百次上演过,那是“愚忠”带来的唯一结果,可怜,但却是无知者们咎由自取。
“对,的确如此,但从此留下了一个无法解释的谜题,那些车子去了哪里?毕竟四十余辆吉普车,会占据相当大的空间,总不至于凭空蒸发了吧?”天衣有缝显得兴致勃勃,一边说一边迅速敲击键盘。
中东各国凭借遍地浩渺的油田,个个都富甲天下,而“红龙”在伊拉克的统治延续了十几年,几个儿子总揽国家的政治、军事、文化、宗教、进出口贸易,已经最大程度上垄断了伊拉克的社会财富。
据阿拉伯半岛电视台披露,当年海湾战争爆发,伊拉克占领科威特之后,曾经进行过斩草除根式的清剿掠夺,攫走的财富不计其数,几乎科威特几代王室财宝的全部积淀。
所以,“红龙”非常富有,并且以他的狡猾个性,是不会正大光明地把钱存入本国或者美国、瑞士的银行等着被敌人冻结的,相信那四十余辆吉普车上,装载的都是结结实实的真金白银。烽火连天的乱世之中,押送财宝的车队可能出现任何情况,特别是摩苏尔地区出于四国交界地带,与叙利亚、土耳其、伊朗的国土紧密相连,任何一方的恐怖组织都可能趁乱出手。
几秒钟后,我的电子信箱提示有资料到达,正是他发送过来的与鬼墓相关的文件。
“沈南,摩苏尔鬼墓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目前我负责的三个黑客小组,正在夜以继日地搜索这方面的隐秘资料,不过,我们的目标并非那些宝藏。在庞大的微软帝国看来,宝藏之类的东西毫无吸引力,我们关注的,是——”
天衣有缝猛的停嘴,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正在泄密,马上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岔开话题:“我说的太多了,你是循规蹈矩的好医生,不会卷入进来吧?”
我当然不想卷入各种政治纠纷和寻宝行动,毕竟以上两样一旦接触,马上像碰到狗皮膏药一般,很难脱身,但我不想失去唐枪、冷七、无情这样的朋友。
“唉,天衣,如你所说,鬼墓那边的状况岂不是越来越复杂,甚至要比三年前战火重燃时更引人关注?”
三年前,各方势力在伊拉克的主要行动是夺权,时至今日,大局已定,大概每一方的关注焦点就该转向掠财了。
天衣有缝变得守口如瓶:“这部分资料你先看看,我们现在正在进攻土耳其的航空技术资料库,如果能够第一个攻克的话,或许可以找到那些吉普车的下落,有时间再联络吧!”
他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我可以理解他的处境,身在国际顶尖的大机构中,当然要遵守某些独特的规定,不可能再像从前做自由黑客时那样,可以为所欲为、口无遮拦。
我暂时不明白土耳其人与那些失踪的吉普车有什么联系,难道是车队一路向北,突破边境线进入了土耳其的领土,然后被对方一网打尽了?
人类对于神秘地带的探索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且随着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提高,探索速度与面积正在呈几何倍数发展。我虽然自诩紧跟时代、绝不闭塞视听、一直对世界各地发生的奇异事件保持密切关注,但很明显,我还是有些忽略了与鬼墓有关的最>新报道。
在一份标着“埃及绝密”的图片资料里,我看到了矗立在绿洲中心的鬼墓。那是一个高大古老的三层砂石建筑,有着十八世纪阿拉伯墓穴工艺的显著特征。绿洲里的植被挡住了成年累月的风沙侵袭,所以古墓直到现在都保留着完整的外观。
在不同的照片上,摄影师以各种角度拍摄着那些土褐色的宽厚石墙,还有倾倒的石碑上镌刻着的阿拉伯文字。不过,鬼墓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据历史学家研究表明,鬼墓里曾经排列着大量的无名石棺,都被各种各样的外来势力洗劫一空,至今还分列在土耳其、埃及、俄罗斯等国的博物馆里。
这种图片,似乎没有资格被列为“绝密”,埃及特工们也不会闲得没事拿这些老掉牙的细节冒充新情报去邀功请赏。
我正感到奇怪,鼠标一点,屏幕上出现了一块灰白色的石碑。毫无疑问,这种石质的碑刻绝对是属于古埃及的,我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只有金字塔林立的开罗城南才有此类石头。
“一块来自埃及的石碑?”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到达古墓的人,大部分是抱着掠夺、哄抢、淘宝的心思而来,绝不会有人费力地弄一大块石碑过来。
接下来,至少有三十多张图片是以石碑为背景的,参照旁边的脚印,我可以大概推算出石碑的尺寸应该是高两米、宽半米、厚二十厘米。一幅近景照片上,可以看到石碑的正面刻得全部是埃及象形文字,只是碑文略有损毁,这也印证了我最初的想法。
不知什么时候,方星又走了进来,沉默地站在我的身后。
图片继续向下翻,等到一张石碑的背面清晰图片出现时,方星“啊”的低叫了一声,身子向屏幕上探过来。不只是她感到惊讶,我心里也是蓦的一紧,因为石碑的背面刻着一面旗帜,旗帜中央正是鹰蛇互搏的图案,与达措肚脐上的一模一样。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她喃喃自问,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丹田位置。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鬼墓之外、埃及石碑、鹰蛇旗帜——毫不沾边的三种东西,竟然能汇集在一起。更为奇怪的是,石碑的顶面、侧面竟然刻着一连串的猫形木乃伊,诡秘地头尾相连,像是一条刻意组合起来的花纹纽带。
唯一可惜的是,这一组文件,只有图片,没有任何说明文字,我们无法得知埃及人为什么要把它列为红色机密,也看不出石碑代表的意义。
“沈先生,这块石碑真是古怪,是什么人如此多事,把它从埃及运送到鬼墓来呢?”方星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屏幕上,再也无法挪开。
我无奈地摇头,迅速检索着其它资料,只在一份土耳其的考古资料中看到关于石碑的寥寥几句——“鬼墓绿洲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大爆炸,建筑物没有损伤,但鬼墓正门前突然出现了埃及石碑,碑文无法理解,只能粗略地解释为一场亘古至今的搏斗,不死不休。唯一值得关注的是,石碑背面的图案从来没有在埃及典籍中出现过,疑似外来文化的标志。”
这些话,更加重了我们的困惑。
“如果能赶到当地去,身临其境地看看这块石碑就好了——”方星长叹,她始终不肯承认自己与达措之间的联系,但却甘心为了一副鹰蛇旗帜的图案,不远万里赶到伊拉克去。
我关闭了图片,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目前伊拉克的局势并不是十分稳定,只要是稍大一点的城市每天都有发生汽车炸弹袭击的危险。再说,鬼墓探秘与碧血灵环孰重孰轻,我应该分得清楚。
方星的两颊上飞起了激动的红晕,“咳咳咳咳”地猛烈咳嗽起来,举起手来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心口位置。
“方小姐,我替你把过脉,身体非常微弱,气血两亏过度,需要静心调养,最好暂时远离打打杀杀的江湖生活。这种体质状态,并不适合做长途旅行。”
我说的都是实情,沙漠里的气候异常干燥,带病进入,只会令病情持续加重,总有一天,身体就会崩溃。
我明白,那块古怪的石碑已经挑起了方星的兴趣,这一趟鬼墓之行,绝对是迟早的事。
她捏住自己的喉咙,勉强控制着即将开始的又一轮咳嗽,敲打着键盘上的翻页键,让图片一张一张次序展示在屏幕上。
我注意到,每次有鹰蛇旗帜出现时,她的眼睛会明显瞪大,恨不得扎进屏幕里看个究竟,不停地轻轻叹气,仿佛每一张图片都给她带来了重重的震撼。
关伯敲门进来,笑嘻嘻地问:“没有打扰你们吧?十分钟后可以开饭,我替方小姐熬了红枣枸杞粥,补气养颜,等会儿多喝几碗好不好?”
他望着方星的神色亲热无比,像是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孩子,让我几乎都要开始嫉妒了。
“谢谢关伯。”方星的笑脸如同初绽的花朵。她轻轻地依偎在我的转椅旁边,这种情景,大有“夫唱妇随”的旖旎温馨意味。
关伯看得心花怒放,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好、好,你们忙,一会儿过来吃饭。”
像他这样的江湖大侠,今天彻底表现出了自己婆婆妈妈的一面,只顾挽袖下厨,全然不管自己的英雄形像,真是令人大跌眼镜。
“把手给我。”我低声命令她。
她乖乖地把手平放在桌子上,拉了拉袖子,露出自己纤细的手腕。单从外表来看,很少有人把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与大盗方星联系在一起,但我却数次亲眼看见就在这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柄犀利的银色转轮手枪。
我再次替她把脉,如果能用药物改善她的身体状况,是我最荣幸的事。
方星静静地垂着头,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鹿,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
窗外的阳光又已经西斜,这一次的午餐差不多快变成下午茶了。等我放开她的腕子时,恰好关伯过来敲门:“小哥、方小姐,可以吃饭了。”
“我的身体怎么样?”方星淡淡地笑着问,随手替我关了电脑。看了那么多资料,我们两个都已经累了。
我站起身,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没事,开几种女孩子常吃的补血补气的中药丸子,调养几个月就会一切正常。只是,你不要过度熬夜,那样对你的体质、皮肤、精神都有很坏的影响,知道吗?”
这一次,我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病人,可以公事公办,有一说一。
她耸了耸肩膀,突然苦笑起来:“我知道熬夜不好,但那些药物没用的,或许对别人都有用,唯独对我,毫无成效。”
我喜欢她带着淡淡的悒郁苦笑时的样子,这个在江湖中以彪悍、强硬著称的巾帼大盗,适时地表现出了自己柔弱的一面,几次让我恍惚觉得,她不是“香帅”,而只是邻家的柔弱女孩儿,身家清白,所有的过去只是一张纯净的白纸。
在这里,我只把她的话当作了普通人对中医中药的不信任,并没有在意,更不会向深处去想。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餐厅里飘着红烧鲈鱼、青瓜盅、咖喱虾、栗子鸡的混合浓香。关伯一直在帮方星夹菜,并且监督着她连喝了三碗红枣枸杞粥。
“方小姐,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关伯的热情让我一阵阵暗里偷笑,在一起那么久,我从没见过他对谁如此热情过。
方星一直面带微笑,乖巧听话,餐桌上的话题全部围绕烧菜、做饭之类的小事,大家刻意躲避着与江湖有关的话题,似乎已经把门外刀光剑影、勾心斗角的世界忘掉了,只是开开心心地关起门来过自己的隐居日子。
关伯的笑声一阵阵直冲到门外去,看得出,他真的很开心,很喜欢方星。假如我有幸与方星喜结百年之好的话,他这一辈子大概就死而无憾了。
吃完饭,已经是傍晚五点,夕阳西下,朝霞满天。
方星的咳嗽又加重了,有一次甚至一停不停地咳了五分钟,脸涨得通红,气都喘不过来。
我的心也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开了单子,让关伯出去买药。
“真是不好意思,沈先生,给你和关伯添麻烦了。”方星斜躺在书房的沙发上,说话有气无力,喉咙里不断发出“咻咻”的喘息声。
第八章 方星的奇特身世
我很想替她做点什么,而不只是简单的开药、喂药。这一刻,她不是大盗方星,而是一个需要人关心爱护、温柔哄着的普通女孩子。
“客房很干净,或许今晚你可以留在这里,至少有个专业的医生照顾你会好一些。”我的话里绝不掺杂任何其它的暧昧意思,但方星的脸还是悄悄地红了一下。
无论是合作盗取灵环还是她即将一个人出发去鬼墓绿洲,都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为公为私,我都希望她能迅速恢复元气。刚刚开出的方子里,有三种以枸杞、党参、当归为主料的药丸,功效当然都是针对女孩子血气不足的症状。
她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好的,那就打扰了。不过,客房里有没有镜子?如果有的话,麻烦你把它们通通拿走,否则我会做傻事。”
我愣了一下,但随即会意,她曾说过自己会在半夜醒来时对着镜子自问存在的意义,拿走镜子,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也就不会发生了。仔细想想,自从在小楼里落户,她是第一个在家里留宿的客人,原先只是作为摆设的客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关伯买药回来,小心地服侍方星吃药,然后带她去书房旁边的客房。
我守在楼梯口,等他退出来,再也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低声问:“关伯,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会对方小姐那么体贴照顾?是不是因为要巴结‘天煞飞星’方老太太?是不是?”
在我心目中,关伯的行事向来粗犷豁达、不拘小节,如果不是出于特别的目的,绝不会对某个人这么细心。看他对方星细声细气说话时的样子,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客房的门已经关闭,不时传出方星压抑着的咳嗽声。
“小哥,这是我自己的隐私,你不会是连个人隐私都不放过吧?”关伯狡猾地耍了个花枪,挣开我的手,哼着粤语小曲回了厨房。
方星服下那些镇咳、化痰、提气、归元的药物,今晚绝对不会再病情反复,对于这一点,我有绝对的自信。
我回到书房,仔细地看天衣有缝给我发过来的资料,一步一步了解鬼墓的历史、传闻、概貌、近况。海量的资料足够我看一整晚的,所以我今晚根本就没打算上床休息。
截止到二零零五年底,鬼墓已经被探明的部分为地上三层、地下一层,无论是官方消息还是私人线报,都没有传出任何与财宝有关的消息。也就是说,所有的人还没有从鬼墓里带走一分钱,看上去,这是一座古怪的空墓,并没有让盗墓者们如愿以偿地发财。
在鬼墓的所有发掘工99lib.作中,持续时间最久、完成工作量最多的,当属二零零二年春天的那一次。当时主管发掘工作的是“红龙”的女婿、伊拉克建设部长安迪万,这也是“红龙”麾下绝对的亲信之一。
安迪万对鬼墓绿洲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戒严封锁,征集了两千名工人驻扎在绿洲里,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赶工,谢绝一切媒体采访。没有人看过发掘的结果,伊拉克方面的新闻发言人谈及这件事时,每次都是非常低调地表示,鬼墓只是伊拉克的文物遗产之一,政府有责任去保护并修缮它。
众所周知,伊拉克是个“红龙”一手遮天的独裁国家,并且他的话可以凌驾于国家法令之上。在国际社会方面,他既然敢不给美国人面子,其它各国更是不在话下,很多欧洲来的探险家和盗墓者一旦落入军方手里,不但非法所得全部没收,自己更需要缴纳一笔巨额罚金,才能灰溜溜地被驱逐出境。
所以,“红龙”如日中天的十几年时间里,江湖高手基本都断绝了对鬼墓的觊觎。关键时刻,还是保命要紧,犯不上去“红龙”嘴边抢金子。
第一个对鬼墓的地下结构提出疑问的是欧洲考藏书网古学家费里彻尔,早在一九八八年,他就通过声波探测得出了“鬼墓基础的埋深超过三十米”的结论。通过大量的数据推算,结合当地沙漠的地质状况、河床冲刷痕迹,他写出了长达三千页的论证资料,并且成为世界上最具权威性的鬼墓档案。
资料的原件,目前仍旧放在英格兰国立档案馆里,被严谨地束之高阁,禁止翻阅。费里彻尔一生最大的渴望,就是带人进驻鬼墓绿洲,把下面那个庞大的隐秘地宫发掘出来,但他的美好愿望却抵不过“红龙”的大手一挥,被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
“唐枪进入鬼墓,依据的是那份科学报告呢?还是独辟蹊径,根本没有遵循前人已经探明的路径?”
我知道唐枪的个性,在任何行动上都能推陈出新,做出别人无法想像更无法模仿的计划,但是这一次,他怎么会单独行动,撇开冷七、无情,却跟一个陌生人孤身涉险?
伊拉克与港岛的时差为五小时,我很期待无情再次来电话并改变主意,盗墓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就能成功的暴力蛮干,最重要的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很显然,冷七、无情的能力与唐枪相差太大,根本不在同一层面上。假如某些机关能令唐枪失陷的话,他们两个即使凭着满身胆气闯进去了,也仅仅是死路一条。
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在那种一切都是未知数的漆黑墓穴里,一道机关、一只毒虫、一簇病菌都能瞬间致命。所以,盗墓者闯入古墓后,见得最多的就是同行们的累累白骨。
在“红龙”的“新闻封杀、谢绝私访”锁国政策下,来自伊拉克境内的鬼墓确切报道非常少,但很多似是而非的土耳其消息上,都提到了“所罗门王封印”这件事。既然是远古传说,当然也就无从查考,只能当作故事来听。
我想起无情说过的那个猎命师图拉罕,一个面貌和我非常近似的男人,难道也是一个穷极无聊、静极思动的神秘富翁?他想要“所罗门王封印”那种虚幻中的东西,大概这一生都没部分得遂所愿了。
夜正在逐渐加深,关伯上楼睡觉之前,替我冲了一杯咖啡进来,脸上挂着一层心满意足的笑容。
“小哥,方小姐的身体很弱,这一次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天赐良机,千万得把握住,嘿嘿嘿嘿,从明天起,我开始按照皇宫里老佛爷的药膳大全食补良方来做,务必让她尽快复原——”
他嘴里提到的是方星,但眼神怔怔地望着窗外,思想却早已飘到千里之外去了。
关伯说得没错,每个人心里都有隐私,有.99lib?些事情非但不能随时间流逝而磨灭,反而会越来越清晰深刻。
我指向书桌对面的椅子:“关伯,跟我谈谈‘天煞飞星’方老太太的江湖旧事可以吗?我想更多地了解方小姐的过去。跟别人交朋友,最起码要清楚她的来历,你以前不也一直念叨‘浇花要浇根、交友要交心’这句老话?”
隔壁隐约传来方星的咳嗽声,不过已经减轻了很多,只咳了几声便停住了。
关伯搓了搓手,犹豫不决地坐下来,仍旧侧身向着窗外:“下雨了?唉,港岛的雨季拖拖拉拉好几个月,别说东西发霉,连人的心情都要……”
窗外,的确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几缕雨丝随风飘进来,轻巧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再次开口,说与不说都是关伯的自由,如果他执意三缄其口,任何人都问不出来的。
过去那段乱世中的江湖,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仇杀、劫掠、火并事件发生,不计其数的英雄好汉瞬间冒头,成为纯情少女心中的偶像,转眼之间又暴尸乱葬岗,最终在蛇蝎饿狼的吞噬下,化为无名白骨。
方老太太的赫赫威名,必定是经过几千次的浴血搏杀才奠定起来的,也一定会结下不计其数的仇家。江湖人的仇恨向来都是父债子偿、永不烂账的,所以我偶尔也为方星担心。
“小哥,方小姐是个好女孩,我今晚要说的话,只是要证明她的身世来历,毫无诋毁任何人的意思。”
关伯紧紧地攥着拳头,双臂交叉压在桌面上,重重地皱着眉,只有内心激烈斗争的时候,他才会有这种古怪的表情。
雨丝渐渐密了,打在小院里的花叶上,发出动听的“沙沙”声,初夏的闷热随之消失,窗子里吹进来的都是凉爽之极的夜风。
“她是个没有过去的女孩子——小哥,这句话就是当年方姐告诉我时的开场白。方姐,就是‘天煞飞星’方老太太,当年我们‘七大旋风社’穷途末路,在仇家四处追杀下,只剩我和她两个,暂时匿藏在澳门乡下的一个小渔村里。”
我的猜测又一次得到了证实,方星第一次出现时,关伯便对我撒了谎,既然是故人之女,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小哥,你没经历过那种被人追杀的黑暗日子,永远都不知道沦为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是什么滋味。那一夜,也下着这样的小雨,不过我们借住的草棚有半边露着天,雨滴沿着七长八短的茅草根跌落下来。没有床、没有被褥,只有身子下面垫着的发霉的草堆。我们已经没有明天了,骑兵会、冷血茅剑团、血手帮、和敬和堂四家的人马就在附近撒下了天罗地网,要用我和方姐的血去祭他们死去的兄弟——小哥,这就是江湖人的日子,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不是追杀别人就是被别人追杀,方小姐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
关伯沉郁地站了起来,抱着胳膊走到窗前,呼的一声把纱窗拉开,直接面对着细雨斜飘的无边静夜。
“没有过去”的意思,或许指的是的“私生女、无父无母”这样的来历,现代社会中,这种身份尴尬的人不计其数,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关伯,你们捡到了方小姐?她是弃婴吗?”我循着最合理的路径去猜测。
关伯困惑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这始终都是一个谜,具体情形,只有方姐知道。小哥,我继续说,你只管听,毕竟这件事自始至终我都没弄清楚,近二十年来,一直闷葫芦一样压在心底——”
咖啡凉了,苦涩味道越发突出,像是一杯熬糊了的中药,但是提神效果却增加了数倍。
我喜欢雨夜里听故事的感觉,仿佛对方讲述的人和事一瞬间都活生生地飘到眼前来了。
曾有异术师说过,人死以后,灵魂干瘪如纸,一旦受了雨滴的浸润,马上便有了生气,可以藉着黑夜的遮掩满世界游荡,就在窗外的黑暗中窥探着这个属于人类的世界。
以下就是关伯的进一步叙述,情节曲折,但又充满了疑点——
他喜欢方姐,在最近的一次浴血突围中,为她挡了三刀,每一道伤痕都入肉半寸,血如泉涌。只有在生与死的交界间隙,像他那样彪悍的男人才会表露出对心上人的刻骨爱意,可以为她赴死。
“你不死,我就不会死,一直陪着你厮杀下去。”关伯的话简单粗粝,但是完全的真情流露,在刀刃翻转时的光芒里,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方姐是当年江湖上风头最盛、艳名最炽的三大美人之一,即使是在凄惶的潜逃途中无法梳洗打扮,仅仅一个忧伤的侧影也足以令关伯心荡神驰。
“好,我永远不死,你也不要死。”方姐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如暗夜里的明星,熠熠生辉。
在她的注视下,关伯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只想痴望着她,一直到老,直到方姐靠过来,身上残余的脂粉香气灌入他的鼻腔里,并且温柔地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问:“小关,你后不后悔跟着我?”
她是“七大旋风社”的大姐,跟随在她身后的六个男人从没后悔过,也包括关伯在内。
“我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就算是死——”关伯斩钉截铁地回答。
雨滴持续跌落着,在水洼里形成叮叮咚咚的琴声。
草棚隔着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无尽的黑夜更是天然的帷幕屏障,遮住了天地间的一切视线。在这里,濒临崩溃的一对江湖男女完全可以演绎一场疯狂尽情的欢爱,因为明天他们就会倒在仇家的刀枪之下,如花似玉的容颜转眼变成无人问津的尸骨,这已经是他们最后一夜。
“你可以做任何事,在我身上,索取你想要的一切……”方姐说出了关伯预想中的那句话。
他的确很想,就像沙漠里焦渴到极点的旅人,突然见到碧波荡漾的绿洲水源,有一种抑制不住地跳进去畅泳一番的激越冲动。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为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
这是一个有关江湖情仇的老套桥段,在很多武侠肥皂剧里看到过,男女主人公在幽深的暗夜里情感爆发,然后藉着爱情的力量杀出一条血路,重塑自己的未来。
我喝完了那杯咖啡,关伯沉浸在自己的悲壮往事里,依旧不能自拔。
“关伯,无论做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不必太自责了,是不是?”我怀疑,他和方姐只是一夕缱绻,而方姐的屈身奉献只是对自己死难兄弟的一种愧疚表达。她已经一无所有,这大概是她最后的一捧筹码了。
“小哥,你想错了,我们并没有——”关伯转过身来,两颊已经被往事烧红,双眉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眼珠上更是缠满了恐怖的血丝,“我们并没有在一起过,因为方姐接下来还有半句话,如同三九天的迎头一盆冷水,让我所有的激情一瞬间都化为乌有了。”
我冷静地望着他:“关伯,别激动,无论什么事,早都已经过去了。”
爱情这东西的魔力,不因历史先后而有分别,虽然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关伯肯定也是记忆犹新。
“她说,我将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关伯苦笑起来,右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
我无言以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我放弃了,因为自从认识她以来,我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当然也包括这一句。假如这是她生命里的第一次,绝不应该发生在这时候。我提起自己的刀,赤着上身走出草棚,一直到了一百步外的水洼边上,把全身浸泡在水里。那时候,我唯一的信念就是带她杀出去,明媒正娶,要她做我关镇南的女人。”
他已经很久没提到自己的本名了,“关镇南”三个字像是一针强劲的兴奋剂,让他在刹那间容光焕发。二十年前,在江湖上一提到“刀拳双杀关镇南”的大名,黑道上的各路高手都要心悦诚服地给几分面子,那是他一拳一脚为自己闯出的世界,更是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亮点。
“很好,关伯,这一节真的……真的是出乎我的预料。”现实生活永远比编剧们的创造更精彩多变,关伯的话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在他的叙述中,始终没有方星要出现的迹象,令我有点莫名其妙。
我又听到了方星睡梦中的咳嗽声,声音轻而短促,这一次只咳了三声。
关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哥,别笑我说起过去的事,因为没有这一段长长的铺垫,你就无法弄明白方星到底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出现的。当时的困境只能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八个字来形容,当我浸在冷冰冰的水里时,细密的雨丝一直罩在我头上,像一张无法撕破的大网,让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偷偷迫近的追兵。就在此时,我看到一道尖锐绝伦的光从天而降,直射到草棚的顶上——”
“光?是闪电吗?”在他停嘴喘息的空当,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在那段冗长的江湖追杀故事之后,我终于听到了让人感兴趣的内容。如果是闪电,一旦击中草棚,方老太太绝没有生还的道理。
“不是闪电,闪电通常是之字形击落下来的,而那道光却像是流星滑落时拖着的尾巴,笔直坠落下来。再者,灿烂的闪电总是伴着沉雷,我只看到了光,耳朵里却只听到细雨落在水面上的‘唰唰’声,一点打雷的迹象都没有。我愣在那里,足足僵硬了半分钟,才发疯一样地跳到岸上,套好裤子,向草棚飞奔。”
雨越来越大,书房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压抑。
“从看到电光到我满身泥水地跑到草棚近处,间隔大概有三四分钟的样子。草棚里突然有了亮光,不是蜡烛或者电筒的光,而是一种柔和弥漫的白光,就像我们现在用的白色磨砂灯泡通电后发出的光。”
我起身关bbr>..掉大灯,开了角落里的壁灯,那个灯座上装的就是磨砂灯泡,散发着幽深静谧的白光。
关伯盯着那团光喃喃自语:“对,就是那样的光。可是,草棚里没有电源,隔得最近的小渔村也没有,那里的人通常是用油灯和蜡烛照明的。所以,我无法断定那些光是怎么出现的,而且光影里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我,正在与方姐交谈。”
“光?突然出现的男人?”我不知不觉也跟着皱紧了眉。
“小哥,当时我的思想突然变得迷迷糊糊的,双腿僵直,像是被噩梦魇住了一样。我想大吼、想冲进去保护方姐、想一刀向那男人背后砍下去,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点真是奇怪,他穿的是藏族人的厚重皮袍,领子上更衬着一条雪白的上等狐尾,脚上则是齐膝的黑色长靴,这种装束,应该是藏族人寒冬腊月里才穿的衣服。当时的天气大约在摄氏二十五度以上,大家应该穿单衣才对。”
关伯挠了挠自己的头皮,露出一个恍恍惚惚的微笑:“小哥,多年以后,我始终没想明白,草棚里怎么会突然出现那样一个古怪的男人?你能做出合理解释吗?”
我坦率地摇头:“不能,事情的答案都在方老太太那里,难道你没有问过她?”
关伯黯然低下了头:“问过,她什么都不说。当时,虽然看到他们两个在说话,我的耳朵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胀痛难当,什么都听不到。大约有十几分钟之后,那男人弯腰拾起了面前的一顶厚厚的羊皮帽子,缓缓地扣在头上,双手陡然笔直地伸向天空。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气流迎面扑来,犹如世间最高明的劈空掌力一样,令我直飞出去,跌到十步开外,头重重地磕在一堆鹅卵石上,立刻昏厥了过去。”
他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曾经亲眼见过,那个位置有三个凹陷的伤疤,几乎让他的整个颅骨都变形了。
第九章 镜中有鬼
“一个很精彩的故事。”我轻轻鼓掌。
关伯不是一个擅长演讲的人,但上面这一段实在太离奇了,从危机四伏的江湖追杀到天降白光、怪人出现,一波三折,峰回路转,把我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
“其实正事刚刚开始,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草棚里,旁边放着一只半米长的灰色篮子,里面躺着一个正在甜甜地咬手指头的婴儿。雨停了,东面也露出了鱼肚白,转眼就要天光大亮。我的头昏昏沉沉的,但脑海里跳出第一个念头就是‘天一亮、敌人就要追踪而至’,所以马上反手摸刀。刀还在,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惊动了那个婴儿,放开手指,咿咿呀呀地叫着。”
“那婴儿,想必就是现在的方星?”我只在心里暗自猜测,并没有开口打断他。
“方姐坐在篮子旁,手里握着一只特大号的玻璃奶瓶,低头凝视着婴儿,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我有些发愣,不清楚婴儿、篮子、奶瓶这些与我们的逃难毫不相干的东西是哪里冒出来的,一心只想着即将到来的厮杀。”
“方姐低声告诉我,追兵都已经死了,我们的灾难也已经过去,天亮便可以乘船回港岛去。这么诡异的结局我当然无法接受,一直追问孩子是哪来的、杀退敌人的帮手是谁、那个男人到底说了什么?一切都没有答案,从那一刻起,方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的表情冷硬麻木,只有凝视那个后来起名为‘方星’的婴儿时,才偶尔会露出深沉悒郁的笑容。”
“在回程上,我果然见到了四路追兵的尸体,身体表面没有任何创伤,但脸上无不带着惊骇诡异的表情。回到港岛后,方姐突然变得大方阔绰起来,拿出大笔的现金招兵买马,疏通关系,最终成为港岛黑道上说一不二的大姐大。”
“她再没有提到过小渔村外草棚里的那一夜,当她身边添了很多前呼后拥的随从以后,我悄然离开了,在我感觉中,她变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封存起来,任何场合下出现都像一块细心雕琢过的冰人,已经不是当年‘回眸一笑百媚生’的‘七大旋风社’大姐。”
关伯的叙述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方星的出现可谓神来之笔,无迹可循。一切疑问,只有当事人方老太太才能回答,而那要看她愿不愿意开口。
“小哥,不管从哪一方面看,方小姐都是个顶.99lib.尖优秀的好女孩,别像我一样,当断不断,白白错过。人之初、性本善,无论她的来历有多古怪,但我们眼下看到的是她自己,相信我的眼光吧,娶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不会错!”
关伯又挠了挠头,不放心地再加了几句:“当时,那篮子里铺满了白色的雪莲,足有几百朵。婴儿身上覆盖着秃鹫的绒羽,嘿嘿,就连那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灰色篮子,竟然也是苍鹰的骨头一块块连缀而成的。我敢断定,那个猝然出现的男人来自雪域高原,这三种东西,只有藏边高山地带才容易找到。我一直在想,大不了她是哪家大地主或者藏教高僧的私生女,被人劫掠到了这里,总之,近二十年来,我猜测过几百种匪夷所思的答案,却找不到地方验证。”
他用力扩了扩胸,吐出一口长长的闷气。心里的秘密一旦吐出来,压力骤减,他应该能感到畅快了不少,只是这个故事,给方星的身世蒙上了一层诡异之极的面纱,等于是关伯把他的困惑全部转嫁到了我的头上。
“都说完了?”我苦笑着摇摇头,隔壁的人大概已经睡熟了,毫无声息。
“说完了。”关伯点头,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
“关伯,你大概没注意到,那婴儿的肚脐上有一个鹰蛇相搏的纹身,对吗?”我虽然把那面旗帜称作“纹身”,却清楚地认识到,它更像一块与生俱来的古怪胎痣。
关伯仰着头思索了一会儿,断然地摇头否定:“没有,婴儿身上干干净净的,皮肤白嫩,连颗普通的黑痣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什么纹身?绝对没有。”
我一愣:“怎么可能?”方星身上百分之百是有纹身的,这一点在老杜那里已经证实过。
关伯叹息着开门走了出去,踮着脚尖上楼,生怕惊醒了方星的好梦。
我想把思绪再转回到鬼墓资料上来,但脑子里已经变得乱糟糟的:“方星到底是什么人?那个一身藏饰的男人到底来自何方?为什么要把婴儿留给方老太太?”越来越多的疑问,找不到一点破解的突破口。
半小时后,我定下心来从电脑资料里找出一份伊拉克地图,仔细审视着摩苏尔以北一直到土、伊边境之间的那一大片范围。此时此刻,不知道无情的行动已经开始了没有,正是因为“红龙”被消灭的原因,伊拉克北部才会进入了半失控的状态,可以任由黑道人物从容越境。
现在,已经无须担心边境线上的卫兵干扰,黑道掮客一定会提前打点,缴纳一部分买路钱后,可以毫无阻碍地自由出入。真正值得担心的,是无情进入鬼墓绿洲后的下一步行动。觊觎鬼墓宝藏的并不仅仅是唐枪这一路人马,很多非洲亡命之徒自从“红龙”被捕开始便已经潜伏在土耳其境内,伺机而动。
同行是冤家,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同行之间,更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敌人。
“唐枪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为人所杀还是被神困住?”又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从方星出现在书房直到现在,我犹如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立体迷宫,无论走向哪个方位,都会遇到扯拉不断的谜题。
“达措的前生记忆里是否真的藏着与父母失踪有关的线索?我该相信他而去冒险探索雪域冰洞吗?或者,我该开诚布公地与方星合作,拿到碧血灵环再说?”
港岛是老龙的建基立业之地,党羽如云,我还不想贸然树立起这样庞大的敌人。现在我只是一个医生,根本没有力量与老龙抗衡,这一点与方星不同,至少她有方老太太作为靠山,尽可以为所欲为地惹下任何麻烦,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收场。
目前,围绕着我的各个谜团之间形成了奇怪的连锁链条,要想知道父母的确切消息就必须彻底医治达措;99lib.要救达措则必须探明石板画的真相。石板画来自鬼墓,而且是从唐枪手里传出来的,找到唐枪或者亲临鬼墓,才有可能弄清与石板画有关的一切。
事情的焦点,又一次集中在鬼墓上。当然,如果叶溪没有昏迷,从她和雅蕾莎口中,或许也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偏偏她在这个关键时刻中了铁兰的蛊术——我忍不住仰面长叹:“一环套一环,环环都是死结,可惜我没有亚历山大的利剑,可以一刀将所有的绳结斩断。”
洗手间里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响动,我知道那是方星。她服下的药物中有“通宣理肺”的成分,可以顺利地将引起咳嗽的病菌排出体外,服药之后会明显增加去洗手间的次数。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早晨,她的咳嗽症状会完全消失,再配合关伯的“食补大法”,只需三天时间,方星一定能够元气大增。
“唉——”方星的长叹声隐隐传来,透着说不尽的无奈。
我的目光虽然盯在那张伊拉克地图上,心思却又转回到关伯叙述的往事之中。
他与方老太太逃亡途中那个转危为安的过程太过突兀了,几乎叫人无法接受。穷途末路之中,能够帮助他们杀敌的大概只有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纵使他是天下第一的江湖高手,又怎么可能小半夜的时间内轻松杀死那么多敌人,并且不费刀枪拳脚便全歼顽敌?
“除非是天神降临,或者是外星人、时空游侠之类的人物,但这又如何解释他丢下一个婴儿的事实呢?”
我又被连环问题给套住了,略微有些烦躁地站起来,也走到窗前去,呼吸着凉爽湿润的空气。
最近,我接触病人很少,参与江湖活动却很多,似乎已经偏离了一个医生所应该遵循的正常轨迹,而且心情也时常莫名其妙地烦躁,失去了医生最应该保守的“平常心”。
“或许我该冷静下来,闭门思过几天,让自己的 5fc3." >心情彻底平静下来?”我把双手探出窗外,掌心里立刻落满了冰凉的雨滴。
“唉——我到底是谁?使命、使命,又是使命,你们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只说一两个字,从不透透彻彻地说清楚……”
书房的门并没有关紧,我听到方星絮絮叨叨的自语声从洗手间里传来,猛然警醒:“洗手间里挂着镜子,难道方星又开始做那个怪梦了?”
我迅速闪出书房,左转十几步,从半开的卫生间门望进去,方星俯身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面前,一张脸几乎已经贴在镜面上。那是一面意大利品牌的特级镜子,一米见方,品质优良,并且具有自动除雾的功效,但以方星的那种照法,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已经脱出了人类近视的极限。
“你是谁?我是谁?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呢?或者你能告诉我,我来自何处?是天堂还是地狱?”她喃喃地自语着,嘴里呵出的热气喷在镜子上结成水雾,但随即又被清除掉。
我的后背上掠过一阵嗖嗖乱翻的寒意,无法确定她现在是醒着还是梦游。镜子里只映着她蓬乱的长发、衣衫不整的上半身,还有扶在水龙头上的双手。洗手间里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她是在向着自己的影子发问。
每个人自从有了“照镜子”的意识开始,一直到死,都清楚地知道镜子里映出的形象是真实的自己,很少有人会傻傻地对着影子问“你是谁”,除非是童话中极度自恋的那个白雪公主的恶毒后母。
“让我离开吧,求求你让我离开,我不想再被囚禁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无论去哪里,只要是一个熟悉的地方,即使是地狱,也能让我清楚地感受到活着的滋味。在这里,每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死了的灵魂还是行尸走肉的生命、是睡梦还是清醒、是走向死亡还是趋近重生?求求你,放我走!”
她的脸离开了镜子,双手合在胸前,急促地向着镜子里的人影连鞠了四躬。
我越发觉得惊骇了,人类社会的鞠躬作揖习惯,从春秋时期礼法修订开始,便有了“神三鬼四”的约定俗成,拜神要行三鞠躬的礼仪、敬鬼的礼仪则是四鞠躬。这一规则相传是从异术界的鼻祖鬼谷子那里流传下来的,几千年来,从没更改过。
她用“四拜”的礼节向对方敬拜,无疑是把镜子里的人当作了鬼魂。看似无关紧要的动作,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洗手间里有鬼魂吗?”我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手指按在门扇上,缓缓发力。
门开了,整个洗手间里的情况一览无遗。这个长三米、宽两米的小房间井井有条,并且被一扇日式推拉门恰当地分为两部分。靠近门口的这边,除了镜子、洗手台之外,侧面的墙上还钉着一排小巧的壁柜。
房间里没有鬼,鬼在方星的心里。
“方小姐,你还好吧?”我尽量压低了声音,假如她正处在梦游之中,过度的惊扰只会让她的脑部思想出现真空断层,瞬间昏厥过去,严重的甚至会造成脑部血管迸裂而猝死。
我的影子也落在镜子里,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当她再次作势要把脸贴向镜子时,我一步跨进洗手间,站在她的左后方,稍微提高了声音:“方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这一次,镜面上出现了两个人并排的影子,她的眼神处于极度涣散的状态,毫无生气。
我的声音让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向镜面上贴去,仿佛一块被磁力吸引住的小铁块一样身不由己。我伸出右臂,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转过来,左手遮在她的眼前,隔断了她的视线。
“你——沈先生,救我……”她的额头上倏的弹起两根青筋,从左右眉梢向上,直冲发际。
我柔声安慰她:“别怕别怕,只是一个噩梦,醒过来就没事了,别怕。”
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我怀里,身子紧贴着我,像是被吓坏了的孩子。每个人都会做噩梦,我也会偶尔从恐怖的梦里醒来,但现在镜子里映出的影像非常正常,暂时看不出任何值得恐怖的迹象。
我记得方星曾在达措蘸过指尖的水盆里看到过“七手结印”的古怪图像,水面与镜面有共通之处,不知道这一次看到的是不是又是那种东西?
“抱紧我,抱紧我……”藏书网她呢喃着,直到我双手同时绕到她的背后,强健有力地把她搂在怀里。同时,我的视线在洗手间里上下逡巡,确信屋里不会有第三个人。
“我们去书房说话好不好?”她的发香已经弥漫到了我的全身,并且钻入我的五脏六腑中。
她“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挣脱了我的双臂,举手整理着衣服和头发,心有余悸地向镜子里又望了一眼。
“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别怕。”我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出门。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她的叹息声像掠过水面的蜻蜓翅膀,一沾即起,却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疼惜的涟漪。
我回手关灯,黑暗中的镜子泛着冷冰冰的银光,忠实地反映着洗手间里的一切。
书房里的温度已经很低,毕竟整晚都开着窗子,飘进来不少冰凉的雨丝。
方星垂着头坐在转椅里,身上披着我的西装外套,精神恹恹的毫无生气,但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的那幅伊拉克地图,慢慢引起了她的兴趣:“沈先生,你在看鬼墓绿洲那边的情况?不会是对里面的宝藏开始着迷了吧?”
毫无疑问,一提及鬼墓,方星的情绪马上集中起来,眼神越过屏幕上方,紧紧地盯着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对,财宝、探险、千年古墓是所有男人的梦想,我的确想去。不过,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去煮一杯姜茶给你,你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担不起风寒。”
窗子早就关上了,但室内的温度一时半会还无法提升上来。在这种情况下盲目打开空调升温的话,只会令她的体表受到燥热侵袭,反而把心肺之间的寒气压迫住,无法散发出来。所以,只能用热茶由内而外地逼出寒气,才是最正确的养生之道。
走进厨房之后,我有条不紊地洗手、烧水、切姜、加糖,心里忽然记起关伯说过的话,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有一天肯为一个女人下厨做饭烧菜,那就证明,她已经占据了这个男人的心。
一瞬间,我心里也开始充满了另一种困惑:“她占据了我的心吗?只是一杯姜茶而已,假如换了无情、叶溪甚至是另外的女孩子,我都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电水壶的鸣笛声响了,滚烫的水冲进杯子里,薄薄的姜片泛起鲜柠檬一样的娇艳色泽。厨房里被关伯擦得干干净净,各种器具放得井井有条,从前我只知道他与班家大小姐曾经两情相悦过,现在才明白,埋在他心底最深的秘密,竟然是对方老太太的一番暗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能够理解绝境之中的方老太太之所以会曲意应和关伯,只是彻底绝望的一种表现。等到脱离困境,这样的念头没有了,当然也就不再提起那个话题,关伯的单恋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那么,是那个骤然降临的神秘男人给了她生还的勇气吗?或者是答应了她的某个要求?”我拍拍自己的额头,及时地让那些无限循环的疑问退出脑子里,端着杯子走回书房。
方星正在快速地翻阅电脑资料,嘴唇不断地翕动,似乎是在竭尽全力地默记。
她的脸上重新浮起了严肃的表情,刚刚洗手间里向我投怀送抱求援的一幕,恍如一场梦境,让我微微有些遗憾。
“谢谢沈先生。”她抬起头,接过杯子的同时,谨慎地审视着我的脸。
我坦然地微笑着,在她面前,自己不带丝毫的伪装,所以敢于面对再犀利十倍的目光。
“沈先生,你对四十余辆吉普车押送宝藏的事怎么看?”她低头喝茶,姜茶的甜香融合在氤氲热气里,一起萦绕着她的黑发。
那件事对于渴望发财的盗墓者来说是个巨大的利好消息,很多人明知道宝藏遥不可及,但仍然不远万里、不顾性命地赶去,蚂蚁进攻糖罐一样觊觎着能分一杯羹。至于我,仍旧处于理智的安全范围内,不会盲从,也不可能盲动。
“我想那消息是真的,大量的官方报道可以准确无误地证明,攻陷巴格达之后,从‘红龙’的总统府内缴获的战利品非常少,黄金、现钞、毒品、古董等等折合起来甚至不到五十万美金。由此可以断定,‘红龙’在得知大势已去后,进行了大规模的财产转移。四十辆吉普车能够装载的总量,基本与他的财富背景相符。”
方星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以激赏的微笑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看当时的战争示意图,南方是联军的主要进攻点,押送宝藏的车当然不会从海上离开。东西两面,距离边境线太近,联军的兵力布置早就严阵以待,也不可能走这两条路线。所以,北进就是唯一的选择,特别是摩苏尔附近,各族人民混杂,与叙利亚、土耳其、伊朗三国交汇。”
“不错,请继续。”方星再次点头。
伊拉克战争曾是那一年的全球焦点,每天的报纸上都会煞有其事地刊登联军挺进的地图,所以很多小学生都能熟练地划出联军的作战指挥图了,这不能不说是全球地理教育史上的一个人造奇观。
“在这里,谁都不能忽视那些战争掮客的存在,即使是海湾战争进行到最白热化的地步时,掮客们依然游刃有余地输入枪炮武器、香烟糖果,再把整船、整车的石油源源不断地运出去。有他们的存在,必定有办法让这四十余车宝藏顺利过境,向北进入土耳其——”
方星突然举手制止我:“不可能,沈先生,虽然很多军事专家和政治分析专家倾向于这一观点,但那肯定是错误的。我可以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断定,‘红龙’并非是在转移宝藏,而是藉着倾囊而出的财富,做了一次亘古未有的献祭。”
“献祭?”这是我听到的最独树一帜的说法。
“对,献祭,倾全部身家财富,秉持最谦卑的心境,行九十九拜五体投地大礼,然后天界的门会訇然大开,神的智慧之光灿烂降临,拂去行者眼前的所有黑暗。”方星站起来,双掌合什,虔诚地向着窗外躬身。
第十章 埃及女祭司,黄金眼镜蛇
这一次,她只鞠了三个躬,并且弯腰超过九十度,态度非常虔诚。
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暗夜雨幕,将所有花草绿叶冲刷得鲜亮无比。
她说的话,援引自雪?域藏僧们开坛讲法时的惯用词句,带着浓厚的藏边风情。淳朴的藏民们正是虔诚听信僧侣的教诲,才会不遗余力地向庙宇中捐献出自身的全部财物,清苦修行,只求灵魂死后能得到神佛的庇佑。
“方小姐,‘红龙’不是偏远雪山之巅的藏民,他才不会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悔意,用捐尽财富的方式来洗刷自己的罪孽。再说,普通的江湖人可以藉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与从前的江湖恩怨一刀两断,他却不能。死难的异教派后裔、联军的战争法庭、逃亡的伊拉克其它政党羽翼,都恨不得早一天把他送上绞刑架。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献祭’。”
近年来,被联军击破的世界小国越来越多,有很多前车之鉴可以参照,巴拿马、南联盟都会是“红龙”的活教材。
方星笑起来:“沈先生,这么好的雨夜,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淋淋雨,相信咱们彼此的脑子都会清醒一点。”
关了窗子后,书房里的确显得有点气闷了。
我拿了把伞,轻轻开门,穿过幽暗的小院,再开了大门。夜色里,方星一身白衣,像只轻巧的白狐,长发随雨丝一起飘飞着。
凌晨的长街空无一人,水泥路面反射着凄清的水光。
“我有一部分秘密资料,可以拿出来分享,不过,沈先生最好能替我保守秘密——”我们沿着人行道缓缓漫步,雨中的方星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如同小院里那些被雨水浇灌滋润过的花草。
我点点头,这一点不难做到,我从来就不是个喜欢八卦的长舌妇。
“我有一个朋友,最早在两伊战争中发了一点小财,然后积蓄力量,从海湾战争开始便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三国交界处做走私生意。其实你也知道,乱世中的伊拉克,大部分场合奉行的是‘拳头硬就当老大’的政策,所以,我的朋友也养了一队保镖打手。就在联军攻陷巴格达的前一个月,他的手下在摩苏尔东面的边境线上抓到了一个共和国卫队的逃兵,职务为少校参谋长,正是押送宝藏的指挥人员之一。”
她得意地一脚踢起几百朵水花,旋转着身子,任由长发上的水光急速飘飞着。
“你的朋友?是阿拉伯世界三大投机商里的哪一个?不会是美国总统的同学都南察吧?”
国际社会也是个最讲朋友情分、沾亲带故的地方,据我所知,都南察曾与美国总统在耶鲁大学一起攻读过机械制图学,并且在同一校际橄榄球队亲密合作过。所以,联军几大作战指挥部的高官们都要给他一点面子,当然,他的金钱攻势,也足以在任何时候令高官们的脸上可以瞬间“多云转晴”。
第一次海湾战争时,都南察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商业掮客,靠捡拾别的黑道大鳄吃剩的面包渣生存。到了二零零三年战争爆发,他的地位一夜间高涨,声名鹊起,成了阿拉伯世界黑道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沈先生真是眼目如电,就是都南察。”方星清脆的笑声在静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她的头发已经被淋湿了,披在额际的部分不断地滴着水珠,却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流露出另外一种动人的神采。
我忽然感到轻松了不少,能与都南察成为朋友,在两伊边境上就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接下来,方星肯定会有鬼墓绿洲之行,有都南察在那边,她至少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不知不觉中,我心里已经开始时时牵挂她了。
“难道‘献祭’的说法,就是那逃兵说出来的?”我对此表示怀疑。
以“红龙”的强悍个性推断,他永远都会把赌注压在共和国卫队与麦迪纳师的战车大炮上,而不会相信鬼神之说。
方星停下来,抹去眉睫上的水珠,郑重其事地回答:“对,为了活命,>对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所以,说谎的可能性不超过百分之一。他提及了一个来历相当诡秘的人物——”
我撑开伞,遮住了她的头顶。
适度的淋雨可以疏解胸中闷气,但以她的虚弱体质,还是有所节制的好。两个人在雨中同撑一把伞的感觉很奇妙,四面俱是灰蒙蒙的雨幕,仿佛世间只剩下伞底的小小世界。
“说下去?”联军进攻之前,伊拉克的军事高官、各部队将领在西方媒体笔下几乎是透明的,大到每个人的战术特征、宗教信仰、政治倾向,小到家庭背景、亲戚关系、饮食喜好,包括陈芝麻烂谷子一样的履历细节都被翻了出来,毫无神秘性可言。
方星一声苦笑:“埃及女祭司‘黄金眼镜蛇’。”
那是一个很有震撼力的名字,二十年前就已经响彻非洲大地,让所有的黑人巫师跪拜臣服,心甘情愿尊她为这一行的霸主。她不是一国元首,但拥有的威慑力却比任何一个非洲小国的元首更犀利霸道。
关于“黄金眼镜蛇”的诡异传说完全可以单独写一本几千页的传奇小说,只是纵有再多的文字、再精彩的生花妙笔都无法描述她演示出的种种匪夷所思的神奇巫术。
我轻轻皱眉:“她不是一直居住在埃及的帝王谷里吗?怎么会跟伊拉克人搅上关系?”
“那个‘献祭’的仪式,就是由她来主持。在她的导引下,吉普车上财宝全部卸在鬼墓的入口处,所有的士兵等在车上,敬候着当晚子夜才会开始的祭祀。那个逃兵就是在换班方便的时候离开的,因为他感觉到了来自鬼墓内部的强大怨毒之气,联想起所罗门王曾把魔鬼封印于此的恐惧传说——不过,那也可能是他的借口,因为他有两个漂亮的情妇住在德黑兰的富人区别墅里,等着他脱去军装、隐姓埋名后共享花天酒地的新生活呢。”
方星绽唇一笑,伞下的僵硬气氛又一次被打破了。
我取出手帕递给她,看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珠,沉思着继续说下去:“都南察从来都是个不惜一切暴力手段追逐财富的商业狂人,一直关注着‘红龙’转移宝藏的消息,当时获知了确凿消息后,第一时间纠集了一千五百名雇佣兵,分乘装甲车、重型运兵卡车,携带大批精锐武器越过边境,直扑鬼墓绿洲。”
“一切犹如儿戏一般,对吗?”我忍不住摇头,哭笑不得。
当伊拉克人民拖儿带女在炮火连天中颤栗的时候,另外一个阶层的狂人们却在为大发战争横财而驰骋疆场。看上去像是三流作家们编纂的情节,却真实地出现在我们共同居住的地球上。
“的确犹如儿戏,但却是一触即发的血腥杀戮游戏。了解都南察的人,都明白他貌不惊人的黝黑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钢铁一般冷血的心。”方星丝毫不掩饰对杀戮的厌恶,即使是在说自己的朋友,也会一直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
“后来呢?那场战斗似乎并没有报道披露出来,难道是有意外发生?”我不想听那个枪弹横飞、血流满地的过程,但关心事件的结果。
我们已经走到了小街的尽头,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钟,前面的大街上,不眠的霓虹灯仍在毫不疲倦地闪烁着,各种颜色的私家车快速穿梭,预示着美丽的港岛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没有战斗,何来什么报道呢?”方星忽然长叹,语气同样困惑。
“没有战斗?”我猛然一愣。
今晚我的思维能力都被方星的病、梦、惊惧给搅乱了,总是无法集中,刚刚一路走过来,只是被动地跟着方星的叙述运转,根本无法前瞻性地预见某些事情。
我们停在一台自动售货机前,方星拍了拍这个铁皮大家伙的侧面,顽皮地叫着:“给我一罐百事——”
跟我在一起,她偶尔会暴露出女孩子淘气可爱的一面,不知这是不是代表一种巨大的完全信任?
我取出一枚硬币塞进去,在百事可乐的按钮上重重一敲,一阵“稀里哗啦”乱响过后,取物口里跌出来一罐可乐。
“乱敲乱打是不会有可乐喝的,当心警察过来给你开罚单!”我用手帕细心地擦拭罐口,然后“砰”的一声开了可乐罐子递给她。
方星仰起脖子不拘礼节、不顾形象地喝了两大口,满意地长叹:“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街上请我喝可乐——”
我无语地微笑着,不过很清楚自己也是第一次替别人买可乐,情绪不知不觉受了她的影响,逐渐抛开了那些沉重的东西。
战争毕竟已经成为历史,今天的伊拉克处于百废待兴的重建之中,人类力量之巨大是永远无法想像的,昨天还是一片连绵的废墟,明天或许就能变成生机盎然的现代化都市。“红龙”统治伊拉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再想想他的拥趸们妄图推行的“保龙计划”,该是多么愚昧而荒诞。
一罐可乐还没喝完,方星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雨仍然继续,我们只能站在一把伞下面,谁都无法避开,未免有些尴尬。
“没事,是任一师的电话。”方星冷笑起来,左手把可乐罐子捏得噼啪乱响。
我仰起脸,遥望着远处高楼顶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心里掠过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在替方星担心。赵工死了,阿伦尔被擒,方星的图谋必定已经传入老龙那边。这个凌晨突然响起的电话,或许就是一次威胁。
“任先生?”方星按下了电话的免提键。
任一师沉闷的声音传出来,一下子盖过了四面唰唰的雨声:“方小姐,我家主人让我问候方老太太好,自从上次在澳门葡京大赌场一别,倏忽已经过了五年,主人很惦念她的身体,备了港岛最好的天然首乌、野参精,昨天派人启程去了美国,亲自送交方老太太。”
“哼哼,多谢。”方星仰面喝了一口可乐,挺直了腰,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龙爷与方老太太都是港岛的大人物,交情很深,所以方小姐有什么需要,一个电话过来,我自然就随时听候吩咐,不必假手外人,搞得兴师动众的,让黑白两道的后辈们看笑话。不过,以方小姐的资质当然也会明白,‘青龙白虎龟蛇大阵’一旦排列完成,除非封印下的妖邪自动消失,压阵的四件法器是绝对不可以移动的。否则,阵势残缺,邪气反弹,布阵的人与破阵的人同时受害,死无葬身之地。”
任一师的话冷冷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像是电子留声机里的人工合成语音。
一辆黑色的房车缓缓驶过来,湿漉漉的车顶交替闪烁着霓虹灯的光芒。
侧面的车窗玻璃摇下之后,露出的竟是任一师阴沉沉的脸,面无表情地瞪着我与方星,手里握着一只黑色的车载电话。
“任先生在威胁我?”
只隔十步距离,但他们两个仍在通过电话交谈,方星的声音也变得冷峻起来。
“不是,龙爷吩咐,虽然方老太太已经退隐,与方小姐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点点变故,但只要是在港岛地面上,方小姐就是他的客人,不会受到任何方面的伤害,仅此而已。”
车子滑过我们面前,并没有刹车停止,而是以极慢的速度前进,像是摄影师手下的慢镜头一般。
“我明白了,请多谢龙爷。”方星扭转身子,把自己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车窗玻璃无声地摇上去,车子加快速度,一直向前飞驰而去,几秒钟之内便消失在路口拐弯处。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对话,却是一次赤裸裸的威胁,只不过老龙不肯出面,一切假手任一师来做。
方星的脸色已经变了,忽而苍白,忽而铁青,左手发力,将可乐罐猛然掷向自动售货机,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剩余的可乐四处喷溅开来。
“不要气坏了身子,方小姐,既然对方有所准备,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这是她性格中暴躁的一面,今晚我彻底地见识了她从冷静大度到温柔顽皮、再到突然爆发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表现。
“对不起。”她的嗓子沙哑起来,脱离了雨伞的遮掩,仰面向天,任雨丝打在自己脸上。
在仙迷林酒吧时,我曾对赵工凿穿隧道盗取灵环的计划心存疑虑过,毕竟物理意义上的潜入算是比较容易的,只要准确地找到三维坐标的切入点,一台普通钻机便能凿开进入隧道的入口。关键是如果不能妥善地破解平房里布下的奇门阵势,非但拿不到灵环,闯入者反而会受到阵势的克制,危及生命。
这个计划搁浅了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暂时停止盲动,免得增加更大的伤亡。
“我一定要拿到碧血灵环,谁也阻止不了——”她甩去了眉梢上的雨滴,一字一句地发誓,接着,冷淡地向小街深处指了指,“回去吧。”
接下来,她没有再说一个字,一直陷在沉默里,脸色阴沉得像一块浸满了雨水的海绵。
回到小楼里,她无力地向我点了点头,径直去了客房,灯也没开,回手关门。
我忽然感到了某些地方不太对劲,久在江湖闯荡的人,敢于面对任何挫败,才会迅速地成长。像她那样的黑道高手,决不至于仅为了任一师的一次威胁就变得歇斯底里、垂头丧气,一定是有另外的原因。
仔仔细细地回忆了她与任一师的对话后,我找到了其中一个疑点。任一师曾说过‘与方小姐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点点变故’的话,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指方星与方老太太之间的关系有所改变?
“方星有着那么奇特的身世,而方老太太从穷途末路到迅速发迹的转变又是如此突然,在这么多神秘的背景之下,两个人之间的故事绝对不会像世间普通母女那样简单平淡。关于她们的故事,老龙与任一师又知道多少呢?”
我没有上楼去睡,躺在书房的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正是因为有了任一师突如其来的威胁,我才刻意提高警惕,免得小楼再度被外敌入侵。
方星的话只说了一半,断断续续的梦里,总有一张黄金铸成的眼镜蛇面具在我眼前反复闪动着。
“非洲最著名的女祭司与伊拉克‘红龙’根本是毫无瓜葛的两支势力,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他们纠集在了一起?向鬼墓献祭之后,他们渴望得到什么回报?不会是借助鬼神的力量粉碎联军的飞机、坦克和航空母舰吧?”
女祭司的真实名字叫做塞伦萨,不过“黄金眼镜蛇”的称号太响亮了,以至于很长时间以来,人们都渐渐忘记了她的本名。她自称具有来自帝王谷金字塔内的神秘力量,可以驱使剧毒无比的眼镜蛇看护法老王的亡灵,狙杀一切觊觎金字塔宝藏的潜入者。
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九年期间,随着考古学家对于埃及金字塔的研究工作越来越狂热,塞伦萨的大幅照片曾经占据过全球各大报纸的头版,一直扣在她脸上的那只犹如眼镜蛇头一般的黄金面具,更是成了玩具厂商们竞相模仿的蓝本,甚至一度超过了当年随电影《夺命狂呼》一起走红的死神头套。
塞伦萨的巫术力量来自帝王谷,她曾发誓一辈子都不走出那片诡异无比的山谷,长年与法老王的灵魂们相伴。
方星的叙述非常肯定,可见都南察经历过的事也是无比真实的。抓到逃兵、挺进鬼墓、劫掠宝藏,看起来是顺理成章、环环相扣的一个过程,那么最后到底是什么结果呢?
共和国卫队是“红龙”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士兵们携带的武器装备更是精良整齐,战斗力绝对一流,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早在第一次海湾战争时就让科威特人与联军地面部队吃足了苦头。都南察调集大队人马出动并不是小题大做,相反,此举恰好能证明这个人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能够及时地审时度势,确保顺利地攫取战果。
“后来呢……”
我沉沉地睡着了,耳畔一直雨声不绝。
笔记本键盘被敲打的“噼啪”声率先钻入我的耳朵里,朦胧的视线中,方星坐在书桌前,背景是阳光灿烂的玻璃窗。
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像一朵自由自在飘飞着的云。这样的形象无论如何都没法跟传说中的“香帅”融合到一起,我甚至早就忘记了她拔枪在手、与无情针锋相对时的强悍表现。
她纤细的双眉微微蹙着,睫毛精心地描画过,卷曲上翘,偶尔一眨,像是开合自如的两道珠帘。
“醒了?”她翘着嘴角微笑,目光始终关注在电脑屏幕上。
我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来。
阴雨过去,又是一个心情大好的艳阳天,看起来方星的情绪也很不错。
“沈先生,有一封匿名电子邮件在你信箱里,对方做了全方位的地址屏蔽,无法追踪来源。邮件内容做过三层加密,最后一层竟然采用了‘自毁’程式,这种高等级的保密措施差点让我以为是一份五角大楼的间谍情报了。不过还好,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抄下了信件全文,就在你袖子里。”
方星笑起来,明眸皓齿,神采飞扬。
左边袖子里的确插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长长的数字,中间跳跃夹杂着四个“冷”字,四个“七”字。纸条的最下端则是一个八位数的电话号码,后面的括号里写着“伊朗”两个字。
这种加密表达方式是我与唐枪联络时经常用到的,“冷”代表提取汉字后面第七个数字,“七”代表提取汉字后面第二个数字,连缀起来,就是要我回拨的电话。不过很显然,这些根本瞒不过方星的敏锐目光。
“冷七来的电子邮件?要我联络他?”我跳起来。
方星举起手,轻轻一摆:“慢一点,我怀疑你的朋友处在非常危险的环境中,不得已地采用这种曲折复杂的联络方式。从收到邮件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小时,所以他很可能早就转移了接听地点,打过去也是白费力气。”
她的五指上,只涂了一半指甲油,另一只手里还捏着精致的小刷子,刚刚是在一边工作一边染指甲,两不耽误。
方星猜得没错,按照我与唐枪的约定,在采取秘密通信的紧急状况下,每隔一个半小时就会转移通话地点,毫不迟疑。既然错过了刚刚的那个号码,看来,只能耐心地等下一封邮件了。
第一章 无情的最后一个电话
“我们各自的手里,都握着一小部分可供搏杀的筹码,不过在突变一波接一波发生前,单个操作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以我之见,不如联起手来,共同进退,攫取到胜利果实后二一添作五平分,怎么样?”
方星放弃了电脑,微笑着站起来。她的状态比起凌晨进入客房之前,已经好了无数倍,我开给她的那些药看来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厨房里飘起了药香,阿胶、当归、茯苓三样的味道首当其冲。关伯真是用心,不待我吩咐,已经开始提前熬药,把当年对方老太太的一份神情,全部转嫁到方星头上来了。
想起他经常絮叨的“只道不相思”那几句诗,我真替从前的班家大小姐感到冤枉,白白担了十几年的虚名,原来那些句子,一直都是关伯用来思念方老太太的。
“笑什么?”方星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唇边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去厨房看看,在药汤里加几个白水煮蛋,你服下去,效果一定会加倍——”关伯的电冰箱里常年不断新鲜正宗的江?北乌鸡蛋,配合这些中药材,恰好能补足方星身体的虚弱之症。
“小哥,鸡蛋已经煮好了,不必你惦记。”关伯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把一切风头都抢尽了,比我这个正宗的妇科名医还在行。他看着阳光里的方星,像是护花如命的农人发现了一朵含苞初绽的蓓蕾一般。
我忍不住苦笑:“关伯,还有没有什么献殷勤的机会可以留给我的?你都做了,岂不显得我毫无用处?”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方星,并没在意我说什么,忽然一声长叹:“方小姐,你跟令堂的模样越来越像了,她……她现在好不好?”
真正的深情无法磨灭,看来关伯毕生都无法脱出对方老太太的那份暗恋了。不过,方星只是半途收养的婴儿,何谈什么模样像不像的问题?
“她老人家身体很健康,精神也很好,近年来一直致力于为非洲艾滋病患者募捐的善举,历年都被国际红十字会组织评为‘全球五十大爱心慈善人士’。”
方星的回答自然得体,但左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来,轻抚着自己的下巴。
关伯有些不胜唏嘘:“那我就放心了,其实每年的九月九日登高节,我都会买几束茱萸遥祝她平安如意的。”
这是真话,不过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在为班家大小姐祈祷,从不知道他的生命中还有那么一段惊才绝艳的传奇故事。
“小哥,我要去菜市场买两只芦花大公鸡,药都熬好了,一会儿你替方小姐端过来,小心不要烫到她的手。唉,女孩子始终是要人疼的,再刚强、再勇悍的女孩子也不过是偶尔搏击暴风雨的燕子,渴望有一片可以栖身梳羽的瓦檐……”
关伯絮絮叨叨地走了出去,这些话,大概是说给我听的,又仿佛是当年没来得及讲给方老太太听,特地重新铺排出来说给方星听,心底深处,已经把方星当作了方老太太的替代品。
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昨夜臂弯里曾经拥着方星,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隔着难以逾越的一道无形鸿沟。
“说正题吧——”方星挥了挥手,洒脱地将那些暧昧浮动的情绪涤荡一空。
“昨晚,我的话题只讲述了一半,都南察带领人马杀气腾腾的进入鬼墓绿洲时,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连军队驻扎后必备的瞭望哨都没有。雇佣兵迅速占领了各个制高点,装甲车呼啸着冲到鬼墓入口,所有人如临大敌。出乎意料的是,鬼墓内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悍马吉普车、没有士兵和宝藏、没有女祭司‘黄金眼镜蛇’,更没有举行仪式的火把、祭品、牲礼血迹。”
方星耸了耸肩膀,像是说书人到了关键时刻卖关子一样,忽然停下来。
“嗯,这个结局倒是有点意思,一次奇怪的消失?抑或是有人故意撒谎?”我立即找出了必然存在的两种情况。
假如逃兵 8bf4." >说谎的话,只怕要立即血溅当场。都南察发动了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旦明白自己遭到了别人的戏弄,不杀人又怎么能泄愤?
“沈先生,或许你也注意到了这件事的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时间的先后次序问题——逃兵离开鬼墓时,是第一天的下午三点钟,夕阳还没有落山;他在边境线上落入都南察之手,大约在暮色四合的七点半钟;都南察集合人马、准备车辆武器出发,已经到了午夜零点;大部队浩浩荡荡兼程杀入鬼墓时,时间为第二天的凌晨五点钟,天已经亮了。所有的过程,历时为十四个小时,绝不会超过十五个小时,并没给悍马车队留下逃走的机会——”
我找到了问题第一个关键点:“车辙,方小姐,只要搜索到车队进入绿洲时的车辙,不就等于找到了他们的转移路线?”
那么庞大的车队,一行一动都会有明显的痕迹留下来,就算沙漠里的沙尘再凶猛,总不会连绿洲深处的车辙一起掩盖掉吧?
“很好,你的想法与我当初听到这个故事时想到的一模一样,并且同样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个破绽。不过,都南察麾下的雇佣兵里人才不少,自然会有跟踪专家,他们的搜索结果证明,绿洲里只留着车队来时的痕迹,车辙一直延伸到鬼墓外的小型广场上。三个小时内,他们查明了四十四部悍马车停车后留下的非常深的印痕,并且得出了以下结论,吉普车停止后就再没有挪动过。也就是说,所有的吉普车不经发动、没有人力推移,凭空消失了。”
方星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大约是察觉了我的重重疑问,立刻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个在普通人看来或许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并没有令我大惊失色或者骇然弹起。
其实,完全可以用另外的一种神秘事件来类比悍马消失的怪事——百慕大海域经常发生船舶失踪事件,其中有十几起的内容非常相近,都是船舶失踪后又突然出现,船上的一切器具物品一样不少,唯独那些活生生的船员们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就像百慕大的失踪船舶一样?不过这一次的故事背景,却被搬到了离百慕大万里之遥的中东沙漠上?”这是我的结论,但不确定都南察会不会也这么想。
方星“啪”的弹了一下指甲,意识到再不继续涂下去,恐怕就要伤及自己的美甲了,马上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蘸了蘸笔刷,继续精心涂抹。
“握转轮手枪杀人的手,也可以打扮得鲜艳妖娆之极?”我突然发现自己之前虽然无数次为女孩子诊脉看病,却根本不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几日之内,与方星走得越来越近,对她的了解越深入,便越感到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
她第一次出现在书房里时,曾说自己是为了一笔赏金而寻找碧血灵环,迫切之情溢于言表。现在,当灵环踪迹出现时,她的心思却越飞越远,不断地牵扯出更多新问题,把我也拉进这些扑朔迷离的陈年旧事里。
“她到底要做什么?我在她的计划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正是因为不知不觉走入了这个布局里,才令自己陷入了“当局者迷”的两难境地。
此时此刻,我凝视着方星的鲜艳指甲,心里想的却是早已经踏上不归路的唐枪、冷七、无情。
在遥远的中东沙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竟然能令唐枪失踪、冷七东躲西藏?按时间推算,无情的搜救行动也应该已经动身了,接下来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样的诡谲遭遇?
“沈先生,假如日后你能有机会见到都南察的话,就会知道,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做任何事之前都会三思而后行,就像中国人常说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不会仅凭逃兵的一面之词便大举行动,其实押送财宝的悍马车队刚刚从巴格达动身,各方面线人便已经有详细报告送达他的桌上,综上所述,车队的目的地的确是鬼墓,也的确是在鬼墓前面神奇地消失了,包括那些不计其数的财宝 5728." >在内。”
我同意她对都南察的评价,如果不是足够精明,也就很难在战争中立足,更不必谈择机觅食并且大发其财了。
方星翘着自己的指尖,满意之极地悠然长叹:“那么多财宝,足够照亮全球各地盗墓者的贼眼。沈先生,像你这样的正人君子,自然是不会起贪心的了?”
她这种旁敲侧击的激将法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我实在为无情担心:“方小姐,唐枪的妹妹即将出发去鬼墓,能否请你的朋友代为关照一下?”
方星一笑,目光中揶揄之意不停地闪现着:“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就在你因为她的离去失魂落魄之后,不必担心。”
我的脸陡然一热,仿佛被人一下子揭穿了心事似的,有几分心虚,又夹杂着几分惶惑不安。在她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子面前,还有什么事能瞒不过她的双眼呢?
冷七的第二封电子邮件到达时,时针已经指向上午十点,同样的三层加密,方星只用了五秒钟便破解出来,将那个电话号码写在便签纸上。
三十秒倒计时结束之后,那封高度匿名的邮件上方弹出一个黑色的骷髅标志,随即电脑系统发出警告:“该邮件已经损毁,内容无法读取。”
冷七正式追随唐枪之前,曾是中国最大的黑客组织“红客”中的一员,水平相当高明,这些邮件“自毁”程式是他自己编写的,简单但却非常有效,足以毁灭一切证据。
“用我的电话打过去吧,麻烦会少一点。”方星取出了自己的电话。
我迅速拨了便签纸上的那个号码,等对方接起电话,立刻报出一串数字:“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冷七经过掩饰后的沙哑嗓音传来:“万无一失。”
我低声回应:“对,万无一失。”这三句密码,也是很早以前大家就沟通好的,每次通话之前都会验证。
“沈南,有人追杀我,三个帮派,都是为了那块石板画,但却都不相信枪哥寄送给你的,就是取自鬼墓的那块。枪哥是半夜随怪人图拉罕离去的,留下纸条说是要再探鬼墓,从此便失去了联系。我需要躲起来一阵,本来要发给你的图片都被黑客拦截了,五分钟后,我会用传真机发手边仅有的一张给你。你会不会到鬼墓来?我怀疑枪哥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冷七的声音哽噎起来,悲哀地大口喘着粗气。
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我听到有绵羊被宰杀前的嚎叫声,还有几个阿拉伯男人在大声地用下流粗话交谈,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怪腔怪调的哄笑。
“冷七,给我留一个可以联络到你的电话号码!”我担心他一躲起来,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没有固定号码,萨坎纳教的追杀者里有黑客高手,随时都能追踪过来。沈南,我要挂电话了,希望你能过来,枪哥生死未卜,那个自称为图拉罕的怪人是罪魁祸首,不能任他逍遥下去。枪哥一生最欣赏你、最信任你,这一次,希望你能过来帮他,我要挂了……”
听筒里随即传来“嘀嘀、嘀嘀”的电话忙音,我无声地合上电话,还给方星。
自从“红龙”死后,萨坎纳教已经重新振兴,麾下党徒的影子无处不在,到港岛来追杀“红龙”余党大概只是他们复兴大计的一小部分而已。
“怎么办?你的意思,要不要亲自到鬼墓去走一趟?”方星满含期许。
唐枪是我的朋友,并且正如冷七所说,他对我的武功、定力、头脑都很激赏,数次要拉我入伙,相互砥砺,直至成为盗墓史上的两座丰碑。
“他绝对没那么容易就死的,他是唐枪,是本世纪全球最优秀的盗墓专家,或许只是暂时被困,很快就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吧?”我叹着气摇头,对冷七的话并不赞同。
传真机就在书桌的一角,一直都处于工作状态,不到一分钟时间,便有一份传真进来。方星动作敏捷地抢在我前面撕下了那张热敏纸,陡然惊骇地叫起来:“什么?沈先生,是木乃伊!是动物尸体做成的木乃伊!”
她的双手同时一拍,把那份传真重重地压在桌面上,那幅黑白图像非常清晰,显示的应该是一面宽广的石壁。目光所及之处,上面凿满了方方正正的壁龛,每一个龛里都放着一只盘子,盘子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种动物标本。
“鹰、蛇、猫?”方星的声音正在失去控制。
的确,我看到壁龛大约有十几层,按照一层鹰、一层蛇、一层猫的次序排列,毫无错乱。大概估算,三种动物各循环了四次,横向延展出去,壁龛至少有三十几个,也即是说,这面石壁上各放着一百二十多只鹰、蛇、猫的标本。
我之所以把它们叫做“标本”,而不是像方星那样称之为“木乃伊”,是因为木乃伊属于埃及人的专利,毫无理由在伊拉克境内出现那种东西。
壁龛纵横排列着,视线的中心焦点位置那一个龛里摆放的却是一块石头,看它的外观形状,正是唐枪从伊拉克寄过来的那块石板画。
“沈先生,毫无疑问,唐枪就是从这个地方取得了石板画——”
图片的下半部分,留有唐枪的潦草字迹:鬼墓下第二层,妙妙妙。
这么多年来,众所周知鬼墓只有地上三层、地下一层,从没有资料披露下面的部分。我不得不佩服唐枪的盗墓本领,竟然第一个发现了鬼墓里的隐秘空间。
方星变得焦躁起来,不停地在书桌前来回踱步,忽然站定:“沈先生,你的朋友唐枪陷在古墓里生死未知,冷七遭到黑暗势力步步追杀,无情又即将懵然涉险,难道你能狠下心来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
又是激将法,但这一次却深刻地触动了我的心。
“我决定了,订明天飞往大不里士的机票,借都南察的力量全面探索古墓,揭开所有疑点。”方星等不到我的确切回答,只能提前暴露出自己的意图。
“唐枪死了吗?或是仅仅被困?他没那么容易就死的,否则也不会在盗墓圈子里闯出如此威名来。我去,对事情有帮助吗?毕竟我不是标准意义上的盗墓高手,一旦出现纰漏,连自己也会被陷落进去,根本于事无补。”
进厨房端药回来的几分钟里,我在反复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自己最重大的目标,在我来说,找到失踪的父母是最重要的。
“方小姐,好好喝药,就算明天动身,至少今天按时把药喝完,一定对你的身体有所帮助。”
两个剥好的鸡蛋已经被药汁泡成了浅褐色,补药加乌鸡蛋,正是女孩子的食补良方。
“你选择放弃?”方星看着我时,目光中夹杂着一丝鄙夷。
我坦然迎接着她的凝视:“我去也不会有用的,唐枪他们从一开始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希望你能平安回来,咱们联手合作,伺机盗取灵环。”
在方星面前,我没必要说谎,更无须用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美化自己。
我撕碎了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随手丢进废纸篓里。
方星低头喝药,一言不发,不过眉头越皱越紧。
“下午,我去老杜那里,再看看达措。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有些事提前安排比较好一些。”她仰起脖子,把碗底的药渣一块儿喝下去,晶亮的眸子迎着窗前的日光倏的一闪。
她去鬼墓,为的是那块鹰蛇互搏的石碑,还有图片里显示的这层凿满了壁龛的诡奇墓室。在港岛这边,唯一惦念不下的也就只有昏睡中的达措了。
“我陪你。”我的脸上仍带着微笑。
这一次,我并没有做懦夫,百善孝为先,我只是最明智地选择了自己应该走的道路。如果方星离开港岛,我真的应该考虑一下,与其它神偷合作,开始盗取灵环的具体工作。
“不必麻烦你了,我有点累,想去休息一会儿。”她的情绪再次一落千丈,全都是为了我,这一点令我愧疚莫名。
书房的门被方星反手带上,我在转椅上坐好,突然发现自己的思想又一次随着方星的怏怏不快而被打乱。面对干干净净的电脑屏幕,眼前却不断掠过她失望的眼神,我禁不住喃喃自问:“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是真的爱上方星了?”
关心则乱,她的愁郁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我的心,自从昨晚在洗手间里拥过她的身体之后,她那种小鸟依人般的柔弱便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回忆里。
“叮铃铃——”电话响了,骤然将我从迷茫中唤醒,竟然是无情的来电。
我惊喜地接起电话,一串暗哑的驼铃声首先从听筒里传来。
“沈先生,我在去鬼墓的路上,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无情的话透着无尽的哀伤。
我立即回答:“无情,鬼墓那边危险,你最好马上退回来。现在冷七正被萨坎纳教的党徒们追杀,时刻都有丧命之虞,大家都不要冲动,先退到安全地带再说,好不好?”
驼铃声曾经是很多人推崇的最动听的声音之一,黄沙大漠之中,蓝天白云之下,一行迤逦前行的旅人,一曲叮当回响的驼铃,这种壮观浩渺的场面可以将边塞诗人们泉涌一般的灵感无数次激发出来。
这一次,我耳中听到的驼铃却无异于死亡的丧钟。
“退?沈先生,如果能后退的话,我就不必一得知消息便立即离开港岛赶来大不里士了。唐枪是我唯一的哥哥,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跟我相依为命的人,所以,他有难,我不能不来。最后一次打电话,我想告诉你,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我不禁一阵惊愕:“怎么会这样?”
跟无情相识不到一周时间,我只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
“记得从相册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梦想着有一天做你的新娘,披着雪白的婚纱挎着你的右臂走上红地毯,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跟你一起白头到老。”她的声音在驼铃叮当的背景下显得空旷而悲凉。
第二章 埃及圣灵,空气之虫
我突然无语,无情的坦诚表白成了今天最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
“无情,我们都把你当小妹妹看的,快些退回来,大家慢慢商量!唐枪不会死,或许只是意外被困,你不要冲动!”我扯开了衬衫的领口,背上涌动着一阵又一阵燥热。以无情的江湖经验,盲目向前,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最终结果就是连自己的命一起搭进去。
“我不会回去了,哥哥说过,鬼墓里相当凶险,不准许我进去。现在,我想把这件事转送给你,如果我死了,千万别到这边来,只当作是记忆里的一个断点,把我、哥哥、七哥都忘了吧!”
无情幽幽地笑起来,有个操着阿拉伯语的年轻人大声叫起来:“小姐,已经接近检查站,请提前做好准备——”
她的话,无异于表明自己做了必死的准备。再豪爽大度的女孩子,谈及情爱总是会保留一部分矜持,但她现在毫无顾忌地把心事告诉了我,已经是把这次通话当作了最后的遗言。
“好,知道了!”她用阿拉伯语回答,转而又换了国语,“沈先生,再见了,一旦阴阳异路,记得每年的盂兰盆会鬼节上,替我放一盏莲花水灯。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无情,不要挂断电话,告诉我第一次探索鬼墓的情况,告诉我关于那块石头的事,不要挂断——”
“嘀嘀、嘀嘀嘀嘀”,忙音响起来,电话断在这里,她的幽怨与驼铃声一起消失了。
我抽了一张纸巾,慢慢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盗墓者是个思维奇特的群体,他们的每次行动都犹如在刀尖上跳舞一般,长此以往,形成了“生命如儿戏”的信念。当然,古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凶险万状的古墓里,只有把自己的生命完全置之度外,才可能创造出巨大的奇迹。
“唐枪没有死……他是不会死的……”冷静下来之后,我做出了自认为最理智的判断。
三年之前,在墨西哥的一个猎头族墓地里,唐枪也经历过一次几乎是“必死”的失踪,在大批土著人的追杀下,失足坠入了一个被称作“蛇蝎舞池”的山谷。冷七带人搜索了三十天后,无奈地向外界宣布了唐枪死亡的消息,并且在墨西哥城外替他建造了一座奢侈之极的坟墓。
我当时明确无误地收到了冷七的通知,并且准备飞往墨西哥参加这个没有遗体的葬礼。
结果怎么样?唐枪竟然微笑着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带着一捧怒放的白玫瑰,还有一整套“蛇蝎舞池”里带回来的玛雅人黄金铠甲。
“唐枪是不会死的,永远——”这就是当时他向着所有赶来吊唁的人亲口说出的一句话,并且当场取出小刀,刮去了墓碑上的铭文,亲手刻上了这句话。
门铃“叮当”一声,我打起精神出去开门,外面站着的竟然是狄薇,那个怪医梁举的助手。
我的思想还沉浸在关于鬼墓绿洲的种种猜测里,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狄薇浅浅地鞠了一躬:“沈先生,冒昧过来打扰,请原谅。”一边说,一边微微地涨红了脸。她今天戴着一架窄边的黑框眼镜,头发刚刚剪短过,规规矩矩地梳在耳后,身上穿的,是件已经洗得泛白的棉布连衣裙,朴实无华之极,一副标准的女学究打扮。
我醒过神来,伸手在自己表情僵硬的脸上用力搓了两把,脸上重新有了笑容:“狄薇小姐,欢迎欢迎,有什么事吗?”
梁举惨死的案子虽然只发生了几天,至今当时的惨状记忆犹新。
她推了推眼镜,举起左手里的透明文件袋回答:“沈先生,上一次在学校宿舍里你曾经说过,对梁医生交付我翻译的资料感兴趣。最近几天,我一直在港岛图书馆里查资料,终于有了一份准确无误的完整资料,连同梁医生的原稿一起送过来,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文件袋的最上面,是几张发黄的古老羊皮纸,残破的边角已经蜷曲起来。
关伯从路口拐过来,手里抱着两个巨大的牛皮纸袋子,看到我跟狄薇站在门前,马上加快了脚步。
自从方星出现之后,他对家里来的其他女孩子特别注意,生怕有人坏了他的如意算盘。
“沈先生,这些埃及文字翻译完毕后,具体内容是关于古埃及人的一项生物试验。大约在帝王谷陵墓群被开辟出来之前,埃及出现了一位法力无边的女祭司,她的法术可以将任意几种动物的头、身、四肢、心脏、思想交换,让这些动物同时延长寿命几十倍。在这种背景下,才诞生了狮身人面像那样的奇怪东西——”
她不好意思地停下来,羞怯地笑着:“对不起,我只是照实翻译字面意思。关于斯芬克司的来历,一千个考古学家就有一千种说法,不一而足,永远不会有定论,对不对?”
我点点头:“请继续说下去,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话题。”
以梁举的行事作风,除了医学类的尖端技术外,根本不关心其它科目的任何知识,翻译这些文字的意思,难道是想从古埃及人的智慧里获得灵感,也创造出生物器官移植的奇迹来?怪医之所以被称为“怪医”,就在于他的思想始终都是大开大阖、异想天开的,从来不与世俗合流。
“在狮身人面像与大金字塔诞生后,女祭司将自己发明的‘空气之虫’注入各种动物的胚胎里,制造出了吃肉的羊、会飞的狗、比年轻壮汉体形更庞大的猫。再到后来,她?99lib?
制造出了一个像风一样无影无形、像狮子一样暴怒凶猛、像眼镜蛇一样冷酷无情的人,把他定名为‘诺达斯’。诺达斯做了很多令人发指的坏事,最终连女祭司一起杀死,成了埃及大地上的黑暗煞星。”
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翻译出的内容太怪异了,像是魔幻电影里的桥段。
世界上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神话,比她讲的东西更古怪一千倍的传说都比比皆是,提起这些无可查考的东西,还有哪个国家能比得上我们中国人的 href='1656/im'>《山海经》呢?只不过,中国的女娲创造出的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优秀炎黄子孙,而这位女祭司的运气不太好,造出了一个恶劣的次品而已。
“沈先生,我查阅了更多的埃及传说,这位女祭司的故事多次被提及过。所以,梁医生交付我的这些文字,应该就是属于埃及古籍的一部分。事件的结果,某一天,一位东方的王从天而降,披着金色的铠甲,手里握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瓶子,把诺达斯收进了瓶子里。从此,埃及人民才恢复了平安稳定的生活,而女祭司使用过的‘空气之虫’被丢进了尼罗河心里,永不再现。”
梁举对这些文稿很重视,给狄薇开出的那个报酬价格也很惊人, 4f46." >但是他到底要从古籍中找什么呢?难道是静极思动,要给港岛社会也创造一个为害四方的‘诺达斯’出来?
可惜,梁举死得太突然,很多秘密都烂在肚子里了,任何人无从知晓。
我接过文件袋,狄薇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肩头上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似的。
“谢谢你,狄薇小姐,请进来坐,等我开一张支票给你——”我让开一步,伸出右臂请她进来,但关伯已经走近,恰到好处地横着身子,挡住了半边门口,抱在胸前的纸袋子一直顶到下巴,脸色不阴不阳。
“小哥,这位漂亮小姐是谁?”关伯有意识地加重“漂亮”两个字。
狄薇现在的打扮与“漂亮”无缘,特别是那副样式陈旧的眼镜,连她目光中仅有的几分灵气也挡住了,当然无法跟方星相提并论。关伯为了撮合我与方星,竟不惜拉下江湖前辈的面子,向一个可怜兮兮的女孩子发难,绝对是从前想都不会想的。
我皱了皱眉:“关伯,这位狄薇小姐,是梁举医生的助手,过来送资料的。”
关伯也皱了皱眉:“哦?那么,咱们是不是该请人家进去喝茶?”
他牢牢地占据了门口,意图相当明显,根本就是要把狄薇拒之门外。
狄薇惶恐地弯腰,向关伯深鞠一躬:“老伯伯,不必客气了,资料送到,我马上就会离开。”
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处处避让,与人为善,港岛目前已经很少有这样谦卑温和的女孩子了,这一点,有些对我的胃口。
我在纸袋子上一弹,低声告诉关伯:“快进去吧,方小姐有请。”
他的阴沉脸色马上变魔术一样地生动起来:“真的?好好,我进去,不妨碍你们了……”转身大步进了院子,接着便忘记了刁难狄薇的事。
方星的突然出现,犹如一个沉甸甸的砝码,一下子把关伯心里的好恶天平压得失去平衡了。只要是对方星有利的,就立即执行;对她不利的,立刻拒之门外,永不放入。
“沈先生,我该走了。梁医生去世后,学校里人心惶惶,原先归他领导的研习生们全部要求换班。到昨天为止,警方的第一轮调查刚刚结束,没有公布明确结果。希望他们能早日把凶手缉拿归案,以祭奠梁医生在天之灵。”
她的语调越来越沉重,摘去眼镜,轻轻擦拭着腮边流下来的眼泪。
梁举的死不能不说是港岛医学界的巨大损失,当天凌晨他给我打电话时的情景又一次逼真地浮现上来,十条脉搏的孕妇、实验室仪器上淋淋沥沥洒着的鲜血,还有那些恐怖怪异的抓痕——“杀死他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呢?”
我黯然长叹:“狄薇小姐,我去拿支票给你。”
狄薇摇着手惶恐后退:“不不,沈先生,上次你已经付给我太多的钱了,我只希望以后如果有什么埃及文字资料需要翻译的话,还记得找我,我一定不遗余力努力做好,再见。”
她又向我鞠了一躬,转过身子,逃一样地快步走向小街尽头。
当下的港岛,像她一样重义不重钱的女孩子越来越稀有了,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才会有一点点欣赏她。
我走回书房,看到方星正在电脑前忙碌着,脸色已经平和了许多,但是眉心紧锁着,似乎心情颇为焦虑。
“我已约了老杜,下午五点钟去他那里。”她的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头也不抬。
“达措怎么样?情况有没有恶化?”这也是我所关心的问题。他脑子里储藏着的信息,或许会对揭开全部真相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沈先生,你是关心他本身?抑或是关心他身体里的秘密?”方星淡淡地笑起来,一下子戳中了我的心事。
我走到茶几前,打开了文件袋,一缕发霉的味道飘了出来。当我伸手掏出那些羊皮纸和打印纸时,方星诧异地转过了身子:“那是什么?唔,是埃及来的古代文物吗?”
羊皮纸上,是用黑色的炭笔描绘着的象形文字,笔画粗糙,极不严谨。从纸质的腐朽程度、字迹的浸润程度来看,年岁的确久远。
梁举不是考古学家或者盗墓者,拿到这东西的机会并不多,只能是别人转送给他或者是从市场上收购到的。
方星推开转椅,慢慢地踱着步过来,在茶几上把所有的羊皮纸全部摊开,总共十三张。令我觉得奇观的是,纸上的字迹非常潦草,似乎写字的人是在一种极度慌张的情况下完成的,好多常见的象形字竟然笔画不全,几乎成了草书。
“这是梁举的东西,他把它们交给助手狄薇翻译,文稿未完,人就已经先死了。”梁举的死讯曾在港岛各大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过,想必方星不会忽略。
“咦?那是什么——”她指向茶几上的第三张羊皮纸,在很多代表动物的符号围绕下,中间有一个金鱼缸一样的东西,体积是普通符号的四倍。
我们俩的手几乎同时摁住了那张纸,金鱼缸的内部画着很多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细线,口上则画着像是热气蒸腾而起的竖向弯曲线条。
“一锅热汤吗?”方星的手指慢慢地拂过那些细线。
我立即摇头:“不,不是,它们应该是——”在狄薇的翻译稿上,这个符号..被称作“空气之虫”。她细心地在每一张文稿上都标注了页码,并且一一对应。不过,写下这堆象形文字的人下笔实在太潦草了,难怪方星会把它看作一锅冒着热气的汤。
方星拿起那叠翻译稿快速翻阅着,我走到厨房去冲咖啡。
“小哥,方小姐说她要离开港岛一段时间,你会不会跟着一起去?”关伯神神秘秘地凑近我,不断地挤眉弄眼。
我断然摇头:“不会,关伯,方小姐有自己的生活,不见得非要跟咱们搅在一起,难道你忘记她的真实身份了?”以方星的背景和家世,应该能找到让所有女孩子羡慕欲狂的白马王子,而不一定非要选择我。
“不过,小哥,她说很喜欢能与你一起同行的,发自内心的那种渴望。这样的机会你再不立即抓住,很可能就……”
水开了,黑色的咖啡末在杯子里瞬间释放出一层灰色的泡沫,厨房里随即飘起黑咖啡的醇香。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关伯,至少在我拒绝了方星“一起去鬼墓”的请求后,已经把思维的重点转移到盗取灵环上来了。
“快来,沈先生,快来!”方星在书房里大声叫起来。
我端起杯子回书房,不理会关伯的长吁短叹。他想把当年对方老太太的感情全盘平移到我和方星身上,这一计划只怕要彻底流产了。
“在这里,翻译稿上说,有一位来自东方的王从天而降,收服‘诺达斯’,岂不正是所罗门王以铜瓶封印魔鬼的故事?古埃及神话中,几乎没听说过有以瓶子为武器的神,纵观中西古今,也就只有所罗门王与瓶子有关,是不是这样?”
我递了一杯咖啡给她,无言地盯着那个金鱼缸一般的符号。
它让我想起了在一张纳兰小舞的照片,就在叶家别墅三楼保险柜门外的那面墙上。不过,她手里是真实可见的玻璃金鱼缸,上面还写着象形文字,与这个符号不可同日而语。毫无疑问,在古代埃及是没有玻璃器皿的,或许只是我的联想能力太丰富了。
翻译稿的题目是“埃及圣灵、空气之虫”八个字,埃及作为地球历史上的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在那片遍地黄沙的土地上,的确是诞生了无数令现代人叹为观止的奇迹。这种能改变动物基因的“空气之虫”就算拿到二十一世纪来,也是绝对当之无愧的高科技产品。很难想像,古代的女祭司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在想什么,沈先生?”方星觉察到了我的沉默。
我摇摇头,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扯得太远了,多说无益。既然决定了跟她分道扬镳,就不必牵扯到更多诡异事件,免得分她的心。如果叶家别墅里的保险柜与“空气之虫”有关,势必牵涉到纳兰世家的“魇婴”,从而把鬼手达、铁兰也一起拉扯了进来。
“越南的‘纳兰世家’怎么可能知道‘空气之虫’呢?梁举要狄薇翻译这份资料,难道自己手里也有这种神奇的东西?”
这些疑问还是留待自己慢慢追索吧,方星要去鬼墓绿洲,思想越集中越好,一旦分心,后果不堪设想。
“沈先生,你不会重新变得敝帚自珍起来吧?咱们说过要资料共享、利益共享的,对不对?”方星很聪明,不会放过我表现出来的任何疑点。
我取出抽屉里的索尼数码相机,把所有的文字依次拍了下来,作为备份资料,然后将茶几上的纸张收起来,放回文件袋里,递给方星:“方小姐,如果你对它们感兴趣,现在就可以送给你拿回去慢慢研究。我只是睹物思情,看到与梁举有关的物品心情悲痛bbr>罢了,请别多心。”
方星弹了弹指甲,翘起嘴角一笑:“不必,在你去厨房的时候,我已经拍过了,而且是反正面无一遗漏。这些东西,我提议送给何东雷如何?他是警察,可以对任何疑点进行反复勘查,如果能起到打草惊蛇的作用,咱们或许可以坐享其成呢——”
她像一个极度高明的棋手,绝不放过战局中的任何一颗棋子,务求物尽其用,发挥每一招的最大利用价值。
“很好,何警官能拿到这些资料,一定欣喜若狂。”我不想过多地表现出对她的欣赏,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如果警方能把古埃及羊皮纸的来历调查得一清二楚,我们只需养精蓄锐,静等结果就好了,不必事无巨细,全都亲自去做。
对我来说,方星是个最聪明、最合拍的工作伙伴,大家合作,任何事都能事半功倍。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旦与这样的高手反目成仇,她也将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
我打电话要快递公司的人过来,把资料送去警局,面交何东雷,忽然有一身轻松之感。
方星的这个决定,能够把大量调查取证、推理分析的工作转交给警察来做,有了最终结果后,她只要略施小计,把警方的研究成功借用过来,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沈先生,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令梁举医生的助手也变成了你的助手?要知道,同行是冤家,而且这些资料看上去价值不菲——嗯,我倒是很佩服你的个人魅力,只是希望有一天不要过多地沾惹情丝,成了众位美女唾弃的对象,呵呵呵呵……”
方星的话带着一丝醋意,让我也跟着微笑起来。为了这些资料,我曾开了支票给狄薇,当然没必要明说出来。
“方小姐,如果你执意决定去鬼墓探险,那么我只能预祝你大或成功,等你凯旋之后,开香槟为你庆贺。我还能帮你什么?请尽管吩咐。”
我知道,鬼墓之行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否则无情也不会在电话里表现得那样伤感了。
方星耸了耸肩:“不必了,我不喜欢强人所难。沈先生,我有一个说不上来是吉还是凶的预感——达措脑子里藏着很多你我都感兴趣的资料。你是医道高手,能不能坦白告诉我,现在的情况下,如果解除他的冷冻状态会发生什么意外?”
她脸上又浮起了迷惘的沉思表情,自从达措中毒之后,她经常会不知不觉露出这副表情。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老杜才对,他对于零度舱的控制得心应手,应该能清楚地预见到事情的结果。”在西医方面,老杜是港岛首屈一指的权威,这一点毋庸置疑。
方星轻轻摇摇头:“沈先生,这一点你就错了。任何人都有可能说谎,随时随地、随便什么理由,都可能导致告诉你的是一个错误的答案。说实话,我不相信老杜,只相信你。”
我禁不住微微皱眉,老杜对于方老太太的势力那么忌惮,岂敢得罪方星?再有,我认为老杜没有说谎的必要。达措不过是一个闯入港岛江湖的局外人,跟任何势力都不存在过节,所以,不会有人插手这件事。
第三章 转世灵童的命运何去何从?
“我觉得,老杜不会撒谎。他是我的朋友,对你,也很恭敬。以我的医学常识来看,达措脑子里的血瘤的确到了影响人体正常发展的地步,选择切除或者刺穿引流应该仅存的两种选择。不管你怎么想,至少我相信他。”
我坚持自己的判断,与老杜交往数年,他是个很有原则的怪人,这一点上优于梁举。
“你太轻信朋友了,沈先生,有句话你肯定知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方星说完这句话忽然一笑,起身向厨房走,一边自嘲:“你是君子,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抱歉抱歉!”
她很敏感,一旦发现我们之间话不投机,马上选择避让,岔开话题。
我仰天长叹:“方小姐,你到底知道什么?你心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何不一起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方星哈哈一笑,不予回答,只抛下意味深长的惊鸿一瞥。
餐桌上,照例是关伯在说,方星在听。说者津津有味,听者虚怀若谷,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但我发现方星很明显心不在焉,有好几次汤匙伸到菜盘里,筷子却戳进了汤碗。
正因为心里惦记着唐枪、无情、冷七,直到吃饱饭,我仍然食不知味。
“小哥,吃完饭我出去拜会个老朋友,记得招呼方小姐吃水果——”关伯把房子让给我和方星,大概是非常期待我们之间有什么情感的火花飞溅出来,用心良苦,可见一斑。
方星停下筷子,微笑着回答:“关伯,饭后我要出去办事,谢谢您的水果。”
关伯长眉一挑,目光向我扫过来,这一次我心领神会,马上接话:“我跟方小姐一起出去,所以,还得麻烦您看家。”
方星眼波流转,低头喝汤,但眼角却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
关伯哈哈大笑:“好好,不耽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你们尽管出去,我晚上煲雪梨银耳汤,等你们回来喝——”
我能够顺从他的意愿,他当然开心。方星呢?会不会也在为我的妥协而得意?
出门之前,方星忽然淡淡地蹙着眉:“沈先生,刚刚关伯说,他非常了解你,心里喜欢别人也会碍于面子难以说出口,这是真的吗?或者,你只是怕驳了他的情面,故意违背自己的心愿跟过来陪我?”
我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方小姐,像你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孩子,难道看不穿我的心思?”
一瞬间,我们之间四目交流,混合着异常复杂的情感,当然,也免不了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怀疑。
“我看不穿。”她仰面长叹。
我替她开门,外面的天又变得阴沉沉的。初夏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可能又要孕育着一场雨了。
方星的脸也阴郁起来,一直到上了计程车都没能重新变得晴朗。
“沈先生,人在江湖,是不是会事事先为自己考虑,私字当头,这才是人类最原始的本性?”不等我回答,她已经转向我,“我的意思,假如你不是想要从达措那里知道些什么,那么绝对不会答应陪我一起行动。不要否认,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切,而且,我有预感,你会陪我去鬼墓绿洲,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要解开你自己心里的疑团——”
计程车的唱机里飘着一首让人昏昏欲睡的英文歌曲,一个缠缠绵绵的女声拖着懒洋洋的调子反复低唱着:“Love、Love、Love……”
我不想看她眼底的伤心,只能将目光转向窗外。
她说得对,之前我拒绝过去看达措、也断然否认会去鬼墓探险,宁愿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盗取灵环上。现在,我食言了,要去老杜那里,当然是为了达措脑子里的秘密。
“沈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一旦离开港岛,留在这里的人马会严密监视一切有能力帮助你取得灵环的盗界高手。你永远都不会找到帮手的,他们答应你出手的后一分钟,就会以种种奇怪的理由消失得无影无踪。灵环既然已经现身,它就属于我,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方星说话的口吻冷冽起来,这才是她的本性。
“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消失,岂不一了百了,免得连累无辜?”我笑了,她的话里带着隐隐约约的威胁。
方星摇下车窗,故作洒脱地吹了声口哨:“是啊,你说得非常对,但我不这么做,只是为了另一层目的,因为你有更高的利用价值。”
我摇摇头,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的想法。
在我看来,没有人能轻易攫取自己的生命,任何时候,只要我愿意大开杀戒,哪怕是在枪林弹雨、千军万马之中,也会有惊无险地脱困。比起解开心里那些疑团的困难程度来,千军辟易只是开玩笑一样轻轻松松的事。
计程车停在老杜的大铁门外,院子里一如既往静悄悄的,仿佛一片荒废许久的陌生世界。
我在门上敲了两下,大铁门无 58f0." >声地向右侧滑开,仍旧没人出现,只有值班室屋檐上的四个黑黝黝的监控探头冷森森地转来转去,向我们身上扫描着。
方星带头走进去,寒着脸,一言不发。
我忽然觉得,青天白日之下到这么一个荒凉寂静的地方来,想想实际是一件挺恐怖的事情。据我所知,老杜为了保证这里的安全,养了四只纯种的藏獒,命名为“黑珍珠”,编号从一到四。它们的杀伤力大概能胜过一支二十人搜索队,因为驯犬员是来自昔日港岛飞虎队的退役人马,经他们的手培养出的猛犬,搏击厮杀的功夫无异于一流江湖高手。
江湖上还有一个说法,哪怕是遭几百人追杀的逃亡者,只要进了老杜这扇大铁门,就算是彻底安全了。谁敢不识抬举越界追杀,那就是不给港岛几大黑道组织面子,随时都会被狙杀在门口里面的这片开阔地上。
老杜手下,有几个很有来头的枪手,心狠手辣,拔枪无情,每个人都背着十几条命案,根本不在乎多杀五个或者十个。
所以,院子里充满了无处不在的阴风杀气。
“幸好我们是朋友——”我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跟随在方星后面迈进了大车间的门。
“沈先生、方小姐,老大在三号零度舱里,请跟我来。”有个面颊上刺着蝎子纹身的年轻人殷勤地凑过来招呼,并且为我们头前带路。
地面上冲洗得干干净净,但我鼻子里却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走到零度舱门口,年轻人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老大,沈先生和方小姐来了。”
老杜闷声闷气地回答:“请他们进来,另外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年轻人按动电钮,厚重的银色铁门滑向一边,一股浸人肌肤的寒气伴着水雾扑面而来。
老杜垂着头坐在达措的手术台前,嘴里叼着一支吸到一半的烟,嘴角、鼻孔不停地喷出白色的雾气。几天不见,他的头发越发乱得厉害,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睡袍,用一根松松垮垮的腰带胡乱系着。
他的手里捏着一叠照片,走近之后,我才发现还有几十张照片散乱地丢在达措身上。所有的照片记录的都是那颗血瘤的特写,右下角用醒目的红笔标着拍摄时间和序列号。
“你们来得正好,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如果不能转入深度冷冻舱的话。那个血瘤的最大直径以每小时十五微米的速度向外扩张,这是一道简单的乘法题,很快,它将在颅腔里发生爆裂,过量的液体会造成颅内压急剧升高,结果很明白,任何一个有医学常识的人都能想像出来。”
他颓然地喷出一口白色的烟雾,飘到达措脸上,久久不去。
达措平静地躺着,脸和嘴唇都很苍白,露在外面的胸膛、两臂、双脚上凌乱地贴着电磁感应贴。
“心跳每分钟三十次,一切还算正常。”我叹了口气,侧面那具绿色的显示屏上,能够读到他全部的身体信息。
“小沈,怎么办呢?开刀切除?否则,这张床就是他的死亡之地!”老杜烦躁地吐掉烟蒂,伸出右脚狠狠地踩住,又使劲碾了几下。
我挥动袖子,将笼在达措脸上的烟雾赶走,弯腰看着他的脸。现在看来,他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子,港岛的学校里有几十万个像他一样的小学生,每日端坐在教室里听讲上课。按照方星的说法,一旦切除那个血瘤,他的灵气全部消失,灵童也就不再是灵童,而成了几十万个孩子中的一员。
老杜说的话并不是耸人听闻,即使在低温冷冻的特殊环境下,只要达措的生存机能还在继续,血瘤就会持续增长,只不过是速度骤然放慢罢了。
“就像放在电冰箱里的一杯奶茶一样,虽然可以延长它的保质期,但总有一天,奶茶会彻底变质的。同样的道理,挪用到他身上,就是无法避免的死亡。”老杜进一步解释,但并没有抬眼去看方星。
这一次,他对待方星的态度有些怠慢,不再像第一次的时候那么诚惶诚恐。看来这个问题将他也困扰得不轻,两腮、下巴、嘴唇上的胡子乱糟糟地长了出来,眼珠子上也趴着满满的血丝。
“深度冷冻,他也会死,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方星冷冷地瞪着老杜。
“对,方小姐有什么高见?”老杜的态度并..不恭顺,斜着眼睛瞟了方星一眼,取出烟盒,又叼起一支烟。
“我的意见,你最好带着你的毒品离开这里,免得更深一步刺激达措的脑神经。”方星取出手帕,绕过老杜,站在达措的头部侧面?99lib?,仔细擦拭着他的脸。
“好好,我出去、我出去,听从方小姐的吩咐——”老杜懒洋洋地起身,弹开打火机,点燃了这支烟。
我很惊讶于他对待方星前倨后恭的态度,迅速收拾起照片,跟他一起出去,进入了冷冻舱隔壁的小客厅。
老杜跌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大口吸烟,一副恨不得连烟灰都吞下去的急迫样子。
照片无法说明什么,颅腔的内部结构并不仅仅是由血、肉、骨构成的固定存在状态,而是时时都有可能发生骤然变化的,从某些高血压病人的身体突变可以证实这一点。前一秒钟一切正常、谈笑风生的病人,一秒钟之后就有可能脑血管爆裂而亡。
“小沈,你说,那孩子脑袋里到底有什么?”老杜吸完了烟,又取出一支,捏在手里,满脸忧心忡忡。
“有什么?照片上不都清清楚楚吗?”我苦笑,照片共有四十三张,血瘤像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悬停在达措的颅腔横剖面图里。
“小沈,我的意思是——他的脑袋里有时候会发射非常强烈的电磁波,仿佛一个高频电台一样。昨天晚上,我的手下带着对讲机进入冷冻舱例行检查,被电磁波干扰,送话器里不断地传出刺耳的啸叫声。”老杜用力摇头,满脸都是解不开的疑惑。
他取下腰间挂着的对讲机,向我怀里抛过来。这种来自日本健伍公司的优质产品,故障率不超过十万分之一。
“对讲机肯定没有毛病,当时外面巡逻的六个人同时听到了啸叫,其中一个耳膜轻微受损,已经送回家去静养了。小沈,已经到了当机立断的时候了,无论那孩子是神是魔,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否则,难免闹出大事来,谁能担待得起呢?”
我把对讲机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放回茶几上。达措的思想结构异于常人,而且又处在前生记忆恢复的阶段,当然会产生很多匪夷所思的现象。
“老杜,我基本同意你的想法,深度冷冻,直到找出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方星的鬼墓之行,或许能找出石板画的秘密。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能预测事情的未来发展方向,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老杜忽然想起了什么,弯腰从茶几下面摸出一个铁青色的金属盒子,大约有一尺见方。
“小沈,看这个——”他“啪”的一声掀开盒盖,一寸深的盒子内部竟然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九宫格,每一格里都分别放着灰白的指甲或是黑色的头发。
“这是从那孩子身体上剪下来的,其实,我还应该采用一些手段取得他的皮肤、血液、骨骼、肌肉才更能让这个试验变得完整——”他捏着自己的下巴,表情认真严肃,仿佛以达措做试验是天经地义的正事。
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表达我的不满:“老杜,别乱想了,那个孩子对方小姐很重要。你如果真的伤害到他,方小姐发起火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大概独处的科学家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思想变态,我知道老杜以前曾用非法手段做过活体解剖试验,但他想动达措的话,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达措是来向我求救的,如果没有恰当的手段救活他,至少也要维持住现状,绝不能雪上加霜。
老杜“哧”的一声冷笑:“方小姐?她能把我怎么样?”
我忍不住奇怪地反问了一句:“你不怕她,难道也不怕‘天煞飞星’方老太太?”
这句话令老杜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小沈,有件事你不知道,其实她们——”他忽然警觉了,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说下去。
江湖上的事瞬息万变,我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意识到“方星突然失势”的这个现实。之前在雨中的街头,任一师摇下车窗时,曾隐约透露过一句。如果方星仍然在 65b9." >方老太太的庇佑之下,其它势力是不敢当面向她叫板的,包括一手遮天的老龙在内。
“老杜,不要说了,还是说说这些头发和指甲的事。”我不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更不愿看老杜这种欲言又止、不吐不快的难受模样。
老杜用一柄金属镊子取出了其中一格里的头发,放进烟灰缸里,然后把左侧墙角的紫外线工作灯拉了过来。
我明白了,他是想在我面前证实,头发和指甲会在紫外线下变黑融化,马上举手阻止他:“老杜,这个试验没必要做下去了,你的意思是说,达措目前不能暴露在太阳光下,对不对?”由这个简单试验可以做概略地推算,太阳光中的紫外线会晒伤人类皮肤,当这种伤害上升到极点时,就有可能令头发、指甲在瞬间化为乌有。
老杜丢下了镊子,颓然回答:“对,这是最奇怪的事。昨天中午,我把三片指甲分别放在阳光下曝晒,大约在五分钟之内,三片指甲全部被‘晒化’了,先是变为液体,接着化做气体蒸发了。地球上几百万种物质之中,能如此奇怪的,绝无仅有。我一直在想,达措的身体具有非常高的科研价值,美国方面,有一个医学组织专门喜欢研究一些类似的特例,所以,咱们是否可以请求他们的帮助?”
我知道他指的是“联邦生物进化学院”这个民间组织,背后有美国五大生化制药财团作为靠山,集中了全美和欧洲顶级生物研究狂人。以前,梁举曾经信誓旦旦地要力争进入那个组织,结果连续三次被拒之门外,最后一次暴跳如雷,弄得自己精神恍惚,险些要出车祸。
“不行,没有我的允许之前,他哪里都不能去。”方星走进来,紧接上老杜的话题。
老杜翻了翻眼睛:“方小姐,目前来看,这孩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到底怎么处理?我是医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吧?”
他对方星的态度越来越恶劣,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方星不理睬老杜,只望着我:“沈先生,我想让达措复活一次,不管那血瘤的生长速度有多快。我们跟他交流十分钟,然后立即把他转入深度冷冻舱,这样可以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就这样决定。”当方星被别人冷落时,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站在她身边的支持者,与她同荣辱、共进退。
老杜仍在不服气地嘟囔着:“十分钟?你们最好计算一下那血瘤的扩张速度——”
我挥手打断他:“老杜,就这么决定了!关闭零度舱里的所有强光,要你的手下做好穿刺引流的最坏准备,从达措苏醒开始便立即进入十分钟倒计时,倒计时结束,便开始深度冷冻计划。其它的话,完成了这些事再说。”
无疑,要想得到达措脑子里的秘密,只能兵行险着。方星的设想,基本符合我的计划,有老杜这样一流的西医在场,即便是血瘤爆裂,他也有把握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挽救行动,保全达措的性命。如果这一点他都做不到,还称什么“阎王敌”?
我和方星走进零度舱,分别站在达措的左右。
头顶的灯灭了,只有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两盏地灯发出微弱的白光。
“沈先生,谢谢你站在我这边,家母和我之间发生了小小的误会,以至于她传檄江湖黑白两道,跟我断绝母子关系。你看,江湖上的人情比纸还要薄,老杜的态度变化,正好说明这一点。”
方星黯然叹气,双眼里的神光也消失殆尽,那种颓唐寂寞的样子,让我有走过去拥住她的冲动。
当她是春风得意、受万人景仰的“香帅”时,我对她毫无感觉,只想退避三舍,以免惹火烧身。现在,当她脱离了方老太太的荫庇,身份倏忽下跌,我却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子才亮出了最吸引人的一面。
“方小姐,不必难过,江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人人都愿意仰视天空中那些光环和焰火,对于黑暗中的人来说,能够享受低调寂寞,岂不也是一种人生难得的体验?”
我看着她的白衣大部分隐没在黑暗里,只有纤细的左肩在地灯的微光里模糊可见,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记忆里似乎曾见过这一幕。
还没来得及梳理思绪,左手的对讲机里,已经传来老杜的声音:“小沈,温控系统已经撤销,大约十五秒后,他会恢复正常知觉,倒计时也会从那时开始,祝你好运。”
我心情一凛,立即收拢了胡思乱想的思绪,凝神准备。
每个人的生命中可能都读过这样的句子:人的一生,关键处只有几步。
这一次,也许是达措成为转世灵童的际遇里最关键的一步,因为谁也无法预料十分钟的复苏时间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血瘤破裂与否,不但影响到他的生命,更会令他从高高在上的灵童转瞬化为凡人。
“我有些紧张了,你呢?”方星忽然向我一笑,沉浸在黑暗中的洁白牙齿清晰可见。
第四章 前生记忆,噩梦残局
我也有些紧张,黑暗总是会带给人不祥的感觉。
“还好,方小姐,我以前见过你吗?刚才我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灯光从你背后射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你肩膀的剪影,似曾相识。”
交谈可以缓解我们的紧张,一对并不十分熟悉的男女在黑暗中相望,这种带着些许暧昧的情形让方星又一次羞涩地笑起来,随即很肯定地摇摇头:“没有,我们之前从来没见过。”
我又一次感到困惑了,自己的记忆很少出错,只要亲眼见过的事,就永远都不会忘掉。
“那是一条很长很黑的甬道,我举着一支火把,松油的噼啪燃烧声构成了巨大的回声。我不知道甬道的尽头通向哪里,也不知道我来自何处,要去干什么。你们听着,这只是三段凌乱的记忆,我甚至不清楚它们发生的先后次序——”
达措突然开口了,门边有一个红色的液晶计数器同时闪烁起来,开始了十分钟的倒计时。
我长吸了一口气,低声回应他:“你99lib?醒了?我们只有十分钟的时间,然后便会送你进入深度冷冻区。”
方星几乎是与我同时开口的,她的话在我每个字的间隙里夹杂进来:“你放心,我会救你,不管多困难,一定能够救你。”
我们一起开口,两段话几乎是同时说完的,达措淡淡地笑起来:“我很放心,谢谢你们,请继续听我讲那些前生的记忆。沈先生,特别是你,我总觉得,发生过的那些事跟你有直接关系,请耐心听下去——”
我看不清达措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他的左腕,刚刚一走过来我就站在他的左侧,为的自然是第一时间探到他的脉搏。一个人的声音可以真实地反映他的身体状况,达措说话时吐字清晰,足以表明他的身体状况良好,并且腕脉平和稳定,已经恢复到正常人的每分钟七十次上下。
“我走得又快又急,肩上背着的一个黑皮口袋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动静。甬道很平整,四边都是黑色的石头,仿佛乡下人家里被熏黑了的灶间。我的左肋下悬着一把大刀,沉甸甸的,刀柄与刀鞘相接处,不断地散发出丝丝寒气来。”
“后来,我开始向前飞奔,意识中前面正有人等着我去营救,大约奔跑了有一公里的路程,前面出现了一个广阔的大厅。甬道的出口,就在一个突兀前伸的露台上,前面隔着十几米,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平台,约十米见方,也是用黑色的石头砌成的。我看到,有三个人正在平台上激烈地对战,忽进忽退,招式凌厉,却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我摘下了黑皮口袋,把里面的十几件古怪零件全部倒出来,几秒钟之内便组成了一张黑色的机簧钢弩。弩箭共有十支,箭头上都涂着腥气扑鼻的绿色液体,我明白,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钢弩组装完毕,我立刻将它平端在胸前,对准了对战中的那个彪悍巨人。现在我明白了,之所以急匆匆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助另外两人对付他。”
我的思想忽然一震:“巨人?石板画上也有巨人,难道会是同一个敌人?”
方星的眼睛刹那间明亮起来:“说说那两个人的样子和他们的兵器?”她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试图验证达措的前生记忆与石板画之间的关联。
“不必问了,他们三个,其实就是石板画上的人物。另外两人一男一女,男人不断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放出飞刀,向巨人的心口位置进攻;女人的武器则是一只绿色的镯子,能够激射出去再回到手中,仿佛有条无形的链子拴着一般。”
我和方星同时一声低叹:“镯子?后来呢?”
“后来,巨人陡然跃下了石台,我向前跨了一步,靠在黑色的栏杆上向下看。露台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最遥远处,隐约有水光翻腾着。石台上的一男一女停下来擦着汗喘息,他们身上的衣服有好几处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特别是那女人,长发被割去了半截,胡乱披散着,额头上血迹斑斑,不知是哪里受了伤。”
“我想招呼他们离开,但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那女人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这一次、仍然失败了’,那个画面里开始有了声音,黑暗深处传来阵阵凄惨的鬼哭狼嚎声,令人不寒而栗。那男人回答了一句‘难道我们参悟得不对、碧血灵环并不能克制恶魔’,他们只交谈了这两句,黑暗中的火蓦的直冲上来,把石台上的人一下子罩住。那些火焰竟然也是黑色的,彪悍巨人从火焰里闪出来,双手一下子抓住了女人的头顶——”
这种黑漆漆的环境,的确很适合讲恐怖故事,达措述说的又是一段最古怪的话,我和方星都听得入神了,一言不发,竟然忘记了要先把达措扶起来再说。
“碧血灵环与飞刀?达措前生看到的那男人与女人到底是谁?”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信我者得长生,逆我者化黄沙,青天白日之下,唯我幽灵不死’——我听到巨人的吼叫声,他说的是阿拉伯语。男人吼叫起来‘放开她’,双臂一举,从手腕到肩头突然弹起无数把飞刀,把自己的双臂变成了遍布刀锋的狼牙棒。女人极力挣扎,前额正中出现了一束极细的红光,但巨人的双手像是带着巨大的吸附力,令她无法逃脱。”
“男人再次大叫‘这是我死的日子、永别了’,纵跃向前,冲进了巨人的身体。他消失了,巨人放开了女人,踉跄着后退,第二次跌下石台,随着那些迅速退去的黑色火焰一起消失了。我再次扑向栏杆,眼前的一切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石台。等我抛掉钢弩,揉揉眼睛再看,没有石台、没有栏杆、更没有甬道,我原来是站在一座颓败的三层阿拉伯建筑前。”
方星倒吸凉气的声音从对面清晰传来,梦为心声,她是相信梦中情节的人,所以一定会笃信达措说过的一切。
“这一切,到底是梦还是前生记忆?”她开口说话时的语调充满了难言的苦涩。
“是记忆,其实我们做过的梦岂不是又可以看作前生记忆的一些只字片语?否则,你心里没有,焉能在睡眠中看见?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记东西——正是有了雪泥上的爪痕,才会有飞鸿进入你的心,对吗?”
达措的话充满了玄机,那些描述更是诡异之极。
达措缓缓坐了起来,脸上带着恬淡无比的微笑:“那是第一段记忆,石板画只留下了他们剧战时的一幕,却无法记录事件的全部过程。沈先生、方小姐,我听到了‘碧血灵环’的名字,基本可以确定,那女人手里拿着的就是它,难道你们不想取回它吗?”
这个问题毋庸置疑,液晶显示屏上的倒计时已经过了一半。
我焦虑地反问:“达措,你的头有没有不舒服?两边太阳穴与头顶百会穴位置,有针扎一般的感觉吗?”那些都是血瘤爆裂前,颅内压增加的必然表现。
达措摇摇头:“没有。”
方星急切地问:“灵童,那些……那一切平台、黑火、深渊、巨人,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
达措再次摇头,漆黑的眼珠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了,只有鼻尖上的一点水气反射着幽幽的亮光。
“我只管说,你们只管听,记忆里那些时光都是死的,已经是无法更改的过去,任何痛苦挣扎都成了镜花水月。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沈先生,你明白吗?”
他的身体仍旧是八岁孩子的状态,但说话时的口吻却变了,处处充满智慧。
我长叹着放开他的手腕:“请继续说,也许我能明白。”
相信老杜也能同时听到达措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又能明白多少呢?
“接下来的第二段记忆,是与沈先生直接相关的。一开始,我站在一块巨大的石碑前,这是它的背面,上面雕刻着一面平平展展的旗帜,旗帜的图案是一只高飞的山鹰,爪子上缠绕着一条长蛇,双方正在做殊死的搏斗。我听到有人在叹气,就在石碑的正面,于是立刻绕过去。有个男人垂着头靠在石碑上,浑身是血,右手里还握着一柄飞刀。”
每次他提到飞刀,总会让我心惊肉颤。沈家的飞刀技艺天下无双,发射手法非常微妙,并且绝不外传,这也就杜绝了外人偷学的可能。假如我可以看到达措记忆中的画面,就一定能辨认出那到底是不是沈家的刀。
方星的右手偷偷伸过来,有些无助的眼神让我的心疼得连颤了几次。
“我有些冷,请握着我的……手……”她低语着。
我伸出左手,与她轻轻相握,她的指尖果然冰凉之极,如同雪后的冰棱。
既然达措的记忆里出现了背面刻着鹰蛇旗帜的石碑,几乎能够断定,他所在的位置,就是鬼墓之外。那么,上一段噩梦一样的激战,是否就发生在鬼墓内部?
“他说‘你来了?不过你来得实在太晚了,一切都已经结束,只能等待下一个轮回重新开始’,接着便开始大口吐血,脸如死灰。我身上带着雪莲制成的疗伤药丸,连喂了他十几颗,不过,他的?99lib?情形看起来非常糟糕,身上至少有十几处正在流血,地上的黄沙吸饱了人血之后,像是被豆油浸透了的米粒,颗颗圆润饱胀,在朝阳下散发着晶莹的血光。”
“对了,我向东面看,的确是朝阳,所以当时的时间是在早晨。我感觉到有凉风吹拂过来,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像极了硝烟散尽后的战场,寂静荒凉,但杀气依旧四处弥漫。我问‘你是谁?是在这里等我吗?’,他应该就是上一个记忆里力拼巨人的男人。我有预感,他马上就要死了。”
“他说‘是,可能也不是,我要等的,是一个来自雪域的战士。不过,这一生已经不再重要了,给你这个,让命运的齿轮继续转动,等到所有人出现的契机完全啮合时,也许大家还会见面’。他给我的,就是玉牌,在此之前,我在雪山冰洞里早就看到过它。”
“他死了,我沉默地守着他,太阳还没有完全升到头顶,他的身子已经慢慢融化成水,最后变成水汽,消失在空气中,连同那柄已经被血染红的飞刀。他留给我的,只有这块玉牌。我扶着石碑站起来,向左前方望去,仍旧是那座破败的阿拉伯砂石建筑,如同上一段记忆的结尾一样。”
方星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我掌心里的动了动,迅速划下了“原来如此”几个字。
身体在阳光下化为液体,而后变成气体消失——达措目前的状况不也是如此?他的指甲、头发都会消失,也许走出零度舱,暴露在阳光下时,也会像他记忆里看到那个人一样下场。
“他是谁?”方星继续写字,急促地连划了几个问号,像是一连串敲打在我心上的鼓槌。
我摇摇头,紧闭着唇,并且克制着自己的思想,拒绝去考虑这个问题。
“第三段记忆,是在一个巨大的金属舱里,不是飞机,而是一种比飞机更阔大的物体。闪闪烁烁的指示灯与琳琅满目的仪表盘遍布了那个空间的四周、顶棚和地面。没错,我脚下踩着的也是各种红红绿绿的按钮。这一次,我藏书网的对面坐着一个满脸胡子、头发散乱的男人,他的手里攥着一把银色的酒壶,正在向嘴里倾倒,略带甜味的酒香在空气里弥漫着。”
“他说‘我犯了一些错误,本来想通过某些手段弥补它,但到了后来发现,这个洞是无法补上的,反而越弄越糟,把更多无辜的人缠了进来。想想吧,我像女娲一样,炼石补天,结果把那个窟窿弄得越来越大,令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从天而降的洪水里,怎么办?你能告诉我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个地方。”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长颈铜瓶。他指向瓶盖,悲哀地说‘你看那盖子,一旦拔开,竟然再也无法盖上了’。我伸出手,拔下瓶子上的黑色金属盖子,向他亮了亮,然后重新盖上。他苦笑起来:‘对,以前有两个人也做过同样的试验,能够在这个空间里掀开盖子再次盖上,可是事实上,瓶子里的东西却逃逸了出去,永远无法再回来。我为了这个错误,已经卡在时空裂缝里很久很久了,真的希望下一次能真正地完成那件事。’”
“他撩开了遮盖在脸上的头发,向我微笑着说‘你能帮我吗?’,隔得那么近,我却无法看清他的五官。他的脸一直都在飞速变化着,像是一部高速循环的老虎机画面,多看几秒钟,都会有眩晕的感觉。我点点头,但他随即指向侧面的一架时钟,上面清晰地显示出‘二零一三’四个数字。”
“他说‘未来的期限已经很紧迫了,连重新制造一艘方舟的时间都够,希望这一次,不再错过。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这应该是齿轮转动的最后一圈,你明白吗?最后一圈,最后一次机会’。”
达措扬起手臂,在自己头发上捋了一把,掌心里便多了几根头发。
“沈先生,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具有同样的使命,只不过我的前生出了一点问题,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深入雪山冰洞。所以,我希望你能赶到那里,将‘鹫峰如意珠’取回来——”
方星插嘴:“到底是什么使命?我不断地梦到那女人告诉我‘使命’两个字,到底是要我做什么?”
达措默然地摇摇头:“对不起,我能看到的只是记忆的断章,没法告诉你全部。或许,我们的使命就是消灭那个彪悍巨人?不过我的记忆恢复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凌乱,很多细节零碎得难以拼凑,像是一大堆没有时间编号的照片,连自己都理不清楚。”
倒计时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分钟,方星绝望地颤抖起来。知道得越多,对前路的恐惧便越深重。
“我们下一步能做什么?怎么进入那里?”她的嗓音变得嘶哑而憔悴。
达措苦笑着摇头:“如果知道,我何必来港岛见沈先生,自己就可以去了,无论如何,别放弃我,我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老杜无声地出现在黑暗里,凝神看着达措的脸,冷峻地下了最后通牒:“血瘤扩张的速度增加了五十倍,我已经做好了将手术台沉入深度冷冻舱的一切准备,还有二十五秒时间。”
“已经很危险了吗?”方星焦灼地问了一句,她毕竟不是专业的医生,不理解人体颅腔内的复杂性。
老杜耸了耸肩:“非常非常危险,所以——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液晶屏上跳跃着的红字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一旦达措进入了深度冷冻状态,很可能一生都无法解脱,除非我们找到了绝对可以医好他的办法。
我早就知道,人类医学根本不是万能的,甚至可以这样说,人类能够治愈的病症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的生命还是被病痛缩短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深度冷冻”是西医特殊疗法中的尖端技术,但它的临床应用频率太低,并没有百分之百的解冻复活把握。
“碧血灵环、玉牌、鹫峰如意珠是关键中的关键,我困在那个冰洞里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也许,冰洞里有什么东西是我所需要的——”
我看着达措,他的语速正在加快,双手吃力地抓住手术台两侧的铁管把手。
“十、九、八、七……”四面墙壁上有二十几盏绿灯依次亮了起来。
“时间马上就到了——”老杜的眼神里混合着忐忑不安与莫名兴奋。在他看来,所有的治疗过程,都是对人类医学的挑战,也是他最喜欢玩的成人游戏。
“永远不要放弃,沈先生,你永远不要放弃,这是齿轮最后一次啮合的机会,否则大洪水将再次降临——”达措的嘴唇渐渐转为紫色,继而这种可怖的紫色扩展到了他的脸部、颈部、胸膛。同时,一股强劲的寒意从手术台上扩散开来,割面如刀,逼得我和方星、老杜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大步。
“三、二、一……”计时器的所有字符怵目惊心地全部归零,发出“哔”的最后一声。
那架手术台陡然下坠,从我的视线里急速跌落下去。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拉住达措一样。
“沈先生,小心!”方星及时出声提醒,冷气扑上来的气势相当猛烈,她的唇立即变得苍白一片,眉睫上也沾了一层淡淡的霜花。
我颓然地长叹一声,稳住脚下,探着身子向下看。那是一个白色的冰雪世界,手术台下降的趋势已经停止,被一圈耀眼的白光笼罩着。
“转入分层监控、温度细分至百分之一、制冷设施全速启动。”老杜冷漠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下着命令。
方星靠过来,抓住了我的右臂,扬声大叫:“灵童,灵童,你还好吗?”
这时的情形,达措犹如跌入了一个十几米深的冰洞里,四面都是亮晶晶的冰墙。
“方小姐,他听不到的,请看大屏幕上的数据。”老杜抬手打了个响指,我们的正前方立即亮起了一块两米见方的光幕。上面映出的图像,正是在手术台上盘膝打坐的达措,不过此时周身已经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紫雾。
“深度十七米、环境温度零下四十摄氏度、病人体温十一点一五摄氏度、心跳每次间隔六点九秒,一切正常。”有人在扩音器里迅速报告。
“启动低氧密封系统,检查各层制冷系统、后备电力系统、耐寒菌杀灭系统——”老杜继续下了命令。视线中,达措的头顶侧面,忽然从冰墙里滑出一片玻璃,把他牢牢地封闭起来。然后,每隔一米高度,都有这样的玻璃出现,把这个深井变成了层层封闭的匣子。
冷冻舱里的大灯亮起来,手术台跌下去的地方藏书网随即被两块明晃晃的钢板严密地覆盖住。
“好了,预计他可以在这种状态下维持六到八个月时间,直到血瘤到达扩张极限为止。只要你们同意,我的激光探针可以在病人冷冻状态下消灭那个血瘤,当然,那是在最后万不得已的时候,现在,两位是不是满意了?”
老杜脸上终于有了微笑,仿佛执行冰冻程序对他而言是件非常有趣的妙事。
方星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低着头匆匆走向小客厅。
“小沈,一个成功的开端,对不对?我们是不是该喝一杯庆祝庆祝?”老杜情绪很高,比刚刚吸过毒品还兴奋。
“好吧,不过我想先去阳光下透口气再说,谢谢你。”达措的叙述让我对未来越发感到迷惘。
第五章 伊朗黑帮
从小客厅一路走到院子里,方星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情绪低沉之极。
大院的最北端,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我抬手向那边指了指:“过去坐一下,或许有些事该避开老杜,单独谈谈?”
老杜的表现有点让我担心,现在达措被置于地下冷藏室,性命已经交在他手上,我宁愿自己是神经过敏了。
方星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没什么好谈的,达措这边暂时安顿下来,明天下午我会乘坐马来西亚航空的班机直飞伊朗,祝我好运吧!”
我们信步向前走,在草地边缘的一个铁艺秋千架旁边站住。
夕阳西下,却被浮云遮蔽了半边,阳光已经失去了暖意。半尺高的草叶在晚风里轻轻飘拂着,带来阵阵夹杂着淡淡甜味的香气。
方星突然打了一个喷嚏,肩头骤然收紧。冷藏室启动时的寒气太猛烈,可能就在那时候令她着凉了。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沉吟着问:“你已经联络了伊朗的朋友吗?现在的局势下,他们能否确保你的安全?”中东那边的情况动荡不休,什么情况都会发生,特别是阿拉伯民族教派间的激烈冲突时有发生。
“担心我?”她苍白的嘴角翘了翘,浮起一次勉勉强强的微笑。
我笑了,坦白地点头承认:“对,有点担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名满天下的‘香?帅’,绝对不会有事。”
方星在秋千上坐下来,紧了紧披着的衣服,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相信,单纯从人力对抗来说,她的鬼墓之行一定会安然无恙地返回,但达措的前生记忆中种种不可思议的景象,已经超出了人类战斗的范畴。
“沈先生,其实你很清楚,达措说的话与沈家的过去有相当密切的关联。这个时候,我们应该通力合作,一起去鬼墓,找到各种谜题的根源,对不对?”
她垂着头,又紧紧衣服,肩头急剧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我察觉情形有些不对,蹲下身子,捉住她的右腕。
“我浑身都感到冷……很冷……”一股急促澎湃的燥热从她的肌肤上蓬勃地散发出来,腕脉跳动浮浅而杂乱,足以证明,她的呼吸系统已经出现了不容忽视的问题。
“方小姐,我带你回去,静心调息,千万别再胡思乱想——”我架起她的胳膊,迅速向回走。
老杜正叼着烟迎上来,原本暗黄的两颊上笼着一层难得一见的红润:“小沈,酒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去喝一杯?”
他的情绪的确很高昂,甚至根本就没把病恹恹的方星看在眼里。
我摇摇头:“喝酒就免了,方小姐不舒服,麻烦你派车送我们回去。”
老杜吃了一惊:“哦?我这里药品很全,要不要先——”
我再次拒绝:“不必,她太累了,需要放松休息。”
方星的急症,一半缘由来自心病,属于“急火攻心、滞胀郁积”,心病还需要心药来医,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治标而不能治本的西药,此时绝对帮不上忙。
老杜没有再次坚持,马上叫车过来,送我们出门。
方星靠在我怀里,脸颊红得像是要喷出火来一样,这种发烧状况至少要在摄氏三十九度以上。我一刻不停地握着她的手腕,感受到那种散乱如万马奔腾、夏雨摧花一般的脉象。
“不要多想,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我保证!”回到住所门前,我扶她下车时,附在她耳边低声劝了一句。
车子开走了,她在大门外停下脚步,眼睛已经困倦地睁不开了。
“沈先生,这个时代,谁也不能保证什么。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没人能预计下一分钟的变化,又何谈保证?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至少令达措暂时安顿下来,只是同时需要提醒你一句,不要过度相信别人。你应该能注意到老杜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唉,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先这样好了……我去休息,再打扰你和关伯一晚,明天就该走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拒绝了我的搀扶。
夕阳落山很快,当方星喝过了几颗解热、镇痛、发散、提气的药丸睡下后,黄昏早已悄悄地聚拢而来。
我守在客房的床前,脑子正在逐渐清醒,一点一点梳理着达措说过的话。
一切的问题核心,都在于陌生男女与彪悍巨人的战斗,飞刀与碧血灵环是那对男女的武器。现在,飞刀在我手里,假如能够盗取灵环,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卷入同样的战斗?
达措的第三段记忆就更加奇特了,他面对的是什么人?所在的又是什么地方?
方星呻吟着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像个无助的孩子。药丸可以解除她身体上的痛苦,却不能舒缓她的心情,除非——我摇摇头,起身出来,径直去了储藏室。
“小哥,你要找石板画吗?我已经替你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了!”关伯跟过来,神色凝重。
“你怎么知道?关伯,最近修炼了什么功夫,连别人的心思都能看透?”我强颜欢笑,因为生活中实在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了,方星以这种精神状态去伊朗,我铁定没法放心。
“唉,小哥,我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有一句话,是你爷爷当年常说的,我现在转送给你——‘人的一生无论贫贱成败,顺自己的心,走自己的路,十岁百岁,虽死无憾’。无论你做什么事,我老头子都会支持你,不遗余力、不惜性命。今天,这句话丢在这里,一直到我老死之前,永远有效。”
关伯拍拍胸膛,发出“咚咚咚咚”的闷响。
我皱着眉看他:“关伯,大家都不会有事,包括方小姐在内。现在已经不是过去打打杀杀的江湖了,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我需要你好好活,健健康康地一直活过一百岁,然后等我结婚生一大群孩子,由你来管教他们——”
刹那间,关伯脸上掠过一阵惶恐震惊,像是夏夜里突然被雷电劈中的人。
我明白,他是想到了沈家历来都是单传,不可能有多余的一大群孩子。不过,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连超级大国都能一夜之间分裂为几十个小国,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小哥,总之,我永远支持你和方小姐,有事情随时可以吩咐我。”他替我开门,石板画果然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
我看着这个害得达措生死不明的祸根,努力回溯着从叶溪出现之后的所有与石头相关的细节。它的背后,的确平滑无比,一点都看不出曾有条龙刻在上面的痕迹。
“它来自鬼墓,来自那面凿满了佛龛的石壁,放在动物标本的最中央,能够表明什么?难道是一种奇怪的封印仪式,就像任一师布下的‘青龙白虎龟蛇大阵’一样?那么又是谁策划布置的封印?封印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不觉间,我的手掌缓缓地贴住了石板画的正反两面,感受着那些纤细弯曲的线条。
“这幅图像,与达措看99lib?到的有什么联系吗?难道记录的是同一个事件的不同细节?”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亲自去鬼墓,陪方星一起,看看唐枪得到石板画的地方究竟还存在什么玄机。
方星没有料错,我会去鬼墓,却不完全是为了她。一旦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我的思路立刻清晰起来,港岛的一切俗务都可以暂时丢下,包括昏迷的叶溪、十条脉搏的孕妇等等等等。
再次回到客房,方星已经醒了,正在面向窗外出神。
窗外只有浓重的暮色,仍是阴天,无星无月。
“方小姐,感觉好些了吗?”我的语调已经变得非常轻松,毕竟我们两个又走在了同一战线上,可以并肩前进了。
“还好,我在想,此时的大漠夜景应该寂寥无比,跟繁华热闹的港岛有天壤之别。也许,在那样的环境里,更能潜心思索一些复杂的问题。人的确需要偶尔远离都市,进入天人合一的纯净境界,让心灵得到彻底的清洗涤荡。可惜,沈先生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站在她的侧面,温和地笑着:“是吗?不过马来西亚航空的电话服务生很客气,办事效率也高,已经帮我们两个预订了明天下午六点飞往德黑兰的位子。如果一切顺利,四十八小时内咱们就能越境进入鬼墓,正式开始解谜之旅了。”
这种行程计算方式毫无纰漏,我也希望早点到达现场。
方星抱着胳膊,露出了有些凄楚的笑容:“不好意思,我的话又一次言中了。你现在决定去鬼墓,却不是为了陪我,而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这个结果,我能料到。”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像是一个被观众揭穿了底牌的蹩脚魔术师,马上向她伸出手去:“方小姐,不论我以前说过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们即将开始新的合作,来,预祝合作成功!”
方星的手指很凉,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淡漠起来:“好,预祝咱们在那片神秘的阿拉伯沙漠里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
客房里的气氛掺杂着微妙的尴尬,我知道自己似乎应该解释什么,只是语言仿佛成了最苍白无力的东西,甚至不如一次轻轻的拥抱。
“沈先生,我累了。”方星的逐客令更加深了我们之间的无形鸿沟。
我退向门口,无奈地笑了笑:“好好休息,明天见。”
明天,是永远让人类充满了希望的一个词汇。
整晚,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旋着达措说过的那些话,根本无心去楼上卧室睡觉,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没有一点睡意。
“他的前生为什么会在环境险恶的雪山冰洞里?那个地方,连专业的登山家都望而却步,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冒死前往呢?”
凌晨三点,我忍不住起身打开了电脑,继续翻阅着天衣有缝传递来的鬼墓资料。据冷七所说,唐枪拍摄到的图片就在鬼墓下面,这次他随猎命师不辞而别,必定也是要重新探墓。
“他会去了哪里?难道墓穴深处,果真像阿拉伯传说中一样,藏着神秘莫测的魔鬼?”
联系达措说过的话,甬道尽头石台上的恶战、诡异的彪悍巨人、黑色的火焰——我凝视着窗子里映出的自己,忍不住喃喃自问:“一切资讯,到底预示着什么?所罗门王的封印又到底是什么?”
窗外又响起了雨声,我的耳朵里,偶尔能听到方星的叹气,想必她也睡得不好。
这个黎明是在雨丝斜飞的沉郁中到来的,七点钟时,方星敲响了书房的门:“沈先生,我回去安排一下,下午机场见。”
她的脸色很差,不断地抬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等她一个人开门走出去,关伯悄然出现,困惑地摇着头:“小哥,你们是怎么了?如果真的面临困境,大家更应该彼此扶持才对啊?你为什么不追上去陪方小姐一起?”
我不想解释什么,一个人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整整大白天都在查资料。石板画就放在我的旁边,其实我很希望它能显示出某种神奇的能力,哪怕是像令达措等人中毒一样,让我的身体也发生什么变化。可惜,什么都没发生,在我面前,它只是石板画。
下午出门之前,我告诉关伯:“到了那边后,我会打电话告诉你落脚地址,一旦有需要,你就把这石头用加急国际快递寄给我。”
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切灾难与不幸,都是从这块石板画开始的。它仿佛一组巨型齿轮的其中一个,有人无意间拨动了它,所有的恐怖事件便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了。
“也许,把它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就能够让一切重新归于平静——”迎着满天乱飞的雨丝,我默默地穿过小院出门,开始了这段鬼墓之行。
马来西亚航空人员一流的服务让我和方星度过了一段舒舒服服的旅程,没想到德黑兰也像港岛一样飘着细雨,并没有想像中的干燥酷热。
机场外前来迎接的是一个肤色微黑、五官精致的年轻人,他迎上来亲切地拥抱方星的动作让我有些如鲠在喉。
“都灿,都南察先生的公子,曾经 662f." >是伊朗国家射击队的特级运动员,并且担任过伊朗体育总局柔道、拳击、自由搏击的技术指导,现在的身份,是都南察先生属下一切业务的巡视总监,伊朗黑道上风头最劲、实力最强的人物。”
方星的介绍让都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有一头微曲的鬈发,双眼秀气而灵活,没有一点阿拉伯男人固有的彪悍粗犷。
“沈先生,久仰。”他说一口流利的国语,伸出的右手白皙干净,五指修长有力。
我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杀气,往往这样的黑道人物最为可怕,自己的思想隐藏得很深,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别人根本无从察觉。再有,他脸上时时流露出的真诚干净的微笑,是江湖人最好的防身面具。
都灿驾驶着那辆黑色的防弹奔驰轿车驶上了通向大不里士的高速公路,邻国伊拉克暴力袭击事件如火如荼,但在这里,丝毫看不到战争带来的恐怖阴云,刚刚经过的市区照样繁华昌盛。
“方小姐,接到你的电话后,我的人已经第一时间排查到了你朋友的消息。她带着一个十人分队越过边境,径直扑向鬼墓方向。其实,目前的形势下,至少有十几支黑道人马在鬼墓附近徘徊,你的朋友选择这个时候插手‘红龙’宝藏的事,实在是不够明智——”
都灿从后视镜里轮流观察着我和方星的脸,我缓缓地扭头望着窗外,根本不想接他的话题。
唐枪、冷七是华人世界里百年一遇的盗墓高手,他们的伟大之处,又岂是伊朗黑帮人物能够窥探到的?
他们目前在伊拉克陷落,只是暂时的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而已,随时都会东山再起,用不着别人瞎操心。
“都灿先生,‘红龙’宝藏的消息一直没有得到证实,怎么会突然弄得整个阿拉伯世界全都知道了?难道是有人故意放出风来,要搅乱这一湾浑水?”
方星的提问笑中带刺,令都灿无声地笑起来,露出两腮上的深深酒窝:“方小姐,家父最近几年对于生意场上的事务兴趣降低,转而关注美国国会议员竞选的活动,所以,他把家族生意都交给我来打理。任何发生在伊朗、伊拉克、土耳其三角地带的江湖大事,我都会略知一二,但绝不做那种刀头舔血、以暴易暴的事,更不会跟盗墓界的朋友们争什么宝藏。”
“是吗?”方星取出了电话,微微沉吟着。
“当然,方小姐是知道的,中东沙漠到处都是石油,财富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人生的首要追求。”都灿露出骄傲的神色,不断地偷偷瞄向后视镜。
他还年轻,一时春风得意,未免按捺不住骄奢之气,或者是故意在我和方星面前显山露水。
方星按下一个号码,把电话凑近耳边。
“方小姐,你要打给家父?”都灿笑起来,下意识地向着车子操控台上方的镜框看了看。镜框里是他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亲密地搂99lib?在一起的合影,那个留着浓密的八字胡的男人就是都南察,一个令全世界恐怖分子爱戴的合法投机军火商。
“对,都南察先生现在何处?是在‘铁堡’吧?”方星垂在座位上的左手悄悄抬起来,在我手背上迅速划了“不要说话”四个字。
都灿哈哈一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铁堡是修建在地下的,从半岛电视台的报道里,我看过那座与城堡无关、完全是一个地下防空机构的建筑,其防御贯穿性炸弹的能力几乎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步,以“铁”命名,自然是取“固若金汤”的意义。
据说,铁堡的建筑图纸就来自于为“红龙”策划地下指挥所的同一名高级工程师,都南察为了防备黑道朋友的戕害,一有风吹草动,便马上从独家别墅转移到地下去,对自己的性命看得重逾泰山。
长途飞行弄得我有些困倦,既然方星不要我说话,我乐得清闲自在,微闭着眼假寐,恰好能避开都灿在反光镜里的察言观色。再说,我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精神,思考下一步的营救工作。
毫无疑问,都南察、都灿、伊朗黑帮不是我们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而是为了某种共同利益暂时走到一起来的同伴,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家拔枪翻脸,转眼间就是一场生死血战。
“都南察先生?”方星侧着头,唇角带着浅浅的笑,不停地拨弄着安全带上的金属扣子。
对方的笑声即使从听筒里传过来,也听得一清二楚:“是我们尊敬的客人——貌美如花的、东方百灵鸟方星小姐到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美酒、羔羊,静等着款待贵宾,不知道这一次方小姐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都南察的声音粗豪而洒脱,国语流利程度非常罕见。
“我带来了一个可以去除您心病的医生,港岛的沈南先生。”方星转身看着我,眼角眉梢全都是喜不自胜的笑容。
“啊?真的?好好,你直接来铁堡,我为你接风洗尘——”都南察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
我不清楚方星为什么要把我当做挡箭牌抛出来,又看见她唇角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心里禁不住有点好笑。像她那样精明干练的女孩子,大概阿拉伯人只会被她牵着团团转。
江湖上的男人喜欢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几乎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盖世英雄为绝代佳人折腰的传奇。在今天的伊朗,都南察绝对是国家英雄、民族骄傲,但凭我的直觉,在启程之前,似乎方星便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方星向我眨了眨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无声地狡黠笑着:“好,不过,我的条件变了,当日开出的价格至少要提高三成——”
都南察的声音略显焦躁:“方小姐,我的为人你很清楚,只要是有用的人才,我从不会吝惜应该付出的财富。这一次,不必提高三成,我会付高于合同定价三倍的酬金给你,怎么样?”
方星眉梢一挑:“那就免了,无功不受禄,那么多钱我有命拿只怕没命花,只提高三成就好,至于沈先生的酬金,那就等你们见面后慢慢谈好了。”
都灿一直都在极其认真地听着方星的通话,此时忽然放缓了车速,从驾驶座上扭过身子,直盯着我:“沈先生,你果真是港岛最著名的妇科医生吗?不是那些凭树根干草骗钱的江湖游医?怎样才能证明?”
第六章 鬼墓外的奇怪消失
直觉上,我对都灿没有太多的好感,因为从一些江湖传闻中得知过他干的很多“漂亮事”,全部都是赶尽杀绝的“黑吃黑”大案。他虽然还年轻,却已经在中东黑道上让人闻之惊悚,并且赢得了“屠夫”的绰号。
我淡淡地一笑:“你想怎样证明?”
他腮上的酒窝更深了:“家父说,谁能让他再生一百个儿子,谁就可以在他的‘金山银海藏宝库’里任意带走三口袋宝贝。我希望你是第一个能获得这个殊荣的人,而不是吃三颗枪子,然后被沙漠兀鹰啄食干净。”
窗外掠过一大片半自动采油机,它们的平衡架在空阔的沙漠里像一群动作迟钝的外星怪兽一般起起落落着,足有几千台的样子。
正因为有了这些机器昼夜不停的采攫,伊朗人民才会高枕无忧地过着人人都是富翁的幸福生活。当然,这是个“君子无罪、怀璧之罪”的年代,邻国伊拉克已经成了前车之鉴,想必这片土地也不会安宁太久。像都南察一样唯恐天下不乱的战争投机分子,只关心生意的盈利程度,他们才不管卖掉的枪炮导弹落在谁家后院里。
都南察拥有的金钱已经是个天文数字,能从他的藏宝库里提走三口袋东西,即便只是现钞或者黄金,也会令普通人兴奋得发狂了。
我“哼”了一声,不予作答。
中国传统医术的神妙,只有沉浸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外面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粗鲁一些的便会指斥为骗子、骗术,都灿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无知者。
“怎么?沈先生生气了?”都灿的脸在后视镜里笑得像朵玫瑰花。
方星岔开话题:“嗯,都灿先生,你刚刚说到无情小姐时,还没有具体说出她现在的下落,能否继续下去?”
她的手指又在我的手背上划出“别生气、忍为上”几个字,被指甲带过的地方酥酥痒痒的,这种奇妙的感觉一直传到心里去了。
都灿将油门踩到底,时速表直接飙升到代表“危险”的红色区域,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射向远方。他的相貌在阿拉伯人中是数一数二的,bbr>但偶尔眼珠转动时流露出来的邪气和暴戾,去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她们沿河流而进,昨天在羊页岩过夜,今天晚上会到达绿洲东北八十公里之外的疯人镇。方小姐请放心,我的人一直辍在他们后面,相隔三十公里,随时能够施以援救。说实话,在整个伊拉克境内,‘红龙’的宝藏带来的吸引力正在日益减弱,渐渐地大家都不再相信这些鬼话,到现在为止仍旧觊觎这个传说的,都是黑道上的著名人物,大家还是别碰他们为好。沈先生,你说对不对?”
我不想理他,他却一直找机会跟我说话,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我的破绽。
“她是我的妹妹,谁碰她,我就碰谁。”我冷冷地回应了一句。假如唐枪有事,我会把保护无情的担子全部接下来,绝不推诿。
这句话,让方星脸上也流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感伤来。
大漠风光,空旷得让人几乎心生恐惧,因为这条向北的高速公路上竟然极少看见别的车辆。两侧沟堑之外,除了黄沙还是黄沙,看不到一点绿色植物,更不要说人烟和绿洲了。唯一具有生命力的东西就是偶尔从头顶横向掠过的兀鹰,这群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的掠食者们,是沙漠旅人的天敌。
地球的造物主真是神奇,这种寸草不生的恶劣环境下,偏偏埋藏着那些汩汩流淌的黑色黄金,吸引着全世界人的目光。
当我遥望着远处的油井发愣时,也会想起已经越境而去的无情,此时此刻,是不是在准备明天的行动?
“拦住她,一切从长计议,千万不要盲动——”这是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
车子行驶近五个小时后,离开高速公路,沿右侧的乡间公路开出五十公里,驶入了一个树影婆娑的大型绿洲。摇下车窗玻璃后,我听到有牛羊在哞哞咩咩地叫着,偶尔夹杂着狗叫声。
“铁堡就在这里,能在遍地黄沙中起造庞大无比的地下建筑,这大概是中东地区永远具有的特色吧——”方星颇有感触。
近百年来,中东少有安宁和平之日,全球任何一个角落里生产的军事武器都能在这里见到,平民被射杀的几率创纪录地高达四十分之一。所以,要想保持绝对的安全,就只能向地底下想办法了。
“方小姐,这岂不是恰恰能证明阿拉伯人的智慧?你们中国人喜欢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最靠近的资源是沙子和石油,也就只能依靠沙子来保护石油。”都灿得意起来,大概觉得掘地而居能够抵抗美国人的空袭,应该算是刺中了对方的软肋。
这一点,足以证明战争的变化多样性。美国人凭借军事轰炸可以逼南联盟土崩瓦解、举手投降;换成中东,空中部队则收效甚微,还是要依靠地面装甲车步步逼近,才能收到成效。伊朗不是伊拉克,伊朗总统也不是伊拉克的“红龙”,很懂得柔中带刚、以柔克刚,绝不盲目与大国正面对抗,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韧劲十足。
那么,作为美国总统同学的伊朗人都南察,在这样的冷战对峙中又是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车子驶进一个绿树环绕的庄园,停在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前面。湖岸上的凉亭底下,有个穿着阿拉伯长袍的中年男人,双手握着一根黑色的钓竿,斜对着水面。整个庄园里除了环绕人工湖的凉亭外,竟然再也没有其它任何地面建筑,到处都是碧绿的草地和干干净净的鹅卵石小径。
“方小姐、沈先生,家父在亭子里恭候,请下车。”都灿回转身来,望着方星的眼神炽热而暧昧。这一点可以理解,像方星那样的东方美女,正是阿拉伯男人最向往的求偶标准。
“多谢。”方星开门下车,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然后迈着轻捷的步子走向凉亭,丝毫不见长途旅行的疲态。
“沈先生,请下车吧?”都灿又催促了一遍。
我冷冷地摇头:“不必了,我来沙漠是为了寻找无情,不是要谒见都南察先生。”
方星有方星的计谋,我也会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盲目跟在别人后面跑来跑去,那不符合我的做人原则。
“哦?沈先生真是个怪人,要知道任何人在伊朗境内,只需要家父一句话便能通行全国,高枕无忧。就算外国的元首、使节造访伊朗,也会事先向家父这边打个招呼,以求自保。难道沈先生就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吗?”都灿的话很嚣张,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我扭头向着窗外的人工湖,懒得理他。黑道人物在自己地盘上一贯都是飞扬跋扈的,自以为国家政府处于“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根本来不及管他们。不止是在伊朗,全球任何一个地方的黑道高手都是如此。
都灿赌气地下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把我自己一个人丢在车里。
方星与都南察正在亲切地握手,互致寒暄。在飞机落地之前,其实方星有很多机会可以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不必临急抱佛脚,但她偏偏是在我什么都不知情的状况下,把我作为“妇科神医”推了出来。
不必她详细解释,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像港岛的很多大亨们一样,都南察也想尽可能地留下后代,越多越好,而且指名想要男孩,以备将来接替自己庞大的黑道生意。
我是神医,在港岛人的口碑里,是个可以左右“生男生女”的业界高手,都南察不会没有耳闻,所以我的到来,才会让他欣喜若狂。
都南察丢下鱼竿,走出凉亭,大步走向车子这边,方星也转身跟了回来。
“沈先生?”他敲了敲我这边的窗玻璃,黝黑的脸上带着淡定从容的微笑,两道漆黑的剑眉斜飞向两鬓,更显得精神奕奕。
我下了车,他已经热切地伸出了双手:“久闻沈先生大名,今天光临寒舍,实在让我觉得三生有幸——”他的十指粗短有力,手心手背上的皮肤都非常粗糙,竟然是一位功夫颇深的外家硬功高手。
“谢谢。”我冷淡地回答了一句。
“方小姐说,你要找到无情小姐,这件事没问题,全部包在我身上。明天一早,相信她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都南察的话非常简练,开门见山,一语中的。
“谢谢,她对我很重要,请务必找到她。”我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唐枪、冷七都是浪迹江湖多年的老手,只要没遭受灭顶之灾,他们完全能够自保。只要找回无情,这次的鬼墓之行已经算是有成绩在手了。
“放心放心,沈先生,一定会如你所愿的。今晚,都灿会替你们接风,年轻人嘛,凑在一起总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不想跟我这样闷闷的老头子窝在一起。”他的态度如此谦和,间接影响到了都灿接下来的动作,不再大大咧咧,毫无礼貌了。
都南察是全球威名的黑道大鳄,他的巨幅照片曾经登上过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但现在与我面对面地站着交谈,却丝毫没有给我以咄咄逼人的感觉,外表看起来,他只是一个平凡沉静的中年商人,身上的衣饰也是普通之极。
“方小姐,我的情况你有没有向沈先生说明?”他转身对着方星,脸上堆满了和和气气的笑容。
“当然,作为港岛首屈一指的中医天才,沈先生很愿意出手帮忙。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一次,大家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方星挺直了身子,巧妙地避开都灿的热切眼神。
都南察仰面大笑,一刹那间,他胸中潜藏的无边霸气表露无遗,澎湃如惊涛拍岸。这才是真正的都南察,一个人从默默无闻的江湖小人物成长为超级霸主,如果没有远大的理想作为支撑,是不可能坚忍顽强地走到这一步的。
媒体对此早就有了猜测,他的理想,绝不仅仅是黑道武器商人,而是由黑洗白,参与国际政治,成为中东地区又一个“红龙”一样的人物。
他肯韬光养晦地隐匿在这里休闲钓鱼,只不过是乱世时暂避一时、以求自保的一种手段,正合了孟夫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著名理论。以他们夫子在国语上的造诣,必定对中国古代文化有很深入的了解,对这些醒世恒言有独到的见识。
“红龙”死了,这条“卧龙”似乎转眼间就能成为中东舞台上又一风云人物。
世界各地的男人,无论种族、肤色、学历、职业,毫无例外地都希望自己的下一代是男孩,并且是多多益善。
我的脑子里记录着不下几十条“专生男孩、一胎多子”的方子,并且非常灵验,如果司徒开不死的话,他应该是其中一个受益者。所以,我百分之百能满足都南察的要求,接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他把活生生的无情送到我面前,然后大家做等值的交换。
“沈先生,这一次真的拜托了,请一定大力援手——”都南察向我抱拳行礼,这个动作引起了都灿相当的不满,摇晃着手里的钥匙走向车子。
我无声地点点头,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已经表明自己默许了方星的“城下之盟”。
都南察给我的印象还不坏,他以倒卖武器发家,而不是像黑手党、山口组那样无恶不作,毕竟在口碑上占有一定优势。为了借重他的力量,我愿意以自己的医术做个等价交换。
从庄园出来,车子一路向北行驶,在一幢小巧精致的乡村别墅门前停下来。
都灿回过头来,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的神情:“方小姐,今晚,我为你安排了烤羊大会,除了著名的阿拉伯美食之外,还有按照古波斯秘方酿造的葡萄酒——”
刚刚>99lib?上车之后,方星的脸色便开始阴沉起来,此时举手阻止了都灿的滔滔不绝:“不,都灿先生,明天一早,你派车子送我和沈先生过境到鬼墓去。今天我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晚,什么盛宴都没有兴趣,并且稍事休息后,我还想和沈先生研究一下行动计划,感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都灿吃了闭门羹,怏怏不乐地下车,叫来了别墅的老管家,简单地叮嘱了几句,便气呼呼地飞车离去,扬起一路飞尘。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我刚刚大概在都灿的眼神下死了几十次了。”我想开句玩笑,逗方星笑一笑。阿拉伯贵族青年对她的仰慕,应该是件令其他女孩子嫉妒的好事。
“沈先生,不要开玩笑了,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鬼墓那边会有事发生。”她甩了甩长发,仰望着别墅的楼顶。在那里,有一架巨大的白色卫星天线,遥指正西方向,红色的信号搜索灯一闪一闪的,正处于紧张的工作状态。
西装笔挺的老管家带领我们穿过水泥混凝土浇铸而成的光洁院子,进入了主楼大厅右面陈设豪华的房间。
老管家一退出去,方星立刻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本地图,迅速翻到伊朗这一页,另一只手里的放大镜迅速罩上去。
我在金银丝镶嵌扭花的巨大沙发上坐下来,双手舒舒服服地搭在白楠木扶手上:“不必查了,那架天线是美国凯威特公司的特种间谍产品,除了可以接收来自太空通讯卫星的图像信号外,真实用途则是探测地面上无中继站的通讯对讲信号,有效距离一千公里。以我的判断,卫星指向的,正是伊拉克摩苏尔以北的敏感地区,大概是以鬼墓为中心点,直径二百公里的范围。”
方星弯了弯嘴角:“沈先生,你只是一个医生,怎么会懂这么多呢?”
我微笑起来:“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些知识,都是闲暇时翻书学到的。”
她连续翻了几页,再观察了十几秒钟,丢下放大镜,谨慎地点点头:“你说得非常对,卫星天线偏转的角度,恰好对准鬼墓。由此可见,有些人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是为了帮我们的忙而提供军事力量,实际上,他们也另有所图。”
“都南察要什么?”我巧妙地问了一句,隐约影射方星不经我的同意便揽下了帮都南察生子的任务。
方星慧黠地眨了眨眼睛:“沈先生,别怪我,其实我的能力相当有限,只能把你这尊真佛抬出来。他要的是——一百个儿子,甚至更多,并且要集中他自身与全球各个种族中出类拔萃的女人身上共有的优点,组建一支真正的亲兵卫队。”
我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又感到一阵惊骇:“这真是个疯狂的计划,不过他的想法与二战时德国元首希特勒倒是有几分相似。”
二战中三大轴心国元首的历史已经成了所有人耳熟能详的东西,狂人希特勒一生中已经实施了十几个震惊全球的特殊计划,包括用自己的精子创造了几百个“小希特勒”这样的“神话”。没有人能阻挡历史战车的隆隆前行,所以,企图逆天而行、颠倒全球的狂人最终会被战车碾烂,万劫不复。
“你能帮助他完成这个计划,对不对?可想而知你现在是都南察眼里的‘神’,他不会轻易放你离开的。所以,我们的鬼墓之行,还有一个紧急应变计划,那就是得手之后,一路向西、向北,从土耳其撤退。沈先生,我不想你变成都南察的人质,会将你平安地带回港岛去,否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方星显得胸有成竹,合上地图册,走向织着玫瑰花瓣的窗幔前。
正常来说,都南察的产子计划应该借用西医的高明手段来完成,又怎么会舍近而求远?对这一点,我仍然不解。
“沈先生,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我预感到,无情出事了——”方星抱着胳膊长叹。那扇窗向着正西,视线里只有蓝天白云、绿树黄沙,我们进入沙漠的第一个黄昏正在慢慢靠近。
“哦?”我盯着她的背影,漆黑的长发正被西风吹拂得如云雾飘飞着。
“车子驶入铁堡的第一秒钟,我就有了预感,在某个地方,有一扇门打开了。向前走,任何人都会被黑暗吞噬,因为那里是绝对的黑暗,不见天日,没有丝毫灯火。我知道她一定会走进去,或许那扇门就是为她而开。”
方星的声音充满了莫名的惊惧,让我又一次开始感到疼惜,立刻起身走到她旁边。
西面的天空仍然留着一抹晚霞,随着日光的消失,气温正在急速下降,我们都只穿着单衣,很快便觉得身子像要被风吹透了一般。
“你相信自己的预感?方小姐,可惜冷七与无情都没有向我说出进入鬼墓地下的方法,这一点还要借重都南察的人马展开搜索。不过,我相信她会没事,唐枪也会没事,他们是这一行里的明星,任何时候都能全身而退。”
这些话,与其说是在安慰她,毋宁说是我的一种寄望。
唐枪和我认识的时间虽然比较长,但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却非常少,我之所以敢于如此信任他,应该是基于个人的主观判断。
“任何人都会死,任何人都不会例外,有时候,在不可扭转的命运面前,我们实在是太渺小.99lib.了。”方星苦笑着,肩膀又在轻颤。
“都南察不是已经打了包票,他的人一直都在监视无情那支小队,任何势力看在他的面子上,都不会对无情盲目下手的。”在阿拉伯沙漠里,所有人都会给都南察面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总以为,无情的危机是来自于人类的,大部分觊觎宝藏的黑道人物向来是杀人不眨眼的,哪怕仅仅是为了保守秘密,都会令百里之内不留一个活口。
方星焦躁起来,极度不安地弹着指甲:“沈先生,你没仔细听我的话,那扇门不是人类设置的,而是另一种神秘的力量。无情的行动,更像是在自寻死路,难道你一点预感都没有,那鬼墓是‘活’的,是可以自由开启、关闭的?”
“明天一早,我们便带人越境过去,跟无情汇合。”我简单地做了结束语。
在都南察人马的监督下,无情想消失也没那么容易,如果她已经拿到了什么宝物,就更没有走掉的机会了,一定会连人带货落在跟踪者手里。
方星转身向着我:“沈先生,如果无情出了事,你会不会伤心难过?”她的眉皱得紧紧的,仿佛自己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
第七章 白骨之井
我挥了挥手,希望能把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阴云拨开:“方小姐,如果你不放心,可以马上打电话去都南察那里确认一下。今晚,无论如何咱们都要好好休息,以备明天的长途跋涉。”
她愣了几秒钟,大步走向沙发前,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出去。她这种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值得表扬,但接下来,她对得到的答案并不满意:“什么?无情的人一直在休息?有没有亲眼看到她?”
在我看来,无情不是两三岁大的孩子,身为唐枪的妹妹,她具有的实战经验拿来防身是足够了,所以我觉得方星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
半分钟后,方星颓然地放下电话,困惑地捋了捋长发:“抱歉沈先生,无情那支队伍——”
我笑着摇头,能多一个人关心无情总是好事,她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都灿处心积虑的欢迎晚宴已经取消,而我和方星面对美食和华屋时,情绪始终不算太高,只匆匆吃了些东西,便回房间休息。
“沈先生,希望无情小姐会安然无恙,更希望我们这一次的合作行动能有一个圆满结果。”方星在隔壁门前向我道了晚安,然后我们各自进门。
我很清楚,现在自己已经处在都南察的监控之下,毫无秘密可言。不必详细检查,我也能猜到这间贵宾室里一定安装了秘密监视镜头,无从躲避。不过,目前来看,我是没有秘密的,寻找无情是很正常的一项工作,没有任何触怒都南察之处。
上床之后,我调匀呼吸,摒弃心中杂念,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在任何动荡环境里都能让自己安然入睡,这是每一个江湖高手必备的本领之一,犹如世人所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
说不清什么时候,耳朵里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那是一扇枢纽生锈的门缓慢开启时发出的动静。
我倏的醒过来,飞刀第一时间弹在指缝里,眼睛开启了一条细缝,斜着瞟向门口。房门紧闭着,从窗外映进来的路灯光芒照在门把手上,反射着淡淡的寒光。毫无疑问,没有人进来,那大概只是我的幻觉。
“叮铃铃”,床头柜上那架漆着华丽纹路的电话机响了起来,我举手抓起听筒,生怕铃声惊醒了其他人:“谁?”
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响起的竟然是方星的语音:“沈先生,是我,方星。”
“什么事?”我皱了皱眉。
“刚才,你有没有听到门响?一扇古老的木门,只有那种老式的铁合页才会发出那么难听的摩擦声。或者你也梦到了那扇门,专为无情开启的通向黑暗的门?”她的喘息声平缓下来,仍旧心有余悸。
“我没做梦,只听到了声音,或许只是幻觉?”我随口回答,窗外的天空昏暗依旧,腕表上的时针指向凌晨两点。
“那不是幻觉,我可以发誓,在某个地方,一扇开启的门正要将无情吞噬进去。沈先生,假如门里面就是万劫不复的人间地狱,你会不会跳进去救他?”方星追问着。
“会,毫不犹豫。”我紧接着回答。
既然来了,总要把唐枪、冷七、无情三个人遇到的麻烦全部解决完再回去,明天将会是行动的第一步。
方星陡然长叹,声音中满是无奈:“沈先生,人定胜天这句话,在鬼墓是不适用的。”然后,她挂了电话,隔壁的窗子“哗”的一声拉开。
我放下听筒,虽然很想走到窗前去,与她隔着一堵墙交流,却始终赖在床上没有妄动。要想谈情说爱,在港岛那块地面上足够了,不必万里迢迢腾挪到伊朗大漠来。
在沉默的僵持中,我重新睡了过去。正是意识到未来几天的计划安排会有难以预料的危险,我才努力收敛心神,把全部思想集中到正事上来。
清晨七点钟,老管家准时过来敲门:“沈先生,有车队在外面等着,整装待发。”他的鼻尖上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胸膛一鼓一鼓的,呼吸十分急促,显然是跑步上来的。
我意识到有事情发生了,先从窗口向外望了望,三辆浑身挂满了迷彩伪装网的悍马吉普车顺序排在大门外,每辆车里都坐着四名怀抱冲锋枪的大汉。
“都灿先生就在大厅里,请您和方小姐即刻下去——”老管家摘下老花镜,用力抹了把汗。
隔壁房门一响,方星已经走出来。
我们在走廊里对视了一眼,她有些悲哀地苦笑着:“沈先生,我说过的话,只怕要应验了。”
隔着大厅还有两个转角,都灿的踱步声早就“嘎登、嘎登”地传过来,同时伴随着气急败坏的长叹。
“喂,方小姐、沈先生,情况有些不妙。凌晨五点半钟的时候,我的人打电话报告,说是疯人镇那边出事了,他们看到绿洲里一直有浓烟飘出来,马上冲进去察看,结果发现,无情那队人马都被人杀死了,帐篷行李都被点燃,所骑乘的骆驼也同样被割喉而死。初步估计,是萨坎纳教余党‘阿拉伯恐怖联盟’下的手。”
都灿的脸色非常糟糕,毕竟都南察刚刚大言不惭地做过保证,一夜之间,他们发誓会保护好的目标已经死光了,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没发现无情小姐的尸体吧?”方星镇定地走向沙发。
都灿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他是接受过正规西方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对一切直觉、感应、预测都不相信。
老管家正指挥着两名女服务生端着银托盘进来,上面放着面包、牛奶、鸡蛋。这种档次的别墅,早餐不至于如此寒伧,大概是匆匆准备出来的。
我默默地端起一杯牛奶大口喝着,其实心里已经焦灼如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情带的人马绝不会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相反的,都应该是久经沙场的职业枪手才对,怎么会悄无声息地突然遭人屠戮?”
在港岛时,我曾与萨坎纳教的“鸳鸯杀手”碰过面,这些邪教的门徒身手虽然厉害,却还不至于在外围观察者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就能迅速控制局面。
都灿的脸愈加阴沉:“方小姐,你们到底知道什么?能不能全部说出来?”
我沉静地看着他:“那是方小姐的预感,无情在战斗开始之前便去了一个神秘之极的地方——”
“不可能!不可能!”都灿怪叫起来,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大踏步走过来,“啪”的一声拍在我面前的茶几上。他的武功很厉害,这一掌带着怒气而发,破空啸风,震得杯子里的牛奶都激烈地动荡起来。
“看,我的人在五公里外的沙丘上居高临下拍了这张照片,在高倍望远镜下,任何人走出绿洲都会被发觉,甚至一条蛇、一只毒蝎都逃不过监视者的目光bbr>。他们用全家性命担保,从无情一行人进入疯人镇之后,再没有人出来过,一个都没有!”
他彻底愤怒了,因为根本没听懂我的话,误会我在指责他的人马无能。
“你误会了,诚如沈先生所说,无情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而不是离开绿洲。”方星沉思着从都灿掌心里抽出照片,仔细审视着。
都灿来回踱了几步,绝望地大叫:“不要跟我打哑谜了好不好?那个地方,到底是哪里?为什么她带的人马全部死了,十个人的尸体一具不少,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她既然能逃脱恐怖分子的包围,难道不能带其他人一起离开?”
方星摇摇头:“不必在这里瞎猜了,我们马上过去,一周之内,必定会带一个满意的答案回来,好不好?”
她故意把期限拉长为一周时间,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撤退准备。
“好吧,我拨一只十人小队给你,补足一周时间的给养。到达疯人镇时,那边的十人小队也归你指挥,还有,任何时候,无论是伊拉克军队还是联军的部队,见到我们吉普车上的特殊标志,一定会全程放行。两位,祝你们好运吧!”
这一次,都灿又吃了一次无形之中的闭门羹,无法分享到我和方星之间的那个独特秘密。
带领十人小队的头目名叫黎文政,三十岁上下,身材干瘦矮小,不算太流利的英文中带着明显的越南腔。
三辆吉普车一直向西,沿缺乏修缮的沙漠公路奔向两伊边境。太阳在我们身后升起,照着车轮荡起的滚滚沙尘。
疯人镇的资料全部在我脑子里,不必像黎文政一样,必须得在高速前进的颠簸车子里费力地察看地图。
无情的探险队从伊拉克的东北部入境,向鬼墓进发,那是一个最佳的休憩点。
疯人镇其实是一片狭小的绿洲,之所以落下这么一个恐怖的名字,起因于十年之前的一场天灾。当时,从绿洲中心的汲水井里突然涌上来一群 53d8." >变种毒蛇,被它们咬中的人会立刻发疯,见人便砍,完全丧失人性。一夜之间,绿洲里生存的四十个家庭差不多三百人都成了疯子,围攻了第二天路过绿洲的一支十五人驼队,旅人和骆驼都被疯子咬成了遍布齿痕的骨架。
当时,摩苏尔的守军全部出动,用坦克车和毒气弹把所有疯子消灭干净,投进绿洲中央的水井里。那种怪蛇也被伊拉克部队喷洒的剧毒农药杀死,同时抛在井中,然后上面覆盖了掺有高浓度消毒水的沙子,足有七八米厚。
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长达三年之久,最后被土耳其的一支探险队获知,才公布于天下。久而久之,疯人镇竟然成了伊拉克北部一个甚为有名的探险胜地,那口埋葬了很多尸体的井便被称为“白骨之井”。
很多好奇的软体动物学家甚至愿意带队前来,盘桓几天甚至更长时间,希望捕捉到那种可以把人咬成疯子的变种毒蛇,以求扬名天下。
关于疯人镇的传说,另一版本是这样的:绿洲里一直盘踞着一支反“红龙”的武装教派力量,其头目在国际社会上颇有影响,军方无法光明正大地进行围剿,才假托“毒蛇、疯子”之名,打了一场别有用心的歼灭战,成功地掩盖住了媒体的耳目。
我知道,政治上的是是非非,向来都是尔虞我诈、颠倒黑白的,没有人能找出最终真相。
“沈先生,在疯人镇绿洲里失踪,最有可能的地点就是‘白骨之井’。近一年来,有国际探险队传出来的正式资料表明,那口井里竟然出现了间歇性的‘时间流沙’。每周都会有几个时段,井底的流沙向上翻腾近九米,最高的一次距离井口仅有三米,有人甚至担心流沙会涌出井口。也许,失踪者是在井口观望时发现了什么,冒险跳进去拿,结果被流沙埋住了。”
黎文政说话的时候,声音干干巴巴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流沙里会有什么?”方星对这一分析很感兴趣。
我们三个是单独坐在中间这辆车里的,黎文政在前排,我和方星在后排。
“传说五花八门,最集中的一个说法是,沙子中会涌出金条,闪亮之极,并且数量非常之多,最终会排满整个井底,面积超过十三平方米。也有很多人说,井底会出现古董、玉器——”
“有没有钻石?”方星在开玩笑,大约是觉得车子里的气氛太闷了。
黎文政木讷.地摇头:“没有,阿拉伯沙漠里不具备产生钻石的条件。”
明知是玩笑,连开车的年轻人都忍不住咧嘴笑了,他脸上却依旧没有丝毫表情,仿99lib.佛是个陈旧的黑色木雕一般。
我可以保证,无情不会对黄金动心,她从猎命师那里得到的宝贝价值连城,在瑞士银行的存款更是一个庞大的数目。她来这里,是为了搜索唐枪,绝不可能分心去做别的。
理性的数据分析只会限制住人的想像力,我宁愿相信无情是从疯人镇的某个秘道里离开的。
“黎先生,据你们的调查,疯人镇里有没有秘道?”方星的思想几乎是与我同步的,抢先一步问出来。
“没有。”黎文政毫不犹豫地回答。
“伊拉克军方资料上呢?包括来自‘红龙’的还有联军方面的?”我不想放过任何可能存在的线索。
“以上两方面的资料不详,‘红龙’军队溃退时,销毁了一切文书资料。不过,有一件事能够从侧面证明我的答案,当时疯人镇毒蛇危机事件发生后,摩苏尔驻军曾经在绿洲中心引爆了两颗美式深度贯穿炸弹,产生的爆炸力冲击波深达地表以下七米,有效扩展范围构成一个直径达三公里的圆圈,即使有什么秘道、密室也被彻底摧毁了。”
方星“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黎文政合上地图册,他的十指枯瘦如鹰爪,动作简单有效,似乎浑身都被一根无形的弦紧绷着,绝不多余浪费一丝一毫的体力。
他的腰带左侧有一部分隆起,应该是别着一柄短枪。从侧面望过去,他的太阳穴略微有些凹陷,如果以中国人的练武标准来看,应该属于内功练到登峰造极之后转而神光内敛的那种。
越南作为中国的邻邦,两国人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交流,所以越南人修炼中国功夫也并非什么新鲜事。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都南察麾下的人马表面看来都是规规矩矩的良民,但只要换了服装,一声令下,马上就能变成一支精良的战斗突击队,怪不得能够在边境地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种势力最能为复杂的国际战局增加变数,一旦得势,瞬间就能左右三国接壤地带的局面。可想而知,都南察这个国际闻名的军火贩子,所图谋的并非是瑞士银行里一串串让人眼花缭乱的阿拉伯数字,而是实实在在的江山实权。
“要想从大漠里全身而退,只怕是不容易的一件事了。”我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脸望向车窗外。
远处连绵起伏的沙丘像是某种怪兽的脊背,峰谷相接,无穷无尽,在蓝天烈日下纵情延展着。
大约在中午十一点钟时,车队逼近边境,却没有看到什么边防检查站之类的设施,只有一道灰色的铁丝网被胡乱卷起来,丢在路堑里。向左右望去,铁丝网一直伸向远方,想必在第二次伊拉克战争之前,它们就是分隔两个国家的唯一标志。
吉普车呼啸而过,公路右侧依稀能够发现检查站的原址,只剩下一圈钢筋混凝土的根基了。
黎文政的脸色近乎麻木,偶尔翻起手腕,看看表带上嵌着的指北针。车厢里再没有人开口,一种单调而紧张的气氛慢慢弥散着。
又前进了两个小时,经过一片小小的绿洲,车队停下来,暂时休息并且开始午餐。
沙漠里的绿洲相当于其它地方的村镇,我看到一家草屋外的墙上竟然悬挂着二零零六年德国世界杯的宣传画,被撕掉了一只胳膊的罗纳尔迪尼奥正在拔腿射门,气势凌厉之极。
同样的海报,在港岛的各个球场、地铁站入口、露天广告牌上都曾出现过,忽然之间,我感受到了沙漠里的人情温暖,地域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但大家却都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同一个地球上。
方星循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会心地一笑:“沈先生,心情好些了?”
我苦笑:“好?能好得了吗?”
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黎文政与驾驶员已经走进了那间草屋,那大概是一家杂货店。
“你相信黎文政说过的话吗?”方星递过来一只水壶,眼神清亮亮的,一改上午时沉郁的疲态。
我立即摇头:“不,早在三年之前,黄金财宝对于唐枪他们就失去诱惑力了。再说,无情再度回来,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唐枪,不可能为了金子犯险。bbr>99lib?”
方星沉吟着:“或许,白骨之井里有她想要的东西,又或许是她受沙漠瘴气的影响,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幻觉。大漠流沙的威力连轻功绝顶的武林高手都望而生畏,在我看来,无情的轻功虽然高明,却没到轻如鸿毛的境界。”
全球各地的沙漠里都存在着流沙地段,这种奇怪的大自然现象号称能吞没一切有形的物质。它虽然不是吃人的怪兽,却比怪兽更具杀伤力。从几百部资料片里,我亲眼看到过流沙吞没飞鸟、野兽、地鼠、汽车时的真实情景。
我叹了口气,旋开水壶的盖子,喝了几口带着微酸的柠檬水。
“沈先生,说老实话,我从来没把都南察和都灿当作朋友,他们应当算是家母的盟友。这个年代,朋友与敌人之间,永远都没有分界线,所以,千万不要受了我的误导。就拿方才的黎文政来说,他有一个外号,叫做——”
“湄公河蜘蛛,对吗?最擅长使用各种战术格斗刀,最得意的战斗杰作是仅凭一柄蜘蛛刀格杀了日本山口组的一百三十名忍者,造成轰动一时的‘越南百人斩’。不过,那些事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吧?他怎么会被都南察招到了麾下?”
黎文政并非那个人的本名,中国的武林中人喜欢简称他为“蜘蛛”,一个绝顶危险的国际杀手。在我的记忆里还留着一张当年国际警察组织通缉令上的照片,只有他的一个侧面影像,正巧是我从后排观察他时的角度。
方星弹弹指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在你面前,似乎任何人都无从遁形,难道这些资料也是从书上看到的?”
我把水壶还给他,向前探了探身子,在黎文政倚过的靠枕上嗅了嗅。只要得到了他的真实体味,今后无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在第一时间辨别出来。要知道,任何一名高等级杀手,出现前和出现后都是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只有他们独特的体味无法抹去。
方星沉默了,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
从这条公路向前,直线行驶一百二十公里便会到达鬼墓绿洲。如果在前面的路口右拐,则通往疯人镇,距离为六十公里。
“沈先生,按常理推断,如果无情救人心切,就会连夜兼程赶往鬼墓,而不必非要在疯人镇休整一晚。你有没有注意到,都南察在铁堡向咱们讲述无情的行进路线时,也曾对他们夜宿疯人镇感到过迷惑?”方星的语速越来越慢,显然脑子里正在急速地思考如何解开这个结。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渐渐捕捉到了一点头绪。
“我想说的是,或许无情的目的地就是疯人镇。她在下午三点钟进入那里,停止一切行动,进入休息状态,其实是在耗时间,等到夜幕降临之后才会有所动作——”方星停下来,困惑地揪住自己胸前垂落的长发,忽而仰面向着灰色的帆布车顶,喃喃自问:“那里究竟有什么呢?究竟有什么呢?”
第八章 夜宿疯人镇
黎文政走出了杂货店,向着第一辆车里吩咐着:“前面路口右拐,目标疯人镇,随时与艾吉小队联络。”
驾驶员跟在他身后,吃力地搬着两箱可口可乐,放进车厢里。
阳光正在头顶,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自己脚下,绿洲里跑出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子,好奇地盯着我们这群开军车却不着军装的陌生人。
在他们上车之前,方星拍了拍我的手背:“高温会使可乐爆裂喷溅。”只有这几个字,然后是一个眼睛连眨的动作。
我点点头:“明白。”
黎文政是个冷漠孤僻的人,绝不会好心到要请大家喝可乐的地步,并且以他的身份,绝不会在这种无名小店里买饮料。假如他买的是美国走私烟或者美式压缩饼干的话,还算有情可原。所以,我能够判定那些饮料九成以上掺杂了某种特殊成分。
下午一点钟,车队通过了一个沙丘隆起造成的公路垭口。前面路边停着三辆吉普车,一个身着迷彩服的高个子阿拉伯男人向我们挥舞着手里的帽子,大步向前迎过来。
“那是艾吉小队长,方小姐,都灿先生说过,我们会合在一起之后全部归你调遣。”黎文政的话冷冰冰的,像个蹩脚的配音演员。
艾吉的英文说得又快又急,不断地拼错语法,但总算还能让我们听得明白:“凌晨三点,疯人镇里开始出现零星火光,当时我们的车队隐蔽在沙丘后面,不敢轻举妄动。一小时后,火势越来越大,烧着了绿洲边缘的灌木丛,浓烟滚滚,我们马上冲进去,但发现的只是十具尸体,全部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割喉。所有的观察记录表明,在惨案发生前后,没有人进出绿洲,所以,我怀疑犯罪嫌疑人是中国女孩无情,格杀同伴后逃遁。”
他很有想像力,但这一推论有个最大的漏洞,那就是——“无情杀人后去了哪里?”
我和方星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眼中读到了淡淡的嘲讽。
“上车,去疯人镇。”黎文政摆了摆手,艾吉打了声呼哨,停着的吉普车引擎轰鸣起来,立即向前进发。
他笑嘻嘻地拉开方星那边的车门钻了进来,满脸都是带着不怀好意的淫邪之气:“喂,美女,挤一下,大家是同一战线上的盟友,根本就是一家人。”一阵混合着雪茄烟与威士忌的怪味令方星皱了皱眉,向我身边靠了过来。
我摇下车窗玻璃,目光冷漠地向侧面的沙地瞭望着,面无表情。
“美女,你就是都灿先生说的方小姐,呵呵,果然是一个标准的东方小美人,怪不得能弄得他神魂颠倒的——”艾吉毛茸茸的大手向方星的胳膊伸过来,满嘴酒气胡乱喷涌着。
在方星面前放肆,他的下场肯定很惨,不过黎文政的断喝算是救了他:“停手,你醉了。”
艾吉大笑起来,双手搂住黎文政的肩膀:“我没醉,我没醉……东方小美人弄得人心里痒痒的,我只不过是……啊——”他陡然藏书网缩手尖声大叫,两行细碎的血珠飞溅上了车顶,瞬间便变成了暗褐色的血痕。
黎文政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冷峻地闪了闪:“从现在到疯人镇,你最好乖乖闭嘴。方小姐是都南察先生的贵宾,明白吗?”
艾吉疼得呲牙咧嘴,从口袋里取出一卷绷带,胡乱地缠在手背上。一招之间,黎文政指缝里飞起的刀光斩伤了艾吉的双手手背,连我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方星冷笑起来:“都南察先生不喜欢素质低下的酒鬼、色鬼,这件事给他知道了,结果如何,黎先生一定能猜得到吧?”
她不是习惯于忍辱负重的善男信女,如果不是在用人之际,早就一枪射穿艾吉的脑袋了。
黎文政点了点头:“方小姐,瑕不掩瑜,艾吉队长的武功枪法都很了得,曾在势力火并中替都南察先生挡过子弹。这件事到此为止好不好?我保证他不会再犯。”
我握住方星的手腕轻轻一捏,她冷笑了两声,不再开口。
从心理学的角度上分析,任何正常的男人看到方星这样的美女,都会下意识地多看几眼,粗俗成性的艾吉刚刚表现出来的,恰恰是最应该有的动作。相反,黎文政从别墅门口出发开始,就一直没正眼看过方星,冷漠麻木得像一块寒冰。
只有胸怀远大目标的高手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把一切内心活动都遮盖在木讷的面具之下。我甚至怀疑,他隐忍在都南察手下,只不过是暂时的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毕竟年轻时的他,就已经凭“湄公河蜘蛛”之名响彻东南亚,绝不会甘心无声沉伏的。
车子猛的颠簸了几下,驶上了一条路况稍好的公路,速度一下子提升了上去。
远处,已经出现了疯人镇绿洲的影子,在蓝天下呈现出来的是一大片难言的死寂。车子迅速驶近,我能够清晰看出仍在袅袅上升的青烟,空气里更是飘浮着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道。
艾吉的伤口不再流血了,蜷缩在门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绿洲里还有没有人?你难道就没留下两三个游动哨?”黎文政的语气仍然呆板单调,看不出生气与否。
“这里有点邪气,到处都阴森森的,没人敢留下,所以我们才退了出去。”艾吉伸长了脖子,心有余悸地向前张望着。
驾驶员摇下车窗,车厢里立刻充满了阵阵凉风,舒爽之极,他忍不住兴奋地长叹:“真是凉快,比空调还舒服,今晚如果能夜宿在这里,肯定能睡个安稳觉了。”
此时是下午四点,沙漠里的热气正处于降温阶段,但绝不可能如此凉爽。
黎文政把手伸出窗子,在空中虚抓了一把,然后缩回紧握的拳头,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面,连续做着深呼吸的动作。
我和方星的手始终相握着,凉风吹来时、黎文政抓风闻风时,我们的手连续紧了两次。
烈日下的凉风不是好风,而是阴风邪气。“闻风”更是异术界高手们常用的预测吉凶的方法之一,可见黎文政才是真正神秘莫测的高手。
车队驶进绿洲,一直向前,到达了一个约四十米见方的小型广场,顺序停下来。
环绕广场的草屋都已经破败不堪,房顶全部露天,墙壁也东倒西歪。广场中央,烧剩下的帐篷碎片随意丢弃着,随风乱飞。十具尸体摆放在广场一侧的石凳前面,拖动他们时留下的血痕在水泥地上构成了一道道或粗或细的褐色笔画。
“尸体就在那里。”艾吉扭开车门,双手伸向腰间,唰的抽出了两柄灰色的大口径军用手枪。由这个动作可以看出,他从前的身份一定是政府军人,一旦拔枪在手,立刻变得杀气腾腾。
黎文政木然向前望着,目光仿佛要穿透广场正面那几排茅屋似的。等到所有人抱着冲锋枪在广场上列队完毕,他才慢吞吞地拎着地图册跨出去。
白骨之井就在茅屋后面,现在绿洲唯一的水源则在向东五十米的低洼地带。我和方星之所以没有立刻下车,只不过想单独交谈一次,交流彼此对疯人镇的看法。
黎文政经过艾吉身边时,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
“主人下令,执行食尸鹰计划。”方星按了按自己的左耳,迅速翻译着黎文政的话。她一定又在对方身上放置了窃听器,这是她的惯用手法,早就轻车熟路了。
主人,自然是指都南察,那么“食尸鹰计划”又是什么?
在黎文政的示意下,所有人迅速散开,向绿洲的各个方向搜索前进。
阴风在继续吹,从车厢里穿梭过去,吹到我身上,时时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被一条超级巨蟒窥探着一般。
黎文政没有第二次开口,走到尸体旁边站定,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方星有点泄气地苦笑着:“这家伙,真正是惜字如金!”
我凝视着黎文政的侧影,从他的衣服飞扬角度上,感觉到风向很乱,根本不是这个季节本地应该出现的燥热南风,而是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有时候甚至是小范围的旋风。
风有来向,必有去向,特别是在空旷的大漠里,查明这一点很有必要。我很关心他从风里闻到了什么,如果大家处于坦诚合作的状态,他一定会说出来。
“咱们下去吧,我想先到白骨之井看看。”我开了车门,阴风扑面,凉气袭人,通常这种情况只会在乡下的无名墓地里才会出现。
方星下车后的第一个动作是仰面看了看西下的斜阳,不无忧虑地叹息着:“沈先生,我一直在考虑,今晚是不是需要连夜赶到鬼墓去?”
我们隔着吉普车,目光交错。
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汗津津的脸庞,被夕阳镀了一层灿烂的金色。从港岛直飞德黑兰,再到大不里士以南的铁堡,然后马不停蹄越境进入伊拉克,一直来到这里,空间的转换一站接着一站,我恍然觉得,自己在万里迢迢的旅程中,竟然连好好看她一眼的闲情逸致都顾不上了。
“方小姐,有一句话早该对你说了——你真的很漂亮,集合了所有东方女孩子的闪光点,像一颗光彩夺目的钻石一般。”这些是我的真心话,只是不太适合在阴风阵阵的疯人镇来说。
“是吗?”她微笑起来,“我很荣幸,能被沈先生如此赞美,这应该是个良好的开端。好了,咱们去看那口恐怖的怪井吧。”
我们并行穿过广场,绕过被风吹得飒飒乱响、摇摇欲坠的残破草屋,随即看到了一个石砌的井台,高约半米,散发出一种深沉的青灰色。
方星的脚步顿了一顿,皱着眉头低语:“如果艾吉他们的监视工作毫无疏漏的话,绿洲里的人要想神奇地消失掉,如果上天无路,那就只能寻求‘入地’的门户了。”
我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借这个亲昵的动作,打消她的恐惧感。
白骨之井的名字听起来虽然恐怖,但它只是一口普通的汲水井而已,只不过是穿凿附会了那些诡异传说后,才在人们心里增加了沉甸甸的份量。同样的井,在全球各地的大小城市里多如牛毛,不可胜数,也就丝毫没有神秘感可言了。
走到井边之后,我一边轻轻松松地笑着,一边探头向下望。井口到井底的高度大概在十六七米的样子,依稀能看到下面的黄沙。
“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口干涸的水井。”这种印象,与脑子里的资料非常吻合。在我看来,就算遵从方星的意思,今晚赶往鬼墓绿洲,得到的结果也会与此相差不远。
井口的直径为四米,笔直向下的井壁完全是由青石砌成,然后用灰色的高强度水泥嵌缝,丝毫看不出有可疑之处。
方星揿亮了一支电筒,向井底照下去,只能望见遍地黄沙和整齐完好的井壁。
“你说,无情会不会跳下去之后,把自己藏在沙子里,躲过营地里的追杀?”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继续一丝不苟地观察着井壁。
我追随着她的思路,随即用力摇头:“应该不会,跃进这样的井里,没有外援的话自己根本无法爬上来。就算她具备最高明的壁虎游墙功,但在垂直的零度角井壁上也无法施展。她是聪明人,跳井而死和战败而死,肯定会选择后者。”
她是唐枪的妹妹,性格中当然应该带着唐枪的某些行事特征。我只不过是按照自己对唐枪的判断,来推算无情的做法。
“又或者,沙子下面埋藏着某个秘道,她借秘道离开了?”观察了五分钟后,方星失望地关了电筒,疑惑地向四面眺望着。
我不想故意反驳她,但这些想法,只适合第一批到达疯人镇的探险者们去验证,但是到今天为止,穷极心思探索疯人镇的队伍已经超过五十支,该想的、该做的、该挖掘的,那些人都不止一次地做过,就算我们再做第五十一次、五十二次,都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算了,我只是对这口井充满好奇而已,现在,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那些尸体能告诉我们什么吧——”她自动否定了自己的提问。
要想到井下看看,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只要有一根二十米长的绳索,下坠到井底,然后再抓着绳索爬上来就行。
“美女,我的人已经下井看过了,既没有金砖金条,也没有玉器珠宝,什么都没有,连个脚印都没有。”艾吉平端藏书网着双枪从草屋后钻了出来,如临大敌之际,也没忘了色心大动地向方星瞄上好几眼。
“那么,在你看来,我们的中国朋友会去了哪里?特别是在你们无微不至的监视之下?”方星冷笑起来。
“她?她大概像只沙漠地鼠一样从地下逃走了吧?”艾吉向西南面指了指。
他这种无意识的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既然无情是一路向西去的,目标直指鬼墓,当然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不知道黎文政是怎样想的?”我牵着方星的手往回走,把艾吉丢开。
黎文政已经在石凳上坐下,木然地瞪着那些尸体,广场上只剩下他自己和六辆空空如也的吉普车。
“黎先生,有什么发现吗?”我向他打招呼。
方星取出放大镜,在摆在最外围的尸体前蹲下来,仔细观察那人颈上的伤口。
黎文政摇摇头:“没有,一刀毙命,准确地割开喉管,不多费一丝力气,对小刀的控制随心所欲,就像一名完美的屠夫。在那种状态下,被杀的人既没有呼号反抗,更不会出声示警,从第一个杀到第十个,大概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艾吉他们太大意了,只笼统地以为没有枪击交火就是一切安全,冷战时期,再沿用那些老套的战术理论,实在是太愚蠢了。”
即使在批评别人的错误时,他的声调仍然平静冷淡,仿佛是军校的导师在课堂上剖析战斗实例。
“凶器竟然是一柄改造过的老式剃刀,你看,凶手杀人后,顺带在这人衣领上抹掉了刀刃上的鲜血。”方星指着尸体身上的绿色方角小翻领衬衫,果然有一抹淡淡的血痕。
用剃刀理发的人在大城市里已经绝迹,只有在偏远地区还偶尔存在。以此作为武器的更是罕见,至少我相信无情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凶手能够悄无声息地杀掉第一批进入疯人镇的旅行者,当然也会对我们下手,所以,黎先生,请下命令让你的人集中起来,免得遭到对方的袭击。”方星的建议深得我心,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而已。
黎文政又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诱饵。”
夕阳刚刚落下,绿洲里忽然升起了淡淡的雾霭,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他取出了自己的手枪,缓缓地退出弹夹,托在掌心里,长久地凝视着,仿佛那是一件珍贵之极的艺术品。
方星又要张口询问,我及时做了个手势制止她。
“诱饵”这句话含义深刻,第一层意思,黎文政要用艾吉等人做饵,把杀手钓出来,一举格杀;第二层意思,我们所有的人也是一种饵,大张旗鼓地寻求鬼墓的秘密,把所有关心这件事的势力全部吸引住,被都南察的后援部队一网打尽。
明知是饵,我和方星却不能不来,这种在夹缝里生存的滋味并不好受。
“好枪,不知道黎先生的枪法是不是也像刀法一般高明绝顶?”在他这样惜字如金的人面前,我对激将法并不抱太大信心。
“不过是杀人工具而已,何来高明不高明之说呢?我们应该尊敬的,是那些已经被杀或者即将被杀的生命,而不是这些冷冰冰的工具。”他答非所问地将弹夹重新推入弹匣,举枪向着远处的一棵沙枣树瞄了瞄。
“如果换了是我,宁愿留对方的活口,从他嘴里,至少能知道疯人镇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方星不满地挑了挑眉毛。
“那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敌人,胆量、勇气、身手无不具备,杀死他的可能性不到八成,活擒的难度更大,没有必要。”黎文政站起来,向四周张望着。
“一个?还是几个?他在.99lib?哪里?他们在哪里?”方星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
黎文政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不过却是淡淡的苦笑:“我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的,一个变数连着另一个变数,环环相扣,无休无止。方小姐,出发之前我就明白,这是一次非常艰巨的任务,不过,我没有其它选择。”
他凝视着草屋那边的薄雾,又一次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艾吉和其余的十八人陆续走回来,所有的汇报内容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毫无发现”。
黎文政冷淡地下了命令:“就地宿营,严密戒备,设置一小时轮岗的双人警戒哨。”
从地图上看,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处绿洲是在东面二十公里之外,按常理来看,暂时退出疯人镇,去那里过夜才是最稳妥的。
艾吉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不行,这个鬼地方到处都好像有敌人埋伏着,不能多停。我建议,暂且撤离,有什么事,明天接着干就好了,没必要把自己陷于险境。”
另外的十八人脸色都很难看,一刻不停地左右张望,双手始终紧抱着冲锋枪,精神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他们当然赞成艾吉的决议,先摆脱这里再说。
“有鬼、有敌人?你可以现在就去把他们找出来,亲手干掉他们。刚才,你们每一个人都报告说,找不到任何可疑之处,那么究竟是在害怕什么?我已经下过命令,同样的话绝不会重复第二次。”
黎文政逼视着艾吉,他的身体虽然瘦小,但气势却强大无比地压制住了对方。他们之间,隔着十具衣饰各异的尸体,越聚越多的雾气将气氛渲染得无比诡秘。
第九章 午夜流沙,割喉惨事
“咳咳——”艾吉倒退了一步,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其余的人跟着他同时倒退,仿佛是被黎文政泰山压顶般的气势给逼住了,身不由己地后退趋避。
“好,就听你的,今晚留在这里。反正……我们兵强马壮,不怕任何人。”艾吉强颜欢笑,及时妥协,化解了这场矛盾。
黎文政冷漠地点了点头:“大家都是为主人做事的,成功了都有奖赏,失败了都会受罚。我所做的,不过是在为你补窟窿,希望今晚能有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绿洲里的雾气带着某种淡淡的腥气,近处黑魆魆的灌木丛时时随风摇动,仿佛藏匿着无数妖魔鬼怪。
队员们在广场上燃起了两大堆篝火,从车厢里搬出啤酒、压缩饼干和各种真空包装的肉制品,默默地喝酒吃肉。火光照在这群人脸上,个个都显得既紧张又疲惫,即使是在仰面喝酒的时候,一只手也紧握着枪柄。
温度正在急剧下降,虽然已经搭建好了临时帐篷,并且每个人都分到了鸭绒睡袋,但相信今晚这一觉,注定是非常难熬的。
“我总觉得,这绿洲里还有某个地方是没搜索到的,正因为如此,所有到达这里的人,才没有真正找出疯人镇的秘密。”方星坐在悍马吉普车的顶上,手里握着一罐百威啤酒,面向西南方。
我站在车旁,默默地听着她的自语。
“沈先生,我敢说在鬼墓那边,也存在同样的情况。每个人都知道,鬼墓下面埋藏着传说中的宝藏,各路高手纷至沓来,在鬼墓附近掘地三尺,做过无数次地毯式搜索。所有的人,都无法破门而入,最终悻悻然空手而回。他们,连‘门’都找不到,根本谈不上能不能进入了——”
她一直都处于神游物外的自言自语之中,下巴枕在膝盖上,头发洒脱飘逸地垂落在胸前。
“那么,门在哪里?”我长叹一声。
伊朗的每一寸国土都曾属于一手遮天的“红龙”,在这里,他可以尽情行使自己的特权,假如连他都无法揭开鬼墓的秘密,其它势力就更是无计可施了。像伊拉克这样的总统独裁国家,每天都会发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假错案,各种政府公文都是在“红龙”的亲口授意下出台的,是对是错、是真是假只有天知道。所以,就算各国间谍机构窃取到伊拉克的国家机密资料,其正确性也无从判断。
也许,鬼墓的秘密早就成了“红龙”的囊中之物,只是不向外界披露罢了。随着伊拉克原政府机构鸟兽星散,几十名高官或被处死、或神秘失踪,那些本属于高层独享的秘密,都已经被永久地带入了坟墓里。
方星摇头苦笑:“或许,应该问问唐枪、冷七、无情他们?那石板画来自鬼墓内部,他们理所当然早就找到了那扇神秘的‘门’。”
她的预感之中,有一扇通向黑暗世界的秘门,已经为无情而开。只是现实世界里,那扇门究竟位于什么地方呢?
“井?”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身子。
“等一等,方小姐,请等一等,我发现了一个疑点——”我抬起双手,用力按在自己左右太阳穴上。在井边遇到艾吉时,他说的话里面有“连个脚印都没有”这一句,井底都是沙子,99lib.只要有人踏上去,绝对会留下清晰的脚印。
他派人检查白骨之井时,下面没有脚印;我和方星向井底观察时,沙面上也没有脚印,这一点说明了什么?应该是表明——“从凌晨到现在这段时间里,那些沙子被某种力量动过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流沙吞没了脚印?”方星一个翻身跃下车顶,随手将啤酒罐丢进灌木丛里,眼睛里闪烁着莫名兴奋的光芒。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在流传最广的疯人镇传说中,那井里曾经突然涌出过怪蛇,这一次,假如流沙再次出现的话,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我们再过去看看?”方星显得跃跃欲试,仿佛在黑夜里困顿了很久的旅人陡然见到了久违的光明。
我打开车门,从工具箱里找到了一盘应急绳索,足有三十多米,又把驾驶台上方别着的两支强力电筒取下来。
篝火旁的人保持着难耐的沉默,只有湿树枝被点燃时的“噼啪、滋啦”声不断地响着。有几个疲惫过度的人支撑不住,已经倚在同伴的肩膀上睡了过去。黎文政没有发布全体休息的命令之前,所有的人都只能死撑着,一分一秒地熬时间。
篝火的光芒被草屋断壁挡住了,想必白骨之井那边一片漆黑。
方星取出了自己的转轮手枪,熟练地退出弹仓里的子弹,仔细检查之后,再一颗一颗装填回去。
“就算有怪蛇出现,我有这个,足够干掉那些脏东西了。”她的脸上不再有丝毫笑容,向我抬起掌心,上面托着四颗甜瓜型手榴弹。
吉普车上携带着足够的战斗武器,而不仅仅是队员们手里的冲锋枪。晚餐之前,我曾无意中发现原先属于艾吉小队的车子里,竟然有十几只灰色的毒气喷雾器。这些武器并不一定只是用来对付沙漠里的土匪流寇,我相信只要都南察?99lib?一声令下,然后阻碍他们达成目的的人和动物都会被扫荡一空。
我望了一眼黎文政坐得笔直端正的背影,又一次感到除了方星之外,在茫茫大漠里实在没有第二个可以相信的人了。面前的这群人,只可以看作偶尔同行的伙伴,利益分歧点出现之前,大家可以相安无事;一旦局势发生变化,转眼间就会翻脸杀人。
“走吧。”我收回了散漫的思绪。
无情是不会无缘无故蒸发在疯人镇里的,我赞成方星的说法,一定存在某个搜索行动的“盲点”,我们要做的,就是让盲点里的内容真相大白。
转过断壁后,黑暗、阴冷劈面而来,我揿亮了电筒,光柱里两只沙漠地鼠惊慌失措地跃进了灌木丛,长长的鼠尾在白色的灯光下划出两道完美的曲线。
“还好,没有毒蛇,这些小家伙是最怕蛇类的——”方星舒了口气,轻轻拍拍胸口,右手伸进我的臂弯里,紧贴着我。
我们走到井台前时,再次看到两只出来觅食的沙漠毒蝎,翘着褐色的毒刺,不慌不忙地在光柱照射下爬行着。
动物在灾难来临前的敏感度,是人类的五十倍以上。毫无疑问,当沙漠里这些老资格的“居民”各安其所时,一定不会有剧变发生,否则,它们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长吸了一口气,倏的将电筒指向井底。
对于流沙现象的认识,我不仅仅是看过图像资料,而是曾在埃及沙漠里亲身参观过著名的“喀里哈流沙圈”。那已经成了埃及政府赚取旅游者钞票的一个项目,在危险警界线圈起来的近十四平方公里的沙地上,分布着六个流沙井。游客们支付五十美金之后,管理者会把骆驼、牛、羊、狗之类的动物赶进去,让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动物被流沙吸住,直到没顶。
以我的知识范畴,能够清楚地判断流沙是否存在。
灯光下,井底的沙子纹丝不动,反射着淡淡的白光,正是古人“大漠沙如雪”的真实写照。
“没有脚印,不过,也没有流沙。”我也松了口气,喜忧参半。
方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开了我的胳膊,勉强笑着:“一个坏消息,伴着一个好消息,总算上天还给我们面子。”
我开了另一支电筒,递给方星:“咱们从头开始,一点一滴地搜索井壁,直到电量耗尽为止。”
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是因为绿洲里的其它地点都已经搜索完毕,唯一可能存在变数的就是这口传说纷纭的古井。当然,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古井、鬼墓都是向地底延伸的,它们应当有某种共通之处。从古至今,沙漠原住民收藏宝贝的习惯,都是挖掘地窖保存,因为在风沙呼啸的大漠里,他们的房子、帐篷、驼马随时都有被卷走的可能,只有土地是不会欺骗他们的。
暂且不管白骨之井的传说那些是真,那些是假,先把搜索的焦点贯注到这里再说。
两道光柱交错着指向井底,开始了细致入微的检查。我们的耳朵里依旧能听到树枝燃烧声、风吹灌木声、地鼠啮齿声、毒蝎翻动沙粒声,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犹如一支水平低劣的交响曲。
“沈先生,也许我们该到井下去。我总觉得,秘密就在下面,近在咫尺之间。”方星沉思着摸出一支荧光棒,嚓的折断,向井底丢去。碧莹莹的光芒瞬时间将沙地渲染成了一片诡异的绿色,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要想下去,必须得等到天亮。悍马吉普车上带着自动绞盘,咱们可以制作一个简易的升降机,但是现在,只能凭肉眼观察,没必要冒险。”我很清楚黑暗中可能存在的危机,目前的状况下,只有我们两个能够彼此信任,其他人心里想什么,根本无从知晓。
方星紧盯着井底的碧光,眉心渐渐皱了起来。
断壁那边似乎有某种响动,我手里的电筒倏的照了过去,视线中只有凌乱的枯草在夜风里凄凉地抖动着。
“怎么了?”方星抬起头,熄灭了电筒。
“大概是地鼠在打架吧——”我向她眨眨眼睛。那种动静,是一个体重超过七十五公斤以上的大汉悄悄接近时发出的。在两支小队共二十人之中,只有艾吉具备这样的特征。
方星叹了口气,会意地翘了翘嘴角,发出一声长叹:“没有任何发现,又白白忙碌了一场,沈先生,我们该回去休息了,明天再说。”
艾吉似乎在故意盯我们的梢,前一次我和方星在井边交谈时,也是他神神秘秘地突然闪了出来。我不想挑起冲突,仍旧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
“好吧,我们回去。”我在转身之前,无意识地重新向井底照了一下,忽然浑身一震,头皮一阵发麻,头发也仿佛要根根直竖起来,半边身子立刻变得僵硬麻木了。不过,即使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撼发生时,飞刀仍旧及时地出现在我指尖上,不至于门户大开,完全失去防范能力。
方星向我靠过来,立刻发觉了我的古怪,低声问:“什么事?”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马上恢复了镇静:“看看井底,少了什么东西?”
方星探头一看,半秒钟之内,身子骤然一震,双手用力按在井台上,失声叫起来:“那些、那两截荧光棒不见了——”
即使荧光棒烧尽了以后,在电筒的白光照射下,也应该非常醒目才对。
现在,下面只有干干净净的沙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仿佛被一台高效率的过滤器清洗过了,所有的杂质被排除掉,只剩下松散的沙粒。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看不到下井者的脚印了。”方星低语着。
既然连荧光棒都能吞噬掉,消弥脚印的痕迹岂不更是小事?
“我想现在就下去看看——”方星扭头盯着我,眼神中充满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狂热。
我也很想下去一探究竟,但却不愿意给别人做探路先锋,到了最后,即使有什么发现,也统统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无名英雄。
“明天,有的是时间,不必急在一时。方小姐,咱们该回去了,不管下面有什么——”
我忽然记起了关于怪蛇的传说,后背上唰的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浑身上下,到处都感觉刺痒起来。假如今晚重演“怪蛇咬人”的那一幕,我和方星也就成了千里迢迢自投罗网的无辜者,从此在地球上消失了。
方星直起身子,紧抿着唇,神色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她的思想总能够跟我保持一致,想必也能联想起那些怪蛇来。
“我们回去吧。”我在她肩上拍了拍。
空气里似乎添了某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我听到有水滴跌落在草叶上的声音,只是刚刚经历了巨大的震撼,精力并没有完全集中起来,所以,忽略了这件怪事。
我们回到了吉普车旁边,围绕着篝火的队员们有一大半已经相互倚靠着入睡了,艾吉果然不在其中,这也就间接验证了他跟踪我们的事实。
黎文政缓缓地起身,向吉普车走来,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两位去哪里了?”
我举了举手中的电筒:“随便走走。”
方星靠在车门边,极度萎靡不振,如同大病初愈一般。可惜手边没有镇静剂,此时此刻,她需要借助药物平定自己的情绪。
“我感觉到,敌人就在附近,并且会按捺不住地进行第二轮屠杀。你看,这群人都是摆放得恰到好处的诱饵,只要他出现,今晚就是那人的死期。”
他举起啤酒罐,慢慢地喝了一口,即使在做这种最普通不过的动作时,他全身的弦也紧绷着,从头到脚,毫无破绽。
我惊讶于他说起那些同伴时的语调,毫无感情色彩,仿佛那些不过是稻草扎成的靶子,专等敌人上当的。不过,当我彻底地明白过来眼前的人只是一名为钱卖命的职业雇佣兵时,心里马上释然,在他眼里,完成任务、得到奖赏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可以把任何人踩在脚下,当作垫脚石。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跟方星。
“那个人,就在五百米之内,我能感觉到他血管中奔涌着的杀气。沈先生,你是中医,肯定明白,人类在太冲动的情况下总会做出傻事来,总会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所以,等一会儿,请你跟方小姐都不要动手,我太久没杀过人,需要锻炼一次,否则,刀子就要生锈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身子向左一转,对着草屋那边:“他,就在那里。”喀的一声,黎文政手里的啤酒罐被捏扁了,酒液四溅。
“呃……呃……”有个人跌跌撞撞地从断壁中间逃了出来,双手扣在自己脖子上,嘴长得很大,却只能发出一声接一声无意义的音节,像一条濒死的大鱼。
“是艾吉,唉,我做错了!”我陡然明白过来,在井边闻到的血腥味、听到的水滴声就是艾吉被杀时发出的,那时滴落的,肯定是他喉咙里的血。
方星“唰”的一声拔枪在手,但黎文政倏的向后退了一步,右手已经扣在她的腕子上,瞬间夺下了那柄银色的转轮手枪。这个动作快到了极点,我的阻拦动作还没有启动,枪已经塞进了我的掌心里。
“沈先生,我们有言在先的。”他仍然沉得住气。
艾吉跑进广场,奔向篝火,脚下一软,向前跌了出去。从睡梦中惊醒的队员们四散躲开,没有一个人出手扶住他,任由他一头扎进了火堆里。空气中增添了皮肉被灼烧的糊味,那堆篝火被压灭了一大半,广场里的光线也黯淡下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避让艾吉的队员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脖子,一起向前扑倒。
血腥气陡然浓烈起来,有人的血溅在篝火上,火光突然变成了青碧色,诡异无比。另一堆火前的队员端起了冲锋枪,藏书网但却看不到敌人在哪里,只能惊惶乱叫着:“谁?是谁?出来、出来——”
我拉开吉普车的门,抓住方星的胳膊,推她上车,随即自己也跃进驾驶室,反手关门落锁。这种车子的铁皮和玻璃都具备初级的防弹能力,可以作为暂时的避难所。
“不知道他能不能抓到活口,杀手再次出现,正好给我们提供了寻找无情的线索,对吗?”方星拿回了自己的枪。
我的武器是飞刀,所以对号称“湄公河蜘蛛”的黎文政如何出手很感兴趣。这一次,大家的关系是敌是友并不确定,我想看清楚他武功中的弱点,做到知己知彼。
“先看战局如何再说,我觉得,都南察还没有那么好心,愿意鼎力资助咱们救人。黎文政身上,很可能肩负着另外的使命。”
隔着防弹玻璃窗,我的视线追随着大步前进的黎文政,看他一路走向侧面的石凳。
十具尸体并没有及时掩埋掉,当他踩进尸体堆里的时候,其中一具尸体陡然跃起来,双臂交叉一挥,闪出两道十字形光芒,直袭他的脑后。
这是第一个发难的杀手,但我却没看见黎文政的刀,那尸体已经向后仰跌了出去,喉咙里的血下雨一样喷溅着。
与此同时,篝火旁又有两人倒下来,根本来不及开枪射击。
黎文政大步向前,直扑断壁后面。刀光又闪了起来,那是杀手的刀发出的,但黎文政从刀光里穿过,势如破竹一般撞飞了一堵断壁,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嗥叫,敌人已经被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擎在黎文政手里。
他的轻功高明得出乎我的想像,几乎在一瞬间飘飞到篝火边,右手袖子里有柄小刀一亮,随即缩了回去。假如不是有那些篝火映着,想必别人连刀刃上的这一点光都不会发觉。可以想像,那柄刀上添加了防眩光化学涂层,杀人于无影无形之中。
黎文政杀死的最后一人,竟然是自己的一名属下,那必定是一个伪装成队员的样子混进来的敌人。此刻,活着的队员只剩三人,满地都是仍在哧哧喷血的尸身。如果说杀手们的进攻路线足够诡谲的话,那么黎文政的反击则是快如雷霆霹雳,一击必中,出刀必杀,让我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这才是一流国际杀手的风范。”
“好身手。”方星靠在车窗上,轻轻鼓掌。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谁能想到那么木讷孤单的一个人,竟然是武功绝顶的江湖高手呢?由此可以推断,都南察身边藏龙卧虎,必定还有更多了不起的藏书网人物。
第十章 疯人镇,白骨井
这场战斗在短短的三分钟内便宣告结束,敌人吞吃了黎文政的诱饵,同时也付出了生命,被同样诡异的刀法“割喉”而死。
黎文政背对着火光,向驾驶室里的我们招了招手。
我能感觉到他杀人后的极度疲惫,映在火光里的影子微微有些驼背,或许出手前蓄力的时间越长,效果便越惊人,同时承担的压力也会相应增大。
“这大概是都南察手下最难缠的一个对手了——”方星跳出驾驶室,大步走向篝火。
我不想跟黎文政成为敌人,与他相比,在港岛钉库道时见过的“鸳鸯杀手”简直如同幼稚园的娃娃一样弱不禁风。他连杀了三个人,行动路线坚定不移,仿佛敌人是早就摆放得端端正正的靶子,只等他靠近、出刀、格杀,连逃避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一个,就在车厢里。”当我跨出车子的时候,黎文政打了个手势,向吉普车后面指了指。这辆车就是我们三个一直乘坐的那一部,我记得他曾在拐向疯人镇的那个路口上买过两箱可乐,就丢在车厢角落里。
我走向车尾,突然发现有个瘦小的男人正蜷缩着身子,伏在车厢的一角,手里各抓着一罐可乐。
他的眼神,像是跌进陷阱里的豺狗,不断地闪现着凶悍贪婪的目光。
黎文政走近车子,从那人的脚边捡起一把黑胶柄的老式剃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猛然划向那人的右手边。嚓的一声,可乐罐子的底部被齐刷刷地削掉,暗褐色的液体哗的一声泼在车厢里。
“真是一柄好刀,他们三个已经死了,你呢?要死还是要活?”他说的是阿拉伯语。
“活。”男人只答了一个字,手肘一撑,猛的跳起来,但膝盖一软,随即再次跌倒。
“别乱动,那些可乐里添加了最猛烈的麻药,就算是一头成年猎豹喝了它,也会变成一摊烂泥。你,大概就是阿富汗叛军里的头号悍将洛亚上尉吧?据说还得到过本·拉登的‘杀人王’金质奖章?”黎文政冷冰冰地盯着对方,剃刀稳稳地捏在右手的拇指、食指之间。
我见过很多优秀的刀手,他们具有一种无伤大雅的通病,那就是喜欢将小刀在指缝里转来转去,那种动作包含了卖弄、自恋、炫耀、作秀等等各种说不清的因素。
黎文政与普通刀手绝对不同,老老实实地捏着刀,没有任何花哨奇特的动作。
“我不是——”刀光一闪,那男人的左腕跌落下来,犹自握着可乐罐。鲜血像是失控的自来水管一般,哧地向前喷溅过来。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更不想多费口舌,明白吗?”他在车厢侧面的帆布上抹拭着刀锋,就像一名高级的理发师在替顾客刮完胡子之后,先把刀口上的泡沫擦掉。那句话,或许也是解释给我听的。
阿富汗山区作为超级恐怖分子本·拉登的巢穴,最鼎盛时盘踞着超过一千多名手下,其中最得他青睐宠信的,就是洛亚上尉领导的敢死队,这个团队也正是震惊美国的“九一一”惨案制造者。
官方资料报道,随着全球各国反恐行动升级,洛亚 5e26." >带着自>99lib?己一手培养的敢死队投靠了萨坎纳教旗下,成为反抗“红龙”的中坚力量。“红龙”一死,这个组织俨然成了伊拉克北方的主人,把摩苏尔向北的广大地区当成了自己的领地。
或许正是基于这一点,他们才会把无情那队人和我们一行当作了天经地义的敌人,不断地出手奔袭。
“我……我是洛亚……”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切断手腕这样的巨大伤害,仅靠急救包之类是无法得到良好救护的,除非是立即送入附近的正规医院。由此可见,再彪悍的杀手也不过是肉身,同样也会怕死。
“好吧,洛亚,说一下,那个中国女孩去了哪里?”黎文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洛亚眼中蓦的掠过一丝惊惧,指向断壁那边:“在那里,我们看到,她跳进井里,一会儿就不见了。”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答案,却又是极其恐怖的一个结果。
“真的?”黎文政干巴巴地反问了一句。
“真的。”洛亚吃力地点头,把断臂塞向右腋下,拼命夹住。这个动作,的确能够有效地止血。
刀光又是一闪,洛亚右肩上的衣服被无声地撕裂开来,不过同时被割断的还有控制他右臂的一条主要筋络。当他的右臂失去控制时,刚刚被止血的左臂也滑落出来,两处伤口同时鲜血乱喷。
“我听不见,回答我,是不是真的?”黎文政重复着擦拭刀锋的动作。
“真的,真的,真的——”洛亚嘶哑地嗥叫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伸直了脖子。
“还有什么?”黎文政的视线始终对着敌人的喉结,仿佛那才是他唯一需要关注的内容。
“那个女孩是个巫女……我亲眼看见她登上井台,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但我找不到她,井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沙子。她……她把自己献给了魔鬼,一定是那样的,传说中,魔鬼用黄金和珠宝吸引人跳进井里,吸血食肉,最终变成白骨……”
洛亚喘息得很厉害,黑瘦的腮帮子不断抽搐着,如果他再得不到止血包扎,十分钟内大概就会血尽人亡。
现在,我们和白骨之井只隔着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想要检验洛亚那些话的真实性非常容易,直接把他也投入到井底去就行了。
“如果无情陷入了井底的流沙,一定是必死无疑。”这是唯一的结论。
无情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不会不明白流沙的厉害,难道下面真的有什么值得她豁出性命去拿的东西?
“井底有什么?除了沙子,还有什么?”黎文政紧追不舍地抓住了这条线索。
“我发誓,什么都没有,没有骨头、没有衣服、没有人影,只有沙子,跟绿洲外大地上一模一样的沙子。”洛亚咬着牙大声回答,生怕黎文政听不清楚。
“那她去了哪里?”黎文政的声音变得迷惘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洛亚突然垂下头,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这个实际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的阿富汗山民,纵横阿拉伯大漠,平生杀人无数,死到临头之时,也一定会感到恐惧无助。
广场上,方星正在细心地检查死难者的伤口,她很有远见,肯定能从那些不同的伤口上找到黎文政刀法中的某些破绽。
“沈先生,天亮之后,我们再重新搜索那口井。人手方面,我可以联络主人,再派一支小队过来,一定要得到确切翔实的资料。”黎文政的话,立刻暴露了都南察的野心,他们不只是借用我的医术,另一方面,对任何剑指鬼墓的行动都会插手,最终目的,当然是把所有的好处据为己有。
“好吧,也只能如此了。”我转身走向广场中央,去跟方星会合。
黎文政在我身后一声短叹:“井底下有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力量吸引住了她——”一瞬间,他被这些怪事困住了,至少有几秒钟的分神。
我听见小刀出鞘的声音,随即洛亚发出了一声气发丹田的怒吼,不必回头,我的右臂从左腋下穿出,一柄飞刀破空而去。没有人甘心等死,特别是洛亚这种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高手,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也会毫不犹豫99lib?地抓住。
受伤、流血、抽咽,应该也是一种很好的伪装,至少已经骗过了黎文政,令他麻痹大意起来。
“呃——”洛亚发出了此生最后一个音节,那柄刀迎着他的喉结射入,端端正正地从他颈后的“大锥穴”位置透出,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的呼吸生命线。
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枚半尺长的三棱刺,只差几寸便要刺进黎文政的心脏部位。生与死,只是秒针跳动十分之一次的间隔,我不出刀杀人,黎文政就得当场送命了。
我退回车边,慢慢抽回了自己的刀。
洛亚倒下了,身子倚在可乐箱子上,瞪大了失神的双眼,死不瞑目。他、黎文政、我都是用刀的高手,只是大家的手法路数不同,所以导致了完全不同的结果。无论如何,战斗真正结束之后,还能够稳如泰山站在这里的,才是当之无愧的赢家。
黎文政有刹那间的动容,凑过去盯着洛亚喉结上的伤口,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默默地转过身:“谢谢你沈先生,是你的刀救了我,谢谢。”
我摇摇头:“黎先生,我们中国人有句谚语,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大家从大不里士一起过来,同处逆境,最应该相互帮助,不必客气。”
黎文政弯腰拾起一罐可乐,砰的一声开了盖子,汩汩地向洛亚头上浇去,与他脖颈里的血混在一起。
“每个人都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固执地偏好可口可乐饮料。从艾吉凌晨发回的报告里,我猜到是洛亚和他的手下,所以,提前给他准备了这些可乐,才会这么容易得手。否则,作为昔日本·拉登手下第一悍将,他、你、我三人说不定是谁先倒下——”
黎文政发表了小小的感慨,但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面对面地对决,能活着离开的又会是谁呢?”
突如其来的杀人事件,让刚刚合并起来的两支小队,一共只剩下四人,加上我和方星,恰好每人能分配到一辆吉普车了。在这里,人的生命卑贱如草根,一个疏神,就有可能提前投入轮回世界。
两堆篝火合成一堆,剩余的三名队员一直都在卖力地挖掘沙坑,把所有的尸体丢下去埋葬起来。他们三个一直都很不解,曾向黎文政提出:“把尸体丢在井里,然后盖上沙子不就行了?那该多省事啊?”
这是最显而易见的捷径,聪明人都会想到这一点,但却没有人怀疑那些沙子具有的疯狂吞噬能力。
我和方星并排躺在一座帐篷里,枕戈待旦。天刚放亮,她就按捺不住地爬起来,走出了帐篷,外面随即响起了吉普车的引擎轰鸣声。
昨晚的一切都成了曾经的噩梦,黎明的绿洲显得生机勃勃,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风也完全消失了。这是崭新的一天,我希望能在井底发现什么,哪怕是几具白骨、一两个骷髅也好。
方星把吉普车开到井边,解开车子底盘上的钢丝绞索,大约有二十米左右。
“沈先生,我们谁先下去?抑或是一起下去?”她站在井台旁边,手上戴着褐色的鹿皮防护手套,脖颈上也早挂好了一支铁青色的冲锋枪。一夜没合眼,她却依旧精神抖擞,长发紧紧地盘了起来,用许多黑色的夹子别在头顶上。
我觉得此时的她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一进了这片波诡云谲、动荡不安的大漠,她便成了一只可以展翅高飞的神鹰,随时都能焕发出搏击长空的力量。与她相比,叶溪只不过是江南烟花三月的小燕子,经不起惊涛海浪、飞沙走石。
“想什么呢?”方星唇边掠过一缕慧黠的笑意,耳垂上的钻石耳钉被朝阳映得闪亮如星。
我的确分神了,因为方星性格中勇敢坚毅的一面,带给我全新的感受,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
“当然是我先下去——”我俯身向井底望着,把自己的胡思乱想掩盖过去。一个男人,遇到困难时冲锋在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再强悍的女孩子也是需要有人温柔呵护的。
井底的沙子很平静,目测情况下,看不出任何异常。有钢索和绞盘相助,即使是陷入流沙里,也能一步步攀爬出来,没什么可担心的。除非下面早就埋伏着一只巨嘴怪兽,人到了井底,便是到了它的嘴里——我又分心了,似乎面对着怪井时,思想格外难以集中。
黎文政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脖子上的冲锋枪、腰间的手榴弹、脖子上的防毒面罩,一切都能证明,他对下井探索的行动非常重视。
在他身后,三名队员肩上都背着毒气喷雾器,每个人的情绪既消沉又紧张,只有喷雾器外壁上的骷髅头图案显得分外诡谲。
“沈先生,你最好能把这条钢索也接上,免得长度不够——”他从一名队员肩上取下了一束钢索,那是拆自其它吉普车绞盘上的,长度同样为二十米。
井口到井底的高度绝不会超过十八米,这是任何一个具有生活常识的人都能目测出来的,误差在正负半米之内,怎么会用到那么长的钢索?我突然发现,黎文政木讷的外表下面,隐藏着越来越多值得怀疑的东西。
方星熟练地拧开搭接钢环,做成了一条总长四十米的钢索,全部抛入井里。
我站在井台上,活动着手腕、脚腕,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从方星手里接过钢索。
“当心。”她仍在笑,但眼神里的含义复杂,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也要当心。”我的话一语双关,她一定会明白的。如果现场发生什么异常变化,她的枪法应该能够成功地以一敌三,完全控制住局势。我对她很有信心,百分之百的信心。
她伸出双手,压在我的手背上,垂下眉睫,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在诵念什么咒语一般,随即睫毛一挑,亮晶晶的眼睛里柔情闪现:“去吧,上天会保佑你。”
除了关伯之外,她是第一个深切关心着我的人,这个动作,让我胸膛里涌动着一团火一样的温暖。我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告诉她,最终却只是淡淡一笑,一步跨入了井里。
井壁黝黑,水泥勾缝处非常工整,看不到有年久脱落之处。我不断地用力吸着鼻子,希望能闻到与无情有关的气味。没有风,没有声音,这种情形,有几分像是在老龙的庄园里,随任一师进入地下时的感觉。
井筒笔直上下,这一点不太符合沙漠汲水井的常规。大部分水井具有上粗下细的弧度,以利于夏天的雨水收集,减少水流对于井壁的无规则冲刷。当初的挖井人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指导思想,竟然凿了这么一口油田管道一样的水井出来。
我刻意让自己的下降速度放慢,十七米的高度足足用去了三分多钟,脚>尖才触到井底。
那些是货真价实的沙子,我把全身的重量都悬在钢索上,只用脚尖去划动沙子,时刻警惕着有怪蛇、毒蝎跃出来攻击我。
井口上的人又打开了强力电筒,替我照亮了井底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只看到一片平坦的沙地,金黄色的沙粒松散地铺开,如同布景师的精心安排。昨晚的荧光棒毫无踪影,很难想像,它们是如何被沙子吞掉的。脚尖触到的地方,沙子能够陷下去两寸多一些,然后便有了足够的承载力,直到我试探着放松双手,牢牢地站在井底。
想像中的怪事一样都没发生,我小心翼翼地走遍了这片直径四米的圆形地面,终于放下心来,既没有暗洞也没有陷阱,这只是一口废弃了的普通水井,毫无奇特之处。这样的结果,令我大失所望,甚至开始懊悔不该那么轻易地杀死了洛亚。
“他说谎了吗?无情跳下来之后,又去了哪里?”我仰望井口,忖度着无情的行动路线。以她的轻功身法,坠落十几米后跌在沙地上,应该不会受伤。接下来她会去哪里?难道井壁上会有暗门吗?
“沈先生,下面有什么情况?”方星大声叫起来,在井壁上激荡起阵阵回音。
我仰面摆了摆手,从口袋里取出电筒,一步一步地绕着井壁转动,不断地伸手拍打着那些铁青色的石块。假如某些石块后面存在隐秘的空间,一定会发出“嗵嗵”的回声。
白白浪费了十几分钟后,我再次失望了,井壁非常坚实,每一块石头都严丝合缝并且稳定不动。
我弯腰抓起一把沙子,看着苍白的沙粒从指缝里迅速飘落,长吸了一口气,压制住烦躁不安的情绪,向方星叫着:“方小姐,给我一把铁锹,我想看看沙子下面埋着什么。”
如果井壁上没有门,我的脚下会不会埋藏着一个地底入口呢?就像城市中的下水道井盖一样?从懂事起我就知道,世界博大无比,很多事都超出了人的想像力,只有不断地多看、多听、多想、多做,才会找到解决问题的那扇门。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