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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明夷4·云飞之卷》
第一章 得不偿失
共和二十四年,南北分裂进入了第二年。就在年初的一月,南北双方在之江省爆发了一场大战,驻扎在东平城的五羊军向北方发动全面攻击,镇守东阳城的共和军三帅邓沧澜虽然做了充份的准备,然而由于南军后起将领郑司楚与宣鸣雷出乎意料的奇袭,以及从雾云城沿海南下的水军北战队途中遇到狂风阻拦,未能及时抵达,最终北军失利,退守更北方的北宁城。
这起战事,发生在一月二十二日。虽然消息封锁得很紧,但还是很快就传遍了各省。对北方民众来说,久违的战争又已迫在眉睫,自然引起了不安情绪,仿佛南军的铁蹄马上就要冲到近前。然而,到了二月十日,一个好消息传来。
之江省之败,仅仅是诱兵之计,北军对南方叛军另一座重镇天水省的攻击却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几乎就在之江省爆发战争的同时,北军也向南军盘踞的天水省发动了攻击。天水省本是共和国五大军区之一天水军区所在地,实力非同小可,而且同样有大江天险,可是在北军猛烈的攻击下,天水军的守御仅仅坚持了十天,首府符敦城便告攻破。
符敦城被攻破是在二月九日,二月十日黄昏,捷报便已放到了雾云城大统制办公的荷香阁。
“继周,你觉得该怎么处置金生色和邓沧澜?”
大统制看着战报,声音十分平静。这份战报很长,大统制看得很仔细。天水省的战事进行得如此顺利,固然是负责此战的上将军胡继棠指挥得力,但关键还有两点,其一便是邓沧澜在大江下游的东阳城牵制住了五羊军全军,使之不能西援天水,其二便是天水太守金生色的反正。
在天水省叛向南军的时候,金生色也列名叛军首领十一长老之一,然而金生色其实并不想反叛,他是遭到了天水军区区长乔员朗的挟持。当北军向天水省发动攻击的时候,金生色见时机来临,暗中向北军通风报信,为北军打开城门,名列国中十二名城之一的符敦城才会这么快陷落。金生色在这一战中固然立下了大功,但先前他也列名叛军首脑,在大统制发出的通缉令中,金生色也占了一席之地。
伍继周站在大统制书桌前,面无表情地道:“禀大统制,依下官之见,邓元帅与金太守都是功不可没,罪亦不可赦。”
大统制点了点头:“邓帅确有败战之罪,金太守也有附叛之过。但他们都是忠勇之辈,而且此战之功,他们都不亚于胡将军。值此用人之际,罪未必不可赦,但功却不可不赏。”
大统制拿起案头的笔,99lib? 飞快地写了两份手谕,推了过来道:“即刻发下去,不得有误。”
伍继周接过两份手谕,向大统制行了一礼,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随着门“吱呀”一声关上,大统制的目光仍落在门上,陷入了沉思。
此番东阳城失陷,实亦在大统制意料之外。邓沧澜这个计划曾交给他过目,大统制看过后颇为首肯。在东阳城引诱五羊军来攻,牵制住他们的主力,同时水军北战队秘密南下增援,如此东阳城既可以守住,同时天水省也能打开局面,确是一条好计。可是最终天水省的主攻虽然得手,东阳城却没能如计划一般守住。表面上来看,一得一失,不过平局,不过从全局来看,东阳城的失陷却无关大局,五羊军即使得到了东阳城,但以他们现在的实力,是无法坚守东阳城的。当北军再次发动反攻时,南军若想死守东阳城,那就只会泥足深陷,越来越被动。可即使如此,大统制心底仍然有种对邓沧澜的失望。
也许,真如俗话说的,人一老,暮气便一日重于一日了?大统制想着。事实上,他更担心的是自己。自己比邓沧澜小不了几岁,如果邓沧澜的暮气越来越重,那自己说不定也已失去了当初的睿智与果断了,至少本来与邓沧澜齐名的方若水,现在已彻底丧失了战意,不堪上阵了。就算不肯承认,但现在西原用兵两次失利,南北分裂,这一切也许正是证明了自己已在不断犯下错误。
他又拿起那份东平战报,再次从头至尾细看。从战报上来看,此战北军以寡击众,虽败犹荣,确实无可厚非。在战报中,他看到了两个很陌生的名字。
昌都军辅尉陆明夷。东平军翼尉霍振武。这两人都是年轻军官,但这一战中都打得有声有色。陆明夷主持火龙出水阵地,虽遭南军奇袭,仍是丝毫不乱,直到最后也没有失手。而霍振武直属东平军陆战队首将聂长松麾下,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但此战中他率先看破了南军奇袭队的真正用意,及时追击,从而使得南军奇袭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袭火龙出水阵地。火龙出水的威力,大统制自是明白,这也是邓沧澜以劣势力抗强大的五羊水军,在战事初期大占上风的根本,如果南军早一步夺取阵地,反客为主,邓沧澜的东平水军将会腹背受敌,全面崩溃,因此这两个小军官才是东阳一战北军未遭致命打击的最大功臣。而天水一战,从东平派去的水军偏师主将傅雁书在此战中表现极为抢眼,这傅雁书则是邓沧澜的得意弟子。邓沧澜能放手任用新人,倒是说明他尚未至暮气沉沉的地步。
邓沧澜尚可一用。
大统制在心底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他也明白,接下来更应该依靠的,已不能是邓沧澜那一批老人了。南军因为本来就缺乏宿将,所以年轻人更易出头,而人才济济的北军,也要更加大力提拔年轻将领。他想着,又拿起了天水战报,细细读去。
大统制得到战报是在二月十日黄昏,但天水省失利的消息传到东平城却已到了十二日了。因为刚夺下东阳城,城中一片混乱,一日数惊,加上还要为阵亡的将士善后,现在再造共和一方更是焦头烂额,刚回五羊城的郑昭也紧急再赴前线。
这两天,郑司楚率领本部人马为东阳城的难民营建临时住处。本来这些事都有工兵队去做,不过郑司楚想到这些房屋全都是自己下令烧毁,看着那些惊恐万状的城民,心中有愧,因此率诸军不眠不休地搭建简易房屋,分派赈济物资。虽然有鉴于上回进入东平城时发生的抢掠事件,这一次郑司楚特别注重军纪,严令不得再有类似事情发生,对东阳城民亦是和颜悦色,不准有任何欺凌,可是看着那些城民冷冷的目光,他仍然感到心痛。
战争,最终伤害的,仍是这些无辜平民。他想着。上一回奇袭,东阳城有两条街损失最大,烧得几成一片白地,而北军为了制造防火带,也自行疏散城民,烧掉了一批房屋,后来退出城时为防南军追击,也曾自行烧了一批,东阳城里可说到处都是断垣残壁。郑司楚和士兵一同清理废墟,搭建房屋,忙得灰头土脸,边上突然有一骑马飞驰而来。
马上是个传令兵。这传令兵看到这一片士兵一个个身上都沾满了灰土,几乎认不出谁是谁,停住马,高声叫道:“郑将军!郑司楚都尉!”
郑司楚听得这传令兵的声音,抬起头道:“我便是。请问是什么事?”
那传令兵听得了,忙催马过来,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郑将军,申公有令,请郑将军火急前往议事。”
郑司楚听得申士图有令,怔了怔,问道:“是什么事么?”
那传令兵道:“申太守未曾明言,只说请郑将军立刻前去,不得有误。”
郑司楚没再说什么,从一边牵过了飞羽,叫过石望尘道:“石将军,申公有命,我即刻前去,这儿有劳石将军你了。”
奇袭中,石望尘肩头曾中了陆明夷一箭,现在仍吊着绷带,只能在一边督工指挥,他身上倒是比郑司楚干净得多。他用左手行了一礼道:“郑将军放心,此处有小将打理。”
郑司楚跳上马道:“石将军,你要严加管束,不能让诸军有骚扰城民的举动。”
这话郑司楚说过好多遍了,刚夺下东阳城,郑司楚第一件事就是巡查各部,严防激起民变,现在更是交待再三。石望尘答应一声,郑司楚这才与那传令兵前去。这传令兵见郑司楚身上尽是灰土,连脸上都又黑又白,小声道:“郑将军,要不要先去更个衣?”
郑司楚看看身上,心知自己现在实是太不成样子,便道:“不知有什么急事,申公谅不会见怪。先过去吧,我擦把脸就行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汗巾,从身边水壶里倒了些水擦了把脸。他们都骑着马,不多时便赶到申士图的住处,一到门边,传令兵跳下马来道:“郑将军,那你先进去吧,我给将军带马。”
郑司楚也跳下马来,正待进去,宣鸣雷却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见郑司楚就叫道:“郑兄,你来了!”他打量了一下郑司楚,皱皱眉道:“你干什么去了?就跟刚从土刨出来一样。”
郑司楚笑了笑道:“我正在和工兵一起营建临时房屋呢。”
宣鸣雷叹道:“这些事你也要自己去,唉,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他还要再埋怨两声,但看郑司楚面露疲惫,便也不再多说,只是道:“你大概身边也没干净衣服吧?去我房里换件衣服再说。”
宣鸣雷是申士图的女婿,现在就驻在临时太守府边上,担当护卫之职。郑司楚心想自己灰头土脸地确是不太好见申士图,但也不推辞,跟着宣鸣雷进了他的房间。一进门,宣鸣雷便拿出个铜盆倒了盆水,又拿了块新汗巾出来道:“洗个脸吧,你两只耳朵都跟泥捏的一样了。”
郑司楚洗完了脸,见宣鸣雷拿了件干净的战袍出来,便脱下了旧战袍换上。一穿到身上,只觉极是合身,诧道:“宣兄,这是你的战袍么?你不是比我要矮一点么?”
宣鸣雷叱道:“你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认得了!”
“我的?”
“就是你的。你忘了,前些天你巴巴地把你的脏衣服给小师妹披上,人家还给你洗净补好了,让我交给你,结果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你。”
刚夺下东阳城的那天,郑司楚和宣鸣雷去巡查各处,结果发现邓沧澜的义女傅雁容被南军搜了出来,当时郑司楚见傅雁容身上衣服都破了,便脱下战袍给她披上。这已是十来天前的事了,这些天郑司楚一直忙着处理各项事宜,都快忘了这事,听宣鸣雷提起,他道:“那你怎么不早点还给我?”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我都忘了。这些天也忙,我都是咋天才去看望了小师妹一次,结果她说你一次都没去见她。”
郑司楚放下汗巾道:“咦,我去看她做什么?”
宣鸣雷撇了撇嘴道:“得了!我还怕我去那儿,你要尴尬,有意不过去的,谁知你这家伙居然如此不解风情,看都不看她。”
郑司楚心头一动。傅雁容现在落到了南军手中,其实他很想去看望一下,但一个人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前往,曾经有一次来找宣鸣雷,可宣鸣雷前一阵实在太忙,结果没碰上,后来他也没敢再来了。在心底,他对这个聪慧之极的少女其实也有点惧意,何况傅雁容与父母失散全是因为自己,他更是害怕一见傅雁容,她会给自己一个钉子碰。听宣鸣雷说起,他喃喃道:“不知邓小姐现在怎么样。”
宣鸣雷道:“她挺好,我派了人守卫,不许旁人骚扰,你放心吧。”说到这儿他又撇撇嘴道:“你啊,打起仗来师尊都怕你,这时候却犹豫不决,一副假道学了。”
郑司楚被他说得大为尴尬,忙岔开话头道:“对了,今天申公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宣鸣雷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你还不知道吧?”
郑司楚见他神色一变,怔道:“是什么?”他心头忽地一动,小声道:“是符敦城的事?”
宣鸣雷点了点头,也压低声音道:“是,符敦在九号那天失陷了。”
郑司楚只觉脚一软,几乎要站立不定,惊道:“什么!”
宣鸣雷急道:“这是机密!你别喊那么响!”
天水省的战事会相当困难,郑司楚也有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溃败了。他道:“那乔员朗怎么样了?”
“还好。战报刚到,听说天水军虽然损失惨重,符敦城没能守住,但乔员朗还是退出了符敦,避入山中继续坚守,所以尚不算不可收拾。”
郑司楚眼前也黑了黑,胸口亦是如同堵了块巨石。他叹道:“真没想到!”
宣鸣雷道:“我也没想到天水军竟然如此不济。”他见郑司楚换好了衣服,忙道:“具体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先去见申公吧,他一定急着找你商量下一步举措了。”
郑司楚听到了这消息,已是心急火燎,哪还有别的可想,只是道:“我们快去吧。”
他与宣鸣雷两人赶到申士图的临时住处时,他正在里面团团打转,案头放着刚接到了天水战报。听得护兵说郑司楚与宣鸣雷两将军到,他急不可耐地推开门道:“司楚,鸣雷,你们来了,快进来。”
一进门,申士图抢掩上门,向郑司楚道:“司楚,你知道了么?乔员朗被打垮了!”
再造共和扬旗以来,一直一帆风顺,连番取胜。本来大江以南已全部落到了再造共和一方,可说形势大好,申士图心中已画好了东西两军齐头并进,再造共和一举成功的蓝图,可是天水军出乎意料的溃败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宣鸣雷见他有点手足无措,在一边道:“申公,郑将军尚不知详情,让他先看看战报吧。”
申士图心乱如麻,他对郑司楚实有种不切实际的期望,特别是这一次全靠他和宣鸣雷的奇袭才扭转战局,更是觉得这世侄年纪虽轻,却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听宣鸣雷这般说,他定了定神,才道:“也好。司楚,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好想。”
郑司楚拿起了战报,细细地读了下去。战报不算太厚,但写战报这人倒是个才士,言简意赅,十分清楚。天水的战事,是从一月二十九日开始的。二十九日那天,北军在赴援的东平水军配合下,大举渡江,东平水军杀开一条血路,直扑符敦城。这一战几乎就是南军攻东阳的翻版,但天水军虽然战力不俗,却没有邓沧澜布下的火龙出水炮阵,符敦城纵是坚城,东平水军的战力远非天水军那点只能内河作战的水军所能抵挡,何况傅雁书的水军战力极强,虽然天水军严阵以待,战船却遭到了灭顶之灾,结果北军大举登陆。加上北军本来就已在符敦城外扎下了一个滩头堡,得到增援后,攻势如潮。可就算如此,本来天水军仍是自保有余,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后院失火,一直被软禁的太守金生色被亲信将领救出,在城中里应外合,乔员朗布下的防线彻底崩溃,北军夺取了北门后,继续向城中推进。经过两天的巷战,虽然天水军也曾在客将迟鲁指挥下反击得手,重新夺回北门,可是北军的援兵源源不断,最后还是未能坚守下去,守军被击溃,迟鲁亦身负重伤。到了这时候,乔员朗终于明白大势己去,再在符敦城缠斗,迟早会全军覆没,于是率四万残军退出了符敦城。好在天水省多山,天水军最擅山地作战,乔员朗和副手丰天宝亦非泛泛,北军骑兵在山地无法发挥,因此追兵被击退,天水军算是逃过一劫。然而如此一来,符敦这座名城失陷,天水军军心大沮,而且退守山中后辎重粮草也损失殆尽,定不能长久作战。只要北军稳住军心,牢牢控制符敦城,天水军被消灭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这份战报,郑司楚看得极为仔细,几乎要在逐字咀嚼。申士图自知不明军事,也不敢打搅他,只是在一边坐立不安。待郑司楚把战报放下,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司楚,你觉得该怎么办是好?”
郑司楚想了想道:“申伯伯,余将军怎么说?”
申士图道:“我也是刚接到,马上就派人来叫你,还没跟他说。”
五羊军现在的最高指挥官是余成功,但余成功这一次计划若非郑司楚和宣鸣雷临时变计,将要遭到重挫,连五羊军都将彻底溃败,现在申士图对他实是失望之极,所以接到战报后,居然马上就来通知郑司楚。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申公,当务之急是马上召集诸位重要将领前来商议。”
申士图怔道:“这样一来,这消息不就走漏了么?”
一听他这么说,宣鸣雷已撇了撇嘴,郑司楚也苦笑了一下道:“申伯伯,这消息又能瞒到几时?我们不说,北军也会来大肆宣扬。与其到时被动,不时早点让三军有所准备。”
申士图叹了口气道:“原来这样,鸣雷方才也说要马上召集众将。”宣鸣雷虽是他女婿,对宣鸣雷申士图自是信任,却也有点不太放心他的能力,但听郑司楚也这么说,他才算信了,心想确实如此,这个坏消息瞒得一时,瞒不过一世,到时三军得知天水军竟已溃败,而消息居然还被封锁住,反而要引起骚乱。他道:“好,我马上就派人通知诸将前来。”
派了人出去,申士图仍是惴惴不安,看郑司楚若有所思,有心要问却又不敢,半晌才道:“司楚,你说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郑司楚心里亦如一团乱麻,但脸上仍是镇定自若,沉声道:“申伯伯,这消息确是坏到了极点,但事已临头,自乱阵脚,全然无益。好在天水军尚未覆灭,胜败乃兵家之常,我们并没有输。”
听郑司楚说并没有输,申士图也算镇定了些,心道这世侄是个不世出的少年名将,有他在此,肯定会有办法,点点头道:“那好。”又道:“对了,听说你们抓到了邓沧澜的女儿?”
邓沧澜之女落到了己方手中,申士图本来就已知道。但原先踌躇满志,这消息不过锦上添花,他也没当一回事,现在却成了根救命稻草。郑司楚已知申士图在打什么主意,叹道:“申伯伯,两军交战,不可殃及平民。我们以再造共和为旗帜,得道多助,若是不择手段,就算一时得利,失去的却是更多。”
申士图心里打的,确是拿傅雁容当筹码的意思,郑司楚虽然没说得很直接,却也明白说了这计不可取。他现在对郑司楚言听计从,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只是我也听说过,兵家之道,无所不用其极,不可以小仁小义沽名钓誉。”
郑司楚叹道:“申伯伯,邓帅不是这种只顾家人便不顾大局的人,我们若这么办了,只怕事不能成,反而沦为笑柄。”
其实申士图先前已经和99lib?宣鸣雷说过要以傅雁容为筹码向邓沧澜谈判的事,当时宣鸣雷亦表示反对,但申士图对宣鸣雷终不太相信,郑司楚也这么说,他叹了口气道:“难道就只能等死了?”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申伯伯,我军出师以来,连战连捷,现在北军也很头痛,不必过于忧虑。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符敦城一失,申士图实是六神无主。以优势兵力打下一个东阳城都损失惨重,现在再造共和一方的另一大势力竟然一败涂地,单靠五羊军,申士图实是觉得孤掌难鸣。但见郑司楚说得如此镇定,何况当初五羊城的局势比现在要险恶得多,当时也挺过来了,照理来说现在比当初总要好得多。他点点头道:“也是,还是先商议吧。”
郑司楚道:“那么,申伯伯,我就与宣兄先去议事厅了。”
他与宣鸣雷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议事厅就在边上,他与宣鸣雷向议事厅走去时,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觉得现在还有可为么?”
郑司楚淡淡道:“尽人事吧。不管什么事,都要竭尽全力。”
宣鸣雷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不过天水军一败,我们的压力就一下重了一倍。东阳城,只怕还是守不住。”
郑司楚道:“守不住,那就不要守。”
宣鸣雷眉头一扬,微笑道:“你也有弃东阳的想法?只怕难以如愿。”
郑司楚没再说话。东阳城位于大江以北,与东平犄角相望,本是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位置,本来郑司楚也想着以此为据点,打开局面。然而符敦城一失,这个策略就行不通了。无法扩充战果,东阳城只会让五羊军牵制一隅,如果北军从天水省源源不断地南下,那时局面大坏,实是不可收拾,所以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弃东阳。但宣鸣雷说难以如愿,他也想到了。东阳刚打下,马上就要弃掉,肯定会被人说成畏避不前。
他们在议事厅等了没多久,诸将便陆续来了。余成功来时,众多将领都向他行礼。余成功的脸色却很是不好,虽然他的计划最终还是成功了,可是这一战五羊军水军损失近两万,陆军损失也有一万多,北军的损失却大概只有一万左右。这样的伤亡比例,此战只能说是一场惨胜,何况他恃作左右手的年景顺也在此战中战死,更让余成功沮丧。等众将坐齐,一个护兵出来道:“申太守到,诸位肃立行礼。”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待申士图走了出来,众将行了一礼,申士图摆了摆手道:“免礼,诸位坐下吧。”
看着座中将领坐下,申士图扫了一眼,慢慢道:“诸位,方才,从天水省发来了一份紧急战报。”
他还没说是什么事,但看他的脸色沉重,一干将领都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了。一时间议事厅里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申士图,申士图张了张嘴,似乎鼓足了勇气才道:“诸位,二月九日,符敦城被北军攻破了。”
他说得尚算平静,但座中诸将全都哗然。一直有点萎靡不振的余成功也抬起头,高声道:“申公,天水军情况如何?”
“已退出符敦城,避入山中。”
这个消息,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虽然攻打东阳是一场惨胜,毕竟也是胜利,五羊军上下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这般一个极坏的消息。申士图一直不语,待下面静了下来,这才道:“眼下又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北军肯定马上就会前来反攻,不知诸位有何妙计,解此燃眉之急。”
现在谁也没说话,众将全都看向余成功。余成功也知作为五羊军最高指挥官,自己当仁不让,务必是率先发言。可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申公,此事非同小可,依末将之计,天水不得不救。”
这也是句废话。若不救天水军,五羊军自己的末日就近在眼前。可怎么救,谁也想不好。五羊军刚经历过一次大战,损失惨重,恢复元气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分兵去救天水,又必须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可一旦分兵,之江省的兵力就薄弱了,一旦之江再有失,那就是满盘皆输。申士图虽不知兵,这一点自然也明白,他道:“那依余将军之见,该如何救法?”
余成功沉吟了一下,忽道:“申公,恕末将无能,眼下尚无良策,还请诸将从长计议。”
申士图心想逼他也逼不出来的,他本来就不甚相信余成功了,现在最相信的还是郑司楚,便看向郑司楚道:“郑司楚将军,请可有什么妙计么?”
郑司楚见申士图点到了自己头上,便站了起来道:“申公,天水军之败,对我方影响极大,确如余帅所言,天水不得不救。但一旦分兵去救,之江防御势必薄弱,因此末将以为,应收缩防线,全军撤回江南。”
郑司楚现在名噪一时,是五羊军中名声最响的后起将领,但他这话却也让人大吃一惊,就算余成功都睁大了眼,惊道:“郑将军,你是说要弃东阳城?岂有此理!”
郑司楚这个念头,已酝酿了许久,想来想去,目前也只有这一条路最可行。他道:“确实,打下东阳,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本不应轻易放弃。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暂时收缩,为的是将来的出击。先前北军也曾弃东平城,正是如此。”
郑司楚刚说完,一边的叶子莱插嘴道:“郑将军,东平东阳,相辅相承,弃一不可。若东阳守不住,单守东平,便能守住么?北军正是弃了东平,使得东阳城孤掌难鸣,最终被我军逐出。”
叶子莱是五羊城七天将的第七位,年纪最轻,亦一直最为低调。但他与年景顺交情最好,这一战年景顺战死,他伤心不下余成功。本来也不愿反驳郑司楚这个申士图面前的红人,可听郑司楚说要放弃年景顺用性命为代价夺得的东阳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申士图虽然信任郑司楚,但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要放弃东阳城,听叶子莱说罢,他也道:“叶将军之言有理,郑将军,弃了东阳,单单一个东平岂不更为难守?”
郑司楚道:“东平和东阳两城能成为一体,是以一支强大的水军为后盾。否则一旦江面被北军水军突破,东阳便孤悬江北,欲退无路了。叶将军,这一点你可曾想过?”
叶子莱道:“郑将军,我五羊水军,天下无二,宣将军、谈将军和崔将军这水天三杰,便是北虏名将邓沧澜亦望风而逃。郑将军这话,是不是有点自挫锐气,小看己方了?”
叶子莱这时有点恼怒,声音响了起来,口风也有点不客气。郑司楚听他说“水天三杰”,心中一动,忖道:“他们七天将同气连枝,我说水军只怕挡不住邓沧澜,别把谈兄和崔兄都惹恼了。”想到此处,便道:“叶将军,水天三杰固时一时名将,但行军之道,不可一味求胜,亦不可轻敌。水军刚经大战,东平水军固然实力已损,北军北战队却毫发无伤,眼下已与东平水军合流。届时北军水陆并济,反攻东阳,我军势必要疲于奔命,得不偿失。”
叶子莱虽然对郑司楚有点着恼,毕竟也不是意气用事之人。郑司楚说的这一点,也确是五羊军现在的命门。东阳城需要东平城的支援,才能固若金扬,假如江面战事一起,就算五羊水军不败,从东平增援东阳却也不能得心应手了。而北军攻打东阳,却可以从三面合围,而东阳城刚得,城中尚未全然安定,更谈不上扩大战果,仅是一座孤城而已。不说别的,单是东阳驻军的补给,目前就只能从江南运来。等北军反攻时,不说别的,这补给不畅,东阳一座孤城就可想而知。他盘算了一下,觉得郑司楚的话虽然让他不忿,却也有理,但要他承认只能放弃东阳城,仍然说不出口来。
他正在迟疑,余成功忽道:“郑将军也不必过于畏头缩尾,其实我方手上,尚有一支奇兵尚未动用。”
这话一出,郑司楚都觉得诧异,一边一直没说话的谈晚同也不禁问道:“请问余帅,不知是哪支奇兵?”
五羊城攻打东阳,已是竭尽全力,现在后方实是空虚之极,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奇兵。余成功道:“先前,宣将军与郑将军不是俘获了邓沧澜的爱女么?这女子一人,便可当得数万雄兵,让邓沧澜投鼠忌器。”
郑司楚一听他说什么“邓沧澜爱女”,心里便是一沉。傅雁容在军中,并不是一个秘密,余成功当然也知道。他急道:“余帅,那位邓小姐只是平民,岂可以其为质?”
余成功看都不看他,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邓沧澜为敌军首将,爱女遭擒,岂会无动于衷?若我军以其女为饵,向其下书一封陈说利害,此人必定方寸大乱,不敢全力出击,如此水军如得雄兵相助,必可固守无虞。江面不失,东阳城便能确保不失,此时再以奇兵助天水兵反攻,重夺符敦城,形势又将一变。”
余成功在军中已久,兵法也极熟,本来他还没从年景顺阵亡的悲痛中恢复,但这时却越说越是流利,侃侃而谈,不时引一句兵法,真有洞若观火,运筹帷幄之势。郑司楚听得心头越来越寒,有心想要反驳,可余成功滔滔不绝,根本没有住口的意思。宣鸣雷再也忍不住了,打断他道:“余帅,若邓帅不以为意,仍率水师全力攻来,那又如何?”
余成功冷笑道:“邓沧澜此人,爱兵如子,更号称不扰平民。眼下东平城里的平民,少说也有十多万,若他真个不念亲情,一意孤行,下书中还有一句,说明我军若是不得不退出东阳城,便要实施焦土战法,在城中纵火焚烧,与北虏玉石皆焚,他便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这话一出,申士图也摇了摇头道:“再造共和,为的是解民倒悬,岂能如此做法,余将军此言差矣。”
余成功说出这话,也觉自己这条计过分了。共和的信念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不论南北两方都以此为标榜,这种以平民为人质的做法,以前在文武校中都是要批倒批臭的。但他计议已定,脸上仍然声色不动,又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这等做法自然不能真个实施,只是给邓沧澜一个台阶下。若要他顾忌爱女性命,按兵不动,他表面上自然不会遵循,但有了这个借口,他便可以号令三军。”
郑司楚头上的汗都快要下来了。他也没想到余成功居然举一反三,想出这种主意来,见余成功顿了顿,也不管他是不是还有话要说,马上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古人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若依此而行,所得尚未可知,却要大失民心,还请申公三思。”
余成功见郑司楚说话,诸将有不少都默默点头,心想这小子的舌锋倒也锐利。但他主意已定,高声道:“郑将军,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计名谓香饵钓鱼,第一重饵是邓沧澜爱女,第二重饵是东阳城中平民。若邓沧澜仍然不为所动,依旧全军来犯,我军即使到了最为不利的情况,仍可昭告城民,说明北虏不以平民着想,我军迫于无奈,疏散城民后再纵火,同时全军撤回东平,也仍然绰有余裕。到那时,失了民心的,便是北虏了。”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此计固是置诸死地而求生。说到底,实是当初我军未能及时救援符敦城,致有此处,否则也不必出此下策了。”
上一回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违背了他的将令,虽然因此余成功的夺取东阳城计划得以实现,但在余成功心里,总觉这两人太不听话。违命不遵,军中大忌,如果不是郑司楚和宣鸣雷这两个与申士图关系极近的将领,当时他就要翻脸,更何况年景顺是因为要救援郑司楚而战死,在余成功心里,对郑司楚实是有了三分恨意,这时他话中的意思已隐隐把矛头指向了郑司楚,似乎上次郑司楚和宣鸣雷若是依计而行前往符敦城,天水军也不会这么快就败北一样。郑司楚哪会听不出他的意思,可这话实在无从反驳。不管怎么说,自己和宣鸣雷确实违抗了将令,至于当时自己所率几千人增援了符敦城,是不是就真能保证符敦城不会陷落,现在谁也说不上来了。
余成功这软钉子着实厉害,见郑司楚和宣鸣雷都为之语塞,他心头少有地升起一股快意,心道:“你们这两个小子,别看是申太守的红人,终是我的下属。”他看向申士图,昂然道:“申公,末将之见便是如此。我再造共和军得道多助,三军用命,定能度过眼前难关。成功不才,亦愿为再造共和的大业肝脑涂地,粉骨碎身。”
余成功能做到五羊军区的军区长,自是有他的长处。他熟读兵法,加上相貌堂堂,辩才无碍,这时更说得慷慨激昂,诸将听了都血为之热。相形之下,郑司楚纵然现在名噪一时,终是个嘴上无毛的毛头小子,而且他提议的要弃刚得手的东阳城未免也太丧气,军中士气都将为之一沮,因此本来有点认同郑司楚的将领,这时不知不觉转向了余成功一方。即使是申士图,先前虽然不太相信余成功了,但听余成功说的这条计,其实也并没有否定郑司楚的弃东阳城之议,听上去却可进可退,而且每一步都有兵法佐证,不禁为之心折,心想:“余将军到底还是老辣。”待余成功最后表忠心时,他的头不由得点了两点。这一来,座上将领察颜观色,觉得余成功的计较果然更为完善稳妥,所以连申太守也首肯。
大势已去。
郑司楚想着,心里说不出的寒冷。平心而论,余成功的计策并非不可行,邓沧澜也的确可能因为爱女失陷而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样的做法实在太低级了,至少,东阳城民听得到时五羊军万一不敌,将会纵火焚城,更会恨五羊军入骨。上一次奇袭东阳城,自己不得不在城中放火,已然失去了不少民心,就算余成功说的焦土战法其实只是欺敌,但城民不会那么想,这些天来五羊军全力在城中营建临时房屋,安置难民的举动,在他们看来亦会是假仁假义。他在混入东阳城与裘一鸣接头时,听得那报国宣讲团的申公北在那儿对自己大肆抹黑,虽然尽是胡说八道,可很多人都信了他,觉得自己确是个无恶不作的无耻之徒。对这种煽动民心的釜底抽薪之计,郑司楚有切肤之痛,余成功的做法却是给北方一个最好的借口,即使眼下能解除燃眉之急,长此以往,定然要自食其果。可是看着申士图深表赞同的模样,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可就算明白这一点,他仍然想再说几句,只是申士图已道:“余将军所言确是上上之策,只是增援天水军,必要选派能征惯战的要将,不知余将军可有人选?”
余成功听得申士图赞同自己,更是得意。本待说调高鹤翎和叶子莱前来,但转念想到叶子莱虽然也名列七天将,份量到底尚嫌不足,而高鹤翎长于防守,增援天水却是要进攻,算来算去,增援军的主将还是郑司楚最为适合。他躬身行了一礼道:“禀申公,依末将之见,郑司楚将军少年英俊,英勇无敌,足可担此重任。另外,北军在天水亦有一支水军协助,宣鸣雷将军足以匹敌。”
上一回他派往天水省的就是郑司楚和宣鸣雷,这一回仍是这两人。申士图听他举荐郑宣两个,点了点头道:“不错,两位将军确是不二人选。”心里却忖道:“余成功倒不小气。可惜了他那个外甥,原来也如此忠勇,若不战死,亦堪当大用。”
申士图这般拍案定论,便是采纳了余成功的建议。众将见郑司楚头一回吃了个瘪,然而余成功仍然举荐他当增援军首将,心想郑司楚是再造共和十一长老次席郑昭的儿子,宣鸣雷更是申士图的快婿,都是己方最受看重的后起之秀,现在这样倒是两全其美,便纷纷赞同。郑司楚和宣鸣雷也站了起来,高声道:“遵命。”
这会议开过,接下来便要去准备实行了。郑司楚正待离去,一个申士图的护兵过来道:“郑将军,请留步,申公有请。”
郑司楚心头雪亮,明白申士图没采纳自己的建议,现在只怕要安抚自己几句。他虽然不甚同意余成功的计划,但也没那么小气,便随着那护兵进了后院。一到申士图的书房,护兵在门外轻声道:“申公,郑将军到。”
申士图在屋里一听得,便开门迎了出来道:“司楚,快进来。”
郑司楚见他脸上已没有先前的不安,行了一礼道:“申伯伯。”
申士图道:“司楚,坐吧坐吧,喝茶。”他已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郑司楚刚接到手中,申士图已道:“司楚,方才我采纳了余将军的建议,你可别往心里去。”
郑司楚道:“申伯伯放心,末将身为军人,自当令行禁止。而且余帅百战之将,这计划也并非没有道理。”
申士图见他并无芥蒂,心中宽了些,低声道:“是啊。我想要守住东阳城也很难,只是现在这时候,实在不可轻易弃城,否则士气要受极大影响。”
这一点郑司楚其实也已考虑到了。符敦城失陷的消息传出去,定会使得人心惶惶,但夺下东阳城也可以抵消这种不利影响。只是这么一来,五羊军要遭受更大的损失,在郑司楚看来,士气仍然可以鼓舞,可战死的士兵却活不过来了。他沉吟了一下,鼓足了勇气道:“申伯伯,有一点末将仍不敢苟同余帅。古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以东阳城民为质,就算守住东阳城也只能是权宜之计,长远看来还是得不偿失。”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这一点我也觉得有点不妥,还需再作斟酌。”
郑司楚最担心的就是申士图看不到这一点,没想到他在这方面却赞同自己,不禁有点意外的欣慰。他道:“申伯伯,我上一回潜入东阳城,正值大统制派来了一支报国宣讲团。这些人都是些艺人,信口雌黄,肆意抹黑我方,但很能蛊惑人心。虽然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实是抵得雄兵数万,若依余帅之计,岂不是又为这些人增添口实?”
申士图在五羊城为官已久,在争取民心上,他比郑司楚更为谙熟。他又点了点头:“你说得极是。我听过禀报,这群人到处搬弄口舌,把我再造共和说成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不过你放心,不会任由他们这样下去的。”
郑司楚吃了一惊,急道:“申伯伯,也千万不能行使刺杀之策。这些人只是艺人,若杀了他们,更会让人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了,我方反而越发被动。”
申士图笑道:“自然,不会杀他们的。大统制派这些人到处流窜,其实也正是盼着激怒我,杀他们泄愤,我是不会上他当的。”他说着,又道:“司楚,你父亲马上就又要过来了,为的正是这件事。你就全力增援天水,不必多虑。”
郑司楚点点头道:“是,末将遵命。”本来话说到这儿也该告辞了,但他还有句话不吐不快,站起来行了一礼道:“申伯伯,还有件事请您务必要考虑。”
“什么?”
“在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东阳城想要坚守实是难上加难。与其付出极大伤亡坚守,依末将之见,一旦情形危急,还是退守东平更为上策,不必株守城中坐以待毙。申伯伯,上回我从北军那里拿来的那种火龙出水极利水阵固守,定要大力仿制。”
郑司楚夺到了两个火龙出水的样品,但当时没能攻下北军阵地,所以发射架没能夺得。而北军退走后,将发射架全部烧毁,因此陈虚心正在率人加紧研制。申士图道:“放心吧,你别不信你姨父。倒是反攻符敦,极是吃重,你有信心么?”
郑司楚沉默了片刻,小声道:“申伯伯,末将不敢夸口,想反攻符敦,只怕很难。”
申士图本以为郑司楚会说定不辱命之类,见他也不敢说大话,不由怔了怔,喃喃道:“这么难么?”
郑司楚点了点头:“北军这次是集中力量猛攻天水,他们的意图很明白,就是想从天水省打开缺口,然后再东征之江省。现在他们立足已稳,而且大江也被他们控制了,想反攻符敦城,希望微乎其微。”
申士图本想若能复夺符敦,局面仍能扭转,没想到郑司楚说得这么难。一旦北军从天水省东征,之江岂不陷入前后受敌的绝境?他急道:“那,难道就没有回天之力了?”
郑司楚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申伯伯,我见战报上说,天水军仍有一战之力,虽然失去了据点,但化整为零避入山中,北军这个时候也不敢大模大样东征的。所以只要天水军未尝覆灭,他们就不敢东征。我军现在应该全力支持天水军,让天水省形成对峙之势。好在我方后防尚稳,边上数省虽然派不出多少援军,但后勤支援应该不成问题。乔将军只消扼守险要,再见机行事,未必就没有把握。只是,”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只是这样一来,更吃重的是宣兄。”
申士图道:“鸣雷不成么?”
“宣兄是当世少有的将才,只是符敦城的水军是他的同门傅雁书率领。宣兄与他互相知根知底,而且宣兄在他手中吃过好几次亏,有他在,恐旧难以得手。”
虽然申士图对宣鸣雷这个女婿不是太满意,但宣鸣雷的能力他也一清二楚,特别是这一次攻打东阳,若非宣鸣雷一军及时回援,杀开一条血路,郑司楚最终也会被困死在东阳城里。一听宣鸣雷可能遭到危险,他急道:“那怎么办?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现在末将尚无良策,不过已有点眉目。”
“是什么?”
“调虎离山。”
第二章 调虎离山
五羊军肯定会来增援天水,这一点胡继棠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这些天他一面加紧整修符敦城,一面派斥候四处探索天水军下落,准备斩草除根。东阳城的陷落,对北军的军心影响亦不可谓不剧。天水用兵如此顺利,没想到五羊军 5374." >却夺到了大江北岸的据点,北军中很多从东北方来的部队,特别是之江战区部队更是不安。现在之江全省几乎全部落入南军手中,这些部队担心家属遭难,因此士气低落。
这是胡继棠现在最为头痛的事了。这一天是二月二十日,天水省向有“天无三日晴”之说,但这一天却是少有的阳光明媚之日。胡继棠带着一些亲随将领来到城西南一座名谓滴翠的小山上设了个便宴,好让这些刚从大战中过来的将领换换心情。作为此战中功劳极大的水军统领,傅雁书也接到了邀请。
他把水军之事向副将交待过后,便赶往滴翠山。滴翠山虽小,因为就在符敦城外,过去一直是城民春日踏青的好所在。山上有座太乙总玄观,据说是法统七十二洞天之一。符敦城昔年的法统势力很大,城周围就有太乙总玄、太玄司真、宝玄洞真三处洞天,极盛时每处洞天都有清修的法统不下百人,称三玄洞天。但时光荏苒,现在这三玄洞天唯有太乙总玄观尚存旧观,另两处都已破落了。
胡继棠的便宴便设在太乙总玄观前的广场上。太乙总玄观俗称青羊宫,因为当初观中有个镇观之宝,是一座数万斤的青铜羊,传说那是法统的至高神老君最初的座骑,但后来毁于战火,只是青羊宫的名字仍然留了下来。
青羊宫每年二月十五,都有一次庙会。和平时期,符敦城的城民全都蜂涌而至。只是今年因为战事,庙会也停了。傅雁书到了青羊宫外,将战马交给胡继棠的亲兵,有人引着他进去。他还没来过青羊宫,沿石阶而上,见山腰楼阁高峻,隐在连片树影之中,亦不由赞叹。
一到广场前,只见数十张桌椅已列了一圈,胡继棠正与几个将领在闲聊。傅雁书上前见礼,胡继棠见他过来,站起来还礼道:“傅将军请坐。”
胡继棠是共和国五上将中目前还在任的唯一一个了。坐在他边上的是翟式秋、戴诚孝和耿恭三员下将军。这三人都是宿将,戴耿两人更是跟随他多年的旧部,傅雁书因此战之功,依大统制擢贤令升为都尉,军衔仅在下将军之下,位次也在胡继棠边上。现在的北军全军中,都尉共有五十余人,一般军官升到都尉都要四十出头了,傅雁书以二十多岁的年纪成为都尉,亦是少有的事。他一坐下,边上一个中年将领招呼道:“傅雁书将军么?真是年少英俊。”
此人乃是昌都军统领徐鸿渐,军衔也是都尉。傅雁书不敢怠慢,忙还了一礼道:“徐将军好,小将不敢。”
徐鸿渐笑道:“傅将军不必过谦。老弟你少年有为,真不愧为邓帅高足。”
攻下符敦城,徐鸿渐一部搭乘的便是傅雁书的座舰,当时傅雁书率军猛攻,势如破竹,徐鸿渐看得清楚,因此这话说得甚是诚恳。傅雁书见他谦和,忙道:“徐将军乃是前辈,如此客气,让小将如何当得。”
徐鸿渐道:“如何当不得!傅将军,我也算看过了不少军中少年英雄,但英风凛然,又谦而有礼的,非老弟莫属。”他心想昌都军中少年英雄确有不少,自己新提拔的副将王离亦是一时俊彦,但英锐之气可与傅雁书匹敌,说到谦和,王离却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傅雁书被他夸赞,也越发客气,忙道:“徐将军谬赞。徐将军当日一马当先,小将极为心折。对了,当时尝见徐将军麾下有位副将极是了得,今天没来么?”
徐鸿渐道:“我有两个副将,不知傅将军说的是哪个?”
“背后有一面大弓那位。那位将军的弓术,实是令人叹为观止,小将望尘莫及。”藏书网
徐鸿渐知他说的是王离,笑道:“你说的是王离啊。他本是冲锋弓队的百户,所以弓术确有过人之处。不过今天他在军中有事,未能前来赴会。”
那天攻城,王离冲在最先,弓马枪术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傅雁书虽然人在战舰之上,见到这员将领冲锋陷阵,当者披靡,心中大为赞叹。只是徐鸿渐说什么他军中有事,更重要的原因是王离军衔尚不足参加这种胡上将军的便宴吧。傅雁书客气了两句,便与徐鸿渐闲聊。徐鸿渐这人虽然在军中已久,却也很有士人之风,谈吐风雅,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憾。
他们说了一阵,与会的将领陆续也到了。这一战集中了北军各部的精英,到会的也是各个军区援军的头面人物,至少也是校尉。这时又上来了五个将领,看身上的标志只是翼尉。这五人过来向胡继棠见礼,极是恭敬,胡继棠对这五人亦大为客气,温言让他们入座。傅雁书不识得这五人,有点诧异,心道:“这些人是哪一部的?难道一军统领仅是翼尉衔么?”
共和国五大军区,两个已属南方。除了北军的三大军区,各个省也有些驻军,那些驻军虽然实力不强,仅仅作为驻防之用,但也有抽调来的。傅雁书想着这五人大概是从哪几个省调来的援军,只是那五将身形雄壮,一看便不是庸手。徐鸿渐已小声道:“傅将军,你不认得这铁阵营人物吧?”
傅雁书一怔,小声道:“他们是铁阵营?”
铁阵营是胡继棠的亲属部队。昔年昌都军毕炜的亲属部队便是冲锋弓队,现在就隶属于徐鸿渐,铁阵营就是胡继棠一手带领的亲兵队,怪不得这五个翼尉也能与会。徐鸿渐道:“是啊,领头的那人名叫丘峰。铁阵营本来有十辅尉之号,现在那十辅尉已战死了一半,剩下一半都已晋升了一级,便称五翼尉了。别看他们军衔不高,每一个若离开铁阵营,少说也是个校尉。”
傅雁书暗暗点头。原来是铁阵营人物,那也难怪胡继棠对他们亦如此客气了。他虽然没有和铁阵营接触过,但铁阵营的名声他也听闻已久,看来名下无虚。
天下英雄,真是数不胜数。傅雁书想着,脑梅中却不禁想到了宣鸣雷。对这个与自己并不如何投缘的同门,傅雁书其实也颇为钦佩。宣鸣雷的能力极强,并不比自己逊色,如果一直在师尊身边,有自己和宣鸣雷相助,师尊所率的水军仍是天下第一。可现在宣鸣雷却成了敌人,而且是最为危险的敌人,他心头实是百感交集,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此时客人已然到齐,伙夫开始上菜了。胡继棠对口腹之欲并不是太讲究,不过天水省物产甚丰,美食也有不少,南九北十一十九省中,天水省的美食排得上第三,可与广阳之江两省鼎足,上来的菜亦滋味甚好。菜尚是余事,端上来的美酒却很不寻常,有梨花香味,乃是符敦名产梨花春,据说是摘梨花配合五谷酿成。胡继棠今天的便宴纯是让众将换换心情,因此席上绝口不谈军事,只是说些异闻。胡继棠的来历有点隐密,中年为军,几乎一夜成名,谁也不知他前半生干了些什么,但听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天南海北几乎无一不晚,众将心想胡上将军去过的地方倒也真个不少。
这一场便宴结束时,天色也不早了。众将各自回去,傅雁书也正要带马踏上回程,一边徐鸿渐已过来道:“傅将军,你这就回去么?”
傅雁书行了一礼道:“是。徐将军也要回营了吧?”
“是。傅将军,并马同行吧,也好解解回程的闷气。”
两人走出青羊宫,天色已近黄昏。回头望去,一轮落日已有一半没入苍莽乱山,而东北面则是符敦城。虽然刚经过一场血战,符敦城里已残破了许多,但看上去仍是房屋鳞次栉比,时有炊烟升起。徐鸿渐看着城中道:“傅将军,你看,那最高的便是望江阁吧。”
望江阁在符敦城的城南,俯瞰押龙河,在城中算是最高的建筑,但他们站在滴翠山上,看过去望江阁也小若玩具。傅雁书道:“是啊。”
徐鸿渐叹道:“在地中见望江阁巍峨壮丽,滴翠山不过是座排不上号的小山,但一上滴翠山,望江阁却显得如此小巧。人力之伟,终比不过天地。”
傅雁书听他话中颇有感慨,也道:“是啊。人生一世,对天地来说亦不过是一瞬而已。”
徐鸿渐看了看他,笑道:“傅将军读过不少书吧?”
傅雁书受邓沧澜教诲,邓沧澜为将便有“手不释卷”之称,他平时有空亦常常读书。听徐鸿渐问起,他忙道:“不敢,不过略有涉猎。”
“军人虽然常说诗书无用,但人若无学,眼界胸怀终不能宽。傅将军少年英杰,又饱读诗书,前程实不可限量。唉,我这等老朽,终是再无一用了。”
徐鸿渐不过四十多岁,傅雁书听他自称“老朽”,便说道:“徐将军正在盛年,何来此言?”
徐鸿渐道:“少年时也曾心雄万丈,欲为万世开太平。但少年时天下已然太平,军人只能饱食终日,心终不能平。现在到了能用之时,却又觉得八方征战,生灵涂炭,宁可在太平之世饱食终日了。”他说到这儿,笑了笑道:“这话也太丧气,大概傅将军要见笑了吧。”
傅雁书道:“太平盛世,自是人人向往,小将岂敢取笑。其实小将也觉得,早一天天下能平息刀兵,重归太平,才是至愿。”
徐鸿渐看着他,眼里闪烁着一下,却又一笑道:“确实确实。”他打了个哈哈道:“今日能与傅将军长谈,也是平生一快,日后还请多多讨教。”
傅雁书道:“小将不敢。徐将军乃是前辈,有什么事,小将才该多多讨教。”
他们坐上了马,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进了符敦城,这才各自回营。回到营中,傅雁书却有点不安起来。今天徐鸿渐主动过来搭讪,他到底是什么用意?虽然徐鸿渐没说什么,傅雁书却隐隐有种忐忑。
徐鸿渐这人,不是那么简单。他想着。此人乃是现在昌都军区军区长万里云的亲信,自己隶属之江军区,两者并无瓜葛,他故意要来结识自己,难道是想结交私人?
傅雁书心中的疑惑,不过转瞬即逝。他自不知道,徐鸿渐在与他分手后,暗暗长叹了一声。
此人虽然前程不可限量,却终难一用。徐鸿渐想着,眼中也有点迷茫。
好在此人统率的是水军,即使大哥真个起事,也不会是心腹之患。现在的心腹大患,还是胡上将军。有胡上将军坐镇,大哥就算有冲霄之志,也难遂其愿。
不能让胡继棠的西平天水、东征之江的计划实现!唯有乱世,方可自立。他想起了当初与万里云的这一番密谈。既然傅雁书不能拉拢,那就只能实行第二套计划了。否则,有这个人执掌水军辅助,胡继棠在符敦城就固若金扬,乔员朗毫无可乘之机。
回到营中,他遣去旁人,只把一个亲兵叫进来密谈。这亲兵名叫舒松寿,是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名义上是世居雾云城的土著,却有个谁也不知道的身份:他本是狄人。
徐鸿渐与舒松寿的密谈并不很久,舒松寿马上就走了。这人走时,已身负徐鸿渐的一条密令。到了二十六日,突然有一条急令来到符敦城,却是驻扎在大江出海口的秦重岛北战队和东平水军发来的,要紧急调走傅雁书,因为两支水军正在进行紧张的磨合,准备反攻东阳城之际,海上突然出现了一批水寇。这些水寇出没无常,一味骚扰,虽然造不成什么伤害,但打乱了邓沧澜的部署,因此邓沧澜要目前在符敦城已无大任务的傅雁书前去辅助。
这支水寇来得突然,而且他们居然敢来骚扰水军,实是嫌命长了。不过水寇本来就是些乌合之众,他们要干什么不能以兵法而论。邓沧澜现在手下虽然也有不少能干的将领,可是相形之下,反攻东阳城才是当务之急,师尊把自己调回去当助手也顺理成章。傅雁书没有多想,反正符敦城牢牢控制在北军手中,他麾下的水军有副将主持,自己确实没有太大的必要留在符敦城了。因此傅雁书在二十六日晚辞别了胡继棠,立刻带领一批亲兵从陆路赶赴秦重岛。他却不知道,此时已中了宣鸣雷的调虎离山之计。有傅雁书在符敦城,宣鸣雷对此次任务实是毫无把握,因此首先要想办法把他弄走。本来这调虎离山之计根本无法下手,但他的叔叔屈木出来与宣鸣雷联系时,说起此事,屈木出说他有办法。
屈木出是狄复组高层,现在狄复组也是再造共和的重要组成部份,虽然郑司楚怀疑狄复组曾下手绑架傅雁容,对他们不太放心,可听宣鸣雷说起此计,却也觉得若能实现,确是上上之策。对傅雁书这人,郑司楚亦极为忌惮,把他调走,乔员朗的天水军反攻符敦城把握大增。他担心的只是狄复组到底有没有这个力量实现此计,所以当二月二十七日接到羽书,说傅雁书已被调走,他不禁有点目瞪口呆。
宣鸣雷接到这消息时,实是欣喜若狂,见郑司楚久久不语,诧道:“郑兄,你难道还想和傅驴子一战?”
和傅雁书的水军交战,对谁来说都是一场噩梦。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这消息确切么?别又是对方将计就计。”
宣鸣雷嗔道:“你也太小看我叔叔了!别的事还好胡说,这事岂会有假?若无把握,叔叔不可能通知我们的。万一不切,他可是要送掉我这条老命了。”
确实,宣鸣雷是狄复组的希望所在,他叔叔又是狄复组创始人,不可能来害这个侄子的。郑司楚沉吟道:“可是我还有点想不通,要调走傅雁书,只有假传军令。可是就连胡继棠都没看出这军令有假么?”
宣鸣雷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详情了。不过既然傅驴子已走,那肯定他们都没看出来。”
邓沧澜和胡继棠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不可能自己把傅雁书调回去的,狄复组得手的唯一机会就是假传军令。但假传军令谈何容易,若无北军内部的高层配合根本做不到。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狄复组是怎么做到的。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狄复组竟会与万里云也有联系,而万里云居然肯配合他们设下此计。万里云是北军中的最高指挥官之一,由他来假传军令,当然连胡继棠都看不破。
宣鸣雷见郑司楚仍在苦思,嗔道:“郑兄,你也别太多想了。我叔叔此番前来,是受老伯之请。”
郑司楚诧道:“是家父?”他很不赞同这些绑架和刺杀的行动,但知道父亲没有自己这种想法,说不定正在谋划这类事。宣鸣雷道:“是,这也是申公的意思。”
郑司楚没想到申士图也参与了,更是诧异,问道:“是什么事?”
宣鸣雷笑了起来:“听申公说,这还是你的意思。”
这下子郑司楚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他道:“我可没有要申公做这种事……”
“是那个报国宣讲团。”
郑司楚恍然大悟,颔首道:“原来是这事。那令叔是要将那些报国宣讲团的家属搬来,是吧?”
宣鸣雷道:“正是!申公说,你对这些唱戏说书的甚是忌惮,大统制想的也是要激怒我们。若把这些人刺杀了,他另组一支简单之极,更可以信口雌黄说我们凶残了。申公便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让这些报国宣讲团为我所用。”
原来如此!郑司楚也不由暗暗赞了一句。申士图这条釜底抽薪确实是破解的最好办法。报国宣讲团并没有重兵保护,由擅长此道的狄复组下手擒获他们,可行性极高。而且将他们的家属先行搬来,也可以解决这些人的后顾之忧,然后照方吃药,让这批人到处宣扬北军的不仁不义,正是让大统制自食其果。
虽然他们想不出狄复组究竟是如何假传这道军令的,但不管怎么说,郑司楚和宣鸣雷此行最为忌惮的一个障碍已经搬掉了。不过傅雁书回到秦重岛,见到邓沧澜后肯定就马上穿帮,因此刻不容缓,要趁他未能返回符敦城时下手。接下来增援军便要出发,这一次与上回的增援行动不可同日而语,上一次两人共率七千人,这次却足足增加了一倍,共一万五千人。宣鸣雷的五千水军和郑司楚的一万陆军,分水陆两路并行,预计三月中能抵达符敦城。这消息也已传给了避在山中的乔员朗,届时三路人马一共行动,向符敦城发起一场奇袭。而他们出发的当口,傅雁书还在路上。
从符敦城赶往秦重岛,快马加鞭也要十多天。傅雁书接到调令后,只道师尊在秦重岛被海贼骚扰得焦头烂额,路上赶得极快。日行夜宿,二月二十六日出发,三月十日那天便到了秦重岛。他急急通过名,便赶向邓沧澜的中军营。门口邓沧澜的护兵向传过号,便听得邓沧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咦,雁书,你怎么来这儿了?”
邓沧澜已迎了出来。傅雁书见师尊脸上大有疲惫之色,这些日子多半极为辛苦,忙上前行了一礼,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邓沧澜低声道:“你是不是听到阿容的事了?”
傅雁书心里一颤,急道:“阿容出事了么?”
见傅雁书并不知道傅雁容失踪的事,邓沧澜也是一怔。他接到傅雁书到来的消息时,心中实是有点不悦,只道傅雁书听得妹妹失踪,关心之下,不顾一切前来。这虽是他兄妹情深,却也违抗了军令,本想替他想个圆场的办法,但见傅雁书并不知道妹妹的事,他更是诧异,问道:“你不知道?那为什么来这里?”
傅雁书已觉得不对了,从怀里掏出调令道:“邓帅,我是收到了您的调令才来的。”
邓沧澜从傅雁书接过了那份调令,扫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傅雁书见这模样,更是忧心,但邓沧澜没说话,他也没敢开口。半晌,邓沧澜道:“雁书,进来吧。”
傅雁书见他神情大异,忙跟着他进了中军营。一进去,他就急道:“邓帅,是不是这调令是假的?”
这调令用的是大统制亲自画押的文书。以前调兵用的是兵符,但天水和广阳两大军区反叛,大统制为防止叛军用兵符搅乱诸军,已改换了兵符,重要军情更是用的大统制亲笔画押的空白文书。这份调令上,兵符与花押都确凿无误,所以就算胡继棠亦不曾怀疑,傅雁书此时却隐隐觉得自己是中计了。
邓沧澜叹道:“文书并不是假的,但我没有发过这调令。”
这些文书只发放给北方三大军区的指挥官。胡继棠自己没有假传军令的可能,邓沧澜也没有发的话,那么仅有一个可能了,就是昌都军的军区长万里云。傅雁书的眉头亦皱了起来,低声道:“万里云?”
“只怕,确是此人!”邓沧澜沉吟了一下,“怪不得我也接到了一份调令,说边疆不靖,冲锋弓队要紧急调回。”
昌都军来的援军本来都要随胡继棠前去攻打天水省,但邓沧澜因为看重陆明夷,所以把冲锋弓队留在了东阳城。东阳失陷后,陆军都退守北宁城,冲锋弓队因为擅火器,所以也来到秦重岛,由他们负责火龙出水阵地。只是前些天接到了一封紧急调令,万里云说边疆狄人闹事,要调冲锋弓队回去平叛,邓沧澜虽然不舍,可冲锋弓队本就是来援的客军,他也只能答应。傅雁书听得冲锋弓队也被调回去了,沉吟道:“邓帅,难道万里云也要投靠南军?可是他们攻天水时却也很卖力。”
邓沧澜道:“只怕不轨之心是有,但万里云并不想投靠南方。”
傅雁书猛地抬起头:“他想自立?”
邓沧澜叹道:“只有这种可能了。”
昌都军担负的是防守边疆之责。正因为处于西北边陲,这地方若是割据,实是难以平定。邓沧澜心里一阵烦乱,现在与南军的战事越来越激烈,北方还有三个军区的力量,尚占优势,夺下符敦城后更是形势一片大好,但一旦昌都军有变,这大好形势转瞬间便付诸东流了。邓沧澜第一次感到有点手足无措,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不好。傅雁书见师尊的面色阴晴不定,心头亦是越来越沉。半晌,他道:“师尊,此事非同小可,给我一条将令,我去拦住冲锋弓队再说吧。”
邓沧澜道:“他们走了有七八天了,等你赶上他们,他们也已回到了西靖城。”他顿了顿又道:“不管怎么说,先去忙报大统制。从中央军区派人出去,可能还来得及。雁书,你先去休息吧。”
之江与昌都相隔数千里,而且这儿是最前线,不能再抽调人马。天水省的战事亦未结束,胡继棠麾下虽有重兵,同样难以分出人手来。如果万里云真的在这当口有异动,实是选在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中央军区虽然还有兵力,但他们有拱卫首都的重任在肩,只怕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邓沧澜越想越觉得茫然,看着傅雁书离去,他猛地坐了下来,伸手捂住了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东阳城一败,虽然不能说是真正的失败,大统制亦完全理解,但邓沧澜心里仍是很不好受。在他的计划中,北战队若能及时赶到,五羊军是毫无胜算的。可人算不如天算,北战队失期未至,东阳城毕竟还是丢失了。作为共和军硕果仅存的元帅,素有水战天下第一,却遭到了连番战败,邓沧澜心中的痛苦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加上东阳城一战急转直下,女儿也失踪了,仿佛在他心口又重重地扎上了一刀。现在昌都军再生变乱,北军只怕就此大势己去,再无回天之力。
此时的邓沧澜,心中实是绝望已极。他向后帐走去,一路上有些踉跄。一进后帐,可娜夫人正在给他补着一件战袍,见邓沧澜面如死灰,吃了一惊,上前扶住他道:“沧澜,你怎么了?”
邓沧澜这些日子太过辛苦,可娜夫人都看在眼里。女儿失踪,她心里亦极不好受,但怕丈夫担心,因此强忍担忧,什么话也没说过。邓沧澜被妻子扶到椅中坐下,重重喘了两口气,低声道:“可娜,只怕,一切都完了。”
邓沧澜是身经百战的名将,生死关不知闯过了多少,可娜夫人亦是头一次听得他如此颓唐。她道:“因为什么?还在为东阳城的战事么?”
邓沧澜摇了摇头:“东阳城虽失,夺回来也不难。可是,你知道么?昌都军只怕有变。”
可娜夫人的眉头一扬:“万里云?此人有这个胆?”
邓沧澜叹道:“此人野心不小。你当初就说过,他请了退役金枪班给自己训练卫队,其心实不可测,那时我还说他未必有这个胆。但眼下看来,他确实有这个胆。”
当时可娜夫人听邓沧澜说起万里云特别看重自己的卫队,让退役金枪班当教官,就说起万里云这人只怕有效仿大帝和大统制之心。这话她也是顺口一说,自己都不曾放在心下,何况她也没见过万里云。听丈夫说起旧事,可娜夫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大哥知道这事么?这事非同小可,务必要得到确切消息,万一冤枉了人……”
邓沧澜道:“不会冤枉的。我也是刚才见到被人假传军令调来的雁书,才怀疑他心怀不轨的,大统制只怕亦不知晓。唉,大统制虽是天人,但识人之能,却远不及郑昭啊。”
可娜夫人听得傅雁书来了,脸上浮起一片阴云。她想起的,却是傅雁容。虽然傅雁容只是义女,但这个义女却活脱脱是自己的翻版,她对义女亦是爱之无加。傅雁容失踪,可娜夫人暗中实是好几次垂泪,担心她会不会身遭不测。她顿了顿,又道:“事已至此,但也并非毫无办法。”
邓沧澜已觉得毫无办法,但听妻子说还有转机,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妻子的谋略实在自己之上,这些年来却甘心退居幕后,少有表现,但以前有什么要事,他总是习惯与妻子商量,忙道:“还有什么办法?”
“万里云调任昌都军区长并不是很久,只怕也不能完全控制全军。前些天,那支冲锋弓队刚回去是吧?”
邓沧澜点了点头:“这定然也是万里云计划中的一环。冲锋弓队人数虽然不多,在昌都军却极有号召力,他把这支部队调回去,只怕正是担心我们以之来攻心。”
“那个叫陆明夷的少年军官,可靠么?”
陆明夷可靠么?邓沧澜闭了闭眼。这个少年军官的眼神深处,总有一种异样,让他想起了当初的毕炜。很久以前,他与毕炜被称为水火二将,同在帝国文侯府中为将。两人交情莫逆,实是知己。邓沧澜好读书,性情也要恬淡一些,毕炜却从少年时总有种勃勃雄心,正如他“火将”的名号一般,身上似乎有一团压不住的烈火。那个陆明夷身上,似乎也有着老友一样的雄心,却显得更加深沉。这样的人,不会甘心久居人下的,东阳一战后,邓沧澜在提拔陆明夷为翼尉时亦不无担心。他实在无法确认陆明夷回到西靖城后会不会被万里云的野心感染,因为妻子这句问话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他才道:“现在我也不知道。”
可娜微微一笑道:“那一回你让他护送阿容去林先生家里时我也见过他一回。这少年心志极高,极欲建功立业。这种人,譬如饥鹰饿虎,用得好无往而不利,用得不好便遭其反噬。”
“饥鹰饿虎”四字,邓沧澜当年也曾听帝国的文侯说起过。他点了点头:“这人确是这种人。”
“所以这人多半不会甘心跟随万里云割据一方的。他要的是这片广大天地,而不是偏安一隅。沧澜,不用担心,马上派人赶去向他发密令,要他密切关注万里云。如果他能拿下万里云,才是他一飞冲天的契机,我想这少年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邓沧澜本来已是心中惶惑,但妻子的这几句话让他怔了好久。半晌,他道:“不错。不过,他的冲锋弓队这么点人,真个有用么?”
“冲锋弓队是毕炜一手建立,毕炜执掌昌都军也最久,极得军心。他人数虽然不多,但只消他能站出来,昌都军只怕有大半不会跟万里云走的。沧澜,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不能再耽搁。”
可娜夫人的声音越来越沉稳,邓沧澜心中的不安也不知不觉淡了许多。他道:“好,我马上写手令,派人火急追上去!”
陆明夷是八天前出发的。从秦重岛赶往西靖城,大约要二十来天,现在他应该正在半途上。如果密使日夜兼程,说不定密令能在他抵达西靖城时送到。只是邓沧澜刚拿过一份文书来,尚未提笔,又有点犹豫,看向妻子道:“可是,有谁能追上他?”
军中固然有精干之士,可是昌都军的骑兵为天下冠,冲锋弓队又全是骑兵,走得更快,就算邓沧澜麾下有宝马良驹,赶上启程已久的陆明夷还是相当困难。可娜夫人道:“现在大哥手下的南斗不就在你身边么?”
邓沧澜道:“南斗?这个人可是大统制亲自指挥的,只怕我调不动他……”
“他会听的,我去跟他说!”
可娜夫人是大统制之妹,南斗说不定真会听从她的命令。不过邓沧澜岂有不知,南北两部天官乃是大统制亲手指挥的一支秘密人马,他们说不定也在监视着自己。他问心无愧,所以也从不挑破。现在要这个监视自己的人为自己办事,他实在有点没底。他道:“好吧,现在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愿那南斗不是个不识大体之人。”
邓沧澜的担心很快就证明是不必要的。当南斗听说万里云可能有变,要马上给冲锋弓队下令时,他亦吓了一跳,一口应承。不过他也让七杀立刻回雾云城向大统制忙报,一方面南部六星君死了五个,需要立刻从天星庄补充,另一方面,邓沧澜这条密令也必须第一时间让大统制知晓。
南斗接到密令后,三月十日夜就出发了。而此时,郑司楚和宣鸣雷的援军已经抵达天水省。乔员朗接到了这个消息,两部已经商议好,十三日向符敦城发动反攻。这一战,天水军从西边,郑司楚一部从东边,宣鸣雷则从大江上转入押龙河,三方面同时发动攻击。
三月十三日,一早符敦城一带就雾气弥漫,然而同一时刻通往昌都省的大道上,陆明夷眼前却是一片明媚的春光。此时已是春深,大道两边草木葱茏,时有农人在田野里劳作,见有军队经过,抬起头来看一看,再接着去耘地播种。
陆明夷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一切,若有所思。就在不久前,他还在两军厮杀的最前线,看到的是刀枪和烽火,以及四溅的鲜血,现在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正看着,边上的齐亮忽道:“明夷,你好象没什么精神啊。”
齐亮现在已是冲锋弓队第一百户,也算是个军官了,不过因为他与陆明夷交情不比寻常,所以行军时也总在一处。陆明夷道:“一下子不打仗,反而觉得不太习惯。”
齐亮笑了起来:“一打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能不打总是好的。”
这一次突然接到万里云的调令,即使是冲锋弓队,多少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东阳城一战,实在太惊心动魄了,回到西靖城是为了平叛,不过一回西靖,要对付的是叛反的狄人,无论如何都不似在东阳城那样危险,因此虽然急着行军,冲锋弓队上下并无不愿。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这一次,我们被突然抽调回去,实在有点本末倒置。昌都军区虽然调出了不少,可还有好几万,什么叛军厉害到连我们也要调回去?”
齐亮道:“我们冲锋弓队名声在外,就算狄人见我们也会害怕,万将军定是要我们去镇住阵脚的。”
这也是一个理由。陆明夷想着。只是现在狄人叛反,肯定只是些小股乌合之众,不过疥癣之疾而已,只怕冲锋弓队回到西靖城,叛乱早已平定。万里云乃是深通兵法的宿将,难道想不到这一点?也许,当时自己与王离、米德志三人为打消万里云撤销冲锋弓番号的念头所作的努力,给万里云这高高在上的军区长留下了极深印象,他大概觉得若没有冲锋弓队,什么都做不成吧。
齐亮见陆明夷仍在想着什么,小声道:“明夷,你不太愿意回去么?”
陆明夷看了看他,也小声道:“阿亮,刀枪得到磨砺,方能锋利无比。和邓帅比起来,万将军只能算是块顽石吧。”
这等话实已是在指斥主帅,如果传到万里云耳中,他肯定极不舒服。不过陆明夷也知道以齐亮与自己的交情,他是不会搬弄是非的。齐亮也不由哑然,小声道:“别说这些了,反正立功的机会多得是。”
东阳城一战,虽然最终城池失陷,但大统制还是对邓帅颁下了嘉奖令,称许他顾全大局,三军用命,已完成了战略任务。因为此战之功,冲锋弓队亦得到嘉奖,陆明夷现在已晋升为翼尉,冲锋弓队的级别也相应提升了一级。不过回到昌都省,立功的机会肯定不会有在前线这么多,齐亮知道这个好友一定在为此而不乐,便顺口安慰了两句。陆明夷抬起头道:“倒不是因为少有机会立功。阿亮,你觉得万将军是不是真有点不识轻重缓急?”
齐亮叹道:“万将军乃是军区长,我们又算什么?当兵的,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听指挥吧。”说到这儿,他又道:“对了,明夷,今天早点打尖吧,让弟兄们休息一下。”
冲锋弓队都是骑军,行军速度自是远比步军要快得多,离开秦重岛不过十一天时间,路程已走了过半。陆明夷心想这些天冲锋弓行军速度很快,确实也该休整一下,点点头道:“也好。”
齐亮听他同意了,笑道:“这儿已是方阳地界。听说这儿的牛肉比昌都的还好,再过两天是十五吃犒劳,那时却没办法采办东西,不如今天让伙夫去买一点牛网,算是提前吃犒劳。”
冲锋弓队多是西北一带人,吃惯牛羊肉。前一阵一直在之江省,虽然之江美食天下闻名,对这些西北汉子来说实是太过小家子气了,吃的菜尽是汤汤水水,不能过瘾,总不如大块牛羊肉来得扎实。陆明夷对口腹之欲看得极轻,听齐亮说什么要吃牛肉,心想让士兵吃好点,士气也能更高些,便道:“可以,只要经费够用就行。”
齐亮道:“这个不消你多虑,不会乱花的。”
想吃点牛羊肉打牙祭,实是士兵提出的要求。陆明夷现在是冲锋弓队统领,这个年轻统领什么都好,就是太清心寡欲了,平时自己都吃点军粮算数。有战事时,当然也没办法,现在好容易从战火中脱身出来,他们自是想好好吃上一顿。齐亮听得麾下士兵这个要求,本来还怕陆明夷不肯,现在陆明夷一口答应,他也甚为高兴。本来行军都要到天黑才扎营,因为今天要吃犒劳,因此过了晌午部队就停下了。陆明夷虽然只是个六百人编制的统领,治军却也极严,行军途中向来秋毫无犯,冲锋弓队也只是扎营在空地上,自有伙房的人去村中采办食物。陆明夷却是闲不住,便在营房中四处巡视。
刚走了一圈,忽听得米德志高声道:“明夷!”
米德志现在是冲锋弓队的右统领。共和国尚左,右统领也就是副手。陆明夷见米德志急急从帐中来,跳下了马道:“米兄,有什么事么?”
米德志走到他跟前,小声道:“明夷,快来我帐中。”
陆明夷见他一脸郑重,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小声道:“怎么了?”
“邓帅派了密使,十万火急赶来。”
一听是邓沧澜派来的密使,陆明夷实是莫名其妙。自己虽然颇受邓沧澜看重,但两人地位实有天渊之差,照理邓沧澜就算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也不至于给自己发密令。他道:“密使?”
米德志点了点头:“是,而且他什么也不说,只说见你一个人。”
陆明夷隐隐已觉不对,急道:“走吧。”
他和米德志一进营帐,只见里面已坐了一个人。这人相貌极为普通,但精神凝聚,双眼极其明亮。一见他们进来,这人已站了起来道:“阁下便是陆明夷将军么?”
陆明夷道:“正是。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这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道:“在下不过是没紧要之人,衔命而来,还请陆将军验过。”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陆明夷接过来,见信口封着火漆,上面打着邓沧澜的符印。他正要伸手撕开,那人拦住他道:“陆将军,邓帅有命,此令只有陆将军亲自拆阅,旁人不得瞻目。”
米德志虽然还只是辅尉,却是冲锋弓队右统领,在冲锋弓队是第二号人物,听这人说什么只能由陆明夷拆阅,他也不能看,不由有点悻悻道:“那我出去吧。明夷,你在这儿看信。”
等他一出去,陆明夷才撕开了信。信纸上,正是邓帅的手迹,他一目十行,极快地看了一遍,倒吸了口凉气道:“当真?可不能冤枉了万将军。”
那密使道:“邓帅所言,当无错讹,陆将军好自为之,请陆将军即刻将此信毁去,暂时不要大肆声张。”
这密使说完,看着陆明夷伸手在灯上将信烧掉了,拱了拱手,连水也不喝一口便转身出去了。他一出去,米德志便进来道:“明夷,到底是什么事?”
陆明夷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邓帅密令中说,万将军可能有不轨之心。”
米德志做梦也想不到陆明夷嘴里竟会说出这般惊人的话,差点瘫倒在地。他强自支撑,小声道:“真的么?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陆明夷道:“邓帅如此急迫发来密令,自然不会开玩笑。”
米德志听他称邓沧澜为“邓帅”,已知他多半信了邓沧澜的话。他小声道:“这回可糟了,那我们还回不回去?”
如果万里云有不轨之心,冲锋弓队当然不能再回昌都军区了。可万一这只是邓沧澜多心,冲锋弓队失期未至,那可犯下了弥天大罪,陆明夷和米德志这两个统领自是吃不了兜着走。陆明夷亦是心乱如麻,低声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这事暂时不要声张,我觉得还是先回西靖城看看。”
米德志又打了个寒战。如果他们本来就在西靖城,那么万里云就算有不轨之心,也就将错就错了。现在偏生还在半道上,却先得到了这消息,到时万里云真的成心叛乱,冲锋弓队到底跟不跟随他?反抗的话,无异于拿鸡蛋去碰石头。如果不反抗,那只能铁了心跟着万里云造反到底了。可是米德志也实在不相信万里云能造反成功。南方的叛军已集七省二军区之力,现在却已岌岌可危,万里云这样让北军后院起火,大统制肯定会更迫切地平定他。到时万里云被平,冲锋弓队连一点开脱的话都说不出,知法犯法,死罪一条。他喃喃道:“邓帅这一手也当真厉害,他是逼我们靠拢他啊。”
米德志这话仿佛在陆明夷心头拨开了一条细缝,他道:“不错,邓帅的主意,当然是逼我们拿主意。米兄,你觉得万将军是何等人物?”
米德志犹豫了一下,说道:“万将军知人善任,相当不简单。不过,他想投靠南方叛军,未免有点不着边际了。天水和昌都两省,可没办法联成一体。”
如果是以前,昌都军若是也投靠南方,那西北一带便不为北军所有。可是现在北军在天水用兵取得极大进展,符敦城都夺下了,而天水和昌都省中间,还有汲昂和乙支两省,相隔甚远,实难守望相助,现在万里云反叛,实是孤悬一隅,毫无胜算。陆明夷点了点头道:“你这话是不错。不过,我看,万将军并不想投靠南军,他想的,还是割据一方。”
昌都省是共和国西北边疆的门户,民风骠悍,加上向来驻扎重兵,百姓大有尚武精神,所以征兵远比别处容易。米德志呆了呆,喃喃道:“万将军是想自立一国么?”
如果万里云是想割据一方,自立一国,倒比投靠南方更为有力。陆明夷咬了咬牙,低声道:“米兄,现在已是危急存亡之际,我已决定,回西靖去!”
米德志呆了呆:“那万将军有异变,你又如何?”
“拿下他!”
陆明夷的眼里,仿佛有火焰燃起。他盯着米德志,用极低的声音道:“米兄,此事成则功劳盖世,不成则身首异处。米兄,我也不能勉强你,若你不愿,不如就在此将我干掉!”
米德志又是吓了一大跳。干掉陆明夷,实是他从未想过的事,他也明白陆明夷这话实是威胁,什么“若你不愿,不如就在此将我干掉”,若自己真个不愿,陆明夷一定就对自己痛施辣手,毫不容情了。他干笑道:“陆兄,你说哪里话。”
以前他一直称陆明夷为“明夷”,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样,但这时只觉这个少年同僚气势咄咄逼人,自己实无从抵御。陆明夷淡淡一笑道:“米兄既有此心,那就好,不过从今天起,你就不要离开我边上了。”
他还是不相信我!米德志一阵沮丧。但陆明夷这样说,也表明他是把自己当成一路人了。
他点了点头道:“谨遵陆兄号令。”
第三章 只手回澜
三月十九日,冲锋弓队抵达西靖城下。十三日那天,邓沧澜派南斗前来下密令的消息并没有泄漏,所以诸军也不知道昌都军可能会有异变。他们久在异地作战,现在终于回来,个个都兴奋之极。
前来接应冲锋弓队,接受他们将令的是郭凯。郭凯在毕炜时期便是中军,本是校尉,陆明夷见他身上的军衔章已是都尉,拱手道:“郭中军,恭喜你高升了。”
郭凯年纪不算轻了,中军这职务,权柄甚重,但升迁却并不容易。郭凯笑了笑道:“陆将军你也高升了,不过我已调任辎重营。”
郭凯枪马并不出色,但记性极好,是个难得的后勤人才,调任辎重营后,主管后勤,倒也没有先前那么吃重,在郭凯看来也是主帅给自己一个清闲美差。陆明夷却是心头雪亮,心想万里云看来有异动的可能性又增加了一分。中军是主帅的副手,郭凯却非他的私人,万里云把郭凯调任,其心可知。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与郭凯一路闲聊。对陆明夷这人,郭凯本来就曾见过,知道当初毕上将军就对他甚为看重,当时他还仅仅是个小小百户,现在去之江一战,一下升到了翼尉,也当真难得,谈吐间更是彬彬有礼。说了两句,郭凯忽道:“对了,陆将军,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天水省的战情吧?”
陆明夷道:“胡上将军引军夺下了符敦城,上月我就知道了。”
郭凯摇了摇头:“那是上一回的事了,前些天,天水省又发生了一波战事。”
陆明夷一怔,问道:“叛军反攻了?”
“不错。这一次因为有五羊军的援军到来,水陆齐下,胡上将军极其吃紧。五羊叛军的首将也当真了得,竟然从符敦东门攻来。”
陆明夷又是一怔:“东门?”
“陆将军不知道么?符敦东门,紧邻押龙河。那地方因为有鼍龙孳生,所以久已关闭。但叛军竟然借那天大雾,明着强攻西门,却有一支人马暗攻东门。”
陆明夷虽然不知符敦城东门久已废弃,鼍龙是听说过的。鼍龙是在一种极为凶悍的水中异兽,力大无穷,而且身上有鳞甲,刀枪不入,让人望而生畏。他道:“叛军是假扮成鼍龙欺近城下么?可他们怎么能突破滩涂上的鼍龙的?”
郭凯道:“现在还不知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不过万幸胡将军还是不曾败下阵来。”
原来郑司楚读书广博,虽不曾去过符敦城,但对符敦城周围形势知之甚详。符敦城东门外的滩涂上有鼍龙孳生,他早就知道,老师给他的那本《兵法心得》中,有一段说的正是在符敦东门外之战。那是很久以前蛇人围城之时。因为蛇人力大无穷,而且能在狭小的洞穴里钻动,因此蛇人在东门外穴地攻城。当时城中军队冒险冲出东门,将鼍龙引到蛇人阵地,以鼍龙来缠住蛇人,又往蛇人所挖洞穴中灌入燃油,点火焚烧,这才解了燃眉之急。郑司楚还记得初读此段时的惊心动魄,因此这等战法实是越出常规,前所未有。蛇人现在已经被消灭了,不过这攻城法倒可借鉴。虽然他不能与蛇人一般穴地攻城,但符敦东门实是个防守薄弱的软肋也是个不争的事实。郑司楚用的,却是用木板做了一些怪兽形状,当中暗藏金鼓,有意不掩入耳目。鼍龙虽然凶悍,毕竟只是些鳞介之属,见到有比自己更大更凶的怪物前来,自是吓得不敢靠近。而胡继棠听得禀报说东门外突然异声大作,这才明白东门居然遭到了攻击,不由大惊失色。他是百战名将,用兵神速,东门外本来防守薄弱,他当然一清二楚,所以听得东门外出现异声异动,马上就知道定然是南军来犯,立刻加派重兵主防东门。只是,这一点正落入了郑司楚的算计。郑司楚知道,从东门进攻固然可以收到出其不意之功,可东门外毕竟是一片滩涂,不利进攻,所以这一处纯是佯攻,五羊城援军的主攻方向,却是大江上的北门。
在赶来符敦城的途中,宣鸣雷一路上都在采伐树木,建造了几百个木筏。这些木筏当然不能长途运载,但宣鸣雷要的并不是运送兵员。他率水兵向北门外推进,一路不断布下木筏,转瞬间建起了一座通往北门下的浮桥。这是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如果北军水军进攻得手,宣鸣雷势必首尾不能兼顾,非一败涂地不可。只是宣鸣雷之能,真个非同小可,而傅雁书已中了调虎离山计被调走了,此时负责防守的是傅雁书的副将蔡意慈。此人名字中有个“慈”字,却也不是个面慈心软的庸手,只是正因为不是庸手,所以对宣鸣雷更为忌惮,不敢直攫其锋,结果延误了战机,等他要出击时,宣鸣雷的浮桥已布成了大半,郑司楚的陆军也已从这浮桥上杀过来了。而这个时候,城中兵力有不少都去增援东门,北门反倒变得薄弱,此消彼长,宣鸣雷更是所向无敌,等蔡意慈终于鼓足勇气出击时,已然大势已去,宣鸣雷已将浮桥布到了符敦城北门边,郑司楚率军猛攻进来。到这时候,符敦城已是腹背受敌,江面已被宣鸣雷控制,还在大江北岸的北军无法渡江增援,而乔员朗的天水军得知五羊军已向北门发起总攻,他向西门的攻击亦越发凌厉。天水军是要夺回大本营,因此战意更盛。胡继棠这时也已觉得吃力,战事持续到黄昏,当他把几乎所有兵力都退缩到北门外,终于击退了郑司楚和宣鸣雷的水陆联军时,西门却被天水军攻破了。
当西门被破时,乔员朗松了口气。在他看来,这一战已然大获全胜,郑司楚和宣鸣雷的猛攻本来就不可能得手,他们真正用意一是把北军兵力都吸引在北门,好让天水军的拼死一战能够取胜,二则是控制江面,不让北军的援军渡江。现在这两个目标都已达成,天水军重新杀入符敦城,士气大振,而北军都已在北门附近与五羊军对峙,根本不可能再派援军来击退天水军了。正当乔员朗踌躇满志,下令全军杀向符敦城北门,却被一堵横亘符敦城东西的火墙拦住了。
那是胡继棠布下的防御工事。胡继棠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他心知正面相抗北军恐怕不是士气旺盛的南军对手,而北门又被堵住,若天水军乘胜进军,这一战符敦城的北军恐怕会全军覆没,因此在决定全力防御北门时就已经布下了这条后路以备不测。他等战事一起,马上就下令将城南的城民疏散到城北来,而城南的房屋能拆即拆,拆下来的残砖碎瓦则用来紧急修筑工事墙。因为有房屋为依托,工事修筑得极为迅速,所以当乔员朗的天水军杀入西门后,城中已多了一道横贯东西的两丈来高城墙,将符敦城分为南北两半,南半城已成一片白地。而胡继棠见天水军冲进来,便下令将城南点燃。因为城南的民众都已疏散,很快半座城就陷入一片火海,刚冲进城来的天水军已无法前进,胡继棠却趁这时候迅速组织起反击。天水军连番恶战,终于渐渐不支,乔员朗见再这样下去,不但夺不回符敦城,连天水军也要全军覆没,无奈之下,只得放弃进攻。
这一战天水军虽然功亏一篑,但胡继棠也险些被逼到了绝境。大江已被宣鸣雷和郑司楚控制住,南半城也被天水军占领,藏书网他龟缩在北半城,江北空有重兵,却无法突破五羊水军的封锁前来增援,双方一时间陷入了僵局。但胡继棠不愧为共和国有数的名将,见无法夺回水上优势,索性紧闭北门,全力向城南的天水军发起攻击。此时就变成了郑司楚与宣鸣雷在北门外耀武扬威,不住搦战,北军只在符敦城死守不出,而不断向南半城的天水军冲击。陆明夷三月十九日抵达西靖城的那一刻,符敦城里的胡继棠与乔员朗激战正酣。
这一战,究竟是困守北半城的胡继棠军最终支撑不住,还是占领了已成一片白地的符敦南半城,补给困难的天水军先败下阵来?事实上这也已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关键了。陆明夷听郭凯说着天水省发生的战事,心中想的却只是眼前。
万里云确有不轨之心么?他想着邓沧澜发来的那份密令。从种种迹象来看,万里云确实会有异动。现在自己面临的,就是一个关键的选择了,要么就此一飞冲天,要么万劫不复。跟随郭凯进了军营后,冲锋弓队员便在营中休整,陆明夷和米德志这左右统领去向万里云缴令。米德志心中实是不安之至,一出军区长府,他就急急不可耐地小声道:“陆兄,如何了?”
陆明夷自是知道他在问什么,淡淡一笑道:“米兄,只怕邓帅之言,已是十有八九。”
米德志一听这话,心里便是一沉,看了看周围,本来很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小声道:“那>.99lib.我们该怎么办?”
“能做的,无非两种,一是附和,一是反抗。”陆明夷皱起了眉,也小声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所在,回去说吧。”
这儿确实是不是说话的地方,米德志也没再说什么。一回营中,他马上遣退左右,上前道:“陆兄,你到底准备怎么做?”
陆明夷看了看他,也低声道:“米兄,你以为割据昌都,有几分把握?”
米德志犹豫了一下。现在这时候,北军重兵正在与南军激战,根本无暇顾及后防,因此万里云若想割据,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是米德志实在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同僚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万一自己说要效忠大统制,他反而想投靠万里云了,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他干笑了一下道:“陆兄,上回我就说过,一切由陆兄定夺,我是谨遵陆兄号令。”
陆明夷看了看他,又是淡淡一笑道:“那就好。暂时先不要有异样,总之,下个月里肯定会有结果了。”
米德志一怔,诧道:“下个月?”
“因为下个月天水省的战事便可看出胜负来了。”
米德志更为诧异,问道:“这和天水省有什么关系么?”
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米德志并不算庸手,但此人的能力毕竟只是个战将,兵法上只怕连齐亮都不如。他小声道:“现在天下形势,有几方势力?”
米德志道:“我军,南方叛军,句罗,倭岛……”
他还要再说,陆明夷打断了他道:“不必说这么远,就说中原,已是南北中分,各占一边了是吧?”
米德志点了点头:“正是。”
“这个时候若有第三方想要加入,那南北两方势力是势均力敌为好,还是一方已稳操胜券为好?”
米德志这时也明白过来。他点了点头道:“那么,军区长会不会有异动,就要看胡上将军是胜是败了。”
如果胡继棠失败,这样南北双方越发纠结,谁也解决不了谁,昌都军这时候自立,哪一方都无奈其何,便可确保无虞。但胡继棠若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南方叛军覆没之日便要到了,若昌都军在这个当口自立,便会引火上身,等如找死。米德志虽然兵法不甚熟,但听陆明夷说到这儿,也已看得清楚了。陆明夷道:“正是。所以,我若没猜错的话,徐将军可能奉命要对胡上将军不利。”
米德志呆了呆,惊道:“真有这事?”
徐鸿渐率领昌都援军跟随胡继棠攻打符敦城,现在应该也在符敦城里。陆明夷冷笑道:“定有此事。此乃掏心之计,胡上将军只怕阳寿已尽了。”
米德志听得心惊肉跳,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并不擅计谋,因此更为惊心。然而,就在第二天,一个士兵来报,王离将军回队看望旧日同僚。
王离大受徐鸿渐赏识,已被提拔为徐鸿渐的副将,现在与陆明夷一般,也已是翼尉了。现在的王离倒不似先前一样对陆明夷充满了敌意,一来便与他和米德志两人寒暄。毕竟,当初万里云想要撤销冲锋弓队编号,他三人曾并肩携手,团结一致,现在王离纵然离开了冲锋弓队,还是大为感激。
三人闹聊了一阵,就说起了天水省战事。王离说他们刚接到命令离开符敦城,天水军便来反攻了。听王离的意思还大为遗憾,陆明夷却是呆了呆。徐鸿渐所统一支援军在胡继棠麾下举足轻重,假如真个如自己所料,当时万里云让徐鸿渐暗中与南军配合,胡继棠的防线只怕已经彻底崩溃了。可是万里云却把徐鸿渐调了回来,等如放弃了这个良机,他实在有点想不通。
也许,徐鸿渐与万里云的交情非比寻常,万里云实在不忍让徐鸿渐冒这等危险吧。他想着,心里对万里云也不禁看低了一线。万里云不愿让义弟去冒这个风险,就是让自己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机会,那么此人就算有雄心,也难成大器。如果在他麾下,肯定不能有什么大作为。先前他多少还有点犹豫,盘算着究竟走哪一条路为好,但现在已彻底打定了主意。
论胸怀,万里云不及大统制万一,论兵法,也远不如邓沧澜。这样一个人物还想着趁乱起事,真是自寻死路。现在陆明夷几乎有点跃跃欲试,因此万里云失去了他最好的机会,而自己最好的机会却来到了眼前。
他与王离聊了一阵。现在王离对他倒是颇为诚恳,远远没有当初陆明夷刚升百户时那种刁难的样子了。他们聊得最多的倒是南军诸将,说起南军的名将,王离对郑司楚颇为赞许,这一点倒与陆明夷极为投机。与北军相比,南军主帅余成功虽非泛泛,但也不算如何,只是南军的后起之秀却人才济济,极富冲击力。相形之下,北军就有点逊色。说到这儿,王离忽然问道:“陆兄,你认得霍振武么?”
霍振武是东平军陆战队翼尉。本来此人名不见经传,但东阳一战中表现抢眼,现在也升为校尉,与陆明夷同是此战后受大统制表彰的军官之一。陆明夷道:“不太熟。”
王离道:“听说这人是聂下将军麾下,很有才干。现在他已是校尉,看来邓帅麾下,傅雁书与他两个一水一陆,会是左膀右臂。他们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升迁比我们可要快多了。”
王离与陆明夷都已是翼尉,再升一级也是校尉了,但在王离心目中,比这些同辈人升迁慢终是件难受的事。陆明夷道:“事在人为,总会有机会的。”
王离叹道:“若在前线,机会终究要多。可我们现在回来了,只怕机会就要少。唉,希望狄人别太不经打。”
陆明夷暗暗一笑。王离这种想法倒与自己一般,不希望敌人太不济事,否则难以立功。他们聊了一阵,天色将晚,王离现在兴致极好,说趁着现在放假,邀米德志与陆明夷两人去酒馆小酌,再聊一阵。他们同在冲锋弓队为百户时交情并不见得好,可现在当时的冲锋弓队五百户已只剩了他们三个,无形中也更亲切了许多。西靖城虽在西北边疆,毕竟是名城,加上是军区所在地,酒馆很多。他们找了个酒馆吃个醉饱,这才分手。
与王离分手后,米德志与陆明夷两人踏着月色回营。米德志心中有事,王离在跟前时他不好说,现在王离不在了,他小声道:“陆兄,要不要打探一下王离的口风?”
王离现在是徐鸿渐的副将。如果陆明夷猜得没错,万里云心怀不轨,徐鸿渐铁定会跟随万里云,但王离会不会就难说了。如果王离能够赞同他们的立场,到时按邓沧澜密令行事,把握就又大了一层。但陆明夷只是若有所思,低低道:“米兄,你刚才注意到没有,王离对徐鸿渐将军很是服膺?”
王离弓枪马三绝,而徐鸿渐亦是个枪术高手,刚才在酒馆喝酒时,他们说起枪术,王离对徐氏白瞳枪很是赞美,说此枪与自己的黑眚枪同出一源,徐将军一直想把这两路枪合二为一,如此可成天下第一名将。这也是徐鸿渐把他抽到自己身边当副将的一个理由,对王离来说则大有知遇之恩。如果要王离背叛徐鸿渐,陆明夷已觉可能性不大。他摇了摇头道:“人各有志。”
米德志以前与王离也没什么交情,但现在王离来看望他们,态度又如此诚恳,显然已把他们当朋友了,他不能不有感于心。想到如果万里云真的起事,到时按邓帅的计划平定,岂不是王离也要遭到牵连,因此心里一直想着是不是该向他露点口风,让他好做提防,但陆明夷一口回绝,他不好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天,西靖城出奇的平静。虽然万里云以狄人犯兵发来调令,但现在并没有狄人为患的迹象。万里云的军令说狄人见昌都军区已有准备,先头部队不敢造次,已然退却,但一定又有举动,要各部加紧戒备。昌都军各部也不敢怠慢,每天操练不懈。
三月二十五日,一份战报又来到军中,却是天水省的最新战况。胡继棠弃去符敦城南半城,反攻入符敦城的天水军因为受坚壁清野之苦,后继无力,被胡继棠的反击逐出了符敦城。然而就在胡继棠发动总攻,准备一举消灭天水军,这样增援天水的五羊军也将失去呼应,彻底崩溃的时候,却不料天水军退到了符敦城东边的一个清穹镇,一夜筑城,站稳了脚跟。
清穹,本是符敦城附近的一个小镇,并无城池。这却是郑司楚看到了战事将进入相持阶段,天水军驻扎在已成白地的符敦城南半城里,渐趋不利,当机立断,率军潜入清穹镇,从附近山上伐木采石,筑起了一座小城。虽说这样的简易城池在重兵围困之下实难抵御很多,但天水军还保留着相当的实力,而郑司楚在胡继棠与乔员朗在符敦城相持这几天加紧修筑,并紧急调拨辎重粮秣,因此当胡继棠率军追击到清穹城下时,反而陷入了困境。经过半日强攻,胡继棠见损失很大,势难攻拔清穹城,只得退却。不过胡继棠也并不算失败,因为天水军退入清穹城有了立足之地的同时,控制江面的宣鸣雷水军便失去了接应,已不能再封锁符敦城北门,同样只能退到清穹城。如此一来,天水军有了喘息之机,胡继棠的最大危机也已解除。随着符敦城外大江防线的重新巩固,胡继棠加固了江上防御,五羊城再想出其不意地奇袭,一般找不到机会了。这样,南北两军便在天水省形成了对峙。
当这个消息传来时,陆明夷知道万里云也很快就要行事了。虽然胡继棠不曾失败,可是他已被牵制在天水省,无法再回头对付昌都军。这个时候起事,比南军在天水得胜的情况更为有利。
万里云却还不曾料到有人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满脑子仍是得意万分,只觉上天眷顾,所以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因此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了。
三月二十六日,昌都军开了一次战前鼓动会,名义上是要先发制人,向蠢蠢欲动的叛乱狄人动手。会议上,群情激昂,士气高涨,万里云也对先前诸军有功之将进行了表彰,军中不少将领都得到了升迁。
会议一结束,万里云就召集了徐鸿渐等几个最亲信的将领前来密议。他的计划,是四月一日,揭出独立的旗帜。但昌都军毕竟是共和国一大军区,肯定有不少将领并不赞同,万里云在这次表彰会上其实大动手脚,执掌各部的将领中,有可能不追随自己的将领很多明升暗降,调到了次要位置。这件事他谋划已久,在派兵增援前线作战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自己在后方部署,现在昌都军五万人,各部要将大多已是他的亲信控制,自觉这次行动十拿九稳。
徐鸿渐一进来,万里云便站起身道:“鸿渐兄。”
徐鸿渐是万里云的换帖兄弟,两人在人前还有上下级之分,这种私下场合已不分彼此。徐鸿渐道:“万里兄,各部都已准备停当,只待吾兄一声令下。”
万里云淡淡一笑:“有劳鸿渐兄。现在还有什么人值得特别关注的?”
徐鸿渐道:“昌都军五都尉,如今有三个都已在座,唯万里兄马首是瞻。至于郭凯与封召进,一个人辎重营,一个兵权已解,不足为虑。”
郭凯本是毕炜的中军,一直偏于文职,并不掌兵,其余四都尉中,徐鸿渐为第一,另三个都尉中,凌国器与鲍霆亦是万里云亲信,只有一个封召进则是毕炜旧将。昌都军因为有守边重任,当初毕炜手下有甘、廖、尹、岳四个下将军,名列第一的甘隆早就被勒令退伍,廖武、尹世通和岳良三人在第一次西征时战死,甘隆也在重新起用后随邓沧澜攻打五羊城战死,封召进这个都尉已是毕炜旧部中有军权的军官中军衔最高的一个,这才轮到万里云这下将军来执掌昌都军。此人不比甘隆有将略,不过毕竟资格已老,有可能不听万里云号令,因此万里云借着狄人犯边,给他一个紧急任务,要他近期带人巡视外围戍堡,这样实际就临时夺去了他对本部人马的指挥权。而封召进一部的下级军官早已被万里云安插进不少亲信,所以现在昌都军各部中,可以说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万里云又是一笑,点头道:看来万事俱备。他见徐鸿渐脸上还有点犹豫,又问道:“还有点什么不妥么?”
“万里兄,我有点担心,这事难道大统制毫无察觉么?”
大统制在共和国民众心目中,是有如神明般的存在,在军中号召力也非同一般。虽说起事十拿九稳,但一旦起事,大统制发文斥责万里云叛乱,只怕下层军官中会引起哗变。徐鸿渐最担心的也正是这点,因此在增援时有意提拔自己的亲信。可是中下级军官是军队的基础,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到底无法尽数替换。万里云道:“鸿渐兄,你也多虑了。大统制威望虽高,到底是人不是神。别忘了,申士图现在搞到这等声势,南方也并没有和先前所想的那样群起反对,反而大多追随他了。”
因为大统制威望太高了,以前根本没人想到会有人反对大统制,包括万里云和徐鸿渐在内。可是再造共和举旗已经快到两年了,南方的统治反而越来越稳固,没有出现大统制发下斥令,诸方民众响应的局面,这也是万里云生出此心的契机。徐鸿渐道:“申士图在广阳省到底经营已久,盘根错节,万里将军你以前虽也曾在昌都呆过,根基毕竟不如他稳。”
如果是旁人说这话,万里云可能会大发雷霆,但徐鸿渐与他关系非比寻常,他也明白义弟是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他想了想道:“这确实不可不防。不过,你走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暗中也派人细察民意,现在民心并不是对大统制俯首帖耳。先前那报国宣讲团来时,有人向那申公北扔鞋,军中倒有大半说那军官扔得好。”
报国宣讲团奉大统制之命在各处巡讲,也来过昌都军一次。当时因为申公北在台上说得太离谱,说什么郑司楚早先在昌都军仗着自己是国务卿公子,强奸民间女子。郑司楚在昌都军呆过不短的时间,与军中不少军官也熟识。他英姿勃发,人也谦和温文,军官们对他印象不坏,特别他一入军中,就曾因为毕炜要斩杀一个犯了军纪的士兵与毕炜发生过冲突,那些下级军官与士兵对他更有好感,所以申公北在胡扯的时候,有个脾气很暴的军官怒起来向他扔了个鞋。这事可大可小,报国宣讲团是奉大统制之命来的,那军官这样做,就算被斩杀也说得过去,可是万里云把这事压下了,只让那军官向申公北赔了个礼了事。因为这件事,万里云越发觉得,大统制的威望其实并不如当初所想的那么高,特别是两次远征西原失败,再造共和起事时指责他刚愎自用,不顾民生,让士兵白白在异域丧生,更让不少士卒有同感。远征西原,正是昌都军损失最大,连毕炜也因此战死,只怕甘隆、廖武、尹世通和岳良这些毕炜旧将若在世,首先会对大统制不满,因此万里云并不是很担心。
徐鸿渐想了想,又道:“只是四月一日,狄部真能配合我们么?”
万里云笑道:“你是担心狄部会趁乱对我们下手吧?这一点也可以放心。狄部实力并不怎么强,充其量不过两千骑兵,他想吃掉昌都军,绝无可能。鲍将军,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此番乃是狄复组来与万里云联系,约定了万里云若起事,狄部一定大力配合,条件是将来万里云成为狄部在漠北发展的屏障,双方互不干涉。徐鸿渐不太相信狄部,可是万里云这样说,他心想也是。狄复组现在声响虽大,却难有起色。大统制对狄复组一直痛下杀手,毫不留情,狄人又不是当年五王并立那时多事游牧了,几乎有一半内迁,昌都军中就有不少狄人军官,狄部就算想趁万里云自立的机会反客为主,谅是翻不出浪来。到了下月一日,狄部会发动一次佯攻,届时万里云把可能有变的部队调出城去,然后城中举旗自立,宣令外面驻军听令。那支军队的带队军官正是鲍霆,鲍霆这人性情凶悍,驭下极严,士卒对他颇有畏惧之心,到时就算中下级军官有异动,有他弹压,必不能成事。鲍霆听得万里云点到自己,站起来道:“谨遵万里将军号令。”
万里云道:“好,就等四月一日。到时,诸位都是开国功臣,好自为之!”他现在只是自立,但麾师征战,平定天下这个前景似乎已经看得到了,嘴里说的也已经是“开国功臣”四字。徐鸿渐和凌国器、鲍霆三人都觉热血沸腾,呼地一下齐齐站立,低声道:“遵命。”
数日弹指即过。这两天里,天水省的战报仍是络绎不绝。胡继棠仍然不死心,集中兵力向清穹城发动了数次攻击,特别三月二十七日这天,胡继棠军的攻势极其猛烈,前锋已攻破了清穹城的一处城墙。清穹城是一夜筑成的,毕竟不是什么坚城,当城墙被攻破时,北军士气大振,只觉胜负已见分晓。只是他们没料到郑司楚已在城中布下了一道瓮城。清穹镇本来就是在山腰上,外面这道是临时筑就,在这些日,郑司楚依山势修筑工事,积水为潭,当外城墙被破时,他放出积水,阻住追兵,让外围天水军退入瓮城,瓮城上又居高临下,将宣鸣雷战船上的舷炮临时布在城头,仍是守得铁桶一般。胡继棠虽然初战得胜,被水火连攻,又损失惨重,最终前功尽弃,只得退回符敦城,至此才死了一举消灭天水军的心,也安心经营半座符敦城,防备天水军再次来犯。
四月一日。这一天,西靖城里阴云密布。昌都省在西北,气候干燥,难得下雨,不过看样子今天会有一场暴雨。这一日凌晨,天还没大亮,陆明夷与米德志两人率冲锋弓队又在例行早操,一个传令兵如飞而至。
“万将军有令,狄部来犯,命冲锋弓编入鲍霆将军一部,出城迎敌。”
接到这封将令,陆明夷若有所思。米德志见他半晌不语,小声道:“陆兄,是不是……”
陆明夷点了点头,也小声道:“米兄,看样子,火已烧起来了。”
陆明夷心头已是雪亮。所谓狄部来犯,鲍霆领军迎战,毫无疑问就是万里云起事的第一步。因为鲍霆所统一部,本是封召进麾下。这一部人马大多是当初毕炜留下的班底,封召进现在奉命要去巡视诸堡,暂时将指挥权交给了鲍霆。把这一部带出城去,西靖城里就是万里云的天下了。米德志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低低道:“那我们怎么办?”
陆明夷是翼尉,米德志是辅尉,都还只是中下层军官,能指挥的亦不过是五百人的冲锋弓队。虽说冲锋弓队在昌都军名声极响,到底不过一支小部队而已。现在的昌都军,全员有五万人,在五万昌都军里,冲锋弓队如沧梅一粟,事到临头他也不禁有点害怕。陆明夷却淡淡一笑道:“米兄,单靠我们,自然是没什么响动。不过,我们手头可有一把宝刀。”
“宝刀?”
米德志诧问了一句。陆明夷点了点头:“万里云自以为得计,其实他的行止,早已在大统制眼里。不瞒你说,我已与中央军区取得联系,雾云城里已经有派出了一支应急人马赶赴西靖城,最迟明天就能到。万里云的运气也当真不好,选在这个日子起事。”
米德志皱起了眉:“你和中央军区有联系了?”
陆明夷道:“恕我未曾先行告知。邓帅传来密令时,密使对我说过,当时大统制也已得到了密报。”
听得大统制早已得到密报,米德志不由松了口气。与一般人一样,他对大统制敬若神明,只觉大统制洞察一切,只消大统制知道了,什么事都迎刃而解,不会有什么大碍了。他笑了笑道:“那就好。可我们要做什么?”
“捕贼捕王,拿下万里云!”
陆明夷的话让米德志又是一吓,他的身体都是一震,小声道:“这……这能成么?”
“事在人为。”陆明夷看了看左右,又小声道:“米兄,你的运气也来了。”
他把自己的计划说了,米德志听了更是吓了一大跳,低低说道:“这样……”
“不冒此险,岂能成功?”
米德志犹豫了一下,横下一条心道:“好,干了!”他虽然不如王离、陆明夷这等出众,胆气却也不小,不然也不会被提拔上来。此时听得陆明夷这个胆大包天的计划,一旦成功,当真是件极大的勋业,身上亦为之一热。
冲锋弓队已开始了他们的行动,万里云却全然不晓,仍在自己的帅府里小酌,一边听取手下密报。只觉自己这计划天衣无缝。鲍霆把四分之一强的昌都军带出去,城中还留一大半,这样反对力量也就少了大半。然后在城中先举旗宣号自立,再向外发出将令,要诸军遵从。即使有一些小股部队不肯从命,他们已在城外,根据已失,便不能轻举妄动。举旗后就不必再有顾忌,在军中大加清洗,将不可靠的军官统统替换,那时昌都军便全在自己手中了。以此为根本,将来重走前朝开国大帝的路,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已是踌躇满志,特99lib.别是那些派在各部中的细作禀报,各支部队大多平静如常。虽说狄人犯边,对身经百战的昌都军来说不过疥癣之疾,算不上什么。
四月一日卯时一刻,鲍霆一军开城出征。待鲍霆军出征,万里云立刻召集城中翼尉以上的中高层军官全数来帅府聚议。
卯时二刻,军官们已然到齐。现在昌都军又将面临战事,虽说这战事并不大,也无败北之虞,但那些中级军官们多少也有点不安。这一次还是万里云接掌昌都军后第一次在本土开兵见仗,即使万里云整兵很有一套,但指挥作战到底尚属首次,不知他能不能打个漂亮仗。他们一进帅府,却见府中已是守兵林立。这些守兵都是万里云的亲兵,每一小队都有一个手执金枪的士兵带领,那些金枪士兵正是万里云的亲卫队。万里云这支亲卫队大大有名,刚来时曾与冲锋队卫三百户有过一次比试,这些军官大多见过,知道这些金枪士兵个个武艺精强。见戒备如此森严,每个人都不由肃然起敬,不敢怠慢。
等各部军官都已落座,一个手持金枪的士兵走了出来,高声道:“肃静!万里云将军到!”
喊话的正是万里云的亲卫队首领小庄。听得他的号令,帅府中近百个军官全都鸦雀无声,只见万里云缓步走了出来。他一出来,便向堂中诸将扫了一眼,缓缓道:“诸位将军,尔等可知今日乃是何日?”
这劈头一句让许多将领都莫名其妙,只有万里云那些亲信心头雪亮。谁也没有说话,万里云又高声道:“当今之世,国事蜩螗,群议鼎沸。东有倭岛之患,北有狄人犯边。西则有前朝叛军作乱,南更为叛匪割据。”
倭岛虽然曾是心腹之患,但胡继棠平倭后,这些年再无异动,军官们听万里云居然说到倭岛作乱,倒有一大半觉得诧异,心想万将军怎么提到倭岛,难道现在倭岛趁着共和国有内乱,也要变乱么?却听万里云厉声道:“国势如此糜烂,是谁之责?究其本原,正是大统制一意孤行,不顾民生,妄动刀兵!”
这话一出,军官们大多心里“咯登”一下。只要不是脑子太过不灵的,便知道情况不好了,万里云已有异心,昌都军将有天翻地覆的变动,有个胆子小点的军官甚至脚一软,差点摔倒。直斥大统制,在南方那是习以为常,在北方尚是头一次。很多人都在想:“万将军……他也是要投向叛军一方了?”
却听万里云沉声道:“万里云深负国恩,执掌昌都军,深知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共和信念为不磨之理,而大统制不顾天下百姓困难,一味穷兵黩武,以至无辜士卒丧生。两番西征,损兵万余,水攻五羊失利,东平水军元气大伤,东阳天水两战,又有数万兄弟尸骨无存。若照此下去,何年方是尽头?”
这些话,万里云打了好几遍腹稿了,开始说来尚有点不太自然,但越说越是流畅,已是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当他刚指责大统制时,众将全都震惊万分,暗暗握紧拳头,但听他说到这里,有不少人把拳头都松开了,暗想:“正是。本来共和国已是国力日上,正要安享太平岁月,究竟为什么又闹到这等同室操戈的地步?”他们虽是军人,在战争中建功立业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少,可当战争真正来了,看到一个个生命在战争中被吞噬,终不能无动于衷。万里云说得动情,他们听得出神,帅府中一时间鸦雀无声。万里云见众将低语之声越来越少,终至静默,心中更定,声音也抬高了一些,大声道:“大统制如此倒行逆施,冒天下之大不韪,使苍生重入苦海,但身为共和国军人,守土有责,安民为重,万里云为天下计,不得不挺身而出,愿挽狂澜于既倒,解民倒悬,死而后已。身败名裂,在所不惜。”
他说到最后,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声音高亢入云。话音刚落,有十几个将领便齐声道:“愿追随万将军,万死不辞!”
那十几人都是万里云的亲信,其实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只是有人出头誓言效忠,边上便有人受到带到,生怕说得晚了,万里云要生猜忌,也抢着说要追随万里云。只是这些将领都不是事先安排的,说出来自也乱了。一片嘈杂中,却听有个人高声道:“趁乱割据,是为大逆,请万将军三思,不要铸成大错!”
这人正是都尉封召进。封召进是毕炜旧将,当毕炜在世时,昌都军人才济济,他并不出挑,但如今却已成为毕炜旧部的领袖人物了。他受命要去巡视诸堡,本来今日开完这个军机会后就要出发,没想到听到的竟是万里云自立的消息,当即出言反对,万里云早有预料,脸上不动声色,沉声道:“封将军以为,万某是要铸成大错了?”
封召进为将已久,纵然从未立过什么奇功,胆略还是有的,万里云口气不善,但他凛然不惧,喝道:“是!背国自立,割据一主,如此正是大……”
他口中一个“错”字尚未吐出,一口血却先喷了出来,却是身边两个军官突然出手,两把腰刀同时插入他的背心。万里云预料封召进会当众反对,早就定下了这杀一儆百之计,出手的两个军官都是他的亲信,一直在监视封召进举动。封召进背心同时中了两刀,鲜血上涌,尽从口中喷出,话也没说完便向前扑倒在地。众将虽然觉得封召进当众顶撞万里云只怕要糟,却也没想到万里云竟会当场下毒手,全都脸色大变,边上两个封召进的副将更是吓得嘴唇直哆嗦,生怕下一步会轮到自己。
万里云看了看封召进血泊中的尸身,摇了摇头道:“封将军,你只知大统制的小恩小义,却不知为天下苍生着想。众位将军,可有觉得万某此举不妥的么?”
听着万里云的声音,看到封召进当场身死,那些军官就算有异议,哪还有人敢说?齐声道:“万将军所言极是,末将誓死追随!”
万里云的脸仍然板着,待嘈杂声低了下去,他又道:“既然已有共识,那今日万某便与诸位将军歃血为盟,共举大旗!”
他拍了拍手,边上一个亲卫抱了一坛酒走了出来。万里云拔出腰刀,一刀斩开封泥,又以腰刀在指上割了道口子,将几滴血滴入坛中,先倒出一碗,高声道:“愿与万某成此大事者,请上前来同饮。若有不愿者,便请与封将军同行!”
与封将军同行的意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那些还有点犹豫的将领见万里云如此逼迫,心中更为忐忑。昌都军自立,能够成功的话还好,若不能成功,追究起来,与万里云同饮血酒的就尽成叛逆,到时哪还管你内心里认不认同他。这时万里云的十多个亲信已率先上前歃血,而堂上的将领有四十多人,万里云的亲信一喝完血酒,顿时有点冷场,因为谁也不敢头一个上前。万里云扫了一眼,喝道:“有不愿饮酒者,请退出帅府。”
他这话一说,那些尚未歃血饮酒的将领心里又是“咯登”一下。万里云说得还算客气,还用了个“请”字,但谁都知道若退出帅府,定是死路一条。可是万里云的话已说到这地步,那就是逼着众将表态,明摆着若不肯从,便要斩尽杀绝。眼见周围那些亲兵队一个个虎视眈眈,终于有两个中级将领犹豫着上前,割破手指滴入坛中,倒了一杯喝下。有这两人一开头,旁人便再没有顾虑,一个个上前,生怕喝得晚了要遭万里云猜疑。
帅府之中,万里云的亲信将领其实并不占多数,他心中实亦大为忐忑,生怕有人破罐子破摔,大闹一场,结果不可收拾,但最后的结果还是让他欣慰。喝到最后,这一坛酒其实已倒得光了,最后喝的那几人只是倒出点余沥,不过歃血之仪,向来最为军人看重,现在所有将领都喝下了血酒,等如踏上了不归路,他们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等最后一个将领也把几滴血酒喝下,万里云站了起来,高声道:“好!多谢诸公看得起。从今日起,我昌都军众志成城,为万世开太平!”
他这话音刚落,从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炮响。这是号炮的声音,诸将本来就在担惊害怕,一听炮响,全都面色大变,只道又出什么乱子了,万里云却放声笑道:“诸公,我昌都军今日自立门户,得道多助,城外的弟兄们也万众一心,愿随万里云打出这一片新天地!诸位便在此暂时歇息,听候本帅之命。”
这声炮响,正是他事先与鲍霆商量好的。那支来犯狄部,其实是狄复组安排下的,如果鲍霆所率之军有变,那么鲍霆便能与狄部一起将带出去的封召进一部昌都军消灭。当然,这已是下下策,万里云也不想如此自伤元气,封召进那支嫡系能够听从自己,那才是最好的结果。现在鲍霆放出号炮,正是报告自己,一切顺利。到了这时候,万里云心中再无忧虑,只觉眼前光明一片,已是一道坦途。所谓“听候命令”,其实也就是将这些将领软禁的意思。诸将中有些还不是十分情愿的,到了这时候也是心灰意冷,心道:“万将军不是心血来潮,原来准备得如此充分。”
第四章 一飞冲天
万里云的帅府在西靖城城东。他一出帅府,徐鸿渐便过来行了一礼道:“万里兄。”
城头上,本来悬挂的是共和国的军旗,但现在全都换了。万里云名中有个“云”字,这新的军旗命名为风云旗。万里云看了看这面新旗,笑了笑道:“鸿渐兄有劳了。”
徐鸿渐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件事,方才斥候来报,东面五十里外,有中央军区的一支人马正在前来。”
万里云一怔,惊道:“当真?”
如果是正常调度,从中央军区来的人马应该先行发文通知,但万里云根本没接到过这种文书,只能说明这支人马来意不善。徐鸿渐点了点头道:“不会错,人数在万余左右。”
万里云更是一呆。各个军区,大多是五万人编制,中央军区因为要拱卫首都,最为庞大,常年保持十万人以上。现在胡继棠已带走了一部份中央军区的人马,而雾云城也务必要保留一批,所以一万人,是现在中央军区能抽出的最大兵力。这批人肯定是奉大统制之命前来,难道大统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万里云刚才还踌躇满志,一下子脊背生寒,冷汗直冒,低声道:“鸿渐兄,看来今日一战定然难免。”
徐鸿渐道:“万里兄明鉴。不过,你准备迎击还是守城?”
万里云想了想,低声道:“关闭城门。”
现在昌都军的五万兵,万里云的亲信嫡系大约占了一半,最可能出乱子的则是封召进那一部。现在各部重要军官都已被自己软禁在帅府,如果出城迎击的话,一来各部缺乏带队军官,二来万里云最担心的也是那些被自己强行要求歃血为盟的将领又起异心。徐鸿渐默默地想了想,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方是上策。”
这支人马来得如此突然,让万里云和徐鸿渐都觉意外,只觉计划有点被打乱。不过只消自身不出差错,万余中央军远道而来,粮草食水也肯定不能坚持太多日子,真有一战,绝无败理。万里云小声道:“鸿渐兄,此间便由你主持,我去接应鲍霆。”
徐鸿渐道:“遵命。”鲍霆现在带的是封召进一部,这部人马的威胁实不下于东门外突然逼近的中央军。但如果封召进那一部也能为己所用,那么东门外的人马就不足为虑了。
万里云交待了两句,带着亲卫队向城西而去。徐鸿渐目送他远去,转过身看见边上的王离,轻声道:“王将军,你要走,就马上走吧。”
王离的心中,实已是翻江倒海一般。他被徐鸿渐提拔为副将时,对徐鸿渐只有感恩戴德,只觉徐将军乃是知己的明公,但今天他才得知万里云竟然自立,对共和国来说已成反叛,饶是他胆大包天,现在也觉害怕。忽然听得徐鸿渐这样说,王离只觉胸口一热,沉声道:“徐将军,末将愿随将军鞍前马后效力!”
对王离这人,徐鸿渐极为看重。不仅仅王离弓马娴熟,而且他是黑眚枪传人,徐鸿渐在下意识中就将他列入自己一边了。当他发现王离心生惧意时,有那么一刻确实想着若王离不愿追随自己,就让他走好了,但得到的是王离矢志效忠的回答,徐鸿渐大觉快意,伸手拍了拍王离肩头笑道:“好,真不愧是天下壮士!与我一同辅佐万里将军开天辟地吧!”
开天辟地!
这四个字在王离耳中直如四个惊雷,浑身血亦为之沸腾。他向来心比天高,只是一直都不甚得志,听得徐鸿渐的话,就仿佛在眼前看到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强忍着内心的激动,王离一躬身道:“是。”
徐鸿渐在东门外布防的时候,万里云已到了西门。虽然这支突然出现的中央军多少打乱了他的预先计划,但他仍有十足的信心。拥有五万兵力,并且城头有重炮镇守的昌都军如今基本上已全在自己掌握之中,一万余中央军战力再强,也绝对不可能攻下西靖城。接下来大力扩军,一方面增强昌都军实力,二来也是替换那些不可靠的军官,将来昌都一省必如金汤之固,以此为根基,平定天下也不是一个梦。
万里云越想越是兴奋,边上小庄忽道:“云帅,前面就是鲍将军的人马了。”
万里云抬起头望去。此时已至正午,天色却越发昏暗,风云变色,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在前面风沙中,一支人马正向西门而来,定是鲍霆所统的封召进一部。鲍霆应该已将自己自立的消息传下去了,这一军的军容如此整齐镇定,显然已达成了追随自己的共识。万里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部会有异变,现在这个顾虑也已打消,信心更增三分,笑道:“是啊,我们上去迎接。”
鲍霆刚把封召进一部收伏,但封召进已死的消息他们肯定尚不知道。当务之急,便是恩威并施,让此部中原先隶属封召进的中下级军官认同自己。本来他在西门等候便是,只是万里云生怕自己在城头,会让封召进一部多心,反而生变,索性出城迎接,以示宽厚,同时也是让这一部暂时不入城,以免进城后生变更难收拾。他想到此处,催了催马,带着亲卫队向前迎去。
出了城,却见那支部队中有两匹快马越众而出,后面却有几十个骑追了过来。昌都军的骑兵本为天下冠,这些骑兵全速前进,直如风驰电掣。万里云皱了皱眉,扭头对小庄道:“小庄,你上前看看。”
小庄答应一声,打马上前。待那两骑已到二十余步外,他勒住战马,高声道:“云帅有命,有何事禀报?”
那两骑中靠左一骑在马上扬了扬手,说了句什么,只是他说得不响,小庄听不清,忖道:“难道有什么突发事件?”便一催马,也压低了声音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左手那一骑来得很快,本来相距二十多步,一下便已到他马前。只见马上骑者顶盔贯甲,连护面都拉了下来,在马上低低道:“快禀报万将军,鲍将军已被劫持!”
小庄大吃一惊,喝道:“快去向云帅细禀!”他也没想到竟有这等异变,心想这两人定是鲍霆的亲信,鲍霆多半未能压制封召进部,反遭劫持。他带转马,带着那两人向万里云疾冲而去。
万里云见小庄上前,和冲在最先的那两个骑兵说了两句话就马上疾驰回来,心中一动,忖道:“出乱子了?”不过就算封召进一部出乱子,好在他们尚未入城,倚城坚守,这一部人马是不可能攻破城池的。他高声道:“小庄,出什么事了?”
小庄已冲到万里云近前,他勒住马行了一礼道:“云帅,鲍将军被劫持了!”
万里云失声道:“什么!”鲍霆是个驭下极严的勇将,在军中威信很重,士卒对他向来畏惧,没想到他也未能压制住封召进一部。只是封召进这一部的主副三将已被他留下,真不知主谋会是什么人,居然有这等能力。他道:“是什么人干的?”
小庄只听得一句话,也不知详细,扭头向左手那骑者道:“快向云帅禀报详情!”
左手那人在马上向万里云一拱手道:“云帅,详情还是进城后再说,后面有追兵!”
追着这两骑而来的几十骑此时已在数十步外,万里云的亲卫队已个个摘下长枪,准备出击。万里云心中一乱,喝道:“好,小庄,你率亲卫队断后。你们两个,随我进城。”
小庄答应一声,摘下长枪带着亲卫队和亲兵在城门口列队。万里云亲卫队共有三十余人,现在十余个留在帅府看守诸将,身边带着二十个,个个都武艺精熟,还有两百亲兵,那些追兵来势虽急,但毕竟不过几十个,重兵离得还远,他们丝毫不惧。若封召进部全军猛攻,到时己方这些人早已入城,据城坚守,万余封召进部根本没有胜算。万里云带转马正待进城,却听逃出来的那两骑中另一人叫道:“万将军……”
万里云听他叫得急,喝道:“什么?”
那人忽道:“叛国反贼,受死吧!”
万里云只道这人有什么要紧话要说,没想到居然听到这么句喝斥,呆了呆,那骑者已催马上前,一杆长枪直指万里云前心。万里云根本不曾防备,但他为将多年,枪马亦非弱者,身子向鞍前一伏,闪过了这一枪,只觉背后阴风如电光般掠过,不由心胆俱裂,暗道:“好小子,胆子真大!”
这两人居然敢冲到自己身前,万里云当真不曾想到。他闪过一枪,人还没直起来,已叫道:“小庄!”小庄本待带着亲卫队和亲兵断后,没想到万里云竟遭袭击,心下大急,顾不得一切,一催马,便向动手那人冲去,挺枪便刺。此人若再想对万里云动手,就挡不开自己这一枪了,可他的枪刚要刺去,边上忽地伸来一枪,格住了他的长枪,却是先前与他答话的那骑兵。小庄只觉这人枪上的力量沉重之极,更是骇然,心道:“原来这也是个高手!”他心中已是大急,叫道:“快救云帅!”
变起突然,亲卫队本待随小庄挡住追兵,谁也没想到万里云已然遇险,一瞬间,二十个亲卫队和两百亲兵都向万里云拥了过去。只是他们本在严阵以待,如此一来,阵势已乱,只听得惨叫声连起,却是追兵已然扑到,率先一阵箭矢攻击,外围的亲兵纷纷中箭,亲卫队也有两人中箭落马。就在混乱中,攻击万里云那人已冲到了万里云身前,长枪一压,这一枪重重在万里云后背一击。“啪”一声,万里云只觉五脏六腑都翻了个身,人登时晕了过去。小庄见势不妙,顾不得和自己动手那人,手中长枪猛然掷出,直取那人后心。
他出手极快,那人击晕了万里云,马也已到万里云身边,在鞍上一侧手,左手抓住了万里云的战袍背心,小庄的投枪便已飞到。此时就算放手亦来不及了,眼看长枪就要刺入他的背心,那人却在马上忽地一纵,竟然从自己马上一跃而起,落到了万里云的马上,而小庄的长枪此时擦着他的身子飞过,却扑了个空,正中他的坐骑后颈,那匹战马惨嘶一声,摔倒在地,那人却已坐到万里云的马上,将万里云一提,挪到鞍前,将马带了转来。
小庄见自己孤注一掷仍然无功,万里云还是落入敌手,胸口不禁一滞,一口血几乎要喷出来。就在这时,他腰眼里一阵剧痛,却是挡住他的那骑者一枪刺来,正中他的右腰。这一枪力量不小,小庄长枪已经脱手,根本无法防御,惨叫一声,翻身落马。也就是这时,后面又是一阵惨叫,却是那几十个追兵已冲了进来。万里云的亲卫队都是骑兵,亲兵却都是步兵,虽然人数比追兵多得多,可这些追兵骑射既强,枪马也了得,一冲到阵中,小庄这个首领已又落马身死,失去了有效指挥,万里云的这支亲兵立时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冲上来的两个骑者正是米德志和陆明夷。米德志先前与小庄搭话,向万里云动手的则是陆明夷。这一次行动,对陆明夷来说也是孤注一掷,拿下鲍霆倒并不十分烦难,但要拿下万里云,就算陆明夷事先想过多次,冲过来时终究还是有点惴惴。要拿下万里云,除了突出奇兵,别无他法。如果大举扑上的话,万里云肯定据城坚守,那己方败局已定,再无回天之力。唯一的胜机就是能擒住万里云,只是万里云会不会出城迎接,他事先并无把握,本来还在想最难的是如何将万里云诱出城来,没想到天遂人愿,万里云果然在城外迎接,他当机立断,让齐亮在后方照应,自己与米德志两人假装前来告密,欺近万里云身边,趁着他毫无防备时动手。现在终于将万里云擒落,他松了口气,将长枪一举,高声道:“万里云已然受缚,你们还要反抗么?”
小庄这首领虽死,但万里云的亲卫队哪肯罢休?陆明夷刚说得一句,只道他们至少也会缓缓手,岂知连片刻喘息都没有,十来骑亲卫队已同时向他扑来。这些亲卫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趁现在还来得及,夺回万里云,立刻退入城中。陆明夷与万里云这支亲卫队交过手,心知这些人武艺精强,不要说十来个,就算三四个齐上,自己多半就要不敌,何况现在自己马上驮了两人,行动也比平时大不灵活。但他凛然不惧,将长枪一拧,这长枪中分为二,成了两柄短枪,一手一支,全力防守。那十来个亲卫队虽然乱枪齐发,可陆明夷两支短枪直如围成一个坚固无比的铁球,怎么也突不破。
米德志刺死了小庄,自己也被两个亲卫队缠住了,就算想帮也帮不了。好在此时冲锋弓队已经冲入阵中,有旁人帮忙,他斗了两枪,退到一边喘息。冲锋弓队之强,果然名不虚传,万里云的亲卫队虽然厉害,可亲兵却全是步兵,已被冲得不成阵形。他见围攻陆明夷的那十几人一个个双眼血红,已在拼命,喝道:“快去帮陆将军!”带着几个冲锋弓队冲了过来。此时围攻陆明夷的乃是亲卫队副首领丘本立,此人枪术亦极其了得,乃是徐鸿渐高足,一手白瞳枪使得出神入化,可陆明夷明明已是岌岌可危,却怎么也击不破他的防御,心中已是焦躁不安,见敌人援兵已到,不顾一切,吼叫一声,双手挺枪便向陆明夷冲去。
到了这时候,其实就算能刺死陆明夷,万里云也夺不回了。可是在这人心中已不存别的想法,只剩下杀死陆明夷这一念。陆明夷的眼前也有点模糊,那些亲卫队的攻击直如惊涛骇浪,一波连着一波,十来匹马如走马灯般将他围在当中,他已在勉力支撑。当初与亲卫队比试还不是生死相搏,那时他就感到难以忍受的压力,现在更觉自己就如同怒涛中一叶小舟,能不落马便是求之不得,他已不知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唯一能做的,便是挡住向自己刺来的长枪。慌乱中,只听有人叫道:“明夷!”
这是齐亮的声音。陆明夷定了定神,只见齐亮带着十余人挡在身前,那些亲卫队却被阻在了外围。他松了口气,淡淡一笑道:“阿亮,上来了?”
齐亮高声道:“大局已定!明夷,你放心吧。”边上两个军官也上前道:“陆将军,请放心,我部愿与陆将军共进退,绝不从乱!”
这两个是封召进部的两个校尉,一个名叫彭启南,另一个叫朱震。齐亮现在仅仅是个百户,陆明夷自己亦只是翼尉,照理根本无法指挥他们,但突变乍起,封召进一部更是人心惶惶,这时只要有人出头,他们自是跟从,此时说话,十足已将陆明夷当成了上司。陆明夷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指挥不动封召进一部,但现在齐亮也上来了,显然这一部人马已全然按自己指挥行事。冲锋弓队本来就比亲卫队要多得多,就算他们置身事外,打破亲卫队亦是毫无疑问的事,现在他们听从了自己,那更不会再出意外了。他道:“多谢彭将军和朱将军。叛首万里云已被擒获,请两位将军立刻向城头宣示,要他们表明立场。”
彭启南和朱震相互看了一眼,齐声道:“岂敢,还是请陆将军发令。”
彭启南和朱震都是毕炜时的旧将,现在很不得志,但鲍霆带来的亲信都被解决了,他们已是这一部中军衔最高的军官。见这少年军官竟然能将万里云擒获,两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他们军衔高过陆明夷,心里实已甘居下属。陆明夷心知肚明,也明白他们不愿在这时候出头。万里云虽然遭擒,可他的势力已几乎掌握了昌都全军,副手徐鸿渐更在军中,现在最终谁能胜利还不好说,若他们出头,万一徐鸿渐控制了局势,那他们就是死路一条了。陆明夷本来也并不是真的甘心将此功拱手相让,见他们推辞,便道:“那陆某僭越了,多谢两位将军。”
此时那亲卫队副首领丘本立带着七八个亲卫队仍在苦苦支撑,但冲锋弓队已掌握了绝对优势,万里云的亲兵死的死,降的降,就剩了他们几个。陆明夷打马过去,高声道:“诸公,已到此时,还要枉送性命么?”
丘本立心中已是寒透,听得陆明夷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他鞍上横担着万里云,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咬了咬牙,骂道:“小贼……”
陆明夷听他骂得中气不足,冷笑道:“丘本立将军,万里云虽是国贼,与阁下终有知遇之恩,你却如此辱骂于他,真让人不齿!”
丘本立的血几乎要吐出来。他骂的是陆明夷,陆明夷却说自己在骂万里云,这等栽赃当真让人百口莫辩。可是再想说什么,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陆明夷已冷笑道:“叛国不忠,辱骂故主不义。不忠不义之人,死不足惜,放箭!”
丘本立这些人,本领虽强,毕竟只是些卫队,手中又无兵权,杀之并无后患。陆明夷一声令下,边上冲锋弓队已是齐齐摘下冲锋弓,同时放箭。冲锋弓队的骑射之能本来就冠绝天下,何况是立定了射箭,上百支箭同时射去,丘本立和几个亲卫队哪里还能挡?连人带马,被射得刺猬一般。彭启南和朱震见陆明夷令下如山,几百人的冲锋弓队几如一支上万的精兵,同时一凛,忖道:“冲锋弓队果然厉害!万里云最大的失策,就是把他们让鲍霆带出来。鲍霆哪里镇得住他们?”
冲锋弓队在昌都军的名声极响,现在这般杀人立威,更让封召进一部上下震慑。射死了这些亲卫队,陆明夷将万里云从马上一推,喝道:“将反贼万里云绑起来,宣示城头!”
边上已有士卒过来将万里绑起,让他坐到了一匹空马上。陆明夷左手边是齐亮和米德志,右手边是彭启南和朱震,带着四将向西靖城西门走去。到了门前,陆明夷高声喝道:“冲锋弓队统领陆明夷在此,叛国反贼万里云已然受缚,城上弟兄,请立刻开城,免致一错再错!”
西门的守门将是万里云安插的亲信。当城下这一番厮杀时,他在城头也看得清楚,听得陆明夷的喝声,这人心中一震,忖道:“糟了,云帅居然被擒了!这……这可怎么办是好?”
他正要下令城丁开弓搭箭,射退城下军兵,身后忽然有人喝道:“万里云背国反叛,死不足惜!来人,开城迎接陆将军!”这守门将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却见一个陌生军官指挥士兵正要开城,他急道:“住手!”
他话未说完,那军官喝道:“此人亦是反贼,将他拿下!”话音刚落,边上有两个士兵已一个箭步冲上。他吓了一跳,正待拔刀,那两个士兵却抢上前来,双刀齐出,同时斫中他的肩头。这两个士兵出手之快,远较寻常士卒高明,守门将惨叫一声,便摔倒在地,喃喃道:“你们……”
那军官冷笑道:“冲锋弓队百户荀先。不愿做反贼的,立刻退后三步!”
这荀先是陆明夷事先安插在城头的。他们随鲍霆出城时,陆明夷心知若不能控制住西门,便会惹出天大的麻烦,因此密令荀先带了几十个人混入城丁中。那守门将本来亦非泛泛,但今天是万里云举旗自立的日子,他满脑子在担心手下士兵会有不肯听命的,因此根本不曾察觉。荀先见陆明夷果然带着万里云回来,知道大事已成,当即发难。城门兵见万里云都已被擒获,守门将也被斫倒,再无犹豫,齐声道:“遵命!”尽数朝后退了三步。
荀先让人绞开城门,让陆明夷率军进来。待陆明夷一进,荀先也不下城,就在城头向他行了一礼,高声道:“陆将军。”
陆明夷仰起头,向他还了一礼,又转身道:“诸位弟兄,万里云倒行逆施,犯下叛国大罪,多亏诸位努力,首犯已被擒获。现大统制派军紧急前来,现应该已至东门。我军即刻赶赴东门,捉拿反贼余党!”
陆明夷说的反贼余党,自是徐鸿渐了。此时的东门城楼上,徐鸿渐尚不知后方竟已出了这么大乱子,仍在城头积极布防。
中央军区的部队已经迫近城下,在城头也已能看清对手旗号。当徐鸿渐下令诸军戒备,随时准备交战,城防诸军全都大吃一惊。城外分明是中央军区的部队,怎么昌都军竟然要和中央军为敌?可是军中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徐鸿渐是以万里云的名义下达军令,下级军官们就算想不通,也只能依令行事,只是私底下都在窃窃私语,军心大沮。
这一点,徐鸿渐自然明白。这支中央军来得如此突然,实是出乎他的意料。大统制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派一支万人大军秘密前来,唯一的可能是风声走漏,昌都军中早已有了通风报信之人。但事已至此,只能先应付眼下面临的危难,事后在昌都军中进行彻底清洗。当然,饭要一口口吃,路也要一步步来,但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因为如今南北两方战事正在膝着,大统制不可能再派援军赶赴昌都的。
这时王离忽道:“徐将军,对方有人来了。”
城外的中央军驻扎在半里以外,一个打着白旗的骑兵正向东门边而来。看到那面自旗,徐鸿渐便明白对方已完全把昌都军当成了敌人,他道:“传令下去,全军戒备。”
那一骑到得近前,高声叫道:“中央军区刘安国将军在此,请城中接书。”
刘安国,是中央军区的下将军之一。共和国共有十七下将军,因为偏副两级军衔都是荣誉军衔,下将军已是在职将领中的主将了。中央军区有七个下将军,刘安国以治军严整出名。那骑兵也知城中不会开城,在马上弯弓搭箭,将一支箭向城头射来,高声道:“此为大统制手谕,请万里云将军速发回书。”
箭射了上来,有士兵拣得了交到徐鸿渐手中。箭上绑着一卷纸,正是大统制手书,徐鸿渐一展开,看到大统制的字体时,就有种莫名的心悸。手谕是写给万里云的,措词十分严厉,要万里云迷途知返,不要一错再错。不过徐鸿渐知道措词再严厉,到了这地步说了等于没说,只是淡淡一笑,向城下道:“请回复刘将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打发走了传令兵,徐鸿渐见一边的王离神情有些不定,便道:“王将军,你有点担心么?”
王离自从在军校学习以来,听到的都是要为共和国奉献一切,从未想过背叛共和国。然而现在自己走上的却是不折不扣的叛逆之路,纵然感激徐鸿渐的知遇之恩,也表示要誓死效忠,但亲眼见到徐鸿渐如此回复刘安国的下书,和中央军的一战势不可免,终究无法无动于衷。他干笑了笑道:“徐将军,我……”
他本想说几句表示忠心的话,可还是说不出来。徐鸿渐面色一沉,低声道:“王将军,先前你若要走,我不会留难,现在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
王离听他口气有不悦之色,心里又是一沉,勉强笑了笑说道:“末将不敢。”
徐鸿渐见他嘴上说不敢,可眼神还是有点惝恍,又低道:“王将军,世上之事,只有成与败,没有对与错。胜则王侯,流芳百世,败则草寇,遗臭万年。你现在已经上了这条船,就唯有一心一意走到底。”
王离已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诺诺连声。徐鸿渐道:“这一战,是我军自立以来的第一战,自此以后,必将一帆风顺。王将军,你乃是大将之才,将来必能成为人上之人,记着了!”
做人上之人,是王离做梦也想的事。听徐鸿渐这样一说,他只觉胸口又开始热了起来,心道不错,自己等的正是这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若是错过,岂不是自己把到手的功业丢掉了?他深施一礼道:“多谢徐将军教诲。”
徐鸿渐笑了笑,正待再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他呆了呆,喝道:“快去查明,后面出什么事了?”
万里云举起自立之旗,现在正是军心最乱的时候,偏生这个时候刘安国又率军前来讨叛,徐鸿渐明白万万不能出乱子。他话音刚落,却见有个士兵急急跑来,到得近前,高声道:“徐将军,不好了!”
徐鸿渐的手往腰刀上一按,脸色一沉,喝道:“到底是什么事?”
那士兵的脸都已白了,心想自己劈头说一句不好了,万一徐将军喝斥说自己乱了军心,只怕当场被杀,那可当真冤枉。他压低了声道:“徐将军,冲锋弓队突然杀回来,万将军他……他被擒了!”
徐鸿渐险些晕了过去。他一把抽出腰刀抵住这士兵的前心,喝道:“胡说!岂有此事!”
那士兵道:“这是真的,徐将军。冲锋弓队沿途喊话,要诸军看清大势,现在正向东门杀来,凌将军正在与他们交战。”
徐鸿渐道:“冲锋弓队能有多少人!鲍霆呢?”
“鲍将军他……他已被斩杀了!”
仿佛三九寒天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徐鸿渐眼神都有点发直。实在太小看冲锋弓队了!对冲锋弓队,他向来觉得那只是一支充当冲阵攻坚所用的小股精兵,却没想到这些人竟有这等能量!城外中央军重兵压境,充其量只是疥癣之疾,但已杀到东门附近的冲锋弓队却实是心腹之患。他道:“冲锋弓队有多少人了?”
“大约……一万有余。”
徐鸿渐差点要叫出来。冲锋弓队不过六百人,现在的一万有余,定然已把封召进一部也卷了进去。他实在想不通冲锋弓队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解决了鲍霆,几乎把封召进一部全员收伏,还捉住了万里云。仅仅片刻之前,他还觉得胜券在握,但现在已觉要面临一败涂地的惨况。他道:“诸军呢?难道一路不挡住他们?”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诸军也动过手,不过很多部队阳奉阴违,不愿从命,现在凌将军一部实力还弱于他们,命我前来向徐将军请援。”
原来,所谓得道多助,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徐鸿渐想着。军中那些中高层军官都已遭到软禁,下层军官不少已是万里云的亲信,可单靠下层军官,仍然无法控制全军。徐鸿渐到了这时候,只觉败亡的阴影已笼罩在自己头上。他想了想道:“好,我马上派人增援,务必要夺回云帅!”
王离在一边听得冲锋弓队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心中震惊比徐鸿渐更甚。听徐鸿渐说要派人增援,他上前一步道:“徐将军,末将愿往。”
徐鸿渐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必了,王将军,你就留在此间。”
这一眼,让王离的心也凉透了。此时徐鸿渐看向他的眼神里,哪还有赏识与信任,分明就是猜疑。王离心知徐鸿渐这么想也难怪,谁叫自己是从冲锋弓队出来的。他还不死心,又道:“徐将军,冲锋弓队皆是我旧日下属,末将愿……”
他话未说完,徐鸿渐已喝道:“不用!王将军,守住东门,方是重中之重!”
守住东门,应该并不困难。当发现中央军向东门而来,徐鸿渐把最靠得住的部队都派驻此间,现在东门也有近万守军,城外的一万中央军想要攻城,完全没有胜算。可如此一来,后防的部队离心的便多了。现在那些部队没有会同冲锋弓队一起行动,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说罢,向边上一个亲兵道:“传令下去,将城头火炮每隔一门调转方向,随时待命!”
毕炜最早率领的是火炮营,因为这个渊源,昌都军的火炮也是诸军之雄,西靖城头火炮极多。一听徐鸿渐要把火炮一半转向,那亲兵亦是一呆,问道:“徐将军,是要往城里开炮么?”
火炮当然是为守御外敌所用,从来没有对准过城里。徐鸿渐喝道:“还不清楚么?若不从命,当场格杀!”
那亲兵不敢再问,转向安排传令兵下去传令,而此时的陆明夷已率军冲到了离东门不过三百步的地方了。
自从冲进西门,一路而来,已多次遇到驻防部队。陆明夷一路让人向对方喊话,说万里云大逆不道,意图谋反,已遭生擒,现在大统制已派中央军来到东门外,若执迷不悟,必将遭到大劫。这样子喊话对万里云安插在军中的亲信军官自是无用,可士兵听来却大有同感。大统制如日在天,几同神明,即使他让昌都军遭受过极大损失,连毕炜上将军也在远征时阵亡,可大统制的威望还是如太阳一般无远弗届。如果万里云仅仅是自立,对士兵来说吃谁家饭,为谁家干,也只有听从命令,但听得大统制已派军前来征讨,他们也根本没想过中央军远道而来,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必胜把握,想到的只是大统制如此英明伟大,肯定是万里云错了。现在万里云都已遭擒,这场自立必定不能成功,如果还要打,战死了都要戴着叛逆的名目,因此士无斗心,纵然军官逼迫,却少有部队前去真个阻拦,有几支部队甚至发生了哗变,将万里云派驻的军官擒住,全军卷入冲锋弓队中。当陆明夷刚进西门时,全军只有一万左右,到了此时却已有一万五千多。凌国器仓促应战,但他这一部不过万人,其中也有不少士兵不肯出力,又是在城中作战,重武器无法使用,而冲锋弓队的弓箭却越发密急,此消彼长,凌国器虽非庸手,已成苦苦支撑之势。只是陆明夷所率之军想要真个突破他的阻拦杀到东门,亦非易事,先前曾带着万里云上前,要万里云向凌国器喊话,哪知万里云这个人骨头硬得出奇,一声不吭,定不从命,陆明夷也毫无办法,只得强攻。
看着两边激战,当中夹杂着城民的哭喊,陆明夷面无表情,齐亮在他身边却有些不忍,小声道:“明夷,这样打法,城民要遭难不少。”
陆明夷转过头,低声叹道:“我也不忍。只是,现在已没别的办法了。”
因为激战就在民居边,两边都有士兵破门而入,依仗民房作为工事对战。那些城民眼见箭矢乱飞,刀枪四举,逃出去是个死,躲在家里,同样也是凶多吉少,除了痛哭流涕再无他法。齐亮看着前面已有火势燃起,烧着了的民房中有城民不顾一切出来逃生,可激战之下,哪还分得清是兵是民,十个里有八个都被乱飞的箭矢射中,急道:“明夷,不能再这样打了,我去疏散城民吧!”
现在疏散城民,便是减弱攻势,陆明夷眼里也露出了痛苦之色。他并不是一个很有恻隐之心的人,可看着无辜城民如此丧生,他还是叹道:“好吧,布一条疏散线,让城民退后。若他们不从此撤退,那也是自寻死路了。”
齐亮听得陆明夷答应疏散城民,重重一点头道:“是。”他回身向本部百人队道:“大家随我上,快去疏散城民!”
说是疏散,但激战中谈何容易,每隔几步都见得到倒地的士兵。因为冲锋弓队这一边要疏散城民,攻势难免减弱,凌国器本觉对方攻势如潮,忽然弱了许多,只道对方刚极易折,喝道:“快上!不要留手,一个也不要留!”
随着凌国器一部攻势加强,他们已向西推进了几十步。陆明夷见战场得而复失,仍是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这时一个传令兵从前方下来,一见陆明夷,冲到跟前道:“陆将军,敌军攻势太强了,朱将军命我前来请援。”
现在最先头担任攻坚的,是朱震的一部人马。巷战对骑兵不利,冲锋弓队此时大多立马后方观战,听得这传令兵前来告急,众人都看向陆明夷。陆明夷却想也不想便道:“回去向朱将军传令,只需再坚守片刻,援军马上就到。”
那传令兵刚走,陆明夷扭头道:“神锋弓队的兄弟们,今日之战,已到最关键时刻,现在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他的声音并不甚响,但语气沉稳,冲锋弓队低声道:“遵命!”
陆明夷从背后摘下两杆短枪,两个枪尾一拧,已成一柄长枪,喝道:“出发!”
他在昌都军的军衔并不甚高,有不少军官对他也不熟,但他对昌都军上下诸将却谙熟之极,哪个人有什么能力,全都了然于心。以前只是想着要取长补短,但现在却成了自己最大的底气。凌国器这人亦是一员猛将,但此人守胜于攻,守时能守得天衣无缝,攻时却未免要露出破绽。他要等的,其实就是凌国器进攻那一刻。此时他身边的冲锋弓队只不过四百余人,但这四百余人都是精挑细选,千锤百炼的强兵,随着陆明夷率众冲出,便如一道洪流滚滚向前。
他们冲向的,却是东南方。
凌国器是个擅守之将,既然他坚守东门,肯定各处布防,但当他发动进攻时,这道天衣无缝的防线必定会出现破口,陆明夷一直在观战,但与其说是观,不如说在听。
东南方,声音比别处要弱,那地方的守御肯定并不很足,随着凌国器的推进,这一侧越发显得薄弱。陆明夷看准的就是这一点,四百多人的冲锋弓队从东南方绕向东门。若是步军,凌国器肯定能及时接到汇报,从而马上收缩防线,可冲锋弓队全是骑军,而且行动之速,几同狂风,当他率军冲到东门的南侧时,凌国器仍在与朱震和彭启南部的军队激战。
此时,风亦更大了,天色越发晦暗。在暗淡的天光下,冲锋弓队已能看到前方东门的城墙。他深深吸了口气,喝道:“冲锋!”
交战时,最为不利的就是腹背受敌。从两方进攻,比专攻一方要锐利得多。但凌国器虽然未发现有一股小部队绕到了他的后方,城头的徐鸿渐却已看到了。
现在刘安国仍然在城外驻扎,随时有可能发动进攻,可毕竟尚未有举动,他更关注的是城内。当看到凌国器一军向前推进,徐鸿渐心里倒有点担忧。
得以推进,自是占得了上风。可这样一来,战线也要拉长。对凌国器的这个弱点,徐鸿渐亦知之甚详。当他看到凌国器部攻势得力,开始向前推进时,便密切关注东门两侧。
如果冲锋弓队从两侧突破,凌国器因为在正面激战,可能难以顾及,到时被人前后夹攻,这一道防线就垮了,那就轮到东门守军腹背受敌。因此当他从望远镜中看到东南方有一小股骑兵冲来时,立刻传令东门的南侧火炮向城中开火。
这一点,便是陆明夷也没料到。如果从城头向城里放炮,他所率这四百余人只怕当场就要丧命一半。然而徐鸿渐眼见着这支骑兵如利箭般穿插入凌国器部和东门中间,南侧火炮却一直纹丝不动,不由大惊失色,立刻让人责问南翼守将。
守在东门上的守将,尽是万里云的亲信,南bbr>翼的守将名叫于洞声,虽然年纪尚轻,跟随万里云却有好多年了,徐鸿渐自觉可以完全信任他,却万万没料到于洞声在这关键时刻居然抗命不遵。当他让传令兵前去责问,于洞声的回答却是身为守土之将,城中有众多百姓,炮火绝对不能向城里发射。
这个回答让徐鸿渐瞠目结舌,却也无言以对。因为这些话,平时他也常在说,就算万里云举旗自立,理由也是类似,现在于洞声以此话来回答,他心中百感杂陈,只知道一点,就是大势已去。固然东门尚有万余忠心于万里云的军队,但城里城外都有敌军,终不能在城门呆一辈子。
在城头上,徐鸿渐目光闪烁。现在战事还十分激烈,但他知道,战事马上就要结束了。
在这城头上,很快就要悬挂满许多人头,其中一个,肯定会是自己。他想着,.99lib.只是,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他仍然不想放弃。徐鸿渐向左右喝道:“即刻随我前往南翼!”
从正门口赶到南翼,并没有多少路。当徐鸿渐赶到南翼时,却吃惊地发现先前颁下的将一半火炮朝向城里的命令并未实行,于洞声颓然坐在一边,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他怒不可遏,喝道:“于洞声!”
于洞声听得徐鸿渐的声音,猛地立起,行了个军礼道:“徐将军。”
“为什么抗命?”
于洞声眼里,忽然满是泪水,屈膝跪在徐鸿渐身前,痛哭道:“徐将军,我不能……阿瑜家就在那边啊!”
于洞声的回答让徐鸿渐莫名其妙,喝道:“谁是阿瑜?”
于洞声抹了抹眼,低声道:“徐将军,阿瑜刚答应嫁给我,我不能这么做啊。”
徐鸿渐这才恍然大悟。于洞声说什么守土之将,炮火不对朝向城里,真正的原因却比这句义正词严的话要简单得多,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她的家就在东门南侧。徐鸿渐心头的怒火再难克制,抽出腰刀喝道:“那你就死吧!”
他一声断喝,腰刀正砍在于洞声脖颈,又沉声道:“马上掉转炮口,马上!”
城头士兵见徐将军一刀就将于洞声砍了,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怠慢,连忙拆下炮座,将火炮掉转来。只是刚推到东门边,子药也填了一半,当头一个焦雷,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对外的大炮都在炮台上,上有遮盖,雨淋不湿,可手忙脚乱地推过来,根本来不及把上面的罩子也布好,这场雨又来得如此突然,转向朝里的火炮却被浇了个透湿,哪里还能点火?
西北一带,雨量并不多,可这场雨却特别大,也特别急。当雨水落下时,徐鸿渐眼里也终于涌出了泪水。
大势已去,连最后的手段也成为空谈。他仰头看向天空,让雨水将泪水冲刷掉,心里只是如同刀割一样痛楚。
天要亡我么?徐鸿渐想着。这个计划策谋已久,本来觉得十拿九稳,最终却是一败涂地,预先的计划亦全盘失败。
此时的徐鸿渐已真正陷入了绝望,而陆明夷却在暗自庆幸。
他最担心的,也就是城头的火炮会不顾一切向城里开炮。但万幸炮火并没有响,现在冲锋弓队已绕到了凌国器身后,虽然大雨使得冲锋弓亦不能使用,可冲锋弓队本来就兼擅枪马,仅仅是这一支从背后出现的奇兵就让本来士气渐低的凌国器部最终失去了勇气。在冲99lib?t>锋弓队的一次冲锋后,腹背受敌的凌国器部彻底崩溃,纷纷弃械投降。
陆明夷见凌国器一部已经分崩离析,暗暗松了口气。这一战,他虽然谋划已久,但也一直很忐忑,最怕的就是雾云城援军未能及时抵达。万里云自立,不论他准备得多么充分,今天肯定会军心不稳,而这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但如果雾云城来的部队不能准时来到西靖城下,那么自己这次起事将会成为竹篮打水,自投罗网,即使有彭启南和朱震两将协助,依然毫无成功的希望。万幸雾云城来的援军就在这个时候到达,使得徐鸿渐腹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才能一举成功。
此时彭启南和朱震两部势如破竹,已经杀上前来,与冲锋弓队汇合一处。齐亮本在疏散交战处的城民,也随着彭启南一部过来,见陆明夷正立马横枪,打马上前道:“明夷!谢天谢地,你没事。”
陆明夷见他过来,还未答话,却听身后又是一阵喧嚣。他扭头看去,却见城头上有一队人正向下冲来,看样子是徐鸿渐见大势已去,想要逃了。他嘴角略略一抽,喝道:“阿亮,快过来集合,务必生擒首犯!”
那队人正是徐鸿渐的亲兵。这时的东门城头上还有数千人,但都知道再坚持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因此大半已无战心,只有这些徐鸿渐的亲兵还追随他。陆明夷心思极快,心知徐鸿渐想遁走,往东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机会就是向西杀开一条血路,若不能擒下他,此役便未克全功。齐亮听得陆明夷号令,答应一声,率本部人马过来会合。冲锋弓队尚有近五百人,这五百铁骑士气高昂,听得号令,齐声呼喊,更是声震云霄。
第五章 风云际会
此时的徐鸿渐心里,翻来覆去不知是种什么滋味。这一次起事,竟然在转瞬间就被瓦解,他做梦都不曾想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本来他还传令下去,要城头诸军随他冲出城去,但令是传下去了,遵令的却绝无仅有,除了身边的亲兵,只有几支小队,而看这几队人亦是兵无战心,只怕想杀开一条血路逃出去都很难。好在城头的士兵虽然不遵号令,倒也并没有拦阻,只是目送这一队人冲下城去。
天要亡我么?徐鸿渐想着。他自命枪马娴熟,深通兵法,而结义大哥万里云知人善任,礼贤下士,只觉两人坐镇西靖城,当如金汤之固,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事。可算起来,从正式举旗到现在,连一天时间都不到,便成了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回想当初的自命不凡,几成笑话。
徐鸿渐倒真的想笑一笑,边上一个亲兵却惊叫道:“徐将军,城门开了!”
西靖城的城门非常厚实,用攻城车来撞,大概也要撞好半天才能开。只是徐鸿渐一走,城头的士兵哪里还肯卖命,自有人开门放城外的中央军进来。城门一开,城外的刘安国还不知究竟,一时倒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在外严阵以待。徐鸿渐知道想往东走,那是自投罗网,唯一的希望还是往西。他将手中长枪一挥,喝道:“随我冲!”
徐鸿渐的亲兵虽然不及万里云的亲卫队,却也是他亲手训练,个个都不比寻常,随着徐鸿渐一声号令,齐向城下冲来。跟随他的还有三百余人,这些人已心怀必死之念,冲下来声势亦复不小。徐鸿渐只盼着一鼓作气,能够向西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到时尚有可为,可是前面的人马冲了没几步,便传来一阵惨叫,冲在最前的骑兵纷纷落马,前进之势立被阻住。
是哪支人马?徐鸿渐手下这些人是从城头冲下来的,骑兵已不到三十人,此时却一下损失了一半。没有了骑兵冲阵,想要再冲出去真有如登天之难。他心中一痛,一催胯下马,手持长枪便向前冲去。
徐鸿渐的枪术,在军中赫赫有名,不过因为他在万里云身边已久不上战阵,枪术到底有多强,很多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实。他一冲上前,冲锋弓队已认出了他,马上有五六个人围了上来。这几人还是当初陆明夷做百户时的麾下,枪术较他人都要高出一筹,见徐鸿渐冲上,全都想夺下这首功,五六支长枪几乎同时向徐鸿渐刺来,几乎在他身侧布下了一道枪网。只是他们的枪还不曾刺到徐鸿渐身前,徐鸿渐的长枪来得却更快,一伸一缩,冲在最前的一个冲锋弓队当心已中了一枪,立时滚鞍落马。徐鸿渐枪势如飞电,刺杀了一个冲锋弓队,长枪又是一伸一缩,余势不绝,向另一个冲锋弓队前心点去。只是这人枪术甚是高强,虽然徐鸿渐这一式杀手厉害无比,毕竟是前一枪的余势,身子在马上一侧,已躲过了要害,但徐鸿渐的长枪真如鬼神莫测,要害虽然闪过,枪尖还是刺中了他的肩头,这人纵然坚忍,这一枪入肉有寸许,疼得他惨呼一声,手中长枪也握不住了。
陆明夷此时尚不在最前,他听得前面那冲锋弓队员的惨叫,心头便是一凛,忖道:“是徐鸿渐还是王离?”现在冲锋弓队比徐鸿渐带下的那支人马多得多,已占尽优势,但几个冲锋弓队围攻,居然不敌,敌方不是徐鸿渐便是王离了。他双脚一踢马腹,战马厉嘶一声,猛地冲上前去。此时徐鸿渐长枪已带了回来,在身前盘了半个圈子,正待再次出枪。这一式乃是黑眚枪中的杀手,徐鸿渐当初见王离会黑眚枪,一直有意将黑眚枪与白瞳枪合二为一,因此提拔王离为副将后,时常与他切磋。白瞳擅守,黑眚擅攻,只是他练黑眚枪毕竟时日未久,尚不能十分熟练,出枪刺中两人后,枪势已绝,正要回枪再刺,眼前忽地冲来一骑,他见冲上来的乃是陆明夷,心头一凛,知道这少年将领枪术不下于王离,心想自己黑眚枪毕竟不太熟,手腕趁势一抖,已化成白瞳枪一招半月式,但心头还是有点怯意。
徐鸿渐变招极快,陆明夷来得虽快,枪势虽急,但长枪甫出,却如击巨盾,已被徐鸿渐格开。徐鸿渐格开他一枪,却觉陆明夷的力量并不甚大,心中一定,喝道:“小贼,去吧!”长枪猛地向陆明夷刺去。陆明夷与徐鸿渐对了一枪,只觉徐鸿渐枪势沉重,知道自己力战之下,力量已是不足,徐鸿渐这一枪来势却快,只怕要挡不住,右手腕便是一转。他这长枪是两柄短枪接驳起来,这般打开,左手短枪压住了徐鸿渐枪头当然压不住,右手短枪却猛地砸了下来,“砰”一声,正砸在徐鸿渐枪杆上,喝道:“一起上,刺他的马!”
徐鸿渐枪术高明,如果与他对枪,现在自己只怕亦非此人对手。但实战中枪术并不能决定一切,陆明夷也已抱了个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的心思,两杆短枪只守不攻,只是搅住徐鸿渐的枪尖。他短枪不如徐鸿渐的枪长,当然不能攻击徐鸿渐,但这般只守不攻,徐鸿渐也破不了他的守势,边上几个冲锋弓队先前见徐鸿渐一个照面就伤了两人,旁人都有点胆怯,但这时陆明夷缠住了徐鸿渐的长枪,他们怯意全去,已齐齐上前。这几人枪术亦非泛泛,照陆明夷的话,也不与徐鸿渐斗枪,只是循机刺他的战马。徐鸿渐空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枪法,才对了两枪便觉左支右绌,心中叫苦,忖道:“这等无赖战法!我要死在这儿么?”
徐鸿渐枪术虽高,可实战的经验其实并不多,陆明夷两支短枪搅住了他的长枪脱不了身,边上诸人冲来他便应付不了了,他心知自己坐骑若伤,那再也不可能脱身,这战法虽然无赖,却正中他的要害。徐鸿渐的亲兵见主将遇险,只待上前解围,可那些多是步兵,而且冲锋弓队人数本来就比他们还多,而且都是骑兵,虽然想过来帮忙,可哪里过得来,反而被逼得渐渐退却,只剩了徐鸿渐一个人被围在此间。徐鸿渐本想凭自己的本领杀开一条血路,可血路没杀开,自己都已岌岌可危,心中更是着忙,坐骑亦不住喘着粗气一路打转。这时一个冲锋弓队飞马冲来,挺枪便刺,徐鸿渐见这人来势凶猛,心下着忙,长枪一带,只待先挡过这一枪再说。只是他斗到此时,已架不住这等乱枪齐攻,长枪还不曾举起,另一边一个冲锋弓队飞马掠过他身侧,长枪却不是刺出,而是在他身侧一划。徐鸿渐正在应付左边,右边这人来得太快了,再想回防哪里来得及,那人的长枪在徐鸿渐的坐骑上狠狠划了道口子。徐鸿渐的战马是匹良马,可也经不住这样的重创,疼得一声暴叫,猛地人立起来,将徐鸿渐直摔落马下。
陆明夷见徐鸿渐落马,心中一定,正待麾军上前将他生擒,边上却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一个人冲破了那边冲锋弓队的包围,已到徐鸿渐身前,身子一弯,一把抓住了徐鸿渐的腰带,将他拖了上来。当初毕炜第一次远征西原,与薛庭轩斗枪落败,摔下马来时,是陆明夷飞马冲出,将毕炜救起。陆明夷见这人救徐鸿渐的姿势与自己当初如出一辙,只是出手似乎更干脆利落,惊道:“王离!”
那人正是王离。王离知道徐鸿渐对自己生了疑心后,心中极是沮丧,但徐鸿渐决定突围,他仍然跟着徐鸿渐而来。刚才他也被冲锋弓队挡在外围,围着他的正好是当初他的手下,王离不忍对这些旧部下杀手,一直冲杀不出,待见徐鸿渐落马,他心中一急,催马便冲出重围。本来围着他的冲锋弓队可以趁机将他乱枪刺死,可是王离出手一直颇留情面,他们也不忍对这老上司下手,结果被王离冲了出来。王离号称弓马枪三绝,马术之强,实是惊人,虽然情急,但出手极准,徐鸿渐还不曾落地便被他拎了上来。
徐鸿渐坐骑受伤后落马,只道必死,没想到被王离救起。纵然逃过这一劫,也不过多活片刻,他心中还是极为感慨。对王离,他向来赏识器重,可到了这时候,主持对付自己的正是冲锋弓队,他对王离已生猜忌,正想王离是不是趁机想擒住自己交出去好立功赎罪,却听王离小声道:“徐将军,我去夺一匹马,护着你杀出去!”
徐鸿渐做梦也没想到王离会不顾生死来救自己,还不曾回答,王离已向那个伤了王离战马的冲锋弓队员冲了过去。他此时一马双驮,已不够灵活,那人刺伤了徐鸿渐的战马,正在带转马来准备以竟全功,哪想到突然杀出个王离。王离的本事,冲锋弓队里个个都知道,脸不禁一下变得煞白。王离的坐骑纵然因为乘了两人而不够灵活,可那人居然反应不过来。王离手中长枪正待向他前心刺去,可枪到那人胸前时,心中不知怎么一软,口中喝道:“下去!”枪从那人身侧穿去,横枪一扫。这等出手,以那人的本领本来足以挡开,可那人对王离实是惧怕,闪都没闪,王离的长枪扫到他前心,这人惊叫一声,从马后翻身落下。王离左手抓住了徐鸿渐,喝道:“坐稳了!”右臂一用力,已将徐鸿渐抛上了马。
王离夺马,直如电闪雷鸣,围在周围还有五六个冲锋弓队,但每个人都惊得呆了,谁都没有拦阻。徐鸿渐的马术也极是了得,一落到那匹马背,双脚一下插入马蹬,心中生起了一线希望,正想着说不定真能逃出去,哪知身下坐骑又是一声惨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却是战马前额中了一箭。徐鸿渐骑术再高,这回也无计可施,连人带马倒了下来,一条腿压在了马身之下,“喀”一声,腿骨都已压折,疼得他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王离见夺到了马,又生了这等意外,又气又急,抬头看去,只见陆明夷弯弓搭箭,弦上还扣了支箭对着自己,方才这一箭正是他射出的。此时雨正如注,弓弦被打湿后弹力不足,照理是射不出箭来的,却不知陆明夷为什么还能射箭。王离向来自诩弓马枪三绝,箭术更是第一,但自觉在这样的雨天里自己射不出箭,愤怒之余,心头亦生沮丧,喝道:“陆明夷,你好!你好!”
陆明夷射出这一箭,亦是竭尽全力。弓弦被打湿后,准头和劲力都大不如常,但这一箭仍然正中徐鸿渐坐骑前额,他亦有点暗叫侥幸。听见王离的喝声,他抬起头看了看王离,朗声道:“王将军,执迷不误,实属不智,你还要迷途不知返么?”
王离怎么不知已是身临绝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了。他吁了口气,伸手抹了下脸上雨水,笑道:“国士遇之,国士报之。王离今日,命尽此地,你有本事便上来拿吧!”说罢,将长枪抖了抖,抖去了枪上雨水,一催战马,便向陆明夷冲来。
王离已是抱定必死之念,陆明夷弦上还搭了支箭,纵然劲力不足,这一箭射出,王离多半也闪不过。但他见王离向自己冲来,暗叹一声,伸手将弓箭向边上一扔,从背后抽出两支短枪,一夹马腹,迎了上去,嘴里喝道:“谁也不要上来!”
边上的冲锋弓队见王离孤注一掷,本来已准备上前围攻,但听得陆明夷喝止,全都勒住了马。两匹战马相向疾驰,冲得极快,“当”一声,已过了一个照面。听得这声音,周围的人全都心为之一震,忖道:“是谁输了?”这等决一生死的格斗,胜负转瞬间便可见分晓,若是陆明夷在这当口被王离刺落马下,实是太过冤枉,可陆明夷明明白白不许旁人上前,冲锋弓队本来军纪极严,自陆明夷执掌后更是严整,谁也不敢上前,便是齐亮亦只在外围。他比谁都更关心陆明夷,见两匹战马一个交错,失声道:“明夷!”
在这一瞬间,陆明夷与王离实已对了三枪。陆明夷知道自己力量已是不足,本来实不该与王离这般单独格斗,可是一想到当初王离瞧不起自己的眼神,他胸口就如同有烈火熊熊燃起,两臂也不知从哪里涌出了力量。这三枪直如电光石火,在两马交错的短短一瞬发出,他直到冲过去后还有点怔忡,一直有种自己前心已中了一枪,鲜血正汩汩而出的错觉,但低头看去,并没见身上有伤口,这才定了定神,喝道:“谁也不要上来!”说着,一边带转马来。
他把马带转,却见那边的王离也在转过马来。雨越来越大,眼前几乎被雨帘遮住,陆明夷几乎要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只觉对面的王离异乎寻常的高大。
这般斗枪,真是不智。
陆明夷想着。他熟读兵法,深知为将不逞匹夫之勇的道理,可是这一次却有个坚如磐石的信念,就是定要让王离看看自己的本领已到了何等地步。当初王离对他很不以为然,总觉得他是运气好,救了毕炜上将军一命,因此被提拔起来,陆明夷想的就是要让王离知道,自己不是靠一点运气爬起来的,所以才会冒这个险与王离单挑。只是与王离的这一个照面让他有种骑虎难下之感,心底也隐隐有点惧意。不过,胸中的烈火却越燃越旺,几乎要穿胸喷出,有个声音似乎在耳边雷鸣一般吼着:“不成!定要拿下他!”
他心中如烈火在燃起,王离心中却是空空如也,寒若冰霜。这一战,本来就没有胜利的可能,他想的只是要在死前让眼前这些人看看,纵然王离身死此役,弓马枪三绝终是天下无双。可是与陆明夷对过一个照面,让他这信念如烈日下的寒冰一般瞬间瓦解。方才这三枪,已是他生平绝技,更是怀着必死的信念使出,比平时更加纯熟。但即使这三枪,也没能奈何得了陆明夷。陆明夷厮杀至此,力量一定已比自己不如了,但就算这样也没能伤他,王离这时终于丧失了一切信心。带转马头,看着对面的陆明夷,王离高声叫道:“陆明夷!”
陆明夷本以为王离又要冲锋,不料他却开始喊话,默然不语,只是隔雨相望。王离将长枪往马鞍上一架,喝道:“陆明夷,王离今日身死,首级便送给你!”说罢,从腰间拔出了腰刀,便要向前心刺去。哪知他刚拔出刀,“嗤”一声,一支短枪破空而来,激得雨点四射,正中他的刀身。王离只觉手一震,腰刀都没能握住,和短枪一起落到了地上积水之中。他一怔,却听陆明夷在对面道:“王将军,头颅大好,不可轻掷,你难道身未死,心先死么?”
王离一怔,却见陆明夷带着马缓缓上前。当初夜摩千风哗变时,王离与他对枪,差点伤在夜摩千风的急三枪下,也是陆明夷以投枪救了自己一命,这一次却是第二次了。陆明夷身材实不及王离高大,可在此时的王离眼里,雨水中的陆明夷有如天神,伟岸无比。陆明夷到了他马前,厉声道:“身有摩云之翅,却无冲霄之志,是为不智。王将军,话已至此,若你还想自戗,陆某不敢阻拦,尽可下马抬刀,否则,随我一起,直冲云霄!”
陆明夷话音刚落,天空中正好一道电光闪过,映得周围一片雪亮,一个闷雷随之炸响,就如陆明夷的话真个直冲云霄。
直冲云霄!这四字便如四道闪电,直刺王离心底。王离是个心比天高之人,一直怀着云霄之志,自觉有朝一日定能为天下名将,流芳百世。听得陆明夷这几句话,他眼里登时涌出了泪水,只是雨太大了,谁也看不到此时王离正在流泪,陆明夷也看不到。王离与自己向来不睦,多次刁难自己,但对此人的本领,陆明夷实是钦佩,确实不希望这个将才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王离,你是我第一个目标。现在你已被我超越,但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
陆明夷不再看王离,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雨还在下,千万雨点便如千万柄长枪,直直射下,打在他的战甲之上,激得水花一片。现在,目标就是邓帅和薛庭轩了,超越他还要花费几年?当这两人也被自己超越后,下一个目标又该是谁?郑司楚,还是大统制?
终有一天,我将凌于绝顶,将大地山河都踩在脚下!
徐鸿渐与王离都已被擒,剩下的自是群龙无首,再无抵抗。城外的刘安国见西靖城据城坚守,而大雨又突如其来,本在担心自己骑虎难下,这一万人马在城下支撑不了多久,城门却已大开,开始尚以为那是叛军的计谋,待看到有传令兵前来,说冲锋弓队的陆明夷将军已平定了叛乱,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个叛首都遭擒获,真如天上掉馅饼一般喜出望外。不过他甚是老成持重,尚不敢全信,一直等到城门大开,冲锋弓队押着万里云和徐鸿渐两个俘虏出来,这才不疑,迎上前道:“是陆明夷将军么?”
陆明夷不过是个翼尉,比刘安国要低两级,只是陆明夷先前在东阳城一战功劳甚大,是邓沧澜向大统制上书请求嘉奖的两个少年军官之一,更是邓沧澜密报万里云有异动的紧急文书中提到的西靖城里可为内应之人,所以刘安国也知道有这一号人物。不过在刘安国心目中,本以为这陆明夷充其量不过能起点里应外合的作用,没想到这少年军官居然能只手回澜,一举粉碎了万里云的叛乱计划,此时心中既有点意外,更多的是佩服。陆明夷见他迎上来,在马上深施一礼道:“刘将军,末将陆明夷在此,叛首万里云与徐鸿渐二人都已被擒获,请刘将军发落。”
刘安国看了看城头。现在城头上,徐鸿渐不久起刚换过的旗号又正在被换下,那些风云旗仅仅挂了半天时间,便被扔在泥水中。他又看了看关着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人的囚车,朗声笑道:“陆将军真是少年有为,力挽狂澜,立下这一件奇功,刘某佩服之至。那些从犯呢?”
陆明夷道:“刘将军,先前万里云曾强逼诸军将领与他歃血为盟,此时众将大多还在帅府之中。不过众将中有不少并不认同万里云逆行,只不过迫于淫威,不敢不从,还请刘将军明察。”
刘安国哼了一声道:“知其大逆而不敢违,是即有罪!陆将军,刘某来时,大统制便曾亲笔下谕,凡知情不报者,皆以从逆论处。既然与叛首歃血,更属不赦之罪,一律下狱清查!”
陆明夷呆了呆。徐鸿渐刚被擒获,他尚无暇顾及旁事,只是粗略听了俘虏交待先前帅府发生的事后,让彭启南和朱震两人火速压制帅府那些万里云余党。现在聚集在帅府中的军官,已是昌都军的中坚,如果不是万里云不太相信冲锋弓队,自己本来也会被强迫歃血,若不然自己也要被不分青红皂白地下狱治罪了。他顿了顿,又道:“刘将军,此事当从长计议。帅府之中,尽是昌都军的中高层军官,若一律下狱,只怕会让昌都军军心不稳,万一有变,更难收拾。”
刘安国喝道:“陆将军,乱世用重典,何况这等大逆之罪,若不加以铁腕,如何儆人效尤!”他喝斥了一句,马上又省得陆明夷乃是平定此乱的最大功臣,接下来大统制肯定会重重有赏,自己终不能拿中央军的架子来压他,便放缓了口气道:“陆将军宅心仁厚,刘某佩服,但有罪便是有罪,只是要明察秋毫,不错杀,不错放。”
听了刘安国的话,陆明夷暗暗叹息。刘安国也算是宿将了吧,但此人实在已是一副官腔,几乎完全没了军人的锐气和锋芒。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谨遵刘将军号令。”
刘安国说要一律严查,其实陆明夷也希望他会这么做。因为能不被治罪的校尉只剩彭启南和朱震两个了,翼尉包括自己在内,也不过十来个而已,如此一来,自己更有出头的机会。只是想归这么想,陆明夷还是觉得如此做法未免过于严苛。万里云执掌大权时,下面的军官又有什么办法好违抗?可刘安国说这是大统制的意思,那么再无回转的余地,只能这么做了。纵然这样严查其实对自己更为有利,只是想到那么多昌都军的中坚军官受牵连,他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自己能做的,只有尽量为那些军官开脱吧。他想着,向刘安国道:“刘将军,此间雨 6c34." >水正大,还是请刘将军进帅府更衣后再做定夺。”
这场雨来得突然,刘安国身上也已被淋了个透湿。他点点头道:“好,请陆将军带路。”
当一万中央军进入城里时,西靖城的混乱已渐渐平息。各路人马的中高层军官都被叫到帅府中,当朱震和彭启南两部各处宣示,他们听得万里云失机,纵然有万里云的亲信军官不顾一切,下令发动进攻,听从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反而被下级军官反制。少数有异动的部队夹在大军之中,此时大多也已经被朱彭两人平定。刘安国到了帅府,换过了衣服,在等候朱震和彭启南前来复命的当口,陆明夷向他细细汇报了先前之事。原来鲍霆率军出城,宣称要抵御来犯的狄人军,却不知已落入了陆明夷的计策。陆明夷已经察觉了万里云这条计策,便双管齐下,让米德志假冒鲍霆的名义去联络那支狄人,说计划有变,先把鲍霆的外援断了,自己再以狄人军的名义前来求见鲍霆。鲍霆是个粗人,见安排好的狄人军居然撤退,正在大惑不解,听得狄人派使者前来,只道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连忙召见,却被陆明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解决掉鲍霆后,就以鲍霆名义下令,说西靖城有军队哗变,即刻回援,将鲍霆的亲信将领召来后尽数拿下。万里云本想防止封召进反抗,因此鲍霆现在带的这支队伍基本上是封召进的班底,下级军官基本上都是封召进旧部,当他的亲信军官被拿下后,封召进旧部亦是大为惊异,陆明夷再将万里云要叛乱之事言明,得到彭启南与朱震两将的协助,从而顺利诈出万里云,将他一举擒获。陆明夷身上有元帅邓沧澜的密令,加上彭启南与朱震两将全力支持,这才如此顺利。
刘安国听陆明夷侃侃而谈,心中亦是大为惊叹,心想这少年军官怪不得受邓帅如此赏识,果然非同凡响。此时朱彭两人处理了善后之事前来复命,这两人倒甚是厚道,将功劳尽归陆明夷,说这都是陆明夷的安排。刘安国听他们汇报得井井有条,看来昌都军虽然经此大乱,军官几乎全军覆没,但部队实力却无大损,心情大佳。等他们汇报完了,刘安国站起来道:“两位将军识大体,明事理,诚共和国之良将,可惜封将军为国损躯,刘某定要向大统制汇报请恤。诸军之事,还望几位将军一力主持。”
陆明夷与朱震、彭启南都应了一声。接下来几日,刘安国一边等候大统制的意见,一边对参与万里云歃血之仪的众将进行清查。他清查的本事却比领兵的本事大得多了,五日里,已判了二十余例斩决,三十多例革职监禁,其余的或多或少都或阵职或处分,到帅府中的军官竟连一个脱罪的都没有。
昌都军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乱子,如今陆明夷与朱震、彭启南三人隐隐已成昌都军的临时主将了。他们先前交往并不算多,但经此一事,朱震和彭启南都觉陆明夷这后辈手段高强,胆略过人,自甘居于下属,因此他们虽然军衔都比陆明夷高一级,却事事听从陆明夷安排。到了第五日上,大统制的手谕发来了,对刘安国的清查一律批准,唯一一点不同的就是万里云与徐鸿渐押赴雾云城斩首号令。
与处罚的严厉对应,奖赏令也同时下达了。昌都军的军区长自刘安国接任,朱震与彭启南则升为都尉,而此役中陆明夷因为功劳极大,也破格升为都尉。因为刘安国要押送万里云和徐鸿渐回雾云城,在此期间陆明夷和朱震、彭启南三人权领昌都军军权,其余参与平定叛乱的军官和士兵都有封赏。
这一日,便是刘安国回雾云城的日子了。陆明夷和朱震、彭启南三人一同送行。看着刘安国押送关着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人的囚车东去,三人都不胜唏嘘。彭启南小声道:“可惜,真是可惜。”
他说的可惜,指的是万里云。仅仅几天相处,他们三人都看出刘安国这人实是名过其实,掌兵无力。从为将这角度来看,万里云深通兵法,驭下得法,比刘安国要称职得多。刘安国虽然为将已久,却沾染了太多的官场习气,将来他成为昌都军军区长,名震天下的昌都军只怕战力会下一个台阶。朱震心里也在这么想,但看了看陆明夷,也小声道:“为将者,当忠于国,尽于职。万将军行此大逆之事,怪不得旁人。”
陆明夷在一旁也在为万里云可惜,因为万里云在毕炜战死后执掌昌都军,兢兢业业,使昌都军声威不落,实非无功。但这人领兵有方,却看不清形势。方才见万里云与徐鸿渐两人在囚车里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回想当初他们的意气风发,更令人不藏书网胜今昔之感。听朱震这般说,他叹了口气道:“朱兄,尽快回城吧,现在城中仍是人心惶惶,要尽快平定下来。”
万里云的失策,在于他过于迷信自己的力量了。以万里云的能力,如果掌昌都军五年以上,当大得军心,那时若行自立之事,只怕再难撼动。只是五年时间,天下形势又将大变,那时恐怕又没了现在这种机会了。陆明夷此时想的更多的,是时与势。有势更要合时,如此方能成功。再造共和军能在短时间里形成这么大的声势,最主要的还在于申士图经营广阳省已久,在当地培植起坚固的势力来。而乔员朗能够让天水军易帜,关键也在于有五羊军的支持,否则早就被胡继棠打个落花流水。万里云只看到了旁人的成功,却不曾审时度势,这一次一败涂地,亦是不冤。即使没有自己这个意外,万里云即使短时间里自立成功,亦不能长久,大统制绝对不会容许后防这个隐患存在。如此看来,目前能左右天下形势的,仍是大统制与申士图两人。如果照这样下去,最终的胜利者也仍然会是大统制。
可是,这是没有意外的情形下,他得出的结论。如果有意外呢?陆明夷心中默默地想着。意外的契机有很多,倭岛,句罗,还有西原的五德营,都有可能是意外的一环。接下来,战火只会越来越盛,也许,这几方势力或迟或早,都将被卷入烽烟中去。他带转马,朱震和彭启南两人与他并马而行,三人各怀心事,朱彭两人想的是以后昌都军会如何发展,陆明夷想的却是将来这世界会变成怎样,以及自己该如何去做。
现在陆明夷已是昌都军三都尉之一,隐隐然更是三都尉的首席。昌都军发生了这个变乱后,提拔下级军官以补空缺为最紧迫的事了。他一回营,米德志与齐亮都迎了上来。现在他们两人都升了一级,因为陆明夷成为了昌都军的主要军官,冲锋弓队总队长便由米德志担任,齐亮成了副队长。现在陆明夷仍住在冲锋弓队营中。陆明夷向他们打了声招呼,见他们似乎有话要说,问道:“有什么事么?”
米德志咽了口唾沫,小声道:“陆将军,王离……他一直在绝食。”
陆明夷一怔,诧道:“他绝食了?”
王离被擒后,陆明夷没有把他开在从逆军官名单上,因此刘安国的处分名单里没有他,他也一直被关在冲锋弓队。米德志道:“是啊,那天起,就一直没吃东西,水也不喝。只怕,撑不了两天了。”
王离在冲锋弓队时,因为米德志亦属后进,王离对他虽然没跟对陆明夷一样刁难,但也谈不上交情。不过后来三人曾齐心协力为保存冲锋弓队番号与万里云亲卫队一战,三人间的关系无形中拉近了许多,前些日子他回来还曾回冲锋弓队看望。只是短短几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离心里多半想不开。陆明夷想了想,向齐亮道:“阿亮,你去打理一下冲锋弓队。米兄,我和你去看看王离。”
米德志怔了怔:“陆将军,他只怕不会听劝。”
陆明夷微微一笑道:“他真有死念,五天前便有机会。”
他跳下马,和米德志向牢房走去。这牢房是关押犯了军纪的军人的,现在只关了王离一个。走到门口,正见一个伙夫拿着食盒过来,一见两人,这伙夫行了一礼道:“陆将军,米将军。”
陆明夷道:“是给王将军送饭么?”
虽然王离被关着,但这其实是陆明夷为掩过刘安国耳目所采权宜之策,给王离的伙食仍然开的军官灶。这伙夫道:“是啊。只是,他这些天什么都不吃。”
陆明夷道:“给我吧,我来送。”
他接过食盒,与米德志向里走去。一进门,就见王离正坐在榻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听得声音,王离抬起头来,见是陆明夷和米德志,眼里闪烁了一下,却还是没说话。
陆明夷打开铁栏门,走了进去,放下食盒道:“王兄,今日刘安国将军带着万将军和徐将军回雾云城了。”
这句话传入王离耳中,让他的脸颊亦是微微一抽。仅仅五天,王离已是形销骨立,精神亦大是委靡。他苦笑了一下道:“你还称他们为将军么?”
陆明夷道:“将者,不在立场。王兄,万将军与徐将军皆非等闲之辈,只论军人,他们并不辱没。”
王离没想到陆明夷会这么说,又是苦苦一笑,低声道:“只是,他们现在已是死囚,命在旦夕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不错。王兄感念他们的知遇之恩,我何尝没有此心。然为人在世,当知进退。你可知我先父之命么?”
王离听他说起先父,更是诧异,忍不住问道:“令尊大人是谁?”
陆明夷叹道:“家父名讳上经下渔,只怕你不知道。”
王离却是一震,惊道:“令尊是陆经渔?”
陆明夷听他知道父亲名字,倒是有点意外,诧道:“王兄听到过?”
王离点了点头道:“陆将军乃是前朝名将,听说生平百战百胜,丁帅、莫帅,还有魏、方、于三位上将军,都是他的弟子。没想到陆兄是陆将军哲嗣,以前真个失敬了。”
陆明夷叹道:“难得王兄你知道先父之名。不过说是百战百胜,那也不确。先父虽有知兵之名,但平生最后两战都是败得不可收拾,最终也是战死沙场,而且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王离虽然听说过陆经渔的名字,但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最敬佩的就是历代名将,如果陆明夷不说陆经渔的事,他也没什么心思去听,但说起陆经渔最后是战死的,他已觉好奇,忍不住问道:“究竟有谁能战败陆将军?”
“先是败于蛇人。此战非人力能回,不必多说。最后一战,却是败在了前朝楚帅手下。”
楚帅这名字,王离却有点陌生。他道:“楚帅?这人是前朝的元帅么?”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听说他也是先父弟子。当初先父见天下大乱,欲自立一军,以救万民,只是头一仗便对上了楚帅,结果一败涂地。据说当时楚帅得知对敌的乃是先父,欲让先父逃生,但先父万念俱灰,引刀以谢天下。”
这件事,王离从来没听说过。他怔了怔道:“楚帅既然能击败令尊大人,定然也是前朝名将,为何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陆明夷苦笑道:“前朝覆灭,连雾云城的街名都改了大半,楚帅是敌国主将,自然被严禁提及。连楚帅也如此下场,先父纵然曾经名满天下,最终亦没几人记得了。”
王离心中已是波涛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听陆明夷说父亲曾经也想自立,结果被楚帅击败,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多半也是万里云差不多的情形。他叹道:“时也命也,终非人力所能左右。”
陆明夷忽地一抬头,朗声道:“错了,王将军。时则天时,终不可违,命却在自己掌握之中。天下事有如滔滔长河,若是随波逐流,终将被席卷而去。但若能奋起,纵是一叶轻舟,也将逆流而上。”
陆明夷前一阵子一直跟随邓沧澜在大江边与南军交战,看惯了江中舟楫,顺口说来,也是如此。王离听他的声音突然响了,不由一愕,也抬起头,却见陆明夷双眼灼灼发亮,他张了张嘴,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本来也是心高气傲的人,一心想着凭自己本事扬名立万,万里云自立,他本觉对自己实是个绝好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居然成了个泡影,因此一时间心灰若死。现在听陆明夷的话,心底似乎死灰复燃,又有点发热,双手亦为之一颤。
他的手这一轻颤,也已落到了陆明夷眼里。陆明夷将手搭在他肩上,沉声道:“王兄,你有摩云之翅,但如果没了冲霄之志,终将委于泥沙。难道你愿意如此么?”
不愿!
王离差点要叫出来。那天他想自尽,腰刀被陆明夷打落后,陆明夷说的也是“直冲云霄”四字,让他打消了死念。现在又听到这话,他眼里又有点亮光。陆明夷见他神色有变,接道:“王兄,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机会只属于生者,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你看,外面这天多么广阔,若不能展翅高飞,实是平生大憾。”
王离叹了口气道:“只是……”
陆明夷打断了他的话道:“王兄,没什么只是,只有将来。过去属于逝者,将来才属于自己。先前我没放你,只因刘将军尚在西靖。现在他已回雾云城了,你若真个要走,也要吃饱了再走,我给你去拿盘缠。不然,请王兄成为我的臂膀。”
这话如果是以前从陆明夷口中说出,王离只会嗤之以鼻。但现在听来,他却有种异样的感动。徐鸿渐对他有知遇之恩,但现在陆明夷对自己何尝也不是知遇之恩?只是当初两人地位相等,王离还更高一点,所以对陆明夷总是俯视。现在他已成阶下囚,再听陆明夷这般说,便似从上面传来的声音。他沉默了半晌,忽地站起来道:“陆兄若不弃,王离甘为陆兄效死!”
他好几天没吃东西,突然站起,人立都立不稳了。一边米德志一直插不上话,见他这般说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一热。他和王离本无交情,可这时却觉此人比以往顺眼得多了,忙上前扶住他道:“王兄,你小心点,先吃点东西吧。”
陆明夷见王离答应跟随自己了,心里真个有说不出的高兴。王离是员不可多得的猛将,此人能够归顺,实是一大臂膀。他道:“王兄,话也不多说了,你慢慢用饭,我马上让人来给你沐浴更衣。”
他和米德志走出了牢房,向外面守兵交待了让王离沐浴更衣的事,却听得屋里传来几声抽泣。
那是王离在哭。米德志听得王离居然会哭,大感愕然。当初王离受伤后,因为接骨不得法,另行找良医卸骨接骨,据说因为痛苦非常,也惨叫过一阵,却不曾听说过他会哭。他看了看陆明夷,低低道:“陆将军……”
陆明夷没有回头,只是道:“走吧,别打扰王兄了。”
王离这种人,只认死理。若他不愿的事,再怎么劝也劝不回。但他心里实是并不甘心如此,陆明夷正是打动了他内心这一点。米德志大为感动,但陆明夷内心深处却并不如何,只是想着:只消是人,终有解决的办法。纵然面前无路可走,但也只要走下去,便是一条坦途。
父亲,只要我踏出一步,即使面前是万丈绝壁,也必将是一道坦途。
他看了看天空,默默地想着。
第六章 国事为重
可娜夫人这些天一直心情很差,时不时会流泪。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一天,连得知父亲去世也不曾落过一滴泪,但现在一想起下落不明的女儿,心里就有如刀绞。
这个女儿虽然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性情却简直就是以自己为模子脱出来的,连相貌都有点相似,如果不说,没人知道她只是义女。可娜夫人没有产育过,对这个义女完全视作亲生,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分离过,可是东阳城的陷落太过突然,先前郑司楚杀到帅府已经极其意外,更意外的是郑司楚居然没把自己带走。本来可娜夫人觉得危机已经过去,连她都大意了,根本不曾想到后来竟会有这等突变,已经在败北边缘的南军居然能够翻盘,以至于南军冲来时,帅府中人全都措手不及,忙乱中,竟把傅雁容给丢了。
一个年轻女子陷落在乱军中,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可娜夫人连想都不敢想。事后邓沧澜也曾派人潜入东阳城探听消息,可是毫无头绪。她到底还在不在世上?可娜夫人每天都忧心忡忡,好几次午夜梦回,发觉枕畔尽是泪痕。
这一日,已是共和二十四年的五月中。四月可是阿容她……”
“阿容不会有事的。”
邓沧澜没有再多说。他本想让妻子帮自己拿拿主意,可妻子显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现在最好的办法也正是如此。他道:“可娜,不用多想了。虽然南军提出这等下作提议,但我想他们还不至于为难阿容一个小姑娘。”
邓沧澜的回书很快由密使送到了申士图案头。当申士图看到这封措词既客气,又严厉,毫无回转余地的书信时,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他将回信交给一边的郑昭道:“郑兄,你瞧瞧吧。”
余成功提出这计划时,申士图也曾与郑昭商量过。郑昭说邓沧澜绝不会答应,但也不妨一试。因为这条计策真正的用意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用傅雁容去要挟邓沧澜,而是现在其实北军近期已不可能出兵南犯了,一旦邓沧澜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南军将这封回书公之于众,必定会动摇邓沧澜在大统制心中的地位。可是邓沧澜一口回绝了,南军实是枉作小人。郑昭扫了一眼,也叹道:“看来邓沧澜还是无懈可击啊。”
邓沧澜虽然曾在五羊城外失利了一次,可上回南军攻打东阳,却实是明败实胜,五羊水军遭到了一场重创,现在南军短时间内同样没有实力北上了。如果能让邓沧澜地位动摇,无异于给同样处于休整阶段的北军一个重创,这样在南北两军的恢复期间,南军就掌握了主动权。然而此计不售,看来优势也不能这么快就把握住。他道:“士图兄,既然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再打这主意了,还是站稳脚跟,尽快恢复实力为上策。好在乔员朗现在也已经稳下来了,暂时没什么可担忧的。只是那位邓小姐拿她怎么办?”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郑兄说得正是。乔员朗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看来今年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正好趁这机会大力扩军。那位邓小姐么,到时找个机会,将她送还北军,也好让世人知晓我再造共和以人为尚,宽容大度。”
再造共和一方,现在是九省联盟。天水、广阳两省以外,除了朗月省地处偏远,实在派不出什么兵力,其余六省都开始了大力征兵,其中闽榕省的兵力已经扩到了三万,另五省也都有了万余兵。加起来,南军总兵力已有近二十万之多。不过,这二十万兵中,现在称得上有战斗力的,充其量也不过广阳五万、天水三万不足,闽榕一万而已。看来今年的首要任务,已不是发动战争,而是全力训练军队,尽快使九省联盟名副其实。只是这段时间里,北军肯定也会大力扩军。北方有三个军区,原本就有十五万足员兵力,征兵的难度也比南方小得多,就算眼下,他们有实力的兵力起码不会少于十二到十三万。再拖下去,恐怕南方还是赶不上北方恢复的速度。他道:“余成功怎么说?”
“他提出要出兵北伐,攻下北宁城。”
北宁城是首都雾云城的门户,如今东阳一带的驻军,水军驻在秦重岛,陆军大多退驻北宁。在当初五羊城外一场海战中,余成功未见什么功劳,这一次攻击东阳,虽说损失极大,毕竟也是个震动整个北方的大胜利,规模比五羊城海战也要大,余成功的名气也一下大了起来。他原本在十七下将军中名次相当靠后,东阳一战后却已直逼邓沧澜,有人甚至说那是当世两大宿将的决战,余成功下克上,已超越了邓沧澜,因此现在他的名声可谓一时无两,而他也踌躇满志,已在张罗着趁胜北上,一举克复北宁,以窥雾云城的大计划了。郑昭虽然不通军事,可听申士图说余成功在谋划这个,叹道:“士图兄,欲速则不达,此为古人明训,不可不察。”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是,此事不可急于求成,余成功自己也知道。”
他们正说着余成功,这当口一个亲兵在门外禀道:“申公,余帅求见。”
余成功现在是大帅的身份,军中事务繁忙,余成功在调度整编上倒也相当称职,每天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他要来见申士图,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申士图忙道:“快有请余帅。”
余成功进来的时候,满面春风,眼里都是要溢出来的得意。他一进门,见郑昭也在,向两人行了个大礼道:“申公,郑公,两位都在,真是太好了。”
余成功自外甥年景顺战死后,一直不苟言笑,铁板个脸,申士图见他难得如此情绪高涨,便问道:“余帅请坐。请问有什么好消息么?”
余成功本已坐下,此时又站了起来道:“回禀申公得知,狄复组不辱使命,已将那宣讲团家小尽数搬来。巧得很,他们在来时,正与那宣讲团狭路相逢,便一事不二做,连这些人也一同搬来了。”
委托狄复组去雾云城搬取报国宣讲团家小,是二月份的事。当时郑司楚和宣鸣雷正在为要赴援天水,将与傅雁书对上而担忧,结果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正好受申士图所托来东平城与他相见,宣鸣雷请他想办法调走傅雁书,屈木出果然让万里云假传军令将傅雁书调走了。那个时候万里云正与狄复组打得火热,将傅雁书调虎离山不过顺手之事,搬取宣讲团家小之事倒没这么容易。虽然报国宣讲团中尽是些艺人,大统制对这些人并不看重,本来艺人到处宣讲,随时可以替换,所以连宣讲团本身也不过是小股队伍护送,根本没想到要保护这些人家小,不过因为人数不少,要一个不漏地搬来,又不能打草惊蛇,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只是狄复组能力倒是不小,到四月中,此事大功告成。当他们带着这些人南下,路上无巧不巧,正碰上四处巡演的报国宣讲团。屈木出听申士图说过,搬取宣讲团家小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将宣讲团也收了来,现在碰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哪肯放过,当即设伏杀散了护送人马,将这报国宣讲团尽数捉了来。宣讲团中那些艺人在戏台上说起来绘声绘声,指挥千军万马,真个有不世名将之风,哪见过真刀真枪,何况家小也都已落在这些人手里了,自是俯首贴耳,跟随南来。他们先到的东阳城,余成功曾听申士图说过这事,一见狄复组居然提前完成任务,喜出望外,连忙前来表功。
申士图听得这报国宣讲团已尽数擒获,亦是大为兴奋。报国宣讲团四处宣扬再造共和一方无恶不作,本来他只是一笑了之,但随着战事进展,却觉这些艺人居然甚是深入人心,越靠近北方,民众对南军的忌惮越深,都是这宣讲团办的好事。现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这宣讲团原班人马去宣扬大统制的恶行,对争取民心肯定大为有利。他在经营广阳省时就极注意争取民心,现在越发注重,忙道:“好,先让他们歇息几天,排演几个节目,就让他们四处宣讲去。”
余成功道:“申公,还有一件事。这宣讲团中有位先生深明大义,为再造共和所感召,愿尽力为我军出力,他还献上了一条妙计。”
报国宣讲团里尽是些艺人,这些人演个戏都是行家里手,献计恐怕是不知所云了。不过申士图这时心情亦是大好,笑道:“他献上了一条什么计?”
“腹中掏心计。”
这名目还有点不明不白,余成功见申士图和郑昭两人都甚是关注,笑道:“申公,郑公,我军不是捉到了邓沧澜的爱女么?先前要她为质,让邓沧澜按兵不动。不过现在昌都省出了这等变乱,北军短时间里已无法南侵,不过依末将之见,此时邓沧澜定更不会同意此议了。”
郑昭见他料到了邓沧澜不肯答应,心底多少有点佩服,心想余成功能成为一个军区的军区长,倒并不是虚有其名。他道:“余帅所料正是。这与那腹中掏心计有关么?”
余成功道:“有关,有关。此女身份重要,邓沧澜不肯答应,正好成全他因公废私的虚名,但此女雅擅琵琶,若将她编入宣讲团,为我军四处宣讲,却可收到反戈一击之效。申公,末将以为,此计大为可行。”
申士图听得要将傅雁容编入宣讲团,却是一颌首道:“果然!这么一来,她父亲的北军大帅位置,只怕也要不稳了。”
邓沧澜的女儿四处宣扬北军的不是,对北方人的影响不可谓小。申士图也去看过傅雁容一次,见她容貌态度皆非同凡响,而且性好音乐,与女儿正有相似处,对她更有好感,也不想难为她。这一次邓沧澜不肯答应,他本想将傅雁容放回去,但听余成功一提,却觉这少女的利用价值还很大,不可轻易放归。他沉吟道:“计倒是妙计,快让那位先生过来,好好商议吧。”
余成功见申士图极感兴趣,笑道:“那位先生就在门外。巧得很,申公,他还是您的本家呢。”说着,他转身向门外道:“申先生,请进吧。”
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这男人身材虽然不高,但长得甚是端正,一脸正气。一进门,他便深深施了一礼道:“在下申公北,见过申公与郑公两位。”郑昭不认得他,这申公北却认得郑昭,见郑昭也在,这两人是南军最高领袖,居然同时召见自己,他更觉有面子。
申士图见他自称申公北,果然是自己本家,对他更生一分好感,笑道:“申先生请坐,果然是我本家啊。”
申公北本要坐下,听申士图的话,忙站起来道:“公北不才,先前为南武蒙蔽,实是有辱此姓。今日得见申公与郑公,有如拨开浓云,见得白日,始知昔年所为尽是倒行逆施。申公与我,实与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一般无二,公北此后,再不敢僭越以此姓自居矣。”
郑昭初见这申公北,见他气宇轩昂,倒也有点欣赏,但听他一开口竟如此肉麻,微微皱了皱眉,心道此人怎么这般无聊。不过申士图倒不觉申公北无聊,只觉这人谦逊,没有艺人那种江湖习气,甚是落落大方,笑道:“申之一姓,并不常见。我族有申先生这等人才,亦是面上有光,何须废姓。”
申公北听申士图这么说,一张脸几乎要笑出花来,赞道:“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申公高义,公北仰之弥高,若申公不弃,公北愿以子侄礼重新见过。”
申公北年纪也有五十左右了,比申士图小了没几岁,居然要以子侄礼见过,郑昭只觉背后都有点毛毛的,身上似乎出了一身痱子。申士图笑道:“岂敢岂敢。”那申公北却不由分说,跪下磕了个头道:“申公在上,同宗小侄申公北见过。”
共和国虽然明令废除了叩拜礼,不过废的只是因公门面上的,私人间,特别是小辈见长辈,仍执叩拜礼的也多,也没有人会那么无聊,说某个人向长辈叩拜了一下就犯了法。申士图见申公北真个磕了个响头,忙扶起他道:“申先生太谦了,请坐请坐,士图担当不起。”
他一自称士图,申公北只觉与这位再造共和的最高领袖关系一下亲密了许多,忙道:“应当的应当的。”坐下来时,却也不正坐,侧身坐在椅上,连坐礼也是执的子侄礼。申士图道:“申先生,听余帅说,你献了腹中掏心之计,果然极妙!只是那位邓小姐若是不愿从命,该当如何?”
申公北道:“那位邓小姐是邓沧澜爱女,琵琶之技极佳。先前公北来东阳城,曾与她见过一面。若此女一味拘泥亲族之情,不肯以国事为重,公北倒另有一计。”
申士图见他计策连连,更感兴味,问道:“计将安出?”
“此女在东阳城时曾登台献技,大受追捧,很多人都认得她,何况也是弹琵琶的,所以其实也不用她真个上台献技,只消在台上坐定,摆个架式,台下看客便会说,连邓沧澜之女都为再造共和出力,可见天命有归,尽在再造共和。”
申士图心想这话等于没说,她肯上台就行,若连台上都不肯去又该如何?他还没问,申公北却接道:“若此女连这等都不愿,也并不烦难。申公,到时只消下点迷药,让人将她搀到台上,让她手中捧一面琵琶,看客怎知她弹了没弹,只要见她人在台上,一样便可。”
他话刚说完,郑昭在一边斥道:“岂有此理,这万万不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若这样做了,一旦走漏风声,徒招话柄!”
申公北被郑昭劈头一说,吓了一跳,心想:“糟了,郑国务卿反对么?”不过郑昭以前官比申士图大,现在却位列申士图之下,最后拍板的还是申士图,因此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申士图。
当申公北说要将邓小姐下了迷药,扶到台上摆个样子,申士图本来觉得如此也未尝不可,不过郑昭的斥责也不无道理。再造共和宣称的是大统制背离了共和信念,而共和则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邓小姐不是军人,不过一介平民,若要下了迷药让她登台宣扬大统制的不是,迟早也会穿帮。一旦事情穿了,郑昭说徒招话柄还是轻的,只怕更会被人说再造共和一方下作无耻,不择手段,民心反而尽失。他摇了摇头道:“郑公说得不错,这等确实不太妥当。”
申公北一听申士图说这样不妥当,忙道:“确实!申公真是仁心慈念,这也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最好还是不要实行才是。因此最好的,还是向那位邓小姐晓以大义,让她自愿。”
申公北这话申士图倒也听得进。不过让谁去向她晓以大义?本来宣鸣雷是最佳人选。宣鸣雷乃是自己快婿,与邓小姐又是师兄妹,说不定邓小姐真会被宣鸣雷说动。只是邓小姐长得比自己女儿还美,若芷馨得知丈夫与师妹奉了父亲之命常常在一块,恐怕会大为不悦,来向自己使性子,再说宣鸣雷才堪大用,五羊水军要他一力主持,哪会有空做这种无聊之事。他正想不好,郑昭忽道:“士图兄,申先生此议倒是不错。”
申士图道:“错是不错,不过让谁来劝解她为是?”
郑昭笑了笑道:“士图兄真是糊涂99lib.一时了。邓沧澜既已回绝协议,邓小姐留在此处终非长计,不如就送回五羊城,让令爱与她好生说说。”
申士图心中一亮,忖道:“我怎么把芷馨忘了?”申芷馨极好音律,看中宣鸣雷正是因为宣鸣雷弹得一手好琵琶。那邓小姐同样弹得一手好琵琶,两人一定会谈得拢,到时邓小姐说不定真能被说动。而邓小姐留在这里,邓沧澜仍会不死心,万一派出什么高手将她救回去,那再也利用不上了。他道:“郑兄果然足智多谋,就这么办!”说完,他看了看申公北,笑道:“申先生,那报国宣讲团的事,就有劳你了。”
申公北大喜过望,这时本应行公礼,他兴奋得连朝代都忘了,又跪下磕了个头道:“公北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申公北这人精力旺盛,得了申士图之命,果然兢兢业业。报国宣讲团里都是艺人,却也有人觉得深受大统制之恩,不应如此反戈一击,申公北一个个苦口婆心地劝说,两日里将这些人顾虑尽数打消,这新编的报国宣讲团马上便可出发。不过在向傅雁容声明要她加入宣讲团时却碰了个钉子,傅雁容任申公北口若悬河,理都不理他,申公北脸上挂笑,心里却恨不得真向傅雁容下点药把她架到台上去演出。不过申士图也已说过不能这么干,他终没这个胆子,只得回来复命,说万事俱备,只是那邓小姐油盐不进,还得有劳申公掌珠出马。
申公北把这事当成天大的要事,申士图却并不如何看重。傅雁容不愿加入报国宣讲团,那也由她,说不定在五羊城呆一段时间,她会转过弯来。这几天一支押送补给的小队正要回五羊城去,申士图便关照领队的将傅雁容也带走。他说明了一路上不得为难邓小姐,但也不能让她出事,自有人去办理。
这一天,郑司楚带了些鸭肫肝来看望傅雁容。宣鸣雷要他多看看自己小师妹,当时郑司楚装傻,其实却大大感激宣鸣雷。他来时想起宣鸣雷说傅雁容爱吃鸭肫肝,便去是东阳的卤味名号新昌记看看。但前些日子城中战火纷飞,号中老板伙计吓得逃命,新昌记一直没开门,不过现在局势趋缓,店面今天又开张了。郑司楚一见新昌记重开,便买了一包带来。渡江时,手里拎着包卤味,他却有点怔忡。
见了傅雁容,该说什么呢?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现在却想不出什么好计。与傅雁容一共见过了五六次,当化身为施正时,还曾与她斗了一回智,后来率军奇袭东阳城,杀到邓沧澜帅府,她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真面目。只是这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自己时,她眼里只有痛恨和不屑。后来她被乱军捉住,自己和宣鸣雷救了她,她看自己时倒没有什么痛恨了,但也谈不上好感。现在冒冒失失去看她,该怎么说呢?难道说想见她,想看看她好不好?
郑司楚摇了摇头。这样的理由实在太肉麻了,他不惧刀枪,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看来,就说受宣鸣雷所托好了。反正直鸣雷是她师兄,他军务繁忙,无暇前来,委托自己代走一趟,那包鸭肫肝也是宣鸣雷让自己代买的,这样说来倒是顺理成章。想定了这主意,郑司楚才觉心里定了些,可仍是有点七上八下,几乎有点畏缩不前。
到了傅雁容的住处,门口守兵都认得他这个南军第一后起名将,向他行了一礼便放他进去。刚走进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几声琵琶。这几声琵琶柔软娇媚,真如春日梁上语燕,郑司楚现在对音律已深有体会,心想:“她的琵琶之技,果然还胜过宣兄。不过,宣兄琵琶里那等苍劲之意,她也是没有的。”
门口是堵影壁,走过影壁,便是住宅了。这处宅院虽然不大,却十分清雅,申士图确实不曾难为她。郑司楚见琵琶声婉转入耳,不忍打断,便立在门外细听。待琵琶声一停,他这才高声道:“傅雁容小姐,小将郑司楚求见。”
门帘“啪”一声打开了,傅雁容走了出来。难得见她一次,郑司楚见她嘴角带着点笑意,实是许久未见了,心里不知怎么一来又有点悸动。傅雁容倒甚是大方,向他行了一礼道:“郑将军,您怎么有空前来求见?”
她把“求见”二字咬得有点重,自是取笑郑司楚话中不得当。郑司楚只觉脸颊有点发烧,心想自己求见余成功,求见申士图之类说得惯了,这两个用在她身上确实有点不确。他道:“傅小姐,在下受宣鸣雷兄所托,前来看望。宣兄说傅小姐爱吃鸭肫肝,我正好买了一包,这个……”
一听是鸭肫肝,傅雁容眼里却有点发亮,问道:“是师哥托你来的?”
一说起宣鸣雷,郑司楚也就有了借口,便道:“正是。宣兄说傅小姐孤身留在东平城里,举目无亲。眼下南北双方交战,尚不能送傅小姐归家,便要我来……”他还要说,却听门里宣鸣雷大声笑道:“郑兄,你总算来了!”
这一下把郑司楚闹得个面红耳赤。他没想到宣鸣雷居然也在这里!宣鸣雷见郑司楚大为尴尬,心中暗笑,心想这家伙向来镇定自若,千军万马中拍马舞枪,毫无惧色,现在却是胆战心惊,这模样真个难得一见,不能错过了,便笑眯眯地看着郑司楚道:“郑兄,你倒是对小师妹客气,从没见你给我买什么东西吃。”
郑司楚恨得几乎要一拳打到宣鸣雷脸上,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个是顺路……”
宣鸣雷撇了撇嘴,没说什么。新昌记根本没在郑司楚驻地到渡口的路上,无疑他是专程去买了进来。不过他也知道若是挑破了郑司楚面子更下不去,只怕要更恨自己,便道:“小师妹,郑兄既然来了,那我也要回军营去了。那面琵琶你先用着,要有不对的地方就跟郑兄说吧,我都托给他了。”说罢又向郑司楚道:“郑兄,那你就陪小师妹说说话,别惹哭她啊。”
郑司楚见宣鸣雷要走,亦待滑脚开溜,可宣鸣雷拿话挤住自己,总不能掉头就走,干笑道:“怎么会。只是,不太方便吧……”
宣鸣雷道:“你还想小师妹单独招待你么?宋先生也在里面呢。”说罢,便扬长而去。
郑司楚却不知他说的“宋先生”是谁,只是屋里还有旁人,他倒不是太不安了。傅雁容倒很大方,说道:“郑将军,请进来吧。”
郑司楚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茶香,屋中还坐了个老者,却是上一回在林先生宅中见到的琴师宋成锡。只是当时宋成锡见到的是个中年市侩施正,见宣鸣雷出去,进来的是个面如冠玉,英气勃勃的少年军官,不由呆了呆。傅雁容道:“宋先生,你不记得了吧?这位郑司楚将军其实你也见过的。”
宋成锡暗叫自己年高多忘事,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少年军官了,忙站起来道:“郑将军,恕老朽失礼。老了,真想不起来了。”
傅雁容微微一笑道:“宋先生,郑将军千变万化,头一回变成了施正,第二回,变成的是个叫严青杨的哑巴。”
严青杨是谁,宋成锡根本不知道,那施正他却记忆犹新。这个中年市侩吹得一手好笛子,让他大为吃惊,当初他还与那施正和傅雁容、王真川四人合奏过一曲,只是现在郑司楚相貌英俊,哪里还有半分施正的模样?他惊道:“什么?郑将军便是施正?”
郑司楚道:“宋先生,恕我上回未能明告。”
宋成锡叹道:“郑将军真是神出鬼没。对了,邓小姐,郑将军也在,带了笛子没有?若带的话,再合奏一曲《坐春风》吧?”
这宋成锡年纪虽老,对音律的痴迷却也不下于傅雁容。上回在林先生宅中合奏《坐春风》,实是他平生快事。刚才与宣鸣雷同来看望傅雁容,三个人都痴于音律,便有合奏之心,不过傅雁容说师哥拿来的这面琵琶她还要先熟熟手,所以试弹了一曲。本待弹毕三人合奏,不过宣鸣雷不告而别,补上来这个郑司楚兼施正却是个笛子大好手,更能将这一曲《坐春风》奏出神韵,当即不顾唐突,便说要合奏。郑司楚身边一直带着铁笛,便道:“笛子是有,不过……”
宋成锡道:“带了就好。哈哈,施先生,您的笛技只怕仅次于程主簿,不过,他用的乃是铁笛……”这时他见郑司楚从怀里摸出的也是一支铁笛,竟与上次林先生家中见程迪文吹奏的那支一般无二,惊道:“老朽失言了,原来施先生用的也是铁笛啊!”
郑司楚心头暗笑,心想这铁笛本来就是程迪文送自己的,自然一模一样。虽然宋成锡说自己笛技还不如程迪文,但现在他对音律之道已登堂入室,知道程迪文的笛技堪称天下独绝,自己仅次于他,那也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了,他只有高兴,便道:“是啊。宋先生请。”
傅雁容见这一老一少两人兴致勃勃地要合奏,自不好扫他们的兴,便抱起琵琶,嫣然一笑道:“那,宋先生,郑将军,我先起个调吧。”
她坐好了,纤指一拨,一串乐声自弦上滚落。这一曲《坐春风》郑司楚也已练得甚熟,上回在林先生家里与她合奏的情景,郑司楚做梦都梦到过好几次,待这一段过门奏毕,他的笛声与宋成锡的琴声同时响了起来。
南国秋来八月间,
芭蕉阶下绿、荔枝丹。
红楼隔水卷珠帘。
人如玉、翠袖待谁怜。
《坐春风》本是广阳省的调子,郑司楚初到五羊城,与申芷馨和宣鸣雷合奏过多次,亦是琴、笛、琵琶合奏,正与现在一般无二。宋成锡是老琴师,名声虽然不太响,琴技却也不逊申芷馨,而傅雁容的琵琶之技较宣鸣雷更胜一筹,与《坐春风》这种软媚调子更加相合。三人合奏此曲,真个如水乳交融。宋成锡的须发都已灰白,正如经霜苍松,郑司楚英气勃勃,便似翠竹凌云,而傅雁容则如初春雪中一支娇艳欲滴的寒梅,三个人的合奏竟比当初郑司楚与宣、申二人合奏更为和谐。
这《坐春风》本为两段,本来有歌词,现在虽没有人在边上吟唱,郑司楚耳畔却似听到了一个女子在唱。他记得上回自己与他们合奏时,吹起笛子来不知收敛,结果笛声越来越高,最后几让旁人难以应和,因此这一次大为蕴藉。宋成锡上次与郑司楚合奏,亦觉他的笛技虽好,却嫌霸道,有点我行我素,但这一次却极是温文,不见锋芒,但又不卑不亢,既不自行其是,又不随波逐流,被琴声和琵琶声淹没,.三件乐器的声音既分得一清二楚,又融合得天衣无缝,平生合奏,真个从未如此快意。他指下风生,嘴角却已浮起了笑意。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宋成锡轻拨琴弦,将这一曲了结,叹道:“施先生,老朽又失言了,你的笛技,已能与程主簿分庭抗礼,不相上下。”
傅雁容奏完此曲,亦觉心中说不出的妥帖,掩口笑道:“宋先生,人家姓郑,姓施那是骗骗人的。”
宋成锡有点尴尬,干笑道:“是,是。”他年纪老了,满脑子就是眼前这人姓施名正。郑司楚也笑了笑道:“名姓不过几个字而已。玫瑰有香,不以名异。”
“玫瑰有香,不以名异”,这句话却是异国之谚。郑司楚读书很多,宋成锡却不曾听过,叹道:“郑将军这话说得好。玫瑰之香,就算换个名字,其香如故。郑将军真是文武全才!”
傅雁容又掩口一笑道:“宋先生,这话可不是郑将军说的。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本是极西一个莎氏之人所言。郑将军,我没记错吧?”
这句话是郑司楚新近才读到的,却也不记得什么莎氏不莎氏,只是道:“傅小姐真是博学,小可甘拜下风。”
傅雁容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家里书很多,那时候整天不能出去,就乱看,要不是这话里有玫瑰,我也记不住。可惜……”
邓沧澜当年就有手不释卷之名,在纸发明之前,书是很难得之物,邓沧澜那个时候的俸禄大多买了书,家里一直藏了许多。傅雁容想到父亲这些藏书在定已毁于战火,神色有点黯然。一说到书,郑司楚忙道:“傅小姐也爱读书么?我手头倒有好几箱,都是前一阵混乱中收来的。我顺手看了看,上面便有这句话,以前倒不曾见过。”
打下东阳城,战利品自然都要清点归库,郑司楚在战利品中发现了好几大箱书。辎重营发现这几口箱子时,只道是什么宝物,打开一看却是些书,不由大失所望,本来已要拨给伙房生火用,结果郑司楚看到了,忙救下这几箱书,想在回五羊城时把这几箱带去捐给文武校,现在就顺手从面上拿了本来看。傅雁容眼中一亮,问道:“是装在箱子里的么?”
郑司楚道:“是啊,是几口大木箱,上面还雕着花和蝴蝶一类。”
傅雁容眼中更为明亮,问道:“那,你看这‘玫瑰有香,不以名异’这八字后,是不是还有眉批?”
郑司楚道:“是。字很小,好像是什么‘人亦如此’……咦,你怎么知道?”
傅雁容叹道:“那是我的书。”
郑司楚一怔,忙道:“哎呀,我不知道。傅小姐,不过请你放心,书都好好的,一本没少,你什么时候要,就一块儿进..t>来。”
傅雁容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太笨重,而且,我都读过了。”
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她颊边却是一红。郑司楚见她脸红,不禁有点莫名其妙,又不敢问,只是道:“没关系,到时装一车就是了。”
他却不知道,那几个字,正是当时郑司楚化名施正时逃归后傅雁容写下的。傅雁容想到那个施正如此本领,真个称得上文武全才,偏生长了一张市侩的猥琐面孔,读到这书中八字时心生慨叹,顺手在书边写下。现在知道这个施正原来是郑司楚,哪里有半分猥琐的模样,当初那句感叹纯属无的放矢,不知怎么就有点羞涩。她一觉羞涩,话一下就不多了,宋成锡在一边还想多说什么,但见傅雁容只是敷衍,心头雪亮,笑道:“邓小姐,天已不早,老朽也要告辞了,郑将军您再坐一会吧。”
他不说还好,这般一明说,郑司楚和傅雁容脸上都有点红,心想这宋成锡也真是太直了,孤男寡女怎么好独处一室?郑司楚也站了起来道:“那我也要走了,宋先生,我送送你吧。”
宋成锡一说出口便觉失言,这样说来眼前这青年男女恐怕要不好意思,忙道:“没什么,人老了,倒想走走,郑将军请便。”他将琴装进布囊,向两人拱拱手告辞,转身便走,一边嘴里还哼哼着:“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却是那《坐春风》的后半首。刚才三人合奏这一曲,让宋成锡亦觉是生平快事,到这时还在回味这一曲合奏。
看着宋成锡离开,郑司楚实是很想再坐一阵,只是又极为尴尬,便道:“傅小姐,那我也要告辞了。”他顿了顿,只想再说几句话,可脑子里空空一片,怎么也想不出该说什么,一眼看见自己拿来的那包鸭肫干,忽道:“对了,不知傅小姐爱不爱吃荔枝干?要是爱吃的话,我给你带一点过来。”
荔枝干是五羊城特产,运到别处都是当补品炖着吃的。傅雁容抿嘴一笑道:“我爱吃新鲜的。不过这果子不能吃太多,以前我在五羊城时就吃太多了,结果牙痛了好几天。”
郑司楚笑了起来:“是,荔枝是热性的,太甜,吃太多会上火。”
说完吃的,却又没什么话题好说了,两人又觉尴尬,便是这两句话亦纯是没话找话而已。郑司楚道:“那,傅小姐,我也走了,若有空,再过来看你。”
说罢,郑司楚向傅雁容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走出影壁,门口那两个士兵见他出来,向他行了一礼道:“郑将军。”
郑司楚还了一礼,说道:“你们在此好生看守,不要让闲杂人等过来。”
一个士兵笑道:“遵命。不过,郑将军,也没几天了。”
郑司楚诧道:“怎么?”
“这位邓小姐马上要去五羊城了。”
郑司楚更是诧异,问道:“她怎么要去五羊城?”
两个士兵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道:“郑将军还不知道?余帅吩咐的。”
第七章 人生至痛
“傅小姐。”
郑司楚端着一个食盘,轻轻叩了叩门,傅雁容闻声来开门,一见是郑司楚,嘴角微微一翘,带着点嘲讽地道:“郑大将军,怎么敢劳您大驾给我送饭?”
把傅雁容送到五羊城,并不算什么大任务,本来随同押送补给的队伍一同出发便是了,但申士图对此事极为看重,特别将郑司楚叫来担当此任。郑司楚接到这个任务时完全没有多想,只觉那说不定是宣鸣雷成全自己。现在五羊军还在休整阶段,按理自己这个都尉在军中事务繁忙,实在不太能抽不出身,可是申士图说傅雁容的身份极为重要,若有个闪失,对南方极为不利,所以必须要有干将护送。郑司楚心想现在战事暂停,那些整兵训练的日常事务确实完全可以交给旁人,自己训练出的那支骑军有石望尘打理,完全可以放心。五羊军的骑兵向来是个弱项,但战线越往北推,骑兵的重要性就越发凸现,石望尘虽是南人,但骑术精绝,郑司楚在昌都军所学到的骑兵训练方法已完全教给了他,现在这支骑兵已扩编到两千人,将来一定会派上大用处,所以一口应承下来。送傅雁容去五羊城,一方面自己可以去看望一下一直在五羊城养病的母亲,另一方面,他也有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主意,就是真的很想多和傅雁容多相处。他说到做到,将那几口书箱也带了来,傅雁容一路上看书消遣,对郑司楚颇为感激。虽说这一路上从不将她将俘虏看待,但一旦歇息郑司楚仍是安排人手在傅雁容周围轮班站岗,防着她趁机溜走。现在他们已抵达闽榕省求全镇,离前线已远,但郑司楚还是毫不松懈,纵然礼数周全,可站岗看守的士兵还是一个都不少。现在在客栈打尖,他自己来送饭送菜,好让站岗的士兵趁这时候去吃饭。听得傅雁容嘲讽自己,郑司楚也不以为忤,只是正色道:“傅小姐,你聪明绝顶,我真有点怕你。”
“怕我?”傅雁容眼里闪烁了一下,“郑大将军,您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哪里有机会脱身?”
说有点怕傅雁容,倒也不假。郑司楚上回化名施正渡江北上搬取王真川,就是被傅雁容看破机关,险些自己也失陷在东阳城里。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郑司楚带着几十个士兵同行,傅雁容再聪明亦是插翅难飞。只是他仍是一本正经地道:“难说。傅小姐,谨慎总不是多余的。”
傅雁容接过饭菜,闻到一股香气,倒真觉饿了,便道:“那我要吃饭了,郑大将军,你是不是还想看着我怎么吃?”
郑司楚还真有这个心,不过她既然这般说了,若硬要进房看她吃饭,未免过于失礼,便道:“傅小姐,我在门外,你吃完了说一声,我就进来收拾。”说罢,就掩上了门,自己站在傅雁容门口等候。
见门掩上了,傅雁容无声地叹了口气。郑司楚防的,其实并不是自己逃跑,而是大统制派人来吧。自己失陷在南方的消息,大统制肯定也知道了。以大统制的作风,他会派人来抢夺自己,如果不成功的话,更可能会杀了自己灭口,以绝父亲的忐忑之心。郑司楚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如此小心。虽然对郑司楚语带讥讽,可傅雁容对这少年军官实已带着一分感激之心。这个人,若不是敌人的话该多好……
她在想着心事,郑司楚也在门外想着自己的事。这趟任务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任务,只要有个精细些的人随行就行了,可申士图还是选了自己,听说是余成功的提议。
余成功的理由,当然是说自己母亲在五羊城养病,现在战事不紧,正好让自己可以回去探母,所以申士图答应下来。不过郑司楚知道,余成功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想排挤自己。当初的五羊军,以余成功为首,七天将则是他手下的中坚力量。现在七天将中年景顺和纪岑战死,自己和宣鸣雷正好补上了这个缺,如今说起七天将,总是以自己为首了。这话传到余成功的耳中,肯定不会很舒服,因为自己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年景顺的。年景顺是他外甥,又是他的得力助手,而自己因为父亲的关系,他无法拉拢。
军中自成派系,对一支部队来说是最致命的,他进入五羊军中,纵然和宣呜雷堪称莫逆,有意不去形成一个小圈子。可是余成功身为宿将,却未免有点意气用事。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邓帅会回绝这种提议,他早就料到了。本来以他的想法,该早把傅雁容送回北方,而不提任何条件,这样反而正能让大统制猜疑邓帅。只是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唯一的理由,其实就是不希望再也看不到她了。以傅雁容的聪明,自己这点心思她肯定猜得到。她现在怎么想?会因此恨自己,还是不恨?郑司楚足智多谋,对军机洞察入微,偏生想不透这一点。
她的心思,也许是最难猜的吧……
他想得心烦,从怀里摸出了那支铁笛,信口吹了几下。本来吹的是《秋风谣》,可吹了一小段,眼前却浮现出傅雁容的样子,调子不自觉就转上了《坐春风》。他一直不喜欢太过柔靡的曲调,可这时吹来,却觉柔情无限,欲语还休,这一曲吹得越发缠绵。
“可惜好容颜。
明朝风雨后,总凋残。
劝君且放两眉宽。
杯中酒、以尽一宵欢。”
这曲子劝人及时行乐。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流年似水,转瞬即逝,所以要珍惜眼前。可眼前却是烽烟遍地,战火四起,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好时候。他一边吹着,心里却已有点苦涩。
这一曲吹罢,门“呀”一声开了,傅雁容道:“郑将军,我吃完了,你拿走吧。”
郑司楚忙放好铁笛道:“吃完了?这么快?吃饭别太快,对身体不好。”
傅雁容抿嘴一笑,也不说什么。郑司楚进去端起食盘,正要出去,傅雁容忽道:“郑将军,你与师哥是好朋友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啊。宣兄是我生死之交。”
“他为什么要投你们这一边?”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宣鸣雷是狄人,而且是狄复组的关键人物,就算邓沧澜亦不知道。本来不该对她说这些,可在傅雁容眼光下,郑司楚只觉自己什么话都要说出来。他道:“宣兄是个狄人。”
傅雁容眼睛一下睁得滚圆,诧道:“他是狄人?怪不得……他是狄复组的人吧?”
郑司楚也不由诧道:“你早知道?”
傅雁容摇了摇头:“你说了我才知道。是狄人不算什么,各族咸与共和,一视同仁,他是狄人也没什么要紧,阿爹不会看不起他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狄复组的人,那才呆不下去。可是,他是狄复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逃走?”
这一点郑司楚直到现在也猜不透。他与宣鸣雷交情非比寻常,称得上无话不谈,可一问这事,宣鸣雷每回都顾左右而言他,总不肯实说。他道:“也许,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吧,他觉得自己这身份有可能会被揭破,所以不得不逃走。”
傅雁容皱了皱眉,低道:“奇怪,谁能揭破他的身份?除非,有人能看透他的心思……”
郑司楚笑道:“哪有这种人,恐怕是知道他内情的人要来吧。”
她与郑司楚都算得上聪明绝顶的人物,可是都不曾听说过读心术这等秘术,因此怎么都想不通。傅雁容也觉自己这猜测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便道:“也许吧。郑将军……”说到这儿,她又是一笑,轻声道:“师兄不管怎么做,我总把他当师哥的。他叫我阿容,你也这么叫我吧。”
郑司楚险些把食盐都扔地上了。他何尝不想这么叫她,可是现在两人毕竟身属敌对,他脸皮没厚到硬叫她“阿容”。不过她自己这般说了,自然从善若流,便道:“是,阿……阿……阿容。”
这一句叫出,郑司楚的脸也红了半边。傅雁容看得好笑,说道:“那郑将军,有劳你了。”
叫我司楚好了。郑司楚想着,不过他的脸皮到底没厚到这等地步,端着食盐道:“那傅……阿容,你歇息吧,离五羊城很近了。你放心,到五羊城,你住在你师嫂家,不用拘束。”
宣鸣雷已经娶了申士图的女儿,傅雁容也听他说过了。宣鸣雷这人颇有点惧内,当初他对小师妹也有点非份之想,可小师妹却不喜欢自己,他沮丧之余,就把妻子夸得绝无仅有,傅雁容对这师嫂倒甚有兴趣,很想见见师哥找了个怎么样的女子为妻。她道:“对了,听师哥说,师嫂也精通音律?”
郑司楚道:“嗯,她在学校教的就是音律。”
傅雁容微笑道:“那好。她最擅长的是奏琴吧?正好,又可以合奏了。”
她想的便是申芷馨擅琴,这样琴、笛、琵琶又可以合奏了。可郑司楚一想到要和申芷馨合奏,就有着说不出的尴尬。他道:“好的,那我先走了,阿容。”说罢,便转身下楼去了,一边想着:“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和小芷多半已经成婚了,宣兄只怕娶的也是她。现在却正好换了过来……”只是宣鸣雷和申芷馨已经成婚,自己和傅雁容却实在还谈不上有什么,心头不禁又有点沮丧。
第二天离开求全镇时,正待出门,门口已围了一堆人,却是有人在唱时曲。郑司楚见唱曲的还是那梳大辫子的姑娘,弹琵琶的也仍是那瞽目老者,心中不由有点感慨。上一回经过这里,自己一家尚是惶恐不安,几年后时世大变,可这个小镇却如象一点都不曾变过。
时曲是用闽榕方言唱的,傅雁容小时候就住在闽榕归泉县,当初也会说闽榕方言,但如今年岁已久,早忘个干净了,现在已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听那老者弹琵琶的技法,她大为赞赏,要听一段再走。郑司楚不忍回绝,便陪着她在街上听了一阵子。正听着,傅雁容忽然小声道:“郑将军,那姑娘刚才好象唱到你了。”
郑司楚心不在焉,加上也听不懂,根本没听,问道:“是我?”
傅雁容点了点头:“是,‘郑司楚’三字。虽然有点变,不过还是听得懂。”
名字的发言还不会变化太多。郑司楚乃是再造共和一方后起将领中名列第一的人物,在民间更是传说他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因为把邓沧澜也战败了,所以时曲唱到他并不奇怪。郑司楚道:“也许吧。阿容,他们唱完了,也该走了么?”
傅雁容道:“走吧。”
她听完时曲,却有点郁郁不欢。郑司楚送她上了车,她忽道:“郑将军,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没有战争,那该多好。郑司楚平时想的也是如此。虽然没有战争的话,自己肯定也会籍籍无名,可是没有战争的话,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不必去战场上丢掉性命了。郑司楚上了马,走在车边,心中不知为什么也有点难受。虽然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可说都是战争中得到的,当初他也总想着乱世出英雄,好男儿必要经过血雨腥风的洗礼方成大器,可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战争太没有意义。如果没有战争,这世界就会越来越好,可是战争一起,什么都毁了。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郑司楚想着,不觉又看了看身边的大车。车帘下着,她正坐在里面。因为战争,她现在是俘虏,虽然她并不是军人,也不曾上过战阵,但就是因为她的身份,结果作为平民也被扣作战俘了。郑司楚越想越是茫然,内心也越发失落。
从求全镇到五羊城,又过了好几天。离五羊城越近,傅雁容的心情也越来越差,也许是想到离父母越来越远了,只怕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本来她和郑司楚还会有说有笑地闹聊,但此时却一言不发,每天除了打尖吃饭,连车子都不下了。
这一天,已到了五羊城外。远远望去,五羊城的城头巍峨壮丽。一看到五羊城,郑司楚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母亲的伤势如何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前线,偶尔才接到母亲的书信。每封信都写得很简短,无非是些家常话,嘱咐他要小心,要注意穿衣吃饭之类,每封信上总是说伤势渐渐好转,应该很快就能痊愈,郑司楚看了也觉得心宽。不过今天不知为什么,心头却是异样的恓惶。
也许是马上就要见到母亲的缘故吧。他想着,车帘忽地被撩开了,傅雁容在车内道:“郑将军,快到了吧?”
郑司楚将飞羽带到车边,说道:“是啊。阿容,你也累了吧?”
傅雁容道:“不算什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郑司楚心里忽地一痛,仿佛被一根尖针刺了一下。他低低道:“不用担心,很快的。”
不论南北双方哪一边赢了,她都能和父母团聚。可是要决出胜负,却也不是这一两年里的事。郑司楚虽然安慰她,可自己明白这个许诺实是遥遥无期,只不过空口白话罢了。傅雁容顿了顿,淡淡道:“到了五羊城,我也去拜见一下伯母吧。”说完,便放下车帘,再不说话了。
车队驰进五羊城北门时,正值黄昏。郑司楚赶着马车,心中却有一丝淡淡的甜意。方才阿容说的“拜见伯母”,似乎有另一层含意。从事实而言,现在她仍是战俘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去见谁。她愿意随自己去拜见母亲,也许,在她心中其实已隐隐答应了什么。郑司楚不敢明说,只是赶着马,只觉两匹飞羽的步履而轻盈了许多。
进北门时,门丁过来查问,见是郑司楚,全都过来敬礼。郑司楚在五羊城的名头如今可算响彻云霄,人人都知道这位少年将军才干绝伦,甚至有人觉得只消有郑司楚在,北军被消灭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这些门丁也都想见见这位后起将领中的第一名将。进了城,补给队要回营复命,便和郑司楚分手。本来赶车的是补给队的士兵,郑司楚便将了飞羽换到了车上,自己来赶车。傅雁容也是好几年前来过五羊城,这些年未见,见城中百业兴旺,比当初她来时似乎更见繁华,心中暗暗赞叹申士图确实经营有方,五羊城的富庶不愧为天下之冠。本来东平城富庶不下五羊城,但东平是连番征战的最前线,这两年更显残破,比五羊城已是远远不如了。
到了特别司门口,郑司楚和守门的士兵换过了令牌,正待进去拴好马,换如意车,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司楚哥哥!”
那是申芷馨的声音。自从申芷馨成为宣夫人后,郑司楚见到申芷馨总有点不自然,此时却觉得光风霁月,坦然之极。他勒住马,在座位上站起来道:“小芷,怎么劳你大驾来接我?”
虽说傅雁容这次来五羊,要和申芷馨住一块儿,可这消息分明还不曾传到五羊城,申芷馨怎么会来迎接?他还不曾多想,申芷馨已急急过来,叫道:“司楚哥哥你总算来了……”
她话未说完,却见车帘一开,里面是一个年轻女子,不知是谁,不由一呆,话也戛然而止。郑司楚忙道:“小芷,这位是傅雁容傅小姐。”
申芷馨更是莫名其妙。她还不知道邓沧澜的义女落到了南军手里,更不知道邓沧澜的女儿居然会姓傅,见她是郑司楚带来的,两人的神情却并不如何亲密,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一时间也接不上话。郑司楚察颜观色,早知她在想什么,从怀里摸出宣鸣雷的信道:“这是宣兄给你的信,你看看就知道了。小芷,你这么急,有什么事么?”
申芷馨接过信,看了不看便往怀里一塞,低声道:“司楚哥哥,你怎么才来?阿姨她……她刚才突然病情恶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陈司长去叫齐大夫了,我正在等他们过来,你正好就来了。”
郑司楚方才还满心喜乐,只觉上天待自己不薄,没想到从申芷馨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只是眼也有点发直。申芷馨见他没回答,抬头见他这模样,惊叫道:“司楚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郑司楚定了定神,低低道:“小芷,快上来。”
申芷馨点了点头:“是啊。司楚哥哥,你别担心,阿姨她……她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态,心里亦是气苦。一进车与傅雁容坐到一处,郑司楚道:“坐好了。”马缰一抖,飞羽翻蹄亮蹄,便向前奔去。特别司里聚集了一大批能工巧匠,都要求清静,因此向来不行马车,郑司楚现在却再也不管了,赶着马车狂奔,马蹄声和车轮声显得越发刺耳。只是他抖得急了,右手的缰绳竟从手中掉了出来,马车亦是一侧,郑司楚眼疾手快,一把抓起缰绳,带住了车,这辆大车已疾冲而出。
坐在后面的傅雁容虽然看不到郑司楚的面容,却知道他向来镇定,当初两番易容而来,连自己起初亦不曾看出破绽,现在连缰绳都会落出手心,心中定是万分不安。她自幼丧母,幼年丧父,虽然可娜夫人待她极为亲切,无异亲生,可看到郑司楚如此,也想起了自己快要忘怀的生母了。在她的记忆中,生母的面容已渐渐模糊,快要记不清楚,只记得那时母亲抱着自己,在廊下指点院中一树繁花的情景。想到这里,她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一酸,眼里登时有泪水滑落。边上申芷馨见她落泪,却是一呆,心中却也一阵凄苦。她自己也是母亲早逝,实将郑夫人当成了母亲,见傅雁容落泪,眼里也觉湿湿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她二人在落泪,却看不到郑司楚的眼里泪水也已满盈眶中。他只在小时与母亲朝夕相处,长成后父母反目,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郑昭对他向来严厉,郑司楚在军校时,就算想念母亲,也不敢多说一句。母亲每年想念他时来看雾云城看望,亦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郑司楚又是自幼立志从军,自觉作为一个军人,当心如铁石,平时给母亲写封信,亦只是淡淡问声安好,说点日常之事,幼年与母亲相处之事,都快要忘光了,倒是年景顺和申芷馨这些幼时玩伴还记得更多一点。可现在脑海之中,尽是母亲的面容,那么慈爱温和,连小时候有一次淘气磕破了膝盖,母亲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洗净伤口抚慰他的情景都想了起来。
妈,你千万不要有事!
郑司楚的心里,只剩下这句话了。他并不信奉法统,平时见人向三清虔诚祷告也只觉可笑,如今却在心底默祷,只求母亲能够脱得此难,过后不论要做什么,自己都愿意。
黄昏中,天渐渐暗了。特别司紧贴大海,尽是悬崖峭壁,西边一轮红日正在沉入海面,映得天地一片血红,而东边却已显得晦暗。郑司楚一到母亲居住的那幢小楼前,便飞身跳下马车,也不管身后的傅雁容和申芷馨,抢步向里冲去。一进门,正见陈敏思坐在楼下想着什么。一见郑司楚,陈敏思吓了一大跳,叫道:“司楚大哥!”
郑司楚道:“敏思,我妈呢?”
陈敏思指了指楼上道:“大姨在楼上,我妈也在……”他还没说话,郑司楚已抢上楼去。南疆气候温湿,因此平时人们都是楼居,楼梯也特别高,郑司楚却是一步三四级,恨不得插翅飞上去,数十级楼梯没几步便跨完了。一上楼,便看见紫蓼坐在床边,正拿一块汗巾擦着眼睛,郑司楚叫道:“姨妈,我妈呢?”
紫蓼见郑司楚在这当口安然出现,却也喜出望外,忙站起来道:“司楚,你快来。你妈她……”
她还没说完,郑司楚已抢到了床边,只是母亲正躺在床上,一张脸灰白得全无血色。他只觉心里一空,人仿佛从极高处突然坠落一般,一下跪在床前,抓起母亲的手道:“妈……”
他生怕抓到的是一只冰凉的手,但握到后,却觉手掌还带着体温,心里才稍稍一宽。紫蓼在一边小声道:“司楚,你来得也真巧。你妈今天一早一直没起来,我来叫她,却不见她答应……”
紫蓼在一边说着,郑司楚却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低低道:“妈,妈。”以前这样一叫,母亲总是会笑着答应,此时却连什么回答都没有。紫蓼见郑司楚双肩都在抽动,心中亦是伤心,轻轻道:“司楚,你先坐下吧,齐大夫马上就要来了。”
她刚说完,楼下申芷馨道:“齐大夫,你来了,快上楼吧。”
齐大夫上午来过一次,那回搭了搭脉,觉得郑夫人虽然伤势仍然不太好,但也应该并无大碍,没想到现在居然出了这么大乱子,他也吓得有点脸色泛白。一上楼,一眼便见郑司楚也在,他倒是礼数周全,向郑司楚道:“郑将军,你也来了啊,老夫有礼了。”
郑司楚喝道:“我妈到底是怎么了?”
郑昭对人向来随和,郑司楚饶有父风,对旁人,不论是高官还是工友,都向来彬彬有礼,现在却毫不顾及这些了。齐大夫被他喝斥了一句,有点委屈地道:“郑夫人她……”他还没说完,郑司楚又喝道:“快点!”
齐大夫是五羊城的第一名医,就算申士图对他亦向来有礼,陈虚心见外甥大失常态,知他方寸已乱,便道:“司楚,你让一让,请齐大夫搭脉吧。”
齐大夫见郑司楚眼中隐隐已露凶光,似乎在责怪自己无能,心想这人是军官,定然杀人不眨眼,万一气头上一刀把自己砍了也说不定,正在害怕,却见郑司楚默默退到一边,轻声道:“是。齐大夫,请你一定要救救我母亲。”
齐大夫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坐到床边给郑夫人搭了搭脉。他搭脉时,边上三人都睁大了眼。这三人都是郑夫人至亲,郑夫人与丈夫反目后分居,倒是与陈虚心紫蓼夫妇常住一起,他们都生怕齐大夫会说出什么不愿听到的话来。
齐大夫闭上眼,搭了一会脉,这才缓缓道:“郑夫人受伤后,八脉渐损,心经犹受大害。老朽……老朽竭尽所能吧。”
这话一出,郑司楚如同当头被一个焦雷击中,差点就要揪住齐大夫前心痛骂这个庸医了。可他毕竟不是气头上不顾一切的人,低道:“齐大夫,还能有什么办法么?”
齐大夫道:“郑夫人根本已损,唯有以金针术试试了。”
郑司楚道:“那请齐大夫快下针吧!”
金针术乃是医家绝技,当初郑昭昏迷不醒,国医院副院长叶台来医治时,也用过金针术。后来叶台的弟子戚海尘看护郑昭,郑司楚与他闲聊,说起金针术,戚海尘说此术乃是医家至高绝技,当今之世,有“南齐北叶”之称,这南齐便是说的齐大夫。一听齐大夫要用金针术,郑司楚心里希望渐生,催着齐大夫快下针。齐大夫从身边医箱里取出一个小银盒,从中拣出几根金针,看了看郑夫人,长吸一口气,然后屏住气息,左手搭着脉,右手在郑夫人身上下了一针。
这一针一下,却听得郑夫人气息一下转粗。郑司楚耳目灵便,心中一喜,在一边叫道:“妈……”他刚说的一个字,齐大夫已低喝道:“先不要说话!”
刚才郑司楚气急败坏,齐大夫心生惧意,但一拿出金针,他的心思便全在医道上,根本想不到郑司楚这军人有可能一刀砍了自己了。郑司楚不敢再说,只在一边静静看着。却见齐大夫下了七针,又搭了搭脉,起了金针收好,站起来道:“郑将军。”
郑司楚现在可不认为齐大夫是个庸医了,忙上前道:“齐大夫,有什么吩咐?”
齐大夫叫了郑司楚,却顿了顿,先向陈虚心夫妇道:“陈司长,陈夫人,老朽已尽全力,接下来便要看郑夫人的照化了。请两位暂时回避片刻。”
紫蓼心里已是“咯登”一声。齐大夫分明是有什么要紧话交待郑司楚,她满心不愿,陈虚心拉拉她道:“紫蓼,我们先出去一下吧。”
等他们一走,齐大夫叹道:“郑将军,方才我用的乃是金针渡劫之术。此术七针,保住郑夫人七魄不散……”
郑司楚哪还有心思听他唠叨什么医术,急道:“齐大夫,你说,到底怎么样了?”
齐大夫看了看郑夫人,忽然向郑司楚深深一躬,道:“恕小犬无能。”
郑司楚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心想母亲的伤情关他儿子什么事?还没问,齐大夫已道:“金针渡劫,本要阴阳相合。以阴阳针齐下,如此连下十四针,方有奇验。”
郑司楚根本不懂什么阴阳针,问道:“齐大夫,你刚才用的不是阴阳针么?”
“阴阳针,本要两针齐下,一用阳力,一用阴力。只是老朽无能,自幼未能习成一心二用之能,因此从来都是先阴后阳,一针当两针用。只是郑夫人这回的病来得太过突然,她的身体已极为虚弱,老朽下第一针时便觉她经不起这阴阳交加,所以只怕……”
郑司楚心一沉,问道:“齐大夫,你一个人下不了阴阳针是吧?”
齐大夫点了点头:“若有一人相助,我二人一以阴力一以阳力,同时下针……唉,本来老朽一直督促小犬学好医术,可他自幼不喜此道,天赋也是有限,学得马马虎虎,阴阳针更是未能入门。”
郑司楚心头更是沉重。齐大夫自承学艺不精,可他已是五羊城第一名医,旁人还有什么办法?但一听齐大夫说若有一人相助,也可以下这阴阳针,他又生希望,问道:“令郎未能学成,旁人难道也没有一个会的么?”
齐大夫眼里闪烁了一下,低声道:“郑将军,这金针渡劫乃是法统流传下来的至高医术,老朽识见浅陋,只听闻国医院的叶副院长亦能此技。只是……”
齐大夫话并没有说完。国医院副院长叶台年事已高,而且远在雾云城,根本不可能来五羊城的,齐大夫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郑司楚只觉天旋地转,低低道:“难道,再没办法了?”
齐大夫叹了口气道:“药医不死病,起死回生,那是不可能的,只能看郑夫人的造化了。郑将军,老朽之力已尽,还请郑将军处置。”
先前郑司楚还真有将齐大夫砍了的心,但齐大夫已说得这般明白,接下来只能看母亲能不能挺过这一劫。他颓然道:“我知道了,多谢齐大夫。”
齐大夫说出来时,真有点怕眼前这少年一气之下不顾一切,但身为医者,言不能讳,他壮着胆子才说出来。见郑司楚心情也平静了些,他道:“不过郑将军你也别太担心,令堂吉人天相,定能渡过此劫。”
郑司楚只觉心头一片冰凉,只是道:“是,多谢齐大夫吉言。”他说了这一句,转身便回到床前跪下,拉住母亲的手,眼里已有泪水涌出。他根本没想到,这回回五羊城,竟是与母亲见最后一面。此时看着母亲的面容,脑海中来来去去,尽是很久以前在母亲身边的事。那些事他以为全都早已忘记了,可现在却纷至沓来,尽涌心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司楚听得身后紫蓼轻声道:“司楚。”他回过头,只见陈虚心一家还有申芷馨..都站在他身后,申芷馨双眼亦显红肿,只怕方才已痛哭了一场。他也不站起来,只是道:“姨妈,让我再陪陪妈吧。”
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只觉若能握住,便能留住母亲不让她离去。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母亲若要出门,他就这样。那时母亲总是笑着抚抚自己的头,说乖乖在家,等母亲回来给他买好东西。那时母亲的手比自己的手大得多,现在他的手却比母亲的手要大一圈了,可握着的时候,依然如同往日一般,恍惚中,自己仍是那个不愿母亲离去的孩子,而母亲会笑着抚抚自己的头,说别再哭了,妈妈马上就会回家。
紫蓼见郑司楚已跪了许久,本想劝他歇歇,可是听郑司楚这般一说,她眼里也立时流泪。正在这时,却听得楼下传来了齐大夫的声音,楼上诸人还不曾下去察看,齐大夫已气喘吁吁地上了楼来。一上楼,他便向身后道:“快点!快点!”
陈虚心见他如此急切,忙道:“齐大夫。”
齐大夫喘息未定,便道:“陈司长,我说郑夫人吉人天相,真是上天掉下来的救星,快点上来!”
郑司楚听他说话,似乎大有希望,忙放开母亲的手过来道:“齐大夫……”一眼却看见齐大夫领上来的那人,惊道:“戚海尘!”
跟着齐大夫上来的,是个穿着粗布衣服,背后还背了个包裹的少年,正是当初郑昭昏倒,曾来看护的叶台弟子戚海尘。戚海尘风尘仆仆,面容颇显憔悴,神色也显不安。见是郑司楚,他也吃了一惊,叫道:“郑司楚!”
戚海尘当初看护郑昭时,与郑司楚聊过很多次,郑司楚知道他是叶台高弟,据说医术已有叶台的七成,说不定他也已学成了金针术,那正好与齐大夫同施金针渡劫之术。郑司楚已是满心希望,不由分说便道:“戚兄,快点过来。”
戚海尘看了看郑司楚,又看看齐大夫道:“齐先生,这金针渡劫,我只怕……”
齐大夫急道:“叶兄信中说你已有他的七成,有七成就足够了!事不宜迟,快点!”
郑夫人的病情,齐大夫比谁都清楚。方才他一人施金针渡劫术,虽能保住郑夫人一口气,但也不知能维持多久。回到家,正好遇上这戚海尘来拜见,一看带来的信,不由大喜过望,连水都顾不上让戚海尘喝一口就把他拖来了。戚海尘还不曾见过这等场面,一张脸吓得有点白,但被齐大夫拖着,也不好多说。只见齐大夫从药箱里取出银盒,说道:“你老师都教过你手法了吧?”
戚海尘脸一红,说道:“我只练成了阴力,阳力还没把握。”
齐大夫道:“谢天谢地,那就行。”说着,把一根金针放到他手中,伸手搭住郑夫人的脉说道:“第一针,你以阴力在郑夫人右太阳下针,听我的吩咐。”
齐大夫这等急迫,戚海尘哪里敢再说半个字,拈起金针走到床头,看了看床上的郑夫人,咬咬牙道:“齐先生,请发令。”
齐大夫见叶台信中对这个弟子甚为推许,却不曾真个见过他的本事,心头不免还有点惴惴,生怕叶台只是为自己徒弟吹嘘,万一戚海尘不足以用金针渡劫术那就完了。但一看戚海尘拈针的架势,渊停岳峙,年纪虽轻,着实有一派大宗师的风范,心下亦是一宽,忖道:“叶先生医术未必比我高多少,调教徒弟的本事可比我高多了。”眼见戚海尘运针如此熟练,他也大生信心,便道:“好,听我数到三便下针。一,二,三!”
他二人拈针下针,手法熟练无比。金针本来细如毛发,但两人拈在手中却如有千钧,两人的手势也一般无二,直如蝴蝶穿花,美妙无比。郑司楚见两人的手法如此高超,心中亦在暗暗吃惊。他和戚海尘相识已久,以前只知他是叶台弟子,本事不错,但本事好到怎么样的地步却不知晓。直到现在才明白,齐大夫固然名下无虚,确是五羊城第一名医,戚海尘年纪不大,就算赶不上齐大夫,也已不遑多让。
他二人各下七针,不过片刻。但七针一下,两人额头已尽是汗水。齐大夫下完了针,搭了搭郑夫人的脉,这才放下郑夫人的手,抹了抹额头汗水道:“郑将军,请放心吧,令堂已渡此劫,再过片刻,她就会醒来了。”
郑司楚听他这般说,不由喜出望外,向他二人深深施了一礼道:“多谢齐大夫,多谢戚兄。”母亲能够无恙,对他来说实是平生最大的愿望,就算让他杀身以报也在所不辞,现在想到刚才还有把齐大夫砍了的心,>99lib?真个无地自容。
戚海尘也搭了搭脉,眉头却是微微一皱,只是什么话也没说。这时郑司楚正在向齐大夫千恩万谢,紫蓼在一边抹着眼泪,与陈虚心两人要请齐大夫下楼歇息。郑司楚见母亲气息渐渐平息,便道:“戚兄,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幸亏你及时来了。”
戚海尘却是一苦笑道:“家师上月故去了,他临终前命我前来向齐先生求教。”
郑司楚呆了呆:“叶先生故去了?”
戚海尘点了点头:“家师活人无数,可也难疗己身。人生一世,皆有天命,郑兄你也想开点吧。”
郑司楚也点点头道:“是啊,人活着都有命。戚兄,你连饭也没吃过吧?请我姨父和姨妈陪你与齐大夫去喝口水,恕我要相陪家母,暂时不能为你接风。”
这时陈虚心夫妇和齐大夫都已下楼了,戚海尘正要下楼,郑司楚心头忽然又隐隐闪过一丝不安,小声道:“戚兄,你方才说人生一世,皆有天命,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海尘站住了,犹豫了一下,耳语般道:“郑兄,家师的搭脉之术,有独到之秘。方才我为令堂搭了一下,虽然令堂脉象渐平,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小声道:“郑兄,恕我直言,令堂已是油枯灯烬,金针渡劫,也不过令她老人家回 5149." >光返照。”
郑司楚身子一晃,差点就要坐倒在地上。他一把抓住戚海尘肩头道:“什么?这是真的?”
郑司楚力量不小,戚海尘被他抓得肩头疼痛,咧了咧嘴,小声道:“郑兄,说不定是我学艺不精,不过令堂危难未过。若再陷昏迷,便再无良策了。”
郑司楚实在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可是戚海尘虽然被他抓得呲牙咧嘴,这话却十分肯定。他放开了戚海尘,呆呆道:“原来,人生在世,都是命中注定吧。”
戚海尘虽然并不认得郑夫人,但见他神情如此恍惚,心中也是忧伤,低声道:“郑兄,希望这只是我胡说八道,令堂大人不会有事的。”
郑司楚怔怔地站在楼梯口,眼前已是茫茫一片。本来齐大夫说唯有以金针渡劫救回母亲,而他一个人又下不了阴阳手,他心中正在绝望,恰恰戚海尘来了,而且也学会了这金针渡劫。可还没来得及高兴,戚海尘说母亲的伤势太重,金针渡劫也救不了她,这一片希望转瞬间便又被击得粉碎。看着戚海尘下楼,他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母亲,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紫蓼见郑司楚一直不下来,又走上楼来..道:“司楚,你也太累了,先歇息一阵吧,这儿我来看着。”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姨妈,我在这儿陪着妈吧,请你去招待一下齐大夫和戚兄。”
他已不敢多说,生怕多说一句,眼泪又会涌出来。紫蓼却不知戚海尘又对郑司楚说了这一席话,心想姐姐缠绵病榻已久,现在遇到良医,终于云开日现,终于能放下心了。郑司楚虽然说不想去吃饭,不过他母子连心,也不好硬要他离开母亲,便道:“那我去带点吃的过来,你也要注意自己身体。”
郑司楚答应一声,坐回母亲床边。天已暗下来了,暮色仿佛一瞬间泻落,不知什么时候屋中已上了灯。他握住母亲的手,低低道:“妈,你会好起来的。”
“郑将军。”
身后,响起了一个如春冰一般清冷的声音。郑司楚茫然转过头,却见是傅雁容。傅雁容有点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楼来。他这才想起还不曾跟人说过傅雁容的身份,申芷馨见她与自己同来,只道她是自己的什么人。他道:“阿容,你怎么不去吃饭?”
傅雁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想吃。”她看着床上的郑夫人,又低低道:“郑将军,你妈妈对你很好吧?”
郑司楚只觉眼中又有点湿润,他道:“妈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这话说出来,却连自己也不知道有点哽咽。只是他的泪水还没落下,傅雁容却已抹了抹眼眶,小声道:“天下的妈妈对子女,都一样是最好的,我也真笨,不该问这个。”
她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很小的时候,她母亲便已去世了,父亲身为县令,公务繁忙,她自幼也就在父亲官府中和工友呆在一起。每当看到那些工友的子女和母亲撒娇,在这个小小少女心中也极有触动。后来父亲也去世了,邓沧澜夫妇收养了她,在可娜夫人身上她又见到了母亲的影子,可不论可娜夫人对自己关心得如何无微不至,在她心底,最思念的还是自己的生母。有时便想,什么大帅之女,什么聪明绝世,其实都不如在母亲膝下。郑司楚向来不苟言笑,她虽然对郑司楚甚有好感,却也觉得这人未免有点太过冷漠。可现在才知道,在郑司楚冷漠的外表下,其实与自己一般,也有着一颗至情至性的心。看着郑司楚为母亲伤心欲绝,她不知为什么也会感同身受,如此伤心。
第八章 慈母之心
他们说得很轻,这时床上忽然传来个轻轻的声音:“司楚。”
那是郑夫人的声音。这声音虽然极其微弱,但郑司楚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猛地跪到床前,说道:“妈,我在,我在这里。”
母亲果然醒过来了!郑司楚只觉心中无比欣慰,眼泪却又不住地流淌。流血不流泪。这话向为军人自诩,郑司楚也直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铁血军人,可此时哪还管这些,泪水只是不停地流着,仿佛永远也流不尽。
郑夫人慢慢挣开眼,隐约见郑司楚泪流满面的脸,谈谈一笑道:“司楚,真是你,傻孩子,别哭了。”
郑司楚伸手抹去泪水,说道:“是,妈,我不哭。”可说是不哭,眼中泪水哪里止得住。郑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长成后流泪,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可是双手无力,哪里举得起来。郑司楚知道母亲心思,把母亲的手放到自己头上。郑夫人摸着他的头,叹道:“司楚,妈知道这回是要走了……”
郑司楚见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极是无力,心头说不出的痛楚。他握住母亲的手道:“妈,不会的,你马上就会好起来。都怪我,我先前一直没能多陪陪你,以后我一定不离开你了。”
郑夫人眼前实已看不清楚了,只觉儿子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似乎生怕自己会真的走开。她道:“孩子,生死本是人间之常,别哭。只是没能看到你娶媳妇,唉,芷馨多好的小姑娘,偏生和你没缘分。”
郑司楚不禁一阵语塞。申芷馨和母亲很是亲密,母亲也一直希望她能成为儿媳,自己也很喜欢她,可申芷馨喜欢的偏偏不是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听母亲这样说,他道:“妈,你不用担心,你已经有儿媳了。”
郑司楚长相清俊,家世也好,看中他的少女着实不少,但郑司楚的性子却有点过于一板一眼了。特别是人渐渐长成,越发显得老气横秋,加上后来全心投入征战杀伐,旁人说起他,敬意渐多而亲近之意渐少,特别是当他夺下了邓沧澜“水战第一名将”的称号,自然也不再有人向他提亲。郑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病榻上起不了身,丈夫与儿子又总不在身边,她实是无比想念这两个至亲之人。现在不管怎么说,儿子的手正与自己相握。这个本来不应该出生的孩子长得如此英武,郑夫人心头也只有欣慰,只是郑司楚娶不到媳妇总是遗憾。她又叹了口气道:“唉,你从小就这样,说谎都不会。你的性子啊,哪家姑娘会喜欢你。”
郑司楚见母亲絮絮叨叨,却已上气不接下气,更是痛苦。只是要娶媳妇谈何容易,除非找个人来骗骗母亲。一想到要骗,他不由看向一边的傅雁容,眼里已尽是央求。傅雁容聪慧之极,自然一望便知。自从认得郑司楚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有求于人,知道郑司楚想让自己冒称是他未婚妻。她就算再大方,此时脸颊也有点绯红,正待摇头,但看着郑司楚那种乞求的眼光,似乎在说:“你只消答应,什么事我都应承你。”心头不禁为之一软,走到床边低声道:“司楚他没骗你,……妈。”
郑夫人醒来的时候,只隐约听得屋中有人声,却不知是谁。她的眼睛已看不清了,想的便是司楚这孩子终身大事尚未了结,终究还是件心事。却听得耳畔有个温文尔雅的少女声音,乍一听只道郑司楚央求申芷馨来骗自己,但申芷馨的声音她听得熟了,眼前这少女分明并不是申芷馨。她从没想到郑司楚真的带了个女孩子来,不禁喜出望外,急道:“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你。你叫什么?”
郑夫人的左手拉着郑司楚,右手想伸出来拉傅雁容,只是她已虚弱之极,连手都抬不起来。傅雁容见郑夫人虚弱至此,心下又是一痛。她的生母当初也是病故的,只是那个时候傅雁容还小,只知父亲和哥哥在哭,妈妈躺在床上,自己又是不解,又是害旧。现在的情景,依稀就是记忆中的模样,傅雁容眼眶也有点泛红,泪光已在隐隐闪烁。她将自己的手放到郑夫人掌中,小声道:“妈,我姓傅,叫傅雁容。”
郑夫人握着傅雁容的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慢慢道:“傅雁容么?好名字。好孩子,司楚脾气不好,你要多担待他点,好好过日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把左手也抬起来。郑司楚只觉母亲的手虚弱得全无力气,便将她的手举起来。郑夫人把郑司楚的手和傅雁容的手拉到一处,又道:“司楚,你的性子一直很倔,以后不要辜负了雁容。”
郑司楚见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弱,心里的痛楚也越来越是难忍。他道:“妈,是,我一定不辜负她,你放心。”
郑夫人连转一下眼珠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握着儿子和儿媳的手,想再说什么,可是一口气息却已喘不上来。顿了好一阵,她才低低道:“好孩子,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该放心了。”
郑司楚呆了呆,心想母亲的神智都已不清了。他道:“妈,父亲还在东阳城,好好的,他马上就会来的。”
郑夫人看着他,目光有点茫然,却又道:“司楚,我说的是你爹,不是你父亲。”
这话郑司楚实在听不懂,郑夫人已道:“司楚,你父亲其实也不是个坏人,可是,我却辜负了他。”
郑司楚愣住了,怔怔的不知该如何回答,郑夫人已喃喃道:“司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瞒着你,只是现在该告诉你了。”
此时郑夫人的话异样的清楚,已不似个弥留之人。这时一阵风吹进屋里,将烛台上的烛光吹得一暗。暮色已渐渐深了,屋外星月在天,南疆的初夏,一片祥和宁静,只有海浪声一阵阵地传来。
等陈虚心夫妇招待完齐大夫与戚海尘,再回来看看时,还在门外便听得楼上传来郑司楚的哭声。紫蓼一听这哭声,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心知姐姐又有反复,人几乎要摔倒。陈敏思忙扶住母亲,叫道:“妈……”他话还没说完,陈虚心和齐大夫、戚海尘三人已抢到楼上。等陈敏思扶着母亲正要上楼,陈虚心已走了下来,一见妻子,颓然道:“紫蓼,姐姐已经走了。”
他说得很轻,紫蓼怔了怔,喃喃道:“她走了?”
她的脸上木无表情,陈虚心叹道:“齐大夫看过了。唉,人命由天定……”
他尚未说完,紫蓼猛地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陈敏思见母亲痛哭,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拉着母亲的手只是道:“妈,妈,你别哭了。”可他自己眼里泪水也不住流了下来。这儿本来就十分僻静,海风不时吹来,哭泣之声夹杂在涛声之中,渐渐散去。
五月七日,郑夫人去世。虽然以羽书急报,但从东平抵达五羊城,一般要十多天,就算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最快也要五六天,等郑昭火急赶到五羊城时,郑夫人已经下葬三天了。
站在妻子的坟前,郑昭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站立。他夫妻二人自成婚后,加上反目,分多聚少,直到前几年自己逃出雾云城,两人才算重归于好。郑昭看着坟头,南疆气候温暖,仅仅三天,坟头已有新草长出,不用多少天,坟上定会一片葱茏。他脑海中来来去去都是以前的事,与妻子的相识,以及后来的种种波折。虽然成婚也快近三十年了,可两人离多聚少,而且当中有很多年因为反目而分居。只是那些本以为久已淡忘的往事,这时尽在心头萦绕,恍若重历。
“父亲,走吧。”
郑司楚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郑昭转过身,看着儿子。郑司楚这些天削瘦了许多,神情也有点颓丧,几乎已没有被称为南军第一后起名将的那个英武少年的影子了。郑昭道:“好,走吧。”
父子两人不约而同地又望了一下坟头。这两个男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唯一联系他们的人却已经埋在了土里。郑昭抹了抹眼角,低声道:“司楚,你现在还好吧?”
“还好。”
郑司楚似乎并不想多开口。他和郑昭是坐马车来的,因为不想外人在场,所以郑司楚驾的车。两人向一边的马车走去。郑司楚拉开车门,郑昭正待上车,郑司楚忽然道:“父亲,妈去世前,跟我说了件事。”
郑昭站住了,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慌乱:“你妈说什么了?”
“她说,”郑司楚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能说出来,“我的生父另有其人。”
郑昭只觉头顶似有一个焦雷炸开。妻子曾经对不起自己,他早就知道了。当初知道此事时,他恨得快要发疯,以至于后来那个人决定投降,大统制仍然决定要解决他时,自己全力支持,甚至还亲自下手,将那人撞获。因为此事,妻子与自己反目了那么多年,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过了许多年,终究有点后悔。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做了一件背信弃义的事,因此此后一直感到愧对妻儿。只是没想到,妻子在临死前,居然告诉了儿子这个秘密。郑昭强忍着心头的惊愕,低声道:“她说你生父是谁?”
郑司楚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里,浮云慵懒,似对世上的纷纷扰扰毫不关心。战火也好,和平也好,白云都在天上飘荡,随意东西。他也压低了声音道:“妈说,我的生父是过去帝国元帅楚休红,我其实应该姓楚。父亲,这是她临死前的胡话,还是真的?”
郑昭只觉眼一阵晕眩。妻子最终还是把这件事说出来了!这么多年前,他已将郑司楚完全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几乎已经忘却了楚休红这个人。听得郑司楚说起这个名字,他已不知该怎么说,只是默默地站着。良久,他才抬起头,只见郑司楚正盯着自己,目光灼灼,眼神里百感交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郑昭张了张口,正想说“这些都是你妈临终前的胡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我已经有太多秘密了,难道还要瞒着他么?
此时的郑昭感到了无比的孤独。他自幼修习秘术,后来才知道修此秘术会子孙断绝,却已晚了。他顿了顿,慢慢道:“司楚,你妈说的都是真的。”
这句话说来简单,郑昭说出口时却似有千钧之重,而郑司楚听来更觉如同五雷轰顶。他一直对那个名叫楚休红的前朝大帅很有兴趣,但共和国不准谈论前朝之事,他只是隐约听到一些老人说起。可是他从没想到自己会与楚休红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当听得母亲说自己的父亲竟然会是那个人,他首先就是不信,现在跟父亲确认时,也是如此希望父亲会说那是母亲临终前的胡话,可是父亲的话却把他的一切希望都打消了。沉默了半晌,他道:“那,这人现在还在么?”
虽然父母都说楚休红是他生父,可是郑司楚毕竟与郑昭共处了二十多年,一下子根本无法把那个人称为父亲。然而无论如何,母亲过世,这消息也一定要告诉他。
郑昭看着郑司楚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刺痛。这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儿子,神情却与自己极其相似,有时他真要以为他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话已说出了,他已不想再隐瞒什么,只是道:“他早已死了。”
“死了?”
“十多年前了,就在当初的大处斩里。”
郑司楚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去看的那场大处斩。这是他这些年来的噩梦,记得当时回来还病了一场,梦中亦是见到人头滚滚,鲜血横流。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明白一向对自己无比关爱的母亲为什么当时硬要带自己去看如此残忍的场面,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是想带自己去见生父的最后一眼啊,可是当时除了最先的几个人,后来被处斩的全部戴着头套,也不知是哪个人。他道:“可是,我听说当时帝国军全军投降了,为什么还要处斩?”
郑昭已不敢再去看郑司楚逼人的灼灼目光,头转向一边,喃喃道:“是。因为南武很怕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怕他。”
大统制害怕他,是因为楚休红身为前朝的最高军事统帅,若不斩草除根,也许会是后患。而父亲怕他,则是因为母亲吧。郑司楚也直到这时才明白母亲和眼前这个人反目的原因。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再说什么。
“司楚,还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当时是我亲手把你的生父捉住的。”
郑昭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本来就是个老人了,但精神一直还好,此时却如同已到风烛残年。他没有再犹豫,慢慢地说着当年的那件事。
小薇,你直到临终前才告诉他,其实也是对我不能无情吧。郑昭想着。这笔债我已背负了那么多年,现在也该还了。他再也没有负担,将当时如何背信弃义,擒获前来投降的楚休红的事细细说了。他没有去看郑司楚,心里只在想着:“小薇,我一定会死在你和他的儿子手上,那也是我应得的,我不怪你。”
然而,他说完后许久,仍不见郑司楚说什么。郑昭转过身,却见郑司楚直直地站着,眼中极是茫然,手也并没有摸在腰刀上。
“司楚,你妈是要你为生父报仇吧?来吧,我不会怪你的。”
郑司楚看也没看他,只是垂着头:“不是,妈让我不能向你报仇。”
郑昭一怔,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狂喜。妻子的那一次出轨,让他一直难以原谅,同时他也觉得妻子肯定不会原谅自己。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妻子就算没有原谅自己,可在她心目中,自己仍是比那个人更为重要。一阵风吹来,吹得地上落叶也乱飞,郑昭忽然觉得眼里湿润了。
情之一字,真是纠结难解啊。即使自己身怀秘术,任何人的隐私都瞒不过自己,可是对于这个情宇,就算能洞察人心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看不透。当初他竭力主张处斩楚休红,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怕有一天会失去妻子,可是当妻子真的离开了人世,他才明白自己不过一直在多虑而已。妻子在内心里最爱的人,还是自己。这个念头让郑昭放下了一切,只觉就算世界在这一刻到了尽头,也是幸福的。他低声道:“你呢?你要怎么做,就做吧。”
郑司楚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杀你。”
也许,他心里动过这个念头吧?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楚休红,你彻底输了,妻子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郑昭更是欣慰,即使那个人已经死了多年,在他内心深处仍把那个人当成生平至敌。现在,这场决斗胜负已决,只是胜利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也太苦涩了。他犹豫了下,又道:“司楚,你……”
“不要叫我!”
郑司楚打断了他的话,突然向一边狂奔而去。郑昭见他似将崩溃,心中犹如滴血,叫道:“司楚!司楚!”可郑司楚理也不理他,顾自向前奔跑。
在郑司楚心里,正不住地叫着:“这都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可另一个声音则在冷静地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也知道,父母都这么说,那这一切确实是真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郑昭的儿子,慈母严父,同样对自己关爱有加,现在却才明白,自己的母亲已去世了,而真正的父亲更是死了十多年,而杀死生父的,居然就是这个二十多年来自己一直称其为父亲的人。
真是疯狂。他想着。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个玩笑,不过一点也不好笑。仅仅几年前,他还是踌躇满志,想着该如何在南北交锋中建功立业,现在一切都如沙滩上建起来的城堡般轰然倒地,生命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意义。
我到底是谁?我活着有什么意义?这些从没想过的事,如今却在郑司楚脑海中不住盘旋。他已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么,什么大统制,什么再造共和,自己对这一切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可笑的是以前自己一直坚信自己是在守护真正的共和。这些根深蒂固的信念仿佛就在一刹那完全垮了下来,他现在心里已是乱成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不住地跑,也不管脚下坑洼不平,直到累得筋疲力尽,躺在了地上。
我到底是谁?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想着。郑司楚自幼就是以国务卿公子的身份长大,旁人都认为他将来会一展鸿图,大放异彩,他自己也是如此自诩的,只觉以天下为己任,救国救民者,舍我其准。但一旦知道自己居然是个私生子,生父甚至是前朝元帅,是共和国最大的敌人,这等落差他再也承受不住。他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任由泪水不住流淌,只是想着:“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该不该来到世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暮时,郑司楚才站了起来。最初的痛苦过去后,剩下来的就是心底的隐隐作痛,心里想着:“我要喝酒,醉死算了。”他从小就爱喝酒,但小时父母不让他喝,后来长大了从军,军纪严整,而且他自律也极严,从来不敢多喝,现在却想痛饮一番,来个一醉方休。只是这儿离城已有段距离,也不知是哪里,四处尽是田野,哪有酒店?远远望去,却见前面有片灯光,乃是个村落,便走了过去。离得还远,便听得那儿传来一阵哄笑之声,也不知说些什么。听得这笑声,郑司楚更是一阵气苦,心道:“还不如做一个无知无识的农人,日作夜息,了此一生。”
走得近了,已见一群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前说笑。因为天热,这些人把桌子搬到了外面,不过一个个挽着裤腿,看样子并不是酒店,不过是这村中农人结束了一天的耕作聚餐罢了。听得有人过来,有个人扭过头,见是郑司楚,怔了怔,还没说话,郑司楚叫道:“好香的酒!能卖我一坛么?”
郑司楚刚走到近前,随风便飘来了一阵酒香。那个农人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突如其来,一张口就说要买酒,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心想这村子也不靠大路,这少年怎么来这儿?郑司楚在五羊城里可谓名声赫赫,尽人皆知,但在城外的村庄里,农人顶多听说过现在五羊城出了个名叫郑司楚的少年名将,至于郑司楚是长是短,是圆是扁,谁也不曾见过,自不认得他。但农人醇朴,这酒更是那人自酿,听得郑司楚称赞好酒,心中大乐,叫道:“朋友,喝口酒,不过多双筷子,买什么!来,来,上桌!”说着便往边上让了让,让出个空座来。
郑司楚现在也着实极想喝酒,再不谦让,坐到桌边,有人已给他倒了一碗酒。郑司楚张口一饮而尽,只觉胸口一阵火热,赞道:“真是好酒!”其实这酒也不算什么好酒,不过村人自酿,没有蒸过,酒味并不厚。只是对郑司楚来说,现在喝口酒,可以忘却人世的痛苦,那么只要是酒,那就是好酒了。
见郑司楚酒量如此之宏,那些村人个个佩服,特别是做东的这个。他酿成了酒,自己朋友称赞说好总归如隔靴搔痒,一个陌生人一下子就痛饮一碗,大赞好酒,这滋味比什么都好,忙从郑司楚面前拿过碗道:“朋友真是海量!满上满上,吃块鸡吧,刚宰的,好肥。”
郑司楚也不客气,拿起一块鸡放进嘴里。这鸡却是农家自养,甘腴肥嫩,确实鲜美异常。不过他现在只想喝酒,反觉鸡肉虽美,总不如酒好,顺口赞了一声,拿过那人刚倒满的酒,又是一饮而尽。边上的人见这少年喝酒跟喝水一样,生平从未见过酒量这么好的人,而且郑司楚虽然衣冠楚楚,可衣服上沾了不少土块草叶,越发摸不清他的底细。只是郑司楚既然酒到必干,如此豪爽,他们既是钦佩,也不服输,一个个都过来向他敬酒。郑司楚也不推辞,酒到必干,一眨眼间,鸡肉只吃了一块,酒倒喝了五六碗。耳畔只听得旁人的哄笑声。
这一喝,却喝到月上中天。村酒虽薄,也经不起郑司楚这般喝法,一坛子酒,竟有半坛都进了郑司楚的肚子。待他醒来时,只觉头痛如裂,模模糊糊撑起身,心道:“我这是在哪儿?”
宿酲未解,嘴里也干得跟火烧一样。郑司楚揉了揉头,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榻上,周围则是些农具,原来是间农舍。此时他才想起昨天的事,明白自己定然醉倒在那农家,农人让他躺到这里。他正待下竹榻弄口水喝,里面有个老妇叫道:“阿二,客人醒了,你快回来吧!”
这老妇叫得很响,郑司楚还没回过神来,从后门处一个扛着锄头的汉子正好走进来,定是在后院劳作,听得老妇的叫声回来的。一见郑司楚,他叫道:“朋友,你醒了么?嘿嘿,我的酒不错吧?后劲挺足。”
郑司楚道:“我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大哥,这儿有桶么?”
汉子道:“你要喝水么?”见郑司楚点点头,他又道:“橱里有。别喝生水,肚子要痛的。”
这汉子放下锄头,从橱里拿出一把缺嘴的壶出来,里面装满了凉开水。他倒了一碗递给郑司楚。那农人见郑司楚长样斯文,拿过碗来却将一碗水一饮而尽,笑道:“朋友,看不出你长得秀气,喝起来这么犀利!”里屋那老妇听得了,唠唠叨叨地说道:“阿二,叫你少喝点,你总不听,看客人都醉了。”虽在埋怨,但口气却大是自豪。汉子道:“妈,没事的,朋友现在酒都醒了。对了,朋友,你怎么称呼?我姓陈,叫阿二。嘿嘿,乡下人也不识什么宇,没什么官名。”
郑司楚道:“我……我姓楚。”他现在实在不想说自己姓郑,陈阿二听了却赞道:“真是个好姓!楚先生,看你样子,识文断字的吧?”
郑司楚道:“是认得几个。”
“你要有空,能帮我写封信么?这村子里别的都好,就是连一个识字的都没有,想写信也得走半天路去城里找代书先生。”
郑司楚道:“行。那有笔没有?”
陈阿二道:“有!有!”说着,由一边橱里又拿出一套笔墨纸砚来。郑司楚见笔头都秃了,把纸摊在桌上磨好了墨道:“陈二哥,你要写给谁?”
“我兄弟。”
郑司楚道:“哦,陈大哥么?”
陈阿二道:“不是,老大早就没了,我家兄弟三个,前年官府来征兵,两丁抽一,阿三就当兵去了。楚先生,你就给阿三写封信,告诉他家里什么都好,不用挂念,早点打完了仗回来。”
郑司楚怔了怔。那个陈阿三加入的,自是五羊军。五羊城自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后,大力扩军,那陈阿三定是当时被征去的。但久无音信,也不知他还在不在世了。这话他不忍明说,只是道:“好,我写。还有什么话么?”
里面那老妇插嘴道:“先生,你再关照阿三,叫他别多喝酒,衣服要多穿点,别着凉了,听说北方天气很冷的,还会下雪。”
广阳省地处南疆,气候和暖,从不下雪,在这乡间老妇看来,下雪大概是件可怕的事。陈阿二道:“妈,现在那边也很热,你别瞎操心。”
郑司楚听他母子对话,有点忍俊不禁,说道:“我就说天凉了多穿点衣服吧。还要说什么?”
陈阿二怔了怔,似乎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了,里面的老妇道:“叫他吃东西别嘴馋,跟同伴别吵架,出门不比在家,要多让让。等仗打完了,就赶紧回来,不要心疼钱,该坐车就坐车,该坐船就坐船,阿二在家挺孝顺的,不用担心……”
郑司楚听得老妇说话,眼里不知怎么有点酸楚,心道:“这阿三真幸运。”其实那陈阿三去当兵,实在算不得幸运,可是郑司楚想到他有家人关心,心里就有点难受。边上陈阿二见郑司楚笔走龙蛇,写得很快,赞道:“楚先生,你字写得真好,比代书先生还好!写了点什么?”
郑司楚拿起纸道:“陈二哥,我念给你听吧。‘阿三吾弟:近日乡间一切安好,老母身体康健,今年收成也不错,丰衣足食,不用挂念。你在军中,天凉之时要多穿衣服,饮食起居皆需小心,凯旋之日,早早还家,不要多在异乡逗留。’”他心想那陈阿三定然也识不了太多宇,若是写得太文了,他会看不懂,因此有意多写口语,只是积习使然,写着写着,就总有几个文绉绉的字眼。阿二在一边听得聚精会神,听他念完了,又赞道:“楚先生,你写得太好了!”
郑司楚道:“这样写,阿三兄弟看得懂么?”
“看得懂看得懂。”陈阿二想了想,又道:“对了,楚先生,麻烦你再写上,汪家的大姑娘挺好的,一直都在等着他,平时也常来帮我照顾老娘,让他别嫌弃人家脸上有几个麻子……”里面老妇嗔道:“什么麻子!阿二你又瞎三话四,汪家大姑娘挺好看,你自己都还没找到亲事呢。”想必那汪家的大姑娘与陈阿三有婚约,陈阿三一直嫌汪家大姑娘不够好看,有点不乐意吧。郑司楚顺手又写了几句,道:“就这么写:‘汪氏之女,秉性娴淑,犹在家中相盼与吾弟聚首,吾弟不可辜负,切切。’行不行?”
虽然这两句有点文,陈阿二也听懂了,点头道:“好,好,楚先生你写得真好!”他搓了搓手,把手上的泥巴搓掉了些,从怀里摸出几个钱来道:“楚先生你是不是要进城去?”
昨天郑司楚只想着离群索居,永远逃离这个世界,但现在已不再这么想了。他点了点头道:“是啊。”
“那能不能请楚先生你代我寄出去?这两天农忙,我实在没空进城……”
郑司楚不等他说完便道:“没关系,我顺便给驿使便是。”
陈阿二见他不收钱,急道:“那怎么行?怎么好让楚先生你破费!”说着把手中的钱往郑司楚手里乱塞。郑司楚推托不掉,只能握在手中。陈阿二见他收下了,这才道:“楚先生,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这话郑司楚倒不好回答。他顺口道:“我是从之江省来的。”心想这也不算假话,自己确实是从之江省送了傅雁容过来。陈阿二听得他从之江省来,睁大了眼道:“之江!哎呀,听说那边正在打仗,真是难为你,连个行李都不带就逃了出来。唉,还是广阳好,以后就住广阳吧。一打仗,什么都保不住了。”
在陈阿二心目中,不打仗的地方都比别处99lib.好吧。郑司楚心头更是茫然,心想自己也已领兵征战了许久,从来没想过百姓其实并不愿打仗。说什么解民倒悬,说什么为了守护共和,对百姓来说,一切都是空的,打起仗来,田里没了收成,亲人也会丢失性命。他喃喃道:“是啊,希望早点别打了。”
陈阿二听他附和,连连点头:“就是。我说,打仗做什么,刀枪又不生眼睛,大家好说好商量,有话坐下来慢慢说,不是挺好?唉,官府的事,我们乡下人什么都不懂。”
他说的,似乎就在直斥申士图举旗之非了。郑司楚更坐不住,站起来道:“陈二哥,天也不早,那我也该进城去了,这信我一定寄出去。”
陈阿二千恩万谢了一番,郑司楚道:“我去辞别一下伯母,就动身吧。”
陈阿二见他要拜见母亲,领着他进去道:“妈,楚先生要走了,他说要来看看你。”一进内室,郑司楚见床上坐着个瞽目老妇。这老妇听得声音,颤颤地要下床,郑司楚忙过去扶住她道:“伯母,您不用下来,我得走了,请您保重。”
老妇道:“先生,你可真客气,给阿三的信就麻烦你了。阿二,你送送楚先生。”
陈阿二答应声,领着郑司楚出去。郑司楚见陈阿二的老母竟是个盲人,心头恻然。本来他兄弟两个,总有一个可以在家照顾母亲,现在一个当兵去了,陈阿二既要在田里劳作,又要养母,真个辛苦,怪不得现在还没有成婚。他心不在焉,走到门口时被锄头绊了下,陈阿二忙扶住他道:“楚先生,当心点!”里面的老妇听得声音,高声道:“阿二,你是不是又乱放东西了?早跟你说了,东西用好就收拾起来,别乱放,你总是不听……”陈阿二答应一声,苦笑了一下道:“楚先生,走吧。”
他们走出门,忽听得老妇在里面道:“阿二,走路当心点,别跌跤!”
陈阿二又答应一声,小声道:“楚先生,让你笑话了,老娘年纪大,脑筋也有点糊涂了。”
郑司楚眼眶里却有点温温的,心想:“天下的母亲,都是一般。我小时候出门去玩,每回妈都要关照我一声别摔跤了。”听得陈阿二说,他把头扭到一边,“嗯”了一声,却是生怕陈阿二看到自己的泪水又要淌下来。
走到村口,陈阿二道:“楚先生,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看见大路了,往南就进五羊城了。我也不能再送你,对不住了。”
郑司楚道:“陈二哥,你回家照看伯母吧,我就走了。”
陈阿二应了声,向他招招手,转身回去。看着他的背影,郑司楚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直流了下来。他抹了抹眼,心道:“不管怎么说,陈二哥过得再辛苦,他终究还能与母亲住在一块,而我再也看不到妈了。”
想到这儿,刚擦掉的泪水又流了下来。这回他也不去擦了,一路向南而行,任由脸上的泪水流淌。
妈,这是我最后的泪水了,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流一滴眼泪。
他想着。
我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让天下的母子都能团聚。
虽然立下了这个志向,郑司楚却更加茫然。结束战争么?到底该怎么结束?南北双方都不肯善罢甘休,就算自己被称为后起第一名将,又怎么能让双方罢手不斗?战火仍将燃烧下去,一个人在这一片燎原战火中,比一粒微尘还要不如。他想着,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当初听到的那两句苍凉的唱词:“百万貔貅方铸得千秋业,呀,这也不是江水,是流不断的英雄血!”
英雄么?任何一个英雄背后,都是堆积如山的尸骨。郑司楚看了看天空。白云慵懒,飞过天际,一切显得如此安祥和平。可是,他知道,远方战火正在燃烧,而且很有可能烧到这里来。
陈二哥,伯母,原谅我,我什么也做不到!
郑司楚的心里更加的痛苦。这痛苦如刀,如针,如火灼,甚至,比母亲去世时的痛苦更甚。
他刚走进五羊城,门口已有不少人了。现在五羊城虽是后方,但申士图有过命令,要诸门盘查进出之人,以防北军细作。虽然现在申士图正在前线,后方的官吏仍不敢怠慢,执行得不折不扣。他排在一群等着进城的人中,正待过关,忽听得申芷馨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楚哥哥!”
申芷馨正坐在一边翘首张望。昨天郑昭独自回来,郑司楚却失踪了,她吓了一跳,问出了什么事,郑昭也不肯说,只说任由他去好了。郑昭乃是长辈,又是郑司楚的父亲,而她已经成婚,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毕竟担心他,因此一早就在城门口候着,没想到郑司楚果然回来了。一见郑司楚,她喜出望外,急急迎了出来。守门官也认得郑司楚,见申芷馨迎出来,他也连忙过来,连声道:“郑将军!”心道:“刚才我都没看到,申小姐不会怪罪我吧?”因此特别殷勤,赶紧让人备车好送郑司楚回去。
申芷馨冲到郑司楚跟前,喝道:“司楚哥哥,你昨天去哪里了?”
郑司楚道:“没事,我在城外的村子里喝了一晚的酒。”
申芷馨听他说喝酒,心头一软,心想他母亲新丧,定然悲痛愈常,便柔声道:“回去吧。”说着,向那边招了招手道:“阿容,郑将军回来了。”
一听申芷馨说起傅雁容,郑司楚一怔,问道:“傅小姐也来了?”
申芷馨道:“她当然也来找你了.
。”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道:“你昨晚没回家,她都哭过了。你别跟她说是我说的啊。”
阿容居然会为我垂泪!就算仍沉浸在悲伤之中,郑司楚心头还是感到了一阵甜意。他道:“好,我们回去吧。”
申芷馨道:“好,王门官,你带郑将军坐我的车吧,我坐另一辆。司楚哥哥,你和阿容坐一辆。”
郑司楚又是一怔,但申芷馨已然向一边走去。他向那车走去,刚到车前,门已然开了,傅雁容在车里欠起身道:“郑……将军,你回来了。”
门一开,露出傅雁容的模样,城门口本来嘈杂不堪,居然一下安静了下来。傅雁容坐在车里,一身素色长裙,每个人都觉眼前一亮,那王门官更是看得有点呆了,心道:“我本以为申小姐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原来……原来……”其实申芷馨长得也十分美丽,只是平时常常出城,王门官见她见得惯了,傅雁容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因此颇有惊艳之感。傅雁容见旁人都盯着自己,大感局促不安,哪里还有当初郑司楚在林先生宅中见她时的落落大方,脸上也泛起一片绯红。郑司楚没敢坐车里,只是道:“阿容,你坐吧,我坐前面。”说着,便上了前座,坐到了车夫身边。
傅雁容见他没坐进来,不知怎么有点失望,关上了车门。车门甫关,周围却响起了一阵叹气之声,却是那些等着进出城门的人和门丁不约而同发出的。郑司楚却也没注意这些,只是想着:“她也来找我……她在关心我么?”
母亲去世那天,傅雁容也在边上,因此母亲说的一切她也都听到了。自己并不是郑昭的儿子,而是昔年帝国元帅的私生子,这个秘密她同样知道,也许,同样没有了亲生父母的傅雁容也会有所触动吧。
这只是郑司楚的猜测,却猜得一点也没错。傅雁容想到的,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邓沧澜与可娜夫人对她的关心自是无微不至,等若亲生,可是有一点傅雁容从未对人说过。可娜夫人自己是个才干极强的人,只是因为是女子,又碍于大统制之妹这个身份,因此退居事后,没有走上前台,可是可娜夫人一直希望女儿能够继承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女政客。而且,傅雁容的聪慧完全不下于自己,这让可娜夫人希望更大,一直在着力培植他,所以有意让她接触各方人等。只是傅雁容连哥哥也没说过,她并不愿涉足政坛。
那些政客,无不蝇营狗苟,钩心斗角。在傅雁容的心中,更希望弹弹琵琶,赏赏花月。以前在母亲身边,她从来没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也知道母亲得知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一定会斥责自己胸无大志。可这个少女还是这样想着。
政坛太肮脏了,我不想投其内。
马车行过驿站,郑司楚在前面突然道:“等等,这儿停一下,我寄封信。”
他跳下车,走进了驿站,过了一会才出来。车夫道:“郑将军,现在可以走了么?”
“走吧。”
到了特别司,申芷馨也已到了。三人换过了如意车,到了先前郑夫人的住处。刚到楼下,紫蓼便迎了出来。紫蓼一直在收拾姐奶的遗物,她见郑司楚回来了,暗暗舒了口气。昨天郑司楚一夜不归,她对这人外甥很是担心。她向来知道姐姐外表刚强,内心却是至情至性,郑司楚也是遗传了母亲的这个性子,万一一个想不通,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见他此时神情已经平复,紫蓼才算放下了心,过来道:“司楚,你吃了早饭没有?”
她生怕提起姐姐郑司楚又要伤心,故意没说。郑司楚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不过昨天喝得烂醉如泥,现在肚子也没饿,便道:“吃过了。姨父呢?他又在忙?”
紫蓼道:“刚才又去工房了。”
几句话说完,两人却已无话可说了。郑司楚顿了顿,才道:“那,姨妈,一切就有劳你了。”
紫蓼道:“自家人还说这些干什么。司楚,你也别多想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日子总要过下去,可这样的日子,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这时紫蓼道:“对了,你爹回东平去了,你什么时候走?”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不去了,以后就常住五羊。”
紫蓼还没说话,身后的申芷馨便是一呆,插嘴道:“司楚哥哥,你不去前线了?”
“不去了,我想退伍。”
郑司楚已是南军中年轻一辈战将中名声最响的后起名将,听他居然想退伍,紫蓼也大吃一惊。郑司楚极有军事天份,这样退伍,实在太可借了,可是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道:“那也好,休息一阵吧。司楚,你要不去看看你姨父?敏思也在那儿。”
郑司楚点点头道:“好。”
等申芷馨和紫蓼一走,郑司楚见傅雁容 4ecd." >仍站在那儿,便道:“阿容,我这就写信,要申太守允许你回去,你不用担心。”
傅雁容听他说要送自己回去,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滋味。她知道申士图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以和邓沧澜讲价的筹码,即使有郑司楚讲情也不会那么轻易放自己回去。不过郑司楚这么说了,她只是道:“谢谢你,郑将军。”
郑司楚看着她面有忧容,心里也有点痛楚。如果没有战争,母亲也不会这么早离去,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他道:“放心吧,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说完,一下转过头,但傅雁容还是看到了他眼里隐隐的泪光。看着郑司楚颓唐的样子,她心里也感到难受,却也有些欣慰,心想:“他若再不征战,父亲就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了。”只是这个念头刚起,又有点自责。郑司楚的母亲刚去世,自己想的却是父亲可以取胜。她固然盼着父亲能够势如破竹地胜利,可不知为什么,想到南方若一败涂地,郑司楚只怕也要身首异处,心中就说不出的惶恐。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有多好。她想着。
第九章 生死有命
申士图看完了信,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起。他猛地把信扔在桌上,身子埋进了大椅子里。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子!
这封信是郑司楚写来的。信里说了两件事,一件事是说共和的信念即是以人为尚,不应殃及平民,所以邓帅之女应该及早送还,以示再造共和一方才是真正的共和。这一件事还算说得过去,接下来郑司楚说自愧无能,已不想再投入征战,因此申请退伍,这才让申士图恼怒万分。申士图不怎么知兵,对鼓动民心这方面却是个大高手。郑司楚连番击败北军,在南军中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目前正在准备的南方那支报国宣讲团有一个重头节目便是申公北说的《海上血战》,讲的正是郑司楚所指挥的与邓沧澜海上一战。他有意在军民中树立起“只要有这批年轻年领,南军必定胜利”的信心,而这些举措卓有成效,在再造共和联盟中,包括天水军在内,都以南军拥有以郑司楚为首的这一批年轻战将自豪,只觉南军有这些新鲜血液,生机勃勃,最终的胜利无疑是南方的。现在若郑司楚要退伍的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对军心的一个极大的打击?等如在自己脸上抽了个大大的耳光。
他正在恼怒,门外响起来文书的声音:“申公,郑公回来了。”
郑昭回五羊城奔丧,席不暇暖马上就回来了。不过郑司楚发的是军中羽书,比郑昭来得更快。申士图忙站起身,迎到门口道:“郑兄。”
郑昭踏进门来,拱拱手道:“士图兄,我走的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北军尚无异动。”
申士图见郑昭风尘仆仆,第一句话便是问战况,心里的怒气不觉消了许多。郑昭见他脸上尚有怒意,诧道:“有什么不对么?”
“令郎寄来了一封信。他不回来了?”
郑昭听得郑司楚寄来了封信,心中又是一疼。郑司楚看来真的不愿再和自己见面了,连信都不让自己带。他拿过信来看了看,心头便是一震。
他的心真的死了?郑昭与郑司楚已相处了二十多年,知道他外表坚强无比,其实内心却很脆弱。当初他被开革出伍,是平生第一次受打击,当时便有点心灰意冷,不过后来渐渐又振作起来。但这一次,也许他真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了。他强笑了笑道:“这孩子,也是没经过这等打击吧。劝劝他,会好的。”
申士图见郑昭还笑得出来,心中不禁佩服。白薇去世,对他来说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事,不过他还记得当初妻子去世,女儿终日啼哭的情景。申士图向来自觉是做大事的人,不应沉溺于儿女之情,但当时也曾痛苦过一阵。现在见郑昭刚奔丧回来,说起儿子因为母亲去世而灰心,似乎在说不相干的人,心道:“成大事者,当有非常之心,郑兄果然比我老辣得多。”在郑昭面前他当然不好显露对郑司楚的恼怒,只是道:“丧母之痛,为人子者自难承受。不过司楚有绝世之才,这等一蹶不振,未免可惜了。郑兄,你也该劝劝他。”
郑昭叹了口气:“我劝他,只怕劝不进。”
“你们父子之间,又有什么劝不进的?郑兄,司楚乃是今世名将,若他不愿征战,实是再造共和的莫大损失,你无论如何都要劝他打消此念。”
郑昭在心底又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任谁去劝郑司楚,大概都比自己有效。郑司楚没有杀自己,只怕全然是因为母亲临终时的吩咐。不过,想到郑司楚就此一蹶不振,他心里也甚不好受。想了想,说道:“司楚与宣将军交情莫逆,我看,现在战事既然并不吃紧,是不是放宣将军一个假,让他回五羊城去劝劝?顺便也好让他小夫妻盘桓一阵。”
当初申芷馨决定嫁给宣鸣雷,申士图实是很不乐意。特别是知道宣鸣雷竟是狄人,他更觉不快。只是申芷馨一意已决,而宣鸣雷虽是狄人,对自己却忠心耿耿,而且屡战屡胜,名声已直追郑司楚,他对这女婿亦慢慢看得顺眼了。听郑昭这般说,申士图点了点头道:“也好。正好那报国宣讲团组建得也差不多了,就让他们先回五羊城,再一路北上,向民众宣传。若那邓小姐回心转意,也正好让她加入报国宣讲团一同北上。”
回五羊城时,郑昭也见过一面傅雁容。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见到这少女,他就觉得她与她母亲实在很是相像。虽然可娜夫人退居幕后已久,郑昭却还记得她当初大放异彩的情景。当时正是可娜夫人一举策反了帝国水火两军团,挽狂澜于既倒,使得帝国在转瞬间崩溃。这个少女虽然尚未展露出她的才干,但肯定与可娜夫人如出一辙。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转向再造共和一方的。他道:“士图兄,若邓小姐一定不愿,你准备拿她怎么办?永远扣着么?”
申士图迟疑了一下。邓沧澜是绝对不可能因为女儿被扣压而就范的。长久扣着傅雁容,说不定反而给北方一个口实,说再造共和一方虚伪,也许会影响民心。他想了想,叹道:“如果邓小姐真的不肯,看样子也只能送她回去了。”
郑昭点了点头:“如此方为上策。士图兄,其实就算她不肯宣扬南武之非,只消送她回北方,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她回去?”
申士图又想了想,说道:“看情形吧。最好的时候,是邓沧澜准备反扑之时。”
这时候确实是良机。在北军准备南攻的前夕,提出把傅雁容送回去,两相对照,民众自然会觉得南方宽厚大度,而北方凶残了。郑昭道:“这样也好……”他还没说完,申士图又道:“郑兄,司楚一定要让他振作起来,退伍我是绝对不批的,你务必要劝他转来。”
郑昭和申士图商议一完,马上就把宣鸣雷召了来,让他护送报国宣讲团回五羊城,另一个任务就是劝郑司楚振作。这时候南北两军都在休整,五羊军固然损失惨重,急需补充,天水军则在清穹城立稳脚跟,开始召募流亡,以图再举。同时符敦城里的胡继棠也因为有半座城烧成了白地,亦在加紧修缮,稳定民心,准备长久对峙,同时昌都军恢复元气更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共和二十四年的下半年,居然难得的平静无波。
七月十三日,宣鸣雷率报国宣讲团回到了五羊城。他一到五羊城,先和申芷馨说了阵体己话,只喝了几口酒,便一同去特别司找郑司楚了。一进特别司,便觉与当初的清静大不相同。因为铸造修理战具的任务很重,申士图征集了不少能工巧匠补充进来,现在特别司里热闹了许多,在大门口便听得到里面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宣鸣雷坐上如意车沿路而行,不时看到挑着柴火的民工走过,远处则黑烟滚滚,定是铸造工房在开工。他皱了皱眉,向申芷馨道:“芷馨,这地方这么吵了啊?”
申芷馨道:“现在特别司特别忙,当然吵了,不过司楚哥哥住的地方还清静。”
“小师妹呢?也住那边?”
他刚说出口,见申芷馨有点不悦,忙笑道:“芷馨,别喝干醋,小师妹是郑兄定下了的,我有了你就足够了。”
申芷馨撇了撇了嘴,斥道:“你啊,长得老实,却油嘴滑舌,真不知司楚哥哥怎么跟你就这么谈得来。”
他们在车里说着话,却听边上传来一个大嗓门:“你定然是没看准火候!跟你说了,焰色该是白中透青,不能有红火!”
这声音很响,一股子没好看,正是王真川。宣鸣雷见是他,不由看了一眼,王真川却在边上指着一个吏员的鼻子大声斥责,根本没注意到路上的人。他忍不住一笑,低声道:“王真川这回倒是兢兢业业。他琵琶还弹不弹了?”
申芷馨睁大了眼道:“王主簿会弹琵琶?陈司长说他很敬业,从没见过他弹琵琶。”
看来,王真川是一心一意地为南方做事了。宣鸣雷不禁有点感慨,他还记得当初这王真川可是大统制的铁杆支持者,大统制说什么都是对的。不过不管王真川当初对大统制有多铁杆,当大统制说要把他下狱,王真川当然不能再支持了。
人真的会变。他想着。还有那个一同来的那申公北,当初在北方时四处宣讲,把南方说得一塌糊涂,现在转为南方的报国宣讲团,.一路上沿途民众闻讯围观这些有名艺人时,他义正词严地说书,说的尽是大统制的虚伪和残忍了。难道真的只有利益,没有信念可言么?宣鸣雷摇了摇头。现在叔叔的狄复组也已改了章程,不再提狄人复国了,只说复兴,也许也是为了局势使然。不过这样倒是更好,宣鸣雷虽然是狄复组下一代的首领,只是他对狄人复国这件事既无兴趣,也无信心。
狄人和中原人,能够和平相处,就算融合到一起,又有什么不好?他不禁看了看申芷馨。自己本身就是狄人和中原人的混血,现在娶的也是中原人。当申芷馨生下孩子,那就只剩四分之一狄人血统了,还算是狄人么?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申芷馨在一边见他露出笑容,诧道:“鸣雷,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生出来的小孩,还是不是狄人了?”
申芷馨的脸一下红了,嗔道:“呸!你怎么想这些,到时生下来,说不定身上还长满了毛。”
狄人毛发较中原人为多,而广阳人距狄部极远,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狄人,于是传说狄人身上都长满了长毛。宣鸣雷笑道:“成!那我们赶紧弄一个小毛孩出来玩玩?”
申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在宣鸣雷脑袋上一敲:“呆会儿在司楚哥哥面前,可别那么没正经。”
宣鸣雷见妻子说起郑司楚,心想也是。郑司楚慈母新丧,心情肯定不好,他道:“郑兄现在怎么样?他和小师妹谈得多么?”
“不多。倒是我来看阿容的时候多。”
还是老样子。宣鸣雷暗暗叹了口气。小师妹对郑司楚肯定亦非无情,若没有丧母之痛,说不定两人现在已是形影不离了。宣鸣雷自己娶了申芷馨,觉得心满意足,把以往对小师妹的那份感情都托付给了郑司楚,只希望他二人能够真成一对。可是,看样子,郑司楚实是辜负了自己的期待。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郑兄的桃花运也真是太坏了。
他想着。这时如意车已到了当初郑夫人所居小楼前,还离得一段,便听得传来几声笛声,吹的正是那曲《一萼红》。《一萼红》的调子本来极是柔靡,不过宣鸣雷爱唱的那一曲却转为豪迈,只是现在的笛声却凄楚苍凉,令人闻而鼻酸。宣鸣雷知道那定是郑司楚在吹,心道:“郑兄的笛技倒是越发精进,只是当初的英锐全然没有了。”正在这时,“铮铮”数声,有琵琶声加入。这琵琶声则温柔异常,便如婉言相劝一般。宣鸣雷听得清楚,正是曹氏三才手,定然就是小师妹在弹了。他本来还担心郑司楚和小师妹两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等若路人,一路笛子和琵琶合奏,这才放下了心,忖道:“原来郑兄也不是木头人,就算正在丧母之痛中,骗老婆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听得笛声和琵琶声都极为精妙,一时技痒,放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他放声高歌,笛声和琵琶声都一下停了,郑司楚和傅雁容两人一同走了出来。见时宣鸣雷和申芷馨,郑司楚抢上前道:“宣兄,你来了。”傅雁容却向他二人行了一礼道:“师哥,芷馨姐姐。”
宣鸣雷这些日子在军中没有战事,吃得甚好,红光满面,见郑司楚却瘦了一圈,两颊都有点塌陷,甚至背都有点佝偻了,哪还是月前那英武少年,几乎显出老态,嘴里都喷出酒气,心中不禁感慨,上前向郑司楚深施一礼道:“人生至痛,无过丧母,唯有一醉能忘。郑兄,我有美酒,陪你去伯母坟前一哭可否?”
郑司楚这些天日日都在喝酒,只是也没人陪他,包括傅雁容在内,别人都劝他不要喝酒。一听宣鸣雷要陪自己去母亲坟前喝酒,精神一振,说道:“甚好。”
一边申芷馨见宣鸣雷一来就鼓动郑司楚去酗酒,吓了一跳。这些天郑司楚有点自暴自弃,若不是拦着他,他连饭都不吃,整天都在喝酒了。她正要阻止,傅雁容在一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芷馨姐姐,让他们去吧。”
傅雁容年纪虽比申芷馨小一些,可是自幼就在可娜夫人耳濡目染下,比申芷馨要想得多。这些天郑司楚每天都沉默不语,除了喝酒,就是呆坐,纵然相劝,周围的人如陈虚心夫妇都不是能解劝人的,而有交情的华士文和戚海尘也都笨嘴拙舌,和陈虚心差不多。而且这些人都不喝酒,郑司楚在独饮时他们都插不上嘴。今天才算劝得他合奏,可合奏的这一曲《一萼红》又如此凄楚。傅雁容精于音律,听得出郑司楚心中苦痛,无以复加。她知道郑司楚这等人向来镇定自若,可一旦伤心,却是伤心到了极处,谁都劝不回来。见他颓唐得几无生趣,傅雁容心中亦是伤心。宣鸣雷的性子却与郑司楚相反,有什么话不吐不快,而且酒量比郑司楚还好,让他解劝,这等以毒攻毒,说不定反而有效。她对宣鸣雷亦是知之甚深,知他虽然好酒,而且每饮必醉,每醉必撒酒疯,却又是识大体之人,既然有心来劝郑司楚,就不会因酒误事。申芷馨被她一拉,便不再说话,可看他们端了一坛上了如意车,心中终究担心,追上去道:“鸣雷,要不,我们也去?”
宣鸣雷道:“芷馨,你在这儿陪小师妹吧。对了,小师妹,申公已然准了郑兄所请,择机就要送你回去,你放宽心住下吧。”
虽然说起来傅雁容还是个俘虏的身份,可她是宣鸣雷的师妹,又是郑司楚亲自进来,呆在这儿,谁也没把她当俘虏看过。傅雁容点了点头道:“师哥,你把我的琵琶拿去吧。”
宣鸣雷接过琵琶,心想小师妹真是聪明绝顶,我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音乐最能移情,有些话不太好说,以音乐来宽解郑司楚,说不定效果更好。他把琵琶放到一边,向郑司楚道:“郑兄,坐好了,别摔下来。”
他们到了门口,换上一辆马车,便驶出城去。出了城门,到了墓地,宣鸣雷停下马车,见四野尽是墓冢累累,叹道:“醒时譬如生,醉后譬如死。三万六千日,醉醒何自止。郑兄,那边便是伯母的佳城吧?”
郑司楚听他谈吐甚为风雅,虽知宣鸣雷长相粗豪,却是文武全才,但吟出这等感慨的诗也是头一次。他从车上搬下酒坛,席地坐下道:“是。”
宣鸣雷大踏步走到郑夫人墓前,伏倒在地,行了个大礼道:“伯母,小侄宣鸣雷有礼。看郑兄的模样,只怕很快就要来看你了,请伯母届时莫怪小侄未能尽到朋友之道。”
郑司楚听他这么说,心中有点不快,心想你在咒我马上要死还是怎么?只是他也不想多说,伸手揭了封泥,倒出两大碗酒道:“宣兄,闲言少叙,还是来畅饮一番。”
宣鸣雷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将衣服当胸拉开,赞道:“好酒!郑兄,你若想要一哭,便哭一场吧,这里反正也无旁人了。”
郑司楚冷冷道:“我已向家母发誓,从今后再不流泪。”说罢也把酒一饮而尽。
宣鸣雷待他喝完了,又倒出了一碗,见郑司楚要来接,道:“既然郑兄誓出如山,那我也发一誓,若不能劝得郑兄振作,成为天下名将,今日也醉死在此,以告慰伯母在天之灵,也算我宣鸣雷尽了友道。”
郑司楚见他这么说,叹道:“宣兄,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意已决,今生不再征战。”
宣鸣雷本来正是要激他,见郑司楚说出这等绝话,怔了怔道:“你真的不想从军了?”
“不想。”
郑司楚接过酒碗,看了看四周道:“宣兄,你看这儿尽是墓碑,有不少都是新坟。看过墓碑么?这些新坟不少都是写着‘爱子某某之墓’。白头人送黑头人,本是世间最不堪之事,这么多人夭亡,你道为何?还不是因为这一场战争。”
宣鸣雷道:“原来你是觉得因为战火连绵,才使得伯母未尽天年。可是你想过没有?若你我不战,只怕不用多久,你我连在此立碑修坟都不可能了。”他见郑司楚仍是无动于衷,站起来走到车边拿下琵琶道:“郑兄,那我也不劝你了,反正你比我聪明得多。不过有酒无肴,未免扫兴,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端着酒碗正要喝,听宣鸣雷说要合奏,便道:“又是那曲《一萼红》么?你没见闵先生最后也说,‘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什么百战百胜的名将,最后都是衰翁,只是付与笑谈罢了。”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今天不唱这个,我弹个《国之殇》给你听听。这还是师尊有一次招我与傅驴子共饮,醉后所唱,我爱这词豪迈,便记了下来,不过还从没唱过。”
《国之殇》这名字郑司楚似乎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了。他倒有点兴趣,喝了口酒道:“好,你唱吧,不过我可没钱给你。”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听曲要开发赏钱,那是歌姬所为。我宣鸣雷当世英雄,郑兄你亦是好男儿,只消我弹得你与我合奏,便是泼天的赏赐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松了口气,忖道:“郑兄还能说出笑话,显然心尚未全死。”
宣鸣雷虽然有点粗豪,但也心细如发。不等郑司楚再说什么,伸指在琵琶上一拨,试了试音,便弹了段小过门。这小过门一弹,郑司楚眼里便是一亮。
这是《秋风谣》!
这是郑司楚最早练熟的曲子,郑昭昏迷时,他便常在院中吹奏此曲。这一曲曲风哀婉凄楚,可郑司楚吹来总觉其中有骨,表面上的哀婉也掩不去内里的锋锐之气。当初刚到五羊城,还曾和申芷馨与宣鸣雷合奏过一次。当时正是因为此曲,申芷馨居然评价说郑司楚的笛技纵然还算不上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这时却听宣鸣雷唱道: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此时正值七月,天气正热的时候,两人穿着单布衫,又喝了酒,更觉身上燥热。宣鸣雷唱得又高亢入云,可歌声一响起,郑司楚却觉如同天风海雨欲来,秋意逼人。他怔了怔,猛然间想起当初蒋夫人和他说的关于这曲子的事。
《秋风谣》,正是原名《国之殇》!郑司楚已全都想起来了,当初蒋夫人正是说《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因此改朝换代后,成了忌讳,不能再唱,所以改成了这曲子。邓沧澜正是旧帝国宿将,怪不得他会唱原来的词!郑司楚只觉身上一阵清凉,一碗多酒喝下去,身上似乎要燃烧起来,可身周又似有秋风吹来,吹得人醉意全消。
宣鸣雷唱完了一段,又弹了一小段过门,接着唱道: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
人生苦短,岁月蹉跎。
生有命兮死无何。
魂兮归来,以瞻山河。
这一段更为凄楚,却也越发悲壮,郑司楚只觉胸中的烈火似要裂胸喷出。四周尽是累累坟冢,唱着此曲也更应景。所谓人生苦短,岁月蹉跎,人生有命,一切似乎都无可奈何。但唯有家乡难忘,便是人死作鬼,终要回到家乡去。不知不觉,郑司楚只觉眼中已有点湿润。这五羊城,不正是自己的家乡么?无论如何,这些战死的年轻人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那又有什么不值得?自己纵然身死,换来的是家中亲人的平安。这些日子他一直茫然,只觉任何战争都毫无意义,人活着也毫无意义,但此时却想着:“只是为了家,为了家啊!”
他的铁笛本来就放在袖中,不知不觉掏了出来,凑到嘴边。这时宣鸣雷已开始转入了第三段,待琵琶声一起,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秋风谣》本来就是笛曲,郑司楚又吹得最熟,笛声一起,真如利剑出匣,气冲牛斗。这时宣鸣雷放声唱道:“身既没矣,归葬山麓。天何高高,风何肃肃。执干戈兮灵旗矗。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永守亲族。这四个字,正是这一曲《国之殇》的一切吧。郑司楚望着母亲的坟头,看出去已是模糊一片,泪水不住地流淌下来。母亲已经逝去,但人生代代相传,永远穷尽。任何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而离开这个世界的,也在永远守护着自己的亲人。他吹着笛子,心中却在想着:“妈,你没有走,你永远都在守护着我。”
泪水淌落,滚烫如火,一曲终了,余音仍然袅袅不绝,被天风吹散。郑司楚放下笛子,只觉虽然红日当头,却如天已入暮,四野尽是狂风呼啸。他对着母亲的坟跪倒,放声痛哭起来,只觉心头无比委屈和辛酸。本来,应该是自己守护母亲,但如今却是母子已成隔世,母亲在永远守护自己。他从未如此忘情地痛哭过,现在只想放声一哭,把平生的泪水在一瞬间流尽。
他正在痛哭,却觉肩头一痛,宣鸣雷放下琵琶,重重打了他一拳,喝道:“郑司楚,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你不是说你不再哭了么?”
郑司楚猛地跳了起来,喝道:“不错,我不会再流泪了!”说罢,也是一拳向宣鸣雷打去。他本已哭得肝肠寸断,这一拳打出去力道虽强,却并不快,可是宣鸣雷闪也不闪,受了郑司楚一拳,身子一晃,一拳又打过来,喝道:“既然不哭了,那擦干眼泪,好好活着!”
郑司楚又吃了一拳,却似不觉疼痛,喝道:“我会好好活下去!一定会!”说罢,又向宣鸣雷打了一拳。虽然不是生死相搏,但两人出手都毫不留情,“砰砰”连声,两人你一拳,我一拳,也不知互殴了几拳。一边和宣鸣雷互相打着,郑司楚心中却在想:“不错,要活,要活下去!”
母亲去世后,郑司楚已全然不觉生有何趣,直到此时,才觉得人还是要活下去,只为了守护活着的人。他两人一边打,一边互骂,骂着骂着,宣鸣雷忽道:“你这混蛋,抢了我的小师妹!”吼罢,一拳打过来还特别重。郑司楚一愕,马上还了一拳,也骂道:“你这混蛋,先把小芷抢走了!”旁人若在这时听得,只道两人是因为争风吃醋而斗殴了。他二人都是军人,本领出众,拳头也重,不一会,打得身上衣衫散乱,尽是淤青,力量也小了,打上去的声音渐轻,嘴上倒是越吼越响。不过两人也从来没有什么仇恨,说到底,无非是一个抢了小师妹,另一个抢了小芷是最大的仇恨,想骂点新鲜的都骂不出来。正当宣鸣雷打了一拳,郑司楚想还以颜色,宣鸣雷忽地退了一步,叫道:“不打了,酒还没喝完。”
他算是求饶,郑司楚却不依不饶,有如顽童般上前又是一拳,喝道:“你还多打了我一拳!”打完这一拳,见宣鸣雷没还手,只是在喘粗气,心里有点后悔,便道:“行,喝酒。”
两人都已打得筋疲力尽,坐到酒坛边。好在两人打的地方没在酒坛边,酒坛和碗都没有破。宣鸣雷倒满了两碗,自己先喝干了,叫道:“真是爽快!”见郑司楚也喝尽了碗中酒,他又道:“郑兄,你说你再不会流泪,是不是破了誓言了?”
郑司楚不禁语塞。若不是宣鸣雷这般惫赖,他也不会忘情一哭。可是誓言终是破了,他叹道:“以后,我想泪水已经流尽了吧。”
“那你还要不要退伍了?”
郑司楚又回答不上来。本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是现在却觉得自己轻贱生命是如此可笑。他叹道:“纵不退伍,我也不想打仗了。”
“若有一天,敌军兵临城下,马上就要取你首级,你仍然只肯袖手旁观么?”
这个问题郑司楚还是答不出来。他想了想道:“希望不要有这一天吧。眼不见为净,我真不愿见到人死。宣兄,我杀过不少人,现在只想洗掉手上的血腥。”
宣鸣雷叹道:“如果可能,谁愿意手上沾满血腥。但人生在世,总是身不由己,好比你是中原人郑司楚,我是狄人宣鸣雷一般。如果我们生在前朝,可能会在战场上决一生死。”
如果生在前朝狄人尚是敌人的年代,说不定自己和宣鸣雷真会决一生死吧。那时也不会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是敌人就是了。郑司楚道:“军中有你们在,已经足够了,反正也不缺我一个人。希望,我不用再上战场。”
宣鸣雷见说来说去,郑司楚还是不想征战,心中暗叹。不过现在的郑司楚总算精神起来了,虽然身上被自己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道:“好吧,我帮你去请个长假。不过,一旦我有难,你郑将军千千万万不要脑袋冬烘,死都不肯来救我。永守亲族,好歹我也能算你的亲族吧。”
其实宣鸣雷既不是郑司楚的亲人,也不是同一族。可是郑司楚却觉眼前这人正是自己的兄弟,若他有难,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出手。他点点头道:“我答应你。”
宣鸣雷长舒一口气,笑道:“就怕你到时还对我抢了芷馨怀恨在心,一听我有难,张嘴就说:‘活该!’”
郑司楚斥道:“岂有此理!”伸手又倒了碗酒。正要给宣鸣雷倒,宣鸣雷一把抡过酒坛来道:“等等,给我!”
郑司楚不知他要做什么,宣鸣雷夺过酒坛,举起来凑到嘴边大口灌下去。这坛酒郑司楚本就喝了不少,刚才又倒出好几碗,只剩小半坛,宣鸣雷气都不喘,一口气全都下了肚。他酒量甚宏,不过平时喝酒喝多了要发酒疯,这时小半坛酒喝下去,两眼却越发明亮。喝完了酒,他将酒坛一摔,喝道:“喝酒真是误事,从今日起,我再不喝酒。若违誓,有若此坛!”
郑司楚本来要喝,听他发了这毒誓,诧道:“你不喝酒了?”
宣鸣雷抹抹嘴道:“不喝了。你不肯上战场,接下来我一个人肯定更要吃紧,省得因酒误事,反正芷馨老骂我是酒鬼。”
郑司楚听得了,将碗中酒喝尽了,将碗一摔道:“那我也不喝了。”他对酒虽不若宣鸣雷那样无之不欢,却也是个好酒之人,只是现在觉得喝了酒实是在逃避,终无益处,何况宣鸣雷这等嗜酒如命的人都能戒酒,自己又如何不能?只是宣鸣雷说出口,又有点后悔话说得太绝,笑道:“好,那等我们胜利之日,再开戒痛饮吧。”
郑司楚知他终究舍不得戒酒,不由笑了笑。可是眼角瞥到母亲的坟墓,心中又是痛楚,低声道:“回去吧,别让人担心我们。”
宣鸣雷道:“是。小师妹准要担心你了。对了,郑兄,你真要把小师妹送回去?”
郑司楚道:“这岂有假。战争,本来就不该殃及平民。”
“申公也已同意此议,不过说目前尚非其时。”
郑司楚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算定申士图现在是不会把傅雁容马上送回去的,肯定要等到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对申士图,他不能多说什么,申士图是个干练之人,而且秉性也算忠厚,治理广阳省多年,威望极高,播及同边诸省,不然高世乾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铁了心要倒向再造共和一方了。可是申士图毕竟只是政客,对他来说,利益高于一切。他道:“同意就好。”
宣鸣雷没在说什么,心中却在暗叹郑司楚这人真不解风情,只道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小师妹却未必领情。不过这些话也不用多说,他向郑夫人的坟走去,行了一礼道:“伯母,我们回去吧,郑兄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你放心。”说罢,走向马车,跳了上去道:“走吧。”
郑司楚也上了车。马车开动时,他又回头望了望母亲的坟。坟上,几茎新草被风吹得摆动,依稀似昔年自己出门,母亲挥手告别一般。他只觉眼中又有点湿润,只是默默地对自己:“不要流泪,你已发过誓,再不流泪了。”可话这话说,眼中还是湿湿的,泪水似乎马上要流下来,终究还是没有。
回到特别司,申芷馨和傅雁容两人见他们一副狼狈模样,都大吃一惊,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看样子,两人曾经历过一场恶斗,难道是碰到了强盗?只是以他二人的本领,强盗想抢他们真是不开眼。申芷馨忙取了跌打药酒过来,把宣鸣雷叫进房里亲自给他擦拭。郑司楚却没人给他上药酒,只好进房里自己去擦。
在房中脱了衣服,用药酒擦着淤青。先前还并不怎么觉得,现在药酒一涂上去,活了血,越发感到痛了。郑司楚心道:“宣兄出手可真重,不过他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正呲牙咧嘴地擦着,门上响起了两声轻叩:“郑将军。”
这是傅雁容的声音。郑司楚吃了一惊,忙道:“阿容,等等,我还没擦好。”
他在身上胡乱擦了一阵,穿上衣服开了门,只见傅雁容站在门口,眼中有点茫然若失。他道:“怎么了?”
傅雁容看了看,低声道:“郑将军,芷馨姐姐说,申太守已经同意送我回去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你又不是军人,本来就不该扣着你。”
傅雁容犹豫了一下,又道:“申太守……他是准备我爹出兵之际才送我回去吧?”
自然是这个想法。郑司楚想着。那时把傅雁容送回去,就可以打乱邓沧澜的出兵步骤,同时也可以让大统制对邓沧澜产生猜忌。到时邓沧澜若仍要按计划出兵,又可以给申士图布置的报国宣讲团一个大肆宣扬的材料。仅仅把傅雁容送回去这么件小事,其实也已成为南北双方角逐的一环了。他想起老师当初经常跟他说的“仁”字。远征朗月省,让他明白了“仁”字若没有力量做后盾,便只是侈谈。现在申士图的决策,不过给他的认识添了个注脚罢了。他道:“你放心吧,反正在这儿,你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保证。”
傅雁容叹了口气:“那,郑将军,我走了。”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见郑司楚还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自己,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战争早一天结束。”
然而战争终将绵延下去。虽然共和二十四年的下半年,南北双方都因为休整而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可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八月,郑司楚见申士图再不提起送傅雁容回去的事,忍不住又写了封信,请求尽快进傅雁容北返。申士图的回信一板一眼,口吻很客气,却尽是官腔,说未至其时,请邓小姐安心在五羊城暂居,以待转机。
九月,十月。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这个月,宣鸣雷又放假回五羊城探亲。一回来,他便来与郑司楚闲聊。说起这几个月里,申公北领着报国宣讲团倒是如鱼得水,在再造共和联盟诸省巡回演出,甚至有一次还由谈晚同护送到了清穹城。虽然郑司楚对申公北印象极坏,觉得这人两面三刀,厚颜无耻,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很有鼓动的才能,特别他们这支本由大统制亲手下令组建的报国宣讲团反戈一击,到处宣传北方的不仁不义,无德无耻,节目也生动活泼,因此大受欢迎。申公北这人在说书上还真的很有一套,他本来是说官话的,不过很多没读过书的民众不会官话,只会说方言,申公北煞费苦心,把他的书目每到一省,就改成哪一省的方言来演说,果然更受人欢迎,每到一处都是观众如云,听得如醉如痴。什么郑司楚和宣鸣雷海上与邓沧澜决战,七天将大显其能,南方的几个胜仗被他说得足尺加码,锦上添花,几个败仗则被他开脱得一开二净,似乎连天水省这场惨败也成了见机行事,名为大败,实为大胜了。虽然他说出花来也说不死一个敌军,不过受报国宣讲团感召,再造共和联盟范围内,民众投军十分踊跃,以前还要抽丁拉伕,现在却基本上不需要了,只需在通都大衢设个招兵处,自有年轻人来报名参军。申士图见此情形,大为欣慰,特别下了一个嘉奖令嘉奖报国宣讲团的功绩。此时南方七省联盟中,除了本来就有军队,现在实力更增的广阳、闽榕、天水三省,南宁、秉德、成昧三省都组建起了一到两万余人的正规军,甚至连地广人稀,形势险绝的朗月省,也有了两千余军队。而且看形势,军队仍然会不断扩张。
五羊军已近十万,天水军五万,闽榕四万,其余三省加起来大约也有四万,再造共和联盟已拥有了二十三万大军。相比较而言,北方有胡继棠部和邓沧澜部各五万,昌都军现在也将近五万,加上中央军六万,南军的实力表面上已超越了北军。不过即使并不知兵的申士图知道,从质量上来说,南军仍然不能与北军相比。北军的各兵种十分均衡,邓沧澜的东平水军,刘安国的昌都骑军,胡继棠的陆军,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还有六万装备精良,水陆齐备的中央军,更加上北方近乎无限的扩军能力,总的实力还是以北军占优。南军人数虽众,一是各有各的旗号,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统一领导,另一个就是没有一支能与北方匹敌的骑军。水陆两军,南军都应该不输,唯独骑军明显居于弱势。五羊军的骑军聊备一格,本来天水军也有骑军,不过天水军中用的乃是山马,爬山能力虽强,长途强袭却非所长,因此乔员朗在失去了符敦城后,就只能居于守势了,与胡继棠的野战交锋,每每都要落败。先前郑司楚在五羊军中以昌都军的训练方法练出了一支骑军,现在这支骑兵由石望尘统率,虽然也有进步,终难以和昌都军的精锐骑军匹敌。将来随着战事的进展,南军攻到大江以北,后继乏力这一点便迫在眉睫。申士图对此点看得很清楚,因此大力发展骑兵。只是南方并不产马,战马除了自行繁殖,只能购买。但如今南北隔绝,买马不易,因此到现在石望尘的骑军也还没满五千。相比拥有四万余骑兵的昌都军,实力之差,不啻天壤。
说了一阵,两人也有点乏了。宣鸣雷因为说过戒酒,当真说到做到,便不再喝酒,提议说让四人合奏一曲。宣鸣雷不在时,郑司楚现在倒是经常能见到傅雁容,加上申芷馨,三人常在一处合奏,现在添了个宣鸣雷,四人这一曲奏得荡气回肠。一琴一笛,两面琵琶,宣鸣雷听郑司楚的笛声已不再有数月前听到的满是凄楚,甚是快慰。只是看郑司楚和小师妹两人难得说一句话,又急在心里。奏完了,他和申芷馨告辞回去,等出了特别司,宣鸣雷小声道:“芷馨,郑兄真是块木头。小师妹这么个活色生香摆在他面前,他都没得手。要我啊……”
他话未说完,申芷馨已是柳眉倒竖,喝道:“要你就得手了么?”
宣鸣雷心知说错了话,涎着脸道:“要我,更得不上手了。嘿嘿,我可是妇唱夫随,刚才你听我弹琵琶,每一个音都和你应和得妥帖无比。”
申芷馨抿嘴一笑,心知宣鸣雷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因为宣鸣雷的惧内之名现在已不下于他的勇名。她道:“你呀,也是块木头,司楚哥哥和阿容话虽然不多,不过他们互相看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甜甜的,司楚哥哥的眼珠子都有点跟你那时看我一样了。”
宣鸣雷怔了怔:“真的么?我倒没注意。”
申芷馨在他额头一点,嗔道:“你这傻瓜,当然看不出来。我看哪,阿容现在根本不想回去了。”
宣鸣雷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个我也看得出来。看样子,他们也真能成吧。嘿嘿,我把你从郑兄手上抢了过来,现在还他一个小师妹,他总算没吃亏。”
“呸!小师妹是你的么?不要脸!”
她们两人正在调笑,宣鸣雷忽道:“对了,这回我有十来天假,过了年才回去。芷馨,上回我们说的小毛人的事,是不是……”
申芷馨脸腾地一下红了,轻道:“呸呸呸!什么小毛人,一定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宝宝。”
宣鸣雷道:“就算小宝宝,那也得有啊……”他话未说完,见申芷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中带着点嘲弄之色,一怔道:“喂,是不是,你真的有了?”
申芷馨见他看出来了,羞道:“快四个月了。”
四个月前,正是宣鸣雷来的时候。宣鸣雷又是一怔,猛地抱住申芷馨道:“哈!我算算,十月怀胎,四个月了,那……明年五月我儿子就要生了?”
申芷馨的脸已红透了,眼中满含幸福,点点头道:“嗯。男女现在哪儿知道,你都取个名吧。”
宣鸣雷想了想道:“那,儿子就叫铁汉!宣铁汉!”
申芷馨吓了一跳,嗔道:“什么铁汉铜汉,真难听,换一个。”
宣鸣雷搔搔头道:“不好么?我觉得挺好听的。他大起来,也是将军。大将军宣铁汉!吓都吓得死人。你说不好,那你叫什么。”
申芷馨道:“你叫鸣雷,雷鸣之后自是大雨,就叫宣沛霖吧。”
宣鸣雷又搔了搔头道:“这么大雨?好象也不太好。要不,就各取一个字,就叫宣铁霖。”
申芷馨道:“这名字也不太好听……”她还没说完,宣鸣雷已叫道:“有了,就叫铁澜!宣铁澜!”
申芷馨听他一定要把铁字加进去,心想也不好过忤其意。这个“澜”字当然取自邓沧澜。宣鸣雷虽然与师尊成为敌人,终感念师恩,而且宣铁澜这名字甚为响亮,倒是不错,点了点头道:“也好,就叫宣铁澜。可万一是女儿呢?”
宣鸣雷道:“不是女儿,一定是儿子!将来宣铁澜将是绝世名将,文武双全,水陆皆能,天下无敌,流芳百世!”
他们在谈论给儿子取什么名字,却不知申芷馨生下来的果然是个儿子,只是这儿子并不如宣鸣雷说的是个绝世名将,却成为一个有名的诗人。后世的诗人说起这年代,说前一代是闵维丘,后一代便是宣铁澜。这宣铁澜一生写诗数千首,青出于蓝,更胜闵维丘,诗作无一不流播人口,《铁澜诗草》直到千年后仍为士人推崇。将来,宣鸣雷、郑司楚、陆明夷,还有大统制,邓沧澜,郑昭,申士图,以及在这个年代叱咤风云,翻云覆雨的名将名臣,都已风流云散,渐为人淡忘,绝少有人提起,唯独宣铁澜之名却流芳百世,连蒙童都会背他的作品。虽然宣铁澜没能如父亲期许的那样成为天下名将,百战百胜,但诗才确是当世无敌,流芳何止百世。
不过这也不是宣鸣雷和申芷馨所能想到的。他们能想到的,就是在共和二十四年这难得的短暂和平里,享受一下家人的关爱。风雨即将来临,这一场大风雨,会比以往的更猛烈,不知又会有什么人被风雨卷走。
第十章 卷土重来
马匹被带住了,蹄下的尘土仍未散去,卷作四朵小小的黄云。陆明夷带住马,看了看远处的靶手。
四箭齐齐中靶。快马奔驰,以骑射发出连珠四箭,四箭皆已中靶,这手绝技,让一边的王离看得都目瞪口呆,不要说旁人了。那些士兵都在想这个年轻的都尉既要忙于军务,还能练成这等绝世箭术,真不知他精力是哪来的。有些人消息却要灵通些,窃窃私语道:“陆将军乃是昔年帝国名将,冰海之龙陆经渔的儿子。英雄之后,更是英雄,家传的弓马枪,果然非同凡响。”
陆经渔这名字,已被人淡忘已久,现在却又被谈得多了。虽然大统制发过禁令,禁止谈论前朝之事,但昌都省天高皇帝远,刘安国这人又将军事全权委于陆明夷和朱震、彭启南三将,陆明夷其实已是昌都军的最高军事长官,私下谈谈陆将军的父亲,当然不算什么。反正陆经渔已是古人,而现在离帝国覆灭不过数十年,军中有些五六十岁的老兵对当年那位冰海之龙也有耳闻,更是添油加醋,把陆经渔说得绝无仅有。不过说来说去,大家都觉得陆明夷强爷胜祖,已是超过先父。至少,像陆明夷这样的年纪就成为都尉的,北方一共也就傅雁书、霍振武和陆明夷三人了。
三人中,傅雁书二十四,霍振武二十七,陆明夷年纪最小,才二十二岁。这三人,是目前北军中最为耀眼的三颗少年将星。昌都军同是都尉的朱震和彭启南都已过了四十,升迁不算慢,还有个管后勤的都尉郭凯更是年过五十,那三个都尉都对年纪远小于自己的陆明夷极为服膺,士兵自然更无二话。万里云之乱,对昌都军打击很大,但由于陆明夷雷厉风行,一举扭转局面,昌都军未至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他们也都感激这少年都尉。因此见陆明夷一手四箭都已中的,围观诸军爆发出一阵喧天喝彩。
陆明夷带转了马,齐亮迎上来道:“陆将军,你歇歇吧,待别人练习。”
私底下齐亮仍然称陆明夷的名字,不过公开场合,他已改口了。陆明夷笑了笑,跳下马,边上一个传令兵如飞而来,报道:“陆将军,刘将军有令,请陆将军即刻前去议事,大统制有特使前来。”
大统制又派特使来了?看来大统制觉得昌都军经过这数月休整,又要发往前线。陆明夷道:“遵命。”接过令牌,对米德志和齐亮道:“米兄,阿亮,你们督促兄弟们练习,我去见刘将军。”他见一边的王离神情有点局促,又加了一句道:“王离兄,请你多指点指点兄弟们。”
王离因为卷进了万里云叛乱之中,虽然事后被陆明夷庇护,没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军衔都没革,但自然也没升迁,现在仍是翼尉。王离听陆明夷提起自己,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遵命。”他向来心比天高,一直有点与人格格不入,但经过先前之事,性情已谦和了许多。
陆明夷重新上马,跟着那传令兵向帅府走去。一进门,便听得刘安国的大笑之声,守门兵报道:“陆明夷将军到!”刘安国听得声音,忙道:“陆将军来了,快快有请。”
刘安国现在倚陆明夷若干城,若不是有客,他都会亲自出门迎接。陆明夷进了屋,见屋内朱震与彭启南都已在了,客座上却有三个人坐着。见陆明夷进来,这三人都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陆明夷一见当先之人,便是一呆,原来此人正是当初在东平城闹哗变,被他擒住的天水客将夜摩千风。他身后的,自然就是夜摩千风的两员副将,有人鬼二枪之称的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了。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他已记不清,但他与夜摩千风曾经对枪恶战,心知此人枪术绝伦,急三枪和马鞍镖bbr>藏书网都称得上绝技,只是没想到世事变迁,这个曾经的阶下囚居然又成为大统制的特使。他忙还了一礼道:“原来是夜摩千风将军,夜摩王佐将军和谷可放将军,小将陆明夷有礼。”
刘安国不知夜摩千风曾闹过哗变,与陆明夷交过手,见他一口叫得出这三人名字,大为折服,心道:“这小子真是不凡,居然见人就认识。”他笑道:“原来陆将军与千风将军乃是夙识,那更好了,请坐请坐。”
夜摩千风这时已是衣冠楚楚,不过见到陆明夷总有点不安。他也拱拱手道:“陆将军别来无恙,千风有礼。”夜摩二字其实是族名,并非姓氏,他本身有个很长的本族名字,不过旁人都以为他姓夜摩,他自称当然不能如此称呼,因此总自称千风。
刘安国道:“千风将军此番奉大统制之命,前来调取昌都军讨贼。陆将军,此任重大,非君莫属,可有信心么?”
陆明夷本已坐下,闻言又站起来行了一礼道:“小将遵命。”
刘安国见他只说了四个字,心想这陆明夷样样都好,就是说话不能多说。按理说大统制亲自发文调派,那是多大的面子,好歹总该说几句感谢大统制之恩,小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之类的话,可陆明夷轻轻易易四个字打发了。只是他现在全靠陆明夷主持大局,也不多说,便道:“详细事项,上路后由千风将军向陆将军细说。今日三位将军奉大统制之命远道而来,刘某当携众将为三位将军洗尘,请稍候片刻,马上让他们上席。”
刘安国一直在中央军区做下将军,现在外放到昌都省,在军务上没什么建树,倒是昌都军的伙房大大改善了,平时就常常饮宴。昌都省虽不是什么富庶省份,也是军中重镇,军区长与昌都太守平行,权柄还在太守之上,想吃什么,除非是偏远地方的特产时鲜,因为路远带不来,旁的什么都有。待酒席一开,果然琳琅满目。夜摩千风三人本是天水省人,天水亦属富庶,却还没吃过这等丰富的酒席。待吃到一味鲤鱼时,刘安国道:“来,来,尝尝这金鳞鲜。这在产地不算出奇,在这儿却是难得尝到。”
这金鳞鲜乃是大江中出产的一种鲜鱼。虽有金鳞之名,但只有到了年底天寒,鱼群在河底越冬时鳞片才呈金色。此时这金鳞鲜连鳞片都满溢油脂,因此烹调时也不去鳞,做得了连鳞片亦入口即化。陆明夷还没吃过金鳞鲜,尚不知此鱼的妙处,夜摩千风却呆了呆,问道:“敢问刘将军,这金鳞鲜出水即死,不知如何能携至此处?”
金鳞鲜只能长在大江中,而且也仅在天水省那一段大江才有,别处湖泊皆养不活,因此也不会在昌都繁殖,除非做成鱼干。可是看端上来的这盆鱼,分明是活鱼当场宰杀做成的,哪会是鱼干。夜摩千风在天水省时当然吃过,知道此鱼难得,因此大惑不解。刘安国笑道:“千风将军果然博学。此鱼正是从大江中捕得,送到此处。”
夜摩千风更是一呆。金鳞鲜出水即死,而大江边到西靖城,少说也得好几天路程,纵然现在天气已寒,两三天鱼还不会发臭,但肯定不会如此新鲜。他皱了皱眉道:“难道是用存冰冰冻后送来?”
北方诸城中,很多较富庶的都设有冰窖。冬天从河中取来坚冰放进冰窖,到夏天再开窖取冰,以供冰镇之用。冰镇可以保鲜,但金鳞鲜名中有鲜,吃的正是一个鲜字,死鱼的味道终差了一筹。刘安国见他猜不出,笑道:“千风将军不妨先尝尝再说。”
夜摩千风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又是一诧道:“奇怪,鱼肉甚紧,应该未尝冰过。刘将军,恕千风无能,猜不出来。”
刘安国道:“此方乃是刘某此年从雾云城中一个老厨师口中所得。那老厨师说,当初前朝帝君也爱吃此鱼,但进到雾云城,终难保持鲜活。后来有人想出一个妙法,在大江边打上鲜鱼后,立即将鱼养在新鲜猪油之中,再放入冰盒封存。鱼在猪油之中可保五日不死,饶是如此,待快马进到雾云城,也有多半发臭。好在西靖离大江近得多了,以此法送来,十条里倒有八条还活着,诸君方能有此口福。”
听刘安国侃侃而谈,陆明夷心中突然有说不出的厌倦。刘安国也算宿将,但他的才干大概都用到这方面去了,而为了吃一条鱼,竟搞得如此劳师动众,一条鱼送到此处,只怕其价已愈黄金。
这样下去,难怪天下人会不服。他很想问一句“如今帝君何在”,但也知道这话问出来会让刘安国大大不快,因此闭口不言。一边朱震见吃条鱼竟是如此辛苦,叹道:“真是难得!也亏得刘将军博学如此。”
刘安国的心思,也确实都放在这些吃喝玩乐上了。朱震一赞,更搔到他心头痒处,笑道:“天下之大,人力终是有限。幸亏大统制英明伟大,吾辈方能有此福。来,来,来,金鳞鲜要趁热吃,凉了便有腥味了。”说着,他自己先伸出筷子来夹了块鱼放进嘴里。
大统制确实英明伟大,但这识人之能,终要打个折扣。陆明夷想着,他本不是嗜口腹之欲之人,在军中吃两块干饭,喝几口水也算一顿了,纵然鱼肉鲜美,吃在嘴里也觉不是滋味。
一人之福,终非天下人之福。有朝一日,我若成为大统制,定要让天下人也有此福。
脑海中转过这念头,陆明夷夹了块肉放进嘴里。以前西靖城里的牛羊肉无非白滚红烧,刘安国来了后,花样却多了不少,这道红焖牛肉便是刘安国传出来的,乃是以瓦罐盛好以调料腌制过的牛肉,再以上好美酒浸没,放进炭火堆里以微火慢慢煨煮。如此一昼夜,肉已酥烂,方能上桌,以至于饭馆里多了一道“刘将军肉”。这名字其实有点岐意,只是刘安国倒不以为忤,反而付诸一笑,说己名能冠以名菜,三生有幸。这道刘将军肉算是刘安国的私房菜,自然也要上来的。
刘安国若是厨子,倒是一把好手,偏生是个领兵将领。陆明夷想着,心里不禁有点不屑,可脸上仍是诚惶诚恐。刘安国自是不曾发觉,每上一道菜他都要解说一番,还真个层出不穷,每道菜都精益求精,大见思度。
可惜打仗是要靠真刀真枪,不是比切菜刀,不然刘安国倒是天下名将了。陆明夷想着,这一桌菜也吃了许多。酒足饭饱,诸人告辞了刘安国,这才去谈正事。
大统制发来的命令,是让昌都军抽调两万骑兵增援符敦城胡继棠军。胡继棠和乔员朗已对峙了许久,双方都是啃上了硬骨头,现在清穹城规模已成,再想犁庭扫穴,彻底消灭乔员朗,胡继棠已是力有未逮。让元气初复的昌都军一下子抽出近半增援天水,看来大统制也是下了血本,准备来年一决胜负了。他听夜摩千风说完,问道:“那,邓帅应该同时也有行动吧?”
夜摩千风一呆,问道:“你也得到消息了?中央军北战队也有近半增援秦重岛,看来是东西两路双管齐下,让贼军首尾不能相顾。”
果然如此。陆明夷想着。五羊军已夺得了东阳城,坐镇之江省,如果他们坚守东平城,可以有余力支援天水。但他们现在把东阳城也拿到手上了,虽然两城合为一体,防守更为坚固,可东阳毕竟是可以由陆军进攻的城市,如此一来,五羊军就算也已恢复元气,肯定就被邓沧澜死死缠住,动弹不得,胡继棠得手的可能性便大增。计确是好计,可南军不是吃素的,他们也肯定会料到。万一南军以壮士断腕之心放弃东阳,退守东平,东西两路战线便可连为一体,北军处于攻势,反而会陷入持久作战的困境。他道:“那,现在可有什么新武器么?”
夜摩千风道:“这个小将也尚不知晓。不过近期,军中并非配发什么新武器。”
新武器也不是说用就能用的,肯定要先行训练。如此说来,北方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决定性的致命武器,现在发动攻击,岂不是太早了点?但陆明夷并不畏惧。既然战具上并不能绝对优势,比拼的就是双方的实力了。现在自己已是统率全军的人物,与当初那个只率一支几百人冲锋弓队的小军官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正是自己展翅高飞的契机。
这时夜摩千风又道:“贼军中,清穹城里有两个人最难对付,陆将军要小心了。一个名谓丰天宝,乃是贼首乔员朗的副将,另一个名叫迟鲁,是五羊城客将,听说,在五羊城里,有什么七天将之号。”
陆明夷微微一笑道:“是,多谢夜摩将军。”
夜摩千风是在胡继棠攻符敦城,他奉金生色之命反水一役中建立奇功的。这一战中,他曾与丰天宝恶战,心知丰天宝不好斗。后来攻打清穹城,他也曾与迟鲁对上,两人还交过手。虽说迟鲁在单挑时不敌,但领军厮杀却比夜摩千风有章法,那一次夜摩千风虽以勇力得胜,最终还是败退,心中大是不服,可也心知迟鲁之能。而迟鲁已经知道了自己单挑的能力,以后再不会与自己单打独斗了,将来几无取胜之机,因此告诫了陆明夷一句。见陆明夷有点不以为意,他道:“陆将军,小将虽曾败在陆将军枪下,但也自诩不俗,只是对这两人从未讨得便宜,陆明夷千万不可大意。”
陆明夷见他提起先前被自己生擒之事,心想此人倒是直爽,也有他的好处。他道:“夜摩将军太谦了。将军之能,小将已是佩服不已。不过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靠的还是三军用命,弟兄们的死拼。”
夜摩千风心想这话虽是,但敌人的三军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而且昌都长于骑军,天水省终是山岭居多,骑军也不能一尽所长。他道:“那就待陆将军大显身手,小将拭目以待。”
夜摩千风是十二月十七日到达西靖城。十二月二十三日,昌都军整编骑兵两万,由陆明夷和朱震两人分别率领,开出了西靖城。给的期限是一月十日前抵达符敦城,但昌都军尽是骑军,速度更快,正月初一这一天便已到了。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半个符敦城里也是张灯结彩。共和二十五年,从这一天起,拉开了序幕。只是开进符敦城后,向胡继棠缴了令,胡继棠的命令仍是在城中休整。
胡继棠要等候的,便是邓沧澜发出来的进攻消息。此时的秦重岛上,邓沧澜的水军得到了北战队的补充,实力已是大增,全军水陆达到七万有余,时刻准备着复仇之战。
一月十七,雾云城里还在准备着新一年的迎春宴,大统制接到了东西双边同时发出的战报。
一月十八,东西两军齐出。对清穹城的乔员朗而言,这也不过是北军的又一次大规模攻击,而东平城里却已人心惶惶。
东平东阳两城,现在都在五羊军手上。余成功这些日子真个兢兢业业,大力修整东阳城。当初郑司楚奇袭东阳,在城中四处放火,烧得一片狼藉,后来两军巷战,使东阳城更增残破。余成功夺下东阳城后,决定把东阳城营建成大江以北一颗坚不可拔的坚钉,修整时极为卖力,城墙都加高了数尺。只是听得冒称十万的邓沧澜军大举杀来,他也不禁忐忑。
邓沧澜所统,十万是肯定没有的,但七八万肯定有。五羊军虽说现在也有了十万兵力,可是先前攻打东阳损失太大,如今军中有近半都是新兵。这支新兵自组建以来,尚未经过战阵,谁也不知道战斗力如何。特别是五羊城七天将的陆军四将,年景顺阵亡,迟鲁增援清穹,高鹤翎留守南安,只剩一个叶子莱在此。叶子莱固然亦非泛泛,终是孤掌难鸣。
如果现在郑司楚在这儿就好了。
从没想起过郑司楚的余成功,这时也不禁这样想着。五羊水军这段时间里经宣鸣雷、谈晚同和崔王祥的苦心经营,尽复旧观,加上有了如意机和舷炮,可说邓沧澜的东平水军纵然有北战队相助,仍占优势,可陆军相形之下就太过单薄了,实难与北军相提并论。要命的是,守东阳率先面对的,就是强大的北方陆军。同时东平东阳虽说联为一体,可那也是指大江防线,邓沧澜纵然不能解决五羊水军,战事一起,东平城想增援东阳城,那也是侈谈。直到现在,余成功才真正理解了当初郑司楚为什么要反对攻取东阳城了。
东阳城,已将成为一座孤悬大江以北的孤城!可是放弃东阳城么?他心中亦是不甘。这数月来,他把精力尽放在东阳城,此城几可与十二名城相埒,自信北军重兵压境,也不见得能一举攻破。
事在人为,仍要在刀枪中见个真章!
余成功下了死守的决心,便向申士图打了个报告,说明己意。北军攻势虽猛,毕竟是远道来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无休止地攻击下去。如果能守满两月,北军必退。那时水军就有余暇前去增援清穹城了。同时七省联盟的其余四省也可出兵,进攻游击作战,驱逐侵入北方的军队。顶住了这次攻势,北军将元气大伤,接下来南军就能占据全面优势。
这是挑战,也是机遇。余成功这样想,申士图也是这样想着。与余成功一般,他也想起了郑司楚。如果郑司楚这时能在军中,他的信心无形中更增三分。但他也知道郑司楚现在是不会来的,就算来,只怕也已来不及。敌人就在眼皮底下了,临阵换将,反增其乱。他的决定,便是让高鹤翎率一万闽榕军北上助阵。高鹤翎擅守,在守城方面,可能比郑司楚更强,有他在,说不定效果更佳。
一月二十一日,胡继棠军抵达清穹城下,开始攻城。乔员朗坚守。
一月二十三日,邓沧澜军水陆两军齐抵东阳城下,开始攻城,大江之上,战火重燃。
这一场战争,比上回北军东西双管齐下更为猛烈。两边都经过了数月的休整,而且战具也经过了改良,炮火声震耳欲聋。夜摩千风虽说近期并无新战具发放,其实他有所不知,邓沧澜军还是带来了一种新的战具。
说是新的,其实也不新,乃是当年帝国军用过的铁甲车。铁甲车很是笨重,运行不便,特别是天水省这种山道,很难运行,后来共和国又长年无战事,用得已不多了。但铁甲车遍体铁甲,防御力极强,邓沧澜将铁甲车开到东平城下,连成一线,以此为攻势保护火炮向城头轰击,同时水军也在大江上与五羊水军展开缠斗,不许东平城发兵增援。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身不卸甲,在大江上与邓沧澜展开了激战。五羊水军因为有如意机,行动力比邓沧澜水军强很多,可是邓沧澜步步为营,也不贸然突击,只是一寸寸地侵蚀五羊水军防线,五羊水军机动力虽强,终无用武之地。邓沧澜也知道五羊军得到东阳城后,肯定也会照猫画虎,研制出自己用过的火龙出水,因此战船并不靠近东阳城,一直保持在火龙出水射程以外。这种战法,让宣鸣雷也叫苦不迭,而且邓沧澜的前锋正是傅雁书,兵锋到处,真个一往无前,所向无敌,宣鸣雷和崔王祥两人拼尽死力,才算击退了傅雁书的攻势。
一月二十四日,之江战事进入第二天,天水战事却已进入了第四天。
这四天来,胡继棠还没脱下过战甲。清穹城的防守,实在出乎意料的强韧。清穹镇本来是个小镇,依山而建,短短时间里当然也不能有太多的工事。但正因为建在山上,山势险要,而且居高临下,更是事半功倍,以至于胡继棠军损失惨重,却仍不能有什么进展。
不知邓帅如何了。胡继棠想着,对身边的王如柏道:“如柏,传令下去,让各部将领来我帐中开紧急会议。”
令传下去了,很快,诸将都已赶到。这种前敌紧急会议,自然也不会摆什么酒席,每人桌前不过一壶水和几块点心。等众将到齐,胡继棠便将军情说了一遍,陆明夷在下面听着。
这几天都在攻城,他们这支骑军有点无用武之地,很多人下马转为步兵,不能发挥出昌都军特长的攻击力。他还是第一次来天水省作战,来之前觉得敌人不足为虑,但经过四天的攻城,才明白过来,地形之利在一场战事中会发挥多大的效用。
如果是平地攻城,只怕清穹城早就陷落了。但天水军擅长山地战,这样的地形更利于他们发挥,防守得坚如磐石。陆明夷尚是第一次在山地进行战斗,虽然他已是一万昌都援军的统领,现在是胡继棠手下屈指可数战将,但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还差得很多。
开会了军机会,陆明夷和朱震两人并马回营。走在路上,朱震忽地叹了口气道:“陆将军,看来清穹城还真不是轻易啃得动的。”
当初万里云未叛时,朱震曾经在万里云手下前来攻过符敦城。不过当时要跨江攻击,水战一般非昌都军所长,当时未能攻破符敦。那个时候,朱震觉得因为昌都军不长于水战,攻不下也不奇,但现在乃是陆上作战,清穹城更是仓促中建起来的,居然仍旧攻不下,他实在有点灰心。
陆明夷道:“朱将军也不必太灭自家锐气。守御原本就占了地形之利,现在战局仍是我军占优。”
朱震道:“占优有什么用?也不知邓帅的攻击有没有起色,若之江省的战势也没有进展,这次准备已久的进攻只怕仍将无功而返。”
陆明夷没有再说话。现在邓沧澜一军的战报还没有到来,不知他进展如何。在陆明夷看来,五羊军最佳举措就是和当初邓帅一样,弃东阳保东平,邓沧澜军实力纵然已经大大增强,只怕仍难撼动五羊军根基。若五羊军真这么应对,乔员朗再死守住清穹城,那北军的这一次大举进攻真要和朱震说的那样无功而返了。
不,不对。他想着。乔员朗的守御虽严,但应该还有破绽。清穹城不是那种千锤百炼的名城,仅仅是一个一夜间筑起的小城发展起来的城池,肯定会有什么连乔员朗都未察觉的破绽。他带住马,小声道:“朱将军,今晚要麻烦你主持军营。”
朱震年纪虽比陆明夷大,却对这少年同僚极为服膺,听他说要自己代为主军,怔了怔道:“陆将军有什么要事么?”
“我想再去见一下胡上将军,请他给我个向导,出去察看地形。”
朱震眼中亮了亮:“想奇袭?”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正是。”
陆明夷去求见胡继棠时,胡继棠也正在营中沉思。机会是自己把握的。这一次攻清穹城,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吧。他看着案上的地图出神,心里却如波涛起伏。今天的军机会仍然没什么有效的办法,照这样强攻下去,就算最终攻拔清穹城,全军的损失也是难以承受的,只怕得不偿失。但战事再没有进展的话,大统制交派的任务势必完不成了。胡继棠已是被开革过一次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大统制的想法。大统制固然信任自己,但更信任的是能力。正因为大统制用人不拘一格,当初自己一个小小的影忍能够一跃成为统兵大将,直至征倭成功,受封五上将之一。同样,南北对峙以来,自己一直没能有什么作为,只怕大统制已觉得自己暮气日重,不堪一用,最终会放弃了自己。
不行,绝对不能放弃!
他正想着,帐外护兵高声道:“胡将军,昌都军陆明夷将军求见。”
陆明夷来了?说实话,这些天胡继棠对陆明夷多少有点失望。陆明夷是大统制近期破格提拔的几个少年军官之一,但胡继棠觉得陆明夷受重用,最主要的还是解决了万里云的叛乱,而率重兵前来助战,昌都军也没能如传说中一般发挥出雷霆万钧的攻击力。不过陆明夷是客军主将,也已是都尉,礼数自不能缺。他道:“请陆将军进来。”
陆明夷应声走了进来,向胡继棠行了一礼,胡继棠道:“陆将军,请坐。不知陆将军前来,有何见教?”
陆明夷本已坐下,闻声又站了起来道:“胡上将军,这几日战事胶着,末将一直在思量此事。依末将之见,叛贼据城坚守,有地形之利,强攻终难见功。”
胡继棠听他说强攻难以见功,倒也同意。不过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他道:“那陆将军以为有何良策?”
陆明夷顿了顿,心里仍有点忐忑。胡继棠问他有什么良策,只是他想的计策实在还算不上计策。只是胡继棠已当面问了,他便道:“末将以为,唯有奇袭。”
胡继棠道:“奇袭固能见功,但不知从何着手?”
陆明夷道:“恕末将不才,眼下尚未有头绪。”
胡继棠听他说唯有奇袭,只道陆明夷真有什么良策,没想到他竟然说尚未有头绪,心头不觉有点怒意,沉声道:“陆将军所见,原来只是如此?”
陆明夷哪听不出胡继棠话中的讥讽之意,但他浑作不知,只是接着说道:“末将尚是初次来天水省,愿去勘察地形,请胡上将军恩准。”
胡继棠这才明白他原来是想去勘测地形,刚才的怒意转瞬即消,心道:“我也有点急躁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让他去勘测地形,倒也不妨,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便道:“那也无妨,不知陆将军要告假几日?”
“两日应够了。还请胡上将军选派一个熟识本地地形之人担任向导,不知可否?”
冷静下来后,胡继棠也觉得陆明夷所言并无不可。战事胶着时,奇袭确是上上之策。从以往战例来看,自己远征西原,就是被薛庭轩奇袭得手,以至功败垂成。用兵多了,往往会有暮气,顾虑也多,而后进的少年将领则没那么多顾虑,他们更能想人之不敢想。他想了想道:“好。陆将军,你先回营,等一会我让向导来找你听命。”
听得胡继棠同意了自己的计策,陆明夷暗暗心喜。来向胡继棠献策,他并不是没有想法,毕竟自己还根本谈不上计。但自己想要奇袭,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这几天虽然未能在正面强攻中有作为,但陆明夷每天都在细看地图。天水省地形多变,山岭众多,地图亦画得相当粗疏,但从地图上看,清穹城依山傍水,固若金扬,却应该在后防上有漏洞。如果能找到一条通道,绕道攻击后方,清穹镇腹背受敌,便指日可下。他深施一礼道:“多谢胡上将军。”
回到营中,陆明夷又拿出地图来细看。看了没多久,便听得护兵来报:“陆将军,有三位将军奉胡上将军之令,前来听命。”
那准是胡继棠选派的向导了,陆明夷却没想到一来就来了三个,忙放下地图道:“快快有请。”他虽然已是都尉,但深知为将当与士兵打成一片,不可恃气凌人,因此在军中对小卒也总是以礼相待,何况这三人乃是胡继棠亲自选来的向导,无论如何也要迎接。他刚迎出营外,见外面三人,不由又是一怔,原来来的三人,当先一个正是夜摩千风,身后两人则是他那两个副将夜摩王佐和谷可放。
夜摩千风本来便是都尉,因为哗变,曾卷到南军中一阵,后来因为后正立功,官复原职,仍是都尉,现在与陆明夷是平级。陆明夷只想胡继棠会选三个熟知地形的小卒,没想到竟会是这三人。夜摩千风却捧着令牌上前深施一礼道:“陆将军,又见面了。小将奉胡上将军之命,来陆将军帐前听令。”
夜摩千风应该是个心高气傲之人,现在话说得客气,眼神里多少有点不情愿。陆明夷心知定然是因为他反复过,胡继棠对他很不重用,现在他极不得意,忙过去行礼道:“夜摩将军,原来是你啊,岂敢岂敢,末将何以克当。”
夜摩千风受命来当向导,心里确是极不情愿。但他明白自己闹过哗变,还曾经算是南军一员,细算起来,现在都是降将的身份。事后大统制不曾阵罪,官复愿职算是恩大如天了,已没了当初的冲霄壮志。这次听得要给陆明夷当向导,他更加不乐,但军令如山,不来又不成。听陆明夷说得如此客气,心里多少好受了些,心道:“这陆明夷年纪不大,倒还大度。”忙还了一礼道:“陆将军,胡上将军有命,不知陆将军何时出发?”
陆明夷听他马上就要走,心想这夜摩千风倒是个急性子,怪不得当初不分青红皂白,接到乔员朗假冒金生色的伪令就哗变了。看他三人已是整装待发,便道:“不休息了么?若不休息,我交待一声,马上就走。”
夜摩千风见陆明夷直爽至此,心中不快已少了许多,便道:“好,末将随时候命。来,王佐,可放,你们也来见过陆将军。”
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都见过陆明夷,但在东平城夜摩千风哗变时,陆明夷尚是个小军官,军衔连他两人都不如,现在却连升数级,已是和夜摩千风平级的都尉了。两人上前见了礼,陆明夷也都还了一礼道:“三位将军,请你们先在营中稍候,我马上过来。”
夜摩千风答应一声,与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进了陆明夷的营帐。一进营里,夜摩王佐先惊叹起来:“大哥,这小子带了这么多书!”
其实陆明夷案头也没多少书,不过十来本而已。只是行伍中人,看见书大多头痛,陆明夷平时有闲就读读书,在他们看来自是异类了。夜摩千风也是个不读书之人,看着这十几本在案头堆成一叠,亦叹道:“王佐,你可别当藏书网面叫出那小子来。”
夜摩千风哗变时,被陆明夷枪刺落马,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为了救他,也曾和陆明夷对过几枪,对这少年将军,他三人既是佩服,同时也不服气,因此背后时常说是“那小子”如何如何,夜摩王佐也说得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反正后,夜摩千风一直未得重用,夜摩王佐与谷可放两人更是不忿,平时说起“那小子”来,更加带着恨意。但上一回夜摩王佐奉命充任大统制特使与陆明夷见过一面,回来却说陆明夷人挺不错,他们对陆明夷才算稍有改观。待看到陆明夷在军中也是手不释卷,夜摩千风还不算什么,夜摩王佐却想起了邓帅昔年就有“手不释卷”之名,没想到陆明夷亦有此风。他听夜摩千风告诫自己,点了点头,又叹道:“千风大哥,我们也真该多读点书。”
现在大统制破格提拔的三将中,霍振武当初虽是聂长松麾下,但他们到东平城并不太久,也不认得霍振武,后来傅雁书倒是见过的。傅雁书是邓帅弟子,平时有闲,别个军官大多去饮宴作乐,傅雁书却总是在看书,在夜摩王佐看来,大概大统制赏识的都是些爱读书的人,只怕那霍振武也很爱读书。夜摩千风哼了一声道:“你现在去读,也还来得及。”
夜摩王佐没说什么。不过夜摩千风倒没想到,这个族弟后来还真个励志苦读去了。他们在陆明夷营中坐了没多少,门帘挑起,陆明夷拎着几个小包走了进来道:“三位将军,出发吧。”
夜摩千风道:“陆将军,就你一个人么?”
虽说出去勘探测地形,人不能太多,但也不至于就他们几个人。陆明夷笑了笑道:“同去的人我已点齐了。”
“点齐了?”
夜摩千风三人都吃了一惊。刚才他们一直坐在营中,外面并没什么响动,陆明夷道:“是啊,他们就等在外面,马上就可以走。”
夜摩千风更是吃惊,走出门外,却见外面已有数十个骑兵等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等到这儿了。他脸色微微一变,忖道:“想不到这小子……陆将军他治军严整如此!”陆明夷年轻不大,纵有勇力,他也觉不过是个一勇之夫而已。却不曾想到陆明夷治军竟然如此有效,这数十个骑兵来到帐外,他们居然一直不曾发现。夜摩千风本来对胡继棠派自己做向导有点不满,直到此时才算有了信心,心想与陆明夷一同出去,说不定真能建下奇功。他道:“好,事不宜迟,陆将军,走吧。”
陆明夷将手中小包递给他们道:“三位将军,这儿还有点干粮,带着路上吃吧,希望我们此行顺利。”
夜摩千风接过小包,见沉甸甸的,里面多半是干肉干饼之类。他把小包挂到鞍边,跳上马道:“陆将军,那随我们前来。”
山脚下,胡继棠一军足足有七万之众,连营数里,他们这几十个人离开营帐,自是不会惹人注目。一路上,陆明夷都在向夜摩千风打听着此处地形。夜摩千风是天水人,清穹城一带本来仅仅是个小镇,很多小地方他也只知其地,不知其名,听陆明夷说来却是连一个小小村落都如数家珍,不禁佩服,心道:“难怪他能升那么快,这小子真个不凡,不仅仅是枪马出色。”
他们一路说,一路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此时已走出了里许,正是清穹城的对山。隔着一道飞鸟难越的大峡谷,看得到对山的清穹城里灯球火把星罗棋布,陆明夷叹道:“从这儿看过去,简直近在咫尺,却总是攻不上去。”
夜摩千风道:“看山跑死马。这儿看过去虽近,走过去,快马加鞭也得大半天时间。陆将军,若到了后山,尽是些荒林,连我也不太认得了。”
“没有住户么?”
“原先可能还有些猎户,现在只怕逃光了。”
战事就在眼皮子底下,自然也不会有人留在这地方了,那些人多半已逃得一个不剩。陆明夷看了看道:“这峡谷能穿过去么?”
这峡谷名叫鹰愁峡,便是极言其宽,连鹰都飞不过。其实鹰自是能飞过,人要走过去却真难如登天。因为这一道峡谷分隔南北,两座山头的树都大不一样,对面的山上大多是松树,这边却是些榆树。夜摩千风道:“七十里鹰愁峡,上面又没桥,下面水流又这般急法,哪个过得去?所以这边都没人住,那边才有些猎户,打得了猎物去清穹镇卖。陆将军,天也快黑了,要打尖了么?”
陆明夷见天色渐暗,这儿本来就几乎没路,天黑了更是难行,便道:“好,歇息吧。阿亮,传令下去,升火必要在北面有遮掩。”
陆明夷带出来的,是五十个冲锋弓队,带队的正是齐亮。齐亮答应一声,夜摩千风却有点诧异,等他传完令,问道:“陆将军,为什么要在北面有遮掩?”
“以防清穹城里发现。”
他们是在鹰愁峡南边,北边就是清穹城所在的山,如果随意生火,清穹城里只怕会发现。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清穹城看到这儿有火光,也未必想得到是他们在勘测地形。只是夜摩千风见陆明夷想得如此深远,亦是佩服,叹道:“陆将军,你想得可真是周到。”
陆明夷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叛军未必会看到,看到了也未必会猜到,但终究还是多长个心眼为是。夜摩将军,还请你们赏光与我一同用餐,也好再商量一番如何?”
夜摩千风听他邀请自己三人一同吃饭,倒没什么不乐意。此时士兵已找了块空地扎下营来生火造饭,夜摩千风和两个义弟则与陆明夷一同看着地图商议,说了没一会,齐亮带着几个士兵端着几个盘子过来道:“明夷,饭菜都做好了。”
夜摩千风平时吃的是军官灶,还嫌无下箸处,见端上来几碗米饭,再是一点平常煮过的肉干干菜,倒有一碗肉汤,里面也不知是只什么鸟,分明就是士兵灶,暗自着恼,心道:“你是故意的么?”却听陆明夷道:“阿亮,野味打来了?这是什么鸟?”
齐亮道:“这个我们也不认得,还是刚打到的。”
夜摩千风三人方知这只鸟还是刚去打的野味,都是一愣,夜摩王佐已问道:“陆将军,你平时不吃军官灶?”
陆明夷苦笑了一下道:“真是抱歉,平时也吃惯了士兵灶。好在饭还多,管饱,三位请用吧。”
夜摩千风三人听了,不禁肃然起敬。共和国的信条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但事实上怎么可能人人平等?单单一个伙食,就分军官灶和士兵灶,而军官灶也有等级之分,陆明夷这样的军官平时只吃士兵灶,实属难得。夜摩千风端起碗来道:“出门在外,自是应当的。陆将军请。”说罢,自己先扒了两口饭。
吃罢了饭,三人告辞回帐歇息。等他们一走,齐亮小声道:“明夷,你这样怠慢他们,不怕他们不满么?”
陆明夷笑了笑道:“看菜吃饭,看什么人也该说什么话。这三人都不是易与之辈,不让他们心服,他们也不肯听我的话。”
陆明夷这一番,却已不无做作了。就算出来得太急,出门时带点食材自也不难,但他故意只带士兵灶的食材,为的正是要让夜摩千风三人有一个自己刻苦自律的印象。这三人都曾被自己手擒过,对自己也肯定怀有不满之心。与其去讨好他们,不如干脆让他们知道自己与寻常军官不一样。他也不想多说什么,便道:“阿亮,这儿已是荒郊野地,今晚巡逻要多加岗哨,以防意外。”
齐亮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从一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陆明夷治军既严,冲锋弓队的军纪更是严明,因此这声惨叫越发显得响亮。陆明夷没想到自己刚说要以防意外,居然真个马上就出意外,吓了一大跳,喝道:“出什么事了?”
他和齐亮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只见有不少士兵围在一处,刀枪俱已在手。齐亮喝道:“出什么事了?”
一个士兵闻声扭过头,叫道:“齐将军,陆将军,是……是鼠虎!”
鼠虎!
陆明夷也吓了一大跳。鼠虎是一种凶猛的野兽,其实也就是特大号的老虎。这东西凶残狡诈,而且行动极速,如果单身行人在野外碰上,十有八九会丢命。他道:“鼠虎伤人了没有?”
“是葛新。葛新刚才巡逻,被林子里窜出的一头鼠虎咬住了腿,幸亏弟兄们出来得早,拦住了鼠虎退路。”
鼠虎虽然凶猛,可胆子并不大,他们在此扎营,足足有几十个人,照理鼠虎闻声早就远遁了,也不知这鼠虎为什么有点特别。陆明夷道:“葛新人呢?要不要紧?”
“还被鼠虎拖着。”
一听鼠虎还拖着人,陆明夷心里便是一跳。他向齐亮道:“阿亮,快去看看。”
他们走到近前,只见士兵们已围成一个圈,当中正是一头鼠虎。平常鼠虎毛色有褐有黑,这头鼠虎的毛色却泛出黄色,两颗眼珠还灼灼放光,口中咬着一个人,自是那叫葛新的士兵了。这葛新已是声息全无,一条藏书网
腿被鲜血染红。陆明夷喝道:“为什么不放箭?”
边上一个士兵听得陆明夷喝问,忙道:“陆将军,我们放过箭了,可这鼠虎皮厚得要命,箭竟透不进去。”
他刚说完,正好有一支箭射出。冲锋弓队人人精擅弓术,这一箭离得又近,射得更准,对准的正是那鼠虎的头颈。但箭去如流星,射到鼠虎身上却如射到了一个极滑的圆球一般,箭一下滑开,果然射不进去。
这鼠虎果然有点特别。陆明夷想着,喝道:“给我一张弓!”
边上有人递过来一张弓。这弓比陆明夷用惯的要软一些,但也..
不算弱了。用这样的弓,连珠箭只怕射不出来,但平时射一箭也已足够。陆明夷搭上一支箭,对准了鼠虎一箭射去。他的弓术现在已超越了王离,几可称得上军中无双,但这一箭仍是滑开,依然射不进去。那鼠虎被射了几箭,似乎也有害怕之意,拖着人向后一退,缩到了一棵大树边。只是这鼠虎害怕,缩成一团后,更难射得进去了。陆明夷射了两箭,见鼠虎还是不肯放开口中所咬之人,他一咬牙道:“出枪!捅死它!”
他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了夜摩千风的声音:“陆将军,别让人靠近它!”
陆明夷扭头见夜摩千风带着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过来,问道:“夜摩将军,为什么不能靠近?”
“这是铜甲鼠虎,比寻常鼠虎更凶悍,不能靠近的!”
陆明夷更是诧异:“为什么不能靠近?”
“铜甲鼠虎身上不受刀箭,只有肚腹方能受伤。靠近它,只是白白送死。”
陆明夷也不知这铜甲鼠虎身上为什么不受刀箭,但见这鼠虎的毛色似乎真有铜色,仿佛披了一层厚甲一般。见有士兵又要靠近它,那鼠虎缩成一团,眼中却露出凶光,陆明夷喝道:“不要近前!”说着,身边士兵手中拿过两支长枪,已大踏步走上前去。
原来这铜甲鼠虎生在松林中,松树流腊,鼠虎背上平时积满松腊,又常在沙地打滚,久而久之背上毛皮便如一层甲胄一般。陆明夷听得鼠虎只有肚腹才能刺入,但这鼠虎在地上伏成一团,要刺中它肚腹着实不易。他手持双枪大踏步上前,边上士兵见势也要上前,陆明夷喝道:“大家不要上前,弓箭准备!”说罢,左手一枪便刺向鼠虎的眼睛,心想就算你身披铜甲,总不能连眼珠都披上甲胄。
他出枪极快,但鼠虎闪得也快,头一侧,已闪过了陆明夷的长枪,陆明夷左手一下扎到了树下。夜摩千风见他一枪没扎中鼠虎,反扎到树下,心头一凛,心想你没能伤它,鼠虎可要伤你了。他正要惊叫,却见陆明夷的右手枪如风驰电掣,已从左手枪上面刺了下去,正插在鼠虎颌下。陆明夷只觉枪上吃力,右臂奋力一压,喝道:“开!”他力量不小,想单臂举起鼠虎自是不能,但有左手枪架着,便如一个杠杆一般,一下将鼠虎头挑得抬了起来,露出了灰白色的肚腹。陆明夷见它肚腹露出来了,急道:“射箭!”
鼠虎的嘴里还有一个人,而陆明夷也就站在鼠虎跟前,一个不小心,便要误伤到人。但陆明夷相信冲锋弓队的本事,人动也不动,只是奋力将长枪压住。鼠虎有两百多斤重,被陆明夷挑得几乎如人站立,就在这时,一阵乱箭已急急射去,不偏不倚,正中那铜甲鼠虎的肚子。鼠虎吃痛,心知这猎物是吃不到了,松开了嘴猛地向后逃窜。它逃起来果然快速非常,拦在后面的冲锋弓见它来势凶猛,不敢阻拦,纷纷让开。好在鼠虎也只在逃命,不为伤人,带着肚子上的箭飞速逃去。
第十一章 奇兵突袭
待鼠虎逃走,陆明夷才松开了手中长枪,叫道:“快来人,给葛新包扎!”
面对着鼠虎时,陆明夷也感到心惊肉跳。现在鼠虎遁去,方才松了口气,可身上劲力一散,他亦觉手脚发软。齐亮过来道:“明夷,怎么样?”
陆明夷道:“我没事,快看看葛新怎么样了。”
这时有个士兵道:“陆将军,他受伤过重,已断气了。”
听得葛新死了,陆明夷不禁一阵怔忡。自己刚才也是冒险一试,结果这险还是白冒了。他有点茫然,只是道:“是么?唉。”
夜摩千风看得也是惊心动魄。他是天水人,知道铜甲鼠虎比寻常鼠虎更为凶残,没想到陆明夷居然为了一个士兵真的冒险冲上。他走到陆明夷身边,叹道:“陆将军,昔年听得有人曾手格鼠虎,我还不信,今日方知胆略因人而异,陆将军真非寻常人也。”
陆叫夷摇了摇头道:“人都死了,什么都没用了。”也没再搭理夜摩千风,转身向士兵交待要加强戒备。因为不能多生火,这鼠虎也没发现有这许多人吧,下半夜巡逻更要注意,必须三人一组,不能落单云云。
夜摩千风实在想不通陆明夷为什么为了一个寻常士兵如此沮丧,有点没趣,见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站在一边看着陆明夷,眼中大有敬佩之意,更是不乐,低声道:“走吧,睡觉去。”
这一晚出了这事,睡得也不算好。第二天天刚放亮,夜摩千风还在蒙头大睡,忽觉有人在推他。他翻身起来,见是夜摩王佐,骂道:“什么事?催什么命!”
夜摩王佐被他喝了一声,缩了缩,这才道:“大哥,该动身了。刚才陆将军来过,见你还在睡,说让你再睡一会。”
天色还刚蒙蒙亮,夜摩千风叹了口气道:“这么早。”但既然要动身了,也只能出发。他穿戴好了,带着两个副将出来,见陆明夷正站在一棵大树下,早已披挂整齐,上前行了一礼道:“陆将军。”
陆明夷见他过来,还了一礼道:“夜摩将军,也该走了。”
夜犀千风速才发现陆明夷手下尽已整装待发,只怕为了让自己多睡一阵才等了一阵。只是看过去,人似乎少了不少,他道:“陆将军,昨晚损失了多少人?”
“就一个。我让十个人选葛新的尸身先回去了。”
陆明夷一共带了五十个人,死了一个,十个人护送,一下子就只剩了三十九个,怪不得看过去便觉人少了许多。夜摩千风一怔,道:“这么快就送回去?”
“天太热,怕尸身坏了,赶快回去火化。弟兄们从军,本来就准备了马革裹尸,我们这些活下来的,总要对得住逝者。”
夜摩千风自己统军,也算是对士兵不错,不过从来没想过这些。听陆明夷解释,他心中一愣,心道:“这小子还真是不一样。”只是以前觉得陆明夷与旁人不同,只是佩服,现在却总有点不自在,觉得陆明夷和自己是如此格格不入。
陆明夷已跳上了马道:“夜摩将军,走吧,前面说不定有可以穿过99lib?峡谷的路。”
夜摩千风更是一愣,诧道:“陆将军,你怎么知道?”
“昨晚的鼠虎我见它往山下逃窜。我问过了,铜甲鼠虎多生在松林中,松树却在对岸,说不定,它是从对面过来的。”
夜摩千风见他连铜甲鼠虎的栖息地都打听到了,倒也多了一分佩服,点点头道:“不过这边也有松树,未必不是这边生的。”
“有机会,总不要错过。夜摩将军,走吧。”
昨晚的鼠虎中箭逃走,地上还能看到血迹。只不过过了一阵便看不到了,想必是那鼠虎伤口血迹渐干,只是鼠虎身体不算小,跑动的痕迹也不少。他们觅迹而行,只觉路越来越是难行,已不能骑马,他们索性都下了马,把马匹留在林中,分了两个人看守,其他人继续前进。陆明夷见那鼠虎是向山下跑去的,心里更是有底。走了一阵,已到了树林的尽头,前面已听得到峡谷中湍急的水声,走在前面的一个士兵忽然高声道:“是鼠虎!陆将军,是鼠虎!”
前面已是一片乱石地,大概是从山上崩落下的石块在这儿堆积而成,在乱石丛中,果然有一个黄褐色的影子伏在那儿。虽然那鼠虎一动不动,陆明夷仍不敢大意,高声道:“大家小心,那野兽可能还会暴起伤人。”
野兽受伤后,往往会更加凶残。夜摩千风见鼠虎就在前面,上前道:“陆将军,我上去看看吧。”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夜摩将军小心。”
夜摩千风提出腰刀,缓缓上前,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见大哥过去了,也抽刀跟在他身后。三人到了那鼠虎跟前十来步,夜摩千风见鼠虎还是不动,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掷了块去。石头正击中那鼠虎头部,但鼠虎还是一动不动,夜摩千风心知定是死了,这才上前,夜摩王佐在身后道:“大哥,小心点,鼠虎可能会装死。”
夜摩千风淡淡一笑道:“鼠虎可不会装死。”他当初狩猎时也曾与鼠虎相遇,心知鼠虎虽然凶猛,胆子却不大,被石头打中还不动,那定是死了。走到近前,见鼠虎身上有一摊干了的血迹,只怕是那鼠虎受伤后又在乱石堆里爬动,结果伤口崩裂,最终流血过多而死。他用刀子拨了拨鼠虎,见身体都已僵硬了,这才放下心来,回身道:“陆将军,鼠虎是死了。”
陆明夷也走了过来,看了看道:“奇怪,怎么死在这儿?这儿不象是鼠虎的巢穴。”
夜摩千风道:“陆将军,你猜得只怕没错,鼠虎可能是从这儿渡过峡谷过来的。野兽多半有个习性,死也要死在巢中,它自觉命不久矣,便想归巢去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人也一般,就算死了,亦要魂归故里。”
夜摩千风心想人怎么能和野兽相提并论,不过陆明夷说得倒也不算错。他道:“只是,陆将军,峡中的水这般急法,鼠虎能渡,人大概过不去的。难道要架桥?”
这地方若要架桥,只怕得发动数万之众苦干数月不可。夜摩千风听得陆明夷说可能有穿过峡谷的路,本就不以为然,故意损他一句。陆明夷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只是道:“架桥大概不成。但鼠虎能泅水渡过,可能附近有较浅的地方,水流也不是太急,说不定可以过去。”
夜摩千风没说什么。他是天水省人,对鼠虎的习性比陆明夷更清楚,心知陆明夷说得也没错。只是水再浅再缓,对人来说还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t>堑。不过既然胡上将军命令自己给陆明夷当向导,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道:“也是。那我们分头去上下游找找。”
陆明夷看了看对岸。对岸与这边相去无几,峡底是一片乱石滩,再上前便是茂密的丛林。他小声道:“只是这鼠虎巢穴明明在对岸,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觅食?”
夜摩千风心想兽类的心思你怎么猜得出?鼠虎就算要飞到天上你都管不着。一边夜摩王佐却是眼中一亮,插嘴道:“陆将军,难道你说鼠虎是受了惊扰,逃过来的?”
陆明夷仍在看着对岸。只是对岸山坡上也长满了树木,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他道:“也许如此,但没亲眼看过,谁也不敢肯定。先去找找,有什么浅滩可以过去吧。夜摩将军,你带几个人往上游去看,我去下游看。”
峡中之水由东向西而流,这峡谷中的河是押龙河的一条支流,而押龙河是大江的一条支流,水势滔滔,直灌进来,越往下游便越窄,水也越急。陆明夷走了一阵,见最窄处也有十多丈,而峡道窄了,水就更深更急,别说人了,鼠虎下去只怕也马上就要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没顶,被峡底乱石撞个稀烂不可,何况对岸已是峭壁,就算过去了也上不了岸。他带着人走了一阵,见仍然无计可施,齐亮小声道:“明夷,看来是过不去了。”
陆明夷道:“是啊,应该不是这儿,希望夜摩将军运气比我们好。”
他带着人废然而返,刚回到原处,便见有个士兵远远地向他们招手。陆明夷精神一振,道:“阿亮,看来夜摩将军找到了。”
他向那士兵走去,到得近前,那士兵行了一礼道:“陆将军,夜摩将军说鼠虎可能是从那边上岸的。”
陆明夷道:“找到了?能过去么?”
那士兵有点犹豫,顿了顿才道:“陆将军,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陆明夷再往上游走了数百步,已见几个人正站在滩边,夜摩千风却伸手指着对岸骂着什么。他走上前道:“夜摩将军,找到了?”
夜摩千风闻声转过头道:“陆将军,找是找到了,但只怕我们还是过不去。”
他说着,指着脚下一处石缝里长出的小树道:“你瞧,这儿还有鼠虎的毛。鼠虎应该是在这里上岸的,只是它在对岸还要在上游下水,被水冲到这儿。”
这儿的峡谷比别处都要宽一些,足有四十多丈,现在正值枯水期,水相对也要缓一点,但仍是很急。鼠虎在对岸上边下水后,一边向南岸游,一边被水冲下去,只怕游过峡谷时已被水带下了足足一里多了。而从南岸下水的话,定然也会被水冲下一里多地去。这儿往下一里多地,就不再是石滩了,尽是峭壁,根本登不了岸。
难道,就这样失败了?
陆明夷皱起了眉。夜摩千风道:“陆将军,看来不成,是不是另找别处?”
陆明夷拿过一杆长枪往水里探了探。七尺长枪,探下去,有近四尺没入了水中。他喃喃道:“这条峡谷还有几十里长,绕是绕不过的。”他忽然转身道:“弟兄们,兽类能过此河,我们如何不能?收拾身上,准备下水。”
夜摩千风一听他要下水,大吃一惊,叫道:“陆将军,这儿下水,可是送死啊!”
陆明夷冷冷道:“生死有命。兵锋所向,金石俱裂,何惧这一道浅水。夜摩将军,请你在这儿等候,若我失败,请你回去代我向胡上将军复命。”
夜摩千风听得心里也一阵阴寒。他自己亦是个胆大包天之徒,做事有点顾前不顾后,不然也不会一接到乔员朗假传的金生色密令便在东平哗变了,可陆明夷这样做,等如是去送死。但见陆明夷一声令下,他带来的三十多个士卒已在整理身上衣物,看样子真要下水。他打了个寒战,咬咬牙道:“陆将军,复命的人自然会有,千风也不是胆小鬼。”
陆明夷笑了笑道:“夜摩将军壮哉。那我们一同过去,没有路,也开一条路出来!”
陆明夷年纪甚轻,但这话说得豪气干云,一边的夜摩王佐听得热血沸腾,叫道:“正是,没有路,就走一条出来!”说着,他也开始解下身上的累赘东西,挽起裤脚准备下水。夜摩千风摇了摇头,暗道:“疯子,真是伙疯子。”可也开始整理身上。
要渡过这么急的水流,衣服必须扎紧,不能兜水,不然人根本吃不住这么急的水势。陆明夷待所有人都把衣服扎好了,说道:“好,来,把绳子绑在石头上,然后再以长枪相连,然后一个个下水。记住,死也不要松开绳子。”说罢,自己拿起一根长枪,把绳子在枪尾处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往岸边一扎,喝道:“再拿一根过来!”
齐亮见他率先要下水,忙道:“明夷,我先下去吧。”
“身为统领,若不能身先士卒,如何对得起弟兄?”他转身向身后的冲锋弓队道:“弟兄们,在下陆明夷,父母双亡,尚未娶妻,先父乃是前朝名将陆经渔。若我不能活着回来,有劳众位弟兄替我传个名。”
他说完,便一步踏入水中。水深四尺,已没到了腰上,湍急的水流冲得他身子一晃。陆明夷将手中长枪用力向下扎去,双手扶住枪杆,叫道:“再拿一根上来!”
水声隆隆,震得人耳朵都发疼,但陆明夷的声音似乎连这震耳欲聋的水声都压不住。三十多个士兵见这少年长官如此胆气,个个都把畏惧抛到了脑后,心想:“连陆将军都下去了,我还怕什么?”冲锋弓队本来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个个高大强壮,一个个陆续跳入水中,便如在水里打下了三十多根桩子,水流急若利箭,拍在他们身上,水花四溅,但他们连动也不动。
这儿的峡谷宽有四十多丈。前面十几丈,还只有四尺来深。快到中央,陆明夷拿起一根长枪向前扎去,谁知扎下去手中便觉一空,前面竟深了许多,已近五尺。陆明夷一个趔趄,人登时立不住脚,便要倒下。在这么急的水中前行,全是扎扎实实一步接一步地走来,他一个站立不稳,便知不好,知道若是倒下,便再也站不起来,肯定马上会被水冲动,心里也是一慌,却觉肩头一紧,有人抓住了他道:“陆将军,小心了。”
天水人多半个头不高,但夜摩王佐却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较陆明夷亦要高出半个头。陆明夷只觉肩头被他抓住,借力站稳了,说道:“多谢王佐兄。前面水深了,小心!”这话倒是情真意切,他也知道若非夜摩王佐抓着自己,“陆明夷”这三个字就要被加上“已故”两字了。
再往前走,水越来越深,几乎已没到了口鼻处。陆明夷到了这儿也有点后悔,心想不该一时意气用事下水,现在回头己难,但前面若水更深,过了头顶的话,那死活也过不去了。只是天意似乎也垂怜这一小队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这一片已是最深的了,再往前走,便越来越浅,待他们走到离北岸还有十多丈时,水又只剩了四尺多深。这四尺多深的水在岸上看来亦是怕人,但他们经历过峡谷中央的湍急水流,这点水便几如天堂。待跌跌撞撞地上了岸,陆明夷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一上岸,他急急把绳子绑到一块大石上,便再无余力站力,一下坐倒在地上。
此时士卒一个个地上岸,陆明夷数着,发现除开夜摩千风三人和自己,只有三十二人。他呆了呆,向边上正喘着粗气的齐亮道:“阿亮,又少了好几个?”
带出来五十个,被鼠虎袭击,死了个葛新,派了十个人护送尸身回去,那就还有三十九个。有两个留在山坡上看守马匹,跟自己下水的共有三十七人,现在又少了五个。齐亮叹道:“水太急了,走到我身后的那个就被水卷走,我只听得到他一声惨叫。另外四个,多半也是如此。”
陆明夷心想我可没听到什么惨叫,但他走到最前,水声隆隆,哪里还听得到别的声音。不管怎么说,现在总还有三十六人在此。被鼠虎咬死的葛新还有全尸带回去,被水卷走的五个人却是尸骨无存。他心头一阵难受,但马上又提起精神,喝道:“全体起立!”
刚上了岸,人人都已疲惫不堪,好似死过了一回,但一听陆明夷号令,马上又肃立成一排。陆明夷道:“又有五个兄弟没能过来,好在留在这儿正是天罡之数。天意如此,休息一阵,等衣服干了,再行前进!”
三十六这数字在法统中称为“天罡之数”,还有个七十二被称为“地煞之数”。这两个数字,颇有点神秘,听得又死了五个同袍,士卒本来也都在伤心,但听陆明夷说的什么“天罡之数”,尽都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我们上应天命!哈,接下来肯定不会再有难了。”虽说十八也是个数字,在法统中称为“天鹏之数”,因为传说大鹏一翅九万里,双翅便是十八万,但谁也不去多想了,只觉这一次就算凶险重重,但成功后,“三十六勇士”之名自然能名垂千古,人人都觉意气风发。
在石滩上休整了一阵,衣服很快就被峡中山风吹干。陆明夷吃了点干粮,见士卒多已恢复元气,喝道:“整队,出发!”顿了顿又道:“此番前行,不得发出异声。”
山风呼啸,吹得松涛阵阵,有如闷雷,其实就算发出点声音,谁也听不到。但陆明夷令下如山,这三十多人再次出发,果然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沿着陡峭的山坡前行,好在树木众多,可以借以攀援,等上了山坡,陆明夷忽然站住了,向边上的夜摩千风小声道:“夜摩将军,你听到有什么异样的声音么?”
夜摩千风侧耳倾听,只觉风里仍是阵阵松涛,但隐约夹了几声马嘶。他小声道:“有马嘶声。”
他们的马匹都留在鹰愁峡南岸了,就算嘶叫,也不可能越过四十丈峡谷,何况还有响若雷霆的水声。那么,这马嘶就是北岸传来的。这儿一带尽是荒山,马嘶究竟从何而来?夜摩千风见陆明夷若有所思,小声道:“陆将军,你觉得是什么?”
“小心前行,不要惊动了旁人?.。”
陆明夷并没说什么,但心里已有了个念头。天水军虽不若昌都军这样以骑兵冠绝天下,但也有骑兵。先前符敦城被胡继棠攻破,乔员朗率军逃出城池,靠的正是这支骑军且战且退。现在天水军已死守清穹城,龟缩不出,骑兵便无用武之功,但他们的马匹肯定还在,很有可能,便是在清穹城后山辟了个马场放养。换句话说,只要找到马场,就能找到攻击清穹城后防漏洞的路了。乔员朗自觉清穹城得地势之利,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支奇兵突袭他的后方。到时前后夹击,清穹城再不崩溃,是无天理。陆明夷已是欣喜万分,知道这次千辛万苦的冒险最终得到了收获,但脸上却丝毫不露。夜摩千风却没他沉得住气,听陆明夷要大家小心前行,不能惊动旁人,转念一想,也想到了这一点,喜道:“前面一定有叛贼的马场!陆将军,我们找到了!”
陆明夷沉声道:“不要被他们发觉了,否则我们此行就将前功尽弃。”
他只说了这一句,转身向另一边的齐亮打了两个手势,示意再不许发出任何声响。三十六个人悄无声息地沿着山岭而行,虽然山道难行,但几人都知胜利在望,只消这条路打通,僵持的战局就将被打破,最终胜利也即将到来。
走了一程,马嘶声越来越响,松涛声已盖不住了。开始还只是偶尔一两声,渐渐便听得此起彼伏,听这声音,足有数千匹。乔员朗主持天水军时,骑兵总数不过万余,现在这些马匹应该已尽数在此。走在最前的陆明夷忽然站住了,示意众人停下,自己闪身到一棵大松树后向下望去。
前面,是一片陡坡,长满了树木。从树木的缝隙间望去,只见前面群山拱抱,当中是一片空地。这空地本来也长满了树木,但现在正中已被伐尽,尽是马厩,马嘶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因为还远,听不清人声,但看得到有天水军士卒不时挑着一担担草料来往。这儿是个山谷,并不算大,本来不适合做马场,但乔员朗死守清穹城,也只能因陋就简地建起马场来了。
此时在马场中,正是迟鲁在视察。迟鲁与夜摩千风对枪受伤,伤口也一直没好全。但他恪尽职守,对这马场也极为上心。虽然守城时骑兵没什么大用,但他明白胡继棠的攻势亦非无休无止,一旦后继乏力,就是天水军出击,反败为胜的时候了。到时反击若无骑兵做前锋,便无法取得战果,所以就算现在马匹派不上大用,仍需着意照料。他一路查看了一下,见马匹虽然关在马厩里活动不多,不过照料得法,一匹匹仍是腰肥体壮,心里也稍稍安下了点心。
北军的这一波攻势非同小可,但己方守得也如铁桶一般,估计,胡继棠坚持不了一个月。迟鲁看了一遍,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战事的胜负,转瞬间就会发生变幻。虽然现在北军大占上风,兵临城下,可是这等劳师猛攻,终是骤雨不终朝。胡继棠虽是天下少有的名将,同样也逃不脱这规律。天水省的战事已经历了那么久,前后经历了万里云和胡继棠两个军团的轮番猛攻,虽然失去了符敦城,但天水军的实力依然还在,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现在北军的攻势虽猛,同样也是南军的机会。
只消东平城坚持住,到时五羊军还会陆续来援,胡继棠最终仍将铩羽而归,收复符敦城指日可待。迟鲁看了一遍马场,正要回去,不觉回头看了看四周群山。
天水省的地形,实在太险要了,几乎处处都是天险。不过,也正因为处处是天险,即使天水军本身,对周围的地势也不能说一清二楚。清穹城依山而建,只有一座前门,可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是万一敌军从后方袭来……
迟鲁没敢再想。因为后方太险要了,所以天水军对后方几乎毫不设防,马场也尽是些无法再上前线的老弱残兵。一旦马场受到攻击,清穹城势必全线崩溃。好在敌军没长翅膀,他们飞不到此处来。
迟鲁没有再往深处想。他毕竟是客将,一开始也提出要加强后方防御,可是胡继棠的攻势实在太猛,日日无休无止,哪还分得出余暇。好在连乔员朗和丰天宝亦不曾对此处提出什么异议,他们同样觉得后方固若金扬,不可能失手吧。现在这种局面下,想要面面俱到,结果往往是顾此失彼,重心还是应该放在前门,用最强力的部队顶住胡继棠的强攻。
迟鲁想着,转身带从人回营布防。他不知道,一念之间,已失去了清穹城的最后一线生机。清穹城,这座一夜之间崛起的名城,陷落之期已是屈指可数了。
包括他的生命在内。
当陆明夷的三十六人回到营中向胡继棠汇报,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当胡继棠听得清穹城后方竟然还有这等一条密道,不禁大喜过望,暗叫侥幸。
陆明夷说要去勘测地形,胡继棠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这一次冒险,居然成了打破僵局的契机,他心中实是欣慰无限。当夜,立刻召集众将前来商议。
那条密道十分艰险,而且不能带马匹,陆明夷提出的意见是率五千奇兵出击,步行涉过峡谷,夺取清穹城马场后,从后方攻击清穹城。同时前方也相应攻击,如此两面夹攻,清穹城尽当不支。胡继棠听了陆明夷此计,觉得大为可行,立刻着手实行。
计策已定,一月二十八日,陆明夷率五千昌都军秘密出发,同时胡继棠发起全攻。这样,陆明夷必须在一月二十九日午夜子时进行突袭。
一月二十八日,胡继棠的攻击从早至晚,直到天色己黑亦不停歇。乔员朗也觉得这一次北军的攻势如潮,但在他想来,只怕是胡继棠孤注一掷,准备最后的攻击了,因此下令全军坚守,势必要击退这一番强攻。丰天宝与迟鲁两人见城防吃紧,两人同时登城督战,清穹城的前门外杀声震天,尸首堆积如山。本以为胡继棠不太可能承受如此大的损失,但到了一月二十九日凌晨,胡继棠仍然没有退却的意思。一个军团损伤过重,便换一个军团扑上。如此连番迫上,不论是天水军还是胡继棠军,都觉得快要筋疲力尽了。
一月二十九日一整天,仍然杀声震天。城下,胡继棠军的损失越来越重,粗步估计,约摸有万余士卒抛尸城下,清穹城的城墙根都已成为红色,以至后来情穹有个别名叫“血城”。但胡继棠似乎已经疯了,仍然督军冲锋,清穹城的城墙好几次险些被破,连城头的大炮都打得通红,不得不暂停。
时间过得很快,但在前线奋战的双方士兵眼里,却慢得仿如龟行。天已黑下来了,可灯火映得城边一片通明,城墙的血痕此时已有数尺之高,简直和鲜血浸过一般。但不论士兵眼里时间过得有多慢,子时也终于到了。
此时陆明夷的五千军已渡过了鹰愁峡,在马场后边的山坡上隐蔽起来。五千人听起来不是很多,但聚在一处还是密密麻麻,就算山上树木众多,若是白天也肯定会被人发现,这也是陆明夷所定的子夜发动攻击的原因。齐亮和米德志两人率冲锋弓队紧跟在他四周,齐亮来过一次了,米德志尚是头一次。远远望去,只见清穹城的前门处火光烛天,这儿却一片宁静,连马嘶声都静了许多。他小声道:“陆兄,时间到了么?”
陆明夷小声道:“快到了,随时看着胡上将军的信号。”
到了时候,胡继棠会在前方放出火炮信号,那时全是奇袭发动的时候。他说完没多久,只见清穹城的前门处冉冉升起了一红一黄两颗火星。
那正是胡继棠与他约定的信号。陆明夷忽地一下站起,喝道:“出击!”
一边的齐亮闻声,立时点燃早已备好的信炮。“啪”一声响,山坡上这五千奇兵早已蓄势待发,闻声全向山下冲去。山坡虽陡,但昌都军都是骑军,马背上亦是呆惯了,当胜利就在眼前里,哪个还肯落后?虽然暗中也有人一脚踩空,摔倒在地,后面的人又看不清楚,被冲上来的人活活踩死,但大多数人还是冲了下来。等冲到马场,掉队的不过两三百而已。
马场里看守的,只是天水军的一些老弱。当齐亮的号炮响起,那些守兵尚摸不着头脑,只道是从前门传来的炮响,有些还在说:“这一炮真响。”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昌都军已杀入马场。陆明夷出发时,下令每人只带一人一刀,连干粮食水都放下了,这般轻装而行,速度更快。这些昌都军士气已是高昂无比,加上马场守军根本谈不上抵抗,黑暗中刀起刀落,人头滚滚。陆明夷想要下令别滥杀降兵,哪里还来得及,只不过一转眼,马场的数百守军已被杀了个精光,数千匹天水军战马尽落入昌都军手中。
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是第二步。虽然都有了坐骑,昌都军可以一展所长,但天水军的战马都是山马,个头比昌都军惯骑的要小一些,而且山地作战昌都军毕竟并不擅长,能不能顺利攻入清穹城中尚属未知。陆明夷见此间大局己定,立刻下令给马匹装上鞍鞯。虽说昌都军人人都能骑光背马,但没有鞍鞯,厮杀毕竟还是不得力。他的五千军除了先锋的一千人,后面四千人都带着鞍鞯,这些人本来就是骑兵,装配鞍鞯也快,可装好了一小半时,从前方传来了一声号炮。
城中的天水军终于发现了马场的异变。不过这些早就在陆明夷的算计中了,他本就没打算天水军会任由自己装好鞍鞯好整以暇地攻击,因此最先冲入的一千先锋军跳上装好的马匹前去御敌,后面的人则更加卖力地装配。
杀过来的这支人马,正是迟鲁军。
迟鲁是客军,在清穹城一直辅佐直接指挥战事的丰天宝。与夜摩千风单挑受伤后,他一面养伤,一面防护。从昨天开始,胡继棠这波攻势一直不曾停歇,迟鲁隐隐已觉不对。胡继棠是个名将,不会如此不分轻重,不惜代价地强攻。他虽不曾想到北军居然已经从密道抄了清穹城的后路,但暗中也吩咐一支人马注意后方动向。这只是有备无患,以防不时之需,本来迟鲁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结果这最坏的打算还是成为了现实。
失败了!
迟鲁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天下无不落的名城,迟鲁在五羊城七天将中虽然防守能力稍不及高鹤翎,也是其中翘楚,可是敌方绝非弱者,算得再多,终究还是有漏算的。马场现在已经失手,清穹城前后受敌,已不可能再守住了,唯一的机会就是先抵住后方,然后夺路而逃。只是他想到的还不仅仅是一城的得失,天水军此败已不同于先前的符敦城陷落,这次失败,乔员朗再没有了恢复元气的机会,天水军就此成为一支残军。对再造共和一方来说,这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末路就要到了吧?他想着。即使自己此役战死,大概也不过比申太守早死几天而已。轰轰烈烈的再造共和,最终居然是这样的收场。
即使天要绝我,我终要誓死一搏!
迟鲁也顾不得身上伤口未愈,跳上战马,喝道:“生死一战,就在今日,有胆的,随我过来!”
迟鲁治军甚明,颇得军心,见主将身先士卒,这支五羊客军全都跟了上去。清穹城因为依山而建,并无后门,后方是一片山坡,当他们冲下来时,陆bbr>?明夷的一千先锋军也正好迎头碰上。迟鲁见对方全是骑兵,心知敌人已夺了马场,当即下令就在山坡布阵,一面派人去向乔员朗告急,说若后方抵不住,天水军趁尚未一败涂地,即刻夺路而走,另谋出路。
这个消息传到城头,正在城头督战的乔员朗险此一口血喷出来。
居然被敌军抄了后路!
乔员朗也算是惯战宿将了。二十多年前,当共和军还在与帝国军恶战时,乔员朗尚是个小军官,颇立战功,后来共和国掌握了大局,他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也成为开国十七下将军之一。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共和国经过了十多年的平静,他这个下将军只不过按部就班地换防各地,但心底总是抹不掉有朝一日再进一步的念头。如今又开始了烽火漫天的日子,乔员朗心底的这个念头又开始动了起来。如果再造共和成功,自己少说也将是元帅之一,甚至,成为大统制亦非不可能。只是当战事真正来临,血与火的交织中,他才明白想要成为元帅原来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
这个念头,万里云也有吧。万里云和他是远征西原失败后提拔起来的两个军区长,只不过万里云想走另一条路,结果转瞬就事败身死。那时乔员朗还在暗中庆幸自己选了一条对的路,不过现在看来,自己选的亦未必正确。大统制是神,神的威严不容触犯,就算北军曾经有过失利,亦不过如日月之蚀,过后仍是光芒万丈。
但现在再去向大统制表忠心,什么都晚了。自己踏上的已是一条不归之路,只有咬紧牙关走下去。他将迟鲁的急报在身前火把上烧了,站起来喝道:“弟兄们,今日唯有拼死一战,方可求得一线之生!”
虽然迟鲁急报中说趁现在尚未至不可收拾,夺路而走方为上策,但乔员朗明白,失去了天水军,自己还能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了。当初在十一长老会上争得脸红脖子粗,就是因为自己手头有天水军这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当天水军覆灭了,自己就算逃到五羊城去,也不过是一个任人耻笑的小丑,何况再造共和一方失去了天水军,自保到何时也难说了。与其到时被大统制的雄兵兵临五羊城下,再将自己这个首恶斩首示众,还不如就在此地拼死一战,死便死了,死了也终得个战死的名称。
乔员朗已决定死战到底,但迟鲁已不知道了。他只以为自己的拼死一战为乔员朗的遁走迎得了时间,暗自还在欣慰。他所统这支五羊客军战力可圈可点,在山坡上严阵以徒,陆明夷的先锋军屡攻不克。只是陆明夷带来的足足有五千人,迟鲁留下的这支人马只不过两千余,先锋队虽然未能一举冲垮迟鲁的防线,可是也在一点点地侵蚀着迟鲁一军。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冲锋,都如惊涛骇浪打上了峭壁,被击得倒卷而回,可最终峭壁也会被狂涛巨澜击垮。当第五次冲锋发起,陆明夷的五千奇袭队已尽数上了战马,全军压上山坡时,一直坚如磐石的迟鲁军终于被撼动了。
迟鲁的两千五羊客军都是步兵。虽然占据了地形之利,但步兵的攻击力终不能与骑兵相比,何况陆明夷手上还有满足的冲锋弓队。当一阵疾如密雨的箭矢从飞奔而来的战马上射了过来,迟鲁一军终于一阵喧哗,纷纷夺路而逃。
最后的防线被突破了,陆明夷奇袭队从后方杀入了清穹城。此时已是一月三十日凌晨丑时一刻,而从这一刻起,清穹城开始了陷落的进程。
看着这支自己亲手训练统领的军队崩溃,迟鲁已是心如刀绞。现在不能再去指责部下的畏战怕死,当实力根本是两个层次时,明知一死亦一往无前的,一两个人还会有,想让数千人都万众一心,根本不可能。迟鲁一拎战马,不退反进,向冲上来的敌军迎去。
迟鲁今日,毕命于此。
他想起,手起枪落,将当先一个敌军挑落马下。五羊城七天将,曾被邓沧澜夸赞为当世后起将领中的第一集团,不仅仅是领兵,这七个人的单兵能力亦非同凡响。当迟鲁已怀必死之心时,昌都军攻势虽猛,却也没料到敌军明明已经大败,却还有人会孤身上前搦战。措手不及之下,迟鲁已连挑三人落马。
还能杀得几人?
迟鲁想着。至少,自己已经杀了三个敌军,用商人的话来说,将本求利,有了三倍之利,也已足够了。但若能杀得一个敌将,那迟鲁的决死一战,将来也必将万世传颂。
他想着,黑暗中闪出一个敌将来。迟鲁的眼中已几乎要滴血,望出去都是通红一片,根本看不清面具,双腿一夹战马,坐骑如飞而去。他是居高临下,马匹向下狂奔,气势更是不凡。
迎上来的正是米德志。在周遭的昏暗中他同样看不清什么,只见有个敌将勇猛无比,竟然连挑三人,便挺枪来迎。虽然迟鲁来势汹汹,他倒一点都不畏惧,手中长枪握得紧紧的,只待这一枪成功。
两匹马眼看就要碰上了,两支长枪的枪尖亦转眼就要交错,从米德志身后突然一箭飞来。迟鲁冲得极快,箭来得更快,他连闪都闪不及,这一箭已透额而入,直插入脑,竟从脑后穿出。迟鲁还在想着要拼死一战的事,被这一箭射中,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立时翻落马下。米德志亦在准备接下敌人这一击,没想到敌人先已中箭落地,不觉向后看了看,只见身后陆明夷正放好冲锋弓,从背后抽出双枪冲了上来。
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这敌将再勇又如何?只是当陆明夷冲过迟鲁的尸身旁时,右手枪不觉举了举,表示一下敬意。他敬的,不是迟鲁的勇力,而是这个敌将明明已穷途末路,仍要拼死一战的决心。
不管怎么说,就算敌军中如此勇将还有很多,现在大局也已定了。
清穹城,这座一夜筑成,胡继棠屡攻不克的城池,从现在开始已然陷落。
此时的胡继棠也兴奋得几乎要高歌出来。奇袭显然极为顺利,在清穹城头坚守的天水军渐渐开始了混乱,自是听到后方失守的消息了。前后都有敌军,这支擅长山城作战的强军最终也完全崩溃了吧。胡继棠当初在诸军区长轮防时,亦曾来天水省两年,想起当初检阅天水军的情形,恍若隔世。
天水军,在前朝被称为西府军,那时就是支强兵,甚至还有一些人曾编入过强极天下的前朝地军团。曾经名次在自己之上的前朝降将钟禺谷,就是死在西府军手上。不过风水轮流转,与西府军一脉相承的天水军,最终覆灭在自己的手上。胡继棠不知现在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
如果没有内战,天水军是一支多么强的守卫共和的力量啊。不过,现在交战的双方都称自己是在守卫共和,胡继棠都有点搞不清到底算什么情形。他向来只知道忠于大统制,大统制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所以就算当初远征西原失败,大统制将自己革职,胡继棠亦无二话。后来大统制重新起用了自己,胡继棠还是毫无二话,不似方若水一般心灰意冷,推脱说年老力衰,已无一用之力。现在,胜利已在眼前了,这场胜利如此辉煌,一洗先前败北的耻辱,大统制也一定会夸赞自己宝刀未老吧。
他想着,轰然一声,清穹城的城墙塌了一个大洞。以往清穹城也曾被攻破后,但城中守军几乎马上就冲上来冒着箭矢炮火抢修,所以一直未能杀入城去,可这一次天水军已失去了信心,连抢修的人都没有了。
天水军军心已垮,彻底败了。
不知为什么,胡继棠这时的惋惜比欣喜更多一些。天水军也是一镇雄兵,特别是山地作战为天下之冠,最终还是在山地战中失利,世上真的是瓦罐不离井上破么?他提了提精神,正待下令全军趁胜突击,却听得前面传来了一阵惨叫,尘烟中,一支人马竟从城墙的缺口处冲了出来。
天水军还有一战之力?一瞬间胡继棠几乎要以为城破也是天水军的诱敌之计了。但除了缺口处,另的地方尽是攻城一方的欢呼,城头上的喊杀声已渐渐稀疏,守军显是开始逃亡。他还想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十余骑敌军已卷着尘土向他疾冲过来。
那是丰天宝和他的亲兵。丰天宝一直在城头主持战事,本来守得有章有法,但他听得后方竟有敌军杀进来,心一下凉了。
清穹城能坚守至此,靠的就是地形的险要,只需防守前门,别处都不必多管。但如今从最不可能出现敌军的后方也杀来了敌军,那清穹城的末日也已到了。
趁现在还不曾崩溃,马上逃走方为上策!丰天宝立刻就有了这个念头。可是很快,乔员朗的命令也来了。
死战到底。
乔员朗的命令只有四个字,而那面“乔”字大旗也依然翻舞在城头,丰天宝明白乔员朗已准备赴死了。他是乔员朗的副将,跟着乔员朗也已很久,看到这长官决心一死,丰天宝心中亦只剩下赞叹。
乔将军,你终于死得像个英雄!
丰天宝的胸中,亦仿佛有烈火在燃烧。胡继棠现在肯定以为己方已在四散奔逃,正准备大获全胜,我丰天宝偏不让你如意。就算死,也要让你死在我之前!
乔员朗以前私底下闲聊,说起丰天宝,笑说自己这副将有点亡命之徒的习气。丰天宝也确实爱冒险,一旦打定主意,便不顾一切,现在更是一个念头。以前想杀胡继棠,那是根本没有可能,但现在天水军崩溃了,杀胡继棠的机会也来了。
本来他应该指挥天水军退却,但丰天宝脑子一热,再不顾别个,见城头一破,便带着几个亲兵直冲出来。外面的攻城军见清穹城终于破开了一个大洞,正在欢呼着要杀进去,哪知从里面先行杀出一彪人马,措手不及之下,被丰天宝连挑数人,一马当先,便向胡继棠杀去。
两百步。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丰天宝冲到胡继棠面前五十步时,胡继棠的亲兵仍然没反应过来。他们亦不曾想到敌军居然还会有这等亡命之举,好不容易有个亲兵高声叫道:“保护胡……”话未说完,丰天宝一马如飞,长枪一伸一缩,正从那亲兵嘴里扎入,将他刺倒在地。
三十步了。胡继棠只见来的敌将身影越来越大,大得仿佛一座山一般,眼前亦是一阵晕瞎。在三元帅五上将中,胡继棠是个异数,另外七人都是枪马娴熟,胡继棠却是半路出家,枪马并不怎么强,强的是拳术刀法。而断腕后,他连骑马都不太习惯,因此临敌向来坐的步辇。抬步辇的四个亲兵倒是忠心耿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算丰天宝已冲到面前来也还是不动分毫。
二十步了。对于马来说,二十步的距离只不过一两步而已。丰天宝在马上挺枪欲刺,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果然这孤注一掷要成功了。他想着。虽然自己已绝对不可能再有生路,但杀了胡继棠,丰天宝之名亦将万世传颂。
能杀胡继棠者,唯有丰天宝。丰天宝已经想好了后世传颂自己的话,手中长枪挺得更准。就在这时,他只觉肋下一痛,人几乎要落马,但还是一咬牙,双腿将马腹夹得更紧。
那是边上的亲兵放出一箭。这亲兵箭术最强,出手最快,一箭正中丰天宝肋下。见丰天宝中了箭仍然猛冲,那放箭的亲兵亦吓得呆了,不过他来不及放出第二箭,另外的亲兵也放出了箭。但丰天宝浑若不知,任由箭矢射到身上,他手中的长枪仍然直直刺向胡继棠。
胡继棠的脸色也已变了。半生征战,他还从未遇到如此险境。慌乱中,他伸手要去按步辇,便待趁势跃起,闪过这一枪。他的拳术非常强,不过成为上将军后,练得也不多。以上将军之尊,在士卒面前大翻跟头,未免太不庄重了,因此他虽然早有闪躲之心,却一直没动弹。可到了这时候,再不躲也不行了。但他的手一按,却是一空,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一腕早就断了。
胡继棠征倭成功,倭人称其为“断腕之名将”。这个特征整个共和国尽人皆知,偏是胡继棠自己在危急时已忘了个干净。他手按了个空,人已跃不起来,脸更是白了。眼看着丰天宝的长枪枪尖越来越大,胡继棠闭上了眼。
死就在眼前了。活着的这一刻,多么好啊。
谁也不知道胡继棠最后在想的是这个。丰天宝的长枪已刺到胡继棠的前心,枪尖没入了他的心口,就在这时,边上忽然飞来一枪,正中丰天宝的肋下。
那是夜摩千风。夜摩千风给陆明夷当向导有功,但胡继棠对此人实是不信,不想再用他,因此夜摩千风现在也没兵权,只能在边上观战。看着清穹城已然告破,自己在这一战中寸功未立,夜摩千风几乎要吐出血来。但马上又看到丰天宝冲出城墙缺口,直取胡继棠,他心惊之下,打马过来解围。只是虽然有心解围,终是慢了一步,他的急三枪虽然将丰天宝挑落马下,算起来丰天宝还比胡继棠先死片刻,但他的长枪余势未绝,也将胡继棠钉在了步辇之上。
共和二十五年一月三十日寅时正,正是天边微白,曙色微现之际,天水军中军丰天宝刺死北军陆军主将胡继棠,自己亦同时被夜摩千风刺死。
清穹城,这座南军目前掌握的前线重镇,也于此时正式陷落。
第十二章 燃眉之急
共和二十五年月三十日凌晨,清穹城陷落,天水军彻底覆灭,但北军主将胡继棠也于此役战死。这个消息,一月三十日卯时便以羽书传到了邓沧澜的座船上。此时正值邓沧澜率领水军向五羊军发动了第五次攻势。
胡继棠也死了。邓沧澜看到这条消息时,心里无比的空虚。虽然与胡继棠交情并不算深,但同为开国八大将帅中仅存的在职军官,一想到此后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邓沧澜便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胡继棠也是以生命换来了最后一次胜利,自己难道也要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胜利么?这个悲观的念头仅仅在邓沧澜心中闪现了一下,便对一边的中军许靖持道:“靖持,击鼓,发冲锋令!”
以傅雁书为首的诸舟督正在与南军恶战,大江上,已漂满了死尸和破船片。五羊水军与东平水军,这两支共和国最为精锐的水军旗鼓相当,不论哪一边都无法取得决定性的优势。然而邓沧澜明白,五羊军的崩溃已经就在眼前了。五羊水军确实没有败,可是驻守东阳城的五羊陆军却已经快要抵挡不住北军陆战队的如潮攻势。
鸣雷,你若死于此役,也算死得其所吧。邓沧澜想着。现在自己的这两个得意弟子就正在面对面地进行殊死战,不论哪一个战死,邓沧澜都会如同失去了一半生命那样痛苦。他看了看天空,天空里清清朗朗,连云都没有,而江面上则弥漫着硝烟,上下之间便如两个世界。他忽然高声吟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这是当年闵维丘过访,自己设便宴招待他时,闵维丘给自己写的。当时傅雁书和宣鸣雷都列席在座,傅雁书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宣鸣雷却很是喜欢,经常会自弹自唱,邓沧澜也听过好几遍了。他其实并不很喜欢闵先生给自己写的这首诗,只觉诗意虽然豪迈,却也渐走衰颓一路,而邓沧澜向来没觉得自己老过,虽然头发也渐渐有白的了,可在心里,他总觉得自己依旧是当初那个英气勃勃,不可一世的年轻人。
然而终究是老了。邓沧澜想着。现在,已是年轻人的世界,此时正在交错缠斗的双方将官,也应该都是些四十岁以下的人,自己无论如何部已经老了。地,火,水,风。曾经的帝国军校四个最杰出的年轻人,也只剩下了自己一个。
往矣。往矣。
如雷的进军鼓声,邓沧澜听来也觉得如此苍凉。而这鼓声传入宣鸣雷耳中,带来的却是心惊肉跳。
师尊发动总攻了。这也意味着,东阳城马上就要陷落。
当初郑司楚反对夺东阳城,就是因为夺了也守不住,纯属得不偿失。可是由于余成功的坚持,加上夺取东阳城后,也确实对北军造成了相当大的威慑,宣鸣雷便没有执意反对。现在看起来,郑司楚说的还是正确的,坚守东阳城,确实得不偿失。因为当大江通路被阻断,东阳城得不到东平城来的支援,就只是一bbr>座没有退路的孤城。那个时候,郑司楚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形,而这正是眼前的实况。师尊并不需要击溃自己,甚至不需要两支水军决出胜负来,只消在江面缠斗,东平城援军就无法开赴东阳城,甚至东阳城一旦失守,驻军想逃都逃不掉。
不行,必须当机立断,要余成功弃守东阳城了。宣鸣雷想着,对身边的副将道:“向余帅发信号。”
宣鸣雷的副将,便是崔王祥的表兄赵西城。赵西城本来也是个舟督,但因为佩服宣鸣雷之能,自觉才能不足以独当一面,自愿来给宣鸣雷当中军副将。不过赵西城这人虽然战术平平,但人细心谋慎,做舟督不是很称职,做中军却极为优秀,宣鸣雷有他辅佐,亦觉如虎添翼。听宣鸣雷说要发信号,赵西城问道:“说什么?”
宣鸣雷想了想,说道:“战况危急,东阳已不可守,请余帅及时退兵。”
东阳城里有着好几万陆军。如果这些人被北军消灭,五羊军陆军实力便损失一半,可谓受到毁灭性打击了。宣鸣雷战到现在,越来越没了取胜的信心。东平水军便如一块粘在手上的胶一样,既甩不掉,也吞不下,宣鸣雷已经很清楚五羊水军没有能力击溃卷土重来的东平水军了。战事延续得越久,就对己方越不利。上之上策,就是趁早退却。
赵西城听宣鸣雷说要余成功退兵,不由一怔。现在战事正酣,虽然邓沧澜的水军并无败像,但他们也休想击溃五羊水军。在这个当口要弃守东阳城,以余成功的性子,只怕会怒斥说是胡说八道。如果宣鸣雷不是申士图的女婿,赵西城都猜得到战后余成功定要治宣鸣雷一个自乱军心之罪。他追问了句:“要余帅退兵?”
宣鸣雷呆了呆,颓然道:“算了,余帅不会听的,而且这样发下令去,只会自乱军心。”
赵西城没再说话。的确,余成功的性子他也明白,要他知难而退,那是不可能的。当初要夺东阳城,军中很多军官都觉得不太现实,但余成功还是坚持执行。到了现在,什么都晚了,只能是硬顶下去。以东平水军这样只求乱不求胜的进攻法,如果东阳城能守住的话,便只是白费心机。
可是,东阳城能守住么?
宣鸣雷是在大江上鏖战,并不知道东阳城北门外的外况。此时的余成功已是焦头烂额,好几次,他都要下达撤退令了。
东阳和东平的联合防御体系,只有在大江防线无虞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可现在大江上炮声隆隆,东平援军根本过不来。甚至连东阳城的伤兵都退不回去。再这样下去,东阳城势必会被全歼。
真的错了!余成功现在才算真正明白当初郑司楚为什么会说现在取东阳是操之过急。一个防御体系,必须有各方面的配合。只是现在的五羊军尚不足以占据绝对优势,想要让东平东阳两城组成一个固若金汤的整体,实是力有未逮。邓沧澜正是看到了五羊军这个软肋,现在东阳城已是骑虎难下,东平城的援兵上不来,东阳城的伤兵也退不下去,而北门外,北军的攻势却越来越强。
现在的北军陆战队名义上是下将军聂长松指挥,实际上指挥者却是新提拔的都尉霍振武。正横枪立马于东阳城下的霍振武看着正不住攻城的军队,心中却有点焦躁。
这次攻势,邓帅将指挥的实权交到了自己手中,聂长松仅仅挂了个旗号。这固然是自己的机会,但也是一付千钧重担。霍振武年纪虽轻,却向来老成持重,可攻到现在,这个老成持重的年轻勇将也终于焦躁了。
根据细作禀报,余成功这人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上一次就是他决意强攻东阳,若不是郑司楚和宣鸣雷临阵变计,掉头奇袭,余成功上回策划的攻击将一败涂地。当时率先看破郑司楚奇袭目的的正是霍振武,不过当时他对郑司楚只有赞叹,因为郑司楚的行动显然是仓促间的权宜之计,有破绽并不足怪,而余成功明明已经做了周全准备,结果定下的计策还是如此捉襟见肘,破绽百出,在年轻气盛的霍振武看来,余成功实是名过其实,不堪一击。可是现在攻击已经持续了那么久,余成功的守御依然坚如磐石,直到现在霍振武才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即使余成功也不例外。余成功的大局观不强,他策划的大计划不见得如何高明,可是他仍是个相当有才干的守将,至少不是浪得虚名。
真不能看轻世上任何一个人啊。霍振武想着,将手中长枪一举,喝道:“进攻!若不能攻下东阳城,此军不退!”
霍振武的攻势分为左中右三翼,其中中路主攻,左右两路为辅,牵制住城头守军,不让他们集中力量。现在这三路人马全部胶着不前,余成功死守不出,城头箭矢如疾雨般飞下,火炮也不住发射,城门口一字排开的铁甲车则岿然不动,可也无法再往前推进了。霍振武曾经下令不顾一切向前,但余成功看到铁甲车便有准备,以粗缆吊下巨石,等铁甲车靠近便将巨石推下当头轰击,砸下后再用缆车吊上去。损失了几辆铁甲车后,霍振武见强攻损失太大,下令铁甲车不要靠近城墙,只在城门口布防以防五羊军出城突袭,再以云梯攻击。余成功则用挠钩搭住云梯,浇油点火焚烧。这样你出一计攻,我出一计防,攻防之势犬牙交错,双方的损失都在增大,东阳城还是难以攻克。不过霍振武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优势,就是自己能够随时替换生力军进攻,守军却因为邓帅守住了大江,无法与东平城联为一体,只能在苦苦支撑了。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保持攻势,直到敌人崩溃。
这是最笨的计策,但也是最有效的计策。在这种无休止的恶战之下,余成功心头的绝望已越来越浓。
东阳城,看来是守不住了。五羊军并没有绝对的优势,取下东阳城的确是操之过急。这是余成功第二次这样想了,可现在即使这样想,一切都悔之晚矣。他回过头看了看,因为在东阳北门,根本看不到大江上的局势,但斥候不住来报,说大江上战事正酣,根本无法让运兵船通行。
天早已暗了下来,但东阳城的北门却一片通明。与之相应,南门外的大江上也是烟焰烛天。再望望东边,一线曙色已透出了天际,二月一日的凌晨马上就要到了。
二月一日,南军不敌北军猛攻,东阳城陷落。
余成功似乎已看到此战过后的战报上如此写着了。这一战后,对自己会怎么评价?虽然现在想这些未免也太早了点,可余成功仍然会这样想。
战死的英雄,还是身败名裂的庸将?他想起了年景顺。若自己这个外甥还在身边,那压力还能减轻不少吧。而郑司楚如果还在前线,说不走他又有什么解危的妙计出来。其实就算郑司楚在前线,现在也肯定想不出什么妙计了,但余成功这时对自己已失去了一切信心,倒觉得若有别人主持,会比自己好得多。他正在想着,前方传来了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呼号,有个浑身浴血的军官急急冲到余成功面前,也不行礼,叫道:“余帅,城门已破,请余帅快做定夺!”
虽然这个结果余成功早已料到,甚至现在才得知这消息,已比他估定的晚了很多,但他的脸还是白了白。他尚不知清穹城已在两天前陷落,天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只想着自己这一失败,再造共和一方将遭到第一次大挫,自己必将沦为再造共和的大罪人,因此脸色马上就涨得通红,站起来拔出佩刀,喝道:“传令下去,收缩防线,全军撤退!”
只能撤回东平城了。虽然江上还在血战,可北面已被围得铁桶一般,根本无法出城夺路而逃。何况就算冲出北门,没有渡江船只,最后仍会被北军围歼。他传下这条令,才觉得背后汗水已湿透重衫,心>?99lib.里却如释重负。一旁的中军正待下去传令,余成功又道:“让高鹤翎与叶子莱率部先行撤退,余众随我断后。”
中军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余成功是主将,叶子菜是副将,照理主将先退,副将断后,但余成功这样下令,他也只能不折不扣地执行。当正在前线恶战的叶子菜和高鹤翎两人接到这命令时,同时暗暗叹了口气。尤其是高鹤翎,他本来就是擅守出名的勇将,但他更知道,就算自己主持防守,这一战也不能比余成功做得更好。
天命有归,非战之罪,如果硬要说,还是坚守东阳城这个大方向本身就错了。余成功现在下令让他们率部先退,意思很清楚,就是要独力承担这场败战的全责,让他二人尽可能保留五羊军的有生力量,不至于全军覆没。他们开始撤退时,不约而同向中军的方向行了一礼。
二月一日卯时,东阳城的南军大撤退开始,此时正好是北军发起进攻的一昼夜之后。东阳城,这座由南军重军把守的坚城,在北军邓沧澜部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势下,只坚守了一昼夜便崩溃了。好在城中虽然在撤退,余成功的中军仍是守得有章有法,并不如何混乱,而邓沧澜的水军也一直被五羊水军缠战,未能夺取东阳城码头,运兵船毫发无损。
得到大撤退的命令,大江上宣鸣雷、谈晚同和崔王祥这水天三杰亦是长叹一口气。水军交战,五羊水军虽然不能取胜,也并未落在下风,可是陆军崩溃,再在江面上缠战亦是毫无意义了。得到命令后,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两人集合全军,转守为攻,向东平水军发起冲锋,撕开一条血路,让东阳城的运兵船安全撤离。饶是如此,傅雁书所率船队的攻势实在非同小可,东阳城陆续出发的几十艘运兵船还是有近十艘被击沉,从东阳撤下来的败兵又损失了近万。
二月一日巳时刻,能撤的大多撤了,东阳城中南军尚有万余,霍振武已率军攻上城头,同时五羊水军也已结束战斗,撤回东平城。在东阳城的近五万人马,大约损失了三万多。
带着一众护兵,北军年轻都尉霍振武骑马走上城头。在城头的“余”字大旗下,仍然有一拨南军在做最后的顽抗。他高声道:“余成功将军,再战无益,你还要让将士白白送死么?”
这些人中,正是余成功。他一直在城头坚守,但眼看着北军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个个城头堡的旗号被换过,此时他也已陷入了绝望。听得霍振武的叫声,他也听细作说过这霍振武乃是现在北军中破格提拔的三个少年将领之一,没想到这一战竟是此人主持。他整了整衣甲,下令停止抵抗,叫道:“我是余成功,霍将军,你过来吧。”
霍振武打马过来,到得近前,跳下了坐骑,只见余成功端坐在椅中,身边的护兵虽然一个个盔甲散乱,但仍是排列整齐,他暗暗也有点钦佩,向余成功躬身行了一礼道:“余将军,此战你已尽全力,虽败犹荣,请弃械投降,我军不杀降俘。”
余成功站了起来,苦笑一下道:“什么虽败犹荣,败终是败了。霍将军,我死不足惜,与士卒无涉,请你不要难为他们。”
霍振武道:“这个自然,余将军请。”他年纪虽轻,但态度老成持重,便如身经百战的宿将一般。余成功看他如此气度,心中更是气苦,忖道:“北军中真出了不少少年英雄。其实阿顺也不输给他……唉。”
他现在也明白,南军中其实也并不乏少年英雄,特别是五羊城七天将,更是后起将领中的杰出之辈,比北军更胜一筹。可是说起来,拥有不输给北方的后起名将,这一次南军仍是一败涂地,最大的罪责全在于自己。他道:“那就好。霍将军,我……”
他话未说完,心中更是一阵酸楚,伸手猛地拔出了腰刀。边上的护兵见状惊叫道:“余帅!”可是谁也没有上前。余成功治军也颇为严整,这支护兵更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就算看到他想自杀,但不得将令,谁也不敢妄动。余成功正要将刀举到颈前,见霍振武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也不出言阻止,似乎在说:“你若自行了断,倒也不错。”他心头一动,腰刀仿佛一下重了千百倍,连举起举不起来,只是呆呆地站着,半晌,将腰刀一横,双手捧着道:“霍将军,请受此刀。”
霍振武微微地摇了摇头。如果余成功自尽了,他还能对余成功多一分敬意,但现在也只觉这人贪生怕死。他道:“来人,受了余将军降刀,将战俘中的伤兵尽快收治。我共和军以人为尚,不杀降俘。”说完,连理也不理余成功,带转马便走,心里只在想着:“天下真正的英雄,究竟在哪里?只怕,舍我之外,再无余子。”
这一战点后清点,北军战死六千一百三十三人,伤两千七百十九人,而南军单在东阳城中便战死两万一千有余,降者七千七百二十八人,死于大江上的尚未计在内。伤亡之比,大约是一比四之数,可称五羊城举旗以来北军前未所有的大捷。这还仅仅是之江省的战况,若将天水省战况计在内,南军损失总在七万以上。号称已拥兵二十三万的再造共和七省联盟,在短短的十多天里,一下子就损失了三分之一弱,而且这三分之一是战斗力最强的精兵,南北实力一下子便拉开了,更何况清穹城已失,天水省全境尽在北军手中,大江防线已被撕开了一个大缺口,再造共和一方再次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二月七日,这个消息传到了五羊城。听到这消息时,郑司楚正在与傅雁容合奏一曲,当听得天水军覆灭,东阳城失陷,余成功被藏书网俘的消息,向来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郑司楚脸色也变得煞白。
竟然一下子变得如此被动,难道黑夜提前来临了?
正在调音的傅雁容见郑司楚看了一封信后脸色大变,她心思灵敏,知道定是南军失利,小声道:“郑将军,是坏消息么?”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坏得不能再坏了。天水军全军覆没,东阳城也失陷了。”
傅雁容“啊”了一声道:“那师哥呢?芷馨姐姐肚子也大了,可不能让她担心。”
“宣兄没事。”
郑司楚这才省得,对自己来说这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对傅雁容来说却是个好消息。可是傅雁容并没有什么欣慰的神色,他道:“阿容,你应该可以回去了,不高兴么?”
傅雁容呆了呆,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死了那么多人,总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我爹呢?”
“他当然不会有事。宣兄在你爹手上,这回碰了个硬钉子。”
傅雁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在师哥与义父之间,自然是义父更重一些。现在申士图下令不得为难自己,但如果南军势将不支,很难保证他会不会拿自己泄愤。战争,对谁来说都是不幸的事。她道:“那,郑将军,你以后怎么办?”
郑司楚还没说话,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郑司楚将军在么?”
郑司楚曾请求退伍,但未获批准,只允他告了长假,因此现在仍是军人。听得这声音,他站起来道:“我在,请进。”
进来的,是个士兵。他进门,看见郑司楚便行了一礼,从怀中摸出一份卷轴道:“郑将军,申公有令,请郑将军接令。”
郑司楚拿过卷轴打开看了看,却是申士图亲笔所写。看来郑昭也向申士图说了,郑司楚已不再理会自己,因此干脆就由申士图公事公办地发公文。郑司楚看了一遍,说道:“是,多谢传令。”
那传令兵又行了一礼道:“那请郑将军速速准备。”
等他走,傅雁容道:“郑将军,是什么事?”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让我火速赶赴前线。”他顿了顿道:“带着你。”
傅雁容的脸色了微微变了变。她心性何等聪明,一听便知,申士图让郑司楚带自己去前线,无疑是重提旧议,准备拿自己做人质与义父谈判了。当初南军形势一片大好,与邓沧澜谈不谈判算不上什么,因此申士图才允许自己在五羊城闲居。可这种平静的生活最终也到了尽头,她实是极不情愿牵扯进南北之争中,但命令已下,由不得自己了。她道:“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郑司楚说完,将卷轴放好,又轻声道:“阿容,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受什么伤害的。”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郑司楚,也是无能为力吧。傅雁容想着,可也不说什么。她道:“那我整理一下,去向芷馨姐姐道个别吧。”
在五羊城闲居这些日子,她深居简出,只和郑司楚与申芷馨两人接触。何况申芷馨还是宣鸣雷之妻,是她师嫂,两人年纪相近,爱好相仿,更为接近。郑司楚道:“好吧,那我也去整理一下。”
他刚走出门,一辆如意车已急急地驶来,刚停下,从车上下来的却是申芷馨。申芷馨已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肚子相当大了,但从车上下来时还是风风火火。一见郑司楚,申芷馨便叫道:“司楚哥哥!”
郑司楚忙迎上去道:“小芷,你这么大的肚子,怎么还过来?”
申芷馨却不回答他,只是道:“司楚哥哥,你也接到消息了吧?阿爹要你即刻赶往东平城?”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啊,明天就走,阿容也跟我一块儿去。”
“鸣雷说,阿爹是想把阿容当人质,和北军谈判?”
郑司楚心里不禁有点泛酸。宣鸣雷对这小师妹还当真爱护,这些军机大事居然都告诉了妻子。他道:“没有明说,但多半如此。”
申芷馨没再说什么,虽然傅雁容要走了,她有点舍不得,但事关军机,南军若不能支撑,丈夫和父亲都将人头落地,父亲这样的权宜之计也无可厚非。但她还是有点担心傅雁容,小声道:“司楚哥哥,无论如何,就算谈判不成,也不能让阿容受伤害,你可要答应我。”
郑司楚道:“你放心吧,我定不会让她受伤害的。阿容正在整理,你去看看她。就此一别,只怕永无相见之日了。”
申芷馨听他声音中也有点颓唐,心想自己这话亦是多说了,郑司楚比谁都不愿看到傅雁容受伤害。听他说什么只怕永无相见之日,心中不禁有点恻然,忖道:“也不知铁澜能不能安然来到这世上。”她也不再多说,只道:“司楚哥哥,你路上也要小心,看见鸣雷跟他说,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郑司楚虽然心头沉重,但也有点好笑,暗道女生外向,申芷馨现在嫁了人,关心宣鸣雷就在关心父亲之上了。想到这儿,猛然间又想到若傅雁容嫁了自己,会不会也为了自己而与父母断绝关系?也许可能,也许不可能,但他也不愿再想这事,只是道:“你也要小心。五月就要生了吧?名字取好了么?”
“鸣雷说了,生下来叫铁澜。”
郑司楚点点头道:“宣铁澜?好名字。小芷,不论形势会怎么变,你都要好好保重。”
申芷馨的眼泪都快要下来。郑司楚这话说得,仿佛也同遗言一般。她虽然向来不喜军事,可也明白眼前的危机实是比以往什么时候更严重,别说郑司楚有水战第一的名号,就算他是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名将,想挽回现在这种局面也难比登天,说不走郑司楚一走也将再无相见之期。她一时心动,伸手拉住郑司楚的手道:“司楚哥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郑司楚拉开了她的手道:“小芷,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别胡思乱想。我也得赶快准备了,既然没让我退伍,就只能听从命令。放心吧,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申芷馨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泪看着他。郑司楚走了几步,扭头见她仍呆呆地站在那儿,伸手招了招,再不回头,心里只在想着:“我们不会有事的话,战争却要延长了。”
他们在二月八日出发,晓行夜宿,因为赶得急,二月二十日已至东平城。一到东平城,刚在城门口交过令,还没到住处,便见宣鸣雷已等在门口了。看见郑司楚过来,宣鸣雷马上上前,急急道:“郑兄,你终于来了!”
郑司楚见他双眼满布血丝,问道:“宣兄,现在战况如何?”
宣鸣雷道:“你也知道,天水军全军覆没,只逃出了四千多人,迟鲁也战死了。而东阳失陷,陆军精锐损失殆尽,这些天北军仍是不断发动进攻,傅驴子……”他刚说到这儿,见傅雁容走出车厢,忙改口低声道:“傅雁书他不停来犯,很不好对付。小师妹,你路上可好?”
傅雁容耳朵甚尖,已听到宣鸣雷说哥哥正不断发动进攻,心中实是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如今正在交战的两军将领都是她最关心的人,谁胜谁负,对她来说都会伤心,实难措辞,因此只是点了点头道:“师哥好,芷馨姐姐要我转告,她再过几月就要生了,一切都好。”
宣鸣雷道:“小师妹,住处我都安排好了,你就静心休息。放心吧,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不会有事的。我和郑兄有事商议,就先走了。”说罢拉了拉郑司楚,示意他跟自己走。郑司楚见这住处门口尽是守卫,个个如临大敌,领头竟是申士图那亲卫队首领断土,心中亦是酸苦。现在申士图把傅雁容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绝对不会让她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把自己的亲卫队调来保护。他跟着宣鸣雷上了马,问道:“申公呢?他现在好不好?”
宣鸣雷苦笑道:“现在这时候还有什么好不好?人头都朝不保夕了。郑兄,你若见到他,只怕都认不出来了。对了,你和郑公之间出了什么事?我听说你不理他了。”
郑司楚道:“此诚不足向外人道也,宣兄你别问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宣鸣雷不知郑司楚母亲在临死前告诉他郑兄是杀死他亲父的仇人之事,只道郑司楚知道了父亲身怀秘术却一直不肯明说,因此与父亲反目,低声道:“郑兄,你也别怪郑公。他身处此位,总要战战兢兢,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们好。”
郑司楚听他这一说反是一呆,心想宣鸣雷怎么也会知道郑昭杀害自己生父之事?他问道:“宣兄,你怎么会知道?”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叔叔跟我说的。郑兄,郑公他身怀此等秘术,本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将成众矢之的……”
郑司楚一把勒住了马,问道:“秘术?什么秘术?”
宣鸣雷这才知道郑司楚和父亲反目是因为别的事,后悔不迭。因为郑昭关照过他,不能把自己有读心术的事告诉妻儿,他一直守口如瓶,没想到这回却失言漏了出来。他道:“没什么……”只待推脱,但见郑司楚目光灼灼,恐怕万一自己不说,他连自己都要反目,无奈之下,小声道:“郑兄,你一直不知道么?郑公有一门秘术,能读出旁人心思。”
这话真如一个晴天霹雳。郑司楚从小就觉得郑昭神目如电,能明察秋毫,但也一直觉得那是郑昭看的多了,察言观色之能极强而已,从没往这种事上想过。现在从宣鸣雷嘴里知道了这事,对他的打击实是不亚于母亲告诉自己那件隐事。回想起来,怪不得自己从小时候起,郑昭就对自己了若指掌,自己什么都瞒不过他,现在才知道原来那都是因为郑昭的读心术。他对郑昭的恨意更增三分,心道:“原来你果然有妖术!”若不是母亲临死前不准自己向郑昭问仇,只怕当场就要不顾一切去杀了他。宣鸣雷在一边见他面色青白不定,吓得比自己在战场上遇险更甚,小声道:“郑兄,你可别怪我没跟你说,郑公他一直要我不说出来的……”
郑司楚道:“我知道。只是你叔叔怎么会知道的?”
“这个我也不知了。应该是我们狄复组的细作探听到的吧。”他说着,又小声道:“郑兄,我是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不过郑公这么多年对你可是无微不至,毫不保留啊。父子连心,你也别对郑公有什么怨恨。”
郑司楚心想根本不是父子,哪来什么父子连心,可听宣鸣雷说郑昭 5bf9." >对自己无微不至,却猛然间想起了当初逃出雾云城,郑昭把最后一张人皮面具给自己,要自己独自逃生的事了。既然郑昭有此秘术,那时他也明白自己已逃不脱了,可他还是把最后的逃生机会让给了自己。听得母亲说郑昭杀害了自己的生父,他一直怒火满腔,但回想起来,生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毫不清楚,郑昭却抚养了自己二十多年,不说别个,这养育之恩总是实实在在的。他心里一阵茫然,暗道:“妈让我不能向他寻仇,只怕妈心里,他的份量比我生父更重一些。”
如果是别的原因,郑司楚根本不会去听,但一想起母亲,他的心也软了下来。如果自己真个杀了郑昭,对不起他的养育之恩不说,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伤心欲绝。他只觉如此颓唐,如此茫然,也如此悲哀。人生一世,爱恨总难以分得一清二楚,可交错纠结到这等地步的,只怕亦是绝无仅有。他道:“我明白。宣兄,走吧,我们去见申公去。当时战况的详情,还有劳你跟我说说。”
宣鸣雷听他要自己说战况,不由如释重负,心知郑司楚虽然颓唐,但心犹未死。虽然他不如申士图一般对郑司楚几乎有点迷信,但也知道郑司楚之才。有他在此主持陆军,说不定真有重振旗鼓,卷土重来之机,因此滔滔不绝地说着当时战况。说到余成功坚守东阳,最后高鹤翎、叶子莱两部都安全撤回,自己却被北军生擒,郑司楚长叹一口气道:“其实余帅也是个将才。”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余成功在战术上可圈可点,战略上却有欠缺,并不是个帅才。申士图把指挥全权交给他,未免也是用人之误。宣鸣雷点了点头道:“是啊。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如果他也是七天将一员,我想此败应该可免。”
郑司楚心里已在暗暗摇头。虽说自己一直坚持不该急于夺取东阳城,可万一自己坐上的是余成功的位置,难保自己也不会一意孤行。事后反思,自然洞若观火,但当局者迷,谁都说不上。他道:“事已至此,现在我军还有多少实力?”
“东平城里尚有七万军,其中一万是高鹤翎带来的闽榕军,四千天水败军,五羊军不到六万了。”
五羊军经过扩充,本来已达十万之数,这一战竟损兵三万余,而且这三万都是精锐,加上天水军覆灭,其余诸省谈不上什么实力,南军实已到了危急万分的境地。他道:“北军有什么举措么?”
“傅驴子连番来攻,看来是想尽可能削弱我方水军,以便全军南下。万幸,五羊水军损失不大,现在尚可抵挡,而胡继棠在攻清穹城时也被那丰天宝杀了,那一路人马短时间里应该不会有异动,我们还能有几个月的休养生息机会。”
这几个月也将是南军最后的喘息之机了。天水省是大江中游门户,此时门户已开,只要胡继棠的继任者到位,东西夹击,水陆并进,东平城同样守不住。等东平再失陷,再造共和联盟也就是彻底分崩离析。郑司楚低头沉默不语,宣鸣雷知他心中正在盘算,也不再开口。两人并马而行,很快到了太守府。门口一见这两人来了,齐齐一个敬礼,高声道:“郑将军,宣将军。”
郑司楚和宣鸣雷,这一陆一水两将乃是南军希望所在。特别东阳一败,郑司楚没有在军中,在士兵心目中便觉得若郑司楚在,定不致此败,因此郑司楚的名声反而比以前更响了。郑司楚被这些人一声欢呼惊醒,在马上向人行了一礼道:“请立刻通报申公,说郑司楚、宣鸣雷求见。”
那守兵道:“申公一直在等着您呢,郑将军快请。”
这守兵也极为殷勤,上前为郑司楚.带马。郑司楚跳下马,还没进门,便听门里传来了申士图的声音:“郑司楚将军到了?快,快请他进来!”
申士图说得很急,声落人出,自己竟迎出门来。一见申士图,郑司楚正要见礼,却是一怔,原来申士图一头头发竟已白了大半,这才明白宣鸣雷说什么见了只怕认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他行了礼道:“申公……”不等他说完,申士图道:“快,里面去说。郑将军,现在只等你来主持大局了。”
是残局吧。郑司楚暗暗苦笑。申士图一直对自己有点迷信,但上一回因为自己坚持不该过于急躁地夺取东阳城,又反对将傅雁容当人质的事,申士图对自己亦不太信任了。不过现在余成功遭擒,申士图方寸大乱,对自己的迷信比以前反而更多。他自己知道这样的残局自己多半亦是无能为力,可现在不是说实话的时候,如果申士图再失去信心,那再造共和一方将彻底失败。他道:“申公,小将都已知晓。好在三军用命,小将已有了破敌之计。”
一听他有破敌之计,申士图脸上一下露出喜色,急道:“好,我就知郑将军不凡。来,里面去说。”边上那些守兵也听得郑司楚的话,见他胸有成竹,一个个脸上都露出霁色。这一场大败实在太大了,人人自危,郑司楚这句话让他们不禁信心大生,只觉虽败亦不足为虑。郑司楚眼中余光也看到了周围守兵的脸色,心道果然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气,无论如何,这一句先声夺人,传出去后士气多少能回复一些。但马上又想起这个先声夺人的办法是郑昭教自己的,虽然郑昭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可自己身上实已有了太多郑昭的影子,生父却仅仅是个名字而已。他心里这样想,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是行了一礼道:“是,请申公移玉。”
一走进内室,申士图便道:“司楚,鸣雷,你们都坐下。司楚,你有什么破敌妙计?”
按理以申士图的身份,郑司楚和宣鸣雷既是下属,又是晚辈,都该侍立才行,不过现在郑宣两人已是申士图最后的依靠,也顾不得这些礼节了。郑司楚心里虽然有点影子,但要他说破敌之计,却也难以详说。他道:“以小将之计,如今北军声势大振,我军想要卷土重来,已是孤掌难鸣,此时唯有借助外力。”
一听他这话,申士图双手一合,叫道:“不错不错!司楚,你爹也是这个意思!虎父无犬子,看来你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听他说起郑昭,郑司楚只觉如此不悦,但在申士图面前也不好表现出来。他道:“申公,引外兵相见,实是一把双刃之剑,因为无利不起早,不给他们好处,他们也不肯襄助我军,因此还要请申公定夺该如何方是。”
申士图又是一拍手道:“正是!重赏之下,方有勇夫。放心吧,下本虽重,只要有厚利,还是值得的。我本来还有点拿不走主意,但司楚你也这么说,那我就拿走主意了。楚都城虽是前朝残军,但与我们同是一族,允他们自治,也未尝不可。”
郑司楚想说的,却并不是楚都城,而是句罗。句罗一直是中原藩属,现在中原虽然已无帝制,句罗仍是谨守藩属之礼。但由于句罗也在北方,要说动句罗王相助,必须下重本,而且郑司楚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把握,只不过先说出来而已。没想到申士图说的却是楚都城,他略略一怔,脸上仍是不露声色。与接触不多的句罗相比,他和楚都城的五德营曾有过两番交锋,对这支战力惊人的残军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好感,一直希望能够让他们回归中原,等知道自己竟是五德营首任大帅楚休红之子,心里实已隐隐将五德营看成自己一方。听申士图要联合楚都城,实是更得他心中之意。只是楚都城毕竟僻处西原,要杀回中原,路途遥远,以他们的实力恐怕十分艰难。他道:“申公,只是有一事还须从长计议,楚都城离中原太远了,中间又有流沙阻隔,他们就算能杀回来,又能有多少实力?”
申士图现在已是忧色大去,笑道:“司楚,这个事你大概尚有不知,令尊建议与五德营结盟,狄复组已与楚都城取得联系,现在楚都城大帅薛庭轩今非昔比,已将仆固部纳入麾下,阿史那部的实权也拿到了手中,现在他手上足有十万之众,非同小可,而且都是骑兵。从后方杀来,定让南武后院失火,再不能顾及此处了。”
郑司楚这些日子一直在五羊城,还不知道这些事,听得薛庭轩在西原竟造就了这等事业,也不由暗暗吃惊。只是听得是郑昭提议,他道:“只是,他这十万人恐怕绝大多数乃是异族,在当地肯听他号令,但随他远征,会有多少人听从?”
申士图道:“虽然尚无确切消息,但狄复组说西原人最崇尚英雄,薛庭轩已将他们打服了。就算十万兵不会尽数前来,五万之数肯定会有。司楚,你也归队了,现在重振旗鼓,再举义旗,定无差错!”
申士图本来已是忐忑不安,但现在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郑司楚见他如此兴奋,心想此事若能成倒也很好,更多一分胜算,但在他看来,楚都城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那是郑昭提出来的。他现在对郑昭恨之入骨,又恪守母命不能向他寻仇,只想事事与他拗一拗,便道:“申公,还有一路人马也可利用,不可错过了。”
申士图一怔道:“还有?”有楚都城能联合,他觉得已是侥天之幸,没想到郑司楚说还有一路,心想这小子果然不凡,我本来一筹奠展,他一来马上说出两路援军,便问道:“还有一路?狄人可没什么兵,难道是岛夷倭人?”
郑司楚摇了摇头:“岛夷狼子野心,无信无义,不可用之。小将说的另一路,乃是句罗。”
申士图又是一呆,问道:“句罗?听说前一阵南武还曾让句罗献战船,他们会帮我们?”
郑司楚道:“表面上看来是不会。但句罗人曾经与中原屡战,他们一直在说边境白蟒山一带都是他们的祖传之地,当初共和国底定中原,句罗王派人前来庆祝,也曾提出此事,但被大统制一口回绝。以此为饵,句罗便有可能帮助我们。”
白蟒山乃是句罗与中原接近的一片山脉,据说很久以前,句罗尚不是岛,曾与中原相连,他们的祖先便起于白蟒山。但现在句罗已经和中原分离,当中有海峡相隔,怎么也不可能将白蟒山割给他们,因此当时大统制一口回绝,郑司楚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郑昭回来说过这事。现在重提旧事,实是他也想不到别个办法,哪知刚一出口,申士图摇了摇头道:“割地求援,将为后人不耻,而且句罗一旦在中原有了立足之地,便难以节制,这事不好。”
郑司楚也不过是顺口一说,心想割地求援,确是会遭人唾骂。他道:“谈判之时,自然也不必应承割地,可以允诺租借句罗数十年,如此便不会遗人口实。”
一听郑司楚说要租地,申士图眼里却是一亮。租地和割地不同,所有权未变,何况白蟒山一带四季积雪,人烟稀少,这一带本来等若弃地,句罗人不过因为此处乃是祖先初起之地,一直想去那儿祭祖,如此也未尝不可。他想了想道:“这样啊……倒也未必不可能。不过,这终是下策,还有什么办法么?”
郑司楚心想我又不是神仙,除非是去西南一带的香虎国去。但香虎国与中原有崇山峻岭阻隔,千里之地荒无人烟,向不与中原交通,去那儿更无可能。他道:“别处更是下策了。申公,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重建军队,加紧训练,以期尽快恢复元气。”
申士图道:“是啊,所以也一定要把你叫回来了。司楚,那位邓小姐你也带来了吧?”
郑司楚听他说起傅雁容,心里便是一沉。他一直盼着申士图不要说起她,但最怕的还是来了,又不能不说,便道:“是,她也到了东平城。”
申士图叹了口气道:“那就好。邓沧澜前些天下书,说要以余成功换回他这个女儿,这样就可以又拖一阵了。就这样吧,先在这儿拖着,等楚都城的消息,另外,也准备与句罗王联系。”
余成功指挥失利,遭到这场大败,申士图对他实是心灰意冷,死活也根本不在心上了。但邓沧澜既然要谈判换人,他想的便是借此拖延时机,只消还在谈着,邓沧澜便不会趁机发动总攻,这样就有时间去确认与楚都城的联盟。这才是申士图的真正居心,至少,就算火烧眉毛了,但至少还不至于有焚身之祸。
第十三章 远赴西原
走出太守府,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真觉得联合句罗有可能么?”
郑司楚道:“确有三分可能,但也不是很靠得住。病急乱投医,现在只有先安下申公之心再说。”
宣鸣雷刚才听着,觉得联合五德营或句罗都有点离谱,不知郑司楚提出联合句罗实是想与郑昭作对。现在听郑司楚也这么说,他道:“那你觉得如何方是上策?”
“求人不如求己。最重要的,是重建军队,恢复实力。”郑司楚说到这,又叹了一声道:“只是天水省一失,真让人一筹莫展。宣兄,依我看来,五德营就算出兵,也不会有什么大用。”
“为什么?”
“我与五德营曾交战过两次。他们现在的直系兵力,有五千我想就顶天了。十万大军,九万五都是异族,就算薛庭轩能以铁腕控制,但也仅限于在西原。要那些西原兵离乡背井远征中原,你说有多少可能?就算薛庭轩强行出兵,只怕后方先起变乱。”
宣鸣雷皱起眉头道:“那你以为会如何?”
“更有可能,就是薛庭轩心向故国,甘愿放弃西原基业,举国东来。但如此一来,他的实力也不过五千之数,一个昌都军抵住他便绰绰有余。好在就算是五千,能缠住昌都军那也足够了,可以为我们争取一段时间。现在申公最该依靠的,不该是我们这些军人,而是各地官吏。”
宣鸣雷道:“你是说,加紧征兵?”
郑司楚点了点头:“五德营也罢,句罗也罢,为的都是推迟北军的总攻。我提议租地求援,其实也正是为此,现在的时间万分宝贵。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征兵之计,也无过于割地。共和军初起,便是以分地为号召,使百姓乐于从军。地既已分归己有,为保此地,民众便与我方万众一心。这一条故智,实可一效。”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一之尚可,岂可再乎?”
共和军初起,确实以分地为号召。前朝土地私有,很多王族都坐拥良田万顷,共和军到处,将田产一律没收,分给贫户,因此极得贫户支持。因为分到了地,那些贫户就更支持共和军,因为万一帝国军回来,这些地定然就重新保不住了,这也是共和军屡败屡战,总能及时恢复的原因,相形之下,帝国因为一直不肯分出土地,使得民众对帝国心怀不满,纵有精兵良将,仍然不能回天。郑司楚一直对历史很有兴趣,过去却因为大统制的禁令,都无从知晓,这段时间一直在五羊城闲居,想看什么书都有,还有傅雁容那几大箱子书里不少都是前朝印刷,读后对当时这段历史知晓更多。以史为鉴,便觉可效昔人故智。宣鸣雷说的这八个字却是说当初共和国得到天下后,又宣布土地国有,所有人都不能保留土地,于是将土地重新收回。土地国有,乃是共和制的根本,自然也不能为错,也使得民间不会出现拥有良田过多的人,象东阳城的林先生这样的富户,虽然家境豪富,那也是行商而得,土地是一分也没有。郑司楚说要用分地来召兵,可已经有过一次先例了,这一次百姓如何还会相信?郑司楚听他这般说,也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此计虽好,但与共和制的根本抵触,是不可能实行的。
他们走在路上,边上忽然飘来一股酒香。虽是战时,但东平城毕竟是名城,虽然曾遭邓沧澜举城迁移,现在至少城中尚无战事,先前东阳城落到南军手中时,很多百姓都迁了回来,酒肆也重开了不少。闻到酒味,宣鸣雷便有点不自在了。去年他为了让郑司楚振作,发狠说就此戒酒,直到胜利再开戒。过后还真个说到做到,但酒瘾发作时也真不好受,现在酒味入鼻,更是难熬。郑司楚看他在马上有点坐不住,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宣兄,非常时刻,破例开个戒吧,我请你吃两杯。”
宣鸣雷舔了舔嘴唇,叹道:“我答应过芷馨,说不喝就不喝了,走吧。”
他嘴上说要走,手挽缰绳却怎么也动不了。这时却听酒肆中有人叫道:“好酒啊好酒,快哉!”
一听那人说快哉,郑司楚却想起了宣鸣雷爱唱的那首《一萼红》,心想这人难道也bbr>会唱?他刚这么想,却听那人果然唱了起来:“龙虎年年斗不休,重重尸骨阻江流。劝君莫厌千回醉,一解胸中万古愁。”
这人的喉咙也不很粗,但唱起来却极有粗豪之意。郑司楚不由看了看宣鸣雷,心想这人倒与你差不多,不知是不是也在撒酒疯。他道:“宣兄,这人唱的是谁的曲子?”
宣鸣雷道:“谁知道,大概是他自己作的吧。粗鲁无文,毫不蕴藉,不是什么好句子。”
郑司楚读书甚多,对这类诗词虽不甚上心,也算看得出好坏,心想宣鸣雷这八字评语虽然不算错,但这人唱的这短曲甚有郁结之气,其中甚有悲天悯人之怀,倒也不能算太坏。正想着,却听有个人叫道:“哎呀,先生,您别往墙上写啊。”
士人在酒楼买醉,酒酣耳热之际题壁一首,这也是常事,这个出言阻止的多半是酒肆小二,也算得不解风情。那人喝道:“怕什么,我兴头来了,粉墙之资就算进酒钱好了。”
郑司楚忍不住莞尔一笑,心想这个人也算性情中人,兴头来了就非要往墙上写不可。他见宣鸣雷仍是不肯移步,便道:“宣兄,我们去看看这位兄台吧,顺利就小喝一口,算你为我接风,破个小例。”
宣鸣雷实是极想痛饮一番,可是有誓言约束,不好破例,听郑司楚说了几遍,心想:“破就破了,管他的,反正就喝一小杯便是。”马上跳下马道:“那走吧。”
他们刚走进酒楼,便听得先前那小二道:“先生,你说把写字的钱算到酒账,这点可还不够啊。”定是那喝发了性要在墙上写字的人付账时,却因为囊中羞涩被小二斥责了。郑司楚不禁又看了看宣鸣雷,低声道:“这人脾气跟宣兄你还真够像的。”
以前宣鸣雷好酒使气,每饮必醉,每醉必发酒发,但现在成家立业,也有了名将的称号,自然性子也庄重多了,否则水天三杰之首,申士图的快婿居然整天发酒疯,这名声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见郑司楚打趣自己,老脸不禁一阵泛红,斥道:“胡扯什么。”不过想想这人脾气确实和以前的自己有三分相象,心想上回有郑司楚给自己付了酒账,免得自己一番尴尬,这回就帮那人一个忙吧,于是抢上前去说道:“这位兄台的账就由我付了吧。”
那小二见有人搭话,扭头一看,见是个年轻军人。宣鸣雷现在绝足酒肆,他并不认得宣鸣雷,账房上的店主东闻声抬起头来,却认得宣鸣雷,笑道:“原来是宣将军!真是稀客,怎好要宣将军破费,算了吧。”
宣鸣雷道:“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三穷四急,我正好也要来喝两杯,呆会儿一并算到我账上好了。”
那个没钱付账的人正在走投无路,听得天上掉下来个救星,不由喜出望外,抬头一看,他倒认得宣鸣雷,忙上前行礼道:“宣将军,真是多谢了,等一会我把钱送过来。”眼角一瞥,看见郑司楚,更是吃了一惊,叫道:“郑将军!”
郑司楚只道这人和宣鸣雷一样是个粗豪汉子,没想到是个方面大耳的年轻人,生得很有派头,身上衣服虽然并不如何华贵,但收拾得整齐利落,便拱手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这人向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在下黎殿元,是吏部的文书。真是汗颜,让两位将军看到了在下丑态。”
郑司楚听得这黎殿元是吏部的文书,吏部是申士图直属的部门,主管政务,照理都应该很庄重,黎殿元却在酒楼高歌题壁,和一般吏部中人那种板滞方正大不相同,便道:“原来是黎兄。我与宣兄正要小酌两杯,黎兄有兴,再来陪我们喝两杯吧。”
他也是顺口客气一声,哪知黎殿元倒毫不犹豫地道:“多谢郑将军。能与郑将军和宣将军同席,殿元三生有幸。”
郑司楚见他一口答应,倒也不好再说那只是客气罢了,笑道:“好,找个地方坐吧。”
他们一坐下,小二过来让他们点菜,见宣鸣雷点了几个家常小菜,酒也只要了一壶,心想这黎殿元向来寒酸,这一个姓郑的跟姓宣的跟他只怕也差不多。他眼界不宽,不知郑司楚和宣鸣雷是现在五羊军风头最劲的两个年轻将领,所以也不见得如何客气。宣鸣雷倒不以为忤,等酒上来,急不可奈地倒了一杯道:“黎兄,今日初见,我不客气,先干为尽。”
黎殿元见他敬酒,忙站起来道:“宣将军客气,殿元如何敢当。”说罢也倒了杯一饮而尽。宣鸣雷见他喝得爽快,心想这人酒品倒是不错,微笑道:“黎兄,方才听你在高歌一曲,不知是谁做的?”
黎殿元脸一红道:“那是在下胡乱瞎唱的,让宣将军听到了,实是有辱清听。”
郑司楚见他谈吐倒是斯文有礼,心想这人虽然相貌和宣鸣雷大不一样,脾气其实也很不同,不过在这个“酒”字上却真个如出一辙。他也倒了一杯道:“黎兄,平时在衙中忙么?”
黎殿元听他问起自己的工作,放下杯子叹了口气道:“不敢隐瞒两位将军,吏部本来应该是最忙的,不过现在正值战时,百姓流离,迁徙不定,现在实在没什么事好做。”
郑司楚道:“百姓还经常迁徙么?”
黎殿元道:“是啊。之江省这两年战事不断,现在城外的农人已逃得七七八八了,或南或北,连登记田册都找不到人。现在又是开春了,本该是劝农之时,这不,昨天出去走了一圈,几个村子,十室九空,田地也有大半抛荒。误了春耕,秋来便麻烦了。没走的让他们当兵,也是再三推搪,没几个肯的。”
郑司楚道:“为什么他们不愿耕种?”
黎殿元道:“郑将军,田地国有,农人都是要交赋税耕种,哪里种不是种?之江省战事这么频,他们哪里敢在此久居?自然要到未被战火波及的地方讨生活了。”
郑司楚诧道:“可是战事归战事,南北两军都不扰平民,他们怕什么?”
黎殿元道:“话不是这么说。城池屡屡易手,两方都要来收赋税,若是刚交了这一笔,另一边又来了,岂不是又要交一笔?民性至愚,他们可不知道为国出力的大道理,反正哪儿能吃饱饭就往哪儿跑。”
郑司楚听他说什么“民性至愚”,有点不以为然,但他说民众哪儿能吃饱就往哪儿跑,这话倒是鞭辟入里。他道:“要安定,便要保家卫国,他们为什么又不愿当兵?”
黎殿元道:“刀枪无眼,当了兵谁也不敢保证还能回来。他们纵然有心当兵,奈何后顾之忧太多,万一自己回不来了,发下的安家费能撑到几时?家人岂不是要活活饿死?朝不保夕,所以一看苗头不对,宁可带着家人四处逃荒,也不愿当兵吃饭。”
听他说到征兵难,郑司楚刚才就和宣鸣雷说起这事,心想这黎殿元倒是个有心人。他道:“那黎兄你以为有何良策?”
黎殿元先前已喝过几杯,现在又喝了一杯,酒劲也有点上来了,一肚子话只想往外倒,便说道:“其实良策甚众,最简单的就是谁当兵,按丁口分田。这是最好的办法,既不用耗费国库,也可以让农人多事耕种,实可谓一举两得。”
宣鸣雷听他侃侃而谈,和郑司楚方才说的竟是一个事。不过他刚才就说“一之尚可,岂可再乎”,便道:“那为何不采此策?”
黎殿元摇摇头道:“共和共和,首先便是土地国有,说要分地,只怕民众再不会信,而且如此一来与国策相抵触,因此办不到的。不过,完全可以变通一下。”
郑司楚一直在想不能分田召兵,那该怎么办?一听黎殿元说可以变通,兴致也上来了,问道:“黎兄,怎么个变通法?”
“改秋后征粮为地租,若有当兵,便可折价。这样一来,农人耕种时不必再付出什么,而征兵时发放的安家费也可以省下不少。等粮食打上来,这笔款子再去收粮,市面流通,就可以一举两得了。而改成地租后,多收多得,农人耕种时也会百般上心,不似现在这样种了一半,见势不妙就跑路。”
郑司楚“啊”了一声,心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田赋由来已久,他看书时见前朝就是如此,若是改为地租,确实可以让农人安定,但此举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是一项极大的变化。他点了点头道:“此中关节,倒是要考虑周详。”
黎殿元道:“是啊,所以吏员也要汰去冗余,再加上军人屯田,如此开源节流,解决军费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他说到兴头,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比比划划,什么田地丈量该如何,人口普查该如何,越说越细,到后来宣鸣雷和郑司楚听得索然无味。不过郑司楚虽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却也觉得黎殿元说得并不离谱,相当可行。
如果这件事真能落实,那军费、兵源和粮草都能解决了。郑司楚本来想着让五羊军恢复元气,最麻烦的就是后勤跟不上,现在却已多了几分信心。人各有长,他专注于军事,对这些政务向来不甚关心,在他看来很难的事,黎殿元说来头头是道,每一样都有解决的方法。说到最后,黎殿元见宣鸣雷有点要打瞌睡了,心想自己未免过于失态,忙道:“宣将军,郑将军,在下信口雌黄,真是让两位见笑。”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哪里,听得黎兄一言,茅塞顿开。”他看了看窗外道:“天也不早了,黎兄,今日便别过,改日定要再来请教。”
黎殿元听他说要前来请教,脸上也露出笑意道:“岂敢岂敢。”
三人付了账离开酒肆,等黎殿元一走,宣鸣雷小声道:“真晦气,想喝口酒,听他胡扯了半天,酒都没味了。”
郑司楚道:“不然。宣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位黎殿元先生虽然说得啰嗦,可他说的却深中肯綮,只怕真能解决眼前的危机。”
宣鸣雷没有再说什么。郑司楚对黎殿元很有欣赏之意,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此人有点偏执。只是与黎殿元尚是初见,而且这人说的一番话确实很中肯,可宣鸣雷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郑司楚见宣鸣雷若有所思,这副模样倒是难得一见,问道:“宣兄,你觉得他说的不可行?”
宣鸣雷摇了摇头:“话是没有错。不过,郑兄,你觉得,他是不是太过专注于征兵和赋税这两方面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提高民生。民富方能国强,而不是国强了民才能富。”
郑司楚怔了怔。他是国务卿公子,自幼虽然也不算锦衣玉食,但至少可称衣食无忧,这些都没想过。他道:“这两个有什么不对么?国家强盛,百姓方能安居乐业。现在这等形势,战火纷飞,或不能有强有力的军队,百姓谈何安居。宣兄,我老师以前也跟我说,唯有一仁字方是真谛,但没有力量,说什么仁就只是侈谈。”
宣鸣雷没有再说什么。他和郑司楚都不是政客,实在说不出国强与民富到底应该孰先孰后,他叹道:“你说的也对吧。”
这一次南北交锋,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只有等战争结束了,才真正谈得上提高民生,现在不论南方和北方,都把扩军放在第一位。郑司楚当晚就又去求见申士图,说了黎殿元这人,以及他的想法。申士图这段时间也一直在考虑此事。申公北的报国宣讲团现在正在各地巡演,申士图生怕大统制照方吃药,再次把他们截回北方去,因此不惜工本,一直派了数百兵护送,而申公北倒也不负重托,去各地表演很是卖力,对鼓动军中士气很有帮助,可不论他说得如何舌绽莲花,征兵仍是相当烦难。共和制既然以人为本,以民为尚,当然不能强行拉伕,现在新兵征得很难。郑司楚虽然说得很简略,可申士图对政务远比郑司楚熟悉,一听那黎殿元说的改革喊税,把田租与征兵结合起来,他一听便觉很有可行性,眼中一亮,问道:“这人现在在哪儿?”
“此人就在吏部当文书。”
申士图虽然兼任吏部司,但事务繁忙,吏部司上下足有近千人,他自然根本不认得这个小吏。一听是自己属下小吏,他搓了搓手叹道:“我只道已是人尽其才,看来还有遗珠啊。司楚,若这人所言真的可行,你可又立一功了。”
郑司楚没说什么。申士图算得知人善任了,但世界之大,那些怀才不遇的人仍是大有人在,黎殿元若不是遇到了自己,只怕仍将沉沦下僚。想到此处,他突然觉得,黎殿元这人只怕也并非不通世事,他不顾尴尬也要留下来侃侃而谈,说不定正是认出了自己和宣鸣雷,想借此与申士图联系吧。怪不得宣鸣雷不太喜欢这人,这人虽然只是个无名小吏,实已有政客的模样了。可不管怎么说,政客也仍是少不了的。他没有再说什么,便行了一礼道:“申公,那我也要先回营中熟悉一下了。”
申士图道:“好。司楚,现在陆军损失很大,余成功也不在了,明天我给你代理元帅之职。”
郑司楚呆了呆。五羊军本来最高的军衔就是余成功的下将军,举起再造共和大旗后,余成功拜帅,现在也有两个刚提升的下将军了。这两个下将军一名程龙峰,一名邱宗道,虽然名声不响,但资格很老,都已过了五十。郑司楚现的军衔是都尉,虽然也已是排在前五位的人物,但一旦代理元帅,岂不是要越过那两个下将军了?他道:“申伯伯,这样不太好吧?程邱两位将军只怕会有不满。”
申士图笑了笑道:“不要紧,代理元帅有三个,三人并列,不分上下。不过他们都要回五羊城去练兵,你不用担心他们掣肘。”
程龙峰本来就留守五羊城,邱宗道却在东平城驻防。郑司楚听申士图要把他们两人都调回去,自然是把这两个人都调开,将前线的指挥权全部交给自己了。他暗暗叫苦,可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明白东阳这一场惨败,申士图对自己的希望更是大到有点不切实际,现在他更觉肩头的担子沉重不堪。
真能挽狂澜于既倒,带领五羊军渡过这个危机么?郑司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人力有时而尽,现在南方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而自己越尽心尽力,就越让战火持久燃烧。平息战火,这个理想真的有可能实现么?
当他走出太守府时,只觉天空也低低的,仿佛如一块悬在头顶的巨石,随时都会压下来,将一切碾为齑粉。
申士图做事雷厉风行,不过几天,改革赋税的制度就实行了。听得当兵可以免租,民众大为兴奋。太平时候,赋税虽重,总还过得去,现在两军交锋,一块地方屡屡易手,刚交了一边的赋税,没多久另一边入主,又要来收一道,真个苦不堪言。现在有了田,赋税只等秋后收成了再交,而且只按田租,不按收成抽取,这样多收的都归了自己。再加上南方的报国宣讲团大为卖力,四处宣传,一时间父母送子,妻送夫,子送父,来投军的络绎不绝。虽然这政策实行未久,但看样子,征兵已比以前容易多了。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到了三月。三月已是暮春,在中原夏天都快要来了,但在西原,春天来得晚,此时楚都城一带刚开始春耕。
这一天,司徒郁在楚都城里看着一堆各处发来的汇报。现在的五德营可谓发展迅速,除了七千五德营基础班底,另外已经收编了十余个部落,编了四个胡人营,总兵力已近三万。除了这三万直系部队,仆固部的三万兵也听从五德营节制,另外阿史那部如今也明为同盟,实为部属。所以实际上楚都城已是拥兵十余万,当之无愧的西原第一霸主。
仅仅几年前,阿史那部和仆固部还在争霸,五德营只是一股新来乍到的新兴势力,但几年过后,五德营竟成为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司徒郁自己也想不到。薛庭轩的能力,确实令人咋舌,可是司徒郁心里却依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五德营发展太快了,无可讳言,现在这样的规模,实已超出了五德营的控制能力。阿史那部和仆固部的真实实力都并不在五德营之下,表面上两部都已从属楚都城,可司徒郁明白,这种控制并不牢固。甚至,直属的四部胡人营,除了最早依附的四部,其余的大部份也还是并不是真正臣服。这些小部向来依附大部,现在五德营风头一时无两,他们都附首贴耳,可一旦五德营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们肯定也会有异动。
该如何尽快同化他们?司徒郁也是焦头烂额。薛庭轩离开楚都城已近三年了,这三年里楚都城政务全部交给了他与苑可珍两人。他们大力推广农耕,并且在前来依附的各部中大力开办学校,可是胡人学习中原文化,总有种本能的抵触,三年里固然教出了不少通中原话的胡人,可从各处传来的汇报看,这些胡人对楚都城并没有太大的认同感。
任重道远,要让他们不把五德营当外人,起码也要是下一代,三年远远不够啊。司徒郁放下了汇报,外面有个人道:“司徒先生,薛帅有密令到。”
薛庭轩发来了密令?现在薛庭轩一直住在阿史那部,而且已渐渐夺取了阿史那钵古的实权,成为定义可汗阿史那拔突四大重臣的第一位,并且实际上已超过了阿史那钵古和左贤王阿史那唆罗和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的权势。尤其薛庭轩不久前使计迫使阿史那钵古告老而退,自己接任阿史那太师,已掌握了阿史那部的实权。一听他有密令到,司徒郁亦不觉动容,沉声道:“快拿上来!”
当那士兵将密令交上来,司徒郁看了看,脸上神色更是大变,急道:“快,快请苑先生和五德营五统领前来!”
楚都城的郑务由司徒郁和苑可珍主持,军务则是董长寿、羊叔奋、刘斩、穆杭和李越辰这五德营五统领主持。现在司徒郁要把另外六人都叫来,那士兵心知定然出了大事,行了个礼马上就出去了。很快,几人闻讯急急赶来,一到帅府,只见司徒郁正在厅中背着手踱步,勇字营刘斩性子最急,还没跨进大门便道:“司徒先生,出什么事了?”
司徒郁抬起头道:“刘将军,薛帅有密令前来。”
刘斩道:“阿史那部出什么乱子了?薛帅都已经是他们的台吉了。”
阿史那部的设置与仆固部有点不同,主政的延用中原“太师”一名,但胡人发这两音很困难,所以实际上念起来也是“台吉”。当初阿史那钵古为太师时,阿史那部众称呼他亦是台吉长台吉短,除了用中原文发文书用“太师”一词,平时正式文书上写的也是“台吉”一词。刘斩在西原呆得也久了,现在“太师”一词对他反倒有点陌生,反是台吉这一词顺口。
司徒郁道:“不是阿史那部的事。”他顿了顿,才道:“中原向我方告急,请我们出兵东征。”
这话一出,五统领个个都搞不懂了。董长寿诧道:“什么?共和叛贼请我们去打他们自己?”
司徒郁道:“现在中原已中分南北,南方自称再造共和,双方正在交战。联系我们的,乃是南方军。”
这几年,五德营都在苦苦经营,支撑着楚都城在西原屹立不倒,个个实是盼着中原的消息传来越少越好,因为若传来什么消息,定是共和军的第三次远征开始了。五统制全心都在军中,连中原再次分裂都不清楚,一听这消息,五个人全都惊道:“什么!”刘斩则又笑道:“原来他们也有窝里反的一天啊。”
到了西原,一开始连活下去都几乎是个奢望,根本没人想过有打回中原去的一天。但现在听了司徒郁说的这消息,五统领都在想着:“这回可以打回去了。”现在楚都城旗下已有十万以上的大军,如果能够全军出动,中原还真个未必能有谁会是对手。刘斩更是摩拳擦掌,心想:总算到了这一天了!
司徒郁正要再说什么,这时苑可珍踏进门来。苑可珍现在天天都在视察各处,指导五德营旗下的各部农耕,人也又黑又瘦。陈忠死后,他已是五德营资格最老的人了,一见他进来,司徒郁和五统领都起立致敬,苑可珍倒不说什么,只是团团还了一礼道:“司徒兄,听说薛帅有密令发来?”
司徒郁点了点道:“苑先生,请看。”
他说着,把手中的密令交给了苑可珍。苑可珍看了一眼,眼中突然发亮,沉声道:“中原……中原竟然向我们请兵!”
不论中原南北双方如何势若水火,但他们打的毕竟都是共和旗号,和打帝国旗号的五德营也是势不两立。但中原南方的再造共和军却来向五德营请援,这种事苑可珍以前也是做梦都想不到。他把手中密令交给了边上的董长寿道:“薛帅说马上会回来,这当口,不要紧么?”
司徒郁道:“我也不清楚。苑先生,你说这事,是不是太急了点?”
苑可珍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薛帅自有他的安排,我们快去准备吧。”
如果真的要远征中原,那么粮秣将是一项沉重的负担。这几年楚都城大力发展农耕,积聚不少,可劳师远征,缺粮之苦,五德营上下比谁都感受得到。当初中原五万大军远征,最终正是前任廉字营统领文士成力战,截断粮道,迫使远征军败退。现在轮到五德营要远征了,如果粮草跟不上,那么在中原立不住脚跟,连西原这点基业都要毁于一旦。司徒郁见苑可珍说不出什么来,心里有点急,说道:“苑先生,现在这时候远征中原,你觉得是时候么?”
苑可珍虽然和司徒郁一同主管政务,但他主要是制造器具、发展农耕,对这些并不如何上心,也没有太多的战略眼光。但听得司徒郁这般说,他也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可这是薛庭轩亲笔发来的密令,照理都不该有异议。一边刘斩道:“司徒先生,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错失,将来可再没机会了。”
司徒郁说不出话来。确实,这是个回去的最好时机,错过了,将来几乎可以说再没有如此良机。他看了看董长寿,问道:“董将军,你觉得如何?”
董长寿想了想道:“确实有点急,但机会也实在太难得了。”
董长寿是个老兵,向来持重,说出话来比旁人更有份量。他一说,另外三个统制亦随声附和。虽然已在西原站稳脚跟,可他们都是从中原来的,人人都觉得在西原只是暂居,迟早都要回去。现在纵然急了点,可这个机会实在不可错过。谈论了一阵,五统领已都说应该回去。
说到这份上,司徒郁已知自己再坚执己见也无济于事了。他叹了口气道:“那好吧,请五位将军即刻回去准备。”心里却在想着,等薛帅回来,一定要再劝一下。
十天后,薛庭轩回来了。上回他离开楚都城,可谓是不得已,这回回来却手握重权,衣锦还乡。楚都城里的两万余兵民听得大帅阔别三年,终于要回来了,一时奔走相告,人人出来迎接。
四月八日这一天,薛庭轩进入楚都城。还在远处,望见草原上这一座孤城,他心里就一阵激动。等进了城,看到城墙比他离开时修得更为高大坚固,心里越发高兴。离开楚都城,他无日不在担心留守的诸人能不能担得起这重任,但看样子,即使没有自己,楚都城还是蒸蒸日上,他的信心无形中也增长了三分。
司徒郁、苑可珍和五德营五统领都已出城迎接。一见薛庭轩前来,七个人打马上前,跳下马跪下道:“薛帅,臣等在此恭迎。”
楚都城打的仍是帝国旗号,不过现在并没有帝君,帝国宗室当初亦被杀得干干净净,想遥尊谁为帝都不行,因此薛庭轩这大帅实际上就已是帝君了。薛庭轩见他们都跪下行礼,忙跳下黑马道:“请起请起。”
司徒郁站起身。薛庭轩这回带来的,是两千阿史那部骑军。他们穿的都是阿史那部服饰,薛庭轩自己亦是阿史那部贵官打扮。回想起当初薛庭轩离开时穿的仍是帝国军服,司徒郁便有种今昔异世之感。薛庭轩倒丝毫不以自己身著异族服饰为意,等他们都站了起来,笑道:“还有个好消息要报与诸位,本帅已有子嗣。”
一听薛庭轩有了后代,五统领都眼中一亮,齐齐一躬身道:“恭喜大帅。”
司徒郁见薛庭轩衣上滚着黑边,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些士兵也都臂缠黑布。他知道黑衣乃是阿史那部丧服,不由一怔,忖道:“是什么人死了?难道是那忽兰夫人在产子时不幸过世?”但看薛庭轩喜气洋洋,又不太象。他不敢多说,便道:“薛帅,请归府安歇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叹道:“是啊,三年了。”他扭头向身后的金枪班首领刘奔道:“刘奔,带夫人回府吧。”
刘奔答应一声,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城。刘奔是刘斩的弟弟,刘斩走到薛庭轩身后,兄弟数年不见,便走在一处在马上低声闲聊。刘斩小声道:“阿奔,薛帅似乎在戴孝啊。”
刘奔笑了笑,小声道:“是啊。大哥,你应该还不知道,拔突可汗几天前和钵古太帅一块儿归天了。”
刘斩一怔,说道:“什么?那继位的定义可汗决出来了么?”
他心里已是一跳,心想定义可汗和阿史那钵古暴卒,十之八九是薛庭轩下的手。若是薛庭轩继位大汗,那阿史那部就成了楚都城的直属,远征中原的底气便更足了。可阿史那部举族一姓,名义上人人都有资格继位大汗,薛庭轩的机会可说微乎其微,阿史那部中只怕会因为争位闹翻天,薛庭轩这时候离开阿史那部,难道是因为争位不利,不得不回来?但看看薛庭轩踌躇满志的模样,又不太像。他不是个智将,实在想不通薛庭轩为什么如此有底气在这时候回来。
刘奔道:“当然决定了,不然也不用担搁这些天薛帅才回来。”
大概是薛庭轩一手扶持了一个大汗出来。刘斩这才平静下来,笑道:“这新可汗一定对薛帅言听计从吧?”
刘奔也笑道:“当然,可谓毫无二话。而且,新可汗也来了。”
刘斩又是一怔,但马上道:“那更好了。”他本来还有点担心这新可汗就算由薛帅扶持,可薛帅一走,难保他不会听从族人指使,对薛帅不利,这样薛帅在阿史那部这三年打下的基业都要毁于一旦。他实在没料到这新可汗也会来楚都城了,竟然对薛帅如此倚重法,阿史那部就完全听从五德营的指挥了。他还要再问,刘奔小声道:“帅府到了,大哥,进去再说吧。”
进了帅府,马车也停下了,那两千阿史那部兵亦在帅府外扎营。阿史那部习惯了游牧帐居,不惯住在屋子里,营帐把帅府外的院子扎得满满的。薛庭轩这里跳下马,将黑马交给刘奔带进马厩,走到车边道:“忽兰,下车吧,到家了。”
阿史那忽兰从车中走了出来。司徒郁和苑可珍见过忽兰,旁人可没见过,见忽兰姿容秀.丽,不由一呆,心想:“胡人中原来也有如此美人。”其实阿史那部的女子向来便以长相美丽著称,只不过五德营里见到的都是胡人军人,看去都是些碧眼红黄头发,满面胡子的汉子,很少有见胡人少女。只见忽兰怀中抱着个孩子,自是薛庭轩的孩子了,齐齐上来见礼。薛庭轩道:“诸位将军,这便是小儿薛帝基。”
薛庭轩的儿子名叫薛帝基?司徒郁听了便是一怔。薛帅给儿子取这名,明摆着是要开国称帝的意思吧?若是在前朝,取这样的名字只怕便是大罪,但楚都城的基业可谓是薛庭轩一手打下来的,他就算马上称帝,也没人会觉得不对。诸人都道:“见过少帅。”只是那少帅薛帝基在母亲怀中酣睡,连眼睛都没睁开,被人声一吓,一撇嘴,大哭起来。薛庭轩微微一笑道:“忽兰,带帝基进去歇息吧。我们楚都城里,可有不少好吃的东西。”
忽兰的衣裙也滚着黑边,神色中有点黯然,自是父亲新丧,她仍在哀痛中。听薛庭轩这么说,她微微一颌首,两个侍女扶着她走了进去。待她一进后院,薛庭轩道:“诸位,我们也进去坐吧。这屋子,都三年没进了。”
他们一进帅府坐下,有人便端上酒水。薛庭轩以前并不算如何好饮,但阿史那部众都酒量过人,他也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一坐下便喝了一杯,叹道:“马奶酒喝得都腻了,今天才算喝到米酒。来,今日大家不必拘礼,开怀畅饮。”
今日不必拘礼,可明天就要拘礼了。司徒郁暗暗想着。楚都城以大帅为尊,但以前一直上下一体,陈忠在日,德高望重,但就算一个小兵,也是和陈忠有说有笑。薛庭轩昔日在楚都城时,有威严而没有架子,现在三年不见,派头却大了许多。司徒郁也坐了下来,喝了口酒,沉声道:“卑职在此恭贺大帅回城。大帅之令,卑职已请五位将军安排,另外城中粮秣也已清点齐备。”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册子,里面是楚都城的家底,各部兵力,器械,以及积聚粮草,无不记得一清二楚。薛庭轩接过来翻了翻,叹道:“还真不少,这三年真难为诸公了,庭轩在此敬大家一杯。”说完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司徒郁还想再说,薛庭轩却已道:“诸公,想必尚不知道,上月阿史那部拔突可汗因暴病,不幸归天,家岳钵古大人悲痛可汗弃世,亦撒手人寰,在此吾等遥敬两位大人一杯,以祝冥福。”说着,将杯中酒又倒满了,举过头顶。司徒郁心头雪亮,心想阿史那拔突和阿史那钵古的死肯定与薛庭轩脱不了干系,不过看样子阿史那部丝毫不曾怀疑他,看来做得干净利落。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一个心腹之患也解决了,总是件好事。他端起杯子道:“祝拔突可汗与钵古大人冥福无限,保佑楚都城。”这里却在想着这两人若是有灵,听得自己这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待众人都举杯致敬,刘斩再忍不住了,问道:“薛帅,现在接任定义可汗的是谁啊?”
他听弟弟说新任大汗也来了,但一直未见,心里有点嘀咕。薛庭轩笑了笑道:“拔突可汗归天后,阿史那部便举族大会,推举新任大汗。本帅承蒙族人不弃,被推举为太师,但毕竟是外人,虽有人提议,本帅还是婉谢,不敢继任。”
司徒郁听他说什么有人推举薛庭轩为定义可汗,知道定是薛庭轩在阿史那部中安排下的人手。不过听得说婉谢,心想薛庭轩再收买人心,纵然已受拔突赐姓,想继任定义可汗还是太过分了点,肯定不会通过,他婉谢只不过故作姿态罢了,便道:“不知最终继位是的何人?”
薛庭轩又是一笑道:“当时,族中右贤王拉尔德大人提出三条,说继位之人首先必须有宗室血脉。”
这一条可以说毫无意外。名义上阿史那部举族一姓,人人都可算是宗室,谁继任大汗都或多或少与阿史那拔突有点血脉相联。董长寿在席中越听越奇,忍不住问道:“那薛帅,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新大汗自幼出生阿史那部,不曾离开过族中。”
这一条却有点苛刻了。当初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相争,从军的一大半都离开部族出征,不过阿史那部全族三十万人,从未离族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万。司徒郁听他说第一条,心想薛帅现在入赘阿史那部,勉强亦算是符合第一条,但第二条是完全不符合了,这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看来也是防着薛庭轩窃据大汗之位,那就是薛帅的对头了。不过要在十七八万人里扶持一个傀儡,倒也不烦难,关键的只怕是第三条。他也不问,董长寿已接问到:“那第三条又是什么?”
“第三条,拉尔德大人说现在与仆固部已为一体,继任大汗不能与仆固部有过血仇,否则两族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又要有了裂缝了。”
这一条却难。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乃是世仇,争斗多年,就算是族中妇孺,总多少会有亲人伤在仆固部手中,没有血仇的真没几个了。司徒郁隐隐已觉这第三条话中有话,心道:“不对,这拉尔德第三条明明就是为了薛帅而言,他不是薛帅的对头,应该反是薛帅一边的人。”
阿史那部有一太师,二贤王,其中左贤王阿史那唆罗和中原军联系密切,薛庭轩还在楚都城时,便探听出阿史那唆罗被中原收买,这个人多半不会再帮薛庭轩,而薛庭轩下一步也肯定要打击他。有二贤王中另一个阿史那拉尔德相助,阿史那唆罗肯定会上当。
司徒郁心里正在不住转着念头,刘斩已急问道:“薛帅,那到底谁继位了?”
刘斩听刘奔说新可汗也来了,却不曾见到,好奇心几乎要满溢出来。薛庭轩笑道:“这三条,族中大老全都赞同,最后定下的,便是小儿帝基。”
司徒郁的心头登时一片雪亮。果然,阿史那拉尔德已被薛庭轩买通了。这三条看似与薛庭轩针锋相对,实际上却与薛庭刚生的儿子丝丝入扣。薛帝基生在阿史那部,当然从未离开过阿史那部。何况薛帝基不过是个婴儿,也与仆固部没有血仇,加上薛庭轩入赘为阿史那钵古之婿,阿史那钵古一直有不臣之心,暗中肯定已买通不少人手,他一死,这些部众肯定会拥戴他的孙子。加上有阿史那拉尔德的帮助,就算阿史那唆罗不肯,也是孤掌难鸣。这条计欲擒故纵,阿史那拉尔德自己多半想不出来,想出来的九成九就是薛庭轩。薛帝基为定义可汗,其实就是薛庭轩自己为汗,阿史那部的大老们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反对薛庭轩,却找不出一条反对阿史那钵古的孙子继位。
薛帅的心计,实在太厉害了!可是司徒郁还是隐隐有点不安。事后阿史那部上下肯定明白这是薛庭安排下的计略,现在敢怒不敢言,将来却实是难说。也怪不得薛帅已决定东征,实际上,他已有了放弃楚都城基业,回归中原之心吧。只是这样一来,五德营也没有了退路。要么顺利回去,要么,就前功尽弃,回到当初甫到西原苦苦求生的状态。
司徒郁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更是不安,座上诸将却一个个赞不绝口,虽不能明说,可人人暗叹薛帅好计。这一晚,喝到月上中天,方才尽欢而散。
等酒席散去,一个个向薛庭轩告辞,司徒郁正要走,薛庭轩忽道:“司徒先生,你似乎有点心事吧?”
司徒郁站住了。如果廉字营的文士成还在,说不定他还会和自己一样有点异议,但现在已没有人了。虽然五德营人才济济,却缺乏智将,参谋之才也少。这亦是难怪,行军参谋多是文职,但逃到西原来的多是武将,这些年颠沛流离,虽然给异族胡人设了些学校,教的不过是说中原话,识中原字,像当初帝国的军校是一个都没有,少年军官中亦缺乏干练睿智之才。司徒郁小声道:“薛帅,你想过没有,现在东征,实是太仓促了点。他们是怎么和你联系的?”
薛庭轩想了想,才道:“是庄先生带来的。司徒兄,你觉得不对么?”
司徒郁皱起了眉:“北斗?他不是以前身为北部天官,我听说大统制一直想铲除狄复组,怎么他会和狄复组有联系?”
薛庭轩定下此计,在阿史那部时就曾与北斗商议多次。北斗是这一次中原前来联系的牵线之人,有一天北斗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人却是狄人,自称是狄复组,乃是中原南方再造共和一边的人,前来向五德营请兵。他不知北斗怎么和狄复组有联系,暗中也问过,北斗说狄复组是他昔年任北部天官时认识,但本来也是仇敌,只是这一次他们带来了自己兄弟的亲笔密信。北斗的弟弟一直在南北两部的后备组织天星庄任职,直到现在北斗才知道弟弟竟然早与狄复组有联系。他和弟弟两人自幼失怙,后来因为北斗能力更强,成为北部天官,弟弟则未能入选南北星君,只成为天星庄教官。如果北斗还是北部天官,听到了这消息,当即要大义灭亲,去向大统制报告,但现在想法已全然不同,他要打倒的也是大统制,因此一听弟弟竟是狄复组中之人,便与那人细谈。那人说,北斗之弟已然捐躯,北斗听闻这消息,对大统制更增一分仇恨,当听得了这人身负南方再造共和联盟的使命,便将他引见给薛庭轩。
司徒郁听他这么说,眉头仍然紧皱,低声道:“薛帅,你相信他么?若这是大统制的一计又该如何?”
薛庭轩道:“是,我也有这个担忧。不过,你可知道那使者说什么?他还有第二路使者。”
司徒郁道:“就算是第二路,也仍然不能保证什么吧。”
薛庭轩摇了摇头:“但这人非比寻常。如果真是他,那这事不会有假。”
司徒郁一怔,道:“是什么人?”
薛庭轩道:“我与那人约好在楚都城碰头,正是为了这一次交涉。此人,”他 987f." >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了:“乃是曾经做过国务卿的郑昭。”
第十四章 东征中原
前共和国国务卿郑昭要来楚都城!
当这个消息告诉众人时,连向来有点木讷的苑可珍都把牙咬得咯吱响。郑昭是五德营的两大仇人之一,而且当初还曾生擒楚帅。这等血海深仇,岂有不报之理。刘斩这样的后进将领还没有太多愤怒,董长寿是老兵,恨得双眼直如噀血,也不顾一切,喝道:“薛帅,末将就拼着头颅不要,郑昭这贼子敢来,定要让他千刀万剐!”
薛庭轩猛地一拍桌案,喝道:“大胆!”
薛庭轩在五德营威信极高,但也从未如此喝斥过人,更不要说董长寿乃是五德营第一统领。董长寿呆了呆,不敢再说,薛庭轩已道:“董将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郑昭已非国务卿,现在他是代表再造共和一方来与我军谈判的。楚帅之仇,全军上下永世不忘,但首恶并非郑昭。”
首恶并非郑昭,倒也不错,最大的仇人毕竟是大统制。董长寿不再说什么,薛庭轩又道:“用兵之道,不可意气用事。郑昭此行,实是我军回归中原的一大机会,若失此良机,吾辈将永世不得身还故里,必将埋骨异域,楚帅的大仇还怎么报!”
薛庭轩说永世不得身还故里,要埋骨异域,董长寿还在想着就算永远回不去又有如何,但听他说楚帅的大仇永不能报,他也冷静下来,心道确实,失去这个机会,也就永远失去手刃大统制的机会了。他想了想,低头行礼道:“是,末将无知,愿受薛帅责罚。”
薛庭轩脸上也平和下来,缓缓道:“董将军,你的心情,本帅也明白。楚帅是我恩师,又与家父莫逆,实与我父一般,本帅何尝不是日夜想为他报仇。但恶有首从,仇有大小,郑昭的身份已然不同,我等万万不可以小失大。本帅有令,郑昭来时,全军上下不得有任何失礼,违者必斩!”
他说到最后,眼里也已隐隐露出凶光。董长寿不敢看他的眼睛,诺诺退下,将佐中那些老兵听了薛庭轩这番话,怒意也渐渐退去。郑昭固是仇人,但在郑昭之上还有一个绝对不可原谅的大仇。当初陈忠在日,人人都不愿相信楚帅已不在这世上,但时至今日,他们也都承认了楚帅定然已经过世。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杀回中原 53bb." >去的机会,实是万万不可错过。薛庭轩见众将的情绪平复下来,顿了顿又道:“郑昭这些天定然就要到了,传令下去,五部日夜操练,不可让他小看了我楚都城。”
现在楚都城共有两万七千余兵,共分五部,除了本部五德营的六千多人,其余两万是四个胡人营。这些胡人营按中原兵法训练,虽然军纪不能与五德营相比,但军容也足以震慑旁人。大帅令下,各部更是不敢怠慢,加紧训练。
五月九日,斥候来报,再造共和第二长老郑昭前来。听到这个消息,薛庭轩下令全军齐出,在楚都城东门迎接。
郑昭这一次前来,由申士图的亲卫队护送,穿过了朗月省而来。本来从昌都省前往西原路要好走得多,但昌都是北方控制,他只能走上了当初五德营西遁的老路,从朗月省觅路而来。他年事已高,这一趟走得更是辛苦,路上风餐露宿,人也憔悴了许多。当楚都城派出的迎接之人与他接头,送他过来,远远看到草原上矗立着的一座巍峨孤城,郑昭不禁暗暗赞叹。
西原都是游牧之部,并无城池。据说再往西去也有城池,很久以前,中原曾有兵马跨过西原远征,但数百年来,再无中原人出现此处。没想到五德营一支残军,在异域之地竟然造就如此一番基业,当年的“天下第一强兵”称号,信不虚也。
虽然天气和暖,但郑昭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本来他也知道,和五德营接触,自己实是最不恰当的人员。自己和这支人马的仇恨有多深,他比谁都清楚,到现在他们中肯定还有昔日老兵,定然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寝皮。自己身死事小,这次谈判却牵涉到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误了大事,一切都大势已去。只是此时的郑昭也另有一番想法,郑司楚再不理睬自己,视自己如同路人,让郑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孤独。虽然当初师傅传自己读心术和摄心术时,曾经说过修此秘术,必将一生孤独,但他一直没往心里去。后来知道自己不会有儿子,虽然有点沮丧,可是有一个爱自己的妻子,以及把自己完全当成父亲的儿子,他从来没觉得孤独。现在,却真正地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司楚,如果我失败了,那你将毫无希望。他想着。这一次冒险而来,他想的仍然是郑司楚这个已不认自己为父的儿子。世事就是如此纠结,你真正父亲留下的这最后一支力量,又将是拯救你的唯一希望。虽然申士图跟他说过,郑司楚提议和句罗结盟,但郑昭知道与句罗结盟会远比与五德营结盟为难,即使成功,也非短时间的事。而这段时间里,若无五德营从后方牵制住大统制的重兵,再造共和是不可能再逃过一劫了。
这真的是最后的希望了,但愿我能成功。
郑昭想着。本来他有两个顾虑,第一个是五德营不肯谈判,第二个是五德营的实力不足以给南武造成威胁。现在第一个顾虑已不存在,当看到楚都城的城池时,第二个顾虑也不复存在了。
不管怎么说,重建起来的五德营当能与南武一战,给五羊军带来一线生机。想到这儿,他在马上直了直腰,向边上的沉铁道:“沉铁兄,走吧。”
沉铁本来见郑昭经过一番奔波,已是筋疲力尽,现在却又精神大振,暗暗佩服,说道:“遵命。”
走到离楚都城尚有千步左右,只听城头一声炮响,一队举着“楚”字旗的士兵飞马过来,到得近前,骑者在马上躬身一礼,齐声道:“楚都城恭迎郑大人大驾。”
郑昭见这些士兵神采飞扬,与他先前想的那支在异域苦苦求生的残军形象完全不同,在马上点了点头道:“多谢。”却见这队人马两边排开,随行左右。走了一程,又是一声炮响,这次打的却是“薛”字大旗,马上骑者盔明甲亮,一样气宇轩昂,马上骑者又行了一礼道:“薛元帅恭迎郑大人大驾。”
这般走一程,便是一声炮响,一队人马出来相迎。接下来的是仁、义、信、廉、勇五字营,随后则是四个胡人营。这四个胡人营却是以马色为番号,当头是黑马营,然后是红马营,再是花马营,最后是白马营。虽是胡人,但上前行礼问候的胡人个个口齿清楚,相貌虽异,军容竟然也不比五德营逊色。这般前后十一炮,到得城下,又是一声炮响,只见当先一骑带着五个手执金枪的骑者走出城来,所有士兵全都举起刀枪欢呼。
郑昭并不曾见过薛庭轩,但也听说这人曾与郑司楚斗枪,一手被郑司楚刺残,见来人左手五指有点变形,臂上套了个皮套,定是薛庭轩了。他上前行了一礼道:“敢问可是薛大帅么?老朽郑昭有礼。”
那人自是薛庭轩。薛庭轩小时便听陈忠和曹闻道说五德营的几大仇人,对这排在第二位的郑昭,陈忠和曹闻道说起来都有切齿之恨,有时也漏出来,说他曾经与楚帅交情还算不错,但最终却背信弃义,将楚帅擒去。那时他想象着郑昭定是个獐头鼠目之人,但一见之下,见他相貌清癯,颌下只有几缕稀疏的花白胡子,完全是个士人模样。他脸上声色不动,还了一礼道:“郑大人客气,本帅薛庭轩,请郑大人入城。”
城门口,楚都城的军队已排列得整整齐齐,军容极为严整。郑昭走进城门时,几乎有种走进中原某座名城的感觉。这座城造得当真不错,规模虽然不如中原名城,但城墙高大厚实,城砖上还留着一些硝烟与削砍的痕迹,自是先前胡继棠与方若水、毕炜三上将远征时留下的。共和国三大名将,率领绝对优势兵力,最后还是铩羽而归,可知五德营的强悍终究并没有成为过往。
郑昭正想着,一边打马入城。刚进入城里,却听得有人喝道:“狗贼!”有个人影突然从两边人群中冲了出来,手执利剑刺向郑昭。沉铁一直守在郑昭身边,见状大吃一惊,手在马鞍上一喝,厉喝一声,人已跃到郑昭马前,从腰间拔出短剑。“当”一声,两剑一交,沉铁却觉那人手中长剑忽地一颤,竟然从自己短剑下穿过,仍然刺向郑昭。
在楚都城竟有刺客!郑昭同样大吃一惊。他在马上见那刺客也已有点年纪,冲出来时一脚有点瘸,但出手还是如此之快。他心头一凛,正待一提气,以摄心术制住这人,但提气之下,却觉胸口空空荡荡,明白定是长途奔波,体力不支,一时竟用不出来。他心头一凉,心想:“谈还没谈,我就要死了……”
他这念头刚起,却见一道黑影忽然如闪电般射来,从那刺客臂边一掠而过,“嚓”一声,刺客臂上衣服被撕了道大口,鲜血立时溅出,将郑昭的马也染得斑斑点点。几乎就在同时,有几道金影已插到郑昭马前,直如布成一道电网,正是薛庭轩的金枪班。他这金枪班还有五人,跟随薛庭轩已久,格斗之技极强,五人齐出,五支长枪架在那人身上,将他逼得离开郑昭坐骑。
当先的刘奔见突现刺客,也吓了一大跳。逼离了刺客,他心里还在想着:“这人是谁?有没有伤了他?”但定睛一看,更是大吃一惊,叫道:“魏老!”
这魏老名叫魏风,乃是昔年楚帅身边的护卫十剑斩中仅存的一个了。十剑斩本有十人,但屡经战阵,陈忠之女陈星楚继任大帅时,只剩了五个,到现在则只剩魏风一个。薛庭轩不喜剑士,因此护卫没选十剑斩,而是选了金枪班,那五剑斩的传人便成了司徒郁的护卫。魏风因为年过五旬,身上又有旧伤,早就在城中养老,教教剑士。虽然魏风也不是军官,但资格如此之老,又曾是楚帅的近身侍卫,城中人人对他十分尊敬,刘奔没想到今天竟是魏风前来行刺郑昭,扭头看向薛庭轩。
魏风突然冲出来行刺,薛庭轩亦是吓了一大跳。郑昭若是一死,那谈判当然也再不用谈了。紧急之下,他放出风刀撕伤了魏风手臂,一时并没发现是他。此时风刀停在他手臂上,他见是魏风,打马过来道:“魏老,你这是为何?难道没人向你传过本帅之令么?”
魏风二目圆睁,金枪班不得薛庭轩号令,仍是出枪压着他,但也不敢太过用力,因此他仍然站在地上。听得薛庭轩问自己,魏风喝道:“薛帅,这郑昭狗贼乃是楚帅大仇,不杀了他,我死也不甘!”
当初五德营第一任大帅楚休红进雾云城谈判投降之事,结果大统制背信弃义,在谈判前将他擒下,魏风正是唯一逃出去报信的一个。也正是有他的报信,五德营曾率军冲击雾云城的二十余万大军,险些将楚帅救出囚牢,但也因此役伤亡大半。魏风这些年来,最恨的还不是大统制,而是郑昭,虽然也曾听得薛庭轩下令不得对郑昭失礼,但他怒火中烧,不顾一切也要来行刺。薛庭轩听他这么说,喝道:“魏风,你疯了!”
魏风叫道:>“薛帅,我没有疯!魏风此生,若不能手刃此獠,死有余恨。”
薛庭轩本想说这魏风乃是个疯子,这样就坡下驴,给郑昭一个交待,但魏风毫不通融。他心头更怒,声音沉了下来道:“魏风,你可知有令不遵者,杀无赦么?”
魏风喝道:“我活到今天,也够了,若不能杀了这狗贼,再活五十年又有何用?郑昭,你这天杀的狗贼,你不得好死!”他越骂越凶,口中不停,骂到最后,不但骂郑昭自己,连他父母妻儿也骂个不停。他却不知,郑昭的儿子实是他平生最尊敬的楚帅亲生之子。
薛庭轩听魏风口口声声在骂郑昭,直如在痛骂自己一般,脸色更是沉若死水,喝道:“拖下去,斩!”
刘奔一听,吓了一跳。魏风虽然名声不著,但因为是老人,有时也来军中传授拳脚剑术,听得薛庭轩竟要斩他,问道:“薛帅,是不是……”
他还没说完,薛庭轩喝道:“斩!”
魏风听得薛庭轩要斩自己,不惧反笑,朗声道:“砍头又有如何,魏某这一生,活得也够了。身既死失,归葬山阳……”
他唱的,乃是帝国军昔日葬歌。这首歌现在很少有人唱,但很多老兵还记得就在歌声中冲锋陷阵的情形,不少人眼里都有泪水流去,心道:“薛帅,放过他吧。”但薛庭轩丝毫不为所动,连看也不看一眼。
郑昭虽然不认得魏风,但看他对自己如此痛恨,猜到定是昔日的五德营老兵。见薛庭轩定要斩了此人,不知为何,他心头一动,向薛庭轩躬身一礼道:“薛帅,此人不过意气用事,还请薛帅看在老朽薄面之上,饶恕了他吧。”
薛庭轩道:“五德营军令有云,违令不遵者,斩。郑公虽然为他求情,但不斩此人,.我军纪何在?恕本帅不能从命。”
有行刑兵过来带着魏风前去。魏风一腿已瘸,走起来一高一低,口中却歌声不断,只是这歌声越来越远。听得一段唱罢,又唱第二段,薛庭轩面色更沉,向刘奔喝道:“为何还不行刑?传令下去,再不下刀,行刑之人亦是违令不遵,一同斩却!”
刘奔面有难色,看了看侍立在薛庭轩身边的刘斩。刘斩不敢去看弟弟,心想军令如山,不要说这是大帅亲口下令,只是微微颌了颌首。刘奔咬了咬牙,打马过去。这时那葬歌已唱到了最后一段,只听得魏风高唱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族”字刚出口,便戛然而止,一会儿,刘奔提着魏风的人头过来道:“禀大帅,魏风首级在此。”
看着魏风的头颅,薛庭轩眼里也险些要流出泪来。他和魏风虽然并不如何熟识,但星楚在日,常见他指导星楚的五剑斩。魏风已是楚都城里不多的昔日老兵,今日却是自己下令斩了他,他叹了口气道:“将魏老好生掩埋了吧。”说罢,转身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公,本帅驭下不严,有累郑公受惊,还忘见谅。”
郑昭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现在这支五德营,军容的确不下于全盛之时,但他总觉得似是而非。第一次,他有点怀疑自己此行是不是有意义。虽然仅仅是一眼,五德营的军纪严明也让他惊叹,可他脑海中总是盘旋着四个字。
外强中干。
郑昭并不知兵,可他隐隐觉得,这支五德营就算再强,实已不是南武的对手。如果南武看到眼前的情景,再不会不顾一切也要置五德营于死地了吧,因为他一定会知道,五德营再强,也不再是一个噩梦了。
往矣,五德营。
他想着,又看了看城头。城头上,“楚”字旗和“薛”字旗当中,也夹杂着几面五德营的大旗。旗号依旧,但他知道昔日的五德营毕竟已经消逝,再不会重来了。
五德营消失了,司楚,你肩头的份量也更重了。本来想依靠五德营给再造共和争取到宝贵的喘息之机,但现在郑昭可以断定,这喘息之机顶多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不过,无论如何,只要楚都城能够出兵,多少都能解决一点再造共和联盟的压力,那自己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要让楚都城出兵,谈判不是件容易的事。接下来十余天,楚都城每天都设宴招待郑昭。不过这酒宴人人都食不甘味,郑昭一直在酒席上与薛庭轩唇枪舌剑地交锋。虽然郑昭有读心术在身,但谈判时也感到这个年轻人的咄咄逼人。薛庭轩谈吐虽然斯文有礼,可是寸步不让,尤其是谈到要楚都城出兵的条件,薛庭轩问得极为详细。因为楚都城一旦出兵,就要对北军的背后下刀,届时南军并不能给予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连补充给养都非常困难,最多绕道朗月补充一部份。但朗月的地形极为险恶,从此处绕道,成本之高,实难想象,所以肯定不能十分充足。这样一来,楚都城要承受的压力也就更大,因此薛庭轩要求的是分割大江以北地界给五德营。
将一半国土划给薛庭轩,这当然不可能答应。郑昭心里自是雪亮,明白这人只是漫天要价,等着自己就地还钱。他有读心术,薛庭轩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自然能丝丝入扣,一步步地还下来,可是在谈判时也为薛庭轩的执拗感喟不已。现在的五德营,可以说完全以薛庭轩为核心,旁人根本插不上一句嘴。这样铁腕治军,郑昭并不认同,也觉得眼前这支五德营与过去的五德营不可同日而语,不过郑昭也清楚,正因为薛庭轩有绝对的权力,他其实已经打定了出兵的主意,所以不要看他提的条件如此苛刻,自己却完全可以不必退让到以前预定的底线。
如果五德营还和过去一样,那这场谈判只怕更要艰难万分吧。当第二天,协议终于达成的时候,郑昭暗暗松了口气。最终的协议是五德营十月出兵,向昌都省发动攻击。现在北军也在休整阶段,预定秋粮打上来,北军的休整也将告一段落,到时会有一次大攻势。五德营的东征,路上大约要花费两个月,正式攻击开始,大致是年底或共和二十六年的年初,可以给南军减轻极大的压力。
无论如何,这一线喘息之机终于抓住了。虽然条件十分苛刻,将来昌都省以西都要割让给五德营管辖。不过郑昭对这一点倒并不如何担心,因为他知道不论答应什么条件,最终得已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薛庭轩太迷信自己的能力了,特别是两次击败中原远征军,现在又控制住了整个西原,他已经不可一世,完全不把大统制放在眼里。可是郑昭才知道南武的能力有多可怕。郑昭可以肯定五德营不能成事。他们的用处,无非是分担一些南军的压力,只希望他们能把北军多拖一阵罢了。
协议达成,郑昭也该起程了。这一晚薛庭轩设宴为他饯行,楚都城中的首要人物全都来了。只是郑昭在席中也有点坐立不安,即使不用读心术,他也感觉得到旁人的敌意,特别是那些年纪较大的军官,一席酒吃得很不是滋味。虽然五德营已是面目全非,可郑昭仍然感受到得这支前朝最后残军尚存的那一分让人凛然的寒意。
酒宴到了午夜方才结束。薛庭轩这一晚平生第一次喝醉,但郑昭却一直很清醒。回到屋中,他沏了杯茶驱散了微微的醉意,一边沉思着。虽然和楚都城达成了协议,可是再造共和的危机却仍然没有解除。现在已经到了五月,北军的下一波攻势迫在眉睫。此番郑昭从朗月省绕道来西原,耗时数月,一路艰辛无比,但看到在西原大放异彩的五德营已是今非昔比,让郑昭不禁对这一次谈判有点失望。
五德营肯定不会是大统制的对手了,还能找到什么同盟么?郑昭出发时,郑司楚尚未到东平城,他自然也不知郑司楚提出的与句罗同盟的建议,但同样想过这个可能性。现在要借兵,只有句罗与岛夷两处了。但郑昭斟酌再三,还是觉得可行性不高。
他坐在屋中,门外沉铁忽然道:“司徒先生,你有事要找郑公么?”
郑昭知道这司徒郁乃是薛庭轩的左右手,但谈判时这人很少开口,不知他这回来有什么事,便推开门出来道:“司徒先生么?真是稀客,请进。”
天已黑了,门口插着火把,火光映在司徒郁脸上,显得有点阴郁。一看到郑昭,司徒郁抬起头,神色却瞬间变得木讷,半晌才道:“郑公,明日您便要回程,司徒郁此来,想向郑公道个别。”
郑昭笑道:“司徒先生太客气了。用不了多久,贵军便将远征中原,到时盘桓的时候多着呢。司徒先生,来,喝一杯醒醒酒吧。”
他说着,取出一个干净杯子倒上一杯,放在了案头。沉铁见司徒郁慢慢地走进屋去,心中大为诧异,心想这司徒郁乃是楚都城的二号人物,照理该见过大世面,怎么这般拘谨不堪?他奉申士图之命保护郑昭,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些天每晚都轮班看守。他在门口坐了没多久,却听门又开了,郑昭和司徒郁走了出来,郑昭满面春风地道:“有劳司徒先生挂心,郑昭实是感激莫名,还请司徒先生回去休息吧。”
郑昭说得客气,司徒郁却是连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微微一颌首便走了。沉铁看得一肚皮气,心想你这人也算楚都城头面人物,郑公对你如此客气,你却毫无礼数。但看郑昭也丝毫不以为意,他自不好多说什么。
待司徒郁一走,郑昭小声道:“沉铁兄,今晚万事已毕,麻烦你小心,不要出什么乱子。”
沉铁行了一礼道:“郑公放心,沉铁理会得。”
郑昭掩上门,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沉铁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他却很清楚,司徒郁此来,并不是什么夤夜送行,真正用意实是想刺杀自己。
司徒郁乃是楚都城的二号人物。现在协议已达成,但如果自己被刺,那协议无疑瞬间破灭,司徒郁自己也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只是此人不顾一切也要出此下策,显然他看到了这协议对楚都城来说有百弊而无一利。确实,现在楚都城名义上已是西原霸主,但这霸主地位十分脆弱,如今他们更需要的是巩固这个地位。现在出兵东征,楚都城在西原苦心经营的这份家业势必马上会烟消云散。薛庭轩当局者迷,一味想着打回中原去,没能看清这一点,司徒郁却清清楚楚。
这个人的才略胆识,全都过人一筹。本来郑昭对五德营能给南武造成多大的困扰还有点忐忑,现在却放下了一半心。孰谓楚都城无人?薛庭轩有这等属下,五德营纵然今非昔比,也不容小视,那么这一次自己来谈判并非徒劳无功。至少,南武想要解决这后顾之忧,五羊军的压力无疑又要减轻不少。
上天,总在冥冥中庇护着再造共和吧。郑昭现在已毫无睡意,坐在桌前慢慢啜饮着茶水,一边陷入了沉思。
这一晚,不眠的还有不少人,薛庭轩这时也没有安歇。他甚至没去陪妻儿,而是在与北斗密议。
“庄兄,南方军答应的这一切,会兑现么?”
北斗坐在他对面,油灯光照不亮他这边,使得他仿佛沉没在黑暗中。北斗想也没想便道:“薛帅,吃下去的饭,就是你的了,谁也拿不回去。”
薛庭轩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北斗说得很明白,这不是南方军答不答应的事,只要五德营打回去,平定西北,到时就算南方军赖账又有何用?这个世界,一切凭实力说话。薛庭轩也很清楚,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那自己也肯定不会甘心永远株守西北。届时,五德营重振旗鼓,声威大振,再挟西原之兵,席卷天下亦非痴人说梦。他点了点头,又道:“对了,庄兄,你为何不肯见他?”
这一次虽然是北斗引来的狄复组与他联系,但谈判的时候北斗却要求薛庭轩自己不露面,因此郑昭在楚都城呆了这些天,连一回都没见郑昭。北斗顿了顿,小声道:“薛帅,小人昔年乃是大统制手下之人,曾奉命监视他。若此人见了我,恐怕会节外生枝。”
薛庭轩没再说什么。北斗当初乃是大统制秘密指挥的影忍北部天官,与郑昭多半照过面,现在和他确是不见为上。他想了想,又说道:“现在阿史那部与仆固部都如何?”
仆固部自从台吉赫连突利被薛庭轩设计刺杀后,主动向楚都城示好,表示臣服,此后等若楚都城的下属了。而薛庭轩设计让自己的儿子阿史那帝基继任定义可汗后,阿史那部同样已归楚都城指挥。不过他也明白,这两方的实力非同小可,一个不小心,便要遭其反啮,因此北斗现在的任务就是组织人手,监视这两方的头面人物。北斗道:“请薛帅放心。贺兰如玉是个黄口小儿,不足为虑,只是阿史那唆罗还会有异动。”
薛庭轩沉吟了一下道:“现在尚不是除掉唆罗的时机,就先留着他吧。十月发兵,到时一进中原,就由不得他了。”
薛庭轩眼里透出一丝寒光,北斗算是看得多了,见到这丝寒光也是心头一震。在这张脸上,他依稀看到了自己曾经极为景仰,现在又刻骨仇恨的大统制的脸。他垂下头,低声道:“薛帅明鉴。”
薛庭轩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道:“好,庄兄,有劳你密切监视唆罗的动向,不可大意。”
北斗行了一礼,走出了密室。此时的楚都城已是万籁俱寂,灯火也阑珊将尽,正是午夜。北斗走出门时,嘴角却也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想靠薛庭轩打倒大统制,看来也是不可能的。要打倒那个高高在上,有若神明的人,也只有大师公才有这个可能吧。
他回到自己住处,从屋角一只鸟笼里取出一只黑色的鸟,套上一个黑白相间的脚环,走到窗口,向夜空中一送。那只黑鸟破空直上,飞出了窗,向远方而去。
这只鸟飞越夜空,到了东方大约数百里外。此时是流沙边上,一片崇山,荒无人烟。但在一个山头,却有一幢小小的石屋。在石屋门口,挂着一个很大的鸟笼,黑鸟钻了进去,立时扯动了连在笼上的一个细线,石屋中发出了轻轻的银铃响。有个穿着披风,身形十分瘦小的人从石屋中钻了出来,从鸟笼中掏出黑鸟看了看,又回到屋中。
屋中,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光如灯,几乎照不亮什么。在石桌前,还坐着一个穿着披风的人。从屋外进来的那人走到此人跟前,伏地跪下道:“天法师,北斗有信来了,一切顺利。”
那天法师一直动也不动,闻声才抬起头。昏暗的油灯光下,映出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脸,但两颗眼珠却亮得异常。
“薛庭轩要发兵了?”
“是。”
天法师点了点头,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他终于到了这时候了,不枉我一番心血。”
“天法师明鉴。”
天法师顿了顿,又道:“接下来,给天星庄传信,那儿也该行动了。”
“是。”
天星庄,乃是大统制秘密训练南北两部星君后备人才的所在。天法师曾经费尽心思,在天星庄伏下一个暗桩,但那暗桩却被天星庄清除了。只是天法师也没料到,那暗桩虽死,线却没有断,竟然在生前又发展了一个。现在这个比以前的暗桩更为隐密,定然尚未被天星庄察觉。现在薛庭轩已答应发兵,那么天星庄的行动也将要开始。
南武,你的末日就要到了!
天法师坐在黑暗中,眼睛如两颗烧红的火球般灼灼放光。天法师自诩是超越世人的智者,但曾经在南武的计谋下一败涂地,甚至连性命都差点丢了。经过这许多年的潜伏,实力又渐渐恢复,虽然尚不足与昔日相提并论,可这一次自己在暗处,南武却在明处,胜负也将易手了。
另一人见天法师半晌不开口,犹豫了一下道:“天法师,这一次行动何时开始?”
天法师想了想,低声道:“薛庭轩的实力尚不足以撼动南武的根基,但如果有我们相助,他就可以发挥出比他的实力更强的作用。他是十月出兵,那行动也就定在十月。”
薛庭轩出兵之际,如果大统制在这时候遇刺,北方势必陷入大乱,本来尚不足以撼动南武根基的薛庭轩也就能掀起滔天巨浪来。那另一人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只是,大统制,若北方不支,南方与薛庭轩联合,岂不是更难对付?”
天法师摇了摇头:“薛庭轩这人,不择手殷,绝对不会与南方真正联合的。北方一倒,他与南方肯定马上会刀兵相见,那时才是我们的出头之日。”
另一人没有再说话。天法师的能力,固然有目共睹,在他们这一族中至高无上,但他也很清楚天法师并不是算无遗筹。几十年前,天法师决定扶持蛇人剿灭人类,从而从中取利,可是蛇人的实力飞速发展,天法师自己都感到心畏。照这样发展下去,最终蛇人扫平一切,他们这独立于人类和蛇人类之外的第三族更没有出头之日。此后改变策略,转而扶持人类与蛇人抗衡,可是天法师却轻看了南武的能力,结果这策略最终也告失败,笑到最后的成了南武。现在这次,已是天法师的第三次策略了,虽然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可安知将来会不会再有变数?这人还记得很久以前,他们这一族中也有人提议要与人类达到和解,可是被天法师驳回,以后再没有人这么想过了。但现在,这人也不由得又想起当初的这个提议。
提出与人类和解的海老,最终已死在人类手上。也许,这也说明了与人类和解是不可能的吧。可是人类的发展这些年来比当初的蛇人更快,现在的人类已今非昔比,天法师仍然固执己见到底对不对?
这些话,这人是不敢说的。当初的海老是唯一一个能够向天法师提出异议的人,但现在却已经没有了。他只是道:“天法师明鉴。”
天法师叹了口气,又道:“我们神族,繁衍艰难,本来我都以为灭族就在眼前。天可怜见,现在终于有了一线希望,就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他说着,站了起来道:“走,去看看吧。”
另一人个头本就不高,天法师一站起来,却比他还要矮半个头。他们走出石屋,沿着山道向下走去。说是山道,其实也不过是一条几乎被灌木和杂草湮没的小道而已。绕过两个弯,前面是一堵峭壁,下面却有个大洞。他们走入洞中,又走了一程,前面豁然开朗,是一个极大的洞窟。
在这洞窟中间,树着一个异样的建筑,约略似个灶台,下面还生着火,有几个同样穿着披风的人正在忙着什么。见两人进来,那几个人忙肃立行礼,齐声道:“天法师。”
天法师还了一礼,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那灶台样的建筑。半晌,他忽道:“进展如何了?”
有个穿披风的人似是这群人中领头上,过来道:“禀天法师,尚属顺利。”
“有多少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才道:“速度不快,大约每五个月才能出一个。”
天法师哼了声,冷冷道:“不能再快点么?”
那人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禀天法师,实在不能再快了。”
天法师叹了口气。五月才能出一个,从去年开始,现在顶多也不过四五个吧。照这样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有了一条繁衍生息下去的路,也只能就这样一步步地来。他看了一圈,便带着那从人走了出去。
走出山洞时,天色已有点蒙蒙发亮。天法师站住了,看着东边的天际,那从人不知天法师出了什么事,上前小声道:“天法师,还有什么吩咐?”
天法师沉默了一阵,才道:“这一次,能除掉南武么?”
虽然他们这计划直到现在都相当顺利,可说天衣无缝,但一想到要除掉南武,两人都说不上话来。即使是这些自觉在人类之上的神族,也不得不承认南武即使是个人类,智慧实不比他们神族逊色。那从人顿了顿才答道:“神会保佑我们的。”
神会保佑么?天法师不知道。上一次的刺杀同样天衣无缝,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只是行动虽然失败,却也并非无所得,而且南武的真正底细他们也清楚了。天法师道:“计划还应该再斟酌。从现在起,尚有五个月,这五个月里一定要将每一步都计划周详,不能再有失败。”
他的话开始说得很轻,但越说越响,那从人垂头道:“是,是,天法师明鉴。”
天已亮起来了。一轮红日正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挣扎而出,放出万丈光芒,映得天地之间都血红一片。
这是五月十三日的凌晨。这一刻,郑昭已离开楚都城,踏上了回程。就在同一刻,数千里之遥的符敦城里,陆明夷已经在校场上带着部属操练了好一阵。
天水省一战,最终以北军大获全胜告终。天水军已全军覆没,天水全境都落在了北军手中。而在大江下游的之江省,北军夺取东阳城的行动也成功了。只是这两场胜利都来之不易,尤其天水一战,主将胡继棠战死,兵员损失也达到两万余。
下一波攻势,应该就在眼前了吧。陆明夷想着,将手中长枪拆为两截,插回背上,带转马向一边的齐亮道:“阿亮,你带人再练一会,我去求见戴将军。”
胡继棠战死后,代理主将的是胡继棠的副将,下将军戴诚孝。戴诚孝年过六旬,资格很老,可是威望不高,以至于诸军都不太服帖他。好在有大统制的命令做后盾,眼下尚属安定,可是想要和胡继棠在日一般万众一心的行动,已不太可能了。陆明夷带的昌部军本来就是客军,而且天水省一战胜利后,他因功被提拔为下将军,军衔上与戴诚孝已是平起平坐,虽然陆明夷对戴诚孝很是尊重,可昌都军士卒中终有不忿之心。陆明夷看在眼中,心里也有点焦虑。他年纪虽轻,却深通兵法,深知军权贵一之理。戴诚孝威望不高,又乏干才,自从一月底攻破清穹城以来,三个多月过去了,这三个多月里却连战损士卒都没补充齐备,照这样下去,实要错失良机,因此陆明夷两日前向戴诚孝上书,今天想去听听回音。
他到帅府,刚向守兵通名请见,便听得里面戴诚孝喝道:“你干不到也得干!三个多月了,才征了两千兵,那还怎么得了!”
戴将军也在为难以补充士卒为苦啊。陆明夷想着,只见一个军官灰溜溜地走了出来,定是被戴诚孝破口大骂了一通的那人。这时守兵过去禀报戴诚孝,戴诚孝一听陆明夷求见,忙道:“请陆将军进来。”
陆明夷走了进去,只见戴诚孝脸上尚有怒意。不过一见陆明夷,戴诚孝马上又和颜悦色,上前拱拱手道:“陆将军,您来了,请坐请坐。”
陆明夷年纪还不到他一半,但两人军衔一样,戴诚孝也知陆明夷是大统制目下属意的三个红人之一,更不敢怠慢。陆明夷一坐下便道:“戴将军,末将此来,是想问前两日所上之书之事。”
不等陆明夷说完,戴诚孝已道:“陆将军,您的上书我早已看过了。只是此事戴某实不敢自专,已发往雾云城请大统制批示。”
陆明夷听他发往雾云城了,呆了呆道:“这要大统制亲自批示么?”
戴诚孝叹道:“自然。陆将军,您提出的确是好计,只是依戴某之见,很难实行啊。”
陆明夷是因为见这几个月来召募士兵极难,这才提出的分地召兵之策。他道:“只是,家父所著之书中,说此计与屯田之策配合,可收奇效,我共和军初起时便是如此,为什么现在不成了?”
戴诚孝听他说是父亲书中所说,怔了怔道:“敢问陆将军令尊高姓大名?”
陆明夷道:“家父陆经渔。”
一听“陆经渔”三宇,戴诚孝的脸几乎有点变形,惊道:“陆将军竟是陆将军之子?”
这话有点拗口,好在陆明夷也明白。他点点头道:“家父在我出生之前便已见背,末将乃是遗腹。”
戴诚孝搓了搓手,叹道:“原来陆将军是陆经渔将军之子,实在想不到,怪不得!怪不得!”
他连说了两个“怪不得”,陆明夷心中却有点不悦,心想我的军功都是自己立的,没靠过父亲遗荫,这戴诚孝怎么如此。他却不知道戴诚孝很早时就在前大帅丁亨利部下当兵,丁亨利拜陆经渔为师时他就在了。后来陆经渔这名字很少有人提,戴诚孝却是一清二楚。大帅丁亨利对戴诚孝来说便有若天人,更不要说丁帅之师。听得陆明夷竟是陆经渔之子,给他的震动实是非同小可。陆明夷见他唠唠叨叨说着父亲的名字,又道:“戴将军,为什么此计现在很难实行了?”
戴诚孝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了。当时共和军初起,兵员难征,因此定了这权宜之计。但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土地皆属国有,现在若再分地召兵,势必与国策抵触,只怕大统制也不会答应。陆将军,您这计策虽好,终是难行。”
陆明夷本来满心希望,此时直如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他道:“事急从权,现在难道不能从权么?”
戴诚孝道:“征兵虽然紧急,但国策应始终如一,不能从权。陆将军,您还是等等,请大统制定夺吧。”
陆明夷碰了个软钉子,再说不出话来,只得回去。过了几天,大统制的批复来了,果然与戴诚孝说的一样,说是分地召兵有违国策,不准实行。而这个时候,陆明夷也已听到南军变改赋税之制,变田赋为田租的事。
南军实行的,其实就是变相的分地召兵啊。陆明夷想着,心里有种“被人抢先了”的痛楚。北军在年初取得的两场大胜大为不易,如果能一鼓作气,尽快扩充兵力南下,乘胜追击下,战火应该不会绵延太久了。可现在南军已抢先实行此策,相应的北军的恢复放慢了,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已被慢慢拉平,实在是错失良机。
南军之中,同样也有能人,也许,上天注定这场战争还要继续下去吧。陆明夷想着,只是没想到自己是陆经渔之子这消息从戴诚孝嘴里传了出去。戴诚孝年纪虽大,嘴巴却不紧,加上对昔年的名将冰海之龙陆经渔敬仰已极,本来还对陆明夷提升太快有点不满,现在得知他竟是陆经渔的儿子,哪还有半分不满,只觉陆明夷子承父业,成为天下名将那是必然的。没多久,陆明夷是名将之后的事,军中已是尽人皆知。
虽然补充兵力一直很困难,但北军也在慢慢恢复元气。谁都知道,挟此两胜之威,北方对南方的下一波全面攻势马上就要来了。
第十五章 恩断义绝
仿佛冬日凝冰的大河,表面上死寂一片,冰下却流着一泻千里的洪波,南北双方都在暗暗扩充军力。北方是想一劳永逸,就此彻底解决南方,而南方想的则是撑过眼下的难关,再想方设法反攻。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到了八月底。这些天来,郑司楚每天都在加紧训练新兵。黎殿元提出的赋税改制已初见成效,现在召募兵员比以前容易多了。但短短数月,要把新兵训练成一支精兵,还是相当艰难,因此几个月来郑司楚席不暇暖,每天都呆在军营里。他现在代理元帅之职,事务比以前繁重得多。
这一天,郑司楚正与宣鸣雷商议水陆两军磨合之事,有个传令兵过来传达申士图之命,说郑昭已回到东平城,让郑司楚与宣鸣雷一同前去。郑司楚实是极不愿见到郑昭,但申士图有命,他也只得与宣鸣雷同去。
到太守府,刚由护兵禀报进去,便听申士图高声道:“司楚,鸣雷,你们都来了。”
申士图的声音大有欣慰之意,近来已难得听到。郑司楚和宣鸣雷不觉互相看了一眼,心知定是郑昭带来了好消息。他们一进门,申士图已迎了出来,见到他们两人,申士图放声一笑道:“司楚,快来,听听令尊大人的好消息吧。”
郑司楚见郑昭坐在屋内。数月不见,郑昭脸上多了几分劳顿之色,人也似老了好几岁。虽然现在极不愿见到郑昭,但毕竟相处那么多年,不知为什么郑司楚心头有点不忍,上前行了一礼,话也不说。倒是宣鸣雷上前行礼,大是恭敬,说道:“郑公,请问楚都城同意联盟了么?”
郑昭见郑司楚的神情也有点疲惫,心中暗暗一痛,但马上笑道:“正是。薛庭轩已同意联盟,十月就要出兵了。这回,南武背后就要被捅上一刀。”
宣鸣雷皱了皱眉道:“十月出兵?那他们越过流沙,只怕也是年底的事了啊。”
就算大统制尚不知晓楚都城将从他后方攻击,但北军的全面攻势已迫在眉睫,如果在薛庭轩动手之前南军先行崩溃,那一切都晚了。申士图却似猜透了他的心思,笑道:“鸣雷,放心,无论如何,也会拖他们到年底的。”
宣鸣雷怔了怔,问道:“怎么个拖法?”
现在五羊军已大致恢复到东阳败北前的实力了,那么北军多半也已恢复了八九成,很快他们就会全面攻来,宣鸣雷实在猜不透怎么才能再拖北军几个月。申士图道:“你忘了邓小姐么?”
宣鸣雷和郑司楚都是一怔,宣鸣雷道:“小师妹?”
申士图点了点头:“不错。这几个月里,我一直派人与邓沧澜谈判,商议换俘之事。哈哈,他只道我要换回余成功,故意漫天要价,却不知我就想着他如此。取得这数月喘息之机,一个无谋余成功何足道哉?”
听申士图说什么“无谋余成功”,郑司楚和宣鸣雷都在心底叹了口气。平心而论,余成功纵然不是神机妙算,也不能说他无谋,特别郑司楚代理元帅以来,更加体会到当初余成功要主持全局的繁难。只是申士图先前对余成功如此倚重,现在余成功战败被擒,他又对余成功的死活毫不在意,让他两人不禁有点心寒。宣鸣雷道:“申公,这事还在谈么?”
申士图道:“现在谈得已差不多了。邓沧澜要我们在江上以船换俘,不过若是一口答应下来,也就争不到什么时间了,所以我让使者跟他胡搅蛮缠一番,能拖几时是几时。只消多拖一天,我们也就多一分胜算。”
郑司楚已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申士图是个政客,政务上确是通达,但对军机却一窍不通,现在还谈什么胜算?天水军败亡后,五羊军已是孤掌难鸣,现在他想的就是该如何苦苦支撑,要取胜,他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但在申士图看来,只消五德营对北军的攻击一发起,胜利便唾手可得了。他看了看宣鸣雷,见宣鸣雷也是隐隐撇了撇嘴,显然不以他这位老丈人之言为然。申士图说的能多拖一天就是一天虽然也不算有错,可多拖一天,北军的实力也就更强一分,下一波攻势也就更难抵挡。
申士图说了一阵,又让郑昭说了与五德营谈判的事。听郑昭说起五德营现在已在西原风生水起,薛庭轩成为西原霸主时,郑司楚却也有点愕然。薛庭轩曾与他对枪,一手便伤在郑司楚枪下,那时他一直觉得薛庭轩只是个一勇之夫,但数年不见,此人脱胎换骨,竟成为这般强悍的帅才,实是始料未及。说了一阵,两人便告辞出去。一出门,宣鸣雷便低低对郑司楚道:“郑兄,小师妹这回可要回去了啊。”
郑司楚道:“她总该走了,都在东平呆了好几个月。”
宣鸣雷见他轻描淡写,恼道:“你这家伙,难道一点也不留恋么?”
郑司楚道:“我留恋干什.99lib?么?她父母兄长都在对面,终非与我一路之人。宣兄,没影子的事,我从来不去想。”
宣鸣雷见他说得决绝,可眼中终究流露出一丝痛苦,知他只是嘴硬而已,不忍再说,只是道:“唉,只望你和小师妹缘分未尽吧。”
郑司楚干笑了一下,还想再嘴硬几句,可心口却是一疼,终是说不出来。就在这时,只听身后申士图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楚,你等等。”
他们转过头,只见申士图也走了出来。两人向申士图行了一礼,申士图道:“鸣雷,你先走吧,我还有几句话要问问司楚。”
宣鸣雷不敢多说,行了一礼告退。申士图将郑司楚拉到一边,小声道:“司楚,你与父亲似乎有什么误会了吧?”
郑司楚上回奉命归队,郑昭已经出发去西原,两人没碰上面,但现在一碰面,申士图已觉他父子二人似乎大见生份,形如路人了。郑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顿才道:“申公,这是家母之命,恕小侄无礼了。”
申士图听他说是母亲的意思,心中更是诧异,但也不好再问,心想郑昭和妻子曾经反目多年,后来虽然重归于好,但可能还是有什么不足向外人道也的隐事。他道:“司楚,你母亲过世了,那是没办法的事。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过节,我也不能过问,不过令尊年纪也大了,他只有你这个儿子,终不能让他太伤心。”
郑司楚听他说什么父子之间,更觉心如针刺,只是道:“申公请放心,小侄不会对他有什么无礼之举。”
说不会有无礼之举,那也只是说终究如同路人。申士图见郑司楚只是不肯松口,又是疑惑,又是担忧。郑昭和郑司楚两人,可说是他的两个支撑,这两人缺了哪一个,再造共和的大旗都要举不下去。但郑司楚一直如此坚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司楚,我想,你……是不是不愿送邓小姐回去?”
郑司楚心里一震,呆道:“申公,何出此言?”
申士图苦笑道:“你与邓小姐的事,芷馨和鸣雷都隐约跟我提过,若无战事,你与邓小姐倒真是天作之合,只是现在南北交兵,万事皆难。司楚,你若真个不愿送她回去,那也不必勉强,我会关照使者不要达成协议的。”
郑司楚听他说是为了自己要让协议不能达成,虽然协议成不成根本无所谓,只要拖足时间便行了,可邓沧澜是何许人也,万一他发觉己方根本无意换俘,肯定会不顾女儿被俘,也要出兵攻来的。他道:“申公,我与她之间并无什么,一切以国事为重。”
一听郑司楚说国事为重,申士图点了点头道:“确实。好男儿何患无妻,司楚你惊才绝艳,不必多虑。不过,邓小姐她对你倒也并非无情,你不想想么?”
郑司楚听得申士图说傅雁容对自己并非无情,暗暗苦笑,心想她的心事我都不知道,你怎会知道?他道:“申公取笑了。她终是敌国之女,怎会对我有情。”
申士图叹道:“司楚,这可是令尊说的。他说看你神情,定在忧心邓小姐之事,而邓小姐他也见过,此女对你大为有情……”
郑司楚心头雪亮,心想宣鸣雷说郑昭有读心术果然不假,只怕方才又对自己用过了。郑昭上回去五羊城见过傅雁容,傅雁容有什么心思他肯定也读得出来,虽然知道傅雁容对自己实是有情让他感到欣慰,但一想到郑昭连傅雁容的心思都读过,他更是着恼,说道:“申公不必多说了。国事为重,余者皆无足轻重。何况,小侄如今军务繁忙,只愿以身许国,再不虑及其他。”
“以身许国”之类的话,不过是嘴上的套话,但郑司楚这样说了,申士图再不好说什么,心想自己想撮合他与邓小姐没能成,想让他和郑昭改善关系也不见成效。他叹了口气道:“那,司楚,你意下已定,也只有如此了。”
郑司楚道:“多谢申公。另外,换俘之时,我愿一力担之。”
申士图犹豫了一下,这才道:“好吧。”本来换俘这种事也不该郑司楚这代理元帅去做,万一北方出尔反尔,把郑司楚扣下了怎么办?但他也知郑司楚下定了这决心,这是最后再见邓小姐一面了,不忍再拒。
郑司楚告别了申士图,走出太守府,却见宣鸣雷还在门口。一见郑司楚出来,宣鸣雷牵着两匹马走到他身边道:“郑兄,申公跟你说什么了?”
郑司楚接过缰绳道:“没什么,送阿容回去的事。”
宣鸣雷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但说出来的却是:“郑兄,你给我的这匹马可真好。”
郑司楚本有三匹飞羽,上回搬取王真川,把三匹马都带了回来,将一匹送给宣鸣雷,一匹送给了申芷馨,现在宣鸣雷骑的也是一匹飞羽。这两匹飞羽本是一母所生的两匹小马,现在已长得高高大大,平时难得一见,此时见到了,挨挨擦擦很是亲热。郑司楚道:“当然是好马,所以我费尽心思,也要带回来。”他跳上马,见宣鸣雷还站在那儿,便道:“宣兄,不走了么?”
宣鸣雷跳上了马,小声道:“郑兄,小师妹……”
他话音未落,郑司楚已道:“宣兄,我与阿容缘分已尽,她能回到父母膝下也是求之不得,你就不要再去添乱了。”
宣鸣雷被他一顿抢白,干笑道:“我是说,就算把小师妹送回去,北军这一波攻势只怕还是化解不了。”
郑司楚点点头道:“当然化解不了。五德营纵强,但也对北军造不成太大威胁。而且他们劳师远征,如果后防有变,就只能无功而返,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与句罗取得联系。”
“句罗能被我方拉拢么?”
郑司楚道:“句罗一直想要白蟒山,但大统制一直不肯同意。我担心的是假如大统制发觉了这一点,把白蟒山割让给他们,那一切都晚了。”
宣鸣雷道:“白蟒山?句罗人为什么一定要得此山?”
“传说句罗人的始祖便起于白蟒山,此山是他们的神山,所以必欲得之。”
宣鸣雷叹道:“郑兄,我本来佩服你五成,现在要佩服你八成了。你和我年纪差不多,学识怎么比我好那么多!怪不得小师妹看中你,看不中我。”
郑司楚说出后就有点后悔,因为这句罗人讨要白蟒山,大统制回绝的事,当初便是郑昭告诉他的。但一听宣鸣雷说什么傅雁容看不中他云云,他也有点着恼,骂道:“呸!你把小芷抢了,还要多说什么阿容。”
宣鸣雷听他说起申芷馨,倒不着恼,指着他笑道:“果然!你也承认你对小师妹未免有情吧?”
郑司楚脱口而出,本来想都没想,宣鸣雷这般一说,他终于点了点头,叹道:“只是有缘无份,唉,别说了。宣兄,怕就怕五德营的攻势迟了点,北军的全面攻击已经发动了他们才到,那可更麻烦了。”
宣鸣雷道:“所以申公才要拿小师妹当筹码吧。郑兄,固然战事不该殃及平民,可兵不厌诈,真个斗起来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确实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吧。现在南方改革赋税之制,其实也是把平民绑在再造共和这面大旗下了。因为大旗一旦倒下,他们现在所付出的一切都化作乌有。他道:“火烧眉毛,也只能只顾眼下了。宣兄,你们水军是再造共和的一条腿,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宣鸣雷苦笑道:“一条腿不假,可邓帅这条大腿比我这条还要粗,到时我的人头被他们割下,你也不能多怪我。”
宣鸣雷嘴上虽在说笑,心里却一下沉重起来。现在南北双方的实力已越拉越远了,天水军还在时,尚可说勉强势均力敌,但天水已失,九省联盟成了八省联盟,大江中游门户大开,只要北军的全面攻势一发动,这八省联盟转眼就要成为闽榕和南安两省联盟,也用不了多久,就只剩五羊城独木支撑了。
这样的不利局面,还能有转机么?宣鸣雷不禁忧心忡忡。现在看来,郑司楚说的与句罗联盟,确实是仅存的一线生机。他小声道:“郑兄,和句罗联盟的事,你有没有又向申公提过?”
郑司楚道:“一直在提。但我猜得没错的话,马上就要实行了。”
宣鸣雷一怔,马上又省得郑司楚的话外之意。与句罗联盟这样重大的事,申士图交给谁都不放心,唯有让郑昭去。上回郑昭因为去西原联络五德营了,所以一直按兵不动。现在郑昭已归,以申士图之能,肯定不会再拖延下去。
以郑公之能,要与句罗联盟并非不可能。宣鸣雷想到这儿又看了看郑司楚,心里有点后悔不该把郑昭有读心术的事告诉郑司楚了。他不知郑司楚和郑昭反目另有原因,只道是因为郑司楚知道郑昭有这种秘术,恼羞成怒才与父亲翻脸。只是话都说出口了,又不能收回。
郑兄,对不住了。但愿你与小妹师能花好月圆,不然,你在世上,也太孤独了。
他想着,不禁叹了口气。
九月十日,换俘的谈判已到了最后阶段。虽然申士图的使者胡搅蛮缠一番,到了此时也已搅无可搅,缠无可缠,因为再缠下去,邓沧澜就会发觉南方毫无诚意,纯为拖延时间。换俘定在九月十二日。双方船队隔江相望,然后双方派出小船在江心汇合,验明正身后交换俘虏。
十日晚,谈判一结束,申士图使者刚走,傅雁书马上来到了东阳城的帅府。反攻东阳城,他和霍振武两人一水一陆,立功极巨,加上陆明夷,这三个刚破格提提为都尉的少年军官,再次破格提升,都已成为下将军。因为军衔中偏将军与副将军两级都成为荣誉军衔,他们三人可以说已到一般提升的极限。不过军中上下都明白,如今三元帅五上将已只剩邓沧澜、魏仁图和方若水三人了,等到战事结束,论功行赏,魏方两人多半会提升为元帅,而这三人毫无疑问都将是新一代的上将军。
傅雁书一到帅府,先去拜见师母,这才去见师尊。刚走到书房外,便听得邓沧澜道:“雁书,是你么?”
傅雁书与邓沧澜虽无父子之名,实有父子之实,他的脚步声邓沧澜也听得出来。傅雁书道:“是我,师尊。”
“进来吧。”
傅雁书推门进去,却见邓沧澜正坐在书桌前,把玩着一具木雕。这木雕不大,雕的是一匹骏马,虽然刀法简约,可极见神采,那匹小小的木马似乎随时都要一声长嘶,翻蹄亮掌离座而去。一见傅雁书进来,邓沧澜将木雕放下道:“雁书,坐吧。后天便要换俘了,你都清楚了?”
这一次换俘,是大统制特批的。大统制得知邓沧澜女儿失陷在南方,妹妹可娜夫人每天以泪洗面,因此特许邓沧澜与南军谈判,用余成功换回女儿。傅雁书听得这消息时,对大统制几乎要感激涕零。与妹妹失散,这些日子他每天亦在担忧,只是他也知道大统制向来严厉,第一次南方提议用妹妹来换取媾和,就被师尊严辞拒绝。这一次大统制居然允许换俘,实是天大的恩德了。他道:“是,雁书明白。”
邓沧澜摇了摇头:“还有一件事,你尚不清楚。”
“什么?”
“大统制有密令,换俘之后,立刻全军攻击。”
傅雁书一怔道:“立刻?”见邓沧澜点了点头,他叹道:“是,遵命。”
换俘之后,马上全军猛攻,这样的做法实是有点背信弃义。但兵不厌诈,傅雁书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邓沧澜叹道:“大统制天纵英明,但有些事他毕竟知之不详。马上发动攻击,固然可以收到令对方措手不及之效,可号令一旦传下去,万一走漏风声,我担心阿容她……”
在大统制眼里,邓沧澜的女儿其实也无足轻重的吧。傅雁书道:“请师尊放心,雁书后日以翼舟去接阿容,全攻时,便马上换舟指挥。”
傅雁书如今是螺舟队的总队官,也兼主攻战舰舟督。他文武全才,又做过螺舟舟督,指挥时更能得心应手。邓沧澜却又叹道:“雁书,事态变化终不能事先预料,你务必要万分小心。”
如果不是大统制有这种密令,接女儿时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但既然马上要发动全攻,换俘的小舟在舰队冲来时岌岌可危,若不是傅雁书亲自办理,邓沧澜对谁都不放心。傅雁书道:“请师尊放心,阿容定不会有事。”
这一次攻击,可能就是决定性的一战了。大统制确实英明无比,可要说缺点,就是性子有点急,总是难免急于求成之病。傅雁书想着,他并不如何担忧,心知以自己之能,要保证妹妹安全归来,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他心里还是有点不安,低低道:“师尊,只是这一次全攻,是不是又太急了点?”
五羊军虽然在上回东阳一败中损失惨重,但事隔数月,肯定也已恢复了不少。北军要克复东阳还行,想强攻东平,终究有点力不从心。邓沧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马上道:“这些就不用你用心思了。我军之责,便是攻击东平城。”
傅雁书没有再说什么。最好的办法是水陆并行,现在天水省已经落在北方手中,大江中游门户已开,从天水省出兵便可以从陆路攻击。可是前几天读军情汇报时他还读到,说天水省自从胡继棠战死后,军心不稳,现在仍在努力磨合恢复,在这时候应该并没有接到出击的命令。何况就算现在出击了,从天水赶赴之江,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天,己方的.99lib?攻击无论如何都有点操之过急了。他道:“师尊,若我方单独出击,只怕并不能取得优势……”
“会有援军及时到来的,你不必想这个,届时就打你自己的仗吧。”
傅雁书没想到邓沧澜居然这般说。师尊为人,向来平易近人,军中开会,不论谁有什么意见,他都会虚心听取,可现在真个有点一意孤行了。也许,是因为大统制发下的密令吧。他也不多说了,只是道:“遵命。”
他正待告辞,邓沧澜忽道:“雁书,你和费侍郎的女儿的亲事,我想明年就办了吧。”
吏部司侍郎费英海与邓沧澜向有私交。费英海有个女儿叫费云妮,很早就属意许配给傅雁书,现在也已定下了,但傅雁书没想到师尊提起这事,不觉有点忸怩道:“师尊,不用那么急吧。”
“什么不急,我年事已高,只怕也没有多少年了。”
傅雁书呆了呆。师尊年纪虽大,但从未说过这么丧气的话。他道:“师尊,别这么说,您春秋正盛……”
邓沧澜挥挥手道:“不服老不成。将来的世界,是你们这些少年人的天下了。唉,就是阿容,本来我想那陆明夷很不错,可是阿容她失陷南方一年多了,我也不好提此事。等她回来,若我不在了,你长兄如父,就安排他们两个见见面吧。”
陆明夷现在是北军中与傅雁书齐名的少年将军,虽然与傅雁书见得不多,但傅雁书心想此人定不辱没妹妹。只是师尊越说越丧气,他道:“师尊,此事还有劳您的大驾,雁书不敢僭越。”
邓沧澜怔了怔,忽然笑道:“也是,我怎么这等灰心丧气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过。”他说着,拿起桌上那匹木马道:“也许,是看到故人之物,心生感慨吧。”
傅雁书见邓沧澜拿起木马,问道:“师尊,我一直想问问您呢,这是您哪位故人所雕?我看您架上放着不少,应该出于同一人之手。”
邓沧澜看着木马,茫然道:“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师尊一世,曾两度易帜,但从未后悔过,只是对这位故人,却时有内疚于心。”
傅雁书见他说对那故人内疚,更是诧异,心道:“师尊为人光明磊落,我也知道他本是前朝之将,后来易帜倒向共和,但那是为天下人计,没人说他的不是,师尊怎么说是两番易帜,还说愧对故人?难道易帜时那故人不愿,被师尊杀了么?”
他有心想问,又不敢开口,邓沧澜似是猜到他的心思,说道:“雁书,这话说来甚长。对了,你身边有个流星锤吧?”
傅雁书点点头道:“这不是您当年所用兵器么?”
邓沧澜道:“我可不会用这个。这是你师母之兄的随身兵器,而你师母之兄,便丧在我那故人手中。”
傅雁书更是一呆,心想师母是大统制之妹,听师尊说有个兄长死在他故人之手,那就肯定不是大统制了,说明大统制和师母之间还有一人,但这些年来谁都不知道,连师母都不提。而师母之兄既然死在师尊故人之手,本来应该是仇人,为什么师尊说起他时只有内疚之情,毫无痛恨之意?他道:“师尊,此人杀害师母之兄,那就是仇人了?”
邓沧澜又是一声长叹:“本来自是仇人,但又无法相仇。两国相争,各为其主,而且是我们背信弃义在先……算了,不说这些了。雁书,后天你无论如何都要保证阿容安全,攻击未必定要求胜,你自己却一定要安全归来。”
傅雁书听得师尊的话中苍老之意越来越甚,心中一痛,忖道:“师尊终于也有暮气了。”
所谓英雄迟暮,便是如此吧。三元帅五上将中,魏仁图断臂后,早早地失去了进取心,致仕不问世事,方若水在西征失败后,也不愿再次出山。那时傅雁书便觉名将到了晚年,暮气渐重,终成沉寂,没想到师傅也有这一天。他看了看邓沧澜的脸,心中更痛,低声道:“师尊请放心,您老当益壮,还将建不世之功。”
邓沧澜苦笑道:“不世之功?我少年从戎,就想着立不世功,为万世开太平。建功立业,那是每个军人所想的事。但建功立业为了什么?如果这功业是在尸山血海中建立起来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太平了没几年,战火还是起来了。雁书,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多半也明白了。”
傅雁书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心里很不以为然,却不敢顶撞师尊,只是诺诺道:“是,是。”邓沧澜见他的样子,挥了挥手道:“雁书,你先去歇息吧,后来还有大事要你去做。”
傅雁书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刚出书房,却听得屋中邓沧澜低吟道:“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只付衰翁啊。”
那是有一次大诗人闵维丘过访,邓沧澜设宴款待,闵维丘在席上题赠邓沧澜的诗。傅雁书对音律词章没什么爱好,不过这首诗中颇有英锐之气,只是到结尾却如此衰颓,他还记得以前师尊要自己和宣鸣雷品评时,自己就说一结过衰,与全体不称,师尊还笑说自己孺子可教。那时师尊也觉得结尾太衰颓吧,可现在他口中玩味不已的,仍是最后两句。
英雄么?为万世开太平的英雄,即使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也是值得的。
他想着,只觉胸口有股郁结之气,只欲放声一啸,冲天直上。
后天,后天就是总攻的时候了。而这一战,我也将为万世开太平,成为不世之英雄!傅雁书想着,在这个外表颇有点文弱的少年将领心中,似有烈火在燃起。
本来说好九月十二日换俘,九月十一日晚,郑司楚来到了傅雁容的住处。
明天换俘的事,她肯定已经知道了。但不知为什么,郑司楚总想再亲口跟她说一说。说句什么呢?自此一别,只怕与她相见无期了。如果有一天北方胜利了,那自己不是逃亡,就是人头悬于国门。假如胜利的是南方,那么邓沧澜夫妇与傅雁书的人头只怕又要悬挂在旗杆上示众了。无论哪一种结果,对她和自己都太过残忍。
他站在门口正在犹豫,守门兵已看见他了。那守门兵见有个少年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是什么人,上前来想喝问一声,但还没喝出声,已认出了郑司楚,忙道:“哎呀,郑将军啊,您是来看邓小姐么?”
郑司楚已是代理元帅,明天要进傅雁容过江,这些士兵也都知道了。郑司楚本来一直没有勇气进去,听得那守门兵的问话,忙道:“是啊。”
“郑将军,您快进去吧,看天色,快要下雨了。”
郑司楚没有再说什么,走进了门。这所小宅院以前也不知是谁的,虽然小,布置得倒很清雅,一进门是个小院子,郑司楚一眼便看见傅雁容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她应该也知道明天就要回去了,现在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忧伤?郑司楚不知道,只觉得越往前走,脚步就越是沉重。到了门前,伸手想去敲,却怎么都敲不下去。
明天,马上就要来了吧。现在与屋中的少女只是一墙之隔,到了明天却可能是永诀。郑司楚的手臂上似乎有千钧之重,举也举不起来了。突然,他感到脸上一凉,有点湿。
是泪水么?他抬起头,却发现是下雨了。这个季节雨水本来就多,现在下的只是小雨,反而不多见。就在这时,窗子“呀”一声开了,一片昏黄的灯光从窗户中泻了出来,映着一张如花人面。
傅雁容在屋中也听得下雨了,开窗看看。甫一开窗,忽见窗外立着一人,不由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便看到是郑司楚,她心里也不知怎么微微一疼,微笑道:“郑将军,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听到。快,进来坐吧,下雨了。”
她开了门,郑司楚走到门口,却犹豫了一下道:“阿容,其实也没什么事。你都知道了吧?明天就要送你回去了。”
傅雁容站住了,转过身道:“是,我都知道了。明天是你送我么?”
“是的。”
虽然只是平平常常的话,郑司楚却觉得说出来竟如此费力,几乎要把自己的力气都耗尽了。傅雁容看了看他,马上又把眼帘垂下了,低低道:“郑将军,这一年来,多谢你的照顾。”
这倒也不是虚言。傅雁容被南军捉住的这些日子,郑司楚对她的确非常照顾,不允许闲杂人等骚扰,平时送吃送穿,所以她名为俘虏,却没吃过半点苦。郑司楚道:“这不算什么。阿容,我也要多谢你在家母临终时给她的安慰。”
郑司楚的母亲段白薇去世前,跟儿子说她最不放心的就是郑司楚还没成亲,郑司楚央求傅雁容假装自己的未婚妻,那时傅雁容答应了。傅雁容的脸微微一红,低声道:“这也没什么。只是,郑将军,以后,我只怕见不到师哥和芷馨姐姐……还有你了。”
这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若非郑司楚耳边甚佳,都听不到。他心里突然一热,上前一步道:“阿容……”
不要走吧。他想说。可是这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她的父母兄长都在对面,让她抛弃一切留在这儿,郑司楚也怎么都不相信她会答应。看着傅雁容一双妙目都看着自己,他低声道:“明天大概雨也不会停,你别忘了带伞,今晚就早点歇息。”
傅雁容点了点头。郑司楚道:“那我就走了,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
他转身向外走去,几乎是在逃跑,因为生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说出那句话,得到一个最不想听到的回答。看着他的身影在濛濛细雨中消失,傅雁容眼里却流下了两行泪水。
回去,还是留下?她同样无法做出决定。这个秋日的雨夜,仿佛一生一般漫长。
第二天一早,雨仍然未停,大江上尽为烟霭笼罩。郑司楚很早就结束停当,带着傅雁容坐马车来到江边。一到江边,宣鸣雷便迎上来道:“郑兄,小师妹。”
郑司楚跳下车道:“宣兄,船都备好了吧?”
宣鸣雷道:“备好了,是艘翼舟,划船的尽是我选出的好手。”他见傅雁容打着伞下来,又道:“小师妹,当心点,地上滑。”
傅雁容微微一笑道:“师哥,多谢你了。”
宣鸣雷见她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心中亦是黯然,心道:“郑兄和小师妹仍是有缘无份啊。”他张罗着傅雁容登船,见郑司楚也要上去,轻声道:“郑兄,你千万要小心啊。”
郑司楚道:“这个自然。”
宣鸣雷看了看已坐到翼舟中的傅雁容,低声道:“你真要亲自送她去么?是不是再想想?”
郑司楚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
本来换俘也不需要郑司楚亲自去,只是这大概是见到傅雁容的最后一面了,他实在不愿失去这个机会。宣鸣雷苦笑了一下,低低道:“师尊可不是冬烘脑袋。郑兄,我担心他一旦发现是你送行,说不定他把你也扣下了。”
郑司楚呆了呆,心头却是一凛。兵不厌诈,现在自己的身份乃是南军主将,邓沧澜若发觉是自己送行,说不定真会那么干,这样必然给南军造成大乱。只是他摇了摇头道:“没关系,我会小心的,兵器也都带着呢。”
宣鸣雷见他说带着兵器,心里一宽,心想郑司楚也在水军中呆过,船上格斗已不逊于自己,就算师尊出尔反尔,他总有办法。说不定,郑司楚心里还盼着师尊能出尔反尔呢,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小师妹了。他笑了笑道:“那就好,我会在这儿接应你的,换了人后马上回来,别恋恋不舍。”
郑司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觉得宣鸣雷不是多虑。和傅雁容分别后,自己说不定真会失魂落魄地不肯回来。他点点头道:“好的,你也要当心点。”
宣鸣雷道:“这个你就放心吧。”他看了看对岸,忽然小声道:“还有件正事,郑兄。”
“什么?”
“今天天气不好,看不到远处。以师尊之能,我怕他会换了人后趁机杀过来。”
郑司楚道:“你想得太多了。我咋天看过细作报告,天水省的北军并无异动,邓帅现在就算全军攻来,也没什么好处的。”
北99lib?军水军并不能凌驾于五羊水军,特别五羊水军有了如意机,而且舷炮威力也已赶上了北军,就算邓沧澜趁机发动进攻,确实没什么好处。宣鸣雷叹道:“师尊有鬼神莫测之机,加上大统制也常常出人意表,我真害怕他们实已布下了一支奇兵去袭我们后路了。”
郑司楚笑了笑道:“你胆子也太小了点。他们要袭我们后路,谈何容易。”
郑司楚深通兵法,怎会不防北军这一手?他派出的细作一直在密切监视着天水省北军动向。不过近期天水省正忙着征兵训练,恢复元气,的确没有出兵的迹象,邓沧澜是名将,不可能冒冒失失独自进攻的。他道:“我先去了,宣兄,你让水军严阵以待。”
他说完,上了船。这时对岸放起了一个号炮,一个水军道:“郑将军,我们也出发了吧?”
那是换俘开始的信号。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出发。”
大江宽有数里,起风浪时小舟难行,但现在烟锁大江,细雨如织,江面平静无波,不时有浮头的游鱼跃出水面。郑司楚看着坐在对面打着伞的傅雁容,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默默地坐着。
翼舟速度很快,不多时便来到江心。一个划船的士兵道:“郑将军,前面有信号了。”
郑司楚转过头,只见江面的烟霭中透出一点红光,定是北军换俘船到了。他道:“打信号吧。”
南北两军用的是同一套信号,一个士兵点起号灯,迎着对面挥舞了几下,只见烟雾中有一艘船如飞而至,船头有一人高声道:“阿容!阿容!你在么?”
一听这声音,一直沉默不语的傅雁容忽地站了起来,叫道:“是哥哥!郑将军,是我哥哥!”
那是傅雁书?郑司楚不由一怔。傅雁书现在也已晋升为北军下将军,已是北方水军中仅次了邓沧澜的高级将领了,没想到对方换俘的也是这般一个好手。但听得傅雁容欣喜若狂的声音,他不禁黯然,道:“是他,阿容,是你哥哥。”说完,顿了顿又道:“回去后,你要保重身体。”
傅雁书立在船头,已是心急如焚。因为这场雨,使得时间延误了许多。本来换俘迟点早点无所谓,可是全军进攻早已安排妥当,一旦到了时间仍未接回妹妹,到时万舰齐发,妹妹却还在江心,岂不是要遭无妄之灾?因此他虽然一向沉稳,这时也有点焦虑了。忽见前方也有号灯亮起,他如释重负,向左右道:“快划!快点!”
两艘翼舟靠近了,各自放慢了速度。傅雁书见对面船上有个撑着伞的女子,正是久违的妹妹,更是着急,高声道:“阿容,你没事吧?”
虽然靠得近,但傅雁容可没有傅雁书的嗓门大,叫了两声,见哥哥仍然没听到,她正在焦急,却听郑司楚朗声道:“傅雁书将军,令妹在此,请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这四字,傅雁书向来是对别人说的,头一回落到自己头上。他抹了抹额头的雨水,手不禁握住腰刀,心道:“这人是谁?声音怎么这等耳熟?”
船终于靠近了。傅雁书不等靠稳,一把飞出挠钩,一下搭住来船船尾,郑司楚却也不示弱,同样飞出挠钩搭住傅雁书的船尾。两船一并,终于靠在了一起,郑司楚只见对方的船上也是翼舟,形制一般无二,船中正坐着余成功,高声道:“余帅,请过来吧。”
余成功被关了这些日子,已是意气全消,头发胡子都白了不少。他本来对郑司楚向来不满,没想到这回竟是他来接自己,等傅雁书一解开铐着他的手铐,便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叫道:“郑将军……”话未说完,只觉肩头一重,却是傅雁书伸手按住了他,高声道:“是郑司楚将军么?请换人,别出花样。”
郑司楚暗暗苦笑,心想自己对阿容的关心只怕不比傅雁书少,他还担心自己会出花样。他转向傅雁容道:“阿容,你过去吧,一路小心。”
现在两船已并在一处,跨都能跨过去了。傅雁容站起来,又看了看郑司楚,眼里突然淌下泪水,低声道:“司楚,你也保重。”
这称呼,郑司楚唯有在央求她冒充自己的未婚妻时才听到过,后来她一直称自己为“郑将军”,没想到现在要分别的时候又听到了。他只觉眼眶酸酸的,眼泪几乎又要不争气地滑落,只是道:“好的,阿容。”
两船虽然紧贴在一处,但颠簸不止。傅雁容正在跨到对船上,船忽然一侧,她险些要摔倒。郑司楚本来要去接余成功,见她这样,也根本顾不得余成功了,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腰道:“阿容,小心。”
郑司楚出手时根本没想什么,但一揽住傅雁容,只觉软玉温香,心神为之一荡,还没回过神来,却觉腕上一紧,低头一看,竟多了副手铐。他一呆,却见傅雁书一张脸沉得跟结冰一样,右手握着腰刀指着自己,左手扶住傅雁容。他愕道:“傅将军!”心中却在暗暗叫苦,心想宣鸣雷明明告诫过自己,自己却偏生没听。
手铐一头连在船头铁环上,根本挣不开。傅雁容见势亦是大惊,叫道:“哥哥!”她没想到哥哥竟会出这一手,却见傅雁书一张脸仍是板着,喝道:“阿容,快过来!郑将军,麻烦你也过来吧。”
郑司楚骂道:“无耻小人!”
说好的换俘,竟有这种意外,他也当真不曾料到。傅雁书被他骂得脸一红,马上又板着脸道:“郑将军,别忘了你是无耻在先,如今不过一报还一报。”郑司楚假扮施正时,曾与傅雁书在铁索上交过手。那一次傅雁书虽然人多势众,却因为傅雁容在郑司楚手上,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走。这件事在傅雁书看来实是奇耻大辱。虽然上回郑司楚脸上戴着面目,但他的声音却没变,傅雁书已听了出来。他也没想到对方换俘的竟会是郑司楚,心头一热,便想将他擒回去。现在心静了一点,也觉自己这么做有点背信弃义,便想放开郑司楚,却听傅雁容叫道:“哥哥,快放开司楚!”
一听妹妹的声音,想到刚才郑司楚和妹妹竟如此亲热,而妹妹居然称他为司楚,傅雁书更是着恼,喝道:“阿容,你坐下!郑将军,我这是救你一命,可知我军马上就要全军攻上么?”
郑司楚又是一怔。他算定了邓沧澜这时候是不会独自进攻的,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是发起进攻,怔道:“你们……现在就要进攻?”
傅雁书喝道:“不错!你随我前去,只消投诚,不失将功赎罪的机会。不然,你就要死在江面上了!”
郑司楚抬头向北岸望去。这里已过江心,隐隐能够看到对岸樯橹如云,北军竟然蓄势待发,并没有停在码头上。他只觉脑袋都“嗡”的一声,苦笑道:“我应该早知道你们会有这一手的。”
其实傅雁书本来也根本没想到要捉住郑司楚,只是看到送妹妹来的是他,这才临时定计。郑司楚是南军代理元帅,此人曾让师尊都首尝败绩,若能擒下他,这一次连他自己都不太看好的进攻得手的机会将更多几分,因此就算自己这样做确已背信弃义了,他仍是毫不犹豫。他将腰刀压在郑司楚颈间,冷冷道:“兵不厌诈,无所不用其极。郑将军,你也是当世名将,还这等天真么?”
余成功站起来本要过去,眼看突然发生这等变故,亦是惊呆了,边上几个北军水兵见傅将军动手,哪敢怠慢,立时拔刀制住了他。南军舟上的几个士兵方寸大乱,无一不在叫苦,心想这回完了,竟然被一锅端。正在这时,傅雁容忽然将身一纵,竟又跳回南船上,叫道:“哥哥,你若不放开司楚,我就跳下江去!”
傅雁书正在大获全胜之际,万万没想到妹妹会出这乱子,不由一呆,叫道:“阿容!”却见傅雁容双眼圆睁,目光中尽是痛苦,骂道:“哥哥,我只以为你是当今好男儿,没想到你竟如此下流无耻!”
傅雁书出世以来,还是头一回被妹妹骂,一张脸涨得更红,喝道:“你胡扯什么,难道你要回到叛贼中去么?”
“我不知道谁是叛贼,只知道我哥哥是个一诺千金的好男儿。你这样做,从今以后再不是我哥哥了,我也不会回去。如果你一定要带走司楚,那我就死在江上!”
她说着,将手中的伞也扔了,便要作势往江中跳。傅雁书向来当机立断,旁人若这般威胁他,他理都不理,可眼前这人是自己唯一的血亲,他怎么都狠不下这个心。呆了呆,急道:“阿容,别胡闹,快过来,我就放了他!”
傅雁容喝道:“你先放!”
傅雁书被妹妹弄得一筹莫展,暗暗叫苦,心想:“女人真是麻烦!阿容她……她一定喜欢这郑司楚了!”眼见妹妹心志已决,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出,再不放郑司楚,真会投江自沉,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钥匙打开了手铐道:“阿容,我……”
他刚解开手铐,却觉手腕一疼,咽喉处已是寒气森森。定睛一看,郑司楚手中已握着如意钩对着自己。他暗自叫苦,心想:“我是被阿容弄乱了心思,怎么没想到这郑司楚不是好惹的!”他和郑司楚交过手,知道他本领非凡,如意钩在手时,自己定不是他对手,索性一言不发。
郑司楚这一下反败为胜,轮到北军士兵傻了眼。郑司楚喝道:“余帅,快过来!”余成功忙不迭地跳过船来,他年纪虽然已高,但戎马一生,身形还是很灵便。郑司楚一见余成功脱险,冷笑道:“傅将军,这回是不是轮到你去东平城一游了?”
傅雁书面如死灰,郑司楚正待将他拖过来,一眼却看到了一边的傅雁容。此时的傅雁容看着自己,眼光仍是痛苦和央求,与方才她央求哥哥放了自己一般。他心中一软,只想不理,可还是叹了口气,松开了傅雁书的手道:“生死由命,徒逞匹夫之勇,不是英雄。傅将军,你带着令妹走吧。”
傅雁书没想到他会放了自己,不由一呆。他看向傅雁容,却见傅雁容眼里透出一丝绝望,摇了摇头道:“哥哥,你回去跟妈说,我……我不孝,不能按她的意思办。”说罢,伸手解开了傅雁书搭到船尾的挠钩,往水中一扔,自己一下坐在了船尾。
可娜夫人对她视若己出,一直盼着她能继承自己的志向,成为女流政客。但傅雁容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特别是刚才看到傅雁书和郑司楚这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之间也是一番尔虞我诈,生死相拼,更让她心灰意冷。如果回去,将来一定会在母亲安排下一步步踏上仕途,可是,她实是不愿意走这条路。在这少女心目中,只想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每天种种花,弹弹琵琶,过着平淡而充实的日子。
一切,都断绝了吧。她想着,泪水已不住地流淌。本来以为要和郑司楚永别了,可这一回,永别的却是父母和兄长。她坐在船尾,扭头看着对面哥哥的身影越来越小。在傅雁书身后,北军舰队已尽数压上,帆影如山,不可一世。
第十六章 句罗水军
“郑将军,要起风浪了,快进舱来吧。”
一个水手招呼了一声立在船尾看海景的郑司楚,郑司楚答应一声,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今天?十月十九了。”
出发已经快一个月了,那么句罗马上就要到了吧。郑司楚想着,走回船舱,想着这些天来的事。
九月十二日,北军发起了一次极为意外的突击,好在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指挥得当,到黄昏时,战事告一段落,两军各自退回港口。然而因为换俘谈判赢得的这点时间也已告终,接下来便又将是战火硝烟。
一回港口,宣鸣雷连战袍都没换就急急赶来。余成功是换回来了,没想到小师妹却没回去,而且北军这一次攻击实是太出人意料,他实在看不出对方得到了什么好处,急着来和郑司楚商议。一听郑司楚将江上发生的事说完,宣鸣雷长叹一声道:“傅驴子向来心硬如铁,到底还因为妹妹放了你一马。”
郑司楚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宣兄,我有点搞不懂,邓帅发动这一波攻击,到底有什么目的。”
宣鸣雷道:“我还是觉得,师尊不会做无益之事。这段时间,务必要加紧防备,细作虽然说天水省没什么异动,但安知他们有没有一支奇兵已经出发,马上就要攻来了。”
郑司楚道:“也只剩这种可能了。”他想了想,又叹道:“只是阿容,我不知道该让她去哪儿。”
宣鸣雷见他犹豫不决,只怕这是他今生遇到的最大难题,便道:“小师妹对你可是情深义重啊。郑兄,前线太危险,还是让她回五羊城吧。她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哭,一句话都不说。”
宣鸣雷叹道:“师母一直想把她培养成政客,可小师妹到底不是这样的人。唉,郑兄,只望你别辜负了她,不然,我怕小师妹真会想不开。”
不会的。郑司楚想着。永远不会辜负她。现在郑司楚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她在船上向哥哥为自己求情的情景。母亲去世后,他只觉天地虽大,自己瞬间成了孤身一人,但现在终于知道,在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人无比关切着自己。
现在战火已起,郑司楚和宣鸣雷都不能进傅雁容去五羊城了,便张罗着安排人手进她启程。但第二天,正当傅雁容要出发时,一骑快马火急冲到营中,要郑司楚、宣鸣雷以及水陆两军重将马上到太守府议事。
来的,是五羊城下将军程龙峰发出的羽书。程龙峰传来的是一份告急文书,谁也没想到,两天前,海上突然出现大批船队,开始强攻五羊城。这支船队规模很大,战力也甚强,五羊城城防空虚,幸好前不久申士图为了让郑司楚全权代理元帅之职,把五羊军另一个下将军,三位代理元帅之一邱宗道派回来征兵训练。邱宗道和程龙峰两人苦苦防御,连那些刚征来,尚未训练好的新兵都派上了阵,这才保得五羊城不失。但同时闽榕省南安城的高鹤翎也发来急报,说南安亦遭到攻击。
这两路突如其来的奇兵,竟是岛夷部队!岛夷向来与句罗为仇,还曾经骚扰中原沿海一带,当初胡继棠征倭,岛夷从此才算安静,却没想到这一次竟然配合北军攻势来犯,南军自上到下,包括申士图在内,谁都不曾想到。
原来,邓帅出兵攻击,就是为了配合这两路人马。郑司楚已是追悔莫及,直到现在才明白邓沧澜的真正用意。东平,南安和五羊,这是再造共和联盟如今仅存的三个重镇。这三镇任失其一,都意味着再造共和联盟的末日。申士图一听这消息便昏厥过去,醒来后火急召集诸将商议。但到了现在这地步,三城同时受攻,力量已一分为三,谁也救不了谁,北方却还有天水省一支重兵未动。等这路人马一出动,一切都已完了。
前敌会议开得乱七八糟,谁也说不出一个好主意,就算郑司楚,亦是心乱如麻,最后达成的共识就是坚守。这是最笨的法子,却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路。守到守无可守,一切也都结束。仅仅这样一个会议,申士图就似老了好多。虽然从起事的头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末日眼看就要真的到来,他亦承受不住。会议上,余成功也参加了,只是谁都不理他这个败军之将,他也一言不发。在余成功心里,只怕也在苦笑吧。做俘虏的时候,他天天盼着能回去,可真的回来了,却发现还不如当俘虏尚可活命,回来后反而死到临头。
一开完会,郑司楚与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这水军三将一同回营。一路并马而行,说着此事。岛夷为什么肯听从大统制吩咐?岛夷向来重利轻义,言而无信,而且这一次几乎是发倾国之兵,来得却这般快,事前连一点风声都不曾走漏。谈晚同说唯一的可能就是岛夷从海靖出发,所以能如此之快,只是不知大统制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岛夷才肯如此卖命。
九月十六日,确切消息终于到了,大统制和岛夷达成密约,答应将海靖割让给岛夷,换取其出兵攻击。岛夷对句罗和海靖两岛一直有觊觎之心,因此和句罗曾屡次战争。可是国土神圣,割地求和,为世人不耻。这个观念在共和国上下可谓深入人心,当初句罗请求割让一片荒无人烟的白蟒山,大统制都坚决不肯,这一次竟把海靖给割了,显然,他也失去了平常心,已急于消灭再造共和联盟了。一听到这消息,宣鸣雷脸色煞白,马上来找郑司楚商议,郑司楚听得亦是怔忡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已陷入了死局,再也拆解不开了。牵扯进来的力量越来越多,战势越来越激烈。现在,唯有苦守到年底,希望五德营的东征能够给南军减轻一点压力,而郑司楚心中还有着一个希望,就是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
与句罗的谈判,郑司楚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大统制意外地与岛夷联合,句罗与岛夷乃是世仇,他们得到这个消息,说不定真有与再造共和联盟的可能。自从与郑昭反目以来,郑司楚第一次想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盼 671b." >望着他能够顺利达成。
九月十七日,正当郑司楚登城击退邓沧澜的又一波攻势,申士图派人召见。待郑司楚赶去,得到的却是一个最坏的信息。九月初出发去句罗的郑昭,在海船上吐血昏迷,只得返回。
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是申士图仅存的一线希望。得知这消息,申士图急得也要再次昏厥了。郑昭在病榻上给申士图写了一封信,说与句罗同盟是最后的希望,此事极其重大,唯有郑司楚能够胜任。申士图到这时也已是病急乱投医,他本来就对郑昭言听计从,对郑司楚又有点迷信,觉得一法通,万法通,此事的确非郑司楚不可。好在现在东平城已要死守到底,主要由水军担当,郑司楚的陆军还不算如何吃重,便要郑司楚去句罗走一趟。
与其说非自己不可,不如说郑昭想让自己留一条生路吧。郑司楚虽然在这危急时刻,仍是看得清清楚楚。东平、南安和五羊三城,都已是朝不何夕,留在这儿,一旦城破,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到了句罗,好歹总还能苟活下去。当母亲告诉他郑昭实是杀死自己生父的仇人时,他对郑昭痛恨已极,可现在回头想想,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已不止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这份恩怨当真也说不清楚。
他走回座舱,先去敲了敲隔壁傅雁容的舱门道:“阿容。”
傅雁容开了门。东平城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南安与五羊两城同样不安全,因此郑司楚出发时去问了问傅雁容是否愿与自己同去句罗。本来不过是顺口一问,傅雁容却答应下来。她背弃了父兄,也已不愿再见到他们吧,何况留在东平城,看着双方死战,哪一边胜利对她来说都不好受,不如干脆置身事外,远赴句罗。她见郑司楚站在门口,问道:“司楚,到了么?”
“就快到了吧。阿容,刚才水手说要起风浪了,你在舱里小心点。”
傅雁容点了点头。郑司楚关照了她两句,这才回到自己舱里,和衣躺下。
与句罗的谈判,确实是最后的希望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长于谈判。好在句罗一直是中原藩属,他们那边只要是有地位有身份的,都会中原话,倒不必有劳通事传译,只希望谈判能顺利一点。他梳理了一下自己手头的底牌,说到底,唯一谈得上的就是大统制联合了岛夷,别的毫无底气。只能希望句罗人对岛夷的仇恨能凌驾于对大统制的畏惧之上,这样才有可能达成协议。
他正想着,板壁上忽然传来了几声轻叩,傅雁容在隔壁道:“司楚,你睡着了么?”
郑司楚道:“还没呢。阿容,你也歇息吧,这些天在海上奔波,苦了你了。”
郑司楚多少也在水军呆过,傅雁容还是第一次出海,刚出发时晕船晕得昏天暗地,多亏郑司楚端茶送水小心服侍,现在才算习惯了。听得郑司楚还没睡,傅雁容又道:“你没睡就好。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句罗妙真馆烤肉么?”
郑司楚不禁莞尔。妙真馆烤肉,还是那一次他假扮施正渡江到东阳城,傅雁容旁敲侧击问他话时说的。他道:“你刚晕完船,就想吃烤肉了?”
傅雁容也是一笑:“不是。那一次,你就是胡说什么句罗妙真馆的大铁板也是回字形的,我才知道你是假冒。我虽然没去过句罗,却也知道句罗妙真馆用的是石板而不是铁板。这回,你带我去开开眼界吧。”
郑司楚到这时才算明白过来上一回她怎么看破自己的真面目的,心想她到底不失小女孩心性,离开父兄随自己远赴句罗,现在就想着烤肉了。只是想到万一和句罗的协议未成,北军已然取得胜利,自己就将永远留在句罗回不来了,她又该怎么办?是回到父兄身边,还是一直陪伴自己?他正在想着,傅雁容见他不答,嗔道:“喂,你这小气鬼,不肯带我去么?”
郑司楚道:“不是。阿容,我在想,如果万一我们到了句罗后再造共和联盟失败了,你将来怎么办?”
隔壁一阵沉默。郑司楚正想着这个问题她是不好回答,就算她最终要回去,单单这一阵沉默也足以对得起自己了,哪知听得傅雁容低声道:“我……我当然跟着你。”
这实已是托付终身的意思了。郑司楚只觉心头一甜,这些天来在海上的奔波也不以为苦,侧了个身,将身体紧贴着板壁。傅雁容见他又半晌不回答,问道:“喂,司楚,你还醒着么?”
“醒着呢。”郑司楚想着,似乎透过板壁也能嗅到她的体香。自母亲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由衷地感到喜乐,只觉人生虽然苦不堪言,但有失必有得。失去了母亲,仍有一个人在关心自己,自己在这世上依然不会觉得孤苦无依。他小声道:“阿容,你相信缘分么?”
傅雁容道:“嗯。司楚,如果是一年多前,我也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和你在一起。你知道么?那一回你假扮施正,我还挺惋惜,说这施正样样都好,就是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讨厌。”
郑司楚笑道:“你还真是生冷不忌啊,那施正你也要。以后我就天天戴着面目,改名施正算了。”
傅雁容也笑了起来:“呸!谁看上施正了。只是那时我没想到,世上有个人会比我聪明。”
郑司楚道:“哪里,小可怎么算得上聪明。那施正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落进你的圈套,只得用强才逃出生天。”
他二人隔着板壁调笑,只觉海浪渐急也不以为苦,反而心中甜蜜。郑司楚虽曾两次尝到失恋之苦,却从未和女子这般笑谈过,傅雁容更是不曾和傅雁书与宣鸣雷以外的青年男子多说过几句话,在五羊城共处了那么多时日,一个心怀丧母之痛,一个身为俘虏,思念家人,也没有说过什么笑话,现在这样说来,都觉得人生竟有如此之乐。原来青年男女初沐爱河,全都如此,只觉除了心目中那个人以外,一切都不值一提,不要说父兄之弃,慈母之丧,就是天毁地灭,也不及片刻的温存。这一晚海浪渐急,风雨交加,两人只隔一层板壁交谈,竟说了一整夜,直到东方既白才沉沉睡去。
这场风浪来得急,但也使得船速加快了一倍。第二天天刚放亮,郑司楚便听水手敲门呼唤,说句罗岛马上就到,要他即刻起身,准备与句罗人交涉。中原人去句罗,大多由陆路穿过海峡,句罗水军见到海船前来,万一以为是岛夷来犯,说不定惹出什么事情。郑司楚听得了,马上起身。他昨天都没脱衣服,便整整衣冠走上船头。驾船的是个水军舟督,名叫包无忌。名唤无忌,这包无忌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向郑司楚说明了现在行程,又道:“权帅,是不是挂旗?”
郑司楚是代理元帅,包无忌故如此称呼。在他心目中,郑司楚这个元帅哪是从权,分明不折不扣是个正牌。郑司楚拿望远镜看了看前方,说道:“先不要挂旗,等句罗水军近了,直接发号。”
虽然包无忌不知郑司楚是怎么用意,但一句话都不多说。他却不知郑司楚担忧的是另一件事。大统制既然可以割让海靖给岛夷,安知他会不会回心转意,也答应把白蟒山割让给句罗,换取句罗出兵协助?万一大统制的人已经到了句罗,自己挂出旗来,消息走漏,句罗王在大统制使者的压迫之下,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了。
这时句罗水军也已发现了这艘无旗藏书网海船正向这儿靠近,只见一艘战舰破浪而来,靠得近了,那句罗船上有个水兵打过来几个旗号,包无忌看了看道:“权帅,他们问我们是何许人也。”
郑司楚想了想道:“就说是失路商船,请求救援。”
这边信号打过去,句罗战舰也放慢了速度,看来敌意少了许多。那战舰引着他们这艘船进了港口,刚一停下,已有跳板搭上来,有个军官带了两个从人大踏步走上他们这船。一上船,这军官便大声道:“我是本港总管朴载国,这船上谁主事?”
包无忌看了看郑司楚。虽然舟督是他,但郑司楚才是这些人的首领。郑司楚迎上前道:“在下中原郑司楚,请问将军尊姓大名?”
一听郑司楚一口中原话,那军官敌意也少了许多,行了一礼道:“郑先生倒是与那位中原名将重名。”
郑司楚笑道:“朴将军说的想必正是在下。”
朴载国一怔,眼睛一下睁大了,盯着郑司楚,好半晌才道:“阁下便是自称水战天下第一的郑司楚?”
郑司楚听他说自己是“自称水战天下第一”,有点不客气,便道:“这个谈不上,水战天下第一,应该仍是邓帅。”他心里已有点叫苦,因为当初邓沧澜曾经援助句罗与岛夷交战,句罗人视其有再生之德,对邓沧澜极为尊崇。五羊城里说自己夺了邓沧澜水战天下之一的名号,郑司楚自己也明白不过是吹嘘罢了,何况身在句罗,自然更为谦虚。
朴载国见郑司楚这么说,脸色缓和了些。确如郑司楚所想,句罗人对邓沧澜极为尊敬,不过郑司楚也没有想到,句罗人认为水战天下第一的乃是当年邓沧澜的副将李尧天。李尧天是句罗人,他的儿子现在便在句罗为将,在句罗人看来,水战天下第一的名号,顺理成章应该由李尧天之子继承。或是郑司楚顺口说自己正是水战天下第一,这朴载国马上就经对他深怀敌意,但听郑司楚如此谦虚,多少也有了点好感,说道:“郑将军太谦了。不知郑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方才包无忌打旗号说是失路商船,但现在郑司楚已报上名,朴载国也明白这些人不是商人了。中原南北交战,他当然也早有耳闻,知道郑司楚此来肯定是有大事。郑司楚道:“朴将军,郑某是奉再造共和联盟之命,有事求见贵国国王,还请朴将军传禀。”
朴载国一听他要求见国王,怔了怔道:“此事在下不敢自专,还需禀明李将军方能定夺。郑将军,答复之前,须委屈诸位不要下船,若要补充食水,向我告知便可。”
郑司楚心想他一个港口总管的确也见不到句罗王,只是不知他要禀明的李将军是哪一位,多半是他上司了。他道:“多谢朴将军,我等便暂在船上歇息。”
朴载国这人倒也尽职,把船上的所有人都登记了姓名。登到傅雁容时,他不由一呆,心道:“还有位小姐啊。”只是他并不知道傅雁容与邓沧澜的关系,因此并没有在意。
朴载国一走,傅雁容低声道:“司楚,句罗人材原来也很出众啊。”
郑司楚点了点头:“这朴载国很精干。”
“不仅仅是他。你看他,听到你来的时候,并不如何意外,应该早就有人跟他说过了。”她顿了顿,又道:“句罗姓李的多么?”
“李姓在句罗也是大姓,应该有很多。”
郑司楚倒没有多想,但傅雁容一提醒,他也已经省得,这朴载国似乎早有准备。他看了看码头,只见码头上,句罗士卒将自己这艘船团团围住,闲杂人等尽都赶开,确是一副十分戒备的情形。自己这次出发,十分机密,连五羊军中知道的人都不是很多,句罗难道有人料到了?
他并没有等很久,那朴载国马上就回来了,领着的是几个骑马之人。那几骑到了船前,当先一人跳下了马,动作极其利索,一下马便快步上船,高声道:“郑司楚将军么?”
朴载国的中原话说得很不错,这人的中原话更是标准,字正腔圆。郑司楚上前躬身一礼道:“在下郑司楚。”
来者是个军官。他看了看郑司楚,还了一礼道:“在下句罗水师副将军李继源,见过郑将军。郑将军之名,在下耳闻已久,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
这李继源年纪也还轻,顶多不过三十上下,郑司楚没想到他已经是句罗副将军了。句罗军制,与中原前朝一般无二,共和国把副将军和偏将军两级取消了,只作为荣誉军衔,句罗却仍是实职。副将军,已是第三级的高层军官,郑司楚没想到这李继源年纪轻轻,比朴载国还年少得多,就已经是句罗军的主将之一,当下不敢怠慢,又行了一礼道:“李将军见笑。”
李继源扫了他们一眼,微笑道:“郑将军此来,定有要命。在下僭越,还请诸位随我前去安歇,待在下禀报大王。”
李继源带来了不少人,领着郑司楚一行人前去。李继源这人倒是健谈,一路上和郑司楚拉着闲话,却绝口不提正事,郑司楚几次想探探口风,李继源却总是将话扯到一边。走了一程,到了一处宅院,李继源道:“郑将军,这金刚院已洒扫已毕,请郑将军诸位在此歇息,明天,大王应该就有回音了。”
郑司楚看了看这金刚院,只见这宅院占地甚大,周围环境也相当清静。他道:“此间是鸿胪寺的房子么?”
鸿胪寺是句罗礼部接待外国使臣的所在。李继源却微微一笑道:“金刚院本是我国信德王为王储时的宅第,闲置已久。郑将军上国使臣,在下不敢怠慢,还请郑将军屈尊。”
郑司楚读过点句罗史书,知道信德王是句罗前朝有名的贤王。说是贤王,但信德王行事,极为狠辣。他是前王的第三子,本来王储之位轮不到他,但信德王做亲王时,便心怀大志,暗中在府中召集人手,在一个雨夜突然杀入两个哥哥宅院,将两个哥哥满门老弱杀个鸡犬不留,这才成为下一代句罗王。他行事虽辣,但治国却很有一手,当时的句罗王号称强盛一时,句罗与岛夷向为世仇,岛夷屡犯句罗,句罗远征倭国,就唯有信德王一朝时才有。因此信德王纵然铁腕,在句罗却美誉甚高。郑司楚一听这本是信德王的宅第,动容道:“原来是武烈王故居。”
信德王名叫金信德,但他的行事自是和信字沾不上边,虽有德政,但屡屡用兵,也不算如何有德了,只是武功之盛,却是句罗空前绝后,因此去世后,句罗上谥号为“武烈”。李继源听郑司楚信口便说出信德王谥号,却也有点动容道:“郑将军果然文武全才。”他顿了顿又道:“郑将军,诸位此来,定有机密,恕我不恭,还请郑将军诸位请勿闲行。”
其实就是软禁的意思了。郑司楚也明白自己此来给句罗王定是出了个大大的难题,怪不得他们这么做。他道:“无妨,李将军请便。”
李继源在金刚院安排了许多护兵,不过招待倒是十分殷勤,里面听用之人便有不少。共和国称为人人平等,自然不叫仆佣,句罗却一成不变,仆从对主人恭顺之极。郑司楚和傅雁容的住处在最里面,两间也是相邻。一进去,只见墙上遍挂字画,居然连中原最有名的画师尉迟大钵、润斋的作品都有。郑司楚见布置如此清雅,暗暗点头,心想这李继源当真不俗,不仅仅是个武人而已。
他进房换了衣服,正待去傅雁容房中看看,却听门上响动,傅雁容在门口道:“司楚,你方便么?”..
郑司楚开了门,只见傅雁容正在门口,却换了一套新衣裙。他笑了笑道:“阿容,你衣服倒带得多。”
傅雁容脸微微一红。她虽然聪慧过人,到底尚是小女儿情性,漂亮衣服是少不了的。她道:“就你话多,换套衣服也要说。你现在没事吧?”
“没事,进来吧。”
傅雁容一走进来,看了看周围道:“咦,你墙上这幅画倒挺不错。”
郑司楚屋中挂的,是一副美人扑蝶图,署名是句罗画师金秉宽。金秉宽在中原无甚名气,但看笔法,却也相当不错。郑司楚道:“句罗向是中原属国,事事模仿中原。”
傅雁容走在墙边,细细看着这幅画。郑司楚笑道:“阿容,你就为了看这幅画么?”
傅雁容转过头,低声道:“司楚,我听说过这李继源。”
郑司楚见她听说过李继源,不知怎么有点酸酸的,干笑道:“怎么了?”
“他曾来过东平。那一次他是押送战船而来,阿爹说他年纪虽轻,却极为不凡。司楚,你要当心他。”
李继源一直彬彬有礼,但郑司楚也感觉得到这人身上的那种英锐之气。这人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刃,即使谈笑殷殷,也难以掩去锋芒。他道:“是啊。句罗是岛国,水军向来精锐。记得我看过古书,说句罗几十年前曾出过一个名将叫李尧天,曾当过邓帅的副将,但有人说他的水战之能,实还在令尊之上,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水军名将。”
傅雁容白了他一眼道:“你啊,老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阿爹以前也常说,天下第一,只是个虚名,其实只会让人束手缚脚。你现在不也号称水战天下第一了?可我觉得你要真在水上和人斗啊,肯定不是我哥和师哥的对手。”
傅雁容现在和郑司楚已经很熟了,说话自不是那么客气。郑司楚也明白自己这个“水战天下第一”不折不扣是过誉,笑了笑道:“当然。阿容明察秋毫,一语道破,在下实在汗颜。”
傅雁容也笑了笑,又正色道:“司楚,有件事,不知你想到没有。”
“什么?”
傅雁容犹豫了一下,才道:“对了,句罗的鸿胪寺是礼部专门接待外国使者的地方么?这名字有点怪啊。”
郑司楚见她突然拉开话头,不知她本来想问什么,只是道:“是啊。这是很早以前的设置了,中原早已废除,句罗倒还保留着。阿容,你要问的这是这个?”
傅雁容谈谈一笑道:“也就是好奇罢了。司楚,你在船上也累了吧,早点歇息,不知今天句罗王会是什么样的回音。”
郑司楚道:“无论如何,阿容,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傅雁容没再说什么,便告辞出去了。她和郑司楚现在虽然熟稔,两人也情根早种,但到底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里突然有一丝痛楚。
傅雁容走时,眼神中那一丝犹豫和痛楚,实是掩饰不掉的。她要问的到底是什么?郑司楚想着。虽然一路上傅雁容一直和自己谈笑,但他也知道这个少女心里的痛苦。她夹在南北双方之间,为了自己背弃了父兄,可自己却又是朝不保夕。如果再造共和真的失败了,她自是能回去,可她的这一生,一定也会沉浸在痛苦之中。
她要问的,也许就是将来么?可是郑司楚心底却又觉得不对。傅雁容年纪虽轻,又是个女子,但他也明白傅雁容的才智绝不在自己之下。她决定了做什么,肯定已经有了决心。那么,她的真正用意,也许是提醒自己。可是提醒了自己,势必又要对父兄不利,如此才让她痛苦。那么,她要提醒自己什么?
郑司楚坐了下来。提醒李继源的能力?李继源确实很有能力,可他越有能力,也越能做出决断。对于句罗来说,在中原南北双方之间得到最大的收益,才是最为现实的。现在句罗依附北方,不过是给北方锦上添花。但如果帮助南方,胜利后,他们肯定能有更多好处。这一点是郑司楚最大的底气,李继源也肯定能看到,所以他对李继源并没有什么不放心。难道是傅雁容多虑?可郑司楚也更明白傅雁容的能力。她虽然一直不愿意搅进南北相争这趟浑水中,可是这个少女的智慧,却是连他都不得不折服。
她一定要提醒自己什么。郑司楚几乎想过去追问傅雁容,到底想提醒自己什么,但又没动身。如果去追问了,只怕会被傅雁容看不起,另一方面要她明说亦是难为她。毕竟,自己现在是与她父兄作对。
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这时却听得门外又响起了一个声音:“郑司楚将军在么?”
这正李继源的声音。郑司楚一开门,见李继源正站在门口。他道:“李将军,大王有回音了么?”
李继源笑了笑道:“大王正与众臣商议。郑将军,海上劳顿,只怕也辛苦了,是否有意随在下去一观市容?”
观市容是假,这李继源多半是想旁敲侧击,探听一下自己的底细了。郑司楚心里也打着同样的念头,便道:“正好,有劳李将军。”
“马已备好了,郑将军请。”
他们出门,外面已有个士兵牵着两匹马过来。李继源跳上一匹,笑道:“郑将军,请。”
郑司楚见这两匹马都十分高大,赞了一句:“好马。”虽然还未必比得上自己的飞羽,但这两匹也的确是千挑万选的好马。两人上了马,走出金刚院,李继源道:“郑将军,有句话不知说出来冒不冒昧?”
“李将军请说。”
李继源也不看他,目光只是看着前面,沉声道:“中原多事,南北交兵,不知眼下双方哪边占优?”
果然来了。郑司楚心里便是一沉。他很想说南方再造共和联盟已稳操左券,但他也知道李继源不可能不知道中原局势,自己这样当面说瞎话,只会让他看不起。他道:“北军势大,但南军得道多助,短时间里,胜负尚未可知。”
李继源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听说中原南北双方都奉共和为主旨,为何又要动起刀兵?”
这句话倒不太好说。郑司楚顿了顿道:“南北双方,虽然同奉共和,但北方大统制独断专行,已无共和之实。”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人独断,但英明神武,只怕比众说纷纭更好点。”李继源笑了笑,带住马道:“郑将军,我国向来奉大王为主,大王睿智英明,百姓一般安居乐业。太平岁月,总比妄动刀兵要好。”
太平岁月比妄动刀兵要好,这话郑司楚倒也同意。只是这般一说,有点象是指责南方无事生非了。他道:“不错。家天下者,若主上英明,一般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一人独断,一意孤行,旁人无从置喙,一旦执政者出现偏差,最终便只能让天下万劫不复。李将军不嫌我冒昧的话,可记得贵国昏溺侯故事?”
昏溺侯名叫金敏安,是数百年前的句罗王。金敏安少耽诗书,聪慧过人,刚即位时,人人都说敏安王乃是一代明王。而金敏安即位后,也的确英明,句罗国泰民安,国势蒸蒸日上。随着句罗国力的增强,中原却正值多事之秋,号称十八家诸侯,七十二处狼烟,刀兵四起,那时前朝大帝尚是一方叛军之首,还不曾脱颖而出。敏安王觉得相形之下,句罗已能反客为主,有入主中原的可能。句罗向来是中原藩属,他们都不觉自己是外国,只觉自己也有统治中原的资格,便发倾国之兵西侵。开始战事极其顺利,句罗占去了中原东北大片土地,句罗不仅将白蟒山夺得,还夺去了一块比句罗本岛还要大一些的地盘。但随着中原尘埃落定,大帝建立新朝,命句罗退兵,金敏安心有不甘,公然反抗,结果大帝和句罗起了战火。句罗虽然有了十来年太平岁月,积聚甚多,可随着战事加剧,以前的积聚消耗殆尽。敏安王此时仍然不肯置休,下了碎国谕,号称“不惜碎尽句罗,亦须底定中原”,结果本来富庶的句罗短短几年间急转直下,丧兵无数,民不聊生,当大帝的军队集结已毕,准备跨海东征,将句罗收为行省时,敏安王仍然不顾一切地要全民皆兵,誓死一战。这时敏安王之弟见句罗有灭国之虞,联合朝中大臣发动政变,在朝上刺杀敏安王,废其王号,谥以“昏溺”二宇,向大帝求和,表示尽退所侵之地,永为藩属,大帝才没有灭掉句罗,允其保留王号。句罗人对句罗王一向恭顺,唯独对昏溺侯,却是唾骂至今,说他胡作非为,害苦苍生,连前十几年的德政都一笔勾销了。句罗王系数百,一共也就出过三个昏王,昏溺侯名列第一。
这也是句罗人引为国耻之事,听郑司楚说起这事,李继源脸上有点泛红,噎得说不出话来。郑司楚见他说不出话来,只怕会恼羞成怒,忙又道:“昏溺侯如此无道,幸继位的敏仁王英明,因此句罗仍可复国。但李将军,万一当时敏仁王亦如昏溺侯一般一意孤行,群臣纵然不满,又有何力回天?如今中原大统制一如昏溺侯,南方再造共和联盟也正是纠其偏差,此正是家天下与万众之天下的差别。”
李继源干笑了笑道:“没想到,郑将军对我句罗史事也如此熟悉。”
其实郑司楚虽然好读书,但以前并不算如何熟于句罗史事。只是这一次要来句罗,一路上他临阵磨枪,无日不在读书,更有个博览群书的傅雁容在侧,抉幽发微,现在他虽然还比不上句罗史官这样张嘴即来,实已比一般句罗人更熟悉历史了。听得李继源这般说,他道:“古人有云,以史为鉴,可以知兴废。李将军,有些话心照不宣,在下多说无益,但大统制如此妄为,将来若他仍然一意孤行,妄动刀兵,对句罗来说,只怕也不是件好事。”
李继源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大统制的为人,他也算知之甚明了。大统制治国已经那么多年,不惜劳师远征,一定要灭掉西原一个小小的楚都城,在句罗人眼里,不自觉地便想到史上所载的大帝来。大帝武功极盛,但最终也放过句罗一马,而大统制连一个楚都城都不肯放过,特别是句罗上一次请求中原割白蟒山,大统制的回复极其严厉,让他们心有余悸,只怕这事已经惹恼了大统制,将来句罗仍会因此吃苦头。他道:“句罗与中原,实无大仇。不知南方对白蟒山有何处置?”
一听他说到白蟒山,郑司楚便知李继源问到根源上了。白蟒山是句罗人心中隐痛,传说句罗始祖便是起于白蟒山,上古时句罗与中原尚是一体,始祖自此东进,最终在句罗立国。白蟒山对句罗人来说,实是圣山,结果这圣山成了异国,连想去祭祖都不成,实在接受不了。郑司楚道:“我申盟主已有意向,割土虽然不可,但白蟒山可以租借之名,交付句罗。此时我带来的国书中已然写明,大王定能因此做出决断。”
郑司楚带来的国书中,说可以将白蟒山租与句罗。至于租金,依减朝贡一半办理。句罗向中原朝贡,那是从前朝就开始的,虽然中原已经成了共和国,朝贡仍然未断,上回大统制要句罗运送战舰,便是依此例。申士图的国书中说,再造共和一旦胜利,朝贡之例便废除,保留一半作为白蟒山租金。这对于句罗来说,诱惑力也不算小,何况现在大统制已多次要求句罗征发临时朝贡,虽说句罗太平了许久,但几十年前差点被岛夷灭国,元气尚未全复,大统制现在又屡要朝贡,句罗人深以为苦。这一点,也是郑司楚对这次谈判成功的另一半信心所在。
李继源顿了顿,笑道:“这些事自有大王斟酌,郑将军,我们还是四处看看吧。不知郑将军能不能饮酒?我句罗有名酿碧波清,不可不尝。”
郑司楚对喝酒其实也很有点兴趣,以前有事没事,总喜欢小酌几杯,但和宣鸣雷发誓说不得胜利,再不喝酒,便笑道:“这个对不住李将军了,眼下我已戒酒,只待将来再来叨扰。”
李继源听他说戒了酒,笑道:“原来如此。好,将来若有机会,定要与郑将军畅饮。”他说着,手中鞭梢一指道:“前方便是我属下水师军营,郑将军可否一观我军军容?”
一听得要看军容,郑司楚倒大感兴趣。要和句罗联盟,不管成不成功,知道一下句罗军的战力总没有坏处。他道:“甚好,请李将军引路。”
他们向军营走去,一到营门口,两个守兵见李继源过来,齐齐肃立举枪致意。李继源在马上还了一礼道:“郑将军,我国化外之地,军容不整,见笑了。”
他说是“军容不整”,但郑司楚看去,只见里面营房整整齐齐,当中一个操场上,许多士兵正在出操,模样与五羊城水军营相去无几。五羊水军号称天下之冠,但看起来,句罗水军毫不逊色。他们一进去,有几骑马正在练习骑射,一见他们,有三个军官过来行礼道:“李将军。”
李继源还了一礼道:“这位乃是中原名将郑司楚将军。郑将军,这是在下的几位副手,当先那人复胜西门,表字承束,第二个叫全明焕,最后一个叫申柄薪,倒与贵国申公本家。”
句罗人其实也是中原人后裔,李继源说是本家,倒并非纯属客套。可不过申士图生在五羊城,这申柄薪世居句罗,这本家八杆子都打不着。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原来是三位将军。”
李继源笑道:“久闻贵国五羊城水军有水天三杰之号,我这三位副将也有个小小名号,称为东海三蛟。区区匪号,郑将军见笑了。”
郑司楚见这西门承束、全明焕和申柄薪三人,精神内聚,十分精干,虽是水军,但骑在马上却十分纯熟,问道:“句罗水军也练骑军么?”
“水军若不能在陆地作战,便如人只剩一足。先父所著兵书中,屡屡强调这一点,因此在下练兵,水陆皆不偏废。”
郑司楚道:“不知李将军令尊大人是哪一位?”
李继源说起父亲,脸上露出得色,声音也不自觉大了些:“先父上尧下天,不知郑将军可曾听说过?”
郑司楚“啊”了一声,惊道:“李尧天李将军便是令尊?真是失敬了。”
李尧天在句罗的名声,实可称为军中之神,在中原的名声也不小。郑司楚读的那本《兵法心得》中,有好几次提到他,对他推崇备至。特别是他后来知道生父楚休红生前与李尧天交情莫逆,对李尧天这人也更增好感。李继源见他对自己父亲如此推重,更为得意,也有点意外道:“郑将军听说过先父?”
“是。久闻李尧天将军才是天下水军第一名将,当今北军的邓帅,也对他极为心折。”
这话倒不是虚言,在船上他和傅雁容说起句罗之事,傅雁容说父亲就说过,当今水战自己可称第一,但有位故人的水战之才还在自己之上,便是句罗李尧天。可惜李尧天天不假年,征倭遇风失利,战死在倭岛,不然胡继棠也根本没有出头之日了。李继源听他说邓沧澜都推许先父,而说起邓沧澜也是尊称,越发对郑司楚高看一线,心想这人虽然和邓沧澜是死敌,却有不掩人善的大度。邓沧澜曾助句罗人抵御倭人入侵,他在句罗名声极大,因此虽然现在句罗人对大统制颇有不满,仍因为邓沧澜在,一直对中原还很恭顺。其实郑司楚向来尊敬邓沧澜,更不要说邓沧澜是傅雁容的义父。
李继源道:“不过,听说邓帅在郑将军手下也吃了个败仗,现在的中原,水战实是郑将军为第一了。”
郑司楚听他又说起自己这个“水战天下第一”的虚名,有点不太自在,只是道:“这个实是不实。胜负乃兵家常事,一仗胜负,说明不了如何。”
他们边说边走,离操场已更近了。看到李继源过来,这时在操场边围观的士卒全部举枪致敬,场中有两人正在斗枪,一时也停了下来。李继源高声道:“你们练着,不必停手。”说罢向郑司楚道:“郑将军,您看我军中这些士卒,还有可取之处么?”
句罗的练兵之道也一如中原,平时练枪用的亦是白垩枪。郑司楚见场中两人,一个身上斑斑驳驳,尽是白灰,另一人身上却连一个点都没有,说道:“贵军实是精锐。”
这话当然也是客套。郑司楚自己练骑军时,比这儿更加严厉。想起自己练成的这支骑军现在由石望尘指挥,不知到了什么程度,却一直没能有用武之地,不觉陷入了沉思。李继源不知他想起心事,见他有点不以为然,暗暗有点不满,笑道:“让郑将军见笑了。不知郑将军有无兴趣,也下场练两手,好让我军开开眼?”
他的话里,突然多了几分敌意。郑司楚心头一凛,心知自己走了走神,让他心中不忿,忙笑道:“岂敢。贵军如此精锐,我这点枪马才不值一哂。”
他不客气还好,一客气,连那东海三蛟眼里都有了点敌意,心想你郑司楚名气虽大,但句罗水军在本国称雄,岂是易与,你看不起人,也太狂妄了。一边西门承束插嘴道:“郑将军,军中比试,点到即止,我等久慕将军威名,也想开开眼界。”
郑司楚听他的口气,似是要逼着自己下场,心中更增不安,心想确实走不得神。刚才和李继源还谈得很好,只道给这次谈判打下了扎实的一步,没想到却成了这样。现在比不比都不好,若自己一旦失利,那肯定被他们看不起。只是他对自己的交牙十二金枪术极有自信,心想纵然你们枪术再高,总有应付之道,让他们知道一下自己的本事,也好给自己增添点份量,便道:“那也无妨。只是我身上并无软甲,如此奈何?”
李继源见他答应了,心头更恼,忖道:“好,那我就让你这中原水战第一名将出出丑。”郑司楚的名声虽响,但他听到的只是“水战第一”,只道郑司楚是水军将领,心想你不要以为我这支人马乃是水军,枪马便弱了,让你明白一下也好,马上道:“这个容易。来人,给郑将军找一件合身的软甲。”说着,便脱下身上的战袍,他里面却穿着一件漆黑的软甲,伸手便取过一支白垩枪来。
第十七章 当机立断
郑司楚见李继源要亲自上阵,心里又有点犹豫。李继源的本事他还不清楚,但他相信自己的交牙十二金枪术下,李继源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只是若将他击得一败涂地,那没来的仇便结深了。正想推脱,西门承束已拿了一件软甲过来道:“郑将军,请试试合不合身。”
白垩枪虽说伤不了人,但到底是在马上比试,力量不小,若无软甲护身,只怕会受伤。郑司楚心中一动,道:“不必了,给我根衣带扎一下便可。”
西门承束见他不要软甲,不由一怔,马上省得他的用意。郑司楚的意思,显然自信李继源的白垩枪扎不到自己,这样就算不分胜负,其实也是郑司楚胜了。西门承束心中着恼,也不再说,递过白垩枪道:“那郑将军小心。”心想你不要穿软甲么?这回让你吃足苦头,别以为李将军统率水军,枪马就不行。
李继源已带马到了那边,没看到郑司楚不穿软甲,待回过头来,见郑司楚已扎好了外袍,手提白垩枪也跑入圈中。他举起枪一致意,高声道:“郑将军,好了么?”
郑司楚见李继源一跑马,便知此人骑术精熟,大是劲敌,也举枪示意道:“李将军请。”
交牙十二金枪术,神出鬼没,李继源只怕从未见过此等枪术。他已打定主意,一个照面,要在李继源腰间划上一枪。白垩枪伤不了人,但当心一枪的话,万一将李继源顶下马来,说不定也会伤了他,那自己这场谈判也要无疾而终了。这样划过他腰间,既不伤他,也让他知道自己的枪术和力量,让他明白就算自己用白垩枪也能伤他,心照不宣之下,以平手论之,而他肚里明白自己的本事就好。
这时那些士卒都已听得李将军竟要与中原来的名将郑司楚比试,一刹那都围了过来。虽然只是围观,但这些士卒极有秩序,排得整整齐齐,将操场四面都围住了。一时间操场上人虽众,却鸦雀无声,只听得两匹马的蹄声。郑司楚一催马,这匹马真是良驹,一声嘶吼,已直冲出去。
两匹马越来越近,郑司楚眼里,李继源的身形也越来越大。郑司楚已可称得上身经百战,战场上以死相拼也有很多次了,然而这时却难得地有种心悸。正冲过来的李继源身上,竟有种异样的压迫力,而这种压迫力迄今为止,唯有那一次与陆明夷对抗时才有过,甚至,连征朗月时与薛庭轩单挑都不曾有过。
不可小看。他想着,左手不由向后缩了缩,让右手握枪更靠前一点。
出枪三分,力有七分。他想起老师说过的这句枪诀。出枪时不必刻意求快,固然有人能将枪练到极快,但出枪越快,威力越大,后力却相应要不足。枪术与做人一般,都要留有余地。可是他在李继源身上,却看不到余地,李继源的白垩枪挺在身前,似乎想一枪将自己挑落马下来。这种出枪法,只有初学者才如此。但李继源绝对不是个纨绔子弟,他的枪术肯定也有他的奥妙。
两匹马越来越近了,眼看两柄枪的枪尖就要碰到一起。只消一碰,郑司楚的枪因为握得靠后一些,更能发力,趁机一拨,格开他的枪势,再一枪刺出,便可划过李继源的腰间。虽然白垩枪伤不了人,但郑司楚自信枪上的暗力能让李继源的腰上受到隐伤,红肿一条不可,这般他就知道自己的不敌了,而面子上也能下得了台。他已打定了主意,双眼紧盯着李继源的枪头,眼看两个枪头便要碰在一处,他手腕一翻,左手往下一压,枪头已急急格去。
李继源出枪这等快法,这一枪格开,他定然措手不及,已成败枪势,这样中门大开,郑司楚趁虚而入,一枪就能让他服输。但眼看两个枪头要格到一处,郑司楚却觉手上并没有传来力量。
不对!他的心思极快,本来这一枪趁势要刺出,但手上既然没受到力,他的左力往后一拖,枪又缩了两寸。也就是这时,李继源大喝一声:“看枪!”白垩枪竟又一次刺来。
是二段寸手枪!
但二段寸手枪要二段发力,两手需握得很近,李继源的这一枪分明两手握得很开,真不知他在这电闪雷鸣般的一刻竟能回枪再刺,只怕,二段寸手枪在流传到句罗后,也发生了变化。郑司楚的枪并不曾刺出,仍守在身前,这时马虽上前,可由于他的枪不退反进,仍在同一位置,“啪”一声,两枪已格到一处。这一次枪头相触,两人都觉得枪上传来一股大力,手臂都是一震。本来李继源这一枪二段发力,正好打郑司楚一个措手不及,可这般一来便再刺不出去,而郑司楚本想刺他腰间,现在也已无能为力。两匹马都是快马,一眨眼功夫便交错而过,一个照面便结束了,两人只是碰了下枪头,谁都没能讨到好去。
李继源带住马,心中不禁有点惊愕。他这一手名谓“四马中平”,借极快的出枪,能连发四段力,便如一瞬间有四马齐齐冲锋,但只发了两段便被郑司楚格住,有生以来尚是第一次。而郑司楚心中的惊愕也不在他之下,李继源出枪之快之准,实是难得一见,竟丝毫不在当初那陆明夷之下。李继源的枪术快成这样,简直如同生了八条臂膀,幸好他与陆明夷的双枪术单挑过,李继源的枪纵然再快,到底不是真的有两条枪,只是这样的枪术,当真已不比交牙十二金枪术逊色了。
如果是生死相搏,那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杀招当可制服他。可郑司楚明白,自己或在比试中伤了李继源,比自己被李继源挑下马来更糟。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他知难而退?他带住马,一边想着,那边李继源已在高声道:“郑将军真是好枪法,再试试我这一枪。”
李继源一带转马,马上又冲了过来。蹄声如疾风骤雨,郑司楚心头还在斟酌,见李继源下一式竟这般快法,便挺枪迎去。要和李继源斗快,那是很难,李继源的快枪就算不是天下独绝,亦是数一数二,想更快过他,几乎不可能。可这样斗法,就算斗到筋疲力尽也分不出胜负,郑司楚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反败枪势。
看来只能用这一招了。败枪势,称为枪术中的必败之势。这并不是枪招,而是指枪尖被对方压下,再无还手之力的情形。郑司楚当初曾问老师,说败枪势是不是真个无药可救,老师说一般如此,但也不是必然,有时败枪势下,对方难免觉得胜券在握而大意,这时便可能反败枪势破之。这反败枪势老师当初也没想到,后来郑司楚逃出雾云城,与老师告别时,老师给他一个枪谱,最后增补的几个枪招,正是反败枪势。他练成后,只在与沈扬翼对抗时用过一次,但那一次沈扬翼因为见对手是郑司楚而没有趁胜追击,结果反而逃过了反败枪势。李继源出枪一往无前,肯定不会和那次沈扬翼一样留手,要胜他,也许只有靠反败枪势了。
短短一瞬间,郑司楚已将其中关节想通。这时两匹马再一次碰上,李继源的枪也又一次刺出。这一枪和上次一般无二,但郑司楚已知他枪势来路,知道他这样也能二段发力,也仍是举枪一格。果然,这一格又格了个空,但这回他并没有将枪收回,反而向前又送了送。就在这一刻,李继源的枪已一伸一缩,“啪”一声,正扣在郑司楚的枪头上。郑司楚只觉枪上力量仿佛被突然间系上了块大石一般,再也举不起来,枪头立时垂了下去。
败枪势!
算在边上观战的东海三蛟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他们都盼着李继源能给郑司楚一点苦头吃吃,可方才一个照面,李继源全力出击,竟完全没讨到一点好处,他们的心都提了起来。郑司楚的枪法竟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高,他们到这时才明白郑司楚现在能有这么大名气实非白白来的。这一个照面,本来与上一回一般无二,但这一次李继源却得手了,郑司楚已成败枪势,这下再无可能反败为胜,他们也松了口气,倒想着李继源出手不要太用力,要是伤了郑司楚,只怕也不是太好。哪知他们这念头刚起来,却见郑司楚一把拔出腰刀,忽地一刀斩下。
腰刀不长,想在马上砍中对手,那根本不可能。郑司楚这一刀,砍的却是李继源白垩枪的枪头。李继源这一枪得手,自己都有点意外,但他枪马娴熟,得势自不让人,见郑司楚已成败枪势,手中枪已刺了过去,只待在郑司楚前心点上一点,让他出个大丑,也不曾想到郑司楚竟会拔出腰刀来。郑司楚这一刀是练熟了,他并不知道,只觉眼前一花,“啪”一声,白垩枪头上的布包立被砍破,白灰四扬,而他的白垩枪也直沉了下去。
竟有这一手!李继源的心一下沉了下来。败枪势就是让对手的枪下垂后不可能反击,但现在自己的枪也被击得垂下,而郑司楚的枪趁机已提了上来。现在其实自己成了败枪势,他哪会不知其中厉害?只一呆,便见一个枪头直直刺来。
那正是郑司楚的白垩枪。他的反败枪势得手,却也没想到现在用的是白垩枪,白粉四散,眼前都看不清了。他暗暗叫苦,但这一招用出来了,只能用到底。他出手快极,左手提枪,右手已将腰刀往鞘中一插,趁势握住枪杆,这一枪向飞扬的白粉中刺去。现在眼前尽是白粉,看也看不清,想刺中李继源腰间已不可能了,他只想着只要枪尖上遇到力量,马上就收手,让李继源身上多个白点便算数,不然枪上所附暗力只怕会让李继源吐血。
他一枪刚刺去,眼前却觉一花,白粉中,一个金灿灿的铜锤直飞过来。这样子郑司楚也没想到,现在白粉将他两人笼罩住了,旁人只看得到一团白粉,根本看不清两人到底在做什么。郑司楚见这铜锤越飞越近,但自己已带马冲过去,想躲都躲不开。若是撞上,岂不是要脑浆崩裂?一时也吓出了一身冷。就在这一瞬,枪尖上已感到一点份量,定是刺到了李继源,但那铜锤也已要到他面门。他人向后一仰,只盼着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但那铜锤眼看就要飞到他面门,却是一顿,忽地收了回去,堪堪只有数寸之遥。
难道是因为李继源的铜锤上的绳索长度不够?这时两骑马已交错而过,两个人都冲出了白粉团中。白垩粉伤不了人,可吸进去真不好受,两人都成了一身的白,不住咳嗽,相视一看,两张脸都已鼻子不是鼻子,耳朵不是耳朵了,尽是一片白。边上的士卒见两人这一交手,竟都如此狼狈,虽然明知笑出来不好,仍是哄然大笑。
郑司楚抹了抹腰,正待说什么,却听李继源在那边道:“郑将军真是好枪法,我败了。”
他身上尽是白灰,但当胸却有一团白印。郑司楚这一枪已用暗力,本想隔着软甲擦伤他的腰部,没想到这一枪竟当心刺中,心中不由一怔,心想李继源当心受了一枪暗力,万一受了内伤,那他就要恨自己入骨了,忙带过马道:“李将军,你快快吸两口气,心口痛不痛?”
李继源一怔,吸了两口气,苦笑道:“原来郑将军枪上还练成了暗力,真了不起!”
这暗力说来很玄妙,便是明力之外的另一股力量。郑司楚见他说破暗力,更是着急,忙带马过去,小声道:“李将军,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实在留不了手。你心口若痛的话,万万不可强自支撑,马上回去静躺一阵。”
李继源听他说得关切,心中也有点感动,心想这人枪术绝高,心地倒也不错,微笑道:“不要紧。郑将军,我身上穿着鲛织罗,这点暗力还伤不了我。”他顿了顿,又叹道:“还好不是真枪,不然你虽刺不穿鲛织罗,这一枪暗力也能要我的命了,真是甘拜下风。”
郑司楚听他说身上穿着什么“鲛织罗”,这才明白定是指他穿的这件软甲,这软甲看上去轻软,没想到竟如此坚韧,而李继源的声息也分明并没有受内伤。他松了口气道:“李将军的铜锤也真个了得,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我已死在你锤下了。”
李继源此时心中也有余悸。方才他被郑司楚的反败枪势打得方寸大乱,情急之下,用出了流星锤。这流星锤是他家传的绝技,出必伤人,一出手之下便后悔了,因为现在白粉笼罩着两人,郑司 695a." >楚也根本看不到自己掏出铜锤来,等他发现,肯定躲闪不及,因此将铜锤的线收短了一半。见没有伤了郑司楚,这才放心。他也不知道方才这一锤还真个险险要了郑司楚的性命,直到现在郑司楚背心还有冷汗未干。
边上的东海三蛟知道李继源流星锤的本事,只是流星锤倏发倏收,二人身周又都是白垩粉,他们直到现在才知道李继源方才用过了流星锤,齐齐过来道:“郑将军,真是好枪法,与李将军平分秋色。”
李继源喝道:“败了就是败了,枪术上,郑将军实比我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郑将军,多谢指教了,到此为止吧?”
郑司楚早想说这话了。刚才只道是比试,他也没想到竟会如此危险,实不敢再来一次,便道:“是,是。”心想要是不洗洗脸,都不能见人了。
他与李继源这一番比试倒也不是毫无所得,东海三蛟对郑司楚已大为恭敬。军人向来尊重强者,郑司楚还不知道李继源有“句罗第一枪”之称,自己与他比试,连李继源都直承枪法不如自己,东海三蛟更觉郑司楚名下无虚。他跟着李继源走去,一路上的士卒军官见到他们都肃立行礼。走到营房,李继源道:“那边便是更衣的地方了。郑将军,你身边也没衣服,先等我敬了礼,再给你找一套吧。”
郑司楚的脖子里都灌满了白垩粉,很是难受,点头道:“好。”他见李继源走向的是一间门额上挂了块“忠国祠”匾的屋子,问道:“李将军,你们营中还设祠堂?”
李继源道:“郑将军见笑。这是祭祀为国捐躯的军人所在。我句罗军人,每日下操例至忠国祠敬礼。”
郑司楚心想这也和雾云城里的纪念堂差不多。只不过句罗军人每天都要敬礼,自己若也不进去敬礼,只怕大是唐突,便道:“我也去敬了礼再更衣吧。”
他跟着李继源一进屋,只见里面四壁密密麻麻都是灵牌,写着名字和职位,以及生卒日期。李继源走到正中,行了个军礼。句罗军制完全依照中原,军礼也和中原的一般无二。郑司楚跟着他行了一礼,李继源道:“郑将军,请稍候,我还要去后院为先父行个礼。”
郑司楚听他要为李尧天行礼,便道:“我也去。”
后面地方要小一点,灵位牌也要大一些,多半是收藏军官灵位的地方。李继源走到正中,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低声道:“郑将军,那便是家父灵位。”
里面有点暗,不过灵位牌上的字涂着金粉,倒很显眼。郑司楚见正中偏左的地方,有一块灵位牌,比别个都要大一号,写着“镇国元帅李忠武公讳尧天之灵位”。他知道李尧天战死时身为中原帝国军官,这个镇国元帅自是句罗自己封的。他行了个礼,却见紧贴着李尧天灵位边上,还有一块灵位牌,上面写着“楚公讳休红之灵位”,并无军衔。一见这几个字,郑司楚只觉心口仿佛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有种异样的痛楚。
这便是我的生父么?他想着。他没想到句罗竟然也祭祀着生父的灵位,在中原,连这名字都不太听到了。李继源见他看得出神,低声道:“郑将军,这位楚将军不是我句罗人。不过他曾是前朝中原的第一名将,家母说,先父生前与楚将军交情莫逆,中原鼎革,楚将军在中原也没有个灵位,便也在这儿设了一个。”
这是李继源假公济私了吧。他低低道:“我知道。”
李继源看着这灵位,叹了口气道:“先父与楚将军都是当时的天下名将,但我虽未见过父亲,总还能在先父灵前祭祀,楚将军却连后人都没有。先父当时从中原写来的信上说,中原有楚将军这等人物,必将荡平烽烟,迎来太平盛世。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纵然先父和楚将军有这等才具,最终也没能亲眼看到太平盛世的来临,唉。”
李继源长叹了一声。郑司楚再忍不住了,低声道:“多谢李将军。”
他本来只是行个军礼,现在看到了父亲的灵位,便伏下身,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个头。李继源有点诧异,只道郑司楚是在向自己父亲行礼,大为感动,心想你是共和国人,照理早已废除了跪拜礼,现在对自己父亲如此尊敬,对郑司楚更增几分好感,低声道:“郑兄,多谢了,走吧。”
他们去更过了衣,李继源在军中设了个便宴招待郑司楚。酒席上李继源谈锋甚健,和郑司楚天南海北地谈着,兵法枪术骑射,乃至种种趣事也说了不少,作陪的东海三蛟都有点诧异。因为李继源平时并不很爱说话,今天却特别能说。这一顿酒席,吃到了天色将暮,李继源才送郑司楚回去。
一回到金刚院,天也黑了。一走进大门,郑司楚道:“李兄,请留步,多谢款待,请李兄回去歇息吧。”
李继源下了马,说道:“好的,郑兄,你也早点歇息吧。这金刚院还住得惯么?”
郑司楚道:“此处甚好……”说到这儿,心里突然又有点异样。这里是金刚院,不是鸿胪寺。依常理,自己是南方使臣,句罗应该让自己住在鸿胪寺才对。本来他也想不到这一点,但回到这里,又想起了白天傅雁容突然问起鸿胪寺的事。
鸿胪寺是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肯定比金刚院要齐全得多。句罗王让自己一行人住在金刚院,难道另有用意?他心头猛然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句罗王不想把自己来访的事声张出去。可是不论中原南方还是北方,对句罗来说都是外国,住在鸿胪寺,就算大统制知道了也不会觉得异样。倒是大统制万一得知南方使臣住在这个僻静的金刚院里,倒有可能怀疑句罗王会与南方有什么密约了。
句罗王没想到么?以前他也有可能这么认为。但见过李继源和东海三蛟后,明白现在的句罗王相当贤明,任人得当,他手下的文臣肯定也是些颇具才能的人。那么,只有第二种可能了……
他心头便是一凛。抬起头来,见李继源正又要上马离去,他忙上前两步,低声道:“李兄。”
李继源正要上马,听得郑司楚叫自己,便把一只已踏上马鞍的脚又放了下来:“郑兄,还有什么指教?”
郑司楚顿了顿,低声道:“李兄,你我一见如故,但毕竟只是初见。有句话,还望李兄明告。”
“什么?”
郑司楚又上前走了一步,低低道:“李兄,是不是大统制的使臣也在句罗?”
李继源的身体一震,干笑道:“郑兄……”正想说没有,但看到郑司楚目光灼灼,想到他在自己父亲灵前下拜的情形,便低声道:“恕我不能明言。”
他说不能明言,其实这话等于明明白白地说了。郑司楚只觉脑袋里“嗡”地一下,头一下大了起来。原来大统制早已想到了这一步棋!他还想再问,李继源已正色道:“郑兄,继源身为军人,不能妄说国家机密。不过郑兄放心,你只要身在句罗,有我在此,安危便不用担忧。”
他说完,拱拱手,跳上了马道:“郑兄,再见了。”
郑司楚明白他不会再说什么了。刚才能说这句话,李继源已经算得极够朋友。但这话的背后,明明就是说句罗王其实已经决定了和大统制联手了。他只觉身体仿佛一瞬间坠入了一个冰窟,冷得毛发直竖。本以为自己总还有点底气,可看样子,这一趟已是徒劳,大统制的使臣已经和句罗王谈妥了。怪不得阿容白天似乎话里有话,她肯定也已隐隐猜到大统制的使臣已经抵达句罗的事。只不过,以阿容的立场,她又不能对自己明说,怪不得那时她眼神中有着一种难言的犹豫和痛苦。
看着李继源的背影,郑司楚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今天李继源来约自己出去,与其说是探探自己的口气,更多的,大概是想见见自己这个“中原水军第一名将”吧。如果他认为自己名不副实,那自己死不死他根本不会在意。好在一番枪马比试,让李继源对自己高看了一线,他才会说什么只要自己身在句罗,有他在,安危便不用担忧。
现在该怎么办?他快步向里走去。金刚院里已是上了灯,他向包无忌的住处走去,刚走到那偏院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踏步声,进去一看,原来是包无急正带着人在操练。包无急这人一向一板一眼,虽然现在在句罗,这每天的晚操还是少不了。看见郑司楚进来,包无忌说了一声:“稍息。”走过来道:“郑将军。”
郑司楚道:“包将军,你在操练啊。”他看了看周围,低声道:“有旁人来过么?”
“没有。有什么事么?”
郑司楚道:“让弟兄们在这儿继续操练吧,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包无忌见郑司楚的模样,心里便是一沉,心想:难道是谈判的事出岔子了?他虽然在五羊水军中也不算如何出类拔萃,人也古板,但心思却着实灵敏,也低声道:“是谈判的事?”
郑司楚点了点头。包无忌心中更是一沉,关照旁人在院中操练,带着郑司楚进了内屋。一进屋,包无忌便急着道:“郑将军,有什么不对的?”
郑司楚道:“包将军,大统制的使者,很有可能已经在句罗了。”
包无忌张了张嘴,半晌才低声道:“郑将军,这是真的么?”
“虽然尚不能肯定,但八九不离十。”郑司楚顿了顿,又道:“如果明天句罗王还没有要我们前去谈判议事,那就是铁板钉钉了。”
包无忌的身体又是一颤,忽道:“难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郑司楚心头一乱。他倒是有个主意,可这主意实在说不出口。他道:“包将军,你说呢?”
包无忌想了想,又看了看周围,左手握拳,在右掌击了一下,声音更压低了一分:“不一做,二不休,只有这一条路了!”
他拿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比划。意思很明白,而这也是郑司楚一直在想的主意。如果杀了大统制的使者,句罗王再想撇清也不可能了。到那时,句罗王要么仍然铁心投靠大统制,将自己一群人交出去以求大统制原谅,要么就唯有与南方联手。就算句罗王选了前一条路,也和眼下的处境没什么不同,所以这已是目前自己仅存的一条路了。可是想到要杀人,郑司楚仍是下不定决心。他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包无忌道:“郑将军,当机立断,末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其实郑司楚也觉得这样做是最好的。他想了想道:“此事先不要声张,看明天句罗王的回音如何再做定夺。”
包无忌见郑司楚还有点犹豫,不知他到底打什么主意,没敢再多说,只是道:“遵命。”
走出偏院,郑司楚仍是心如乱麻。包无忌所说的,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当机立断,逼迫句罗王投向南方,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路了。但那毕竟只是些使者,如果要杀了他们,郑司楚只茫然。说到为了大义而不择手段,他就听郑昭说过不少类似的话。那时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父亲和老师的话有些抵触,他更偏向父亲一点。可现在知道郑昭其实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反而是杀死自己生身父亲的仇人,他就更认同老师的话一些。
纵然包无忌说的,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也仍然不能这么做。可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他的心头已如乱麻一般,怎么都想不出好主意。也许去和阿容商量一下?可这念头刚一起就被他否决了。阿容并不想牵涉到这事之中,甚至,连大统制已经派了使臣来,她知道了也没明说,只是隐隐约约提了一句。到底她的义父母和兄长都在北方,在她心里,南北双方哪一边败亡都让她难以接受。
最纠结的,还是阿容吧。郑司楚想着。他回到自己房里,和衣躺下,还在想着有什么办法。可是想来想去,仍然觉得只有先发制人,杀了大统制使臣一条路可走。心里乱成一团,这晚也是辗转反侧,总不能成眠。
第二天郑司楚醒来,天已大亮。他一直在军中,这样睡个懒觉还是第一次,忙一翻身起来,才发现自己昨晚连衣服也没脱。现在醒来,只觉腹中很饿,便走出门去,唤过一个懂中原话的仆佣要他弄点吃的来。刚一出门,却见一个仆佣快步过来,小声道:“郑将军,包将军求见。”
包无忌还是为昨天的事吧?郑司楚忙走了出去。到了正厅,却见包无忌正背着手在那儿踱来踱去,他叫道:“包将军,你用过早餐了么?要没用的话,一块儿去吃点吧。”
包无忌哪有心思吃什么早点,向那仆佣道:“你去忙你的吧。”
那仆佣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包无忌上前一步,小声道:“权帅,昨晚我想了一夜,总觉得这事不太对……”
郑司楚自己也是心如乱麻,但看包无忌急成这样,他反而不那么急了,小声道:“担心什么,看今天句罗王的回音再说。”
“要有回音,咋天就该给了。权帅,我觉得句罗王把我们晾着,很有可能就是正在和大统制的使者商议。”
郑司楚看了一眼包无忌,心中不由对这人高看了一线。包无忌一板一眼,兢兢业业,但一向也只给人不求有功,但求无功的印象,没想到此人精细至此。他点了点头道:“这确实有可能。”
包无忌见他还是不紧不慢,真有点急了,声音也大了些:“权帅,现在火烧眉毛了,若还不下手,一切都已晚了。”
他越急,郑司楚反倒坦然了,站定了小声道:“包将军,此事可不是好声张的。”
包无急也觉察到自己有点失态,忙压低声音道:“权帅,是末将失礼。不过末将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顿了顿,鼓足勇气道:“权帅,你才略远在末将之上。末将望尘莫及,但末将总觉权帅你有点冬烘,总是拘泥于不杀。权帅,仁者爱人固然不假,但敌人是人,我们自己人更是人,若是二者不可并存,究竟是以哪一方为先?”
包无急这话当真有点振聋发聩,郑司楚只觉身子一凛,看向包无忌。包无忌这话实已说得相当无礼,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真是急了。可是他说自己有点冬烘,郑司楚也觉得并没有说错,现在自己正是有点摇摆不定。母亲死后,他在那乡间发誓要尽快结束战争,可想尽快结束战争,又得大开杀戒,其间矛盾实是让他无法想得通,但包无忌现在这话倒是可以做个注脚。仁者爱人,首先是爱自己一方,其次才能爱敌人,不能本末倒置。他张了张嘴,正想说那就先下手为强,可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
就算是大统制的使者,这样毫无理由地杀了,这还算是共和国“以人为尚”的信念么?
他正在犹豫,包无忌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上前一步道:“权帅,此事要不由我一手执行,你只需坐镇此间,以观成败,如何?”
包无忌看出了郑司楚心头的犹豫,心想他迈不过这个坎,就由自己去做,让这位有点冬烘头脑的权帅来个眼不见为净。但郑司楚抬起头,沉声道:“先不可贸然下手,一切看今日句罗王的回音如何再做定夺。”
打发了包无忌,郑司楚心里却仍然很迷惘。他实在很想和傅雁容商量,可也知道与傅雁容一说,那是把难题扔给了她,她会比自己更纠结。这一顿早点也吃得很不是滋味,正吃着,有个仆佣走了过来,说道:“郑将军,金内使求见。”
郑司楚道:“哪个金内使?”
“内使金成大人,奉大王之命前来。”
是句罗王的回音到了?郑司楚没想到一早上句罗王就有回音,说不定马上就要召见自己了,不由整了整衣服,说道:“快快有请。”
那内使金成是个长得又矮又胖的官员,不过口齿倒得清楚。他向郑司楚传达了句罗王手谕,却说因为句罗王偶感风寒,今日不能接见再造共和联盟使臣,请郑司楚一行在此安歇,明日接见。说完又寒暄两句。郑司楚送他出去,心里便有点忐忑。
这难道是最坏的可能么?郑司楚明白所谓偶感风寒,无非是官场上的套话,也就是推脱的意思。句罗王不想见自己,那么根本无意与再造共和联盟联手了?可是如果他真的不想联手,那么完全可以撕破脸,派重兵将金刚院的人尽数拿下,为什么还要演这一出?更有可能的是句罗王仍在犹豫观望,想不出该倒向哪一边为好吧。
究竟要怎么让句罗王下定决心?郑司楚皱了皱眉。他把那碗粥乱七八糟喝完了,正想去找包无忌再商量一下,先前那仆佣又急急过来,手里拿了封他。一大早就来找郑司楚第三回,他也有点不安,隔得老远就停下步子,请了个安道:“郑将军,李将军有信给您。”
是李继源的信?郑司楚不由一呆。他接过那仆佣手中的信。打开了一看,却见里面写了没几行字:“郑兄如晤:近日阴晴不定,大雨顷刻即至。吾兄出行,当未雨绸缪,小心为上。弟李继源顿首百拜。”
信很简略,也很明白,但郑司楚一刹那就明白了李继源的意思,只觉脊背后便是一寒。李继源当然并不是真个说什么天气有变,真正的意思,定然是指句罗王的态度。所谓“大雨顷刻即至”,难道说句罗王已经决定投到大统制一边,要向自己下手了?可是,假如句罗王决定要下手了,刚才又派金成来做什么?为了安自己的心么?现在自己身在句罗,一切都在句罗王股掌之中,他根本不必如此做作。郑司楚皱了皱,这一点实在想不通。句罗王要动手的话,早就可以动了,自己就算再有万夫不当之勇,也绝对抵挡不了句罗重兵。句罗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抬起头,眼前,仿佛突然闪现出一丝亮光,隐约想到了什么。
句罗王这么做,显然是要稳住自己。但如果他真要拿下自己,现在这么做完全是多此一举,因此只有一种可能的,他并不想自己动手,因为再造共和联盟到底还不曾崩溃,他也不想和南方明着决裂。如此想来,要动手的一方,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大统制的使者!想到这儿,郑司楚不禁有点哭笑不得。没想到,大统制这些使者居然和自己与包无忌想到一块儿去了。句罗王让大统制的使者动手,就可以以不知内情,双方自行火并为借口,哪一方都不得罪。李继源说句罗王“睿智英明”,固然是在吹嘘,但句罗王真个不是个寻常人物。此人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确实称得上是个英主。
郑司楚在心里对句罗王赞叹了两句,但赞叹归赞叹,现在更要紧的是迫在眉睫的危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只能采纳包无忌的建议了。可万一不是,将大统制的使者斩尽杀绝,郑司楚也有点不忍。唯一能向之求证的,只有李继源了。李继源能写来这封言辞闪烁的信,说明他对自己颇有同情,如果能让李继源帮助自己,那就要好办得多。他站起身,把信放在怀里,看了看周围。虽说现在一行人都是被软禁在金刚院里,但自己一个人要脱身出去也不难。他见那送信来的仆佣还侍立在一边,便道:“这位大哥,请问尊姓大名?”
这仆佣做惯了下人,还是头一回有主人问自己尊姓大名,差点连生辰八字都忘掉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叫金……金正……正……”
他正了半天也没说是正什么,郑司楚怕他正结巴个半天,忙道:“原来是金兄。我有一事相求,能不能帮我出门买点吃的来?”说着,从身边掏出两个金币递过去。这不知叫金正什么的仆佣道:“郑将军,那您要买什么?”
听他问买什么,郑司楚倒有点迟疑。说买东西,其实不过是个借口,句罗的东西别的还好,吃的东西可当真不成,昨天李继源设宴,算得客气了,但半桌子都是各式腌白菜,吃完了肚里直泛酸水。他顺口道:“就买点时鲜水果吧。对了,一个金币给你当力钱。”
这仆佣听得竟有一个金币的力钱,心想天朝来的出手就是豪阔。郑司楚本来就随和,现在出手大方,他对郑司楚更有好感,便道:“好,我这就去领出门筹。”
李继源派来的士兵守得很严实,任何人出门都要凭出门筹,而出门筹是金刚院的仆佣总管拿着。郑司楚道:“行。另外,你出门前,再来我房里一趟,我有件衣服破了,请你拿到外面照样子买一套。”
这仆佣听他说衣服破了就照样子买一套,心中更觉得郑司楚出手之阔,句罗人真不能比,请了个安说:“好。”
等他一走,郑司楚便急急向偏院走去。一进偏院,包无忌正领着人在做早操,见郑司楚过来,率人齐齐行了一礼道:“权帅。”
郑司楚小声道:“包将军,快叫两个,到我房里去,有话要说。”
包无忌听得郑司楚的声音甚急,也不知他要干什么,叫了两个人出来。三个人跟着郑司楚到他房里,包无忌道:“权帅,到底要干什么?”
“等一下,有个仆佣要过来,我要换上他的衣服出去,这段时间你们就看住他,别让他乱说乱动。”
包无忌一听是这事,心想这权帅还真是冬烘,不想让他乱说乱动,将他打晕了便是。不过他也明白郑司楚不肯伤害无辜者,点了点头道:“好。权帅,你要去哪里?”
郑司楚顿了顿,道:“我要去见李继源。”
包无忌一愕,压低声音道:“权帅,是不是句罗王有什么不好的回音?”
郑司楚道:“是。句罗王称偶感风寒,明日才能接见。”
包无忌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说什么,郑司楚已抢道:“我猜,句罗王很可能已准备和大统制联手了,只不过他不想自己下手,而是让北军使者来下手。我便是要去找李继源将军确认此事。如果真是这样,那没有别的办法,包将军,你找几个好手,今晚我们就去拼个鱼死网破。”
包无忌听郑司楚终于采纳了自己的建议,真个喜出望外,说道:“好。此事人选,贵精不贵多,权帅,我早已经选好了五个人,他们两人就在其内。”
包无忌说着,指了指带来的两个士兵。郑司楚见他跃跃欲试的模样,只怕就算自己不同意,他说不定今晚也会偷偷去下手。他道:“好。现在你们看着,不过,别难为那个仆佣,只是吓吓他,不许他声张。”
包无忌笑了笑道:“权帅,你放心吧。”
正在这时,听得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那仆佣叩了叩门,轻声道:“郑将军,您在房里么?”
“在,进来吧。”
那仆佣推门走了进来,见屋里还有三个精壮汉子,不似要给他破衣服让他当样子的模样,怔了怔,还没开口,郑司楚已向他深施一礼道:“金大哥,恕我失礼,我只是想出去一趟,要借金大哥的衣服和出门筹一用。金大哥,你别声张,两个金币都给你,此事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然,”他脸一板,沉声道:“这位包将军号称杀人不眨眼,你就算一命呜呼,我只说你言辞无礼,冲撞了包将军,也没人会给你主持公道的。”
这仆佣本来兴冲冲地过来,听郑司楚这一说,吓得魂飞魄散,心想我只道你是好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凶残。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点头,郑司楚暗暗好笑,低声道:“金大哥,那你把衣帽都借我一用。”
这仆佣身材和郑司楚差不多,郑司楚早就看准了。仆佣道:“郑……郑将军,门口查得很严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
仆佣也没办法,苦着脸脱下外套,此时已交十月,天已不太热了,他把外套脱下,便打了个寒战。郑司楚道:“金大哥,委屈你到我床上先小睡一会吧,我天黑之前肯定会回来。”
仆佣见包无忌和两个士兵板着脸站在一边,哪里敢多说,只是连连点头。郑司楚换上了他的衣服,将帽子也戴好,说道:“包将军,你诸事小心,天黑之后,对方可能也会来下手。”
包无忌道:“权帅,你不用担心,只消你回来,我便将人集合起来。”他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道:“只是权帅,你千万要快点回来,先下手为强。”这话那仆佣倒听得进,心想这些天朝人尽然想做什么大事,自己夹在里面,肯定不是好事,也嘀咕道:“快点回来。”
郑司楚道:“好,我一确认了,立刻就回。你在这儿先准备一下。”
如果真是这样,那今晚就要大开杀戒了。他想着,将身上仆佣衣服整了整。这仆佣的身材和郑司楚差不多,郑司楚穿他的衣服也挺合身。他道:“包将军,看得出来么?”
包无忌皱了皱眉道:“权帅,衣著是看不出来,可是你的模样,那些士兵应该都认得你……”
郑司楚笑了笑,说道:“这便是我的本事了。”
他走进内室的盥洗间,从缸里舀出一盆水,把脸打湿了,又从怀里摸出一张人皮面具。这面具还是上回易容渡江,化身严青杨与裘一鸣接头所用。那次他请陈虚心做了三张,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只用掉了一张,现在正好可以拿出来用,反正句罗没人认得严青杨。他将人皮面具贴在脸上,对着铜镜照了照,只觉看不出破绽,便走了出来道:“包将军,这回还认得我么?”
包无忌见他往内室转了一圈,出来就完全变了个人,大吃一惊道:“权帅,是你么?”
“当然是我。还认得出么?”
包无忌叹道:“权帅,你真有鬼神莫测之机。现在别说我,只怕隔壁那位邓小姐也认不出你了。”
郑司楚和傅雁容关系非同一般,包无忌当然看在眼里。他当是打趣,却不知傅雁容偏生就认得严青杨。郑司楚也不多说,小声道:“我先走了。包将军,你也要小心点。”
第十八章 大开杀戒
李继源派来的士兵对中原来的郑司楚一行十分关注,但对金刚院的仆佣,却是理都不理了。门口的守兵验过了出门筹,什么话也不说就放郑司楚出去。
出了门,郑司楚却有点犹豫。出是出来了,可自己一身仆佣的衣服,而且不会说句罗话,该如何去找李继源?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脸是严青杨,严青杨是个哑巴,这回仍做个哑巴好了,省得穿帮。他走过一程,连路边有个代书先生,便走了过去,也不说什么,先掏出一个金币递过去。那代书先生一直没生意上门,正支颐假寐,忽觉有人坐到台前,一出手竟是个金币,喜出望外,叽叽咕咕说了两句句罗话,意思是要写什么,却见郑司楚拿了个信封,拿起纸笔便写。句罗的达官贵人用的都是中原文字,也以会说中原话为荣,只不过一般平民自没条件学中原话,用的文字也是句罗本国字,名唤“谚文”。识中原字的,一般都不会找代书先生了,因此这代书先生也只会写谚文。但他见郑司楚提笔便写,几个字笔酣墨饱,竟是中原字,吓了一大跳,心想世道真是变了,一个仆佣下人,居然能识中原字!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郑司楚也不多写,就在信封上写上“李继源将军亲启”几个字,拿了个空白信纸往里一塞便走。幸好这代书先生不识中原字,若他见一个仆佣居然给句罗水军第一名将李继源写信,只怕更要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郑司楚拿好了信,向李继源的军营走去。一到营门口,两个门丁见有个仆佣过来,举枪挡住,喝了一声。郑司楚虽然听不懂,但也知定是让自己站住的意思。他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嘴里啊啊了两声,心想这两个士兵别不识中原字,不然就麻烦了。幸好门丁本来就是要传话的,这两人都识中原文字,见信上写着是李继源将军亲启,都吓了一跳,心想这仆佣居然是给李将军传信,那倒不可怠慢。又嘀咕了几句,郑司楚张了张嘴,指了指,意思是自己是个哑巴,一定要交到李继源手上。一个门丁说了一句,领着他走进军营。
这已是郑司楚第二次来了。他一进军营,在操场上便见那东海三蛟领着士兵操练。只是东海三蛟也根本认不出这个跟着门丁进来的仆佣居然就是昨天以枪术折服李继源的郑司楚,自然理都不理。到了李继源的营房,那士兵说了两句,门“呀”一声开了,李继源走了出来,门丁指了指郑司楚,李继源脸上微微一变,定然猜到是郑司楚的回信,说道:“让他进来。”
郑司楚走了进去,李继源用句罗话道:“把信给我吧。”但见这仆佣反而将信往怀里一塞,掩上了门,他不由一怔,正待喝斥,郑司楚已道:“李兄,是我。”
这回李继源的脸上也尽是惊愕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仆佣居然会是郑司楚。张了张嘴,低声道:“郑兄,真是你?”
“是我。”
郑司楚已向他深深一礼,说道:“李兄,多谢你来报信示警。”
李继源暗暗叫苦。他到底是句罗副将军的身份,话也不能说得太明,只是见郑司楚死到临头,心中终是不忍,这才写封言语含糊的信去提醒他一句,希望郑司楚早点带着人扬帆离去,他也不会留难,没想到现在郑司楚居然易了容来见自己,而且说得这么明白。他却不知郑司楚跟了郑昭那么多年,耳濡目染,最擅长的就是察颜观色。李继源既然有不忍之心,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挑明了,正是当初他逼宣鸣雷救自己一家的故技。
郑司楚见自己一挑明,李继源脸色便很不自在,心知自己所料不错,正击中了李继源心中的弱点,更是深深一礼道:“李兄,我一身事小,还有这许多兄弟,都是李兄一点慈心所救,再造之德,实难报答。”
郑司楚说得越客气,李继源更觉得不安。自己只是提醒了一句,郑司楚却说成了全是自己救的,一张脸都涨红了,道:“岂敢岂敢。”
郑司楚一听他说“岂敢”,心想成了,现在李继源想赖掉这救命之恩也不成,他只能做到底了,便道:“只是,李兄,贵国大王是听信大统制使臣之言,要取我等性命了吧?”
李继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虽然作为句罗副将军,当奉句罗王号令,应该立刻矢口否认,但他向来不说谎话,而且郑司楚单刀直入,突如其来,他想说谎都不成,结结巴巴地道:“你……郑兄……你知道了?”
郑司楚暗暗叹息,心道:李兄,你真是个老实人。句罗人都很实诚,李继源家世极好,少年得志,也没必要说谎逢迎别人,更没有说谎的习惯。虽然他比郑司楚要大几岁,在人情世故上却比郑司楚差了许多。郑司楚苦笑了一下道:“我只是顺口猜的。我此番前来,大王昨天不给我答复,我便觉得有点不对,再将我等安排在金刚院而不是鸿胪寺,那就说明鸿胪寺已经有了另外一批不能与我们照面的人了。而李兄你好意提醒我,显然我已死到临头,那么就定是大统制的使臣已说动了大王,大 738b." >王准备要灭了我们了。”
李继源更是有点怔怔,心想这人得享大名,果然是一时俊彦,这等人物若是死在句罗,实在太可惜了。他小声道:“郑兄,你真是了不起。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大王并不想担上杀害再造共和联盟使臣之名,所以动手的会是大统制的使臣。”
这一点郑司楚其实也已料到,他故意这么说,只是为了试探李继源口风。听得李继源嘴里说出,他暗暗叹息,对李继源也多了几分敬重。如果李继源顺杆爬,说这是句罗王之意,他也没办法,这样一推脱,自己也毫无办法。但李继源一下就承认了,可见他已经真的要救自己一行人。他又深深一礼道:“原来如此,多谢李兄。”
李继源说出了口,才觉得心里舒服了点。当昨晚句罗王紧急召他前去议事,说已决定投向中原北方,李继源一晚上没有合眼。和郑司楚虽是初见,却让他大有惺惺相惜之感,一直想着该怎么救他一命。见郑司楚又行了个大礼,他还了一礼,叹道:“郑兄,先不要谢我,此事我实不能涉及过深,请你原谅。郑兄,你还是带着人快走吧,我即刻命人给你补充给养。”
郑司楚道:“李兄,依你之见,大统制可信么?”
李继源顿了顿,一咬牙道:“大统制神武英明,我一介行伍,不敢置喙。但在大统制眼里,我句罗实是不值一提,他答应的事当然不会有变,但还想要他答应什么,那是办不到的,而且将来也未必不会有后患。”
郑司楚更是心折。李继源人是老实一点,但此人的目光实是锐利之极。他虽然对大统制也有好话,但说白了,无非是说他四个字:刚愎自用。大统制不会允许任何人违背他的命令,现在为了拉拢句罗,不得不退让一步,但这退让到底能持续多久,句罗王没有怀疑,李继源心中却要打个七八折。而且大统制这一次退让了,将来可能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总之在大统制面前是讨不到好的。昨晚他在句罗王面前就说了自己的看法,还说了上回跟元宗绪去之江省送战船,对中原军的观感。李继源说,北军虽然人才济济,军队齐整,但大统制的威严太盛了,而且大统制太喜欢事事插手,年轻将领难以出头。相比较而言,南方却放手任用年轻将军,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现在虽然陷入了低谷,但越是这时候,能对南方伸出援手,将来句罗得到的好处也更多。不过句罗王权衡之下,说南方虽然更可信一点,但现在实在太危急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现在去支持南方,那等如找死,所以还是投靠大统制一方为是。不过李继源说这件事最好让中原使者自行解决,句罗还是置身事外为好,以免将来万一情况有变,南方或者顶过了这个危机关头,视句罗为大仇,这一点句罗王大为首肯,最后决定的便是让大统制使者动手。好在大统制的使者本身就是个会武之人,手下尽是些好手,他们自己杀人也不在话下。
如果句罗王发兵剿杀,那郑司楚也知自己走投无路,只有逃跑了。不过,动手的真是大统制的使臣,就有可乘之机。他道:“李兄,你的大恩,高天厚地,实无以为报。不过,我也不想束手待毙,此事尚有一线生机。”
李继源见他眼中毫无慌乱,反而发亮,更是佩服,心道:你的主意是什么?可是与我相同?便道:“郑兄,请说。”
“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
李继源看着他,呆住了,半晌嘴角才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郑兄,我本就猜你是个当机立断之人,果然不假。”
看他似是早有预料,这回轮到郑司楚有点怔忡。他道:“李兄,你有准备了?”
李继源点了点头:“我身为句罗武臣,王命难违,但郑兄你不是。大王有误,你还能只手回澜。”
李继源的眼里,已完全没有刚才那种慌乱了,只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该死!我还以为他真是个老实人。他原来早有打算,其实是要看我有什么斤两,值不值得他为我冒险。不过虽然李继源也算计了他一回,郑司楚却并没有不快。李继源的智谋完全可以与自己匹敌,和他说话,也有种不必多言,两人便已会心的快意,现在他只为自己小看了李继源而后悔,不过,更多的是兴奋。
有李继源相助,这一次肯定能成功!
他抬起头,看了看李继源,也微微一笑道:“我想,李兄应该已经完排好人手,协助我等动手吧?”
李继源不知他刚才才想通,见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也大为佩服,点了点头道:“不错。郑兄,此事我虽不能牵涉在内,但为你提供方便,却是在所不辞。”
“大统制的使者有多少人?”
“十七个。”李继源顿了顿,又道:“其中十个不必多虑,但有七个人,都是些难得的好手。本来也是这七个人今晚向你下手。”
郑司楚皱了皱眉:“七个?”
一听到李继源说是难得的好手,他想到的就是当初一家人逃出雾云城时,在路上截杀的南斗星君。南斗星君,共有六人,加一个天官,正是七个。郑昭说过,影忍南北两部,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些人只听大统制指挥,都是些步下刺杀的好手。难道是南斗天官带着六星君来了?郑司楚还得记当初南斗五星君在路上堵截,被杀了四个,只逃出一人。不过南北两部都有后备,现在肯定也补充上去了。那一次若不是自己突然夺到了如意钩,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时一家人就已死在路上了。现在若真碰上了这些人,看来还真不好对付。
他正在迟疑,李继源道:“郑兄,怎么样,你人手够不够?”
郑司楚带来的,除了自己和傅雁容,就全是水军士兵。虽然包无忌以降的这些士兵都非庸手,但到底是水兵,郑司楚明白,如果对手真是南斗星君,想在步下胜过他们,非常困难。不过到了这时候,也不能想太多,好在己方在暗,对手却在明,要暗算他们,胜算也能多一分。他道:“应该够,只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继源道:“那就好。”他犹豫了一下,又道:“郑兄,这事一定要做得干净利落,如果拖得长了,我在鸿胪寺安排的人手也只能过来,到时假如碰上,他们不会留手的,那你也脱不了身。郑兄,你可要明白,不论成败,你顶多也就有两刻时间。”
如果真碰上了,李继源为了不让消息走漏出去,肯定会将自己一行人灭了口。郑司楚想着,看向李继源。这并不能怪他,李继源毕竟是句罗大将,他现在这样做,其实已经为了自己在违抗句罗王了。他道:“是,李兄,我不会让你难做。”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万一我失败了,只有一件事要求你成全。”
“什么?”
“与我同来的那位小姐,乃是邓帅之女。万一我失败了,请你送她到邓帅身边。”
郑司楚今天过来,让李继源震惊了好几次,但最震惊的还是这句话。李继源睁大了眼,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什么,那位小姐是邓帅之女?”现在邓沧澜是北军主将,郑司楚是南军主将,两人处在势不两立的地位,他做梦都想不出邓沧澜的女儿居然会和郑司楚在一块儿。
郑司楚苦笑道:“事情很长,如果我还能有命回来,再向李兄细说。若我不能回来了,请李兄看在邓帅的面上,千万不要难为她。”
李继源横了他一眼道:“郑兄,你当我是什么人?这件事请你放心。其实你不想出手的话,我也可以保证你们安全离开。”
郑司楚摇了摇头:“势若骑虎,已不能退却。李兄,我走了,还请你把鸿胪寺的地点明示于我。”
李继源见他已下定了决心,心中不知怎么有点痛楚。郑司楚现在要去刺杀大统制的使臣,虽说把握较大,但也有可能丢命。他压低声音道:“此事我倒有安排了。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对方有七人,我方也出七人。”
李继源沉吟道:“七人?这个有点麻烦……”
郑司楚道:“怎么了?”
李继源抬起了头道:“我本想用一辆运柴草的车把你们偷偷运入鸿胪寺,但七个人的话,一辆车装不下。如果用两辆,那就太惹人注目了。”
郑司楚道:“一辆柴草车能装多少人?”
“五个。”
郑司楚想了想道:“那就五个。李兄,你这样送我们过去,不怕牵连到你么?”
李继源笑了笑道:“只要你能成功,那就牵连不到我。”
郑司楚也淡淡一笑。如果自己能将大统制的使者全部消灭,那么生米已成熟饭,就算句罗王知道李继源在当中帮了自己一把也不会怪罪他了。他道:“那就有劳李兄。事不宜迟,我即刻回去准备。”
李继源道:“好,我也马上就准备起来。”
李继源这回却亲自送郑司楚出了军营,那些守门兵见李继源居然亲自送这哑巴送信人出来,全部吓了一跳,心想还好没对这哑巴有什么无礼的话,没想到李将军这么看得起这人。
郑司楚一回到金刚院,已过了午后。他回到自己房里,包无忌和两个士兵一言不发地坐着,那被逼着脱了衣服的仆佣还躺在床上。郑司楚换下衣服,交给他道:“金大哥,衣服还给你。记着,你方才给我买东西,买好后便马上回来了。”
这不知叫金正什么的仆佣连连点头,心想这郑将军刚才不知出去做了什么,万一出去杀了人,岂不是要连累到自己?反正这回铁嘴钢牙,死都不露口风。等他一出去,郑司楚便压低声音道:“包将军,确如所料,我们马上便要动手了。只是能动手的只有五人,你另外再找一个就够了。”
包无忌听得只能出动五个人,问道:“权帅,只去五个人够么?”
“不够也得够,只能出动五个人。”
郑司楚何尝不想多去几个人,但李继源说得也是。他送自己偷偷进入鸿胪寺,本来就是件冒险的事,自然不想被人一下子看穿。只是,李继源到底可不可信?这念头在郑司楚脑海中只是闪现了一下,马上就消除了。他相信李继源不会骗自己,不为别的,只为了他在李尧天灵位边还供了自己生父之灵。
等人的时候最是心焦。到了黄昏时分,李继源终于坐着一辆马车过来了。他的马车直接驶进了金刚院,在郑司楚住的院子外停了下来。郑司楚等得本就有点急,见他来了,忙迎上去道:“李兄。”
李继源见他仍然戴着面目,笑了笑道:“郑兄,我又想过了,你还能再多带一个人。”
郑司楚一怔,还没说话,李继源道:“郑兄,你既然有这面具,就自己来赶车吧。鸿胪寺里我会派人接应,你不用担心。”
郑司楚也想过由自己来赶车,这样可以多带一个人。但自己不会说句罗话,鸿胪寺的人与一个车夫却肯定说句罗话的,这样一下马上就要穿帮,反而不美。但李继源说有人接应,那就不必担心了。他道:“那就好。现在便走么?”
“柴草车就停在外面,只是在这儿要委屈你们在我车里挤一下了。”
虽说李继源的车挺大,但一般也就坐四个人,现在连他自己在内,一共有七个人,当真挤得满满当当。郑司楚正要上车,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司楚!”
那是傅雁容的声音。郑司楚转过头,只见傅雁容站在房门口看着自己,眼中也不知是什么神色,既有点担心,又有点痛楚。傅雁容聪慧过人,隔壁嘀咕了半天,声音虽轻,她也听了个大概,见李继源要带他们出去,不问可知,便是要向大统制的使者下手了。她既不希望郑司楚失败,可郑司楚一旦成功,父母和哥哥一边却要陷入困境,她此时真个进退两准,心中也起伏不定。郑司楚看到她,心头也是一痛,走过去拉了拉的手,低声道:“阿容。”
“你……真要去么?”
郑司楚根本没和她说过,但见她已猜到了,也不再否认,点了点头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傅雁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声。她忽然转过身,冲进了房里,一把掩上门,泪水已不停地淌下来,只是想道:“使者……使者别是哥哥。”
傅雁书现在已是下将军,完全有资格担任大统制的使者。如果真的是傅雁书担任使者来和句罗王谈判,那这回她这两个最亲近的人就又要生死相搏,只能活下一个来。她实在无法承受这样的选择,躲进屋里,只是让泪水不停地流着,一时间倒觉得自己现在死了,可能反而更好点。
一到外面,李继源的马车转入一条僻静的巷子,他推开门道:“郑兄,就是这儿。”
这巷子里,停着一辆大车,车上满满的装着柴草。郑司楚道:“藏在哪儿?”
李继源一笑,将车后一捆柴草拿了下来,这却是用柴草扎成的一扇门,看上去一大车柴草,里面却全是空的。李继源道:“你们藏在里面,千万不要出声响,等进了鸿胪寺,我已安排下人手,由他来接应你们动手。”他停了停,又低声道:“此事我全然不知情,郑兄,这一点你要记住。事成后,从后墙翻出来,有人会在那边接应你们。”
李继源的话很明白,一旦事情不成功,他是不会再出头的,只会将他们全部灭口。郑司楚正色道:“多谢李兄。”
李继源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只是道:“祝你们成功。”
看着郑司楚替了那车夫赶车,李继源不由又深深叹了口气。本来南北两方使者火拼,和他并无关系,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最终他还是决定帮助郑司楚。说到底,一来是和郑司楚一见如故,二来,也是心底对大统制的不满积聚已久。现在事情已经做了,也再没有回头的可能。虽说他把这事做得极其严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郑司楚失败,帮助过郑司楚的事也会给自己带来极大麻烦,可是现在他也顾不得想太多了。
他们出发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到得鸿胪寺,天已渐渐黑了。刚到门口,便见有个人正在门口张望,一见他们过来,那人迎了上来,嘴里说着句罗话,凑近了,却压低声音道:“李将军的人。”
这人自是李继源设下的接应。李继源心思很是缜密,心想若是守门的来多嘴几句,郑司楚不懂句罗话,只怕会漏出破绽,因此干脆让这接应来门口等着。郑司楚点了点头,还没开口,那人已上了车,坐到他身边低声道:“进去。”
这人说得极轻,连躲在草堆里的包无忌他们也听不到。这人领着他们进了鸿胪寺,七拐八拐,到了后院的柴草房,这才小声道:“郑将军,那些人住在左手厢房处,门前挂着牌的都是,共九间。”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多谢。”他下了车,将柴草堆打开,包无忌和几个士兵跳了出来,那人又将柴草车掩好,牵着马道:“郑将军,再过片刻,巡逻的人都会去厨房吃饭,你们听到有人走过,便是下手之时。不过,一旦声张,他们马上就会回来。”
郑司楚又点了点头。这人看了看他们,没再说什么,转身也走了出去。鸿胪寺运些柴草进来,自然不会让人生疑。他看了看包无忌,只见包无忌手按在腰刀上,也不说话。
虽然已下了决定,但现在真的要来杀人,郑司楚心中还是有点犹豫。他从来不曾做过刺杀之事,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的生父。这个真正的父亲,曾经名震天下,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将,他会去刺杀什么人么?只是郑司楚却不知道,他的生身之父也有过一次走投无路之下要去刺杀旁人,而且也一样是躲在一辆柴草车里混进来的。
他正想着,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正是鸿胪寺里巡逻的句罗士兵去吃饭了。本来巡逻不应断人,轮班吃饭,今天李继源故意安排吃犒赏,士兵一时间都走空了。听是士兵走过,包无忌精神一振,凑过来道:“权帅,动手了么?”
郑司楚点了点头,走到门边,见那些士兵已经走了过去,消失在边上一幢大屋中了。他轻轻拉开门,说道:“走吧。”
本来鸿胪寺每天都有士兵巡逻,但这一天却有点特别,现在士兵全去吃饭了。说来好笑,这还是大统制的使者特意要求的。他们也想今晚动手,人出去时若碰上巡逻的士兵不好行事,因此提出让鸿胪寺的士兵吃犒赏,李继源见他们提出这要求,正中下怀,顺水推舟答应下来。郑司楚带着包无忌诸人走过去时,连一个人都没碰到。他们走到偏院,包无忌道:“权帅,进去么?”
李继源已将这偏院的地形图都给他们看过,里面哪些房间住人也都标明。北方使节共有十七人,正使和副使一人一间,其余是四人一间,其中有一间住了三个人。郑司楚道:“包将军,你与我进正使的房间,其余人两人一组,从两边杀过去,一定要快。十七个,一个也不能留。”
他说完这句话,心里却有点痛楚。战场上杀人,他从来没有犹豫过,但现在这样刺杀,实在有99lib?点难以下手。包无忌点了点头,向他带来的这几人说了几句,几人拔出了刀,闪身进了偏院,最后一个又将门闩上了。郑司楚和包无忌两人闪身到当中那间挂着牌子的房间门前,却听得里面有个人说:“南斗大人,你们动手时,不要留情,一定要斩草除根。”
说话的,正是正使高靖远。高靖远官拜礼部司主簿,是侍郎程敬唐的左右手。礼部司司长林一木因为先前在顾清随提出的不信任案上署名,现在已被大统制架空,礼部实际上由程敬唐在主持。他接任礼部司司长是铁板钉钉的事,届时侍郎就有个空缺。虽然程敬唐的儿子也在礼部司当主簿,只不过程敬唐觉得父子同在一个衙门,所以这一次出使保荐了高靖远,高靖远也知道自己责任不小,这次奉大统制之命来和句罗王谈判,大统制同意将白蟒山割让给句罗,句罗王却有点犹豫。因为当初句罗王请求割土时大统制严辞拒绝,还斥责了一通,让句罗王大为惶恐,现在仍然不敢轻信吧,但现在谈判已然成功,侍郎之位他也算坐稳了半边。他正在高兴,听南斗说南方的使者也来到了句罗,不由大吃一惊。万一又有变故,煮熟的鸭子又要飞了,当即和南斗商量。句罗王不想出头,暗示他们自己动手,高靖远混迹官场多年,这一点自然看得出来。现在在金刚院里,南方使者肯定也在用餐。等他们歇息下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此行便算大获全胜。高靖远在房内设了一桌酒席,让副使南斗带着要动手的几人过来,吃饱了饭好动手。
南斗听高靖远还要再三吩咐,心道这高靖远真是书生故态,自己哪会不明白。他道:“高大人放心……”
他话未说完,门忽然“砰”一声开了。高靖远还不知所以,只道是仆佣又来上菜送酒,皱皱眉,正想说不是交待过不须再送么?南斗却猛地一下立起,他反应比高靖远快得多,已见冲进来两个手持利刃之人。
失风了!
他伸手正待拔刀迎敌,冲进来的当先一个已挥起一刀,将坐在靠门边的一人一刀斩落。这正是包无忌,他们水军因为要接舷战,枪马之术练得不多,但刀术却练得极多,特别宣鸣雷来后,与谈晚同切磋斩影刀,编成了一套刀术,包无忌本来就不弱,此时出手更是刚猛。迅雷不及掩耳,坐在门口的那人是天相,乃是上一代天相死后新从天星庄补充上来的。包无忌冲进来时,他也没回过神来,正在回头去看,包无忌一刀挥过,将他一颗脑袋都砍了下来,鲜血立时喷出,溅得一桌酒席尽成了殷红。包无忌一刀得手,得势不让人,刀锋一转,又向边上一人砍去,那人一时来不及拔刀,动作倒也快,身子一缩,伸手正待拔刀,一边郑司楚一刀已至,正刺入他的前心。
一眨眼,便已杀了两人,屋中还剩的六个人中,有五个都跳了起来,高靖远却吓得面色惨白,人向后退去。郑司楚一刀斩了一个,心中又是一痛,忖道:“不要怪我。”正在这时,眼前一黑,却是南斗一跃而起,跳上了桌子挥刀向他砍来。
南斗的本领,远超侪辈。他身材不高,但快得异乎寻常,见这两人99lib?一冲进来便杀了两个,知道对手非同小可,出手更不容情。郑司楚见这人动作快极,躲也躲不开,举刀一迎,“当当”数声,两把刀已在一刹那间相击数次,正在这时,边上又有一人拔出短刀向他袭来。这人他却认得,就是当初他与郑昭和母亲逃出雾云城,在路上袭击他们的七杀。
七杀是上一代南斗六星君中硕果仅存的一个,算得上身经百战,反应比另几个新手快得多。他见南斗和一个敌人刹那间对了数刀,竟然丝毫占不到上风,便要来帮忙。郑司楚一见他,恨得牙都痒了。本来他杀了一人,心里还有点内疚,此时这内疚之心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痛恨,见七杀也要扑过来,左手一振,握住了袖中的如意钩,喝道:“中!”这如意钩夺自天梁,平时只不过一尺来长,伸长了有四尺多。虽然细如手指,但坚韧非常。他右手持刀应付南斗,左手如意钩一捺,便向七杀咽喉点去,正是交牙十二金枪术中的半招锁喉枪。
郑司楚脸上戴着面具,七杀也不知他是谁,本来气势汹汹,但见他掏出如意钩,七杀心头瞬间一凉,叫道:“你是郑……”
那一次郑司楚本来在南斗诸星围攻下岌岌可危,但夺到了天梁的如意钩后,使出枪术来,让南斗诸星措手不及,眨眼间便丧了两人。七杀对郑司楚已是怕极,那次就吓得落荒而逃,现在发现这敌人居然就是郑司楚,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依他本领,郑司楚左手使枪实无奈他何,但心中一怕,竟然忘了再出手,身体都僵了,如意钩来得却极快,在他咽喉处一点,七杀人还在扑上,简直和自杀相仿,喉咙正迎向钩尖,立时被刺了个对穿,人重重地摔了下来,将一桌子的菜碗压了个粉碎。
郑司楚刺死了七杀,左手一抖,如意钩又收回袖中。本来他一只右手对付南斗已相当吃力,但七杀上得快,死得快,南斗也吃了一惊。南斗知道七杀的本领比自己差不了多少,却不知七杀实是心有余悸,一半是吓死的,见郑司楚一眨眼就杀了七杀,心中惧意已生,手中刀势也慢了,不敢再扑上去,在桌上一点,跳下桌来喝道:“快护住高大人,马上就会有人过来!”
南部六星君已死了三个,剩下三个听得南斗命令,都退了退,靠到他身边,将高靖远护住。包无忌见这几人准备坚守,心中也在叫苦,心道:“糟了,若杀不了这正使,这趟也就失败。”他一咬牙,不顾一切便扑了上去。但南斗率着四个星君在墙壁前围成半圈,只守不攻,真个守得铁桶一般,哪里攻得过去。包无忌才冲上一步,便被南斗的刀逼了回来。
郑司楚见南斗素性不攻,一味死守,心中也是大急。虽说李继源帮了自己很多,但鸿胪寺的士兵听得响动,很快就会过来。等那些士兵一到,再想杀眼前几人就更难办到了。这时包无忌刚退下一步,他却将身一闪,已闪到包无忌身前,手中刀左右一划,喝道:“中!”
这一手,乃是宣鸣雷传他的斩影刀。他和宣鸣雷比试,只觉他的斩影刀威力非凡,便虚心请教,宣鸣雷也知无不言,尽心传授,现在他虽然刀术较宣鸣雷还有点不及,却也相差无几。南斗见他的刀势突然间无影无踪,心头更是一寒,忖道:“怪不得此人敢来动手!他到底是谁?”
南斗看不清郑司楚的刀势,心想若是和他一招一势比拼,只怕会失手,干脆就不去管他,手中刀护住全身。郑司楚的斩影刀虽能隐去刀势,但刀到底不能真个无影无踪,只觉南斗的刀密如穿棱,恍若结成一张大网,心里也有点焦躁,和南斗斗了几刀,身子突然一闪,腰刀斫向最边上的一个。那人见郑司楚找上了自己,吓得举刀相迎,他看不清郑司楚的刀,可能够被提到星君之位,便有必死之心,因此这一刀竟直直劈向郑司楚面门,心想大不了两败俱伤,一命换一命。只是他想得虽好,刀刚劈出,郑司楚的身形一闪,又攻向南斗,从他身后包无忌却一下窜出,一刀刺向他前心。这人一心要和郑司楚同归于尽,中门大开,包无忌的刀直刺入他的心口。这人惨叫一声,腰刀一偏,也重重砍在了包无忌肩头。
包无忌受了重创,人一个踉跄,退了一步,刀也握不住了,心道:“糟了!”虽然现在己方大占上风,可自己受了重伤,对手尚有三个,郑司楚本领再强,也是孤掌难鸣,正在惊慌,门上又是“砰”一声响,有人冲了过来。南斗只道是句罗士兵听得响动过来,心头一喜,正待出声呼喝,但定睛一看,进来的哪是句罗士兵,心头不由一凉,忖道:“完了!”
他们这一次前来,大统制将南部天官尽数派来保护高靖远,别个都是高靖远的随从,纵然会一招半式,都不是什么好手。南部天官星君都在高靖远房内,包无忌带来的四个人从两头下手,此时已将高靖远的随从尽皆斩杀,到了此处。当先一个进来时见包无忌受伤倒地,惊道:“包将军!”
包无忌受伤虽重,神智不失,喝道:“别管我,动手!”
南斗并不知郑司楚才是领头的,见他们叫什么“包将军”,只道包无忌才是南方正使,来的这四人若也和郑司楚一般本领,自己今天定难逃一命。他心一寒,也顾不得再护住高靖远了,飞脚在地上一张凳子上一勾,那凳子直飞起来,砸向郑司楚。郑司楚伸手一探,一把抓住了凳脚,右手刀正待向南斗斫去,南斗身形一矮,却在凳子一下掠而过。他身体灵便,此时已想逃出,动作更快,郑司楚出刀虽快,竟然也砍了个空。郑司楚也没想到他居然连高靖远都不护了,见他要走,急道:“挡住他!”手中刀却快如闪电,一挥,又将一个南部星君斩杀。
南斗闪过了郑司楚,见还有四个敌人挡住门口。他已经全然不顾同伴,只求逃命,脚下生风,一下闪过了两人。还有两个见这人居然能杀出重围,举刀相迎,南斗格住一刀,左手却握成了拳,重重在另一个前心一击。他身形虽矮,这一拳力量却着实不小,那士兵个子甚高,手中虽然有刀,居然挡不住他,被他一拳打了个趔趄。
南斗冲到了门口,再一步便能逃出门外,但这时却一旋身,转了过来。他只以为这四人的本领和郑司楚相仿,惊惧之下,才不顾一切想要逃走,但闪过了四人,才发觉这四人虽然也不算弱,但和郑司楚实有天壤之别。南部六星君尚有两人,这两人虽是新手,但也不是寻常之辈。如果能把这后来四人都料理了,谅郑司楚也再无翻盘之力。他惧意已去,人到了门口,脚在门槛上一踩,便要举刀杀回来。哪知他的刀刚举起,突然脑后一阵厉风袭来,“砰”一声,后脑已吃了一记,砸得他天旋地转,人一下扑倒在地,连刀也扔了。门口那两士兵哪肯罢休,两人齐上,一人踩住他一只手,双刀齐下,插入他的背心。其实南斗后脑中招,已然被打了个半死,就算不踩他的手,他也全无还手之力。
郑司楚正在对付那两个星君,并没有回头,也不知身后南斗受到突袭毙命,但见那两个星君本在勉力支撑,突然睁大了眼,眼中尽是害怕,他的斩影刀已使到极处,见对手刀势突缓,一刀掠过,那两人个头差不多,这一刀一下将两人的咽喉划开,还剩个高靖远面如土色,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正要去杀高靖远,但一只手却觉沉重异常。
要杀这毫无还手之力之人,他实在下不了手。包无忌在一边见郑司楚杀了两个星君,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不知为何下不去手,心想权帅到底还有点心软,从地上拣起一把刀,过去刀刺入高靖远心口。他右肩被砍成重伤,本来动作不快,就算高靖远也完全闪得开,但高靖远见转瞬间连南斗在内的七个天官星君全部送了命,吓得已是屎尿齐流,哪里还能动弹。
包无忌刺死了高靖远,见郑司楚还有点怔忡,急道:“权帅,快走!”现在北方使节团尽已被杀,但己方若还不走,混乱之下,也脱不了身。郑司楚回过神来,将腰刀一插,说道:“快走。包将军,你还能走么?”
包无忌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站着都困难。郑司楚扶住他向门外跑去。走到门口,见南斗伏倒在地,背心两个伤口里还在冒血,想起方才此人竟将自己挡了半天,若他坚持不退,就算有四个士兵来帮忙只怕也无用,暗叫侥幸。但见南斗后脑也是一片血污,诧道:“你们用什么打的他?”
杀了南斗的那两个士兵一怔,齐声道:“刀啊。”
郑司楚心头已是雪亮。以这几个士兵的本领,南斗以一敌四也不会落在下风,肯定是先中了暗算。暗算他的,定然便是李继源的流星锤了。李继源说什么他会置身事外,其实也肯定不放心,一直在外接应。他不再多说,只是道:“快走。”
一走出门,却听外面一阵乱,有人在大叫着什么,而不远处,已是一片火光,看样子正是刚才停柴草车的地方。包无忌一怔,喃喃道:“谁放的火?”
这肯定也是李继源的计策了。李继源用柴草车将他们偷运进来,虽然掩过旁人耳目,可事后万一追查起来,说不定还会牵连到他。现在他在那边放火,将柴草车烧了,一方面毁去痕迹,另一方面制造混乱。他对李继源更多了一分佩服,这人心思缜密,坚毅果断,真是大将之才。来的时候他还对句罗有点不放心,但现在信心已然大增。句罗军有李继源统率,战力定然非同一般。再造共和联盟与句罗联手后,定能度过眼下这个难关。他道:“别管这些,走吧。”
他们翻出后墙,鸿胪寺里的火仍然未停,反而越烧越大。只是火势虽大,却只在鸿胪寺里烧,并不蔓延到别处。郑司楚和包无忌诸人回到金刚院,仍然看得到远处映出的火光。回到金刚院,包无忌回偏院敷药疗伤,他回自己房里。正要推门,身后响起了傅雁容的声音:“郑将军。”
郑司楚站定了。只见门口一丛灌木后,傅雁容站在暗影里,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见到她眼中有点闪烁,不知是种什么神情,既有点伤心,也有点迷惘,甚至还有一丝厌恶。来句罗后,她一直称自己为“司楚”,现在却又回复到先前比较生份时的称呼了。郑司楚..一阵气苦,低声道:“阿容。”
“你们……成功了吧?”
郑司楚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点了点头。
“是我哥哥么?”
郑司楚恍然大悟。傅雁容一直担心是傅雁书担任使者吧,如果自己杀了傅雁书,她只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他道:“不是,是另外一个。”
傅雁容没有说话。半晌,她才道:“你杀了多少人?”
郑司楚低低道:“四个。”
又是好久的沉默。郑司楚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傅雁容应该明白,如果自己不杀人,那现在就该是金刚院里尸首一片了。混乱中,南斗他们未必认得出傅雁容,说不定连她都难逃一命。只是这样的话多说无益,说了,倒似在狡辩,他叹了口气道:“阿容,真希望以后再不用杀人。”
战争还没结束,想不杀人是不可能的。但郑司楚确实有种无比的倦意,以前总想着在军中建功立业,成为不世名将。可成为名将,肯定得杀人,即使不是亲自动手。傅雁容抬起头,看着天空,低声道:“我记得以前问过阿爹,为什么要杀来杀去,大家和和气气,不是很好么?有什么话好好说。阿爹那时却只是笑了笑,说我还小,不懂事。可现在,我更不懂了。”
郑司楚呆了呆,低声道:“我也不懂。”
他现在已是南方名声最响的将领,申士图将他倚若干城,少年时想要成为名将的宿愿,现在应该说已经达成了。可是真个成为了名将,郑司楚却觉得如此空虚。老师说为将不可忘记仁字,可就算自己牢牢记得又有什么用?算起来,被自己亲手所杀的,也不下数十个了。杀的人越多,他越觉得空虚。一刹那,他觉得如此无力,泪水似乎又要涌出眼眶。这两个年轻人,都感到了如此迷茫。
夜还长,一钩残月挂在天上,冷冷如冰。
第十九章 墙边血战
共和二十五年十月底,郑司楚与句罗王的谈判终于达成。因为大统制的使者被尽数杀死,句罗王心知就算把郑司楚当场拿下送到雾云城,大统制也定然不可能原谅自己,唯有破罐子破摔,与再造共和联盟结为同盟。不过,与南方结盟也有好处,若与大统制联手,句罗军势必会被派往中原,成了与世仇岛夷的同盟军,这也是句罗王万分不愿的事。
岛夷已出倾国之兵,正在猛攻南安和五羊两城,此时本土空虚,郑司楚要句罗王立刻派遣军队远征倭岛,这样攻敌之必救,倭人对南安和五羊两城的攻势只能无疾而终,再造共和联盟最大的危机也得以解除。句罗王权衡之下,同意了这个策略,以元宗绪为元帅,李继源则是前敌总大将,下月便出发,向倭岛发起攻势。
就在李继源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之时,在共和国的西北方,一支人马穿过流沙,已迫近昌都省地界,那正是薛庭轩以天可汗薛帝基之名征召的五万大军。这五万人中,除了七千五德营,倒有四万三是胡人,其中仆固部一万五,阿史那部一万五,其余各小部众一万三。现在的薛庭轩手握重兵,真个不可一世。五德营自从在中原那场战败后,一退再退,现在终于又回归故土,自上而下无不意气风发,五德营的五统领更是摩拳擦掌,枕戈待旦,势要一战成功。
十二月五日,西原军穿过流沙。昌都省的西界只有几座小城,除了前几年中原三上将远征路过,他们还从未见过这么大一支人马自西而来,路上几座小城全部望风而降,直到这座当浑城,守将才据城抵抗。当浑在昌都省算一个很重要的城池,守将是昌都军校尉龚栩。龚栩在毕炜时期就镇守当浑,但因为那时西原一直很平静,从未经过战事,这么多年来,唯一发生的战争也就是征剿西原道上的马贼。当浑城有两千守军,当听得西原大军来犯,龚栩立刻闭城坚守,发紧急文书向西靖城求援。只是实力实在太悬殊,西原军又长途跋涉,头一回有人敢坚守,立刻全军猛攻,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将城池攻破。薛庭轩曾经下令,降者不杀,但他手下胡人居多,先前开城投降的当然不好下手,对这座被攻破的小城却不客气了,尤其是阿史那唆罗,本来他有资格继任阿史那部大汗,结果被薛庭轩用计,让儿子阿史那帝基袭位,他一肚子火没处出,下令破城后不封刀,将全城老幼屠个一干二净。此时正在当浑城的守将府里喝着搜出来的酒,手下有人来报道:“左贤王,薛元帅到了。”
纵然阿史那唆罗对薛庭轩恨之入骨,但薛庭轩这一次是以天可汗的名义发兵,他是联军总帅,阿史那唆罗就算再恼火,这点礼数也不能缺。他把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搁,喝道:“把酒封好,别走了气,我呆会回来喝。”西原的酒都是马奶酒,而且酿造之技甚是朴素,总多少有点酸味,这坛酒却是龚栩自酿的,埋在后院好几年,酒味极是醇厚,他还从来没喝过。
带了几个随从走了出去,正见一面“薛”字大旗迎风招展,自远而来。五德营虽然只有七千人,但这支部队的战力实非西原各族所能比拟,加上他们还有火枪这一神奇武器,更令西原各部视若天神。
看到薛庭轩来了,阿史那唆罗忙迎了过去。却见薛庭轩骑着玉花骢过来,身上战甲却是中原式样了。他在马上一躬身,道:“庭轩,唆罗有礼了。”西原人很实诚,一般都直呼名字。薛庭轩因为是入赘的身份,在阿史那部被称为阿史那庭轩,阿史那唆罗自然这么叫他,倒也不是不逊。
薛庭轩的脸却沉得跟结了层霜一般,看了看阿史那唆罗,忽然厉声喝道:“将阿史那唆罗拿下!”
阿史那唆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初虽然曾经和中原勾结,但自觉此事做得极其机密,不会有人觉察,就算薛庭轩有点怀疑也拿不到自己把柄。现在自己是这次远征军的一路主将,何况在阿史那部中,薛庭轩的地位与自己相当,他没想到薛庭轩会有这一手,一抬头,手按在腰刀上,喝道:“庭轩,你要做什么?”
“你违抗军令,屠戮当浑城百姓,该当何罪?”
薛庭轩的声音严冷如冰,边上的刘奔喝道:“死罪!”他们这几个金枪班紧跟着薛庭轩,人人一般衣著,一般武器,极是威武,他一声喝斥,还有六个金枪班也齐声喝道:“死罪!”
阿史那唆罗怒极反笑,叫道:“唆罗犯什么死罪?敌人敢违令,便是该杀!”
薛庭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军人可杀,民不可屠。士兵只知遵从号令,不得加罪,唆罗,你胡作非为,全然不顾我有令在先,是为违命。金枪班,给我拿下!”
刘奔答应一声,带着六个金枪班催马上前。阿史那唆罗见薛庭轩竟要来真的,心中大悔,忖道:我说他要我统领一军,哪会有什么好心,原来是给我下套!见金枪班催马上前,他一把抽出弯刀,喝道:“谁敢动手?阿史那部的兄弟,都给我过来!”
阿史那唆罗已知薛庭轩不怀好意了,但自恃手握重兵,他也奈何不了自己。谁知他刚喊出,边上两个随从却上前高声道:“左贤王反叛,阿史那兄弟,听从庭轩元帅号令,不得有误!”
阿史那唆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两个随从竟然早为薛庭轩收买,眼见阿史那部众全都纹丝不动,心底更凉,心想:“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还想再喊什么,刘奔已催马挺枪,当心向他刺来。阿史那唆罗在部中贵为左贤王之尊,从来没人敢对他如此,见刘奔挺枪便刺,手中弯刀便要去格。但这支金枪班是薛庭轩从五德营中精心选出来的,个个武艺精强,刘奔更是好手,金枪在阿史那唆罗面前一晃,已穿过他弯刀的守御,一枪刺入了他的前心,阿史那唆罗惨叫一声,从马上直摔下来。
薛庭轩看着他落马,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喝道:“斩首号令,明示其罪。阿史郡部众,由泽利统领。”
阿史那泽利是阿史那唆罗的副将,还是他堂弟,闻令上前,施了一礼道:“遵元帅令。”对倒地的阿史那唆罗连正眼都不看一看。
薛庭轩当众杀了阿史那唆罗,他那些部属看得全都心惊肉跳,心想就算庭轩大帅现在能杀左贤王,回去后又该如何向族中交代?他们却不知薛庭轩实已下定了东归之心,楚都城的老弱也都已经在准备行囊,只待自己平定了昌都省,割据此地后回归中原,根本没想过再回西原。
薛庭轩看着阿史那唆罗的首级被悬起来,更是意气风发,高声道:“唆罗之辈,不可饶恕。此次众将之责,概不追究,但今后任何人不得屠戮百姓,否则定斩不饶!”
五德营自然不会来屠灭中原城池,可胡人军远涉流沙而来,为的只是破城后的烧杀抢掠。阿史那唆罗下令屠城,其余各部有样学样,生怕落后了抢不到,现在见薛庭轩下令不得再屠城,不少人都在想:“那我们来中原打仗做什么?打一通,再回去么?中原人可没惹我们。”只是薛庭轩声威正盛,也没人敢多嘴。
薛庭轩看着这些胡人军,脸上仍是木无表情,心中却在暗笑。阿史那唆罗屠城,其实他早得了消息,有意让后军慢了一步过来,等他屠完了再出面。他与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同盟,早就想除掉阿史那唆罗,这次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就算唆罗能逃过这一劫,将来总有机会。现在既杀人立威,又除掉阿史那唆罗这个隐患。若是在阿史那部,自己肯定杀不了他,但眼下已进入中原,他的族人再不肯罢休,也是鞭长莫及了。带着人走到当浑城守将府休息,见桌上还放了坛酒,他笑道:“此处还有酒,来,大家喝上一杯。”
五德营五统领紧跟着他。董长寿道:“薛帅,今日杀了唆罗,会不会有什么后患?”
薛庭轩倒了杯酒道:“唆罗早怀异心,今日不除,明日也须除之。长寿,别管这些了,先喝上一杯。过上几日,攻下西靖城,我们再大摆宴席庆祝一番。”
董长寿一样早就有东归之心,现在好不容易杀回故土,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兴奋。他倒了杯道:“薛帅,祝我等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薛庭轩又饮了一杯,放下杯子道:“多少年没回来了,今天终于又踏上了中原土地。”
一边的廉字营统领李越辰却有点不安。他是当初的统领文士成战死后补上来的,资格最浅,加上本是毕炜第一次远征西原时的降将,因此最不爱说话。现在虽然兵锋所向,当者披靡,但他总觉得这次远征不会如此顺利。他拿起杯子,却没喝,问道:“薛帅,末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越辰,你说吧。”
李越辰道:“薛帅,我们已入昌都省境,但一直很少见到村落。末将记得,以前昌都人口虽然不多,但也没这么少法。”
薛庭轩笑道:“不错,本帅也已察觉,大统制定然已定下坚壁清野之计。不过他只道我们无法在昌都取得补给,就不能长久,却不知我们有西原这个后盾。而我等的上上之策,就是尽快将西靖城夺下。”
从西原运来粮草,代价自是极大,但只消打下西靖城,就不必顾虑这问题了。李越辰见薛庭轩不以为意,不敢再说,心中却仍然很不安。他本来就是昌都军出身,对昌都的形势比旁人了解得更多。西靖是中原十二名城之一,城高墙厚,极难攻克,而且昌都军的战力也极强,想尽快夺下西靖城,实是有点一厢情愿。只是这么一说,似乎在灭自家锐气,他也没敢出口。
喝完这坛酒,薛庭轩已陶陶然有点醉意。这时一个亲兵突然进来道:“薛帅,朱先生有密报。”
朱先生是五德营一直埋伏在雾云城的暗桩,只是自从中原军二次远征后,一直没什么值得重视的情报传来。听得朱先生有密报而来,薛庭轩接过一看,突然一拍桌案,笑道:“好消息!告诉诸位得知,前几日,句罗军已出动大军,进攻倭岛。”
他没头没脑地来这一句,五统领全部莫名其妙,心想句罗攻打倭岛,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薛庭轩也马上省得他们尚不知倭人正在攻南安、五羊两城的事,接道:“大统制以割让海靖为代价,向岛夷借兵,要他们攻打南军。如此一来,攻势雪消瓦解,大统制定将无计可施了。”
董长寿这才知道原来现在倭人正在攻南军后方,心想怪不得郑昭要冒险来与五德营取得联系,看样子中原大战,还是北方占据上风。不过也确如薛庭轩所言,句罗出兵攻倭,五德营自西而来,中原战况又将急转直下了。他道:“原来如此。只是这大统制竟然割地求援?真是没想到。”
“此人向来无信无义,倒行逆施。不过,他的末日就要到了。”
这一桌酒虽然简单之极,但薛庭轩从未喝得如此尽兴。喝完了,让五统领各自回营,他向内室走去。护兵已给他清理出一个房间来,刚走到门口,便听得身后有人道:“薛帅。”
那是北斗。薛庭轩道:“庄兄,你回来了。”
薛庭轩出兵,让北斗去和狄复组取得联系,好让狄复组配台。这些天北斗一直没来,一听他来了,薛庭轩真个喜出望外。北斗的脸上也露出了喜色,上前道:“恭喜薛帅。”
薛庭轩听他说恭喜,问道:“是什么好消息?”
狄复组没什么实力,要他们出兵助攻不太可能,但这些人神出鬼没,只怕真有什么异常之举。北斗走到他跟前,小声道:“我已见过狄复组的屈木出,屈木出说,大统制看不到明年的太阳了。”
薛庭轩怔了怔,问道:“他得了重病?”
先前狄复组和他取得联系时,那人吹嘘过狄复组的成绩,其中一条便是策动顾清随刺杀大统制。顾清随谋刺,这是共和国最大的大事了,薛庭轩听得居然是狄复组谋划的,对狄复组的能力亦不禁高看一眼,只是那次刺杀最终失败,他也有点失去信心,心想大统制吃了一堑,更会小心,再想行刺他就越发难了。北斗说他看不到明年的太阳,多半是得了重病,消息却一直隐藏着。无论如何,这也是个好消息,大统制一死,北军更无战心,肯定会陷入大乱,五德营割据昌都的计划便也多了几分把握。
北斗道:“不是。不过,第二次刺杀计划,已经开始了。”
“刺杀?”
薛庭轩皱了皱眉。北斗猜到了他的心思,小声道:“请薛帅放心,这次乃是计中有计,层层逼近,定能成功。”
虽然北斗说得极有把握,但薛庭轩还是不太相信。他道:“希望如此。总之,我们拿下西靖再说。西靖城里的实力如何?”
“城中尚有三万守军,主将刘安国,副将彭启南。”北斗顿了顿,又道:“这两人倒不算如何,倒是西靖三副将之首,名叫陆?明夷,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个干才。如果此人回来,千万要小心。”
陆明夷在中原名声很大了,是现在几个最活跃的后起将领中的一个,不过薛庭轩对他并不上心。其实当初毕炜第一次远征,陆明夷还和薛庭轩对过一枪,只是那时根本没通名,陆明夷亦是一击即走,他也不知那个救走毕炜的小将是什么人。听北斗说得郑重,他点了点头道:“这人现在何处?”
“先前率军助攻天水,尚未回返。本来大统制应该派他南下,但西靖一受攻,他肯定会带本部回援。”
薛庭轩笑了起来:“那正好。等他赶到,我定已夺下西靖城,正好以逸待劳,将其一鼓而歼。”
十二月六日,五万大军便已出发,向西靖城而去。到了十五日,西原军离西靖城已只有一百余里了。薛庭轩下令全军稍作修整,到时一鼓作气,全力攻下西靖城。
五德营自西原反攻中原,一路势如破竹,十天前屠当浑城的消息,也已传到了刘安国耳中。听得西原军离西靖城只有一百余里了,刘安国立刻召来彭启南商议。陆明夷和朱震奉大统制之命率军两万助攻天水,城中还有三万余兵马。兵是精兵,城是坚城,何况西靖的粮草积蓄就算坐吃山空,坚持五六个月都不成问题,刘安国并不如何担心。他见彭启南专心地看着战报,问道:“彭将军,你觉得该如何对付?”
彭启南皱了皱眉道:“刘将军,敌军兵锋极锐,依末将之见,还是应该闭城坚守,避其锐气,再谋破敌良策。”
刘安国笑了起来:“彭将军,你现在胆子怎么小了这许多?当初万里云反叛,你们才几千人,就敢攻城,这回却怯敌了。”
“怯敌”实是军法中一项罪名了,虽然刘安国是笑着说的,但彭启南也知他心中对自己已有不满。他道:“刘将军所言也不错,但敌军挟连胜之威,士气正盛,陆将军已在回程途中,是不是……”
刘安国打断了他的话道:“兵法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敌军远道而来,若不迎敌,闭城坚守,一者灭自家锐气,二者白白让敌人从容休整,这是下策。这样吧,彭将军,到时我率军两万,出城迎战,你留一万守城接应。”
刘安国本来的想法,是让彭启南出城迎战,自己留一万人守城。在他看来,薛庭轩率领一伙乌合之众而来,虽然人数多一点,但也并没有多到占据绝对优势。两万以逸待劳的精兵趁敌军立足未稳,发动突袭,定能得胜。但彭启南既然怯敌,那就用不得了,这一场唾手可得的功劳,还是自己来取方是上策。他急于求战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自己是下将军,但现在陆明夷居然也已经受封下将军,和自己成了平级。自己若再不建功,只怕会被陆明夷后来居上。但如果能够一战击破西原军,以这功劳,补上现在已经空缺的现役上将军之衔,也绝非不可能。正因为陆明夷要回来了,这破敌之功不能让他分了去。他说完,又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彭将军,便如此办理吧。你即刻召集本部人马登城防御,我也要去点兵,准备迎敌。”
一百多里路,急行军的话一天就能到,不过西原军却花了两天。十二月八日凌晨,天上下起了雪。卯时,雪停了下来。已经率军等了一整天的刘安国得到斥候禀报,西原军前锋已到西靖城下。
“开城,出战。”
刘安国没有多说什么话,率领两万昌都精锐骑军冲出了西靖城西门,在城下扎下阵势。他是共和国建国初始时受封的十七下将军之一,当初也曾和帝国军交战,虽说并没有什么大的战绩,但总算得上是宿将。看到远处烟尘滚滚,正疾驰而来的西原军先锋部队,望远镜里看过去竟然都是些胡人,刘安国不禁失笑。如果是二十多年前的五德营,他当然不敢直攫其锋。就自是现在的五德营,他也要犹豫一下。但这支胡人军军容散乱,看来也只能在西原称雄,碰到熟读兵书的中原军人,这回定要让他们一点苦头尝尝。他曾经和狄人交战过,知道胡人长于骑术,但惯于恶战而不长兵法,只消己方不乱,敌人冲势虽强,定不能持久。他从鞍前摘下长枪,喝道:“全军听令,迎敌!”
果然,正如刘安国所料,这支胡人 519b." >军来势虽凶,但冲到严阵以待的昌都军前,根本造不成什么冲击力,而昌都军一个反冲锋,便将这些胡人军撕得七零八落。看到这情景,刘安国更是踌躇满志,高声道:“全军与我冲!”率领亲兵身先士卒杀去。
他率领全军冲去,城头的彭启南却觉得有点不妙。刘安国在城下,看不清楚敌军后方,他在几丈高的城头,却看得到西原军的前锋虽乱,后阵却依然严整无比。这很可能是敌军故意示弱的诱敌之计,他马上让人向刘安国告知此事,可是敌军退得快,刘安国冲得更快,等彭启南派下的传令兵下到城里,刘安国已冲出一里多地去了。敌军一触即溃,刘安国也是宿将,当初打过不少仗,一辈子却从没这么顺利过,正是志满意得的时候,心想俗话说兵败如山倒,敌军前锋已退,势必冲动后军,更加会败得不可收拾,这一仗只怕连薛庭轩都能捉了,岂可错过。
他正冲着,不知不觉已全军已拉成了一长列,开始时严整的阵形也已全然不在了。这时昌都军便如一根钉子锲入了西原军内部,眼看要将西原军撕成两半,西原军中突然发出一阵震天般的呐喊,刘安国的冲势顿时被止住。他怔了怔,却见前方冲出了一支人马,旗号上却是一只抓着闪电的苍鹘。
这是抟电旗。迎上来的正是五德营精锐中的精锐火枪骑。现在火枪骑已经有一千人,队官名叫丘士元,当初和尚明封同属陈忠的副将。陈忠与尚明封战死后,丘士元成了火枪骑的统领,他虽然没有陈忠那一身几乎不可思议的神力,但战意却还在陈忠之上。这次攻击西靖城,正是薛庭轩用的诱敌之计。西靖城是十二名城之一,极其坚固,守城本占优势,当初楚都城远不及西靖城,但也挡住了胡继棠、毕炜和方若水三上将所率五万大军的强攻,现在这五万西原军想攻破西靖城,绝非易事,因此薛庭轩定下了这条计策,将敌军主力诱出城来,再以火枪骑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火枪骑是从未出现过的兵种,刘安国虽然也曾见过战报,却从未亲身见过。眼见抟电旗到处,爆裂之声大起,昌都军纷纷落马,只一眨眼功夫,冲在最前的数百前锋已被尽数扫平,心里不由升起了惧意。只是如今势成骑虎,若是马上撤退,昌都军已被拉成了一长线,前军一退,和后军缠到一处,兵败如山倒的就是昌都军了。他现在虽然做菜的时间比训练的时间多得多,但到底是宿将,并不缺乏勇气,喝道:“强攻!”
这支火枪骑虽然攻击力极强,但毕竟人数不算多,而且火枪也不可能连续发射。只消突破中央,打掉敌军的锐气,胜利仍然属于自己。他也深知为将者当勇于在前的道理,毫不退缩,又率军猛冲过去。哪知火枪骑扫掉了昌都军前锋,抟电旗一展,左右分开,显出后方的五德营主力。
五德营主力每部一千余,居然都已下马,结成了一个铅丸射至,已击中他的背心。他身子一挣,心想:这次我已是命终了吧。但心底仍然有股隐隐的不服,伸手将长枪往地上一拄,马虽然倒下,他仍然立在地上不倒。
“砰”的一声,已是第三轮火枪骑上前。现在场中只剩了夜摩千风一人,铅丸大多击中他的背心,夜摩千风的背上已被鲜血糊满,但右手还是死死抓着长枪,就是不倒。薛庭轩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喝道:“再发!”
第四枪火枪骑上前,夜摩千风仍然未倒。夜摩王佐此时已逃了出来,见大哥没跟上,扭头一看,只见夜摩千99lib.风面对城墙,连前心都尽是血,定是有铅丸透体而过。他叫道:“大哥!”心里跟撕裂一般痛。这个大哥脾气不好,性子也急,但他们三人常年在一处,神鬼人三枪在天水军一直威名赫赫。现在天水军已成陈迹,神鬼人三枪也只剩了自己一人,夜摩王佐几乎要疯了,只待再冲上前,与这支西原军拼个你死我活,正在这时,齐亮已带人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他道:“王佐将军。”
齐亮知道要对付火枪骑,唯有用巨盾。但调来巨盾,夜摩千风已然战死。只是夜摩千风在墙下这一番血战,为昌都军迎得了时间,巨盾一到,一字排开,又将城墙的蹬口严严守住。夜摩千风的血战也让昌都军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人人都想着,无论如何,就算死了,也要保住城墙不失。
未时一刻,西原军仍然未能夺下西靖城东门,而此时,陆明夷和朱震的援军终于冲入了南门。
第二十章 掌握民心
共和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雾云城里下起了大雪。从二十日晚,大雪便纷纷扬扬,到了二十一日早晨,满城皆白。
伍继周带着最新的战报,向荷香阁走去。荷香阁外的池塘里,几张已经变黑了的荷叶仍然倔强地张在水面上。他停了停,深吸了口气,这才敲了敲门。
“大统制,属下伍继周禀报。”
“进来吧。”
门又是“呀”的一声。走进门,伍继周却是一怔。以前大统制一直都在书房里,但今天却坐在外室,他身后还站了几个人。这些人个子都不甚高,但眼中精光灼灼,直盯着伍继周。在这些人的目光下,伍继周有点不自在,但仍是一板一眼地说:“大统制,陆明夷将军刚从西靖城发来羽书急报,西靖之围已解,薛庭轩率军退却。”
虽然大统制脸上仍然毫无异样,但一瞬间伍继周也看到了他眼底的喜悦。的确,现在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本来局势已是一片大好,南方的再造共和联盟眼看就要崩溃,然而句罗王却意外地向倭岛发起了进攻。句罗与倭岛乃是世仇,倭人也屡犯句罗,但句罗征倭,有史以来只有一次。句罗这一意外之举让岛夷慌了手脚,顾不得与大统制的密约,紧急将正在围攻南安和五羊两城的部队调回本土。如此一来,再造共和联盟再次迎得了喘息之机,本来已经取得优势的邓沧澜水军又恢复到以前的隔江对峙状态。同时西北的昌都遭到了西原五德营的攻击,使得在天水驻扎的军队一时间也无法南下配合邓沧澜作战,隐隐然局势又回到南北分裂的初始。只是伍继周明白,局势其实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五德营这支生力军如果夺下了昌都省,那么北方的大好局势将尽化乌有。好在陆明夷不负所托,终于成功击退了薛庭轩,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大统制看了一眼,微笑道:“继周,我共和国真是人才辈出,新一代将领都成长起来了。五德营这一败,看来连回到他们那个叫楚都城的老巢都只是奢望。”
伍继周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大统制的开场白。大统制肯定成竹在胸,现在不过是向自己说明一番,以示他的英明伟大。他道:“是,大统制明鉴。”
“薛庭轩这人,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以一支残兵败将,在西原造成这等事业,难能可贵。不过,他小看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给他的一刀,才是真正致命的。”
凑趣一点的话,现在应该接着问一句,等大统制回答了再赞叹大统制的睿智。虽然伍继周从战报上早就看明白了,可他仍然似一个局外人一般问道:“不知他看错了谁?”
“贺兰如玉。”大统制眯起了眼。虽然身后站着几个人,但大统制当他们如同空气一样。“这个人是仆固部的台吉,年纪很轻,却也不是个易与之辈。薛庭轩只以为他牢牢掌握了西原,仆固部只会对他俯首贴耳,但他忘了,贺兰如玉一直没有甘心。我派人与他联系,他立刻就答应下来。这次薛庭轩劳师远征,我让昌都军坚壁清野,他后勤跟不上,只能从本土运输补给。这么长的路,他倒是一厢情愿以为能安然送达,可贺兰如玉只消拦截住,他又拿不下西靖城,就只有傻眼了,哈哈。”
在伍继周记忆中,几乎不记得大统制笑过。他想不出大统制现在心情居然会那么好,虽说西北之危已解,但南方死灰复燃,又在慢慢恢复元气。只是他也没敢说这些,只是道:“大统制英明。”
大统制挥了挥手,似乎在赶开眼前一只不存在的苍蝇:“虽然没有亲手消灭五德营,但薛庭轩的回程途中,贺兰如玉肯定还会给他插上一把刀子。就算他这次还能逃脱性命,这辈子也别想再有回来的命了。倒是继周你啊,实在让我失望。”
大统制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阴森,伍继周呆住了,抬起头:“大统制……”
“不用说了,昨晚你和谁说过些什么话,不会忘了吧?”
伍继周更是呆住了。昨晚,是一个文校的老同学韩慕瑜来找他。韩慕瑜现在在文校当教席,教小孩子共和国史,昨天来也是有几个疑惑想请教一下自己。因为是老同学,两人一块儿上酒楼喝了几盅,说起局势,韩慕瑜不住叹息,说虽然大统制英明伟大,但局势变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贵的和平转瞬即逝,战争却已持续了好几年。当时伍继周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说喝酒喝酒,莫谈国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诧道:“昨天属下与一位老同学一块儿喝酒,就闲聊了几句……”
“你那位老同学,名叫韩慕瑜吧?”
一听这名字,伍继周又是一呆。大统制居然连韩慕瑜的名字都知道,难道韩慕瑜还有什么别的身份么?他急道:“大统制,我与他长久不见,实在只是闲聊了几句。”
“只怕不是闲聊几句那么简单。”大统制看了看右手边侍立的一个人,沉声道:“北斗,你向伍继周说说那个韩慕瑜的事。”
北斗也不看伍继周,背书一样说道:“韩慕输,男,二十七岁,第七文校附属幼校历史教席。共和二十五年十月七日,韩慕瑜纠合同伙,组织‘强国读书会’,妄议国是,大肆造作谣言诽谤当局。共和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更四处流窜,密谋于十二月二十一日组织万人游行。”
伍继周没想到韩慕瑜竟然会做这种事。那个“强国读书会”昨天他倒也说起,说是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一起读书谈论,交流心得,自己还说这倒是好事。可是说什么今天要游行,昨天他也没说。他道:“大统制,属下真的不知道……”
“够了!”大统制的脸沉了下来,“伍继周,韩慕瑜是受南方叛逆收买的间谍,你定然与他有密谋。真想不到,我身边居然有你这等人物,怪不得机密屡屡走漏。你熟读律法,说,这是什么罪?”
伍继周的心已沉到了谷底。大统制的决定,是不可能改变的,即使是他极为亲信的胡继棠,当初远征失败,违背大统制的命令撤退后,一样遭到撤职查处,不要说自己一个小小的文书。他低低道:“禀大统制,是大逆之罪。但……”
“你知道就好。”
大统制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一边的北斗:“北斗,让人带他下去,细细拷问,我身边一定有一个要谋害我的组织,不止他一人。”
“是。”
两个北斗星君走了过来,挽着已瘫软在地的伍继周,向大统制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大统制看着伍继周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等到门“呀”一声又关上了,他才道:“北斗,我们去天星庄吧。”
北斗拉开门,大统制走了出去。不过片刻,一辆朴素的马车驶了过来,大统制坐上了车,北斗坐到车夫座边,马车缓缓驶出大统制府。
天还很早,路上行人也少,一片白茫茫中,只有零星几串足迹。大统制坐在车里,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这些人都要来谋害我?包括丁亨利、郑昭在内。他想着。我这一身,已献给了共和,一切都为共和的大业,可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叛逆?难道他们不知道,共和制下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要远远好过帝制么?
大统制撩开车帘,看着街景。很久以前,他就来过雾云城。那时雾云城还是帝都,光鲜的外表下,却是遍地的饿殍,冬天早期,街上还看得到因为冻饿而死的乞丐尸首。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不再有人天生低贱,可为什么他们还不满意?难道真如有人所主,民心至愚,非得有个强有力的人来管束不成?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和丁亨利与郑昭谈起共和国远景的情形了。那时他意气风发,说到新生的共和国里人人平等,再没有压迫,他们两人也为之神往不已。只是真正执掌国柄后,他却发现这一套说着好听,做起来却很艰难。不说别的,单单一个议府,明明有极好的动议,他们就非得扯皮半天,非要到事过境迁,时机失去才同意。现在解散了议府,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大统制只觉办事的效率高多了。好比割海靖给岛夷,让他们出兵攻击南方,如果是议府时代,肯定会打回来通不过。虽说因为句罗的变数,岛夷没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可是毕竟给北军迎来了宝贵的时机。现在表面上南方有了口喘气之机,其实他们脖子上的绞索已经收得更紧了,只需要最后一击。
这一切,都是因为权力。权力,真是一杯毒酒,会上瘾的吧?大统制想着。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北斗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大统制,前面有人挡住了路。”
“那就稍等一会,马上他们就会散的。”
前面,正是那个强国读书会组织的万人游行。这些无知书生打着“恢复议府”、“停止战争”的横幅,还有“国土神圣” 4e4b." >之类,定是割让海靖的消息传出去了。大统制撩起车帘,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些虽然天冷,却仍是满面红光的年轻人振臂高呼。
民心至愚。这些人无非是一群傻傻的绵羊,只会跟着领头的跑。等到一切平息,还会是他们,喊的却是拥护自己的口号了。竖子不足与谋,说的就是这些人吧,现在他们闹得欢,但只要用辣手打掉领头的,剩下的定然作鸟兽散。大统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雾云城里几乎相同的场面了,那时那些人喊着“拥护帝君”的口号,让帝国的禁军无从下手,事实上却使得民心转向自己一边。那一次,其实真正的幕后人正是自己,就算当时的帝君也不曾想到吧。想到这儿,大统制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一次的幕后人是谁?肯定不仅仅是一些无知书生组织的什么强国读书会,伍继周也未必是真正的首脑,这个人一定要尽快找出来。一个国家,和一个人一样,及时消除隐患,才能健康成长。
这时一队骑着马的卫戍过来了。一大早,街上人还不多,两边店铺正在陆续开张,有些胆小的见街上这么多人,又把铺门掩上了。那些卫戍冲到近前,一个领头高声道:“你们要干什么?造反么?”
一个年轻人走上前,行了一礼道:“我们是按共和国律法规定,民众有结社游行之权,在这儿宣传的。”
“什么律法规定,妖言惑众,快快散开,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这卫戍的口气十分强硬,显然卫戍里早就传达了自己的密令了。那年轻人还不知好歹,说道:“我们并没有造成棍乱,一切都合法,请卫戍兄弟不要阻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砰”,不等这年轻人说话,那卫戍已从马鞍边操起一棍木棍,劈头打去。木棍很沉重,那卫戍也相当孔武有力,年轻人被这一棍打得七荤八素,人一歪,便倒了下来,雪地上也沾上了他头上溅出的血。却听一个女子高声叫道:“慕瑜!”冲了过来扶住他,见这年轻人已昏迷过去,抬起头怒视着卫戍道:“你们为什么打人?”
这女子很年轻,应该是那年轻人的情侣。她的脸十分清秀,但现在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那卫戍见是个年轻女子,倒下不了手,放缓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在此游行,已在搅闹安全,我奉命驱逐你们,你们快走吧。”
女子站了起来,高声道:“国已至此,战争连绵不息,不去追究混乱的起因,反而说我们搅闹安全么?你们也是吃国家俸禄,难道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那卫戍脸一沉,喝道:“国家大事,自然有人操心,你们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为国出力。现在妖言惑众,挑起是非,你可知你们已经触犯了律法第三款第五条?”
女子还要说什么,边上有个女子过来道:“舜华,别说了。”这女子看来也已吓呆了,脸都煞白,但那叫舜华的女子道:“国之有民,方能成国。律法第一款第一条,共和国人人平等,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每个人都有权表述自己的看法。你们不允许我们说话,那本身就违背了律法!”
她的声音清脆圆润,直如贯珠,比那卫戍的粗声粗气可入耳多了。卫戍平时也没读什么书,什么律法第三款第五条都是昨天上司下密令时现炒现卖出来的,哪里及得上那女子口齿灵便?被她一说,这卫戍瞪起眼道:“姑娘,你若再不走开,那就是阻碍我们办公,按规定,我们可以强制执行了!”说着,手中的木棒扬了扬,作势要打。他本想吓吓这女子,把她一吓跑,剩下的人肯定灰溜溜地走,哪知那女子道:“不,我不走!这是共和国的街道,每个人都有权站在这里!”
见这女子竟如此倔强,那卫戍也恼了,木棒在空中舞了个花道:“你再不走,我这棒子可不长眼!”
他的手法相当高明,棒子砸下,心想要到她脸颊边掠过,谅这样一个女子肯定吓得花容失色,赶紧逃开。哪知这女子倔强之极,竟然动也不动,他这木棒却下来了,“砰”一声正砸在她太阳穴上。这一棒比先前打那年轻人的还狠,那年轻人这时已醒过来,看见女子被打了一棒倒在地上,失声叫道:“舜华!”不顾一切便冲过来夺那卫戍的棒子。卫戍见真砸到她了,心中也在着慌,但有人竟敢来夺,心头火也起来,忖道打一个是打,打两个是打,反正上司也说过,无论如何要赶开这些人,就算打死也不算什么罪,手中大棒劈头盖脸便砸了下来。
他这一动手,其他卫戍也动上了手。这下子那些号称万人游行的人全都吓得傻了,纷纷逃散,只不过片刻,大街上已空空荡荡,只躺了几个人,倒是扔了不少标语之类,地上的积雪则被踩得成了污泥。在街道另一头的大统制见人很快都空了,卫戍把地上躺着的人拉起来带走,最先被打的那年轻人不住哭喊着“舜华!舜华!”但还是被横拖倒拽地拉走。他叹了口气道:“北斗,走吧。”
那个叫舜华的女子,肯定是死了吧。大统制想着,眼前还浮现着那张清秀的脸。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还如此愚蠢?
马车驶出了雾云城,向着后山而去。拐了不知多少弯,前面是一片庄园,庄门口已有不少人在等候。一见马车,领头的一个老者上前行了一礼道:“大统制,许寒川见过。”
大统制走下马车,说道:“走吧。北斗,把东西带上。”
北斗从车座下取出一个木匣,跟着大统制向前走去。大统制一边走,一边道:“现在潜龙居里,火枪进展如何?”
许寒川苦着脸道:“禀大统制,一直没什么起色,以前的样本破得太多了,实在难以明白。”
大统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难得的笑意:“现在有了新的样本了。”
他们走进一个山洞,走到尽处,拉开大门,后面是一个四面尽是绝壁的山谷。大统制走到一间屋前,沉声道:“龙友兄,我来了。”
“进来吧。”
屋里传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大统制推开门,里面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屋中和上一回他来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多了辆大轮椅,老人现在就坐在轮椅里。看到大统制进来,老人的眉头微微一蹙,马上又道:“南武兄,你又是要来问我火枪的事吧?恕老朽无能,上回说的,成了空话,我是远不如陈虚心啊。”
上一次来,大统制以言语相激,老人说一年之内定能将火枪复制出来。但现在已经过了三年多,火枪仍然未能成功。大统制向北斗抬了抬下巴道:“北斗,拿过来吧。”一边道:“龙友兄,我也知上回拿来的实在破损不堪,不过这回有一件完整的样品,龙友兄应该不用多久便能加以改良。”
老人见他说北斗,嘀咕了一句道:“你这北斗换人了啊。”待北斗拿到他身前打开,他眼中一亮道:“就是这个?”
木匣中,是一把完整的火枪。薛庭轩也知道火枪是他五德营的独得之秘,因为极其注意保密,三上将远征时,虽然也有火枪骑战死的,但火枪大多带走,没带走的也破损不堪。不过先前他率军攻西靖城,被陆明夷反攻得手,混乱中来不及把所有火枪带走,留下了这一把完整的样品。老人拿起这把火枪,仔细看着,半晌才赞道:“真是好心思!”却又皱起眉头,沉思了一阵道:“南武兄,这不是五羊城的制品。”
大统制却是一怔,问道:“怎么?”
“这儿铸了个花押,我记得,乃是西原的标记。”
老人指着火枪杆上的一点花纹。大统制只道那是装饰的花纹,没想到竟是花押。他嘴角一抽,淡淡道:“龙友兄神目如电,这其实是五德营的制品。”
“五德营”这三个字一入老人耳中,他浑身亦是一震,好一阵才道:“他们居然还在?是谁领头?陈忠么?”
“陈忠已死,现在的领袖名叫薛庭轩,是薛文亦的儿子。”
老人闭上了眼。这些名字,虽然久违了,但面容依然清晰可辨。他叹道:“文亦兄的儿子竟然如此了得!他给你极大困扰吧?”
“这个不必多虑了,他多半已活不到明年。”
老人的脸上显出一丝痛楚。这老人,正是昔年帝国的太师张龙友。他与五德营的第一任大帅楚休红曾是好友,只是后来两人渐行渐远,最终反目,成为仇敌,直到帝国覆灭,大家同上断头台时,才算重归于好。只是张龙友最终并没有被押上断头台,而是挑断了脚筋关押在这潜龙居了。他最初是以法统炼药得到前朝帝君宠信,成为太师后就不再著意这些,断头台上逃得一命后,他也知道大统制留下自己,为的就是自己的这一手本领。虽然他早有死念,不想再为大统制出力,可大统制真个洞测人心,也不来难为他,故意拿些精奇战具要他改良,搔到他内心痒处,这些年说不干,其实也已经为大统制做过了不少。他抚摸着火枪,低声道:“南武兄,这东西确是利器,但你已经得到了天下,还要这些有什么用?”
“利其器,方能善其事。龙友兄,你一直呆在潜龙居,自然不知外面的事。天下形势,便如大江之水,浩浩荡荡,若不能跟上,必将被席卷而去。有此利器,我共和国才能让万民安居乐业。”
老人摇了摇头,叹道:“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南武兄,这道理我以前也不知道,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没想到你还是当局者迷。”
大统制心底又有点恼怒,但他强压了下去道:“自然,龙友兄若不愿再为我出力,那也无法。”
老人抬起头:“我想看看外面。”
大统制一怔:“外面?”
“我想看看,在你治下,这个国家是不是真的已比以前好得多。愿赌服输,但你将我关在此处,窗外事,我快连四季都搞不清了,又如何能够心服?”
大统制想了想道:“好。你想何时出去?”
“这事由你。”
“那就等冬至日吧。”大统制低低说着,“冬至祭祖扫墓,你也可以祭扫一下你为之效忠的帝君之墓去,好死了这条心。”
老人看着他,良久才叹道:“好吧。”
.99lib.“火枪便先留在此处。不过,火药当然不能给你。”
老人淡淡地笑了笑:“你还担心我来杀你不成?”
大统制也笑了笑。这老人当然很想杀了自己,但只消他一有这意思,自己就可以让他动弹不得,更不要说还有个北斗在身边。他道:“龙友兄,那我就先走了。冬至日,再来接你。”
他们走了出去,屋中又剩了老人一个。他转动轮椅走到窗前,从桌肚里取出一根炭条,拿出一张布条,在上面写了“冬至日”三个字。写完了,又拿点蜡将布条封了起来,人靠在墙边,嘬起嘴轻轻发出几声细响。随着细响,墙角窜出一只老鼠。老鼠一般都怕人,但这只老鼠却不怕这老人,凑到他脚前,老人伸手将老鼠拿了起来,将那蜡丸用一根细线绑到老鼠背上,小声道:“小机,就靠你了。”
老鼠带着蜡丸又消失在墙角。老人倚靠在墙边,看着窗户中的光一点点淡去。一天过去,离冬至日又近一天了。
原来,南武,你死于冬至日啊,以后祭你倒方便多了。
这老人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自从在断头台上逃得一命后,让他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杀掉南武。只是这个目的实在不像是可能的,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有个人突然来与他联系。此人自称能帮助他,本来他也不是很相信,但活到了这时候,他已经什么都没有顾虑了。就算这是假的又如何?自己这样活着,比死了没什么好。然而那个人和他极少联系,唯一能传递消息的,就是这只老鼠。潜龙居里真个连鸟都飞不进,能进来的只有老鼠,那个人居然连老鼠都能训练出来,真有点奇奇怪怪的本领。只是老鼠的寿命并不长,那人来联系的也极少,他本以为潜入天星庄的那人已经死了,没想到联系又继续下去。
而这一次,也是自己的最后机会了。老人想着。虽然年纪并不是真的很大,但因为常年住在与世隔绝的潜龙居里,他已知自己时日无多,再不下手,便再没有机会。好在,这个机会终于抓住了。
南武,去死吧!他想着。
冬至,是过年前一个比较大的节日了,民间甚至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这一天也是祭祖之日,雾云城的民众到了这一天一早起身,便洒扫庭院,带着全家人在过世的祖上灵位前叩拜。
这一天,一队人马驶出了雾云城的西门,向西山而去。这队人有百来个,大多是卫戍军人,旁人见了,只道是共和国的哪位高官出城去拜祭祖坟,谁也不知道这是大统制出巡。大统制很少在公众前现身,一般民众只知大统制伟大,却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张龙友乘的车和大统制相并而行。两辆车都很宽大,虽然天气很冷,地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积雪,但大车的四壁都拆掉了,以便四面眺望。不过,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观看周围景致,而是便于骑马簇拥在周围的金枪班守护。张龙友坐在他那张轮椅上,几乎有点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年末了,田里已看不到劳作的农人,但远处村落里有炊烟袅袅升起,显得祥和而富有生趣。他记得很久以前也曾陪帝君在年终时到西山郊天塔祭祀阵亡将士,那时还看不到那么多田,村落里也死气沉沉。
不论怎么说,这二十年的和平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隐隐然已经有了几分自己曾经设想过的天下大同景象。他坐在车上,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曾经想过要为万世开太平,但创造这个新时代的,却是自己的敌人。
“龙友兄。”
大统制的声音响了起来。张龙友转过头,只见大统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旧地重游,可有什么感触?”
张龙友低下头。眼前看到的一切,祥和安宁,百姓安居乐业,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一切总有种不自然,包括繁华的店面,当他们经过时,坐在店铺里的人都有种茫然的眼神。这一切,只不过是南武想让自己看到而已,真正的共和国,并没有他吹嘘得那么好。他道:“世事变迁,已非复旧日。”
大统制笑了笑:“可要上山去看看?当初的国殇碑和忠国碑,现在改成了永垂不朽碑了。”
张龙友抬起头。山巅的郊天塔下,两块巨碑只能看到上面一个字,一个是“永”,另一个是“不”。他还记得那块改成“不朽”两字的忠国碑落成时,他与几个朋友曾在碑下聚饮过一次。那时,大家都还年轻,朋友也都是朋友。只是现在,一同喝酒的几个人,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曾经的恩怨也都已化作尘烟。他道:“好吧。”
上山的路很窄,马车是上不去的。有几个士兵将张龙友抬下了车,大统制也已备好了一辆步辇,正待上山,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人高唱的声音: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木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唱歌的人声音很不中听,直如破锣,但唱得高亢入云,在萧瑟秋风中越发显得苍凉。众人闻声扭头看去,只见从西边有个披了个羊皮大氅的牧羊人赶着十几只羊走向这儿走来。这人身材也不高大,身上的羊皮袍子也尽是污垢,想必是冬天没什么青饲料,赶着羊来山脚下啃草根的。牧羊人放牧时唱首歌解闷也是常事,只是平常要么唱乡间小曲,要么唱段戏,这首歌很多士兵尚未听过,不少人都在想:这人的声音虽不好听,但歌倒唱得不坏。
大统制和张龙友听得这歌声,都是一愣。年轻士兵自不知情,他们却是明白,这支歌乃是昔日帝国的葬歌。当年,帝国军出征和回返,往往都要唱此歌壮行,以示一往无前,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夺取胜利。大统制那时听到了这歌声就头疼,因为这意味着敌人的强悍。帝国灭亡后,这首歌也被禁了,曲子亦被改成一支小曲,歌词更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他都没想到一个乡野间的牧羊人居然会唱此歌,向一边的金枪班队长周锡安道:“锡安,你叫两个人把那放羊的带过来。”
周锡安答应一声,叫了两个金枪班过来,说道:“过去,将那放羊的带来。”肚里却在寻思道:“大统制也真是闲,这都要问一下。”
那两个金枪班催马过去,到了那牧羊人跟前。一靠近,便?觉一股膻味刺鼻而来,一个金枪班爱洁,皱了皱眉,便带住马,另一个只得上前,大声道:“喂,老乡,大统制要见你,你随我们过去吧。”
牧羊的是个老者,身上这件羊皮大氅也破破烂烂,羊毛都快掉光了,听得有人问,抬起头道:“什么?”
老者唱起歌来声音很响,说话时却沙哑低沉,那金枪班道:“是大统制要见你。”
老者的眼里闪烁了一下:“大统制?哪个大统制?”
这金枪班见他不但不答,反倒问东问西,有点不耐烦,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金枪班虽是大统制的贴身侍卫,就算在这牧羊人面前也不能仗势欺人,他耐住性子道:“天底下,只有一位大统制,还有谁人?”
老者捋了捋胡须,叹道:“真是大统制么?好,好,我这就去。老头子活到今天,还没见过他老人家呢。”
大统制在一般民众心目中,便是神仙圣明无异,能见到大统制一面,几乎是人生最值得夸耀的事。这金枪班见老者说想见大统制,心想这人声音难听,倒也与旁人无异,便道:“那跟我来吧。”
这两个金枪班带转马,领着老者过来。大统制见那老者大踏步走来,心想此人定然当过帝国军,甚至有可能是五德营的残部,张龙友见了这人,看看就算五德营的残部也在自己治下安居乐业,与世无争地放羊,只怕就会死了心,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张龙友的身份十分特别,曾经是五羊城三皓之首海老的弟子。海老是另一个种族,这种族掌握着远远超过时代的本领,张龙友多少也知道一些。如果能将那种族知晓的一切都挖出来,眼前的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那两个金枪班领着老者走过来,还有四十步左右时,北斗忽道:“大统制,这牧羊人不是寻常之辈!”
大统制道:“不错,他定然是旧帝国的军人。”
“不仅如此,他有异心。大统制,你看此人只是个牧羊人,但步履坚实异常,每踏一步,在积雪中几乎与马蹄一样深了,定是将在暗暗蓄力。”
大统制眉头一皱。上一代北斗没于西原,这一代北斗是新近才晋升为北部天官。此人本领高强,眼力极锐,大统制十分信任他,自己不是武人,看不出这些来,但被北斗一提醒,他也觉得不太对。如果那牧羊老人真是五德营的余党,肯定恨自己入骨,让他接近自己,虽然自己身怀秘术,根本不惧这人行刺,可北斗说了,若是不理他,只怕会让这个新上任的北天官离心。不管这牧羊人是不是旧帝国军人,是不是真的想行刺自己,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点了点头道:“好,让他离远一点,说两句话,给他两个金币打发吧。”又向周锡安道:“锡安,你过去吧。”等周锡安指挥着金枪班围在步辇前,他才转向张龙友,微笑道:“龙友兄,你可认得这人么?”
张龙友过去在帝国一直做到太师的高位,顶多认识帝国各军的高级将领。他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有此人。”心里却一阵忐忑。
当这牧羊人出现时,他几乎要欢呼出来。可是等那人走近了,见这人年纪一把,身上皮肤黝黑,简直不像个人样,身上的衣服也是又破又脏,不由大失所望。要刺杀大统制,真可谓难上加难。他本来也有一个计划,但与他联系的人传来的消息说,大统制身怀秘术,一旦发现有人要行刺他,便能控制住那人的心神,所以一般的行刺根本不可能得手,因此定下了一个声东击西之计,说有人会来配合他下手,让这人引开大统制的注意,这样他才有可能成功。这个牧羊人无疑正是配合他的,但要引得大统制全神贯注注意他,此人光心怀死志是不成的,必须能够先声夺人。可眼前这牧羊人只怕大统制连多看他一眼都不会,何况还被他手下看出了破绽,那这一次行动岂不未曾开始就要失败?张龙友苟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这一天。他年纪其实比大统制大得有限,可身体却越来越差,自知已不久于人世,不可能再有机会了,一想到失败,心头倒如被什么啮咬着一样。
究竟该怎么办?就这样强行下手么?张龙友也明白若是强行下手,不说别的,单单有这个忠心不二,与大统制形影不离的北斗在,自己就毫无机会。若不是在潜龙居隐忍了那么多年,张龙友此时早已满头大汗了。
周锡安催马出去,那两个金枪班正带着牧羊人过来。见队长也过来了,那两个金枪班便是一怔,行了一礼道:“周队长。”
周锡安道:“大统制下令,不用见了,给这人两个金币,让他离开。”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两个金币扔给了一个金枪班。这金枪班正是好洁的那个,刚才因为闻到牧羊老者身上的膻味,都没靠近,现在队长居然要自己把金币亲手交到他手里,他实在暗暗叫苦,可也没办法拒绝,只得道:“遵命。”拿着两个金币催马到了那老者身边道:“老哥,大统制没功夫见你了,这两个金币你拿着吧。”
他说着,一边把手伸得长长的,只待这老者伸出手来接,便把金币扔进他手里,这样省得碰到他了。老者站住了,却不伸出手来,只是道:“大统制不见我了?”
“是啊,大统制日理万机,没空。”
他见老者不伸手,心想不管你伸不伸,我把两个金币往地上一扔,你自己拣去便了,也省了一票事。想毕,手一张,两个金币便落了下来。他骑在马上,手的位置也有一人多高。从一人多高的地方两个金币落地,几乎花不了什么时间。就在金币刚离开他掌心时,这金枪班只觉眼前一花,眼前竟失去了老者的影踪。他不由一怔,心道:“难道大白天见鬼了?”还没回过神来,只觉胯下忽地一紧,人竟腾空而起。
这金枪班不是神,也不是鬼,当然不会白日飞升,实是那牧羊的老者忽然一个箭步冲到他马前,一把抽出他挂在鞍前的金枪,将他挑了起来。他一个大活人,身强力壮,枪术也高,但那老者出手之快,竟连他的枪术师傅都远远不如。他人飞起来时,那两个金币都不曾落到地上,周锡安也正要带转马头回去,周围连金枪班带卫戍足足百人上下,竟连一个反应过来的都没有。直到这金枪班被挑起,在空中惨叫一声,周锡安才转过头来。
真的是刺客!
周锡安一刹那便出了一身的冷汗。果然如北斗所说,这牧羊人是个刺客。他知道自己属下的本领,这些金枪班尽是些千挑万选的好手,哪一个都可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但那金枪班居然一眨眼便被这牧羊老人夺枪挑落马来。他心知这老者定然是为了夺马杀向大统制,此人枪术高到这等地步,如果再夺了马,如虎添翼,还怎么阻挡?他的反应之快,也不作第二人想,伸手抽出鞍前金枪,一枪便刺向那匹已失了骑者的坐骑。
那老者将一个金枪班挑下马来,此时他已完全没有先前的龙钟老态,长枪在地上一拄,一个箭步便踏上了马镫,正待飞身上马,周锡安的金枪已到。金枪班上一任队便是程迪文之父程敬唐,程敬唐统领金枪班时周锡安还是个少年武士,但就已经相当出色,在人才济济的金枪班里也当得是出类拔萃。程敬唐看了他使枪,大为赞许,说不用几年,周锡安枪术肯定能超越自己。现在周锡安自己也已经年近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因为力量很大,他用的金枪比寻常金枪班都要粗一号,这一枪后发先至,老者刚要跨上马背,周锡安的金枪已然疾如飞电,刺入了那马的脖子。
马匹受伤,惨叫一声,奋力扬起了前蹄。老者此时刚要上马,也没料到周锡安有这一手。他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心想金枪班果然名不虚传。周锡安如果想刺自己的人,那自己跳上马后,金枪趁势一搅,便可反将周锡安也搅下马来。但周锡安不刺人,反刺马,正是唯一的正解。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他就想到了最正确的破解之道,此人确是个高手。
若是旁人,连马鞍还没坐穗,马匹脖子便已中枪,再猛一扬蹄,自然坐不住马鞍了,何况这老者的一脚还踏在马镫时,当马倒地时,多半要将他压住。周锡安也是这样想的,因此他一枪刺出后,心也定了,心想这回你再有本事也无能为力。他正想将金枪抽回来,却觉手上份量一沉,定睛看去,人几乎要呆住了。
在他的金枪上,站了一个人,正是那老者。
老者手上握着一把抢来的金枪,踏在周锡安的金枪上,却如履平地,快步向前走来。周锡安也不知这老者怎么可能在极短的一刻里就能脱身出来,反而踏到自己的金枪之上。他还不曾回过神来,老者已沿着金枪冲到他的马前,手中枪便要向他当心刺来。周锡安手忽地一松,放开了紧握着的金枪。这老者竟然踏着自己的金枪过来,现在自己的武器无法御敌,反而成为对方的助力,那么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弃掉武器。
这是周锡安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到的。事实上,这也的确是他唯一的破解之道。他的手一松,金枪上还站着那老者,自是身子一沉,便要落下来。老者见眼前这对手这么快又化解了自己的奇招,不由得又暗赞一声。
大江之水,后浪推前浪,世上总是英雄辈出。老者少年时便痴迷于枪术,后来更是得明师益友,在枪术上浸淫一生,几可称得上当世无双无对。但与周锡安一个照面,甚至也没有真正对上,此人就给自己造成了极大困扰。不论从反应,还是枪术上来,眼前这对手都是上上之选,即使平手相斗,自己也未必能够轻易取胜。
只是,现在不是比试,而是生死相搏。金枪落到了地上,老者的身形却只是稍稍一落,便又直升上来。他不是神,也不是鬼,当然同样不能白日飞升,但他手中还握着杆金枪,当周锡安弃枪之时,老者的枪又是在地上一拄,人不降反升,已高过了周锡安的马头,左足在马额上一点,人竟然跃过了周锡安战马的头,直跃过来。
这已几乎不是人所能办得到了,周锡安的脸也在一刹那变得煞白。他并不害怕自己会丢命,成为大统制的侍卫,他早就有为大统制献出生命的决心。他怕的,只是这老者将自己击退后,再没有人能挡住他。
这一次随同大统制出行的,有卫戍营的几十个卫戍,另外便是他们二十多个金枪班。卫戍虽然也算军人,但他们主要做些维持治安,整顿市容之类的事,就算有人能动手,也肯定不会是什么太强的好手,想超过自己,更不可能。而金枪班里,也是以自己的本领最强。如果自己轻易就被这老者突破,可以说再没有人能挡住他了。
就在一瞬间,周锡安咬紧了牙关,伸手拔出了腰刀,喝道:“死吧!”
他的金枪已弃,身边也只有这一把武器了。他拔出腰刀,却并没有向那老者砍去,因为他也知道自己没有长枪,单凭一把短刀是根本斗不过这老者的,因此腰刀反手握住,直直便插入了自己胯下战马的脖子,人则借这一刀之力,向马后滚鞍翻下。
周锡安身为金枪班队长,本领确是远超侪辈,而且应变之能也比旁人远远胜出。这老者只一出手,他便知连自己都不是对手,这里任何一人,单打独打都不可能与这老者匹敌。虽说己方人数多得多,真斗起来也绝无输理,但这老者心怀死志,只是为了刺杀大统制,一旦被他抢到了马,以雷霆万钧之力冲过来,那谁都挡不住这老者的攻势了,因此他当机立断,眼看老者要来夺自己的坐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自己的坐骑一刀刺死,口中喝道:“大家下马,与他步战!”
骑在马上,当然威力更大,但在马上利攻不利守,难以摆出阵形。周锡安纵然尚不知这老者到底是何许人也,却已对他生了忌惮之心。如果是自己,那他就算不敌也不会惧怕,可现在自己不是要求胜,而是要保护大统制。只要能护得大统制的安全,金枪班和卫戍就算全部与这老者同归于尽,也是值得的。
他一声令下,呼啦啦一声,周围的卫戍和金枪班都已跳下马来。金枪班固然个个武艺精强,这支卫戍也是精锐,一下马,便里三层外三层,挡在了大统制的步辇之前,真个如铁桶一般。
第二十一章 以瞻家邦
真是个好手。
老者已跳上了周锡安的马鞍,本来只消一脚踢去,便可将周锡安踢晕,他就能夺得周锡安这匹好马向大统制冲去,可是周锡安的反应能力也让他吃了一惊。
天下英雄,真是代代有之。老者向来自诩枪术天下无双,此时也不由感叹。周锡安的这条命令一下,马是抢不到了,那就只有步战上前。不借马力,想杀透上百人的护卫,实是绝无可能。但老者的胸口却如烈火熊熊,根本不去想这些。他将身一纵,从死马背上跃起,跳落地来。跃起的那一刻,他抬起头,正与二十几步外看向这边的大统制的目光交错在一起。
两道目光,恍若两柄利剑突然交汇,仿佛激起了无数火星。
这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瞥,但这老者和大统制两人都感到了对方的压力。在大统制一生中从来不曾感受到这般的威胁,老者的目光中说不出有些什么,痛恨有之,愤怒有之,钦佩和感慨也同样有之,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悸。他看了看侍立在身边的北斗,低声道:“北斗,你知道这是什么人?”
北斗紧盯着那老者,也低声道:“禀大统制,小人不知。但此人身上有种异样的气质,小人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他顿了顿又道:“大统制,您还是先避让一下吧?”
大统制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不用。此人定是有名之人,既然有杀我之心,我若避让,便是对他不起。”他在步辇上一长身,高声道:“刺客,请留尊姓大名。”
此时一批卫戍已逼上前去,老者横枪在手,听得大统制的问话,高声道:“无名之人,不劳南武兄过问。”
老者的声音沙哑不堪,真不知刚才他怎么会唱得那么响。大统制见他不愿回答,皱了皱眉,喝道:“传令下去,活捉了他!”
卫戍有七八十人,现在围上去的有二十多个,将这老者团团围住。虽然卫戍中并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人物,可二十多人围攻一个,乱枪齐下,对手就算本领通天也难逃一死。只是一听大统制要活捉他,这些卫戍都不敢上前了。人多势众,要杀了对方容易,想活捉他,先上前的肯定会吃亏。这老者一出手就将两个金枪班击落马下,逼得金枪班队长周锡安都落马而逃,卫戍自认没金枪班这等本领,抢先上前只能是送死,因此一时竟没人动手。
他们不动,老者却已动了。他连夺两马,可两马都被周锡安杀了,仍然只能步行。现在围上来的敌人全部弃马步行,已夺不成马,再想冲杀到大统制面前,就得付出十倍的努力。但老者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向卫戍踏上一步。那些卫戍见这老者一张黑黝黝的脸无喜无忧,身上的羊皮大氅也已脱掉了,里面是件棉袄,拿一条麻绳胡乱扎着,怎么看都是个饱经风霜的老牧人,可是怀抱金枪,却是渊停岳峙,竟有一股如山的威势。卫戍首领见老者上前,那些卫戍居然没有一个敢迎上去,急道:“快上,没听到大统制的命令么?”
卫戍首领一说“大统制的命令”,那些卫戍如梦方醒,已有好几个迎上前去,心想这老者再厉害,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年纪也不少了,而他们都是些精壮士兵,哪有打不过他的道理。
他们刚上得一步,却见老者的双眼忽地又睁大了些,眼中神光四射,厉声喝道:“楚帅,今日我不得不杀!”
他声音虽哑,可这时谁也没说话,连大统制和张龙友也听到了。一听到“楚帅”两宇,大统制的身体便是一震。北斗就侍立在他身边,见大统制竟然为之动容,不由一怔,心道:“楚帅是谁?”他一直在天星庄,以前很少与外界接触,自然也不知道楚帅是什么人,只是觉得奇怪,从来都不动如山的大统制居然也会因为一句话而失态。
大统制喃喃道:“原来是你啊,小王子。”他猛地转向张龙友,沉声道:“龙友兄,你该认出此人了吧?”
张龙友其实到现在也没认出这老者是谁,听得他说了“楚帅”两宇,只知他定然与昔日五德营关系密切,直到听得大统制的话,他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是。只不过,他怎么成了这模样?”
大统制盯着那老者,摇了摇头:“坚忍至此,小王子,我真看错了你。”
这老者正是昔年帝国宗室,后来成为五德营监军的小王子。帝国覆灭后,大统制曾经将帝国宗室斩尽杀绝,但因为可娜夫人曾经做过小王子的老师,为他求情,大统制也觉得小王子不过一勇之夫,而且一贯养尊处优,加上在五德营全军投降之前,他率先离开军中回到雾云城,大统制觉得这人纵然枪术高超,根本算不了什么。帝国覆灭后,小王子隐居在西山,孤处于无想水阁,一直监视他的北斗星君十多年的汇报都是毫无异样,小王子除了收下郑昭之子为枪术弟子,再不与任何人接触,大统制也就放下心来,觉得这人定然会老死深山,再无声息。可是世上之事真个变幻莫测,曾经是共和国第二号人物,与自己称得上患难之交的郑昭竟然背弃了自己逃出雾云城,小王子也随之不知所踪。当时大统制派影忍追查过多时,郑昭的踪迹在南方举起再造共和旗帜后就不再是秘密了,但小王子的行踪仍然是个谜,以影忍之能,居然一直无法察觉他到了何处。直到今天,大统制才算明白。
查不到,那是因为小王子已与以前全然不同。以前的小王子,就算孤处无想水阁,仍然带着帝国宗室的气派,身上衣服虽旧,还要一尘不染。吃的纵是粗茶淡饭,依旧器净肴洁,谁也不可能将那个风度翩翩,气质高华的小王子与一个破衣烂衫,满身腥膻的牧羊人联系起来。而且现在的小王子居然连肤色和声音也都变了,更是面目全非,越发无法寻找了。现在大统制才算明白,小王子这人竟是何等坚忍。
他忍耐了近二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天吧?只是为什么以前不有所动作?大统制有点茫然。也许,以前的小王子的确是死心了,根本没想过这些。只是最终为什么又踏上了与自己作对的路?
大统制从来没有反思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比正确。一开始是别人这么说,渐渐地他也如此坚信,所以丁亨利叛逃那是丁亨利的错,郑昭与自己反目就是郑昭的错。三上将远征失利,定然是因为三将军不听自己的安排,五羊城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也是因为申士图早有异心。可这时大统制却隐隐觉得,自己毕竟不是神,其实已经犯下了很多错。只是想让自己承认自己已经做错了很多事,他也办不到。
已经既成事实,就将错就错,即使面前有崇山峻岭,也一样能开出一道康庄大道来。小王子,你是挡不住这一切的!
大统制看着正向严阵以待的卫戍走去的小王子,心里倒有一分对此人的敬意。小王子自己也肯定知道,行刺自己的可能性极小,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份决心就值得大统制高看他一线了。此时小王子已冲到了卫戍身前,最前面的六个卫戍将手中长枪齐齐平举,六个枪尖在小王子身前围了半圈刺去,小王子若再上前,便要被长枪刺中。小王子本将金枪挟在右肋下,当那六个卫戍出枪之际,他的右手腕一翻,左手已扳住枪杆,金枪也霎时放平,后发先至,枪尖已挑在当中一个卫戍的枪下。那卫戍正待发力,却觉手中的长枪几如活物,竟然不住扭曲起来。
长枪的枪杆是用铁木制成,硬中带韧,照理根本不可能扭曲,但此时那卫戍似乎看到自己手中的枪就和一根煮熟的面条一般,被小王子的枪一拨,便搅住了右边同伴的枪。他睁大了眼,几疑自己是在做梦,可长枪上的力量却越发大了,两根枪缠在一处后,便如活了一样,再不似一件得心应手的兵器,倒像两条绞在一起的长蛇,又向边上的长枪缠去。只不过一瞬,头一排的六个卫戍长枪竟然缠在了一处,这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竟然一刹那就化作乌有。
不可能!
这六个卫戍同时在想着。他们还沉在惊愕之中,小王子的金枪却已抽出了他们缠在一处的枪杆下,在地上一撑,人已飞身跃起,跳到了他们这些枪杆的交缠点上。六个卫戍正在奋力想要拆开,他们每人双臂都有百余斤之力,加在一起足可抬起上千斤份量,小王子也并不高大,踩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出来,枪连沉都不沉,小王子却身轻如燕,但这一点之力,人便跃过了他们头顶。
在他们身后,还有数十个卫戍。只是这些卫戍也没想到敌人会如此快就突破最前面的六个同伴,只有几个反应特别快,挺枪上前,小王子手中金枪却已如电闪雷鸣,空中金影一现,那几个反应快的卫戍这回也反应不过来,咽喉处已各中一枪,连叫都叫不出,便已软瘫在地。
这正是交牙十?t>二金枪术中的灵蛇缠腕。这路枪法是昔年天下第一名枪武昭的绝技,只传了小王子一人,而小王子则只传给郑司楚,当今天下,便只有这两人懂得,那些卫戍连听都不曾听过。小王子突破最前六人的封锁时所用枪法更为奇妙,但后面的人也看不到,这一枪居高临下,一枪击杀数人,却是人人看得清楚。见得这一枪,那些卫戍人人遍体生寒,无不想到:天下竟有如此枪法!
长枪号称百兵之王,在军中运用最广,十成里有九成用的都是长枪,这些卫戍更是人人用枪。卫戍身负拱卫首都之责,虽然没有经历过实战,但军中训练十分刻苦,这些卫戍更是挑选出来的好手,个个不弱,可小王子的枪术神鬼莫测,几连做梦都梦不到。他们本来还觉得敌人只有一个,己方却有百余人,实是胜之不武,但此时人人都生了惧意,仿佛敌人并不是凡人,而是天上降临的恶魔。
小王子刚从军时还很好杀,但在军中日久,杀心就渐淡,现在有二十年没和人动手,除了在无想水阁杀了一直监视自己的天机,现在还是第一次杀人。枪尖一见血,小王子也觉手中的金枪如一条从酣睡中醒来的妖兽,几要脱手飞去。他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也知道今日定是自己绝命之日,刚才突破最前面六人时还不愿杀人,现在出手却再不留情,一杀这几人,人甫一落地,手中金枪便绕着身体转了个大圈。挥枪横扫,那也只是寻常招势,但小王子的金枪扫过一圈,又已刺死了五人。他出枪快捷无伦,长枪不住绕身横扫,人又大踏步向前三步,整个人都似被一个圆圆的金环围住,当者辟易,敢上前的必然中枪毙命。这三步踏上,卫戍便又死了十几人。
周锡安逃得一命后,已遇到后面。他枪马腰刀俱失,身边手无寸铁,见那老者对上卫戍简直如同摧枯拉朽,又惊又惧,喝道:“金枪班,布坚壁阵!”
坚壁阵是步军所用的一个阵法,号称防守滴水不漏,单论防御力,比以前天水军惯用的八阵图更强。但坚壁阵对单兵要求极高,布阵的士兵必须人人都是高手,否则当中有哪个人较弱,坚壁阵便会出现致命的破绽。金枪班虽然平时骑马,但论枪术却远在卫戍之上,还在程敬唐当队长时,训练金枪班时除了马上枪术,步下便主攻坚壁阵。周锡安成为队长后,他比程敬唐更为严厉,训练也更加严格,现在金枪班都已下马,闻听队长下令,二十个金枪班踏上一步,便布成了坚壁阵。周锡安从边上一个卫戍手中抢过长枪,喝道:“金枪班,随我上前!”
坚壁阵如果再挡不住这老者,那大统制也只能落荒而逃了。周锡安本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可这支看似很强的卫戍竟然会不堪一击,七八十人围攻一个,敌人仍然大踏步上前,他本来坚若磐石的信心这时也似出现了裂痕。
无论如何,一定要挡住他!
就在此刻,在遥远的西北荒山中,一间石屋里,有个披着披风的人正坐在石桌前,吃着一碗麦饭。
麦饭很粗糙,这人吃得也很慢。天很冷,外面尽是白雪,石屋也已被积雪覆盖。忽然,他放下了碗。
门口,传来了沙沙的踏雪之声。脚步声在石屋门口停了下来,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天法师。”
门口那人在雪地里跪下来,行了一礼。这人也穿着一件带风帽的披风,整个人都掩在披风下。
“进来吧。”
那人把风帽放下了,露出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脸。石层里很暗,就算白天也得点着油灯。本来外面的雪光映进来,将屋里照亮大半,但现在这人站在门口,将雪光也掩去了大半,屋里更暗了。
“天子谷里一切正常。第二台运行良好,下一个马上就要出生了。”
天法师沉默了一下,又慢慢道:“那么,马上就要有四十个了。”
“是。”
天法师又沉默了一下。他们这个种族,虽然寿命很长,但终究也有尽时。这几年天法师越来越觉得自己精力衰竭,再不能和以往一样东奔西走了,因此长年住在这个荒无人烟的荒山里,很少外出。山中的天子谷,已是他们这种族延续的最后希望,虽然只有四十个,但有四十个就有四百,四千,四万,直到有一天统治整个世界。
“天法师,”门口那人见天法师一直不说话,又低低说了起来,“今天会是南武的最后一天了吧?”
“是。”天法师看了看头顶。头顶只是厚厚的石壁,黑暗中他的眼睛却在放光,仿佛能透过石头看到极远的地方。“这个人一死,人类的世界又将乱成一片,我们的把握更大一些。”
门口那人没有说话。天法师在他们这种族里有着至高无尚的威信,正是在天法师的策划下,他们这一族终于看到复兴的曙光,可是他也清楚地记得,这句话天法师曾经说过。当时天法师觉得掌握了南武,人类已经陷入万劫不复的血海,而他们这一族将会高高在上,最终消灭所有人类,成为世界的主宰。只是这个预言落空了,天法师自己都险些没能逃脱南武的追杀,直到现在,仍在天子谷苟延残喘。事实证明,天法师并不是样样都是对的。
也许,海老说的才是康庄大道。如果能够和人类达成谅解,岂不是更好?可是这句话他不敢说。海老早就死了,他也知道海老实是被天法师逼死的。天法师说南武这人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可他觉得,这八个字用在天法师身上一样十分贴切。可是要和海老一样公然反对天法师的意见,他也不敢。他只是道:“那个小王子,真的有这么强的本领?”
天法师没有说话。石屋中,沉默在渐渐黏稠。正当他感到几乎窒息的时候,天法师的声音响了起来:“小王子确实是人类中的杰出之士,但他肯定杀不了南武,就如同薛庭轩,他也杀不了南武。但南武,今天肯定也将结束他的一生。”
他没有说话。天法师在经历了一次惨败之后,痛定思痛,现在所做的决策,几乎件件都成功了。中原和西原的战争,给双方都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也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空间。他又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对了,天法师,北斗和我们失去了联系。”
“看来他仍然选择了薛庭轩啊。”天法师的声音很平静。北斗这个人,是他们透过狄复组联系上的,在天法师心目中,这个人是不可能成为自己亲信的,那他的利用价值也已结束了。“薛庭轩呢?他应该已经败退了。”
“刚收到的密报,他全军还在西靖城下,但已粮草断绝,士气渐低,败退应该就是这两天了。”
薛庭轩,是天法师撼动南武统治的第一步棋。这步棋走到现在,也已成了残局。不论是生是死,西原又回到了最初与中原隔绝的状态之中,只是比以前更加动荡,也让天子谷更加安全了。人类是一种奇异的种族,具有无比的侵略性,可同族之间又会死斗不休,明明素不相识,却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天法师便下定决心,绝对不能与人类联合,这个肮脏的种族甚至比当初的蛇人族更不可靠,必须彻底消灭。他道:“无论他是生是死,与我们都无关了。从现在起,只要战争再持续十年,人类起码会减少一半,那时也是我们真正崛起的一天。”
崛起么?门口那人突然有点想笑,却也有点茫然。天法师的目标很远大,但也太大了,实在让他看不到成功的一天。可是,天法师的策略,分明又确实一步步地实现。十年并不长,天子谷现在马上要有四十个下一代,十年后,应该就会有一万以上的族人了。到了那时,说不定真的会看到曙光。他伏下身,又行了一礼:“天法师明鉴。”
在他们谈论的地方再向东北千余里,便是西靖城。时值严冬,西靖城下的草地已是一片肃杀荒凉,只有片片积雪,但积雪下也有早茁的草芽在萌发,给大地带来了几分生机。只是这份生机,现在几乎已被鲜血浇灭了。
血在流淌,大地如同张开了无数张小口,不住将鲜血吸进去,等到开春,长出来的草叶都会是红色的吧?薛庭轩想着,不由看了看巍峨的西靖城。
西边,是莽莽流沙,脚下的土地才是故乡。只是这故乡很快就要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再做的梦了。薛庭轩率领着五万胡汉混合军已在西靖城下强攻十余天,粮草将尽,西靖城依然岿然不动。而昌都省全省坚壁清野,连零星村落也疏散殆尽,士兵已快要罗雀而食,就在月余前还势如破竹,不可一世的这99lib?支强兵,陷入了难以克服的困境。最糟的是本来已经要到的西原补给队失期不至,更给西原军一个致命的打击,本来高昂的士气,几乎在一瞬间就丧失已尽。
如果再斗下去,昌都军若开城突击,西原军将会彻底崩坏。薛庭轩心如火焚,连发斥候去探听补给队怎么还不来,但斥候带来的是北斗,传到的消息更让他绝望。
补给队按他的命令,准时出发了,带来的粮草也足够西原远征军数月之用。可是这支补给队还没到流沙,便遭到了仆固部的截击。因为精锐都已带了出来,护送补给队的军队相当弱,仆固部却是倾巢而出,结果补给队全军覆灭,粮草尽归仆固部所得。
听到这个消息,薛庭轩当时就觉胸口一闷。当着众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强忍着,低声道:“庄兄,这消息你还没告诉别人吧?”
北斗道:“没有。薛帅,看来,这一次东征……”
彻底结束了。北斗并没有说完,薛庭轩在心里已经补全了他的话。薛庭轩还记得贺兰如玉这个人。这个仆固部年轻的台吉以前对自己一直俯首贴耳,言听计从,而无二话,自己要他发一万五千援军,他也毫不犹豫就发了出来。他已是西原的天可汗,儿子是阿史那部定义可汗,仆固部则早就表示归顺,他只觉在西原自己已成为说一不二的人,这信心本来就如同巨石,现在才发现那不是巨石,而是一个水泡而已。他道:“庄兄,进帐再说。”
北斗跟着他走进内帐。一进内帐,薛庭轩便是一个踉跄,“哇”一声,胸口郁积的血全喷了出来,吐了一地。北斗大吃一惊,扶住他低声道:“薛帅!薛帅!”
薛庭轩吐了口血,只觉胸口那股憋闷稍稍好了些。他坐了下来,挥了挥手,低低道:“庄兄,马上传五德营统领过来。”
现在还在攻城,城上城下正是杀声一片。只是西靖城在战无不胜的五德营众眼里,也越来越高大,越来越难以逾越。听得元帅急召,五德营的五统领都吃了一惊,火急赶过来。一进帐,刘斩便道:“薛帅……”话刚一出口,已见地上一摊鲜血,他吓了一跳,叫道:“薛帅,你怎么了?”
薛庭轩道:“刘斩,低声。庄兄,你马上把此事说给五位将军听。”
北斗低低说了贺兰如玉截住补给队的事,一听这话,五统领全部如同冰水浇头,全部呆住了。粮草是军中命脉,粮草断绝,一切都无济于事。董长寿一等北斗说完便道:“薛帅,现在该怎么办?”
打下西靖城,越来越渺茫,而且一旦全军绝粮,这支败军就算无人追击,想回西原也难比登天了。薛庭轩看了看北斗,低声道:“庄兄,大统制之命,可是也要结束了?”
北斗没有说话。虽然他从狄复组得到的消息是狄复组正在策划对大统制的第二次刺杀,可能不能成功,他真没有把握。何况就算大统制真的死了,消息传到西靖城,能动摇西靖城多少军心也不可而知。再打下去,就只剩破城才能让西原军活下去,只是这个可能性太低了,他实在不敢说。半晌,他道:“薛帅,远水救不了近火……”
薛庭轩没有说话。大统制被刺,是他最后一线希望,可是北斗说的没错,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大统制真的遇刺身亡,西原军多半支撑不到消息传来的一天,更何况谁也不敢说昌都军一得知大统制身死就会开城投降。
太急了。薛庭轩想着。当初他和司徒郁商量过,觉得楚都城起码要经营二十年以上,方能有反攻中原之力,所以郑昭来楚都城时,司徒郁并不赞同与南军联手。可是一直以来的顺利,让自己冲昏了头脑,只觉凭一己之力便可挽狂澜于既倒。事实却证明了,在狂澜面前,谁也无法挽回,只会被席卷而去。
坚持下去,还是趁现在尚存战力,及时撤退?薛庭轩在这一刻倒想起了当初中原三上将远征之事。自己面临的局面,正与当初的三上将一般无二。劳师远征,兵粮断绝,处境甚至比那时的三上将更为险恶。只是大好局面转瞬间就变成不堪收拾,又让他如此不甘。内帐中,谁也不说话,人人都知道薛庭轩说出话将决定所有人的生死。退,还有一线生机,坚持,却是死无全尸。
外面的杀声渐渐弱了,定是西原军这一波攻势又被昌都军击退。外面的声音渐弱,显得内帐里更加死气沉沉。良久,薛庭轩抬起头,低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准备班师撤退。”
不知为什么,就算战意向来满满的刘斩,也暗暗舒了口气。他道:“薛帅,此时退却也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说不下去了。青山是还在,但说不怕没柴烧,也得有人愿意让他们砍柴。贺兰如玉做下这事,军中的仆固军也肯定不会可靠。一旦仆固军倒戈,只怕连撤军都办不到。薛庭轩的脸已同死灰一般,缓缓地站起来,向五统制深施一礼道:“五位将军,薛庭轩无能,此罪万死莫辞。”
他站起来已是摇摇欲坠,说完这话,又跌坐回椅子里。北斗扶住他,薛庭轩又摆了摆手,低声道:“撤吧。”
这两个字,几如万钧之重。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梦想,在此际已经彻底破灭了。曹闻道,陈忠,陈星楚,还有那么多五德营士卒的愿望,永远都不可能有实现的一天了。
薛庭轩决定撤军的这一刻,在雾云城西门外的西山下,抬着大统制步辇的四个士兵脚底也流来了一股鲜血。
那个老者简直就是个妖魔,如此众多的士兵围攻他一人,谁都觉得马上就能将此人乱刃分尸,可是这老者一步步上前,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辛,可每一步又如此坚实。卫戍在这老者的枪下已死了三十人以上,鲜血溅得老者的棉袄也尽是殷红,最早溅上的血迹都已干结,一片片地往下掉,马上又有新的鲜血泼上去,他的金枪在手中仍是舞动不休,出必伤人。
战意如火,真欲冲霄,所有人都看得胆战心惊,连大统制都看得呆了。他喃喃道:“天下无双之士!”
在过去全盛时的五德营,人才济济,大统制对军团中众多主将全都了若指掌。算起来,小王子虽然是宗室中绝无仅有的翘楚,却是其中最不被他看重的一个。在大统制眼里,小王子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略有勇力的匹夫而已,连将才都谈不上。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又看错了一个人。
小王子纵然不是将才,也是天下无双的勇者。他此时已冲到离大统制只有二十余步之遥,卫戍士兵尽已在他身后,但挡在他身前的,是二十来个结成坚壁阵的金枪班。
二十多杆金枪,排成了四列。坚壁阵被称作有磐石之固,金枪班布成的这坚壁阵,更是坚不可摧,而小王子已觉手中的金枪有点颤抖。他年纪虽然不算很老,到底已不是年轻人了,杀了三十多人,现在身上还没有一个伤口,可力量到底不是无穷无尽。卫戍士兵虽然已被他这一轮猛攻夺去了心魄,可仍是死战不退,就算时不时有人中枪倒地,可一人倒地,另一人便上前。大统制在他们心目中真个有若神明,如果被这刺客冲到大统制身边,这些卫戍也觉得连活下去都没脸了。
小王子又踏上了一步。周锡安见他已冲到近前,喝道:“上!”他的金枪在弃马时便已丢了,现在握的是一把卫戍所用长枪,比惯用的金枪要轻,反倒更加灵活。他一声令下,有五个金枪班便踏上一步,五支长枪一字排开,整齐划一,便如铸在一块坚铁上的五根铁齿。这时正与最早时那六个卫戍挡住小王子时一样,小王子长吸了口气,金枪已拨中当中那金枪班的枪尖。
灵蛇缠腕。只是小王子的力量已经有所衰竭,而金枪班的力量比卫戍大得多,此消彼长,小王子这一枪并不能拨动那金枪班的金枪。那五个金枪班见小王子出枪时,都吓了一跳,也不由得缓了缓,但见小王子拨不动,他们胆气也壮了,心想此人再厉害,终是肉身,五个金枪班齐攻一人,绝无拿不下之理,因此又踏上了一步。这五人步调也一般无二,五支长枪齐齐逼上,再上前一步,便要刺中小王子,他除了退却再无别法。可身后那些卫戍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哪里还退得下去。小王子深吸了口气,左手忽地拔出了腰间的小腰刀。
这把小腰刀只是平时牧人吃饭时割肉所用,不过一拃长,刀身也细细长长,根本伤不了人。但小王子拔出小腰刀,也并不是用来御敌,而是往自己前胸刺去。刀子虽利,到底很短,而且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这一刀刺入,入肉极浅,只是这股疼痛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右臂也不知从哪里涌上了一股力量,金枪猛然一振,已搅住了当中那金枪班的金枪。这金枪班刚才见小王子的金枪拨不动自己的枪,已放下了,没想到对手的力量突然间大了一倍有余,手中枪已在急速翻动,再想握紧,却已来不及,他的金枪已和边上一个金枪班的金枪搅在了一起。
枪身本来坚中有韧,虽然不能真和绳索一样缠住,但两柄长枪一旦缠结,哪里还分拆得开,小王子的金枪却如电光般扫过,一刹那,五支金枪又缠在了一起。这一下那五个金枪班都慌了手脚,奋力夺枪,只待扯开,可枪平时根本缠不住,一缠住,枪杆本身的力量也极大,绷紧了,反而越缠越紧,哪里扯得开,小王子却是将身一纵,又和最初一般一跃而起。
在这五个金枪班身后,还有十五六个人,立成了三排,金枪几如密林。小王子飞身跃起,这些金枪班全都惊得呆了。他们的训练,从来没有过敌人从头顶袭来该怎么办这一课,正在茫然,小王子已跃过了头一排金枪班,在一个人肩头一点,又是一飞冲天,人与枪几成一体,便要越过这第二排。金枪班这坚壁阵防御虽强,可人与人都并肩而立,想闪都闪不开,不要说小王子的身形快到如此。
周锡安已急得眼角欲裂。金枪班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若再被他突破,就已来到大统制面前,现在大统制就算想逃都逃不成。他情急之下,手中长枪往地下一撑,人也猛地跃起,长枪已趁势向小王子刺去。这时候两人都在半空中,小王子因为先行跃起,已比周锡安离大统制更近一些,周锡安长枪剌向他背心,小王子已觉背后有厉风袭来,心知出手的是个一等一的好手,却浑若不知,左手又在胸前一拍。他那把小腰刀还插在前胸,本来只是浅浅刺入皮肤,这一拍便有一分许刺进肉里,这阵疼痛让他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也逼了出来,他一个起落,又越过了第三排金枪班。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现在在小王子与大统制之间,只隔了一层金枪班了。这几个金枪班现在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头顶一黑,有个还抬头要去看。他一抬头,小王子一脚正踩在他面门上,人借了此力,单手执着金枪,如鹰隼般扑向大统制。
这一式乃是舍身枪。小王子这交牙十二金枪术是向昔年天下第一名将武昭学的,但武昭所传枪术并无此招,这是小王子在无想水阁二十余年,日日渔樵耕读,有空便练习枪术,悟出的几个枪势之一。因为此枪一出,实是同归于尽,再无防守,因此他给郑司楚的枪谱中都没有收进去。
郑司楚是楚帅唯一的血脉,他把一身所学尽都传给郑司楚,却不想他有一天会与人同归于尽。而这一枪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所用,出枪之时,枪头上隐隐有风雷之声,甚至枪尖都似乎因为破开空气还变得发红火烫。
南武,你去死吧!
小王子想着。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枪得手后,肯定也马上会被乱刃分尸,但他已经放下了一切。
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安乐王世子,少年英俊,虽然年纪幼小,却很有勇力,在宗室中大为人推许。后来认识了楚帅,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天地。所谓权势,所谓富贵,一切都是无常,唯有仁义之心,才是值得坚守的一切。当他加入五德营,虽然名义上是五德营的最高指挥,但事事听从楚帅安排,甘心做一个副将。那时的战火与厮杀,即使危险万分,心里总是如此坦然。
纵然战死沙场,也是为了守护我所爱的一切。那时小王子只有这样一个目标。只是他所爱的一切都在转瞬间消失,只剩下一身苟活于世,昔年五德营的战友也肯定不会原谅自己在最后关头的不告而别,这许多年来,他无一日不在痛苦与悔恨,此刻,这些痛苦和悔恨尽都化作怒火,直欲吞没步辇上那个人。
去死吧!小王子的眼里,似乎也有烈火喷出。他的身体几乎附在了金枪上,所有的力量都运上了枪身。大统制没想到小王子竟然如此快就突破金枪班的重重包围,眼看金枪越来越近,他的脸也霎时变得死灰一般。
难道,死真的要来了?
大统制想着。他从没想过死,就算是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想过放弃。当初义父第一次提出“共和”这个概念,他就觉得这确是真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这三句话,就已说明了共和的真谛。只是为了实现共和,他与义父的想法有点不同。义父觉得共和既然是人人平等,就不应该再有上下尊卑之分,但大统制觉得,民心至愚,如果事事完全平等,反而会使自己掣肘。只需是为达成目的,不需拘泥于小节。这些年来他也一直都是身体力行,甚至为了目标,将议府也解散了,只为将权力收归自己掌中,可以更有效率。纵然现在共和国遇到了难题,但他坚信,在自己的努力下,困难迟早都会过去,一切都将重回正轨。
只是,这一切都要成为空谈么?这时大统制想起了与丁亨利的最后一番话。
那是在丁亨利逃走的前夕。大统制很早时就从异人处学得了能控制旁人心神的秘术,本来那异人说还有一种能读懂旁人心思的秘术,但他一直学不会。后来到了五羊城,发现郑昭居然就身怀这两种秘术,而且郑昭对自己极为服膺,他便不再去想另一种,只是在摄心术上痛下苦功。
与郑昭不同,他向谁都没说起此事,甚至,连那异人师傅,当大统制摄心术初成时便将他控制住杀了灭口。对这门秘术,他极有信心,尤其发现身怀两种秘术的郑昭在摄心术上造诣也不如自己之深。但后来听郑昭说起,楚休红同样有摄心术,比他还要深,使得他无法读取对方的心思,他就立下了必杀此人的心思。也正因为这门秘术,任何人想要行刺自己,只消被自己发觉异样,便能及时制止,因此顾清随布下如此严密的计划,最终亦只能功亏一篑。
第一次用这门秘术,是杀掉那异人师傅。第二次,便是好多年后因为自己决定斩杀楚休红,丁亨利向自己下跪求情。当时丁亨利向自己苦苦哀求,死都不肯罢休,最后他只得以摄心术控制住丁亨利,让他同意那次大斩杀。只是毕竟丁亨利是自己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除掉他,大统制还是下不了手。后来的这些年里,大统制一直不让他离开自己太久,每隔一阵便向他施加一次摄心术,让他不再想起与自己的那次争执。只是几年前,因为国事繁忙,自己又因为得知妻子有孕的消息后兴奋过度,结果放松了对丁亨利的控制,结果丁亨利清醒过来。
那最后一次对话,丁亨利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向自己问起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是不是可以行卑鄙之事。当时大统制并没有想到其他,丁亨利这句话正是他一贯的信条,便滔滔不绝,与他谈了不少。回想起来,那时自己就该看出丁亨利的神色有异。也正是那番话,让丁亨利彻底死了对自己的信心,决定逃走吧。
现在,朋友是完全没有了,妻子也只是一个生育后代的工具,实在不能谈什么。看着正向自己扑来的小王子,大统制脑海中反倒一片清明。在这个行刺自己的人身上,他隐约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论小王子与自己有多大的区别,不达目的势不罢休,这一点两人却如此相似。直到这时,大统制才明白自己要活捉他的真正用意。
正因为看到了小王子身上与自己相似的这一面,让心如铁石的自己,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只是这恻隐之心果然是动不得的,自己居然会陷入如此危难。先前还远,他的摄心术无法控制住小王子,此时近了,他正待催发摄心术,身边忽地掠过一道劲风,一个黑影已一跃而起。
那是北斗。北斗自不知道大统制还有这最后一道防线,见那老者的金枪已直取大统制,再也忍不住了,一下飞身跃起。他步下格斗之术远超旁人,一跃便挡在小王子身前。小王子的金枪正如飞电疾射,北斗的双手在左右袖中一探,掌中立时出现两柄三尖叉,在身前一挡,便要锁住金枪枪尖。
三尖叉是近身格斗的兵器,能克制刀剑,对付长枪并不如何得心应手。但北斗的本领已超越了以往所有的北部天官,两把三尖叉一抽出,便要扣住金枪枪尖。他已打定了主意,只消三尖叉扣住枪尖,整个人的份量都加在了枪尖上,敌人力量再大,也会被拖得枪尖朝下,这样虽然自己危险万分,可大统制的危难便解除了。只是他想得虽好,出手也快,眼前那个金枪枪尖却在刹那间移开了两寸。
这人到了此时还能控制枪尖!北斗虽然明知这老者枪术无双,但也没想到高到这等地步。跃起时已是一瞬间,三尖叉又失去了目标,金枪便要从他肩头掠过,刺中身后的大统制。北斗心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双手已弃去三尖叉,一把抓住枪尖。
金枪枪尖比一般的长枪要长,两面开锋,极是锋利,北斗一抓住枪尖,锋刃顿时割断了他四五根手指。但这时北斗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用残掌死死抓住枪尖,拼命往下扳去。
这是必死的一击。小王子只觉枪上一沉,即使他借疼痛用出了浑身之力,毕竟是一手握住枪尾,枪尖上的份量等若大了十多倍。“喀”一声,金枪已穿透北斗的咽喉,但也被北斗拉得往下垂去。这一枪枪风极厉,金枪刺穿了北斗咽喉,余势不绝,透喉而过,正中一个抬着步辇的士兵前心,将北斗和那士兵串在了一处。但那抬步辇的士兵竟也坚忍得异乎寻常,虽然金枪透胸而入,他仍是死死抬着步辇,任由金枪一分分扎进他的胸膛,步辇竟是分毫不动。
来不及了么?小王子这一枪被北斗舍命破去,心里仿佛发出了一声绝叫。他出手之快,实已到了神而化之之境,正待抽枪再发一击,正在这时,脚弯处传来了一声剧痛。
那是周锡安的长枪。周锡安手中长枪比惯用的金枪要轻,速度也无形中快了三分,就在小王子一枪刺死北斗与那抬步辇之人,他的一枪也已到了。这时的小王子已再不防守后方,哪里还闪得开,周锡安的长枪直入他腿弯,竟将他的小腿扎了个对穿。
“砰”一声,小王子重重摔了下来。本来这样的高度跳下,以他的本领毫不为难,闭上眼都能稳稳落地,可这时他一腿已废,哪里还立得稳?一跌下,伤腿无法站直,人便半跪在地上。在他面前,正是高高在上的大统制,看上去就似在给大统制行礼。与腿上的重伤相比,这更让小王子心痛如绞。他不顾一切,猛地站立起来,周锡安的长枪还扎在他腿上,这般一来,长枪的锋刃已割断了他半条腿,但小王子仍然直直地站着,鲜血不住流下。
世界,永别了。他想着,伸手拨出插在腰间的小刀。
一拃长的小刀,刀尖沾满鲜血,但鲜血仍掩不去锋刃寒光。即使是山穷水尽,小王子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杀了这个人。杀了这个毁灭了他所珍视的一切的人。
即使只有一条腿,但小王子是何等本领,大统制现在只不过处在一人高的地方,与他相距不过一步之遥。这一刻,小王子仿佛灵魂已离开了躯壳,看到自己飞身跃起,将小刀刺入步辇上那人的咽喉。
然而,这只是他的幻觉。大统制站在步辇上,死死盯着他,就如一条盯住了猎物的毒蛇。在大统制的眼里,寒光四射,人也似在一瞬间化作寒冰。小王子纵然仍旧斗志冲霄,可身体却连动都不能动。
可惜了,你的一身本领。
大统制想着。小王子直到这时仍然能够有一击之力,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是这最后一刻,胜机还是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小王子这必杀的一击,最终仍然落空了。
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当小王子飞身跃起时,守在步辇前的金枪班也全都愣住了,但这时他们都回过神来,五枝金枪已齐齐刺向小王子背心。这五枪仍然整齐划一,五枪无前无后,小王子若是身上无伤,自能闪避,但他一腿已废,何况已中了大统制的摄心术,动都动不了分毫,五支金枪尽插入他脊背。
当五枪刺入小王子身体时,大统制只觉神志为之一恍惚。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能将他逼到这等地步,险些连摄心术都来不及用。他看着小王子,小王子手中还握着小刀,却已不再看他,抬头看向了天空。这张本来清俊潇洒的脸,现在已如炭一般黑,尽是风霜之色,但他的目光仍然如同许久以前一般清澈。
这时的小王子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切的恩怨都已如泡影浮沤,化作无形。
大统制心头也不禁又有了一丝茫然。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砰”一声响。
这是炸裂之声,就起于身侧。大统制胸口一痛,他低头看去,只见胸前出现了一个小孔,鲜血正从那里喷出来。
是什么?他想扭头去看,但身上的力量已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没有看到什么,但他心里却异乎寻常地明白。
这是火枪。原来,张龙友早就已经成功复制出了火枪!在大统制的最后一刻,他倒有点想要笑一笑。
原来,自己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火枪之秘,早就已近在眼前了。只是,一切都晚了。
那正是张龙友的火枪。只是,这把火枪却隐藏在他坐的轮椅扶手之中。
张龙友早年便是天下有数的名匠,心思之巧,还在陈虚心之上。当大统制拿来那把破损不堪的火枪后,只用了一个月,他就已参透了其中奥秘。只是他也明白,大统制若有了这等利器,更是如虎添翼,只怕永远都不会有人能打倒他了,因此一直隐瞒不报,暗中将火枪隐藏在轮椅的扶手中。
这?件利器,将会取下南武的性命。只是他虽然铸成火枪,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大统制很少来潜龙居,每次来也都带着贴身护卫,而他本来就不是武人,加上脚筋已断,更难有下手之机。特别是当那个与他联系之人告诉他大统制有能控制人心神的秘术,更让张龙友感到绝望。
难道明明有了利器,仍然无能为力么?不过,机会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大统制的护卫尽出,都去对付拼命一搏的小王子,就算大统制自己,也在全神贯注于小王子身上,此时再没有人关注他。
转动轮椅,对准步辇上的大统制,然后,扳动机关。当扳下机关时,张龙友仍然没有一丝信心。他在潜龙居造成轮椅时,只说是加进钢管加固,旁人也没有怀疑。可是安装机括却是难上加难,只能是每天夜深人静,当黑暗吞没一切时才动手。装好了火枪,要取得火药又是个难题。与他用老鼠联系的那人当时尚未出现,他无>?99lib?法向他求助,只能自己想办法。硫粉虽有,每次可以用衣角沾一点带回,木炭也易得,但火药中最关键的硝石却根本得不到。只是张龙友精研药理,从厕中取得墙硝。
墙壁年深日久,会出现墙硝。只是墙硝份量极微,他也不能到各处去收集,只有如厕时才没人监视。为了配齐发射一颗弹丸的火药,张龙友竟花了两年之久。现在,终于一发命中大统制,但他心里却也无比的空虚。
仿佛一个一直身挑重担的人,一旦将重负放下,反而会一下瘫倒在地。现在的张龙友也正是如此。
朋友都已死了,仇人也死在了面前,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么?他也抬起头,看向天空,全然不顾那些情急之下,持枪向他刺来的金枪班和卫戍。
天上,流云慵懒,缓缓飞过。在他耳边,仿佛又听到了许久以前,那支用沙哑的嗓子唱出的悲壮凄凉的歌。
天何高高,风何肃肃。
执干戈兮灵旗矗。
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眼前,故人仿佛又在不断地闪过。曾经的朋友,曾经爱慕的人,曾经仇恨的人。从这一刻起,都已成为永别的过往,唯有天地永恒,风吹着流云,似到天长地久。
长枪刺入了他的身体,但张龙友已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血在流出,曾经的热血依然火烫,流下地来,立时融化了积雪,将微露的草尖也染得殷红。
共和二十六年冬至日,前帝国小王子行刺大统制,失败,被乱枪刺死。
共和二十六年冬至日,小王子行刺失败后片刻,大统制被前帝国太师张龙友以火枪行刺而死。
共和二十六年冬至日,前帝国太师张龙友以火枪行刺大统制,成功,即刻便被大统制护卫以乱枪刺死。
时代的大幕,在这一天缓缓地拉上了,一个新的时代却在这一刻拉开了序幕。
(第四卷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