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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恩家的诅咒》
第一章 八颗钻石
没错,那确实是颗钻石,正在离蓝色砖墙六英尺的草地上熠熠生辉。很小,不会超过四分之一克拉,是颗裸钻。我把钻石装进口袋,开始在草坪上尽可能详细地搜罗——却也还不至于五体投地。
莱格特家前门打开时,我刚搜完两平方码的草皮。
一个女人站在宽石阶顶上,带着善意的笑探寻般地俯视我。
她跟我年纪相当,四十岁,发色暗金,面容圆润讨喜,粉红的脸颊上有酒窝。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家居服,上面有熏衣草的图案。
我停下手边的工作走向她。“请问莱格特先生在吗?”
“在,”她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平静,“你想见他?”
我回答说是。
她微笑着,看着我和草坪。
“你也是个侦探,对吧?”
我承认了。
她领我走上二楼一间以绿色、橘色和巧克力色为主色调的房间,让我在一把织锦坐椅上坐下,然后去实验室叫她丈夫。我在等待的时候环顾四周,然后发现脚下发灰的橘色地毯或许是货真价实的东洋古董,房里的胡桃木家具可能是手工打造的,而墙上的日本画看来也不像是个老古板的品位。
“抱歉让你久等,一直没法脱身。你发现了什么吗?”埃德加·莱格特走了进来。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刺耳粗糙,态度却还算友善。他肤色黝黑,脊背笔直,四十五六岁,中等身高,体型精瘦。如果不看额头上深深的刻痕和明显的法令纹,他深色的面容可以称得上英俊。暗色头发留得挺长,卷曲着盖住宽广而沧桑的额头;角框眼镜后一双红棕色的眼眸格外明亮。他的鼻子细瘦而高挺,精薄的嘴唇被线条锐利的下颌衬得很有活力。他的衣着黑白相衬,做工高端,并且被精心打理过。
“还没有,”我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不是警探——我来自大陆侦探社,是保险公司找我来的——而且我才刚开始调查。”
“保险公司?”他似乎很惊讶,深色的眉毛挑起来,抬高至暗色镜框上缘。
“是啊,难道——”
“当然。”他笑着说,轻轻挥手止住我的话。那手长且窄瘦,指尖因过度劳作而轻微变形——和大多数训练有素的手一样略欠美观。“当然,钻石应该是投保了,我刚才没想到。你知道,钻石不是我的,是霍尔斯特德的。”
“霍尔斯特德-博尚公司吗?保险公司没跟我提到任何细节。钻石是被你拿来鉴定的?”
“不,我把它们应用在实验上。霍尔斯特德知道我在研究玻璃——完工之后的镀色、点色或者染色——所以他对这个工序产生了兴趣,它或许也能应用到钻石上,尤其是用来提高钻石的成色,去掉黄斑或者褐斑,强化蓝色。他希望我能做些尝试,就在五个星期前把那几颗钻石交给了我。总共八颗,没有一颗是特别值钱的。最大的只略超过半克拉,还有几颗只有四分之一克拉,而且除了两颗以外,成色都很差。小偷拿的就是这些了。”
“那么,你的实验没有成功?”我问。
“老实说,”他说,“我一点儿进展也没有。这种处理需要更高的精度,而且材料的硬度也不够。”
“你把钻石保管在哪里?”
“平常都随便放在外头——当然,一直都在实验室里。不过上回实验失败以后,这几天我都把它们锁在柜子里。”
“有谁对这些实验知情?”
“任何人,每个人——没必要保密。”
“钻石是从柜子里被偷的?”
“对。今天早上我们发现前门开着,柜子抽屉被人撬开,钻石都不见了。警察在厨房门上发现了痕迹。他们说小偷是从那里进来,然后由前门离开的。昨晚我们什么也没听到,而且也没有其他财物失窃。”
“今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看见前门开了个缝。”莱格特太太站在门口说,“我上楼把埃德加叫醒,我们俩一起搜了屋子,发现钻石不见了。警方觉得我看到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小偷。”
我问她是哪个男人。
“昨晚看到的。大概是在午夜,我上床前把卧室窗户打开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街角。现在想来,我还真说不上他的样子算不算鬼鬼祟祟。他站在那儿好像在等人。他确实是朝这个方向看的,.99lib.不过感觉不像是在监视我们的房子。我想他应该四十多了,又矮又壮——体格跟你有些像,不过他留了毛茸茸的棕色八字胡,脸色苍白。他戴了顶软帽,穿着大衣,深色的——我想应该都是棕色的。警察说加布丽埃尔看到的也是那个人。”
“谁?”
“我女儿加布丽埃尔。”她说,“有天晚上她很晚回家——我想是星期六——然后看到一个男人,以为他是从我们家石阶走下来的。不过她不太确定,也没再多想,等失窃后才提起来。”
“我想跟她谈谈。她在家吗?”
莱格特太太转身找她去了。
“钻石没被镶嵌吗?”我问莱格特。
“当然没有,全摆在霍尔斯特德-博尚公司的专用牛皮小信封里——每颗一个,上头都用铅笔写了编号跟重量。信封也不见了。”
莱格特太太带着她女儿回来了。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穿一件白色无袖丝绸裙子。她中等身高,看起来比实际上要苗条。她的头发跟她父亲一样卷,而且差不多长,只是棕色要略淡一些。她的下巴很尖,肤色十分白皙而光洁,五官里只有那双棕绿色的眼睛特别大,前额很窄,嘴和牙齿都非常小。我站起身接受引见,然后向她询问她看到的那个男人。
“我不能肯定他是从屋里走出来的,”她说,“甚至说不上是不是从草坪过来的。”她沉着脸,好像不喜欢被人问话,“我觉得有这种可能,但当时我只是看到他往街这边来了。”
“他长什么样?”
“不知道。当时很暗,我在车里,他朝街这边走。我没仔细看他。大概是你的体型——天知道,有可能就是你呢。”
“不会是我。那是星期六晚上对吧?”
“嗯……应该说是星期天早上。”
“几点?”
“呃,三点,三点多吧。”她不耐烦地说。
“你当时是一个人吗?”
“不是。”
我问她跟她在一起的是谁,然后好不容易才问出个名字:埃里克·柯林森。我又问她可以在哪儿找到他。她皱皱眉,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在斯皮尔斯-坎普-达菲证券公司上班。接着她就说她头痛得快炸开了,希望我可以允许她离开——因为她知道我不可能会有别的问题了。然后,没等我回答,她就扭头离开了房间。在她转身时,我注意到她的耳朵几乎没有耳垂,而且耳朵上沿尖尖的,形状很奇怪。
“你们的仆人呢?”我问莱格特太太。
“只有一个——米妮·赫尔希,是个黑人。她不睡在这儿,而且我很确定她跟这案子没有半点关系。她跟我们已经快两年了,我可以担保她的品格。”
我说我想跟米妮谈谈,莱格特太太便把她叫了进来。女仆长得瘦小而结实,是黑白混血,棕色的五官和黑色直发让她看起来像个印第安人。她非常有礼,坚持说她跟钻石窃案毫无关系,而且她是那天早上来上工的时候才得知发生了窃案。她给了我她家的地址——在旧金山的黑人区。
莱格特夫妇带我上楼到实验室去。房间很大,不过只占了三楼面积的五分之一.99lib.左右。白墙上两扇窗户中间挂着图表,地板铺了原木。一台X光机器或者类似的机械、四五台小型装置、一座熔炉、一个大水槽、一张很大的镀锌桌子、几张比较小的瓷桌、几个置物台、几个摆满玻璃器皿的架子,还有个虹吸式金属槽——这类物件充斥了大半的空间。
曾经用来保管钻石的柜子是个绿漆钢柜,六个抽屉共用一个锁。上边第二个抽屉——原本摆钻石的那个——是开着的。抽屉边缘上留着凹痕,像是被人用铁撬棍或者锉刀从夹缝里插了进去。其他抽屉都还是锁着的。莱格特说小偷硬把摆钻石的抽屉锉开,弄坏了上锁系统,所以他还得找锁匠才能把其他抽屉打开。
我们走下楼,穿过一个房间,那个混血女孩正在里面推着吸尘器走来走去。然后我们进了厨房。后门和门框之间也有撬痕,跟柜子的情况一样,显然用的也是同样的工具。
我看完门之后,从口袋里掏出钻石给莱格特夫妇看,然后问:“这是其中一颗吗?”
莱格特用拇指和食指把钻石从我手掌中捏起来,迎向光线翻来覆去地检视,然后说:“对,刻面上有个雾点。你在哪儿找到的?”
“房前的草99lib.坪上。”
“哦,小偷匆匆忙忙,把他的战利品都搞掉了。”
我说我深表怀疑。
莱格特镜片后的眉头深锁,眯细了眼眸看着我,然后凌厉地问道:“那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钻石是刻意摆在那里的。你们这个小偷知道得太多了。他知道该撬哪个抽屉,没浪费半点时间。当然侦探最爱说‘这是内贼’,因为要是能在现场找到人,就可以省掉不少麻烦;不过照我看,现在还真没有别的解释。”
米妮走到门边,手里还拖着吸尘器,然后开始哭着说她是清白的,谁都没有权利说她哪里不对,有谁想搜她家就搜好了,凭什么因为她不是白人就乱说,诸如此类的话。不过她的话还真是难以完全听懂,因为吸尘器还在她手里嗡嗡作响,而且她讲话的时候一直抽抽搭搭的,眼泪流下她的脸颊。
莱格特太太走了过去,拍拍她肩膀说道:“好啦,好啦,别哭了,米妮。我知道你跟这事儿没关系,大家都知道。别哭了啊。”她没用多久就让那女孩收起眼泪,上楼去了。
“你怀疑是屋里的某个人干的?”莱格特坐在厨房餐桌的一角问。
“某个在这里待过的人,嗯。”
“谁呢?”
“还不知道。”
“这——”他微微一笑,露出的白牙几乎跟他女儿的一样细小,“就表示每个人——我们全部——都有嫌疑了?”
“咱们先去看看草坪吧,”我建议道,“要是再找到别的钻石,我这内贼的说法可能就不成立了。”
我们穿过屋子走向前门,途中碰到了米妮·赫尔希。她穿了件棕色外套,戴一顶紫罗兰色的帽子,过来跟她的女主人道别。她淌着眼泪说,她不可能在有任何人怀疑她偷了东西的地方工作。她可跟别人一样清白,而且有些人恐怕还比不上她,所以她也有权得到尊重。在这里得不到的话,她大可以上别处去,因为她知道,有些人家不会在她足足做了两年工却连一片面包都没拿以后,还诬赖她偷东西。
莱格特太太恳求她,规劝她,斥责她,最后命令她留下来,可是统统不管用。深肤色的女孩心意已决,头也不回地走了。
莱格特太太看着我,从那张和悦的面容上竭尽所能地做出一个严厉的表情,然后责备地说:“都是因为你。”
我说我很抱歉,然后她的丈夫就跟我走出去察看草坪。我们没发现别的钻石。
第二章 长鼻子
我花了两个钟头查访附近居民,想确认莱格特太太和小姐看到的男人。我的运气不好,不过倒是问到了一个消息。一位普雷斯利太太——脸色苍白,似乎身患疾病,住在和莱格特家隔了三户的房子里——提供了第一条相关线索。
普雷斯利太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常常坐在前屋的窗旁。有两个晚上,她看到了那个男藏书网人。她说他是个高个子,挺年轻的,她觉得,而且走路时头会往前倾。不过街道光线太暗,她没办法描述肤色和穿着。
她头一回看到他是一个星期以前。他在对街来回走了五六趟,每趟十五至二十分钟,侧着脸,好像在往普雷斯利太太家或是莱格特家的方向观察,或者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她觉得那天晚上头一回看到他的时候应该是十一到十二点之间,最后一次约莫凌晨一点。几天后的晚上,也就是星期六,她又看到了他。不过这回他没走动,只是站在街角往街头的方向看,大约是半夜。半个钟头以后他走了,之后她就再没看见过他。
普雷斯利太太见过莱格特家的人,但对他们的事所知甚少,只听人说过那女儿有点野。他们看起来人不错,只是不太跟别人来往。先生是一九二一年搬来住的,除了管家贝格太太之外谁也没带。普雷斯利太太知道这位管家现在去了住在伯克利的富曼德家。直到一九二三年,莱格特太太和加布丽埃尔才搬了过来。
普雷斯利太太说她前一天晚上没有坐在窗前,所以没看见莱格特太太在街角处目击到的那个男人。
一个叫沃伦·达利的男人住在对街,他家靠近普雷斯利太太看到的那个人所站的街角。星期天晚上他锁门的时候,在前廊撞到一个男人——显然就是同一个人。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达利不在家,不过他太太跟我讲完这些话以后,打电话找到了他。
达利说那个男人一直站在他们前廊,可能是要躲开或者观察街上某个人。等达利一开门,那人马上朝街尾的方向跑了。达利冲他叫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根本不理睬。达利说那人约莫三十二三岁,深色衣装,穿得很体面,鼻子又长又细又尖。
这些就是我从近邻那里得到的全部了。然后,我去了蒙哥马利街的斯皮尔斯-坎普-达菲证券公司找埃里克·柯林森。
此人年轻高大,金发,古铜色皮肤,打扮时髦;面容英俊有余而灵气不足,一望即知是那种对马球、射击、飞行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甚至可能不止其中的一种——无所不知的人,但对其他的事可就不怎么样了。我们坐在客户接待室的厚皮椅上。现在是闭市时段,房里已经很空旷,只剩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男人在黑板上演算着数字。我对柯林森讲述了窃案的事,然后问他莱格特小姐和他在星期六晚上看到的那个男人长相如何。
“我记得他长相平淡无奇。当时天已经黑了。矮壮类型的吧。你觉得是他拿走了钻石?”
“他是从莱格特家走出来的吗?”我问。
“至少是从草坪那边出来的。他好像慌慌张张的——所以当时我就想到他可能有问题。本来我打算跟过去,问问他想干什么,可是加布丽埃尔不肯,说有可能是她爸爸的朋友。你问她爸爸了吗?他交往的人都很怪。”
“访客有可能那么晚才走吗?”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于是我问:“当时几点?”
“半夜,要我说的话。”
“半夜?”
“没错,半夜三更,坟墓里的鬼都跑出来的时候。”
“莱格特小姐说是过了凌晨三点。”
“你也看到了!”他大声嚷道,沾沾自喜,一副从争辩中证明了自己的样子,“她视力很差,可又爱漂亮不肯戴眼镜。她老出这种错,桥牌技术拙劣得令人发指——常常把烂牌看成王牌。那时候搞不好是十二点一刻,她看了钟,把长短针给搞混了。”
“那可挺糟糕,”我说,“谢了。”然后便往吉尔里街的霍尔斯特德-博尚公司去了。
沃尔特·霍尔斯特德是个温雅苍白的人,秃顶而发福,眼神倦怠,衣领过紧。我告诉他我的来意,然后询问他对莱格特的看法。
“我知道跟他做生意没错,而且他在科学界受人尊重。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家的窃案很可疑——总之是有些问题。”
“啊,那你就错了。我是说,要是以为像他那种有身份的人会搅进这种事情,你就大错特错了。推诿给一个用人,当然了,那是有可能的——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不是吗?但莱格特不会。他是个有地位的科学家,对色学的研究贡献很大。而且,除非敝公司的信用部搞错了,他也颇有财产。倒不是说他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富翁,但也足够有钱,不至于做出那种事。而且——这话请你不要传出去——我刚好知道他在西蒙国家银行的存款目前已经超过了一万美元。你知道,那八颗钻石的总值还不到一千二三百美元呢。”
“你是说零售价?那你是花了五六百块买进的了?”
“这个嘛,”他微笑了起来,“七百五比较贴近事实。”
“你当初是怎么想到要把钻石交给他的?”
“正如我告诉你的,他是我们的客户,而当我了解到他用玻璃做的那些实验,就想如果同样的方法可以用到钻石上就太妙了。菲茨斯蒂芬——我主要是透过他才知道莱格特的成果——有些迟疑,但当时我是觉得值得一试——现在也一样——所以就拜托莱格特尝试一下。”
菲茨斯蒂芬这名字挺耳熟的。“你说的是哪个菲茨斯蒂芬?”我问道。
“藏书网欧文·菲茨斯蒂芬,是个作家。你认识吗?”
“嗯,不过我不知道他到了西岸。我们以前常常一起喝酒。你知道他的地址吗?”
霍尔斯特德帮我在电话簿里查到了,是在位于诺比山的公寓。
从珠宝店出来,我到了米妮·赫尔希住家附近。这里是黑人区,想得到精确的消息就更是难上加难。
我好不容易问到了这些:米妮四五年前从维吉尼亚的小镇温切斯特来到旧金山,最近半年都跟一个绰号叫犀牛廷格利的黑人同居。有个人告诉我犀牛的本名叫埃德,也有人说是比尔,不过他们都说这个人年轻、高大、黝黑,下巴上有个疤,很容易认出来。还有人告诉我他就靠米妮跟弹子球过日子,没发火的时候其实还不坏,不过真发起疯来的话比魔鬼还可怕。想要找他的话,每天傍晚到小兔麦克理发店或者大脚吉伯的雪茄店去就行。
我问了这两家店的方位,然后回市中心,到警察总局的警探组。主管当铺的小组没人。我穿过走廊,向达非探员询问是否有人被指派了莱格特的案子。
“问奥嘉吧。”他说。
我走进会议厅,一边寻找奥嘉,一边想着像他这种专破谋杀案的警探会跟我的工作扯上什么关系。奥嘉和他的搭档帕特·雷迪都不在。我抽根烟,猜着又有谁被谋杀了,然后决定给莱格特打个电话。
“我走了以后,有警探到过你那儿吗?”他嘶哑的声音飘进耳朵时,我问道。
“没有,不过没多久前警察打过电话,要我太太跟女儿到金门大道一个地方去认尸。她们几分钟前才走。我没跟着去,因为那个嫌疑犯我没见过。”
“金门大道的什么地方?”
他不记得门牌号码,但知道在哪一带——凡尼斯大道往北。我道谢,然后赶了过去。
在他提到的那一带,我看到一名穿着制服的巡警站在一幢小公寓楼门前。我问他奥嘉是不是在里头。
“三二○房。”他回答。
我搭了吱嘎作响的电梯上去。到了三楼,和莱格特太太跟小姐撞了个正着。
“现在你可满意了吧,米妮跟这案子没有半点关系。”莱格特太太瞪视着我。
“警察找到你们说的那个人了?”
“对。”
我又转向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埃里克·柯林森说你星期六晚上到家的时候才半夜,顶多也只晚了几分钟。”
“埃里克,”她与我擦肩而过走进电梯,同时很不耐烦地说,“是个蠢货。”
“哎呀,亲爱的。”她母亲跟随她走进电梯,一边温和地责备着。
我沿着走廊走到门口,跟正与几个记者讲话的帕特·雷迪打了个招呼,然后挤过他们进入一个很短的通道,穿过那里,到了一间摆设寒酸的房间,死者就躺在靠墙的那张床上。
警察局鉴定组的菲尔斯从放大镜上方抬起眼睛,朝我点点头,然后继续检查那张线条简洁的沉重木桌的桌脚。
“所以你又跟我们搅上了?”奥嘉把他的头跟肩膀从窗外退回来,对着我咆哮。
奥嘉五十岁,身强体壮,老爱戴一顶西部电影里警长的注册商标——宽边大黑帽。他那颗硬得跟子弹似的脑袋里还真有不少东西,而且跟他合作也很舒服。
我看了看尸体——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脸色苍白凝重,短发稍微发灰,留着毛茸茸的深色八字胡,粗手粗脚的。他肚脐的正上方有个弹孔,左胸偏上的地方也有一个。
“是个男人,”我把毯子盖回他身上时,奥嘉说道,“死的。”
“还有什么新的消息吗?”我说。
“看来是他跟某人?.合伙偷了钻石,然后另外那家伙决定独吞。信封在这儿,”奥嘉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拇指在上头搓了搓,“可是钻石不在,全被另外那个在不久前沿着防火梯下去的人带走了。有人看着他溜走的,可是他穿过小巷子以后就消失了。是个长鼻子的高个儿。”他捏着手里的信封指指床上,“那人在这儿住了一个星期了,名叫路易·厄普顿,衣服的标签是纽约。我们都不知道有这号人物。这幢破烂公寓里没半个人见过他跟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也没人承认认识这个长鼻子。”
帕特·雷迪走了进来。他是个高大、乐天的年轻小伙子,经验尚浅,但脑子里的东西足够弥补这一欠缺。我对他和奥嘉讲了自己目前的进展。
“长鼻子跟这个家伙轮流监视着莱格特家?”雷迪问道。
“或许吧,”我说,“但也有可能是内贼。你手里有多少信封,奥嘉?”
“七个。”
“这么说,装草坪上那颗钻石的那个不见了。”
“那个混血女仆呢?”雷迪问。
“今晚我就要去找她的男人。”我说,“你们的人会跟纽约那边查查这个厄普顿吗?”
“嗯。”奥嘉回答。
第三章 一些黑色
到了霍尔斯特德给我的那个在诺比山的地址,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坐在总机前的男孩,请他转告菲茨斯蒂芬。印象里菲茨斯蒂芬是个身材瘦长的人,栗色头发,三十二岁,灰色眼睛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嘴唇宽得有些滑稽,穿着不拘小节。他装出来的态度比他实际上要懒散。聊天对他来说高于一切,随便什么话题,只要算得上有些奇异,他都能提出很多似乎很精确的资料和颇有见地的想法。
我五年前在纽约碰到他。当时我在循线追查一大串骗子灵煤,他们骗了一个冰炭商的孀妇一万美元。菲茨斯蒂芬当时为了寻找写作题材,也在这个领域孜孜耕耘。我们因此结识,进而联合。我从这次联合中得到的比他要多,因为他对神棍集团的了解非常透彻;然后,在他的帮助下,我在两个星期里就破了案。之后一两个月我们亲密无间,直到我离开纽约。
“菲茨斯蒂芬先生说你可以直接上去。”总机处的男孩说。
他的公寓在六楼。我从电梯出来时,他已等在门口。
“老天,”他说,伸出一只瘦棱棱的手,“是你啊!”
“可不就是我吗?”
他一点儿也没变。我们踏入的房间塞了六个书柜和四张桌子,几乎容不下别的东西。四处散置着各种语言的杂志和书,还有报告、剪报、校稿——简直跟他当初在纽约的房子一模一样。
我们坐下来,在桌腿之间找到空间搁脚,然后简单谈了谈别后各自的生活。他到旧金山已经一年多了——只除了周末和连续两个月的时间在乡间隐居,为了写完一本小说。我在旧金山则过了将近五年。他说他的确喜欢旧金山,不过对那些提倡将西部归还给印第安人的运动也没意见。
“写得怎么样啊?”我问。
他锐利地看着我,责问道:“你都没读我的书吗?”
“没有啊。你哪来这种怪念头的?”
“你问话的语气有点问题,像个老板,以为花了点儿钱就买断了一个作家。这种态度本人甚少碰到,还不习惯。老天!我有一次还送了一套给你当礼物呢!”他讲话一直就是这副德行。
“记得啊。不过我可没怪过你。你醉了。”
“雪利酒害的——埃尔莎·唐恩的雪利酒。还记得埃尔莎吧?她拿了一张刚画完的画给我们看,你说很美。老天在上,她气得什么似的!你说得诚恳又坦白,好像还真有把握她会喜欢你的赞美似的,记得吧?她破口大骂,不过我们两个都已经让她的雪利给灌醉了。但你还没醉到收下我的书。”
“我是怕我真把书读了,而且还懂了。”我解释道,“那对你可是一大侮辱。”
一个中国男孩给我们送来了冰过的白葡萄酒。
“看来,你还在追捕那些不幸的不义之人?”菲茨斯蒂芬问。
“是啊,所以我才会又找到你这儿来。霍尔斯特德告诉我你认识埃德加·莱格特。”
一道光芒闪过他慵懒的灰眼。他在椅子里..稍稍坐直,问道:“莱格特卷进什么事里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没说,我是在问你。”他又陷进椅子里,不过眼里的闪光还没消失,“来,统统讲出来吧。跟我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小子,你根本不是这块料,要藏也藏不住。有话就直说吧:莱格特干了什么好事?”
“我可不吃这一套,”我说,“你是写小说的,我可不敢寄望你不会照着我讲的话瞎编。我要等你讲完你知道的,免得你听了我的话,篡改自己的台词。你认识他多久了?”
“我来这儿没多久就认识了。我对他一直很感兴趣。他这人挺神秘的,有着黑暗而引人深思的一面。举个例子好了,从肉体角度来说,他像个苦行僧——烟酒不碰、饮食节制;睡觉呢,听说一晚只睡三四个钟头;可是从精神或者感官上来讲——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却近乎颓唐。你以前还老说我太沉浸于幻想了,你可真应该看看他。他的朋友——噢,不对,他没有朋友——他选择与最能异想天开的人为伴:马夸德和他那段什么轮廓是划分空间各区域的界限的疯话、邓巴·科特跟他的代数宇宙论、哈尔多恩一家跟他们的圣杯教派、疯婆娘罗拉·朱恩斯、法南……”
“还有你,”我插嘴道,“解释了半天都言之无物。你该不会觉得刚才自己说的对我有什么意义吧?”
“现在我算是想起来了:你总是这副德行。”他对我露齿而笑,用细瘦的手指梳着栗色头发,“趁我还没找出那个概括你的单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问他知不知道埃里克·柯林森。他说他知道;说此人没什么料——只除了他跟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订了婚,而父亲是木材大王柯林森。他毕业于普林斯顿,做证券,打手球,是个好青年。
“或许吧,”我说,“不过他跟我撒谎。”
“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侦探啊。”菲茨斯蒂芬笑着摇头,“你肯定是找错人了,有人假扮了他。名门子弟不撒谎,再说,撒谎还得需要想象力啊。你可真是——等等!你是不是还提到了一个女人?”
我点点头。
“那你就是对的,”菲茨斯蒂芬肯定地说,“我道歉。只要牵扯到女人,公子哥儿们都会撒谎——就算没必要,而且会带给小姐很多麻烦也一样。这是一种传统的骑士精神,类似于保护她的名誉之类的。这女人是谁?”
“加布丽埃尔·莱格特。”我说,然后告诉他我了解到的关于莱格特一家、钻石以及金门大道那个死人所有事情。我说话时,他脸上的失望加深了。
“琐碎、无聊。”我讲完后,他抱怨道,“我本来把莱格特想成大仲马笔下的男主角,结果你讲出来的是欧·亨利式的夸夸其谈。你跟你那些廉价的钻石太让我失望了。不过——”他的眼睛又亮起来,“后续发展搞不好会有看头。反正不管莱格特是不是罪犯,他不可能只是骗点儿保险金就算了。”
“你是说,”我问,“他是那种幕后黑手?搞了半天原来你看报啊?那你以为他是哪号人物呢?私酒大王?国际犯罪组织头头?人口贩子?贩毒组织首脑?还是女扮男装的伪钞皇后?”
“别傻了,”他说,“但他很有想法,而且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些什么事情他不愿意想,可是又无法遗忘。正像我说的那样,他在脑子里渴望着那些最荒唐的东西,表面上却又很冷淡、枯燥而无趣。他十分神经质,把身体调养得健康而敏锐,时刻准备着——可为了什么?然后又用狂想荼毒自己的精神。但他依然算是非常冷静而理性。如果一个人有着想要遗忘的过去,最简单的办法是用麻痹肉体来抵抗记忆。不依靠药物,就得放纵感官。但倘若过往尚未了结,而这个人又必须在它卷土重来之时保持最佳状态,呃,那他最好还是直接麻醉自己的头脑,而让身体保持强健,伺机而动。”
“而这个过往是指——”
菲茨斯蒂芬摇摇头,说道:“就算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那也不是我的错。等着瞧吧,你慢慢就会发现,要想从那家人嘴里套到口风可比登天还难。”
“你试过吗?”
“当然。我可是个小说家,我的职业就与灵魂息息相关。他的灵魂对我有吸引力,可他从来没跟我倾吐过,这一点本人实在无法消受。你知道,我怀疑莱格特是否真是他的名字。他应该是法国人。他告诉过我说他是从亚特兰大来的,然而不管是外表、精神面貌还是其他方面,他都像法国人。只是他不肯承认。”
“他家里的其他人呢?”我问,“加布丽埃尔有一些精神问题,对吧?”
“我在想,”菲茨斯蒂芬好奇地看着我,“你是随口说说呢,还是真的这么觉得?”
“不知道。她有些奇怪,叫人看了不舒服。再说,她那双耳朵跟动物一样,前额又太窄,眼睛会从绿色一下转成棕色再变回来,说不出到底是哪种颜色。你这个爱管闲事的人挖出了她多少消息?”
“你,一个靠找小道消息混饭吃的,竟然也有立场耻笑我对别人的好奇心,还有我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做出的努力吗?”
“我跟你不一样,”我说,“我工作的目的是把人送进监狱,而且我还有钱可拿——只是比我该得的要少。”
“那有什么不一样?”他说,“我工作的目的是把人放进书里,而且我也有钱可拿——只是也比我该拿的要少。”
“好吧,不过这又有什么正面意义呢?”
“天知道。请问把人投进监狱又有什么意义?”
“减轻人口压力。”我说,“把够多的人关进牢里,城里就不会有交通问题了。你对这个加布丽埃尔知道些什么?”
“她恨她父亲,而他崇拜她。”
“恨从何而起啊?”
“我不知道,大概正因为他崇拜她吧。”
“这没道理,”我抱怨道,“你只是在故弄玄虚。莱格特太太呢?”
“我猜你大概没吃过她做的菜吧?你要吃过的话,一定不会问这种问题。只有完全理性、没有半点火气的人可以做出那种食物。我常常想,不知道她对那两个身为她丈夫和女儿的怪异生物有何看法,不过我猜她大概也没意识到他们的异常,只会觉得他们不管怎么样都是理所当然的。”
“你的论点能够自圆其说,”我说,“不过你等于什么也没说出来。”
“是没有,”他答道,“不过我也没其他的话好说了,哥儿们。我已经把我知道的跟我想象的统统告诉你了。全都不具体,我知道,但重点就在这里:我花了一年时间,可对莱格特还是没有具体了解。要是你还记得我好奇心有多重,又多擅长满足它的话,你应该不难相信,那人真有什么秘密,而且很会隐藏吧?”
“是吗?这我可不清楚。不过我倒是知道,我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听一些无法把人捉拿归案的消息。明晚一起吃个饭吧,或者后天?”
“后天吧。七点左右?”
我说我会来接他,然后走出门。当时已过了五点。我连午饭都没吃,所以就到布拉小店吃了一点儿,然后去了黑人区找犀牛廷格利。
我在大脚吉伯的雪茄店里找到了他。他嘴里拨弄着一只粗雪茄,正跟店里其他黑人——共有四个——在讲什么事情。
“……我跟他说:‘黑鬼,你他妈话太多了。’然后伸手去抓他,紧接着,老天啊,他就溜得影儿都没了,只看见水泥道上那些朝着他家里去的脚印,每一步隔着有八英尺宽。”
我买了包烟,在他讲话的时候打量过去。此人巧克力肤色,不到三十岁,将近六英尺高,体重超过两百磅,眼睛大而突出,眼白黄浊,鼻梁宽阔,一张大嘴从嘴唇到牙龈都发青,一道粗糙的黑疤从下唇一直延伸到蓝白相间的衣领后缘。他衣服崭新,色彩俗艳。他的声音非常低沉,跟他的听众一起大笑时,震得玻璃窗咔咔作响。
我在他们哄笑时走出商店,听到笑声在我身后戛然而止。我忍住回头的欲望,继续朝他跟米妮同住的建筑走去。到了离那公寓半条街的时候,他抢到了我前面。
我们并肩走了七步,我一言不发。
然后他开口了:“你就是一直在打听我的那个人?”
那股意大利酒的酸味浓得都快能用眼睛看见了。
我想一想,然后说:“没错。”
“你想干什么?”他问。态度不算坏,但又很在意。
在街的对面,可以看到穿着棕色外套、戴着黄棕相间的帽子的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走出了米妮那幢建筑,朝南行进,没往我们这里看。她走得很快,牙齿咬着下唇。
我看了看这黑人,他也正在看我,神色自若——仿佛没有看到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而且就算看到了也不为所动。
“你没什么好隐瞒的,不是吗?那你有什么好在乎的?”我说。
“话是没错,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直接问我最快。米妮被炒鱿鱼就是你害的?”
“她没被解雇,是她自己不干的。”
“米妮没义务受人闲气。她——”
“我们过去找她谈吧。”我提议道,走在他前面过了街。到了正门,他径自上去,上了一层楼梯,穿过阴暗的走廊到了一扇门前,抽出一个拴着二十几把钥匙的钥匙圈,用其中一把开了门。
米妮·赫尔希穿了件粉红色的日本式袍子,边缘垂下的黄色鸵鸟毛看来好像死掉的蕨类植物。她从卧室走到客厅,一看到我就瞪圆了眼睛。
犀牛说:“你认得这位先生吧,米妮。”
>.99lib.米妮说:“对……对啊。”
我说:“你实在不该辞掉莱格特家的工作。谁也没说你有嫌疑。莱格特小姐刚刚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没有什么莱格特女士,”她告诉我,“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正好出去。”
“噢,莱格特小姐啊,我以为你是说莱格特太太呢。抱歉。是的,先生,加布丽埃尔小姐的确来过这里,她想知道我会不会回去。加布丽埃尔小姐真的挺看重我的呢。”
“你是该回去,”我说,“那样离开也太不明智了。”
犀牛从嘴巴里掏出雪茄,用点燃的那头指着女孩。
“你离开他们,”他爆发了,“离开!你不需要从任何人那里讨生活。”他一手伸进裤袋,扯出一大把纸钞,唰的一下摔到桌上,然后吼道,“你给人使唤图的什么啊?”
他是在跟女孩讲话,眼睛却看着我,咧嘴笑着,发紫的嘴里露出一口金牙。女孩轻蔑地看着他说:“你要人家怎么想啊,笨牛!”然后也转向我,深色的脸庞紧绷着,用急欲获得信任的语气迫切地开口:“这钱是他胡乱赌博赢来的,先生。如果不是,我就不得好死。”
犀牛说:“我钱是哪儿来的关谁屁事?反正钱是我的。我有钱,我有——”他把雪茄摆在桌沿,拿起钱,用他那宽得像浴垫似的舌头上舔了舔有常人脚跟一般粗的拇指,然后一边数,一边把钞票码在桌上。“二十、三十、八十、一百、一百一、两百一、三百一、三百三、三百三十五、四百三十五、五百三十五、五百八十五、六百零五、六百一、六百二、七百二、七百七、八百二、八百三、八百四、九百四、九百六、九百七、九百七十五、九百九十五、一千零一十五、一千零二十、一千一百二、一千一百七。想知道我有多少吗?喏,就这么多,一千一百七。有人想知道我是从哪儿拿到的吗?我可能会说,也可能不会,全凭本人心情。”
米妮说:“他真是赌来的,先生,在好日子夜总会。要不是,我就不得好死。”
“可能吧,”犀牛说,嘴巴还是咧得大大的,笑着看我,“但不是又怎么样呢?”
“我不擅长猜谜,”我说,然后再次劝告米妮回到莱格特家,就离开了公寓。米妮在我身后把门关上。经过走廊时,我听到她骂人的声音,还有犀牛低沉的笑声,轰隆隆的。
在市中心的一家猫头鹰百货店里,我将电话簿翻到伯克利区,只找到一个姓富曼得的,于是拨了这个号码。贝格太太在家,而且同意见我,如果我能搭下一班渡船过去的话。
富曼得家位于通往加州大学的一条曲折的路边。贝格太太骨架宽大而清瘦,稀疏的灰发紧贴住棱角分明的头顶,眼眸是铁灰色,双手硬而灵巧。她面露不悦,板着脸孔,不过出言坦率,也省得我切入主题前还得跟她先来一场客套。
我告诉了她窃案的事,并说起我认为小偷有内部支援——至少可能是有哪个知道莱格特家情况的人提供了什么消息。末了我又说:“普雷斯利太太告诉我,你当过莱格特的管家,她说你可能可以帮到我。”
贝格太太说她很怀疑自己能提供什么信息,值得我从市区远道而来;不过身为一个诚实而且无需隐瞒任何事情的女人,她愿意竭尽所能。话头这么一挑,她就开始滔滔不绝,真见鬼,几乎把我的耳朵都给说聋了。去掉那些不感兴趣的信息之后,我得到了这些情报:
在一九二一年的春天,贝格太太通过职业介绍所引荐,受雇于埃德加·莱格特。起先她还有个女孩做帮手,不过家事还没多到需要两个人,所以在贝格太太的建议下,女孩被辞退了。埃德加要求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顶楼,那儿有他的实验室跟一间极为狭小的卧房。除了有几个晚上邀请过朋友,他极少用到屋内其余的空间。贝格太太不喜欢那些朋友,不过除了他们讲话时态度无礼粗鲁以外,她也说不出其他的缺点。埃德加·莱格特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那种人,她说,只是神秘兮兮的,叫人有点儿紧张。他从来不准她上三楼,实验室的门也一向都是上锁的。有个日本人每月会在莱格特的监督下把实验室清理一次。好吧,她猜他大概是有一堆科学机密和危险化学品不想让人碰,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样还是叫人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她对于雇主的私人或者家庭情况一无所知,而且很清楚自己的本分,不会多问。
一九二三年的八月——她记得是个下雨的早上——有个女人带了个十五岁的女孩和一大堆行李箱来到了莱格特家。她让她们进来,女人说要找莱格特先生。贝格太太上楼到实验室门口告诉他,然后他便下了楼。他们见面时,她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吃惊到那种地步。莱格特先生的脸色变得惨白,她以为他会晕倒在地上——他真的浑身都在发抖。那天早上她不知道这三个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因为他们咕哝的都是某种外语。但他们的英文讲得不差,而且其实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尤其那个加布丽埃尔在骂起人的时候更是厉害。那时贝格太太先行告退,去做她自己的事。没过多久莱格特就到厨房,告诉她来客是他的嫂子丹恩太太和她的女儿,已经十年没见过面,而现在她们要来投靠。丹恩太太后来跟贝格太太说她们是英国人,不过已经在纽约住了好几年。贝格太太说她还蛮喜欢丹恩太太的,因为她通情达理,而且是个一等一的家庭主妇。但加布丽埃尔实在太过剽悍。提到她时,贝格太太总是说“那个”加布丽埃尔。
因为有丹恩母女在,而丹恩太太又极善家事,贝格太太显然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他们人实在很好,她说,不但帮她找了新的雇主,她走时还给了她一大笔赏钱。之后她就没再见到过他们,不过因为她习惯仔细阅览早报的红白喜事通告栏,在走后一个星期,她就知道埃德加·莱格特和爱莉丝·丹恩登记结婚了。
第四章 暧昧的哈珀一家
我第二天早上九点抵达侦探社时,埃里克·柯林森已经坐在接待室里了。他晒黑的脸庞暗淡而缺乏血色,头发也忘了抹上发油。
“你知道莱格特小姐怎么了吗?”他跳起来冲到门口问我,“她昨晚不在家,现在也还没回去。她父亲倒没说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我敢说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叫我不要担心,可我怎么能不担心呢?你知道什么消息吗?”
我说我不知道,然后告诉他,前一天晚上我看到她离开米妮·赫尔希住的地方。我把混血女孩的住址给了他,告诉他可以去问问看。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摁,匆匆走了。
我用电话联系上奥嘉,问他有没有纽约来的消息。
“唔,”他说,“厄普顿——他是叫这个名字没错。他以前可是你的同行,自己也开了家侦探社,不过一九二三年他和一个叫哈里·鲁伯特的人因为想买通陪审团被关到牢里了。黑人的事你问出什么没有?”
“不知道。这个犀牛廷格利身上有一千一百块的现钞,米妮说他是赌博赢来的。是有可能,因为莱格特那批钻石能换的现款也只有那个数目的一半。你能不能查查看?她说他是在好日子俱乐部赢来的。”
奥嘉保证会尽力而为,然后挂断了。
我发了通电报到纽约的分社,想知道更多关于厄普顿和鲁伯特的消息,然后到市议会大楼的办公室,翻查一九二三年八九月的结婚登记档案。我在八月二十六日的档案里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上面登录了埃德加·莱格特的声明,说自己于一八八三年三月六日在乔治亚州的亚特兰大市出生,而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爱莉丝·丹恩则声明她是一八八八年十月二十二日生于英国伦敦,没有婚史。
等我回到侦探社,埃里克·柯林森又在那里等着,金色的头发比早先更乱了。
“我看到米妮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不过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加布丽埃尔昨晚去她那儿要她回去工作,她就知道这么多。可是她——她戴了个翡翠戒指,我敢说那绝对是加布丽埃尔的。”
“你问了她是怎么回事吗?”
“问谁?米妮吗?没有。我怎么开得了口?那会很——你知道。”
“没错,”我同意,想起菲茨斯蒂芬所谓的骑士理论,“我们必须遵守礼节。那么请问,你为什么要对那天晚上你跟莱格特小姐回家的时间撒谎?”
窘迫令他的面容看上去越发动人,却也更愚蠢了。
“我实在太不明智了,”他嗫嚅着,“不过我并不……你知道——我以为你……我担心……”
他实在没讲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诱导道:“你觉得那个时间太晚,讲出来会怕我对她有什么误解?”
“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把他轰了出去,走进探员室。高大、红脸,穿一身松垮垮衣服的米奇·莱恩汉和修长、黝黑,油头粉面的艾尔·梅森正在胡扯着他们过去中弹的经历,两人都想说得比对方更惊心动魄。我对他们讲了目前我掌握的莱格特一案里的人物和关联——用语言一表达,这信息量还真不大——然后叫艾尔去监视莱格特的房子,米奇去盯米妮跟犀牛。
一个小时后我按响门铃时,莱格特太太开了门,和悦的脸庞蒙上了一层阴霾。我们走进绿橘棕三色装饰的房间,和她的丈夫会合。我告诉他们奥嘉从纽约得到的有关厄普顿的消息,也说了我已经打电报询问更多关于鲁伯特的事。
“你们的几个邻居看到过一个不是厄普顿的男人在这附近出没,”我说,“也有人看到长相相似的男人从厄普顿被杀现场的防火梯逃逸。我们就等着瞧瞧鲁伯特的庐山真面目了。”
说这话时我凝神注意着莱格特的脸孔,没看到任何变化。那双明亮异常的红棕色眼睛里除了兴味以外没有半点别的神色。
“莱格特小姐在吗?”我问。
“不在。”他回答。
“她什么时候会在?”
“也许几天都不会回来。她出城了。”
“哪里能找得到她?”我问,转向莱格特太太,“我有事要问她。”
莱格特太太避开了我的眼光,看着她丈夫。
回答我的问题时,他的音调平板而无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她的两个朋友,一对姓哈珀的夫妇,从洛杉矶开车北上,邀请她一起到山里游玩。我不知道他们打算走什么路,而且说不定他们连目的地都还没有决定。”
我问了问有关哈珀夫妇的事。莱格特承认他所知甚少。哈珀太太的名字是卡梅尔,他说,大家都叫那丈夫巴德,但莱格特不确定他的真名到底叫弗兰克还是沃尔特。他也不知道哈珀夫妇在洛杉矶的地址。他觉得他们好像在帕萨迪纳有幢房子,不过不太确定。因为,事实上,他听说他们已经卖了房子,但或许只是有此打算。他如此这 822c." >般跟我胡扯的时候,他太太一直都盯着地板,两度飞快地抬起蓝色的眼睛,恳求似的看向她的丈夫。
我问她:“除了这些,关于他们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她语气微弱地回答,往她丈夫脸上瞥了一眼,但他没注意,一直定定地看着我。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问。
“今天一大早。”莱格特说,“他们住在一家旅馆——我不知道是哪一家——加布丽埃尔昨晚跟他们一起,好准备早点儿上路。”
哈珀的事我已经听够了,于是我问:.99lib.“这件事发生以前,你们有谁听过厄普顿这个人?跟他有过什么来往吗?”
“没有。”莱格特回答。
我还有其他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全都没有意义,所以我便起身准备告辞。我本打算告诉他我对他的想法,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也站起身来,礼貌地笑着说:“抱歉给保险公司惹出了这么多麻烦,毕竟,这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我想请教你的意见——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为钻石的失踪负责,自己承担损失?”
“看现在这情形,”我说,“我觉得你应该。不过调查还是得进行。”
莱格特太太迅速拿起手帕掩住了嘴唇。
“谢谢。”莱格特说道,他的声音听来轻松有礼,“我会考虑的。”
回社里的路上,我顺道去菲茨斯蒂芬那里待了半个钟头。他说他正在帮《精神病理学总览》写篇文章——名称我可能记错了,不过反正就是那类刊物——谴责关于无意识或潜意识的假说是陷阱与谎言,令缺乏警惕者深陷其中,为行骗者作伥,损毁了心理学界的根基,让严肃的学者因此根本——或几乎——无法揭发心理分析师或者行为治疗师之流的骗术,以及类似的言论。他反复地絮叨了十来分钟,最后终于才扯回正题:“那么,失踪的钻石你追查得怎么样了?”
“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我说,然后告诉他目前为止我的所得。
“你,毋庸置疑地,”我讲完后,他祝贺我,“让事情变得极尽错综复杂了。”
“否极泰来嘛!”我预测道,“我想跟莱格特太太单独谈上十分钟。她丈夫不在场的话,应该可以问出点儿名堂。你能从她那儿探出什么口风吗?我想知道加布丽埃尔为什么走了——就算不知道是去哪里也无妨。”
“我试试看,”菲茨斯蒂芬心甘情愿地答应了,“我看我明天下午去那儿好了——去借本书。魏特的《玫瑰十字》应该可以。他们知道我对那类东西有兴趣。他应该会在实验室工作,那我就假称不想打扰他。我得装成随意聊聊的样子,搞不好还真可以从她那儿探出什么话来。”
“多谢,”我说,“明晚见。”
这天下午大部分时间我都忙着把自己的发现和猜测写在纸上,看能不能整理出什么头绪来。埃里克·柯林森打了两次电话,问我有没有他的加布丽埃尔的消息。米奇·莱恩汉和艾尔·梅森都没汇报什么东西。六点一到,我便收工了。
第五章 加布丽埃尔
第二日便有了转机。
纽约分社一早就发来了电报。解码后,原文如下:
路易·厄普顿,纽约某侦探社社长。九月一日十九点二十三分因在赛斯顿谋杀案中行贿两名陪审员被捕。试图嫁祸其属下探员哈里·鲁伯特以免己刑。二人皆被判刑。二人皆于今年二月六日自新新惩教所出狱。据称鲁伯特曾威胁要杀死厄普顿。鲁伯特,三十二岁,五英尺十一英寸,一百五十磅,棕发棕眼,面色苍黄,瘦脸长鼻,走路驼背,下巴前翘。照片已寄出。bbr>
如此看来,鲁伯特肯定就是普雷斯利太太和达利看到的那个男人,也有可能就是他杀了厄普顿。
奥嘉也打电话过来了:“你那个黑人犀牛廷格利,昨晚在一家当铺被逮到在销赃珠宝。没有裸钻。我们还没逼出口供,只采了指纹。我派了个人拿了些赃物到莱格特家,本以为可能是他们的,结果他们说不是。”
这消息对我可没帮助。我提议道:“试试看霍尔斯特德-博尚公司吧,对他们说你觉得东西是莱格特的。别告诉他们莱格特否认了。”
半小时以后警探又打电话给我——从珠宝公司——告诉我霍尔斯特德已经确认出两件:一串珍珠和一枚黄宝石胸针,是莱格特从他们那里买给女儿的礼物。
“很好,”我说,“现在可以请你再帮个忙吗?到犀牛的公寓去给他的女人施压,那个叫米妮·赫尔希的。搜那个地方,吼她几声,搞得她越怕越好。她有可能戴了个翡翠戒指。要是她真戴着,或是你在公寓里找到它或者其他可能属于莱格特的珠宝,就拿走好了。不过不要留得太久,之后也不要再骚扰她。我已经找人监视她了。只要吓她两下就可以走人。”
“我会吓得她屁滚尿流。”奥嘉答应道。
迪克·弗利在探员室里,还在写那份已经耗了他一夜的仓库抢劫案报告。我把他赶了出去,让他帮米奇盯着混血女孩。
“警察完事儿以后,如果她离开公寓的话,你们两个都得跟着。”我说,“而且只要她在什么地方停下了,你们就得找个电话通知我。”
我回到了办公室,点上香烟。吸到第三支的时候,埃里克·柯林森打电话来问我找到他的加布丽埃尔没有。
“还没有,不过有希望。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过来跟我一起看看——要是真有什么地方可去的话。”
他说他愿意,语气相当急切。
几分钟以后,米奇·莱恩汉来电说:“棕脸女孩出门了。”然后又给了我一个太平洋大道的地址。
话筒才放下,电话又响起来。
“我是沃尔特·霍尔斯特德,”一个声音传来,“你能过来跟我谈一两分钟吗?”
“现在不行。什么事?”
“是埃德加·莱格特的事,很有些蹊跷。警察们今早拿了些珠宝过来,问我们知不知道来路。我认出一串珍珠和一枚胸针,是埃德加·莱格特去年来我们这儿买给他女儿的——胸针是春天买的,珍珠则是在圣诞节。警察走了以后,我理所当然地就打电话给莱格特,他的反应实在相当古怪。等我把话讲完以后,他跟我说:‘可真是多亏了你瞎掺和啊。’然后就挂断了。你觉得他到底是怎么了?”
“天知道。谢了。我现在得走了,不过有时间的话我会过去。”
我翻出欧文·菲茨斯蒂芬的电话,拨过去,然后听到他拖长了的腔调:“喂——”
“你最好赶紧去借书,不然就来不及了。”我说。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确实是有事。”
“比如?”他问。
“不可言传,反正对一个想要刺探莱格特隐秘的人来说,现在可不是琢磨什么潜意识的时候。”
“好吧,”他说,“我这就上阵啦。”
我还在跟小说家讲话的时候,埃里克·柯林森进来了。
“来吧,”我说,领着他出门走向电梯,“这回可能不会白跑一趟。”
“我们要去哪儿?”他焦躁地问,“你找到她了吗?她还好吗?”
我对自己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做出了回应。我递给他米奇告诉我的那个太平洋大道的地址,柯林森马上明白了。“是约瑟夫的地方。”他说。
我们搭的电梯里还有六个外人,于是我只回了一句:“是吗?”
他有辆克莱斯勒敞篷车停在街角。我们上了车,开始冲过车阵及红绿灯,往太平洋大道直奔而去。
“约瑟夫是谁?”我问道。
“一个密教团体,他是教主。他把他那地方称作圣杯之庙。现在的最新潮流。你也知道这些团体在加州是怎么折腾的。我不喜欢加布丽埃尔上那儿去——如果她去的真是那儿——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或许还不错。他是莱格特先生的怪异朋友之一。你确定她在那儿吗?”
“可能。她是信徒吗?”
“她经常去那里,没错。我跟她去过。”
“那里布置成什么样?”
“噢,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他的语气有点勉强,“都是正派人士:佩森·劳伦斯的太太,还有拉尔夫·科曼夫妇、利文斯顿·罗曼的太太之类的人。哈尔顿夫妇——就是约瑟夫和他太太埃罗尼娅——看来也都蛮好的。不过……不过我就是不喜欢加布丽埃尔去那种地方。”克莱斯勒的右后轮差一点点擦过电车的尾部。“我觉得她受他们影响太大的话,会不太好。”
“你去过那里……他们耍的是哪种把戏?”我问。
“也不算是什么把戏,真的。”他答道,皱起了前额,“他们的教义之类的东西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跟加布丽埃尔参加过他们的仪式,场面很庄严,甚至称得上美丽,跟圣公会和天主教几乎不相上下。你不要把那里想成是圣灵会或者大街神庙之类的组织。其实完全不一样。不管那是什么,都绝对是一流的。哈尔顿夫妇的……呃,文化教养比我要高。”
“那他们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他阴郁地摇摇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问题。我只是不喜欢那里。我不喜欢加布丽埃尔就这样连招呼也不打就走掉了。你认为她父母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摇摇头。
“我也觉得他们不知道。”他说。
由街上望过去,圣杯之庙看来就像它原来被设计成的那样,是一幢六层楼高的黄砖公寓建筑。从外表实在看不出它现在有什么功能性的改变。我让柯林森开过那幢建筑,驶到转角,只见米奇·莱恩汉庞大的身躯正斜靠在石砌墙上。车子停在路沿时,他走了过来。
“黑妞儿十分钟前走的,”他报告道,“迪克跟过去了。出来的人没有谁和你列举的长相相似。”
“你在车里留守,盯着门。”我告诉他,“我们这就进去,”我对柯林森说,“该讲话的时候我来讲。”
我们走到庙门时,我还得提醒他:“别这么用力喘气,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按下门铃。马上就有个宽肩膀、身材肥胖、年近五十的女人把门打开了。我身高五英尺六英寸,她比我整整高三英寸,脸颊鼓起了起来,但眼睛和嘴唇都没露出半点柔和松懈的迹象。她的人中很长,除过毛。她穿着一身黑,从下巴和耳垂起,到离地板不足一英寸的位置,都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
“我们想见莱格特小姐。”我说。
她假装没听懂。
“我们想见莱格特小姐,”我重复道,“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小姐。”
“我不认识她。”她的声音很低,“不过请进。”
她不太乐意地把我们带进前厅旁边一间光线微弱的小接待室,要我们在那里等着,然后离开了。
“这个乡镇铁匠一样的女人是哪一位啊?”我问柯林森。
柯林森说他不认识。他在房里不安地逡巡,我则坐了下来。窗帘拉着,没有多少光线可以让我看清房里有些什么,不过地毯又厚又软,隐约可见的家具大体偏向奢华而非肃穆。
除了柯林森不安徘徊的脚步声,大楼里没有任何声响。我望向打开的门,发现有人在监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站在那儿盯着我们,一双深色的大眼睛在半明半暗中仿佛闪烁着光芒。
“你好啊,小朋友。”我说。
柯林森被我的话音惊得一跳。
男孩一言不发。他又盯了我们至少半分钟,目不交睫,神色茫然,令人无措。只有孩子才..会有这种目光。然后他转过身走掉了,和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
“那是谁啊?”我问柯林森。
“应该是哈尔顿夫妇的儿子曼努埃尔,以前没见过。”
柯林森来回踱着步。我99lib?还是坐着望向门口。没多久,有个女人无声无息地走过厚厚的地毯到了门口,然后踏进接待室。她个子挺高,神态优雅,暗色的眼睛和男孩如出一辙,仿佛也会散发光芒。当时我能清楚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站起身来。
她对柯林森开口道:“您好,是柯林森先生,对吧?”我从未听过像她那样悦耳的声音。
柯林森咕哝了几句,然后把我介绍给她,称她做哈尔顿太太。她向我伸出手,手掌温暖有力。然后她穿过房间,拉开一边的窗帘,让午后的阳光尽情投射进来。我在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中眨着眼,而这时她已然落座,并请我们也坐下。
我先是注意到了她的眼眸。相当大,充满暖意而近乎纯黑,被同色的浓密睫毛环绕。这对眼睛是她脸上唯一有生命、有人性,而且真实的东西。
她橄榄色的椭圆面孔包含着温暖和美丽,但除了眼睛以外,那些温暖与美丽好像超脱了现实。她的脸仿佛不是脸,而是一张酷似真容的面具。就连她值得称颂的嘴唇看上去也不是血肉,更像是过于完美的仿制品,比真正的嘴唇要柔软而红润,而且可能更温暖,但却不是真的。在这张脸,或者是面具之上,黑色的头发梳得很紧,从 4e2d." >中间分开,沿着太阳穴和耳朵上方往后挽去,在颈背上绾了个髻。她的脖子看来纤长有力,身材高挑,丰满柔韧;她身上暗色的丝绸衣物柔顺而贴身。
我说:“哈尔顿太太,我们想见莱格特小姐。”
“你怎么会想到她在这里?”她好奇地问。
“这个问题不重要吧?”我在柯林森有可能说错话以前马上答道,“她人在这儿,我们想见她。”
“恐怕不行,”她缓缓说道,“加布丽埃尔身体不舒服,她到这儿来休养,主要就是想暂时避不见人。”
“抱歉,”我说,“不过我们非见她不可。事情如果不重要的话,我们不会这样贸然来访。”
“是重要的事?”
“对。”
她犹疑一下,说:“好吧,我去看看。”然后告退。
“我自己也不介意搬到这儿来住。”我对柯林森说。
他没听我在说什么,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了。
“我们这样闯过来加布丽埃尔可能会不高兴。”他说。
“那就太糟了。”我回答。
埃罗尼娅·哈尔顿又回来了。
“真的很遗憾,”她站在门口,面露礼貌的微笑,“然而莱格特小姐不想见你们。”
“我也深感遗憾,”我说,“不过我们非见不可。”
她挺起身,笑容不见了。
“劳驾您再说一遍?”她问。
“我们非得见她不可,”我重复道,语气保持着和善,“我说过,事关重大。”
“抱歉,”即使冷意也无法折损那嗓音的美妙,“你们不能见她。”
我说:“你可能也知道,莱格特小姐是一件窃案及谋杀案的重要证人,我们非见到她不可。如果你坚持,我会很愿意等上半个钟头,让警察带上你所认同的授权文件过来。我们要见她。”
柯林森模模糊糊地说了什么,听来像在道歉。
埃罗尼娅·哈尔顿以几乎看不出的动作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请便,”她冷冷地说道,“我的确不希望你们罔顾她的意愿打扰她。如果你们请求我的允许,我仍然会拒绝。当然如果你坚持,我也挡不了你。”
“谢谢。她人在哪里?”
“她的房间在五楼,楼梯口左边。”
她再一次微微颔首,然后走开了。
柯林森一手搭在我胳膊上,咕哝着说道:“不知道我是不是——我们这样做对不对。加布丽埃尔会不高兴bbr>的,她会——”
“随你吧!”我吼道,“反正我要上去。她可能会不高兴,可在我追查失窃钻石的时候,人证跑出去躲起来,我也不痛快。”
他皱起眉头,咬了咬嘴唇,变换了几种难堪的表情,但还是跟着我走了。我们找到一部自动电梯,上到五楼,踏上一条铺了紫色地毯的长廊,走到楼梯口左边的门口。
我用手背轻轻敲门,无人应答。我又敲了一次,更用力了一些。
房里有个声音。听不出来是什么动静,不过好像是女人的声音。声音过于微弱,实在听不出说的是什么,而且又很含混,所以也听不出是谁。
我胳膊肘撞撞柯林森,命令道:“叫她。”
他用食指扯了扯领子,哑声喊道:“加布丽埃尔,我是埃里克。”
没有反应。
我又敲敲木门,叫道:“把门打开!”
里头的声音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又开始敲门和喊话。走廊里有扇门打开了,一个头发稀疏、面有菜色的老先生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了?”
“他妈的,不关你的事。”我说,然后继续捶门。
门里的声音现在大到可以听出来是在抱怨,但内容依然不详。我猛拉门把手,发现门没锁。我再次拉,将门打开一英寸左右的缝隙。这下声音比较清楚了。我听到地板上轻柔的脚步声,还有一声饮泣。我推开了门。
埃里克·柯林森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喊,听来像是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发出狂叫。
加布丽埃尔·莱格特站在床边,身体微晃,一只手抓着床尾白色的横栏。她的脸像石头一样苍白,眼睛整个变成了棕色,迟钝而失神,窄小的前额紧紧皱起。她像是知道面前有个什么东西,心里也在琢磨这件事。她一只脚上穿着黄色丝袜,棕色的天鹅绒裙子看来是在睡觉时穿过的,上身罩了件黄色衬衫。房里散落着一双棕色拖鞋、另一只丝袜、金棕相间的衬衫、一件棕色外套,还有一顶棕黄相间的帽子。
房里其他所有东西都是白的:白色的壁纸和白漆天花板;白色上过釉的椅子、床、桌、固定装置——连电话也是白的——白色木制装潢;地板铺了白色羊毛毡。没有一件是医院的家具,但那清一色的白会给人这种错觉。房间有两扇窗户,除了我打开的那扇门另外还有两道门,左边那道通向浴室,右边那道是小小的更衣室。
我把柯林森推到房里,跟着他进去,然后把门关上。门上没插钥匙,也没有锁孔,没有任何可以上锁的装置。柯林森站在那儿瞪着女孩,下巴松弛,眼睛跟她的一样涣散,不过脸色比她还要难看。她斜靠在床尾,那张死白而迷茫的面容上,一双幽暗空洞的眼睛看向虚无。
我伸手环抱住她,让她在床边坐好,然后告诉柯林森说:“把她的衣服收起来。”我跟他说了两次,他才回过神来。
他把她的衣物交给我,于是我开始帮她穿上。他用手指戳进我的肩膀抗议着,那语调听起来好像我是在搜刮济贫箱。
“不成!你不能——”
“他妈的又怎么了?”我推开他的手问道,“想做的话你就来啊。”
他汗流浃背,吞着口水,结巴起来:“不……不成!我不能……这太——”他住了口,走向窗户。
“她跟我说过,你是个蠢货。”我在他背后说道,然后才发现我把金棕色上衣反穿到她身上了。她完全没配合,简直跟蜡像一样,不过至少我拽着她转身的时候她没有挣扎,而且就乖乖僵在那个位置不动。
等我帮她穿好外套,戴上帽子,柯林森已经从窗口回来,开始不断地喃喃提问。她到底怎么了?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医生?带她出去安全吗?而我一站起来,他就把她拖走,用两只长且坚实的手臂搂着她,一边咕哝道:“加布丽埃尔,我是埃里克啊。你不认得我了吗?跟我讲讲话啊。到底是怎么了,亲爱的?”
“她没事,只是吸毒吸昏了头。”我说,“别把她叫醒。等我们送她到家再说。你抓住她这只手臂,我抓住那只。她应该还能走。要是我们撞上什么人,继续走就好,由我来对付他们。走吧。”
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我们走向电梯,下到一楼,穿过前厅走上街,半个人也没看到。
我们下了楼,到了我要米奇留守的汽车前。
“你今天没事了。”我告诉他。
“好,那明儿见。”说完他离开了。
柯林森和我上了敞篷车,夹坐在女孩两边,由他发动了车子。
我们过了三个街口,然后他问道:“你确定回家对她比较好?”
我说我确定。他沉默着开过五条街,然后又重复了同样的问题,还提到了医院。
“干脆到报社去怎么样?”我揶揄道。
接着过了三个街口,然后他又打破了沉默:“我认识一个医生,他——”
“我有正事要办,”我说,“瞧莱格特小姐现在这副模样,她留在家里的话算是帮了我的忙。所以她得回家。”
他蹙起眉头,愤怒地指控我:“你让她名誉受损,陷于难堪,还有了性命之危,就为了——”
“她的生命跟你我的一样没有危险,只不过是摄入毒品的量略微超过身体负荷。而且她是自找的,我可没给过她。”
我们在谈论的女孩就活生生地坐在我们中间呼吸着——双眼睁大——但却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仿佛身处异国。
我们本该在下个路口右转,柯林森却保持直行,而且把车速加到每小时四十五英里,两眼盯着前方,脸庞因为愤怒而紧绷。
“在下个路口转弯。”我命令道。
“不。”他说,而且真的没转。时速表现在指到了五十英里,我们的车呼啸而过时,人行道上的行人都侧目而视。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一边把手从女孩身上抽开。
“我们要去南边的半岛,”他语气坚定,“她现在这种情况不能回家。”
“是吗?”我低吼了一声,用空出的手飞快地去抓方向盘。他把我的手打到一边,一手抓住轮盘,另一只伸长了准备在我再度出击的时候挡掉我。
“别这么干,”他警告我,把时速又提升了六英里,“你也知道你再试的话,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我放声咒骂他,声音尖厉,骂得淋漓尽致而且完全发自内心。他的脸扭向我,上头写满义愤。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在一位淑女面前用词欠妥。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一辆蓝色轿车在我们就要开到前方横街的刹那开了出来。柯林森及时将目光和注意力放到驾驶上,使敞篷车飙离了轿车,不过已经来不及做得完美,只与轿车错开了几英寸。而就在我们从那辆车后头掠过时,车后轮开始打滑。柯林森尽力而为,控制好车头顺着打滑方向行进,但街口的路沿可不合作,它就硬邦邦地杵在那儿。我们横着撞了上去,翻到路沿后面的煤气灯灯柱上。灯柱轰隆一声断裂,倒在人行道上。敞篷车横翻过来,把我们全摔到灯柱旁边。在我们的脚边,煤气从柱子断裂的地方喷涌而出。
柯林森半边脸的皮肤几乎全给刮掉了。他匍匐着爬回来,熄掉敞篷车的引擎。我坐直了,把倒在我胸口的女孩一同拉了起来。我的右肩和右臂在撞击下丧失了感觉。女孩的胸腔发出咿咿呜呜的杂音,但除了侧脸上一道浅痕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伤口。我当了她的挡箭牌,帮她承受了冲击。我的胸口、腹部还有背部非常酸痛,右肩和右臂瘫软无力。由此可见,我是她的救命恩人。
行人把我们扶了起来。柯林森用双臂环着女孩站住,一边苦苦哀求她,希望她说一句自己还没死之类的话。翻车把她撞出了一点神志,不过她还是不明白这儿是发生了场车祸还是怎么了。我走过去,一边帮柯林森扶好她——虽然他们俩都不需要帮助,一边恳切地对围观的众人说道:“我们得送她回家。有谁可以——”
一名穿着高尔夫球裤的矮胖男人表示愿意援助。柯林森和我拖着女孩上了他车子的后座,我把她的地址给了矮胖男子。他说了个医院的名字,不过我坚持说回家对她最好。柯林森心情恶劣,闭口不言。二十分钟后,我们把女孩从车里拉到家门前。我不断对矮胖男子道谢,但没给他任何机会随我们进门。
第六章 来自魔鬼岛的男人
耽搁了一会儿之后——我必须得按两次铃——莱格特家的门才被欧文·菲茨斯蒂芬打开了。他眼中的惺忪已然无踪,眼神炽热发亮,正是他发现人生妙趣时会有的样子。我很清楚哪类事情会引起他的兴趣,所以我开始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搞了什么鬼?”他问道,端详着我们的衣服、柯林森血污的脸还有女孩擦伤的脸颊。
“车祸,”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伙都在哪儿?”
“大伙,”他诡异地强调了这个词,“都在上面的实验室里,”然后对我说,“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接待厅到了楼梯口,让柯林森和女孩都在前门厅里站着。菲茨斯蒂芬把嘴贴上我的耳朵,低声开口:“莱格特自杀了。”
与其说我觉得惊奇,不如说是困扰。“他人呢?”我问。
“在实验室里。莱格特太太和警察也在上面。半小时前才发生的。”
“咱们都上去吧。”我说。
“这有必要吗,”他问,“把加布丽埃尔也带到上面去?”
“她可能难以接受,”我不耐烦地说,“不过确实有 5fc5." >必要。反正她现在吸了毒神志不清,总比药劲儿过去之后更能承受打击吧。”我扭头对柯林森说,“来吧,咱们上实验室去。”
我走在前面,让菲茨斯蒂芬帮柯林森扶着女孩。实验室里有六个人:一名制服警员——大个子,红色八字胡——站在门边;莱格特太太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木椅上,身体前倾,双手捏着条手帕擦脸,默然饮泣;奥嘉和雷迪紧贴着彼此站在一扇窗户旁边,奥嘉的大手里握着一沓纸,两人一起去看那沓纸的时候,脑袋碰到了一起;一个脸庞发灰、身着黑衣、打扮时髦的男人站在镀锌的桌边,手里把玩着一副绑了黑色缎带的眼镜;另外就是埃德加·莱格特了,他坐在桌旁一张椅子里,上半身趴在桌上,两臂摊开。
进门时,奥嘉和雷迪的视线从纸上移向了我。我走向窗口他们那里,经过桌子时,看到了血液。莱格特的一只手边有一把乌黑的小型自动手枪,还有七颗裸钻堆在他头边。
“你看一下,”奥嘉说道,然后从那沓纸里抽出了几张递给我——四张又白又硬的纸,上面覆满黑色墨水写的字,字体极小,工整端正。我刚要对那些文字产生兴趣时,菲茨斯蒂芬和柯林森带着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走了进来。
柯林森看向桌旁的死人,刷地白了脸,立刻将魁梧的身躯挡在女孩和她父亲中间。
“进来吧。”我说。
“莱格特小姐现在不能进这种地方。”他怒气冲冲地说,转身打算把她带走。
“所有人员都应当在场。”我对奥嘉说。他子弹似的脑袋冲着警员一顿。警员把手搭上柯林森的肩膀说:“都得进来,你们两个。”
菲茨斯蒂芬给女孩拉了把椅子,摆到一扇窗边。她坐了下来,四下打量,看看死者,看看莱格特太太,又看了看我们所有人,眼神仍然呆滞,但已不再完全空洞。柯林森站在她旁边,对我怒目而视。莱格特太太并没有从她的手帕上抬起眼睛。
我对着奥嘉开口,声音大到其他人都可以听到:“咱们把信大声念出来吧。”
他眯起眼睛,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剩下那几张纸丢给我,说:“不必了,你念就行了。”
我念道:
致警方:
我名叫莫里斯·皮尔·梅耶,一八八三年三月六日生于法国下塞纳河费康区,但主要是在英国受的教育。一九○三年我到巴黎学习绘画,四年后,在那里认识了爱莉丝和莉莉·丹恩姐妹,她们是英国海军军官的遗孤。我于次年娶了莉莉,我们的女儿加布丽埃尔出生于一九○九年。
婚后不久,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我发现我真正爱的是爱莉丝,而不是我太太莉莉。在孩子最难养育的头几年里我一直没讲出心事,也就是说,我是在孩子快五岁的时候,才告诉我太太我想离婚,另娶爱莉丝。她拒绝了。
一九二一年六月六日,我谋杀了莉莉,带着爱莉丝和加布丽埃尔逃到伦敦,很快就在那里被捕,然后遣返巴黎受审,被判有罪,需在魔鬼岛上服无期徒刑。爱莉丝不是我的从犯,她是事发之后才知道的,而她跟着我去伦敦也只是因为她深爱着加布丽埃尔。她也受了审,所幸天理昭彰,被判无罪。这些事在巴黎都留有记载。
一九一八年,我和狱友贾克·拉保两人扎了一张简陋的木筏逃离那个岛。我不知道——我们一直都无法弄明白我们在海上到底漂流了多久,也搞不清我们到底多久没有吃喝。拉保撑不下去,死了。他死于饥饿和暴晒,我没有杀他。任何生物都不会虚弱到能被我杀死的地步,无论我怀有什么目的。不过拉保死后,我的确有了足够的食物,一直撑到我被冲上图维斯海湾。
我自称沃尔特·马丁,并在阿罗亚一家英国铜矿公司找到了工作,几个月内就升职为驻地经理菲利普·豪维的私人秘书。升职后不久,一个叫约翰·艾吉的混混找上我,他拟了份计划,能让我们每个月从公司私吞一百多镑。当我拒绝加入时,艾吉就透露他知道我的身份,并威胁我说,如果不从,他就会把我的过去公之于世。委内瑞拉和法国之间没有引渡公约,所以我可能不会被遣返魔鬼岛。但艾吉告诉我,我最大的麻烦并不在此:拉保的尸体已被冲上海岸,残骸零落,看得出来他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而我身为一名谋杀案逃犯,就必须向委内瑞拉法庭证明我没有在委内瑞拉海域杀掉拉保以求自保。
我依然拒绝加入艾吉的贪污计划,打算偷偷溜走。不过就在我做出发前的准备时,他杀了豪维,将公司的保险柜洗劫一空。他逼我跟他一起逃跑,说就算他不揭穿我的过去,我也不可能面对警察的侦讯。他说得没错,于是我就跟他走了。两个月以后,我在墨西哥城得知了艾吉极力要我做伴的原因。他因为知道我的身份,觉得可以对我严加控制,而且坚信——误以为——我能力很强;他打算利用我做他无法做的案子。我早已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花什么代价,我绝对不要再回到魔鬼岛。但我也不想沦为职业罪犯。我试过在墨西哥城甩开艾吉。他找到我,我们打了起来,然后我杀了他。我是自卫杀人——他先动手的。bbr>
到了一九二○年,我来到美国的旧金山,又一次改名为埃德加·莱格特,开始为自己重新定位,想延续当年我在巴黎学艺时针对颜色进行的实验。一九二三年,我觉得埃德加·莱格特绝不可能跟莫里斯·梅耶再扯上任何关系,就写信给当时住在纽约的爱莉丝和加布丽埃尔,要她们过来。爱莉丝和我终于结婚了。但过去的幽灵还在,莱格特和梅耶之间的鸿沟是不可能跨越的。当初我逃狱以后,爱莉丝一直没有我的音讯,也不知道我的下落,就雇了一名叫路易·厄普顿的私人侦探找我。厄普顿派了个叫鲁伯特的人到南美,而鲁伯特成功地步步追寻,从我在海湾登陆,到我在艾吉死后离开墨西哥城为止。通过调查,鲁伯特当然知道了拉保、豪维和艾吉的死亡;虽然三人的死都错不在我,但三个案子——至少其中一件以上——如果送审的话,以我的前科记录来看,我一定会被定罪。
我不知道厄普顿是怎么在旧金山找到我的。也许是跟踪爱莉丝和加布丽埃尔找来的吧。上星期六深夜他登门造访,要我付钱封他的口。当时我因为没有现金,要他星期二再来——那天我给了他钻石当做这笔钱的一部分。但我已然深陷绝望。经过了艾吉的事,我清楚被厄普顿勒索意味着什么。我决定杀了他。我打算假称钻石被偷,然后报警。我相信厄普顿在那之后会立刻跟我联络。我打算和他约个时间碰面,然后冷血地枪杀他。我自信可以轻易编出一套谎言,说服你们我杀死这个泄漏形迹的小偷是情有可原的;而毫无疑问地,你们也会在他的住处找到失窃的钻石。
我自认这个计划可以行得通,但鲁伯特省了我的事,代我杀了他——因为他也有自己的账要跟厄普顿算。他从魔鬼岛一直跟着我到墨西哥城,不知道是直接从厄普顿口中,还是在刺探厄普顿的时候得知了梅耶就是莱格特。而他又因厄普顿的死遭到了追捕,就来我这里要求庇护,并且交还了钻石,要我用现金代替。
我杀了他。他的尸体在地窖里。一名探员正在我的房前监视,其他探员正在别处忙着调查我的情况。我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的某些作为,也无法避免某些说辞上的矛盾,但现在我既然被列作嫌疑犯,隐瞒过去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我一直都知道——就算我心里不肯承认,也一直很清楚地知道——真相终将大白。我不想再回魔鬼岛。我的妻女对鲁伯特的死一无所知,也未曾参与。
莫里斯·梅耶
第七章 诅咒
我念完后的几分钟里,无人发言。莱格特太太为了聆听,已经将手帕从脸上拿开了,偶尔轻声啜泣。加布丽埃尔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全场,眼眸里有光影激烈交错。她的嘴唇扭曲了,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走到桌旁,弯身俯视死者,伸手搜索他的衣袋。他外套的内袋鼓起。我将手探到他手臂下,解开外套的纽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棕色皮夹。皮..夹里装着厚厚一沓纸钞——后来我们数出了数目,是一万五千美元。
我把皮夹亮给大家看,然后问道:“除了我刚才念的信以外,他还有别的留言吗?”
“我们只找到信,”奥嘉说,“怎么了?”
“就你所知呢,莱格特太太?”我问。
她摇摇头。
“干吗问这个?”奥嘉追问道。
“他不是自杀。”我说,“是他杀。”
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嘶声尖叫,从椅子上跳起,用留着尖锐指甲的白皙手指指向莱格特太大。
“她杀了他,”女孩厉声叫道,“她说:‘给我回来!’,然后一手拉开厨房门,一手拿起滴水板上的刀子,等他从她旁边走过的时候就把刀插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了。是她杀了他。我当时穿着睡袍,所以听到他们过来时就藏进了餐具室,然后我亲眼看到她杀了他。”
莱格特太太站起身。她步履不稳,要不是菲茨斯蒂芬过去扶住,她真的会倒下。惊异涌上她浮肿的脸庞,湮没了悲伤。
桌旁衣装时髦的灰脸男人——后来我得知是里斯大夫——开口了,声音冷淡而清晰:“没有刀伤。他是由这把手枪的子弹近距离射进太阳穴致死的。据我看,显然是自杀。”
柯林森将加布丽埃尔强按回椅子上,试着让她冷静下来。她两手扭在一起,不断地呻吟着。
我对医生的最后一句不敢苟同,一边这么说着,脑中却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是他杀。他口袋里放了这么多钱,是想一走了之。他写了信给警方帮妻女脱罪,以免她们以共犯的罪名被判刑。依你看,”我问奥嘉,“这像垂死的人写给爱妻和爱女的诀别信吗?对她们没有只字片语——话全是说给警方听的。”
“或许你是对的,”奥嘉说,“不过就算他想跑,总会给她们留个——”
“如果他活得够久的话,他是会在离开前告诉她们——就算不写也会讲一声。他想收拾残局,然后避避风头。嗯……也许他本来是要自杀,但这笔钱还有这封信的语气给出的信息却令我生疑;就算他真有那个打算,我看他终究还是变了卦。他是在收拾好残局以前被杀的——也许是因为他花的时间太久。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听到……”莱格特太太抽泣道,“我听到枪声,跑到楼上来,而他……他就是那个样子了。我下楼要打电话,跟着铃——门铃—— 5c31." >就响了,是菲茨斯蒂芬先生。我跟他讲了。家里根本没别人,一定是自杀。”
“你杀了他。”我对她说,“他本打算逃走的。他写下口供帮你背了黑锅。是你在下面的厨房里杀了鲁伯特,女孩刚才讲的就是这个。你丈夫的信读上去足够当成遗书了,所以你就杀了他——因为你觉得他的告白加上死亡就能令整件事情收场,让我们不再追查下去。”
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信息。那面容是扭曲了,但可以意味着任何事。我深深地吸气,继续说下去,并不算是咆哮,却也非常响亮。
“你先生的口供有六处谎言——光眼下我能指出来的就有这么多。他从未写信要你和女儿过来,是你自己找过来的。贝格太太说你们从纽约来到这儿,他根本没有料到。他没给厄普顿钻石。他说自己把它们给了厄普顿,事后又打算如何如何,那一大段话全是胡扯,不过那是他情急之下为帮你脱罪所能想出来的最好的主意了。莱格特要么给现金,要么什么都不会给;他不会蠢到给厄普顿别人的钻石,然后惹出这一堆麻烦。
“厄普顿跟踪你到了这儿。他威胁的是你,不是你先生。你先前雇了厄普顿找莱格特,所以他认识的是你。他跟鲁伯特帮你查到莱格特的下落——不只查到墨西哥城,也一路查到了这里。要不是因为别的案子被关进新新惩教所,他们早在这之前就会把你敲诈得一贫如洗。他们一出狱,厄普顿就到这里大展身手了。你安排了一场盗窃,把钻石交给厄普顿,而且没跟你丈夫提起半个字。你丈夫以为失窃是真的,不然,有他这种前科的人怎么会冒险报案?
“你为什么不向他提起厄普顿呢?你难道不想让他知道你一步步从魔鬼岛追着他到了旧金山吗?为什么呢?或许他在南美的记录让你又多掌握了他一个好把柄——万一你有需要的话?也许你不想让他知道你清楚拉保、豪维和艾吉的事?”
我没给她机会回答我的任何一个问题,只是继续追击,渐渐放缓了音调:“也许鲁伯特跟踪厄普顿来到这儿,和你取得联络。是你要他杀了厄普顿——他原本是想自己动手的。有这种可能,因为他真的把厄普顿干掉了,事后也真的找上了你,于是你就觉得有必bbr>要在楼下厨房把他一刀除掉。你并不清楚这女孩当时躲在餐具室里目睹了一切,但你的确清楚自己已经铸下了大错。你明白自己洗脱谋杀鲁伯特罪名的机会非常渺茫,你的家现在已处在聚光灯下。所以你玩了你唯一能玩的把戏。你到了丈夫那里,和盘托出一切——或者至少是坦白了足够说服他答应的情节——让他帮你扛下担子。然后你就给了他这个——就在这张桌上。
“他护着你;他一直都护着你,你——”我怒吼道,现在我的声调已经收放自如,“杀了你姐姐莉莉——他第一任妻子,要他代你受过。在那之后你跟着他到了伦敦。如果你是无辜的话,会跟着杀姐仇人走吗?是你找人追踪他,然后你也跟了过来,最后嫁给他。也是你认定他娶错了对象,然后杀了自己的姐姐。”
“是她没错!是她!”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喊道,想从椅子站起来,但柯林森按住了她。“她——”
莱格特太太站直了身体,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黄色牙齿。她走了两步站到房间中央,一手撑在臀部,一手松松垂在体侧。家庭主妇——菲茨斯蒂芬所谓的宁静理性之魂——陡然消失了。眼前的这位金发女人体态丰盈,并非那种步入中年后满足而富态的圆润,而像是在丛林或暗巷里巡猎的猫科动物,周身被柔软的肌肉包裹。
我拢起桌上的枪,放进口袋。
“你想知道是谁杀了我姐姐吗?”莱格特太太轻声问道,她面对着我,牙齿在字词之间轻碰作响,唇染笑意,眼神炽热,“是她,这个小恶魔——是加布丽埃尔杀了她妈妈。他想保护的是她。”
女孩喊出了些毫无意义的话语。
“胡说,”我说,“她当时还是个婴儿。”
“噢,但这不是谎话。”女人说道,“她当时快满五岁了——一个在妈妈睡觉的时候从抽屉里拿枪玩的五岁小孩。手枪走火,莉莉当场死掉。纯属意外,当然,不过莫里斯这个人太过多愁善感了,不能忍受让这孩子在长大以后知道是自己杀了妈妈。再说,反正莫里斯本来就有可能被判刑。当时大家都知道他跟我的关系非比寻常,也知道他想离开莉莉,而事发当时他人又在莉莉的卧房门口。不过这些对他都无关紧要,他唯一的希望是不要让孩子记得自己犯过大错,希望她不要因为知道自己杀了母亲——不管有多意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令这些话语分外刺耳的,是这女人在讲话时的微笑,还有她斟酌字句时那种近乎挑剔的讲究,一字一字务求说得有格调。
她继续说下去:“事实上,加布丽埃尔在染上毒瘾以前,就一直——该怎么说呢——心智不全。所以,等伦敦警察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很成功的抹掉了她所有的记忆,我是说,特别是关于那件事情的记忆。这些话,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是句句实言。她杀了她母亲;而她父亲,套句你的话来说,是代她受过。”
“还算有点儿道理,”我让步道,“但并非全说得通。莱格特或许相信了,但我可没有。我怀疑你是想陷害你的继女,因为她告诉了我们自己看见你在楼下捅了鲁伯特一刀。”
她合上了嘴唇,猛踏一步走向我,眼圈瞪得泛白。然后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尖声大笑起来,火光从她眼睛里消失了——或许该说是退却至眼帘之后,依旧暗自燃烧。她将两手都搁在臀上,戏谑而轻慢地对我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开口了。然而在她的眼神、笑容以及声音之下,依然有疯狂的怒气潜行。
“是吗?那我就真的要告诉你一件事了——如果不是真的,我都说不出来这样的事情。是我教她杀她母亲的。你懂吗?我教导她、训练她、要她操练、给她排演。这话你懂吗?莉莉跟我是如假包换的姐妹,难舍难分,彼此恨之入骨。莫里斯呢,我们两个他都不想娶——他何必呢?但他跟我们俩的关系都亲密得可以论及婚嫁。这话你可不要想得太柏拉图。你要知道,我们穷得要死,而他不是;莉莉正是因此想要嫁他。而我,我是因为莉莉想嫁他,所以我才想嫁他。我们就是这样一对如假包换的姐妹,什么事都要一样。不过莉莉得到了他,她先——把他骗上了手。这话难听,但的确是事实。她和他结了婚。
“加布丽埃尔在六七个月之后出生了。我们可真是个快乐的小家庭啊!我跟他们住在一起——莉莉跟我可不是难舍难分吗?而打从一开始,加布丽埃尔爱我就胜过爱她妈妈。这是我精心经营的结果:爱莉丝阿姨可以为她的亲亲小外甥女做任何事情。原因呢,还不是因为她偏爱我的话会把莉莉气疯?而这倒也不是说莉莉有多爱那孩子,只因为我们是姐妹:不管哪个要什么,另外一个也非要得到不可——不是为了共享,是为了独占。
“加布丽埃尔才生出来,我就展开了长期计划;到她快五岁的时候,我做到了。莫里斯的手枪,很小的一把,一直放在五斗柜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我开了抽屉的锁,取出子弹,教加布丽埃尔一个好玩的小游戏。我会躺在莉莉的床上,假装睡着了。孩子就会推把椅子到五斗柜边,爬上去,从抽屉里拿出手枪,爬上床,枪口对着我的头,然后扣动扳机。她如果做得好,发出的声音不大甚至完全无声,小巧的两手握枪姿势正确,我就会给她糖果当做奖赏,还提醒她不能跟她妈妈或者别人提起这个游戏——因为我们有一天要好好吓她妈妈一跳。
“我们做到了。有一天下午我们真的活活把她吓死了。那天莉莉因为头痛,吃了阿司匹林上床睡觉。那次我就开了上锁的抽屉,但没取下枪里的子弹。然后我告诉孩子她可以跟她妈妈玩这个游戏,而我就到下一层楼拜访朋友,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我亲爱的姐姐过世会跟我扯上什么关系。我本以为莫里斯整个下午都会待在外头。我打算在听到枪响的时候,跟我朋友一起冲上楼,跟他们一起发现孩子是因为玩枪而误杀了妈妈。
“我毫不担心孩子事后会泄密。正如我所说,她心智发展不全,又那样爱我信任我,而且在进行任何官方审问之前她都会在我手里;像这样,我知道要控制她是再容易不过的,也有把握她不会说出什么,泄露我在这场……唔,这出好戏里的角色。不过莫里斯差点儿就坏了好事。他突然回到家里,就在加布丽埃尔扣下扳机的时候走到了卧室门口。要早到那么几分之一秒的话,他就会有时间救他妻子一命。
“总之,不幸的是他因此被控有罪;但他绝对不会怀疑到我头上;而且事后他太想把这件事所有的记忆都从孩子脑里抹掉了,因此也免除了我的后顾之忧。他逃离魔鬼岛以后,我的确跟踪他到了这个国家,也在厄普顿帮我找到他之后跟来了旧金山。我利用了加布丽埃尔对我的爱、对他的恨——这恨也是我小心翼翼在她心里培养出来的——然后又用故作拙朴的言辞说服了她原谅莫里斯杀了她母亲。为了继续向加布丽埃尔隐瞒真相,也因为我对莫里斯与加布丽埃尔表现出的忠诚,莫里斯决定娶我。他觉得和我结婚好像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我们饱经摧残的人生。他娶莉莉的那天,我发誓要把他从她身边抢走。我做到了。
“我希望我亲爱的姐姐在地狱里也能知道。”
笑容消失了。疯狂的怒气不再隐藏在她的眼神与声音之下——>.99lib.它就在它们之中,操纵着面容,融汇于身姿。这股疯狂的怒意吞噬了她,仿佛成了房里唯一的活物。我们这八个观众与听众,至少在当下被完全排除在外了。对她来说我们依然是活的,但对彼此不是,对她以外的任何事物也不是。
她扭头不看我,伸出一只手臂指向房间另一边的女孩,嗓音浓浊而粗嘎,迸出狂野的胜利之声。而她的话语也被短暂的停顿劈裂,听起来仿佛是在咏唱。
“你是她的女儿,”她喊道,“所以你跟她和我,还有丹恩家族所有的人一样,都流着腐臭的血,都是一样黑暗的灵魂。这就是你的诅咒;你的双手在你小时候就沾了你母亲的血,这是你的诅咒;拜我之赐,你的思想扭曲,毒瘾缠身,这是你的诅咒;你的一生会跟你的母亲和我一样黑暗,你碰到的所有人的生命也会跟莫里斯一样暗淡无光,而你的——”
“住口!”埃里克·柯林森厉声道,“让她住口!”
加布丽埃尔·莱格特两手捂住耳朵,扭曲的脸布满惊惶。她尖叫了一声——声音凄厉——然后就往前跌出了椅子。
帕特·雷迪抓人的经验很少,但奥嘉和我经验老到,此时无论女孩如何惨叫或跌倒,我们都不该把视线从莱格特太太身上移开——就连半秒也不行。但我们还是看了一眼女孩,可能不到半秒——而这已绰绰有余。等我们回头再看向莱格特太太的时候,她手里多了把枪,同时也已踏出一步走向门口。
没人挡在她和门中间——制服警员已经上前帮忙柯林森扶住加布丽埃尔·莱格特;也没人拦在她后头——她背对着门,在转身的时候菲茨斯蒂芬进入了她的视线。她从乌黑的枪口之上看过来,燃烧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窜,然后又退后一步,吼道:“你们都不许动!”
帕特·雷迪将身体的重心移向脚跟。我对他皱眉,摇摇头。要抓她最好是在走廊或者楼梯上,在这里行动可能会伤及无辜。
她往后退到门槛外,齿间嘶嘶地吐息,然后闪下走廊。
欧文·菲茨斯蒂芬率先追出门外。警员挡了我的路,不过我抢到了第二。女人此时已跑到楼梯口,在阴暗长廊的另一头。菲茨斯蒂芬紧跟在后,眼看就要追上。
我一跑到楼梯口,他就在楼间平台上逮住了她。他扭住她的一只手臂压在她身上,但拿枪的那只还在晃。他伸手去抓,没成功。就在我往下跳向他们——低下头以免撞上地板边沿——的时候,她把枪口顶上了他的身体。
我及时落在他们身上,猛撞过去,把他们轰的一下推进平台角落。本来对准菲茨斯蒂芬的子弹这下射进了楼梯。
我们没站起来。我伸出双手,想截住那晃动的手枪,没成功,倒是捞到了她的腰。在我下巴不远处,菲茨斯蒂芬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扣住了她持枪的手腕。
她的身体挤住我的右臂扭动翻滚。我的右臂因为先前翻车时的撞击依旧酸软,吃不住劲。她壮实的身体陡地抬起来,翻身压住我。
枪声在我耳内爆响,烧得我脸颊发烫。
女人的身体软了下去。
当奥嘉和雷迪把我们拉开时,她一动也不动。第二颗子弹穿过了她的喉咙。
我上楼到了实验室。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躺在地板上,医生和柯林森跪在她旁边。
我告诉医生:“看看莱格特太太去吧。她在楼梯上。我想是死了,不过你最好去看看。”
医生走出去。柯林森搓着昏迷女孩的两手,看着我,像是觉得应该有某种法律来惩办我这种人。然后他开口了:“你的工作就这么结束了,满意了吧!”
“确实是结束了。”我说。
第八章 但是,以及如果
那天晚上,菲茨斯蒂芬和我在辛德勒太太低矮的地下室里吃着她为我们烹制的可口晚餐,喝着她丈夫提供的美味啤酒。菲茨斯蒂芬体内的小说家分身则忙着寻找莱格特太太所谓的心理动机。
“她杀她姐姐的原因很明显——因为现在我们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他说,“对她丈夫的谋杀也是;她暴露出真相的时候想毁掉自己外甥女的前途,甚至在楼梯上为了不束手就擒而决定自杀,这些都可以解释。但是,中间那平静无波的几年——这又该怎么讲呢?”
“真正蹊跷的是莱格特的死,”我争论道,“其他的事全可以兜到一块儿。她想要莱格特。她设计杀了她姐姐——或者说是借枪杀人,用心良苦,为的就是把他套牢,可是法律棒打..了鸳鸯。这种事她也束手无策,只能等着奇迹发生——奇迹永远可能发生——希望他有一天可以恢复自由。她当时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呢?她静静等着有什么说不通的?她可以悠闲地扣押着加布丽埃尔当人质,等着她希望发生的奇迹出现。而且毫无疑问,她可以靠他的财产舒适度日。等她听说他逃狱了,她就来到美国,开始找他。她雇的侦探在这儿发现他的行踪,她就过来了。他愿意娶她,她别无所求了。那几年的平静生活怎么说不过去?她不会找麻烦当乐子——她不是那种专爱恶作剧的人。这女人只不过想得到她要的,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想看,多少年来,她是多么有耐性地把她对自己外甥女的恨意隐藏起来的。而且她的要求实在也不高。她没有什么复杂、疯狂的动机。她其实就跟动物一样简单,不分青红皂白,不喜欢挫败,而一旦掉到陷阱里就会变得疯狂。”
菲茨斯蒂芬喝了口啤酒,然后问道:“这么说来,你是把丹恩家的诅咒贬低到只是血液里的原始本能了?”
“比那个还不如——只是女人的气话罢了。”
“能令生命暗淡无光的就是你们这种人。”他在烟雾后头叹息道,“加布丽埃尔被当成谋杀她母亲的工具,这点不就说明了诅咒确有其事?——至少,是以文学的角度。”
“就算她真是工具我也不信,更何况她是不是工具只有天知道。不过莱格特显然没有怀疑。他那封信说了一堆陈年旧事,为的就是保护她。至于说他看到孩子杀了她母亲,这也只是莱格特太太的一面之词。换个角度来看,莱格特太太是当着加布丽埃尔的面提到加布丽埃尔从小就相信她父亲是凶手的,所以这一点我们倒是可以相信。而且除非是为了不让她知道自己有罪,他应该不至于背这个黑锅——虽然也有其他可能。总之,以此为藏书网出发点,任何对真相的猜测都有可能是正确的。莱格特太太想要他,结果也得到了。我就是搞不懂她到底为什么要杀了他?”
“你可真是反复无常啊!”菲茨斯蒂芬抱怨道,“你在实验室里就想出答案了,就那个答案不成吗?你也说过她杀他是因为那封信看起来很像遗书,所以她觉得干脆让他死了,好保障自己的安全嘛。”
“那句话在那时讲是没问题,”我承认道,“但现在,我们有了更多事实可以冷静地参考了。她为了得到他费尽心机,搞了这么多年,他对她一定有什么价值。”
“可是她不爱他啊,或者说没什么理由能推测出她爱他。他对她没有那种意义,只不过像个狩猎时的战利品一样,死亡并不会折损猎物的价值——一般的做法是把头灌上防腐剂,然后钉在墙上。”
“那她干什么防着不让厄普顿找上他?她又为什么杀了鲁伯特?她为什么要帮他扛下担子?有危险的是他啊!如果他对她没那个价值的话,她为什么要承担?她何苦冒那么多险,不让他知道过去的阴魂已经再现?”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菲茨斯蒂芬缓缓说道,“你觉得——”
“等等,还有件事。我跟莱格特夫妇谈99lib?过两次。两次里他们都没跟对方讲过半句话——虽然那女人演了不少哑剧,想让我以为要不是因为他在场,她会跟我讲到她女儿失踪的事。”
“你在哪儿找到加布丽埃尔的?”
“看到鲁伯特被杀以后,她马上拿了她所有的现款跟珠宝跑到哈尔顿家。珠宝她后来交给米妮·赫尔希去兑现。米妮自己买了两件——她男人一两个晚上以前靠赌博赢了不少现金,这一点警方核实过——然后要她男人去兜售其他的。他是在一家当铺被逮到的,纯粹因为形迹可疑。”
“那么加布丽埃尔是离家出走?”他问。
“这可不能怪她——她从小就以为父亲是杀人凶手,现在又亲眼看到继母行凶。这种家谁敢住啊?”
“那你是觉得莱格特和他太太感情交恶?是有可能。我很少看到他们,跟他们的交情也还没好到能谈这种事——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你说他会不会是知道了一些……一些她的底细?”
“可能,不过还没严重到阻止他扛下杀害鲁伯特的罪名。而且他得知的消息跟近日的钻石风波毫无关联,因为我头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真的以为是遭了小偷。可是——”
“哦,你闭嘴吧!每次你都要搞上两个‘但是’再加一个‘如果’才甘心。我就看不出莱格特太太的说法有什么好怀疑的。整件事情她根本就是在无意间脱口说出的。为什么你要认为她会撒谎,跟自己过不去?”
“你是说她姐姐的谋杀案?那个案子她早就无罪开释了,而且法国的司法系统跟咱们的一样,所以不管她事后承认了什么,她都不可能再被送审一次。所以老兄啊,她可是等于什么也没招啊!”
“老这么鄙视人,”他说,“我看你需要再来些啤酒,好拓宽自己的心胸。”
在莱格特/鲁伯特案审讯期间,我又看到了加布丽埃尔·莱格特,不过我怀疑她是否还认得出我。当时跟她在一起的是麦迪逊·安德鲁——此人过去是莱格特的私人律师,现在则是他的遗产执行人。埃里克·柯林森也在场,不过奇怪的是,他显然没跟加布丽埃尔在一起。他向我点了点头,没有其他表示。
各家报社查到莱格特太太所说的事发生在一九一三年的巴黎,小?题大做地搞了两天才肯罢休。霍尔斯特德-博尚公司找回了钻石,所以大陆侦探社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我们在莱格特档案的最底下写了“结案”。之后,我便进山帮一个金矿矿主打探他的员工是不是在他背后浑水摸鱼。
本以为会在山上耗掉起码一个月——这类卧底的工作通常耗时不菲。但在那儿的第十天晚上,我接到老头子——也就是我老板——的长途电话。
“我本来打算派弗利过去接替你。”他说,“不用等他了,马上搭夜车回来。莱格特的案子还魂了。”
第九章 泰德的盲人
麦迪逊·安德鲁高挑而瘦削,六十岁,白发乱糟糟的,眉毛也白了,脸上骨骼突出肌肉..坚硬,疏于修剪的胡须衬得他脸上的砖红色越发明显。他衣着落拓,口嚼烟草,十年来在两次离婚诉讼案中被指认为第三者。
“我敢说小柯林森一定跟你乱讲了一堆八卦。”他说,“他觉得我是个老顽童,就差没指着我鼻子讲出来了。”
“我还没碰见他。”我说,“我才回城几个小时,只够我上办公室一趟,然后到这儿来。”
“呃,”他说,“他是她未婚夫没错,不过我对她可有责任在身,我觉得还是照里斯大夫的话去做比较好。他是她的私人医生,说让她到庙里待一阵子对心智健康是最有好处的。我不能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哈尔顿夫妇也许是江湖术士,很有可能。不过打从父母死后,加布丽埃尔就只肯跟约瑟夫·哈尔顿讲话,而且有他在她好像才能心平气和。里斯大夫说如果不照她意思让她去那个庙的话,她的精神问题会更严重。我能因为小柯林森不同意就把大夫的话当狗屁吗?”
“不能。”我回答。
“我对他们那个邪教可没有半点幻想,”他继续辩白,“那玩意儿大概跟其他什么邪门怪道一样,都是骗人的。不过咱们现在要考虑的可不是宗教啊,得把它当成治疗加布丽埃尔心理问题的手段。就算他们成员的素质还没好到能让我确信加布丽埃尔在他们那儿没危险,我还是赞成让她过去。依我看,咱们现在最迫切的需要是让她复原,其他不管什么都在其次。”
他在担心。我点点头保持安静,等着听他说出这担心具体是什么。他就那么绕着圈子讲的时候,我一点一滴地拼凑出了原委。
在里斯大夫大力推荐之下——虽然柯林森极力反对——他决定让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到圣杯之庙小住一阵。她本人提出想去的,再说像利文斯顿·罗曼夫人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当时也待在那里,而哈尔顿夫妇又是埃德加·莱格特的朋友,所以安德鲁就让她去了。这是六天前的事。那个黑白混血的米妮·赫尔希也跟去陪侍。里斯大夫每天都去看她。前四天他看她是有了些进展,可到了第五天她的情况就不妙了。她的脑子从没那么迷糊过,还出现了种种遭到电击的症状。他从她和米妮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从哈尔顿夫妇嘴里也不行。他根本没办法查明内幕,或者到底有没有内幕。
埃里克·柯林森逼着里斯每天报告加布丽埃尔的状况。里斯把他上回看到的实情告诉了他,柯林森差点把屋顶都掀翻了。他坚持马上把女孩带离那个庙。依他看,哈尔顿夫妇是准备把她给杀了。他和安德鲁大吵了一架。安德鲁觉得女孩只是旧病暂时复发,只要让她继续待在她想待的地方,应该会很快恢复正常。里斯有意支持安德鲁,但柯林森可不答应。他威胁说如果他们不火速把她救走,就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安德鲁一听颇为担心。他是个很讲实际的律师:他让自己的监护人去了那种地方,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还真会破坏他的形象;可话说回来,他说自己是真的认为让她住在那儿是为她了好,而且他也不希望她出事。最后他跟柯林森总算达成了协议:加布丽埃尔可以在庙里多待几天,不过需要派个人过去保护她,确定哈尔顿夫妇没在她身上搞鬼。
里斯提议我去。我博得他的青睐是因为我有幸查出了莱格特的死因。柯林森原本反对,他说我的野蛮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加布丽埃尔现今的状况,然而最后他还是屈服了。因为我认识加布丽埃尔,也知道她的历史。再说当初的任务我其实也没有真的搞砸,他说我的效率可以抵过我的残忍——或者诸如之类的话。于是安德鲁就打电话给老头子,利诱老头子把我从别的任务里调回来,所以我就在这儿了。
“哈尔顿夫妇知道你要过去,”最后安德鲁说道,“这事儿他们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只告诉他们说里斯大夫和我觉得在加布丽埃尔病况稳定以前,最好随身能有个干练的人应付突发状况,不只是保护她,也是保护别人。我也不必给你什么指示了,总归一句就是要事事小心。”
“莱格特小姐知道我要过去吗?”
“不知道,我想我们也不用跟她提了。反正尽量看着她,别让她发现就好。而且依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我看她就算注意到你也不会对你起反感。不过要是她会——呃,那就再说吧。”
安德鲁给了我一张便条,让我转交埃罗尼娅·哈尔顿。
一个半钟头之后她读那张纸条时,我正坐在庙宇接待室她的对面。她把纸条搁下,递了个装有长条俄国烟的白玉盒给我。我道歉说自己只抽法蒂玛,然后用了她推到我们中间的那个烟灰缸座上的打火机。等我们的香烟都点燃后,她开口了:“我们会尽量让你过得舒适。我们既不是野蛮人,也不是狂热分子。我这么解释是因为有太多人对此惊讶不已。这里的确是庙宇,但我们并不认为快乐、舒适还有文明生活中的寻常物事会亵渎它。你不是我们的成员;或许——我希望——你会加入。不过请别尴尬,我保证你不会受到干扰。我们的仪式你可以自由参加,来去随意。我们会处处体谅你,相信你也会如此;所以说,我想不管你看到什么怪异的事,只要不会对你的……病人造成困扰,你都不应该干涉。”
“当然不会。”我承诺道。
她微笑起来,好像是在表示谢意,然后在烟灰缸里捻熄了烟蒂,站起来说道:“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上回来访的事我们谁也没提半个字。
我拿着我的帽子和手提旅行袋,跟着她走向电梯,坐到了五楼。
“那是莱格特小姐的房间。”埃罗尼娅·哈尔顿指着柯林森和我两个星期前轮流敲过的那扇门说道,“这一间是你的。”她打开加布丽埃尔房间对面的门。
我的房间和她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更衣室。我的门也跟她的一样,没有门锁。
“她的女仆睡在哪里?”我问道。
“顶楼用人房。里斯大夫现在应该在莱格特小姐的房间里。我去通知他你来了。”
我道了声谢。她走出我的房间,把门关上。
十五分钟后,里斯大夫敲门进来。
“真高兴你能来。”他握着我的手说。他吐词的方式精准利落,有时还晃着手里绑了黑色缎带的眼镜加以强调。那眼镜他从来不戴。“相信我们并不会需要你的专 4e1a." >业职能,不过还是欢迎你前来。”?99lib?
“出了什么事儿?”我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对他开口了。
他锐利地看我,拿着眼镜敲敲他左手拇指的指甲,说道:“就我所知,目前发生的状况都属于我的专业范畴。我可不知道另外还出了什么问题。”他又握了握我的手,“归你管的事恐怕会无聊得很,我希望。”
“归你的就不会吗?”我意味深长地问。
他停住转向门口的动作,皱皱眉,又拿起眼镜敲着拇指指甲,然后说:“不,不会。”他犹豫片刻,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再说些什么,然后决定沉默,便起步移向门口。
“我有权知道你真实的看法。”我说。
他又凌厉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我心里真正是怎么想的。”他暂停了一瞬,“我没有把握。”他看上去还真是。“我晚上会再次来访。”
他走出去,把门关上,半分钟以 540e." >后又重新打开,说:“莱格特小姐病得很重。”然后他再度把门关上,离开了。
“这案子看来会相当有意思。”我暗自思忖,然后坐到窗口点了支烟。
一个身着黑白两色衣装的女仆敲了门,问我对午餐的要求。她的气色很好,身材丰腴,一头金发,二十五岁左右,一双蓝眸颇有兴味地打量着我。我从旅行袋掏出瓶威士忌喝了一口,吃掉女仆迅速送来的午餐,然后在房间里打发bbr>了整个下午。
我一直留神听着,总算在四点稍过的时候逮到米妮从她女主人的房里出来。混血女孩一见我站在门边,眼睛猛地瞪大了。
“进来。”我说,“里斯大夫难道没告诉你我在这儿吗?”
“没有,先生。你……你是?你该不会是为莱格特小姐来的吧?”
“只是帮她留着点儿神,确保她的安全。你要是肯通风报信,告诉我她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还有别人的言行,就算是帮了我也帮了她——因为这样的话我就犯不着去打扰她了。”
“行,好的。”混血女孩说。她回应得很快,但从她那张棕色脸上的表情来看,我这个互助互惠的主意她可不太领情。
“她今天下午怎么样?”我问道。
“她——我不知道,先生。她就待在房里啊,安安静静的。”
这算不上什么新闻。我又说:“里斯大夫觉得她如果不知道我在这儿对她会比较好,所以你也不需要跟她提到我。”
“是的,先生,当然不会。”她答应道,不过听来礼貌多于诚恳。
傍晚时分,埃罗尼娅·哈尔顿敲门邀我下楼参加晚宴。餐厅四壁有镶板,搭配着暗色胡桃木家具。包括我在内,桌上共有十人。
约瑟夫·哈尔顿十分高挑,体格如同雕塑般健美,穿着一袭黑色丝袍。他的银发长而密实,泛着明亮的光泽;一把浓密的胡须修剪得很均匀,也是又白又亮。埃罗尼娅·哈尔顿将我介绍给他,称他做“约瑟夫”,好像他没有姓氏似的。所有其他的人也以同样的方式称呼他。他朝我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伸出一只温暖有力的手。他的气色不错,脸上没有半条皱纹,表情很安详,尤其是那双清澈的棕眼,看着就让人觉得与世无争。而他低沉的嗓音也有同样的效果。
“我们很高兴能你能来。”他说。
这只是应酬话,毫无意义,然而一旦从他口里说出来,我还真会以为他是有理由为此高兴的。现在我可总算了解加布丽埃尔·莱格特为什么愿意来这里了。我回话说自己也很高兴到这儿,而且说的时候还挺真心实意的。
餐桌上除了约瑟夫和他妻子跟儿子外,还有罗曼太太。这女人高挑而消瘦,皮肤薄而透明,眼神暗淡,声音永远高不过耳语;一个叫弗莱明的年轻男人,精瘦黝黑,留着两撇深黑的八字胡,一副耽于深思的模样;杰弗里斯少校,衣服做工精良,举止有度,高壮而秃顶,面有菜色;他的太太还算讨人喜欢——虽然她那副娇媚的做派比她的年纪小了有三十岁;一位希伦小姐,下巴很尖——一如她的嗓音,表情热切十足;以及巴甫洛夫太太,非常年轻,肤色很深,高颧骨,回避着每个人的眼睛。
两个菲律宾男孩把食物送了上来,还算美味。席间谈话不多,而且一律跟宗教无关。不坏。
餐后我返回自己的房间。我在加布丽埃尔·莱格特门口听了几分钟,可是没有半点声响。我在自己房里,抽着烟,坐立不安,等着大夫先前告知的来访,但他没有出现。我猜是某种紧急事件迫使他耽搁在什么地方了,这在行医生活中是司空见惯的。不过他没来着实让我心烦气躁。加布丽埃尔的房间无人进出。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门边又听了两次,一次什么都没听到,另一次则隐约听见一些没有意义的琐碎声响。
十点已过,我听见有几名房客经过我的门,或许是要回房就寝。
到了十一点五分,我听到加布丽埃尔的房门开了。我也把自己的门打开。米妮·赫尔希正沿着走廊往大楼后面走去。我想叫住她,但还是忍住了。我上回想探她口风,结果没成功,现在也没觉得自己足够圆滑,能获得什么进展。
此时,我已经放弃了能在今天结束之前看到里斯的希望。
我关上灯,开着门,坐在黑暗里看着那女孩的房门,同时诅咒着这个世界。我想起泰德·道根漫画里的那个的盲人,坐在漆黑的房里摸索着一顶不在房里的黑帽子——这下我可算是感同身受了。
将要到午夜的时候,米妮·赫尔希返回了加布丽埃尔的房间。她戴着帽子,穿着外套,像是刚从外面街上回来。她似乎没有看到我。我无声地站起来,想在她开门的时候越过她瞥几眼,但没能成功。
米妮在里面待到将近凌晨一点,出来时她轻轻关上门,踮着脚尖走路。地毯很厚,她大可不必如此行事。正因为她不必,才令我越发紧张。我走到门口低声唤道:“米妮。”
她可能没听见,继续踮着脚尖沿着走廊前行。这越发令我烦躁。我快步追上去,抓住她瘦削的手腕。
她那张印第安人似的面孔没有表情。
“她怎么样?”我问。
“加布丽埃尔小姐很好,先生。你别打扰她。”她咕哝道。
“她才不好呢。她现在在干什么?”
“在睡觉。”
“吸了毒?”
她愤怒地抬起红棕色的眼睛,却又再次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她要你出去买毒品吗?”我追问道,抓她手腕的力量又大了些。
“她要我出去买……买些药,是的,先生。”
“服了药以后就睡了?”
“是……是的,先生。”
“咱们得进去看看她。”我说。
这混血女孩挣扎着想把手腕解放出来,我握住不动。她开口了:“放开我,先生,不然我可要喊人了。”
“等咱们看过以后我就放了你——也许,”我说,另一只手抓住她肩膀把她转过来,“所以你要是想叫喊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她不想回她女主人的房间,可也不想被我拖着过去。加布丽埃尔·莱格特侧身睡在床上,很安稳,被子随着她的呼吸缓缓起伏。棕色.99lib.鬈发掩映着她白皙的小脸,表情很宁静,看上去像个生病的孩子。
我放开米妮,回到我的房间。坐在黑暗里时我终于了解了人为什么会咬指甲。我就这样坐了约莫一个钟头,然后狠狠咒了自己一声没出息。接着,我把鞋脱掉,选了张最舒服的椅子倒下去,脚搁到另一张上,拉上条毯子盖着,然后通过开着的房门面朝加布丽埃尔·莱格特的门打起盹来。
第十章 死亡的花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自觉只是打了个盹,便再次阖上眼睛滑回梦乡。可随即又迟钝地挣扎着想要醒来。有什么事情不对。
我奋力睁眼,闭眼,再睁开。不管是什么不对,都跟这个有关——我的眼睛不管是睁是闭,都只看到一片黑暗。原本这很合理:天色很黑,我的窗户又不在街灯照射的范围以内。这说得通,但有一个问题——我记得我的房门没关,而走廊的灯是开的。可我看不到我门口该有的长方形白色光斑,也看不到加布丽埃尔的门。
现在我可足够清醒了,于是一跃而起。我屏住呼吸仔细倾听,可除了我腕表的滴答声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小心翼翼地移动我的手,看看发光的表面——三点十七分。看来我睡着的时间比预计的要久,走廊的灯已经关了。
我头部发麻,全身僵硬而沉重,嘴里觉得很苦涩。我掀开毛毯爬出椅子,笨拙地移动着,肌肉僵硬。我迈开穿着袜子的双脚,悄悄走到门边,结果猛然撞了上去。门被关上了。当我推开门时,走廊的灯依然是亮着的。走廊袭来的空气似乎格外新鲜纯净,令人精神一振。
我掉头回到房里,抽动鼻翼。屋子里有股陈旧的香气,淡而滞涩,闻来与其说是花的芬芳,不如说是枯死的花朵。白铃兰、牵牛,或许还有其他一两种。我花了点儿时间想把味道分门别类地鉴别出来,努力想判断到底有没有金银花的气味。然后我模糊地记起自己似乎梦到了葬礼。我斜倚着门框,力图回想梦的细节,就这样又陷入沉眠。
颈部肌肉因为头部垂得过低而痉挛起来,于是我惊醒了。双腿已经站得没了知觉,我奋力睁眼,呆呆地琢磨着自己为什么没去床上睡。也许我不该睡觉是有原因的,我迷糊地想着,我得把这个原因想起来。我用单手抵住墙壁稳住自己,手碰到了电灯开关,还足够 6e05." >清醒,知道应该按下去。
灯光令我的眼睛灼痛。我眯着眼睛,看到了周围的现实世界,也想起来自己尚有工作需要完成。我朝浴室走去,用冷水泼了头脸之后,依然鲁钝而迷糊,但至少已经恢复了部分意识。
我关上灯,穿过走廊来到加布丽埃尔的门前竖耳窥听,一无所获。我打开门,步入室内,然后把门关上。我的手电筒照出一张空床,被子掀到了床尾。我伸手碰碰床上她睡过的痕迹——是冷的。浴室和更衣间都没人。床边地上搁了双绿色拖鞋,一件绿色的类似晨袍的织物搭在椅背上。
我回房穿上鞋,然后走下前面的楼梯,打算把这房子彻底检查一番。我会先轻手轻脚地进行,然后,如果什么也没找到——这大有可能——那就得开始四处乱踢房门,把房客们一个个揪下床来,搞它个天翻地覆,直到我找到那女孩。我是想尽快找到她,不过她比我早动身太多,现在就算慢个几分钟也没多大差别;所以我虽然不至于浪费时间,也没必要拼命赶。
从二楼往一楼走的时候,我看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动——或者该说,只瞥见了影子,却没看到是什么。那东西从临街的门移动进屋内。我那时正在下楼梯,眼睛望着电梯,栏杆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门。实际上我瞄到的是在右上方六根扶栏间一掠而过的影子。等我将目光聚焦到那里时,早已空无一物。我觉得我看见了一张脸,然而任谁处在我当时那种情况,也都会有这种假想。实际上我只是瞥见了某个暗淡的白色东西。
等到了一楼,大厅和我视野中的走廊都是空的。我朝屋后走去,然后停步。自醒来后第一次,我听见了一声响动,而且并非来自我自己。临街的大门之外,有鞋底正碾磨着石阶。
我走向前门,一手摸着门闩,另一只搭上弹簧锁,喀嚓一声将它们同时抽开,左手猛地拉门,右手握枪。
埃里克·柯林森站在第一级石阶上。
“你他妈的到这儿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道。
说来话长,而且他又因为太过亢奋而词不达意。我勉强整理出来的结果是:他这阵子习惯每天打电话询问里斯大夫加布丽埃尔的进展。今天——或者应该说是昨天——还有昨晚,他一直联络不到里斯。到了凌晨两点他又打了一通,被告知里斯大夫不在家,而且全家都不清楚他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原因。柯林森就是打了那一通电话以后才来到庙宇附近,想着能不能碰到我,然后打探一点女孩的消息。他99lib?t>说要不是看到我往外瞧,自己原本也没打算登门造访。
“要不是什么?”我问。
“看见你啊。”
“什么时候?”
“一分钟前,你往外看的时候。”
“你看到的不是我。”我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有人往外瞧,探头在看。我以为是你,就从我停在街角的车子里下来探个究竟。加布丽埃尔还好吗?”
“当然。”我回答。没必要告诉他我在四处找她——好让他拿我出气,“说话别这么大声。里斯的家人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嗯,他们好像挺担心的。但只要加布丽埃尔没事就没关系了。”他一手搭到我前臂上,“我……我能见她吗?就一秒?我什么也不会说。不用让她知道我见到了她。也不是说现在就要——呃,你能安排吗?”
这小伙子高大而强壮,又是为了加布丽埃尔·莱格特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我知道出了事,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问题该怎么解决,也不知道会需要多少帮助。我可舍不得把他赶走。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能告诉他这伙神棍的底细——他听了准会疯掉的。于是我说:“进来吧。我正在做例行检查。你要是不出声的话,可以跟着我。之后我们再看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进了门,一副要跟着我这个圣彼得进天堂的样子。我关上门,带他穿过大厅,走进主廊。此刻这家黑店好像就是我们俩的天下,但下一刻就不是了。
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在我们正前方的转角处现身。她赤着脚,身上只罩了条溅上暗色斑点的黄色丝质睡袍。她走路的时候两手前伸,握着一把大号匕首,几乎像剑一样。匕首鲜血淋漓,她的两手和裸露的两臂也是一样。她的一侧脸颊沾了血,眼神清澈冷静,熠熠生辉。她小小的额头舒展着,嘴唇与下颌则绷得很紧。
她朝我走来,沉稳的目光迎上我或许有些迷惑的视线,然后镇静地开口了,那样子就好像她早料到会在这儿找到我,而且是特地为我而来。
“拿着,这是证物。我杀了他。”
“什么?”我说。
她还是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你是侦探。把我送上绞架吧。”
此刻动口不如动手。我从她手里接过沾血的匕首。这是把宽面的两刃刀,锋刃颇厚,青铜刀柄看来像个十字架。
埃里克·柯林森推开我走向女孩,摊开的两手直抖,嘴里不知在嗫嚅着什么。她一闪身缩到墙边,满脸惊惧。
“不要让他碰我。”她哀求道。
“加布丽埃尔!”他失声叫道,探手过去。
“不要,不要。”她喘息着说。
我迎上他,立在他们俩中间,面朝着他,用手按住他胸膛往后推,一边吼道:“你!别动!”
他棕色的大手抓住我的肩,想把我硬推到一旁,我则打定主意要拿厚重的青铜刀柄敲他下巴。不过我们还不用落到那个地步:他越过我瞥见了女孩,顿时便忘了他原先的意图,两手软软地瘫在我肩上。我抵在他胸部的那只手发力,直直地把他推往墙上,退后,稍稍侧身,看着他跟她在两面墙之间面面相觑。
“在我们把事情弄清楚前你都不许动。”我告诉他,然后转身面对女孩,用匕首指着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又平静下来。
“来吧,”她说,“我带你去看。不过别让埃里克跟来,拜托。”
“他不会再烦你的。”我答应道。
她点点头表示接受,神色凝重,然后领着我们回头步下走廊,绕过转角,走向一扇开了条缝的小铁门。她先进门,我跟上去,柯林森紧随99lib?在后。我们通过那门时,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我抬起眼睛,看到幽暗穹顶上暗淡的星光,然后再次低下了头。透过我们身后那门照进来的光线,我看得出我们正走在铺着白色大理石——或是五边形仿大理石瓷砖——的地板上。这地方除了我们身后的光线外便是一片漆黑。我掏出手电筒。
她裸足走在冰凉的地板上,步履缓慢,领着我们直直走向前方 9690." >隐约浮现的方形灰块。接近时她停下脚步,然后说:“喏,就是这里。”我拧亮了手电筒。
光线骤然投射在一方宽广的祭坛上,祭坛雪白而剔透,散发着银光。
里斯大夫的尸体仰卧在通往祭坛的第三级台阶上。
他的脸非常沉静,仿佛陷入安眠;双臂松垂在两侧,衣服没有起皱,但外套和背心的纽扣都解开了,衬衫上全是血。衬衫前胸有四个洞,一模一样,都是女孩给我的那件武器有可能造成的大小和形状。他的伤口不再流血了,但我伸手碰触他的额头时,发现尸身还没有完全冷掉。祭坛台阶上有血迹,下方的地板上也是;里斯大夫的眼镜完好无损,依然被黑色缎带系着,静卧在地板上。
我直起身,将手电的光束倏地转到女孩脸上。她眨了眨眼,眯了起来,不过脸上除了生理性的不适外没有别的表情。
“你杀了他?”我问。
“她没有!”小柯林森从恍惚中挣扎出来,高声喊道。
“闭嘴。”我说,走到女孩身边,免得他堵在我们俩中间,“是你做的吗?”我又问了一次。
“你觉得意外吗?”她安静地质问道,“我继母说我体内流的是丹恩家族被诅咒的血,说这对我、对跟我接触的人,都是不幸——无论过去还是未来。这话你也听到了啊。眼前的事,”她指指尸身问道,“你就真的没预料到?”
“别蠢了。”我应道,同时暗自琢磨着她冷静的姿态。我不是没见过她吸毒吸得飘飘然的,但这回不一样。我不知道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杀了他?”
柯林森揪住我手臂把我拽向他,怒火中烧。
“我们不能在这儿站着干说话,”他喊道,“咱们得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得把尸体藏起来,要不就摆在什么地方嫁祸给别人。这种事通常怎么收拾你应该知道。我带她回家。你处理善后。”
“哦?”我问,“要我干什么?栽给那个菲佣?要他代她送死?”
“对,就这个意思。你也知道要怎么——”
“去他妈的这意思,”我说,“你可真有智谋啊。”
他的脸腾地红了,舌头打结:“我不……不是说真要谁送死,不是。我怎么会要你做那种事儿?但你可以安排他畏罪潜逃的吧?我……我保证他不会后悔。我会给他——”
“省省吧!”我吼道,“你在浪费我们的时间。”
“可你总得想想办法,”他坚持道,“你来这儿就是要保证加布丽埃尔的安全,你总不能撒手不管啊。”
“是吗?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我知道这要求过分了一点,不过我可以付——”
“得了吧!”我甩开他的手,再度转向女孩,问道,“事发的时候还有谁在场?”
“没人。”
我晃着手电筒四处打量尸体、祭坛、地板各处还有墙壁,没发现有什么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墙壁雪白而平滑,除了我们进入的门与对面另一扇完全相同的门以外,入眼的全都是墙壁。这四面白墙未经装潢,有六层楼高,笔直地耸入云霄。
我把匕首放回里斯身旁,一下子按掉手电筒,然后对柯林森说:“咱们送莱格特小姐回房。”
“老天啊,咱们赶紧把她带出这房子吧——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回答说她只穿着件沾满血的睡袍赤脚在街上跑的话,可是挺惹眼的。
当他又开始乱嚷的时候,我再次打开了手电筒。他一边把手臂从外套里挣出来,一边开口:“我的车就停在转角,我可以把她抱过去。”然后便捧着大衣朝她走去。
她一溜烟地绕到我另一边,哀叫道:“噢,别让他碰我。”
我伸出手臂去拦他,但没拦住。女孩躲到我身后,而当柯林森去追她的时候,又绕到了我前头。我觉得自己快成旋转木马的中轴了,这感觉可不怎么样。等柯林森转到我前方,我便用肩膀一下顶上他腰窝,撞得他踉跄着栽倒在祭坛边。我跟过去在这个蠢货面前站定,然后居高临下地呵斥道:“给我停下!你要还想参与这事儿,就别再瞎闹,乖乖地听我指挥,别骚扰她。行不行?”
他把两条腿摊来,然后开口道:“可是,老兄,你总不能——”
“让她清静一下,”我说,“也让我清静一会儿。再捣乱我就用枪柄敲你的下巴。想讨打就直说。你能老实待着吗?”
“好吧。”他喃喃地回答。
我转过头,立刻看见女孩像道灰影一样朝半开的门晃过去,赤足踏在地砖上的声音几不可闻。我追过去,鞋底发出极为刺耳的噪声。就在快到门边时,我一把搂住了她的腰。但下一刻我的手臂就被猛地拉开,整个人飞向一边,肩膀撞到墙上,然后滑落在地单膝而跪。黑暗中柯林森看起来有八英尺高,他站在我眼前冲着我怒吼,但我只从他一连串的炮轰里听出一句“你这该死的”。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气不打一处来:当疯女人的保姆还不够,还得被她男朋友扔来扔去。我若无其事地开口了,尽可能用和气的声音说:“你可真不该那么干。”然后大步走向站在门边的女孩。
“我们得上楼回你房间。”我告诉她。
“不要埃里克。”她抗议道。
“他不会烦你的。”我再次允诺道,希望这回多少能兑现一点儿,“走吧。”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跨过门槛。柯林森跟在我身后,看上去有几分困窘和野蛮,以及十二分的不爽。我关上门,问女孩有没有钥匙。“没有。”她说,仿佛不知道该有钥匙。
我们搭电梯上去,女孩老让我挡在她和未婚夫之间——如果他还是这个身份的话。他眼神空茫。我研究她的表情,依然在试图弄清这一场惊魂之后她是被吓清醒了呢,还是更迷糊了。我看着她,觉得前者似乎可能性较大,但直觉却否定了这个猜想。从祭坛到她房间的路上我们没碰见任何人。我打开她房里的灯,一起走进去。
我把门关好,将后背倚上去。柯林森则把他的外套和帽子搁在椅子上,站在旁边,抱着双臂注视着加布丽埃尔。她坐在床沿盯着我的脚。
“前因后果都讲出来,快!”我命令道。
她抬眼看着我的脸,然后说:“我现在想睡觉。”
就我看来,这句话回答了那个关于她是否还清醒的问题:她理智全无。但..现在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这房间的样子有些不对头。在我不久前的到访之后,有什么东西被挪动了。我闭上眼睛,花了几分钟试着从记忆中整理出这里原先的样子。然后我睁开眼睛,端详着眼下的景象。
“我能不能睡啊?”她问。
我将她的话语搁在一旁,四下环顾,尽我所能地依次排查过每样物品。唯一指得出来的变化只有柯林森搁在椅子上的外套和帽子。它们的存在毫不奇怪,于是我判定是椅子引发了我的疑窦。而现在再看也还是不对。我走向椅子掀起他的外套。底下空无一物。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上面本来有件绿色的袍子之类的织物,可是现在不见了。屋子里其他的地方也没看到它,而且我觉得它一定是不在了,所以也没兴致动手去翻。绿色拖鞋倒是在床下。
我对女孩说:“现在不行。到浴室去把血洗掉,然后换套衣服。衣服你带进去穿,穿好了就把睡袍交给柯林森。”我转向他,“你把那睡袍放进你袋子里,别丢掉。等我回来你才能走,而且不能让别人进来。我马上回来。有枪吗?”
“没有,”他说,“不过我——”
女孩从床上起身,凑到我面前站定,然后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能把他留在我这儿,”她郑重其事地说,“这可不成。我今晚已经杀了一个人,还不够吗?别让我再杀第二个了。”她说话时的样子相当认真,却并不激动,好像觉得自己的话非常合理。
“我得出去一会儿,”我说,“而你又不能一个人待着。照我说的做吧。”
“你知道你这是干什么吗?”她质问时的声音尖利而疲惫,“当然不——你要知道就不会这么说了。”她背对着柯林森抬起脸庞,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得依靠她嘴唇的翕动来辨认,“不要埃里克,让他走吧。”
她搞得我头昏脑涨,再严重一点儿,我就也可以入住她隔壁的房间了——实际上我还真起了念头要听她的话。我用拇指猛地一指浴室,说道:“你可以在那里头待到我回来——如果你想的话,但他还是得待在这儿。”
她失望地点点头,走进更衣室。当她抱着衣服从那里穿行到浴室时,两行晶亮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把我的枪交给柯林森。他颤抖着死死握住它,喘息剧烈而响亮。我说:“别跟个蠢蛋似的,你就帮我一回,别再添乱了吧。任何人都不许进出。如果你必须开枪,那就开。”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松开。我抽开手,下楼走到里斯大夫的谋杀现场。要过去还真费了些事。几分钟前我们穿过的铁门现在锁上了。那个锁看上去还算简易。我打开折刀上的新装备动起手来,没两下门就开了。
我没在房间里找到绿色晨袍。祭坛的台阶上也找不到里斯的尸体,四处都没看见。匕首消失了。所有的血迹都不见踪影——只除了白色地板上原先那摊血污留下的一抹淡色黄斑。有人已经把这里清理过了。
第十一章 神
我回到大厅,先前看到那儿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里面有一部电话。电话还在,但是拨不通。我放下话筒,去了六楼米妮·赫尔希的房间。目前为止,我跟这个黑白混血儿的关系依旧没有起色,不过她显然对她的小姐忠心耿耿。而如今电话不通,我需要一个送信的人。
我打开混血儿的门——跟其他房间一样没装锁——进去反手把门关上。我用手遮住手电筒,啪的一声打开,指缝间透出的亮光照向床上睡着的棕脸女孩。窗户都关上了,浓浊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滞闷,像密闭房间里死亡的花朵。
我打量着床上的女孩。她仰面而卧,张着嘴呼吸,沉睡中的脸看来更像是印第安人了。我看着她,也觉得昏昏欲睡起来。现在把她叫醒似乎不怎么厚道。或许她正梦到——我甩甩头,想把脑子里沉积的泥泞甩掉——山谷里的百合、牵牛,枯死的花——金银花也包含其中吗?这个问题好像挺重要的。我手里的手电筒很沉,太沉了。去他妈的吧!我任它坠落。它砸到我的脚,这让我迷惑:是谁碰了我的脚?是请求我将她从埃里克·柯林森身边救走的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吗?这没道理——有吗?我试着再次摇晃头颅,近乎绝望地尝试着,然而它重如千斤,几乎动弹不得。我觉得自己在摇晃,向前探出一步想稳住身体,而我的腿脚瘫软如泥。我得再踏一步,不然就会倒下,我踏出去了,硬生生地抬起头,睁眼寻找一处依靠的地方,然后看到了六英寸之外的窗户。
我往前扑去,直到窗台撞到我的大腿,把我撑住。我的手扶着床沿。我试图去找窗底的把手,不太确定找到了没有,然而我还是使出全力往上猛推。窗户纹丝不动。我的手也好像被钉住了似的。我想我当时抽泣了起来,然后右手扶着窗台,用摊开的左手朝窗户的正中拍了过去。
氨气般刺鼻的味道自破裂之处扑面而来。我把脸凑上去,两手抵着窗台,傻笑着用嘴巴、鼻子、眼睛、耳朵和毛孔吸着空气。泪水自刺痛的双眼中溢出,流进了口中。我靠在那儿吸了个饱,直到我清醒得足以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找回了视物的能力,也清楚自己能够再度思考和移动——虽然既不迅捷也不稳定,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抽了条手帕掩住口鼻,转身离开了窗口。
不到三英尺开外,就在这bbr>漆黑的房间里,有一个似人形、却又不像是活物的白亮物体立在我眼前,晃动着。它很高,但其实比看起来的样子要矮,因为它不是贴地而立,而是悬浮在离地面约一英尺的位置。它确实有脚,但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形状——它们没有形状,就像这玩意儿的腿、躯干、胳臂、手、头和脸一样,没有形状,也没有固定的形态。它们晃动着,忽涨忽缩,忽伸忽收,幅度不大,却一直持续。一只手臂飘进体内,被身体吞噬,随即再度冒出。鼻梁垂至不成形的大嘴上方才塌陷回去,直到它和肿胀的两颊平齐,然后再度隆起。双眼涨大,融合成一只掩住上半张脸的巨眼,随即缩小消失,最后又恢复了原位。两腿粘连在一起,如同扭动着的柱子,紧接着它分裂成三条,然后是两条。没有任何肢体或线条不在随时扭曲、颤抖、动荡,所以我一直无法辨认它整体的轮廓,或是一个明晰的形状。
这玩意儿像个漂浮在地板上的人形物件,狰狞着一张发青的脸,肉体惨白毫无生气。它在黑暗中可以现形,透明而又流动不定,就像是潮水一般。
然后,我就明白了自己是因为吸进那种枯死的花味道的东西而无法平稳呼吸,但我却不能——虽然我试了——告诉自己我并没有看到这样东西。它就在那里。如果我往前倾,它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在我和门之间抖动摇荡。我并不迷信灵异,然而不信又怎么样?那东西就在那里。它在那儿,而且不是——我心里明白——什么夜光涂料搞的鬼,也不是个披着床单的什么人。我放弃了。我站在那儿用手帕掩着口鼻,平心静气,可能连血液循环都抑制了。我在,那玩意儿也在,于是我纹丝不动。
那东西说话了——虽然我不敢说我真的听到了言语。那感觉就像是我透过自己的整个身体感应到的。
“跪下,主神的敌人,跪下。”
于是我动了,舔了舔嘴唇,舌头却比嘴唇还干。
“跪下,主神诅咒你,在雷霆降身之前。”
我明白一场争执在即。于是我稍微撤开手帕说了一声:“去死..吧你!”那听来挺蠢的,被我那嘶哑的声音一说,越发如是。
那玩意儿的身体痉挛似的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冲着我拱过来。我把手帕一扔,用两手去抓它。我抓着了,却也不算是。我的双手摸上了它的表面,插进它的手腕,直捣中心,在它的另一面双掌相抵。然而我手中空无一物,只有毫无温度的潮湿。
当那玩意儿将脸缓缓迎面顶上我的时候,同样的触感也传了过来。我去啃它的脸——没错——但没咬着东西——虽然我能看见,也感觉到我的脸陷进了它的。而被我握在手里,用胳膊压着,用身体抵着的就是那玩意儿。它蠕动翻腾、震颤抖动,眼下正狂乱地扭转着,在黑暗的半空中分崩离析,同时又再度疯狂地重聚。
透过那东西透明的身体,我可以看见自己的手在它潮湿的身体内部握成拳。我松开拳头,用僵硬弯曲的手指在它里头上下搅动,试着将它撕扯开来;然后我看着它被肢解,看着它流淌过我抓挠着的手指,然后又汇聚为一处;然而我能感觉到的只有它的潮湿。
现在又有一种感觉袭来,而且一旦出现就迅速增长——一种极具威压、令人窒息的重量。那个没有固态的家伙竟然有质量,它强迫我向下垮倒,令我呼吸困难。我的膝盖渐渐软了下去。我朝它脸上吐口水,右手从它身体中挣脱出来,抡起拳揍它的脸,然而打了个空,只有潮湿的触感扫过我的拳头。
我将左手再次挖进它的内部,撕扯着这个可以清楚看到、却难以感觉的东西。紧接着,我在我左手上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血。那血液暗稠而逼真,漫过我的手,自它身上滴落,从我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我笑了,鼓足力气挺腰抵住这妖异的重物,再次抓向它的内部,一边粗声吼着:“看我把你给捣烂!”更多的血流过我的指间。我还想笑,胜利鼓舞地笑,却没办法出声,而是呛住了。那东西的重量是先前的两倍。我蹒跚后退,颓然靠住墙面,把身体在墙上摊平,以免滑坠到地板上。
从破窗处蔓延过来的空气冷冽、纯净、苦涩,吹过我的肩膀,刺痛鼻腔,令我明白——因为这和我之前吸入的空气不同——让我的身体垮下的不是那东西的重量,而是有着花香的毒气。
那种淡白中掺着绿色的湿气漫过我的面孔和身体。我咳嗽着蹒跚地穿行过去,走到门边,把门打开,然后整个人瘫在和那房间一样黑暗的甬道上。
我倒下时,有人跌在了我身上。但不是那个难以形容的家伙,是个人。压上我背部的膝盖是人的,很硬;伴着热气钻进我耳郭的那声咕哝也是人的,带着惊诧;被我手指捉住的臂膀依然是人的,又细又瘦。我为那瘦弱暗暗地感谢老天爷。廊下的空气令我受益颇多,但我还是没准备好跟个运动家搏上一场。
我使尽全力攫住那只细瘦的手臂,将它扯到我身下,一边翻身上去,尽可能地压住手臂主人其余的部位。我的另一只手在翻滚中猛然掠过一个男人单薄的身体,撞到地上一个坚硬的金属物件。我弯曲手腕,把手指覆上去辨认它的质感:是杀掉里斯的那把大号匕首。依我看,我正压制着的这个人本来等在米妮门外,想在我出门的时候砍我。而我那一跤救了我的命,令他扑了个空,又被我绊倒。现在他被我一百九十磅的体重压趴在地上,又踢又戳,还想用头把我顶开。
我左手握着匕首,右手松开他的手臂,然后按住他的后脑,好整以暇地在地毯上碾磨他的脸,同时等待着每一口呼吸带给我更多的体力。再过一两分钟,我便可以把他揪起来好好审问了。
然而有人不打算让我等那么久。硬物重击了我的右肩,随即是背部,然后捶上我们两个脑袋边上的地毯。有人在用球棒揍我。
我从那个瘦子身上滚下去。打我的人伸脚拦住我。我用右臂圈住那双脚,结果背上又挨了一下,胳膊没能勾住对方的腿,手上却传来衣裙的触感。我吃了一惊,缩回手来。球棒又抡下来——这回打到我体侧——这提醒了我眼下不是体现绅士风度的场合。我握起拳头,冲着裙子反击过去。它裹住了我的拳头,我揍在了多肉的小腿上。小腿的主人在我头顶上方痛叫起来,然后在我再次出击之前向后退去。
我狼狈地跪爬起来,头撞上了木头——是一扇门。我拉着门把手直起身来。黑暗中几英寸开外的某处又传来抡球棒的动静。手里的门把转动起来,我贴着门行动,顺势走进房里,在关门时尽可能地不发声,而且也真的没弄出声响。
一个十分柔和却异常严肃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来:“马上出去,否则我就开枪。”
是那个丰腴的金发女仆的声音,她吓坏了。我转身,同时弯着腰以防她真的开火。黎明将至,拂晓淡灰色的晨光投进房间,足以勾勒出一个坐在床上的人影,一只手伸出来,握着小巧的黑色物件。
“是我。”我悄声说。
“噢,是你!”手里的东西她可没放下。
“你是他们一伙的?”我问,同时冒险往床那边缓缓迈了一步。
“我服从命令,闭口不言,但我可不做力气活——他们给我的钱还不配。”
“很好,”我嘴里说着,加快脚步走向床铺,“要是我将两张床单系在一块儿,能不能从这扇窗滑到楼下去?”
“不清楚——哦!别!”
我用右手握住她的枪——一把点三二口径的自动式——左手捏着她的手腕,使劲扭转。“放手!”我命令道,她遵从了。我松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捡起我掉在床脚的匕首。
我踮起脚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一片寂静。我慢慢打开门,依然什么都没听到。延伸至门外的灰色光线照不出什么东西。米妮·赫尔希的门还是跟我从里面跌出来时一样敞开着,我与之缠斗的那东西也不见了。我走进米妮·赫尔希的房间,打开灯。她还是跟原先一样躺着,睡得很沉。我把枪放进口藏书网袋,一把扯下被子,抱起米妮,把她扛到金发女仆的房间。
“看看你能不能让她缓过一口气来。”我对女仆说,把混血女孩摔到床上她身边。
“她用不了多久就会清醒的。他们都这样。”
我说:“是吗?”然后出门走下五楼,到了加布丽埃尔·莱格特的房间。
加布丽埃尔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柯林森的帽子和外套不见了,她带进浴室的衣服以及沾血的睡袍也是一样。
我诅咒这一对冤家。我不想有所偏倚,但火力可能还是要集中在柯林森身上。我啪的一声关上灯,冲下前头的楼梯,心情和我现在的模样一样狂暴——凌乱破烂,淤痕满身,一手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一手握枪。跑过四段楼梯时我都没听到声音,但当我到了二楼,底下传来一声像是轻雷般的响动。我冲过剩下的阶梯,辨认出那是有人在敲前门。我希望来人能穿着警服。我走向门,打开锁,然后把门拉开。
埃里克·柯林森站在那儿,两眼圆睁,一脸苍白,神色狂乱。
“加布丽埃尔呢?”他喘息着问道。
“你这个天杀的!”我用枪去揍他的脸。
他栽倒了,身子冲前蜷曲着,双手撑着玄关的门把身子稳住,僵了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来。血从他一边的嘴角淌下来。
“加布丽埃尔呢?”他不依不饶地重复着。
“你把她留在哪儿了?”
“就在这儿。我要带她走,是她要求的。她让我先出去看看街上有没有人,然后门就关上了。”
“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我咕哝道,“她骗了你,到现在也还想把你从那诅咒里解救出去。你他妈的怎么就不肯听我的话呢?不过算了,走,我们必须找到她。”
加布丽埃尔不在大厅旁的任何一间接待室里。我们顾不得关上那些房间的灯就匆匆步下主廊。
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小东西突然从某扇门中闪出,紧紧黏上我,在我腿上抓啊扯的,让我心里烦躁。他说了些语无伦次的字眼,我把他用力拽开,才发现那是小男孩曼努埃尔。泪水打湿了他惊惶的脸孔,而哭泣则扰乱了他的说辞。
“慢慢来,孩子。”我说,“你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清楚。”
我听明白的只有:“别让他杀了她。”
“谁杀谁啊?”我问,“别着急。”
他没放慢速度,但我总算听懂了“父亲”跟“妈妈”两个词。
“你父亲想杀你母亲?”我问——因为最可能的造出的句子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头上下点着。
“在哪儿?”我问。
他的手发抖,指着前头的铁门。我开始走过去,然后停住脚。
“听着,孩子,”我跟他讨价还价,“我是想帮你妈妈,不过我得先知道莱格特小姐人在哪里。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跟他们在那里头啊!”他叫道,“噢,拜托赶快,赶快啊!”
“好吧。跟过来,柯林森。”我们一起冲向铁门。
门是关上的,但是没锁。我猛地推开它。屋顶的一侧有大片蓝白色的光芒倾泻下来,照得祭坛银亮而洁白,晶莹剔透。
祭坛的一端,加布丽埃尔面朝着那股光芒缩着身子。她的脸被强光映得一片惨白,全无表情。埃罗尼娅·哈尔顿倒在先前里斯躺过的祭坛台阶上。她的前额有一抹暗色的淤青,手脚都被宽宽的白色布带绑着,胳膊和躯干束在一起,大部分的衣服都给撕掉了。
约瑟夫身穿白袍站在祭坛和他妻子的前方。他冲上方伸展开双臂,背部和颈部向后弯,蓄着胡须的脸正冲着天空。他右手握着一把牛角刀柄的家用菜刀,刀刃长而弯曲。他正对着天穹讲话,但因为背对着我们,所以听不见内容。而就在我们跨过门槛时,他收回手臂,冲着妻子俯下身去。我们当时离他依然足足有三十英尺。我咆哮出声:“约瑟夫!”
他直起身转过头,那把刀闪入我的视野,刀刃处依然是干净的,闪闪发光。
“谁在叫约瑟夫,这已被废除之名?”他问道。我这时已经离他只有十英尺,身边还有柯林森。我站在那儿看着他,听着他的声音。如果我不承认自己已经开始觉得其实也不会发生什么糟糕事情的话,那就是自欺欺人。
“世间已无约瑟夫,”他没等到回答就继续说下去,“现今你须知,而世间也即将知晓:曾在世人中秉承约瑟夫之名行走的并非约瑟夫,而是主神自身。你已然明白,退下吧。”
我本该说“扯淡!”然后把他扑倒。要是别人的话,我会这样做,但对这个人我没有。我说:“我得把莱格特小姐跟哈尔顿太太带走。”语气不太肯定,几乎都带着歉意了。
他的身体更加挺拔,而蓄着胡须的白皙面容严厉了起来。
“离开,”他命令道,“在你的叛逆带你走向毁灭以前,退下。”
埃罗尼娅·哈尔顿躺在她被绑着坐倒的台阶上开口了,冲着我说:“开枪。现在就开——快啊!开枪!”
我对男人说:“我才不在乎管你的真名是什么。你就要进监狱了。现在把刀放下。”
“渎神者!”他发出雷霆之吼,朝我迈了一步,“那么你将死去。”
这话听来本应挺荒唐的。但我没那么觉得。
我喊了起来:“站住!”他没停下。我很恐慌,于是开了火。子弹击中了他的脸颊。我看到了弹孔。他脸上的肌肉没有抽动,连眼睛都没眨。他不疾不徐,从容朝我走来。
我扣动扳机,将六颗子弹打进他的脸和身体。我看到子弹射进去,而他依然稳稳前行,完全看不出意识到了子弹的存在。他的眼神与表情都很严厉,但并不愤怒。他走近我时,手里的刀高擎过头顶。打斗时刀可不是这么个用法,但他也不是在打斗,而是要对我施予惩处,而且对我阻拦的尝试置之不理,如同一个父亲对待自己打算惩罚的孩子。
我却是真的在打斗。当那把闪亮的刀自我们头顶上空落下时,我往前冲,右臂一弯,钩住他持刀的胳膊,左手握着匕首朝他的喉咙刺去。我将沉重的锋刃埋进他的咽喉,一直插得仅剩下匕首的十字柄方才作罢。
直到再次睁开眼睛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闭过眼。我先是看到埃里克·柯林森跪在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身边,把她的脸扭离闪耀的光柱,试着唤醒她。然后我看见埃罗尼娅·哈尔顿依然昏迷在祭坛台阶上,小男孩曼努埃尔哭着用颤抖的手去解她身上的绳结。最后我看到我自己两腿分立,而约瑟夫就躺在我双脚之间,魂飞魄散,匕首穿透了他的脖子。
“感谢上帝他不是真的神灵。”我咕哝着自言自语。
身着白衣的棕色身体从我身边跑过,米妮·赫尔希一头扑倒在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身前哭了起来:“噢,加布丽埃尔小姐,我还以为魔鬼复活,又找上你来了。”我走到混血女孩身边,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揪起来,问:“怎么可能?你不是杀死他了吗?”
“是的,先生,不过——”
“不过你以为他会附在别人身上卷土重来?”
“是——是的,先生。我本以为他是化身成——”她住了口,嘴唇直动。
“我?”我问。她点点头,没看我。
第十二章 不神圣的圣杯
那天晚上,欧文·菲茨斯蒂芬和我又享用了一顿辛德勒太太烹制的美味晚餐——虽然我是在讲话之间偶尔才得空尝上几口。他一直好奇地用问题打断我,要求我把这儿或是那儿再讲得清楚一些,而我一停下喘气或吃东西的时候他就猛催我继续。
“你就应该找我上阵的嘛!”我们点的汤还没上他就抱怨道,“我认识哈尔顿夫妇,你知道——至少我在莱格特家碰到过他们一两次。你可以拿这个当借口让我也加入啊,这样我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有第一手资料了,也用不着靠你的二手消息,或是报社为讨好读者做出的那些揣测。”
“掺和的家伙,”我说,“有一个就够我受的了——我是指埃里克·柯林森。”
“你和他不管扯出什么麻烦都是你自己的错,谁叫你放着我这么个大好人选不要,偏去找个不上道的。不过这话不用提了,哥儿们,我还在听着呢。快把事情从头讲一遍,我也好教导你错在何处。”
“当然啦,”我同意道,“这你最拿手。呃,哈尔顿夫妇原本是演员。不过我能说的很多都是听她自己讲的,所以也只能当个参考而已。芬克什么都不说;而其他的家仆——女佣、菲律宾男佣、中国厨子等等——知道的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帮助。他们似乎都没被牵涉进这套把戏里。
“埃罗尼娅·哈尔顿说,她跟约瑟夫身为演员,表现还算不错,不过没有他们预期的走红。大概一年以前,她碰到一个曾在剧团表演的老相识,那人告别舞台转战教会的讲坛,结果大红大紫,现在出行都用帕卡德豪华车,而不是搭廉价火车。这事儿给了她些许灵感。朝着这个方向琢磨下去,她当然马上就会想到艾米创始人艾米·麦克弗森(Aimee Semple McPherson,1890~1944),善于利用传媒的先锋人物。">、布克曼、杰杜什么的,以及其他上过头条的新闻人物。于是到后来她就想:我们试试又何妨?他们——或者说是她,约瑟夫只是轻量级的配角——搞了个自称是复兴老盖尔敦的神秘教派,从亚瑟王时代发源的——总之就是这一类的话。”..
“嗯,”菲茨斯蒂芬说,“亚瑟·梅钦开创的。你接着说。”
“他们把密教引来加州是随了大流,而选定旧金山则是因为这里的竞争没有洛杉矶激烈。他们还带了个名叫汤姆·芬克的小个子,曾经负责过很多著名的魔术师和幻象师表演的机械道具;还有芬克的太太——身为女人,她壮得活像个乡下铁匠。
“他们并不想吸收一群乌合之众:信徒人要少,但要富裕。这帮人起初成效不大,直到他们逮着了罗曼太太。她可真是条大鱼。他们向她要来了她众多公寓大楼里的一幢,重新装潢的钱也由她出。舞台技师芬克负责装潢事宜,他干得很漂亮。他们不需要那些分散在大楼各处、每间公寓都有的厨房,而芬克又知道怎么利用四散的厨房空间隔出隐秘的房间和橱柜。他也知道该怎么改装煤气管、水管还有电线,来配合他们玩的花样。
“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技术上的细节,这得等我们有时间把那个窝点拆掉来看。那会很有意思。我看过一些他们的伎俩——还亲身领教过——组合照明打造出个幽灵,配合着暗管里喷出的雾气飘出来,而管子是从床下壁板一个隐藏的出口伸进昏暗房间里的。没打到光的雾气在黑暗里根本没法察觉,只看得出照亮的部分是一个人形,会抖会扭,而且摸起来潮湿而逼真,可又没有实体。
“我得说那真是个吓人的玩意儿,尤其他们把它放出来骗我之前已经在房里散了迷魂香。我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乙醚、哥罗芳,还是其他什么。他们很巧妙地的用一些花卉系的香精把本来的味道掩盖掉了。这幽灵——我可是结结实实跟它打了一架,甚至还以为把它打出了血来,哪里知道我是打破窗户放空气进来的时候割破了自己的手——真是一着好棋,它搞得我那几分钟过得像是几百个钟头一样。
“直到最后哈尔顿发狂之前,他们的筹划都没什么破绽。他们尽可能地令密教面向公众的那一面的仪式庄严有序、含蓄克制。所有的伎俩都是在受害者的卧室里暗中进行。先是把混了香精的毒气放进房中,然后打上灯光的雾气幽灵就缠上来,声音也由同一根——或其他的——水管传上来下达命令,或者给什么指示之类的。迷魂香让受害者视线模糊,头脑昏沉,不至于起疑,而且削弱他的意志力,让他比较容易接受暗示。花招玩得很高明;我敢说他们这么干一定榨了不少油水。
“这些异象都是受害者独处一室时出现的,所以很有说服力,而哈尔顿夫妇对异象的故作神秘也助长了这种迷信。他们没有严格禁止成员讨论异象,但也不提倡。这些所谓的幽灵会见按理说是受害者和上帝之间私密的沟通,因为太过神圣,所以不应向人夸耀。除非有特殊原因非提不可,否则跟任何人——甚至约瑟夫——讲到异象都会被视为粗俗和不体面的表现。看出来这招多高明了吧?哈尔顿夫妇似乎并不想借由这些灵异现象得利,也好像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所以也就没有兴趣知道受害者有没有遵照幽灵的指示行事。他们的立场是:那完完全全只是受害者和上帝间的私事。”
“这可真高明,”菲茨斯蒂芬说,笑得十分愉悦,“恰恰跟一般教派的做法相反。那些所谓的正统教派坚持一定要忏悔,要在众人面前做见证,还会用其他形式宣扬那些异象。你继续。”
我想吃些东西。他却又问:“那些信徒和访客呢?他们现在对这个教派是怎么想的?你应该跟某些人谈过话了吧?”
“当然,”我说,“不过你又能拿那种人怎么办?有半数的人还是愿意跟着埃罗尼娅·哈尔顿藏书网走。我带罗曼太太看过一根释放幽灵的水管。她倒抽一口气,咽了两口唾沫,然后提议带我去天主堂看看那边的偶像——包括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位,它们都是用比蒸汽还要实在而世俗的东西做成的。而且她还问我们:圣体匣里并没有真的血跟肉——不管有没有神性——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以此作为证据拘捕主教?奥嘉可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看他差点就要给她一警棍了。”
“科曼夫妇不在那儿,对吧?拉尔夫·科曼夫妇?”
“不在。”
“真是不幸,”他咧嘴笑着说,“我得找拉尔夫问问。当然,他现在应该是躲起来了,不过值得一找。就算他做了最白痴的事情,都能想出最合理可信的理由。他是——”好像这话便能解释一切,“一个广告人。”菲茨斯蒂芬发现我又开始吃饭,便皱起眉头,不耐地催促,“讲啊,兄弟!讲嘛。”
“你已经跟哈尔顿碰过面了,”我说,“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我见过他两次,我想是。不用说,此人真是一表人才。”
“他的确是,”我附和道,“他有那个资本。你跟他讲过话吗?”
“没有。我是说,只限于交换过‘很高兴见到您’之类的客套话。”
“唔,他看着你讲话的时候,你会从内心受到震撼。我应该不是全世界最容易糊弄的家伙——我希望;但他还真唬住我了。我一直到最后还他妈的差点相信他就是上帝。他很年轻,三十几岁;他们把他头发跟胡须的颜色漂白了,让他看起来有约瑟夫神父的架势。他太太说以前她会在他上台前帮他催眠,没有催眠的话,他的感染力不会那么高。后来他进化到可以自我催眠而无需她帮忙,而到了最后那对他来说就是常态了。
“哈尔顿太太一直到加布丽埃尔去庙里住下以后,才知道她丈夫对加布丽埃尔有意。在那以前,她以为加布丽埃尔对他和她都一样,只是个顾客——加布丽埃尔近来的困扰令她变得极可能被感召。可是约瑟夫看上了她,想得到她。我不知道他对她下了多少工夫,更不知道他是怎么干的,不过我想他是利用她害怕丹恩家诅咒的心理控制住了她。总之,里斯大夫后来发现事有蹊跷。昨天早上他说过晚上要再去回访,他也的确去了,只是没看见她;我也没看到他——当时没有。
“他上楼去女孩的房间前先去找了约瑟夫,凑巧偷听到约瑟夫在交代芬克夫妇事情。那本来坏不了事儿,但出了茬子。里斯太笨,让约瑟夫发现了他在偷听,于是约瑟夫就把里斯囚禁起来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对米妮·赫尔希下工夫。她是个黑白混血儿,所以对那种把戏特别没有抵抗力,而且她对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又忠心耿耿。他们把各种影音效果一股脑儿全弄到这可怜女孩的身上,搞得她晕头转向。然后他们就决定要她杀死里斯。他们给里斯下了迷药,把他摆上祭坛,然后装神弄鬼,让米妮以为他是撒旦——这可不是开玩笑,他们真这么干了——从地狱爬上来要把加布丽埃尔拖下去,不让她成圣。此刻的米妮已经被洗过脑了,所以一等幽灵说她被选中去保护她的小姐,而她会在她桌上找到抹了油膏的武器,她便马上听从了命令。她爬起床,拿起摆在桌上的匕首,下楼走到祭坛,杀了里斯。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往我房里灌了些气体,好让我在米妮动手的时候沉眠不醒。不过我一整天都紧张得坐立不安,当时又睡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而不是离煤气管很近的床铺,所以还没到深夜我就醒转过来。
“此时,埃罗尼娅·哈尔顿已经发现了两件事:第一,她先生对女孩的兴趣不全在经济方面;第二,他已经脱离常轨,成了危险的疯子。由于时时刻刻都在催眠状态下,他的思想照她说,原本就不太稳定,现在已经完全脱离控制了。操纵门徒获得的成功令他得意忘形。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无法无天。她说,他开始梦想全世界人都会被他骗倒,相信他的神性;他觉得既然唬得了他已经唬到的这批人,要唬住全天下应该也没什么难的。她觉得他甚至疯到相信自己真有神性,我则不能苟同。我觉得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神,但认为自己可以骗过全天下。这些细节其实不用追究,重要的是他疯到自以为法力无边。
“埃罗尼娅·哈尔顿说,里斯被害她是事后才知道的。约瑟夫利用那套影音幻术,把加布丽埃尔骗到楼下目睹祭坛台阶上的死尸。你瞧,他原本就是想通过‘以神性挽救她的诅咒’的招数把她弄上手,所以这步棋是在他计划之内的。显然他是想在那里跟她会合,然后再耍个花招给她瞧瞧。不过柯林森和我打断了他的好事。约瑟夫和加布丽埃尔听到我们俩在门边讲话,于是约瑟夫就打了退堂鼓,不去祭坛跟她会合,而她则到门口来找我们。约瑟夫的计划到此为止还算成功:女孩真的相信里斯是因为诅咒而死。她告诉我们她杀了他,理当为此偿命。
“可等我一看到里斯的尸体,就知道她没杀他。他躺的姿势很平整,一定是在谋杀前被麻醉了。再说,我认为本应是锁上的那扇通往祭坛的门当时却开着,而她又不知道有什么钥匙。她有可能知道谋杀过程,不过绝不可能像她供述的那样是她一个人干的。
“这地方当初的布置就是要方便窃听。哈尔顿两夫妇都听到了她的自白。埃罗尼娅赶忙制造证据配合她的说词。她进入加布丽埃尔的房间,拿了她的晨袍,捡起那把我从女孩手里接来又丢到尸体旁边的沾血匕首,把匕首包进晨袍,然后塞到警察很容易找到的角落。而与此同时,约瑟夫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与他妻子不同,并不希望加布丽埃尔被关进牢里或者疯人院。他要她。他让她相信自己有罪、得对别人的死负责,为的是控制住她,而不是打发她走。他挪开里斯的尸体——藏在一个隐秘的柜子里头——然后让芬克夫妇清掉血迹。
“他偷听到柯林森说服我不要声张,所以他知道只要封住我的嘴,那小子——此案唯一另外一个脑袋清醒的见证人——肯定不会宣扬。
“如果你杀了一个人,那么你迟早会发现为了摆脱眼下的状况你还得继续杀人。对那个疯子约瑟夫来说,‘封住我的嘴’不过就是再杀一个人罢了。他跟芬克夫妇——虽然我看是没法证明他们的参与——打算装神弄鬼,再次利用米妮。她已经乖乖杀了里斯,何不连我一块儿做掉?但你瞧,这次的连环谋杀纯属计划外,准备不足坏了他们的事。比方说,那儿根本没有火器,除了我和一名女仆各有把枪——这他们可是蒙在鼓里;他们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把匕首,这还是他们翻箱倒柜从一堆菜刀跟水电工具里捞出来的。而且,我猜他们还顾虑着正在睡觉的客人们——罗曼太太要是因为她的精神导师们围攻一名老粗侦探而被吵醒了的话,八成会不大高兴。总而言之,他们是想把米妮引到我那里,然后不声不响地往我身上捅把匕首。
“后来他们又在晨袍里找到了那匕首,是埃罗尼娅包进去的。所以约瑟夫开始怀疑他太太起了二心。等到他后来当场逮到她向米妮的房间投放那种死花味道的气体——浓得就算一群鬼魂也没法把她叫醒了去办正事——他就认定了她的不忠;这让他实在忍无可忍,所以就决定宰了她。”
“他妻子?”菲茨斯蒂芬问道。
“没错,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扯上谁都说得通。你该不会真想把这笔糊涂账在你脑子里算清楚吧?你他妈的也知道我讲的事情一样也没发生。”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脸迷惑地问道。
“不知道。我看也没人知道。我只是告诉你我看到的,再加上埃罗藏书网尼娅·哈尔顿的供词里跟我所目睹的相符的部分。要符合我见过的事儿,我刚才讲的大部分应该都和事实相去不远。如果你想相信,没问题,但我可不信。我宁可相信我看到的事全是子虚乌有。”
“这个一会儿再说,”他央求道,“等你讲完故事以后,你要加多少‘如果’跟‘但是’都可以,随你怎么把它歪曲篡改,让它变得云里雾里又前景暗淡,都可以。但请你先把它讲完,在你开始添油加醋以前,至少让我看一次它的真面目。”
“你真相信我刚才跟你讲的故事?”我问。
他点头微笑,说他不只相信,而且还挺喜欢的。
“你的脑筋可真幼稚,”我说,“那我跟你讲讲那只跑到小女孩外祖母家里的大灰狼——”
“那个故事我也一直很喜欢,但先把这个讲完。约瑟夫决定要杀他太太了?”
“好吧,反正也没多少了。米妮被迷晕的时候,我闯进她房间,想摇醒她,让她去求救。不过我还没动手就发现自身难保。我吸了一肚子毒气。放出鬼魂来吓我的肯定是芬克夫妇,因为当 65f6." >时约瑟夫很可能已经带着他妻子下楼去了。出于自己对神圣庇佑的深信不疑,或是十足的疯狂,他打算把她绑在祭坛上放血。他可能有办法把这杀妻行为处理得天衣无缝,或者干脆就是喜欢玩血腥表演。总之,我在米妮房间里和鬼魂没完没了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把她带到了底层。
“那幽灵吓得我七窍生烟。等我终于脱身,栽进走廊的时候,芬克夫妇扑了上来。是他们没错,我知道,但当时太暗,我看不清脸。我甩开他们,揣了把枪下楼去。柯林森和加布丽埃尔不在原来的地方。我找到了柯林森:加布丽埃尔支使他出去,把他关到了门外。哈尔顿夫妇的儿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跑来跟我们说他爸爸要杀他妈妈,加布丽埃尔也跟他们在一起。我杀了哈尔顿,不过差点儿没杀成。我朝他发射了七颗子弹。点三二口径的硬壳弹咻咻地飞过去,连闷撞的声音也没有,那可假不了。我确实开了七次火——打进他的脸和身体,而且是近距离直射,他却毫无感觉。他就是能把自己催眠到那种程度。我最后是用匕首抹了他的脖子才算了结。”
我停住话头。菲茨斯蒂芬问:“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发生了什么啊?”
“没了,”我说,“这种故事就是这样。我警告过你,没什么合理的。”
“可加布丽埃尔在那儿干什么呢?”
“缩在祭坛旁边观赏精彩好戏。”
“可她为什么会在那儿?她有什么理由过去?难道她又被召唤过去了?还是她自己想去?她怎么会跑到那边?她在那儿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当时也莫名其妙。我问了她,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不过你总可以从其他人嘴里问出话吧?”
“没错,”我说,“我跟你讲的这些,主要来源是埃罗尼娅·哈尔顿。她跟她丈夫开创了密教,然后他发了疯开始杀人。可她又能怎么办?芬克不肯开口。他确实是机械师,帮哈尔顿夫妇布下机关,负责操作,不过他说自己不知道昨晚出了什么事。他听到很多声响,但他是不管闲事的。他知道出事是因为警察上门了,让他烦扰不堪。芬克太太倒是不见了。其他员工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打赌要他们猜出端倪绝对不难。小男孩曼努埃尔吓得不敢讲话——而且就算安定下来之后,我看他也不会说什么。现在咱们手里只有一张牌:如果约瑟夫是因为发了狂,自己动脑筋杀人的话,其他人即使在不知情的状况协助了他,也不会被定罪。最严重也不过就是因为参与宗教诈骗而被轻罚。他们要是承认知情,那就逃不了谋杀从犯的罪名。没人会那么干的。”
“我明白了,”菲茨斯蒂芬缓缓说道,“约瑟夫死了,所有责任全推给他就是了。这难题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不掺和。”我说,“不过警方至少会试试看。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麦迪逊·安德鲁两小时前告诉我的。”
“不过如果照你讲的,如果你无法满足于残缺的真相,那我觉得你应该——”
“问题不在我,”我说,“我是还想做些事,但这次我被安德鲁差遣,是要我在加布丽埃尔住在庙宇的时候保护她。眼下她不在那儿了,安德鲁也不觉得有必要追查那边发生了什么。再说,如果还有必要守着她,她的丈夫应该可以胜任。”
“她的什么?”
“丈夫。”
菲茨斯蒂芬把他的陶质酒杯咣地砸在桌上,啤酒洒得四处都是。
“你又来了,”他指责道,“这事儿刚才一点儿也没提。天知道你还有多少没告诉我的。”
“柯林森趁乱把她带到雷诺去了,那儿不像加州这边得等三天才能拿到证书。我还是在三四个小时以后,被安德鲁掐着脖子骂的时候才知道的。他对此不太高兴,我们现在终止了聘用关系,这也是个原因。”
“我可不知道他不赞成柯林森做她的夫婿。”
“倒也不是,只不过他觉得他们不该选这个时机,用这种方式结婚。”
“这我能理解,”我们从桌边站起来时他说,“安德鲁总是喜欢事事都顺着他的方式来嘛。”
第十三章 崖路
埃里克·柯林森从克萨达给我发了通电报:
速来。需要你。困危交加。在日落旅馆和我碰头。勿张扬。千万别让加布丽埃尔知道。尽快。
埃里克·卡特
电报是星期五早上送到侦探社的。当天早上我并不在旧金山,而是在马丁内斯跟菲尔·里奇——这位先生别名众多——离异的前妻讨价还价。社里要找菲尔,是因为这人正在西北地区四处乱开空头支票,而我们非常想逮到他。他的这位前妻是个娇小甜美的金发接线员,手里有一张菲尔的近照,并且愿意出售。
“他根本不关心我,都从没想过开张空头支票让我捞点儿好处,”她抱怨道,“我的钱都得自己挣。反正现在一定有哪个不要脸的捞到不少甜头了,那我从他身上赚点儿零花又有什么不对?你说你出多少?”
她把这张照片对我们的价值估得过高,但最后我还是跟她成功地做了交易。我回城时已经六点多了,赶不上能让我当晚就抵达克萨达的火车。我打了个包,把车从车库开出去,一路南下。
克萨达是个只有一家旅馆的小镇,位于距旧金山八十英里的一条幼年山脉的岩层侧,山脉一直延至太平洋。这里的海滩陡峭而坚硬,不适合海水浴,所以暑期也没有丰厚的进账。因为走私甜酒,这里曾风光过一阵子,但现在已然喧嚣不再。私酒贩子后来发现,经手本地私酒要比进口的利润高而风险低,克萨达便又回归了沉寂。
我当晚十一点多抵达镇上,把车停在车库,穿过街道走进日落旅馆。这是幢低矮而杂乱的黄色建筑,守夜人独自坐在大厅里,六十多岁,有点儿娘娘腔,千方百计要我看他粉红发亮的指甲。
他看了一眼我写在登记簿上的名字,递来一个写着我姓名的旅馆专用信封,是埃里克·柯林森的笔迹。我撕开了取出信读下去:
我们见面之前
请勿离开旅馆
E.C.
“信放在这儿多久了?”我问。
“八点左右到的。卡特先生等了你一个多钟头,直到最后一班从火车站过来。”
“他不住这里吗?”
“噢,老天,当然不是。他跟他的新娘待在图客旅馆,就在海湾那边。”
我对柯林森这种人的指示不是很在意,于是就问:“怎么去那儿?”
“晚上绝对找不到,”守夜人跟我保证道,“除非你从东大路绕一大圈过去,但也得熟悉这里才行。”
“是吗?那白天怎么过去?”
“你顺着前面这条街走到头,然后拐到靠海的岔路上,沿着那条悬崖路走下去就成。其实那不算是路,更像是条小道。那地方离这儿大概有三英里远——棕色的木板房,在一座小山丘上。只要记得一直靠着右侧往海岸那边走,白天里要找过去倒不难。但我敢打包票你绝对、绝对不会——”
“谢了。”我说。我可不想从头到尾再听一次。
他把我领到一个房间,说好五点叫我起床,我到了半夜就睡着了。
早上他叫我起床的时候,外面冷而多雾,天空阴沉。我对着话筒说了声“好,谢谢”。直到我穿好衣服下楼时,天气仍然毫无起色。前台说七点以前绝对不可能在克萨达找到吃的bbr>东西。
我踏出旅馆,沿街而下,直到街道变成土路。我顺着土路走到十字路口,然后拐上往海湾去的岔路。这条岔路打开始就不怎么像样,而没多久它索性就成了贴着崖侧的乱石道,一点一点往海边逼近。崖根下越走越陡,到后来小道干脆变成崖面上一圈突起的外沿——有时八到十英尺宽,有时也就四五英尺。小径的头顶与后方,悬崖耸起了六七十英尺之高;而在小径的下缘与前方,崖脉则下滑了一百余尺,直达海中。轻风从大约是中国所在的方位吹来,将雾气拱过崖顶,又令海水喧嚣着扑向崖根。
绕过悬崖最陡之处的转角——事实上,有约莫一百码的路几乎是直上直下的——我停下脚来观察小径外缘一处凹凸不平的洞穴。这个坑宽约六英寸,一头用新挖掘出来的土堆成半圆形的小土墩,另一头的土很松散。这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就连我这样的城里人也明白:不久前才有棵灌木从这儿被拔了出来。
但我并没在这里看见连根拔起的灌木。我捻熄香烟,扔掉,两手撑地跪下,探头越过小径外缘往下看。灌木在下面二十英尺开外的地方,落在一棵和几乎是平行于悬崖长出的破损树干上,新鲜的棕土还黏在根上。接下来我注意到的东西也是棕色的——一顶软帽里子朝外卡在两块尖头灰石中间,快要掉进海里了。我继续望向崖底,然后看到了人的腿和脚。
那是男人的,穿着黑色皮鞋与深色长裤;双脚搁在被海水磨圆了的石头上,都是侧贴着石头,彼此相隔六英寸,一同指向左方。穿着深色长裤的两腿斜伸向水里,膝盖上方几寸的部位消失在水面下。我从崖上看到的就只有这些。
我走下悬崖——不过不是从那里;那地方太陡了,一个中年的胖子可不应该冒这个险。后方两百码处,这条小径与一道斜着贯穿整个山崖的崎岖峡谷交叉。我返回峡谷往下走,一路跌跌撞撞的,汗流浃背,嘴里不断诅咒骂娘,不过最终还是安然抵达了崖底,除却划破手指、弄脏衣服还毁了鞋子以外,并无大碍。
悬崖和海洋之间的那段乱石路其实不适合走人,但我还是试着走了大半路程,只有一两次得涉水而过,水深却也不到膝盖。只是到了那双腿所在的现场时,我就得把整个下半身浸到太平洋里才能捞出尸体。尸身仰躺在一块经年冲刷、大半浸水的圆石斜面上,浪潮淹没了大腿以上的部位。我将两手伸到那人腋下,两脚用劲,把他拉了起来。
那是埃里克·柯林森的尸体。他的背摔断了,骨头刺穿肌肉和衣服暴露出来。后脑勺压碎了,只有一半还完整。我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放在干燥的石块上。他湿漉漉的口袋里有一百五十四块八毛二、一块表、一把刀、一支金笔、铅笔、几张纸、两封信,还有一本记事簿。我摊开纸张、信,还有本子,看了内容,只知道内容和他的死搭不上关系。除了连根拔起的灌木、卡在石块间的帽子,还 6709." >有他尸体的姿势以外,我在他身上和身边都没再找到与他的死亡有关联的线索。
我把他留在那儿,回到峡谷,一路喘息着爬上崖径,回到灌木原本生长的地方,但没找到什么明显的痕迹、脚印或者类似的东西。小径主要是由硬石堆成的。我沿着小径走下去,悬崖的走势开始背离海洋,而小径也顺着一路往下。又走了半里路,悬崖整个不见了,只剩灌木葱郁的山脊蜿蜒而去。太阳依然没有出来。裤子黏在我冰冷的两腿上,很不舒服。水在我磨破的鞋里嘎嘎直响。我还没吃早饭,而香烟也全湿了。我的左膝滑下峡谷时扭伤了,到现在还在痛。我一边诅咒着侦探这个行当,一边沿着道路继续跋涉。
我在小道的引领之下远离了海洋片刻,接着横跨过一条遮挡海岸的绿化带,向下走进一座小山谷,又攀上了一座矮丘,然后就看到了守夜人跟我提到的那幢房子。
那是一幢挺大的两层建筑,屋顶和墙都是棕色木板搭成,位于一墩圆丘上,旁边是一处被海水侵蚀出的U形海滩,有一平方英里左右。房屋面向大海,我从后方放眼看去,没有半个人。一楼的窗户被关上了,窗帘垂着,二楼窗户则是敞开的。房子的另一端有几幢较小的农民的房子。
我绕到屋前,装了纱门的前廊里摆着几张藤椅和一张桌子。前廊纱门从里面关紧了,我用力摇着它,反反复复摇了至少五分钟,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又绕回屋后,敲着后门。门扉随着我敲击的指关节敞开了半英尺,里面是阴暗而寂静的厨房。我把门再打开了一些,然后又敲了一次——很响。寂静依然。
“柯林森太太。”我喊道。
没有反应,我便穿过厨房以及更加阴暗的餐厅,找到楼梯,爬了上去,开始朝一间间屋子里探头张望。
整幢建筑里空无一人。
在一间卧室里,一把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掉落在地板中央。枪旁边有一个空弹壳,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椅子下面也有一个,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火药气息。天花板一角有一个点三八口径的弹孔,正下方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些涂料的碎块。被褥铺得很整齐藏书网,没被动过。衣橱里的衣服、桌上和写字台里的东西,都表明了这是埃里克·柯林森的卧室。
以同样的证据类推,这间屋子的隔壁应该是加布丽埃尔的房间。她的床也没睡过,要不就是睡过又重新铺好了。我在她衣柜的底板上找到一件黑色绸裙,一条应该是白色的手帕,以及一双黑色麂皮软鞋,全都沾了湿泥——手帕还沾了血。在她的浴室里——浴缸内——有一条浴巾、一条擦脸巾,都是湿漉漉的,沾染着血迹和污泥。她的梳妆台上有一小张白色厚纸,带着折痕,上面黏附着一些白色粉末。我用舌尖舔了舔,是吗啡。
我回到克萨达,换了鞋袜,吃了早餐,又要了一包干燥的香烟,然后问前台——这回是个矮小精干的小男生——这里的法律秩序由谁监管。
“巡佐叫迪克·科登,”他告诉我,“不过昨晚他到城里去了。本·罗力是副警长,你应该可以在他父亲的办公室找到他。”
“在什么地方?”
“修车厂的隔壁。”
我找到了,那是幢一层红砖建筑,宽大的玻璃窗上写着:金·罗力,房产、抵押、贷款、股票债券、保险、期票、职业介绍所、公证人、搬运储藏,还有其他很多我已经忘了的名目。
有两个人坐在屋里,脚都跷在破旧柜台后头的斑驳桌面上。一个五十岁出头,头发、眼睛和皮肤都是浑浊而暗淡的褐色,神色和气,目光游移不定。另外一个人比他年轻二十岁左右,而且二十年后的长相会跟前者如出一辙。
我开口了:“我要找副警长。”
“我就是。”年轻男子说道,一边把脚从桌上缓缓落到地上。他没起身,只是伸出腿去,从墙边勾来一张椅子,然后又把脚抬回了桌上。“坐吧,这是我爸,”他用大脚趾朝另外那个人一晃,“他不是外人。”
“认识埃里克·卡特吗?”我问。
“在图客旅馆度蜜月的家伙?我只知道他姓卡特。”
“埃里克·卡特,”老罗力说道,“我开给他的租金收据上的确是写的这个名字。”
“他死了,”我告诉他们,“昨晚或者今早从悬崖摔下去的。有可能是意外。”
父亲瞪圆了褐色的眼睛,看向儿子。儿子则用同样颜色的眼眸迷惑地看着我,啧了几声。
我递给他一张名片。他仔细看过,又翻过去确定背面没字,然后递给了他父亲。
“过去看看他?”我提议道。
“我看我是该去,”副警长表示同意。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块头比我原先想的要大——和死掉的柯林森差不多——而且尽管驼着背,肌肉却很发达。
我跟着他走到办公室前面一辆灰扑扑的汽车前。老罗力没跟过来。
“有人跟你通风报信?”上路后藏书网,副警长问道。
“我偶然撞上的。知道卡特夫妇的身份吗?”
“是名人吗?”
“你听过旧金山大庙那件里斯的命案吗?”
“嗯,报上看过。”
“卡特太太是案子里的加布丽埃尔·莱格特,卡特是埃里克·柯林森。”
“啧,啧,啧。”他回应道。
“她父亲和继母都是在命案前两个星期被杀死的。”
“啧,啧,啧,”他说,“这伙人到底怎么了?”
“家族诅咒。”
“当真?”
我不知道他这句问话有多认真,但他看上去挺严肃的。我还没摸透他的路数,不过不管他是不是爱装傻,他终究是克萨达的驻地副警长,而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有权知道事实。一路颠簸经过坑坑洼洼的小路时,我就把来龙去脉说给他听了——从一九一三年的巴黎到两个小时前的崖路。
“他们到雷诺结婚回来以后,柯林森找过我。哈尔顿那伙人的审判他们还得候传,而在这个空当里,他就想带这个女孩子找个安静的地方休养。她还昏昏沉沉的呢。你知道欧文·菲茨斯蒂芬吧?”
“去年来这儿待过一阵子的大作家吗?嗯哼,我知道。”
“唔,就是他推荐这个地方的。”
“我知道,老爸提过。可是他们干吗用假名?”
“躲开媒体,另外,可能也是想避开现在这种事情吧。”
他稍稍皱眉,问道:“你是说他们估计过可能有眼下这种情况?”
“呃,虽然说事后聪明总是很容易,不过以前她扯进去的两个糊涂案子我们也都没解开。如果前因都没弄明白的话,又怎么预见后果呢?他们隐居的事我本来不太赞成,因为原先加布丽埃尔身上的谜团——如果真有的话——还没水落石出,可是柯林森执意要走。我跟他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怪事都要打电报给我。结果他还真打了。”
罗力点了三四次头,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己跌下去的?”
“他要我过来,那么一定出了事。再说,既然他太太身边发生过那么多事,我很难相信这次会是意外。”
“还有个诅咒呢。”他说。
“没错,”我附和道,一面继续揣摩着他那张神色暧昧的脸,试图挖掘出他的心思,“但问题就是这个诅咒太灵验了,毫无破绽。这我还是头一回碰到。”
听了我的意见,他皱了几分钟眉,然后把车停住了。“咱们得在这儿下车,剩下来的路不好开。”——尽管刚才的路也一样,“不管怎么说,诅咒这东西确实是有的。人世间就是会有些事让咱们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们迈开步子时他又皱起眉,然后想出了一个他喜欢的字眼。“不可预知。”他下结语道。
我没反驳。
他领头走上崖径,自行停在了灌木被拔起的地方——这个细节我其实没提。他弯身俯视柯林森的尸体,又从上到下扫视着崖面,然后在小径上来回走动,深深地弓着腰,褐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地面。我在这期间一直没吭声。
他四处巡视了十多分钟,然后直起身来说:“我在这里什么也没发现。咱们下去吧。”
我起步走回峡谷,但他说前头还有捷径。确实是有。于是我们朝尸体走了过去。
罗力的视线由尸体移向高高在上的小径边缘,然后抱怨道:“我可看不出来他怎么能用这么个姿势落地的。”
“本来不是。我是把他从水里拉出来的。”我说,一边对这位副警长详细展示了原先尸身的确切位置。
“那样才像回事。”他下了结论。
罗力在周围巡查,触摸、翻检岩石和沙砾的时候,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他似乎一无所获。
第十四章 变形的克莱斯勒
我们再次攀上小径,走回柯林森夫妇的宅邸。我给罗力展示了沾染血污的毛巾、手帕、洋装、拖鞋;包过吗啡的白纸;柯林森卧室地板上的枪、天花板上的弹孔,以及地板上的空弹壳。
“椅子底下的弹壳还在,”我说,“不过我之前在墙角还看到过一颗,离手枪很近。”
“你的意思是说你走后它被拿走了?”
“没错。”
“可那又会对谁有什么好处啊?”
“我也想不出来,不过它确实是被拿走了。”
他已经失去了兴趣,正盯着天花板。然后他说:“开了两枪,却只有一个弹孔。我猜另一个是朝窗外打的。”
他走回加布丽埃尔·柯林森的卧房,检视着黑色的绸装。它被撕裂了几处——靠近裙摆的地方——但并没有弹孔。他把洋装放了回去,又捡起梳妆台上盛着吗啡的纸。
“你觉得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儿?”他问。
“她吸毒。这是她继母教给她的几样东西之一。”
“啧,啧,啧。看来还真像是她干的呢。”
“什么?”
“你也清楚吧,她有毒瘾,对不对?他们起过冲突,他把你找来,结果——”他顿住,努起嘴唇,然后问道,“你认为他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不清楚。可能是昨晚他等完我之后回家的路上吧。”
“你整晚都在旅馆吗?”
“从十一点多到今早五点。当然啦,我也有可能在那段时间里抽空杀个人。”
“我可没这个意思,”他说,“只是随口问问。这位柯林森-卡特太太到底长什么样?我没见过。”
“她二十岁左右,身高有五英尺四五英寸,看起来比实际要苗条;淡棕色的短鬈发,眼睛很大,有时是棕色,有时则是绿色;皮肤白细,前额很窄;嘴唇和牙齿都很小,下巴很翘,耳朵挺尖,没有耳垂;病了几个月,气色也不好。”
“应该不难找。”他说,然后开始在抽屉、衣柜、行李箱里翻捡。我头一回来的时候就翻过,也没找着什么有趣的东西。
“看来她既没打包,也没拿走什么。”他回到我站的梳妆台旁,下了结论。他伸出一根粗手指,指向桌上银色的化妆箱:“那上面的G.D.L.是什么缩写?”
“她婚前的名字叫加布丽埃尔·莱格特,还有个什么中间名吧。”
“哦,没错。那她是开车走的吧,嗯?”
“他们在这儿开过车吗?”我问。
“平常他到镇里,要么走路,要么开一辆克莱斯勒敞篷车。她想开车的话就只有走东街。咱们上那儿瞧瞧吧。”
出了屋子,他绕着房子转了几圈,我则在旁边等着。他什么也没找到。后来他停在一处明显是车棚的地方,指着地上的轨迹对我说:“今天早上开出去的。”我姑且信了他。
我们沿着一条满是沙尘的道路走上另一条石子路,然后又前行了大约一英里,到了一幢伫立在一群红色农舍中的灰色房屋前。一个身材瘦削、肩膀高耸、脚步略跛的男人正在屋后为水泵上油。罗力叫他德布罗。
“没错,本,”他回答了罗力的问题,“她今早七点路过这里,慌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车里没别的人。”
“她穿着什么?”我问。
“棕色外套,没戴帽子。”
我问他跟卡特夫妇熟不熟,因为他住得离他们最近。他对他们一无所知。他跟卡特谈过两三次,觉得这年轻人还算随和。有一次他带着妻子去看卡特太太,不过卡特说她不舒服,在床上休息。德布罗夫妇都只是远远瞄过她,而且不管走路坐车,她都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
“我看这附近谁都没跟她讲过话,”他有些兴奋地说,“当然,除了玛丽·努涅斯啦。”
“玛丽替他们做事?”副警长问道。
“嗯。怎么,本,那儿出事了吗?”
“那丈夫昨晚掉下了悬崖,妻子却一声不响地跑掉了。”
德布罗吹了声口哨。
罗力进屋借用德布罗的电话,跟警长报告了经过。我则待在外头,还想从德布罗口中多打探点儿消息——就算是他的个人意见也行。可我只听到了一堆感叹。
“咱们去找玛丽。”副警长打完电话后过来说道。于是我们离开德布罗,穿过马路,越过田野,朝着一丛树木前进。“奇怪,她人不在那边。”
“她是什么人?”
“一个墨西哥人,跟她的同胞们一起住在那边的低洼地。她丈夫佩德罗·努涅斯眼下正在福山服无期徒刑——两三年前他抢劫时杀了一个叫邓恩的私酒贩子。”
“本地的案子?”
“嗯。就在图客旅馆前头的海湾干的。”
我们穿过树间,走到一条溪边,五六座小屋傍溪而建——形状、大小和红铅的建材都跟货车车厢没什么两样。屋后头散布着几处菜园。有间小屋前面坐着个身材走了形的墨西哥女人。她穿着一身粉红格子洋装,坐在装过汤罐头的空箱子上,嘴里衔着根玉米梗烟斗,手里抱着个深肤色的婴儿。几个邋遢的小孩在屋子间的空地上玩耍,几条同样邋遢的杂种狗也跟着喧嚷。有个褐色皮肤的男人站在花园里,穿着条底色发蓝的连身工作服,有一搭没一搭地锄着地。
孩子们停下打闹,看着罗力和我踩着溪间的石块迈过来。狗群呼啸着冲上前,围住我们汪汪乱叫,直到一个小男孩把它们嘘走。我们在抱着婴儿的女人面前停下来。副警长对着婴儿咧嘴笑了:“呵,这皮小子,越长越壮了嘛!”
女人抽出嘴里的烟斗,吐出一句抱怨:“他总是闹疝气。”
“啧,啧,啧。玛丽·努涅斯在哪儿?”
烟斗指向了隔壁的小屋。
“我还以为她在图客旅馆打杂呢。”他说。
“有时候是。”女人事不关己地回答道。
我们走到旁边的小屋。一个穿着身灰袍的老太太走到门口,一边在黄色大碗里搅着什么东西,一边打量我们。
“玛丽在哪儿?”副警长问道。
她转过头去,朝屋里喊了几声,然后挪到一旁,好让另外一个女人走到门边。女人矮矮壮壮的,三十出头,脸庞宽而扁平,一双深色的眼睛很是慧黠。她披了一条暗色的毛毯,在喉咙处系住。毛毯一直垂到地板上。
“你好啊,玛丽,”罗力打了声招呼,“你怎么没去卡特那儿?”
“我病了,罗力先生。”她没什么口音,“风寒——今天没法出门。”
“啧,啧,啧,这可挺糟的。看医生了吗?”
她回答说没有。罗力说她该去看看,她说她不需要,她常感冒。罗力说也对,可这就更该看医生了,最好是防患于未然。她表示同意,但又说看病太贵,得病本来就不是好事,要是还得花钱就更糟了。罗力说从长远来看,还是去治病比较划算。等我开始觉得这对话恐怕要耗掉一天的时候,罗力终于又把话题转向了卡特夫妇,问起女人帮工的事。
她告诉我们,自己是在两个星期前,他们租下旅馆的时候被雇用的。她每天早上九点过去——他们从未在十点前起床——帮他们煮饭,做家务活,晚上洗好碗盘后离开,通常是在七点半左右。听到柯林森——对她来说是叫卡特的那个人——被杀了,而太太也跑掉的时候,她似乎有些惊讶。她又告诉我们,在昨晚吃过饭后,柯林森一个人出去了,说是想散个步。时间是六点半左右——晚餐提前了,没提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回家的时候刚过了七点,当时卡特太太正在二楼的前厅里看书。
玛丽·努涅斯没有——也可能是不愿意——告诉我们什么理由,能让我借以推测出柯林森为何向我求援。她坚持说,自己只知道卡特太太看起来不快乐——也确实是不快乐。玛丽对此有一套自己的揣测:卡特太太另有心上人,但她父母逼她嫁给卡特;所以,卡特当然是被那个第三者害死的,而卡特太太跟他私奔了。除了女人的直觉,我没能从她口中得到什么其他的凭据,所以我就向她询问了卡特夫妇的访客。
她说自己一个人都没见过。
罗力又问她卡特夫妇是否有过争吵。她一开始说“没有”,但又很快改口,而且说他们经常吵架,对话从来都没愉快过。卡特太太不喜欢她先生靠近她,玛丽亲耳听她说过好几次,说他要再不远远避开的话,她会杀了他。我想诱导玛丽说得详细些,问她这些威胁是怎么发生的,话又是怎么讲的,但她却不上道。她告诉我们,只记得卡特太太以死威胁过卡特先生,叫他离开。
“这就说得通了。”我们穿过小溪、爬上斜坡往德布罗家走时,罗力心满意足地开口了。
“什么说得通了?”
“他老婆杀了他。”
“你这么觉得?”
“你不也是。”
“不。”我说。
罗力停下来,有些忧虑地看向我。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这么说?”他抗议道,“她不是个瘾君子吗?你自己不也是说,她一直昏沉沉的?她不是跑了吗?她丢下的东西不都是沾了血污吗?难道不是她威胁要杀她丈夫,才吓得他把你给请来了吗?”
“玛丽听到的不是威胁,”我说,“是警告——跟诅咒有关。加布丽埃尔·..柯林森真的相信那个。她是为他着想,要救他一命。我之前领教过她那一套。要不是柯林森趁她神志不清,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把她拖走,她才不会嫁给他呢。而这事儿又让她更害怕了。”
“但谁又会相信——”
“我可没想让谁去相信什么,”我低吼道,然后再次往前走,“我是在告诉你我信什么。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我还敢说,玛丽·努涅斯说自己今早没去那房子准是在撒谎。她可能跟柯林森的死无关;她可能只是到了那儿,发现柯林森夫妇不见了,又看到一堆沾着血污的东西和枪。她不小心把地板上的弹壳踢开了,然后就拔腿跑回家,编了个谎说自己感冒了,好明哲保身——她丈夫被关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受够了那种麻烦。但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总之,像她那种女人处在那种情况下,十有八九会搞这一套。要让我相信她刚好今早碰巧感冒,还得多点证据才成。”
“好吧,”副警长说道,“要是她跟命案无关的话,感不感冒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到的几种回应都是既渎神又侮辱人格,于是就忍住了没说。
再回到德布罗那里的时候,我们借了一辆至少是由三辆旧车拼出来的旅行车,一路咣当作响地沿着东街开过去,看看能不能追踪到开着克莱斯勒的女孩。我们先在克劳德·贝克家停下了。此人面色苍黄,身材细瘦,脸庞棱角分明,看上去有三四天没刮胡子。他太太可能比他年轻,但是显老——脸色疲惫、容颜不再,但或许曾经有些姿色。他们有六个小孩。最大的那个十岁,长着一双罗圈腿,满脸雀斑;最小的还不满一岁,胖乎乎的,又吵又闹。其他四个孩子有男有女,但统统都感冒了。贝克全家都走到前廊迎接我们。他们说没看到那女孩,也从未在七点之前起过床。他们只跟卡特夫妇打过照面,可是完全不熟。他们问的问题比罗力和我问他们的还多。
路过贝克家后不久,石子路就变成了柏油路。依照路面上克莱斯勒的车迹来看,那之后应该再没别的车经过。在离贝克家两英里之外的地方,我们在一幢被玫瑰丛环绕的亮绿色小房子前面再次停车。
“哈维!喂,哈维!”罗力大声地喊着。
“嗨,本。”一个三十五岁左右、人高马大的男人走到门口,然后穿过花丛走向我们的车。他的五官跟他的声音一样粗硬,步调也如语气一般从容不迫。他姓惠登。罗力问他有没有看到克莱斯勒。
“有啊,本,我看到他们了。”他说,“他们俩今早七点十五左右经过这儿,车开得飞快。”
“他们?”我和罗力同时发问,“两个?”
“车里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女孩,我没仔细瞧,就看到他们嗖地开过去了。是女人开的车,个头从我这儿看过去挺小的,棕色头发。”
“那男的长什么样?”
“噢,大概有四十岁吧,看起来个子也不大,脸色挺红润的,灰帽灰外套。”
“你之前遇见过卡特太太吗?”我问。
“海湾那头的新娘吗?没有。我只见过新郎。女的是她吗?”
我说我们觉得应该是。
“男的那个可不是新郎,”他说,“那人我没见过。”
“要再看到的话,你认得出吗?”
“大概可以吧——开得那么快的时候我都瞧见他了嘛。”
我们在惠登住处的四英里之外找到了那辆克莱斯勒。它在左车道外一两尺左右的地方一头撞上了一棵桉树。车窗全碎了,车身前三分之一的金属被挤压得变了形。车里是空的,也没有血迹。这附近除了副警长和我之外再无他人。
我们绕了好几圈,紧紧盯着地面,而最后也没有了解到什么新的线索。克莱斯勒撞上了桉树,路面有胎痕,车旁的地上有看似脚印的痕迹;可这类痕迹在哪条路边都能找得到。我们钻进借来的车里继续前行,沿途看到人就问,可所有的回答都是:没有,我们没看到她,或者他们。
“那个叫贝克的家伙呢?”我们掉头开回去的时候,我问罗力,“德布罗只看到她,可她开过惠登家的时候,旁边多了个男人。贝克一家什么都没看到,但照理说男的应该是在他们的地盘才加入她的。”
“这个,”他带着些争辩的意思开口了,“只是一种可能性吧,是不是?”
“唔,不过再跟他们谈谈总是没错。”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他毫无热情地回应道藏书网,“但跟他们吵架时可别把我拖进去,他是我小舅子。”
这可就大不相同了。我于是问:“他这人怎么样?”
“克劳德没什么出息,挺普通的一个人。我老爸说过,他在农场里除了孩子什么都搞不出来。可我也没听过别人讲过他什么坏话。”
“要是你说他没什么问题,那就行。”我撒谎道,“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
第十五章 我杀了他
芬尼警长很胖,脸色红润,棕色的小胡子很浓。公诉人维农则是一脸精明、争强好胜、一心求名。这两人从郡政府赶来,听着我们讲完,看过周围,然后同意了罗力的观点:是加布丽埃尔·柯林森杀了她的丈夫。迪克·科登执法官——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愚蠢却又自负——从旧金山回来后,补投了一张赞成票。法医和验尸陪审员也达成了一致,只不过从官方角度他们还是得循例表示“凶手为一人或数人,身份不明”,并提议对女孩进行调查。
柯林森的死亡时间被认定为星期五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他身上除了摔伤以外再没有其他伤痕;在他房里找到的手枪已被证实为他所有,枪上没有指纹。我觉得某些郡府官员八成怀疑我动了手脚,但没人明着说出来。玛丽·努涅斯则一口咬定了感冒病休的说辞,她有一窝子墨西哥人帮腔作证。对这个说法,我可想不出办法揪出漏洞。我们也追查不到惠登见过的人。我自己又去了一次贝克家,毫无收获。执法官的太太是个娇弱的年轻女人,娇弱美丽,性情贤淑。她在电报局工作,说柯林森是在星期五的早上发电报给我>..的。据她所说,柯林森的脸色苍白、全身发抖、眼睛充血、眼眶乌青。她还以为他喝醉了,但没闻到酒气。
柯林森的父亲和哥哥从旧金山赶来。父亲赫伯特·柯林森块头很大,沉稳内敛,掌握着太平洋沿岸的木材生意,看起来似乎能够随心所欲地挣大钱。劳伦斯·柯林森比他死去的弟弟要大一两岁,样貌也很相似。这一对柯林森都很谨慎,言辞中没有任何内容暗示他们认为加布丽埃尔得对埃里克的死负责,但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
“放手干吧,追根究底。”赫伯特·柯林森静静地对我说。他成了第四个找我们社里侦查加布丽埃尔的客户。
麦迪逊·安德鲁从旧金山赶了过来,和我在我旅馆的房间约谈。他坐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从一块黄色板烟上切了块烟草塞进嘴里,然后说柯林森是自杀的。
我坐在床沿上,点上一根法帝玛烟,然后反驳他:“要他是自愿跳下去的话,可不会把灌木丛连根一道拖下去。”
“那就是意外啦。那条路天黑去走很危险的。”
“我已经不相信意外了。”我说,“他发了封求救电报给我。此外,他房里还开过枪。”
他上身前倾,眼神坚硬而机警,大有律师盘查证人的架势。
“你觉得加布丽埃尔得为此负责?”
我说我对此持保留意见,然后说:“他是被谋杀的。至于杀他的人——我两个星期前就跟你讲过,关于那个该死的诅咒我们还没完事,可要搞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庙宇的底细揭开。”
“对,我记得。”他说,表情里有一点揶揄,“你的理论是:她父母的死跟她在哈尔顿家惹的麻烦有关。不过我也记得,你当初也搞不清有什么联系。你不觉得这个缺陷好像让你的理论有点——呃,怎么说呢——不切实际?”
“是吗?她父亲、继母、医生和丈夫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地死掉;她的贴身女佣又因为谋杀罪坐牢。都是跟她最亲的人。这不像是被刻意安排的吗?而且——”我..t>朝他一咧嘴,“你敢说事情不会发展下去?要真是那样的话,你不就是她下一个最亲的人吗?”
“简直无理取闹!”这下他可真的恼了,“我们清楚她双亲的死亡和里斯的死两者之间根本扯不上关系。对里斯命案负责的人不是死了就在牢里,没别的可能嘛。明明白白没牵连的事你硬要说有,这简直荒谬!”
“我们并不清楚。”我坚持道,“我们其实只知道那中间的关联还没找到。发生了这些事,得利——或者有可能得利的,会是谁?”
“据我所知,没有半个人。”
“要是她死了呢?财产归谁?”
“不清楚。英国或者法国应该有什么远亲吧,我猜。”
“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我哼了一声,“总之,根本没人想要杀她。丧命的全是她的朋友。”
律师先生皱着脸,酸溜溜地提醒我,在没找到她之前,说没人想要杀她——不管杀没杀成——都未免为时过早。这一点我倒是没办法和他争。对她的追查依然只到那棵截下了克莱斯勒的桉树为止。
安德鲁走之前,我劝了他一句:“不管你怎么想,没必要冒无谓的险吧。这里或许真有什么密谋,而你搞不好就是黑名单的下一个,小心点儿总没错。”
他没谢我。他不快地表示,显然我觉得他该雇个私人侦探护身。
麦迪逊·安德鲁悬赏了一千美元给为女孩的下落提供有力情报的人。赫伯特·柯林森补了一千美元;而如果杀死他儿子的凶手被捕认罪,他还愿意再多出两千五百美元。郡上有一半的人热血沸腾。不管走到哪儿,你都可以看到有人在原野、小径、山丘和山谷或走或爬,专心寻找着线索,林子里的外行侦探可能要比树还多。
她的照片已经被分发张贴到各处。从圣地亚哥到温哥华,各大报纸都给足了我们面子,竭尽手段将这件事炒得沸沸扬扬。所有旧金山和洛杉矶的大陆侦探社探员,只要是有可能推迟其他工作的,都在忙着侦察克萨达的所有出路,到处搜猎、盘问,并且无功而返。电台的播报员也帮了忙。各地警察和本社所有的分社都骚动不已。
而到了星期一,所有的喧嚣都没有结果。
我在星期一的下午回到了旧金山,把我的麻烦全数告诉了老头子。他礼貌地倾听,像是听着什么与己无关、还算有趣的故事,笑容高深莫测。然后,他不但没给我建议,还和蔼可亲地表示,他认为我最终一定会圆满完成工作的。
接着,他告诉我菲茨斯蒂芬打过电话,想联络上我。“有可能很重要。要是我没跟他说你会来的话,他一定会找到克萨达去。”
我拨了菲茨斯蒂芬的号码。
“过来,”他说,“我有些线索,虽然不清楚它是解谜的关键还是又一层谜题,但的确很重要。”
我搭着电缆车上了诺比丘,不到十五分钟就在他公寓里了。
“好了,说吧。”坐在他那堆满书报杂志纸张的客厅里时,我开口道。
“有加布丽埃尔的线索吗?”他问。
“没有。但你还是得把线索讲出来。别给我来什么文学性高潮,我是个糙人,那一套只能让我笑到肚子疼。有话直说就成。”
“你这人就是这样。”他说,想装出一副失望愤恨的样子,不过没成功,因为他正暗自为什么事兴奋不已,“有人,是个男的,星期六打电话给我,在凌晨一点半。‘是菲茨斯蒂芬先生吗?’他问。‘是啊。’我回答。然后那声音就说:‘听好,是我杀了他。’他就是那么说的。我一个字也没改,只是他讲话不太清楚。线上很多杂音,而且声音听来好像很遥远。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杀了谁?你哪位?’我问。他的回答我只听懂一个‘钱’字。他说了个什么跟钱有关的事,重复了好几次,可我只听懂那个字。当时我有客人——马夸德夫妇、罗拉·乔因斯跟一个她带来的男伴、泰德跟苏·凡斯拉克——我们正在搞文学大竞技。我当时刚想说个俏皮话——如果甘博算得上浪漫主义者的话,木马就是特洛伊人造的——可不想让被个喝醉了的怪人用电话败了兴头。他说什么我根本摸不着头脑,所以我就挂了电话,回头招呼客人去了。
“直到昨天早上我看到柯林森命案的消息,才想到那段谈话可能有些深意。那时我人在科曼家,北边的罗斯区。我星期六早上过去度周末,然后总算找到了拉尔夫。”他微微一笑,“我折腾得太厉害,他今早是欢天喜地送我离开的。”他又严肃了起来,“其实就算知道柯林森死了,我也没觉得那通电话有什么要紧,因为实在很荒谬。不过我当然是打算跟你说一下的。而且你瞧——今早回家的时候,我在信箱里看到这个。”
他从口袋掏出信封,轻飘飘地朝我丢过来。这种白亮的廉价信封到处都买得到。信封的四角泛黑起皱,好像在口袋里揣过一阵子。菲茨斯蒂芬的名字跟地址用印刷体写在上面,用的是硬头铅笔,写得烂透了——但也有可能是刻意误导。上面盖着旧金山的邮戳,时间是星期六早上九点。里面有一张脏污褶皱的棕色包装纸,只写了一句话,是跟地址一样,用铅笔印刷体乱糟糟地写的。
不管是谁想要卡特太太
一万元即可成交
没有日期,没有称呼,也没有签名。
“星期六早上七点的时候还有人看到她一个人开着车呢。”我说,“这封信是从离这儿八十英里外的地方寄的,还带着九点的邮戳——应该是早上第一批送出去的。光这一点就够离谱的了。不过更好笑的是信竟然寄给你,而不是寄给负责她案件的安德鲁,也不是她有钱的公公。”
“是好笑,但其实也不然。”菲茨斯蒂芬答道。他清瘦的脸孔洋溢着热情,“这搞不好就是一线曙光。你知道,我去年春天在克萨达待了两个月,写完了《阿什杜德之墙》,而那地方就是我介绍柯林森去的。我还给了他一张克萨达房产经纪人的名片,那个人姓罗力,是那里副警长的父亲。我跟他们说他叫埃里克·卡特。克萨达当地人可能不知道他妻子是加布丽埃尔·柯林森,本姓莱格特。这样的话,绑匪要想联络她家人也只有通过我,因为就是我把他们夫妇介绍过去的。所以呢,这封信虽然寄给了我,不过开头就写明了‘不管是谁’,意思就是要我转交给相关人士。”
“当地人有可能这么干,”我缓缓地开口,“也可能是绑匪有意误导——免得我们怀疑他熟悉柯林森一家。”
“没错。而且就我所知,克萨达没人知道我这里的地址。”
“罗力呢?”
“除非柯林森告诉他。我只不过在名片后头随手写了个介绍。”
“那通电话和这封信,..你跟谁提过什么没有?”我问。
“电话的事我当晚就跟在座的客人讲了——因为我以为是谁开玩笑或者拨错了号码。这封信没别的人看过。事实上,”他说,“给你看我本来都有点担心——现在也是。你说我会惹上麻烦吗?”
“嗯,会。但你才不会在乎呢。你不是向来最爱第一手的麻烦吗?最好把你客人的名单跟地址给我。要是他们和科曼都可以证明你在周五晚上和周末的行踪,你就不会有什么事儿。虽然你还是得去克萨达,让郡府官员盘问你一番。”
“我们现在就出发?”
“我今晚回去,咱们明早在那儿的日落旅馆碰头。这样我就有时间先把众位官员摆平——免得你一露面就给丢进地牢。”
我回到社里,打了通电话到克萨达。我没联络上维农跟警长,但找到了科登。我把菲茨斯蒂芬给我的消息转告他,答应第二天早上带着小说家接受讯问。
执法官说他们追查女孩下落还是没结果。报告陆续进来,说是有人看到她——简直就是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洛杉矶、尤里卡、卡森市、丹佛、波特兰、提华纳、奥格登、圣荷西、温哥华、波特镇,还有夏威夷。除了最扯淡的那些消息以外,他们全都循线追查过了。
电话公司告诉我说欧文·菲茨斯蒂芬周六早上的电话不是长途,周五晚上和周六早上也都没人从克萨达打到旧金山。
我离开侦探社前,又去找了老头子,问他能不能试试说服地方检察官让埃罗娜·哈尔顿和汤姆·芬克被保释。
“他们待在牢里对咱们没半点好处,”我解释道,“放掉的话,咱们跟踪过去,搞不好可以查到什么。检察官应该无所谓:他知道现在案情扑朔迷离,要想给他们扣什么谋杀罪名可比登天还难。”
老头子答应尽力而为,说是两人出狱的话,社里会分派两名探员跟踪。
然后我就去了麦迪逊·安德鲁的办公室,告诉他菲茨斯蒂芬的说辞,以及我们的解释。律师的头颅骨骼突出,长着一头白发。他微微一点头。
“不管那解释是否翔实,郡府当局现在总该放弃加布丽埃尔杀夫的观点了。”
我摇头。
“怎么?”他爆出一句。
“他们会说信和电话是帮她脱罪的伎俩。”我预测道。
“你是这么想的吗?”他耳根处的咬肌绷紧了,眉眼纠结到一处。
“我希望他们不这么认为。”我说,“因为这要是什么伎俩的话,也太幼稚了。”
“怎么可能呢?”他大声质问道,“别说胡话。那个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尸体那时候根本还没——”
“对,”我同意道,“所以嘛,到头来如果发现真是有诈,加布丽埃尔就死定了。”
“我真搞不懂你,”他不快地说,“你一会儿说是有人迫害加布丽埃尔,一会儿又说得好像她就是凶手。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两种说法有可能同时成立,”我回答道,语气也不怎么好听,“再说,我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到时候得由陪审团决定。现在的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应付这个万元勒索——如果对方是来真的?”
“我的话,会提升找到她的赏金,如果捉到绑匪还会另外加钱。”
“这种做法不对。”我说,“赏金已经够高了,而且遇到绑票就应该乖乖交钱。我和你一样不情愿,但这是唯一的出路。不安、紧张、恐惧,这些能把一个绑匪逼疯。先买女孩一条生路,然后再动真格的。对方什么时候要钱,你给就是。”
他用力捋着乱糟糟的胡须,下巴倔强地翘起。忧虑涌现在他的眼中,但最终还是下巴说了算。
“要我低头,门儿都没有。”他说。
“那就是你的事了。”我站起来伸手拿帽子,“我只负责找到谋杀柯林森的凶手,她死了对我是有利无弊。”
他一言不发。
接下来我去了赫伯特·柯林森的办公室。他不在,不过我跟劳伦斯·柯林森谈了一番,快结束时说:“你能督促你父亲凑钱吗?最好绑匪一交代过来,就能送过去。”
“不用催他,”他当机立断地说,“我们当然会全数照付,只要能确保她的安全。”
第十六章 夜猎
我搭了五点二十五分的火车南下,七点半到达波斯顿,一个比克萨达大一倍的烟尘市镇。一辆敞篷公共马车在半小时后把我载到了目的地,我是唯一的乘客。我下车穿过街道,走到对街的旅馆时,天快要下雨了。
一个叫杰克·桑托斯的旧金山记者急着从电报室跑出来问:“哟,有什么新消息吗?”
“大概吧,不过我得先跟维农讲。”
“他在自己的房间——十分钟前还在。你是说那封某人收到的勒索信?”
“嗯。他已经讲了?”
“科登本来要说,可是维农封了他的嘴,要我们先别问。”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讲话的人是科登吗?”桑托斯细薄的唇角向下一耷拉,“维农、芬尼跟科登现在正在角力——想要看看谁的名字和照片曝光率最高。”
“他们除了这个还干了什么?”
“他们能干什么?”他一脸嫌弃地反问,“一天花十个钟头想挤上头版,另外十个钟头用来妨碍对手,而且他们还得找时间睡觉呢。”
在旅馆里,我告诉另外几名记者“没有新闻”,接着再次登记入住,把行李摆进房间,然后经过走廊去了二○四房。我敲门后,维农把门打开。就他自己一个人,而且显然一直在看报纸——床上的红绿白各色纸张堆了一沓。雪茄的烟雾让房间蒙上了一层灰蓝色。
这位地方检察官已到了而立之年,眸色深暗,下巴高高地昂着,比它本来应有的模样要凸出得多。他讲话的时候牙齿全露,而且非常清楚自己对名利的执著。他轻快地握了握我的手,说道:“真高兴看到你回来。请进。坐吧。有什么新进展吗?”
“科登把我的话转告你了?”
“嗯。”维农在我面前摆了个姿势,两手插进口袋,双腿岔开,“你看事态有多严重?”
“我建议安德鲁把钱准备好,他不愿意。柯林森家的人愿意。”
“他们愿意。”他说,像是在确认我的猜想,“还有呢?”他依然咧着嘴,牙齿还是露在外面。
“信在这儿,”我交给他,“菲茨斯蒂芬早上会来。”
他用力点头,拿着信凑向光线,仔仔细细地检查起信纸信封。完事以后,他轻蔑地把信扔到桌上。
“明显是伪造的笔迹。”他表示,“那么,具体地讲,这个菲茨斯蒂芬——他是叫这名字吗?——是怎么说的?”
我逐字逐句地告诉了他。讲完以后,他两排牙齿咔嚓一声合到一起,然后转向电话,要某个人转告芬尼,他——地检官维农先生——希望马上会面。十分钟后,警长走了进来,一边捋着棕色大八字胡上的雨水。
维农用拇指冲我一指,命令道:“跟他讲。”
我重复了一遍菲茨斯蒂芬对我的说辞。警长听得极为专心,红润的脸庞涨得发紫,呼吸粗重。等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地检官马上就打了个响指。
“很好。他说电话打去的时候,公寓里有别人在场。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99lib.。他还声称自己在周末去了罗斯区,找那个——叫什么来着,拉尔夫·科曼吧?很好。警长,把这些全都查清楚,看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我把菲茨斯蒂芬给我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警长。芬尼一一写在洗衣单的背面,然后气喘吁吁地出了门,准备发动郡政府的犯罪侦察机构。
维农没话跟我讲。我留下他独自看报,自己走下楼去。娘娘腔的守夜人示意我到柜台,然后说:“桑托斯先生要我告诉你,他今晚在房里待命。”
我谢了他,上楼去了桑托斯的房间。他跟另外三个记者,还有一个摄影师在一起,正玩着梭哈纸牌戏。到了十二点半,赢了十六美金的时候,我被叫到电话旁,听到地检官咄咄逼人的声音。
“你能立刻到我房里吗?”
“可以。”我拎起帽子和外套,告诉桑托斯,“换现金给我。有个重要电话。每次稍微赢了点儿我就要接到这么一通。”
“是维农?”他数着我的筹码问道。
“没错。”
“一定没什么要紧的,”他揶揄道,“要不他会把这个红毛的也叫过去,”他朝摄影师一点头,“这样明天的读者才看得到他踌躇满志的模样。”
科登、芬尼跟罗力都在地检官房里。科登中等身材,一张圆胖乏味的脸孔,下巴上有个肉窝,穿着黑色橡皮靴、长雨衣,戴了顶帽子,全都淋湿了,又泥泞不堪。他站在房间正中,一双圆眼里带着颇为自满的神气。芬尼跨坐在一把椅子上,捻着自己的八字胡,红脸上带着愠怒。罗力站在他旁边卷着烟,看上去与平素一样和气。
维农把门在我身后关上,怒气冲冲地说:“科登认为他有了新发现。他觉得——”
科登挺直了胸走上前去,插话道:“我不是觉得。我他妈的相当清楚——”
维农冲着执法官和我打了个响指,厉声说道:“废话少说,我们过去看看。”
我回房拿了雨衣、枪和手电筒。我们走下楼,爬上一部满是泥点的车。科登开车,维农坐在他旁边,其他人全在后头。雨水打在车顶和窗帘上,水滴从罅隙漏进来。
“在这么个见鬼的天里乱闯。”警长恶声恶气地说,一面偏过头躲着水滴。
“迪克真该行行好,只管他自己那档子事。”罗力附和道,“不在克萨达发生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他要是多用点心在克萨达的话,就不用担心海滨那一块了。”芬尼接过话头,然后跟他的副手一起藏书网阴笑。
不管这对话的重点在什么,我都毫无概念。于是我问:“他搞什么呢?”
“没什么,”警长告诉我,“等下你就知道什么都没有。然后,老天在上,我就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搞不懂维农是怎么了,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这话我也毫无头绪。我从窗帘缝里望出去,雨水和黑暗模糊了视野,但我清楚我们是在朝东街的某个地点行驶。一路上糟透了——潮湿、吵闹、颠簸不平。最后,车停在某个跟我们先前经过的路段一样黑暗、潮湿又泥泞的地方。
科登关上车灯走出去,其余的人跟上,在齐脚踝的泥泞里踉跄着跋涉。
“真他妈够了。”警长抱怨道。
维农想说点儿什么,但执法官已经沿着路往前走远了。我们沉重而缓慢地跟从,靠踩着烂泥的脚步声而非视线来维持着彼此的联系。天色漆黑。
没多久我们就离开主道,挣扎着翻过一道金属丝拧成的高栅栏,接下来脚下踩的不再是泥泞,而是滑溜的青草。我们爬上一座小山,风雨交织着劈面刮来。警长气喘吁吁,而我在流汗。我们爬到丘顶,然后从另一头下去,前方响起了海涛拍打岸边的沙沙声。斜坡变得更加崎岖,卵石开始从杂草中凸现。科登滑倒过一次,跪到地上的时候绊到了维农,他赶紧抓我一把稳住。警长的喘气现在听来像是呻吟了。我们拐向左边,排成一字前行,而浪声就在耳边。然后我们再次左拐,爬上一处斜坡,停在一方低矮无墙的遮棚底下——木制的屋顶,被十几根柱子撑着。一座更大的建筑出现在我们眼前,在几近墨色的穹隆之下凝成一抹黑影。
科登悄悄地说:“等我先看看他的车在不在。”
他走开了。警长吐了口气,怨声道:“这一路走得真他妈费劲!”罗力也叹了口气。
执法官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车子不在,所以他应该不在。”他说,“来吧,反正也可以避避雨。”
我们跟随他沿着树丛间的泥泞小径走向那幢黑糊糊的房子,登上后廊。我们站在那里,等着他把窗户撬开,翻身进去打开门锁。我们这才头一回把带来的手电筒打亮,照见一间整洁的小厨房。我们进去,弄得地板一片泥泞。
科登是小组里唯一还有兴致的成员。他的表情,从帽檐之下到有酒窝的下巴,活脱脱像个就要掀开高潮、带给大家惊喜的主持人。维农面色狐疑地看着他,芬尼一脸嫌恶,罗力面色冷漠,而我因为不清楚此行目的,所以当然是满心好奇。
结果发现原来我们是来搜屋的。我们这么做了——至少科登在干,其他人只是假装在旁边帮忙。房子很小,一楼除了厨房就一个房间,而楼上只有间还没装潢的卧室。我看见抽屉里的杂货账单和税单,才知道屋主是哈维·惠登——就是那个看见加布丽埃尔·柯林森和陌生人开走克莱斯勒的、人高马大、慢条斯理的惠登。
我们在一楼毫无收获,于是去了楼上。在那儿倒弄了十分钟以后,我们有了发现。从床板和床垫中间,罗力抽出了一个用白色麻布裹住的小扁包。
科登正抬着床垫让警长检查下面,眼下他松了手,挤过来跟着我们围观罗力发现的包裹。维农从副警长手里拿了过去,摆在床上摊开。麻布里有一包发夹、一条白色花边手帕、一把刻着G.D.L.的银色发梳,还有一双女人戴的小巧的黑色羊皮手套。
我比其他人都要来得吃惊。
“G.D.L.。”我总得说点儿什么,于是说,“有可能是加布丽埃尔·莱格特,插个D起首的中间名。莱格特是柯林森太太的本姓。”
“你他妈的还真是说对了。”科登得意洋洋地开口。
低沉的声音从门廊里传来:“各位有搜索令吗?没有的话,你们跑这儿来干什么?这叫闯空门,你们懂的。”
哈维·惠登杵在那儿。他魁梧的身体裹着一件黄色雨衣,把门口堵得结结实实,五官深刻的脸庞阴沉愤怒。
“惠登,我——”维农讲话了。
“就是他!”执法官尖叫出声,然后从外套里拔出手枪。
他朝门口的男人开枪时,我推了他一把。子弹打进了墙里。
现在惠登的表情是惊吓多于愤怒了。他反身跳离门口,冲下楼去。科登被我推得急了眼,他直起身,咒骂了我一句,然后追下楼去。维农、芬尼和罗力都站在后头瞪眼观望。
我说:“咱们可没做亏心事,不过我给搞糊涂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没人吭声。我说:“我们上回搜屋的时候,这把梳子是在柯林森太太桌上吧,罗力?”
副警长不太确定地点点头,依然瞪着门看。门外现在没有声响了。我又问:“科登会有什么动机陷害惠登吗?”
“他们可不算好朋友。”警长说出了我已经注意到的事情,“你觉得呢,维农?”
地检官从门口移开了视线。他把东西裹回麻布,然后揣进口袋。“走吧。”他厉声说,然后迈步下楼。
前门开着。科登跟惠登既不见踪影,也毫无声息。一辆福特——惠登的——停在前院大门被雨水浇着。我们上了车,由维农驾驶,开到海湾小屋。我们猛力敲门,直到穿着灰色内衣的老人打开门才罢手。他是警长安排在那儿当看守的。
老人告诉我们,科登当晚八点来过这里,说只是想再瞧瞧。守门人觉得没什么理由盯着执法官,所以并未阻碍,由他去了。而且据他所知,执法官并没有拿走柯林森夫妇什么东西——虽然也有这个可能。
维农和芬尼朝着老人吼了一顿,然后我们又开回克萨达。
罗力跟我一起坐在后座。我问他:“这个惠登是谁?科登怎么找上他开刀?”
“呃,一方面呢,是惠登名声不好,以前这儿的甜酒走私他也掺了一脚,而且时不时就要惹个麻烦。”
“哦?那另一方面呢?”
副警长皱起眉头,犹疑不决地琢磨着言辞;而在他琢磨出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停在了一幢立在阴暗街角、布满树藤的小屋前头。地检官带头走到前廊按门铃。
没多久,就有个女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谁啊?”
我们得退回台阶才看得到她——科登太太出现在二楼窗口。
“迪克回来了没?”维农问道。
“不,维农先生,还没有。我还在担心呢。等等,我这就下来。”
“不劳驾了,”他说,“我们不等他,早上我再来看他。”
“不,等等。”她急切地说,倏地从窗口消失了。
顷刻之后她就打开前门,湛蓝的眼眸阴郁而激奋,身上披着件玫瑰红的浴袍。
“你不必这么麻烦,”地检官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刚跟他分手,只想知道他回来没有。他没事。”
“他——”她两手拢起单薄胸前的浴袍,“他是不是在——在追哈维——哈维·惠登?”
“嗯。”维农说话时没看她,而且牙齿也没露出来。芬尼和罗力看起来跟维农一样不自在。
科登太太的脸泛起了血色。她的下唇直抖,讲话不太清楚。
“别信他,维农先生。他的话你一个字也别信。哈维跟柯林森夫妇一点关系也没有,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别听迪克的,哈维没有。”
维农盯着自己的脚一言不发,罗力和芬尼则专心看着门外的雨——我们就站在门内几步远的地方。看来谁都不打算开口了。
“没有吗?”我问道,语气里的疑惑比自己察觉的还要多。
“没有,他没有!”她失声喊道,把脸转向我,“不可能。他不可能有什么牵涉。”她脸上的血色消退了,只剩下绝望的苍白,“他——他那个晚上在这儿——一整晚——从七点前到天亮。”
“你丈夫呢?”
“城里,他妈妈那儿。”
“地址是?”
她把地址给了我。在诺依街。
“有什么人——”
“哦,得了吧,”警长抗议道,眼睛还在.99lib?瞪着雨,“还没问够啊?”
科登太太把脸从我身上转回地检官,抓住他一只胳臂。
“不要说出去,求你了,维农先生。”她央求道,“要是传开来,我可怎么办啊。但我非讲不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害死哈维。拜托,你不会讲出去吧?”
地检官发誓说不管怎样,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把她的话告诉别人,警长和他的副手都涨红着脸猛点头。
然而等我们离开她回到福特车边时,他们便将困窘抛之脑后,又恢复了杀气腾腾的模样。才十分钟不到,他们已经下了结论,说科登周五晚上没到旧金山他母亲那里,而是还留在克萨达,干掉了柯林森,进城打电话给菲茨斯蒂芬,又寄了信,然后及时回到克萨达绑走柯林森太太;打从开始他就计划要设计陷害惠登,一直以来科登就看他不顺眼,怀疑着众人皆知的事实——惠登是科登太太的情人。
警长几分钟前还摆出绅士风度,不让我仔细盘问女人,眼下倒笑得肚子都颤巍巍的。
“这太有料了,”他咯咯地笑道,“他设计哈维,哈维却在他床上拿到了不在场证明。等咱们告诉他的时候,我看迪克那张脸准保可以上《淘气》当插图。咱们今晚就要找到他。”
“最好等一下。”我建议道,“跟他讲以前,查查他的旧金山之行总没坏处。我们现在抓到的把柄也不过就是他想陷害惠登而已。如果凶手和绑匪都是他的话,他也未免搞得太多此一举了。”
芬尼蹙眉怒目看我,为他们的观点辩解:“有可能他除了陷害哈维,什么也不想做。”
“可能。”我说,“但多给他下点儿套,看看他怎么应付,也没什么坏处。”
芬尼对此表示反对,他想立刻逮捕巡佐归案。但维农勉为其难地支持了我的看法。我们把罗力送回家,然后回到旅馆。
我回房给旧金山的社里打了通电话,等待线路接通的bbr>..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我开了门,让杰克·桑托斯进来。他身穿睡衣和浴袍,趿着拖鞋。
“旅途愉快?”他打着呵欠问。
“令人振奋啊。”
“有什么突破?”
“没什么能上报的,不过我只能私底下跟你说:最新状况是咱们的执法官想把罪名安到自己妻子的情夫身上——通过往他家里栽赃。其他几位大人物们都说案子是科登自己干的。”
“那他们就都能上头条啦。”桑托斯坐在我的床脚,点了一根烟,“我碰巧听人说过,芬尼在科登太太看上执法官前,跟科登是情敌,也想牵上电报员的小手——算是酒窝战胜了八字胡?”
“没听过这事儿。”我承认道,“那又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不过刚好听到罢了。修车厂一个家伙讲的。”
“多久以前?”
“你是说他们争风吃醋?还不到两年。”
旧金山的电话接通了,我要费德——社里值夜班的——找人核查执法官的诺依街之行,桑托斯则在我通话的时候打着哈欠离开了。通完话,我就上了床。
第十七章 钝角之下
第二天早上快十点时,电话铃声将我从睡眠中唤起。米奇·莱恩汉从旧金山打来,说科登在周六早上七点到七点半之间抵达了他母亲的住处。执法官在那儿睡了五六个钟头——告诉他母亲他熬了一夜等着捉个贼——然后在当晚六点离开返家。
我走到大厅时,科登正好从对街过来。他眼睛充血,很疲倦,但意志依旧坚定。
“抓到惠登了?”我问。
“没有,去他妈的,不过我会抓到的。对了,还好你推了我一把,即使那让他逃脱了。我——呃,有时候人会因为激动而犯错。”
“没错。我们回来的时候顺路到了你家,看看你办得怎么样了。”
“我还没回家呢。”他说,“见鬼,我整晚都没合眼,就为找那家伙。维农跟芬尼呢?”
“还在呼呼大睡。我看你最好也睡一下,”我建议道,“有事我会打电话叫你。”
他迈步走回家。我走进咖啡店里点早餐,吃到一半的时候维农加入进来。旧金山警局和马林郡警长办公室都发了电报给他,核实了菲茨斯蒂芬的不在场证明。
“我才接到报告,”我说,“科登星期六早上七点左右到了他母亲的住处,当晚六点离开。”
“七点左右?”维农不太高兴。要是执法官那个时间在旧金山的话,他绑架女孩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你确定?”
“不,但目前我们顶多也只能做到这些。菲茨斯蒂芬来了。”透过咖啡店的门,我看到小说家瘦长的背影出现在旅馆柜台,“请稍等。”
我走向菲茨斯蒂芬,带他回到桌边,把他引见给维农。地检官起身和他握手,不过因为满脑子都是科登而有点心不在焉。菲茨斯蒂芬说他出城以前就吃过早餐,所以只点了杯咖啡。就在那时候,有通电话找我。
那是科登的声音,不过因为激动过度很难辨认。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把维农和芬尼带到这儿来吧!”
“怎么了?”我问。
“快点!出了大事!快啊!”他喊道,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我回到桌边告诉了维农,他跳起来的时候弄翻了菲茨斯蒂芬的咖啡。菲茨斯蒂芬也站起来,犹豫不决地看着我。
“走吧,?”我邀请他,“搞不好是你喜闻乐见的事儿。”
菲茨斯蒂芬的车停在旅馆前面。执法官的住所离这里只隔了七个路口。房子敞着前门。我们进门时维农敲了敲门框,但我们没等人应门就走了进去。
科登和我们在走廊会面。他圆睁着充血的眼睛,一张脸又白又硬,像是大理石。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卡在齿缝里透不出来。他用紧握着棕色纸条的手指向背后的门。
越过门廊,我们看到了科登太太。她躺在铺着蓝色地毯的地板上,身穿淡蓝色衣裙,喉咙处满是暗色淤青。她的嘴唇和舌头比淤青的颜色更暗——舌头肿胀着耷拉在唇外。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突出上翻,毫无生机。她的手在我碰触的时候还是温的。
科登跟着我们走进去,亮出他手里的棕色纸条。那是胡乱撕下的一张包装纸,两面都写了字——紧张、颤抖而潦草的铅笔字迹。石墨比菲茨斯蒂芬那张用的要软,纸张的颜色也更暗。
我离科登最近,于是拿过纸来,跳过无关紧要的字句匆匆大声念道:
“惠登昨晚过来……说我丈夫在追他……把柯林森的案子栽到他头上……我把他藏在阁楼……他说要救他就只有说他周五晚上人在这儿……说如果我不依,他就得上绞架……维农先生来时,哈维说我要不从就杀了我……所以我就说了……不过他那晚不在这儿……当时我不知?t>道他有罪……后来才告诉我的……周四晚上想绑架她……她丈夫差点逮着他……柯林森寄电报时他也过来刚好看到……跟踪他把他杀了……跑到旧金山,喝着威士忌……决定还是照计划绑架……打电话给认识她的人想知道可以从哪儿要到钱……醉得口齿不清……写了信然后回来……在路上碰到她……把她架到私酒贩子以前窝藏的地方,在‘钝角’下面的某处……坐船去的……怕他会杀我……我被锁在阁楼……趁他在楼下找吃的写下……杀人凶手……我不会帮他的……黛西·科登。”
我还在念的时候,警长和罗力就到了。芬尼的脸和科登一样苍白冷硬。
“是你写的。”维农冲着执法官龇牙咧嘴地嘶吼。
芬尼从我手里一把抢过纸条看,然后摇摇头哑着嗓子说:
“不,的确是她的笔迹。”
科登口齿不清咕噜道:“没有,老天在上,我没有。我是给他栽赃了,我承认,可没别的了。我回到家,她就是这个样子了。老天作证!”
“周五晚上你在哪儿?”
“在这儿监视。我以为——我以为他有可能——不过那晚他没来。我监视到天亮,然后就进城去了。我没有——”
警长凌厉的声音淹没了科登的话。他挥动死者的信大吼:“‘钝角’下头!我们还等什么?”
他拔腿冲出房子,其他人跟上。科登和罗力开副警长的车到了海岸。维农、警长和我则搭着菲茨斯蒂芬的车。短短的车程里警长一直在哭泣,眼泪溅在他搁在膝上的自动手枪上。
到了岸边,我们改搭一艘绿白相间的小艇,开船的是个脸色粉红、发色浅金的小伙子,名叫提姆。提姆说他不知道“钝角”下头有什么可以窝藏酒贩的地方,不过要真有的话,他就能找到。小艇在他的掌控下速度可观,可芬尼和科登都觉得不够。他们揣着手枪站在船头,时而伸长脖子往前看,时而回头喊叫着催促加速。
离开码头半小时后,我们绕过人称“钝角”的钝角形海岬。提姆放慢速度,把船开近高耸在水边的刺尖岩块。我们都睁大了眼睛——正午的阳光刺目,但我们仍目不转睛。有两回,我们看见岸边的岩群中透出罅隙,满怀希望地开进去,却都是死角,也无法藏身。
第三处裂缝一眼看去甚至更无希望,但既然眼下离钝角已有一段距离,我们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我们随着波浪进入,凑近后确定又是一个死角,宣告放弃,然后提姆继续前行。在浅金发色的小伙子掉头之前,我们又被冲近了两尺。
站在船头的科登一倾身,然后喊道:“是这儿!”
他擎着枪指向罅隙的另一端。提姆让船再漂近一尺左右。我们伸直了脖子,发现之前被我们当做海岸线的那一面其实是块耸立、削薄、呈锯齿形的岩台,和我们这头的崖面隔了二十英尺的海面。
“把船开进去。”芬尼下令道。
提姆朝水面一皱眉,犹疑着开口:“船进不去。”
小艇在我们脚下毫无预兆地抖了抖,用刺耳的刮擦声证实了他的看法。
“滚他妈的!”警长梗着脖子叫,“开进去。”
提姆看看警长狂躁的表情,开了进去。
小艇在我们脚下再度颠抖起来,这次更剧烈了,而且刮擦里带上了撕扯的声响。但我们还是驶进了缝口,绕过锯齿形的岩台。
我们进入了一个V字形的凹湾。入口这头二十英尺宽,约莫八十英尺长,岩石高高耸立,隔开陆地,只有从我们刚才经过的海路才能进入。承载我们的海水——此刻正急速涌过来——覆盖了凹地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漫着白沙。一艘小船抵着沙滩停靠,船是空的。四处无人。看来应该没有藏身之处。沙子上有大大小小的足迹、空锡罐和篝火的痕迹。
“是哈维的。”罗力朝小船点点头。
我们的船在它的旁边搁浅。大家跳上岸,溅出水花。科登领头,其他人分路跟上。
仿佛凭空现形一般,哈维·惠登出现在身在V字海湾的另一头。他站在沙地上,手握一把来复枪,阴沉的脸上愤怒与震惊交织,喊叫时的声音里也有同样的情绪。
“你这天打雷劈背信忘义——”步枪发出的噪音淹没了其他的言辞。
科登翻身卧倒。来复枪只差寸许就打中他,子弹在菲茨斯蒂芬和我中间尖啸而过,削掉他的帽檐,撞上后头的石块。我们四把枪同时开火,有的不只一次。
惠登仰身倒地,双腿岔开。我们跑过去时他已死了——胸部中了三枪,头上一枪。
我们发现加布丽埃尔·柯林森缩身躲在岩壁上一个窄口小洞的角落里。那是个长长的三角形山洞,因为角度的关系原本无法被我们发现。里面有几条毛毯散乱地铺在一堆干海草上,还有几罐食物、一盏提灯,以及另一支步枪。
女孩的小脸泛红发烧,声音喑哑,胸腔里淤积着寒气。她在一开始因为恐慌而语无伦次,根本不认得菲茨斯蒂芬和我。
我们搭乘的小艇已经坏了。惠登的船看来最多只能载三个人过海。提姆和罗力跳上去,开往克萨达找救兵。来回得花一个半钟头。他们走后,我们温言劝慰女孩,对她保证周围全是她的朋友,现在已经无须害怕。她的眼神慢慢恢复平静,呼吸和缓下来,指甲也不再紧紧嵌进掌心。过了快一个钟头,她才开始回答我们的问题。
她说对惠登在星期四试图绑架自己的事毫不知情,也不知道埃里克打过电报给我。周五她整晚没睡,等埃里克散步回来。天亮时,因为他没出现,就惊慌失措地出门找他。她找到了他——和我一样。然后她就回家,打算自杀——想一枪结束诅咒带给她的不幸。
“我试了两次,”她低语道,“可我办不到。我就是办不到。我太懦弱了。我没办法把枪对准自己。头一次我想射太阳穴,然后是胸部;可是我没那勇气。两回我都是刚要开火就把枪转开了。而两次过后,我连再试一回的勇气都没了。”
然后她换了衣服——晚礼服因为外出寻找埃里克而弄得又脏又破——开车走掉。她没说她当时打算上哪儿;她看上去也不知道。或许也没有目的地——只是想离开那个她丈夫遭受诅咒的房子。
没开多久,她就看到一辆车迎面过来,司机就是带她来此地的人。他在她前头路上把车掉过头,挡住去路。她怕出车祸,就往斜里一拐,结果撞到了树上——等醒来时人已在洞里。自那时起她就一直待在这里。男人大部分时间都丢下她一人不管。她既没力气也没勇气游泳逃掉,而且也想不出其他办法逃生。
男人什么也没告诉她,没问她问题,讲的话也仅限于“这是吃的”,或者“我拿水来之前,你渴了就吃罐头番茄将就一下”,诸如此类的话。她不记得以前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她丈夫死后她唯一见过的人。
“他怎么称呼你?”我问,“卡特太大?还是柯林森太太?”
她皱眉想想,然后摇头说道:“他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除非必要绝不开口,而且也很少来这儿。我平常都一个人的。”
“他这回在这儿待了多久?”
“天亮以前来的。他的船声把我吵醒了。”
“确定吗?这点很重要。你确定他天亮前就在这儿?”
“对。”
我蹲坐在她前头。科登站在我左边,挨着警长。我抬头看看执法官,说道:“箭头这下指向你了,科登。我们看到你太太的时候,她还没冷掉——那时是十一点多。”
他瞪着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
维农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我的另一侧传来。
我说:“你太太担心惠登会杀她,才写了那份口供。不过他没杀她,因为他从天亮起就在这儿。是你发现了口供,得知他们关系匪浅。所以呢,你下一步是怎么干的?”
“胡说,”他叫道,“没一句真话。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可没——”
“你杀了她,”维农越过我的头顶对他嚎道,“你把她掐死了,算好那份口供可以嫁祸到惠登身上!”
“胡说!”执法官又喊了一次,然后错误地想去拔枪。
芬尼猛捶他一拳,他应声倒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戴上了手铐。
第十八章 菠萝
“这没道理啊,”我说,“真让人晕头转向。当我们捉到这家伙——也可能是个女的,就会发现对方是个失心疯,无法送上绞架,只能给点镇静剂。”
“你啊,”欧文·菲茨斯蒂芬说,“真是本性难移。你是被搞得云里雾里、迷惑不堪、惊诧莫名了。你承认自己曾经碰到过克星,或者遇上比你还狡黠的罪犯吗?你才不会。他扳了你一局,所以他不是白痴就是疯子。事实可未必如此。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种态度倒也算不失谦虚。”
“可他就是疯了,”我坚持道,“你想想,梅耶娶了——”
他一脸嫌恶地问:“你还打算再背一遍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吗?”
“你心思太活了,我们这行可不兴这个。想抓凶手可不能随你天马行空地自圆其说。你得搜集好所有资料,然后把它们翻来覆去地想清楚。”
“如果这就是你的风格,你也就只有自作自受了。”他说,“不过我他妈的可没必要陪你受罪。昨晚你把梅耶-莱格特-柯林森那套故事一步一步推演了起码六回,今天早餐开始你又啰唆到现在。我可受够了。我那些侦探故事可比你的有趣。”
“去你的,”我说,“你上床以后我还熬了大半夜背给我自己听来着。就是得把事实翻来覆去地审视,伙计,直到它们都说得通。”
“我还是比较喜欢尼克·卡特他们那一派的作风。你就不害怕自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真会演绎出来什么玩意儿吗?”
“嗯,我已经想到一个。维农和芬尼都错了,他们以为科登跟惠登同谋绑架,然后出卖了他。照他们的说法,是科登策划,说服惠登执行,说是可以用他执法官的身份掩护惠登。柯林森无意中发现内情,所以遇害。然后科登强迫他太太写下口供——是假造的,错不了,由他口述的——并杀了她,再把我们引向惠登。我们到窝藏处的时候,科登头一个上岸——他要确定惠登在开口以前就因为拒捕而死掉。”
菲茨斯蒂芬用修长的手指梳过自己红棕色的头发,然后问:“你不觉得嫉妒就足以说明科登的动机了吗?”
“也行,但惠登听任科登摆布的动机何在呢?再说,这套说法跟庙宇事件连得上吗?”
菲茨斯蒂芬问:“你真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必有联系?”
“是啊。加布丽埃尔的父亲、继母、医生和丈夫都在短短几个星期里死于凶杀——所有跟她最亲的人。对我来说,光这点说服力就够强了。你还需要更多关联的话,我可以统统说给你听。不用说,最开始的麻烦是厄普顿和鲁伯特惹出来的,他们死了。然后是哈尔顿,他死了。第三个是惠登,bbr>99lib?也死了。莱格特太太杀了她丈夫,科登显然杀了他太太;要不是我挡住的话,哈尔顿也会杀了自己的太太。加布丽埃尔从小就被唆使着杀了她妈妈,而加布丽埃尔的女仆则被设计着去杀里斯,还差点儿要了我的命。莱格特留下一份口供解释所有事情——虽然不是很完满——然后遇害。科登太太也一样。这些事例有哪一样,或者哪几样是巧合,随你说。但剩下的证据依然足够指向某个喜爱并坚持着某种行动模式的家伙。”
菲茨斯蒂芬若有所思地眯眼看我,同意道:“或许有点道理。如你所说,像是从同一个脑袋里钻出来的点子。”
“不正常的脑袋。”
“随你便吧,”他说,“不过就算这是个疯子也该有个动机。”
“为什么?”
“你这种脑袋我受够了,”他有些焦躁却又不失风雅地说道,“要是他的动机与加布丽埃尔无关的话,他犯的罪怎么都跟她有关?”
“我们不清楚所有这些都和她有关,”我指出,“只知道有一些是。”
他露齿而笑:“你是想尽办法唱反调,对吧?”
我说:“再说呢,搞不好那疯子的罪行跟加布丽埃尔有关,是因为他这个人和加布丽埃尔有直接关系。”
听了这话,菲茨斯蒂芬的灰眼变得有些朦胧。他闭紧了嘴,看向连接我跟加布丽埃尔房间的门。
“好吧,”他说,视线又回到我身上,“你所谓跟加布丽埃尔有直接关系的疯子是哪位啊?”
“跟加布丽埃尔最亲近也最疯狂的,就是加布丽埃尔自己。”
菲茨斯蒂芬起身穿过旅馆房间——我正坐在床沿——庄重而热烈地握住我的手。
“你真了不起,”他说,“令我刮目相看。你夜间盗汗吗?舌头伸出来,说‘啊’。”
“要是——”我开口道,不过走廊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话。
我过去把门打开。有个身高年龄跟我一样的瘦子穿了身皱巴巴的黑衣站在走廊里。他鼻头有很多血丝,呼吸浊重,棕色的小眼睛含着怯意。
“你认得我。”他的语气里满是歉疚。
“没错,请进。”我把他介绍给菲茨斯蒂芬,“这位是汤姆·芬克,‘庙圣’哈尔顿的助手。”
芬克责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扯掉头上压扁的帽子,穿过房间去跟菲茨斯蒂芬握手。完毕之后,他回到我旁边,几乎是悄悄地说:“我来这儿是有话要跟你说。”
“哦?”
他忸怩起来,手里的帽子转来转去。我冲菲茨斯蒂芬一眨眼,然后和芬克一块出去。我踏上走廊把门关上,然后定住脚说:“讲吧。”
芬克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又抬起瘦得皮包骨的手背抹了一下。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好似耳语。
“我来这儿是因为有件事情我觉得你该知道。”
“哦?”
“跟死掉的惠登有关。”
“哦?”
“他——”
我的房门炸裂开来。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在我们下方、头顶和周围扭曲。噪声震耳欲聋,那咆哮令身心都为之震动。汤姆·芬克向后仰去,被震离了我身边。我的神志还算清楚,被掀到反方向时还知道要俯身,所以撞上墙时只弄青了肩膀。芬克被门框挡住——角度不对,框角嵌进了他的脑后。他弹回来,脸朝下蜷曲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只有血从头上冒出来。
我起身回房。菲茨斯蒂芬倒在地板正中,血肉与衣衫的残骸纠结在一起。我的床在燃烧。窗户上半点玻璃和铁纱网都不利。我恍惚地看着这一切,一边蹒跚走向加布丽埃尔的房间。连接我们房间的隔门开着——也许是被炸开的。
她蜷缩在床上,脸冲着床尾,双脚踩着枕头,睡衣有一边肩膀被撕裂了。她棕色的鬈发落下来遮住额头,碧棕交杂的眼眸在那底下闪闪发亮,仿佛困兽一般。她尖翘的下巴上有湿亮的唾迹。房里没有其他人。
“护士呢?”我的声音很嘶哑。
女孩没搭腔,依然疯狂而惊怖地盯着我。
“钻进被子里啊,”我命令道,“想得肺炎吗?”
她没动。我绕到床边,一手掀起被子边,伸出另一只手帮着她,说道:“来吧,进去。”
她从胸腔里挤出怪异的噪声,低下头,用犬齿咬进我的手背,挺疼的。我把她塞进棉被里,回到自己的房间。人们陆陆续续地赶来时,我正将起火的床垫推出窗外。
“找个医生,”我对头一个进门的人说,“还有,离这里远点儿。”
我解决了床垫的时候,米奇·莱恩汉挤过了走廊里越聚越多的人潮。他眨眼看看菲茨斯蒂芬的残骸,又看看我,然后问:“见鬼,这是怎么了?”
他宽大的嘴巴嘴角下垂,看来像是一个颠倒了的笑容。
我吮了吮被烧伤的手指,一脸不悦地问:“你说这他妈的像是什么?”
“更多的麻烦,当然。”他右边的唇角在红色脸膛上重新勾了起来,“当然啦——有你在这儿呢。”
本·罗力走了进来。“啧,啧,啧,”他环顾四周,说道,“你觉得是发生了什么?”
“菠萝。”我说。
“啧,啧,啧。”
乔治大夫进门,跪在菲茨斯蒂芬的?99lib?残躯旁。自从加布丽埃尔昨天从山洞回来以后,他就担任了她的医生。他长得矮小敦实,人到中年,除了嘴唇、脸颊、下巴和鼻梁以外,到处都是浓密的黑色毛发。他把毛茸茸的手移向菲茨斯蒂芬。
“芬克在干什么呢?”我问米奇。
“没什么。他们昨天中午放他出来以后,我就跟上去了。他从拘留所走到克尼街的一家宾馆,开了个房间。下午大半时间他都待在市立图书馆,读关于那姑娘麻烦事的新闻档案——从最开始到眼下。然后他吃了饭,回到旅馆。他也有可能背着我从后门溜走过,不然的话,就应该是整晚窝在旅馆里。半夜天全黑了我就收工了,因为要在早上六点去上班。他七点多出现,吃了早餐,跳上一辆货物列车到了波斯顿,改搭马车来到这里,然后就直接上旅馆来,指名找你。就是这些。”
“活见鬼了!”跪在地上的医生惊叫道,“这人没死。”
我不相信他。菲茨斯蒂芬的右臂掉了,右腿的大半也没了。他的身体扭曲得根本看不出还剩什么,而且只留下半边脸。我说:“走廊还有一个,头被撞破了。”
“噢,那个还好,”医生眼都不抬地咕哝着,“不过这个嘛——哦,可真是见鬼了!”
他爬起来,开始吩咐一堆事情,样子很激动。两个人从走廊里进来。一位叫赫曼太太的也跟过来,她是照顾加布丽埃尔·柯林森的女人。还有个男的拎了张毛毯。他们把菲茨斯蒂芬带走了。
“走廊里那家伙是芬克?”罗力问道。
“嗯。”我把芬克的话重复了一次,并补充道,“爆炸时他还没讲完。”
“搞不好炸弹的目标是他,要他开不了口?”
“一路除了我也没别人跟着他从城里过来啊。”米奇说。
“也许吧,”我说,“最好看看他们怎么处置他,米奇。”
米奇走出门。
“当时窗户关着,”我告诉罗力,“爆炸前没听到什么东西摔进玻璃窗,房子里也没有玻璃碎片。纱网又罩在外头,所以菠萝应该不是从外头丢进来的。”
罗力微微点头,一边看着通向加布丽埃尔的门。
“芬克和我当时正在走廊讲话,”我继续说道,“我从这儿直接跑进她房间的。要是有谁在爆炸以后跑出她的房间,我不会看不见或者听不着。我从外头能看到她的廊门,在里面又一次看向它,中间就是弹指一瞬。她窗上的铁网还好好的。”
“赫曼太太没跟她一起?”罗力问。
“照理应该在,但她没有。待会儿要问清楚。丢炸弹的不会是柯林森太太。昨天我们把她从钝角带回来以后,她都在床上。她不可能事先把炸弹藏在那里,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住哪间房。从那时候起,除了你、芬>尼、维农、医生、护士跟我以外,没别人进去过。”
“我也没说她有嫌疑。”副警长嘀咕道,“她说了什么?”
“还没说话。咱们现在可以试试,但我怀疑问不出来什么。”
确实如此。加布丽埃尔躺在床铺正中,被子拉到她下巴,好像准备好一有动静就要缩进里头。我们不管问什么她都摇头说“不”,也不管该不该这么回答。
护士进来了,是个胸部丰满的红发女人,四十几岁,长相因为平庸而显得诚实;有雀斑,眼睛是蓝色。她以《圣经》的名义发誓自己离开房间还不到五秒钟,只是要下楼买文具,想趁病人睡着的时候给她在瓦列霍的侄子写封信。她一整天里就出了这一次门。她说自己在走廊里谁也没碰见。
“你开着门就走了?”我问。
“对,因为回来的时候我不想吵醒她。”
“买的东西呢?”
“没买到。我听到爆炸声,就赶紧跑上楼来。”惧色浮现在她的脸上,那些雀斑也变得有点儿吓人了,“你该不会以为——”
“照顾柯林森太太去吧!”我粗声道。
第十九章 堕落之人
罗力和我回我房间,把隔门关上。他开口了。
“啧,啧,啧。我还以为赫曼太太是全世界最不可能——”
“你当然以为了,”我喃喃道,“是你推荐的她。她是什么人?”
“陶德·赫曼的太太。他是开修车厂的。嫁给陶德以前,她是专业护士。我本以为她应该没问题的。”
“她在瓦列霍有个侄子?”
“嗯,应该是在美尔岛工作的那个叫舒兹的小子。你觉得她是怎么搅进——”
“可能不是,否则她应该会准备好她打算去买的信纸。找个人待在这里守着,别让人进来。我们得去请个旧金山爆破专家来彻查一下。”
副警长从走廊里叫进来一个手下,让他在房里当值。我们进大厅的时候,米奇·莱恩汉已经等在那里了。
“芬克的脑壳碎了。他跟另外那个废人已经上路到郡立医院去了。”
“菲茨斯蒂芬死了吗?”我问。
“没有,而且医生说,要能把他送到有合适设备的地方,应该可以让他逃过一劫。天知道还有什么意思——就他那副惨相!不过干医生的就爱玩这套。”
“埃罗娜·哈尔顿也跟芬克一起放出来了99lib?t>?”我问。
“没错。艾尔·梅森在盯她。”
“打电话问老头子,看看艾尔有没有汇报过她什么事。跟老头子讲讲这边的状况,问他找到安德鲁没。”
“安德鲁?”米奇朝电话走去时,罗力问道,“他怎么了?”
“我可不知道,只是我们一直找不着他。告诉他:柯林森太太已经获救。他办公室的人从昨天早上就没见过他,也没人肯说他在哪儿。”
“啧,啧,啧。找他有什么特别理由吗?”
“我可不想下半辈子都守着她。”我说,“他负责处理她的财产,对她有责任。我要办移交。”
罗力微微一点头。
我们出门找遍了所有找得到的人,问遍了所有我们想得出来的问题。答案没有例外,都千篇一律地说炸弹不是从窗口扔进去的。
我们找到六个在爆炸前及当时看到旅馆那头的人;他们谁都没注意到任何能被勉强说成是丢炸弹的动静。米奇挂了电话,走来转述了埃罗娜·哈尔顿的消息。她出了市立监狱后,就去了圣马泰奥一家姓杰弗里的人那里,之后就一直待在那儿。迪克·弗利在追查安德鲁的行踪,有希望在索萨利托找到他。
地检官维农和警长芬尼从郡政厅过来,后头紧跟着一大群记者和摄影师。他们做的很多侦察性的动作,除了把他们送上旧金山和洛杉矶各家报纸的头版——他们的最爱——以外,什么效果都没有。
我找人把加布丽埃尔·柯林森移到旅馆另一间房里,把米奇·莱恩汉派到隔壁,屋子之间的隔门没上锁。加布丽埃尔现在才对维农、芬尼、罗力和我开了口,但她说的话没有多大帮助。她说自己正在睡觉,只听到一声可怖的响动,床铺猛地一震,然后我就进去了。她就知道这么多。
快傍晚时,旧金山警局的炸弹专家麦克拉肯来了。他检查过所有自己能搜集到的碎片,向我们交代了粗略的判断:炸弹很小,是铅制的,含有低度硝酸甘油,是粗制滥造的摩擦引爆式。
“外行还是专业人士干的?”我问。
麦克拉肯吐出几丝碎烟草——他是那种爱嚼烟的人——然后说:“我看是懂行的人做的,但他只能用手边的东西拼凑。等我把这堆垃圾在实验室里弄完,就能告诉你更多。”
“上面没有计时器?”我问。
“看不出。”
乔治大夫从郡立医院带来消息说,菲茨斯蒂芬还有口气。他快乐得红光满面,我得大声吼叫才能让他听到我关于芬克和加布丽埃尔的问话。然后他告诉我芬克已经脱险,女孩的感冒已经好转到足以随意下床。我问了她的精神状况,可他因为太急着赶回菲茨斯蒂芬身边,根本心不在焉。
“嗯,对,当然。”他自言自语着,一边挤过我旁边走向他的车,“安静、平和,从焦虑中解脱。”然后他就没影儿了。
当晚我和维农、芬尼在旅馆的咖啡厅共进晚餐。他们都觉得我对炸弹的事没有开诚布公,在就餐时也依然如此认定,只是两人都没明说我有所隐瞒。
餐后我上楼去了自己的新房间。米奇躺在床上看着报。
“去吃些东西。”我说,“咱们的甜心呢?”
“她起床了。你是怎么看出她……脑子里缺根弦的?”
“怎么?”我问,“她做了什么吗?”
“没有。我只是在思考。”
“那是因为你饿了。快去吃吧。”
“遵命,头儿。”他说完就出去了。
邻房安静无声。我站在门边听了听,然后轻轻敲门。“进来。”赫曼太太的声音说道。
她正坐在床边,在一块被绷进圆箍的黄布上绣着俗艳的蝴蝶。加布丽埃尔·柯林森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摇椅上,皱眉盯着自己交叉起来缩进怀里的双手——力量大得让指节泛白,指尖也被压扁了。她穿着被绑架当天穿的格子呢衣服。衣服依然起皱,但泥泞都已经被刷洗干净了。我进门时她没抬头。护士看了过来,不安的微笑令她的雀斑挤到一处。
“晚上好啊,”我说,想制造出个愉快的进场气氛,“看来这里没有病号了。”
这话没从女孩那儿得到反应,护士却给了不少。
“对啊,可不是?”赫曼太太过度热情地嚷嚷着,“现在柯林森太太可不能算病人啦!她可以起床四处走动哪!我几乎有点遗憾,她……呃,嗯,唔……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过这么好伺候的病人;我们以前在医院受训的时候大家都说,越好的病人越难处得久,可碰上了难搞的,她可会活个——我是说,待上个——没完没了。我还记得有一回——”
我对她扮个鬼脸,朝门一摇头,她还没说完的话就卡在那张嘴里了。她的脸红了又白,丢下刺绣站起来,有些发懵地说:“对,总是那样。呃,我得去打点那些——你知道——就那些事儿。请让我先告退几分钟。”她快步侧身出门,好像怕我会偷溜到她后头踢她一脚似的。
门关上以后,加布丽埃尔将视线从手上抬起来,然后开口。
“欧文死了。”
她不是在发问,而是直述;但除了把这句话当成疑问也没别的办法。
“没有。”我坐上护士的椅子,摸出香烟来,“他还活着。”
“他会活下去吗?”她的声音依然因为感冒而显得沙哑。
“医生们都这么觉得。”我夸大其词。
“要他活下去的话,他会——”她没说完这句话,但沙哑的声音听来却没什么感情。
“可能会成为重度残废。”
“那样‘它’就更满意了。”与其是在对我说,她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咧嘴笑了。要是我像自己认为的一样是个好演员,这笑应该就只有被逗乐的成分。
“笑吧,”她严肃地说,“我倒是希望你能一笑了之,可你不能。它就在那儿,永远会在。”她低头看双手,低声细语,“那个诅咒。”
要换个语气讲,这四个字听来会很夸张,会戏剧化得可笑。然而她讲得很机械化,毫无情感,好像这么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可以想到她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对自己久久地重复这句话,在穿衣的时候对着身体说,照镜的时候看着自己的脸说,日复一日。
我坐在椅上扭动了一下,粗鲁地咆哮:“够了。就因为一个坏脾气的女人要发泄她的怨恨和愤怒,胡言乱语说了一顿——”
“不,不是的。我继母只是把我一直知道的事明讲出来而已。我之前不知道它在丹恩的血脉里,但我清楚它是在我这里。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身上就有堕落的痕迹,不是吗?”她踱过房间站在我面前,偏过头,两手将发卷向后拢去。“看我的耳朵——没有耳垂,耳头又尖。人不会有这种耳朵,畜生才有。”她的脸又转向我,依旧扯着自己的头发,“看我的额头——这么小,畜生一样的形状。还有我的牙。”她露出她白而尖细的小牙,“我的脸型。”她的双手松开头发,沿着颧骨下移,在有着异样尖突的下颌处相交。
“就这样?”我问,“你其实还有六趾呢,对吧?行,就算这些都跟你自己认为的一样诡异,那又怎样?你继母也是丹恩家的一员,她也是毒蝎,可她堕落的印记呢?她难道不是跟一般女人一样正常健全吗?”
“话不是这么说,”她不耐地摇摇头,“她外表没问题。我有,而且精神也不正常。我——”她坐在靠我这边的床沿,胳膊肘撑着膝盖,愁苦泛白的脸窝在两手中间,“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打小就思路混乱,连最简单的事都搞不清。什么事到我脑里都是一团糟。我不管想什么,老有层雾隔在它跟我中间,另外还有其他百十种想法堵在那儿,所以每回我的想法才冒出来就不见了。我老得在雾里摸着找,等最后找到了,又得再三重复同样的过程。你能了解这有多可怕吗?一辈子这样过,年复一年,心里明白将来不会更好,只有更糟。”
“我不能。”我说,“听起来再他妈的正常不过了。没有人是思路清楚的,不管他们怎么装。思考这事儿本来就叫人头昏——雾蒙蒙的念头瞬间即逝,只有尽可能地捕捉,然后组合在一块儿。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那么执拗于自己的信念和意见;因为和毫无章法的过程相比,再疯狂的想法都显得清晰完美、充满理性、不证自明。要是放弃了,就得潜回那滩雾蒙蒙的泥沼里,再糊弄出个别的出来。”
她把脸从手掌里抬起来,羞涩地对我微笑。
“真奇怪我之前并不喜欢你。”她的脸又严肃起来,“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我说,“你也不小了,该明白除了疯子跟白痴之外,所有的人偶尔都会怀疑——只要他们刚好想起来——自己并非完全神志正常。要找发疯的证据太容易了;自己琢磨得越深,想出来的也越多。有谁的脑子能经得起你给你自己的考验?拼命绕圈子想证明你是疯子!真奇怪你还没把自己逼疯。”
“难说。”
“没有。信我这句话,你很正常。不信我也没关系。想想看,你打出生就很倒霉,一开头就落到坏人手里。你继母毫无疑问是个毒妇,想尽办法毁掉你,到后来还真如愿以偿,让你以为你真的中了什么家族的诅咒。过去两个月来——.99lib.在我认识你的这段时间里——所有的人间祸事全发生在你身上,而你又因为相信诅咒,觉得样样灾难都是自己的错,结果你怎么了?你大部分时间都昏迷着——时间长得足以让人疯狂;丈夫遇害时你尝试了自杀,只是还没失常到敢于承受子弹穿身的苦痛。
“唉,老天在上,小姐!我受雇于人,对你的麻烦也仅限于工作上的关注,可这其中的有一些事实在让我不安。在庙宇的时候我还想去咬那个鬼魂呢,照说我面对犯罪本应该是千锤百炼了。今早——在你受尽折磨以后——有人在你床边不远处爆了硝酸甘油,可你现在还能穿好衣服下了床,跟我争论自己的精神状态。
“你要是不正常,也是因为你比常人更强韧,头脑更清醒,也更冷静。忘了你的丹恩血脉吧,想想你身上梅耶的血。你的韧性要不是遗传自他,还有别的来源吗?就是这种韧性让他熬过魔鬼岛、中美洲、墨西哥,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比起我看见的那个丹恩家的人,你更像他。在生理表征上,你继承了你父亲,要是你有什么堕落的印迹——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是遗传自他。”
她似乎喜欢这些话,眼神几乎是快乐的了。然而当我言辞穷尽,抽着烟努力思索下文的时候,她眼里的光芒消散了。
“我很高兴——很感激你刚才说的,如果你讲的是真心话。”她的语气又开始无助起来,脸庞再次埋进两手之间,“然而,不管我是什么人,她是对的。你不能说她不对。你也不能否认我的一生都遭到诅咒、暗淡无光,所有碰到过我的人都倒了霉。”
“我是个反证。”我说,“我最近常在你旁边,你的事我也管了不少,可我顶多就是需要睡一宿安稳觉。”
“可你不一样,”她缓缓抗议道,前额皱起,“你和我没有私人关系,是因为职业需要才接近我。这不一样。”
我笑了,然后说:“这说不通。还有菲茨斯蒂芬。他认识你家人,当然,不过他是因为我过来的。这要算在我头上,所以实际上比起你来,他和我的关系更近。那我怎么没先倒下呢?搞不好炸弹的目标是我?也许。但这样一来就说明是有人在幕后蓄意操纵——而且这次失败了——而不是你那绝对灵验的诅咒。”
“你搞错了,”她盯着自己的膝盖,“欧文爱过我。”
我决定不流露出惊讶,然后问:“那你们——”
“不,拜托!请别让我谈这个。现在不要——在今天早上发生了那些以后。”她的肩膀直直地耸起,然后干脆地说,“你才提到万无一失的诅咒。我不知道你是误会我了,还是装傻,故意把我当成蠢货。我可不相信什么万无一失的诅咒,魔鬼或者上帝降下的,比如说,像约伯那种。”她现在面色凝重,不再改变话题,“然而世界上难道就没有——没有人是邪恶到了极点——根深蒂固,于是不管谁碰上他们都会被毒害,或是被诱出卑劣的品性?难道没有——”
“是有这种人,”我表示部分同意,“他们是蓄意的。”
“不对,不对!不管他们想不想。就算他们抗拒到绝望,结果还是一样。真的。我爱埃里克是因为他清白又善良。你知道他是的,你熟悉他,也见多识广,应该明白他是真的好。我就爱他那样,希望他保持那样。然后等我们一结婚——”
她打个寒战,两手伸向我。她的手掌干热,指尖冰冷。我得握紧了她的手才没让她的指甲掐进我肉里。
“你嫁他的时候是处女?”我问。
“对,我是。现在也是。我——”
“这没什么好激动的,”我说,“你是处女,也有那种通常的愚蠢信条。而且你还嗑药,不是吗?”
她点点头。我继续说:“那会将你的性欲抑制在一般水准之下,所以别人完全自然的欲念会显得不正常。埃里克太年轻了,又太爱你,也许也太没经验,所以难免笨拙。你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不只是埃里克,”她解释道,“是我认识的每个男人。别当我自大,我知道我不漂亮。可我不想当个坏女人,我不想。但是男人为什么——为什么所有我碰到的男——”
我问:“你是在讲我吗?”
“不是——你知道不是。请你不要取笑我。”
“这么说来有例外啦?还有别人吗?譬如麦迪逊·安德鲁?”
“如果你真知道他那个人,或者听过很多他的事,你就不会问了。”
“嗯,”我表示同意,“但你可不能怪诅咒——这是男人的本性。他很坏吗?”
“他非常古怪。”她尖刻地说。
“多久以前的事?”
“噢,差不多一年半吧。我没跟父亲和继母提。我——男人那样对我时,我觉得羞耻,而且——”
“你怎么知道,”我咕哝道,“大多数男人对大多数女人不是那样?你凭什么以为你的情形很他妈的特殊啊?要是 4f60." >你的耳朵真够尖的话,现在就可以听到在旧金山有一千个女人像你一样在抱怨,而且,天晓得,搞不好有一半都觉得自己是认真的。”
她把手抽开,直直坐在床上,脸上涌起些许血色。
“现在你可真让我觉得自己愚蠢了。”她说。
“不比我蠢多少。我可是当侦探的。这件工作一开始,我就跟上了旋转木马似的,一直跟着你的诅咒,想着要是我真的跟它对上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可我一直也没追上。我现在有把握了。你能再等一两个星期吗?”
“你的意思是——”
“我要让你看看你的诅咒全是一派胡言,不过得花个几天,搞不好两个星期。”
她睁圆了眼发起抖来,想要相信我,又不敢。我说:“就这么说定了。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当真吗?这一切真能结束?我不会再——你真能——”
“没错。你能不能回海湾小屋再住一阵子?可能对案情会有帮助,而且你在那儿够安全。我们可以带赫曼太太过去,或许再加一两个探员。”
“我去。”她说。
我看看表,起身道:
“上床吧。咱们明天南下。晚安。”
她咬紧下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我得带着吗啡去那儿。”
“没问题。你每天用量多少?”
“五到十格。”
“不算多。”我说,然后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喜欢用那玩意儿吗?”
“现在恐怕已经不是我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
“你赫斯特报看多了。”我说,“你要真想戒,而我们在那儿又能抽出几天的话,就可以帮你戒断。并没有那么难。”
她的笑声发颤,嘴唇怪异地抽搐着。
“你走吧,”她喊了出来,“别再给我什么保证跟诺言了,拜托。我今晚再也受不了了。我已经不能自拔了。请你离开。”
“好吧。晚安。”
“晚安——还有,谢谢。”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米奇正在开酒瓶,他的膝盖上沾着灰。他微笑着转向我,半是打趣地说:“真是舌绽莲花啊。你想怎么着?给自己成个家吗?”
“嘘——嘘。有消息吗?”
“诸位大佬都已回到郡政厅。我填饱肚子回来时,红发护士贴着钥匙孔听得正入神呢。我把她赶走了。”
“然后占了她的位置?”我问,朝他灰扑扑的膝盖一点头。
米奇这人不知羞耻。他说:“妈的,没有的事。她去了另外那个门,靠走廊的。”
第二十章 海湾小屋
第二天早上近午时,我把菲茨斯蒂芬的车从车库开出来,载了加布丽埃尔和赫曼太太往南到海湾小屋去。女孩情绪低落,被搭话时笑容勉强,而且没什么话说。我觉得她可能是因为想到要回到跟柯林森共同住过的房子而沮丧;然而当我们到了那儿,她进门时并没有露出难色,待在那里看来也没令她的郁闷加剧..。
午饭以后——赫曼太太原来烧得一手好菜——加布丽埃尔决定出门,于是她跟我就一起走到墨西哥人聚居地去看玛丽·努涅斯。玛丽答应第二天过来上工。她好像挺喜欢加布丽埃尔的,不过不喜欢我。
我们沿着海岸回去,挑了条乱石夹道的小径,走得很慢。女孩的眉头皱得很紧。直到离房子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们才开始交谈。然后,加布丽埃尔坐到一块被阳光烤暖了的圆石顶上。
“还记得昨晚你跟我说了什么吗?”她问,因为话讲得太急,字眼都搅在一起。她看上去一脸惊惧。
“当然。”
“再对我说一次,”她央求道,往旁边挪了个空位给我,“坐下来再讲一次——全部。”
我依言照做。以我之见,根据耳型判断人格就像根据星星的位置、茶叶,或者沙上吐的口水来算命一样可笑;任何人要想在自己身上找到疯狂的证据,都会找到很多,因为除了笨蛋以外,所有人的脑袋都是混沌一团的。照我看,她跟她父亲实在太像,身上的丹恩血脉必然稀薄;而且就算相信那种事情真会遗传,她父亲的因子也已冲淡很多。她对旁人的影响其实不比别人糟,因为很多人对异性的影响不好已是公认事实;再说呢,她又太年轻,涉世未深且自我中心,无法判断自己这方面跟常人有何差别;我几天之内就可以告诉她,她的种种麻烦都有一个远远比诅咒更为具体、更有逻辑,而且具有刑事效力的答案;此外,她要戒吗啡并不困难,因为她的用量原本就少,心理上也倾向于积极治疗。
我花了三刻钟把这些想法灌输给她,效果还不差。她眼里的恐惧在我讲述时消失了,到后来她还兀自微笑起来。等我讲完了,她猛地跳起来,笑着将十指交叉在一起揉着。
“谢谢,谢谢你,”她呢喃着,“我不会再怀疑你了。我要永远信你,就算——不,不,这是真的没错。我绝对不再怀疑你。来吧,我们再走几步。”
回那屋子剩下的几步路她简直是跟我赛跑,一路讲个不停。米奇·莱恩汉站在前廊上。女孩进屋时,我停脚站他旁边。
“罗力先生准要说‘啧,啧,啧’了。”他咧着嘴冲我摇头,“我得告诉她,罪恶之城那个以为自己可以相信你的可怜女孩是个什么下场。”
“你从镇里带来什么消息了吗?”我问。
“安德鲁露脸了。他待在圣马泰奥一个姓杰弗里的人家里,埃罗娜·哈尔顿就住那儿,现在她人还在那里。安德鲁从星期二下午过去,待到昨晚才走。艾尔盯着那房子时看到他进去了,不过等出来时才认出他是谁。杰弗里一家出门去了——到圣地亚哥。现在是迪克在盯着安德鲁。艾尔说那个姓哈顿顿的女人还没离开。罗力告诉我芬克醒了,但对炸弹的事毫不知情。菲茨斯蒂芬还在生死边缘挣扎。”
“我看我今天下午最好先过去跟芬克谈谈。”我说,“你待这儿别走。噢对了,还有——柯林森太太在旁边的时候,对我放尊重点,得不断让她知道我是抢手货,这很重要的。”
“带点儿酒回来。”米奇说,“清醒着我可办不到这事儿。”
我到芬克那里时,他撑坐在床上,从绷带底下望过来。他坚称对炸弹的事一无所知,说自己找我只是要告诉我哈维·惠登是他的继子——“庙宇”那个失踪的黑壮村妇在上一次婚姻里生下的孩子。
“唔,这有什么意义吗?”我问。
“我不知道重不重要,反正他是。我猜你会想知道。”
“ 4e3a." >为什么我会想知道?”
“报纸说你提到过这儿发生的事跟那个庙有关系。那个大块头警探说你觉得我有话没说,所以我就想干脆过来跟你讲个清楚,也免得被人冤枉。”
“是吗?那就告诉我你知道麦迪逊·安德鲁什么事好了。”
“他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他是她的监护人什么的,对吧?我在报上看到的。但我不认识他。”
“埃罗娜·哈尔顿可认识。”
“也许吧,先生,可我不认识。我只是替哈尔顿夫妇干活,对我来说那纯粹只是工作。”
“对你太太呢?”
“一样,只是工作。”
“她在哪儿?”
“不知道。”
“她为什么从庙里跑了?”
“我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不想惹麻烦吧。我……有机会的话谁都会跑掉。”
在旁边来回晃悠的护士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可厌,于是我就离开医院,去了位于郡政厅的地检官办公室。维农推开一沓文件,大有全世界都得听候传召的架势,然后说:“欢迎欢迎,坐。”他头点得很猛,所有牙齿都冲着我呲出来。
我坐下来,然后开口:“我刚才跟芬克谈过了。问不出什么,但他是我们要的人。炸弹没经他的手可不会跑进那里。”
维农蹙眉片刻,然后朝我努努下巴,厉声说道:“动机呢?而且当时你也在,你说他在房里的时候,你都看着他。你还说你什么都没看见。”
“那又怎么样?”我问,“在那儿他也可能骗过我啊。他是魔术师助手,应该知道怎么做炸弹,怎么逃过我的眼睛把它带过去。那是他的专长。我们不知道菲茨斯蒂芬看到了什么。听说他熬得过来。在那之前咱们得靠芬克。”
维农空咬了一下牙齿:“非常好,我们盯死他。”
我穿过走廊去了警长办公室。芬尼不在,不过有个副警长——长手长脚,满脸麻子,名叫斯威特。他说看芬尼提到我的样子,就明白他应该尽量配合我。
“那很好,”我说,“不过我现在只想要两瓶——呃,金酒,威士忌——你们这儿最好的,什么都成。”
斯威特搔了搔喉结说:“这我可不清楚。电梯服务生可能知道,我想他的金酒应该最有保障。噢,对了,迪克·科登声嘶力竭地说要找你。想跟他谈谈吗?”
“好啊,虽然我不知道该谈什么。”
“呃,过几分钟再来吧。”
我走出去,按了电梯开关。服务生一个人在里面,他有些年纪了,驼着背,灰黄色的八字胡留得老长。
“斯威特说也许你知道哪里可以找一加仑私酒给我。”我说。
“他疯了。”服务生咕哝道,然后,看我没讲话,他又问:“你待会从这儿出去?”
“对,再过一会儿。”
他关上电梯门。我回到斯威特那儿,他带着我走下连接郡政厅和那后头监狱的封闭走道,留我一人陪科登待在间钢板小牢房里。两天的囚禁对这名克萨达的巡佐没有半点好处。他脸色死灰,神情紧张,下巴的酒窝一讲话就扭个不停。他除了说自己是无辜的以外没讲别的话。
我能想到的话就只有这几句:“或许吧,不过你是自作自受。我们手上的证据对你不利。我不知道靠那个能不能把你定罪——得看你的律师了。”
“他想怎么样?”我回去以后,斯威特问道。
“告诉我他是无罪的。”
副警长又搔搔他的喉头,问:“说不说对你有差别吗?”
“有啊,他的事搞得我都失眠了。待会儿见。”
我出去走到电梯。服务生塞了个用报纸包着的一加仑酒壶给我,说:“十块。”我付了钱,把壶塞进菲茨斯蒂芬的车,找到当地电话局,拨了个旧金山教会区的电话,打到维克·达拉斯的药店。
“我想要五十格令吗啡,”我告诉维克,“还有八管那种甘汞加吐根、阿托品、番木鳖碱和鼠李的注射剂。今晚或者明早我会找社里的人去拿。成吗?”
“你要的话,成。不过你想拿去杀人的话,可别说是从哪儿拿的。”
“得了吧,”我说,“就因为我没那张不值钱的医科文凭,还真能死人不成?”
我又拨了一通旧金山的电话到社里,找老头子讲话。
“你能拨个探员给我吗?”我问。
“麦克曼现在有空,他也可以跟杜雷换班。看你要哪个。”
“麦克曼就行了。要他过来的时候,顺路到达拉斯的药铺拿个东西。他知道在哪儿。”
老头子说他还没接到关于埃罗娜·哈尔顿跟安德鲁的近况报告。
我开车回到海湾小屋。我们有客人。三辆陌生的车子停在车道上,里头没99lib?人。门廊里有好几个记者围着米奇或坐或站。他们转向我发问。
“柯林森太太来这儿休息,”我说,“不接受访问,不照相。她需要清静。这儿要有突破的话,我会通知你们——只对那些不打扰她的人。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们,芬克因为爆炸事件而被拘留。”
“安德鲁到这儿来干什么?”杰克·桑托斯问道。
我并不惊讶。他既然跑出隐居地,早晚也要露面的。
“去问他,”我建议道,“他是柯林森太太财产的管理人,到这儿看她再自然不过。”
“他们关系不好是真的吗?”
“不。”
“那他怎么之前没出现——昨天、前天他人呢?”
“问他。”
“他是不是负债累累——至少在莱格特的家财落到他手里以前?”
“问他吧。”
桑托斯咧嘴笑了:“不用了,我们问过他的几个债主。听说柯林森先生遇害前两天,夫妻俩还因为妻子跟惠登过度亲昵吵了架,这是真的吗?”
“一派胡言。”我说,“难为各位了。要是真有那么回事,你们还可以炒作一番。”
“搞不好可以。”桑托斯说,“她跟她婆家反目是真的吗?听说老赫伯特讲了,只要看到她为他儿子的死付出该付的代价,他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这事儿我不知道。我说:“别傻了。我们现在正是帮赫伯特办事,帮忙照顾她。”
“哈尔顿太太和汤姆·芬克出狱是因为他们威胁说如果送审的话,就会把知道的事全抖出来吗?”
“现在你可真是在耍我了,杰克。”我说,“安德鲁还在这儿吗?”
“在。”
我走进室内,把米奇也叫进来,问他:“看到迪克没?”
“安德鲁到了没几分钟他才开车经过这儿。”
“溜出去找他。要他就算冒着把安德鲁跟丢的风险,也别叫那帮记者发现。他们要是知道咱们在盯安德鲁的话,准会发疯地把头版填满这种故事。我可不要他们发起疯来。”
赫曼太太走下楼来。我问她安德鲁人在哪里。
“楼上前厅。”
我上了楼。加布丽埃尔穿了身暗色低胸丝袍,僵着身体,直直坐在一张皮摇椅边上。她的脸苍白而愠怒,看着两手间被扯直了的手帕。她抬眼看我,好像挺高兴我进来了。安德鲁背向火炉站着,瘦骨嶙峋的粉红脸上,白色的头发、眉毛和八字胡朝四面八方乱翘。他从女孩那儿转向我,保持着一脸愁容,而且好像不太高兴我进来。
我说:“你们好啊。”然后找了个桌角靠过去。
他说:“我来带柯林森太太回旧金山。”
她一言不发。
“不是到圣马泰奥?”我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纠结的白眉毛耷拉下来,盖住蓝色眼睛的整个上半边。
“天知道。大概我的脑袋已经被媒体问我的那些问题搅糊涂了吧。”
他倒也没有十分退缩,而是谨慎地缓缓开口。
“哈尔顿太太找我是因为公事。我访问她,是去解释在这种情况下,我有多不可能担当她的顾问或代表她。”
“我是无所谓啦,”我说,“而且就算你花了三十个小时去跟她解释,谁又管得着呢?”
“正是如此。”
“不过,要是我的话,会仔细想想怎么跟等在楼下那批记者讲话。你也知道他们有多疑心——完全莫名其妙。”
他再次转向加布丽埃尔,语气很轻,但略显不耐:“好了,加布丽埃尔,你要跟我走吗?”
“我该走吗?”她问我。
“除非你自己特别想走。”
“我——我不想。”
“这就结了。”我说。
安德鲁点点头,上前拉起她的手,说道:“抱歉,但我现在就得回城,亲爱的。你该装个电话,需要的话随时可以联络到我。”
她邀他留下吃晚餐。他拒绝了,对我说声“晚安”——语调还算客气,然后走了出去。透过一扇窗户,可以看见他立刻上了车,对一拥而上的记者视若无物。
我从窗口回身时,加布丽埃尔正对着我皱眉。
“你刚提到圣马泰奥是什么意思?”
“他跟埃罗娜·哈尔顿的交情有多好?”我问。
“没概念。为什么?你刚才怎么那样跟他讲话?”
“侦探手段。第一,谣传说掌控你的财产能令他自己免于困境。也许这种说法没有凭据,不过吓他一吓也无妨,这样就让他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忙于弥补自己的烂摊子——如果他动过手脚的话。没必要让你消了灾还得破财。”
“那他——”她开口了。
“他还有一个星期——至少几天——可以用于挽回。时间应该够了。”
“可是——”
赫曼太太叫我们用餐,谈话到此打住。
加布丽埃尔吃得很少。她和我一直在努力制造话题,直到我诱导米奇讲起他在尤里卡出的一次任务:他在那儿假扮一个完全不通英文的外国人,而几乎每个国家都至少有一个人住在那地方,他为了不被发现真实身份忙得不亦乐乎。他把这事儿讲得长且有趣。可能有一部分是真的——装疯卖傻的时候,他总是能找到不少乐子。
餐后他跟在我附近闲逛,春夜里,路面已然昏暗。
“麦克曼明早会过来,”我告诉他,“你跟他得干看门的活儿。随你们两个怎么分配时间,但总之一定要随时有人看着。”
“反正不要分到最难熬的时段就好了。”他抱怨道,“这是要干什么——下个套吗?”
“可能。”
“可能。嗯哼,你也不知道自个儿他妈的在干什么,你在拖时间等着你口袋里的马蹄铁大显神通哪。”
“成功的计策导致的结果在白痴看来永远都是运气。迪克有消息吗?”
“没有。他从安德鲁家直接跟到这儿来的。”
前门开了,黄色的灯光从走廊里倾泻出来。加布丽埃尔披了条暗色披风,走进那光芒,关上门,然后走下石径。
“如果想睡就小睡一下,”我告诉米奇,“我上床前会叫你。你得站岗站到早上。”
“真有你的,”他在黑暗中笑着说。“老天,你可真是。”
“车里有一加仑金酒。”
“哦?你怎么不早说,尽浪费我时间讲了一大堆?”他走开时,草坪上的青草沙沙地擦过他的鞋子。
我移向石径,迎上女孩。
“真是美丽的夜色,对吗?”她说。
“是啊,不过就算你的麻烦都结束了,你还是不能单独在夜里四处乱跑。”
“我不是故意的。”她拉着我的手臂说,“还有,‘就算结束’是什么意思呢?”
“还有几个细节得处理掉——比如说,吗啡。”
她颤抖了,然后开口:“我剩下的只够今晚用。你答应要——”
“明早会有人送五十格令过来。”
她沉默不语,好像在等我说些别的。我没再说。她的手指在我的袖子上摩挲着。
“你说过我要戒不难。”她半信半疑地说,好像在期待我会否认说过这种话。
“是不难。”
“你说了,也许……”她的话音渐渐低下去。
“我们可以在这儿戒?”
“对。”
“你想吗?”我问,“你不想的话就不成。”
“我想吗?”她在路上站住了,面朝着我,“我可以不惜——”句子断在一声呜咽里,然后她又出声了,高亢而锐利,“你对我是诚实的吗?你是不是?你跟我讲过的——昨晚跟今天下午你告诉我的——是真心话吗?我相信你,是因为你很诚恳呢,还是因为你已经学会你们这行的绝招:骗取别人的信任?”
她有可能疯了,但并不笨。我给她的回答在当时看来最适合不过。
“你相信我,是立足于我对你的信任。如果我有问题,那你也有问题。所以我得先问你一句话:你说‘我不想当个坏女人’的时候,撒谎了吗?”
“哦,我不想,真的不想。”
“那就好。”我用不容置疑的气势说道,好像如此便能一锤定音,“你要想戒,就戒得成。”
“得……得花99lib?多久时间?”
“呃,一星期吧,保守点说。也可能更快。”
“你是当真的?不会再久了?”
“关键期就这么长。之后一段时间你得自己照顾自己——直到身体完全恢复正常,但你会戒干净的。”
“我会很……很痛苦吗?”
“得要有几天难熬的,但不会有你想得那么糟,而且你父亲遗传给你的韧性应该足够你撑过去。”
“如果,”她缓缓地说,“我在半途发现自己撑不下去的话,我能——”
“这个由不得你做主,”我爽快地回应,“你得一直挺到最后。”
她又哆嗦了一下,然后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后天。明天还是照常用,但不要过量。也不用担心。我会比你还要遭罪:我得忍受你啊。”
“我要是在过程中表现不得体,你会通融——你会体谅我吧?就算我变得很恶劣?”
“不知道。”我可不想鼓励她朝我发疯,“你这么好的人应该不会因为一点挫折就变得很不堪吧。”
“噢,不过——”她停住口,额头皱起,说道,“我们把赫曼太太送走好吗?我不想——我不要她看着我。”
“我明早就撵她走。”
“要是我——你不会让别人看到我,要是我不……要是我很恐怖的话?”
“当然啦,”我保证道,“不过你听好:你得准备好,努力表现给我看。不要再想东想西了,你要乖乖的。我可不想领教你一堆有的没的。”
她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问道:“我不听话的话,你会打我吗?”
我说她应该还足够年轻,可以被打个屁股教训一下。
第二十一章 埃罗娜·哈尔顿
玛丽·努涅斯于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抵达。米奇·莱恩汉把赫曼太太载到克萨达,然后载了麦克曼跟一大堆杂货回来。
麦克曼曾是军人,身材宽阔,背部笔直。十年的驻岛生涯锤炼出一张深栎木色的严厉脸孔,下颌结实,守口如瓶。他是完美的军人:让他去哪儿就去哪儿,让他留在哪儿就留在哪儿,毫无主见,除了你的指示之外根本不可能做别的事。
他把药商的包裹递给我。我拿出十格令吗啡上楼给加布丽埃尔。她正在床上吃早餐,眼睛水汪汪的,脸是潮湿的灰色。她看到我手里那包东西,便推开托盘急切地伸出手来,一边扭着肩膀。
“五分钟以后你再过来?”她问。
“你可以在我面前吸,我不会脸红。”
“可是我会。”她说,然后真的脸红了。
我走出去,关上门,靠上去,听到纸张的噼啪声与汤匙碰撞水杯的叮当声。不久后她便叫道:“好了。”
我又走进去。一包吗啡成了托盘上一团揉皱的白纸,其他几包则不见踪影。她靠坐在枕头上,眼睛半闭,满足得如同吞了一肚子金鱼的猫。她懒洋洋地朝我笑了,然后说:
“你真好。知道今天我想干什么吗?带上点儿午餐划船去——整天都漂在阳光里。”
“对你应该有好处。可以带莱恩汉或者麦克曼去,你不能单独走。”
“你打算干什么?”
“搭车到克萨达,然后去郡政厅,有可能进城。”
“我不能跟你去吗?”
我摇着头说:“我有事得办,而你得休息。”
她说:“噢。”然后伸手去拿咖啡。我转向门。“剩下的吗啡,”她说,“你已经摆在没人找得到的安全地带了吧?”
“嗯。”我拍着外套口袋朝她咧嘴笑了。
我在克萨达和罗力谈话,浏览了旧金山众家报纸,总共花掉半个钟头。记者已经开始针对安德鲁提出暗示和质疑——只差没犯诽谤罪。这对我可是大有助益。副警长则没提供给我半点新的消息。
我去了郡政厅。维农在法庭里。我跟警长谈了二十分钟,毫无裨益。我又打电话到社里跟老头子谈。他说这案子我们还在办,我们的主顾赫伯特·柯林森颇为惊讶,因为他以为惠登的死已经澄清了他儿子的死因。
“告诉他没这回事。”我说。“埃里克被杀和加布丽埃尔的种种麻烦大有关系。其中一样没搞清,另外一样也别想解决。我恐怕还需要一个星期时间。柯林森没问题啦,”我跟老头子保证说,“跟他解释清楚以后,他一定支持。”
老头子说:“我真希望如此。”语气颇为冷淡——一个案子五个探员来做,应当算是雇主的人还未必想付钱,他当然不太热衷。
我开车去了旧金山,在圣吉曼餐厅吃过晚餐,回到自己房里又拿了套西装,装了包干净的衬衫和其他衣物,在午夜刚过的时候回到了海湾的那所房子。我把车——我们用的还是菲茨斯蒂芬的——往车棚底下塞的时候,麦克曼从暗影里走过来,说我不在时一切如常。我们一同走进屋里。米奇在厨房打着呵欠给自己调酒,等着麦克曼来接他的班。
“柯林森太太上床了吗?”我问。
“她房里的灯还亮着,一整天都没露面。”
麦克曼和我跟米奇一道喝了酒,然后上楼。我敲敲女孩的房门。
“谁啊?”她问。我应了声。她说:“有什么事吗?”
“明早不供应早餐。”
“真的?”然后她好像想到什么差点忘掉的事一样,说道,“噢,我已经决定不要麻烦你把我治好了。”她打开门,站在门口,朝我很不自然地笑着,手指按着书里读到的地方,“旅途还愉快吗?”
“还可以,”我说,把剩下的吗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那我就不用带着这个四处走了。”
她没接,而是朝我笑着说:“你真是个无情的人,对吧?”
“唉,这是你的治疗,不是我的啊。”我将东西放回口袋,“要是你——”我停住话头倾听,走廊里的木板嘎吱作响。声音随后变得轻柔了,像是有人光着脚慢慢走过。
“那是看护我的玛丽。”加布丽埃尔快活地低语道,“她在阁楼铺了张床,不肯回家。她觉得我跟你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不安全。她警告我说你们是——是什么来着?噢,对了——色狼。是吗?”
“完全正确。别忘了——早上不供应早餐。”
第二天下午我给了她维克·达拉斯调配的第一份药,然后每隔两小时又让她服下,总共三次。当天她都待在房里。那是星期六。
星期天的时候她吸了十格令吗啡,整天情绪高昂,觉得自己几乎已经痊愈了。
星期一她把维克调的剩下的药全部服了,这天跟星期天相差无几。米奇·莱恩汉从郡政厅带来消息,说菲茨斯蒂芬已经清醒,不过还太虚弱,而且被缠得密不透风,就算医生首肯,他也没法讲话;还说安德鲁又到圣马泰奥去看了埃罗娜·哈尔顿,她也到医院找过芬克,但警长的人不准她进去。
星期二就精彩多了。
我把充当早餐的柳橙汁端给加布丽埃尔时,她已起身穿戴整齐。她两眼发亮,坐立不安,滔滔不绝,而且动不动就笑——直到我出其不意地提到她不能再服吗啡。
“你的意思是,永远?”她的表情和声音都非常惊惶,“不,你不会是这意思吧?”
“我是。”
“可我会死掉的。”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流下她苍白的小脸。她两手绞在一起,那模样真是楚楚可怜。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流泪是戒吗啡的后遗症之一。“你清楚不能这样的。我又没说要跟平常一样的分量。我明白得一天天减量。可你不能说停就停。你是在开玩笑!那会要我的命啊。”她想到会死,哭得更厉害了一些。
我令自己的笑容充满同情又掺杂着逗趣。
“胡说八道,”我爽朗地开口了,“你最大的问题就是这几天会过于活泼。再过几天就成了。”
她咬咬嘴唇,终于挤出一个微笑,对我伸出双手。
“我打算相信你。”她说,“我真的相信你。不管你讲什么我都相信。”
她的手黏而潮湿。我用力捏了捏,然后说道:“好极了,现在上床去。我隔一阵子会来看看你,要是期间有什么需要,叫一声就好。”
“你今天不出门吗?”
“不。”我向她承诺道。
整个下午她都表现良好。当然,在喷嚏..与哈欠连番袭来时,她自嘲的样子很是勉强,但重点是她试着去笑了。
麦迪逊·安德鲁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过来了。我一看到他开车进来,马上站上前廊迎接。他脸上的红润已经退成了淡薄的橘色。
“晚安,”他礼貌地说道,“我想拜访柯林森太太。”
“有口信我可以转告。”我说。
他的两道白眉耷拉下来,脸上之前的糙红色又回来了一些。
“我想见她。”这是一句命令。
“她不想见你。有口信吗?”
红潮全部卷土重来;他的视线灼热。我站在他和门中间,这使他没法进去。有那么一刻他看上去是想把我推到一旁。这可没让我担心——他比我重上二十磅又老二十岁,并无优势。
他将下颌骨缩进颈肉里,讲话语带权威:“柯林森太太必须与我一同回到旧金山,她不能留在这里。这种安排简直荒唐。”
“她不会去旧金山。”我说,“如果有必要,地检官可以将她作为人证扣留。随你用什么法令反驳,我们都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对你这么说,是要你清楚我们的立场。我们可以证明你可能对她造成危害。我们怎么知道你没对她的家产动手脚?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想利用她目前的困境,令你自己逃离经济上的困境?而且啊,老兄,你甚至有可能计划着把她送进疯人院,好独占她的财产呢。”
他的眼神里透出憔悴,但除此之外,面对这一串抨击他依然撑住了场子。等到喘过气,咽了次口水后,他便质问道:“加布丽埃尔也信这套吗?”他的脸红得发紫了。
“谁说有什么人信了?”我尽量装得面无表情,“我只是告诉你我们可以控诉你什么。你是律师,你明白法庭依据和真相是两码事——新闻也一样。”
疲态从他的眼中向外蔓延,逼退了脸上的血色与面相里的倔强。然而他还是站得笔直,并设法令语调平稳。
“你可以告诉柯林森太太,”他说,“这个星期我会把遗嘱文件归还法院,附加财产清单,以及一封辞书。”
“棒极了。”我说,但当这位老兄拖着步子走向他的车,缓缓爬上去的时候,我还真是有点同情他。
我没告诉加布丽埃尔他来过。
在呵欠与喷嚏之间,她现在开始偶尔发出哼声,眼泪也一直流;脸、手、身上都是汗水。她没法进食。我一直用橙汁把她灌饱。声响和气味——不管有微弱,多令人愉悦——在她而言都成了痛苦,她在床上不断地痉挛翻滚。
“还会比这更糟吗?”她问。
“不会太糟,没什么是你受不了的。”
我下楼时,米奇·莱恩汉已经等在那儿。
“那个墨西哥婆娘藏了把刀。”他乐呵呵地说。
“哦?”
“嗯。是我用来削柠檬的那把——就为了给你搞来的便宜琴酒去去味。还是说那酒是你借的,原主人清楚你还是会扛回去,因为谁都喝不下?那是把水果刀,四五寸长的不锈钢刃——要是她给你背上来一下,你的背心可沾不上锈。刀我找不到,问她在哪儿,她说完全不知情,也没像看着什么歹徒一样盯着我瞧。这可是头一遭她没那么盯我,所以我就明白是她拿的了。”
“你可够精明的。”我说,“好吧,那就对她留点神,她对咱们可都没什么好感。”
“要我干这个?”米奇咧嘴笑了,“依我看,每个人都得自己小心。既然你最受她注意,我看你也是最可能被插刀的。你对她干了什么啊?该不会笨到玩弄墨西哥淑女的感情吧?”
他可能是打趣,可我没觉得好笑。
埃罗娜·哈尔顿赶在天黑前到了,坐着辆林肯轿车。司机是黑人,他把车转上车道时猛按喇叭。那玩意儿发出巨大声响的时候,我正在加布丽埃尔的房间里。她差点弹下床来,那声响从她过于敏感的耳朵一过,一定变成了地狱般的噪声,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什么声音?是什么声音?”她一直喊着,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在床上颤动。
“嘘——”我安慰她。现在我的看护技能越发炉火纯青。“只是汽车喇叭声。有访客,我这就下去把他们赶走。”
“你该不会叫别人看见我吧?”她哀求道。
“不会。做个乖女孩,等我回来。”
我出去的时候,埃罗娜·哈尔顿正站在轿车旁边和麦克曼讲话。在暗淡的暮光之中,她的脸嵌在黑帽与黑裘衣之间,像一张朦胧的椭圆形面具。不过她发亮的眼睛倒还足够鲜活。
“你好。”她伸出一只手说。她声音里有一种东西,能让你的背后涌起阵阵暖流。“你在这儿,我真为柯林森太太高兴。她跟我都对你的护卫手段深有体会,我们都欠你一条命。”
说的没错,却是旧话重提。我打了个手势,表示这件事不值一提,然后抢在她前头说道:“抱歉她不能见你。她不舒服。”
“哦,可我还真想见她,一会儿就成。你不觉得这对她也好吗?”
我说我很遗憾。她看来好像要放弃了,但又接着说:“我可是大老远从城里过来看她的。”
我试着开口:“安德鲁先生难道没告诉你……”话说得意犹未尽。
她没说安德鲁是否告诉过她。她转过身,开始慢慢踱过草地。我也只能跟在她旁边一起走。还有几分钟天色就会全暗。没过多久,就在我们走到离车子三四十英尺的时候,她说:“安德鲁先生觉得你在怀疑他。”
“他是对的。”
“你怀疑他什么?”
“财产欺诈。是个想法,我其实不知道是否成立,但我确实怀疑他。”
“真的?”
“真的,”我说,“别无其他。”
“噢,这样已经足够了。”
“对我来说是够了,对你,我看恐怕还不够。”
“劳驾您再重复一次?”
我不喜欢跟这女人对峙。我怕她。我把已知的事实过滤一下,填上一些猜测,然后就孤注一掷地讲开了。
“你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叫安德鲁过去,将他知道的事情都问得一清二楚。后来你得知他对女孩的财产动手脚,马上就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浑水摸鱼嫁祸给他。那个老流氓色迷心窍,像你这样的女人他根本招架不住。我不知道你打藏书网算拿他怎么样,但你已经把他拉下水了,而且也让记者们都去追他。我看就是你透露他债台高筑的吧?这可不太好啊,哈尔顿太太。放弃吧,行不通的。你能弄得他六神无主,没错,你也能他做干些犯法的事儿,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他现在已经是众矢之的,毫无希望了。然而不管他现在做什么,并不能遮掩其他人之前的作为。他已经保证了要将产业整理移交。不要再找他麻烦了,那行不通。”
我们又走了十几步,期间她都没讲话。一条小径出现在我们脚下。我又开口了。
“这条小路直通悬崖,埃里克·柯林森就是从那儿给推下去的。你认识他吗?”
她猛地抽了口气,喉间近乎哽咽。不过她回答时的声音平稳沉静、清脆悦耳。
“你知道我认识的。为什么要问这个?”
“侦探就爱问些他们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过来,哈尔顿太太?”
“这个问题你也知道答案了吗?”
“我知道你来有一两个理由。”
“是吗?”
“首先,你是想知道我们离谜底还有多远,对吧?”
“我当然也会好奇的。”她承认道。
“我很乐意帮你达成这个目的。我知道答案。”
她在小径上停步,面对着我,双眼在深沉的暮色中熠熠生辉。她将一只手搁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她比我高。她将脸凑近我的,缓缓开口,仿佛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才能令我明白。
“诚实地告诉我,别再装了。我不想犯下不必要的错误。等等,你等等——讲以前请三思。相信我,眼下可不是玩笑、撒谎和虚张声势的时候。现在请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真话:你知道答案吗?”
“是的。”
她微微一笑,将手从我肩上移开,说:“那我们就不必再争论了。”
我朝她扑过去。她要是直接从口袋里开枪,可能就射中我了。可她想把枪掏出来,结果这时我已经扭住了她的手腕,子弹打进我们俩脚中间的地面。她空着的那只手的指甲在我的侧脸剐出三道红印。我用头顶住她下巴,在她抬起膝盖踢我之前就用臀部挤她,然后转身用一只胳膊把她拦腰拉过来紧紧贴住我,将她拿枪的那只手扳到背后。我们倒下时,她松开了枪。我压在她上面,直到摸到枪以后,我才挪了挪。麦克曼到的时候,我正起身。
“一切都好极了。”我告诉他,声音有点儿失控。
“要给她一下子吗?”他问,看着依旧躺在地上的女人。
“不,她没事。盯着那个司机。”
麦克曼走开了。女人跪坐起来,揉着手腕。我说:“这就是你来此地的第二个原因——虽然我以为你的目标是柯林森太太。”
她站起来,一言不发。我没扶她,因为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颤得有多厉害。
“既然我们都到了这个地步,再谈谈应该也不会更坏了,或许还会有些好处。”我说。
“我看现在谈什么都无济于事。”她把帽子扶正,“你说你什么都知道,那撒谎也没有用了,而只有谎言才能帮得了我。”她耸耸肩,“那么,现在你想怎样?”
“不想怎么样——只要你记得绝望的阶段已经过了。这种事情通常都分三段进行——被捕,被审判,然后服罪。诚然对于第一阶段我们已经没什么办法,而且——唔,你也知道加州的法庭和牢狱是怎么回事了。”
她好奇地看着我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
“因为本人讨厌别人开枪打我,也因为我完成任务的时候希望什么都弄得一清二楚,好就此告一段落。我对控诉你在这个骗局里的作为毫无兴趣,眼下把你扯进来也很麻烦,会令事情变得越发复杂。回家吧,不要轻举妄动。”
走回轿车之前,我们两人都没再说话。然后她转过身,将手伸向我,说道:“我想——我还不太确定——我觉得我现在比之前欠你的还要多。”
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去握她的手。也许是因为还伸着手的缘故,她问道:“手枪可以还我了吗?”
“不行。”
“你可以代我向柯林森太太致意,告诉她没见到她我很遗憾吗?”
“行。”
她说:“再见。”然后坐进车里。我脱下帽子,她乘车远去。
第二十二章 告解
米奇·莱恩汉为我打开前门,看着我满是抓痕的脸笑了:“你那些女人们可真够你受的。与其硬上,你怎么不出声请求啊?可以挽救你不少皮相呢。”他伸出拇指,往天花板一抬,“最好上去跟那位好好谈谈,她正吵得天翻地覆呢。”
我上楼到加布丽埃尔的房间。她坐在凌乱的床铺中央,两手插进头发用力拉拽。她湿淋淋的脸看来起码有三十五岁,喉咙发出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声。
“真是一场恶战啊,对吧?”我站在门口说。
她把手从头发里撤出来。
“我不会死吧?”这个问题是从咬紧了的牙关里呻吟出来的。
“绝无可能。”
她抽泣起来,躺下去。我将她身上的被单抚平。她抱怨说喉咙里有个硬块,下巴跟膝窝都也痛得要死。
“通常症状,”我安慰她,“不会困扰你太久的,而且你不会痉挛。”
门上传来指甲的刮响。加布丽埃尔从床上跳起来,大叫:“不要又走掉啊。”
“就到门口。”我保证着,一边走过去。
麦克曼在那儿。
“那个墨西哥女人玛丽,”他低语道,“藏在树丛里偷看你跟那女人。她跑出来时被我发现了,我就跟着她穿过底下那条路。她停在轿车旁边,跟那女人讲话——五到十分钟吧。我没法凑上去听她们在讲什么。”
“她现在人呢?”
“在厨房。她回来了,坐车来的女人走了。米奇说墨西哥女人准备了把刀子,打算给我们点颜色看。你觉得他讲的有道理吗?”
“他通常都没错。”我说,“她全心保护柯林森太大,觉得我们对她不怀好意。见鬼,为什么她就不能少管点儿闲事?她还偷偷观察,判断出哈尔顿太太跟我们不是同路人,猜想她应该是柯林森太太的助力,就跑上去给她打气。我希望哈尔顿太太脑筋够清楚,告诫过她不要轻举妄动。总之,我们现在除了看紧她也没别的法子。请她走人可不行,我们总得有个厨子。”
麦克曼走后,加布丽埃尔想起来刚才有过访客,就问起来,还问了她听到的枪声与我脸上的抓伤。
“是埃罗娜·哈尔顿,”我告诉她,“她一时失去了理智,没出事。她已经走了。”
“她来是想杀我。”女孩说。声音并不激动,仿佛很确定的样子。
“或许吧。不过她什么也没承认。她杀你干什么呢?”
我没得到答案。
这个夜晚又臭又长。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女孩房里,坐在从前厅拖进来的一张皮垫安乐椅上。她睡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分成三次,每次都惊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她同意的时候,我就打打瞌睡。夜里我偶尔会听到走廊有蹑手蹑脚的声响——应该是玛丽·努涅斯在探视她的女主人。
星期三更长且更糟。到了中午,我的下巴已经跟加布丽埃尔的一样酸痛——因为臼齿咬太紧的关系。她现在是真的吃到苦头了。光线会严重刺激她的眼睛,声音折腾她的耳朵,任何味道都会折磨她的鼻腔。她丝质睡袍的重量,她身上身下床单的摩擦都在蹂躏她的皮肤。每根神经都牵扯着她的每块肌肉,无休无止。我对她保证,她不会死掉,但这已经没用了,因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的话,不要再忍了,”我说,“尽量发泄吧,我会照顾你的。”
她听了我的话,于是我手头就多了个疯子。某次她的尖叫声把玛丽·努涅斯引到门口,她用墨西哥腔的西班牙文对我厉声大吼,直吐口水。当时我正抓着加布丽埃尔的肩膀稳住她,跟她一样浑身是汗。
“滚出去。”我对墨西哥女人吼回去。
她把棕色的手揣进裙子胸口,往房里踏进一步。米奇·莱恩汉来到她身后,把她拉回走廊,关上门。
声嘶力竭之余,加布丽埃尔躺在床上喘息、挣扎,绝望而苦痛的眼眸盯住天花板。有时候她会闭上眼睛,但身体依然抽搐着。
罗力那天下午从克萨达过来,说菲茨斯蒂芬已经大有起色,可以接受维农的质询了。菲茨斯蒂芬告诉地检官,他没看到炸弹,也没看到炸弹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又是怎样进到房里的。但他模糊记得听到哗啦声,好像是碎玻璃落到地面上,而且就在我跟芬克离开房间后不久,他身边的地板就炸裂起来。
我要罗力告诉维农,我第二天会尽量赶去看他,同时要他留意芬克。副警长点头说会把口信传到,然后便离开了。米奇和我站在前廊上。我们之间没什么话讲——一整天都是如此。女孩的声音从室内传来时,我正点上香烟。米奇转过身,说了句什么上帝之类的话。
我怒目看他,愤愤地问道:“怎么,难道我做错了吗?”
他怒目回视,说道:“你他妈的最好是没做错。”然后走掉了。
我狠命咒骂着他,走进屋里。玛丽·努涅斯正要走上前梯,一看到我,马上就倒退回厨房,凶狠地瞪着我。我也诅咒她,然后上楼到我要麦克曼留守的女孩门口。他不肯看我,所以我干脆把他也咒骂一顿,凑个齐全。
加布丽埃尔下午又是惊叫,又是哀求,还吵着要吗啡。那天晚上她来了个彻彻底底的告解。
“我跟你说过我不想做坏女人,”她发热的手将床罩揉成一团,“那是谎话,我撒了谎。我一直都想做,也一直都是。我对你跟对其他男人一样不怀好意。不过我现在不要你了,我要吗啡。他们不会把我送上绞架,这点我清楚。不过他们怎么对我我也不在乎了,要是有吗啡的话。”
她邪气地笑起来,继续说道:“你以前说过只要我想,就会把男人们最恶劣的一面引出来。我的确想,也真的做到了——只有里斯大夫和埃里克行不通,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反正跟他们两个我都失败了,而且因为失败又让他们对我了解得太多,我只好让他们死。约瑟夫下药把里斯大夫迷昏,然后我亲手杀了他,我们又合谋让米妮以为是她下的手。接着我又说服约瑟夫杀掉埃罗娜,要是你没介入的话,他真会动手的——他很听我的话。我还让哈维帮我杀了埃里克。我没法离开埃里克——在法律上——他是好男人,想把我变成个好女人。”
她又笑了起来,一边舔着嘴唇。
“哈维和我需要钱,而我又不能从安德鲁手上拿到足够的现款——我太担心会被怀疑。所以我们就假装我被绑架,用这个方法拿钱。你杀了哈维实在可惜——他是个招人喜欢的坏种。我一直拿着那个炸弹,拿 4e86." >了好几个月。我是从父亲的实验室偷的,他当时在帮一家电影公司做些实验。炸弹不大,我一直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本来我是打算把你在旅馆房里炸死的。欧文跟我之间根本没什么——这又是一个谎言——他根本不爱我。我要炸的是你,因为你——因为我很担心你就要发现真相了。我当时心情焦躁,听到有两个男人要出门,剩一个在你房间。我很确定剩的就是你,等我发现是欧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已经开了个门缝,把炸弹丢了进去。现在你要的事实都有了。吗啡拿来吧,现在你已经没理由跟我耗了。给我吗啡。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把我跟你讲的全写下来吧,我会在上头签名。你现在总不能再假装我还值得治疗、值得一救了。给我吗啡吧。”
现在轮到我笑了,一边问:“你该不会还招供说是你绑架的查理·罗斯,还把缅因号炸掉了吧?”
我们又吵了一阵子——整整一个小时——她才又筋疲力尽了。晚上过得很慢。她睡了两个小时多一点,比前晚多出半小时。我尽可能地在椅上打盹。
天亮前的某一刻,我醒过来,觉得有只手在碰我的外套。我保持呼吸均匀,眼睛微张,从睫毛缝里向外偷觑。房里的光非常暗淡,但我认为加布丽埃尔还在床上,只是看不清她是睡是醒。我的头往后斜靠在椅背上,既没办法看到在我外套内侧口袋里摸索的手,也看不到掠过我肩膀的手臂。但那闻起来是厨房的气味,所以我知道它们是棕色的。
墨西哥女人就站在我后头。米奇告诉过我她有把刀。我的想象告诉我她另外一只手就握着它。优秀的直觉告诉我别理她。我听从了自己,再次阖上眼睛。纸张在她指间噼啪作响,然后她的手就伸出了我的口袋。
我当时惺忪地晃了晃脑袋,然后挪了挪一只脚。等我听到门在我身后悄悄阖上时,便坐直了身子四处张望。加布丽埃尔在睡觉。我数数我口袋里的纸袋,发现有八包被拿走了。
加布丽埃尔没过多久就睁开了眼睛。这是疗程开始后,她头一回这么安静地醒来。她的面容憔悴,但眼神并不疯狂。她看着窗户问道:“天就要亮了吧?”
“就快了。”我递给她一些橙汁,“今天我们会给你扎实些的食物。”
“我不要吃的。我要吗啡。”
“别傻了。你会得到食物,没有吗啡。今天跟昨天可不一样。你已经度过危险期,剩下的都是好走的下坡路——虽然你还有可能再碰到一两个难关。现在还开口要吗啡实在太蠢了。你想干什么呢?留下你到地狱走过一遭的证据吗?你已经打了一场光荣的胜仗,要挺住。”
“我真……真的战胜它了?”
“对啊。你现在要应付的就只有你的紧张,还有对之前吸食快感的记忆。”
“我办得到,”她说,“我办得到是因为你说我能。”
她那天早晨到后来一直很好,只是又发了一两个小时脾气。不过情况不算太糟,我很快就把她安抚住了。玛丽把她的午餐端上来时,我留下她们两人共处一室,下楼去吃我的午餐。
米奇和麦克曼已经坐在餐桌旁。进餐时两人都没讲话,无论跟对方还是跟我。既然他们保持了沉默,我也无话可说。
我回到楼上时,加布丽埃尔穿了身绿色浴袍,正坐在我睡了两个晚上的皮垫安乐椅上。她已经梳过头,也扑了粉。她的眼睛几乎是碧绿色的,眼梢稍稍翘起,看来好像在偷笑。她装得一本正经地说:“坐下。我有话要好好跟你谈谈.。”
我坐下来。
“你为什么要跟我——为我耗这么久?”她现在非常严肃了,“你犯不着啊,而且这事儿又是那么耗神。我——我不清楚我之前有多糟糕。”红潮从她的前额一直蔓延到胸部,“但我明白我令人既厌烦又恶心。我知道自己现在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的了。你——你为什么?”
我说:“姑娘,我的年龄有你两倍大,是个老头了。我才不会蠢到告诉你为什么愿意那么做,为什么既不觉得你厌烦也不觉得你恶心,而且就算从头来过我也乐意再次奉陪呢。”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两眼圆睁,发出幽幽的光,颤抖着嘴唇。
“你的意思是——”
“不管什么意思我都不会承认。”我说,“小心,你要再这样披着那袍子晃来晃去的话,就要得支气管炎了。你们这些曾经的瘾君子都得小心感冒。”
她又坐下来,双手蒙在脸上,开始哭泣。
我由着她哭。没多久,她又从手指后面咯咯笑起来,然后问:“请你出去,让我在整个下午一个人待着好吗?”
“行,但你得穿得暖和点儿。”
我开车去了郡政厅,然后到郡立医院,跟那儿的人争执,直到他们让我进入菲茨斯蒂芬的病房。
他身上百分之九十的地方都包着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一只耳朵,还有半边嘴巴。眼睛跟半张嘴都透过亚麻布冲着我微笑,有声音从里面传过来。
“我可不敢再住你那种旅馆房间了。”语音并不清晰,因为是从侧藏书网边出来,而且他又没法移动下巴;不过声音满有活力的——属于富有求生欲的人。
我对他微微一笑,然后说:“这回没有旅馆房间了——除非你把圣昆汀也当成旅馆。你有没有强壮到可以接受严刑拷问?还是我们等个一两天再说?”
“我现在应该是最佳状态,”他说,“不会被面部表情出卖。”
“很好。那么第一条:芬克在跟你握手的时候,把那颗炸弹递给了你。要想瞒着我把炸弹混进房里,那是唯一的办法。当时他背对着我,你不知道他给你的是什么,可你非拿不可——就像你现在非否认不可一样,否则你就等于承认自己跟圣杯事件有关,以及芬克有杀你的动机。”
菲茨斯蒂芬说:“你每次都语出惊人。不过我倒是很高兴他有个动机。”
“你一手策划了里斯的死,其他人都是你的党羽。约瑟夫一死,所有的责任都被推到他头上——藏书网他是个众所周知的疯子。这足以令其他人脱罪。原本是这样没错,但你跟着又杀掉了柯林森,还计划着天知道什么案子。芬克明白如果你再不罢手,庙宇的谋杀案一定会水落石出,那他就得跟你绑在一根线上了。所以,情急之下,他只有想办法叫你住手。”
菲茨斯蒂芬说:“讲得越来越精彩了。所以柯林森是我杀的?”
“你安排的——你雇了惠登,可又没付他钱。于是他就绑架了女孩,拿她当人质索要赎金,因为他知道你要的是她。我们那天包抄过去的时候,他的子弹射得离你最近。”
菲茨斯蒂芬说:“我已经用光所有的感叹词了。原来我是冲着她去的?敢问动机何在啊?”
“你跟她一定死缠烂打过。她跟安德鲁相处的经验很不好,跟埃里克也差不多,但她都直言不讳。可我一问起你追她的细节时,她就噤声不提。我看是她给了你太多钉子,把你惹急了。像你这种自我中心的人,被那么对待是会不择手段的。”
菲茨斯蒂芬说:“不难想象。你知道,有时候我就隐隐约约觉得你好像在私下里酝酿什么愚蠢透顶的理论呢。”
“唔,为什么不呢?莱格特太太突然拿出那把枪时,你就站在她旁边。枪她是从哪儿拿来的?追着她跑出实验室,还冲下楼,这不符合你的作风。那颗子弹射中她脖子的时候,你的手就放在她的枪上。难道我是又聋又哑又瞎了吗?正如你所说,加布丽埃尔所有的麻烦背后都有个主使人。你就是那个会有这种头脑的主谋,既能跟每个事件都能扯上关系,又有必要的犯罪动机。但就是这个动机让我犹疑不决。等我第一次找到机会——也就是爆炸之后——跟加布丽埃尔好好谈谈,才确定下来。此外,我也没能将你与庙宇里那一伙人联系起来,直到芬克和埃罗娜·哈尔顿帮了我这个忙。”
菲茨斯蒂芬说:“哦,埃罗娜帮你定了我的罪吗?她是想搞什么?”他说话时漫不经心,露出来的那只灰眼眯得很细,好像脑中正忙于别的思绪。
“她为了掩护你已经尽力干涉了——制造混乱,误导我们找上安德鲁,甚至还想枪击我。她知道安德鲁那条线索没搞头之后,我提到柯林森,她马上遮遮掩掩地喘息抽泣了几下,指望着能误导我,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我喜欢她,她够狡黠。”
“她太刚愎自用了。”菲茨斯蒂芬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讲的话他一半也没听进去,只忙着想自己的事。他把头在枕头上扭了扭,露出的眼睛看向天花板——眯成一线,深思熟虑。
“于是,伟大的丹恩家的诅咒就此告终了。”我说。
他笑了起来——用他那的独眼和半边嘴唇极尽所能地笑着,然后说:“如果,兄弟,我告诉你我也是丹恩家的人,你怎么说?”
“啊?”我说。
他说:“我母亲和加布丽埃尔的外公是兄妹。”
我说:“见鬼。”
“你得先离开,让我好好想想。”他说,“我还不清楚该怎么办。你要知道,目前我可什么都还没承认。但我很有可能咬定诅咒不放,用它来救我一命。这样一来,小老弟,你就要亲眼目睹一场最最精彩的审判,保证会像马戏团一样让全国的报纸都乐不可支。我打算 5f53." >当个丹恩,血脉里流传着诅咒,而我的表亲爱莉丝、莉莉和表外甥女加布丽埃尔,还有天知道多少其他犯过罪的丹恩家人都可以做我的人证。我自己犯下的罪行越多,对我就越有利,因为理论上来说,除了疯子以外,没有人会犯这么多罪。难道不够多吗?我会把从我从摇篮里开始干的坏事一样样搬出来,数不胜数啊。
“就连我的作品也都支持我。不是大部分评论家都同意说,《苍白的埃及人》的作者一定是得了类唐氏综合征吗?还有,根据我的记忆,大家都说我的《十八英寸》证明了作者一定有老年痴呆症。老弟,这些都是保我老命的证据。然后,我再给他们看看这残损的身体——丢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我的躯体和脸也都少了好几块——这定然是上天给罪人的惩处。而且炸弹可能还把我的心智炸回来了,或者,至少也是炸走了我邪恶的疯狂吧?搞不好我还会变成虔诚的教徒呢。届时一定热闹非凡,这太诱惑我了。但我还是得慎重考虑再做决定。”
他没遮住的半张嘴气喘吁吁,因为长篇大论而力竭,看向我的那只灰眼透着得意扬扬的欢欣。
“你可能还真会搞出这么一套来,”我边说边起身准备走,“如果你满意的话,我也没话说。何况,从法定角度看,既然别人能脱罪,你当然也可以。”
“法定?”他重复道,眼睛里的欢欣退去了。他移开视线,然后又不太自然地看回来。“说真的,我可以吗?”
我点点头。
“不过这样就他妈的没意思了。”他抱怨道,努力想驱走眼中的不安,保持往常那种懒散自得的姿态——效果还不算太差,“要是我真得了精神病,那就一点儿都不好玩了。”
我回到海湾小屋的时候,米奇和麦克曼都坐在前廊台阶上。麦克曼说了句“嗨”,米奇则问:“出门的时候又有女人给你什么伤口了吗?你的小朋友问起你了哟。”既然我重新被白人圈接纳了,那么我看加布丽埃尔下午大概过得还不错。
她正坐在床上,背后垫着枕头,脸上依然——或者是又一次——扑着粉,眼睛快乐地闪烁。
“我又不是要你一去不回。”她责怪道,“你真是讨厌,我打算给你个惊喜,等得都快疯掉了。”
“好把,我已经回来了。什么惊喜?”
“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
我睁开了。她伸手递给我八包玛丽·努涅斯从我口袋扒走的东西。
“我中午时就拿到手了,”她自豪地说,“上面有指印,也有泪痕,可没有一包被拆开过。说实在的,不动手其实……没那么难。”
“我早就知道对你不是难事,”我说,“所以我才没从玛丽那儿拿回来。”
“你早就知道?你就那么信任我——明知道我手上有吗啡还走掉?”
只有白痴才会承认这两天来,那八张白纸包的不是吗啡只是糖粉。
“你是全世界最棒的男人。”她抓起我一只手,把脸凑上去蹭蹭,然后又忽然松了手,皱着那张变了形的脸说,“可是你今天中午就坐在这儿,故意要让我以为你爱上我了呢!”
“那又怎么样?”我努力正色问道。
“你这个伪君子,专骗年轻女孩儿。我就算逼你娶我也是理所应当——要不我也可以告你不守誓言。我整个下午都真心实意地相信着你——戒毒也是靠这个撑着。我一直到你进来以前都还相信你呢,然后我才看出——”她住了口。
“看出什么了?”
“看出一个怪物。是好的那种——在陷入困境时身边有你就再好不过了。可怪物就是怪物,心里连一点像爱情这种愚蠢的人性都没有,而且——怎么了?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我觉得你不该这么说,”我说,“我还有点想和菲茨斯蒂芬互换呢——要是那位长了双大眼睛、声音又那么迷人的女人也算在交易里的话。”
“哦,老天!”她说。
第二十三章 马戏团
欧文·菲茨斯蒂芬再没跟我说过话。他拒绝见我,而作为囚犯身不由己的时候,他也一直守口如瓶。他突然这么恨我——是恨没错——我想是因为他觉得我认为他疯了。他想要全世界其他的人(至少是代表全世界的那十二位陪审员)认为他丧失了神志,他也做到了,但他可不想令我也这么认为。身为一个正常人,通过装疯随心所欲地逃过制裁,那他就等于开了全世界一个玩笑——如果这算玩笑的话。然而如果他就是疯子,可又不清楚自己不正常,自以为自己在装疯,那这玩笑——如果这也叫玩笑——可就是开在他自己身上了。我把这玩笑开在他身上,像他这样自我中心的人当然受不了,虽然他不太可能承认他是真的(或者有可能)不正常。不管他是什么想法,自从那次探病时我说过从法定角度上他能脱罪后,他就没对我讲过话。
几个月后他身体好到可以现身法庭,那场审判的确跟他保证过的一模一样,成了场精彩的马戏,而各家报纸也的确都跟着乐得鸡飞狗跳。他在郡立法庭就科登太太死亡一案受审,这回又多了两名证人:当天早上他们看到他从科登的住处后头走开;另外还有一名证人指称,前一天整晚——或者至少是后半夜的绝大部分时间——他的车就停在四个路口之外的地方。市立和郡立地检官都同意说,科登案的证据最不利于他。
菲茨斯蒂芬辩称他是“精神失常,无须承担刑事责任”,反正是这一类的法律专门用词。科登太太是他最后一个受害者,所以他的律师团可以将他过去犯的所有罪行统统搬出来,当做他精神失常的证明。就这样,他们把这事儿办得声势浩大,卓越非凡,将他原来的思想完全发扬光大——要证明他精神失常的最好办法,就是指出他犯的罪多到绝非常人所及。好吧,那显然再清楚不过了。
爱莉丝·丹恩和那时还是个孩子的加布丽埃尔住在纽约的时候,他就认识表妹爱莉丝。这点只是菲茨斯蒂芬的一面之词,加布丽埃尔无法佐证,不过有可能是真的。他说他们没对外人透露过他们俩的关系,是因为他们不希望女孩的父亲——当时爱莉丝正在找他——知道她与不堪回首的过去又生出什么枝节。菲茨斯蒂芬说住在纽约时,爱莉丝是他情妇。这点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也没什么意义。
爱莉丝和加布丽埃尔离开纽约来到旧金山后,菲茨斯蒂芬和爱莉丝会偶尔通信,不过并没有特定目的。后来菲茨斯蒂芬碰到了哈尔顿夫妇。宣扬密教是他出的主意:由他一手出资构架,还把教团引进了旧金山。然而他并没有对外透露他扮演的角色,因为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怀疑论者,他的参与就等于昭告天下教义是假的。他招认道,对他而言密教算是他的玩具,也是摇钱树。他喜欢影响别人——尤其是用比较隐晦的方式,而他的书好像又不太畅销。
埃罗娜·哈尔顿是他的情妇,约瑟夫只是傀儡——不管在他自己家里还是庙中。
在旧金山时,菲茨斯蒂芬和爱莉丝勾结好,让他经由莱格特家的友人结识她丈夫和加布丽埃尔。加布丽埃尔当时已经长成了女人。她形体的特点——他和她一样把它们解读成恶魔的特征——令他神魂颠倒;于是他想试着求爱,但一无所获。这就令他加倍渴望得到她——他就是这种人。爱莉丝跟他沆瀣一气。她知道他的为人,又憎恨这女孩,所以她也希望他能占有加布丽埃尔。爱莉丝告诉了菲茨斯蒂芬他们的家族史。当时女孩的父亲还不知道她一直被灌输自己是杀她母亲的凶手的理念。他知道女孩对他极端厌恶,却并不明白原因何在。他原以为是牢狱与其后的经历让自己变得缺乏人情味,足以令一个年轻女人疏远。何况尽管他们有血缘关系,实际上却也相交不深。
当菲茨斯蒂芬再次试图——照菲茨斯蒂芬的说法——令加布丽埃尔明白事理的时候,莱格特大吃一惊,被这一对儿恶人逼进了死角大吵一场,这才开始明白他娶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菲茨斯蒂芬从此不再是莱格特的座上宾,但他跟爱莉丝还是保持联络,伺机而动。
厄普顿前来勒索就是他的转机。爱莉丝向菲茨斯蒂芬求助。他非常乐于相助——心怀歹意。他怂恿她亲自应付厄普顿,不要让莱格特知道他自己的目的。他告诉她,最要紧的事就是继续对莱格特隐瞒自己知道他在中美和墨西哥的经历——这是很有用的把柄,鉴于他现在因为女儿被灌输了错误的观念而对爱莉丝怀有恨意。将钻石送给厄普顿,然后谎报失窃,这都是菲茨斯蒂芬出的主意。可怜的爱莉丝对他来说根本一文不值:只要能毁了莱格特,占有加布丽埃尔,爱莉丝身上发生什么他根本不在乎。
第一个目标他是达成了:爱莉丝在他的唆使之下,把莱格特一家毁得干干净净,直到最后,他在实验室把手枪交给她,然后追着她出门时,她都以为他成竹在胸,已经想好了两人的脱身之计;自然,这两个人是说她跟菲茨斯蒂芬——她丈夫对她就像她对菲茨斯蒂芬一样,毫无价值。当然,菲茨斯蒂芬非杀了她不可,因为最后她发现他的妙计其实是她的陷阱时,他需要封住她的口。
菲茨斯蒂芬说是他自己杀了莱格特。加布丽埃尔目睹鲁伯特被杀之后,离家出走,留了张纸条说再也不回来了。莱格特至此心如死灰。他告诉爱莉丝他受够了,他要离开,而且自愿留下一份声明,承担所有她该负的责任。菲茨斯蒂芬想说服爱莉丝把莱格特干掉,但她不从,于是他就自己来动手。他想得到加布丽埃尔,而只要莱格特活着——就算他是个在逃嫌犯——自己就不可能得逞。
菲茨斯蒂芬成功地把莱格特解决掉,又杀了爱莉丝逃过侦讯,这令他信心大增。他兴冲冲地打算着手对付加布丽埃尔。哈尔顿夫妇在几个月前就和莱格特一家结识,也已经套牢了女孩。她以前离家出走时就到他们那里住过,这回他们干脆说服她再到庙宇里去。哈尔顿夫妇不知道菲茨斯蒂芬心里有什么打算,也不知道他对莱格特一家搞了什么鬼;他们以为女孩只是被送到他们嘴边的另一头肥羊。然而在我抵达庙宇的那天,里斯大夫到庙内约瑟夫处找他的时候,打开了一扇本应该锁着的门,撞见了菲茨斯蒂芬与哈尔顿夫妇的密谈。
这可是非常不妙。里斯不可能不声张,而菲茨斯蒂芬跟庙宇的关联一旦曝光,他跟莱格特家惨案的关系自然也瞒不了人。他有两个很容易掌控的工具:约瑟夫和米妮。他下令杀死里斯,但这下埃罗娜就认清了他对加布丽埃尔的真正企图。埃罗娜妒火中烧,让他要么放弃、要么就毁了那女孩。她就是能说到做到。菲茨斯蒂芬说服约瑟夫相信,只要埃罗娜还活着,他们就谁都难逃惩处。当初我杀掉埃罗娜的丈夫救了她的命,其实也是暂时帮了菲茨斯蒂芬——埃罗娜和芬克如果想要免于刑责,就得对里斯的死保持沉默。
菲茨斯蒂芬在此时正式出手了。他现在已经把加布丽埃尔看成自己的财产,是用他毁掉的几条命换来的。每一条都提高了她的身价,她在他心中的价值。埃里克把加布丽埃尔带走还娶了她时,菲茨斯蒂芬没有半点犹疑:埃里克非死不可。
大概一年以前,菲茨斯蒂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完一本小说。芬克太太——我觉得长得很像乡村铁匠的那位——推荐了克萨达。她在那里土生土长,而她前次婚姻生的儿子哈维·惠登也住在那儿。菲茨斯蒂芬到克萨达待了几个月,和惠登混得很熟。既然现在又得再杀一个人,菲茨斯蒂芬自然想到惠登可以派上用场——如果出个价的话。
一听说柯林森想在哈尔顿一案受审前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他妻子休养一阵,菲茨斯蒂芬便提议了克萨达。唔,说来这里倒真是挺安静的,搞不好还是加州最僻静的地方呢。之后菲茨斯蒂芬就去找惠登,出价一千元,买埃里克的命。惠登一开始拒绝了,但他脑筋不够灵光,再加上菲茨斯蒂芬具备足够的煽动性,所以到头来买卖还是谈成了。
惠登星期四晚上试过,但搞砸了,还把柯林森吓得打了通电报给我。惠登在电报局看到电报,心想非得干到底才能保住自己,所以星期五晚上他就灌了威士忌壮胆,跟上柯林森,把他推下断崖。然后他又喝了更多的酒,去了旧金山,这回他自认已经算得上是亡命之徒了。他打电话给他的雇主说:“喂,我三下两下就把他给清理了,现在给我钱。”
菲茨斯蒂芬的电话是由大楼总机接过去的。他不知道有谁会听到惠登讲话,所以决定走保守路线,假装不知道来电的是谁,在讲什么。惠登则以为菲茨斯蒂芬在耍他,但他知道小说家要的是什么,于是决定绑架女孩,勒索的价码不是原先讲定的一千,而是一万。他喝得够多,倒变聪明了,写信给菲茨斯蒂芬时还知道要掩饰笔迹,不签名,而且叫菲茨斯蒂芬不能把他的身份透露给警方——否则他就得解释他怎么知道是谁寄来的。
菲茨斯蒂芬可没闲着。他收到惠登的纸条后,决定放手一搏,试试他到此为止都还可靠的运气。他跟我讲了电话的事,也把信拿给我看。这下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在克萨达露面了。但他在跟我碰面前一晚上就提前过去了。他跑到执法官家去问科登太太——她跟惠登的关系他很清楚——他在哪儿能找到惠登。惠登就在那里躲着执法官。
惠登的思维很呆板,而菲茨斯蒂芬又有条生花妙舌。菲茨斯蒂芬解释说,惠登打电话给他实在太过鲁莽,他不得不假装听不懂。此时菲茨斯蒂芬已经想出一着令惠登可以稳稳赚到一万元大钞的妙计——总之他让惠登这么相信了。
惠登回到他的藏身处,而菲茨斯蒂芬留在科登太太那里。这可怜的女人现在得知了太多藏书网内情,而且又不喜欢自己知道的东西,这就判了她的死刑。杀人本来就是灭口的首选方法,安全稳当,菲茨斯蒂芬近来所有的经验都证明了这一点。他跟莱格特的那段经历告诉他,如果他能叫她留个声明,将某些暧昧不清的疑点做个令人满意——真假参半——的说明,他的处境就会大为改观。她怀疑他的居心,不想帮他这个忙。后来她还是依他口述写下声明,但拖到了近午。他叙述了自己是怎么逼她就范的,过程不太令人愉快;不过总之他是得逞了,然后就把她掐死——她丈夫整晚都在外搜索她的情人,回到家时菲茨斯蒂芬刚办完事。
菲茨斯蒂芬从后门逃走——目睹他离开房子的证人是看到他的照片上报后才想起来的——跑到旅馆与我和维农碰面。他跟我们一起去了“钝角”下惠登的窝藏处。他很了解惠登,知道这个蠢货对他的二度背叛可能会有什么反应;他也清楚科登和芬尼都会毫不迟疑杀了惠登。菲茨斯蒂芬坚定地认为他可以信任自己的运气,还有赌徒们所谓的情境几率。要是这个如意算盘没打成,他还可以在下船的时候故意摔一跤,手枪走火干掉惠登——他还记得自己解决莱格特太太的手法有多干净利落。他有可能因此被责备,甚至惹上嫌疑,不过实在不太可能因此定罪。
幸运之神又一次眷顾了他。惠登看到菲茨斯蒂芬跟我们一道,怒气冲天,拔枪就想杀他,结果我们杀了惠登。
这个疯子的故事就是如此:他自以为正常,想对外界证明自己失常,最终也如愿以偿。他其余的罪名都撤销了,被送到位于纳帕的州立疯人院。他在一年后出院,我想疯人院的官员并不认为他已痊愈。他们是觉得他“肢”离破碎,应该不会再惹祸端。
据我所知,埃罗娜·哈尔顿把他带到普吉湾的一个小岛上去了。
她作为人证在他的审判里出庭,自己倒没有受审。她丈夫和菲茨斯蒂芬都曾为了自身利益试图杀她,这令她逃过了法律制?裁。
我们一直没找到芬克太太。
汤姆·芬克因为他对菲茨斯蒂芬的所作所为,被判五到十五年刑期,在圣昆汀坐监。他俩现在似乎都不再责怪对方,还在证人席上为对方说尽好话。芬克说他放炸弹的动机是为他继子报仇,但这话可没人相信。他是想在菲茨斯蒂芬把实情全盘托出以前,就把他解决掉。
当初芬克从牢里放出来后,发现有人跟踪他。他觉得恐慌,但也庆幸可.以借此脱身。当晚他从后门溜出去,没让米奇发现,偷偷买了做炸弹的材料,然后又溜回去,花了整晚制造炸弹。他说有消息给我,其实只是为到克萨达找个借口。炸弹不大——外壳是铝制肥皂盒包上白纸——他和菲茨斯蒂芬握手时把东西偷递过去,轻易瞒过我的耳目。菲茨斯蒂芬以为那是埃罗娜要他转交的东西——重要到可以不顾递交时的风险。他若拒拿就会引我起疑,而且也会泄露他和芬克的关系。
他偷藏起纸包,等我们离开后才打开——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里。汤姆·芬克自认安全无虞,因为既有米奇作证从芬克出狱后就盯牢了他,又有我可以说明他在爆炸现场的举动。
菲茨斯蒂芬说他觉得爱莉丝·莱格特描述她姐姐莉莉被杀的经过纯属虚构,说他觉得她——爱莉丝——才是元凶,却编了套谎话伤害加布丽埃尔。大家都理所当然认为他讲的没错——每个人,包括加布丽埃尔——虽然他没有任何支持性的证据,纯属猜想。我原本有意请我们巴黎分社的探员看看关于这个早年的案子还能挖到什么,但决定还是算了。这事除了加布丽埃尔,与谁都毫无干系,而她看起来对目前挖掘出的事实也足够满意。
目前她在柯林森家人的照顾之下。报纸首度登出号外,控诉菲茨斯蒂芬杀了埃里克时,他们马上就去克萨达找她。柯林森家没有必要赤裸裸地承认他们曾经怀疑过她任何事。安德鲁将遗嘱文件交出,另外一名执..行人沃尔特·费尔丁接管之后,柯林森家就理所当然地以她最近亲属的身份从安德鲁手里把她接了回去。
在山里待了两个月,她的治疗圆满成功。回到城里时,她看起来脱胎换骨,从外到里都焕然一新。
“很难相信那些事情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某个中午,她跟劳伦斯·柯林森与我在当天晨间与午后的审讯之间吃午饭时,她对我说,“你说是不是因为事情太多,让我麻木了?”
“不是的。记得你以前几乎一天到晚都沉浸在毒品里吧?那让你免于痛苦,算是你的运气吧。只要不再碰吗啡,那一切就永远都会像雾里看花一样。什么时候你想睁眼仔细回味的话,只要吸一大口就成。”
“我不会,永远都不会。”她说,“就算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乐滋滋地逼着我戒毒,我也不干。他那时候可乐在其中了,”她转向劳伦斯·柯林森,“他咒我,拿我取笑,用种种狠话威胁我,搞到后来我都以为他是想勾引我呢。要是我现在有时候好像很没教养的话,劳伦斯,那你得怪他:他就没给人带去过什么好影响。”
看来她恢复得有些过头了。
劳伦斯·柯林森跟着我们一起笑,但笑意蔓延到下巴便戛然而止。我想,他八成觉得我这人的确不能为人师表。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