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刀丛里的诗》 第一章 刀在咫尺,人在天涯 仇家已布下重重包围,等待他的来临。 ——他会来吗? 那个一向把行侠仗义当作是在险恶江湖里寻诗的龚侠怀, 在这雪意深寒的晚上, 还是会来 这条寂寞的长街么? 来了。 虬髯满脸、颀长豪壮的龚侠怀,穿着古意悠悠的长袍负着双手,悠闲地走过只觉雪意、闻杀气的长街。 他的身旁并行着的,当然是“诡丽八尺门”里副掌门人“大泻神通”朱星五。 这么多年来,这对结义兄弟,历过风、度过险,以前同历患难,而今共享富贵,仍然走在一起, 在雪降未降之际,走过寂寞的长街…… “还不错吧?大概在下雪之前,得走完这条街吧?”龚侠怀还满怀兴致的。他甚至正在想着初春时要“诡丽八尺门”下的子弟都得好好念点书,他会把张雨溪、程继愚、方兆明等几位大儒礼聘过来,好好教导“八尺门”第三代弟子成材,不要成天只懂打打杀杀的。“十年前我们也这样走过,现在也是我们这样走过……我们走过去的岁月也真不少,风险更多……不过,幸好我们还能走下去……”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忽然想起“岁月惊心”四个字。也许拿刀的和写诗的都是一样,只不过是要从死亡手上夺回一点东西而已。幸亏这几年在峰回路转里还是摘下了心头志气里的星,要不然,平白活到现在,除了岁月的惊心之外还得加上不遇的伤心。 “跟着大哥准没错!”朱星五的手是冷的,鼻子也是冷的,眼里眨着星星一般的光芒,也是冷的,只有在他一面说一面笑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在呼着热气:“这条路本来崎岖不平的,但跟大哥走多了,路就踩平了。” “不过,当年可没有那么繁华……”龚侠怀很有些感慨。 “对啊,当年哪有今天这般热闹……”朱星五附和地接下去。 “热闹?”龚侠怀笑了起来,望着凄寂的长街,“天寒了,人都躲起来喽。”忽然,他停了步。 “怎么?”朱星五发现“龙头”的眼睛在望着一棵树。 枯树。 枯枝中有一桠,像骆驼般沉颈折往地面来,在风里正迎着龚侠怀轻颤。 枯瘦的枝头上,居然开着数蕾的花,色泽嫣红。 “是春花吧?”龚侠怀觉得这第一朵春花映面像一枝枪,还亮着红缨,在苍寒里分外凄艳地绽放着,“今年开早了哩。” 然后一阵风徐来,一朵花薄命地离了干,薄幸地回旋而降,落在龚侠怀的锦袍上,还连着一截幼梗。 龚侠怀忽然因为一朵花而想起亡妻,不由叹了一声。 “大哥,”朱星五笑了,“不是星五饶舌,你也该为兄弟们添个大嫂了。” “是呀……”后面跟着还有两个年轻气爽的小伙子。他们一个刀在腰、一个剑在背,眉目俊朗,雄姿英发,其中一个附和道:“龙头老大跟严姑娘……” 龚侠怀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背剑的汉子立时说不下去了。 “……严姑娘……跟严姑娘…这个…那个……”这背剑的汉子叫蔡忍坚,和佩刀的青年杜小星同是“诡丽八尺门”里第三代弟子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在“八尺门”里,他们只能算是“外围”,离决策中心的“元老们”尚有一大段距离,也未经历过当年“诡丽八尺门”创帮立道的苦艰。 ——所以只要给龙头瞪上一眼,他的话像在喉里结了冰,没有过去大风大浪的力量来把他现在的话化为激放出去的千堆雪。 反而他的同伴把他的话接了下去:“严姑娘是个好姑娘……龙头就算不为自己想想,哇……” 龚侠怀一向不怒而威、怒而慑人。 ——门里门外的人都形容他为一座“燃烧的火山”,所以作为门下弟子,敢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毕竟要有些勇气才行。 龚侠怀并没有生气。 他笑了。 ——他一笑,蔡忍坚和杜小星才松了一口气。 龚侠怀知道这些人说的话是固为关心他,可是他们误会了。至少在刚才的一刻里,他是想起他的亡妻,而不是“春雨楼头”的严笑花。 他也时常想念严笑花。 想到严笑花就像在寒冬里想起火炉,饭后想起甜品,倦时想起床褥——真不可以想像她这样一个女子,连冷、艳和傲都化作淡然,竟不似存身于人间,而她偏偏其实又是那么暖、那么甜、那么柔。 他常想起她。但刚才想的不是她。 他在惦念亡妻。 他并不准备要解释这个“误会”。 ——世上有许多误会,本就不能也不必解释的。 就像他和剑侠叶红之间的“误会”。 “老二”。 “在。” “有空替我送张帖子到叶府去。那几次的争吵,总是我欠礼数。你就代转几句话:我龚某人一向都很佩服他,说实在的,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江湖上,像他那么样的一位侠士,已经没剩几个了……但愿有日我能有幸敬他三杯酒”。龚侠怀很有几分憾恨他说,“还有那个‘大刀王虚空’,你传下‘量天尺’,找个道上的前辈与他说一声,姓龚的算是服了他了,请他不必再来找我比刀了……” “在武林中的人娶妻生子、成家立室,到头来还不知会不会害苦了人呢!”龚侠怀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随即醒悟到自己不该把这种看法传达给他的门人知道,生怕这消沉的想法会影响他们,连忙加了一句:“我这叫曾经沧海变唠叨,是听不得的、学不得的,星五不是娶了弟妹,乐也融融吗?出外的人有家可回,那是天大的福气呢。就算是在江湖上的好汉,又有哪个不喜欢世间标致的女子……” 就在这时,长街的尽头,嗯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一个曼妙的女子盈盈步了出来,怀里还抱了个曼妙的婴孩。 妇人曼妙,是因为她走在雪意的长街上,美目如画,步履轻盈;婴孩曼妙,是因为裹着色彩悦目的厚祆,加上婴孩微微挣动,构成一幅优美和谐的图画。 也许,在龚侠怀、朱星五、杜小星、蔡忍坚的眼里,更曼妙的是小妇人微微掀开的右袄。 那婴孩大概是在吮吸着妇人的乳房吧,这秀小的乳房大概是因为走动而不是因为雪寒而颤动吧?不知怎么的,这秀气的乳房就像是一杯暖的雪,让在寒意中的江湖男子忍不住看了又看、望了又望。 妇人并不怎么注意他们,盈盈走过。 背后跟着个又老又驼的仆役,推着一架木头拖车。 当妇人掠过他们一行四人的时候,四个男子中至少有三个心里正巴不得自己可以马上投胎。 投胎转世作那妇人怀里的婴孩。 可是只有一人不如是想。 这人当然就是龚侠怀。“那么好看的乳房!”龚侠怀居然还朗声说,“可是除了钟夫人,谁还能够在寒冬街头里不畏冷来喂奶?” 他如见着老朋友似的笑道:“千疮百孔,你今回可真是牺牲色相赔老本了!” 那妇人一听,完全变了脸。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 她竟把襁褓中的婴儿,向龚侠怀扔了过来。 然后她尖嘶了一声。 这一声尖嘶,就像一只酣睡中的猫,忽然被人踩了一脚。 她尖嘶的时候身于就开始旋动。 旋动的时候黑发全披散下来,胸襟半敞,她肤色极白、发色极黑,旋舞出一种极其凄艳的杀气来。 而在同时间,她发放了她的暗器。 五十七枚。 有的淬毒、有的不淬毒。有的一排七支,有的只有半截。有的细如眉睫,有的比手臂还粗。圆形、方形、梭形、三尖八角的都有,有的在迅射中根本让人抓不到任何形状。有的尖啸而且急嘶着。有的无声无息。有的绽放出刺目的蓝光,有的简直是透明的。 五十六枚暗器,全钉向龚侠怀。 她的目标只是龚侠怀。她的敌手也只有龚侠怀。 这时候,她背后的老汉也猝然出手。 这样一个老人,就像太阳突然从大地里升起来惊破了黑夜一般,他也完全破除了他的苍老颟顸。 他发出怒吼,怒吼甚至盖过了木头车冲过崎岖不平薄雪地上的声音。 车子撞向龚侠怀。 ——这一撞之力足以撞塌一座城门。 可是这一撞要比起他的驼峰一顶之力,还差似从临安到长安那么远。 ——否则他也不叫“山为之开”牛满江了。 他全力往龚侠怀冲去。 冲到一半,他兀然半空打了一转,速度不减,以背部撞向龚侠怀。 在“千疮百孔”钟夫人和“山为之开”牛满江全力发动攻势的时候,雪堆、街角、围墙、暗弄里同时冒出了十数名大汉。 快、而无声。 手里持械。 他们掩扑向龚侠怀。 他们的目标都一样: 必杀龚侠怀! ——当然,如果有人拦阻他们,使他们这攻击的目标受到阻挠,他们也照样格杀勿论。 现在龚侠怀所遭遇的险境是:要应付钟夫人满身的暗器,要避开牛满江的拔山河的一撞,同时要避开许多人要命的刀、夺命的剑、讨命的兵器…… 还要接下一个无辜的婴孩! 第二章 花开开就要谢了 能够在冬天里开的花都是极美艳的。 ——更何况这已是冬至了。 不过,他一向并不十分欣赏花。 他欣赏叶。 红叶。 叶子转红的时候,正因为它理当是绿的,所以特别凄艳。 他那白得似研玉观音一般的颊上,偶而也会泛起两朵嫣红。就像枫叶一般,病态的红,也是一种美艳。 他除了欣赏红叶,还爱剑。 所以人人都称他作“剑侠”叶红。 当然,破世人称作“剑侠”,除了要懂得剑,仿佛还要拿着剑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才配得上“剑侠”这两个字。 叶红才不管这些。 他才不理什么“剑侠”。 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剑侠”。 他只想撇开一切,痛痛快快,做这些“人”应该做的事。 除了剑和红叶,或许叶红偶尔也会爱看一种花。 天花。 ——他认为“雪”就是“天的花朵”。 天的花朵,清白无寄,婉转成水,谁也留不住。 每一朵雪都有它的生命。 每一朵雪花都不同。 ——但人生在世,像花开一般灿亮一下就谢了。这又有何难呢? 只要在冬雪里舞一场剑,把一生的情深和半生的义重都灌注在里头,大抵就是舞过长安舞襄阳而终于舞到江南的水岸。这样想着的时候,叶红有一种舞剑的冲动。一如求死的感觉。——要活得像一朵花,一时灿烂容易得。 他本来有一种疏懒的感觉,但想到最能激发他的剑气的那一把刀——那一把木刀——的时候,于是他离开了浴池,披上了宽袍,抄起了用黄绢裹着的剑,走出澡堂。这个地方叫做“巫巫池”,位于十字街北。平江府里没有男人不知道这个地方。不过,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不一定就能来。因为昂贵。就算是有几个钱的汉子,也不一定能来。因为气派。没有气派的人,见识稍微少一些的人,来到这里还真会抬不起头来、提不起劲来。 叶红身旁有两个小僮替他整理衣服,他挽着剑,从“巫巫池”,穿过“乐其廊”,走入了“剑亭”。 “剑亭”是练剑的地方。“剑亭”里摆放了很多把宝剑、名剑、古剑,只要你付得起钱,你就可以足尖点在其实是精钢打造得维妙维肖的池心荷叶上,或飞腾到亭顶的十二条彩釉飞龙之上,跟人交手、喂招,保准对方一定会剑差一招,输于你的绝招之下。 这时候,“剑亭”里已有了七八个人。——纵不是世家子弟、一方之王,也是贵裔王孙、剑坛好手。 其中一个脸上长着许多麻子和痘疮的人,一面持着他那柄青铜古剑,一面滔滔不绝地在说话。“——我就这么刷刷刷几下,他们喝采声不绝,我说,老叫花子,你别闹得起劲呀!他那个老叫小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问我:拍手都不可以啊!话未说完,他的裤子就掉了下来,全场姑娘们哗然——” 聚拢过去听和眉飞色舞的在说的人都很奋亢,“你道如何?我就这么察察察几剑里,已割掉老宾花子裤头上绷带,所以嘛,出丑喽——” 叶红注意到那说话的人,他脸上布满疮疥和痘子,但是麻痘归麻痘,疮疥归疮疥,分明得河水不犯井水,杂乱中居然还井然有序。那麻疤有的突了出来,有的凹了下去;疮痘则不然,全红东东吐蕊似的浮了上来,顶点都有一点乳白的脓疮。当他说得兴奋的时候,脸上每一粒痘子似都会笑,跟他参差不齐的牙齿一般争锋头。 这人叫做李三天,是个年少得志的商贾,剑法应该练得不错,但好大喜功,且好作下流事。他们都叫他作“小李三天”。大家都喜欢听他说话,平时心里暗藏的猥亵事,全仗小李三天的口“说者无罪”地吐露出来。 “他们跟着还要我表演。我说,表演什么啦。下一个表演回房去啦。我这一说,姑娘们都嘻嘻笑了起来,一个生了几束猫须的汉子就不服气,斜瞪着眼对我说:“嗳,你剑法很好是吗?”你知道,我一向都不是个很谦虚的人,而是十分谦虚的人——听到这里,大家都“嘘“了一声,从这一声里表达了十二分的不同意。小李三天才不理会,径自兴趣勃勃地说了下去,“我就跟他说:‘不敢当。’他气得歪了脖子,说:‘你们来比比看。’我说:‘这样不好吧?’他居然说‘你怕了吧’我就跟他耸耸肩,说:‘免伤和气嘛,’然后又补加了一句:‘我怕伤了你。’那猫须大汉气得跳了起来——”“好哇”一个狗脸汉子也叫了起来,“快开打了。” 众人都更兴奋,聚精会神地听下去。“还没。”小李三天好整以暇地说:“谁知他的话激怒了座上一个背负十字剑的大汉。那大汉冷冷地照样问他一句‘你剑法很好是吗?’猫须汉说‘你要不要试一试?’十字剑大汉说:‘你的命还不值得我去坐牢。’猫须汉的脑筋也动得快:‘对畜牲有对畜牲的剑法。’话一说完,剑光一闪,他已出了剑——”“那十字剑汉子怎么了?”“对方可有防备?”“啊,他说动手就动手,十字剑汉子准定吃了大亏。” 听者七嘴八舌地说,又围拢上来十多人,练不练剑、懂不懂剑的人都有。叶红呷了一口由小僮端上来的清茶,望着波平如镜的小月湖。他一进得亭来,亭东亭北,两个年轻人就站了起来,看似素不相识,但不约而同地向他走了过来,又装了一副不期而遇的样子,寒暄了几句。 两个青年,一个白衣,一个蓝衣。 两个都向叶红有条不紊,简略但精要地报告一些事。有些还是同一件事。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看来便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叶红喜欢听不同的意见、不同的说法,这样才可以使他对这件事参考了双方的意见后再整理出自己的意见来。 那边厢,小李三天正说得起劲:“原来猫须汉是向着正绕着切开的西瓜飞的一只苍蝇出剑。他一出剑,就收剑,傲然说:“你看。”只见那苍蝇已掉了下来,它身上的薄翼全给削去了啦。” 听的人都为之咋舌。’、“好戏还在后头呢。”小李三天说,“那十字剑的汉子只冷笑一声,说句:‘看我的!’突然出剑,啸的一声,一只蜜蜂颤了颤,依然飞行,却见西瓜上落了几条细毛,仔细一看,原来蜜蜂的脚爪全被他一剑削了下来嘞……” 听的人都啧啧叹为观止。“到我了吧?”小李三天得意洋洋他说。他在捋袖子,像要再表演一次似的。“你?你怎行?”“别丢人了吧?”“嘿,你们可给我听着——”小李三天说得垂下一绺散发,都遮盖了半边脸,“我也霍地出剑,只见剑光一闪,惊天动地、灿绝古今、空前绝后、鬼哭神位……但苍蝇、蚊子、蟑螂、老鼠、蜜蜂……什么都没落下半只,他们就问我:“你砍什么呀?”“对,你砍了什么啊?”围着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这样问。“我呢!我平放着剑身,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嗳,就这么一吹,再用手一拈,令到姑娘们眼前细看——”小李三天双手拈着,就像那“东西”现在就拎在他的指间一般:“我这才告诉他们:‘刚才飞过的是一只蚊子,我切掉的是它的那话儿……’姑娘们一听,大羞,都骂我坏。至于什么猫须汉、负十字剑的那家伙,全都甘拜下风,自叹倒霉,认栽算了……” 大家听得都乐了,有的不相信,笑啐道:“你这真是吹牛吹到牛家庄去了。”“吹到牛家庄还不妨,”一个笑着接道,“别吹到牛满江那儿就算你走运了……” 说到这里,小李三天忽然瞥见一个贵介公子,正和两个年轻人转身走出“剑亭”。 那两个年轻人本来生得眉目清朗、英气逼人,但跟这个如玉似剑,而又似微微抱恙的公子走在一起,不只是失了色,简直像没了颜色。 李三天扬声叫道:“叶公子,等一等。” 叶红停步,没有回身。 李三天笑嘻嘻地拿了两盏茶,笑嘻嘻走了过去,把一杯递给叶红,涎着脸笑嘻嘻他说:“叶公子,你别来也勿匆走也匆匆呀,我小李子虽然讲得晕了天,但眼里可都留意着你叶公子红老兄啊!” 叶红没有去接那杯茶。 白衣青年替他接过,也替他说谢谢,然后一仰脖子喝完,一挥手把茶杯丢入湖里。 那“通”的一声,越发使小李三天觉得自己挤出来的笑容没了着落。“叶公子不是来试剑的么?来‘剑亭”不试剑,还来做什么?这里有的是名剑古剑宝剑,总不成一把都不合你法眼吧?”小李三天找着话题搭讪,“叶老总不会是后补免儿爷,就我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兄弟——” 叶红霍然回身。 小李三天给他一瞪,下面的话全连皮带骨地吞回肚子里直下小肠里去:“你可知道我为何从不在这里试剑的原因?” 小李三天马上摇头。一脸的麻子痘子,几乎都要摇落如雨。“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有你这种话在,”叶红闻到李三天身上发出来女人用的香味就感到讨厌,所以用一种讥俏得如剑锋划在冰上的语调说,“这地方就不但不能练剑、试剑,甚至连剑字都不能提。” 然后他说:“你这种人,只配去提女人的鞋子。” 说完他就走。 第三章 朋友 小寒的时候,叶红请来了他的三五好友,捏着酒杯,畅聚于“红叶庐”。 外面恁地冰寒,蜡梅吐蕊。他们从天南聊到地北,无尽酣畅。 他们聊起近日军情紧急,朝廷可能与蒙古人联军攻打汴京,时正人心可用,士气振奋。 不过最近市肆上物价飞腾,朝廷屡索进贡,引致各路州府大肆搜刮,刮得土深靡尺,入木三分。至于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君臣轻社稷的颓糜悲凉,大家都只有慨叹的份儿。 既然有些话题不便深入,有的话题又不便多谈,大家便谈回文章武艺上来了。 宋再玉和苏慕桥都说饮冰上人最近以“梅花八段”,一口气画了八幅画、写了八首诗,且创了八套拳,计为:“蓓蕾、小蕊、大蕊、欲开、大开、烂漫、欲谢、就实”八法。他们都想见识一下,“开开眼界”同时也“趁趁兴儿”云云。泥涂和尚还笑说他也来八阙曲谱应合应合呢!饮冰上人虽然极力谦辞,但言谈间仍形难自禁,有自得之色。 叶红素知饮冰上人为人深藏不露、谦容百物,连他对这路拳法和诗、画亦难免自喜,可见必是绝世之作。 这时,叶红半躺在竹榻上,伤还未好全,脸色都白了,许是因为饮了不少酒之故,靥上浮现了酡红。 他们本是来茗茶的,结果,可能因为窗外有雪、窗前有梅之故吧,在雪光疏映、红梅依盼中,大家在炉边温酒对饮,冷落了茶。 简单和单简也在场。 这两人绝不喝酒。 只守护在叶红身旁。 很多人向他们劝酒,都碰了一鼻子灰。 有次一位美人向简单敬酒,简单不喝。美人激他:“连酒都不敢喝,称什么好汉?”简单脸无表情地反问:“能喝酒的就是好汉,会吃饭的岂不是英雄了?”他问美人:“我们来比吃饭好不好?” 单简更绝。有一次,泥涂和尚倚老卖老,存心要整他一下,斟了三杯酒,他一仰首就干完一杯,然后再敬单简对饮一杯。单简为喝。他把两杯酒平置于地,一跪不起,硬要要单简喝了他才肯起来。以泥涂和尚在武林长者的身份,这下非同小可。单简一声不吭,也跪了下来,还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泥涂和尚不起他也不起,最后还是泥涂和尚让了步,灰头灰脑没奈何起了身,但这也是在对跪了大半天之后的事了。 叶红喜欢有原则的人。尤其年轻人,一定要有原则。因为他知道原则就像鞋底一样,穿得愈久,磨得愈薄。如果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已不讲原则,年纪大了的时候要讲也讲不起来了。 所以他喜欢简单和单简。简单敏而厚重,单简朴而激越,不必饮酒已直见性情,反而比喝了酒才见豪情的汉子更磊落嵌崎。 泥涂和尚又在闪烁着他一双不属于出家人而是鼠窃狗盗所特有的眼睛,千方百计地想要找这对师兄弟饮酒。 ——要看看简单和单简喝了酒之后是怎么个样子,已成了泥涂和尚悠闲浪荡岁月里的宏愿之一。 当然,有些人活着,只要能活得下去,自己和家人能得三餐温饱,已属求之不得的事了,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能骑一骑名驹、睡一睡美人,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志业”。 叶红了解这些。他觉得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同情弱小,体恤贫病,可是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可活,而且谁也不能改变一切。他关心平民百姓,但以他一己之力,能做的是如此有限,所以也仅止于做眼下手边的事,或者就仅止于关怀而已。况且他自己活得很舒适、写意,他也非常享受这种舒适、写意。 人只要活得非常舒适、写意,一旦成了习惯,如果忽然放弃,那要比在功名利禄中陡然勇退还痛苦。是以心念黎民,才力过人,却无能为力、并无作为者,向来大有人在。 叶红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少怀大志,好打不平,但年岁愈大宏愿愈小,最后便从兼善天下到了独善其身,从众乐乐到独乐乐,真是闭目放手间的事而已。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简单已看出泥涂和尚又要找他们喝酒了。 ——找他们两人喝酒其实就等于找他们麻烦一样。 所以他先把话题岔开。 他问饮冰上人,“上人,您捏着杯子又在怀想那位世外的知己红颜哪?” 饮冰上人悠悠一笑,“我?我确是想起一个人,但不是女子。” 宋再玉问:“是酒友?” 饮冰上人摇头。 苏慕桥问:“是棋友,” 饮冰上人这次是用眼色摇头。 叶红知道一干人聚在一起要能酣畅开怀,就得要把话题延续下去。最好是使对方畅所欲言、尽情任意,这才能宾主惧欢。要不然自己就得口若悬河,只要所说的能使对方兴趣,也不失为欢晤良宴。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首先得要知情识趣,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听话的时候听话,该问话的时候问话,甚至该说错话的时候说锗话! “是剑手吧?”叶红一直把饮冰上人当作是世外高人,也是方外挚交,他也希望他的故意猜错能增添饮冰上人“道破”的兴致,“上人刚刚还不是人在梅花八段中吗?” “如果是‘梅花八段’,我现在已经‘欲谢’了。”饮冰上人笑道,“我想起的是一位刀客,而不是剑手。” “哦?”苏慕桥细长而淡的双眉一振,“上人说的莫不是‘大刀王虚空’?听说此人最近就在这儿一带,到处找人比武呢!” “到处找人比武的人,武功再高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若论武德更不敢恭维了。”饮冰上人不屑地道,“这是什么时候!有本领而又有斗志的人,理当为国邦尽己之力,他却来争强斗胜、比武逞能,真是吃饱饭没事干,武林中一天有着这种人,一天就要给人瞧不起,难怪这年头人人都重文轻武了。” 叶红因受过王虚空无意间的“救命之恩”,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绝,所以兜了一个余地,“其实爱斗爱闹也不打紧,只要在有事时能仗得了义、持得了正、帮得了人,也不枉武者这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修为了。” 饮冰上人知道以叶红平素个性,决不致喜欢王虚空这等莽烈不羁之士,所以对他的语意很是有点讶异。 泥涂和尚可不耐烦了,“饮冰,你要说就说,到底是谁?说话一吞二吐三咀嚼的,准是记错了字号了——如果你叫吞火上人,说话就准会爽快一些!” 饮冰上人也不以为忤,“你的大号也没叫错” 宋再玉打岔道:“上人想起的莫不是龚侠怀?” 饮冰上人眼里很有一点惘然之意,“就是他。”然后才悠悠他说下去,“你们可知道逼使我修习‘梅花八段’的又是谁?” “总不会是龚侠怀吧?”宋再玉这句话,问来是要饮冰上人说出他欲言又止的话。他已明知道答案就是“龚侠怀”,可是还是相当的不可置信,因为他更清楚:饮冰上人和龚侠怀一向都有过节。 在江湖上,连请一顿筵宴都要小心“过节”。你请了陈某不请张某,可能就生“过节”;同样请了张某不请陈某,陈某也会对你有“过节”。有时候,你把张某和陈某一起“请”了过来,可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过节”,所以对你也有“过节”。 有时候,张某和陈某本身还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过节”,但正暗里或心里做过比“过节”更深仇大恨的事。偏是世间的“朋友”,不止张某陈某,而且有“过节’”的人,也不仅在武林,所以什么时候请人、有没有请人、应不应该请此人,全可能成了别人跟你有“过节”的理由——宋再玉是个半在官场半在江湖的世家子弟,精明能干、应变机伶,所以就算问一个问题,也很沉得住气。他永远记住,该问的时候一个问题比一千句自己说的话能赚人好感,该不道破的时候装傻佯痴远比自作聪明来得受欢迎。 “便是龚侠怀。”饮冰上人叹了一口气,语音控制得十分淡泊,但一双眸子却在说话时不住地喷涌出爱憎分别、爱恨交集来。“就是他,两年前我到‘采苹山庄’赏梅,有感而咏诗,龚侠怀凑巧也在邻座。就语带不屑地说:‘古往今来,咏梅绘梅的诗画已经大多,多一首半首,除非绝顶之作,否则就投石于海,白费心机。有本事,就以梅花开谢的生态,融入诗境,再转化成剑招武艺,否则,才情也不过尔尔。’我当时实在憋不下这口恶气,就立下决心创这‘梅花八段’,足足耗了两年光阴,才算练成。你说,要是没有龚侠怀,焉有‘梅花八段’的剑、指、掌三绝?” 苏慕桥抚掌笑道:“龚侠怀这回可是把话说得让自己下不了台了吧,上人可有在他面前走上几路绝招?” 饮冰上人忽然正色道:“不,要不是有龚侠怀,我这套绝招还真创不成。” 苏慕桥不以为然:“那也不见得。他至多不过激起上人的斗志,至于有没有这个功力来创出绝招,还是上人自己的修为与造化。” 饮冰上人苦笑,一口把杯中酒干尽,才说:“没有他,我是练不成的。我曾痛下苦功,苦练‘梅花八段’,但几次都遇上难题,不能破解,不过都恰巧有朋友过来提醒我,点化我,让我豁然而通。朱星五、范污清、泥涂和尚,他们也是来提点我的人。我一直到练成了以后,觉得事有蹊跷,暗中追查才晓得,原来他们都是受龚侠怀所托,特别来解决我的难关的。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泥涂。” 泥涂一拍千疮百疥、短发参差的脑袋,嘻笑不语。 宋再玉诧问:“龚侠怀……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龚老弟一早已有计划以梅花开谢的姿态生机,创一套武功。但他在‘诡丽八尺门’里的事务繁重,恐不胜负荷,而又深知饮冰老不死的“梅鹤神功’已有空前修为,是以故意相激,而又把自己所参悟的学理辗转托我们几人分别告之,希望此套武功能在饮冰手里得成。”泥涂自斟自酌,自言自语,话当然是说给大家听的,可是酒是斟给自己饮的。他从不为人斟酒,他一向的理由是“人人都有一双手,谁不够,谁要喝便自己斟,干吗要人添来倒去?” 他只有一个例外:对那些不喝酒的人。他喜欢千方百针地使他们喝下第一杯酒,一俟对方已“开了酒窍”之后,他又懒得理会了。“嘿嘿,这倒便宜了饮冰老鬼了!” 叶红听了,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 他也知道饮冰上人一向与龚侠怀有些“过节”。 原来饮冰上人的个性并不淡泊,虽然自称归隐山林,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但实际上他有三妻四妾,儿孙满堂,而且相识满天下,徒儿遍江湖。他一面常表示自己并不热中名利,无视权位,但对切身攸关的利益名权,毫不放松,不时与人争个你死我活、决不退让。 他劝人不争,看不起人好勇斗狠,但他自己争雄好胜之心,比谁都强,且到老犹热。不过,饮冰还算是个正道中的人物,而且总算持正好义,武功修为也确是罕有的高手,叶红对他也十分敬重。 有一次,饮冰上人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忽然生起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去世了,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样子呢?不知谁最怀念他?谁会写悼诗?谁最伤心?谁最得意?此念一生,越想越是放不开,于是真来个装死,看看世人反应。 以饮冰上人的功力,自闭经脉、暂停呼吸一两天决非难事,可是他猝然“暴毙”,使他的朋友、亲人都为之大惊,除了赶来奔丧吊唁之外,也有人想要查明真相,是否有人暗施毒手。 结果,龚侠怀一到灵堂前,就哈哈一笑,扬长而去。饮冰上人的门人弟子大怒,截住龚侠怀而问罪,不交待清楚不放他走。龚侠怀一笑道:“你们真要我说破吗?只怕在棺材里的人还不高兴呢!”随即便抛下了一句话,“饮冰这老头子怎舍得死!”这句话点破了饮冰上人苦心孤诣的“计划”,使饮冰上人这一“死”,在江湖上传为笑谈。 从此饮冰上人便与龚侠怀有了“心病”。 一一没想到饮冰上人,能练成“梅花八段”,却是龚侠怀一力促成的。 话一向说得很少的严寒,在火炉里添了两把炭,忽道:“‘八尺门’离这里不远,要不要把龚大侠也一块请来叙叙?” 宋再玉说:“可惜。” 严寒奇道:“可惜什么?” 宋再玉道:“龚大侠己被抓去了?” 严寒铁镌似的浓眉一沉,又似力抛万钧地一展,“刑部?” 宋再玉点头,把一双玉也似的手,放近火炉边烘着。 严寒沉声道:“多久的事了?” 苏慕桥抓了一把花生,喀咯喀咯地咬着,一面抢着回答:“好久了——大概是上个月的事吧?今天已是小寒了。” 严寒的脸色很白,一种像受了内伤的苍白,但双眉又黑又粗,远远望去,就只有一张白脸和一对黑眉。“大概……犯的不是小事吧。” 叶红忍不住问:“怎么,他的拜把子弟兄和门人没去营救他吗?” 苏慕桥说:“他那一门子弟总是神神秘秘的,我也不大清楚他们的事……就算清楚,也不想去过问。”叶红这才想起苏慕桥跟龚侠怀一向都有些“心病”。据说有一次“诡丽八尺门”召开“十八星霜大会”,旨在召集江南武林同道,在每一门派里选出数名好手,北上支援宋军对抗蒙古大军压境之危。苏慕桥本有意参加,共商大计,但却十分不满龚侠怀既没有亲自邀他参加,更没有虚位以待,只派了几名态度傲慢的“兄弟”通知他一声而已。 苏慕桥为这件事十分不悦,便不赴“十八星霜大会”之约,而联同“斩经堂”的总堂主朱古泥,一起共创“三十六路风烟总联盟”,其目的也是为了促使各门各派派出高手,增援北方抗敌入侵的战事。 可是这样一来,“十八星霜”和“三十六路风烟”力量对消,大家目标虽然一致,但在进行的过程里就难免相互倾轧,叶红就听苏慕桥忿忿他说过:“你们且拭目以待,看龚侠怀的‘十八星霜’能办出些什么名堂来!” 叶红自己也觉得:如果一开始不是龚侠怀太傲慢的话,局面或许还不致如此不可收拾。所以他很明白,在这事件上苏慕桥是不能提供些什么讯息的。泥涂和尚搔搔后脑勺子,诗多头皮屑便掉了下来,像在他衲肩上下了一场雪似的。“你不清楚,我可清楚。小王八羔子!” 苏慕桥以为泥涂和尚骂他,脸色一沉:“什么?” “不是骂你,我骂的是‘诡丽八尺门’的那一干乌合之众!”泥涂知道苏慕桥外号“风刀烟剑”,飘逸非常,但为人却十分气狭,是个得罪不得但又最易得罪的人。当下便明明白白他说:“‘诡丽八尺门’的人也实在不长进,龚大侠这会儿尸骨未寒,他们就来内讧一场,闹翻了天。” 简单吃了一惊:“龚大侠……已经死了么?” 泥涂咧嘴一笑,就像一头快乐的狗,可是笑意里又常带着苦涩,所以似极一头忧郁的猪,“还没咧。” 饮冰上人也没好气:“你刚才又说他‘尸骨未寒’?” 泥涂和尚嘻嘻笑道:“他?也差不多了!” 饮冰上人微温道:“什么差不多了?他只不过被关进牢里去而已!” “而已!”泥涂和尚又凑起了一个像哭一般的笑容,“抓人容易放人难!” 严寒忽道:“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 严寒一开口,泥涂便不敢再狡辩下去,只说:“好好好,没死,没死,他还没死。好了吧,他没死,你们总不能合起来把我逼死吧!” 叶红兀自追问下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泥涂赌气:“不说了。” 叶红笑道:“大师生气了。” 泥涂摇头,只鼓着两腮,不鼓腮的时候就嘬着唇啜酒。 叶红最清楚他的脾气,也不忙着问,只说:“原来真的生气了。” “这又有什么好气的!该气死的是龚侠怀……又不是我!”泥涂和尚为了表明他并不介意,又把原先断了的话题重拾,“龚大侠才被抓进去、门里就乱得一团糟了,首先是老三跟老四过不去,几乎两股人马就斗了起来。老五和老七立即跟龚老大划清界线,表示他们从来没有支持过他,而且相当鄙薄他的为人……老六大概还在益都帮李铁枪杀靴子,还有个老八,早在出事前已叛离八尺门了……在遇上考验的时候不能面对,要团结的时候互相排挤,这不叫乌合之众叫什么?” 叶红一听,颇感失望。 他苦练“红叶神剑”,已经到了一出手就是绝招,一发剑就成经典的地步了。但那一年,遇上龚侠怀的“天涯刀”几乎没败在当堂。他知道,当时只要龚侠怀再追击三刀,他就得要挂彩。可是龚侠怀并没有追击。原因迄今未明。当年,他也雄心勃勃,立志为收复中原做点大事,力组“红叶盟”——但他一向厌于琐事、怠于俗务,而在组织里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却是他最“弄不好”的关系,所以,“红叶盟”在声势上,跟龚侠怀的“诡丽八尺门”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因为有龚侠怀的刀,他的剑曾黯然失色过。因为有龚侠怀的“诡丽八尺门”,他的“红叶盟”几乎就要无疾而终,他不喜欢龚侠怀。他觉得龚侠怀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当他听到龚侠怀到现在还在牢里,“诡丽八尺门”又内讧得一塌糊涂之际,他的感觉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而是不能忍受也不能接受这事实…… 所以他问:“龚侠怀现在还在牢里——他的兄弟们到现在还没去设法营救他吗?” 泥涂喝酒,“好像就是这样子了。” “难道他的兄弟们不知道——落在那种地方,有时候,迟一天救出来便准得要少上几斤肉吗?!” “这些事……江湖上行走的汉子没几个不晓得吧!” “……就算没有人去救,至少也该弄清楚他犯的是什么案子啊?” “有些案子……本来就不易弄清楚。你也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时局!时局一乱,人心便乱,人在乱局,易出乱子,怨不得人,只能怨命。” “好,就算他们本门的人不救,龚侠怀在外边也有些朋友的吧……他们都不去管一管这件事吗?” “朋友是没事儿时候交的,一旦有事,连他本门的人都管不了,谁管得了?何况,人人纵然知道他是冤的,都以为八尺门的人会替他们的龙头出头呀,既不是家人,也非家事,谁能贸然插手管闲事! “……可是,八尺门的人并没有想法子呀!” “其实,他们到底是想不到法子还是没有法子,我们也不得而知。” “——那你呢?”叶红一向迷惆的眼河忽然像沸烫的融焰,涌向泥涂眸里,“据我所知,你也是龚侠怀的朋友。” “我只是龚侠怀的朋友,不是他的兄弟。他的事我一向所知不多。”泥涂给逼住了,不得不用一头小牛一般的眼神回看他,“何况,兄弟都不理,做朋友还能理到哪里!” “兄弟?世上有些兄弟,是在你凶的时候才自认为弟,一旦凶不了,就没什么弟不弟的了!”叶红冷笑时面颊又飘起了两朵红云,“但你们毕竟是他的朋友。朋友若不是拿来在有难的时候相助、有乐的时候相聚,还拿来作什么?” 苏慕桥听到这里,一方面觉得他有些不同意,一方面觉得他该说话了:“朋友之间交往,不是为了利益关系的,你这样说,太……” 严寒忽道:“朋友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 苏慕桥涨红了脸:“你——!” 饮冰上人忙道:“或许把这句话改为:朋友之间理应互相帮助……可能会贴切一些。” 严寒一脸严寒,连风吹都吹不起笑意,“不是贴切,而是虚伪。” 宋再玉连忙打岔,有问于泥涂:“朱星五呢?他不是八尺门的老二吗?他跟龚侠怀数十年闯荡,总不会在这要紧的时候舍弃了他吧?还有八尺门的三当家高赞魁……” 泥涂和尚这回不止于眼神,连表情都像一头小牛了: “我不知道,你要是关心,大可劫狱去。” “劫狱倒不必,”叶红抚着腿部的伤口,哺哺自语道:“受的伤只要不再恶化,伤肌自会缝合,很快就会好转。” 苏慕桥用鼻子的声音道:“可是,被抓去刑房的人,就好像是断了的腿,断腿重生,大概不容易吧。” 叶红也不想让来访他的朋友太过难堪,所以没有答腔,而且他心里早已下决心:过几天就去为龚侠怀打听打听。他并不认为这是件棘手的事。 宋再玉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龚大侠不是还有一个红粉知己叫做严笑花的吗?不知道她有没有为龚大侠的事奔走呢?” 饮冰上人眯着眼睛,以指尖捻着他那潇洒的白眉眉梢,“啊,严笑花……”他眯眯地笑了,“她真是‘春雨楼头’里最美最好的女子……” 叶红没听清楚他吃语山般的话:“嗯?” 单简即道:“严姑娘是个侠烈女子,她在官场侠道上的人面都熟……有她出面,龚大侠的铁枷可望有解。”苏慕桥又用鼻子一笑:“严笑花她……”便没说下去。 叶红更不想气氛太僵。 客人毕竟都是他请来的。 而且这是他的“红叶庐”。 他连忙敬酒,特别是向苏慕桥和泥涂和尚。 当酒沾及唇边之时,他忽然瞥见,窗外一朵梅花,冉冉而落,仿佛来不及作一声失足的惊呼。 不知怎的,他心中也有一点猝不及防的伤感。 “谢谢几位告诉我这些事……”他陪笑着,自干一杯,表面上是敬大家的,其实是为他自己的伤口而喝,“我这人天性疏懒,人在平江府,不知平江事,我这还算是江湖中人么……!” 泥涂这人气得快、消气也快,脸上又回复了那大笑的狂哭般表情,“有关龚侠怀,我就知道他这几年声名太盛了,野心太大了,得罪了不少人。他的案子,好像还是陆倔武亲自批下来的,‘新四大名捕’合力办的……我就知道这七八件事,其他的,唉呀,做人呀,有时少知些总比多管好!”说着自斟自饮,然后又打主意要灌单简、简单喝酒了。 叶红正暗里盘算泥涂和尚告诉他的要点。却听严寒站在窗边,用一种比小寒还寒的语调说:“……这种天气,他在牢里可活得不易。” 叶红仰脖子又尽了一杯酒。 这次,他是为严寒那句话喝的。 ——你要撑下去啊,龚侠怀! 第四章 带怒拔箭 路雄飞疾掠出院子的时候,迎面遇上气定神闲的高赞魁。 高赞魁有点不喜欢遇上他,不过脸上可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 雪那么寒,阳光又竟是那么好……这样一个美好时分,遇上的都不是些什么美丽女子,反而尽是麻烦人物。……不知怎的,雪总是让他想起了严笑花,也许她让人的感觉就是白的、寒的,但她明明又是艳的、热的,像暗红的炭,火焰上的星子一样。这女子可以生出火来,但她本身并不是火。 够了,今天,先是在监司文案处已经遇上好一些够烦的事,后来又遇上幸灾乐祸的同僚装得一脸同情的来打探:龚侠怀落案的事可会不会影响他的大好前程?待应付过去,回到八尺门,好不容易才把叶红这几个纨挎子弟恭送出去,然后又给那阴魂不散的杜小星缠上。现在总算过去了,嘿,路老五却又窜了过来,看来,准又要闹事了。今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 “三哥” 路雄飞也不喜欢遇上高赞魁。因为他自知就算这人把心里想的东西讲给他听,他也听不明白,跟他在一起简直是闷得抽筋。幸好,武林中恃的是腕力,而不是脑力。他打从老远望见高赞魁那一头服服贴贴稀稀疏疏的头发,他就讨厌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高赞魁含笑望着他的头发,好像已先跟他的戟发交谈了几句腹语。 “怎么?这么匆忙的?” 路雄飞很不高兴他的头发总是透露了他的心事,所以特别神神秘秘地说:“杜小星……他仍在外面?” 高赞魁心中一凛:这家伙果然不干好事!这阵子事情已够多的了,还要来生事!“你要干什么?” 路雄飞连忙说:“我也是奉命而为的。” “老二?” 路雄飞点点头。 算了吧。高赞魁倒吸了一口气。这可不干他的事,他已一再好意忠告那姓杜的小子,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得了。龙头给逮了,天刚翻了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都不懂,杜小星死了也是白活了。自己要是出手拦阻,万一杜小星惹了祸,八尺门剩下来的兄弟可要冲着他怪罪呢,他可不想现在就和夏吓叫硬对硬干。要一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死了还当他是大恩人,这才叫做人物。高赞魁很快地盘算了一下,知道这件事他不宜阻拦,但也不必插手,反正免冒这趟浑水就是了。 不过这时节谣言满天飞,总要利落些儿以免后患。“他大概还在楞子巷那儿徘徊。”“是。” 路雄飞巴不得立刻就去。“最近,风声紧着呢。你要跟他……要说些什么,最好,”高赞魁像对着一副奕盘上的残局在哺哺自语,“最好,走得远一些,而且,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万一干上些什么,也要干净利落……何必教人误会生疑嘛!其实龚侠怀和杜小星都是雪地里的伤狐,也不必劳师动众,大动干戈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他们也活不久了。” 说罢,他兀自负手,走回院落里去了。 神态依然悠闲。 就像画里的古人。 那几句却教路雄飞咀嚼了老半天。 直至他的头发都疼了起来,他才想通了:大概三当家是“不反对”二当家叫他去杀杜小星,可是要动手就去远一点,并且不许叫人生疑。 他连头发部在诅咒: 这些文人,怎么说一两句简简单单的话都要扭扭曲曲的说得如此复复杂杂! 天杀的! 一一想欺负我路老五脑筋拧不过来是不是?! 一一幸亏我听得明白! 一一老子才不笨! 他果然在街角找到了杜小星,就像“拾”垃圾一般地用目光“拾”着了那个瘦小伶仃的他。 怎么竞会瘦得如许之快?!路雄飞倒是一楞神,疑真疑幻:两三个月前还是条神俊大汉哩!现下可瘦得令人生起“不自量力”之感。 杜小星看见路雄飞,以为他又要来赶他、殴他、羞辱他。 他大概是想退开。但退到墙边,就退不了了。他的手一直没有搭在刀柄上。也许是从没想到过。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对自己人动刀的,有些人正好相反。 路雄飞走过去,觉得那个讨厌的人有一句说得倒是挺贴切的: “雪地伤狐”。 的确是,这看来倒是一只受了重伤而且本身就缺乏攻袭能力偏又逢着大雪天地又寒又冻,血迹在雪地上无所遁形的瘦小狐狸。 除了他的发髭之外,他整个声调都是温和的,像跟一个在弥留中的亲人说话一般轻柔:“你想救龙头?” 杜小星喜出望外。 这些日子来,龙头给押扣了起来,蔡忍坚横尸桥下。那天,他在茫茫风雪中等候,只等到一只苍蝇,撞在他鼻子上,然后掉下来,死了。 那大概是严冬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只死苍蝇。 之后,他坚求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七当家发动一切力量,去营救龙头。但二当家哀叹地告诉他说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了;三当家微笑地劝告他说无谓惹祸上身;四当家一巴掌把他打得嘴里的血冲上鼻子里去;五当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头发竖了起来;七当家当他的面捏碎了一只杯子…… 他只好请门中的师兄弟帮忙。事情很快地传了出去,他的第一个报应就是被逐出门墙。从此之后,他打听不到任何有关龙头的消息,这才是令他最六神无主的。他千方百计去探监,但除了被用数十种不同方式拒绝之外,有十数次还遭受打、骂、吐唾,还有扣押。 杜小星没有闪、躲、拒捕。在他的想法里,在武林中,自然有拳头的律法,不服气的就凭手底里见真章。但民间有民间的道义。 龙头说过:侠者只可以理管不平事,但不可以武犯禁。国法当前,他是不敢反抗的,他那天也亲眼目睹,龙头也是坦然束手就缚,完全没有抵抗。 而且,杜小星也生怕自己任何抗命,都会使龙头在牢里雪上加霜。 他只是“诡丽八尺门”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他一直都只是个“外围”。 他的话没有人理会。 他的行动没人响应。 棗要不是那天宋嫂护着他,他可能还会给四当家夏吓叫活生生打死! “诡丽八尺门”已成了他的伤心地,他本来理应远走高飞,回到瑞安府,那儿毕竟还有他年老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弟妹…… 可是他不能在这时候离开。 棗龙头生死未卜、沉冤未雪,自己怎可以一走了之。 他加入“诡丽八尺门”,还不算太久。说起来,他是因为八尺门过去的风雪和烽烟,所以才一头撞入门里说什么也不肯出去了。他听过他们敌血为盟、生死无悔的故事一一他就是为见这些故事中的人物,甚至希望自己也成为故事里的其中之一而来的,现在怎么这故事全都变了样? 他虽然未适逢其会,跟龙头和当家们同生共死过,但他的心志和他向往,都在那些传说里一次又一次地煮沸了。他想,有一天,他也要是那泰山崩于前面不退半步的好汉们之一。没想到,到今天,正要看准有铁胆谁有豪情谁才是大金殿前半步不退的雄豪之际,他见到的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萧疏情境棗甚至连“大难”也未曾已树倒猢狲散了!他已闻悉三当家和四当家两股人马因要紧握手上势力而斗将起来,二当家置身事外,他似对八尺门名下的佃货较有兴趣。 所以他越发知道,这时候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事情。 他千方百计,倾尽自己一切所有,以求获得在狱中龚侠怀的音讯,以致一贫如洗。终于,几经艰辛,他终于得到一张手讯。当他看到那几个歪歪斜斜但依然力透纸背的字,只觉生无可恋、欲哭无泪。那张字条的事,他一直没有向旁人提过。这是他和龙头断了讯之后唯一获得而最珍贵的手迹。 他想去通知六当家慕容星窗。 棗在龙头出事的时候,慕容六当家立即要发动一切人手去救援,但二当家叫他事分急缓、要他发兵支援益都之困,并说龙头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你放心吧,你凯旋而归的时候,龙头一定已在门里恭候你。 慕容星窗去了。 临行前还吩咐杜小星:要告诉龙头一声,牢里冷,要当心。 杜小星噙着泪说:我知道了。 未几,战况传来:一仗功成,慕容星窗却中伏牺牲了。 现在,杜小星知道。如果他没办法恳求这些主掌大局的当家们动心,只有去大孤山请动八当家了。 八当家赵伤一向都跟这些当家不和棗他只服龙头老大一人。 这件事恐怕赵八当家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棗如果赵八当家知道“诡丽八尺门”的人对龙头被押走两个月来全无声援的行动,以八当家的脾气,他会不会…… 杜小星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 他已等不到希望。 他只想等一个人出来。 他要等的是宋嫂。 宋嫂虽然不是当家的,但她是门里打点上下、忙这忙那、忠心耿耿、敢作敢为的管事。兄弟们敬爱她,绝对不在那些当家之下。 棗也许她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他也想过去找严笑花。 想到这件事他就想哭。 他觉得龙头进了牢就算能出得来,也像死过一次似的。很多人,不是到生死关头是未辨忠好、不经富贵贫贱是不知好歹的。 也许……龙头在这时候进去歇一歇也是好的。只要很快就可以出来的话就无碍。 至少,可以不必知道那么多烦心烦意的事。有些人,不能算是鼠辈,而是猫辈……老鼠至少也不问主人,猫则是给它吃的或抚摸几下它就会在你脚下蹭蹭挨挨。想到这里,他就看见了路雄飞。 路雄飞很友善地问了他那句话,然后说:“很好,你很忠心,”他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想尽一分力,但在这儿说话,有些不便,你跟我来。” 这句话像火,点燃了杜小星期待的灯。 这一瞬间,他仿佛整个人都在雪地上亮了起来。 他吭也不吭半声,就跟路雄飞走了。 他们走了好大一段路,他们身后的两行脚印,都深深陷入雪里,像一头狼和一只狐狸走过这漠漠的雪地。很远的地方,有些孩子在嬉戏着。靠着林边,有几张石凳子,路雄飞示意要杜小星坐下来,他也并肩地坐了下去。 杜小星马上站了起来。辈份之礼使他惶惑。路雄飞这回把他按了下去。 远处来了一只鹿,走出村子来,很安详地看孩子们嬉戏。有个孩子走过,跑去看鹿,不小心在雪上摔了一大跤,哇哇大哭。糜鹿侧着首在观望着。后来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跑了过来,扬着手跳着去吓唬那鹿,那鹿只侧着首,退了半步,吊起一只前腿,放到地上来的时候又前行了半步。样子友善而骄做,有个老妪过来抱走了号哭中的孩子。然后一个汉子走过去,好像是在逗剩下的那个孩子,突然之间,他掣出叉子,一叉刺进糜鹿的肚子里。 受惊的麋鹿狠命地跑。汉子仍执着叉子,一面搠动着,一面拔腿子追。由于叉子搠动得厉害,糜鹿的身子很快的就红了一大片,雪地也染了一斑一斑的血迹,猩红得像长在雪上的花一般,有几朵还连着肠肚,一半仍在它肚子里一半在雪地上拖着。 这时,又出现了几名汉子,穿着兽皮做的袄楼,一拥而上,围堵那头糜鹿。糜鹿向他们靠近的时候,好像又是害怕又是要求饶似的,他们就给它狠狠的一棍子,或一枪穿了个血洞。 未几,糜鹿软瘫于地,摇动着,用一对悲凉的眼,望着拢靠过来的人。汉子们笑着,用棍子打它,用靴子踢几下,哄笑着说:“啐,也真费功夫!”“这头笨鹿,人住的地方也敢行近,自找死路了!”“也许是饿了罢!太瘦了,没几斤肉,今晚还得备下酒的菜!”“呸!还沾了我一手的血!”……很快的,一只鹿就变成了几团冒血的肉。 他们这样远远地看着,路雄飞忽然问杜小星:“你真的要救龙头?” 杜小星眼睛如星光般闪动着:“是。” “诚心?” “是。” 答得毫不犹豫。“诚意?”“是” 答得斩钉截铁。“好,”路雄飞的手围拢过去,在杜小星还以为他要告诉自己什么拯救龙头大计之际,已封了他身上三处要穴。 然后,路雄飞解下了他腰畔的佩刀,扳开他的手指,然后使他握着他自己的刀柄,拄在地上。 俟一切都弄得妥妥贴贴之后,躇雄飞才在杜小星的耳边说:“没有用的。诚心诚意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要救人,就要有力量,要是没有力量,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然后他就走了。在路上,他心情非常愉快。 因为雪下得那么快,而且还要下很久。他已制住了杜小星的穴道,使他完全不能运功御寒。他拄着刀,对那样子的汉子,人们通常都不敢去招惹,更何况那儿又是十分偏僻。 天色快暗了,这回光返照的太阳很快便会消失。黑夜正长,冬更长。万一有人发现,也解不了他的独门制穴手法。到了第二天,等他冻僵了之后,便谁都看不出他是因穴道受制而动弹不得的了。这样杀人,既不见血,也很安全。甚至可以说,他确然觉得自己未曾杀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在那两排足印尽处的杜小星,脸上已挂了两条冰丝,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会为霜雪所覆盖,就像一个由小孩子堆出来的可爱的雪人一样可爱。 他忽然想起龚侠怀。 天气那么冷……在牢里也不例外罢,有人为龚侠怀而死,龚侠怀又能怎么样,龙到了浅水,连蛇都不如!想到这里,他的头发又竖立了起来:这件事会使二当家很高兴,但既然已做过了这种事,龙头这辈子还是不要出来的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用头发思考的。 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时都在饶有兴趣地想: 这时际,不知杜小星已冻死了没? 第五章 快雪时晴 馊样的!须知还有我宋嫂在! 打从今午,她扛着两桶水自长廊走过,遇见了那个溜着眼珠老往她瞅的小子,她就知道,准没有好事!看那一张戏子般的白脸,一双手没经过多少冷的热的粗的刺的打磨,就像大闺女的手一样,她真怀疑他是不是女扮男装!那八成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或是在朝廷里仗着余荫过太平日子专干好差事的宠儿.准是没安着好心,不是要关照那些馊当家们龙头要给治刑了,就是来示警要门里兄弟别想妄动以免旁掠牵连。有什么威风的!这门里不错养了一大堆窝囊废,但还有我宋嫂在,有什么好张望的!没见过大娘我这样漂亮的女人不成?!信不信我一伸手就啄了你两颗眼珠下来给鸡吃?你等着,等着瞧! 馊样的!有我宋嫂在,可不让日后天下人笑话咱。鄙薄咱们的诡丽八尺门!你们放着龙头的生死不理,可别忘了我宋嫂宋大娘还在,龙头放心,我会给您争一口气回来! 宋嫂一径扛水,跨八厨房,司厨的老油榨子谢个不休,既说谢谢,又说岂敢,当真是十年如一日。当然了,以自己身为诡丽八尺门的大管事,我宋嫂居然每天凌晨扛水七十二桶,亲自扛上膳食房,司厨的老油榨子、掌工事的塔头甸子,哪一个承禁受得起? 他们却有所不知,这正是当日龙头教我的练气之法。他说我的“八阵刀”法,旋转光锋,刀法偏锋,“其实偏锋也就是一种最好的争锋。你的刀法,”龙头是这样说的,“辣是够辣,狠是够狠,但功力不够深沉、也不够气,没有气,就成不了势,也逼不出神来,没有神采气势的刀法,够艰够辣,又有何用?又不是在市口剁猪骨猪肉的!”听了这个,我天天扛水桶,去他的,什么胡椒眼,芝麻花、双龙拾珠凤朝阳,教我宋嫂剪鞋纳样的,咱们可一个眼儿也穿不下,但而今要我宋嫂打着两桶子满的水追上奔驰的马,咱可连水也免洒溅一滴——今儿可是解毒了,给那个长着一双女子眼睛的男子打了一记冷眼,心头一忽,倒是泼洒了好一些出来,真是对着邪门了! 宋嫂又倒满了一缸水,出神了一会儿;对这院落竟有些依依不舍了起来。她回到自己房中,把刀拎出来用拇食两指刮和了一下,刀锋颤出花蜂似的徽韵,她把刀子揣在怀里,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逐渐温热了那一柄刀子,刀子是龚侠怀憎予她的,说是这把薄利的快刀才能合适她的刀法。她暗里给这把刀取了个名字,就叫“怀龙刀”。她现刻也有这种感觉,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会温柔下来,她对这种用自己的体温把一把冷刀温热了起来的感觉,逐渐上了瘾。 她在房里出神了一会儿.本想带走些什么,但到头来什么也不带走,只怀着刀就走向“坐象厅”了。“坐象厅”是诡丽八尺门的议事重地,也是权力中枢,她早在两个月前就要去那儿,但她一直忍到今天。 途中经过长廊,那些溅在地上的水已变成冰丝了,在温煦的阳光下耀眼生花。阳光那未好:给予每一个人,大家都那么理所当然不生感谢的承受,可是龙头那儿,可看见阳光吗?老天,您就让他看见吧,还有带过去我宋嫂怀里的那一点暖意,请他在苦刑下挺着熬着,我宋嫂和我的刀,要还给龚侠怀一个公道。 今日平江富有风有雪;也合当有事。我宋嫂怀里的刀总是热的。龚大哥,我的刀不是用来切猪肉剁猪骨的。它只喝歹人的血。我宋嫂只用它来救你出去,要是办不到,我就用它痛饮自己的血。 她径自定去“坐象厅”。人未到,已听见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那是三当家高赞魁、四当家夏吓叫在争执。他们当然在争闹不休了。龙头这场祸子,就算不是夏老四告上去的,也是他一手整合出来的,可是,龙头给逮了,朱老二立即抓了财库,高老三马上升了官,唯独他两袖清风,怎教他能不忿然?高老三跟夏老四本就有过节,上一届结义大会上,夏老四下请托,要门里门外的弟子长者把他供为老三,最好是老二,至少要高高老三一级,当时高老三忙着在外钻营,朱老二也见危不救,袖手旁观,眼见高赞魁就给夏吓叫骑了下去,好好一个老三要成老四了,就是龙头瞧不过眼,说话了:“咱们结识二十五年,结义一十八年,何必为争排名而伤和气?谁先一位、谁后一名,绝不重要,算得什么?!只要真能任事,能手众望。就是咱家的好兄弟。否则,就算是我忝为老大的,你们也一样扯下马来,视而不见便是了。”这一番话,使得高赞魁仍坐稳了门中第三把交椅。我说龚龙头貌似精明,其实是个实心眼儿愣子啊,我知道这样说他是不对,但不对又怎地?龙头为这件事,使夏四对他心生怨言,但高三对他可没丝毫承情。像对这种人,跟他们鬼打鬼不就得了,何必亲自插手调停,反惹祸上身?像朱二便是聪明人。 龙头大声疾呼、联众上书,要求练军防鞑子野心之际,朱二一个称病不起,大家便为他送汤煎药,忧心如意;万一怪罪下来,便天大的祸子都由龙头一人顶着——就如现在这般。 但我宋嫂仍在。今日有阳光、有朔风齐至。八尺门内,合当有事。 我已温热了我的刀。厅里的大门,是半掩着的,但我不会从那儿进去。我走入内堂,走过偏厅,走到招门之前,我站住。我是宋嫂,如果今生里我只能做一件事,那便是要护着龙头。如果您给困于桎梏、锁于囚室,你的敌人正在桌上窃窃地举杯,饮胜利而吐放恣,我却在这寂静的世上,把那一道寂静的门,寂静的打开,让你和你那一身染血的白衣,自那黑暗处,寂静地走进来。你来了。 你来了,他们大概会惊桌而起吧?拔刀抽剑,但势必已迟。子力密布,兵分七路,热血正以快速温暖刀锋。你来了,在天地间的正义,都受伤落泪时。从白天从黄昏从黑夜,到天上到人间到地下,那道门开了,抑或你就是一道门,如果你来了,不带一丝声息,长长的影子跨过了门槛,而我怀正热着你的刀锋。黑暗中的劫数,都是带血了。 只要有一天,那道门寂静的打开,你能寂静的走进来。今日子江府里,大雪放晴。龙头合当有难,叛徒合当有劫。我怀里有刀;靴上有雪,我宋馊今生今世,愿是为您打开那一道门的人。 今日门内合当有难。既然您不能来,我宋嫂便用您送我的刀代您来饮仇人的血!龚大哥,您来时风霜、去时风沙,你的冤屈就是我的劫。我冷着眼热着血看那群宵小之辈横行到几时!馊样的!须知八尺门里,还有我宋嫂在! 宋嫂她推开了门。 她推开了门,就听见路雄飞正向朱垦五说:“当家的,您放心,这件事我于得干净利落。天寒地冻,冷死了一个人,有啥出奇?” 宋嫂心里暗骂:又不知道作什么孽了。她早已收起了刀,端上了茶。茶是热的,刀是冷的,但刀揣在怀里,已渐转温。只要再过一会儿,宋嫂想,再过一会儿,茶开始冷的时候,刀就要热了。 因鲜血而热。 宋嫂的心头亦因此而热。 第一杯茶,她端给路雄飞。 她鄙薄这个人。可是她不会先杀这个人。 正如她恨这些人,但却不会用在茶里下毒的方法来杀害他们。 因为她是宋嫂——“诡而八尺门”里,龚侠怀的爱将。 第二杯茶,她端给夏吓叫; 她更厌恶这个人。他曾当她是下人,也当她是不正经的女人。摸她屁股,出言轻薄。有一次,他故意用肘部碰她的胸脯,她挺着刀,到处追斩着他,他也躲了三天,后来还是龙头出言子息了这件事。 夏吓则迫得向她道歉,此后再也不敢招惹她了。 但她也不会先杀这个人, 因为不值得。 仙知道自己猝然出刀杀第一个人时,那人多半会成了她刀下亡魂。 不过,待杀到第二个人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她知道这些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都不是白当的! 龚侠怀麾下,就算有不争气的人,也不会有泛泛之辈。 她珍惜她的第一刀。 她把茶端给高赞魁。 她知道这才是个人物。 眼前的这个人,就算屋顶突然塌了下来他也可以眉毛都不动一动;就算是听人开门的声音,他也可以比别人更听出许多事情来:有一次,高赞魁从夏吓叫的大力掩门声里作出判断:这个人一定要丢跟人寻仇,但对于甚硬,只怕他讨不了好。 果然,夏吓叫负了伤回来。因为他去找楚楚令的麻烦。楚楚令就是因为夏吓叫是龙头的结义兄弟,他才没有下杀手。 为这件事,夏吓叫要龙头为他出头。龙头反而斥责了夏吓叫一顿,夏吓叫对龙头就更是不满了。这部落在宋嫂的眼里。 她并没有提醒龙头。 因为她知道,夏吓叫再凶,有龙头在,他也狠不出个什么花样来。他花样再多,龙头也有整治他的办法。 宋嫂对龙头的霹雳手段,从不置疑。 她留心的是高赞魁。 高赞魁惊人的判断力。 她知道这是个人物。 这些日子来,她知道能消解掉“八尺门”里子弟赴救龙头之志的,不是什么,而是高三当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要是龙头真是清白,我们这样落力营救,反而会害了他。” “你们要救他,心还能比我更切吗?!他是我的结义大哥啊!你们放心,我自有分数。这种事,绝不可莽撞!” “龙头当然是含冤受屈的。不过,他也有许多作为,是你们所不知道的。我看,当前之急,是以不要牵累八尺门的根本为要!” “你们这么心急要救龙头,到底是想害他?还是想邀功?” 这种话一说,谁都担待不起,谁都不敢再提“救”字了。 宋嫂看着他的笑肚,想到这张脸在温和谦冲的笑着时,忽然溅出了鲜血——不知他的神情还惊不惊、怕不怕、动不动容? 高赞魁接过杯子,很有礼的说了一句:“谢了,宋嫂,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 就是这一句话,使宋嫂终于没有动手。他本来是想趁他和夏老四争执时出手的。 ——虽然这个高老三是头笑脸老虎,但对她一向礼侍得很,第一刀就杀他,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最后剩下两杯茶。 一杯是朱星五的。 就是他。要不是龙头信任他,他也不会坐上这个位子。要不是他在这个紧要关头也背叛大当家,现在八尺门就绝不会是这个局面。也许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龙头的事,但只有杀了他,八尺门才重新有义气在—— 朱星五看也不看她,只带着有点倦意的举起了杯子。 喝茶。 盘子上还有一杯茶。 茶仍微热。 这杯茶是宋嫂自己的。她拿了杯子,在唇边轻沾着,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以一种饮血的姿态来喝茶。 茶喝完,刀也渴了。 馊样的,今日有雪、有风、有阳光,有我宋嫂的刀在八尺门里溅血,唤醒江湖上已沉睡多时的义气! “宋嫂。” 宋嫂正要下手,忽听朱星五谈淡的唤了他这一声。 这一声则得甚为平淡,但却在宋嫂凝聚的杀志里平空震起一道雷鸣。 “你跟我来。”朱星五把杯子放到她的盘子上,然后走入屏风后的偏厅。 宋嫂昂首便跟了进去。 朱星五的神情有些忧伤。 他站在那儿就像是一件家具。 “你要杀我?” 他劈面就说。 宋嫂一惊,立即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对不起龙头。” 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手”朱星五仍以一种喝茶的神情来谈这件事情,”你最好听我劝——” 他的话还未说完。 宋嫂已动了手。 她拨刀。 一刀八斩。 没有刀风。 没有刀气。 甚至连杀气也没有。 因为这刀法实在太快了。 快得令人不及闪躲。 不及回避。 甚至也来不及反应。 这便是宋嫂的刀。 “八阵刀”。 朱星五盯着宋嫂的刀。仿佛那是一条鱼,他认准它,盯准它,然后才出手。一条再滑溜的鱼,也只不过是一条鱼。而他却是在岸上。一个在岸上的人毋庸害怕在水里的鱼的。他倏然转身、抢进、劈手同夺下了这把快利如雪的刀,就像空手抓住了三条鱼。 宋嫂在这时候的表情,就像是一条受伤的鱼。 “你知道我会怎样处置你?” 宋嫂冷笑。 她知道朱二当家的“大泻神功”,鬼神莫测,但她不知道竟会匪夷所思到了这个地步。 “你要我怎样处置你?” “随你的便。” 朱星五叹了一口气。 他那张历经风霜的脸只要教人看上一眼,就会因为他必定会历劫沧桑而尊敬而同情。 “你可知道我为何能轻易夺下你的刀?” 宋嫂怒笑,“刀已夺了,说又何用!” “这一招叫‘单袖青风’,是龙头教我的。”朱星五感慨地说:“他一直生怕你的脾性太倔,很易闯祸,所以教我这一招,以备不时之需。” 宋嫂嘿声道:“龙头是一直都很信任你,可你算对得住他的信任!” “我是对不起他,可是,我还没有力量来对得起他:”朱星五委婉的说:“你也是门里的人,当然知道,大势所趋,人心思散。我要是独持己见,很容易便顶役身灭、尸骨无存。” 他把刀还给宋嫂。 宋嫂没有立即伸手去接。 “一个人在失势的时候,宜稳守不能急进,你放心,我总有一天会做出些对得起八尺门对得住龚老大的事给你瞧瞧。”朱星五有力地道,“你真要有本事,就不要在门里杀人。” “怎么?”宋嫂不明白。 “龚大哥正等着人救;”朱星五说:“你知道,有些事,由我来做不方便,而且,太易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 朱星五把刀背向着宋嫂,又递前一些。 宋嫂接过了刀。 朱星五向宋嫂有力地点头。 宋嫂犹豫了一阵,退了两步,又迟疑了一下,终于一咬牙,向朱星五一抱拳,扭身就掠出廊外去。 这时外面正下着一场无声的快雪。 宋嫂走后,朱星五便转头向着屏风道:“老三?” 高赞魁迤然步出,笑容满脸。动作轻松而不受人注意,就像是一袋会走动的灰尘。 “我怕二哥出事,宋嫂不怀好意,”他一团和气一脸正气的说:“所以过来看看。” “谢了,”朱星五以他惯常的冷静和冷淡说:“宋嫂这妇人我还应付得来。” “高明,佩服。”高赞魁翘起大拇指说,“就凭二哥几句话,宋嫂准会去劫牢。她劫得成,龚侠怀纵出得来也成了逃犯:要是失败,世上就没有宋嫂这个人,宋嫂确交了好些道上的朋友,杀她恐怕事无善了。真正不动手而能杀人的,才是个真正的高手。佩服,高明。” “彼此彼此,”朱星五皮肉俱不笑但神情却是笑的,说,“不用客气。” 第六章 好汉只问有情无 这时节,正是立春后的雨季,黄历上叫做“雨水”。 雨下着的时候,叶红便有微愁。 每当天灰蒙蒙、下着雨的时候,他便开始了心里的不安,负着手踱着方步。千百点雨散飞了开来,时常使他善感成千百种不安。 石暮题那儿捎来了消息。 “俗人”果然有“俗人”的办法——而且俗人办事实际,讲求效率,不事空泛。 而且俗人多半都是很有“门路”。 石暮题便是替他找到了一条“门路”。 他客叶红在赵肃我面前说话。赵肃我原是县吏出身,跟石暮题一样,一个任职观察、一个原属孔目;两人唇齿相依,拘集检案,合作无间,彼此都有欠情,也有交情。而今石暮题收了叶红所赠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像”,功架便做到十足,赵肃我自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我不是不替龚大侠开脱。我也一向都仰慕龚大侠的为人。只是,这是由刑部押下的海捕文书,先后有提刑陆屈武陆大官人、府尹于善余于大人、经略相公沈清濂签发批下,我不敢不照着办、严着看。” 于是石暮题受人厚礼、替人奔命,去拜晤了陆倔武。 陆倔武听了只皱着眉、铁着脸,反问:“是谁着你来的?” 能够使动执吏石暮题,自然非同寻常,陆倔武一句活便问到了正题。 石暮题婉转但照实的说了。 陆倔武知是叶红,便一味叹气,眉头一直未展过。 “叶公子说:大人跟龚侠怀交情非浅,这件事,旁的人还真不敢惊动,只请大人主持公道。” 陆倔武的口答是:“这件事我自是晓得了。只是由来曲折,不宜贸然行事。你去转告叶红公子,稍安毋躁,静候时机便是。” 石暮题念是有了陆倔武的活,便欢天喜地的离去,又去刑房叫赵肃我开发印信官文,准他探监。赵肃我据悉有陆倔武的语言,也不为难,立行文书只呈府尹签批。不料,一向处事随和的于善余却把此案搁置,不肯签发。 石暮题这倒不明白了,便欲求见于善余,但却遭推搪,借故不见。 石暮题只进行到这关节上,便卡住了,只好一五一十相告叶红。 叶红一面早已着人去打听龚侠怀在牢中的状况,一面花银子在各管营、差拨、牌头、牢头、孔目、节级全打点好了。既听石暮题说原由,暗自作出盘算,即着小厮备好雨具,亲访哈广情。 他才叫了一声“哈七哥”,哈广情便知晓他的来意了。 “我就等你来。”他说,“这件事有了点眉目。” 叶红很有些感动。至少,大家都当他是朋友、他着人去办的事,他们都办得落力,就当作自己的事一样。 “龚侠怀的事我去打听了:他的案子的确是沈清濂签批公文。罪状是‘妖言惑众,通敌卖国’,递传平江知尹于善余,由于善余下令缉捕使臣坠厅押下文书,并着陆倔武叠成文案,派出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四名孔目捕役,杖限缉拿龚侠怀。”哈广情的情面够、消息广,他打听的事一向比别人快、比别人准、也比别人可信。”你可听出了些什么问题?” 叶红即道:“三个。” 哈广情道:“你问吧。我知道的,一定说;你不问,我反而不便说。” 叶红说:“第一,要办龚侠怀的理由是:‘通敌卖国,妖言惑众’,证据何在?” 哈广情道:“听说这是他们里的人首告上去的。可是,他们着要整治一个人,自然会找到罪名、找到首告,你连不告都不可以。” 叶红沉吟了半晌,又问:“沈清濂是经略相公兼任安抚使,刑狱缉捕之事,一向甚少过问,怎么龚侠怀的案子的卷宗决断,都由他来主理?” 哈广情说:“准都知道沈清濂是当今宰相史弥远的心腹,也是‘三水一流’嫡系人马的头领。这件案子的罪名既是‘通敌卖国,妖言惑众’,那么,少不免是开罪了史相爷或是朝里得令的人,才会找这种‘一击致命、无人敢救、杀人不见血’的罪名来诬陷他。问题是:要这是八尺门里子弟或江湖上的人为了争权夺位而诬陷龚侠怀,那么,上边的爷们只是给触怒了,受小人挑拨,要产办他,这结犹未必不可解。要这本就是从上面交代下来,或志在必杀,要剪除龚侠怀这血烈汉子、心腹大患,那就可不易救了。这事是不是棘手,就得看是上而下还是从下而上这一关节上。” 时红又沉思了一阵,才道:“要拿龚侠怀,怎么会出动‘谈、何、容、易’这四个人?” 哈广情道,“谁也知道这四人是史相爷派遣此地的节级,官位不高,面于可大。像龚大侠这种人物,别的公人可真不敢拿他、也拿不下手。谈、何、容、易跟龚侠怀向来都有点交情,由他们来下手:龚侠怀比较不防着。” 叶红冷笑道:“我听说他们一拿着他,就下毒手。” 哈广情稍微诧异,目光闪动,“你这事是听谁说的?可有证据否?” 叶红慎重地道:“只是听说,尚无实证。” “若真有凭据,证实是他们下的手,或可请准龚侠怀签保就医,倒好办事。你不妨设法去查一查。”哈广情沉重的说,“我倒听说龚侠怀两手一足俱废,押在死囚牢子里:要是谈何容易一上来就下手,恐怕呈告上去是诬陷一事,跟他们不无关系。这几人,说惹绝不好惹,价位不高不低,偏就是塞在这一线天的窄道中,谁也不易过得。” 叶红动容地道,“你着人去看了龚侠怀?” 哈广情点头。 叶红急问:“他怎么了?” 哈广情仍是不语。 叶红反而冷了下来,“无论是什么情形,都请哈公直言便可。不能说的我不勉强,不能救的我也认命。” 哈广情道:“倒不勉强,也无不便,只是,我派了几个得力的去探勘,回来言语都不一样,我也分辨不出个谁真谁假。” 叶红长吸一口气,徐徐的道:“那就请七哥真假都说,” 哈广情道:“有的人说,龚侠怀经不住严刑拷打,已死在牢中了。” 叶红吃了一惊。 “也有人说,龚侠怀在天牢里,给掠拷得不复人形,但他凛然不屈。”哈广情道,“但也有人传:龚侠怀一进了牢,就知道自己完了,他什么都招了,该跪的跪,该叩的叩,甚至哭着求饶,另一说是他自杀三次,均求死不能。” 叶红寒笑道:“这算什么?抓了人还不够,还要放出沉言去辱杀他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一落到那些宵小之徒手里,就不拿作人办。他们要你认什么,你不认,只有受着非人能忍之苦,而且,还会牵累亲友家人,总之,你最心疼什么,他们便会让你更心痛。就算你认,也还不行,你得要自我诬捏,自行创述出比他们所叫你认更多的罪孽,他们才会满意。如果你犯的是通敌之罪,那么,就连你在当小少爷的时候曾用手抹了奶嬷嬷胸口一把的事,也得记录在案,变成德行不检,罪加一等。你没坐过牢,你下明白;“哈广情笑得不像是在笑,而是在哭,“我进去过,这对腿子都没了,我的经验比你丰富。” “是的,”叶红肃然同时也忿然的道,“可是他们不能这样折辱好汉” “他们不辱杀好汉,还杀什么?难道叫他们真个到沙场杀敌不成!好汉在战阵上除敌平寇:出生入死,回到家邦来却一个个在他们手里被治个死去活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叫‘天下无敌!’哈哈!”哈广情干笑了两声,摊了摊手,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哪一项消息是真,哪一项消息是假。我只知道,我再探索下去,派出去的人就受到了警告:再要是不放手,我们就得付出代价。” “我不放手!”叶叶红坚决地道。 “可是我还想保有两只手,所以我要放手了。”哈广情道:“不过,事情绝不能算大糟,所以,我还是去找了于善余。” “于善余?他……”叶红道,“他不是根少见访客的吗?哈七哥你真有办法!” “因为我不是客。当年……我还有一双腿可以上天入地满城蹓的时候,曾力荐过他,当过提辖。”哈广情苦笑道:“今日我有事情他,他也不得不应一应景、答一答情。” 叶红恍然道:“这就当然了。七哥是他恩公,别人请他,他可以不管:哈公有请,怎轮到他不理!” “这就错了”。哈广情平静地道:“你可别一声七哥一声哈公的了,贤弟,我长你几岁,所以可装腔作势说几句胡扯话。你欠别人恩情,不应不还;但别人欠你的恩义,你最好做了就忘,一笔勾销,这年头,这时势,忘恩忘义的小人最易当权得势,你若是有恃无恐、挟恩自重,很容易反招来了恩将仇报、反目成仇,不可不慎,万勿轻忽。” 叶红情知哈广情语气虽厉,但却是出自肺腑的忠言,便敛容道:“是,我记住了。却不知于大人对龚大侠的事怎么个说法?” 哈广情见他最关切的还是这件事,忍不住又问:“龚侠怀跟你是亲?” “非亲。” “有故?” “非故。” “你欠了他的情?” “非也。我跟他只两面之缘,还输了他一刀。” “你这人……”哈广情忍不住道,“心肠太热!” “我这人就坏在这里,只要不平不忿、就不得不理;”叶红笑说。“哈七哥跟我真实也非深交,只一起作战过,之后就没有常聚了,但今天却为了我相托的事,如此落力奔走,岂也不是一样的心头义烈、一身侠骨!” “这倒不然,”哈广情拈着几络黄须,狡诈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不遗余力的打探这件案子么?” “愿闻其详,”叶红恭声遭,“恭聆教益。” “你这就是故意客我的气了。我没有什么大道理,我只是私心盘算过:叶红为了龚侠怀的事可以这样鞠躬尽瘁,要是我交了他这个朋友,万一有一天我这个哈老头儿遇上什么事……想必你也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吧。”哈广情道:“这样说来,让你今日先欠我一个情,倒便宜了日后的我。”叶红知道哈广情说活,喜欢玩世不恭:屡作虐语,自嘲嘲人,但言谈里暗含机锋、自有机抒,只陪笑道:“七哥的为人,我有不知晓的么!你帮了人,还说这些损自己的话哪!” 哈广情这才正色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平生最恨人前哈哈哈、背后杀杀杀的人。年纪愈大,愈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不是因为没有真正的朋友可交,而是谁都知道真正的朋友难得一见,谁都不敢用心和真心去交友,人人防着,自然交不到好友。” 他正色的时候脸上反而出现了一种近乎滑稽的神情。叶红想,会下会是当年他受刑太苦,致使他的脸部表情大都反常了起来呢?” “我曾给人出卖,才在杨安儿一役里遭擒,弄得个半残不废的,回到大宋的国土上,却是给人当作狗,要不是一双腿子已废,刑狱之苦,在所难免。”哈广情又回复他的无所谓、笑嘻嘻的态度,“所以对这件事,我特别关心。那天我劝你不要管,然而,我自己也管了。不过,果然不好管。我一插手,刑部的人已盯着我了。他们还着人来问我,你管这些干什么?!我给他们回答:上下,我求的也不过在死后多几个人在我灵前诚心诚意的上香追悼而已!” 叶红也笑了起来:“他们的脸色可难看着?” 哈广情笑着:“他们这一类人脸色一向都不好看。特别对你好看的时候你才遭殃!” 两人笑着感叹了一会,哈广情才说:“我请于善余帮这个忙,他说,“其实你别急,已经有人在打点这件事了,只是现在还未定案,龚氏吉凶,尚未可卜而已!我就问他:究竟是哪一路人马,如此义助龚侠怀?他说:哪一方面的人,我不便说,万一事不成还牵累了人,自已更不愿意;再说,再密的嘴也是有疏隙的。我当下也不多问,先把饮冰上人精心泡制的“梅栖”泡上两盅,待他喝得高兴时,就送上朱古泥用‘纵刀横斧’刻的棋盘。于善余就跟我下了五盘,自然是他胜了三盘,这一开怀之下,再加那么一高兴,就说了许多他刚才还不肯说的话……” 叶红忍不住问:“饮冰上人怎舍得把他自己图着自茗的‘梅栖’茶叶送给知府呢?朱古泥怎会?……?” “饮冰这老热肠的听说你要教龚侠怀,便自过来问我他能帮什么,我就叫他把茶叶送我两把就行了。”哈广情抚捻着参差不齐的黄须,“至于‘斩经堂’的总堂主朱古泥,听薛慕桥说龚侠怀身陷险地,他正想攀这个交情,化解以前的恩怨,所以也献出他的宝贝棋盘——或许,这是他向人表白:他并没有加害龚侠怀;至少,他跟龚大侠虽有怨隙,但并无落井下石。” 叶红忽然觉得:人生总是要在最后关头、生死关头,才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 他希望龚侠怀能够早日出来,看到这一切、面对这一切:他是众叛亲离,但也相知天下。 “于善余怎么说?” “于善余说:现在谋救龚侠怀的,至少有三方面的人马。” “三路人马?” “对,其中一方面,就是你。”哈广情说,“你全力谋救龚侠怀的事,上至名公巨卿,下至贩大走卒,无有不知,有的为你翘拇指喝一声彩,有的正为你捏一把汗。” “另外两批人马是什么来路?” “都是官面上的人。” “哦?”这讯息使叶红错愕不已。 “一路是以陆虚舟为首的人。” “陆虚舟?!” “对。这一类‘叛国’的案子,通常都由陆倔武来办。由陆虚舟来审,由任困之来决。他们三人一起定刑,号称‘三司会审’,对大案子有生死一言之魄力。” “陆虚舟他怎么会营救龚大侠呢?这狱不是在要办龚侠怀之时已如同定刑罪了吗?” “大宋朝廷,官官相护,既要办人,就决不会让他开解罪名,否则威信何在?话虽如此,实情如此,但于府尹的确是跟我说,陆虚舟暗里护着意维护龚侠怀,他也颇觉讶异。” “还有一路人马呢?” “陆倔武。” “他?”叶红倒不觉奇,毕竟,自己已委托石暮题去限陆倔武说项,看来,陆倔武可真的买这个帐。 “据说是他最先为龚侠怀开脱,把招稿卷宗都改轻了,就是他的意思。”哈广情说,“他比你老哥还先行一步呢,要不然,龚侠怀说不定已折在狱中了。” 叶红大诧。 ——也就是说,陆倔武在还没见过石暮题之前,已着手周全龚侠怀了。可是陆倔武不就是签限拘拿龚侠怀的人吗?怎么会是他?!而且还早就私里照管龚侠怀,这倒是令人意外。 “所以现在有利的情势是……”哈广情道:“只要让龚大侠早些临判决审,三司中有两位是会为他开脱的:只要不定死罪,就求个刺配押解,这就好办了。龚大侠在江湖上有的是朋友,下会让他在路上吃苦的;万一逼急了,就凭他的武艺——就算他的武功内力都给废了,还有武林同道在,哪有让他忍欺受枷的!” 叶红憬然道:“看来,我现在应该做的并不是要趁龚案未审定前设法保释他出来,而是须使龚案早日升厅决审定刑,以俾恶毒小人不能在牢中加害龚大侠。” “便是。” “谢谢指点。” “指点谈下上。你须知岳飞平生功绩得以表扬:追封,也只能在秦桧死后。其实,迫害和冤屈一旦发生,并不是不可力挽的。假如,每个读书、练武、有良知的人,都像你一样,只要有肩膀,有胆识,有什么顶不过去的、扛不下来的?!一个人顶不住、扛不起,就大家齐心的顶、一起的扛。可惜的是,一到关头,多数人还是摇尾乞怜、卖友求荣、助纣为虐、为虎作怅去了。”哈广情叹息如落叶,“一人受害,万人同哀,千古同悲,这种事,已多不胜数,再多一个龚侠怀,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要是大家都下说话、不想说话、不敢说话,到时候,举国上下、不是都成了哑巴,就是只剩下了指鹿为马、颠倒是非的人在说话了。” 叶红听得一股豪气上冲,好像患了一种淋不熄的病。 “另外,我要提醒你,这件案子,早些审决总比延审的好,”哈广情满腔隐忧,“因为……” 叶红直问:“为什么?” 哈广情道:“因为严笑花。” “春雨楼头,”叶红诧道:“——严笑花?她干什么?她干了什么?” “他,跟陆倔武的好事近了。” 哈广情捻着须肖眯着眼道:“试想,如果你是陆倔武,你会在这时候把天大的一个情敌放出来吗?” “这妇人!” 叶红忿忿地啐了一句。 所以,此事宜急不宜迟。他们既已揖捕跟拿下了龚侠怀,绝不会轻易就放虎归山的。与其徒劳无功的营救龚大侠,不如在这有利情势下让他早日受审,把罪刑减到最轻,一旦押解,才设法开释他。”哈广情拍了拍叶红的肩膊,语重心长的道:“老弟,我能尽之力,也仅此而已。” “哈公,”叶红诚挚地道:“叶某感同身受。” “这件事睿或许会有些挫折,”哈广情眼里闪着洞透人情的光芒,但他的眼神却像一只忧郁的狗。 “不过,龚大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遇挫不折,遇悲不伤’——是以遇到挫折,也不要怀忧丧志。现在不管牢里牢外的人,在这乱世里,其实都只是相隔一线:豺狼满街,小人遍地,咱们只有拿龚侠怀这八个字来共勉之;他得要自己在黑牢里撑着,咱们则在牢外为他拼着。” “其实,坐牢也没什么大不了。岁月悠悠,你只要放得开,暂且任自己毫无作为,自行修身养性,也就过去了……”哈广情想到过去自己的遭遇,感慨地道:“怕只怕遭宵小之徒的凌辱,教你宁可痛快死去,也不忍屏求存,人活着比畜牲都不如恐怕就不如不活了……外边又下雨了吧?” “下雨了。”叶红的回答,夹着一声没头没尾的浩叹,融入在这弥天漫地的雨丝里,就像一支无头无尾的谱。也许,牢外和窗外都是一样的在下着雨吧?就算是寂寞和怨酸,都没有再倾吐的必要了吧?在为愁雨里,没有了剧情,只有一大堆心情。 叶红在雨歇之时,决定了一件事。 他要去找严笑花。 他觉得她太过分了。 ——同时江湖沦落人,就算不能雪中送炭,也不该雪上加霜。 ——曾是相儒以沫的江湖爱侣,纵不能患难时相爱,也不该在遇危时相害! 他决定要“会一会”严笑花。 他却设想到这一“会”却“会”出许多情节来。 第七章 一自美人和泪去 叶红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笑的,只是这笑是在她流泪之前的笑,她流泪之后,也笑过一次。 “你这娼妇!”她记得叶红是这样的咒骂她。她没想到看去连撒谎都会脸红的那个纨绔子弟,竟会向她骂出了这般不堪的一句话。 她在“春雨楼头”,可是从来都不卖身的。而且,有她“严姊姊”在,附近几家勾栏瓦子场,只要哪个姊妹不愿意,谁都不必卖身的。 谁要是敢逼谁,一定会有人告诉严笑花。 严笑花做人的原则:人恶我更恶,人善我便善。这跟龚侠怀一向“对恶人恶,对好人好”的规矩是不约而同的。 人在世间,做不了几件事。她的看法向来跟龚侠怀不同的多,相同的少。龚侠怀少怀大志,要做大事。他一向认为就是人在世上做不了几件事才该做成几件大事。她常常就笑:你命里一定会着了几颗成天爱干大事的星。不干大事,仿佛就寂寞得要死,寂寞不也是一种享受吗?人生一世,最划不来的事就是误入世间,而她既先误入世间又误堕风尘,那也就罢了,愿作人间乐太平,太平就无处不是天国了,人最重要的是好好的做人,做大事?何必那么辛苦呢? 其实,只要在这泥淖污地里,救得了几个姊妹的沉沦,保得住几人的清白,那不就是十辈子的债都还清了么?做大事,噫,做大事的结果是怎样?就看龚大哥好了。 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叶红冲口骂她的那句话。她流泪是因为终于有龚侠怀的朋友为了龚侠怀来痛骂他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叶红。“八尺门”那么多名兄弟,在这时候敢跳出来当着她的面前不许她嫁人而且还辱骂她的,竟然会是叶红。 严笑花知道叶红。她晓得他是个有正义心肠的世家子弟,剑法很高,人也很傲。她听龚侠怀评过叶红的为人:“有正义感和人情味,就是侠。叶红还有勇气和担当,他是侠者。”可是她一向都不相信侠这回事,以前向往江湖上的:义无反顾,生死与共,一到生死关头,是兄弟的还火里火去、水里水去,现在呢?江湖也混了个三江五湖的了,披肝沥胆五大三粗的男人她见过也碰过,“侠”?不是只成了有福同享有难“独”当,为朋友两胁插刀在所“必”辞了吧? 终究有个龚大哥的朋友为了龚大哥而出头了。 于是她感动得流了泪。 龚侠怀说过:“人、应该要笑在流泪之后。”然后补了一句:“你若要把‘泪’字改成‘汗’字或‘血’字亦可。”现在她流的是泪,她也不怕流汗,只要龚侠怀能够重出生天,她甚至不怕流血。 不过,感动归感动,有一件事万万是半步退不得的,那就是:阻止任何人营救龚侠怀。 阻止一切营救龚侠怀的行动。 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她离开了“春雨楼”把收拾出来整理好的物件交给三妹姐叫人送回陆府去,她自己则去十字行看锦被做好了没有。 在布行里她发现、有人闪入冰三家的舆底,可笑的是,叶红居然没有发现。 她喜欢冰三家。 她知道冰三家是个好女子。 那个人趁乱闪入了舆里——那时候时红正要逼小李三天掀开藤帽。也许,李三天敢于揭开自己的真面目,大概以为自己是必胜了的吧:有人刺杀冰三家,叶红一定心乱分神,他就能搏杀叶红。只要能手掉叶红,他这身份大概也不必再假扮下去了吧? 严笑花几乎就在那杀手滚入舆底后的刹那间也闪入舆中,那杀手对环境尚未适应过来,是以也投发现在舆里已多了一人,还有一正布。 冰三家见她闪了进来,居然没有动,也没有叫。 她只是以一种平静得几乎已绝望了的眼神望着严笑花。 这使得严笑花忍不住问:“怎么了?” 冰三家说:“他变了。” 严笑花奇道:“什么?” 冰三家道:“他一见你,就失去了风度。他一路上,都在怀恨你。” 严笑花忽然觉得外面的世界极其热闹,轿内极其寂寞,她不知说什么好,冰三家是个美而漂亮的女子。 也许,躲在舆底下的杀手从这微声低语里已知晓舆中不止一人了,可是这又能怎样?未达成任务,他总不成就这样逃掉;而且,对一个杀人不眨跟(杀人当然是不眨眼了——杀人为何要眨眼?)而言,多杀一人不是什么大事。 他当然不知道这“多一人”竟是严笑花。“春雨楼头笑煞人”的严笑花。 严笑花伤了杀手就走。 她只觉得可惜,浪费了一定上好的锦缎。 她今天见着了叶红,越发使她决心向陆倔武问个明白。 所以她直接回到陆府。陆倔武就住在他引以为荣的“万宝阁”中。严笑花直接在“抚剑轩”中找到了陆倔武,问他: “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陆倔武一见她的来势,就知道剪刀遇着了布,而她是剪刀,他是布。因为她是他心里全部的珍惜和全局的梦。 “我对你说过的活,说一句算一句。” “你说你一定会放了龚侠怀的。” “我说过。” “你说过你一定会让龚侠怀在里面活着的。” “我是说过。” “你说过只要我嫁给你,你就设法为他开脱,请陆虚舟和任困之一起从轻发落他,把他押解出关。” “我也说过……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已经收拾好东西,甚至还去办了花被,我已很快是你的人了……”严笑花温柔了起来,在温柔声中问:“可是龚侠怀还在牢里……” 陆倔武叹了一声。他知道去喜欢一个女人是很划不来的事。轻则受伤,重则丧命,不轻不重时也得一生一世。可是他深恋她甚至连她掉落的发丝也舍不得丢弃。 “你知道,龚侠怀的案子虽然是经过我签批的,可是却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既然沈清濂下了公文,这事我便不得不办。” “我知道。” “我在这儿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个指挥、团练、正制、统领、小吏,我还使得开,但还受府尹于善余、安抚使沈清濂、刑检陆虚舟等人的节制。” “我知道。” “龚侠怀的问题是:他到底得罪了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罪名却是:通敌卖国。这是滔天大罪。既然是‘谈何容易’四人亲递的官诰,这件事便非同小可,可以是今上的懿旨,可以是史相爷的指令,也可能是沈清濂清除异己、‘谈何容易’的妒恨起意而已。只是,这笔无头帐,谁分得清、查得明?你是个聪明女子,想必也明白个中关键。” “我知道。可是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陆倔武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似不想任何人知道他会叹过气。 “那是我因为你不惜粉身碎骨才说的话。再说,龚侠怀也是我的朋友。听说:他被拘拿的时候,是因为听说是我签的拘票他才不抵抗的。”“我也想救他,不过……我是说过我一定会想办法开释龚侠怀的,而且,我确已把逼打成招的供状都改轻了,可是你也应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活:要我救龚侠怀,你得要先嫁给我……” “我连胭指、钗饰、妆台都教人搬过来这里了,你连这还信不过我呢!” “但你还不是我的人。” “也不过还有三天,就是嫁期了。” “万一龚侠怀放出来以后,你变卦了呢……你武功那么好,万一你以‘花落无声,雨止无形’的‘雨花神剑’来对付我,我能接得下吗?” “哼,你这是把我当作是杀夫悍妇了,我可不依,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就用‘大步流星’杀了我吧!” “我怎舍得杀你?龚侠怀已在里边待了这么多天,也不在乎就这几天了吧?再说,我是答应过你一定让龚侠怀活着,但在里面的事是谁也管不得全的,万一他们故意要把喂狗吃过的饭菜给他,或者藉要他作供为由用针刺穿他的耳膜,这些,我都是不能控制的。而且,你还得要祈禀神明护佑,龚侠怀千万别熬不住,来个自行了断——” 严笑花听得心里一疼,就像有人拿针在她胸口扎了一下,一直痛到丹田去了。可是她的眼眸更是柔媚了。 “我是说过会请陆虚舟和任困之想办法为龚侠怀开脱,也请他们多予照顾,不过,陆虚舟方面倒卖情面些,任困之自以为清正,一定要严刑拷打,我就是怕屈打成招。他坚要在清明决审,我看,反正也拖不久,也就顺了他的意思了。这些日子,我尽卖给他一些人情:沈清濂那儿,他坐镇平江,也不好办,总算他颇赏念你,咱们多送些礼去,着人探探口风,龚侠怀还不是必死必杀的案。“ “……沈清濂他,还要见我?” “不过我不舍得。”陆倔武笑拥像一朵春花般的严笑花,“一切都得要等你嫁了给我再说……” 严笑花笑了。笑出了一肚冷意。“我现在还没嫁给你呢。” 陆倔武这回动的不只是情,而且是心;其实他只要见到她,他就打从心动到了性。“那又有什么分别?”他涎着笑脸,说。 烛光一晃,忽地一跳,影子像一条金色的蛇。 剑影就在烛影一闪时一亮而没。 严笑花桃花一样的脸,神色下变,只是带了七分俏杀、三分惊丽。 她的手摆在桌上。 五只纤秀如葱的手指张开。 她一剑就剁掉自己一只手指。 尾指。 “陆大人,”然后她说,“三天后,你只能要我,等龚侠怀出来的那一夭,我才是你的人。我决不反悔,你最好、最好也不要食言。” 她说的话和出的剑和砍掉的手指,都是一发不能收的。 第八章 河山终古是天涯 已是谷雨。清明已过。 雨纷纷。 欲断魂。 看雨的叶红,想的却是雪。 那一场溅血的雪! 那次,自十字街剑伤小李三天后,他即联合饮冰上人、苏慕桥、朱古泥、严寒、泥涂和尚等人,上“临风快意楼”,共商营救龚侠怀的大计。 他们在“临风快意楼”的老板和伙计口中得到印征: 那个“大雪”的日子里,他们的确曾临高望见:在东乐里的高墙下,”新四大名捕”的确对龚侠怀用了私刑,抽筋断脉。 他们都不敢再看下去,也不敢对人说,不但怕惹上是非,更怕惹上官非。 因为叶红、朱古泥、苏慕桥、严寒这些人都是官面、道上的一方之雄,当他们执意细间的时候,监凤快意楼的黑掌柜才不能不说,不敢不说。 他是看见了。 那天一个忠烈仅子的血,染了纯洁的雪地,根快的又给风雪洗净。 另外一个叫莫哥儿的,还道出了一件事。 黑掌柜的本来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莫哥儿一向很崇仰“诡丽八尺门”的龚侠怀,也受过他的周济,所以忍不住要说。 这神情绪叶红和严寒都同时看出来了。 严寒一把揪住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像雪一样的冷:“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但千万不要乱说。说的好,有赏;胡说,哼。” 莫哥儿登时稀哩哗啦又抖抖颤颤的把什么话儿都说了。 他是“临风快意楼”里伙计中的“老大”,手底也有点功夫,能干勤快,而且很警觉乖巧。 那夭他发现有一个可疑的人。 一个黑衣人。 这人不知何时上了楼来,就在下雪天的栏杆那边,吹着凄怨的笛子。 那笛子到此际莫哥儿还仿佛听得见,凄怨得就像一缕游魂唱哀叹千百个无主孤魂的故事。 那人始终没转过身来。 侍“谈”、“何”、“容”、“易”四人把龚侠怀押走远后,那人也就“倏地不见了”,像一个白天出现的鬼魂一样。 饮冰上人听后,只问:“你可记得那人身上有什么特征?” 莫哥儿和黑掌柜都异口同声的说,那人没转身,所以看不见样子。” 不过有两点,不仅黑掌柜记得,莫哥儿觉得,连当天在楼上的伙计客人也忘不了的。 一是那笛声凄怨得教人心头发寒。 二是那人背着把弓。 一张火红色的小弓。 “如果那天谈何容易四人制不住龚侠怀,这楼上的人是不是就弯弓搭箭,当场射杀他呢?” “如果这人真的是来监视龚侠怀是否束手就擒的,那么说,官面上的人早已跟武林中的人联合,早已要对龚侠怀下毒手了。” “如果这吹笛携弓的人就是发暗箭射杀宋再玉和哈广情的凶手,那么,不管谁要插手这件事,都有可能遭受杀身之祸,因为凶手意在不让龚侠怀有出狱的机会,自然不许人去救他。” “如果能找出这个笛子吹得好、箭射得好的人,也许就可以找到害龚侠怀和杀哈公及宋老弟的凶手了。” “如果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这四人真的对龚大侠下了这种毒手,至少他们一定很不愿意让龚侠怀给放出来……他们一定怕对方寻仇的。” “如果能证实这案子未经侦查便先私动酷刑,咱们就凭这点呈禀上去,同时张扬出去,上头也不能不加理会吧!这样一来,他们至少下敢明目张胆,继续在牢里施严刑以对龚侠怀;而且为平众怒,公审犯人时也下敢太过偏袒。只要他们还持正讲理,龚侠怀的案子就不会判碍太重的;只要不必问斩,多可求情充军边疆,那么,龚侠怀便有救了。” 这“六个如果”便是叶红与泥涂和尚、严寒、朱古泥、饮冰上人及苏慕桥共商出来的推论。 因为不是定论,所以都只得在意见前加上了“如果”。 “如果”你是荆棘,我便是开路的刀斧。 “如果”你是那峰上的霜,我便是那山里的融岩。 “如果”你是树林,我便是森林之火。 “如果”你是善意的,我便耍跟你抹去恶意的化妆。 “如果”你是害龚侠怀的人,我更要把他救出来。 “如果”你是有情的……那又何必装出一副无义的样子呢? 这些“如果”,叶红在想起严笑花这女子的时候都或浮沉的冒了上来。 他时常都想起她,记得她,连冰三家说“听说她很美”、“你怕她太美?”时的神情也记得。她那时就把纤纤的指尖搁在舆帘旁。指甲上的白色半月状很好看。 叶红听到龚侠怀的决审延期,不能在清明定审的时候,感到无由的怒愤与失望。 这消息他倒是听石暮题说的。 要是哈广情还在,凭他耳目众多,一定能更先一步通知他可惜哈公已经不在人间了。 叶红得悉这讯息后,他甚至去劝石暮题:不要再扬手这件事了。 奇怪的是,他怎么都想起她的样子,只记得那一团气质、那一抹风华,还有那一朵连山下人家万家灯火齐乍亮也敌不过她的嫣然一笑。那嫣然一笑的女子很俏丽。 想到严笑花,便是像是他记意深处的女子:一想到她,熟悉得连脸容都忘了,只有一朵笑、一抹风姿和一团气质。 时红忽然感到心寒了起来。 也暗自惕惧了起来: 他已好久没找过冰三家了。 那次清明,他见过冰三家,跟她是越来越客气了,对答有一句便回一句,不久,冰三家人房去,半天才回到筵上来,眼儿都红了肿了。 这之后,他就更没去找过冰三家。 他觉得石暮题虽然是个贪财爱利好小便宜的人,但这人总算言而有信,肯为朋友奔走,也算尽心尽力,他可不愿意这种人也给无辜牵累,在自送了性命。 “我听到的消息是说,”石暮题倒是兴致勃勃:“这次决审之所以会延后,是因为沈清濂觉得奇怪:平常一个人给押在车里,吃上官司,总是他的家小最急;要是江湖中人,便是他的同门最是关切。可是这龚侠怀不同。他门里的人非但不急,而且好像还巴不得他们的龙头早些给判个重刑似的:反而是江湖上的各路好汉,听说都要千方百计的来救龚头儿。到后来,居然连陆虚舟、陆倔武也来说情。沈清濂觉得有异,他不敢自作主张,便着人向史相爷呈报,你知道的啦,相爷日理万机,贵人事忙,哪有功大?这一延搁,至少也得要等到小满以后才能签批。我看,要提审最早要到端阳。龚侠怀少说也要洗净屁股在牢里多待三五十天才行。” 叶红最先是难过。 然后是失望。 不过他后来往好的想,这样也好,可趁这段档儿多作些筹谋,必能寻出开释龚侠怀的办法来。 ——反正,龚侠怀已给开了四个多月了,也不在乎再一两个月吧? 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心头一寒,好像是从发生不幸冤屈的那一场大雪传过来的寒意。 可是此际天地间布满了雨…… 雨水群起而歌。黄的天、黄的地,昏黄的夕照映出天皇皇、地皇皇,竟连人心也有点惶惶起来了。地上洪洪的浸了三四寸的黄水,一点雨打出一个疙瘩,一股一股的流扭积成了一畦一畦的水,调成了稠浓混浊的水势,哗啦啦的像侵占了日庄攻下了城池夺得了河山的大军一样,轰轰发发的快刀乱麻的织就了盈眼满街的雨景。 ……也许是因为雨。 ……也许是因为那天的雪。 ——想起如何配合去营救龚侠怀,叶红“终于”想起了严笑花。 (只要严笑花不再从中作粳,为龚侠怀开脱的事就有望了。) 所以叶红“决定”去找严笑花。 名正言顺的去找她。 第九章 诡丽风云 小满。 叶红仍在“红叶书舍”里养伤。 饮冰上人和泥涂和尚来探他,其实也是来告诉他在他养伤的日子里外头发生的有关龚侠怀的事: “龚侠怀仍在牢里,没人见得到他,但人人都想救他;泥涂和尚说,‘单只是道上的朋友,听说就有:融骨先生、销魂头陀、饮露真人、餐风长老、‘流云一刀斩’傅三两、‘踏雪无痕’巴勒马、宋嫂谢梦真、‘星星’阴盛男、‘月亮’谢红飞、‘太阳’牛满江、‘跨海飞天’邢中散、‘神遁”莫虚洲、‘大击大利’苏看羊、‘妖妇’姚饿凝、‘单服挑神枪’霍梦站……听说还有雨中剪刀峰的那两个活宝:‘大刀’王虚空和‘阔斧’丁三通……人可真不少。” 叶红感慨地道:“有心人也真不少。……但龚侠怀仍在狱中。问题是,上人既知道他们都来了,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来的……只怕官府不至于全无所觉吧?” “官府的人知不知道,我不晓得;”泥涂和尚瞄了饮冰上人一眼,“我只负责打探武林道上好汉们的动静。” “官面上似乎并无异动,只不过,”饮冰上人语音里很有些疑虑,“有些事,很奇怪。” “什么事?”能令饮冰上人不解的事,当然非同等闲,所以叶红即问。 “最后,有很多本隶属于京师禁军的高手,还有跟官面上有往来的武林人物,以及六扇门中的好手,都或联袂或分批的到了平江府:”饮冰上人自眉深锁,“他们就在沈清濂和任困之的府邸出没往来,看来挺紧张、忙碌的,我看,不消百日,平江府里,必生大事。” “别的不说,至少,诡丽八尺门里,已一片人心惶惶。”泥涂和尚说。 “为什么?” “因为听说他们的八当家赵伤——一个平生只服龚侠怀的弟兄,老远的从战阵上回来了……”泥涂和尚一时抓着短发,一时搔着头上的疥疮,痒不可支他说:“听说,他这次回来,还拖着一口棺材,誓言要把害龚大侠的叛徒全装进去才会离开。” 单简在旁笑了:“哈,这可把现在‘八尺门’里那些当家们吓得坐立不安了吧?” 单简却觉得有些担心:“单是赵伤一人,要跟朱星五、高赞魁、夏吓叫、路雄飞、跃娇迷这些人为敌,恐怕还力有未逮哩。” 单简却说:“我却听说赵伤在‘八尺门’里排行最末,那是因为他加入得迟,如果论武功,他的排名绝对要在三名以内……我是担心,他回来了,却不知杜小星他怎么了?” 这时,外在通传之后,走进了苏慕桥和另一人。 他一定到抄手游廊上,泥涂和尚便问他:“怎么了?”这时大家才看清楚,苏慕桥是跟石暮题一起进来的。 苏慕桥没好气的说:“什么怎么了?一盏茶都没,这是待客之道么?!” 简单立即双手递上了热茶。 单简也斟了一杯酒。 苏慕桥笑问这对师兄弟:“要不要我敬你俩一杯?” 简单忙道:“不要!” 单简笑着摇手:“谢了。”泥涂仍是心急,又问:“严寒怎么了?” 叶江奇道:“什么严寒怎么了?他出事了么?” 泥涂和饮冰互觑一眼,还是由饮冰上人发话:“严寒一时大意,几乎又遭杀手曲忌毒手。给一箭射入左胸。受了不轻的伤。他毕竟武功高强,也反挫了对方,并矢誓上天入地也要把那卑鄙的杀手扯出来,为宋老弟、哈公;叶公子报仇雪恨!” 叶红甚为震讶:一是因为严寒刀法无双、武功深不可测,连他都险遭曲忌毒手,可见这金营里派出来残杀平江府武林好手的高手,的确不可小觑;二是既然曲忌还可以出手暗示严寒,看来那次雨里决战他伤得并不算重:自己已全力一击,挨了一记“劲箭”,伤势远比敌手严重,如果不是严笑花及时赶到的身影使那“双面人”惊觉而逃的活,那一次,自己断活不了命了…… “严寒的伤重吗?”叶红问。 “相当不轻,”苏慕桥说:“可是,江湖人尝言:猫有九命,严寒有十命,他伤未好,又要去杀掉那想杀他的人了,他说他有办法找到曲忌。谁都劝他不住。” “或许,也只有他,才收拾得了曲忌。”叶红感慨地道:“谁教龚侠怀已给抓到牢里了!” “对,说起龚侠怀,我来倒是要告诉大家几件新的消息,都是关于龚侠怀的兄弟好友的,”他拍了拍石暮题的瘦肩:“但直接关于龚侠怀的消息,我没有,他倒有一个,挺重要的。” 石暮题点点头,道:“于府尹派人传话给我:说是端午那无提审龚侠怀。” 叶红“啊”了一声。 拖了那么久,终于要审了。 “这消息可确实?” 石暮题显得深思熟虑,“这消息既然是于大人捎来的,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骗我。” “我看,”泥涂和尚搔着头皮说,“这消息只怕至少还有一两百个人在等着。” 时红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啊,我看道上的朋友,千万勿要有什么异动才好。” 泥涂笑得像一头胡涂而快乐的狗:“要他们勿要异动。恐怕……不容易哪。” 叶红和苏慕桥与饮冰上人迅速对望一眼。 饮冰上人干咳一声,率先道:“要他们不动手,虽然是难了一些,只要让他们知道,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他门就不会妄动的了。” “对呀,”泥涂又笑得像一只胡涂而忧郁的猪,“可是,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又怎会知道这样子的事?” 叶红目光闪动,笑道:“那只好找人去告诉他们咯……至少,得要请动一个德高望重、道上朋友都十分信重的前辈过去,才有望摆得平这桩事儿。” “这样的名宿很不易找,一方面,他要是白道上名动天下的好手;另一方面,他还要是在黑道上吃得开的人物。”苏慕桥也曲折地道:”不但要德高望重,而且要超然物外,这样子的人已够少了,敢于承担的人更绝无仅有。” “有。”饮冰上人说。 “眼前就有一个。”叶红说。 单简故意问:“谁?” 时红和饮冰上人一齐异口同声的说:“泥涂大师!” 苏慕桥马上接了一句:“他?我看他才不敢去。” 单简也接了一句:“不是吧?大师一向是位‘侠僧’。行侠就是行知其不可而义所当为者为之的事,泥涂大师为这件事一向当仁不让,怎会不去!” 泥涂用一个小牛般的眼神来看着叶红、苏慕桥、饮冰上人、石暮题、简单、单简……这些人。 “你们想要我怎样?” “这句话该由我们问你,”饮冰上人用手指捻着他那潇洒的白眉梢,眯着眼微微笑问:“你打算要怎样?” “我?”泥涂嘿声苦笑:“只有找他们说去了……他们要是硬来,就得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叶红忙道:“和尚,你可不要硬来,劝劝就是了,劝不来,也有别的法子啊。” “要是我给这干绿林道上的人干掉了,”泥涂大师不止眼神,连表情都像是一头小牛了,”那就是你们害的。” “好啦好啦!”饮冰上人呵呵笑道,“要是你给人害死了,我就找多几位光头的给你多念几回经超度你好了。” “我去冒那么大的险!万一个不好,绿林道上以为我是官方的人;而官府又以为我是跟这些亡命之徒是一道的!”泥涂心有不甘的说,“那么你呢?为什么也不做?光坐着喝茶下棋、吃饭拉屎?!” “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大家都不过是为朋友在做一点该做的事而已!就冲着你泥涂大师,谁人下给七分金面?你去劝说,是最好不过的人选。”饮冰上人也给泥涂和尚弄得有些拂然起来了。语音凝重的说:“我?我会上京一行。” “上京?!叶红微诧:“这时候?!” “我觉得在谋救龚侠怀这件事情上,我们的方式都像走了岔路;“冰上人道:“与其在原地兜圈,我总觉得,不如直接赴京畿跑一趟,求见史相爷,问个清楚,看他肯不肯放人?再说,我在宫中也有些相知的,托他们在天子面前求求恩典,行不行总有个主儿。胜得在这儿穷厮闹!” “好极了!”叶红也振奋起来,“我爹在朝中也有一些深交,不如我即写几封信,请上人携去,万一需要用到时,也可请他们出手相助。” “既然如此,不如你和我同去,岂不更好?”饮冰上人道:“令尊大人的交情,限我总是隔了一层,还是莫如你来自在的好。” 简单急道:“可是,公子的伤仍未愈……” 单简也说:“现在离决审之期已近,若赴京师,一往一返,中间又因请托人事,难免延们,万一来不及——” “好,那么你就写几份书函吧,我先去,你在这儿养伤、打点,如果局面稳定,把龚侠怀判了三五年的牢什么的,你也赶过来疏通疏通吧。”饮冰上人说:“就为了龚侠怀让我领悟这一套‘梅花八弄’。我这副老骨头也该去跑一起了……去弄个水落石出也好,万一无功而返,也还不至于把事情弄得更糟吧。” 他反过来去“刺激”泥涂和尚:“你可不要把事情给弄砸了哦!” “呸!”泥涂和尚竟然诅咒他,“晚娘冷面,大官铁面,这次你上京,见的是京官,最好给人喷得一脸唾液,没面目来看平江父老!当心吧!” “嘿!你才要当心呢!狗肉和尚!”饮冰笑骂道,“小心给那一干江湖人士卸八块,拖去喂狗,这才算应了报;报了应了!我管他晚娘冷面大官铁面,只要是给面不要面,我就翻面!” 叶红见两人又顶撞起来了,赶忙把话题扯开,故意问于饮冰上人:“你说官府方面也来了许多高手,他门是推?”其实,把向武林同道劝说一事交托泥涂,万一失败,也有好处。在叶红心里,也觉得大半年以来,救龚侠怀一事屡遭挫折,倒不如像武林同道一般硬拼一场,劫狱救人,说不定反而直截了当! “来的人很多,听说史弥远置在身边最信笼的高手——说到这个人,饮冰上人眼神不再悠然,而掠过了一种近乎畏怖的战志,”他也来了。” “你是说,”叶红吃了一惊,知道有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高手,但仍不相信竟会惊动了这个魔星,‘大不慈悲’?!” “对,他来了。这次聚集在平江府的高手很复杂。官方应以‘大不慈悲’为。”饮冰显得隐忧重重,“武林道上的人:则以‘白大帝’为首。” “白大帝?!”叶红再吃一惊,像把自己的拳头吞肚子里去了:“你是说:‘黑山白水、黄花绿草蓝天’的‘白大帝’?!” “是。便是他。”饮冰上人沉重地道,“自从‘黑先生’与大侠龙喜扬互拼身亡后,这‘五色盟’的首席,改由‘黑天王’登位,‘白大帝’一直不能成为‘五色盟’的老大,已决心要在江湖上搅个腥风血雨,以示作为。只怕……他这次也来者不善呢!” “好,大不慈悲和白大帝都到了,”泥涂瞪着一双圆眼道,“你可开溜啦!” “你说什么?!”饮冰怒道:“那我国在这儿,你去京城求人去!” “我才不去!”泥涂马上道,“我宁愿在这儿跟人拼命,也不要看做宫的脸!” “赴京请免龚大侠罪一事,上人在江湖上名高位重,且在朝里有的是相知,当然是要敦请上人出面才能国有成;”叶红连忙道:“至于在这儿的英雄好汉,有那个不心悦诚服大师的!如果大师亲自相劝,必能阻止这些江湖汉子莽动,如此岂不是好!” 泥涂和饮冰这寸不再争吵,但兀自忿忿。 叶红只怕又掀起火头来,忙问:“苏兄此行,不是说会探得一些消息的吗?” 苏慕桥也知机,即答:“听说‘诡丽八尺门’的赵八当家回到平江府来了。” 泥涂和尚没好气的说:“早就知道了。” 苏慕桥也不理他,只径自说下去,“听说严笑花又要嫁人了。” 泥涂和尚不屑地道:“她那种女人,不嫁人才怪呢!”叶红脸色一变,但仍把想说的话忍住了。 简单却忍不住问道:“她不是要嫁给陆倔武吗?” “她已把陆倔武给甩了,”苏慕桥笑道:“这次她要嫁给沈清濂。” 石暮题也不知是笑还是叹:“她也真了得。我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权有势。” 单简冷哼一声道:“但再也找不回像龚大侠那样的人物了。” “还有一件事,”苏慕桥说,“是有关她的也有关你的。” “她”当然是指严笑花。 “你”是指叶红。 叶红一楞。 “我?” “对!”苏慕桥说,“‘诡丽八尺门’的二当家——不,现在已是门主了——朱星五托人请我代邀你和严笑花,‘芒种’那天,请到八尺门一晤。” “哦?叶叶红心中纳闷:“请我?和她?” 第十章 第一滴汗 “有消息了。” “怎么说?” “龚大侠确是在端午节午时受审。” “好哇,咱们也等了这许久了!” “不过,听说京城里也来了许多好手。” “嘿,那干贪官污吏里还有好手么!” “倒不可轻敌。来的是谁?” “来的人有不少,其中包括了‘大不慈悲’和‘白大帝’!” “哦,这两人倒是棘手!” “别长他人志气了,怕什么!?咱们这儿,高手如云,听说连‘无疾而终’蔡小虫和‘饮酒的小梁’都要来加入咱们的‘救龙’行动,哪怕他们调兵遣将,一概当作酒囊饭袋,来一个,打杀一个:来一双,放倒一双!” “谁怕来着!咱们这儿,武照练、马照骑、鸡照飞、狗照叫!我只是有点担心……” “你就甭担心了吧!咱们也等了这些日子了,龚大侠也吃了好些日子的苦了,还不是等到了今天!龚大侠还疑是山穷水尽之时,即是我们度他个柳暗花明之日!” “哈哈,这叫‘行到水穷处,坐看行刑时’!” “什么!龚大侠只是去受审,又不是送去斩首,什么‘行刑’!说话也不留谱儿!没学问还学人抛书袋!” “审什么审!龚大侠哪有罪可审!这干狗官,还不是百方整治的只图把龚大侠送上法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以押审为名,押呀押的就把龚大侠送到菜市口去斩首哩!” “荒唐!大宋没有法律么!岂能说斩就斩!” “你可别骂他胡说,倒有过这种先例呢!朝廷奸佞小人弄权,要除掉一些清正之士,总是先斩后奏,还有的斩了不奏呢!” “他没头脑,你也脑袋长到屈眼上去了不成?龚大侠好端端的,还没给定罪,你就诅咒他给判了斩首示众了,岂不过分!真是黑口黑脸黑心肝!” “什么诅咒?收起你的鸟嘴!就算龚大侠给押送法场又怎样?咱们就是来劫法场的!” “算了算了,吵什么嘛,你就当他说了一句屁,不就得了吗!” “什么屁!?屁是你的东西!” “放你的屁!” “你再说,我可动火了!” “别别别,别这样嘛,大敌当前,龚侠怀也还没给救出来,大家自己人就要先干上一场了不成!?” “哈哈哈……这叫‘行到水穷处,坐看火起时’才对!” “你别隔岸观火了!这架打起来,你小心也给烧着屁股……” 第十一章 第三滴血 (能飞去哪里呢?她甚至不愿意知道答案:要是叶红知道她给抓来了这里,会不会不顾一切的来救她?他为一个陌生得江湖中人:龚侠怀,也营救得如此舍死忘生——如果他却不肯舍身来就自己呢?如果他来了,也像这两名汉子一样,徒劳无功,反而落得如此下场,她是不是宁愿他不来呢?) 冰三家给绑在高架上,除了觉得担心和辱,还有这么一点的迷茫。 她觉得自己像给掏空了,遇上劲风便给吹起来了,而不是自己要飞想飞的。 他只是浮了起来。 她已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除了想念叶红,她对一切情绪都觉得很乱。 ——就算是想念叶红,她也很迷茫。 丁三通和王虚空给制伏了、给绑住了、给封了穴道、给按在刑具上。 “就你们两人来?”苍老的人间。 王虚空嘿然不答。 丁三通冷笑道:“不就够了吗?够把你们吓得魂飞魄散了!” “你们的同党呢?”苍老的人把臭口贴近了丁三通的脸部。 “拿开你的臭口!”丁三通怒骂:“我们‘大刀’、‘阔斧’,平生从不与人成群结伙!” “很好,你凶,我看待会见你怎么凶!”白大帝不以为忤,悠悠的说:“我等着瞧哩。” 大不慈悲忽道:“我知道你们不只两人。你们有一大伙人,要谋叛朝廷,要救龚侠怀,他们在哪里?” 丁三通哈哈一笑,道:“我不知道,”他反问王虚空,“你知道吗?” 王虚空更进一步,反而问大不慈悲:“龚侠怀在这里?” 大不慈悲一笑。他笑得很温和,他说话的语气更温柔,温情得简直让你铭感五中、涕位流泪,抱着他叫恩公,“你们就是有胆色。我这儿最欢迎的就是好汉、侠女的。没有你们,我们的工作就没什么意义了,生活也没什么刺激了。我们在这里等你们造反起事,已许久了,抓龚侠怀,主要还是为了这个。你们不反谋,我们吃什么?要是天下太平,我们才不会受到重用。你们已让我等得太久了。——像我们的白大帝碎爷,我想他老人家早就不耐烦了。” 白大帝“碎爷”呵呵地笑道:“谁耐烦呢!大不慈悲寇大侠何尝是惹悲为怀的!其实,你们在牢外窥伺的时候,我们早已觉察了,所以才请‘飞星传恨’雷老弟、‘鬼生虫’毛炸先生先行布好了局,引你们入瓮——为安全计,我们不必以龚侠怀为饵,只要提了个冰三家上来,以你们所谓侠道之间的守望相护,一定会出手救人的,你们救人,我们抓人,真是合作无间,天衣无缝!” 丁三通和王虚空互望了一眼。 他们的心都往下沉。 ——看来,朝廷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只等各路英雄好汉来入局! (可惜他们已遭擒。) (这消息传不出去。) (——这消息一定得要传达出去,不然,只怕有更多的人要牺牲,而且,又救不了龚侠怀!) 白大帝看看两人的脸色,然后笑得皱纹都似洪水泛犯滥区的河沟:“怎么了?想通了没有?他们藏在哪里?可记起来了?” 丁三通忽然道:“记起来了。” 白大帝“碎爷”登时笑得见嘴不见眼:“在哪里?” “在你妈的床上!”丁三通哈哈大笑道:“真不简单,他们有好多的人唉!” 白大帝退了一步,侧了侧头,然后用手抚弄他那一络垂下来的白发,“看来,你们是不会乖乖的说的了”,他忽然抬起头,像要宣布一个好消息的说:“你们可知道我特别请了什么人来服侍你们吗?” 王虚空怒笑:“谁来大爷都不怕!” “好,有胆色!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你好吗’。”白大帝笑道:“你们总听说过这个人的吧?” 丁三通和王虚空都觉得一阵悚然。 ——‘你好吗’是一个人的名字。 ——遇上了他,他一定会欢容笑脸的向你问好:“你好吗?” ——可是只要遇上了他,就一点也不“好。” ——因为这个人,最有名的,不是杀人,不是武功,而是他的特长:他爱极了用刑。 ——他喜欢把人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日,几名忠臣良将:黎崇大、郑啸龄、杜佛等人,就给他高悬城垣上,刻出肚肠,肠肚为烈日晒干,但人仍辗转未死的怖人酷刑,正是他亲手所为、得意杰作。 没想到,这个人却来了这里。 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遇上这样的一个人。 这个人已经“走”进来了。 留在室内看热闹的人很是不少。 ——这些人的武功当然不凡,可是喜欢看热闹的心态,是跟外面那些一般的民众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喜欢看流血、杀人,只要不是杀着自己,任何人给人杀都是好看的。 杀戮是一场好戏,对他们来说,看一个给人先砍上一百八十一刀,然后分别用灰、蜡、松脂、滚油在于伤口之中,是一件刺激不过的事。当一位因直谏而造极刑的犯人受刑之际,这些人还看得冷血迸腾,还鼓噪要求更进一步:“你好吗”循众要求,用铁帚把那人腐了十一天的肉一一扒开,直致肌肉尽去,只见骨骼,却有本领让那人一时尚未气绝!听说,有人还看得当场泄了精。 “你好吗?还因为这样巧绝天工的技艺,给封了官衔,以后,他便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去执行他神圣的职责了。 只不过,“你好吗”进来的时候,却大出王虚空和丁三通的意料之外。 原来他本身也是个七残八废的人。 他的嘴唇裂开,口里没几颗牙齿;他的左腿瘸了,她少了一目,右耳折揩的像一块踩烂了的猪粪,鼻子但是用碎骨驳接而成的。——不知他是天生如此,还是曾给人施过酷刑——或许因而他才喜欢用刑:把人整洁得比他的尊容还难堪,他才能得到满足吧? “你好吗”对白大帝和大不慈悲都很恭敬。 白大帝和大不慈悲对“你好吗”也很客气。 “你好吗?”“你好吗”向二人招呼,其他的人他可以不理——实际上,除了要用刑之外,以他的身份,也大可谁都不必理,“二位都好吗?” 大不慈悲笑道:“你好。只是又有事要劳烦你了。” “托福”,白大帝道,“你就跟我料理一下场面吧!” “料理一下?”“你好吗”小心翼翼的问,脸上露出专业的神情:好像他是大夫,现在配着以毒攻毒的药,不敢多用一分药力,也不能少用一分毒力。、 “好好的料理一下。”白大帝带着衰老的笑声说。 “谁先?”“你好吗?”望向王虚空和丁三通。 “先后有序,”大不慈悲忽然说,他注目向冰三家:“她先来,当然由他开始。” “我犯了什么法?”冰三家觉得自己仍浮着、飘着、不着边际的、忧郁而无力的飞着,翎着,“你们凭什么这样做?” “你‘私结乱党。图谋造反’,“白大帝的臭气又往她玉颊上喷,“你知道,这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简单点说,你已落在我们手上了,我们要拿你怎样就怎样,除非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你们到底要知道什么”冰三家痛苦地道。 “告诉你们:叶红阴谋背叛、私结逆党的罪行。”白大帝微笑道:“对你而言,这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的:随便说几句话,画一个押,便可以免受许多痛苦了。” “我明白了。”冰三家惨笑着说,“你们只是想要罗织个名目,来把叶红逮进来任由你们整治罢了——就像对付龚侠怀一样。” “聪明,”白大帝笑说:“你果然是聪明人,叶红毕竟是世家子弟。他的远祖对先王有过功勋。若无真凭实据,倒不好入罪。本来,他一力要救乱贼龚侠怀,早就该死了,但他所请托之人,无不有共有面,这也难以告发。所以,我们都看得起你……你是他最知心 冰三家听到那句:“你是他最知心的女子”时,心中一痛,差点落下泪来,心中只想:现在,我还是吗?你心里还有我吗? 白大帝观察着他的神憎,以为自己的话已然凑效,但说:“你别怕,都说好了,你是个女子,没几年青春时光,只要我点一点头,就算不施刑,你出得这里时已又老又聋又哑——你是知道的,在这里,我们甚至还有办法把你养得又胖又骚,而且还失去记忆呢!要是你为了他什么都不说,他也不会知道;而且,你不说,别人也照样会出卖他的。只要我们已开始盯他,这个人就已经是死定了;你为了自己着想,不妨做些聪明人才会做的聪明事吧。你又美、又漂亮,何必为个不值得的人做傻事呢!你也别担心,你只要说了,他就会落在我们手里,只要落在我们手里,他这辈子都没有指望的了——他决没有报仇的机会的。你放心吧,好好的、乖乖的、一一的说出来吧。” 了三通虎吼道:“冰三家,你不可以这样做!这干人不干好事,绝不会放过你的!” 白大帝霍然回首:“你再嚷嚷,我就教你马上就说不出半个字!” 大不慈悲怜惜的看着冰三家,柔声问:“你想通了没有?” “想通了。”冰三家悲哀他说:“你们弄错了,我根本就不认识叶红。” 白大帝气得鼻子出气:“好,好!” 丁三通哈哈笑道:“好,好!” 大不慈悲并不诧异,只说:“那没有用的。我们还是会有办法把叶红逮进来的。而且,他只要进来了,这辈子都休想活着出去了。就算他能出去,也得要变成个废人。你看过冬天里挨在门墙等死的癞皮狗吗?我可以担保他连狗都不如。” “你也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又说:“你这又何苦呢!何况你还是位年青漂亮的女子。” 冰三家听着,因为内心出奇的虚弱,以及多日未进食之故,全身都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时红感激你,记住你吗?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大不慈悲温和地道:“我会让他知道,是你把他客进来的。是你诬告他的——你可不告他,结果都是一样。假如他对你有情义,他会觉得安慰,因为他会以为你出卖了他之后自己总算可以安全了,虽然你其实也正在为他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受尽煎熬;要是他不是这样想,他就会恨你——痛恨你,比恨我们还甚,因为他以为你毁了他一生,辜负了他对你的信任。” “你想,闹到这种地步,这又何必呢?”大不慈悲真是苦口婆心。“你告的,也许还会比别人告的,要来得轻上一些——可不是吗?” 第十二章 八尺门风波 在五月初五之前,立夏之后,叶红七次找过冰三家。 冰三家原本是嘉兴人,国家道中落,十四岁来投平江府舅家,因为她冰雪聪明,甚得人缘,且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但舅家的人都喜欢她,对她倾倒的公子王孙,也不知凡几。 仙却只意属叶红。 可是,叶红再找她的时侯,她已不在了。 舅象的人只说:“三儿回嘉兴去了。”叶红自是觉得有疑。回嘉兴也不告诉他一声吗?三家真的伤透心了?他虽见舅家的人言词闪烁,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舅家的人自不敢说,他们一早已受到威吓:要是这件不张扬,祸害仅在冰三家一身;要在传出去了,一旦定罪可能还会闹个株连九族哩!舅家的人再疼冰三家,待她,究竟也仍是个外人。 到了五月初四那一晚,叶红睡着的时候,突然被一声尖叫声惊醒。叶红一惊而翻身坐起,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噩梦能使他那么心悸,那明明是一个梦,但那尖叫声都是真的,他乍醒的一刹那还确确的听见,那尖叫声有无尽的哀怨,仿佛自亘古的郁暗里传来: 那是冰三家的叫声。 他翻身坐起,发觉自己全身是汗。衣服全教汗水湿透。 他分明感觉到、刚才他曾做梦怀抱着冰三家,可是,她那种凄怨是那么的远,仿佛并不是在同一座城里。 在这一刻里,他忽然很想念冰三言。 (冰儿.你好吗?) (你还好吗?) (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明天我就联合“诡丽八尺门”的人,为龚大侠脱罪,俟这件事情改去了之后,龚侠怀便和严笑花团聚了,我再来找你。) (就算你生气了,不睬我了,天涯海角,我都会找你的。) (我要在我这一生里至少做好一件事:“龚侠怀”对我而言,也许就是这件事。) (其他的事,都得先完成了这件事再说。) (你是世间最明自我的女子,你会明白我何以要这样做的。) (俗世横流,已无可为——这红尘不值得再作留恋。) (完成了这件事,我就解散“红叶书舍”,离开这里,和你到只有我和你的地方去。) (一切得先过了今夜再说。) (人生有太多的时候是等待和忍耐。)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你时,你瘦了。你一身衣衫松宽得像要从身子上掉下来似的——世上没有比你更柔弱的女子了吧?) (可是不要问我:我还爱你呀?) (至少不要现在。) (如果你凉,你冷,你在人世间感到苍寒,把你的手放在我心上吧,我要你记得今晚我为你思念的情伤,我也要记住你的唇色会说出了你嘴里不曾说的话。) (明晚不知会如何?) (其实今晚我好想你。) 叶红看到天际有星,寂寞而灿亮的星光。 他想起冰三家那弯弯的、长长的、微微翘起的睫毛。 一切都得等过了明天再说。 不知怎的,他总是觉得冰三家跟他相隔,仿佛很远很远,虽然突如其来的想念很深很深,但连音容却也有点朦胧模糊了。她就像是他一场去年的冰雪。 就连“明天”,也仿佛很遥远。 明天不管如何,我都会见着龚大哥了,我们这场离别,但是好一个不朽的梦!龚大哥,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一场熟醉的梦,但你不在的日子里,就真的变成了醉生梦死。也罢,不管梦碎梦成,也总比没有梦的好。明天,我就可以看见你了,不管你是瘦了,还是伤了,或是给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明天,我都会见着你,我都得见着你,要是审决对你太过不公允,我都一定要救你,杀了沈清濂,杀了任困之,甚至杀了陆倔武,杀了史弥远,都在所不惜。嘿,我这个九指女子,已别无依寄;救你的事,只可成,不可败,更不可有失。谁也不能把你丢在幽暗的角落,任你腐朽。诗剑江湖更是梦,我对世间无求,只愿你能如愿。这次如果你大难不死,我就要开始偿试先离开你淡忘你了,要不然,我这个只剩下九只指头的女子,是禁不起一再为你担惊受怕的。哎,只要过得了今晚,你就得把大志活埋;只要你能熬过今晚,我这缺了一指的女子就宁死不许再缺了你。只要你的挺得过今晚……这么多风霜和长在都度过了,哎,这真是一个我有忧欢你有愁伤的这一晚……严笑花这一夜如梦。 这一晚,不少本待养精蓄悦的汉子们磨刀霍霍,一夜无眠。 五月初五龙抬头。 五月初四的晚上他们已抬了头。 等待黎明。 天明就要行动:“救龙”。 明天就要救龙头。馊样的!却在这时不见了那大刀阔斧两个东西,却把他们要命的家伙全留在这几。我宋嫂谅他们也不敢去告密,给个天他们做胆也不致会出卖我们!我的“怀龙刀”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那么暖,就像还有呼吸,嘿!它好久没饮仇人的血,照亮恩人的难关了;哼哼,今夜有星光、有刀光,还有江湖好汉们等待的目光。龙头,我们的血,仍是热的;我们的刀,仍是利的;我宋嫂仍是在的,七步一溅血又如何?十步杀一人又怎样?纵尸骨无存,也要让您沉冤得雪;尸横遍野,也要还给您个公道。馊样的!今儿大清早的,除了不见了那王大刀和丁大斧之外,连头陀和先生都“不见了”,不知搞什么鬼!反正不管了!馊样的!那些门里当家曾歃血为盟,说什么誓死相随,回头砍一刀,背里放暗箭,但这江湖不是没有好汉的,龙头,你等着,且看咱们能不能把月打黑,把风打高,把龙头重新惊天动地的抬起来,天荒地老的震起无数道惊雷来。龚大哥,您等着,我们都坐不下去了,我们等到了明天,您也等到了天明。馊样的!我宋嫂…… 昨夜流星,天际划破。 第十三章 大劫囚 听到远处传来的杀伐之声,高赞魁有点感慨/感动/腐蚀/感怀地道:“啊,他们开始动手了。” 然后又说:“他们也开始杀人了。” 赵伤有点不明所以:“什么?!” “绿林群英今天在十字东街埋伏,音要动出龚侠怀,你不知道么!”高赞魁悠然地道:“他们在拼生拼死、流血流汗,你们却窝在这里,心里一定很急了吧?” 赵伤双眉一轩,透出一股似冰的寒傲、火焰般的战志,说:“难道你忘了一件事?” 高赞魁不慌不忙的道:“什么事?” 赵伤道:“他们中了毒,但我仍活着,手上还有龙头的刀,还可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高赞魁恍然道:“看来,是你忘了一件事。” 赵伤警戒地问:“什么事?” 高赞魁好整以暇的说:“我既然已毒倒了叶红和严笑花,又怎会独独是放过了你!” 赵伤怒道:“我一直都防着你。你近不了我的身,如何下毒!” 高赞魁谈谈地道:“可是你捧着的是龙头的刀。” 赵伤犹如给人迎脸一拳打中。 刀锒铛落地。 他脸如死灰,右手已开始感到麻痹。他扭头望向严笑花。 严笑花摇头,悲哀地道:“我也是自这柄刀上中的毒。你的眼也红了,十三点红。能在我一直都陪奉着的‘天涯刀’上下毒,只有一个人……” 忽听一个声音道:“对,是我,对不起。” 战况持续。 战志更炽。 餐风长老和饮露真人一看情势、立即下令:“退!” 可是阴盛男、牛满江、宋嫂,三人都不退。 他们要做一件事。 矢志要做一件事。 这件事必须要做到。 那就是——杀了“你好吗”! “你好吗”杀了谢红飞。 他们不退。 他们要替谢红飞报仇。 他们不走。 他们要杀了“你好吗”。 宋嫂、“星星”,“太阳”不肯撤,那一干英雄好汉,也大都不肯退。 他们为义气而来,可不愿不义而去。 “你好吗”原姓李,名九斤,自从他给人施过刑以致半身不遂后迷上了酷刑,谁见到他,都有点“不好”。 但“你好吗”不是没有朋友的。 他有些“朋友”甚至认为:缺少了“你好吗”,会少了很多“乐趣”。 何况,“你好吗”还是白大帝手上的红人。 “鬼生虫”毛炸和“飞星传恨”雷誓舞等人自是不敢不救、不得不救“你好吗”,而且他们人多势众,正好立功。 武林中的打打杀杀便是这样来的:莫不是为了报仇、泄愤、雪恨、争权、夺利、邀功、好胜、伐异、逞能而来的。 蒲田一体大师曾在《正骨水》里这样写道。 这场打斗极短暂但极激烈—— 宋嫂的“怀龙刀”在疾风里发出龙吟似的刀风。 那把刀旋转光锋、刀走偏锋、以气御刀、刀成一气,刺激惊动、千姿万彩,水流云转、骤雨台风,全都化成一种战志: 必杀“你好吗”! “你好吗”未必不是宋嫂谢梦真的对手。 他的“残缺神功”越是占下风,越是能暗算得了对方。 可是他不敢恋故。 甚至不敢打。 因为宋嫂的怒愤。 一种未动手就足以把人挫骨扬灰的忿恨。 他忽然觉得萎顿、萎缩、萎颓。 他只想逃避。 ——逃得过这一关再说! 他当然不知道:宋搜的怨愤,不止是因为他狙杀了她的姊姊钟夫人,而且还因为那么漫长的寂寞、那么漫长的不平,那么漫长的等待、那么漫长的忍耐……而今,几乎都要破了、碎了,虚掷了。 这悲愤使她的“八阵刀”,刀刀都是“同归于尽”的杀法。 这使得她原本不够充沛的真气,提开到了最激越的层次,也把“八阵刀”的杀力,推至莫可挡的境地。 第十四章 捉放囚 ——要看一个人是不是英雄、到底有多英雄,应该是在他无路可走的时候。 英雄面临绝路是怎么一个样子的? 叶红不知道。 他现在恨不得能一跃而起不顾一切杀掉高赞魁杀掉路雄飞杀掉路侨迷杀掉夏吓叫杀掉谈说说杀掉何九烈杀掉容敌亲杀掉易关西杀掉三妹姐。 可是他现在一个都不能杀。 因为都杀不了。 ——就连想杀掉自己,也办不到。 所以他有一种悲哀到不想再呼息的颓丧。 他相信严笑花现在的心情也是这样子。 ——直至他目睹赵伤断臀! 在叶红看来,赵伤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他浓眉、脸色苍白、总令人有点幽艳的感觉,但行事却令人觉得他尤过莽烈。 可是,此际,断了一臂来拼命的赵伤,却给予叶红一种激发的力量。 一种斗志。 ——一种英雄纵面对死也不会惊怕、面临绝路也无畏的气慨。 不是曾有一位江湖上的前辈说过“英雄无泪”的吗?正如烈火才能炼得出好剑、高手才试得出绝招、大寒才见红梅扑鼻香一样。 没有路而敢于杀出一条血(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路的,才逼英雄的志魄。 赵伤断臂。 锈刀。 可是在他身上正激发出无比的杀气。 他的唇上还有他自己流的血。 他的牙齿很白。 血很红。 “现在我已没有中毒了,”他说,然后转问叶红,道:“你知道吗? 我在外头奋战,从来都不觉得恐惧,因为龙头在我心中,他一直都给予我力量;直至那天小星来,告诉我们里发生的事,我们两个,愁对一夜,不知道哪个才是我们的好兄弟,哪个才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我们都觉得很茫然。” 然后他一笑,道:“好了,现在弄清楚了,不管他们,还是我,都可以死了!” “你不可以死,”叶红勉力挣声说,他因受赵伤斗志的激发,已全力运功逼出毒力——分十三次下的毒自然不能察觉,但毒力也因太过分散而为之减轻,何况,叶红的内息内力一向前甚强。“你要活着,才能救龙头。” “他活着?他能活着?”夏吓叫用一种咆哮的方式来嘲笑,“凭他这个残废,还能在我们手里活下去!?” “就凭我,也许还不可以,”赵伤以一种烧痛了的斗志道:“可是这儿不止有我——, 夏吓叫哈哈大笑:“死到临头,还说大话——” 话未说完,砰地一声,那口特大的、古旧的、布满泥泞、木纹斑剥的棺材,突然四分五裂! 当邢中散、莫虚洲和饮酒小梁领着十六七名江湖汉子,杀人衙里之际,陆倔武和任困之、陆虚舟正在点视厅里等待,也因长时间的等待而正争辩起来: 陆倔武认为在审视全案之后,根据种种证据,对龚侠怀“理应无罪释放”才是,因“通故卖国”罪名,决不成立。 陆虚舟审察案情,大致认为:“不应无罪,但可轻判。” 任困之则认为:“龚侠怀未必有胆叛国造反,但勾结绿林败类,嚣张势大,妖言惑众,理应申张国法,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三个都有一个井同点: ——邓就是龚侠怀不可能“通敌判乱”。 三个人对定刑的主张都不一样。 任困之坚持要“严惩”。陆倔舟认为“儆戒就好”。陆倔武则主张“放人”。 三人争持不下。 可是却忽听外面人声吵杂,格斗之声四起,有衙役气急败坏。 进来禀报:“不好了,有强众硬闯衙府,要劫龚囚!” 任困之一听,寒了脸,怫然而起,冷笑道:“你们且看看,要是放了龚侠怀,这还有王法么!” 陆虚舟也变了脸色,喃喃地道:“这也闹得太过份了!” 陆倔武一看情势,心叫苦也: 他们在点视厅里等囚犯押到,但逾时不至,陆倔武已心知其中有变。他们只负责审理案子,有关提押犯人一切事情,都是朝廷和相爷派来的一老一少主掌。陆倔武知道那老者便是名动江湖的“白大帝”,年轻的更是武林中闻名丧胆的“大不慈悲”。这两人在主掌安排,一切便更下宜妄动。而今囚犯久久未至,情势已甚不妙,这干人救人心切,这般一同,只怕徒送性命,而且,要开释保全龚侠怀,可更难上加难了! 陆倔武暗中顿足不已之际,“跨海飞天”邢中散一千人,已如同出押猛虎,一路杀了进来。 任困之年少气盛拔剑而起,大喝:“什么东西!公堂之上,岂容你们乱来!” “全无公正,何谓公堂!”小梁怒骂着,一脚赐飞两名抢上前来们他的衙差。他今天酒喝得不少,既是壮胆,也是趁兴。能参与救龚大侠的行动毕竟是件大事!“你们这些狗官,鱼肉百姓,快交出龚大侠来。否则今天我就要你们血溅当堂!” 任困之怒叱一声,拔剑。 一拔,拨出三剑。 一手三剑——尾指与无名指之剑,扣住一剑;中指与食指之间,又扣住一剑;拇指勾住虎口,再扣住一剑。剑轻薄短小。一手能的三剑,剑,灵动,正是任困之的绝学绝艺。 “跨海飞天”邪中散一掠了进来,本想稳住大局,但见任困之已挥剑向小梁杀到——他生伯小梁非其所敌,连忙仗着绝世轻功,游走一个任困之的地招。 陆倔武见情形愈来愈乱,但跳上屋梁,大喝道:“诸位先且停手,且听我一言——” 话未说完,小梁已提着“六点半棍”,飞身上来,以“十三太板”,祭起如山杖影,在陆倔武攻到,边骂道:“狗官!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可说的!” 陆倔武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纵有,也无法说了。 因为那边厢,“神通”莫虚洲一见陆虚舟,即以平生绝学“通神十八打”攻去;陆虚舟边以“浮白神掌”应对,边叱道:“你是谁!咱们没仇没怨,为何出手便要拼命1?” 莫虚洲瞪起虎目道:“你是不是陆虚舟?” 陆虚舟一怔,手下可丝毫不慢:“是。” “我是莫虚洲!”莫虚洲攻得更狠了:“你这个王八蛋!你在朝廷自在当官,残民以虐,我却郁郁不得志;浪迹江湖,你还有胆跟我名号同音!” 陆虚舟一听,登时火起:一是因为他为官清正,违背良心的事也不是全没做过,但谁能够在浊世洪流里完全洁身自好?不过,“残民以虐”,是说什么都还不至于;二是眼前这家伙就是绿林道上的“神通”莫虚洲,此人莫名其妙,只为名号跟自己相近,便屡次从中破坏自己办的案子,真是纠缠不清、顽冥不灵已极! 当下陆虚舟也心头大怒,手下再也不容情,以“浮白神掌”力拼莫虚洲的“神通十八打”。 陆倔武一看,心里只有叹息。 ——这种场面,他自知已收拾不了了。 他不知道严笑花现在在哪里。 他只希望她千万不要在这儿出现。 外一章 龚侠怀回来了 枫叶的绿意已转红…… 这时节,饮冰上人自京师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叶红,第一句话就是喜孜孜的跟他说: “他们肯放龚侠怀了!” 叶红吃了一惊,一时只觉悲酸还多于高兴。 “我在京里,不知请托了多少人,经过多少曲折和挫折,终于,上动天听,听说圣上知道了这件事,只点点头便说:那个龚什么的,也没犯什么大下了的事,囚他作甚!于是檄文立即下来,开释龚侠怀的令状已经签批了!” 叶红当然明白其中不知经过多少的周折,以饮冰上人地位之尊,肯亲上京师,低声下气去求人,已经是难能而且可贵了;他如此尽心尽力,以致这半年来,他的风尘都写在脸上,额上更添星霜。 “令尊的老友们,在这件事情上,也帮了很大的忙;”饮冰上人微睨着他,说:“他们还问你为何一直不肯到京里去当官。” “官?我是决不当的了。”叶红说得义无返顾。 “听说在‘救龚行动’失败后,你正在热衷大搞‘红叶盟’?” 叶红点点头。 “叶红啊,”饮冰上人微喟也略带讽嘲的说,“现在已快近冬天了,叶子就要不红了,而且都会掉光了的,轮不到你来凶了…… 叶红笑说:“我几时凶过?” 他漫声吟道:”神州子弟今安在?天下无人不英风;红叶为诗诗作舞,敢向刀丛觅秋风。” 然后问:“龚侠怀什么时候才会给放出来?” “大概再过几天吧,公文都快经下来了……”饮冰上人有点咕哝地道:“怎么?听到龚侠怀释放的消息,你好像不大振奋的样子。” 不是没有振奋。当然不是的。而是经过了这些,叶红觉得:也许龚侠怀是不是能出来,已不是那么重要了;在腐败的朝政下,只会有腐烂的人们,龚侠怀人在囚中和人在江湖,也许分别不是很大,可是如今朝政日非、敌军压境、人心惶惶、民不聊生之中,龚侠怀若还能出来重振声威、廓清天下,那才是深具意义的事。 ——可是龚侠怀能吗? ——朝廷能容他如此吗? 叶红忽然想起严笑花。 他想去告诉严笑花这个消息时,伊人已经不在了。 所谓“再过几天就放出来了”,结果只是漫长的等待。 叶子真的开始落了…… 树上的叶子愈来愈少,地上的叶子愈来愈厚…… 饮冰上人、朱古泥、苏慕桥还有时红等人,一再去打探“放人”的消息,直至这么上个将近秋尽的日子里,公文终于下来了:“嫌犯龚侠怀,查证无罪,予以释放。” 可是在公文送抵前的一天,另一个消息传了出来: 龚侠怀死了! 龚侠怀死于狱中。 ——经过了如许漫长的忍耐和等待,那么多的挣扎与受苦,牺牲了那么多性命和热血,龚侠怀竟就在放出来的前一天,寂然而逝。 ——到底他曾在牢里受过什么苦,使他无法再熬过黎明前的一刻呢? ——或者是有人不愿他给放出来,所以在开释前夕下了毒手? ——或是龚侠怀根本没有死;他活着,活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或是龚侠怀根本没有被捕,一切只是一个梦,浮生难耐里一个寂寞的梦? 乍闻石暮题传来龚侠怀的死讯,叶红直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种悲枪像要炸裂开来一样。 ——这不止是为了龚侠怀一人的死,而是近月来,在不同的地方,都遭遇到近似的事件,叶红也是为这些牺牲掉了有志重振大宋声威英风的告路英雄好汉而感到悲馈。 “我虽然没有看见死尸,但尸体经于善余于大人验证过,他是个好人,他不骗人。而且也经赵肃我监葬;赵肃我是个从来都不说谎的人。”石暮题说,“而且,严笑花还亲自去看过尸体。” 直到听到了这最后一句,叶红才完全死了心。 未久,就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沈清濂遭一女子刺杀身亡。 ——朝廷正四出侦骑,追缉这名凶手。 传说里,埋葬龚侠怀的地方,长了一株梅树;到了冬时,梅花激烈的香着,修复仇似的艳着! ——那棵梅树,据说就跟他前奏方致柔坟上长的老梅是一样的。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