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每个人都死了》 第一章 “天哪!”安迪·巴克利说着猛地把凯迪拉克刹住。我抬起头,眼前是一只鹿,就站在车道正中间,离我们的车只有十码。在车灯下,它绝对是只鹿,但却丝毫不见那种惊恐和急着躲避的样子,而是傲然挺立,尊严十足。 “哦,”安迪说着,“挪一挪您的臀吧,鹿先生。” “朝它开过去,”米克说,“但慢一些。” “你不想要一冰箱鹿肉吗?”安迪松开刹车,车子缓缓向前,这只鹿不动声色地让我们靠得很近,才忽地一跳,从路面直接跃入黑压压的田野之中,消失不见了。 我们先是向北走帕里萨德斯大道,然后转向西北上了十七号公路,再往东北取道二〇九号公路,碰到这只鹿时,我们的车子已开到一条没有名称的小路上,往下再走几英里,左转上一条蜿蜒的碎石子路,便可直通米克·巴卢的农庄。左转时刚过午夜十二点,结果快两点才到达。一路上没车,我们本来可以全速前进,但安迪始终让车以低于限速几英里的速度行驶,遇黄灯必停,到交叉路口一定减速,米克和我坐后座,安迪握着方向盘,一路行来谁也没说话。 “你来过这里。”米克开口道,两层高的农庄已出现在眼前。 “两次。” “一次是马斯佩斯那件事之后。”米克想起来了,“安迪,那晚也是你开车。” “我记得,米克。” “那次还有汤姆·希尼,我当时真担心他会没命,小子伤得很重,但吭也不吭一声,这家伙是北部来的,那里出身的人嘴巴闭得比谁都紧。” 他说的北部是北爱尔兰。 “除此之外还来过一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吧,我们花了一个晚上,你忽然兴起,非要开车带我来看这里的动物,我们到达时已经天亮了。后来你把我送回家,还有一打鸡蛋。” “我想起来了,我敢打赌你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好的鸡蛋。” “是很好。” “蛋黄很大,而且色泽漂亮得就跟西班牙橙子一样。自己养鸡,生产鸡蛋,真是了不起的经济产业。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些蛋平均要花我二十美元的成本。” “二十美元一打?” “应该是二十美元一枚。但每次她本人亲自动手炒一盘这样的蛋给我吃时,我发誓钱花得很值,而且物超所值。” “她本人”是指奥加拉太太,她和她丈夫是这个农庄的法定拥有人;同样,我们现在乘的凯迪拉克也登记在另外一个人名下;还有米克开在第十六大街和五十五大街拐角处的葛洛根酒吧,从执照到所有文件上的名字也都是别人。米克在纽约这一带有不少产业和生意,但你绝不可能在任何官方文件上找到他的名字,他跟我说过,真正属于他的,大概就是这一身衣服吧,但他同样无法证明他真的在法律上拥有这些衣服。米克说,你不拥有,他们想拿走就不那么容易了。 安迪把车停在农庄旁,下车点了一根烟,在我和米克踏上后门的台阶时,他仍在后面慢慢走着,抽完他的烟。厨房的灯亮着,奥加拉先生安坐大橡木圆桌旁等我们,出发前,米克已经先给他们打了电话,告知我们会来。“你让我别等,”奥加拉说,“但我得确定一下你们是不是还需要什么东西,还有我刚煮好一壶咖啡。” “你真是太好了。” “这里一切都好,上星期的雨水没造成任何损害,今年的苹果应该会很好,桃子可能还更九九藏书好。” “也就是说这个夏天的高温没有造成影响。” “完全没有。”奥加拉说,“这真要感谢上帝。她先睡了,没其他事的话我也去睡了,需要什么请随时叫我,别客气。” “我们什么也不需要,”米克说,“待会儿我们会去后院外面走走,希望不会吵了你们。” “不会的,我们夫妻两人都睡得很熟。”奥加拉说,“你们把死人吵醒,都吵醒不了我们。” 奥加拉带着他的咖啡杯上楼了,米克把咖啡装入热水瓶,盖紧,又从柜子找出一瓶詹姆森牌威士忌,将他随身携带、过一会儿就拿出来饮一口的银质扁酒瓶灌满,再装回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然后又从冰箱拿出两组六瓶装的欧基非特陈酒交给安迪,自己提着热水瓶和一只咖啡杯,先出了门。我们上了凯迪拉克,沿着车道一路往后走,经过围了篱笆的养鸡场,经过猪舍,再经过谷仓,深入到老果园中。安迪停好车子,米克让我们等他一下,他走进一间像《里尔·阿伯纳》中乡村别墅般的屋子,实际上这当然只是间工具储藏室。他回来时带了把大铲子。 他选好一个地点,开始挖。他把铲子深深地插入土中,再踩上去让铲子整个没入。上个星期的大雨显然没有造成什么损害,米克弯腰藏书网,用力一提,便挖起一整铲子土来。 我拧开热水瓶盖子,给自己倒了点咖啡,安迪又点了根烟,拉开一罐老陈酒,米克则继续挖。我们三人轮番上阵,先是米克,然后是安迪,接着是我,在这种了苹果和桃子的果园一角挖出个长方形的深坑来。果园里还长了几株樱桃,但米克告诉我,这是一种酸樱桃,只适合摘来做馅饼,与其费工夫去摘,倒不如慷慨些留给鸟儿吃,反正不管你怎么防止,绝大部分的果实总是被鸟吃掉。 我穿了件薄的防风外套,安迪是皮夹克,我们挖的时候都脱了下来,米克只穿了一件运动衣,他好像永远不冷,也永远不热。 轮到安迪挖第二次时,米克灌了一大口欧基非特陈酒,再补一小口威士忌,他叹了口气,“我应该常来这里才对,”他说,“光靠月光,看不出这里真正的美,但你还是能触得到那种和平之感,不是吗?” “没错。” 他迎风深吸一口气,“你也闻得到猪和鸡的味道,靠近时你受不了,但隔着这样一段距离就不那么糟了,对不对?” “闻起来是还行。” “用这个来替代汽车废气、二手烟以及城市所发出的一切恶臭。但我想,真让我每天在这儿闻这种味道可能也会受不了,或者应该说,如果你每天闻,你反而会很快没了感觉。” “一般来说是这样,要不然,那些在造纸厂附近的人怎么活?” “天哪,那真的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味道,造纸厂!” “是很可怕,不过听说皮革厂更糟糕。” “一定只是生产过程才会这样,”他说,“因为制成终端产品之后并不会,皮制品的味道多好闻啊,纸张则根本没有味道。说起这个,人世间再没有比把熏肉放在铁盘里煎的味道更好闻的了,难道说它不是取自骚味扑鼻的猪舍吗?这让我又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去年圣诞节我送你的礼物,我猪舍自产自制的火腿。” “非常慷慨的圣诞贺礼。” “而且还有什么礼物比这更适合送给一个犹太素食者呢?”他沉浸在回忆中,摇了摇头,“她真是个高雅有教养的女人,当时她还这么满心诚挚地感谢我,几个小时后我才恍然大悟,我他妈的送了个多么不恰当的东西给她。她弄这个火腿给你吃了吗?” 她会的,如果我开口的话,但干吗要让埃莱娜弄她自己不吃的东西呢?我在外面吃的肉够多了。说起来,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火腿这东西好像一直和我有过节儿,我之所以认识米克,是因为我受委托找一个失踪的女孩,后来证实她是被她的情人杀了,这个年轻人是米克的手下,他把她的尸体扔去喂猪,米克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断然执行了他的因果报应正义,让这些猪有机会再一次开荤。米克送我们的火腿当然取自不同的猪,喂的是纯谷物和馊水,但我还是开开心心把火腿转赠给吉姆·费伯,他不知道这段不愉快的经过,也就不会影响他品尝时的胃口。 “我转送给了我一个朋友当圣诞大餐,”我说,“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火腿。” “甜美又爽口是吗?” “没错,他是这么说的。” 安迪·巴克莱把铲子一扔,爬出土坑,豪饮一口,几乎直接干掉一整罐欧基非特陈酒。“老天,藏书网”他说,“真是累死人的苦活儿。” “二十美元的鸡蛋加一千美元的火腿,”米克说,“对以农为业的人,这可真是一大笔钱,这么说来务农怎么还会穷呢?” 我抄起铲子,开始挖。 我告一段落,米克再接手,半途,他把铲子往地里一插,叹了口气,“今天这么干活,”他说,“明天肯定浑身酸痛,但这种酸痛会让人觉得很舒服。” “真正的运动。” “我平日的运动量明显不足,你呢?” “我路走得多。” “走路是天底下最好的运动,起码我听不少人这么说过。” “最好的运动,而且自然让你远离酒桌。” “哦,那就难了,尤其到了这把年纪,就更是难如登天了。” “埃莱娜去健身房,”我说,“一周三次,我也去过,但对我来说无聊得还不如去死。” “但你走路。” “我走路。” 他掏出小酒瓶,银色的瓶子映着月光,他啜了一口,放在一旁,重新拿起铁铲干活。他说:“我该常来,在这里我自然会走很多路,你知道的,而且多少帮着干点杂活儿,虽然我猜等我走后,奥加拉每桩事都得收拾重弄。我对农活一点天分也没有。” “但你忙得很愉快。” “很愉快。等一等,也许这根本是假象,如果说我在这里很愉快,那我干吗要跑回市里去?” “那是静极思动。”安迪提出解释。 “是这样吗?我和弟兄们在一起时为什么就不会思动?” “你是说那些僧侣?”我说。 他点点头,“那些斯塔腾岛上的帖撒罗尼迦弟兄们。从曼哈顿乘渡船直接就到了,但你会觉得自己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你上次去是什么时候?好像就今年春天,是不是?” “五月的最后两个星期。六月、七月、八月、九月,整整四个月前,相当于刚去过,下次你得和我一起去。” “好啊。” “是啊,为什么不呢?” “米克,我连天主教徒都不是。” “谁管你是或不是?你还不照样跟我一起望弥撒。” “那只要二十分钟,不是两个星期,我觉得我不适合去那儿。” “没什么不适合的,那是一种静思,你从没这样做过吗?” 我摇头,“我的一个朋友隔一阵子会去一次。” “去找帖撒罗尼迦弟兄吗?” “去打佛教的禅,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他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叫利文斯顿庄园的地方?” “有,而且就在这附近。” “所以,那座僧侣院就在这附近,他来过三四次。” “那他是佛教徒了?” “他出生在天主教家庭,但长大后就不再上教堂了。” “因此他归皈佛教寻求静思。我见过他吗,你这个朋友?” “应该没有,但他和他太太吃了你给我的火腿。” “而且说很好吃,你刚才说过的,对不对?” “这辈子最好吃的火腿。” “出自佛教徒口中的无上赞美。哦,天哪,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旧世界,不是吗?”他爬出土坑,“最后由你收尾吧,”他说着把铲子递给安迪,“我想这么深可以了,但你再多挖两下也无妨。” 安迪又接着挖。这会儿,我感觉到冷了,于是把刚才顺手一扔的防风外套又捡回来穿上。夜风刮来一朵云遮住月亮,现场的光线变得朦胧,这朵云很快就过去了,月亮重现清辉。月亮很圆,再两天就满月了。 凸月——这个词指的是半满到全满之间的月亮。这是埃莱娜的说法,嗯,《韦氏大辞典》里有,我想,不过我是从她那里学会的。她还告诉我,在爱荷华,如果你找根小管子装了当地咸湖.99lib.里的水,月亮会吸引管中咸湖水形成潮汐,我们人的血液化学成分和海水非常接近,月亮也会对我们血管内的东西造成潮汐。 触景生情罢了,在这凸月之下…… “行了。”米克说,安迪把铲子一扔,米克伸手拉他上来。安迪从口袋中抽出一个小手电筒,对着土坑深处照去,我们三人看了看,一致同意大功告成。然后,我们回到车停处,米克沉沉地叹了口气,打开行李箱。 有这么一会儿,我想象行李箱是空的。当然,有空余的地方,可能还有件夹克,一个扳手,也可能还有一床旧毛毯或两条毡垫之类的,除此而外,行李箱是空的。 就只是那么一刹那的想象而已,就像刚才那朵云吹过月亮一般,我并没真正期望行李箱是空的。 当然,它不可能是空的。 第二章 我不知道该不该讲这个故事。 与其说这是我的故事,不如说这是米克的故事,他才是应该讲这故事的人,但他不会说的。 当然这个故事还涉及其他人,每个故事.99lib.多少都属于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尤其是这个故事,关系到相当多的人。尽管他们都比不上米克在其中的分量,但他们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和角度来讲。单独讲,或一起讲。 但他们更不可能开口了。 米.99lib?克这个最有资格讲的人是绝不会说的。我从没见过比他更会讲故事的,这个故事由他来讲当然会更加活灵活现,但我知道这种事永
99lib?
远不会发生,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 话说回来,故事发生时我也在场,开头时参与了一点,中段时戏份加重,?99lib.结局时几乎全身心投入。这也是我的故事,当然是的,怎么可能会不是呢? 这里,我讲出这个故事,而且,出于某些理由,我觉得我不能不说。 我想,我有权决定。 第三章 那天是星期二,同一天晚上的稍早些时候,我去了戒酒聚会,结束后和吉姆·费伯以及另外几个人去喝了杯咖啡,回到家埃莱娜告诉我米克来过电话,“他说如果你方便的话就过去一趟。”她说,“他没说有什么急事,但我觉得有。” 于是,我从衣柜找出我的防风外套披上,走在半路,我就把拉链拉上了。当时是九月,那种非常典型的九月,白天像八月,晚上像十月;白天会让你清楚地意识到你人在哪里,晚上则会让你清楚地知道你该往哪里去。 我在西北旅馆一间小房间里住了约二十年,旅馆位于第五十七街以北、第九大道往东几个门面。最终,我搬走了,搬到对面的凡登大厦,这是一幢建于大战前的大楼,我和埃莱娜在十四楼有一套很宽敞的公寓,窗子分别朝向西方和南方。 我走的方向也是朝西和朝南,朝南到第五十街,再朝西上第十大道,葛洛根在最南角。这是一间老式的爱尔兰酒馆,这样的店在地狱厨房这一带已经越来越少见了,或应该说在整个纽约都不太见到了。地上铺的是一英寸见方的黑白两色瓷砖,天花板贴着马口铁,屋子里有一座桃心木的长吧台,吧台后面的墙上是同样长度的镜面。酒馆后部隔出一间小办公室,米克的枪支、现金和文件都放在那里,另外还有一张绿皮长沙发,供他打盹睡觉用。办公室左侧留了个小凹间,尽头挂着了个飞镖盘,上方是一条剥制的旗鱼标本,门开在凹间右边的墙上,指向洗手间。 我从前门进来,先扫了一眼整个酒馆,吧台坐着几个或萎靡、或亢奋的酒客,有几张熟面孔,几张桌子边坐着其他一些喝酒的人。站在吧台后的伯克面无表情地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安迪则独自在后面凹间里,身子前倾,手握飞镖。一名男子刚好从洗手间出来,安迪直起身子,可能是想和他聊几句,也可能仅仅只是为了避免飞镖打到他。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正想搜寻出记忆,但马上我又看到另一张脸,把我的整个思维扯了过去。 在葛洛根,不会有人到你桌前问你想喝什么,要酒要饮料你得自己到吧台拿,但店里还是设了好几张桌子,现在坐了半满。其中一张坐了三名西装革履的男子,其他都是两个人。米克·巴卢是个恶名昭彰的凶徒,葛洛根是他的老巢,也是这一带混混们的聚集地,但自从地狱厨房逐渐被称为克林登后,这个区域慢慢成为中上层住宅区,葛洛根遂也变为这一带新住户的聚集中心。他们或者下班后来上一瓶冰镇啤酒消暑解乏,或者电影散场后停下来喝上最后一杯,为今天画个完美的句号。另外,对于想找个地方开怀畅饮兼互吐心事的夫妻而言,葛洛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者,像她那样,不是跟配偶,而是和另外一个人。 她黑了,也瘦了,短发把她的脸衬得不是那么漂亮,但顾盼之间还是会闪出迫人的美丽来。她叫莉萨·霍尔茨曼,我认识她时她已结婚。我很不喜欢她的丈夫,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丈夫在打公用电话时被枪杀了,她在衣橱里找到一个装满现金的铁盒,打电话向我求援,我做了些安排让她安心保留那笔钱,还解决了她丈夫的谋杀案,并在此过程中莫名其妙地跟她上了床。 事情开始时我仍住西北旅馆,后来埃莱娜和我搬到凡登大厦,又过了一年左右我们结了婚,但在这期间我仍不断地去莉萨家。通常是我先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人陪伴,她的答复永远是好,永远欢迎我去,有时,我会好几个星期不跟她联络,时间长得让我开始相信这段恋情已到此完结,然后忽然有一天,我又莫名地想逃上她的床,我拨了电话,她依然说好,欢迎我去。 一直到我说出实情之前,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影响到我和埃莱娜的关系,肯定每位男士都很想知道这怎么可能,但我说的绝对千真万确,它像存在于另一个时间和空间一样。当然,此事离不开性爱,但它不完全是性,沉浸其间的味道比较像酒,事实上,这真的像喝酒,或者应该说对我而言是这样,进行的方式和游戏规则就跟喝酒一样,在我不耐烦此时此地时,我有另一个地方可去。 我和埃莱娜结婚后没多久——说正确一点,就在我们蜜月旅行期间——埃莱娜清楚让我知道,她知道我另外有人,而她一点也不在意,埃莱娜说此事时话语十分简明,她说的是,结了婚并不意味我们得做什么改变,我们可以完全跟没结婚时一样。她表达得非常清晰坚定,也许是多年的执业生涯,让她对男人有某种奇特的洞察力,不论已婚的还是未婚的。 婚后我仍然去找莉萨,但次数渐稀,最终完全停了,没有吵闹,一切都很平静。那天下午,我在莉萨那套位于五十七街和第十大道交会口、宛如鹰巢俯瞰大地的二十几楼公寓里,我们喝着咖啡,她告诉我,有点吞吞吐吐,她开始和某人交往,现在还不当真,但往后难说。 然后我们上床,一切正常,没什么特别,但感觉很好,然而,在过程中我发现有个想法挥之不去,我一直在想自己他妈的还在这儿干什九九藏书么,我并不认为这有何罪恶可言,我甚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更不相信这会伤害谁,埃莱娜不会,莉萨不会,我自己那更不会,但我就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我说了,并没有太郑重其事,说我可能有一阵子不会打电话过来了,我得给她一点空间,她的回答也只像随口就说,这主意可能不错。 从此我再没打过电话。 其间我遇到过她两次,一次在街上,她从阿戈斯蒂诺超级市场买了一车子日用品回家。嗨,好吗?不错,你呢?哦,还不是老样子,忙这忙那。我也一样。你气色不错啊。谢谢,你也是啊。另一次埃莱娜也在场,我们在阿姆斯特朗酒吧正想挤开一条路。那不是莉萨·霍尔茨曼吗?是啊,我想是她没错。她身边有人,再婚了是吗?我不知道。她第一次婚姻实在有点不顺,不是吗?先是流产,接着丈夫又过世,你觉得该打声招呼吗?哦,我不知道,她看来和她身旁那家伙挺亲密的,我们是她前一场婚姻中的朋友,下次吧…… 但没有下次,如今,她出现在这里,葛洛根酒吧。 我正走向吧台,她也正巧抬起头来,我们视线相遇,她的眼睛亮起来。“马修,”她开口,挥手示意,“他是弗洛里安。” 就这个名字来说,他的长相平凡了些,年纪约四十上下,淡褐色头发,已微微开始谢顶,戴着角质框眼镜,身穿蓝色运动上衣和粗斜纹布衬衫,系着条纹领带。我注意到他戴着结婚戒指,而她没戴。 他说声你好,我也回声你好,她说了句见到我真开心,我就继续走到吧台,伯克先给我倒了杯可乐。“他说他一会儿就回来。”伯克告诉我,“他说过你会来。” “料事如神。”我回答,或者心不在焉是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没有真的留意自己具体说了什么,坐下来啜了口可乐,也没真的留意我喝了什么。透过手中玻璃杯的杯缘,我看向自己刚刚驻足的那张桌子,他们两人都没朝我这边看,我注意到他们握着手,或应该说是他握着她手,弗洛里安和莉萨,莉萨和弗洛里安。 我和她一起的日子已经遥远了,真的,好些年了。 “安迪在后头。”伯克说。 我点点头,起身离开吧台,眼角好像瞥见什么,我一转身,看到刚才从洗手间出来那个男人,他有一张楔形大脸,高凸的眉毛,宽阔的额头,长而细的鼻梁,和一张丰润的嘴巴。我见过他,但却想不起来他妈的到底是谁。 他几乎不露痕迹地对我轻轻点点头,我说不出这是打招呼还是仅仅是目光相遇的简单礼节,然后他转身走向酒吧,我则从他身边闪过直往安迪那儿去,安迪站在白线后面,身子前倾,正瞄准镖盘。 “老大有事出去了,”他说,“反正等着没事,要不要来两盘?” “不了,”我说,“这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蠢。” “我要是怕觉得自己蠢,那我每天都不用下床了。” “玩飞镖呢?或是开车呢?” “老天,最蠢的莫过于此了,我脑子里永远有个声音在说,‘看看你自己,你这呆子,都三十八岁了,你会的就只有飞镖和开车这两件事,你还好意思说这是人生吗,你这超级大笨蛋?’” 他手中飞镖劲射而出,准准的钉红心上。“好吧,”他说,“如果你会的真的只有射镖,那你最好就真的成为一个射镖高手吧。” 他从镖盘上把飞镖抽回来,我问他,“吧台那儿有个家伙,哦,应该说刚才那儿有个人,一分钟前,他妈的这家伙到哪儿去了?” “你在说谁?” 我走到可从吧台后方镜子里看清楚每张脸的地方,可就是看不到我要找的人。“跟你年纪差不多,”我说,“也许稍稍年轻一点,宽额头,尖下巴。”我形容了一下那人的长相,安迪皱着眉摇摇头。 “毫无印象,”他说,“他现在人不在店里吗?” “没看到。” “你说的该不是多尔蒂先生吧?他刚刚在这里——” “我认得多尔蒂先生,他都快——快九十岁了吧?我说的那家伙他——” “跟我差不多年纪或更年轻一些,没错,你说过,但我忘了,我得告诉你真话,这里我随时放眼望去,绝大部分人都比我年轻。” “别胡扯了,说正经的吧。” “好吧,总而言之我对这家伙毫无印象,听你描述了半天我也没有半点概念,这人怎么了?” “他一定是走了,”我说,“整个店里看不到他,但他刚才确实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跟他谈过话。” “吧台那里吗?这半小时里我一直在后头。” “他刚从洗手间出来,”我说,“正好是我进门时,我因为看他眼熟,很自然以为你和他谈过话,也许你是停手让他通过,免得一镖射上他的耳朵。” “这会儿我倒希望这样了,这样我们起码有机会搞清楚他是谁,哦,没错,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了,这家伙是拿飞镖当耳环的混蛋。” “你不记得和谁说过话?” 他摇头,“不敢完全肯定,马修,整个晚上洗手间这里一直人进人出的,我就站这里投飞镖,有时难免有谁和我闲扯两句,我也可能随口敷衍他们两句,除非我感觉谁有可能跟我赌两把飞镖赚几块钱花花,否则我不会放在心上。而今天晚上我根本连找人赌镖的兴致都没有,我估讲他老兄一回来我们就得出发了,对了你知道吗?他真回来了。” 他,指的是老大,米克·巴卢,他看来似乎是花岗岩凿成的,像一具石器时代的古雕像。两眼中闪动的绿色,透出的信息不仅仅是一丝危险而已。今晚,他身着灰色运动外套配蓝运动衫,但可能还是套上他已故父亲那件屠夫围裙更恰当些,这件家传白围裙上记录着从旧到新的红色斑斑血迹。 “你到啦,”他说,“太好了。安迪会把车开过来,你不介意现在来趟美好的九月夜游吧?” 米克在吧台迅速补充了一整杯酒准备上路,我们一起出门,上了那辆墨蓝色的凯迪拉克,驶离了被一位记者描述为“他的罪恶王国总部”的葛洛根,埃莱娜曾指出,这个说法实在很拙劣,因为米克的势力形态并非古王国模式,而是封建型的,他就像端坐城堡里的领主,手握他建立于武力之上的大权,赏赐忠实的子民,并把敌手投进护城河。 我完全了解,他确实不怎么适合成为一名前警察私家侦探的知心好友,这些年来,他两手染的血绝不少于溅在围裙上的,然而,我似乎能做到理解他而不审判他,更不会与他拉开距离,我不确定这代表我个人的世故成熟,或仅仅是有意的视而不见,说白了,我也不在意。 我是有不少朋友,但深交的不多。多年前同在警界工作的那些都退休了,也老早就断了联络;酒吧的狐朋狗友则打从我戒酒、不再出没于昔日的饮酒场所后,也自然疏远了,至于戒酒协会里的交情,它深厚且坚实之处,是基于相濡以沬的对抗酒精聚会之中,我们相互打气,信任彼此,分享了每个人最隐秘的生命体验——但我们无需在生活中进一步交往。 埃莱娜是我最知心的朋友,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但在此同时我也有着几名情深意厚的男性朋友,与他们的情谊各不相同。吉姆·费伯,我协会的辅导员;TJ,他现在住进我原来的旅馆房间,除了在埃莱娜店里帮忙而外,仍担任我办案的助手;雷·格鲁利奥,一个彻头彻尾的律师;乔·德金,中城北区分局的探员,也是我和警察单位硕果仅存的联系;钱斯·库尔特,昔日的皮条客,现在是非洲艺术品商人;丹尼男孩·贝尔,是个靠资讯过活的包打听。 还有,米克·巴卢。 我的这些朋友,完全归纳不出类型,至少我想象不出如何可能。总而言之,他们彼此之间没什么共同点,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审判他们,更不审判我们的交情,我无法这样做。 安迪在开车,我和米克并肩坐宽敞的车子后座,我脑子里不断冒出这些想法。我们聊了聊扬基队的日本新投手,说这家伙在赛季初一鸣惊人之后便一路下滑,但这个话题显然谁都不怎么有兴趣,因此,大部分行车时间中大家都不说话。 我们穿过林肯隧道往新泽西驶去,路经西三号公路,之后怎么走我就没再留意了,只知道我们进入一处典型的郊区工业区,来到一幢围着十二英尺高围墙加六角形粗铁丝网的巨型单层水泥建筑前,门前的告示上写着“第四间房出租”,这实在令人难以信任,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比这更不像的出租房了,但这里还有第二个告示牌,用来解释前一个,“E—Z库房/你最低月租的储藏室”。 安迪把车子缓缓驶过前庭,转上第一条车道,沿着该建筑又绕行一圈。“完全平静无声。”他说,把车停在上锁的大门正前方,米克下了车,拿钥匙开了门上的大锁,用力推开大门,安迪直接把凯迪拉克开进去,米克小心的又把门关上,这才回到车里。 “到十点钟他们就锁大门,”米克告诉我,“但他们会给你钥匙,一天二十四小时你随时可以来,区别是晚上十点到清晨六点这段时间你不会看到任何人。” “这倒省了不少事。” “就因为这样我才租的。”他说。 车在建筑物内行驶,每隔十五英尺左右就有一扇卷式铁门,全都关得好好的而且有大锁把守。安迪在其中一扇前刹车熄火,我们三人下车,米克掏了另一把钥匙打开大锁,一抓把手拉起铁门。 里头一片漆黑,但在铁门完全卷上之前,对于发生的事我已经大致有数了。就像伸出车窗外迎风嗅着的狗,我闻到一股我绝不陌生的强烈气味。 当然,这是死人的气味,尸体放在温度不够低而且密闭的空间里所蒸腾出的气息,藏书网还伴着一股血腥味,我常听别人形容这像铜的味道,但我个人想到的总是嘴里含着铁的味道,如果你愿意,就直接称为铁味吧。此外,还有一股无烟火药燃放的味道,以及某种物质烧灼的气味,我估计可能是毛发之类。最后,就像这些混合的哀伤气息配上了不协调的背景音乐一样,我闻到了一股威士忌酒香,应该是波本,上等的波本。 接着,灯亮了,头顶上两个灯光照出我的鼻子已经告诉我的情景。两个男子,都穿着牛仔裤和球鞋,其中一名上身是深绿色的工作衬衣,袖子卷起;另一名则是蓝紫色的马球衫。他们躺卧在房间中央靠左几英尺处,这是个约十八英尺见方、十英尺高的储藏室。 我走上前,仔细看着两名死者,他们都是三十岁上下的人,穿马球衫的我认识,只是想不起名字,如果说我曾经听过他的名字的话。见面地点就在葛洛根,这个人最近才从贝尔法斯特来,口音很重,每个句子的尾音都有些上扬,仿佛说什么都是在问话。 他的手掌被射穿,胸骨稍低处也被击中,然后再补一枪,这是致命的一击,位置是左耳后。最后这枪是在极近的距离内打的,伤口边的头发有烧灼的痕迹,我所闻到的毛发臭味肯定来自这里。 另一个,深绿工作服的,血是从喉部的弹孔处流出来,他仰身躺卧着,倒在血泊之中。同样的,他受到近距离的一击,前额正中间中了一枪,但依情况推算这一枪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喉部中的那一弹已足以要他的命了,而且,从现场流的血判断,他极可能在中第二枪之前就死了。 我问:“谁杀的?” “哦,”米克说,“你不就是侦探吗?” 安迪守在车旁负责把风,米克把铁门拉低,以防万一有人走过看见。“我希望你看到的就跟我发现时一模一样,”他说,“我不太愿意就这样扔下他们走开,但我怎么能保证不毁掉某些必要的线索呢?我怎么知道哪些是线索哪些不是?” “你完全没动过?” 他摇头,“我不必碰他们就知道他们没救了,我见过够多的尸体了,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包括在黑暗中?” “几个钟头前味道没这么重。” “你就是那时候才发现的?” “我没注意确实时间,当时傍晚过后,天还亮的,我想应该七八点左右。” “现场就现在这样?你没放了什么东西或带走任何东西?” “没有。” “你来时铁门是拉上的?” “拉上,而且锁着。” “那墙角那个硬纸板盒子——” “装了些工具,通常就保管在这里,一根开木箱用的铁棒,还有榔头和钉子。本来应该还有一把电钻,但我猜他们拿走了,能拿的他们全拿走了。” “能拿的指的是什么?” “威士忌,足够装满一辆小卡车。” 我跪下来查看我认识的那个,动动他手臂,让手掌和身体的伤口重合。“同一颗子弹,”我说,“或说至少看起来如此,这种情形我以前见过,某种反射动作,伸手去挡子弹。” “就你所知有用吗?” “超人挡的时候有用。他先被打了,你注意到这里吗?脸上,这用枪揍的,应该是。” “哦,老天,”他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一定在店里见过他。” “我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 “巴里·麦卡特尼。他一定会跟你讲他和甲壳虫乐队的保罗·麦卡特尼没有亲戚关系。他用不着说他家住贝尔法斯特,安特里姆郡就有不少麦卡特尼。” 我检查另一名死者双手,没有枪伤,他应该没伸手去挡子弹,或者是挡了但没碰到。 看来他脸部和头部也挨了打,但不能确定,额头那一枪毁了他的脸。 对我来说,如果没有人确切知道要找些什么,那我就顺着自己对犯罪的感受进行。然而,我不是一名受过医学训练的鉴定人员,更不是正式法医,并不真正知道自己该找什么,或我所看到的是什么意思,我可能和这两具尸体相处一整夜,还不如一名专业人员扫一眼所能告诉你的多。 “约翰·肯尼,”我还没问米克就说道,“你见过他吗?” “应该没有。” “斯特拉班人,在泰隆郡。他住伍德赛,过着那种一间小屋里挤一堆北爱尔兰男孩的生活,他母亲一年前去世,所以我们也不用去通知她了,”他咳了一声,“他乘飞机回去,替他妈办好丧事,又飞回来,然后死在一间满是威士忌的房间里。” “.99lib?我闻不到他们身上有酒味。” “我是说房间满是酒,不是说他们两个。” “但我进门就闻到威士忌味,”我说,“现在我还是能闻到,只是没看到。” “哦。”他应了声,我顺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几英尺远处的水泥墙底部有破玻璃片,上面约五六英尺高的墙上则染着渍痕,而且往下流到地上。 我走过去,仔细看这渍痕。“这就是被偷走的威士忌,”我说,“他们打破了其中一瓶。” “没错。” “但这看来不像失手打破的,”我说,“是某人对着墙狠狠砸过去的,满满一瓶。”我在玻璃残骸中一片片翻拣,找到酒瓶上的标签,“乔治·迪克尔,”我说,“我想我闻到的是波本。” “你仍保有你的酒鼻子。” “麦卡特尼和……肯尼,是吗?” “约翰·肯尼。” “我想他们是替你做事的。” “是。” “他们之所以在这里也和你的生意有关?” “是。昨晚我交代他们今天开车过来,让他们扛六箱酒回去,苏格兰威士忌、波本等等,我交代过就忘了,我让他们写下来,约翰开一辆旅行车,一辆又破又脏的老福特大车,载个几箱酒绰绰有余,巴里负责帮他,他们两个白天来,实不需要带钥匙。但我有备用钥匙的,所以还是让他们带了。” “他们知道怎么来吗?” “他们之前来过,就是上次运威士忌进来时。装酒上卡车他们没参与,但帮忙在这里卸了货,后来这几个月里还来过一两回。” “好,他们是来拿威士忌的,送到哪儿呢?” “送回店里。因为一直等不到人,我就打电话四处找他们,结果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所以我就自己开了车到这里来。” “你担心他们出事?” “我应该没什么担心才对,我给他们的这差事不是什么等不得的紧急任务,他们也许先去哪里闲荡也说不定。” “但你还是很担心,是不是?” “是,”他承认,“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懂。” “我妈常讲我有第二种眼光,我不知道是不是真这样,但有些时候我会有某种预感,店里需要威士忌,我也没其他事好做,那何不干脆跑一趟来看看?” “这样你才发现了他们?” “没错,我没放下任何东西,也没拿走任何东西。” “那辆旅行车呢?” “我不知道,根本没看见,我猜杀他们的人开走了。” “但这里储藏的威士忌,一辆旅行车应该装不下,”我说,“装个六箱不是问题,如果要清光全部——” “得有另一辆卡车。” “或再有两辆旅行车,多跑两趟。但他们一定得一次搬光,谁也不会想再回这个躺着死人的房间。他们一定有一辆卡车,其中一个人负责开这辆自己的车,另外一个人则开肯尼的旅行车走。” “旅行车这玩意儿你没法卖,”他说,“就算解体卖零件也不可能,你把铁锈磨掉,就没什么东西剩下来了。” “也许他们只是需要多一点载货空间,也许他们开来的卡车货车什么的还是载不完酒,他们得把装不下的搬上旅行车。” “最后还是多出一瓶来,”他说,“只好把它摔墙上。” “摔在墙上这瓶酒还真没有合理的解释,不是吗?这不是不小心摔破的,是有人用力砸墙上的。” “也许这里有过一场打斗——” “但毫无迹象。这些杀手抓住了你这两名手下,先用枪揍他们,再开枪打死,这部分应该很清楚,但这个剧本很难和摔破酒瓶这一幕拼在一起,”我弯腰,再直起,“这瓶酒先开过,”我说,“瓶颈在这里,瓶盖不在上面,封条也扯开了。”我闭上眼,想重现当时那一幕,肯尼和麦卡特尼到这里来,上完货,他们想在离开前喝一杯,这时坏人冲进来了,手里握着枪,‘好了别这样,休息一下,来喝一杯吧。’肯尼这么说,或麦卡特尼说。他把酒递过去,但这些带枪来的一把夺过来,就往墙上砸去。 “为什么这样?” “我不清楚,也许找上门来的是建立无酒共和国或反酒吧联盟的人。” “如果说到威士忌,”他说,并从口袋掏出他的扁银酒瓶小啜了一口,“老朋友,他们不可能在这里看到一瓶开着的酒,所有的箱子全是密封的,除非谁想喝一杯,那也得先撬开箱子不可,反酒吧联盟的人不会这样做的。” 我把注意力转回到尸体上,在约翰·肯尼喉部所流成的血泊里,浮着小块的玻璃酒瓶碎片。 “酒瓶是人死后才摔的,”我说,“他们杀了这两人,然后弄开箱子,在搬威士忌时喝了两口,然后把酒瓶砸掉,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们觉得不好喝,不痛快。” “有的地方,你直接用酒瓶喝是违法的,但不管怎样我不认为他们会顾虑这个。这是一种示威,不是吗?把酒瓶直接砸在墙上,也可能这只是类似干杯后把酒杯扔进火炉里的习俗,反正不论什么原因,这举动都是愚蠢的。” “何以见得?” “因为玻璃是最好印指纹之物,很可能这里某一片玻璃上能找到可用的指纹,而且天知道那些实验室的专家还能从中找出更多的什么东西来,”我转向米克,“你是很小心避免破坏犯罪现场的完整,但只保留给我一个人看实在是天下的浪费,我既没受过训练也没足够才能来好好加以利用,但我不认为你会让警方插手此事。” “我不会。” “是啊,跟我想的一模一样,然后呢?你打算移走这两具尸体是吗?” “呃,这个,”他说,“我不能把他们就这么扔着,是吧?” 第四章 我们把这两具尸体放到我们挖成的合葬坟坑中,在把他们弄进行李箱前,已经用两个黑色大塑料袋将他们分别装妥,这两个塑料袋便陪他们进入这安息之地。 “应该有人为他们念祷词,”米克站在坑边大大咧咧地说,“你们有谁会念什么祷词吗?” 我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只能保持沉默,安迪也是。米克开口了,“约翰·肯尼和巴里·麦卡特尼。哦,你们是好孩子,愿上帝赐以你们荣光,神所给予的,神可以拿走,奉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他对着坟坑画了十字,垂下手来摇摇头,“你们想我操他娘的能想出什么鬼祷词来,他们应该有个神父才是,或至少也该有个正式的葬礼。哦,老天,他们应该再活上三十年。现在说他们应该这样应该那样都操他娘没用了,他们弄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大土坑,还有三个人对着他们摇头,可怜的小杂种,我们送人送到家,把他们埋了吧。” 填土比挖土花的时间少多了,但还是要一番工夫,我们只有一把铲子,同样得轮流上阵,就像刚才挖的时候一样。填妥之后有一小堆多出来的土,米克从工具房里弄出个独轮推车,把土铲上去,运到十五英里外的果园深处倒了。他推了空车回来,连同铲子一起收回工具房里,走回来又好好看了一眼坟墓。 他对安迪说,“在一英里外做个记号,可以吗?除了老奥加拉之外,谁也不会到这儿来,奥加拉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老奥加拉是个好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睁只眼闭只眼。” 农庄厨房的灯依然亮着,我把热水瓶冲干净,扣在厨台上,米克将没开的麦酒收回冰箱,再补满他小瓶的詹森牌威士忌,然后我们坐回凯迪拉克,踏上归途。 离开农庄时天仍然一片漆黑,路上车辆比来时更稀。虽然行李箱里不再有尸体让我们紧守时速限制,不过安迪还是保持不超速五英里以上。车行不多久,我合上眼,不盹着了,只是在静静地想事情。再睁眼时我们已上了乔治·华盛顿桥,东边天际也现了曙光。 于是我有了个彻夜不眠的白夜,这是最近来第一次。以前米克和我会在葛洛根坐一整夜,大门锁上,灯关了,只留头顶一盏灯,说说往事或只静静坐到东方发白,往往我们就这样过完一整夜,等早上八点钟圣伯纳德教堂的弥撒,屠夫弥撒,在那儿有一大群穿着染着血渍的白围裙的人,米克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下了桥,开上西缘大道,米克开口了,“我们时间正好,你知道的,圣伯纳德的弥撒。” “你说中我正在想的,”我说,“但我累了,我想今天算了。” “我还不一样累,但今天早上我觉得必要,他们应该有位神父才对。” “肯尼和麦卡特尼。” “是的,麦卡特尼全家都还在贝尔法斯特,你只能告诉他们出了点麻烦,他死了,这可怜的小鬼。约翰·肯尼的老妈死了,但还有个姐姐在,是不是,安迪?” “两个姐姐,”安迪说,“一个出嫁了,一个当修女。” “嫁给我们的天主。”米克说。我总是分不清他什么时候是在严肃地说话,什么时候是在嘲讽,我估计他自己也未必知道。 安迪把我们载到葛洛根放下,米克要他把凯迪拉克开回车库。“去圣伯纳德我自己叫出租车。”他说,“也许就走过去,时间绰绰有余。” 伯克几小时前就关店打烊了,米克拉起铁卷门,又开了大门的锁。里面的灯全熄掉,椅子都倒置在桌上,这样拖地板时才不碍事。 我们直接进了他后头作为办公室的小房间,他打开那座巨型的老莫斯勒保险柜,抽出一沓现钞,“我要雇用你。”他说。 “你要雇用我?” “雇你当侦探,这是你的职业不是吗?有人雇你,你就负责调查。” “是没错。”我表示同意。 “我要知道是谁干的。” 我也想过这个,“这可能是即兴之作,”我说,“附近的某些人,不小心看到他们两个人敞着门在那里,那一堆酒又不拿白不拿,你说酒一共有多少?” “五十到六十箱。” “呃,值多少钱?一箱十二瓶,一瓶多少?就十美元吧?价钱是不是差不多这样?” 他眼中浮起笑意,“从你不喝酒那天开始,他们就把价格调高了。” “我很惊讶他们生意还能维持得下去。” “你不买了,他们的生意很难做,只好调价,你就当两百美元一箱好了。” 我心算出来,“一万美元,”我说,“取个整数,这样就值得一抢了。” “足够了,你为什么没想过我们也是偷来的?尽管我们并不认为值得为它去杀人。” “如果不是谁信手干的,”我说,“那么不是这些人跟踪了麦卡特尼和肯尼,就是他们本来就藏在那里,等有人来了好动手。会是哪一种呢?” 他桌上摆了瓶开了的威士忌,他拉开瓶塞,四下找酒杯,最后直接用瓶子灌了一小口。 “我得知道。”他说。 “你要我替你找出来。” “是的,这是你的专长,我自己在这方面一点用也没有。” “也就是说纯粹依靠我去找出事实真相,以及谁该为此事负责。” “就是这样。” “然后我再将信息转交给你。” “兄弟,你这是怎么啦?” “是啊,我将下达一份死亡判决书,对吗?” “哦。”他应了九九藏书声。 “除非你打算让警方接手这件事。” “不,”他说,“不,我不会让警方来处理。” “我想也是。” 他伸手抓住酒瓶,但停在那里。他说,“你看到他们怎么对付这两个孩子了,开枪不说,之前还揍了他们,要他们血债血还再符合公平正义不过了。” “粗糙的公平正义,完全出自你自己一人。” “绝大多数的公平正义不都这么粗糙吗?” 我想我很难不相信这话。我说:“我的问题不在于你会采取什么行动,而在于我该不该参与其中藏书网。” “哦,”他说,“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你要怎么做完全在于你自己,”我说,“但我不可避免会陷入两难之中,你不可能找警察的,对你来说,人生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回头了。” “这也不合我的本性。” “我了解人有时不会甘受屈辱,”我说,“或者拍拍屁股走开,把事情丢给警方料理。我自己也有过这情形。” “我知道你有过。” “我不敢确定我选择的路一定对,只是有时不这样似乎就走不下去,所以不能劝你千万别自己抓把枪解决问题;我不能,因为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做法也可能跟你一模一样。但终究那是你的立场,不是我的,我只是不想成为必须为你举枪开火的人。” 他认真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这么说我也懂。”他说。 “我们相识一场,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说,“为这个我会违反我自己的信念,但我不认为今天这件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他又伸手抓住酒瓶,这回他喝了。他说,“你刚刚好像这么说过,这也许是有人临时起意,这些人也在那里租了库房,发现有个顺手赚钱的好机会。” “当然有这个可能。” “就当你是朝着这个方向查案子,”他平静地说,“就当你只是寻常办案,问问题,记笔记,等进一步查清楚再判断这个可能性是否成立。” “我没听懂。” 他走到墙边,倾身向前,眼睛盯着挂那里的一幅手绘钢版画。他有两组画,其中一组三幅绘的是爱尔兰梅约郡,那是他母亲出生之地,另一组三幅则是他父亲的故乡法国南部,我判断不出他现在看的是哪一边祖先的故乡,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在看画。 他背对着我说:“我相信我有个敌人。” “敌人?” “没错,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以及他想干什么。” “但你认定是他搞的鬼。” “是,我相信他跟踪两个男孩到库房,或先一步到那里,等他们去送死;我相信偷威士忌是件小事;我相信他处心积虑的是流血杀人而不是搬价值一万块的威士忌。” “也有可能是其他意外使然。” “是有可能,”他说,“除非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也许是我成了个神经兮兮的老姑婆了,翻厨房柜子,查看床底下。也许真是这样,或者就是我有了敌人,和一个间谍。” 现在我有私家侦探执照了,由纽约州正式核发。我想起不久之前,一个委托我办案的律师跟我说,?99lib.如果我有执照,那他就能交更多工作给我,这些话我也不是第一次听。也的确,自从执照下来之后,找上门来的律师真是源源不断。 但我并非一直领有执照,我工作的对象也不都是法律界人士,曾经有一名委托人还是皮条客,还有一回是毒枭。 如果我能为这样的人查案,那为什么不能替巴卢查?如果他能是我的朋友,如果他和我能面对面坐谈一个晚上,为什么他不能是我的客户? 我说:“你得告诉我怎么去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哪个地方?” “E—Z库房。” “我们不是刚刚去过?” “从出了隧道后,我就没注意我们是怎么走的,我得知道怎么去,还有你最好给我一把钥匙开门。” “你要什么时间过去?我让安迪开车载你。” “我自己去,”我说,“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去。” 我把他讲的记到笔记本里。他一定要我收那沓钞票,眉毛都挑起来了,我跟他说把钱拿开。 他说生意归生意,他和其他人一样是委托人,他应该付钱。我说我会先花个几小时四处问问,照目前的情况看还不会有什么像样的结果。然后,我会照我习惯的方式进行,接着我会跟他讲我的调查结果,以及他该付我多少钱。 “难道你的委托人都不预付你一笔钱吗?当然他们得付。这里是一千块,兄弟,看耶稣基督的面子上,拿了吧!这不会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我了解。比起朋友,钱怎么可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我说,“你不必预付,我很可能整个也用不了这么多。” “这不可能超过你应得的费用,我的律师帮我打个电话都要这么多。拿去吧,装在口袋里,真多出来的话,再退给我不就行了。” 我把钞票收口袋里,奇怪自己干吗费这么多口舌去拒绝。多年前,一位名叫文斯·马哈菲的老警察告诉过我,有人给我钱时我该怎么做。“拿着,”他说,“好好收起来,说声谢谢,如果你戴着帽子的话不妨加个举手礼。” “谢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你真的不要人开车带你吗?” “百分之百确定。” “或者我借辆车给你,你自己开。” “我自己知道怎么去。” “好吧,既然委托你了,最好让你按自己方式来,嗯?需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会的。” “或你查到了什么,或你觉得实在再没什么好查下去的话。” “了解,”我说,“这不是一两天就有结果的。” “不管多少天,我很高兴你肯收钱。” “呃,这一点你好像不肯妥协。” “哦,我们两个真是一对傻瓜,”他说,“你应该二话不说把钱收进口袋。我呢,我应该就让你拒收,但我怎么能这样?”他迎着我的目光,盯着我,“想想万一哪个小混蛋在你办完案之前把我宰了,那我怎么办?我讨厌欠你钱。” 第五章 我近中午才起床,一点钟时到艾维斯租了辆车,开去E—Z库房。整个下午我都在那里,还找了管理员谈话。管理员是个叫利昂·克雷默的男人,他很快警惕起来,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埃莱娜在我们公寓往西几个街区外一处仓库也租了间库房,把店里摆不下的一些画和艺术品都堆在那里。但这个位于新泽西的E—Z库房的管理系统不一样,没那里警备森严。在那里,我和埃莱娜进出自己的库房都得签名,但E—Z这里夜间不管制,二十四小时可以进出,当然安全系统也没到那种水平。在克雷默的办公桌上有一块字体硕大的告示牌,说明此地储放货品的安全概由租赁者自负,在我和克雷默交谈的前五分钟内,这一点他强调了三次之多。 因此,这里没有人员进出的记录,对顾客货物的保护也仅限于铁门上那些大锁。 “他们白天晚上任何时间都可以来,”克雷默说,“某人的大舅子有货想堆进来,他们也只要交钥匙给他,根本不必把名字登记在进出的记录本上,他们也没人愿意每次出入都得签名、佩戴通行证、填写一大堆表格。我们这里求的是方便省事而不是安全,承租我们库房的客户不会把珠宝放在这里,真正重要的或贵重的东西他们会送到银行的保险箱,这里有的只是某人妈妈的餐厅摆设或谁家父亲旧办公室的老档案,在家里还腾不出空间前先扔这里,这些玩意儿运回家也是直接上阁楼,除非你把房子卖了搬到一间花园公寓去。” “或放一些暂时不方便放家里的东西。”我补充。 “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他说,“我也不想知道,我们唯一关心的是每个月一号客户的支票是不是准时送达。” “库房就等于他们自己的城堡。” 他点头,“有一个区别,你可以住城堡里,但你不能住在这里。只是这里利用的方式还有很多,我们称之为库房,但客户并不一定全拿它当库房使用,你看到外头那牌子没有,‘第四个房间出租’?我们为客户提供的就是你的房子或公寓所没有的空间。我们有位客户放了艘船在这里,连同船的马达和运船的拖车,因为他住的地方没空间可摆;另外一个客户则把工作坊设这里,做木工的工具、修车的工具、还有一堆各种各样的工具,全都放进来。唯一做不到的是让人搬进来住,这不是我们规定的,是郡里或市里,反正就是公家的法令,不许住人,这里倒也没有人以身试法。” 我出示了我的工作执照,解释给他听,我受他一位客户的委托,因为他储放的货品不见了,但他不打算闹到警察那里去,除非确定是他自己手下员工监守自盗。这是很有可能的,克雷默说,某些家伙手上有钥匙,决定不经老板同意大家动手拿走了。 我离开时,身上多了张清单,是约翰·肯尼和巴里·麦卡特尼被射杀这一侧库房的所有承租人名单。我是编了个借口搞来的——也许这里其他客户有人看到或听到什么——克雷默毫不犹豫地给了,也许他是想快点打发我走,也可能是聊了一会儿我们已成为老朋友了。我查看了一下,巴卢的库房名义上是由一个名叫J.D.赖利的家伙承租的,住址在皇后区的中村。 我到街对面买了三明治和薯条打发了晚餐,并顺带问了几问题,然后再回E—Z库房。用米克的钥匙开门,再看一次枪杀现场,我仍可清楚闻出来当天晚上所有的怪味,只是这会儿淡多了。 我带了扫帚和簸箕,仔细清扫了所有的玻璃破片,倒进个褐色纸袋里。按常理,这些破片中极可能存留着可辨识的指纹,只是那又怎样?就算真的有,而我也找到了,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一枚指纹可定一名嫌疑犯的罪,但它不能凭空生出一名嫌疑犯来。你得有一组的完整指纹,还要有联邦的记录档案可以核查。从办案的观点来看,只有当嫌疑犯已被扣押或案件已经起诉的情况下,指纹才能有用。 但目前即使是这种可能性都没有,谋杀现场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案子也没报到警方,尸体已被运走,埋进了没标示的土坑里。我手中唯一的证物是威士忌瓶子的碎片,我知道这样摔破别人威士忌构成犯罪,但谁会为了抓住打破酒瓶的罪犯而千辛万苦地追查一枚指纹呢? 我先站在入口处,听了会儿外头车声,再把铁门完全拉到底。于是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但这很难证明什么,毕竟车流声没那样响。 我想搞清楚的是枪声的问题,我估计凶手在开枪前肯定先把铁门拉下,但这不一定就能让室内室外完全隔音。 当然他们可能装了消音器,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是之前所推测的那样见财起意的非预谋抢劫案了。几个有脑子的歹徒出没于此并不让人意外,无意中瞥见有这么多箱好酒也很正常,这些人身上又刚好带着枪也算合理——相当数量的人,而且比你想象中的多,出门永远带着枪。 但谁会随身携带消音器?据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我重新拉开门,走出去四下里看看,约摸五六间库房之外,有名男子正从一辆普利茅斯旅行车后门搬出纸箱,堆进他租的库房。一名穿卡其短裤和绿色露肩衣服的女子则倚着车子,袖手旁观。车子的收音机开着,但声音太小了,我只能说是音乐,但听不出是什么九九藏书。 除了我的福特外,这应该是建筑中唯一的一辆车子。 我初步认为,凶手可能无须降低枪声的音量。如果近距离不会正巧被人听到,那几响枪声又会怎么会引起注意呢?只要铁门是拉上的,在音波所及范围内的人,比如说某个从卡车上货下货的人听来,这四到五响枪击不过像榔头敲打的声音罢了。毕竟这里是郊区,不是红钩住宅区,你甚至不会想到那是枪声九九藏书,更不至于一听到车引擎逆火的爆炸声就冲到街上来一看究竟。 问题,为什么要枪杀他们? “姓名和住址,”TJ说着,眉头紧皱,“这就是那两个家伙挨枪子儿的地方,租库房的所有家伙。” “根据该公司提供的记录。” “某个混蛋杀了两个家伙,弄一卡车酒,你以为这种人租房间时会留真实姓名吗?” “可能不会,”我说,“但什么奇怪的事都可能发生,几个月前有人抢银行,他递给柜台人员的纸条是有他名字的存款单。” “笨死不偿命,这不是吗?” “似乎是这样,”我同意,“如果说凶手用了假名,这对我们也有帮助,只要我们发现这名单上某个名字不是真的——” “妈的,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我们有两个方向,一个是记录上有的人,一个是记录上有但不存在的人。” “两样也许都不能证明什么,”我说,“但这是一个切入点。” 他点头,摆好键盘,开始敲打起来,又换成鼠标。我送他一台电脑当圣诞礼物,这个电脑和他本人同时搬进我在西北旅馆这个小房间。埃莱娜和我一起住进公寓后,我仍保留着这个对街的房间,是办公室也是私人空间,当我渴望独处时我有个地方可去,坐窗边好好想自己的心事。 我认识TJ是在四十二街上,早在他们重建美化杜斯区之前,他就认定自己是我的助手,他也很快证明他不仅对大街上的种种了如指掌,而且异常机灵。埃莱娜在第九大道正式开店营业,他又跑去帮忙,并在埃莱娜偶尔不在时挑起大梁,再次展现他在销售画作和艺术品方面的才华。我不知道他在搬进我的老房间前睡哪儿——我唯一有的联络方式是他的呼机号码——但我想他总有办法找到睡觉的地方。大街上的生存伎俩越多,你就越吃得开。 有电脑后他学起来就像他吃东西。我还在翻着《电脑世界》杂志,想在那一片我都认识的文字中弄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时,他已飞快敲起键盘,时而皱眉,时而吹口哨,并在我给他的纸上记这个记那个。一小时不到,他将利昂·克雷默所提供的承租人名单全确认了一遍,就连电话号码的查证,也只差两家了。 “这并不表示这份资料告诉我们的只有这些,”他指出,“也有可能哪个家伙租了房间,也保留了真名,只是这个真名是另外某个人的真名而已。” “不太像。”我说。 “这件事情整个说来就是不太像。我在我租的库房里,刚好看到你有一屋子的酒,又刚好口袋里有枪而且刚好旁边还停着一辆卡车?” “前半部看来像真的,”我说,“你在那里,你盯上了威士,但为什么开枪打我?” “如果在我把你的酒搬上卡车时,你可能不乐意只呆呆站旁边看。” “为什么不等?” “稍后再动手,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为什么不呢?我只开了辆旅行车来,也带不走几箱,其他的只能乖乖等过一会儿开辆卡车并且找帮手来搬,你甚至等到晚上再拿都没关系,那个时间被人不小心撞见的可能性小多了。” “你先走开,再回来,然后你只要对付那个锁就行了。” “这不好吗?你可用钻子钻,用钢锯条锯,或者喷了氯利昂再用锤子砸,你认为哪个更方便?处理一个大锁或干掉两个大男人?” 他敲着名单,“听起来我们好像在这里浪费生命。” “除非名单上有人不小心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 “可能性很小。” “人生中发生的大部分事可能性都很小。” 他看看名单上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摇着头,“我大概还有电话得打。” “我来打。” “不,我打,这些家伙多半住新泽西,由你打,他们会收你电话费,我打,统统免费。”几年前,我曾经求助过两个还念高中的电脑骇客,为了感谢我的知遇,他们主动给了我一份礼物。在侵入电话公司迷宫般电脑系统为我查案同时,他们顺便动了点手脚,让我往后的长途电话完全免费。他们这个举手之劳,让我觉得自己侵害了电话公司利益,有相当的罪恶感,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感觉也就慢慢淡去,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某个长途电话到底付费了没有,而且老实说,我根本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调回来。 免费长途电话是这个旅馆房间的,因此TJ住进来便归他了。他接了另一条电话线给电脑,这样他便可以边敲键盘边打电话。 这是新时代的,我知道方便又有效。我是属于旧时代的,总是不情愿地安慰自己,我太老了,学不了新把戏了,我会的只是挨家挨户敲门,问一堆问题。 “用你那种布克兄弟的口音吧。”九九藏书 “哦,真要这样吗,大哥?我还在想装个凶神恶煞的声音呢。”他眼珠一转,那种中上流社会的夸张做作的腔调和用语马上出现,“让我向您保证,先生,我绝不会掺杂任何一点非裔美国人的发音及用语。” “你这样说话我很喜欢,”我告诉他,“好像看一只小狗在用两条后腿走路。” “你这算恭维还是骂人?” “也许两者都有,”我说,“还有,记得一件事,你说话的对象是新泽西人,你咬字太清晰,他们可能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埃莱娜和我一起吃晚饭,然后去看了场电影。我跟她说了目前我正在进行的事。“我不认为TJ会找到什么,”我说,“昨晚这桩枪击事件发生时,似乎没有任何承租人在现场附近。就算有,如果他们看到或听到什么,那才真是怪事呢。” “那你要怎么走下去?” “我可能把钱退回给他,或应该说让他尽可能把钱拿回去。金钱的事小,我想他的问题是害怕。” “米克会害怕?很难想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害怕。” “绝大多数的硬汉都常有害怕的时候。”我说,“所以他们在处理麻烦时才需要如此心狠手辣。或者退一万步说,我想他很不安,这种不安也合理,有人毫无理由地下手杀了他的两个手下,开这几枪看起来根本没有必要。” “那就是某种通告?” “看来是这样。” “但不是个明确的通告,如果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清楚,”我说,“他没跟我说太多,我也没问,也许他跟谁在哪件事上结了仇,也许目前这个只算是情势明朗之前的某种拉锯。” “街头势力范围争夺战?诸如此类的事吗?” “是的,诸如此类。” “这就不是你的战场了。” “是的,这不是。” “你不会参与的,对吧?” 我摇摇头,“他是我的朋友,”我说,“你喜欢讲人的前世和佛家那些因果轮回之说,我不知道自己相信多少,但我也不排除是这样,米克和我有某种极深沉的牵连,这是很肯定的。” “但你们活在不同世界。” “完全不同,他是个职业性罪犯,我指的是他日常的所作所为,我呢,虽然说不上死后会成为圣徒,但基本上,我们两人是分别站在法律相对立的两边。”我想过这些。“我这么说是假设法律只有泾渭分明的两边,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这样。上个月我帮雷·格鲁利奥办的案子,目的就是让他的当事人能无罪开释,然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混蛋绝对是罪有应得。因此,在某些特殊的案子里,我的工作是看看正义有没有机会得到实践,我当警察时,我做伪证的次数多得自己都记不清了,我作证让其被定罪的人,有些的确是干了他们被控诉的事,也有些干的事,我们根本无法用法律来制裁他,我从未害过一个无辜的人或他妈的让一个不该蹲监狱的人被关,但我用谎话送他进去,这样我该算站法律的哪一边?” “真是辩证深刻。” “是啊,我是老苏格拉底。不,不会的,我不会介入米克的个人麻烦,他得自己去处理,我想他能处理得了,不管这是什么一种样的麻烦。” “我希望这样,”她说,“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能置身于这件事之外。” 这是星期二的事。我们回到家时看到TJ留的口讯,但时间实在太晚,我只能等第二天早上才回电话。TJ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和名单中每个人联络过,包括那两个没留电话的。 “电脑让你长了全世界最长的手臂,”他说,“你好像变成塑料人,你可以就坐在这里,把手伸到别人的口袋里,可如果口袋是空的那也是白搭。” 也就是说,他的查询结果是没有结果,名单中只有一个人在事发当天去了E—Z库房,她印象中没看到或者听到什么特别的,更不要说产生怀疑。若说那里真有人开了辆满满一卡车的酒,她没注意到;如果说那里响过枪声,或其他随便什么异常的声音,她也没听到。 我打电话到葛洛根给米克,留了口信要他回,又试了他另外几个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在市里有好几处公寓,想睡觉或自己一人喝酒不愁没处去。我去过其中一处。那是内林附近一幢战后老建筑里的单室套公寓。里面的家具少得不能再少,只有一个柜子,里面放了两件换洗衣服;一台有兔耳式天线的小电视机,厨房架上有两瓶詹森牌威士忌,最重要的的,租约上写着别人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花工夫试打每个电话,最终放弃挂上电话时,我也不怎么在意没找到他。说真的,所有我得报告的就是没有报告,因此,半点都不急,我能等。 我戒了酒并开始出席匿名戒酒聚会,听很多人讲过很多他们如何保持清醒的方法。最终来说,我发现并无通则可循——某方面很像是生命本身——你要采用什么方式,完全看你自己。 一开始我远离酒吧,但和米克结识之后,我发现自己偶尔会在他店里和他坐上一整夜,喝可乐或咖啡,看着他一杯一杯灌他的十二年爱尔兰威士忌。这样的经历一般来说不值得肯定——我当然也不推荐别人采用——但到目前为止,我并不感觉有何危险,或哪里不恰当。 聚会里的智慧之言,某些我遵行不悖,某些我则没有当真。关于戒酒十二步骤,我曾花了相当的心思在上面,然而我不得承认,近些年来它们很少在我意识里占醒目的位置。与此同时,不管是祷告或是冥想都让自己感觉非常好。 但无论如何,有两件事我一直信守着。每一天,我都没再喝一杯酒;以及这么多年了,我仍持续参加聚会。 我不像以前去得那么频繁。一开始,我的确他妈的等于生活在聚会里。然后有一阵子,我开始想,我是否滥用了基本权力,去得太频繁了,从而占用了别人也需要的椅子。我问吉姆·费伯——这是在我请他担任我辅导员之前——他要我不必担忧。 那些日子里,我很少一整星期不参加一次以上的聚会,我估计正常情况下约两到三次,其中最常出席的是——除非我周末出城,要不然我几乎没误过——每个星期五我们这一组的聚会,地点是阿波斯托的圣保罗教堂,在第九大道和六十街交会口,离我住处三个街区。在过去喝酒的日子里,我到这间教堂点蜡烛,并寻求慰藉似地把钱默默塞入救济箱中。戒酒之后,我改坐地下室的折叠椅子上,饮用保丽龙杯里的神圣咖啡,然后扔一块钱到篮子里。 开始的那段日子,聚会里听到的种种我多半不信,虽说这些故事本身已经很不寻常了,但对我而言,更难以相信的在于,这些人每天晚上自愿上台发言,把自己最隐私的秘密讲给满屋子的陌生人听,然而,最不可置信的还在后头,几个月以后我发现我也一样开始表白,从此接受别人这些私密心事就非常自然了。于是我不再去细究这些故事的真假,只是单纯地被它们感动,我也一直乐于听到更多的故事。 聚会结束我和吉姆·费伯到火焰餐厅喝咖啡,这些年来他始终担任我的辅导员,我们也一直保持着每星期天一起吃晚餐的惯例。当然偶尔会因为他或我有事而不得不取消,不过总的来说我们见面的次数还是远远超过取消的,地点是附近一家中国餐馆。谈话便从酸辣汤开始,一直到最后的幸运饼干。最近几次我们讨论他的困扰比较多一些——他的婚姻生活一直起起伏伏,还有他的印刷生意几年前几乎倒闭。就算我们成功解决了彼此的难题,这个世界也总是有新的麻烦让我们讨论。 我们喝完咖啡,各自付了账。“走吧。”他说,“我陪你走回去。” “我还不回家。”我说,“不过我去的地方也正好顺路,我得去报个信,你不会喜欢到那里去的。” “是酒馆吧,我猜。” “葛洛根。我替巴卢跑了一整天,现在得过去一趟,把我调查结果告诉他。” “就是你稍早时候说的那件事?” 聚会中,偶尔我会有限度地谈到自己的困境,今晚我也提了一下手中这件案子带给我的困扰,只是所有细节部分完全隐去。 “在你还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时,”我告诉吉姆,“实在很难作出正确的抉择。” “这一点那些宗教狂热者就比我们厉害,”他说,“他们总是知道。” “只能说不如他们了。” “是啊,”他说,“而且差距似乎越来越大。每一年,我都会有几样弄不明白的事物,最后我做了个结论,人真正成熟的标示是,你不确定的事物越来越多。” “如此说来我八成已经长成了,”我说,“时候也该到了。我们这星期日照常吗?” 他说照常。走到五十七街拐角处,我们握手互道晚安,他往右转,我过马路,一开始我无意识的自动朝凡登大厦入口走进去,猛然想起,才抽回脚步继续前行。我非常疲惫,其实大可打电话联络巴卢,把该告诉他的事用电话讲给他听。 然而我还是按原计划,绕过我住的大楼,径直往第九大道走。我又走了三个街区,经过埃莱娜的店,然后等绿灯过街到第九大道西侧,又走了一个街区,就在我一脚踩下五十三街人行道边时,一名矮而壮、满头黑发紧黏着脑袋的男子忽地窜到我面前来,拿着一把枪在我脸前舞挥着。 我的第一反应是生气。这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他接近我时我会一点知觉也没有?这些时候犯罪率是降低了些,街上也感觉安全不少,但你还是得保持警觉,我这辈子无时不保持警觉,这会儿是怎么了? “斯卡德。”他开口。 我听他叫我名字,感觉好些。最起码我不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倒霉鬼,因自己一时糊涂沦为抢匪的俎上肉。这是让人安心了一点,但改善不了眼前的局面。 “到这边来。”他说,用枪比了比方向。我们过了人行道,走到街边的阴影下。他站我面前,手枪片刻不离我脸部,此时第二个人出现在我背后,正背后,因为我看不到他,但我清楚感觉到他的存在,还闻到他混着啤酒和烟草的呼吸气味。 “你最好别再到新泽西那个库房里问东问西。” “好的。” “啊?” “我说的是。你要我别插手此事,我也乐意退出,没问题。” “你这是识时务?” “我这是想活活好着,”我说,“而且省得我们两边头痛,尤其是我。我接了个工作,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我正要去告诉那个人,要他另请高明。我是个结了婚的人,不再年轻好胜了,一时意气不适合我。” 他鼻孔掀动着,眉毛挑高成弓形,“他们说你是个硬骨头。” “几年前是。等你到我这把年纪,你看看到时候自己有多硬、有多难缠。” “你真打算把这档子事全忘了吗?新泽西,一箱一箱的酒,那两名爱尔兰佬?” “哪两名爱尔兰佬?” 他瞪着我。 我说,“你看,我这不全忘了吗。” 他死死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得出他表情中的失望之色。“好吧,”他说,“看来说服你比原先想象的容易,但该做的还是得做,”我应该听得懂他的话,我背后那人架起我双臂并且紧紧夹住时,我更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我前面那家伙把枪插回皮带,右手紧握成拳。 “大可不必如此。”我告诉他。 “当保证金吧。” 他准确地击中我腹部腰带处,用了相当的力气。我有充分时间凝起腹肌,这帮我顶住一部分力量,但他这拳很漂亮,肩膀又跟着上来。 “抱歉了,”他说,“再打两下,嗯?” 去他的,我才不要再挨两下。我准备反击,把整个动作先在心里模拟一遍,趁他拳头往后拉的空当,我抬起一条腿,用尽全力往架着我的混蛋脚背猛踹下去,我感觉出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他惨叫一声,松了手,我立刻倾身向前,顺势一记快速右拳跟过去,这一拳擦中另外那个混蛋的脸颊。 我想,在对手有能力反击时,这家伙压根不想以拳技一较高低,他往后退,想抽出插在皮袋上的枪,我毫不放松地跟上前,先出一记右拳,然后瞄准他肋骨右下方,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记左钩拳挥出去。 我击中了我瞄准的地方,这一拳的效果也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看过太多拳手,只要肝脏处中一拳,人就整个不支地垮了不来。我的力道当然没职业拳手重,但我也没带拳套作缓冲。他像膝盖以下忽然被切断似的栽倒下来,在人行道上打滚,抱着自己身子呻吟着。 枪也掉落在人行道上,我抓起来,一转身,正好来得及对付另一个,也就是脚被我踹伤那个。这家伙拼命般地冲过来,一见我手上有枪,又停住了。 “动手啊,”我说,“来啊,动手啊,你他妈等什么!” 他的脸藏在阴影里,我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盯住我看,盘算着如何是好,我手指头紧扣住扳机,他大概注意到了,更可能这个发现帮他做了决定。他开始后退,退到阴影的更深处,然后不声不响绕过街角,跑了。按理说这家伙该有点行动不便,因为我伤他的脚伤得不轻,但他还是很迅速。这家伙穿着球鞋,我注意到了,我则穿着寻常的皮鞋,不大可能追得上,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样皮鞋对球鞋,我那一脚可能踹不开他的挟持。 这时另外一个家伙,就是头发像黏在头皮.99lib.上那个,仍躺地上不住地呻吟,我用枪指着他,这把枪握在手上比它瞄住我脑袋时感觉小多了。我刚刚挨他那一拳时,恰巧一缩肚子柔软的部位,让我的皮带挡掉了一些力量,只是我腹部已不再结实了,明天早晨醒来一定比现在难受十倍。 他其实大可不必出手的,这个混蛋。 我怒火往上冒,俯身瞪着他,发现他也正看着我,我一抬脚就往他脑袋踢过去,踢他该死的脑袋,这混蛋。 但我克制住自己,放下脚来,我没踢下去。 我错了。 第六章 “我跟他们说我乐意退出,”我说,“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当然,那种状态之下我也不得不这么说,被一把枪指着脑袋,我想不出还能怎么回答。只是,我真的没有糊弄他们,我认为这案子已告一段落了,现在我来要跟你说的,和刚才他们所听到的完全一样。” 我进来时,他和伯克两人站在吧台当班,我猜必定是我神色有异,我什么都还没说,他就从吧台后出来,领我到后头他的小办公室去。他一指绿皮沙发让我坐,但我站着没动,他也陪我站着,我说,他听。 “我已经完全确定,这只是浪费我的时间和你的金钱。我是还没能百分之百排除这个可能性:杀你的人和偷你的威士忌纯粹是一时起意,毫无预谋。但我不愿意从另外一面来追查这案子,这意味着我得卷入你的生意纠纷之中,我不想这样。” “你已经做了你答应要做的事了。” “我想是的,尽管结果是没有结果。然后这两个小丑带着枪冒出来,还挺宽宏大量,只想确认我的决定是否有效。如果说他们是一伙的,河对岸发生的事你就不可能当它只是纯属意外,你是有了敌人,肯尼和麦卡特尼的死正是因为如此。” “噢,我想我一直知道,”他说,“但我得确定。” “是啊,对我来说,从他们跳出来警告我的那一刹那,原因就清楚了。我已经退出此事,我如实告诉他们,他妈的我以为他们也相信了。” 九九藏书“但那个混蛋还是要揍你。” “他先道歉的,”我说,“只是道歉归道歉,打还是要打,因此,这也就不太像个道歉了。” “你就这么挨了一下。” “我没多少选择,但一拳是我的最大限度。” “于是你就好好露了一手让他们瞧瞧,天哪,我真希望我在现场亲眼目睹。” “我希望你在现场帮我打,”我说,“我老了,打不动这种狗屎了。” “你的肚子感觉如何?” “没让他打第二拳就糟不到哪里去。你知道,我还真他妈走运,如果我那一脚下来没准确踩中他的脚,他也就不会松手,这样我只是会激怒他们,那此刻我会在哪里?”我耸耸肩,“平心静气地说,反击可能是个错误。看在老天的分上,他握着枪,而且我知道他们会杀人,或至少是会杀人的人派来的,妈的,我又不是没见过肯尼和麦卡特尼的下场。” “你帮助我埋了他们。” “因此,我要是激怒了这两个原本只打算揍我几拳的家伙,他们可能把拳头换成枪,或二话不说把我押哪里一枪毙了。不过当时我没时间想,一切只是本能反应,结果,就像我说的,走运了。” “我愿意花钱买票亲眼目睹。” “你不会愿意花太多钱买票的,那是一瞬间的事,肾上腺素助了一臂之力,我敢打赌是这样。当时我站在那儿,看着其中一个一跛一跛地落荒而逃,另一个按着自己肝脏在地上打滚,我觉得自己就像超人的哥哥一样。” “实至名归。” “我心里还想着,好了,你们这两个家伙,我都说退出这件案子了,我说了我告一段落了,你们这两个家伙,还要自讨苦吃。”我深吸一口气,“然而肾上腺素消退之后我便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结果改变不了事实真相。” “是改变不了。” “我才走了半个街区,就不得不扶着路灯柱子吐了起来,从我不喝酒以来,我还没在街上吐过,都好几年了。” “除了肚子疼之外,”他问,“你现在还感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 “我觉得你该来一杯才对,但你不会要的,是不是?” “今天晚上不要。” “你们这些人从不考虑特殊状况吗?像这样的晚上,你如果想喝一杯该找谁批准呢?” “别人会怎么做我完全没意见,”我说,“唯一能批准我喝酒的人是我自己。” “你不肯批准。” “想想我肚子挨一拳就允许自己喝一杯,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咧嘴一笑,“你很快就会全身痛起来。” “没错,我会想说我挨得可多了。米克,一杯酒下去帮不了我什么,除了伤害。” “哦,我理解。” “再说我也并不想喝。我真正想的是,我应该退一些钱给你,然后回家,泡个热水澡。” “最后那个想法很好,热水可把疼痛化开,明早起床就好过多了,但退钱这件事就不必了。” “我租过一次车,”我说,“加上我一整个下午的调查,另外TJ用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脑和电话,我估计总共是你给一千块的一半。” “你挨了一拳,”他说,“又差点挨了一颗子弹,上帝啊,老兄,把操他娘的一千块留着吧。” “我应该据理力争才对,”我告诉埃莱娜,“但今晚我打不动了,所以我留着钱,招待自己乘出租车回家。我觉得很愚蠢,这么好的夜晚,这么短的距离,但我真觉得自己不必再运动了。” “你也不想再碰上那些人了。” “我没想过这个,”我说,“但很可能这只是我自己有意不去想,我指的不光是哪天还会碰上他们,而是忽然间你会觉得街上已不再安全了。” 我原先并不打算跟她讲,至少不立刻说。但我刚踏进公寓,她看我一眼,就知道有事情发生了。 “所以说你不再受雇于米克了。”她说。 “我该做的全做了。电影里,要让一名侦探继续查案的最佳方法是派人去恐吓他,但在真实世界里这套不管用,至少这一回不管用。米克不让我退钱,然而他也并不想劝我继续追查,他知道我能做的全做了。” “那他们也了解这点吗?亲爱的?” “那两个家伙吗?我说了,我想他们也相信是真的,把我打得退出这件事是他们的原订计划,因此那家伙也就认真的照剧本上演,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相信我说的。” “那现在呢?” “你想他们会因而改变想法吗?” “他们一定认为,”她说,“你之所以肯退出,完全是他们的恐吓奏效了。” “当然这也可能,但比较准确的说法是,他们想让我的决心更坚定。” “然后你反击,”她说,“而且赢了。” “那只是运气。” “不管怎么说,总之是反击成功了,你让一个夹着尾巴逃走,另一个躺地上扭得像一条麻花似的。怎么了,有什么好笑?” “扭得像一条麻花。” “满地打滚,还一面要把自己的肝脏给拼回去不是吗?依我看那一定扭得跟条麻花一样。” “我想也是。” “我听起来你并不是非动手下可,但我猜你当时一定有点害怕。” “事情发生时倒不觉得怕,那种情景你没有时间害怕。一直到事情结束,穿过五十三街时,我才出了一身冷汗,吓得跟《收播新闻》里那家伙一样。” “哪个家伙?哦,阿尔伯特·布鲁克斯,那部片子太好笑了。” “是的,当时我也不得不停下来吐,当然是在吐水沟里,我可是个绅士。所以说没错,我是害怕,可一旦怕过之后,也就没什么了。而且在那危急的几秒钟内,我可是很酷的。” “我的大英雄,”她说,“宝贝,他们并没有看到你事后的样子,对吧?他们完全错过了发抖和一身冷汗这一段,他们看到的就只是酷先生的造型。” “你还是关心他们会不会再回来。” “你不吗?”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很清楚我没有再追到新泽西去,或在葛洛根酒吧出现,今晚我当然是去了,但下面一阵子我不会再过去,直到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为止。” “你不认为他们会想报复吗?” “同样,有这个可能,他们是职业的,即使是职业罪犯有时也会因为私怨而不顾大局,未来几星期内我会特别小心,会避开一些偏僻的巷子。” “这主意不错。” “你知道我还想怎么做?我会随身带着枪。” “那把吗?” 我刚才把枪放在了咖啡桌上,此刻我拿了起来,掂掂它的重量。这是一把左轮,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六个弹膛中有五个是空的。 “曾经有好一阵子我都这样带着枪,”我说,“当时我还在当警察。枪带起来总是比你想象的重一点,就算这把小枪也一样,这把的枪管才一英寸,我以前带的足足有两英寸。” “以前你进我公寓时,”她说,“第一件事就是把枪拿出来,放桌子上。” “依我的记忆,我第一件事是亲你。” “好吧,那是第二件,这个动作已成为你的一种仪式。” “是吗?” “嗯,也许这表示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可能。” 我们认识时,我是个已婚的警察,她是个甜美年轻的应召女郎。多年后看,那已是另一种生命时光,或者说,对我们两人都是另一种生命时光。 我说:“几年后,他们发现警察的火力已远远不如那些坏人,尤其是卖毒品的,所以他们回收了所有左轮,改发九○手枪,九○口径自动手枪。射击起来声音比这种要惊人多了,装药量也大,但我想我带这种枪就很够用了。” “我希望你根本不必用到枪,但我完全赞成你带枪。只是,这样合法吗?” “我有持枪执照,这把枪没登记,或说至少没登记在我的名下,从这点来看,我带着它是不合法的,但我根本不担心这事。” “那我也就不担心。” “如果我有必要用到它,那有没有登记这个问题就成了最微不足道的麻烦。话说回来,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而我没有立刻报告,那可能是我一时找不到填写报告的纸吧。” “你意思是,你可能开枪,然后扭头走开。” “差不多是这样。” 我把枪放回桌上,伸个懒腰,“我现在想做的是上床睡觉,”我说,“但在此之前我得好好泡个热水澡,明天早上醒来我会很庆幸自己这么做。” 我虽然没在浴缸里睡过去,但也差不多了。我一直泡到水完全凉了,才起身擦干,走进卧室,发现灯光一片昏暗,里面漾着轻柔的音乐,是我们两人都喜欢的那张约翰·皮扎雷利的唱片。她就站床边,只披着一身香水和一抹微笑,她走向我,解开我腰上的浴巾。 “你意有所图。” “看看一个女孩嫁给侦探有什么下场?他什么都察觉得到。你为什么不躺床上去,把眼睛闭上?” “我会立刻睡着。” “我们走着瞧。”她说。 事后她说:“也许是生活的压力使然,也许是想到你摆平那两个混蛋的事令我欲火上身,但这真棒,不是吗?而且一点也没伤到你疼痛的肚皮或其他什么地方,因为你根本一处肌肉也不必动,呃,好吧,也许就只一处肌肉吧。 “我真是太爱你了,你这头老熊。一想到居然有人会要伤害你,我就快疯了,我真想把这些家伙给通通打倒杀了,但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这意味着我只能遵从传统女性的角色,负责供应后勤并担当劳军救援工作,尤其是劳军。 “而现在你唯一得做的就是睡觉,你这头可怜的老熊,你的疯女人绝不会把你一个人丢这里。你有你专属的劳军女郎——你应该很喜欢这个说法对吧?——现在你安心的让自己放松,哦,好好睡,亲爱的,做个好梦,我爱你。” 醒来时我知道自己做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梦,但内容已完全想不起来。我冲了澡,刮了胡子,走进厨房。埃莱娜上瑜伽课去了,给我留了张字条,还煮好了咖啡。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起居室的窗边喝。 我挨了拳头的肚子果然很疼,而且还有相当程度的淤青。明天肯定还会更糟,八成是这样,然后才开始慢慢好转。 我的两只手也有点僵有点酸痛,右手是因为给那人脸上的那一击,而左手则是因为我那一记漂亮的钩拳。此外,浑身到处都有点不舒服,包括胳膊、肩膀、一条小腿,还有背部等等。不常动的肌肉忽然剧烈运动,就得付点代价,事情总是这样的。 我吞了两颗阿司匹林,拨了个我不用查的电话号码。“昨晚我差点要打电话给你。”我告诉吉姆·费伯我们分手后他错过的整场好戏。 “你应该打来的。” “我是很想打,但实在太晚了。如果埃莱娜不在,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打过去,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没办法一人独处。但是她在,而且我也没事。” “而且你家里又没酒喝。” “是没有,我也没想喝。” “尽管如此,你打完这一?99lib?场还是直奔酒吧……” “我踏进去前犹豫了一下,”我说,“但觉得自己完全没问题,我有个信息得传达,我也传到了,之后我就他妈的回家来了。” “现在感觉如何?” “老了。” “真的?我还以为你自觉像头年轻狮子呢,被你揍的那两个家伙多大?” “不能说我揍了他们,我只是出其不意,而且运气好罢了,多大是吗?我也不确定,三十五左右吧。” “小鬼。” “也不尽然。” “不管怎么样,你自鸣得意一番应该不过分,马修,两个年轻壮汉,你还把他们给摆平了不是?就算其中有一些运气成分——” “不只一些。” “——还是很经典的一场胜仗。” 我们还聊了点别的,他提醒我星期天的晚餐之约,提议到体育馆那里的素食中餐馆去。“我们好几个月没去了,”他说,“我很想吃他们有名的素鳝糊。” “那家关门了。” “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上星期有一天我经过时看到他们窗子上贴这样的告示:餐馆停业,请去别处用餐,感谢光临。用词造句作为以英语为第二语言的种族来说有点不合格,但意思明白得像水晶一样。” “埃莱娜一定很心痛。” “非常难过,我们在唐人街另外找了家素菜馆。现在那一带开了不止一家,但她最喜欢的还是五十八街转角处这一家。这的确在她的生活中造成一个难以弥补的遗憾。” “也是我生命中一个小的遗憾,我还能在哪里找到这么好的豆制鳝鱼呢?我不喜欢真鳝鱼,我喜欢这种仿制的。” “你要不要尝尝唐人街上的馆子?” “唉,我一定要在我死前再吃到一次这样的素鳝糊,但可得花好一番心力去找了。” “我不知道还有哪家有素鳝糊这道菜,五十八街这家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处。” “也就是说,我们千里迢迢跑到下城的闹市去,结果我只能吃到麸制的假鲍鱼是吗?” “吃那玩意儿的确是冒险犯难,可能让你吓得夺门而逃。” “或是那种浆糊制的黏稠的小羊排。先不管是不是鳝鱼,我只是急着想吃到一些真正像食物的东西,因此,不用再提唐人街了,天哪,我们这附近已经有很多中餐馆了。” “那挑一家。” “嘿,”他说,“哪一家我们好一阵子没去了?第八大道到五十三街交会口那家小馆子如何?你知道我说的那家吧?靠北角那儿,不算真正在街角上,差一两家,在第八大道上的。” “我知道,叫熊猫什么的,我印象里叫金熊猫,但一定不对。” “熊猫通常是黑白两色的。” “谢谢,你说得太对了了。我们真的好长一段日子没去了,印象中那里好像很棒。” “棒极了,六点半?” “没问题。” “今后你会避开类似的街头打斗是吗?还有酒馆?” “我保证。”我说。 中央市场有家卖枪的,和老中央大街警察总局在同一个街区。这家店一直在那里,提供的各式武器琳琅满目,外加全套的警察配备和训练器材。我买了装枪的肩带,考虑了半天,我多要了一盒子弹,同样的史密斯手枪军用五号空尖弹。装枪的肩带任何人都可以买,但子弹就得出示执照了,我买了,亮了我的携枪执照,并在登记单上签上了名。 他们也卖卡维拉防弹背心,但这我已经有一件了,事实上,我就穿着,出家门前穿上的。 就穿防弹背心而言,天气热了些,而且也比.99lib.舒适状态的湿度高好几个百分点。按理说这种日子我根本不用穿外套,但我还是穿上我的海军运动上衣,毕竟我腰带上插着一把小史密斯,得有外套遮着,再说套上肩带也需要这个遮掩。 店里把肩带和子弹装在纸袋子里给我,我提着走路,想找家店解决午餐。我穿过几家嘈杂得让人烦躁的亚洲菜餐馆,弯上马伯利街,再走两个街区,便到了意大利小餐馆的聚集地。我走进了月神餐厅的后园,点了一盘红蛤酱意大利面。趁着东西未上桌之前,我把自己锁到男厕所去。我脱下外套,佩上新买的肩带,把皮绳的长度调整妥当,然后拔出腰带上的手枪插好。我对着镜子照了一番,总觉得肩带鼓起的这一处非常明显,谁都能看得出来,但比起插在腰带上还是舒服多了,尤其当你肚子还疼痛未消的时候。 走回餐桌的这一路上,我觉得餐馆中的每个人——不只是我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知道我是全副武装。 吃了午餐,我便回家去了。 TJ打电话来时,我正在看圣母大学和迈阿密大学的比赛。运动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只穿衬衫坐着,但依然佩着肩带,枪也插着。然后我重新穿上外套,出门往晨星走去。 我们习惯坐靠窗的位子,我到达时TJ已坐在那里,正用吸管对付一大杯橙汁,我要他换到靠厨房的位子,远离窗户,而且从这里我可观察餐厅里的人。 TJ一切看在眼里,没作声,等我要了咖啡之后才慢慢地开了口,“知道你的事情了,听说你大发神威,把那两个不开眼的混蛋给狠揍了一顿。” “就我这把年纪而言,”我说,“这可不只是发什么威。你听到什么了?还有你是哪儿听到的?” “听到什么刚才不都说了吗?而你想我会从哪里听来?当然是我去了一趟埃莱娜店里。哦,难不成我还是街上道听途说来的?不可能的嘛,不过要是您想传播一下威名,我倒挺乐意帮您宣传一番。” “行了。” “你这么盛装打扮,我们今天计划去哪里呢?” “哪儿也不去。” “埃莱娜说,跑了那趟新泽西之后,你的调查工作已经结束了,但我猜你是故意这样说给她听的,好让她放心。” “我不做这种事的,其实是昨晚这件意外发生之前,我已经结案了,发生这事不过更坚定了你我已有的结论而已。” “我们没事情要进行,那你这身装扮一定只是为了出来喝杯咖啡而已。”他一抬头,眼睛落在我左胸上的鼓起之处,“我会相信吗?” “你信不信我怎么知道?” “你会不清楚我的想法吗?你当然一清二楚,我也一清二楚。而且埃莱娜已经跟我说了,你采取了必要的防范措施,这玩意儿是你从那混蛋那儿弄来吗?” “差不多吧,但这不难发现,不是吗?” “肯动点脑筋就不难,但还不至于到挑明了的地步。你如果要一直这样打扮下去,那你最好把外套修改修改,别它鼓成这样。” “我以前就是这样带着,不管白天黑夜,”我说,“也不管执勤或下班回家,我们部门规定一定得如此,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这样。这些年来,有那么多下了班喝醉了酒的警察动不动开枪自杀或射杀同僚,上层那些头头们也许会重新考虑这条规章是否合理。” “什么规章不规章,那些警察还不是照带不误,我说得对吗?” “可能吧,有几年时间我住长岛那边,按规定我们只能在市里特定的五个区携枪,但我还是带着四处走。当然了,还有另外一条规定要求纽约市警察一定得居住在这五个区之内,但这很难贯彻。” 他吸干了橙汁,吸管发出枯竭的声音。他说:“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橙汁,但这人一定是个天才,味道太棒了,让你简直不敢相信喝这东西对你身体有好处,但的确有好处,除非他们说谎,是这样吗?” “就我所知,是实话。” “谢谢你重建我的信心,”他说,“还记不记得我替你在街上买过支枪?装在个袋鼠皮腰包拿给你,腰包还是卖枪那个人买一送一来的。” “是的,一个蓝色腰包。” “蓝的,正确,一种灰扑扑的蓝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是吧。” “那玩意儿还在你手上吗?” 那把枪是我替一名患胰脏癌晚期的朋友买的,她希望在自己疼得受不了时,能有个快速的解脱方法。她死前最后的那段时日,病状的确糟得几乎不堪忍受,但她挺过来了,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她没借助过这把枪。 我不知道那把枪最终的下落如何,我猜它安放在她衣橱架上,仍装在我交给她时那个蓝袋鼠皮的滑稽腰包里;我猜他们整理她的遗物时会发现这把枪,但接下来这把枪的命运如何我是半点概念也没有。 “这很容易找到,”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随便哪个高丽棒子,开那种小店的,台子上摆着一堆太阳眼镜和棒球帽的。他们全都卖这种袋鼠皮腰包,只花你十块或十五块,如果你要全皮的可能再贵几块。像你买这副肩带花了多少?” “比你讲的十块十五块要多。” “那种袋鼠皮腰包不会破坏你外套的正常线条,事实上,你根本不用披外套来遮挡。” “我也许并不真的需要带这把枪,”我说,“但如果真要带着,我不想掏枪时还得拉开拉链。” “你的意思是快枪手麦格劳不是这么掏枪的。” “是的。” “但很多混蛋都是让拉链这么敞着,他们认为这样比较酷。” “就像穿运动鞋不系鞋带。” “差不多是这意思,除非你实在受不了系个袋鼠皮腰包满街跑。有状况出现时,你只要把手一伸手,当场就拔出来了。”他眼珠的溜溜转着,“但我这真是显然白费唾沫,大哥,依我对你的了解,你是打死也不肯系个袋鼠皮腰包在身上的,我说得对不对?” “我想你说得对,”我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实在不像个可以系这种腰包的人。” 回家后我又看了会儿美式足球,进广告时就换到其他频道,因此球赛也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快六点时,我关了电视,步行去埃莱娜的店。埃莱娜·莫德尔,窗户的招牌上写着。店里的物件可清晰地反映出店主的品位和鉴赏力——她从一些廉价小店或清仓拍卖所来的民俗工艺品、古物和画,以及她发掘出来当代画家的油画和水彩。她有艺术家的鉴赏眼光,而且能当机立断。 “哟,”她说,“这是因为我心想事成呢,还是你忽然很想看看我?” “两者皆是。” 她顺手解开我外套的扣子,“不是很明显。”她说。 “再解开来就非常明显了。” “哦,是的,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TJ强烈建议我买个袋鼠皮腰包。” “风格不合。” “我正是这么回答他的。” “可真是天大的惊喜啊,”她说,“我才正要关门打烊呢。” “我是想接你出去晚餐。” “嗯,可是我想先回家梳洗一下。” “没问题。” “再换件衣服。” “也没问题。” 走上第九大道时,她说,“既然我们都回家了,为什么不自己做点东西吃算了?” “在这种热天?” “天气不热啊,而且太阳下山就更凉了,事实上还可能会下雨。” “并不像要下雨。” “收音机说有可能。不管怎样,我们公寓一点都不热,我来弄个意大利面和沙拉什么的。” “如果我跟你说外头有多少家餐厅可以供应你同样的食物,说出来你一定吓一跳。” “没有一家有我做得好吃。”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的话,”我说,“但我还是倾向于到阿姆斯特朗或巴黎绿去,吃完之后,我们还可以顺道往格林尼治村去听音乐。” “哦。” “现在有兴趣了?” “哦,我想的是,”她说,“在家里来一份意大利面和一份沙拉,然后看两盘录像带,”她拍拍手提袋,“《迈克尔·柯林斯》和《英国病人》,浪漫或暴力,我们愿意看哪个都行。” “好一个甜蜜温馨的家居夜晚。”我说。 “你言下之意好像说这种安排有些扫了你的兴似的,甜蜜温馨的家居夜晚到底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 “何况这两部片子我们当初都错过了,我们说好要去看的。” “这话也对。”我说。 之后我们两人没再说话,直到进了公寓大楼里才由我先开口,“我们两个都太反应过度了,不是吗?你只是不希望我在外面。” “而你偏偏想表明这些坏蛋无法破坏你的行动自主权。” “且不管我是真的想外出用餐或只是一种姿态,有一点你显然忽略了,那就是今天是周末,不管我们去哪里,都是人群聚集的嘈杂之地。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不是个如此顽固的家伙,那所谓甜蜜温馨的家居夜晚,对我来说应该是个绝妙的提议才对。” “能这么说的话,你就不像个如此顽固的家伙嘛。” “几分钟之前的确是。” “但你立刻就改过来了,”她说,“这样会破坏你的内在平衡吗?前两天我去买了苏格兰胡椒,做起来的酱汁保证辣得你头皮发麻。” “先吃晚餐,”我说,“然后再《迈克尔·柯林斯》,这样如果我撑不住睡倒在电视机前,那最多只会损失《英国病人》。” “你很会谈生意嘛,这位先生。” “没办法,我娶了个犹太女孩,”我说,“她把我调教得很好。” 第七章 星期天早上,我检查我的肚子,颜色就像在我身上画了半道彩虹。尽管外观颇为吓人,但实际上好了不少,其他部位的酸痛似乎也逐渐消失。 穿好衣服,我到厨房吃犹太圈饼加一杯咖啡,埃莱娜问我的伤势,我据实以报。“没几年前,”我说,“挨这么一拳,我复原的速度可快得多了,根本不必每天醒来都要检查伤势如何。” “想保持就得花时间和汗水,”她说,“要不然谁还他妈的去练这个练那个啊?对了,我想我得去健身房练上一小时左右。” “我几乎自暴自弃地想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不呢?你可能会用的设备那里都有,你若想练出一身肌肉,那里也有各种重量器材可随便选择,还有一大排身穿紧身衣的美丽女郎可以养眼,之后还有按摩浴池可供你解除肌肉骨节的酸痛。但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是不会去的。” “今天不去,”我说,“光听你说这一堆器材,我的精力就差不多用光了,你知道我脑子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吗?唯一可以和到健身房流汗相比的,是走一段美好的长路。走到格林尼治再走回来,或是走到九十六街再走回来。” “好吧,你就按自己想的做好了。” “但你不认为我应该这样。” “穿得保暖些,嗯?套上你的背心,还有你那条肩带。” “也许我今天一天都留在家里。” “为什么不呢,亲爱的,如果你真想快一点复原,你可以在家做一些轻缓的仰卧起坐动作,而且干吗不给那些坏蛋几天时间,让他们对你丧失兴趣?” “有道理。” “此外,你有这星期天出刊的《时代周刊》可看,光是手举着这本杂志,你已经比这个国家绝大部分的人一整个月所做的运动都要剧烈了,再说电视也一定有不少运动节目可看。” “我想我得再多吃个圈饼,”我说,“听起来我是亟须多一点的精力才应付得过来。” 我读了报,并看了巨人队的球赛,这场球打完之后,我便开始在NBC转播的新泽西喷气机队对水牛城比尔队,以及另一边的高尔夫球赛之间换来换去。我不怎么在乎这场美式足球赛谁胜谁负——从他们的表现来看,他们自己也不在乎——至于高尔夫球赛我更是连看的兴致都没有,尽管它有某种极特别的催眠力量。 显然这对埃莱娜有同样的效应,她端过来一杯咖啡,也跟着坐下来呆呆瞪着屏幕,直到出现了个米达斯手套广告才缓过神来。“我为什么坐在这里看这个?”她问,“我什么时候关心起高尔夫球了?” “我可以理解。” “而且我干嘛要关心米达斯手套?即使我买手套,也要是老乔治·福尔曼做广告的那个牌子。”99lib? “米尼克牌的。” “随便它叫什么。” “因为我们没有车……” “你说得对,如果我要买手套,那一定要是开司米的才够暖九九藏书和。” 她走出起居室,我则回到高尔夫球赛中,就在某个穿着鲜艳球衣的家伙打出一记小鸟球时,我发觉自己在想着莉萨·霍尔茨曼,而且我想的是在她公寓里度过的那种慵懒的下午时光。 只是个一闪而过过的念头罢了,就像我至今依然有想喝一杯的冲动,而且这个想法并不一定代表任何真正的渴求。有一天晚上,我闻着波本的味道,那香气径直钻入我记忆的最深处,只是那并不会让我想喝一杯;然后第二天我又闻到同样的酒味,伴随着血和死亡以及火药硝烟的味道,尽管事隔一日,气味淡多了,我仍能清楚地闻到,只是我依然没因此想喝一杯。 这一刻,我也没真的想要莉萨,但很清楚的是,我想走出我现在的所在之地,不是指我们公寓这个有形之地,而是某种存于心智的当下之地,我的自我所在的小小封闭房间。这一直是莉萨的意义,不仅仅是某种欢乐的来源,不仅仅是某个征服的欲望,也不仅仅是个好的伴侣,她是一条我可以走出去的路,而我是那种总要走出去的人,不管我的生活有多舒服,也不管我和我周遭一切多么契合无间,我总会要溜出去,晃荡那么一会儿。 我的某一个部分。 只是看她坐在那儿,只是看到她的眼睛,看她和弗洛里安互握着手,就能让她进入我的心里,我没因此想去找她,甚至连电话都不想打,但这总让我稍后想跟吉姆吐露一些什么,那些我现在已没机会再费心思去想的东西。 在此同时,我仍盯着那家伙挥杆。 “你看起来很帅。”埃莱娜说,她伸手碰碰我的防风外套,触到了里面的枪。“非常帅,看不出哪儿鼓起来了,肩带也一点没露出来,而且你要像这样拉链只拉一半,你可以立刻拔出来,不是吗?” 我探手进去,拔枪,又插回去。 “还有你这件红色马球衫,”她说着,伸手解开一个扣子,“哦,我瞧瞧,你扣了扣子,这样背心不会露出来,但敞着好看多了,背心露点儿出来又怎么样?你又看不出它是什么,可能只是一件内衣罢了。” “马球衫底下的
内衣?” “或者是刺青吧。”她说,“你太帅了,你的防风外套和你的卡其裤对比够强烈,因此不会像穿了制服。” “听起来不错,”我说,“我就担心这样。” “是啊,这是该担心的,说不定有哪个傻瓜女人找上来,要你替她查一下车子的油是不是?你自己感觉怎样?” “我不怎么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可真聪明,”她说,“吻我一下,嗯,用餐愉?99lib?快,记得小心点,还有帮我问候吉姆。” 我出了门,感觉会下雨,下点雨是很有必要的。空气很湿重,亟须一场滂沱大雨来清洗一下,但我想这种天气还会持续好一会儿,就像过去这几天一直沉沉地压着在人身上一样。 我先朝第八大道走一段长路,再往下几个街道到餐厅,餐厅名字确实是叫幸运熊猫,招牌上盖了一只熊猫,黑白两色,脸上的微笑就好像刚中了彩票一样。 吉姆·费伯先到了,餐厅里空荡荡的,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他选的位子正是我以前坐过的,靠后方的墙边。他正在读《时代周刊》,我走过去时,他放了下来,并站起身。 “艾克和麦克。”他说。 我一边和他握手一边问:“你说什么?” 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己,“艾克和麦克,看起来一样,你没听过这个说法吗?” “最近没有。” “我有一对孪生的堂兄,比我大三岁,我没提起过他们吗?” “我想是没有,他们就叫艾克和麦克吗?” “不,当然不叫这名字,他们是保罗和菲利普,但大家都管菲利普叫巴兹,天知道是为什么。但我有一个叔叔,不是指孪生兄弟的父亲,而是另一个叔叔,每一次看到他们两个肯定是说同一句话。” “‘嗨,小鬼们。’” “‘艾克和麦克,看起来一样。’他妈的绝无例外。这其实可以用来说明每个家庭必然有的难题,而且难题还很多。一个家庭里绝不乏彼此憎恶的人,我们随便想想就可以找出一大堆。‘艾克和麦克,看起来一样。’往往把人逼到墙角无路可退,但奇怪的是大家并不抱怨,外人更不会,像你对我的家庭就从不评论什么,生活的经验教你要这样。” “‘别再哭了,要不然我马上让你好好哭个够。’” “天哪,没错,是你父亲这么说吗?” “不,他从没说过,但我有个叔叔三天两头这样恐吓他的孩子,而且据我了解这不是光嘴上说说而已。” “我成长期间也听过这种话,我们家里也绝不是说说而已。总而言之,这是一个艾克与麦克的悲惨故事。” 我们两个不约而同穿了黄褐防风外套,红马球衫和卡其长裤。“我们并非不折不扣的双胞胎,我多一件防弹背心。” “谢谢你提醒我,让我知道子弹满天飞时可以躲你后面。” “你躲的同时,”我说,“我会奋勇打穿了那些坏蛋。” “哦?你带家伙了吗?” “在我的肩带里。”我说,把拉链下拉一点,露出肩带,立刻又拉回原位。 “这样我会睡得着一些,”他说,“知道我的晚餐伙伴全副武装,火力强大,跟我换位子吧。” “嗯?” “来吧,”他说,“换换位子,这样你才能监视餐厅入口。” “如果有人意图不轨。”我说,“他们会在街上动手,坐在这里让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点的木须肉好不好吃。” 他听了大笑起来,但仍坚持要和我换位子。我耸耸肩,只得起身让他。“好了,”他说,“我尽了力了。我猜你得一直穿着外套不能脱,除非你要让全世界知道你被肩带裹着,这到底怎么回事?” “‘带家伙’,”我说“‘裹着’。” “嘿,我可是与时俱进的人,我看电视的,”他笑着,“我也一样不脱外套,但不保证不反悔,我敢发誓上次我坐在这家餐厅时,正好是热浪来袭,里面还比外面热。今天是个美好的秋日,而且他们的空调又开到最强,对了,你小时候家里有装空调吗?” “开什么玩笑?那时候我们有空气都算幸福的了。” “彼此彼此,”他说,“我们倒有一台电风扇,每个人都拼命挤到电扇前,吹来的都是热风。” “但你并不抱怨。” “不,热风和热不一样,”他说,“热,你才会抱怨。人家来点菜了,你想吃什么?” “我连菜单都还没打开,”我说,“我得先去趟厕所,要是你等不及的话就先叫,叫两份,带上我的。” 他摇摇头。“不急。”他说,并告诉侍者我们要等几分钟。 我找到盥洗室,里面的一块牌子告诉我,员工使用后必要记得洗手。我照办了,尽管我并不是这家餐厅的雇员。厕所里没有擦手的毛巾,而是那种吹热风的烘干机,如果我早些注意到这点,大概我就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洗手,我恨这种该死的东西,你得耗几乎一辈子时间,结果是你两手从没有真正吹干过。但我已经洗了,只好站在那里让它吹。在耐心等待时,我在想着等会儿该怎么跟吉姆发这个牢骚。 我看看镜中的自己,烦躁地调整马球衫领子,试图不扣最上面一个纽扣,也不让背心露出来。不想让别人看出来,或至少让他们不知道看见的是什么。被人看出来或者知道当然没什么大不了,但如果领子可以稍稍立起一点,而背心可以稍稍往下压一点的话—— 这就是我听到枪声时正做着的事。 我有可能忽略这声音,因为声音并不大;我也可能把它当成是别的什么,车子引擎着火,侍者摔了盘子,诸如此类。 但某些特别的理由让我立刻就听到并明白过来,我出了盥洗室,跑过通道,冲进餐厅。我一眼就看到了吉姆、一名大张着嘴的侍者、两名躲桌椅后头的顾客、一名几乎要歇斯底里的苗条金发女郞,旁边另一个女人正安抚着她。我经过他们直接冲到大门99lib.口,但开枪的人已无影无踪,他可能拐过了街角或跳上等着的车子,或是化成了一阵烟,不管怎么样,他不见了。 我回到餐厅,刚刚的情景完全没变,更没人移动过。吉姆坐着我们那张桌子边,背向出口,我去盥洗室的时候他应该是在阅读,杂志就摊桌上,摊开那一页的文章是报道某些父母亲把小孩从学校带回家,自己教育他们。这些年来我认为好几个人扬言要这么做,但没一个真的付诸实行。 杀手过来时他一定正读着这篇文章,因此他极可能连凶手都没看见。他头部一侧连中两枪,是一种小左轮,事后证实为点二二。有好一阵子,这种枪很荒诞地被视为玩具或是给女人带的,但也同时是职业性杀手惯用的凶器。我不是很清楚其真正的原因,听过的说法之一是,较轻的子弹会在头颅里反弹撞击,从而让击中脑袋这一枪造成致命的结果。也许真的是这样,或也许只是杀手的某种自我意识罢了,如果你在你这行里是个好手,那你不需动用大炮,用小刀一样能完成任务。 他被击中两枪,正如我所说过的,一枪在太阳穴,一枪打中耳朵,两个弹孔相距只一英寸左右。杀手离得很近——我看得出火药烧焦的伤痕,我也闻到了皮肤和毛发的焦味——杀完人之后他把凶器和退出的弹壳都扔了。 我没碰这把枪,更不要说拿起来检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真是点二二,我辨识不出它的制造厂商和样式,但那样子看起来像,从伤口看也很像。 他向前趴倒,没中弹的那半边脸压着桌上摊开的杂志,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在杂志上形成了一小滩,但不是太多。通常,人死后血也就很快不再流了。因此,早在杀手夺门而出之前他就死了,甚至更早在那把小枪掉落在地上之前。 他多大了?六十一,还六十二?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一名中老年男子,身穿红马球衫和卡其长裤,外披敞着拉链的黄褐防风外套,他的头发并没有脱落很多。他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梳,顶上因此显得稀薄了些。他早上刚刮了胡子,下巴那里有点划伤,伤口这会儿并看不到,我是稍早前注意到的,在我进盥洗室之前。他常这样,刮胡子时弄伤自己,经常这样。 艾克,艾克和麦克中的艾克。 我站在那儿,身旁的人在低声地说话,其中有些话可能还是对我说的,但我的脑子什么也没接收到。我眼睛一直停在那篇家庭式学校文章中的某一个句子,但同样,我脑子也没将它接收进来。我只是站在那儿,当然,我也听到了警笛声,我知道警方赶来了。 第八章 如果可能的话。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取消掉晚餐。我们过去这几个星期见面次数不少,我会提议,这星期就算了,别见面吧。他一定不会拒绝,可能他内心里还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就去唐人街了。那边的素餐馆在佩尔街上,得顺一道长而窄的楼梯爬上去。职业杀手绝不会选这样的地方动手,从而留给自己这么困难的逃离路线。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穿不同的衣服。我从来就极少费神打扮自己。通常都抓一件衣架上最上面的穿,这一次碰巧这件是红的,和吉姆的一样。 不管是谁一路跟踪我从凡登大厦到幸运熊猫,他确定的目标必定只是个红马球衫和卡其长裤、外罩一件黄褐防风外套的人。当他——或是她,随便——进入餐厅,看见一个如此穿着的人单独坐在桌边,这是眼前唯一符合这个描述的人,他当然不用开口询问或甚至要求看身份证件,他只会迅速做完他要做的事,然后把枪一扔就跑。 如果可能的话他先仔细看吉姆一眼。 如果可能的话我就穿运动外套,肩带部分会有点鼓起,那又何妨?那我就不会待在盥洗室里调这调那地搞半天。 如果可能的话,我在出门之前先清光我那该死的膀胱,我不必离开桌子。那家伙走进来时我会越过吉姆看见他,那混蛋看到我们两个一定傻了,然后他极可能决定两个都杀,让上帝自己去分辨谁该死谁倒霉,这是可能得手的,但这样的话他必然会有一瞬间的迟疑,他会停顿几秒钟才做出决定,也许这就给了我足够时间看出他意图,并先拔出枪。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拒绝和他换位子,吉姆也许会看到这家伙走进来,也许有机会反应;而且这杀手看到的如果是脸而非后脑勺,他也可能看出弄错人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就不洗手。或者两手在长裤擦一擦,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那个干手器上。也许我从盥洗室出来的时间,正好遇上杀手走近吉姆桌前,我可以出声警告,可以直接拔枪,可以在他射杀我朋友之前先宰了他。 如果可能的话…… 如果可能的话我那一晚上就乖乖站着,像平常人一样老实挨人家的拳头,那不会要了命的,一切也会在那时候就结束,我会接受教训,或更可能,他们会就此放过我。但我没这样,我要逞英雄,我要表现并反击。 如果可能的话我那晚穿的会是球鞋。现在我就是穿球鞋,那为什么我当时没穿?我用脚跟踹从背后架住我的人,他只会一哼继续架着我,那我会因为我的反抗被更严重的收拾一99lib?番。 如果可能的话我当时就追了上去,既然我选择了反击,而且既然我很走运并占了上风,为什么我不干到底?如果我让自己的怒气继续下去,狠狠踢那家伙的脑袋,一直踢,踢到他那操他娘的脑袋凹进去,并且在夺枪之后,顺势送一颗子弹到另一个小子的身体里,再把枪塞到他同伙手中,让警察去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像这样两个低级的混蛋,在街头自相残杀再合理不过了。 哦,妈的,如果可能的话我打开始就拒绝这个案子。跟米克讲我不想介入,反正我也才一天之后不就跟他这么讲了嘛。 我这一生,不是迟了一天就是差了一块钱。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不要他当我的辅导员。我不喝酒已经很多年了,就每一天戒一次酒这门技艺而言,我已经是老手,那我为什么需要辅导员呢?为什么要一直保持这个关系,而且为什么要保续星期天晚餐这个疯狂的传统? 埃莱娜提醒我,我是个已婚的男子,我应该每个星期天晚上陪老婆用餐才对。她从没跟我这样要求,这也不符她的行事风格,但如果可能的话。 如果可能的话我从一开始就不选他当辅导员。他当然是我最可能选择的人,在我刚开始参加圣保罗教堂的聚会时,他是唯一真正注意我并关心我的人。当时我仍然时饮时戒,并没真正下决心要一直参加聚会,很明显既无法令自己下决心与酒精宣战,也还没敢真正面对这件非做不可的事。在轮到我发言时,我说的只是,“我是马修,我今晚只听听就行了。”我不认为有谁会留意我,而当时已是我正式参加匿名戒酒协会的聚会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大家对我所有的理解就仅仅是,那个“聆听者”马修。 但只有他眼中有我这个人,见面一定和我打招呼,也一直花时间在我身上。聚会后拉我和他们三三两两地去喝咖啡,在我某次又忍不住烂醉如泥时耐心听我胡言乱语,还不时提供建议,体贴得连我自己有生以来都难得这样对待自己。 大家都一直告诉我应该找个辅导员,有一天晚上我其实是一时兴起问了他,说我认真地考虑了两天如何开这个口,不知你意
.99lib.
下如何?我是这么说的。 这可能不失是个好主意。他回答。 不,我说,请你当我的辅导员不会是个坏主意,只是你的意愿我并不知道。 我想我扮演这个角色已经有一阵子了。他说,但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希望正式一点的话,我的回答是对我而言这不是问题。 他一直只是那个穿着军用外套的人而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以什么为生,也不清楚出了匿名戒酒协会的小房间他都在做些什么。后来他主持了一次聚会,说了自己的事,我们的彼此了解才有了进展,之后我们在聚会中和聚会后喝了数加仑的咖啡,更在星期天晚上同桌吃饭达?99lib?上百次之多。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选其他人当我的辅导员,或根本不要,如果可能的话我看一眼那个地下室房间就放弃了,然后出门再喝一杯去。 但他绝不可能再让我这样走回头路的。你他妈的总该有个自我存在吧,他不只一次跟我说这话,总该为自己做点事吧。你为什么要把某些标准提高得自己无法承受,而非得想逃不可,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为什么要认为这个世界的一切乌烟瘴气都和你有关? 我说,你认为我不该这样? 你只是个人而已,他说,你也只是众多酒鬼中的一个罢了。 就这样吗? 应该说就是这样。他说。 如果可能的话,过去的事可以被改变或重来。 TJ坐电脑前想改变某个想法时,可以按某个键,而不需要前面的动作。然而,就像几年前一个迷弹球的小子跟我说的,人生最要命的就是少了个重来的按钮。 已经做了的就不可能不做,它已镌于金石,刻于碑铭。 奥玛尔·海亚姆几个世纪就写过,而且讲得精准通透,让我想忘都忘不掉: 挥动的手指书写;而且书写完成 仍继续挥动;既非你的智慧抑或你的虔敬 能令它更改半行 你所有的泪水亦不能洗去任何一字。 如果可能的话,事情就不会这样 如果可能的话…… 第九章 我被警方询问了很久,先是那名接到九一一报警电话赶来的穿制服的警察,接着是一名便衣。我根本记不得他们问了什么以及我回答了什么,因为询问过程中我一直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我一部分的心思拼命地想集中,以接收耳边所不断响起的各式话语,听清楚别人问的问题以及我嘴里说出的回答。其他部分的我则漂浮而去,穿过时光隧道,想象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一个“如果可能”的未来,一个因为我做了不同的事而让吉姆仍然好好活着的未来。 我十一二岁时,曾被一只棒球击中前额,整整的一天时间都带着轻微的脑震荡在漫步游走。现在的感觉就像当时一样,好像周围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羊毛,陷身在浓雾里,我没真正接收到什么外来的信息,就像做梦一样,只是把这一切直接铭印到记忆深处,混乱,模糊,而且支离破碎。 浓雾散去时已是九点四十五分了,我看着墙上的时钟,这里是中城北区分局二楼的一个正方形房间,我模糊地记得自己坐上一辆蓝白相间警车,被带到这里。其实这段距离步行就可以了,这个分局在第八大道西边的第五十四街上,离幸运熊猫非常近。 我想这整个分局的人一定都知道幸运熊猫这家餐厅。警察很奇怪,都喜欢吃甜甜圈,但他们也同样动不动就进中国餐馆,因此该分局的警员一定有不少人是幸运熊猫的老主顾。这让我那个“如果可能”念头又多了一个可能性,为什么不恰巧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当时也去用餐?这样的话,那名杀手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走了。 九点四十五分,这是事发后到现在我第一次注意时间。我和吉姆见面是六点半,我们谈了大概一两分钟,我去了厕所,上了厕所,然后从里面冲出来…… 之后三个小时就这么不见了,仿佛不曾存在一般,完全不见了。我一定在这里站了或坐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等着有什么事发生,等着有人来告诉我需要怎么做,我八成表现得极为合作,完全没有知觉。时间这样流逝,也不觉得烦躁或难受了。 “马修吗?这儿,为什么不坐下来呢?我们得再重来一遍,之后你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没问题。”我说。 这位探员叫乔治·威斯特,瘦得骨骼突出。尖鼻子尖下巴,留着一副精心修剪的胡须。他是那种毛发又黑又浓的人,我猜他今早起来一定刮过胡子,但现在又需要刮了,这他自己也知道。他习惯性的会摸摸自己脸颊或下巴,用手指划过毛喳喳的腮帮子,好像随时检查自己是不是又该刮胡子了。 此人年约四十,五英尺十英寸高,深棕色的头发,同样深棕色的凹陷眼睛。我留心并记住了这一切,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不会有人要我描述负责办案的探长是什么样子,他们只会要我描述凶手,但这一点我完全帮不上忙。 “很抱歉耽搁你这么久,”威斯特说,“但你知道操作程序是这样,你也当过警察,对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了。” “我好像在局里见过你,你和乔·德金很熟,不是吗?” “我们认识多年了。” “现在你为自己工作。”我掏出皮夹,给他看我的执照。“不,不用,”他说,“你以前就让我看过。” “这种事不容易记得住,包括你出示过什么证件,还有出示过给谁看。” “是啊,每个人好像都想弄清别人的底细,这样的经验累积下来,很容易会让你有自动出示证件的习惯。你一定累坏了吧。” 是吗?我自己没感觉。 “而且急着回家。”他摸摸下巴,摸摸脸颊,“死者是吉姆·马丁·费伯。”他看着卡片道,然后是吉姆家的住址,他印刷厂的名字和住址,每念一条就抬眼看看我,确认一下。 我说,“他太太——” “贝弗莉·费伯太太,住址一样,我们通知她了,事实上,现在应该已经有人到她那里去了,请她做一次正式的辨认。” “我也得去看看她。” “你得等休息过后再去,马修,你自己也经历了一场惊吓。” 我应该跟他说,所谓的惊吓已经过去了,我又找回我自己了,不管是好是坏全都回来了,但我只点了点头。 “费伯是你朋友吧。” “我的辅导员,”这个说法他没能听懂,我也很后悔这么说,因为又得重新解释。倒也不是有什么不好解释之处,尽管所谓的匿名戒酒协会顾名思义有不泄露成员姓名身份的传统,但这只是为了不打扰人的正常生活。“我AA的辅导员。”我说。 “AA是指那个匿名戒酒协藏书网会对吗?” “是的。” “我还以为任何人都可自由参加,我不知道你还得有人辅导。” “可以不必,”我说,“辅导员是你加入之后视自己的需要找的,兼有朋友和咨询两种身份,就像犹太教里拉比一样。” “一个经验丰富的前辈吗?负责指点你,防止你犯错,是不是这样?” “不完全是,”我说,“匿名戒酒协会不考核不奖惩,唯一会让你陷入麻烦的是你自己忍不住又喝了酒,辅导员是一个陪你谈话,听你倾诉的人,他可以帮助你保持清醒。” “我个人倒没这样的困扰,”他说,“但很多警察有,这一点也不奇怪,每天总得面对各种压力。” 你想喝一杯时,每种工作是都是压力。 “因此你们两个约好一起吃晚餐,你心里有些解不开的事,需要找他谈谈?” “不是这样。” “你结婚了,他也结婚了,你们两个却星期天晚上把各自老婆丢在家里,约好到一家中餐馆吃饭。” “我们每个星期天晚上都这样。”我说。 “真的?” “真的,很少例外。” “所以说这是例行了?这也是匿名戒酒协会的标准程序吗?” “协会没什么标准程序可言,”我说,“除了别再喝酒,而且严格来说这也不是你所谓的标准程序。我们的周日晚藏书网餐起于我们辅导关系开始之时,是某种建立相互了解的方式,但多年下来,变成只是一种单纯的友谊关系。” “‘多年下来’,那他担任你的辅导员很久了吗?” “十六年。” “真的,十六年?这十六年时间你一杯酒也没喝过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 “你仍然参加聚会?” “是的。” “那他呢?” “他之前也很少缺席。” “意思是他最近不去了?” 我努力想找到一个较周全的答案给他,他也看出了这一点,于是脸红了,“抱歉,”他说,“解释起来太复杂了是吧。”他低头又看看卡片,“每个周日晚上,而且是同一家餐馆吗?” “都是吃中餐,”我说,“但餐馆不一定。” “为什么选中餐?有特殊的理由吗?” “只是习惯而已。” “也就是说,你们可能每一周都选一个不同的餐馆,而且见面之前才决定。我想弄清楚的是,谁知道你们两个今晚去那里?” “没有其他人知道。” “我听说你们并没预约。” “你是说和幸运熊猫?” “是的,我想也不会有谁到那里吃饭还提前预约的,中饭可能还需要,平时上班时间,中午生意还不错的。可是周末的晚上,那里空得你都可以带枪去打野鹿了。” “或打人。”我说。 他盯着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问我是谁选了这家餐馆。 “这很难讲,”我说,“让我想想。他先提议去五十八街上的一家,但那家关门了;然后我提议去唐人街,他说那里太不方便了,我想,先想出幸运熊猫的人应该是他。” “那是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我们在电话里决定的。” “还约好了时间和地点,”他记了下来,“之前你最后一次见他是……” “星期五晚上,聚会时。” “也是匿名戒酒协会的聚会,是吗?然后你们昨天通了电话,今天按约在餐馆碰面。” “是的。” “你跟谁说过你们在哪里吃饭吗?” “可能跟我老婆提过,但我不能肯定。”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 “那他有告诉他太大吗?” “可能吧,他很可能告诉太太和我约好了吃晚餐,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具体地说去哪里。” “你认识他太太吗?” “只是见面打招呼而已,这十六年来,我见她可能都不超过二十次。” “你们两家不来往吗?” “我和吉姆是好朋友,仅此而已,我和埃莱娜跟他们夫妻俩吃过两三次饭,绝对不会超过这数。” “埃莱娜是你太太?” “是的。” “那他们处得如何?” “吉姆和老婆吗?” “嗯,他跟你谈过吗?” “最近没有。” “那就你所知……” “就我所知,他们相处得还不错。” “就算不太好,他也不会直说?” “我想是这样的。” “那就你所知,他和谁有过矛盾?” “吉姆和谁都处得好,”我说,“他是个很和善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没任何敌人。” 他语带怀疑,这是警察的通病,“就算有,”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生意方面如何?” “生意?” “嗯,他是搞印刷的,不是吗?在这个区有家印刷店?” 我掏出我的名片来。“这就是他替我印的。”我说。 他用拇指抚摸着名片上凸起的字,也许他想知道这张名片是不是该刮刮胡子了。“印得好,”他说,“这张给我可以吗?” “当然。” “你对他生意方面有任何了解吗?” “我们不常提到这个,不过两年前他曾说到考虑停业。” “不想做了是吗?” “他做烦了,我猜大概生意清淡得令人提不起劲来,有一阵子,他想加盟开个咖啡吧,每次看到这附近又有新店开张时,这种念头就会浮现一次。” “我妹夫也开了一家,”威斯特说,“做得不错,但就是工作时间很长。我妹妹和妹夫两个几乎把全部时间都给搭进去了。” “总而言之,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继续他的印刷业务。有时也会提到退休,但我从不认为他真会立刻付诸实施。” “资料上说他六十三岁了。” “差不多吧。” “是考虑退休的时候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 “他有没有跟你谈过他的投资或贷款这方面的事?” “没有。” 他摸摸自己下巴,“或任何可能和犯罪有关的事情?” “和犯罪有关的事情?” “比如说,有人要争抢他生意之类的。” “如果有人打算这样做,”我说,“他会连店门的钥匙都交给他,并祝他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他是靠经营这个小店过活,但靠这个发不了财的,不会有什么帮派会看上他家店的。” “他接过他们的生意吗?” “你是说帮派?” “我是说犯罪组织。” “天哪。”我说。 “这并不像表面起来那么荒诞。马修,犯罪组织的生意跟一般的生意一样,也同样需要一些货物和服务,他们需要在专用信纸上印公司头衔,需要收据和货单,以及,是啊,以及公司的名片等等,不知道还有什么,总之会很多。比如说有不少餐厅的背后老板便是帮派人物,他们的菜单也得找人印刷,没有理由认为你的朋友一定不会接到这种印刷生意,很可能他也根本不知道其客户的真正身份。” “你这么说是有可能,只是——” “也很可能他们会要他印那些不太正当的东西,比如政府表格或某家公司的空白货单之类,也许他答应了,也许他不肯干,也许他事后才知道一些他最好不要知道的事。”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我是指你的朋友费伯看起来是被职业凶手杀的,这些家伙不会为了练习而杀人。如果他卷入这种事,不管他是不是无辜的,你帮他保守秘密对他绝没有好处。” “相信我,我绝没有为他保守什么秘密。” “你能想到有谁希望他死吗?” “没有。” “他交往的哪个人有可能雇人杀他?或犯罪组织有没有谁跟他结怨?” “答案还是一样,没有。” “你到了餐厅,找到他坐了下来,他看起来如何?” “老样子,平静友好。” “能不能看出什么在困扰着他?” “看不出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无所不谈啊,哦,你是指今晚?” “你去盥洗室之前和他聊了一两分钟,你们的谈话内容是什么?” 我得想想,艾克和麦克,然后是什么? “空调。”我说。 “空调?” “空调,餐厅把空调开到最大,冷得像个冰盒子似的,我们于是谈到这个。” “换句话说,不重要的交谈。” “不重要,随时会忘记。” 他换了个角度,问我是否碰巧看到凶手一眼,我说这我开始就说了,凶手跑出门后,我才从盥洗室出来。 “回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说,“不同的事物会引起不同的回忆。你的心常常不让任何信息透漏出来,常常固守着一整串的记忆,不让你接近它。”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这方面的实例,但完全和今天发生的事无关。我听到枪声时人还在盥洗室里,我马上冲出来,只看到事情的结果,我也立刻冲到外头街上,希望能看到杀人凶手是谁。” “你没看见。” “完全没有。” “所以说你不知道他高或矮,胖或瘦,黑或白……” “我知道其他目击者说是黑人。” “但你没有亲眼看到。” “没有。” “也不是原先在餐厅里的某个黑人。” “我没留意餐厅里的其他客人,无论开枪前还是开枪后。但餐厅原来很空,哦不,我想餐厅里本来一个黑人也没有。” “那有没有看到某辆车子开走?你冲出去时有没有留心这件事?” “我注意了,因为我冲出去就是找这个的,看看有没有人逃跑或有车子匆忙开走。” “但你两种都没看到。” “都没有。” “或某辆出租车或……” “也没有。” “现在,你也想不出任何人有理由要吉姆·费伯死。” 我摇摇头。“不能说这世界一定没有这样的人存在,”我说,“但我想不起有谁,而且我根本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会被杀。” “除了今晚真的发生了这种事。” “是,除了事实如此。” “那你呢,马修?” 我瞪着他。“我没明白你的话,”我压着火气,“你说是我的安排,自己溜进盥洗室里,好让我花钱雇来的某个杀手进来开枪?” “别激动……” “那是因为太荒唐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别激动,”他说,“坐下来吧,马修,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 “完全不是。” “可听起来你是。” “呃,那八成是我的错,但我真不是这意思。我说‘那你呢?’意思是有没有人希望你死?” “哦?” “但你却想成……” “我知道我想成什么,抱歉,我有点失控。” “哦,你也没骂人也没大叫,但你脸一下就沉了下来,我还真怕你一拳打就过来了。” “我想我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疲惫。”我说,“你是说凶手可能是杀错人?” “凶手不认识被害人时,总是有这种可能。费伯,比你大几岁是吧?” “我比他高两英寸,但他胖一些,腰也比我粗,我不认为我们长得有什么相像,没人曾经把我错认成吉姆,我只能这么说。” “你有任何仇家吗?比如,你还在当警察的时候?”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乔治,我离开的时间已远远长过我干的时间。” “好吧,那你最近有没有跟谁结仇?你是私家侦探,你有没有案子牵扯到某些犯罪集团什么的?” “没有。” “有没有可能因为你查案而不小心得罪了谁?” “完全没有,”我说,“最近我的工作对象通常是律师,追踪证人的人身伤害以利于债权债务官司等等,我还雇了个懂电脑的小鬼帮我料理大部分的业务。” “所以你也想不出任何这方面的可能。” “想不出。” “好吧,那你何不先回家去呢?好好睡一觉,看看明天会想起什么。你知道有时候会这样的,不是吗?” “怎样?” “还是认错人的问题。我对这案件子有个想法,上帝知道,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某个人看见你,错认为是他恨之入骨的混蛋,比如在毒品交易坑过他或睡了他老婆等等蠢事。我知道很多这样的案子,牵扯到某个家伙,这家伙可能完全不像你朋友的样子,但照样有人就开枪了,把子弹打进他身体里,事实上受命开枪的人根本就他妈的跑错餐厅了,他威风凛凛地到第八大道的幸运熊猫宰人,但其实应该是第七大道的金兔子或第九道的胡芳铺。”藏书网 “可能吧。” “月圆了,你知道。” “我没注意到。” “哦,被云挡住了,你看不到,但从日历上看是这样。确切地说应该是明晚,但已经很圆的了,这种时候奇怪的事情总是特别多。” 我记得星期二的月亮,凸月,现在则成了一轮满月了。 “先回家去吧,那些穿制服的正在逐个询问现场目击者,还有事发时在街上的人,或这附近谁正巧伸头向窗外看会不会不雨的人。你清楚这一套的,我们什么都得过一遍,还会听听线民那边有什么消息,如果走运的话这个乱扣扳机的家伙也许会被我们抓住,”他又忧心起自己下巴来,“当然不可能让他再回来了,你的好朋友,”他说,“但这是我们会做的,也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 我顺着第九大道步行回家,一路经过很多家酒吧,每看到一家酒吧我都感觉自己心跳一阵加剧,这应该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吧。我几乎无法忍受我脑子出现的一幕幕情景,酒的感觉向着我迎来,然后又退回到我心中黑暗的深处。 吉姆,你还在吗?让我们干杯吧,沉沦吧,让俗世远离。干杯,老朋友。 谢谢你这十六年来让我一直保持清醒,谁说没有你我能走得过来?现在,我要以忘掉你教我的每一句话,来尊重你给我的回忆。 不,我不这么认为。 吉姆停步下来,看着《纽约重案组》中的西波维奇在他儿子死后喝着酒。真是个小丑,他说,真是个他妈的蠢货。 他没办法啊,我说,他只是个演员罢了,他只能按剧本要求的演。 我得跟编剧谈谈。他说。 所以说我不会去杯酒喝的,但我不能假装我没有这种渴求。我的眼睛看着每一家酒吧,每一个眨着眼的啤酒霓虹灯,我的嘴里可能生着唾液,但我的双脚仍持续向前迈进。 我抬头找月亮,找那轮满月,但我看不到。 我踏入我们大楼厅廊时,忽然一阵焦虑抓住了我,进入电梯后我心中浮出我即将在十四楼所看到的.99lib.景象,房门被踢开来,家具翻了一地,绘画被划破。 还有,更可怕的…… 房门关着而且上了锁,在掏钥匙之前我先按了门铃。门被我打开时埃莱娜已站在门边,她说了什么,但看了我的脸色之后停了下来。 “吉姆死了,”我说,“被我害死了。” 第十章 “我想我是被吓坏了,”我说,“而且我认为,现在仍然心有余悸。但不管眼前的雾有多浓,我都不会放弃我的允诺,我会扫除这些障碍,讨回公道。” “你什么都没告诉警方吗?” “我有意误导他们,没有说我知道非常关键性的信息。我坐在那儿回答有关吉姆印刷生意的问题,完全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杀。那名杀手犯了个天大的错。这和满月牵动潮汐之类的古怪氛围无关,他受命枪杀一名中年男子,卡其裤,防风外套,和红色马球衫,他的确杀了一个这样的人。” “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因为这会关系到我和米克·巴卢,把我们两个一起扯入这宗连环杀人案调查的漩涡中。他们会追问尸体埋到哪里去了。而这可不是说出来就没事的,我会被控有意隐瞒肯尼和麦卡特尼被杀一案,并且参与了尸体的遗弃过程,我们到米克农庄的后园挖土坑的那天晚上,已经违反了一系列法律了。” “你会丢掉你的执照。” “这是最轻的,我可能立刻被起诉。” “我没想到这个。” “我想我应该是犯了好几条重罪,”我说,“而且我们载着放在后车箱里的尸体越过了州界,所以极可能联邦都会起诉我们。但即便如此,如果说向威斯特坦白会对事情有益的话,我想我会甘冒被指控的危险讲说出来。” “这又不能让吉姆活过来。” “当然不指这个,而是说有其他任何的益处,也不可能因此就逮到凶手。吉姆只是误闯了这场帮派火并的无辜局外人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帮派的利益倾轧。” “看起来是这样,从新泽西库房那边的状况看起来是这样。如果早知道这样,当时我就会退出这件事情。” “我希望你别太自责。” 我没有回应,这话她说过不只一次了,但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说,“很多案子警察很在行,但牵涉到帮派之间的仇杀则不同了,就算他们走运,碰巧知道了是谁下的令,是谁扣的扳机,他们仍无法立案送交法庭。” “我想他们对组织性的犯罪束手无策。” “也还不至于完全束手无策,组织犯罪调查条例赋予他们相当的权力,过去这些年来他们也因此办了好几宗大案子,清除了不少黑帮分子。他们可以找个人戴上隐藏式录音机搜集罪证,他们也可以说服某人出卖他的老板,但立刻会几个联邦调查局官员大声抱怨,说再也没有好的消息来源。这种抱怨通常很有效,他们所掌管的卧底工作也开始实施,比如租个杂货店,开始收集赃物来,接着便是抓住那些进来卖貂皮和电视机的家伙。” “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也一定会面临很多压力。” “我相信这正是他们喜欢这样做的原因之一。但好在警方也在做同样的工作。也许有些和我同辈的警察不同意这一点,但我认为纽约市警局的表现比我在职那时候好多了,他们干得有声有色,只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顺利逮到杀吉姆的凶手。” “看得出来,”她说,“你对他们有所保留,这让你很困扰。” “我想如果告诉他们我会更加困扰,那我就得解释很多事情,包括我带的这把枪从是哪儿来的。”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没有人问起吗?” “我不是嫌疑犯,没有理由查我。我外套拉链始终是拉着的,餐厅和街上都挺凉,但中城北区分局的小格子房间里却又闷又热,我一直等着威斯特跟我说,把外套脱下来吧,这样舒服点。但他一直没说。” “但如果你告诉他们你才是凶手预定的目标……” “那他们马上会问我几百个问题,那就什么都得说了,包括这把枪。‘这把枪是吧?嗯,你们已经得到凶器了,我这把是点三八,不是你们要的点二二,你也看得出来这把枪最近并未用过,我还没去办理登记,因为这时我两天前才从揍我肚子的一个小子手上弄到的。’” “对了,你肚子情况如何?” “差不多好了。” “但一定也空了,你没吃晚饭,中午之后你就粒米未进。” “我不想吃。” “好吧,如果你非要这样。” “怎么这种表情?” “我只是在想,你把自己饿成这样,吉姆会怎么说。” “他会说别这样,”我说,“但我不觉得饿,现在一提到食物,我的胃里就翻腾起来。”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 “我会跟你说的。对了,有现成的咖啡吗?喝杯咖啡我倒还受得了。” “真正让我感到困扰的是,”我说,“我毫不考虑地就决定不说实话,这已成了我的第二本能。” 我们坐在厨房餐桌旁,我喝咖啡她喝草药茶。此时我脱去了防风外套,取下了枪和肩带,之前我还脱了马球衫,卸下防弹背心,然后再将马球衫穿回去。防弹背心被我挂到椅背上,枪和肩带则暂搁厨房整理台上。 我说:“我当了很多年警察,然后当了多年的无照私家侦探。最后我拿了执照,只因为这样工作起来方便一些,而且工作的收入也较合理。但还有一个原因,这纯粹是我个人私下的理由,有了执照我会体面一点。” “你以前从没提过。” “是的。” “我们结婚时,”她说,“我说过几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前几天我刚刚才重新想过一遍,你说我们都不必因此有所改变。” “因为我们一直这样在一起,那一张婚约为什么要造成改变呢?你一直以来就是个体面的人。” “可能我的用词不恰当,应该说我拿执照是希望自己合法化,成为正常社会的一分子。” “结果呢?” “这正是我始终做不到的事,”我说,“你也知道,在我当警察那些年里,我对这个系统的很多幻想早就破灭了。有人说如果你在肉品工厂工作过,你一定不敢再吃任何香肠。警察工作跟这很像,你很快就被教导怎么去违反规定。我学会了抄近路,学会站上法庭宣誓完就做伪证,我也收贿赂,洗劫尸体。但我知道还是有某种东西,在我的个人道德逐步腐蚀的时候,还是存在着某种东西,这可能跟警察工作有某种关联,但我知道这并非直接来自于我对这个系统的关注和理解。 “之后我递了辞呈,退了出来,”我继续说下去,“你也很清楚,这件事我做得决然,前一天还99lib?是警察,第二天就不是了。但从另一层意义来说,一切仍是延续不变的,我在内心里仍是个警察,区别只是我没有了警徽和纳税人付的薪水而已。我仍用同样的眼光看这个世界,我记得纽约五个区的每一个警员,我自己接案子自己调查并收取报酬;我也付钱给在职警员以换取资讯,把他们当成我的线民。” “这我都记得。” “唉,这么多年就这样一晃而过,”我说,“警察局那些我记得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退休了。乔·德金是目前唯一在职的真正朋友,但他并不是我当警察时就认识的。我当私家侦探好几年后才和他结交,而现在,连他都动不动把退休挂在嘴上,他也迟早会这么做的。” “如果今天是他而不是威斯特问你这些问题呢?” “我是不是还会撒谎?可能吧,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我可能因为对他撒谎而觉得不好,也可能他会比较容易察觉出我有所隐瞒。说到这里,我想威斯特也可能早就察觉出我有所隐瞒。” “太复杂了,不是吗?” “非常复杂。我是不容易被理解的一个人。‘我叫马修,我是个酒鬼。’这两句话我说过多次了,让我自己都开始深信不疑了。但除了这一点之外,我还是有一些我自己都不容易明白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抄近路,照自己的规矩行事,我学会怎么做这些事,但一直没学会怎么不做这些事。我谨慎地违犯法律,但我同时又用我的手来执行并维护法律,我自己充当法官和陪审团,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在扮演上帝。” “你做每件事都有理由的。” “谁都不难为自己找到个理由,重点在于我做过非法的事。我为罪犯工作,跟罪犯合作,但我一直不认为自己真是个罪犯。” “呃,当然不用这样想,你根本就不是个罪犯。” “我都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了。我告诉自己,我所做的事是正当的,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我心里浮现的说法是‘道德界线’,但我知道自己并不确定所谓的道德界线究竟该划在哪里,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有所谓的道德界线存在。” “你当然有,亲爱的。但世界一直在变,不是吗?” “我唯一赖以生存的信念是,”我说,“‘别喝酒,并且参加聚会。’吉姆说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其他所有的事就自然会正确,会自己上轨道。” “你做到了,事情也的确像吉姆说的。” “嗯,吉姆的话是对的。他还告诉我,事情总是会有结果的,上帝的意志总是会实现。我们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发现上帝的意志,你安心等待,静观其变。” “你以前就引用过吉姆说的这句话。” “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我说,“我猜,这是上帝的意志,他要吉姆今晚死去,要我活下来,否则事情不会是现在这样,对吧?” “对。” “有时,”我说,“你很难知道上帝真的在想什么,往往你还怀疑他根本就没用心留意过。” 我们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很久以前,生命中的另一段岁月里,她是个应召女郎,我则是个已婚的警察。我之所以走近她,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是个很好的说话对象。从某种程度来说,我猜那是她行业的部分专业要求。毕竟,身为应召女郎,总得让付钱的男性觉得好交谈才行。但对我们两个而言,事情似乎远远不止于此,我感觉在她面前我可以完全做我自己,她喜欢的真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装扮出来的另一个人,更不是我以为这个世界要我扮演的另一个人。 也许,这同样也是她专业要求的一部分。 谈到吉姆时我喝着咖啡,她在一边喝着草药茶。我说到我戒酒初期时的往事,那是我和她中断联络多年且尚未重新发现彼此的时候。“刚开始,我只觉得他是个很和善的人,”我告诉她,“而我只祈祷他不要花心思在我身上,因为我并不准备真把酒完全戒掉,他最终会是个又对我失望的人罢了。然后,我开始希望在聚会中能看见他、想找到他,这时我知道他其实就是匿名戒酒协会的化身,是代表清醒的声音。而事实上,他参加戒酒只比我早不到两年时间,我戒酒满九十天时听了他两周年的心得感言。现在回想起来,两年哪算什么?一个人戒酒两年不过才刚刚清理掉他脑子里缠绕的蛛丝罢了。所以说,当时他也不过刚刚上路而已,但从我当时的感受来说,他已滴酒不沾到让我有压力。” “那现在他会跟你怎么说呢?” “他现在会怎么说?他不会再跟我说话了。” “如果他还能说呢?” 我叹了口气,“‘别喝酒,参加聚会。’” “你现在要去个聚会吗?” “已经赶不上休斯敦街的午夜聚会了。凌晨两点时还有一个,但对我来说太晚了一点,所以,不去了。我不想去,但也不想喝一杯,因此我想这应该算是平衡了。” “他还会跟你说什么?” “我可不会读心术。” “那当然,但你可以运用想象力,他会说什么?” 我勉强地说,“‘继续你现在的生活。’”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然后你会听他的话,继续这样下去吗?” “继续我现在的生活吗?我还有其他的选择,是吗?但这也不容易做到。” “为什么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告诉那两个袭击我的家伙,说我不会再为巴卢工作了,我也对米克说了同样的话,但事情还是这样。” “但?” “但我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地了结,”我说,“否则我不会去那家枪械店去买了这副肩带。我对自己说,我只要远离米克,老实待家里一阵子,他们会把我给忘了,然而很明显他们决定杀了我,今天晚上是他们找到的第一个下手机会,便毫不犹豫就动手了。”我皱了皱眉,“这改变不了事实。哦,我对吉姆的遇害非常愤怒,我绝大部分的怒气是向着我自己,因为我害死了他,但——” “你没害死他。” “是我把他送到枪口底下。该不该怪罪,这很难说得清。他死,是因为某人他将误认为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和他约了一起吃晚餐,更因为我让某个人想致我于死地。” “我可以跟你争论这一点,但我不想。” “很好。就像我刚说的,我绝大部分的怒气是向着我自己,但剩余的部分则是冲着开枪的凶手,以及那个派他来杀我的混蛋。” “这是两个不同的人吗?” “至少有两个人。某个人做了决定,可能那个披直发的家伙,也可能另外一个跟他一起执行命令的。有人等在我们大厦外面,从家里跟踪我到中餐馆,这人可能是那个直发家伙或者他那个同伙——他们两人要认出我很容易——也可能有第三个人,某个不必担心会被我认出来的第三个人。” “如果真这样,那也许他和开枪的人是同一个。” “可能,但我打赌不是同一个,我认为他一路跟我到餐厅,然后转身过到对街去,用他的手机联络——” “现在好像人人都有手机。” “每个人,除了你和我。连米克都有一个,信不信由你。前几天晚上他从车上打到农庄,通知说我们正在路上,就是用手机打的。” “要他们留盏灯,还有把铲子摆后门。” “这个跟踪者通知了那个杀手,杀手上了车,赶到现场。他们在街口碰头,负责跟踪的那个指指幸运熊猫,‘红马球衫,黄褐外套,卡其裤,球鞋,’他说,‘你认这些就不会错了。’ “说完换他坐上驾驶座,除非这名杀手是另一个人送他过来的,总之不管是谁都先将车子开到附近等着,不熄火,杀手带着枪进了餐厅,空着手出来,跳上车溜之大吉。” “就这样死了一个人。” “是的,死了一个人。” “很可能是你。” “理论上应该是我。” “但上帝有别的想法。” 这是看待此事的另一种方式。我说,“前天晚上第九大道上那两个,下令杀人的是第三个人,负责跟踪我到幸运熊猫的是第四个人,以及走进去扣扳机这第五个人,可能还得加上负责开车接应的第六个人。”我看着她,“要对付的人还真不少。” “你真打算这样?” “不由得我要不要,”我说,“这要争论起来可没完没了,但我想我这是最本能的反应,甚至是纯生理性的本能反应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人类历史都是这样。” “看看波斯尼亚。” “但这就是五到六个人了,而且就像我说的,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当然不能让自己相信吉姆的阴魂在高喊着复仇。毕竟如果说人有某个部分是死后依然存在的,我倾向于相信那不会是私人情感用事的那部分。你不是问现在吉姆会跟我说什么吗?我想他绝不会说,带把枪出去,把那人宰了替我报仇。” “不会的,这不像吉姆说的话。” “安心坐下来,让他们去吧。这是我此刻最痛恨的想法,”我说,“但我真的不知道不善罢甘休又能如何,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不敢相信这样的说法:没有我的推动,这世界就走不下去。” “这是经常有的错觉,”她说,“而人的宗教性越强,这样的错觉也往往越强烈。他们相信,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可被称为最本质的,那就是,上帝的工作并未完成,需要他们接过来完成它。他们的上帝是全能的,但他却什么也做不成,除非大家伸手帮他。” 我喝了口咖啡,说,“惩罚他们不是我的职责,我并没有任命自己为法官兼陪审团,而我根本也没任何意愿涉入这场火拼,我告诉他们我退出此案,我也告诉米克同样的话,吉姆的死并不会改变我说过的这话,我仍然想退出此案。” “感谢上帝。” “但这有个问题,你知道的,我不认为我可能退出。” “为什么不能?” “前两天晚上我就退出了,”我说,“但这对我没有一点好处。他们的回应方式是,再派个人来杀我。只要他们仍然认为我在参与此案,也可能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怎么决定,不管退出与否,我都是踢过他们屁股的混蛋。很可能现在你唯一可做的事是去找德法吉夫人,让她把你的名字绣在她的围巾上,因为无论怎么做,我的名字都在死亡名单上,吉姆的死并不能让我从此除名。” “也就是说,即使你什么事也不做……” “我的额头上依然烙着死亡的印记。现在,他们可能知道自己杀错人了。就算现在不知道,最迟也不会超过明天早上,我也许会愧疚,吉姆因我的罪过而丧生,但99lib?他们绝不会接受吉姆可以替我死这个提议。” “你的名字仍在围巾上。” “恐怕是这样。” 她直直地看着我,“所以,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能做的是做爱,但也没有成功,因此我们只是相拥着。我讲着吉姆的一些故事,有她以前听过,有的是第一次听到,其中有两个挺有趣的,我们也都笑了。 她说,“我也许不该这么说,但它一直浮现在我脑子里,不说出来我会疯了。我对吉姆出这样事非常非常难过,我为吉姆难过,我为贝弗莉难过,当然,我也为你感到难过。 “但难过不是我全部的感受,我也很高兴是他而不是你。” 我没说话。 “我发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这么想,”她说,“每次我读报纸上的讣告时,脑子里总响着这样的声音,甚至有时我怀疑这才是我所以读讣告的真正原因。无论是谁,只要是看到与年纪相当死于乳腺癌的,我就会说,‘还好是她不是我’;如果哪个可怜的家伙猝死在高尔夫球场上,我也会说,‘还好是他不是马修’;还有地震死的、淹死的、得传染病死的、空难死的,‘还好是他们不是我们’。不管他们是谁,他们出了什么祸事,全都是‘还好是他们不是我们。’” “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换作是其他人也一定会这样,不是吗?因为谁会碰上这种事,谁不会碰上,是说不准的,如果当时去洗手间的是吉姆,留在座位上的是你——” “那可能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杀手走进来时我正面向着他,而且我也有枪。” “但你有可能及时开枪吗?” 如果门打开时我抬起头来,我看见的会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黑人。这可能与那两名白人忽然冒出来让我措手不及的情况不同,但前提是抬头看了,我也很可能在埋头看菜单,或在看吉姆的杂志。 “也许,”我说,“但也可能来不及。” “所以我说还好是他不是你。我一想到贝弗莉心就痛,我一想到她究竟如何熬过这场灾难便肠胃都翻搅起来,但还好是她不是我,这不是什么高尚的情操,是吧?” “我也不认为是。” “但上帝知道,这是真心的,而且亲爱的,你也得有一样的感受。因为尽管你会一再告诉自己,坐位子上的应该是你,倒在血泊中的也应该是你,但事实上那不是你,在你内心深处也很庆幸那不是你,我对了,不是吗?” “是的,”过了半晌,我回答,“你想你说得对,我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但你说得对。” “亲爱的,这只是代表你很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如此而已。” “我想是吧。” “这不一定是坏事情。” “我想也是。” “你知道,”她说,“这甚至不会让人难过得掉眼泪。” 就连这一点她也可能是对的,但事实如何我们并没深究下去。我自己最后一次掉泪是在很久以前的一次聚会中,我首次承认自己是酒鬼并当众说出来,那次掉泪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之后,我的眼睛始终是干的,除了偶尔看电影时。但我认为为那个不算,那不是真正的眼泪,就像真正的害怕不是你在看恐怖片时的害怕一样。 因此,我没能哭,也没能做爱,甚至没能睡觉,曾经有一度快睡着了,但立刻又清醒过来。最后我放弃了,下床穿好衣服,我在衬衫底下加了防弹背心,并在上面挂了肩带,我把防风外套的拉链拉起来,掩盖住那把枪。 我走到隔壁房间,拨了电话。 第十一章 “黑人。”米克说,同时从桌子另一边看着我。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证词。” “但并非你亲眼所见。” “不是,而且我也不是亲口从证人口中问来的。但我知道所有证人都说开枪的人是个黑人,中等身材,中等体重,二十岁或三十岁或四十岁——” “范围缩小点。” “留了小胡子或络腮胡。” “小胡子或络腮胡?” “或者两者都有,”我说,“或者两者都没有,我想。这个人从进门开枪到离开,用的时间比我们现在说他的时间还短,在枪响之前没人有任何理由盯着他看,至于枪响之后,他们的第一反应只是躲起来别挨子弹。” “但此人是黑人,”米克说,“在这一点上所有人的意见完全一致。” “是的。” “所以说是黑鬼搞的鬼了?到底我哪儿惹了他们?还是他们没事找上我的?”他端起他的威士忌酒杯,看了看,没喝又放下了,“那两个揍你的,”他说,“或原打算揍你的,也是黑人?” “两个都是白人,拿枪那个应该是纽约土生土长的,另外一个我没看清楚,也没听到他说话,但肯定也是白人。” “枪杀你朋友的那个——” “黑人。” “一个白人雇一个黑人杀手,”他沉吟着,“这家伙是从外地找来的杀手吗?他不用自己的人吗?” “你说的这人是谁?” “我不知道。” “但这明明是有人想——” “先不谈这个了,”他说,“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上我。” 我并不真的相信有人守在凡登大厦外面,但我的马刚刚被偷,我不愿意把我的马厩的门大开着。我直接进入地下室,从大楼后面送货用的出入口出去。在去往葛洛根的路上,我几次扭头往后瞄,没看到有人跟踪我,也没人从阴影里跳出来拦住我。 米克说他会煮好一壶咖啡,我到达时他已经坐在一张桌子边,面前摆了酒和酒杯,桌子的另一端则是一只瓷咖啡杯。我在门口将整个酒吧扫了一眼,按说快打烊了,但仍有不少人不愿意周末之夜就这么结束。吧台处有成对的也有单身的,桌子那边则都是一对对的;我还看到安迪·巴克利和汤姆99lib.·希尼守着后面那个镖盘;伯克仍然在吧台后面,老埃蒙·多尔蒂则立在吧台侧面。米克告诉过我这老家伙曾经是爱尔兰共和军的传奇枪手,他还说,在你出生之前,他已经开始杀人了。 顾客中,还有两张熟悉的面孔。 我走到米克的桌边,拿起咖啡杯,径自踱到墙边另一张桌子旁。米克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但我示意他过来时,他二话不说,带了酒瓶和酒杯就来了。 “你对其他桌上的客人有意见?” “跟他们靠得太近了,”我说,“我不想听到他们谈话,也不想让他们听见我们的。” “你来之前我已经听了很多了,”他说,眼中浮起笑意,“他们就彼此的关系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 “我猜这是极其可能的。”我说,然后我告诉他幸运熊猫所发生的事,他的眼神凌厉起来,脸色十分凝重。 良久,他说:“把你卷进来是我的错。” “我并非没有拒绝的自由。” “话是没错,但你很清楚你卷入了什么样的麻烦之中。我之前没想到会带给你这么大的危险,老朋友,现在你一脚踩进去了。” “我完全明白。” “他们不相信你会在意他们的警告,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怎么想,你让他们难堪,让他们狼狈,这远比我那两个小子做的厉害多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你是说肯尼和麦卡特尼。” “只是被杀了,可怜的小鬼。” 刚才那一桌上,男的起身,走向吧台再要一杯酒;女的则斜眼看向我,唇边有一抹笑意,但马上又垂下眼睑。 “还有彼得·鲁尼。”米克说。 “名字听起来很耳熟,我见过他吗?” “你应该在这里见过他。让我想想,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呢?哦,这么说吧,他的左手背上有个船锚刺青,手腕下边一点。” 我点点头,“长而窄的脸,前面有点秃。” “就是他。” “而且他有种海员的长相。” “海员的长相是什么样的?哦,不谈这个,从这里的码头乘船到斯塔腾岛是他唯一的航海经验,或者说有可能会有的航海经验。” “什么意思?” 他注视着威士忌酒杯,说:“你知道,我一直有些钱放在街上,这是跟犹太人学的,就像把面包丢在水面一样,不是吗?你把钱放出去,这些钱会胀起来,变多。彼得是替我办事的,工作地点就在这种事的总部及其殿堂——大街——之上。负责放款,还有不说你也知道,收回本金和利息。碰到事情棘手时他就不行了,毕竟他不是太合适干这种事的人。他越做我越提心吊胆,于是我只好另派他人,或亲自出马。他实在做不了这些。” “他出了什么事了?” “他们在第十一大道附近一条小巷子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他,头朝下倒插在里面。他被打得体无完肤,连他妈都认不出来了,如果他妈还活着的话,感谢上帝她早就过世了。总之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又一刀结果了他。” “事情的发生过程呢?”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他是早上十点钟左右被发现的,我今天傍晚才接获消息。”他抓起酒杯,喝水般一饮而尽。“我认识你这位朋友吗?” “我想你们不认识。” “也就是说,你从没带他到这儿来过。” “他很久都不上酒吧了。” “哦,那些人其中的一个。该不会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吧?跟佛教徒打禅的那个?” “老实说,就是他。” “哦,天哪,这真是诡异,你知道,我刚才还在心里跟自己说,会不会就是他?那个我想认识的人,但现在我再也没这机会了,你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吧。” “吉姆·费伯。” “吉姆·费伯,我在此举杯,敬他喝酒和戒酒的经历,可能他不会介意这个了吧。” “我想他不会了。” 他又倒了小半杯。“敬吉姆·费伯。”他说着又喝干了。 我也一起啜了一小口咖啡,心里很好奇,他们两人要是认识的话,彼此不知会如何看待,我实在不敢奢望他们会志趣相投,但谁又能肯定呢?也许他们会找到彼此共通的友谊基础,也许吉姆打禅时所体悟的东西,也正是米克在屠夫弥撒中寻求的。 是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他说:“他们并没有放过你,这一点你清楚。99lib?” “我完全明白。” “杀错人这件事,就算他们现在不知道,最迟明天一早也会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目前为止我唯一做的是打发掉警察。” “你还记得我那次跑到爱尔兰吗?目的是躲掉一张法院传票,但那里用来躲掉子弹效果一定同样好。你可以明天就飞去,等这里的一切都尘埃落定再回来。” “我想对我来说这很容易。” “你和她,我知道你没去过,她呢?” “也没有。” “哦,你们会爱上那里,你们两个都会的。” “你也可以一起走,”我说,“带我们到处走走,给我们当个好向导。” “拍拍屁股走开,随他们干什么去,”他沉吟了一下,“你知道,我也考虑过这样,这不是我的方式,但跟看不见的敌人作战就是我的方式吗?让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一次都拿去。” “有何不可呢?” 他陷入沉默,又考虑了起来。越过他宽大的肩膀,我看到安迪·伯克利倾身向前投出一个飞镖。他失去平衡差点摔倒,一旁的汤姆·希尼伸手扶住他。汤姆也生于贝尔法斯特,是酒吧的全职员工,但往往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米克和我在马斯佩斯的活动他也参与了,那晚他挨了颗子弹,事后由安迪开车,我们四人直奔米克的农庄。米克找来一个大夫治好了他,在痛苦的折磨下汤姆还是几乎一声不吭,事后也守口如瓶,就像没发生过件事似的。 酒吧那头有人笑了起来——当然,绝不会是同样绝不开口的老多尔蒂先生——至于最靠近我们的一桌,男的正对女的说,这对他而言,比对她要艰难得多。 “也许这一切本来就很难。”她回答。 我把目光移回米克身上,很好奇他是否也听见了她说的这句话。他正努力想找个说法来回答我先前的问题,这时,他瞥了一眼我身后,忽然脸色一变。在我回身想知道他看见什么之前,他已经行动了。他一掀桌子,桌子和上面的咖啡杯、杯碟和酒瓶等所有东西都飞出去,接着他跃过原来桌子所占的空间扑向我。 与此同时枪声响起来了,米克也应声把我撞得往后翻过去,我坐的椅子当场被我压得粉碎,于是就这样我压着椅子,他压着我。这时米克的枪已握在手中并开火还击,用单发的手枪来回应由门那边喷火般扫射过来的自动武器。 我感到有东西从我头上飞过,然后是巨大的爆炸声,震波像巨浪般疯狂向我袭来,接着便是一片黑暗了。 第十二章 我应该没有昏迷很久,但也不记得是怎么醒来的,只知道是我用两脚站立着,米克着急地拍着我。他一条胳膊扶住我腰部,手里抓了个很旧的皮包,这显然是他跑到后头办公室取来的,也就是说,我昏厥过去的时间至少不短于他来回跑一趟的时间,但也不会长很多。 他另一只手仍握着枪,那是一把锉掉了准星的军用点四五。我环视了周遭一眼,简直无法相信看到的这一切。桌椅全都翻倒在地,有的已经支离破碎;吧台上的各种酒杯器物尸体般地躺在瓷砖地上,吧台后面的大镜子整个都没了,只剩几块小玻璃块还黏附在原有的框子里。空气中仍有浓浓的战斗后的残留气味,我的两眼被烟火、炸药的硝味和泼洒的酒气刺得难以忍受。 房间里有几具尸体,看起来像被顽劣的小孩随手乱扔的洋娃娃一样。那一对讨论彼此关系的男女全死了,就躺在他们翻倒的桌旁。男的正面躺着,整张脸没了大半;女的则是侧卧,鱼钩般曲着身子,头顶被炸了开来,脑浆从破碎的颅骨内流出。 “快来啊,伙计。” 我知道他是在对着我大叫,但我能听到的声音却微弱而遥远,我想是刚才的爆炸让我耳朵呈半聋状态,所有的声音都像被什么包住了,和刚下了飞机置身机场中一样,耳朵一时还未复原。 我听见他叫,也知道他在叫些什么,但我仍然呆立在原地,两脚仿佛生了根,更无法把眼睛从他们俩的尸体上移开。对我而言,比对你要艰难得多。他这么告诉她。 精妙的临终话语。 “他们他妈的全死了。”米克说,他的语气变得残酷而温柔。 “我认识她。”我说。 “哦,”他说,“好吧,但你这时候想为她做什么都他妈的不可能了,我们没时间在这里浪费。” 我用力吞了口口水,努力想去除耳朵里的嗡嗡声。我心里想,这真像刚下飞机就进了战场,鼻子里满是火药和死亡的气味,踏过地上的尸首,要求行李索赔。 大门口还横躺着一具尸体,那人有着瘦小的身材和一张亚裔的脸。他穿着黑裤子,柠檬绿的衬衫,我第一眼把它看成是那种印着大朵热带花的夏威夷衫,其实这是件单色的衬衣,花朵则是三个弹孔,花瓣是血画成的。 他臂弯里是那挺自动步枪,他刚刚用来满屋子扫射的。 米克停下来看了半天,才伸手拎起这把枪,还不忘踢了踢死者的脑袋,“下地狱去吧,你他妈的混蛋。” 一辆车已等在街角,老雪佛兰卡车。整个车身全是污泥,安迪手握方向盘坐在驾驶座上,汤姆·希尼则站在开着的车门边,一手握枪,掩护我们过去。 我们匆匆穿过人行道,米克先把我推进后座,他自己也跟了进来,汤姆坐到前座安迪旁边,门还没关好车子就开动了。 这时我听见了警笛声。远远的,不太清晰,但我确实听得见,它正向着我们这边过来。 “你没事吧,安迪?” “我很好,米克。” “汤姆?” “没事。” “还好你们两个在后面,妈的,他们把葛洛根弄成什么样子了,嗯?这些他妈的混蛋。” 我们顺着西缘大道一路向北,再从一个路口拐向迪根大道。安迪说了几个地方,我和米克都可以去,但米克都拒绝了。他说,他还没想清楚去那儿之前,他宁可先这样,而且他需要有一辆车在手。 “好吧,我们离你那辆凯迪拉克没多远了,”安迪说,“不过现在这辆方便,因为就在街边,比你从车库开出来要省事多了。” “很好,我就要这辆,”米克说,“我也会好好照料它。” “你是说你要这破车?你对它太好了,它会开心得吓死,”安迪一转方向盘,“但它真的很能跑,而且就我来看,外表破烂的更好,你可以随便停在哪条街上,任何时候回来它都不会不见了。” 我们正穿过布朗克斯,这是纽约市里我极不熟悉的部分。童年时我在这里住过很短一阵子,我父亲开的小鞋店楼上——很快鞋店关门,我们也就搬到布鲁克林去了。我们住过的那幢楼不在了,那个街区被整个夷为平地,修成了穿越布朗克斯的高速公路,我对这幢屋子周遭的种种记忆于是也跟着消逝无踪了。 因此,我并不能随时知道我们走到哪里了,甚至我可能只是认错了外表很相像的房屋街景而已。我的听觉仍未完全恢复,心思也依然凌乱麻木。车里的人一路上对话不多,而且有相当一部分我完全没听进去,话语仿佛从我两耳间默默流过。 汤姆说他可以在安迪家一起下车走回去,没必要特意到他家门口;安迪则说送他到家一点也不麻烦,反正开车只要一会儿。米克决定,不管麻不麻烦,看在老天的分上,就把汤姆送到家吧。 安迪问:“汤姆,你还住老地方吧,佩里街?”汤姆点点头,于是我们穿过了一些我不认识的街道到达那里,汤姆在一间柏油墙板的小方形屋子前面下了车,米克说有事会联络他,汤姆仍然沉默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向屋门,将钥匙插入门锁之中,安迪把车子开了出来。 停在红灯前面时,他说:“米克,你真的不要我把你送回市里去吗?把车子留给你,我可以乘地铁回家。” “别傻了。” “或者你可以开凯迪拉克,或者我也可以开,随便你。” “开回你家,安迪。” 安迪住在班布里奇大道,从汤姆家过来,正好穿过莫什鲁公园大道。他把车停在自家正门口,开门下去,米克把头伸出车窗,示意他过来。于是安迪绕到米克这边,手搁在车顶斜靠着车身。“替我问候你妈。”米克说。 “米克,这时候她一定睡了。” “天哪,可不是吗?” “但等她明早醒来我会告诉她的,她经常问起你。” “哦,她真是个好女人,”米克说,“接下来你该没什么问题了吧?弄一辆车有没有困难?” “我可以开我表兄丹尼的,或其他人的。或者也可以在街上随便挑一辆。” “小心点,安迪。” “我一向很小心,米克。” “他们把我们像下水沟里的老鼠般猎杀,这些杂碎,到底会是什么人?黑鬼加中国佬。” “看起来更像越南人,米克,或泰国人,很可能就是。” “对我来说他们全一样,”他说,“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们?为什么会盯上我们?哦,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还是因为可怜的伯克?或其他什么?” “他们想杀掉我们每个人。” “每个人,甚至连顾客都不放过。老人家来喝酒,住在附近的中产人士来饮他们上床前的最后一杯。哦,可真是说中了,这的确是他们的最后一杯。” 安迪往后退了两步,让米克开门下车,米克看看四周,头摇得像一条刚从水里上来的大狗。他绕过车子,坐进了驾驶座,我也赶忙坐到前座去,安迪一直站人行道上,目送我们离去。 回程的路上我们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我猜我一定睡着了一会儿。等我对这个世界恢复知觉时,我们已回到曼哈顿,应该是在切尔西。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认出了古巴—中国餐厅,而且脑中立刻浮出对他们的咖啡的记忆,浓、黑而且味道很足,我还想起端咖啡的侍者。那是个动作迟缓的老家伙,走起路来总像脚疾缠身多年一般。 你会记得某些事情,这很有趣;你会记不得某些事情,这也很有趣。 在二十四街与第六大道的交会处,是繁花区的边缘,米克在这里一踩刹车,停在了一幢八层高的大楼正门口。铁卷门和E—Z库房那种差不多,只是更窄,只比一辆车稍宽一些。卷门两侧各有一扇无窥视窗的门。右边一扇的旁边有圆柱状的门铃,想来是连到里面的办公室或楼上的公寓,左边另一扇的红门板上有两行银色黑边的印刷体字。上一行写着:麦金利与考尔德科特;下一行是:建筑废料。 米克开了锁,把铁门卷起,里头是个小车库,只要他把两个纸箱子踢开,就能停一辆大轿车或小货车。他果然踢开了箱子,我则进入驾驶座,把老雪佛兰给缓缓开了进去。 我下车出来,跟他一起站门外的人行道上,他重新拉下铁门并上了锁,然后打开那扇有字的门。我们一走进去,他就把门关上了,于是我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直到他摸着电灯开关,我才发现我们正站在一道楼梯的出口处,他领着我下到地下室。 我们来到一个巨大的房间,但走道却异常狭窄,挤在两排堆得齐肩高的衣橱、桌子和各式箱子之间。看起来像海难电影中的场面,但也像把展览室和仓库奇怪地合而为一。 从荷兰人买下这块土地之后,便为了拆毁而在曼哈顿匆忙盖起很多建筑。拆毁本身就是个产业,就是生产过程,而如果说其最终目标是个空荡荡的超大停车场的话,那我们眼前所见的可能是它的副产品。这些衣橱和箱子里装的各种物品,正是你用大铁球砸倒建筑物之前所能先抢下来的东西。有的大纸箱装着门把手,有些装着铜制品,有些装着玻璃,还有些装着镍板。几个较小的盒子里则是锁眼盖、铰链、锁和一些我知道是什么但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当然也有我完全不知道做什么用、所以更不会知道名字的东西。 房间里有几个雕花木头的圆柱,支撑着天花板。另外还有一些东西是由建筑物外面的石头或水泥装饰物组合而成——伸着舌头的怪人像,真实或想象的各种动物,有些细节还完好无缺,有些则毁损得如老墓碑上的字迹般无法辨识,不知道是时间还是酸雨的侵蚀造成的。 一两年前,埃莱娜和我在华盛顿过了个周末,其间我们去参观了大屠杀博物馆。当然内容颇为诡异——这是意料中的事,但真正让我们震惊的,是一间放满鞋子的房间,全是鞋子,堆积如山的鞋子,我和埃莱娜都很难准确说出那种恐怖的感觉,但我认为我们的反应不会和一般人有异。 我不能说这些装满门把手的塑料牛奶箱子给了我类似的情绪反应,我的胃肠并没因为我想到从这么多门发生了什么怪事、到这些门把手曾装在什么样的门上、到这些门后的房间消失到哪里去了等等而翻腾起来,但某些人造产品的堆放,以及日耳曼式的筛选和分类,的确会让我回想起那个满是鞋子的房间。 “这幢建筑快拆了。”米克说。 “我也是这么猜想的。” “这是很不错的老行业,谁想得到在拆掉一幢老建筑之前,你能弄下来多少有用的东西呢?当然,你可以拆下铅管,还有炉子,卖给人家碾碎融化,但有些脑筋快的人也发现所有这些旧杂物、老装饰品也找得到去处。比如说,如果你要重建一幢褐砂岩建筑,你当然希望每一个细节都是原物,那你可以到这里来,你能找到枝状吊灯上缺的水晶片,或甚至组合成更漂亮的吊灯,还有门链、壁炉的大理石板,全都有,所有你想要的和更多你不想要的。” “我明白了。” “还有,你知道有人专门收集这些人工饰物吗?考尔德科特就有一个专收老建筑人像的狂热顾客。有一次他买了一个,实在太重了,带不回去,这边只好派人帮他送去,并因此参观了他的收藏。他的居住空间就是克里斯托弗街那边的两个小房间,但完全被十几个各种尺寸的这类该死的人像给挤得寸步难行。所有那些人像脸上都是一副奇怪的表情,一个比一个丑,我光听那描述,就知道那就跟这里一样乱,但你要是个收藏家就肯定都是这副德性,你喜爱的东西一定会不断地要下去,要更多。” “这地方也是你的吗,米克?” “我是有点兴趣,你可以称我为一个沉默的合伙人,”他拿起一个锈了的铜门链,在手上玩了一会儿,又放回原处,“这是个不错的生意,你卖出去,拿到的是现金。但你不会有交易记录,因为卖的并不是存货,而是捡来的废物,因此都是现金交易,在这种时代,这是很行得通的一种生意。” “我可以想象。” “对他们来说,我则是个不错的合伙人,建筑和拆屋这两行里我都有人,包括劳工和经营方面,这对他们取得抢救老建筑杂物的权力有帮助。哦,事实上每个环节都进展顺利。” “但我不认为你的名字会出现在正式的文件上。” “你知道我的一贯手法,你不拥有,他们就拿不走。我有这里的钥匙,情况需要时我可拿这里当办公室用,还有一个很隐秘的停车库,平常是他们停货车的地点,上下货用的,但下了班布莱恩·麦金利会把货车开回家去,这位置就留给我了。” 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随即改变主意又放了回去。我们顺着其中一条走道去往后面的办公室,进去后他坐到一张灰色金属办公桌后面,查了个电话号码,拨了桌上的电话,那电话还是转盘式的,可能也是拆屋前抢救下来的物品之一。 他说:“麻烦麦金利先生……我知道,没必要我不会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他……恐怕你非叫醒他不可,你只要跟他说是老大打来的。” 他用手盖着话筒,眼珠转了转。“哦,布莱恩,”他说,“伙计,你知道吗?我认为你和考尔德科特应该休息一个星期,除非我再联系你们,否则暂时不要有人来这里……就是这样,这么晚打电话过去,帮我跟你老婆道个歉,你为什么不趁此机会补偿她一下,带她去波多黎各玩几天呢?……好吧,那就去坎昆吧,如果她更想去那里的话……考尔德科特那边就由你通知可以吗?想想还有谁得通知,伙计?” 他挂了电话,“老大,”他说,“这可真不要脸,自己这么称呼自己,这是他们称呼柯林斯的方式。” “但德·瓦莱拉不喜欢这个称呼。” “一个假装神圣的混蛋,我说得不对吗?告诉我一件事,这该死的坎昆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在尤卡坦半岛上。” “那就是墨西哥了,不是吗?比起半夜三更接到电话,麦金利太太更喜欢那个地方。‘我不能叫醒他,他睡着了。’好吧,他如果不是睡着了,那为什么还需要叫醒他?这个疯婆子。”他叹了口气,仰身靠着橡木椅背,“你他妈又怎么知道德·瓦莱拉不喜欢那个称呼?你又没看过那部电影。” “埃莱娜租过带子,”我说,“我们两个一起看了,天哪。” “怎么了?” “我们是昨晚看的,回想起来好像完全不是这样,好像至少有一个星期了。” “你这一天里遇到的事太多了,不是吗?” “死的人太多了。”我说。 “我们在农庄埋了两个,那是什么时候,四天前吗?然后是彼得·鲁尼,但你没看见,是我告诉你的;接着是你的好友,那个佛教徒,我敬过他一杯酒,几分钟之后,他们就把好端端的葛洛根变成太平间,见人就杀,伯克也死了,你知道。” “我不知道。” “我找过他,结果在吧台后面地板上发现的。身上落满了镜子的玻璃碎片,胸部有很大一个弹孔,死在他的工作岗位上,就像船长跟着沉船下去一样,我认为酒吧应该正式结束了,下次你再看到时是韩国人的了,卖新鲜水果和蔬菜。” 他没再说下去。良久,我开口了,“我认识那女的,米克。” “我知道你认识。”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当然知道,坐在我们隔壁桌的那个,你说你不要听到他们对话,当时我就感觉到了。” “真的?” “是的。你知道吗?换桌子可能救了我们俩一命,让我们避开正面,在子弹扫过来之前,有多一点反应时间趴倒,”他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某一点,“反正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他说,“时候未到,你要死也死不了。” “我很怀疑这一点。” “哦,这是男性的命运,不是吗?怀疑。”他拉开桌子抽屉,找出一瓶詹姆森牌威士忌,打开,直接用瓶子灌了一口。他说:“也就是说,她就是那个。” “哪个?” “你打野食那个。” “你这说法可真精彩。我们有好一阵子没碰面了。” “你爱她吗?” “不。” “哦?” “但我很喜欢她。” “还差一点是不是?”他说着,又灌了一口,“我没被谁爱过,除了我妈和我弟弟,但这不一样,是吧?” “不一样。” “就女人这玩意儿而言,我没爱过谁,喜欢的也很少。” “我爱埃莱娜,”我说,“我不认为除此而外我还爱过谁。” “你之前不是也结了婚。” “老早的事了。” “那你当时爱她吗?” “有一段期间我以为我爱她。” “哦,那这个叫什么名字?” “莉萨。” “很漂亮的女人。” 我眼前浮现出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她颅骨破裂。我抛开这些,看着她在自己公寓里的样子,穿牛仔裤和运动衣,在大窗子前对着落日,这好多了。 “是,”我说,“她很漂亮。” “那是一瞬间结束的,你知道,我甚至怀疑她根本没搞清楚是什么东西击中了她。” “但她还是死了。” “是死了。”他说。 他把那个旧皮包放在桌上,拉开来检查。“保险柜里的现金,”他说,“还有一些文件和我所有的枪。警方可从法院拿到许可证搜查我的保险箱,或者他们不必向法院申请,所有他们没法当作证据定我罪的,会全收进自己口袋里,因此我不想留太多给他们。” “是不应该。” “他们留下不拿的,对我也一定没用了,因为我也没办法回头去拿,他们一定把那里全封起来了,等他们拍完照搜完证之后,就进行那一堆例行的科学玩意儿,这你比我了解得多了。” “和我当时比起来,案发现场的例行作业也改了不少,”我说,“我所知道的是他们现在会做录像存证,总而言之,科学成分在不断增加。” “但这里要科学干什么?一个混蛋扫射一排子弹,另一个扔个炸弹,我实在很怀疑现在他们把尸体运干净了没有,我也很好奇到底有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快伤重不支了。” “新闻里马上就能看到。” “不管确切数字是多少,总之,太多了。吧台那边有一排人在喝酒,刚好一排子弹过去,把他们全打下凳子来,但不包括老多尔蒂,他连皮都没破,我跟你说过他一定比我们都活得久吗?” “我想你说过。” “这杀人不眨眼的老混蛋,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多老了,老天,他还是当年汤姆·巴里飞行纵队的,至少也有九十了吧,可能九十五了,手上染这么多血还活这么久,还是你认为这么多年来血早就洗干净了?” “我不知道。” “我很怀疑就是这样。”他说,低头看自己的手,“你看到开枪那个了,越南佬,安迪是这么判断的,或泰国人,或他妈的上帝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有没有看清楚丢炸弹那个?” “没有。” “他跑了,我自己也没看清,只看到一张大脸,隐约从其他人肩膀上冒出来,然后炸弹就扔过来了,炸完就再看不到人了。我的印象中,他脸色是苍白的、被洗得颜色全掉光的那种。” “而且有个亚裔同伙。” “看起来是整个他妈的联合国都对我宣战了,”他说,“他们这回没要了我的命,这不能只用侥幸来解释了。” “你是说他们还只是跟你示威而已吗?” “哦,他们是来杀人的,执行的也是杀人命令。但我认为派他们来的那个混蛋并没想到我就在现场,也没想到你在,他派人来的意图是摧毁这整个地方,能杀多少算多少。”他一使劲举起从那名已死亚裔杀手那里拿过来的强大武器,“如果我没杀了这狗娘养的,”他说,“他会一直扫射下去,扫到一个不剩为止。” 而且如果不是他机警如猫,第一时间把我扑倒在地并立刻拔枪…… “一张苍白如月亮的死人般的脸,这样听起来像哪个你知道的人吗?” “有个警察说今晚是满月。” “也许就是这样吧,这家伙住在月亮里,专程下来耀武扬威的。前晚拦你路那两个长什么样子?” 我尽量详细藏书网地描述他们,米克听完只是摇摇头。可能是任何人,他说,任何一个混蛋。 “再加上中餐馆里开枪那个黑人,这真让人怀念起那些旧时光了,当时唯一让我忧心的只有那些意大利佬,他们可能算很恶劣的一堆杂种,但还讲得通道理。现在则是一道彩虹联盟,是全世界所有的种族团结起来找我的碴,接下来会是什么,你要不要猜猜?猫和狗吗?” “米克,你在这里安全吗?” “太安全了,窝多久都不会有事。我不想去我其他任何一个公寓,知道的人太多了,我能信任的只有其中几个,但我又怎么知道谁就是这几个我可以信任的人呢?比如安迪·巴克利,他一直就像我亲生儿子一样,但谁又能说如果哪天有个混蛋拿把枪抵在他头上,他会说出些什么?” “所以你才不让他开车送我们过来。” “是的,而且我要有辆车在手上,没有比那辆凯迪拉克更引人注意的车了,他无须知道我在哪里,真要瞒他,他根本发现不了。” “你不能去农庄吗?” 他摇摇头,“农庄知道的人也太多了,而且离这一切又太远了,”他又灌了一口,“如果说我想彻底避开这一切的话,”他说,“那我会跑到弟兄那边。” 我愣了半天,才说:“哦,那些僧侣。” “帖撒罗尼迦弟兄,当然是他们99lib.,你想还会有谁?” “你讲到弟兄、兄弟的,而我们刚刚又一直在说什么黑人杀手、彩虹联盟……” “哦,那是有钱的兄弟。”他说,“不对,当然是斯塔腾岛上清贫乐道的弟兄,可不是伦诺克斯大道上那种兄弟,”他又看看自己双手,“我是个糟糕透顶的天主教徒,”他说,“上一次忏悔已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灵魂一定被罪恶完全染黑了,但我能去那里,去找那群弟兄,他们会接纳我,而且什么也不问。不管找我碴的这人是谁,他绝不会想到去那里追杀我,也不会派他的黑杀手、褐杀手、或白月亮投弹手到那里去的。” “米克,也许这想法值得考虑。” “这什么想法也不是,”他说,“因为我绝不会去的。” “为什么?想想看,你可以完全脱离这些事。” 他摇摇头,“什么也脱离不了,我不知道对方是谁,想干什么,这人如此煞费苦心兴师动众一定意有所图,但那不可能是我所拥有的什么东西,我是那种势力庞大的犯罪组织大头目吗?完全不是,我有几处产业,我插手一些生意,但这不会是他要的,你看不出来吗?这是私人恩怨,他不计一切地想毁了我,”他又开了酒瓶灌了一口,“我唯一能做的,”他说,“只有抢先一步抓到他。” “在他抓住你之前。” “我们有其他对策吗?你是警察啊。” “很久很久之前是警察。” “但你仍然可以像个警察一样思考,给我一个警察式的忠告吧,我该去控告吗?告这个和其他那些不知道是谁的人?” “不。” “或要求警方保护?就算警方答应,他们也保护不了我,更何况他们为什么会保护我呢?我不是这一辈子都在对抗法律吗?现在不管杀人或被杀,我又怎么能摇着白旗去投靠他们呢?” 地下室左后方的角落里有扇门,通过一段阶梯去往通风口。米克打开门闩,又问我一次要不要在这里先睡个几小时再回家去。我可以睡沙发床,他说。他反正还要喝点酒,还可以坐在椅子上喝威士忌,真困了就这样打个盹。 我跟他说,我不想埃莱娜睡醒了我还没到家,她醒来一定会看到新闻报道,知道葛洛根出事了。 “这在哪一家都会是头条,”他说,“我会开着收音机听死亡人数,也很快就会知道的。”他用力一握我肩膀,“回去吧,但一切要小心,知道吗?” “会的。” “还有收拾行李,带她去爱尔兰,去意大利或随便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你们先离开这该死的地方,你会这么做吗?” “要走会让你知道的。” “这是我最想从你这里听到的消息,最好还是在机场候机时打来的。” “我要怎么打给你?这里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你等等,”他说着草草在张纸上写下来,折好递给我,“这是手机号码,我从不给人,因为我不想这该死的电话在我口袋里乱叫乱响,我买这个玩意儿是预防一时找不到公用电话,或找到了又发现连个硬币都没有。我还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我也不想接这里的电话,听对方询问门把手或门链价钱怎么算之类的。从机场打这个电话给我,嗯?你会吧?” 他也不等我回答,只是拍了拍我的背,把我推出门外。我顺着漆黑的阶梯上去,听到门关上了,锁也锁上了。 第十三章 “他救了我的命,”我说,“这是肯定的。那小子对着整个餐厅扫射,打算把屋子里的活物全干掉,和我隔两桌坐着一对正在闹别扭的情侣,他们全死了,要是我坐在椅子上,下场肯定和他们一样。” “要是你待家里床上就不会。” “我不会有事的,”我说,“起码在我下次走出家门前这段时间里不会有事。” 我进门时她已经睡着了,但睡得并不沉,我开锁的声音将她吵醒了。她起身,揉去眼中的困意,披了件袍子跟我进了厨房。我煮了壶咖啡调整一下情绪,在咖啡的滴落声中,我跟她讲了事发经过。 她说:“炸药加子弹,我听起来真和《教父》第四部一样,只除了电影是假的,不会真的死人。那不就像开战了一样。” “的确像开战了一样。” “欢迎莅临萨拉热窝。东村那里不是有家酒吧就叫什么市区贝鲁特之类的?” “在第二大道上,如果还在营业的话。” “一对情侣相约喝杯啤酒,好谈清楚彼此的关系,可一转眼就全死了,被交叉火力网打藏书网成两个蜂窝。是有交叉火力网吧?” “与我无关,把一弹匣子弹射光的是米克,他是唯一对那名枪手开火还击的人,我的枪根本还插枪套里,汤姆和安迪两个人始终在后面。因此,我肯定我们这边再没其他人开过枪。” “我们这边。”她啜了口咖啡,做了个鬼脸。咖啡煮得太浓了,我煮的咖啡总是太浓。 说:“他那只是想救自己的命罢了,这你也一定知道。” “他用自己身体挡着我,整个人盖在我身上,他是真的在护着我。” “但这一定是本能动作,你不认为吗?事情忽然发生,这是他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 “所以呢?” “所以说那不是经过认真思考的,‘马修危险了,我得扑住他,用身体替他挡子弹。’他只是这样做了而已。” “也就是说他要是先想好了再行动,那他在道德情操上就会得到更高的评价?要是他不做先想,那我们两个肯定全死了。” “你说得对,”她说,“但你明白我在做什么,对吧?我拼命想证明他所做的不值什么,以免你觉得有欠于他。仅仅是今天晚上你有两次差点被杀,我要你在好运用完之前放弃这个案子。” “我想我办不到。” “为什么?今晚发生的事改变了什么吗?就算米克救了你一命,那也是因为他要你活着,绝不是因为他希望你因此答应和他并肩作战。他不是要你带我去爱尔兰吗?” “他是说过这话。” “我没去过那里,而且我想我们也去不了。” “短期之内。”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这真的是一场战争,”我说,“谁也不可能在九九藏书这个节骨眼上让我躲到瑞士去。我们以前是怎么说的?我的名字在围巾上,我唯一保持中立的方式是,卷铺盖逃到国外去。” “那有什么难的?你的护照没过期啊。” 我摇摇头:“我没办法坐在凯利郡的石头围墙上,等着我的麻烦自动解决。” “那就是说你决心要介入了。” “那总比坐等事情发生要强。” “更何况,人家还救过你一命。” “这是事实。” “还有,男子汉大丈夫,行所当行,为所当为,这也一定是重要因素之一吧?” “这也是重要因素之一,”我老实承认,“尽管我认为这类男子汉之类的话十句有九句是狗屎,但这并不表示我因此就能不受影响,更不表示所有的都是狗屎。我如果想在这个城市里继续住下去,就不能让人家这样吓得夹着尾巴逃跑,而我非在这个城市住下去不可。” “为什么?我们哪里都可以住啊。” “我们是可以,但我们不会,我们住在这里。” “我了解,”她说,“这里是家。”她又尝了口咖啡,决定放弃了,把杯子拿到水槽边。“真遗憾,”她说,“我不知道坐在石头围墙上是什么感觉,但去爱尔兰一定很有意思。” “你还是可以去的。” “什么时候?哦,你说的是现在吧?不,谢谢了。” “或是巴黎,或任何你最想去的地方。” “任何我可以避开危险的地方。” “是的。” “这样你就没后顾之忧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想都别想,如果说我得守在电话旁边等着电话铃响起,那我一定选一个不是长途电话的地点等,别再费口舌说服我,好吗?因为那一点用也没有,我虽然不是金牛座的,但我顽固的程度绝不亚于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好吧,那你就守着这个电话机,你的店要暂时歇业吗?” “是要歇业,我还会挂个牌子,说我外出采购旅行了,十月一日才回来,到那时候这一切都会了结吗?” “会或者不会,谁能保证。” “我真希望你没趟这个浑水。” 我说:“记得我提过的那一对情侣吗?葛洛根里的?” “你说那对闹了别扭的男女吗?他们怎么了?” “女的我认识。” “哦?” “莉萨·霍尔茨曼。” 她和埃莱娜是在亨特学院的艺术史课上相识的,因此我才会认识她丈夫,还有她丈夫被杀后她打电话给我,要我办那个案子。 “天哪,”她说,“你是说她也死了吗?” “当场死亡,从现场情况来看。” “可怜的女孩,活着这么受罪,还死得这么悲惨,我们最后一次碰到她是在哪里?” “阿姆斯特朗酒吧,也有好一段日子了。” “那次我们连招呼都没打,谁知道那会是最后一面呢?”她皱起眉头,“她到葛洛根那种地方干什么?我当然知道她是喝酒去的,但你应该也认为那不像她会去的地方,不是吗?” “就我所知,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到那里,哦不,不对,还有个晚上他们俩也去了。” “再之前的一个晚上吗?” “不不,所有这些事开始的那个晚上。星期二,应该是吧,就是我们到新泽西仓库的前一晚,她和那个男的,应该也是坐同一张桌子。其实葛洛根也不像那个男的会去的地方。” “那男的又是谁?” “叫弗洛里安。” “弗洛里安?是姓还是名?” “名,我猜。马修,这是弗洛里安;弗洛里安,他是马修。” “简洁扼要的对白。弗洛里安,他是不是留一头长发,弹吉卜赛琴呢?” “他戴了个结婚戒指。” “男的戴了,女的没有。” “是。” “也就说男的有家室,女的没有,也许这正是他们不选上流餐馆而跑到这种廉价酒吧的原因。”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先是吉姆,现在是莉萨,这个晚上可真够你受的,不是吗?” “葛洛根那里还死了一堆人。” “你提过还有那个酒保,叫伯克是吧?” “还有几个我见过但叫不出名字的,也有几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死了太多的人了。” “我没在现场都觉得一阵晕眩,更不用说你两次都在场。” “感觉非常难受。” “一定是的,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东西,你一定心力交瘁了,在出门挨枪之前,你睡着了吗?” “我倒不是睡不着才出门的,但我没睡,没办法,怎么都睡不着。” “我敢打赌你现在一定睡得着。” “我想你说得对,”我说着站起身来,“你知道,以前我一夜不睡根本不算什么,照样精力充沛。当然了,那时候我有个好引擎,以酒精为燃料。” “就算是真的,你当时那副引擎也撑不了这么长的路。” “你不认为以前和现在有差别吗?” “当然不认为,”她说,“你的精力和那时候完全一样,好好睡一下吧,拳击手。现在就睡。” 第十四章 我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而且感觉刚睡着就睁开了眼,却发现已经过中午十二点了。这些年来我从没这样惊醒过,这不像是睡醒,而像从昏厥中忽然清醒过来。 我冲了澡刮完脸,埃莱娜就端来一杯咖啡,跟我说一早上电话响个不停。“我都让应答机应付了,”她说,“有一堆人急着想知道吉姆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一堆人急着想告诉你吉姆的噩耗。当然,也有不是谈吉姆而是谈其他人的。打来的我多半不认识,但有几个是知道的,像乔·德金,还有另外一个警察,昨晚那个。” “乔治·威斯特?” “就是他,打来两次,第二次打来我都怀疑他能看到我,‘如果你现在在电话旁,麻烦你接一下。’口气可真坚决,完全像父母亲在劝诫孩子,一副他妈的非要你接电话不可的样子,当然了,我理都没理。”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连找我的电话都没接,是莫妮卡打来的,我实在没心情听她扯她最近这个有家室的男朋友。我接的唯一的一个,是TJ打来的,他看了新闻报道,想确定你是不是安然无恙,我跟他说你安全在家,还跟他说今天不开店。事实上,我是让他在窗子上挂块牌子。” “‘外出采购新货,本月暂停营业。’” “我还打了电话给贝弗莉·费伯,你能想象得出我是多害怕打这个电话,但我觉得非打不可。她听上去还算镇静,也可能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或者是睡眠不足。警方一直盯着她,一连问了好几个小时,警方的谈话给她的感觉,或者说她下意识里希望是这种感觉,吉姆这件案子极可能是误杀。” “嗯,肯定是误杀。” “现在,她似乎把这事当成是命运的捉弄,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女演员不小心让东西掉出窗外的意外事件吧?我记得是个花盆。” “上帝,那是很久以前,事情发生时我还在当警察。确切地说,我还在布鲁克林,还没调到第六大道去,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个花盆好像从十六层楼上掉下来,当场砸死一个吃完晚餐散步回家的家伙,是这样的吧?” “差不多,当时争论的焦点在于那个花盆是怎么掉下去的,当然不是说她有意瞄准那个倒霉家伙的脑袋砸,而是想弄清楚,花盆真的是无意中掉落的,还是说她拿起来朝谁扔过去的?” “那人一个躲闪,花盆就飞出了窗子?” “可能是吧,反正不管真相如何,这真他妈的太久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是吗,但贝弗莉可记得清清楚楚,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她可怜的吉姆就像那个被花盆砸中的男人,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忽然上帝的手指头伸了下来,把他像只虫子般地按死了。”她做了个鬼脸。“你也知道,”她说,“我一直不太喜欢贝弗莉,但我真的很同情她,我和她通电话时真的很想喜欢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我想是因为她讲话的腔调,听起来像无止无休的牢骚抱怨一样。对了,你饿吗?” “饿坏了。” “谢天谢地,我还担心我得把你绑起来强迫喂食呢,你去听听你的电话留言,我正好给你弄东西吃。” 我听了留言,记下了姓名和电话号码,但我并没打算回任何电话,特别是警方打来的那两个。威斯特的第二次留言和埃莱娜描述的一样,而且我听完之后的感受也和她颇为接近。至于乔·德金的,留话时间在我醒来前半个小时,听起来紧张激动,让我提不起劲回他。 我洗掉这些留言——其实不应该说洗掉,这是数字式的,并没有带子可清洗。我走进厨房,把埃莱娜摆在我面前的所有东西一扫而光。这时,电话铃又响了,我仍让应答机对付,但对方没留言就把电话挂了。 “早上这样的电话也不少,”她说,“一句话不说的。” “很正常,很多时候其实是电话传销。” “天哪,你还记不记得我也从事了一小段时间这种电话传销工作吗?以失败告终。” “你那个不能算电话传销。” “当然算。” “那是色情电话。”我说。 “根本上是一样的,都是利用电话来骗钱,天哪,那还真好玩极了,不是吗?” “当时你不是这么说的。” “我当时以为我干得了,真做了才发觉根本不行,就在认识莉萨那一阵子。” “没错。” “是在我们住在一起之前,也在我决定开店之前,那时候我刚刚停止接客,前途渺茫,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能做些什么。” “我记得。” “马修?” “什么事?” “没什么。” 我把餐盘拿到水槽里洗了,放在架子上晾干。 她说:“你应该呼叫一下TJ。” “待会儿吧。” “那你要不要看电视新闻?纽约第一频道犯罪新闻播得很详细。” “不急。” 她沉默了半晌,想着什么,过了很久才开口,“你和莉萨很亲近,是吗?” “亲近?” “嘿,麻烦你了,好吗?对我说闭嘴,说少啰嗦,滚到一边去。” “我不会这样对你说话。” “我真希望你会。”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跟你睡觉的就是她对不对?天哪,我真不敢相信我会这样说话。” “答案是:没错。” “我知道答案不会错。已经停止了好一段时间了是不是?” “相当长一段时间了,早在我们和她在阿姆斯特朗碰面之前,我就再没去找她了。” “和我推测的一模一样,我知道你有时会去看看某人,所以我才会跟你说——” “我了解。” “我们结婚不意味着我们要改变什么。说这话我是真心的。你会不会认为我是故作大方呢?真的不是这样。” “我明白你是真心的。” “完全是这样,而且我绝没有任何想假装大方的念头。我很实际,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其中一项差异就是性,我这么说可能她们非把我给逐出女性的圈子不可,但我不在乎,因为这千真万确,所以我得去理解并承认它,不是吗?” “是的。” “男人就是喜欢乱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之所以过着相当优越的生活,便是因为我成功扮演了他们的性爱对象。他们之中绝大部分已婚,而这种行为和他们的婚姻是否美满没有一点关系。男人喜欢四处乱搞有很多理由,但有一点最共同最直接的,那就是:男人就是喜欢这个。” 她拉起我的手,把我的结婚戒指来回转着。 她说:“我认为这很可能还有生物学上的原因,其他动物也都有相同的倾向。千万别跟我说他们全疯了或只是同类压力之下的必然反应,因此,我有什么理由希望你跟所有的人不一样?或者说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你跟所有的人不一样?唯一令我忧心的是,你会不会找到一个你喜欢她超过喜欢我的人,尽管我想应该不至于。” “这绝不可能。” “我相信这句话,是因为我理解我们之间的情感。你爱过她吗?” “没有。” “并不会构成危机,是吗?对我们两人。” “完全没有。” “你看看我,”她说,“我居然流泪了,这你相信吗?” “我相信。” “做老婆的因为情妇死亡而哭,你想这会是喜极而泣吗?” “你不会这样的。” “‘情妇’这个称呼对她是不恰当的,是情妇的话你得替她付房租,而且每天下午五点到七点得陪她,那些法国佬不都是这样的吗?” “这问题你问错人了。” “q a sept,‘五点到七点’,他们是这么说的,我们该称她什么好呢?专任女友?你说这个称呼如何?” “不坏。” “我没办法,就是心里难过。哦,是的,抱着我,这样好多了,你知道我的感受对不对,亲爱的?就像我们失去了一个家人一样,这样是不是太荒谬了?我是不是发神经了?” 我第一批回电话的对象之一是雷·格鲁利奥。“我有个调查需要你帮忙。”他说,“为了换换胃口,我接了个有钱的客户,这意思是你可以拿你最高的钟点费。” “我猜他大概不可能等我两个星期吧。” “这案子别说两星期了,两天都等不起,可别跟我说已经有人委托你了。” “我刚刚正是这么回复你的一位同行的,对你,我的回答会诚实一些。” “以增进我们温馨的私人和职业情谊。” “正是如此。雷,我有些私人业务要料理,这节骨眼上我连想其他事的心思都没有。” “私人业务藏书网。” “是。” “有人会认为这种说法是矛盾的,你不觉得吗?如果它是纯属私人的,又怎能称之为业务呢?” “哦,是吗?” “等等,你所谓的私人业务会不会和昨晚你们附近发生的那件事有关?” “哪件事?” “你没看《邮报》头条啊。‘第十大道的屠宰场’,他们的标题是这么写的,再次展示了他们声名卓著的文字创意。” “我今天还没看报。” “那电视呢?” “也没有。” “那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了?” “我没这么说。” “我明白了,”他说,“真是有意思。”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我需要法律方面的咨询意见。” “好极了,年轻人,今天算你走运,这么巧我正好是个律师。” “昨晚我在现场。” “现在我们谈的是第十大道那件事吗?” “是的。” “你是说当那堆大便毁掉了整个通气系统时,你正好在现场?” “是。” “老天爷啊,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我最后听到的数字是十二人死,七人受伤,而且还有一名伤者已经生命垂危。一家电视台的早间新闻还播放里面的吧台,天哪,那真像是被纳粹空军轰炸过的鹿特丹一样。” “我最后看到的景象的确相当惨。” “但你完好无损?” “我没事。” “而且你在警察到达前就离开了现场。” “是的,”我说,“另外,昨晚稍早前我和一个朋友到一家中餐馆吃晚餐。” “我知道,在北京每个人最想吃的是麦当劳,这很有意思,是吧?” “我猜这条新闻被漏掉了。” “你猜究竟是什么缘故令——你是说和出事那家酒吧同一区的一家中餐馆吗?” “可以这么说,是第八大道。” “这条新闻没漏,可能是因为同在一区。一名歹徒单枪匹马进入餐馆,无缘无故射杀了一名正在用餐的客人,死者就在这个区里经营一个小复印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是印刷店。” “差不多,所以说呢?” “你见过这个被害人。” “我见过?” “六个月前你在圣卢克的聚会上听过他讲话,”我说,“他戒酒已经十七年了。吉姆·费伯。” “你的辅导员。” “是的。” “他是每星期天都和你共进晚餐的人,他们说他独自用餐,我猜其实不是如此吧。” “事情发生时他是独自一人,我去了洗手间。雷,这两件案子是相连的,而我正是这个环节,昨晚中餐馆现场我躲掉了警方,然后,我又在警方到达之前离开要命的葛洛根。警方在我应答机上留了话,但我不想和他们谈。” “那就不跟他们谈,你没任何义务非谈不可。” “我是持有正式执照的私家侦探。” “哦,这是个问题,这让你有一定程度的义务,是吧?但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你是为某个律师进行业务的话,那你就可以躲在律师与客户的沟通特权保护之下了。” “你要雇我吗?” “不,这一次我比较想出任你的辩护律师。我问你,你那位朋友的委任律师仍是我们那位机智得出了名的马克·罗森斯坦大律师吗?” “我相信还是。” “叫他打个电话给马克,”他说,“让马克立刻雇用你,以调查一些和当前尚未侦破悬案相关的种种事件,这些你记得住吗?” “我会一字一句写下来,唯一的问题是,我那个朋友一时很难联络到。” “那我来打,反正是挂个名而已,又不真的要他干什么。此时此刻,你也许想去翻翻报纸或看看电视新闻吧。” “我想不看不行了。” “纽约第一频道有你这位朋友的传奇报道,还带了摄影机到酒吧现场,他们把他说得好像阿尔·卡彭一样,嗜血,却有某种极迷人的魅力。” “这么说相当公正。” “那个有关保龄球袋的经典传说,真的发生过吗?” “我不在场,”我说,“而且你从他口中根本问不出有关此事的明确答复。” “就算并非事实,”他说,“也他妈的绝对应该发生。记住,别跟警方说任何话,需要我就随时打电话来。” 我呼叫了TJ,他带着报纸很快就过来了。我们坐在电视机前,我读报,他则不停地换频道。报纸和电视都头条报道了这件事——《新闻报》上干脆就用了这么几个大字:地狱厨房——但由于已经不是第一时间了,因此焦点已转移到内幕的探讨和评论,而不是原始的第一手报道。明天早上,这些评论人和专栏作家就会把此事抛诸脑后。此时正是强弩之末的一些琐碎乏味的追踪。死者的总数有出入,《邮报》比《每日新闻》多死一个,至于死亡名单则没有发布,只说警方已通知死者家属。 电视报道也没有任何确切的进一步消息,不过死者人数追踪得更为及时,并且出现了一部分死者的姓名和照片。照片之中有几张我看起来很面熟,其他的则完全不认识,然而,很明显莉萨和她的男友则还没有被辨识出来,或者说尚未安排他们俩的亲人来辨认。 葛洛根内部的镜头和格鲁利奥描述的一样,也和米克要我离开时所记得一样;至于外面的状况则和想象中的没什么差别,每个不同频道的记者一个个轮流站到这家甜蜜的老酒馆门口,酒馆的窗子如今已用合板封了起来,正面走道上的地毯依然落满玻璃等各种碎片。 电视还播放了酒馆的侧面和后面的景象,访谈了幸存者和附近的居民。至于“屠夫”米克·巴卢,这位传奇性的葛洛根酒吧地下老板,地狱厨房酒吧传说中的幕后主人,电视报道讲了他的一些旧事,有的是真的,有的则更是像真的一样,可想而知,他们也一定不会遗漏那个脍炙人口的保龄球袋子的故事。 “真的是这样?”TJ急欲证实。 综合所有的传闻,米克·巴卢和另一区一名黑帮人物帕迪·法雷利发生了严重冲突。有一天,法雷利这家伙忽然不见了,并从此没再出现过,而就在法雷利失踪的次日,米克在本区的各个酒吧走了一趟(包括葛洛根,当然,当时这家酒馆尚未落入他手中),手上提着一只装保龄球的袋子。 至于他在这些酒馆所做的事,除了喝威士忌这一点没有争议之外,其他都由你听到的各种版本而定。有的说,他表演般地直接把这个袋子放在吧台最醒目的位置,然后询问失踪的法雷利在哪里,最后举杯祝福法雷利身体健康,“不管这亲爱的伙计在什么地方。” 也有的说,米克打开袋子,谁伸头想看就给谁看;而其中最骇人听闻的一则是,米克挨家挨户地走过一个个酒吧,每到一家就拎着头发把帕迪·法雷利的脑袋从袋子里拉出来,到处给人看。“你看他这样不是很帅吗?”他说,“你说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好看过?”然后,他招呼酒吧所有人为老帕迪干一杯。 “实情究竟如何我不知道,”我告诉TJ,“当时我在布鲁克林,仍然是个警察,完全没听说过米克·巴卢或帕迪·法雷利。如果非要我猜不可,我想他进行这趟酒吧巡游时,的确拎了个保龄球袋子,但我不信他公然打开过。也可能打开过吧,但那只可能是他酒喝多了兴奋一下而已。总的来说,我还是不信他打开过。” “如果他打开过呢?哦,我要问的是,你想袋子里装的会是什么?” “有可能真装了个脑袋,”我说,“我绝对不怀疑是他杀了法雷利,我知道他们的仇结得很深,只要米克一逮到机会,他真的会用那把切肉刀宰了他,而且还会穿上他爸爸留给他那条围裙;他也极可能把尸体肢解后处理掉,这当然也就包括了把脑袋切下来这一点,换句话说,是的,他极可能就把这颗脑袋装在袋子里。” “他们没找到尸身,是吧?” “没有。” “也没找到头,我猜。” “也没有。” 他想了想,“你打过保龄球吗?” “保龄球?好久没碰了,我还住在长岛赛奥斯特时,萨佛克郡成立了一个警察联盟,我加入了其中一个队长达几个月。” “真的?你也穿那种衬衫吗?就是口袋上绣了你名字的那种。” “这我就不记得了。” “‘这我就不记得了。’这意思是你记得,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不,这意思还是我真不记得了,我们的确每个人都发了你说的那种衬衫,但后来我升了职,由于执勤的时间改变,只好退出了球队。” “这之后你就再没打过?” “好像打过一次吧,当时我已经辞职不当警察了,住在旅馆里,我有个朋友叫斯基普·德沃的,他是那种热心地安排这安排那的人,”说到这里我转头问埃莱娜,“你见过斯基普吗?” “没有,但听你提过这个人。” “他是第九大道那边一家赌场的老板,也是个他妈的鬼家伙,他每一迷上什么玩意儿,总有办法把很多人都扯进去。等你回过神来,不是发现自己千里迢迢跑到贝尔蒙特去看赛车,就是置身于兰德尔岛上的爵士乐演奏会现场。当时,在第八大道西侧往五十七街方向过去几家有一间保龄球馆,这家伙一头栽到里面,我们所有人也就照例跟着他滚起来了,接下来没多一会儿,便看到起码有半打人全喝醉了酒倒在那里。” “你只去过一次而已吗?” “就一次,但那一次就够我们事后讲好几个星期了。” “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你是问斯基普吗?两年后他就死了。突发性的胰腺炎,但在当时,人除非是因为心碎而死的,否则他们是绝不会如实填入死亡证明书里的。这故事太老了,已不值得从头细说了,而且,埃莱娜也早听过了。” “那家保龄球馆也没了吗?” “早就关了,整幢大楼都拆了。” “我打过一次,”他说,“感觉自己真是太蠢了,这看起来简单,可一打就出丑。” “你得经常打才行。” “我知道,你得下决心,然后一次一次反复做同样的事。我偶尔也看电视上的球赛,那些家伙还真他妈的厉害,我每次都等着看他们打了全中之后那个很酷的示威动作。嘿,我们怎么谈到这里来了呢?” “是你先谈起来的。” “是那个袋子。他们一直没能找到那颗脑袋,而我更好奇他们到底有没有发现那个袋子。其实有没有找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交了个很棒的朋友。” “你见过他。” “是的。” “他完全是他那样的人。”我说,“他真的非常迷人,但他这辈子一直是个犯罪者,两手满是血腥。” “我见他的那几次,”他说,“都是跟你去的,去他那个被轰成碎片的店。” “葛洛根。” “那里没什么黑人。” “是没有。” “工作人员没有,就连上门喝酒的也没有。” “是的。”。 “里头的家伙对我很客气,但坐在里面,我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肤色。” “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感受,”我说,“米克是在很恶劣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爱尔兰人,在南北战争征兵暴动期间把黑人吊死在街灯柱上的正是他们这种人。米克绝不是那种会在马丁·路德·金博士纪念日那天装饰窗户进行悼念的人。” “很可能常用N开头那个字来称呼我们。” “他是这样的。” “黑鬼,黑鬼,黑鬼。” “你这样重复地念,听起来很傻。” “几乎每个字这样念都会显得很傻。你刚才说,他是他自己,我们两个还是我们自己。” “但你这个自己大概不会愿意替他那个自己工作吧。” “不在他的酒吧里工作,大哥。但依现在看来,这家店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恢复营业,但我知道你指的不是这个。” “的确不是指这个。” “我们过去这几天就在为他工作,不是吗?他现在会比几天前是个更严重的种族主义者吗?” “大概不会吧。” “那我干吗忽然发神经病不愿替这个人做事呢?” “因为很危险,而且不合法,”埃莱娜说,“你可能会因此在警察那里惹上大麻烦,更严重地说你还可能有生命危险。” 他笑了起来。“嘿,这可真酷啊,”他说,“当然,我完全清楚事情也会有糟糕的一面。” “你认为这事很好玩,是吗?” “你也一样啊,否则你不会这样拼命忍住不笑出来,”他说,“接下来我们要怎么进行,确切一点说?抓几把枪冲过去厮杀一场吗?” 我摇摇头。“我不认为你我两个有谁适合这么做,”我说,“也许哪一天会需要这样,而这也是其他人做的。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们既不知道要冲到哪里厮杀,也不知道该找谁厮杀。” “不就是克林登那边吗?路我都记得。” “这回克林登那边既没个名字,连一张脸我们都没有,这得靠侦探工作才查得出来。” “正好我们俩就是侦探,”他说着搔搔脑袋,“看来我们从E—Z库房那边并没查到什么,我们得尽可能地追查,好把这案子给顺利干掉。” “我们现在知道的并不比当时多,但还是有一两点。” “射杀你朋友的那个家伙。” “这是其一,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他最重要的了解是,他是黑人。” “范围缩小了些。” “的确,事实上我们还知道他是职业的受雇杀手,而且他搞砸了,杀错了人。” “所以可能会有流言传出来。” “是的,”我同意,“其次,葛洛根开枪扫射的那个。” “那个亚裔的家伙。” “东南亚人,从长相看起来是。” “对,藏书网你亲眼看过他,我还在想说电视并没有出现他的脸啊,但你近距离看过他。” “近到令我作呕的地步,他们并没说出他的姓名或其他任何相关资料,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对他就真的一无所知。” “找出他的姓名,由此追查下去,看他跟哪些家伙混在一起。” “没错。第三点是那两个在路上拦下我的小子,离这里两个街区远的那次。” “想揍你,结果你一出手,揍了他们一顿。” “其中一名我看得很清楚,”我说,“我有把握能认出他来。” “你觉得他住在纽约?” “应该不会错,怎么了?” “因为确定了这个我们就好着手了,大哥。我们只要开着车四处走走瞧瞧,从这八百万人中把他给找出来不就行了。” “呃,倒也是一个办法。” “难道你有其他法子?” “是的,”我说,“麻烦在于,并不见得比你的方法好。” “好吧,那咱们就先这么定了,”他说,“我们先试你的方法,如果不成,再用我的。” 第十五章 “乔治·威斯特不是坏人,”乔·德金说,“他是个好警察,脑子也很灵活。他只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而已,你要不要听实话?就连我都不确定该拿你如何是好。” “你是什么意思?” “昨天个晚上你和你朋友一起去餐馆,你中途离开进了厕所,他当场挨了枪。但你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个理由,为什么有人会想杀我们善良的老吉姆。” “这我到现在也没明白。” “妈的,”他说,“你昨晚穿的就是这件外套吗?” “有什么问题?” “跟你朋友穿得很像嘛。行行好,少糊弄我,行吗?你才是人家真正的枪靶子,你之所以现在还好好地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真会挑时间撒尿。” 我们坐在第八大道上的希腊咖啡馆里,离那家幸运熊猫只有一个街区。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另找一处见面地点,但我拒绝了他所提的第一个地方,那是中城北区分局,而他也不喜欢我的提议,我说别在这一区了,我们到切尔西或格林尼治找个地方见面吧。 我到达时,他已端坐在后面的雅座里,喝着咖啡,桌上一块樱桃奶酪蛋糕也去了一半了。他说这玩意儿可真好吃,我也应该来一块才是,但我只跟侍者要了杯咖啡。他又说,我们选在这里碰面是对的,快要下雨了;我说他们一直预告说要下雨,雨也一直下不来。他说,迟早会被他们说准的。这时我的咖啡送来了,我们就这样一直谈着。 我说:“我想你说得对,很明显我才应该是凶手的真正目标。” “你想到今天才想通这一点吗?” “威斯特昨晚也提过,但只是一句带过,而且之后他又随口说了另一个想法,认为吉姆可能是帮黑道的五大家族印假绿卡和无记名债券引来杀身之祸的。我后来才认真把这个可能性当一回事去想。” “那你是何时才改变想法的?” “我和米克·巴卢谈起此事时。” “你的那个好朋友。” “他是我的好朋友,没错,这你早知道了。”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很多正常工作过日子的人,往往只因为交友不慎而把自己给害惨了。我们这位旧街坊出身的大人物便是,特立独行,一般人往东他偏要往西。” “乔,我早不是个正常工作的人了。” “是啊,我没说错嘛。” “但巴卢和我交往时间不长,在我认识他之前很多年我就递了辞呈了。” “也就是说你俩是一见如故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得解释我的交友情况给你听?你是我的朋友,巴卢可从来没质疑过我这一点。” “哦,真的吗?那他显然心胸比我宽阔多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你说你和你的好朋友谈到这件谋杀案时,你改变了看法,那是什么时候?” “和威斯特谈过话之后,我回家时顺道去了他那儿一下。” “没那么顺道吧,你走到第九大道,不右转而改成左转,我可不认为你是去喝一杯的。” “我刚失去了一位朋友,心里很想去见见另一位朋友罢了,”我说,“我是去了他那里,才听说他所面临的麻烦。” “哦?” “他的一名手下工作人员在第十一大道的某个垃圾桶里出了点奇怪的意外。” “彼得·鲁尼,你所谓的奇怪意外和巴卢的高利贷有关。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家.99lib.伙往自己口袋里放了几块钱,所以巴卢把他塞进了垃圾桶,不是吗?”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鲁尼,但我猜他那里出的意外绝不止这一桩,很像是谁在刻意对付他。也是因此他才猜测吉姆挨枪那天,目标其实是我,而我之所以成为目标就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他真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 “但我猜他没说是谁在暗算他。” “他说他不知道。” “就像某个不知名的仰慕者送你玫瑰花一样?差别只在于玫瑰.99lib.和死亡威吓不同而已,是吗?” “也许他知道,只是不说。” “是啊,也有可能他说了,只是你不肯告诉我罢了。然后呢,又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问吧,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回家。我还不敢确定他的猜测对不对,怎么友情会让我成为职业杀手狙击的目标?”我耸耸肩,“回去后我睡不着,就又爬下床来,坐在厨房桌前喝咖啡,为我的朋友举杯哀悼。” “为你的朋友吉米。” “吉姆,从没有人叫他吉米。” “好吧,你的朋友吉姆,相对于你另一位害人的朋友米克。” 我没理他。“埃莱娜中午时才叫我起床,”我说,“因为她听说了葛洛根出了意外。” “意外?” “爆炸事件,尽管我猜想事情不止如此,好像也发生了枪战,是不是?” “你说呢?” “到底是不是?” 他拿起空咖啡杯,用它轻敲着碟子的边缘。“就我所听到的,”他说,“你当时在场。” “我刚刚说过我去了那里一趟,之后才回家,我想我去过差不多两小时之后才发生这起意外事件。” “两小时之后。” “也可能三小时之后。”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你听到的是事发当时我在现场?” “对,对极了,马修,”他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听到的正是如此。” “谁说的?” “可靠的消息来源,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你的故事内容?” “我的故事内容?我根本没编故事,我是告诉你事情经过。” “所以你因此无缘亲眼目睹子弹满天飞的那场好戏。” “是的。” 他一皱眉。“当警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痛恨这一点,”他说,“要说当警察能学到什么,那就是说谎技艺高超而且咬死了不放,这就像骑自行车,不是吗?学会了你就永远不会忘。” “你以为我骗你?” “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呃,我想显然是你自己在说谎,‘可靠的消息来源’,根本没有人说我当时在葛洛根,你只是想套我罢了。” 他一摊手,“我们有目击者的一些描述,说看到两个人匆匆离开现场,一个是巴卢,另一个看起来是你。” “他们怎么说,一个长着四肢的白种男人吗?” “好吧,废话不多说,我们听到的描述有一半符合你的样子。妈的,要不是考虑这些家伙被吓成这副德性难免语无伦次,那我就根本不用怀疑了。我也许是套你,但你可别弄错了,我还是认定你当时就在现场。” “好吧,反正这是自由的国家,你怎么想都不犯法。” “真高兴能得到您的批准。你在那里,但因为发生了这件事,你才决定跟我说你不在场,是吗?” “干什么?你等于是说,我的话全是狗屎。” “我认为倒不完全是狗屎,”他说,“要不然你也不会编得这么结结巴巴的,我还不确定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老朋友啊,但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喜欢的,你想做的事,你自己他妈的真的清楚是什么吗?” “我想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也许你唯一想做的就是保住一条老命,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不忍心怪你。有一个你听得懂,而且能直接回答的问题:今天下午你去了那里?” “那里是哪里?葛洛根吗?” “嗯,哼,你不小心路过那里,顺便看了一眼吗?” 我摇摇头,“我是专程过去的,因为我看了电视报道,但除了封门窗的合板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真丢人,你居然没看到我所看到的,今天一早从执勤时间开始,我就到那里了,当时他们已经把现场的尸体全部运走了,但我看到了照片。” “这我并不羡慕。” “同样我也并不羡慕第一时间目睹现场的那个可怜的混蛋,这准是他妈的好一场梦魇。”他一个劲地点头,“如果你有机会像我一样看看照片,也许你老兄会认出其中一名死者。” “你这话我不懂。” “难道莉萨·霍尔茨曼这个名字对你毫无意义吗?” “当然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几年前,她是我的客户,她丈夫在打公共电话时挨了枪。” “误杀,调查之后发现,就跟你朋友昨晚的情况一样。” “莉萨怎么了?昨晚她也在葛洛根吗?” “你不知道?” “我没在新闻报道里听到她的名字。” “她在那里,”他说,“但仔细一想,也许看照片你会认不出她来,我看到的是封得死死的棺材而已。” “这些年我在这一区碰见过她几次,但在我的印象里,没见过她到葛洛根。” “你稍早时候去那里时,她还没到吗?” “很可能还没有,我想,或者她在,但我没注意到。” “如果她当时在,那你回家时她应该也会跟着离开,你大概会顺道陪她走回家。” “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马修,如果你保留了什么有助于破案的信息,那对你自己和别人可都没好处。现在,你老实回答几个问题,可以吗?依你的了解,到底是谁开枪杀你朋友费伯的?” “不知道,我听说是个黑人,但我敢保证,我完全不知道是谁。” “依我看,这家伙是职业的,你也不知道是谁雇来的吗?” “不知道。” “也同样不清楚葛洛根这一场是谁干的?” “也不知道,但我宁可相信这和雇职业杀手的是同一个人。” “你不知道这人可能是谁,就连巴卢本人也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除非他守口如瓶故意不说。” “但你认为他真的不知道?” “我看不出他为什么要瞒我,新闻报道里说葛洛根的杀手是亚裔人,这是真的吗?” “其中一个,我们对另一个也有一点了解。” “我不知道还有另一个人。” “丢炸弹的那个,除非丢炸弹和开枪扫射的是同一个人。但这又不太像,现目击者证实极可能有两个人,但不敢百分之百肯定。” “但开枪那个确定是亚裔的。” “说准确点,是越南人,这新闻里也讲了吗?” “没有,除非我听漏了什么,我听到的只说是亚裔。” “也许当时他们还未公开这一点,你可别问我名字,但这家伙是有案底的,包括指纹,照片,正面和侧面都有,已经好些年了。” “这么说你们摸清楚这家伙的底了?” “这是个麻烦的小子,”他说,“还记得天杀帮吗?那个以闹市区为地盘的帮派,几年前在媒体红过好一阵子,说他们杀的人比越共杀的还多。” “就是在新泽西血洗婚宴的那帮人吗?” “到底那是一场婚宴还是丧礼?管他是什么,总而言之这让那些老黑手党个个摇头叹息,搞不懂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个天杀帮当时是唐人街收保护费最狠的一帮,把整个唐人街搞得愁云惨雾,也压得原来第一代的帮派奄奄一息。后来他们销声匿迹是有原因的,绝大部分头目不是被杀了就是被关了起来,像昨晚我们这位,他因为抢劫施暴罪进去了三年,然后昨晚忽然冒出99lib?来躺在葛洛根,”他倾身向前,“某人开枪了结了他,也许是你吧,用你外套底下藏着的那玩意儿。” “我的是点三八的,”我说,“你们从葛洛根的尸体上挖出来的子弹是这个吗?” “这种小事我们通常交给法医处理。不过不是点三八,他是被点四五开了三个口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也装把枪在身上的?” “从今天早上看到新闻之后,如果这让你操心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有携枪许可。” “哦,是吗?真让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这人叫什么名字?” “谁?那个被打死的杀手吗?他们的名字全一个样。” “那就方便了,”我说,“你叫个名字,他们所有人都跑来了。” “你懂我的意思,他们的名字就像你在餐厅菜单上看到的内容一样,只要你还发得出那些个音来。像这家伙,他的名字开头是NG,就算我记得全名,我也照样念不出来。” “如果你干警察干烦了,那你可以到联合国去找个工作。” “或者国务院,教他们如何处理外交事务。你他妈的干吗这么关心这些已故道上兄弟的名讳?” “算我问了个蠢问题。” “只可惜听起来没那么蠢,你到底暗藏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你指望我就这样相信?” “信不信由你。” “你知道,”他说,“你的执照是我们纽约州政府发的,你不能隐匿重要证据。” “我没任何重要证据可隐匿,我可能有的猜测或推论不构成证据,没任何义务非说出来不可。” “如果你昨晚在场,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叫证据。” “我在自家浴室里,”我郑重其事,“我看到的不过是镜子里的自己而已,而且我也跟威斯特说了——” “我指的是葛洛根,你这混蛋,你知道我指的是葛洛根。” “我已经说过,好戏上演之前我就回家了。” “你回家,然后坐在自家厨房里。” “对。” “喝咖啡,你睡不着时就做这事?喝咖啡?” “如果我早点跟你联络,你大概要我改冲一杯热牛奶吧。” “你是跟我讲笑话,但没错,那是临睡前最好的东西。哦,还可以更好,那就是滴一点威士忌提升牛奶的甜味,但我猜你不碰威士忌了,没说错吧?” “可能没说错。” “也可能错了,也许你号称戒酒只是捉弄善良的人们,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和你的好友老大牵扯不清吧?你还是偶尔会尝个两杯吧?” “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好吧,那咱们走着瞧。你另外那个朋友如何看待你老跑酒吧和这些人渣混这件事?你那个朋友吉姆,我打赌他一定认为你这做法真是太棒了。” “这是这个案子的关键问题吗?” “关键在于,我仍然认定昨晚你在场。” “不管我怎么说。” “不管你怎么说,当那坨大便炸开时,你一定还坐在葛洛根里,而且你一定还正好面对着它,所以你现在才会讲这么多屁话。你清楚他打算干什么吗?我是说乔治·威斯特,他打算去上面搞张条子,好把你给押起来。” “我想,他真要这样也只有随他了。” “您肯批准真是太感谢了。” “但他绝不可能因此多知道什么。” “马修,马修,马修,”他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也这么以为。” “可有人讲,一个警察的朋友,也只能是个警察。你不再是个警察了,不是吗?” “自从相识以来我就这副样子,没变过。” “怎么我感觉你变了很多,但也许你真的没变,”他往后靠向椅背,“这一点我们先放在一边,好吗?有关这种种我不知道你到底涉入多深,但今天我来的主要目的是劝你一定要抽身,远离这个该死的巴卢。” 我没搭腔。 “因为他完蛋了,马修,某人昨晚差一点就为我们这个世界做了件善事。巴卢躲开了子弹,但下回他不见得还能这么走运,而你很清楚这事没完。” “除非我们高效率的警方能迅速破案,一网打尽。” “是啊,得到社会大众如此精诚的合作,我们怎么可能失手呢?但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他垮了,他现在已是高层调查部门盯紧的对象,就算下一颗炸弹或下一颗子弹没逮到他,他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我觉得他还没垮。” “他过着那么迷人的生活,迷人的生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 不迷人的也不会。我说:“他是各方势力追缉的人,所以这个朋友我该抛下是不是?” “烫手。他是你的一个已快没在大便堆里的所谓朋友,九九藏书而且每盎司的大便都是他应得的,你靠得太近,也会被他一起拖下去。老天爷啊,马修,你真的是胖了,所以我想拉你一把都拉不动了吗?我他妈搞了半天纯粹是在浪费生命吗?” 第十六章 我回家跟出来时一样,使用了地下室货物进出门。应答机里面有两则留言,一是雷·格鲁利奥,说他和马克·罗森斯坦打过招呼了,如今我已算正式从事罗森斯坦某客户的委托调查工作,这个某客户全名正是迈克尔·法兰西斯·巴卢。另一则是《每日新闻》的丹尼斯·哈米尔,他想写一篇哀悼一个辉煌酒吧的文章,希望我说两句他可以引用的话。我回了话,告诉他葛洛根还没死,它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打电话给另一个雷,雷·加林德斯。先打到他办公室,没找到,接着又打到家里。是他老婆比齐接的电话,她先问候了埃莱娜,我也问候了他们的孩子,然后她才说:“我想你是找我家老板的。”我等了会儿,雷接了电话。 “我需要你的专业服务,”我说,“但必须是私下的,不能留下正式记录。” “没问题,我跟谁工作?” “就是我,两天前我见过一个家伙,我希望我有一张他的画像。” “那太好了,”他说,“跟你工作事情就简单了,有些人就是急着要讨好你,‘对对,漂亮,这真是太像他了’——什么都好,除了不像,但他们不希望你受伤害。你打算什么时候进行?我看就今晚吧,今晚我们约了陪比齐的妹妹去相亲,你就说这事紧急,让我取消这个约会吧。” “这事没这么紧急。” “听你这么说真是太遗憾了,那明天吧?这几天我都在布什威克。” “我知道,我先打电话到那边的。” “是啊,正常来说我应该在上班才对,但今天我请了假,大孩子今天有足球比赛,我得去捧场,我告诉你,看他踢球,我想他只能像他老子一样当个艺术家了。” “哦,那可真是糟糕。” “我猜,明天你希望我去你那儿吧?我四点下班,我们分局就在地铁站旁边,我五点钟之前一定可以到。” “如果是我过去更方便一些。” “真的吗?因为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让我省了一趟地铁的时间和金钱。你真的愿意过来吗?这样我会有更充裕的时间。” “但这样可能不够隐秘吧。” “是的,你说这事不能正式列入记录,所以到我分局那边可能不太好。对了,昨晚你们那一带好像出了大事。” “很大的事,”我回答,“这样,如果我去你家里会不会太打扰了?你说你四点下班,那么五点如何?这个时间和地点可以吗?” “很好,我知道比齐看到你来一定很开心,其实你为什么不把埃莱娜一起带来?我这阵子又完成了一些作品,也很想有机会让她看看。你们就五点钟来,留下来在我家吃个晚饭。” “我想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我说,“而且因为时间关系,我大概不能留下来吃饭。” 我打电话到西北旅馆找TJ。但电话没人接,我只好呼他。他回电时我正在看电视,应答机接听并告诉他在听到信号声之后留言时,我把电视声音给关了。“我知道你在,”TJ说,“因为你刚刚才呼我,所以——” “所以你一定是个侦探,”我说,“才可能如此正确地推理,你在哪里?” “你也是个侦探啊,你说呢?” 他一定把话筒从耳边拿开对着四周的声音,因为背景里声音的音量陡然升高。“奥哈里机场。”我说。 “晨星餐厅。” “行了,我猜得也差不多。” “我之所以没第一时间回,是因为我得等前一位女士用完电话。她足足让我等了一分钟。她很诡异,把硬币丢进去,拨了号码后什么话也不说,只把电话放在耳朵边呆呆站着,我很想告诉她,如果没人在家当然不会有人接了,你到底要让它响几声才甘心?” “她是听她电话应答机的留言。” “是,嗯,我早猜到是这样,但还是足足让我等了一分钟,我正忙着四下打听,想着也许街上可以打探到一些消息。可听来听去,他们说的都是电视报道里那些东西,你后来又去过葛洛根吗?” “没有。” “告诉你,不必浪费时间,那里没东西可看了,跟电视里的没两样。反正都用合板封上了,而且合板外面还用那种黄色的绳子圈起来,挂个牌子要闲人勿近。” “这可能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对我来说不坏。总之那边没什么值得看第二眼的,我只问了几个问题,我特意穿了件有扣子的衬衫,带了个那种有夹子的记事板,所以他们以为我有权在那里问东问西。” “从现在开始,”我说,“也许你该彻底改变方法,通过电子设备来询问这类问题。” “你是说用电脑吗?不,有些东西还是得用老方法才行,你得走街串巷地问,才能得到街头巷尾的回答。” “我自己也问了几个咖啡馆式的问题,”我说,“葛洛根那个开枪的是天杀帮出来的越南人,他曾因抢劫和胁迫罪被判刑,名字的开头是NG。” “如果说NG代表的不是‘不良’(No Good),那应该就是个姓阮的。” “可能,”我说,“也可能有其他解释。我不知道NG到底是他的姓还是名,我也不敢百分之百肯定是NG开头。” “你不知道的还挺多的。” “而且好像一天比一天多。” “说起姓还是名,亚洲人的姓名可真容易把人搞糊涂,像他们有时会把姓放在前头,比方毛泽东,毛就是他的姓。如果你用名字在前姓氏在后的方式喊他,当然这要是他还活着是不太可能的,你会变成喊他‘毛’。” “有意思。” “但也许越南人的方式不一藏书网样。所以说,这两个字母是我们知道的全部了,可能是姓也可能是名。” “通过小小的社交工程学,我们也许就把缺少的部分给找出来了。” “可能。” “我们只要清楚他蹲哪家监狱,或谁是他的室友……” “用书桌上的那一套家伙可不容易做到啊,”他说,“监狱或政府部门的这类玩意儿都有安全防卫系统,很难潜进去,而且肯定会留点小尾巴,他们会反追踪,找到是谁干的。你刚才说他曾是天杀帮的,是吗?” “是的。” “那就是说我该去换件衣服了,大哥。现在这身蓝色有扣子的,对我要去的地方来说,太古板也太不相称了。” “小心点。” “那还用说,”他说,“那个家伙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那个家伙是哪个家伙?” “有个家伙,住在树林子里,不缴税的。你一定知道我说的这个人,他说如果做好一件工作,你得先穿对衣服。” “梭罗。” “没错,就是他,我会穿更下层一点,而不是更高档,但其实这两种最后效果会一模一样。” 我说:“你知道,这可不是打电子游戏,坏人打的可是真子弹。” “你是说就算再丢个硬币进去,玩的人也.99lib.不能活过来重打,是不是这意思?” “我答应过埃莱娜,不会让你有生命危险的。” “真的?你这样答应她?” “这有什么好笑?” “好家伙,真有她的,”他说,“她要我答应她,绝不可让你出什么意外,这下看看我们两个该如何相互实现诺言了。” 我们在家吃晚饭,埃莱娜做了我们两个都很喜欢的加了蘑菇和豆腐的酸乳酪肉条,配一大盆绿色沙拉。餐后,我去另一个房间打电话给贝弗莉·费伯。两小时之前我打过,但电话占线,我如释重负地挂上了。这回她接了,我勉强打完这个电话,算是通过考验了。我回到厨房跟埃莱娜说我打过了,不过这时我已经差不多把刚才的谈话内容全忘干净了,包括她讲的以及我讲的。只记得有个只供亲友参加的私人丧礼,还有两星期之后会有追思星期。 “如今,他已居于和平之地了。”埃莱娜说。 “他一直居于和平之地,”我说,“他是个极其和平的人。他的生活境遇让他始终快乐不起来。按说这很容易让一个人多少变得麻木甚至迟钝,但他还是能让生活继续。你之前说得很对,她可真不是个容易让人喜欢的女人,我们的贝弗莉。” “我想她爱他。” “他也爱她,他们两人一直相处得并不融洽,但他们总有办法过下去。我想去参加聚会。” 我穿上一件运动外套,那是埃莱娜帮我选的哈里斯苏格兰呢外套,两边肘部加了强化补丁,早知道我先前就该穿这件,它比我原先的运动上衣适合佩戴肩带。 “比你那件防风外套厚重一些,”她说,为我理理袖子,“但这一件不用把拉链拉到顶,你这样够暖和吗?” “很好。” “带把伞,现在是还没下雨,但再晚一点一定会的。” 我张嘴想拒绝,但又闭上了,乖乖地拿了伞。“我可能会晚一点回来。”我说。 “我不会等门的。”她说,“但随时打电话回来,我会让应答机接听,所以别挂得太快,给我点时间拿话筒。” “会的。” 她捏捏我的胳膊。“还有,如果你胆敢死在外头的话,就试试看。”她说。 我们这一组每周定期在圣保罗教堂聚会,这样一组人就像个家庭,我想的时候就去那里,但我实在没办法这么快去面对这么多有关吉姆的回忆,并应付所有关于吉姆到底出了什么事的询问。如果说是在一座小城里,那事情就棘手了;但我住的是纽约,这里每天少说有十几个不同的聚会可以挑选。 我到哥伦布圆环乘地铁,在九十六街和百老汇交会口下车,这个聚会地点在教堂地下室——绝大部分都是这样——我早到了几分钟,有时间为自己倒杯咖啡,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让我松了口气。我想参加聚会,但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八点整主席宣布聚会开始,他找人念了开场白,然后介绍今晚的主讲人,这是一位女性,看来像那种有两个孩子和一条黄金犬、住近郊住宅的年轻的中上阶层太太。她讲了个伤痛的故事,主要是嗑药,但也掺杂了不少酒在里面,包括在哈莱姆区因喝酒欠账而在尖刀威胁之下遭到强奸以抵债,在字母城的魔窟里为了打快克而卖淫。如今她清醒了整整两年了,她也找回了原有的生活。她染上了艾滋,T细胞的数量也明显不足,但目前为止并没进一步的症状出现,而且她心里充满希望。 “至少,”她说,“我拥有今天。” 中间休息时我放了一块钱在篮子里,并加了一杯咖啡和一片燕麦饼干。他们趁这个时间宣布了一些事——包括六星期后的年度晚宴舞会,往后聚会的一批主讲人名单,以及一位住院成员的感谢函等等。然后聚会下半场开始,每个人轮流发言。 如果我早知道会有轮流发言这一环节,我可能就去别的聚会了。越要轮到我发言时,我的神经越紧张。我想,我很清楚自己应该讲些话,但我也很清楚我什么都不想说。 “我叫马修,”我说,“我是个酒鬼,谢谢大家让我听这么多有意思的话,这对我是很有力的支撑,但今晚我只想听。” 聆听者马修。 第十七章 “马修·斯卡德,”丹尼男孩说,“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说你死了,第二次听到的又说你没事,逻辑告诉我这两个信息都可能是错的。” “要是没有逻辑的话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笑了,指指椅子,我拉开坐了下去。聚会结束后,我顺着阿姆斯特丹街往闹市区走,到蓝调母亲酒吧去找,没找着之后,我继续向前到西二十二街的普根酒吧。他就坐在他平时的座位上,眼前的篮子里摆了一瓶冰镇伏特加,桌子另一端的位子上坐着的那个,一看就是个变性人,她说话时手势非常多,而且讲得丹尼男孩哈哈大笑。 当她讲着、舞动着,而丹尼男孩听着、笑着时,我坐在吧台边喝我的毕雷矿泉水。我想他并没看到我,但忽然他看向我这边,目光和我的交会。没多会儿,变性人小姐起身——她高得可以去打篮球了——伸出一只手,这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大的女人的手,而且指甲极长,染着亮蓝色,丹尼男孩用他的小手牵过这只大手,送到自己唇边,她开心地格格笑着扭到一边,于是轮到我了。 每星期七个晚上,他不是在这里就是在另一酒吧,坐在店里为他保留的位置,听着音乐——蓝调母亲的现场演出,或普根的录音播放,和当月轮值女友闲聊,并贩卖资讯。酒吧打烊之后——他选的这两家酒吧全都开到法律许可范围内的最后一秒钟——他便起身再去住宅区那边一家违规继续营业的酒吧。 但他得在太阳出来之前回家,并一直等到它下山为止。丹尼男孩比尔是非裔美国人,非裔美国人这个拗口的用语比黑人对他要合适多了。因为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比白人还白,他是个白化症患者,白发、粉红色眼睛和苍白得近乎半透明的皮肤,阳光会伤害他,任何强一点的灯光也会让他受不了。这个世界需要的,他常常说,是一个可调节明暗的开关。 我坐上变性小姐刚才坐的位子,丹尼男孩拿起他的冰伏特加,告诉我他实在很开心我还活着。 “我也是,”我说,“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第一个消息说你在一家餐厅被枪杀了,然后又有快讯传来更正,说死的不是你老兄,而是另有其人。” “是我的一个朋友,我离开桌子上厕所,开枪的人误杀了他。” “要到后来才知道自己杀错人,”他说,“他一定报告他顺利完成任务,因此你的名字才会上了街上的第一波传言,你那个朋友是谁?” “你不可能知道的一个人。” “一个老实过日子的人吗?” “一个喝毕雷矿泉水的人。” “哦,那交情如何?很亲密的朋友吗?” “非常亲密。” “这真是遗憾。但从另一面来说,马修,我很高兴你没上我的名单。” “什么名单?” “只是寄托个人感情的一张名单。”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是什么样的名单?” 他耸耸肩,“这名单我搜集了一阵子了,我把所认识每一个死去的人给记下来。” “耶稣基督。” “呃,他可能在、也可能不在我的名单上,这要看你指的是谁,猫王也是这样。但原则上这份名单仅限于我私下认识的人。” “你把这些名字都记下来。” “听起来很愚蠢,”他说,“我想可能是很愚蠢。但开始之后好像就停不下来,似乎有股力量驱使我继续下去,我只要想到一个符合条件的名字,就非把他记上去不可。某种程度上说这有点像华盛顿的越战纪念碑,只不过那些人的名字是在墙上,而不是笔记本的纸张上,但他们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因为类似的战争的原因而死去。”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不全是,里头有些人我还挺讨.99lib?厌的,也有一些与我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已。但这是一趟旅程,马修,一个名字会引领你到另一个名字,就像你的记忆骨牌游戏一样,我发现我记起了很多我多年来完全没想到过的人,甚至包括我童年的邻居,我的儿科医生,我家对面那个血友病死去的小朋友,还有五年级时被车子撞死的同班女生,你知道我因此领悟到什么吗?” “什么?” “大多数我认识的人都死了,我想只要你活得够久就会是这样,我曾经听过乔治·彭斯说过类似的话,‘到我这把年纪,绝大多数的友人皆已作古。’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观众一听都大笑起来,我始终搞不懂为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听会觉得好笑吗?” “也许好笑的是他说这话的方式。” “可能吧,现在就连他自己也死了,我是说乔治·彭斯,但我不能算认识他,所以他并不在我的名单上,你也一样没在名单上,因为你心脏还在跳动,我很高兴知道是这样。” “我也是,”我说,“但某些人很想把我送上你的名单。” “谁?” “我真希望我知道。”我说,把经过大致告诉他。 “我也听说巴卢的店毁了,”他说,“报纸上登了一大版,当时现场一定是血肉模糊。” “是这样。” “不可思议,但我不知道你也在场。” “两个小时前,我才跟一个警察说我不在场。” “嗯,我也会这样说,巴卢真不知道谁在暗算他吗?” “我想他不知道。” “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显然是个种族平等主义的雇主,可见的各色人种都在他的杀手雇用名单上,一个黑的,一个白的,还有一个黄的。” “白人数量居多,如果你把在街上堵截我的那两个也算进去的话。” “而你一个也不认识?” “其实只有一个我算清楚地
看到了他的长相,但的确不认识,之前从没见过。下回再遇到你,我会带他的画像来给你看看。现在,我想知道你还了解什么。” “比你知道的少,我实话实说。最重大的一条消息是你死了,其次重大的是,刚才最重大的这一条是假的。” “我还活着这个事实的新闻价值比较小?” “你以为会怎么样?看看《纽约时报》,他们随时都在刊登更正启事,但他们绝不会把它放在第一版,”他一皱眉,“另外一个重大消息是,有人向米·巴卢开战,这一点我也得承认,我从街头巷尾听来的,远远少于从电视报道上看来的。” “总该有人知道点什么。” “绝对如此,但问题在于你要从哪里切入,我想的是那个枪手。” “枪手有两个。” “黑的那个,因为黄的那个不会说话了,而黑的那个会继续说话,会在现有的调色盘上抹一笔蓝色。对了,说起蓝色,你喜不喜欢刚才坐在这儿的那个雷梦娜的指甲颜色?” “我真想问这个问题,她到底是涂了指甲油还是天生这种颜色。” “马修,如果你这样问她,她会认为你不识趣。她百分百相信她已成功糊弄了全世界,她从不认为谁该提起这个。” “提起哪个?讲她指甲是涂的吗?” “讲她不是以淑女之身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讲她胸前那两个甜瓜般的大奶子是手术来的。” “丹尼,她到底是男是女?还有多少男的成分?” “在她玻璃丝袜里,还有她大手大脚,以及喉结等等。这只要她一把钱存够,就全部会弄掉,除了这些,她要全世界都认为她是真货。而且在你下一个问题还没问出口之前,我可以先告诉你,你这个爱打探的小混蛋,答案是没有,我绝对没有,”他倒了点伏特加,举高,透过它看世界,“我甚至想都没想过要这样。”他说,并一饮而尽。 “你很难不想到要这样。” “她是个好孩子,”他说,“她会让我笑,这对我来说是越来越难了,至于她的个头,你知道,这种尺寸本身反倒是一种吸引力,和我刚好形成对比。” “总之不管是来自上帝的创造还是整形医生的改造,”我说,“她的确拥有很多东西。” “呃,上帝也帮得克萨斯州创造了很多东西,但不会因为这样我们就得到那里去,但她不一样,她有吸引力,难道你不认为她很有吸引力吗?” “毫无疑问。” “当然她也很神经,疯疯癫癫的,但你也知道,我从不把这看成是女人的缺点。” “是的,我早注意到这一点了。” “所以我很被她诱惑,”他说,“但原则上我决定再忍一阵子,等她把喉结拿掉,你知道,相对身高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最难视而不见的就是这个喉结,”他又一皱眉,“我们怎么会扯到这里来,刚才我们在说什么?” “那个黑的枪手。” “对,我想的是,街头巷尾的传闻说你被打死了,这些话的出处只可能来自那个自以为杀了你的人——在他知道事实并不尽然之前。所以说他是个肯说话的人,而现在他又有新的话要说,这样应该就不难据此找到他。有时候你可以把资讯倒追回去,看看它的起点在哪里99lib.;也有时候你只是兜来绕去地白费工夫。” “那就看你的了。” “保持联系,马修,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家伙知道自己失手了,派他来的那个人也知道他失手了,他可能会再试一次或换其他人来。” “这我也想过。” “你当然想过,所以你外套才会突起这么一块。漂亮的外套,不管有没有突起都一样。” “谢谢。” “总而言之,当心点,好吗?别急着上我的名单。” 我离开普根时下起雨来,这提醒了我,让我回头去找伞,伞就搁在丹尼男孩固定的桌子边,我没把它忘在聚会那里真是个奇迹。 一下雨出租车就全不见了,我猜长时间累积的经验告诉他们,下雨时外面人少。就在我决定走过这十五个街区时,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走出一名胖大的黑人,看来像那名开心的电视气象播报人阿尔·罗克,但他其实是一个名为恶狗邓斯坦的皮条客,要是他开心的话,绝对不会这种天气还出来。 他带了两个女人,左右各一个挟得紧紧的。他们急着冲进普根,好让头发不被淋湿,在他从口袋掏了张纸币付车钱时,我赶忙拉着车门免得这辆出租车弃我而去。 邓斯坦瞥见我时眼睛睁大起来,我马上明白他一定接获所谓最重大的消息而错过了更正启事。我和他彼此知道,但从未交谈过,但此时此刻我不想客套,在雨夜里一辆突如其来的出租车旁偶遇,对我来说似乎可以开口打个招呼。 “消息有误,”我说,“我还没死。” 他张大嘴笑了起来,但不知怎的粗暴的意味多于欢乐。“很高兴听到这话,”他扯着嗓门,“我们一样都很快会死,但没必要非赶在这一季度不可。” 他进了普根,我上了出租车回家。 埃莱娜在看F&E台重播的《法律与秩序》,这是早些时候的戏,由迈克尔·莫里亚蒂和丹·弗洛瑞克主演,我们俩以前看过一部分,但都没看全。 “我就是怀念迈克尔·莫里亚蒂,”埃莱娜说,“倒不是觉得山姆·沃特斯顿有什么不好。” “他们一样都能找对人。” “但迈克尔·莫里亚蒂演的时候,你可以看到里头的人在思考,你就是觉得有想法。” 半晌,她又开口,“为什么法官总是会忽略犯罪者的自白和最重要的证据呢?” “因为现实人生就是如此。” 埃莱娜现在看的是这个系列剧中较阴暗的一集,剧中哥伦比亚裔抢匪被无罪释放,而原告的主要证人及其家人却在审讯后遭到暴力攻击。埃莱娜说:“好了,看到这个会不会让你心理平衡一点?”说完关上了电视,径自走到隔壁房间去。我拿起电话,拨了巴卢给我的电话号码。 响到第三声时他接了。“我希望你现在在机场。”他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 “没有别人知道这个号码,连我都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电话铃声,而上一次还是我用另一个电话打给自己的,确定一下这他妈的玩意儿没问题。这实在诡异,居然你口袋里会有电话铃声传出来,让我愣了好一会儿,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几点的飞机?” “我没在机场。” “我就怕这样,你在家吗?” “在家,怎么了?” “我用另一部电话打给你。”他说完挂断了,我也把话筒放回,电话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是他。 “好多了,”他说,“对个大男人而言,那东西实在太小,而且你也不知道有哪个鬼正在偷听,某些混蛋可能从他车上的收音机或他牙齿里的填塞物听到我们谈话。我跟罗森斯坦联络过,他说我聘用了你,说这是几天前决定的。我想问你,你自己知道这事吗?听说是你的律师打电话给罗森斯坦的,看这种架势好像我们其中一个打算告另一个似的。” “我希望不至于此。” “我看也不像会这样,我很高兴得到你的协助,但我得说我希望此刻你在爱尔兰。” “在这一切完全落幕之前,我可能也希望如此。” “你现在在忙什么?我把车开出来去接你,我们可以去游游街。” “我想今天晚上先休息休息吧。” “这我不怪你,但我还是很想找点事做做,我他妈的今天闷了一整天。” “在我刚开始戒喝酒时,我的辅导员告诉我,如果一整天下来连一口酒也没喝,这就算成功的一天。” “那我是有了极其失败的一天了,”他说,“我先是让自己喝个烂醉,又继续喝得让自己清醒过来。你的辅导员,就是那个佛教徒,也就是被枪杀的那个吗?” “就是他。我觉得他说的完全正确,如果我一天不喝酒就是我成功的一天的话,那如果你一天还活着就是你成功的一天。”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要反击,那你就得先知道要反击谁,这正是我参与的原因。” “这是侦探的职责,不是吗?” “是。” “但你觉得无从下手,你有什么收获吗?” “这很难讲,但我试着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切入,这个不行的话,另一个可能会奏效。” “天哪,这是我一天下来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这连消息都还算不上,我刚刚行动起来而已。” “你一定会得到好结果的,”他说,“哦,我希望你在爱尔兰,但我他妈的还是很开心你没走。我们一定会找出这个人的,这个肮脏的混蛋,我们一定会逮到他的,会宰了他。” “是的,”我说,“我们会宰了他。” 第十八章 我在普根时,乔治·威斯特打过电话给我,星期二早晨他又打来,留言说他有事找我。听起来他非常严肃,还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并说中午之前可打到这里,之后他会在中城北区分局。 我边吃早餐边看报纸。快十一点时我打了个电话到分局找他,接电话的人说他.99lib?还没到。我说我是回他的电话,并留下了姓名。“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说,“但我今天不在家,稍晚会再打给他。” 我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雨。十二点半左右,我又拨了他家电话。分区号码是九一四,说明他家在城北,很可能在韦斯切斯特或橘子郡。接电话是个女人,说他刚出门,我又留了姓名,并说我会打到他上班的地方。 稍后,我打电话给TJ,想问他愿不愿意陪我跑一趟威廉姆斯博格。他不在对街的旅馆房间里,于是我又呼他。等了十五分钟他没回电话,于是便放弃了。我披上防风外套,还记得拿了把雨伞。埃莱娜在门口把我叫住,问我是否回家吃晚饭。我说我就在外头随便吃点,如果TJ回电的话,告诉他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找个伴而已。 我乘A线地铁到了十四街,转L线。我的父亲就死在L线地铁列车上,当时他站在两个车厢之间,不慎摔了下去,车从身上碾过。我猜他是想去抽根烟,尽管车厢间的平台和车内一样是禁止抽烟的;而且不管抽烟与否,站在那里也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也很可能他当时喝多了。所以,溜到那里抽烟是因为喝多了,当然,摔了下去也一定跟这个有关系。 我每次乘L线总会想起这件事。我猜如果这趟车走的不是这条路线的话,我可能早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但它穿过十四街,越过东河,再横跨布鲁克林到卡纳西,这些年来我坐这趟车的机会并不多,不足以让我厌倦于每次都会想起我父亲是如何死去的。 当然这肯定不是L线的错,我不会怪这趟车,我也不会怪我父亲,事情之所以发生纯粹是走霉运罢了。 四十年前。不,不止,快四十五年了。 “这里和你上回来时有点变化,”加林德斯说,“我们把外墙的柏油全铲掉了。我敢说,五十年代初期一定有个可恶的柏油推销员肆虐于布鲁克林一带。我和比齐买下这房子时,这里每个街区都至少有两家的砖墙外头涂着这玩意儿,搞得一整条街像个柏油色怪兽一样让人难以忍受,真不知道怎么有人会认为弄成这样是个好主意。” “但这样不是可以节省你们的暖气费用吗?” “所以我们让地球有了温室效应。的确工程不小,得先铲掉柏油,再补好砖块,铲掉柏油这部分我找了人帮忙,但后面的活全是我和比齐自己干的。” “我猜你们俩整个夏天全花在这上头了。” “从春天到夏天,整整两个季度。但你知道,这很值得,效果也很令人满意,按时下的标准可是好得令人无话可说。进来吧,你喝什么?有咖啡,不过好像只有速溶的超浓咖啡,你真的非喝那种真正的浓咖啡不可吗?你肯定自己不是波多黎各人吗,马修?” “我是马修。”我说。 我们坐在他家的厨房里,他们在贝德福德大道买下的这幢两层楼房正好位于地铁站和麦克卡伦公园正中间。和绿角区附近与威廉姆斯博格的大部分地区一样,北城这个区最近明显变得附庸风雅起来。工业建筑被改成艺术家的小楼,而且数量远远超过河对岸的苏荷和特里贝卡,散落于其间的少数像雷和比齐住的这种小房子,则像挣扎出虫茧的翩翩蝴蝶一样。 一名警察选择住在这个区确实很奇怪,但作为一名艺术家就再自然不过了。雷兼有这两个身份,作为警方的速描专家,他有一种特异功能,可将目击证人仅存于脑子里的图像召唤出来,重现于黑白画上。不仅如此,埃莱娜看到他绘制的一幅冷血杀手的素藏书网描时,非向我要来当她的圣诞礼物不可。之后,埃莱娜又请他画了她死去多年的父亲的肖像,不是依据照片,而是依据她的记忆。于是埃莱娜在自己的店里为他办了一次画展,鼓励他往这条路上走并愿意当他的经纪人。我一直想找个适当时候请他为埃莱娜本人画一幅肖像,但这次来,我要的只是纽约市付他薪水所做的同样工作。 “几天前晚上,有两个蠢货拦我的路,”我告诉他,“其中一个我看得颇为清楚,但此事我并未报告上去,这几乎肯定和我目前独立办的一个案子有密切关联。” “所以也就不宜让局里知道这件事,马修,这对我来说并不构成困扰。” “你肯定吗?” “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其实正在计划,如果不是为了钱,可能明天我就递辞呈了,”他一挥手,把这个念头抛开,“描述一下找你碴的坏蛋,”他说,铅笔已握在手中,“你为什么会留心他的长相?” 之前我们合作过,尽管已相隔好一段时日了,当时合作得非常理想。这一次其实相当简单,因为我只要一闭上眼,图像便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我可以看见他持枪指藏书网着我时的脸,也可以看见他一拳挥向我肚子时的表情。 “就是他。”我说,当我看到铅笔画出的人和我记忆中的面孔重合时,“你知道吗?不管我们合作过多少次,我相信每一次的结果还是会让我吓一跳,这就像拍立得相机拍出来的,图像在你注视之下一点一点浮现。” “有时等他们抓到犯人一看,发誓说我一定是看着本人画的,几乎完全一样,我得老实承认,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这我可以想象。” “也有几次他们抓到嫌疑犯后,我看着他的照片,仔细比较我画的画像和照片的异同。说实在的,根本找不出有何相似之处,好像完全是两个人。” “呃,那是证人的问题吧。” “是我们双方都有问题。” “是他记错了嫌疑犯的长相。” “也是因为我没唤出他正确的记忆,这本来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呃,是的,我懂你的意思,但你总不能期望每回都百分之百做到。” “哦,这我也知道,但还是很有挫折感。” “最近你工作得不太起劲。” “我感觉自己好像拖时间等退休,马修。” “你多大了?离工作满二十年还有多久?” “我三十三了,整整耗了十一年在局里。” “所以你已过了中点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差的不只是养老金,还有红利,我当然现在也可以辞职,一样应付得了基本开销,付得了分期付款,而且三餐无忧,但医疗保险该怎么办呢?” 我问他工作上到底有什么不顺心。 “我过时了。”他说,“自从他们有了那个‘身份识别工具箱’之后。呃,操,就像以前那种所谓的警用‘白痴实用工具’,你可以贴上胡子,贴上不同的发型等等,你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 “这根本威胁不了我,我很清楚,但现在他们发展出了电脑程序,操作方式基本相同,精巧程度却大大提高了,他们可大致找出个样子,然后再根据证人的印象做精确的调整。你知道,先有大致的轮廓,然后再逐步修正。” “我还是不相信,这样弄出来的会比你画的精准。” “我得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但这玩意儿却是人人可以操作。只要稍加训练,谁都弄得起来,就算你拿把尺都画不出一条直线,但你一样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警察局画家。而且不止是这样,现在大家都比较喜欢电脑印出来的画像。” “我不懂这意思,为什么会喜欢电脑印的?” “一般人都这样。我画出来,人们看过之后,通常会跟自己这么说,哦,这是画家画的,所以最多只是相似而已;但电脑印出来的,可以是照片的样子,你看了,很自然地会认定这就是真的。电脑的可信度就是高,它可能并不真的像嫌疑犯本人,但上了电视效果可要好多了。” 我拿起他画的这幅画。“这张就不可能出现在电视上,”我说,“而它可真像那个混蛋。” “嗯,谢谢你,马修,现在该另外那个了吧?” “另一个?我老实说,这家伙我根本没怎么看到他。” “也许你所看见的,远比自己以为的多得多。” “光线很暗,”我说,“街灯又直对着我眼睛,他又躲在阴影里,而且他在我面前不过一两秒的时间,这不是记忆的问题。” “我明白,”他说,“但还是一样可以试试,类似的状况我也得到过很棒的结果。” “哦?” “我的看法是,”他说,“有些记忆不是被压抑了,而是没被存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你看见某物,这影像印上了视网膜,但你当时的心思可能在其他事物上,所以你并不知道自己看了这个东西,但无论知不知道,这印象都是存在的。”他双手一摊,“我不是说我一定有把握,但如果你不着急的话……” “我当然愿意一试。” “好极了,现在,你先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从你的脚开始,让它完全放松。这不是催眠,顺便说一声,这只是我个人用过的最有效的方法,让那些存在但并未存放在优先位置的记忆能被召唤出来。这只是要你放松,然后是你小腿,让它们完全放松……” 我并不缺乏让自己放松的技巧,而且类似的方法埃莱娜曾在某个工作室里带我做过一次。雷引导我全身放松下来,然后他要我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一幅饰着金色画框的画,接着,他让我看画中的人脸。 我差点要脱口而出告诉他这样不会有用的,与此同时,我他妈的敢对天发誓,画上忽然出现一张脸,而且他正在瞪着我。但这应该说是我某种莫名的心灵之眼看见的,它不像那种身份识别工具箱拼凑的,或任意一台电脑逐步修改而来的,这是一张真人的面孔,有着极其真切的神情,而且我见过他,天哪,我真的见过他。 “妈的。”我说。 “你还看不到任何东西,是吗?再看一会儿。” 我直起身来,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脸,”我说,“一下子太激动了,因为它像变魔术似的忽然跑了出来。” “我了解,就是这样出来的,像变魔术一样。” “但这是一张错误的脸。” “你怎么知道是错的?” “因为我刚才看到的脸是另外一个人的。在发生这件事的几天前,我在酒吧里,当时有个家伙也在场,我看了他一眼。有时你看到某个人,知道你看过他,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他,你一定也知道这种情形吧?” “那当然。”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的目光相遇,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应该说感觉是这样。但我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这张脸也许我是在地铁里偶然看到的,于是就印在我的记忆里。住在纽约就会这样,你一天里看到的面孔总数,可能比某个小城的全部人口还多,只是都是一扫而过,不算真正看到。” “但你看到了这张脸。” “没错,而且现在好像赶都赶不走。” “它看起来什么样?” “这有什么差别呢?就是一张脸。” “只是一张脸?”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肯稍稍描述一下?” “你想画出这家伙吗?为什么?” “只是清理一下你的记忆。你原本想画另一张脸,但这张脸却自己跑了出来,所以说如果我们能把它画在纸上,那等于说帮你把它赶出你的心里。”他一耸肩,“嘿,这只是理论,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而且和你合作对我而言一直充满乐趣,当然,如果你有事在身的话……” “我没事。”我说。 而那张脸非常渴望被唤出来,在我和雷静下心来专注合作之后,我终于看见它了。这张脸上宽下尖,像个倒置的三角形,有两道极其夸张的眉毛,长而窄的鼻梁,加上一张爱神丘比特式的弯嘴巴。 “不管他是谁,”我说,“就是这样的。” “呃,这算是很容易就画出来的一张脸,”雷说,“任何一个画漫画的都画得出来。说实在的,这根本就是个漫画人物,因为他的五官非常夸张。” “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一见难忘。” “我正是这样想的。它紧紧跟着你,如果它是一块肉的话,你可以说它就黏附在你的肋骨上。总而言之,这是一张让你难以忘记的脸。” 我们还在工作时,比齐就回来了,但她一直在厨房里等我们忙完才过来。于是我又喝了一杯咖啡,还吃了一块胡萝卜蛋糕。离开时,手上多了这两张画,画用了定色剂保护起来,还用两张内衬信纸的厚纸板夹好,埃莱娜一定要这两张原画的,她会用框装起来挂在她店里,而且迟早会有人买走。 我给了雷三百块钱,但要他拿可还真费了好一番口舌。“我觉得自己像偷了钱一样,”他说,“让你跑到我家来,让我享受了比最近两个月我所有娱乐加起来还多的乐趣,你离开时我还掏你的口袋。”我说我有客户付费,他付得起这钱。“哦,我当然不会说这钱我没地方用,”他说,“但对我来说这似乎还是说不过去,你说埃莱娜把原画卖出去时我还有钱拿,因此怎么能这样呢?” “她也能赚一笔啊,她并不是开救济院。” “话虽如此。”他说。 我冒雨走到地铁站,在大雨倾盆落下之前走下了阶梯。我呆坐着,三班地铁开来了又开走,我一班也没坐上。我本应该在第六大道或第八大道转车,再坐到哥伦布圆环,但我却在联合广场下了车,步行到第十二大道和大学路交会口的金冠影印连锁店,把揍我肚子那家伙的画像复印了一打,另外一张我其实用不上,但我还是随手印了两张。 几年前,我参加过一个叫做格林尼治开放讨论会的团体,我隐约还记得聚会是每星期二晚上举行,地点就在这家影印店往西一个街区的长老教堂。这是一个参加人数颇多的年轻人的聚会,主讲者说完后可自由发言,也一定有一群人踊跃地高举着手,但聆听者马修永远坐在最后头,而且静静地听着。 我离开时雨还在下着,因此我在第六大道躲进一家咖啡馆里打了个公共电话,我拨回家里去,本以为会听到应答机的声音,但刚响了一声埃莱娜就接起来了。 “我真的吓了一跳,”我说,“我以为我们都是先让应答机接听的。” “哦,嗨,莫妮卡,”她说,“我正想着你呢。” 我感觉浑身一阵发冷,仿佛要迎接一拳般缩紧了腹部肌肉。我说:“你没事吧?” “哦,非常好,”她说,“要是不下雨的话那就更好了,但其实下雨也不是什么问题。” 我这才放松下来,但并没有完全放松。“谁在你旁边?” “我刚想打电话给你,”她带着歉意说,“但家里来了两个马修的好朋友,你认得乔·德金吗?哦,他结过婚了,所以算了,当我没说。” “你可真是反应良好,”我说,“但这不是我认识的莫妮卡,莫妮卡对结过婚的男人才有兴趣。” “是啊,他是个很有趣很可爱的男人,”她说,“等等,我来问他一下……我这个朋友想知道你名字,还问你结过婚没有。” “别玩得太过火了,免得他兴奋起来抢电话。” “他说他叫乔治,至于另一个问题纯属机密,但他手上戴了个戒指,如果说这有意义的话。”她笑起来,“你会很喜欢这一点的,他说他是从事秘密情报工作的,戒指只是乔装用的。” “是啊,我太高兴了。”我说,“他们可能会待多久,这你知道吗?” “哦,这个啊,”她说,“那我就不好说了。” “有电话打来吗?” “有啊。” “但你不想念出姓名来,所以只要回答是或不是。米克打过吗?” “没有。” “TJ?” “嗯,没多久前,你知道,你应该跟人家联络一下。” “我会打给他。” “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但我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还有其他人打来吗?” “是。” “给我一点线索。” “当然,宝贝。” “A和B吗?” “嗯,聪明。” “安迪·巴克利是吗?” “我就知道你会理解。” “他留电话了吗?” “当然啊,总是这样子的。” “他留在应答机里了,所以你一时拿不到。没关系,我可以弄到,如果那两个家伙让你不耐烦,尽管开口把他们轰走。” “正是我想的。”她说,“听着,亲爱的,我非挂电话不可了,你的话我一定会告诉马修的。” “好的。”我说。 第十九章 我知道米克一定有安迪的电话号码,所以我先试他的手机,没人接,我怀疑自己拨错了号码,于是又试了一次,这回响到六声时我宣告放弃。 布朗克斯区的查号台查不到A·巴克利或安德鲁·巴克利,但我猜想电话可能是用他母亲名字登记的,而班布里奇大道上有两个巴克利。我记下这两个号码,打第一个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告诉我:“不对,这不是你要找的巴克利家,你要的在下一个街区。” 我于是拨了第二个号码,接电话是个女人,我说:“巴克利太太吗?请问安迪在不在?” 安迪过来接了电话,说:“嗨,米克吗?” “不是,安迪啊,我是马修·斯卡德。” 他笑了起来。“我妈糊弄我嘛。”他说,“她还跟我说,‘有位绅士找你。’这些话是老大打来时她习惯说的,换作其他人,她会说,‘你的朋友。’” “这位女士凭声音就听得出人的素质。” “她总是一语中的。”他说,“哦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见过米克?” “没有。” “我以为他会跟我联络,但完全无声无息,他窝在哪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找他是想跟他换车子。那天分手后,我到车库把凯迪拉克开出来,但我不想让这辆车就停在路边。如果我原先开的那辆破车就不成问题,可这种好车这样停着,就像那些神父说的一样,是在为这附近的小鬼制造犯罪机会。现在车就停在我家门口,我得找个附近的小鬼,花二十块钱要他好好帮我看着,你想不想知道你打电话来我正在做什么?我坐在窗边看着那个小鬼。” “我猜米克想开你那辆老雪佛兰,”我说,“他说他那辆太醒目了。” “哦,真的?其实我是无所谓,我只是想说还是换一下好些,那你有他的手机号码吗?” “他好像也没给过我。” “我知道,他找不到普通电话时才会用那个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吗?我敢说他一定忘了他自己的电话号码,又不知道从哪里可以问到。嘿,你可别告诉他我这些话。” “不会的。” “我们两个保持联络,嗯?如果他一跟我联络,我立刻告诉你,你也一样。我是说,我就这么直挺挺地坐在这里,这是很酷,但我还是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懂你的意思。” “你找我干吗?要我开车带你去哪儿吗?” “你这话该早点问我才对,我才刚从威廉姆斯博格跋涉回来。” “你说的该不是威廉姆斯博格桥吧?” “不,我说的是布鲁克林的威廉姆斯博格。” “我以为你是说威廉姆斯博格桥,因为威廉姆斯博格桥就在我们这边布朗克斯区河滨公园路的另一头,我实在不明白你跑到那儿去干什么,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很明显,因为你根本没去。为什么是威廉姆斯博格?去那儿有什么事?去观赏威廉姆斯博格大桥吗?那座桥好好在那儿又不会跑。” “我乘L线去的。” “我就说你该打电话给我的,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我想在我那二十块钱用光之前,把米克这辆车弄回车库去,跟你说过了,那二十块钱给了那个帮我看车的小鬼。但我跟你说真的,你想去哪里,打个电话,我手边随时有车。” “我会牢记在心。” “而且保持联络,”他说,“那天晚上发生那样的事……” “我了解。” “是啊,你也在场,不是吗?我们得靠得紧一些,马修,在最近这段日子里,我们得彼此照应对方的背后。” 我打旅馆房间的电话找到TJ,约他在百老汇和八十七街交会口的星巴克咖啡馆碰面。和平时一样,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先到了,坐那儿喝着冰茶。他身穿黑色牛仔裤和黑色衬衫,系一条一英寸宽的领带,外面披一件突击者队的运动夹克,头上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 “得花点时间换衣服,”他说,“但我还是比你早一步到。” “你真是快如闪电,”我说,“你认为这一身衣服比你原先穿的合适吗?” “难道你不觉得我现在穿得比较适合?适合我们要去的地方?” “还行。” “只要你身上这件忧伤的老拉链夹克适合,我这件就绝不会错。之前我穿的是卡蒙牌长裤和我常穿的那件破夹克,老实说那很适合刚才我在的地方,但不适合蓝调母亲。” “你刚才在哪里?” “太酷了,我去找一个我认识的女孩儿。” “哦。” “你这个‘哦’是什么意思?我是上班族,我是在调查案子。” “少来这套。” “这个女孩有个黑人爸爸,妈妈却是越南人,看她的脸就可以看出她妈妈的遗传,要不是这样,她实在够格当模特儿,老天,这女孩可是一流的。” “越南人……” “这下你懂了吧,她哥哥就在天杀帮里,帮里的大大小小,没一个她不认识。星期天在酒吧胡乱扫射的那个混蛋叫阮全保,是一只有暴力倾向的疯猫,她这么说的,但这一点我们早知道了。” “我倒不知道,”我说,“我看他好像是个安安静静的好孩子。” “他因为犯抢劫和袭击罪被送去了阿提加监狱,放回来后他和天杀帮就走得没那么近了。事实上,他反而和一个他在北边认识的白人搞在一起,一般的感觉是,这两人一起是在进行某些坏勾当。” “白人。” “非常白的白人,而且脸圆圆的,一般称为月亮脸的那种。” “就是扔炸弹的那个。” “我也是这么认为。” “你那个女孩也知道这个人的姓名吗?” 他摇头,“从古被关进去之后,她和帮里人的关系就只是打过一两个电话而已,再后来搬出了唐人街,更跟他们完全断了联络。” “古?你指的是不是那个叫阮的。” “是啊,我都这么叫,这样好念嘛。总之,我明天会再打个电话找她,看她那边有没有办法想到个人,恰巧知道这大白圆脸的名字,就算这边查不到,我们起码多知道了古的全名,也知道他上哪一所监狱大学的。” “也许那家大学的校长可以给我们一份他的记录。”我说,“你干得好。” “别客气,这是我职责所在,”他说着,低头把他那杯冰茶吸干,“然后呢?我们要去听些你们的老人音乐了吧?” 小舞台上是个四重奏的乐团,一个中低音萨克斯和一组鼓锣之类的节奏乐器。清一色的白人,和我一样白,也和丹尼男孩一样白,服装则是一样的黑外套、白衬衫和褪色牛仔裤。不知怎的,我知道他们是欧洲来的,尽管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发型,也许吧,或许长相的某种特质,他们奏完一曲,底下观众四分之三是黑人——报以如雷的掌声。 他们全是波兰人,丹尼男孩告诉我。“我可以想象出这样的画面,”他说,“在华沙,有个小男孩坐在妈妈的厨房里,听着那种满是杂音的小收音机,播放的是‘鸟与晕眩’乐团的《突尼斯之夜》,小男孩的脚跟着节拍动起来,那一刻起,他知道了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了。” “我想,事情一定正像你看到的这样。” “天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我得说他们可是真有一套,”他扫了一眼TJ,“但我猜你一定比较迷说唱一类的东西吧。” “原则上是这样,”TJ说,“哦,我要顺着河流而下,唱一曲好听的老黑人灵歌。” 丹尼男孩眼睛亮了起来。“马修,”他说,“这个年轻人以后一定大有出息,除非,当然了,有人开枪杀了他。”他饮了一小口伏特加,“我小小打探了一番,前晚在那家中餐厅引发那件不愉快事情的人,是个极度幻灭极度失望的年轻男子。” “怎么说?” “他好像先收了人家一半钱,”他说,“作为杀人的订金,本来这对双方而言都挺合理的。但从他这边的观点来看,他觉得自己已顺利完成任务。你看,他到达雇主指示的地点,做完该做的事,他怎么会知道餐厅里居然会有两个人符合刺杀对象的描述呢?事实上我们该说,在他进到餐厅时,他只看到其中一位,他当然就对他下手了。” “事后对方不肯付他另一半的钱是吗?” “不止这样,他们可能还要他退还已付的那笔钱。哦,不,我想问题在于,他满心认定该拿到这笔尾款,但这个要求当场就被拒绝了。” TJ点点头,“也就是说有人跟你要钱,你不给反而倒过来跟他要起钱来,于是双方没谈拢。” “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丹尼男孩说,“依我看,这笔尾款还是应该付的。” “好封住他的嘴。” “正是如此,但一方不付,一方也就只有走人了。” “他们还差他多少钱?” “两千。”丹尼男孩说。 “两千是指差额是吗?整笔是四千吗?” “大概想想觉得你不值那么多钱。”TJ说。 “你也享受到你的身价了。”丹尼男孩说,他从包夹里掏出了一张纸,戴上眼镜,读了起来,“奇尔顿·珀维斯,”他说,“我猜他们就喊他奇利,当然也可能不是,他住塔普斯科特街二十七号,三楼后间,塔普斯科特街,我之前连听都没听过,但他们说大概在布鲁克林。” “是在那里,”我说,“皇冠山附近,布朗斯维尔那一带。”他听着眉毛往上一挑,我告诉他以前我在那里工作过。“不属于同一个行政区,但很近,我对塔普斯科特街也没有特别深刻的记忆,但我猜从当时到现在,肯定变了很多。” “哪里不是这样?近来那里跑来一群海地人,还有圭亚那人,甚至还有加纳人和塞内加尔人。” “都是为寻求美好的生活而来,”TJ说,“来这块人人机会平等的乐土。” “他很怕被警察盯上,”丹尼男孩说,“或他的前雇主会送他一颗子弹好让他闭嘴,所以他成天躲在自己房间里,除了偶尔冲出来吸几口快克过过瘾顺便吹嘘一番。” “就算他有办法在各路人马都抓他的情况下,溜出来吸快克和吹牛,你想他真会为这两件事这样拼老命吗?” “他会,除非他不是个傻子。” “我们不已经知道他是白痴了嘛,”TJ说,“为那几个钱就杀人。” “我想请他看张画像,”我说,“但我要先请你看一下,丹尼男孩,”我打开厚纸板,抽出一张雷帮我画的画像。他透过眼镜仔细端详,然后拿开眼镜,伸长手臂远观起来。 “挺讨厌的一张脸,”他下结论,“而且看起来并不聪明。” “你不认识?” “很遗憾,不认识,但我并不排除我和他会有共同的朋友,马修,可以给我一张吗?” “我还可以多给你几张。”我说,拿了三四张给他,也顺便递了一张给TJ,他正扶着桌子探头看。 “我也不认识,”他毫不犹豫说,“还有一个是干吗的?” “哪个?”尼丹男孩也把头伸过来。 我拿出第二张画像。“这只是不试白不试,”我说,并解释了雷如何把我脑子里所有的面孔都给调出来。但不算成功,我说,我还是没办法把另一张脸给成功拼凑出来。 丹尼男孩看第二张画像,摇摇头,递了回来。TJ却说:“我见过他。” “你见过?在哪里?” “就在这附近,说不上来在哪里或什么时候,但有些面孔就是会印在你的脑子里。” “非常有可能,”我说,“上星期在葛洛根我看了这个人一眼,当时也有一种很眼熟的感觉,很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在什么地方或什么时候见过他,而且你说得很对,这是那种让人容易记得的脸。” “所有性格比较激烈的人都是这样,”丹尼男孩说,“但他们各有各的长相,不会都一样,是吧?不会这个鼻子一定配那个嘴巴。” 我给了TJ一张拦我路的那家伙的画像,并折了一张放在我的皮夹里,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张酒吧那人的,然后把其余的通通放回厚纸板里。 我看了看表,丹尼男孩说:“再过一两分钟乐团就回来演奏了,你要听听下一曲吗?” “我想我最好去布鲁克林走一趟。” “去看我们那位好朋友?也许他在家。” “如果不在,我也会等到他回来。” “可别丢下你的伙伴,”TJ说,“如果他不在,你也可以讲故事给我听好打发时间,我会装出我从没听过的样子。” “打发你该睡觉的时间。”我说。 “你得有个人帮你留神背后,大哥,尤其是在那种地方,你这种口音算是错误的种族;更何况,如果你想抓住这个叫奇利的家伙,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可能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他又说,“嘿,我不会有事的,你全副武装而且武艺高强,大哥,你可以保护我啊。” “嘿,记得小心停着的车子,”丹尼男孩说,我们两个不解地瞪着他,“哦,这是我小时候大人警告我的话。”他说,“告诉过你我那份名单,有吧?呃,我小时候每年都有小孩被车子碾死,所以每年春秋两季警察那边都会派个人来跟我们这些儿童讲交通安全。马修,这方面你以前是不是也很了解?” “我没去过。” “其中讲到人行道,并讲解被害人为何在人行道上出事。‘玛莉·露易丝,七岁,从停着的两辆车之间跑过去。’这就是出事的原因,几率是百分之五十甚至更高,你从两辆停着的汽车中间穿过去,正在发动车子的人看不到你冲到车前来。” “所以?” “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停在那里的汽车永远是最危险的,我总刻意多走几步绕过它们,就好像它们正在发动打算开走一样。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停着的车子其实是最安全的,会撞死你的是开动的车子。” “停着的车子。” “是的,完全是他妈的吓唬人。” 我想了一下,转头对着TJ,“如果你一定要跟去布鲁克林,”我说,“那你得听话做件事,现在就到厕所去,把这个塞在你的衬衫底下。” 他接过我装画像的厚纸板,在手中掂了掂。“好像不太公平,”他说,“你自己穿着优良的美国卡维拉防弹背心,我他妈是硬纸板,你真相信这挡得了子弹?” “有没有这种功能我不是太确定,”我说,“但这样至少可以让你两只手都空出来。记得塞在背部,别塞前面,这样也就不会破坏你衬衫的线条。”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说。 在TJ走开之后,我说:“我一直在想你那张名单,丹尼男孩。” “你小心别上这个名单。” “你的身体状况如何?” 他看了我一眼,“你听到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我看起来很糟糕吗?” “你看起来很好,事实上,这个问题是埃莱娜提出来的,我跟她讲你那张名单时,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藏书网她永远是个那么聪明的女士,”他说,“你知道,她才真是家庭事务的一流侦探。” “这我知道。” “呃,”他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我动了个小手术。” “哦?” “结肠癌,”他说,“但他们清干净了,发现得早,所以弄得很干净。” “好消息。” “是好消息,”他点头同意,“手术在癌细胞扩散之前就做了,为了保险起见,九九藏书他们还要求我手术后做化疗,我听他们的,我想,谁会在这种事上掷骰子赌运气,不是吗?” “没错。” “但这种化疗是不会让你掉头发的,因此倒也不那么难以忍受,最要命的是人工肛门,这是因为第二次手术把结肠全部切除后一定要做的——老天,你不会想听这个吧。” “说下去。” “就这样,真的,第二次手术之后,我对生活的感受反而好了很多,弄个人工肛门当然妨碍男人的爱情生活,也许有一些女性也弄了这玩意儿,我只希望我不会正好碰上一个。” “我一点传闻都没听到。” “没有人知道。” “你不想有人上门探病?” “或邮寄问候卡片,或电话致意,还有任何这方面的狗屁事情。说来有意思,我这辈子一直靠资讯过活,但这件事我却希望完全封闭起来,我相信你会帮我保密的,你可以告诉埃莱娜,但到此为止。” “一定。” “当然也有复发的可能,”他说,“他们跟我说这机会应该很小,谁敢说我不能活到一百岁,‘你死也会死在另外一位医生替你看另一种病时。’我的主治医生跟我这么说,我这才想说写下这张名单是个很不错的做法。”他重新倒了点伏特加,却并未端起桌上的酒杯。“但它引起了你们俩的注意。” “一定会的。” “说得也是。在打算开始记这份名单时,我早就知道没人会永远活下去,但我猜我总有个莫名的怀疑,人必有一死这条定则是否一定也适用于我,我是这么开始的。” “所以你写下这一个个名字。” “每写下一个名字,都代表一个输给我、先我一步死去的人,我不知道这真的能证明什么,不管你的单子有多长,迟早你一定是最后一个上名单的人。” “如果我也弄一张,”我说,“那真的会很长的。” “谁都想尽量写长一点,”他说,“直到力竭为止。TJ回来了,我们该说点别的了,他是个好孩子,你小心别让他上名单,好吗?还有你自己也是。” 雨停了,至少在我们出来的这一刻停了,有几辆出租车从阿姆斯特丹街开了过来,我拦下一辆。“浪费时间,”TJ说,“他不会去布鲁克林的。” 我跟司机说去第九大道和五十七街交会口,TJ问:“大哥,我们拐回家干什么?” “因为我皮包里正好缺了两千块钱,”我说,“奇尔顿·珀维斯也许很想看看两千块是什么样的。” “拿钱给他看?意思是我们真的要付他这么多钱?” “是这样的,没错。” “哦,”他说,想了一下,“你把这么一大笔钱放在家里?我要早知道就把它全弄走。” 我们在北边街角下了车,走向旅馆大门。“我们一起上去,”我说,“我去打电话好确定没有警察等在家里,你现在可以把那个厚纸板拿下来给我了,我待会儿顺便放回家去。” 进入房间时,他说:“如果你一直就准备把这厚纸板放回家里,那为什么要叫我塞在衬衫底下?” “以免你忘在出租车里。” “你想和丹尼男孩私下谈话。” “去上智力训练班吧。” “我的智力始终是一流的,没必要去上什么训练班。你跟他说什么呢?” “如果我想让你知道,”我说,“那我就不会骗你去厕所了。” 我打电话回对街家里,对着应答机照讲不误,直到埃莱娜接了电话,说家里没有情况。我和TJ于是下了楼,让他在旅馆前面等一下,我过街进入凡登大厦,上楼从我们应急用的现金中抽了两千块钱,并告诉埃莱娜别等门。 连续三辆出租车全都拒绝我们加二十块钱前往布鲁克林的提议,本来是有规定的,在纽约市这五个区内任何地点,出租车都不得拒绝载客,但人家要真是不干,你又能怎样? “那家伙肯去的,”TJ说,“他只是赌,加二十块他不干,加五十他一定肯。” “市政府只要我们一人一块五就肯去了。”我说。我们走去第八大道,乘地铁。 第二十章 可能还有一个地铁站比我们下车的这个要近些。于是我们得在东纽约大道上走八到十个街区,这里不是市里最好的地带,而我们选择的也不是最好的时段——我们出地铁站时午夜零时刚过,找到塔普斯科特街时都快一点了。 一一七号是一幢三层高的砖砌楼房。负责糊墙的工人显然忘了这里,而他们的遗忘也明显有了成果。就像眼前我们看到的,整幢房子以及它两侧的墙完全是一副废弃的景象。一楼的窗子钉着合板,还有不少窗子破了根本没修,笼罩在一片浓雾般的潮湿空气之中。 “太棒了。”TJ说。 前门开着,门锁早就不见了。走廊的灯没开,但里面并非完全漆黑。透过街上射入的朦胧光线,我可以看到门铃和信箱,并由此知道每层楼都分为前后两间公寓。这样,所谓三楼后间就应该不难找了。 我们让自己眼睛适应了这微弱的光线之后,才顺利找到楼梯并爬上二楼。这幢楼看上去很破败,但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没有人住。光线从二楼的前门和后门缝里透进来,有人在做意大利肉食,或者叫了比萨,味道很重,且夹杂了老鼠味和尿骚味。我开始听到有人谈话,但很快声音就变成了广告,我才知道是收音机或电视机。 三楼就亮得多了。前面那间漆黑无声,后头这间的房门开着小缝,光线就从这一英寸宽的门缝里射出来,一起传出来的还有音量调得很小,但节拍极其强烈的某种音乐声。 “雷盖,”TJ小声说,“这家伙可能是那边岛上来的。” 我走近门边,仔细听,只有音乐声。我考虑了一下,敲了门,没人应,我又敲了一次,这次重了些。 “进来吧,”一个男人说,“门开着。”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TJ紧跟在后面。一名瘦削的暗色皮肤的男子从一张破旧的安乐椅中起身。他长着个蛋形脑袋,上面顶着短发,球形鼻子底下留着铅笔画出来似的细胡须。上身穿着乔藏书网治城大学的套头运动衫,下身是粉蓝色两褶式宽松长裤。 “我睡着了,”他九九藏书解释,“听着音乐就盹过去了,你们是什么人?到我家来干什么?” 他迎上来,好奇多于愤怒,这也许是他的口音使然,就算没有背景音乐,光从说话也听得出他是西印度群岛人。 我说:“如果你就是奇尔顿·珀维斯,那我就是你曾经想找的人。” “你说清楚一点,”他说,“还有你后头那个黑同伴又是谁,该不会只是你的影子吧?” “他是见证人,”我说,“负责见证我是否做了我想做的事。” “那你想做的又是什么,老兄?” “我想给你两千块。” 他的脸一抬,牙齿被一盏电池小灯的光线照得白森森的,“那你真的是我想找的人!关上门,坐下来吧,别客气。”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个房间极其脏乱,灰泥墙上满是水渍和剥落的裂痕,一个床垫直接放在地上,旁边堆着两个红色的塑料牛奶箱,唯一的椅子就是他刚才坐着的那张。TJ把房门拉上,或者说尽可能拉上,但我们还是站着。 “所以他们终于知道我所应得的了。”奇尔顿·珀维斯说,“这样做才对嘛,我按照指示到了那里,按照指示做完事情,我留着那个人的命了吗?没有,我被谁盯上了吗?没有。我怎么知道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呢?没人告诉我啊,没人告诉我餐厅里还有另一个也穿成这样。我完成我的任务,我把那个人撂倒,这样他们不该付我钱吗?” “你马上会拿到钱。”我说。 “是啊,我说,这真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快把钱给我,我们再一起抽支烟,如果你也喜欢的话。但钱先拿来,钱最要紧。” “你得先告诉我是谁雇你杀人。” 他看着我,就像埃莱娜说迈克尔·莫里亚蒂一样,你可以看得见他在思考。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他开口了,但停了下来,继续想。 “他们不付你钱,”我说,“我付。” “你就是那个人。” “我不是警察,如果你在意的只是这个的话。” “我知道你不是警察,”他说,好像这一点再明白不过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人们一看我就知道我是警察。现在,这人一看我,居然就清楚我不是警察。“你,”他说,“就是他们要我杀的那个人,”他忽然笑了,咧嘴大笑,“现在你居然送钱来给我!” “这世界本来就很奇怪。” “这世界很怪,老兄,越来越怪。你给我钱,要我把给我钱杀你的人讲出来,我才说这实在太怪了。” “但这起码不是坏主意,”我说,“你要的钱到手了。” “这样我会说这是个好主意,非常好的主意。” “你只要说出来谁雇了你,”我说,“还有在哪里可以找到他,这钱就是你的了。” “你带了钱来吗?” “是的。” “哦,”他说,“我把这人的姓名给你,这样就行了吗?” “是的。” “我写给你,”他说,“找张纸,还有他的住址,你也要,对不对?他的住址?” “住址对我很有用。” “电话号码也一起写给你。让我想想我把纸塞到哪儿去了。”他背对着我,在上面那个牛奶箱子里翻找着,忽然一转身,手中出现了一把枪。他的前两枪打偏了,但第三枪和第四枪击中了我,其中一枪打在我背心正中央,另一稍稍偏右且低了两英寸。 我也拉开了外套拉链。我想我一定察觉出不对劲,因为在他开枪的同时,我的枪也在手了,并在子弹击中我时扣了扳机。当然,我有卡维拉背心在身,而它的制造厂商此刻一定会引以为荣,子弹头没能穿透,但这不像小纸团丢大象那样轻松,而像被谁用攥紧的拳头击中一般,感觉极不舒服,但你很清楚防弹背心有效,它真的替你挡住了子弹,让你感觉这真是太棒了。 他显然没穿防弹背心,我开了两枪,全都准确命中。一枪打在他的右胸上,另一枪则打中他肚脐上方两英寸处。子弹打进去的那一刹那,他双手一甩,枪飞了出去。然后,他开始站立不稳,脚下像美式足球的球员触地得分时常有的那种小舞步一般,最终,他无力支持,重重地坐在地上。 “你开枪打我。”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是你先开枪打我的。” “我并没占到便宜,防弹背心,是吗?点二二穿不过去的,得打脑袋!穿了背心你就得这么打,但情急之下开枪你还是会打……” “为什么去餐厅杀我?” “那是我的工作!”他一定用这样的话跟某个小孩解释过,“我做了,但失败了,错不在我,但还是算失败了。然后你自己跑到我家来,给我另一次机会,如果我杀掉你,他们会付我那两千块的。” “但我不是答应给你两千块吗?” “别傻了,老兄,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给我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你,这是我最保险的方法,我可以打死你再掏光你的钱,还可以去要回他们欠我的钱。”他缩了一下,好像剧痛攫住了他,血从他的伤口汩汩地流出来,“还有,你真以为我知道他们姓名吗?你雇个杀手,绝不会把你的名字告诉他的,绝不会的,除非你的脑子坏了!” “你也没有他们任何人的电话号码?” “你说呢?”他又缩了一下,眼珠一转,“我撑不住了,老兄,你得送我去医院。” 我从皮夹中掏出画像来,打开,给他看在街上拦我的那个。“好好看看,”我说,“你看过这个人吗?他是不是其中一个?” “是是,他是其中一个,我认识他,但不知道他的名字。你现在该送我去医院了。” 我很怀疑他是否真的看了画像。我又给他看另一张,“那这个呢?” “是!他也是!两个都是,就是他们两个雇我的,说我们叫你杀谁你就开枪。” “你真是个废物,”我说,“就算我拿给你看的是百元钞票,你也会发誓是富兰克林雇你杀人的。” 我拿开画像,他说:“老兄,我痛死了,你快送我去医院吧!” 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不。”我说。 “不?你说什么,老兄?” “你这混蛋,”我说,“你刚才还想杀我,你现在还希望我救你?你杀了我的好朋友,你这该死的混蛋。”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到底要把你留在这里,让你躺在自己的血里。” “这样我会死的!” “那好极了,”我说,“你就可以上名单了。” “你要把我留在这里等死?” “为什么不能?” “操你妈的,混蛋!你听到我的话没有?我操你妈,还有你!” “好极了,记得也操一下自己。” “操你妈!我操你,你去死!” “每个人都会死,”我说,“所以先好好操自己吧。” 我听到一个声音,好像是咳嗽,但不真是咳嗽。 TJ倒在那里,背抵着墙,皮肤变得灰暗,脸痛得缩了起来,他两手紧压着自己的左腿。血——在这样光线下是黑色的——从他指缝中缓缓渗出来。 第二十一章 “用这个压紧伤口,”我说着把自己的衬衫口袋扯了下来,然后让他的手指压在我做的临时包扎纱布上,“你能一直这样用力压着吗?” “应该可以。” “你血流得并不严重,”我说,“表示没伤到大血管,现在感觉怎样?” “痛死了。” “撑住,”我说,“继续压着伤口。” “知道。” 我迅速环顾了一下屋内,用外套衣袖擦拭每个我们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但其实我们应该没摸过什么,这房间脏得不想让人碰。 奇尔顿·珀维斯仍躺在原处,粉红色的血沫从他嘴角冒出来,我想这是因为有一枪打中他的肺部所致,他的双眼诅咒似的盯着我,嘴巴动着但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枪甩到墙上弹回来,掉在他的床垫上,我想,就是这把枪杀了吉姆。但当然这不是真的,99lib.那把枪被他留在现场了。我让那把小枪仍躺在那里,让那个小收音机仍播放着雷盖音乐,让所有东西都维持原样,包括奇尔顿·珀维斯。我跪下来,一手伸到TJ腿下,另一手绕过他背部,用消防员救人的方式把他背起来。 “继续压着伤口。” “我们要走了吗?” “除非你舍不得这里。” “我们就把他扔在这里?” “我一次只能带一个人。”我说。 我下了楼来到街上,仍有少许光线从其中一两户公寓的门下透出来,但一扇门也没打开,更别说有哪个家伙听到枪声冲出来一看究竟。我想,如果你住在这样一幢废弃的建筑里,你早就学会克制自己所有的好奇心。 我没期望有出租车会绕到塔普斯科特街上来,于是径自往东纽约大道走去,距离是一个半街区,但却在苏德街的街角看见一辆空出租车,便叫住了它。 这是一辆老福特,司机是个孟加拉人,车子停过来时,TJ歪在我身旁,把全身重量放他在未受伤的那只脚上,手仍然压着伤口。我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拉开车门。 “他怎么啦?”司机问,“他病了吗?” “我得带他去看医生,”我说着把TJ弄进后座,自己也爬了进去,“我们去曼哈顿,五十七街和第七大道交会口,最好我们走——” “可是你看他!他受伤了,你看!他还在流血!” “是的,可你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这不行的,”他说,“我不能让这个人在我车子里滴血,这会毁了我的椅垫和地毯,这不行的。” “我给你一百块钱载我们去曼哈顿,”我说着,把枪掏出来,“要不我就对着你的脑袋来一枪,自己开过去,两种由你选。” 我想他相信我说到做到,而就我所知他这判断完全正确。他发动车子上路,我要他走曼哈顿桥。 车子走在大西洋上的平林大道时,他问:“他怎么弄伤的,我是说你这个朋友?” “他刮胡子时割伤了自己。” “我猜是枪伤,对不对?” “如果是呢?” “那他应该赶快送医院。” “我们现在就这样做。” “那里有医院吗?” 罗斯福医院就在第十大道和五十八街交会口,但我们不是去那里。“有一家私人医院。”我说。 “先生,布鲁克林那边有医院,叫卫理公会医院,很近,我们现在就在布鲁克林犹太人区。” “去我说的地方。” “是,先生。先生,能不能请你想法子让他尽量不要流血?这车是我内弟的,不是我的。” 我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给他。“正因为这样,你才拿到这个。”我说。 “哦,真是谢谢你,先生,有些人啊,他们说会多付你一点,你知道,他们只是说说而已,谢谢你啊,先生。” “如果有血滴你的车上,这够你的清洗费用了。” “那当然那当然,先生。” 我把手伸到TJ的伤口,替他压住,就在我们换手时,我感觉到他紧压的手松了下来。他是休克了,这有可能和伤口本身一样危险,我努力回想该怎么正确对付休克的人,我似乎记得,应该让他站起身来,并保持温暖,但我想不出此时此地我可能做到什么。 司机说得对,TJ得尽快进医院,我怀疑我是否有权力不让他就近就医。贝尔维医院可能是枪伤治疗的最佳选择,我们这会儿已来到桥头了,往下很容易指示司机如何直奔第一大道和第二十五街。 但一般来说,罗斯福医院也绝对是一流的,而且离家很近。我想这我还可以再仔细想想,等我们进了住宅区再做最后决定。 我一路犹豫着,直到车子到达凡登大厦,司机把车停在我们家大厦门口时,我又给了他一张百元的钞票。“这个是用来让你彻底忘记我们的。”我说。 “你真是慷慨,先生,我向你保证,这一切我现在就全忘光了,需要我帮忙把你朋友弄下车吗?” “我来,你只要帮我拉着车门行了。” “没问题,还有,先生,”我转过身来。“这是我的名片,随时呼我,白天黑夜都能打,别客气。随时,先生!” 医生是个外貌消瘦端正的绅士,而且态度一流。他的发须虽白,但眉毛仍是黑的。他从卧室出来,带着一次性的医用手套和其他医疗用品,埃莱娜指给他垃圾桶在哪里。 “等等。”他说,在垃圾桶里翻拣了一阵,才站了起来,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个小铅块。“这个小伙子也许会想留着这个,”他说,“做纪念。” 埃莱娜接过来,放在手掌上掂掂。“不是很大嘛。”她说。 “是啊,他一定很高兴它不太大,要是子弹大一点就会造成更严重的伤害。如果你一定要挨枪,那一定要选子弹小而且出枪射速低的,那种空气枪打的塑料弹是最好的一种,但不知为什么它总是在小孩的眼睛里被找到。” 埃莱娜知道该打电话给谁,正如我知道她有这本事一样。我们需要的是个不会坚持一定要送TJ进医院的医生,是个可以无视必须向相关单位报告任何枪伤病患这条规定的医生。我知道米克便拥有一位这样听话的外科医生,假如几年前他替汤姆·希尼摘下子弹至今仍活得好好的话,还有假如这些年来浸泡在酒精里,他的双手仍握得稳镊子和手术刀的话。我需要在这城市里找到一个这样的人。 埃莱娜打了电话给杰罗姆·弗勒里希医生,我猜他在罗伊-韦德案之前,所做的不止是帮人打胎的分内工作而已;同样,他所开药单上吗啡和中枢神经刺激剂的数量也必定远超过正常医生的职权范围。埃莱娜打这个电话是在凌晨两点左右,他抱怨了几句,但还是赶来了。 她问医生到底情况有多严重。 “他睡得很熟,”他说,“我给他打了镇静剂,也包扎了伤口。也许他应该住院,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可能幸好他没被送去医院。小朋友失了一点血,医院他们可能会给他输上一两袋血,但你知道吗?如果是我,谢谢,我绝对不要陌生人的血流到我的血管里。” “是因为艾滋病吗?” “是因为有一堆天杀的99lib?玩意儿,包括一些他们想检验也无从检验起的,因为他们还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近年来我对血液的来源实在谈不上有信心,常常你是别无选择,但如果你只是少了一品脱,我宁可让身体自己来造血补充。说到这里,你知道我要你们怎么做吗?” “怎么做?” “出去弄个菜汁机回来,然后——” “我们已经有了。”埃莱娜告诉他。 “我说的不是挤橘子汁那种,是打蔬菜汁那种机器,这你们有吗?” “有。” “哦,那就好。”他说。 “我们不常用,但——” “你应该常用才对,很多东西比等重的黄金还有价值。去买些甜菜和胡萝卜,有机栽培的最好,如果你找不到地方买——” “我知道哪里能买到。” “甜菜汁是最好的造血材料,但别光给他吃这个。一半甜菜一半胡萝卜,要给他喝之前再打,这不像输血那样立竿见影,但这也就不会让他染上肝病。” “我知道甜菜汁被当成造血材料,”她说,“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想到它,而且我也没想到会得到医生的亲口证实。” “绝大多数医生连听都没听过,也听都不想听,但亲爱的,我可不像绝大多数的医生。” “你当然不是。” “绝大多数的医生也不会像我这样保养自己的身体,绝大多数的医生到我这岁数不会看起来真的感觉像我这么好,我都七十八了,我敢说我看起来不像。” “的.99lib.确不像。” “你应该看我没被半夜叫醒、睡个好觉之后的样子,那可比现在气色好多了。我要价比较高,但我白天黑夜都出诊,这整个费用得花你两千块。” “没问题。” “你瞧她,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好像是个很荒谬的收费,但有些事比这还荒谬。如果你把这小伙子送到医院去,出来的时候,你付的一定不止这个数字。” 我不必四处去找这笔钱,事实上我原本就带在身上,打算给珀维斯的。此刻我又掏了出来,递给了弗勒里希医生。 “谢谢,”他说,“我没法给你收据,但我也不会报上去的,包括警方和国税局。这个钱包含了后续的治疗费用,明天下午我还会来一趟,做个检查并重新包扎。你们每两个小时帮他量一次体温,痛的时候就给他吃阿斯匹林,如果热度忽然高起来就立刻打电话给我。万一这样的话,但我想应该不会。还有千万别忘了甜菜汁,甜菜加胡萝卜,各一半的分量,只要给他吃这个就行了。再看到你真是开心,埃莱娜,我常常想到你,想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你还是美丽如昔啊。” “更美丽了。”我说。 他抬起头来,又看看她。“你知道吗?”他说,“我想你说得对。” “我不知道,”医生走后我说,“也许我该直接送他去医院。” “你听到弗勒里希的话了,TJ可能还是留在家里更好,喝甜菜汁而不要去输什么血。” “现在知道了当然好,”我说,“但问题在于我当时并不知道。我看到血流得并不多,认为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找了医生来,说必须尽快送医院,那也还有时间再送。” “有道理啊。” “枪伤必须上报,”我说,“而我不想发生这事,TJ是在警方没有任何记录的黑人,这是没有天大理由你不会想破坏的东西。” “我知道他一定很高兴没去医院。” “我可能也同时考虑到我自己。这个慢吞吞的弗勒里希从他身上取出来的可能是个好纪念品,但如果由贝尔维医院或罗斯福医院或布鲁克林犹太医院来取,他们不会交给TJ自己保存。他们得送到警方去,如此,通过弹道检验后可能就会出现一个有趣的结果对比了。” “和射杀吉姆·费伯的弹头一致?” “不是,那把枪丢弃在现场了,但这把可能会在布鲁克林某个公寓里找到,另外还有一具死尸和尸体里的两个弹头,从点三五左轮射出的弹头。哦,这可提醒我了,我得尽快处理掉这把枪才对。” “因为会直接牵连到布鲁克林那个死人,所以你要我把枪带出去,找个排水沟扔了?” “不,得等我找一把来代替之后,我想过把它留在现场,带走他那一把,但我要那支可笑的小点二二干什么?” “男人总是要那种男人用的枪,”她懒洋洋地说,“跟你说,有件东西你该马上处理掉,那就是你身上穿的衣服。上面还有弹孔呢,呃,不该说弹孔,因为子弹并没穿透过去,该叫弹痕,但这件外套该怎么办呢?不,不能丢,你喜欢这件,可是上头有血渍啊,还有你的裤子上也有。你何不现在去洗个澡,我把这些衣服丢到洗衣机里去?还是说这样只是浪费时间呢?我可以把血洗掉,但不是照样会被检验出来吗?” “有可能。”我说,“但如果这些血渍淡到一般肉眼看不出来,那就没问题了。就算哪天弄到他们得搜查我的衣柜去做血液鉴定,他们就算查出某种结果我也不怕,TJ是流了点血在塔普斯科特街的地上,他们也可能会拿这个作为DNA比对的样本,然而我大可不必担心那种肉眼看不见的血渍问题。” 我冲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去看了看TJ,他正呼呼大睡,脸色看来也好多了,我伸手试试他额头,有点温度,但不怎么烫。 起居室里,埃莱娜告诉我大可不必如此费事地还穿上衣服。“因为你也得睡了,”她说,“你可以在沙发床上歪几个钟头,由我来陪他。等商店开门之后你再接手,我去买甜菜和胡萝卜。刚才弗勒里希跟我讲甜菜汁时,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她停了好半晌,轻轻地说,“他帮我做过一次人流,在那之前他是我的顾客。” “我不会追问这个的。” “我知道,但为什么要让你瞎猜呢?说到瞎猜,你认为他死了吗?布鲁克林那边那个人?” “我离开时他正要上路,依我看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除非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太可能,就算这样,我猜他已死在现场或最多死在急诊室里。” “这让你困扰吗?” “你是说他死了这事?” “是说你没救他这事。” “不会,”我说,“我不觉得,你知道,杀吉姆的就是他。” “我知道。” “你可能以为我站在他面前时,仇恨一定会涌上来,但不是这样。他只是一个我必须解决的问题,他有我要的信息,或至少我当时以为他有,但结果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指认第一张画像时还让我燃起希望,但等我给他看我和雷做试验、而我根本只有模糊印象那一张时,他居然也点头指认了。要是我给他看的是达赖喇嘛的照片,他也一样会说就是这个人花钱要他杀我的。” “他一心只想去医院。” “没错。但问题在于,我并非带着复仇之心去的,我真的打算给他那两千块钱,并没计划开枪打他,如果他不先开火,我的枪根本不会离开我的肩带。” “但他开火了。” “是的,他先开火了,所以我只好把这混蛋给干了,然后他要我送他去急救。去他妈的,就算我有这念头,我想我也不会真的去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是没要杀死他,但我很希望他死。” “他是自找的。” “这句话你也许可以用在很多人身上,但判这家伙死刑是再适合不过了。他开枪打我完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态度,他谁都杀,只要有人付钱,天知道他这辈子杀了多少人,吉姆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个。至少,如果我不是穿了背心的话,就绝对不会是本周最后一个。” “我也一直这样想,”她说,“但我决定不要让自己再多想那些以‘如果’开头的事,这太多了,而且太让人沮丧了,你活着,感谢上帝,TJ也活着,这样就够了。” 第二十二章 我睡了几小时。不过睡得断断续续的,做了很多梦,一睁开眼睛便全像一阵烟般消散了。TJ一个人躺在卧室里,神情已放松下来,睡得很沉。有那么一会儿,他看起来好像才十二岁。 埃莱娜在厨房里看电视新闻,“没有布朗斯维尔死了人的消息。”她说。 “不会有的,一个黑人持枪死在一幢荒废的建筑里?这种题材那些跑电视新闻的不会有兴趣去拍的。” “但他们还是会调查的。” “警方吗?当然会,任何谋杀案他们都想查个清楚。这个很容易看明白,地上躺了个死人,被点三八射中胸口两枪,旁边弃了另一把枪,点二二的,刚刚开过,此外房间里还有几个弹头。” “哦?” “卡维拉背心挡住的那两颗,另外,没击中我的那两颗其中之一,如果他们不怕麻烦的话可从墙上挖下来。至于血——死者的,还有另外一人的,推断应该就是开枪杀人的人。” “但我们知道得很清楚。” “还有血迹问题,让我们做个假设,血迹朝门外去,下楼。合理的推测是,有两个人起了争执,可能是因为毒品,或者为了女人——” “因为能让男人起争执的只有这两样。” “两个人相互开枪,没死的那个跑了。这案子你当然会想弄清楚,但你也不会想因此给自己带来麻烦。你会等,等到有个人跑来说:‘你想不想知道在塔普斯科特街枪杀开曼群岛家伙的凶手是谁?’于是做个交易,你便换到个大案子破。” “开曼群岛?那个珀维斯是开曼群岛人?” “只是随便一说,他穿了件乔治城大学的运动衣。” “所以呢?那是在华盛顿特区啊。” “说下去。” “开曼群岛的首府也叫乔治城,”她认真想了会儿,说,“如果说这就是你灵感的来源,那乔治城大学的运动衣可就成了没人要穿的破烂了。” “有道理。” “当然,圭亚那的首都也叫乔治城。” “是吗?” “嗯,所以说他也可能是圭亚那人。” “很可能,”我说,“还有,也可能衣服是偷来的。” “我以前一直很喜欢开曼群岛,”她说,“当时皮肤晒成棕色被认为是性感,而不是皮肤癌的先兆。TJ睡得非常沉,他醒来过一次,我帮他量了体温,又给他喝了点水,他马上又昏睡回去了,有一点点发烧,比正常体温高一度多。” “我想这没关系。” “是啊,我也这么想,我们俩得有一个出去买甜菜和胡萝卜。” 我说我去。她要我去的地点在第九大道上,靠四十四街那里。那是一家极大的健康食品店,什么都有,还包括所有你听过和没听过的药草及维生素。此外,他们的货架上很可能还有某种东西,可以让TJ一夜痊愈并且不留任何疤痕,只是我完全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或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买了满满两大袋的甜菜和胡萝卜,叫了出租车回家。 我回到家时她已准备好全套的榨果汁机器等着,我看着她把甜菜和胡萝卜洗干净,切好,再用机器打成汁。出来的果汁可能有一半是胡萝卜,但你能看到的却完全是甜菜的颜色,深黑色,有点紫,像静脉流出来的血。 她倒了一个大玻璃杯端进卧房里,我跟进去看TJ怎么和这99lib.玩意儿搏斗一番。“这是甜菜汁,”她说,“加了胡萝卜,医生说你得喝这个,好补充流失的血。” 他看着她,“像输血那样?” “只差针头和管子。” “医生说的吗?先前在这里那一个吗?”埃莱娜说是。于是TJ接过来两口就一饮而尽。“还不难喝,”他说,听起来颇为惊讶的样子,“有一种甜味,你刚才说里面有什么?甜菜和胡萝卜是吗?”
“是啊,你还能再喝一点吗?” “我想没问题。”他说,“我渴得不行了。” 埃莱娜去倒甜菜汁的时候,我扶TJ上了趟厕所,再回来重新躺好。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虚弱,就连来回厕所这几步路也会让他精疲力竭。“那只是皮肉伤而已,”他说,“他们不是都这样说吗?然后他们就起来又跑又跳,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那是电影。” “不管怎么样,”他说,“反正都一样是皮肉伤,也都是同一种玩意儿造成的。你知道医生给了我什么东西吗?有人说这东西可以到街上卖钱的。” “千万别跟医生说,”我说,“他可能会自己拿出去卖。” 我们一整天都在家里看护他。埃莱娜抽空上床打了个盹儿。我便看着他睡觉,醒来就陪他聊天。下午他热度又升了起来,到一〇二度时埃莱娜打了电话给弗勒里希医生。医生说两个小时内自然会降下去,但万一在这期间高到一〇四度时一定要立刻通知他。果然TJ的体温冲过了一〇四度,偏偏医生赶来为他再次量体温时,又回复了正常。 弗勒里希医生替他换了绷带,说伤口愈合得非常好,还跟TJ说他应该觉得自己命大才是。“如果子弹击中了大血管,”他说,“你可能因失血过多而死。如果击中了骨头,你少说也要躺上一个月。” “如果子弹完全没打着我,”TJ说,“我现在就可以出去打棒球了。” “打棒球你太矮了,”弗勒里希说,“现在打球的都像巨人一样。这几天就按你现在这样保持下去,继续喝甜菜汁,顺便说一下,喝这个会让你的尿液变色。” “是啊,呃,我已经发现了,开始我还以为我要尿血送命了,但我马上想起来我好像看过这颜色,我刚刚才喝了一整夸脱。” 医生走后他又睡了,我坐到电视机前,居然睡着了一会儿。我醒来时埃莱娜告诉我,TJ开始不耐烦地低声抱怨起来,但她认为这正是痊愈的前兆。“他说如果他待在他自己房里,意思是对街那边,他就可以检查他的什么电子信箱,看看留言板有什么新信息,等等。” “他说的是电脑上的玩意儿,”我说,“你不会懂的。” 我们在家里度过了一个平静的晚上。TJ的胃口来了,扫光足够两个人吃的宽面条,还想要试试看自己去厕所。他问埃莱娜春天她扭伤脚踝时用的拐杖还在不在,埃莱娜找了出来,TJ试着蹒跚走了两步,发现根本不行,他的伤刚刚愈合,脚还撑不住任何重量。 电话有时会响,我们让应答机去接,其中有一半没留话就直接挂了,可能有的是推销东西,也可能某人不想把他的死亡威胁对着机器说,我不愿花脑筋去担忧这种事。 接着,半夜十二点左右电话又响了,在应答机讲完话之后,对方既不挂机也不说话,感觉好像要一直持续下去,但其实只是个五六秒而已,最终,一个我熟悉的声音响起,“喂,是我,你在家吗?” 我立刻接了电话,和他谈了一会儿,放下话筒后我找到埃莱娜,“是米克打来的,”我说,“他开着车,就在我们附近,他过来接我出去一下。” “你答应了吗?” “我还没回答他。” “TJ好多了,”她说,“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事情还没完,对不对?TJ挨了枪,杀吉姆的人也已经死了,但这一切一定要有个清楚的结果,他们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是这么说的。是的,事情还没完。” “那你最好还是去吧。”她说。 第二十三章 我走到大厦的门厅,看着外面的街道,负责零点到八点的门房滔滔不绝地跟我谈着全球温室效应的问题。我记不得他论点的推演过程,只知道他坚信这是全球资本主义兴盛的直接效应之一。 然后,安迪·巴克利那辆老雪佛兰在门口停了下来,我一钻进车内便立即发动。夜里的空气很干很凉,我看一眼月亮,是所谓的凸月,形状和我们掘坟坑那晚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晚是走向月圆,而今晚是走向月缺。 “安迪一直想跟你联络,”我想起来告诉他,“他向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跟他说我也没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天黑后不久,后来你没和他说过话吗?” “昨天今天都联系的,他开那辆凯迪拉克,一直想跟我换车。” “他也跟我说过。” “我跟他说这个交易他划算多了,但他很担心那玩意儿停在路边会被人刮或被人砸,这是我最不担心的小事,我这么告诉他。但怎么说他都不听,他还是把车开回车库,现在他开的是他表兄的一辆破铜烂铁。” “这他也说了。” 我们上了百老汇街,向闹区开去。“我们去哪里呢?”他想着,“随便去个地方干点儿什么都行。这种无所事事让人快发疯了。不知对方是谁,却知道他们还会出招,但不知道会出什么招,更不知道该怎么预防。我昨晚对着一瓶酒和一个酒杯坐了一夜,我不介意喝酒,也不介意一个人喝酒,但我不喜欢为了寻求快乐而喝酒,因为那只是想逃离无聊沉闷,这种喝酒只会让人的灵魂死去。” “我懂你的意思。” “你那时候也做过差不多的事,不是吗?而且还活着回来告诉我们这些事。你的调查工作有没有什么好运气?我们有没有在弄清对方是谁这件事上有所收获?” “我们知道的比我们花的心力所应有的成果要来得丰硕,”我说,“TJ追出了一些,包括死在酒吧的那名越南人,我们也顺着这条线追向他那名逃掉的同伙。” “丢炸弹那个,是吧?” “没错,此外我还弄到了那两个在路上拦住我的人其中之一的画像。” “这只是一般拦路警告,当时就结束了,” 这话我没争辩。“我还有另一个人的画像,”我说,“但目前为止还没人知道他是谁,今天我本来可以做完一堆事的,但我没时间,我要回去照顾TJ。” “天哪,怎么了?他这么些年来不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吗?” “嗯,当然,我们从那之后还没说过话,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 “他昨天晚上挨枪了。”我说。 “他妈的!”他说着猛一踩刹车,我们后头那一辆车也跟着急刹住,驾驶员拼命地喇叭。 “妈的,回去操你自己吧。”米克对他大吼,回头要我仔细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车到麦金利与考尔德科特时我暂停下来,等他把车子在车库停妥,我们拾级而下并穿过那条窄窄的走道到达他的办公室,他给自己倒好一杯酒,又从嵌入书桌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罐毕雷矿泉水。 “那家店没有瓶装的,”他说,“都是罐装的,应该是一样的,你可以喝吗?” “当然没问题,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那种需要时直接从水龙头接生水喝的人。” “太不卫生了,”他说,“你根本不知道那些水从哪儿来。来吧,老朋友,继续讲下去,你说你把他丢在那里等死,那个黑混蛋?” “他已经一脚踩进鬼门关了,绝不可能再挺多久。这一刻我回想起来,觉得真像一出黑色喜剧,我们两个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在那里对骂,我不敢指天立誓,但我想‘操你’是他这辈子所吐出的最后两个字。” “我绝不怀疑,这是很多人临终时吐出的最后两个字。” 我告诉他我怎么发现TJ中枪,以及怎么把他弄回家去。“我掏出枪一直指着出租车司机的脑袋,”我说,“但下车后他给了我名片,要我打电话叫他的车,白天晚上随时叫,我真是太爱纽约了。” “再没有一个地方能像这样。” 我说完后,他靠向椅背,瞪着手中酒杯,“在你转过身去,发现这孩子中了枪,老天,当时你一定非常非常难受。” “感觉非常怪异,”我说,“我自己连续被射中两枪,亲眼看着子弹弹开,然后我射回去,子弹却顺利地穿了进去,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好像立在顶峰主宰着整个世界一般,我一转身过来,山底立刻垮了,从前一秒钟那个主宰全世界的位子摔了下来。TJ的血从他指缝里冒了出来,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你而言,他就是儿子,不是吗?” “是吗?我不知道。我早就有儿子了,而且还有两个,他们成长时我并不经常陪在他们身边,现在也没有多少机会看到他们。迈克尔跑到加州去了。安德鲁则每次我听到他的消息时都在不同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是否把TJ视为第三个儿子,但我想他的确像是干儿子一样,至少对埃莱娜来说是这样,她像个妈妈一样照料他,而他好像也不介意。” “他为什么要介意?”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用父亲的态度对待他,大概更像个怪脾气的老叔叔吧。我们的关系好像一直是这样,我们彼此开玩笑,没恶意地你收拾我,我捉弄你。” “他爱你。” “我想是的。” “你也爱他。” “我想这也对。” “我从来没有过儿子,很久以前我让一个女孩有了这种麻烦。她走了,把孩子生了下来,然后交给别人养,我连小孩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也从不在意。”他喝了口威士忌,“那时我还那么年轻,我怎会在意孩子呢?我要的是自由自在,她跑了,生下孩子送了人,之后我就完全不知道了,说真的我所关心也仅仅如此而已。” “对孩子而言那样也许是最好的。” “哦,那当然,而且对那个女孩,对我,都是最好的。但我却发现自己常常会忍不住想这件事,不是说怀疑当时不这样还能怎样,而是很好奇这个小鬼到底怎么样了,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是夜晚的念头,你知道我的意思,人在大白天不会冒出来那些想法。” “你说得对。” “如果真要深究的话,”他说,“这个小孩我都不敢完全肯定是我的,她是那种比较‘开放’的女孩,如果你懂这个词的意思的话。” “意思是比较随便?” “我想是这个意思。但如果你说一个女孩比较‘开放’,意思相对柔和一些。一个比较‘开放’的女孩,她发誓孩子是我下的种,但她怎么可能确定?我又怎么可能确定?”他看一眼我的罐装毕雷矿泉水,问我要不要个杯子。“你不应该直接从罐子里喝。”他说,在杯盘里拿来一个干净杯子,倒了矿泉水递给我,并一再说这样喝才对。 “谢谢。”我说。 “几年之后,”他说,“我又和一个女孩有了这样的关系,但我一直不知道有这样的事,直到她自己跟我说,她已经处理掉了,她去堕胎了。老天,你知道,这是罪过啊,我这么跟她说。我才不信这一套,她回答我,如果说是罪过,那罪也该算在我头上。你为什么事先不说,我说。米克啊,她说,告不告诉你有何差别!你又不会因此跟我结婚。是啊,她这一点说得再正确不过了。你除了想说服我生下来还会有什么,她说,这件事我已经做了决定了。但为什么从头到尾瞒着我呢,我说。好吧,她说,如果我认为你想知道,那我一定会告诉你。老天,女人真是上帝在这世界上创造的最最奇怪的东西。” “阿门。”我说。 “有个说法,或者可能是一首歌的歌词,说一个男人的一生中有三件事是一定得做的。种一棵树,娶一个女人,抚养一个小孩。呃,树我种了,还不止一棵,我果园里的树,然后我又种了一大排长青树当防风林,接着是车道两旁的西洋栗,我算不清我到底种过多少树,只能说是很多,”他垂下眼睛,“我没遇见到一个让我想娶的女人,更没抚养过小孩,包括那个女人所生的我的小孩,让一个男人成为货真价实的父亲可不能只是让人家生孩子而已,所以我只好继续种树,种更多的树。” “得说一句,你的这一生还没结束。” “是啊,”他说,“是还没结束。” 稍后,他说:“你宰了杀你朋友的人,这对你真是件好事。” “我不知道这对我算不算好事,我只能说,对我一定比对他要好一些。” “如果是我,就不会放他在那里咽气,就算多一口气我也不干,我一定多赏他一颗子弹让大家都确认无误。” “我根本没想到要这么做,我甚至没打算杀他。” “你怎么可以不?他杀了你朋友。” “好吧,我现在是杀了他了,但吉姆还一样死了,所以说这有什么差别?” “有差别。” “我很怀疑。” “那你他妈的觉得该怎么样才对?付他两千块钱还跟他握手道谢?” “我绝不会和他握手,我也不会真让他把钱拿走,我只是要逼出他的话来。” “然后呢?转过身来,走出门去?你真希望他会接受这个?”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陷入沉思,最后我说:“你知道,也许我是自我欺骗,骗自己去进行一场交易。我没意识到我是故意杀了他。在我走进屋里看到他时,我甚至没法子恨他,那有点像你要不要恨一只蝎子,它是螫了你,但你能期望它怎么做?” “一样,你还是会把这只蝎子在脚下踩扁。” “也许这并不是好的类比,当然也可能是,我不知道。我怀疑的是,我是不是自始至终都存着杀他的念头,我是否只是在安排一个杀他的借口,一旦他先动手,我就有充足的理由了,我不是谋杀他,不是私自定他死罪,我只是正当防卫。” “是正当防卫,没错。” “如果我不引他先动手就不算。” “你没引他先动手,看老天爷的分上,你是拿钱给他。” “我告诉他钱就带在我身上,我还让他知道我就是他原来要杀的人,这样还不算设陷阱吗?如果我不要引他先动手,那我只要走进去,枪握在手上就行了,我有他妈的各种各样的方法先发制人,但我就是没这么做。” “你没料想到他会铤而走险。” “但我应该料到的,要不我能指望他怎么回应?事实真相是:我的确预见了这样的发展,肯定是这样的。最明显的一点是他开枪的同时,我也伸手拔枪了,若非冥冥中我预见了他的行动,我的反击不会这么快。他一开枪,我的借口就有了,我立刻将他击倒。” “你说的我都听进去了。” “所以呢?” “所以天知道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做某件事情?我坚持要说的只是,如果因为宰了一个这样的混蛋让你有罪恶感的话,那就是你脑袋坏了。” “让TJ挨那一枪我有罪恶感。” “哦,这个我也不当它一回事。同样,谁又能说这样不是最好的呢?”我瞪着他,困惑不解。“这是军人所说的价值百万美元的伤疤,”他解释,“他现在没事了,不是吗?活着回来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来,说:“所以是那件背心救了你一命,对不对?” “我的上衣完全毁了,”我说,“但那件背心把两颗子弹都挡下来了。” “有人说那个挡不了刀尖。” “这我知道,它的奥秘来自它的某种类似织布的结构,刀尖的确可以穿透,我猜改用冰锥的话也一样可以奏效。” “重吗?像背一袋邮包吗?” “当然不像羽毛一样轻,”我打开衬衣扣子,让他研究了一下这件背心,再把扣子扣好。“算是加了一层衬里,”我说,“也许天冷时挺不错的,但天热时你恨不能把它扔在家里。” “真了不起,科学这玩意儿,他们发明了这种背心来挡子弹,接下来,他们又发明另一种子弹来穿透背心,就和那种无休无止的军备竞赛一样。但从个人立场而言,昨晚你是穿了个好东西。” “你要不要也来一件?很容易就能买到,而且不用谁来教你怎么用,只要穿上就行了。” “这一件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警察用品商店买的,我为此专门跑了趟商业区。其实第二大道靠学校那里就有一家,其他区也有的卖,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我进了警察用品商店,他们可能就不让我出来了。” “如果你想要,我帮你弄一件来。” “他们会有我的尺寸吗?” “我保证一定有。” 他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我不想穿。”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绝不穿。因为我是个傻瓜,我想,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觉得这样做好像超越了上帝,他会让我瞧瞧谁才是老大。结果不是让我脑袋挨一枪,就是被刀子或冰锥干掉。” “就像阿基里斯一样。” “是啊,脚踝是他唯一的致命之处,所以他就是脚踝中箭,死了。” “这是某种宿命性的迷信,是吗?” “刚才我不是说过我是个傻瓜吗?而且还满脑子迷信;哦,老朋友,这正是我们俩最大的不同,就像你一上车总是先系好安全带一样。” “系安全带也是好习惯啊,尤其碰上今晚你那样刹车时。” “那也是因为你啊,忽然讲到那小鬼挨了枪,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你是那种系安全带的人,而我总是不系,我受不了那种被拘束的感觉。” “一件背心不会比你平时穿的衬衣拘束很多,差别只是它能帮你挡子弹。” “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 “是的,但我想我能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不去做我应该做的.99lib.,”他说,“我是一个不讲理的混蛋。就是这样。” “我们这边只有四个人,”他,“汤姆、安迪、你和我。” “你没其他人了?” “我有些替我做事的人,还有跑腿打杂的。现在战争开始,他们就全跑了,这有什么不对呢?他们不是军人,只是所谓的上班族。因此只有我们四个。可是谁知道对方有多少人?” “比之前少了些。” “我们各干掉一个,不是吗?尽管你干掉的那个是花钱雇来的,说起来那个越南佬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能不说他是个找死的混蛋吗?”他摇摇头,“我很好奇其他还有多少,我猜,应该不止四个吧。” “你猜的可能是对的。” “也就是说我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而且如果说那挺自动步枪只是他们正常配备的话,我们在火力上也处于劣势。” “你把它拿来了,对不对?所以说那已是我们的火力了。” “但用处有限,因为子弹几乎被他扫光了。我当时应该搜搜他的口袋,看看有没有备用的弹匣,虽然我记得当时时间很紧迫。” “那天晚上你救了我一命。” “哦,别说了。”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当我们还是孩子时是怎么说的?‘我也救过你的命,我只是宰了一只吃屎的狗而已。’真高兴人的童年时光是在你一生的最早期,因为现在这把年纪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了。告诉我一件事,你觉得那部电影到底如何?” “你在转移话题。” “转移一下有好处,你喜欢吗?” “你说的是哪部?” “《迈克尔·柯林斯》,你不是说你租了这部电影吗?” “我觉得很好看。” “是吗?故事是真实的,你知道。” “我想是这样的。” “他们拍得很草率很随便。你记得克洛可公园那一吗?就是英军对群众开枪扫射的那一幕。事实上,当时他们使用的是机关枪,而不是装甲车上那种旋转式连发枪。你会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们这样的拍片方式简直是胡闹,但事实还是令人毛骨悚然。” “实在很难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发生。” “哦,的确发生了。另外他们还让他的好友哈里·博兰死在伏可兹战役中,柯林斯的好友,他偷偷潜入里菲,结果被一个士兵开枪打死,你记得吗?” “我记得。” “他其实是很久以后才死的,在柯林斯死去多年之后。事实上,他还活着当了戴文夏郡的郡长,这家伙是个外表忠厚内心狡诈的混蛋。演他的那个人可不止长得像他而已,还真把他演得入木三分。”他喝了一口,“但他还是他们之中最棒的,我指的是柯林斯,他是个他妈的大天才。” “他彻底肃清了英国密探,”我说,“这部分符合史实吗?真在同一天把他们全杀了?” “这正是他的天才之处!是的,他在都柏林城堡有自己的密探,他耐心等待,不动声色地搜集情报回来。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忽然就把这些杂碎清理得干干净净。漂亮吧,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事情已经解决了,”他摇了摇头,“听我说,好吗?你也许会认为我一定见过他,其实我出生时他已经在坟墓里躺了十五年了。但你知道,我一直在研究他。我听老人家讲故事,还找书籍来看。你知道,你常常会有很多自己崇拜的英雄人物,然而等你多了解他们一些之后,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但我对柯林斯的崇拜从没消退过,我甚至希望——哦不,你一定认为这太可笑了。” “什么?” “我很希望我会是他。” “如果由埃莱娜来回答,那她会说很可能你就是。” “前世今生,你是这个意思吧?哦,这听来真是动人,但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吗?” “不是有所谓的转世之说吗?” “但这不一样,”他不表示同意,“要是当年那些修女曾经把这类轮回之说灌入我小小的脑袋,也许我还真的会以为有这种事。”他看向一边,“相信我自己曾经是迈克尔·柯林斯当然是很过瘾的,但对他来说这是多他妈的堕落,啊,曾经的老大,柯林斯,到头来却成了米克·巴卢。” 他说:“之前我们谈过枪的事,你现在带的还是原来那一把吗?” 我点点头。他伸手过来,我给了他,他把枪放在手中翻转着看,又低头去嗅了一下。 “用了之后清理过了。”他说。 “是的,还重新装满子弹,至少如果被警察拿走,他不会知道这枪近日内发射过,但其实我还是该把它给处理掉。” “弹道学的问题。” “是,他们一般不会这么费事,除非他们是刻意找寻这把枪。不过他们有可能真的在找,我该尽早把它给扔了,可是我又不想空着手在大街上走。” “不,不可以不带枪,这点我可以帮个小忙。”他打开从葛洛根带出来那个皮包,把里头的枪都拿了出来,摆在桌子上。“这些自动手枪都是好货色,”他说,“还是你比较偏爱左轮?” “这是我以前用习惯的。自动手枪不是容易卡住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这里随便哪一把都比你带的火力强。” “我不知道我的肩带适不适合。”我试了一把,不行,只好放回去,然后我拿起一把我没用过的左轮,这也是史密斯的,但装弹容量比较大,我试着插进肩带的套子中,正合适。 “这把我没多余的子弹。”他说,“在保险箱里原来还有一整盒,现在全都扔在那里了。你去老地方看过吗?” “你是说酒吧?只在电视上。” “我开车经过一次,看它成了这样子实在很难过,”他摇摇头,似乎想把记忆甩掉,“我该想个法子多搞些弹药装备来。” “明天我就去买一盒。” “天哪,对了,你有携枪执照,要买什么都行。” “呃,他们可不卖火箭炮给我。” “真希望他们能。我一定会买一个,如果我知道该向哪里瞄准的话。你什么都看不见,这仗还真不好打。把这个你也带着。” 他又递给我一把小巧的镍制自动手枪,躺在他的大手掌里就像玩具一样。 “拿去,”他说,“就放在口袋里,这玩意儿几乎没有分量,里头只装一颗子弹,但通常你也不会需要重新装弹的。” “你哪儿弄来的?” “几年前从别人那里弄来的,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再用得着。拿去吧,放在你口袋里。” “双枪侠斯卡德。”我说。 这很像昔日在葛洛根度过的漫漫长夜,门关了,只剩我们两个人。外面有人正在死去,包围我们的世界愈发模糊难辨,但终究是个轻松的夜晚。我们让谈话随意流淌,在不知所云时,就变为长长的静默。 “当你死去时,”他沉思着说,“有人说你会看到你的整个一生,但你看到的不是一分钟接着一分钟、快速前进的影片,而是你全部岁月里所做的每一件事。像那种一笔画成的画一样,你在那一刹那看到整张画。” “难以想象。” “是啊,这会是什么样的画面!看这样的画面可能比死亡还让人觉得恐怖。” 我好像忘了什么事了,我努力想着到底忘了什么,最后想起来该回家了,这时米克说:“所以他对你没有任何帮助。” “你说谁?” “那个你让他自己在那儿等死的家伙,你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吗?我不记得了。” “奇尔顿·珀维斯。” “哦对,你说过,我想起来了,他什么也没告诉你。” “他们没给他任何名字,也没有任何电话号码。” “或者他们告诉他了,但他不肯说。” “当时他什么都会说的,”我说,“他只想要我赶快送他去医院。我给他看画像,还没打开他就先指认了,要是他认为我要他指认的是暗杀约翰·肯尼迪的凶手,他也会发誓说就是这个人。” “你提过画像,”他说,“在你讲到小鬼中枪之前。” “正好你用力一踩刹车,然后回头对我们后面那辆车大吼了一声。” “哦,他应该好好学一下应该怎么开他妈的车。说到画像,你从没说过那个布鲁克林的混蛋见到过此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见过,‘是的是的,老兄,就是他。’——但他根本连看都没看。我又给他看了另一张出自同一个画家手中的画像,一个他根本不可能见过的人,但还是,‘是的是的,老兄,就是他。’到底哪一个是,我问他。两个都是,他说。就因为这样我更他妈的不觉得他有资格进医院,于是他就只能在那里等死了。” “他现在在看另一幅画像了,”他说,“他的整个一生全摊开在他眼前了,他也一定同样立刻就指证说他看到过。你说的画带在身上了吗?” “哦,天哪。” “没带也不要紧,下次吧。” “我带了,”我说,“我应该几个钟头前就给你看的。这个应该也是雇来的,但我猜他比奇尔顿·珀维斯或越南人要接近他们的头儿,也许你会认识他。” 我掏出皮夹,找出揍我一拳的那家伙的画像,拿给米克。画得很好,完全抓住了这个人的神韵。他认真看着,但并不认识。 “换另一张吧。”他说。 “这只是一张脸,”我说,“某个我觉得我见过的人,但拼不起来。我根本无法从心里唤出这张脸来,是我那个画家朋友硬给拉出来的。” 他接过画像一看,顿时脸上血色全无。他抬起眼盯着我,绿眼睛里闪着愤怒。“这是开玩笑吧?”他问,“是个他妈的玩笑吧?” “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看过这个人,真的吗?” “在葛洛根啊,就我们埋肯尼和麦卡特尼那晚,我只瞄了他一眼,但他的脸不容易忘记。” “的确不容易忘,我就永远也忘不掉。” “你认识?”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且你之前还见过。” “他看来有些眼熟,可我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TJ也说他应该就在这附近一带看过这个人。” “那你可能在哪里见的?就在这附近吗?” “我不知道,我几乎认为……” “啊?” “这是一张来自过去的脸,如果说我曾经见过的话,那一定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了。” “很多很多年。” “但他到底是谁?很明显,你认识他,我从没看过你这样的反应,几乎可以说是……” “可以说是见到了鬼,”他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画像,“你想这会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鬼是什么?” “我不明白。” “我才完全不明白,”他说,“不明白我怎么会和一个鬼斗上了?和一个三十年前就死去的人对抗,我能有几分胜算呢?” “三十年前?” “三十多年了,”他双手捧起这张画,拿近些,保持在一臂的距离。“只有头部,”他说,“你这张画像就只有头部,是吗?我最后看到他时也是这样,我在我心里看到的也是这样,只有头部。” 他放下画,转向我。“老友,你还不懂吗?这是帕迪,他妈的帕迪·法雷利。” 第二十四章 “他多大了,你看到的这个人?” “我不知道,三十多岁吧。” “那正是法雷利死时的年纪,你知道,是我宰了他藏书网。” “这事我一直知道。” “老天有眼,我敢说他完全是自找的。他是个恶劣的混蛋。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就处不好。他比我大几岁,专门欺负比他小的人,非常恶劣地欺压弱小者。这种情况一直到我长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后才结束。但他不愿就此善罢甘休,这个肮脏的杂种。 “这是个大城市,纽约,但老地狱厨房可没这么大,我们混的那个圈子更没这么大。我们两个永远道不同,在什.99lib.么事上都是死对头,所有人都知道这早晚得有个了断。老天有眼,我想,如果有一个必须得死,那一定不是我,我随时等着他,随时准备动手宰了他。 “这类故事你听得太多了,其中有真实的,也有传闻。但这一点准确无误:我把他那颗丑脑袋瓜从他的肩膀上摘了下来。做完这事,我心想,你和此人的恩恩怨怨到此算是了结了,毕竟这世界最好的医生也没办法再替他把脑袋缝回去。 “但我从没想过要安排一场火刑来彻底毁掉他那颗恶毒的心。” “让我们把真相给找出来。” “这是鬼神之事,”他说,“如果你在教堂里长大,就会知道鬼神之事没有所谓真相,你只能靠沉思。” 我们坐在布鲁克林一家他所熟悉夜间餐馆里,在往霍华德海滩去的路上,离肯尼迪机场不远。他想远离麦金利与考尔德科特大楼,好像帕迪·法雷利的鬼魂已经占领了那个地方似的。我不了解他用什么方式来选择吃饭的餐厅,或者应该说是如何认定这家餐厅可以进,但我想这里非常安全。这家餐厅偏僻得像在蒙大拿州。九九藏书 对一个刚刚见到鬼的人而言,他的胃口可真好。扫光了一整盘熏肉、蛋和炸薯条。我也一样,这玩意儿味道非常好。我其实可以成为埃莱娜那样的素食者,只要他们肯认定熏肉是蔬菜的一种。 “一桩鬼神之事,”我说,“呃,这一点上我没有天主教的教育基础,但我认为鬼神之事还是有办法查清楚的。我们是不是都同意我看到的并不是一个鬼?” “那就是死人复活,”他说,“帕迪极可能是这样的恶人。” “我想这应该是他儿子吧。” “他没结婚。” “他喜欢女人吗?” “喜欢得过头了,”他说,“他是那种不管对方乐不乐意他都照上的人。” “你的意思是,强奸?” “词的意思是在不断变化的,”他说,“我们年轻那会儿,只要大家彼此认识,那就不叫强奸,除非是大人对小孩,或硬干一个已婚妇女。但如果一个女人自愿和人家走,好吧,那她认为往下会发生什么事呢?” “现在他们称作约会强奸。” “是这样,”他说,“而且说得再对不过了。呃,一个女孩如果跟帕迪出去,那她就已经清楚地知道最后会怎么收场。这当然是强迫的,但帕迪会先告知这女孩的哥哥,再由她哥哥要她和帕迪去,毫无疑问,帕迪威胁要宰了他全家;也毫无疑问,这个做哥哥的会相信。” “真是个光明磊落的家伙。” “如果哪天我被打入地狱,”他说,“这是一定的,但绝不会因为我手里染了他的血。但话说回来,你也知道还是有很多女人根本用不着他出这一招,她们会被像他这样的人所吸引,男人越恶劣,就越有魅力。” “我了解。” “是那种暴力形成的吸引力。我自己也因此引来不少这种女人,但永远不会是我喜欢的女人,”他想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他有个孩子,这孩子也不会爱他的。” “帕迪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哦天哪,这可很难记得清楚,我不敢确定是哪一年,应该是在肯尼迪被杀之后,这一点绝不会错。但相隔并不太久,要我说,应该是之后那一年。” “一九六四年。” “夏天。” “三十三年前。” “哦,你真是个数学天才。” “这完全吻合,你知道,我在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三十几岁。” “从没有任何传闻说帕迪有儿子。” “也许那女人秘而不宣,不管她是什么人。” “只告诉小男孩一个。” “告诉他亲生老子是谁,也说了他是被谁宰的。” “所以他是在对我的仇恨中长大的,好吧,在贝尔法斯特长大你会不恨英国佬吗?普罗迪的孩子长大会不恨教皇吗?‘他妈的女王!’,‘不是不是,是他妈的教皇!’我会说,那就两个都干吧,或干脆让他们俩互相干。”他掏出他口袋里的扁酒瓶,把酒加进咖啡里,“如果你教得早,那他们的确会长成个满心仇恨的人,但这么多年来他妈的这小子都在什么鬼地方啊?他完全是他老子的翻版,我只要看过他一眼,肯定立刻就知道他是谁。” “我看到你对画像的反应了。” “只要一眼我就知道了,而且不止我这样,任何认识他老子的人都可以认出他来。” “也可能他不在纽约长大。” “甘心让仇恨啃噬这么多年?他干吗要等这么久?” “我不知道。” “他年轻一点时来找我算账,这我很能理解,”他说,“儿时的怒火燃在我血液里——你知道这首歌吗?” “听起来很熟。” “这是你认为他会这么做的原因,只要他血液里的确燃烧着这团火,但他好好地活了三十年了,他不可能不到三十,这团儿时的怒火早烧成灰烬了,他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这我可能有点明白了。” “真的吗?” “有一点,”我说,“我来看看明天从哪里可以弄到,”我看了看表,“今天来不及了。” “侦探工作,是吗?” “其中之一,”我说,“就像在煤坑里找一只不存在的黑猫,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第二十五章 日出前我回家上了床,快正午时我起床冲澡刮胡子。TJ这一夜过来恢复得很好,已经坐在电视机前了,身着海军蓝丝光斜纹裤和淡蓝色丁尼布衬衫。他跟埃莱娜说,他房里有干净衣服可换,但埃莱娜坚持跑了一趟GAP帮他买来一身衣服。“说她不想侵犯我的私人空间。”TJ说,眼睛的溜溜转着。 我立刻切入重点,让他再看一次那个人。我想该称他为帕迪二世,不管他实际上叫什么名字,我真希望这会儿有条电脑捷径可以证实这个说法对不对。 “港家兄弟大概就弄得到,”他说,“如果我们知道这两个小子在哪儿,而且如果他们仍在四处当他妈的黑客,还有如果你要的记录进了电脑系统的话。” “这是纽约市政府的记录,”我说,“而且已超过三十年了。” “但也得他们当件事情来做,也得找人坐下来把档案给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去。要像个宇宙拯救者一样,你得把整个档案柜放到一张软盘里去。” “听起来好像不该寄予厚望,”我说,“但如果人口动态统计在电脑里建立了所有的老档案,那我其实不用费事去侵入他们的系统,有个容易的路可走。” “贿赂?” “如果你要做个好探子,”我说,“我建议你得这么想,你先和善地对待别人,然后人家也会用更大的善意回报你。” 我找到的工作人员是个母爱型的女性,叫埃莉诺·霍瓦特。她开始就笑脸相迎,在我递给她两张钞票之后,就笑得更加热情了。只要我想查询的这份记录在电脑里有存档,那她不费什么工夫就能找到。这一点TJ跟我解释过了,她要做的只是进入到正确的资料库,然后找到字母F这一部分,就可以看到档案里所有以法雷利为姓氏的人。 “我们所有的新记录全输入电脑了,”她跟我说,“老的则一点一点补上去,但进展缓慢。事实上,我应该说并没有真正当回事在做,从上回预算被砍掉后就停了。恐怕我们这里不算是排名在前的优先行政区,而对我们来说,这些老记录又不是我们优先考虑的部分。” 这话意味着此事恐怕得用老式的方法来做,因此不管我是多么善良和讨人喜欢,霍瓦特太太也得投入更多的时间。我给她的钱让我得以安坐在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里头有她提供给我的整个纽约市的人口出生登记档案,从一九五七年一月到现在。我不相信他会超过四十岁,这个印象不是来自我匆匆扫过他的那一眼,也不是因为我觉得帕迪被割下人头时他已超过七岁这事不可思议,而是根据我对为人父亲的理解。如果当时孩子超过七岁,那他一定会对这样的父亲产生足够的冷淡或痛恶之心,更可能两者兼具,这很早就会浇灭他为父复仇的激情。 这种想法让我决定了开始的日期,我先决定依此一路搏斗到一九六五年六月三十为止。宰掉帕迪·法雷利,按米克的记忆是那年夏天的事,最迟应该不会超过九月底,而就我所知,这位亲爱的小男孩当然有可能是在那节骨眼里怀上的。尽管这不合常理,但有时偏偏事情就是这样的。 这是件细活,如果你不耐烦,便会错过你所找寻的目标。档案是按时间顺序排的,而且没其他方式的分类或索引,我每个都得看,先找上面的婴儿姓名,再找下半边父亲的名字,两处都得看看有没有法雷利这个字。 我想,我多少有些走运,因为起码这不是个很普通的姓氏,要是个常见的父亲,比如说罗伯特·史密斯或威廉·威尔逊,那我可就有的找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我要找的是史密斯或威尔逊,那至少我会不断产生快找到了或很接近了的错觉,我一直没看到任何一个法雷利,不管是父亲还是孩子,这让我怀疑自己到底在瞎忙些什么。 这是个不用动脑子的体力活儿,任何一个先天智力不足的人都能做得和我一样好,或甚至更好。我的心思总忍不住地飞走,这很容易造成某种心智上的盲点,看不到你两眼紧紧紧盯着的东西。 有个发现真让我吓了一跳,看这片茫茫的姓名之海时,居然会有相当比例的孩子不是姓氏和父亲不同,就是父亲一栏完全空白。我想着这些妈妈决定让这一栏空着是什么意思,是她嫌恶这名字不肯写呢?还是她根本不知道该选哪个名字? 就在我快要崩溃时,亲爱的霍瓦特太太推门进来,端着一杯咖啡和一小碟花生奶油饼干,以及接下去的档案。她在我谢字刚要说出口时就又轻轻地出门而去,我喝了咖啡,吃了饼干,一小时之后找到了我苦苦寻求的东西。 小孩的名字叫加里·艾伦·道林,生于一九六〇年三月十七日凌晨四时十分,母亲伊丽莎白·安·道林,住址是布朗克斯区瓦伦丁大道一一〇四号。 父亲的名字是帕特里克·法雷利,没有中间名,不是他本来就没有,就是她根本不知道。 在神话或童话故事里,只要解破了对手的名字,就会得到可支配的力量,不信你看看胡贝斯提斯金的故事。 因此,我在笔记本中夹着加里·艾伦·道林的出生证明的复印件走在街上时,便觉得自己有了某种无敌的气势,但其实我所有的只是寻宝之旅的第一条线索而已,是比刚开始强多了,但离目的地还有一条漫漫长路。 我在离市政大楼两个街区远的一处报摊买了一份布朗克斯地图,找了个午餐吧边喝咖啡边研究。心里想着能再吃那种花生奶油饼干配咖啡。我找到了瓦伦丁大道,在福特汉姆路段以西,离班布里奇大道不远。 我想我大概可以省去一小段奔波了,想到这里我花了一枚两毛五的硬币打电话给安迪·巴克利。是他母亲接的电话,说他不在,我谢了她,没留名字便把电话给挂了。然后我愣了一两分钟,因为这意味着我得乘好长一段地铁,而且现在正逢高峰时间。但如果安迪在家呢?那我可以请他就近跑一趟瓦伦丁大道,花几分钟就能证实我按理已可确认的事——比如,伊丽莎白·安·道林已经不住那里了,就算她当年真的住过,还有她那找麻烦的宝贝儿子也一样。但他不会问我想问的问题,不会四处敲门找个记忆力好又管不住舌头的人。 房子依然挺立如昔,如果说我觉得它还是当年那幢的话。这不属于六十到七十年代布朗克斯区被烧掉的那部分,也不属于拆除重建的那部分。瓦伦丁大道一一〇四号是一幢窄窄的六层公寓房,每层各分割成四家。信箱上的姓名几乎都是爱尔兰人的,还有几个西班牙人的拉丁名字,我没找到道林或法雷利,如果真找到了才让人吃惊呢。 底层的其中一间住着管理人凯里太太,她留着铁灰色的短发,干净精神的蓝眼睛。我可以从中读到很多信息,但绝没有合作。 “我不想用别的话来客套,”我说,“所以开门见山自我介绍。我是个私家侦探,我和任何保险公司都没关系,而且也不怎么尊敬他们,我对你们这里唯一有兴趣的住户是三十几年前住过的一位。” “那在我之前了,”她说,“但比我早不了多少。你说得对,保险公司的确是我第一个想法,我和你一样实在不怎么喜欢他们,而且我敢保证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你要问的人是谁?” “伊丽莎白·安·道林。她也可能用法雷利这个姓。” “贝蒂·安·道林,我来时她还住这里,她和她的儿子,但你别问我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加里。”我说。 “是吗?我印象中好像不叫这个,但我为什么得去弄清楚这九九藏书些我不记得的事呢?” “你记得他们何时搬走的吗?” “一下想不起来。我是一九六八年春天到这儿来的,天哪,都快三十年了。” 我随口回应了一些诸如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消逝之类的话。不管它怎么消逝,她说,那都是从你整个生命中流出去的。 “但我生了个女儿,”她说,“我的乔死后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我弄到这间公寓,还外带管理这幢楼的工作,而且我还有保险金。我女儿现在有自己的漂亮房子,在扬克斯,她嫁的那个男人很会赚钱,虽然我非常不喜欢他对待我女儿的态度,但这不关我的事,”她控制住自己,看着我,“也不关你的事,对不对?哦,进来吧,你可能愿意来一杯茶。” 她的公寓房间非常干净明朗,但窄得像一根针似的,这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喝着茶,她说:“她也是个寡妇,这是她说的。我忍着没说,但我知道她根本没结婚,这是你能一眼看出来的事情。她也有一堆关于她丈夫的各种幻想故事,比如他是中情局的工作人员,因为去达拉斯查清当年的事情真相而不幸殉职等等,你知道,那时肯尼迪遇刺。” “是的。” “她那孩子耳朵里装满了诸如此类的爸爸的故事。你是想知道她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对吧?这很重要吗?” “可能很重要。” “她搬走后由赖尔登斯一家接着住。不,等等,不是他们。先是个老头儿搬进来,而且死在里面,可怜的老家伙,你应该一猜就能猜到是谁运气好发现了尸体。”她闭起眼睛跌入回忆之中,“真可怕,就这样孤零零地死了,但这也是我的结局不是吗?除非我活得够长,能重新找到个家再死,上帝知道,我不会那样的。赖尔登斯先生现在还住楼上,他太太三年前的一月过世了,但他不可能见过贝蒂·安。” “赖尔登斯先生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这样你起码知道她当时已经搬走了,对不对?”她想了想,忽然用吓我一跳的大声音说,“直接问他吧。”起身走向电话。她从一本皮面的本子里找出电话号码,拨通,不耐烦地瞪着天花板等人接电话,然后大声而且吐字夸张地说话。 “对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你得扯开喉咙叫,”她说,“但他用电话比面对面听得清楚。他说他和他太太是一九七三年搬来的。这样我们再来看那个死在这里的老先生,他姓麦克梅纳明,这是爱尔兰北边多尼加那儿的古老姓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麦克梅纳明先生可能在这儿住了有一年,但绝对不超过两年。他们两家前后有一小段空当,但不太长,这里的公寓从来不会空太久,这样算起来,我猜你那位贝蒂·安小姐和他儿子应该是一九七一年离开的,意思是我和她共住在这里有三年之久,我敢说这相差不会远的。” “我想,这对我也就够了。” “这你也一定猜得到,看她和她孩子离开的背影,并不会让我难过。” “你知道她为什么搬走吗?” “她不说,我也没问。我猜大概跟哪个男人走了吧,肯定是另一位中情局探员。她也没留新家的地址给我,就算有我也老早弄丢了。”我问她这大楼里可有当年的住户还没走的。“珍妮特·希金斯,”她脱口而出,“楼上4-C。但我很怀疑你能从她那里问出什么,她连自己名字都快弄不清了。” 她说得对,我从珍妮特·希金斯那儿什么也问不到,其他公寓房间和对街都一样。我当然可以再多敲两个门,但门后面不会有贝蒂·安·道林和她儿子。于是我决定放弃,干脆回家。 到家时,弗勒里希医生已来过又走了,给TJ换过包扎,并说他可以动身去旅行了。他让TJ尽可能把腿抬高一点。“但走路时千万不要,”他说,“因为那样你会很疼,而且看起来很傻,所以说正确答案你知道了对不对?让你的脚好好休息,给它时间修理好自己。” 埃莱娜又弄来一根拐杖,TJ撑着两根拐杖可以到街对面的旅馆去。我陪着他,他打开电脑,检查他的电子信箱时,我就坐在扶手椅上参观。在养伤这段期间,他累积了成打的信件。其中绝大多数是垃圾,他说,不是要卖些黄色照片,就是要引诱你加入什么大发财大彩金之类的金钱冒险游戏。但TJ现在的通信对象已可以说是遍及全球,他有六个不同国家的电子笔友随时互相交换笑话和消息。 他没花多少时间便重新进入状态了。我告诉他有关加里·道林和他妈妈的事。我所找到的最近的住址是整整二十五年前的,他们也可能在名字最后头冠上法雷利这个姓。 “是F-A-P-L-E-Y吗?”我摇摇头,把正确的拼给他,他做个鬼脸,“去掉一个Y,就成了Farrell,和barrel(桶子)一个韵;加回一个Y,就又是法雷利,和Charlie一个韵。这没什么道理吧。” “没太多事情是有道理的。” “如果她登记了电话,我就能找到她。只要一会儿。你看,来了,这就是个网站,有整个美国全部的登记电话,你觉得会在纽约吗?” “我想总是得先试这里。” 雪城有一个伊丽莎白·道林,另外还有一些E·道林的,其中一个在布朗克斯。布朗克斯这个实在是太简单太明显了,让人不敢相信。果然,打电话询问后,那个E代表的是爱德华。他从没听过什么伊丽莎白或贝蒂·道林,而且声音听起来好像并不怎么喜欢我打这个电话。 下一个我们试新泽西的,接着康涅狄格,然后直接跳到加州和佛罗里达,因为这两个州是一般人比较可能搬去的地方。我对于自己负责的工作十分熟练,拨了TJ印出来单子上的电话号码,说:“你好,我们想找一位伊丽莎白·道林,一九六〇年代曾住在布朗克斯的瓦伦丁大道。”只要说一句、最多两句话,就知道对方帮不上忙,我便立刻挂掉,再试下一个号码。 “我们的电话不用花钱真是太酷了,”TJ说,“否则我们就得花一大把钞票。” 他那边的速度遥遥领先——电脑找姓道林的比我拨电话要快多了——这让他可以爬上床去抬抬他的脚。在我两个电话的空当,他说:“老实告诉你,今天下午我打了个电话给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是哪个女孩?” “天杀帮的小宝贝,记得吗?黑人爸爸和越南妈妈那个啊。她说她正纳闷我怎么没跟她联络。” “所以你就告诉她你挨了一枪。” “告诉她我感冒了。吃维生素,她说。是,夫人,我说,那你有没有找到关于那个月亮脸家伙的什么消息呢?只找到他在街上用的绰号。大哥,你要不要猜一猜呢?” “月亮。”我说。 “月亮,古在阿提加监狱的朋友,大家知道的就只有这么一点。我说谢谢了,等你那些痘子消了,记得打个电话给我。” “你不会真这么说吧。” “当然不会,”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打电话一定打烦了,是不是?找点其他事做吧,电话交给我来打,我一边打还可以一边抬高我这条该死的腿。” 我从旅馆出来,朝住宅区走去,从霍瓦特太太那几块好心的花生奶油饼干之后,我就?99lib.再没吃任何东西了。我停在一家中餐馆门前,这是在百老汇上,林肯中心后面一到两个街区。从十天前我和吉姆最后的晚餐以来,我就再也没办法吃中国菜了。我再不可能和吉姆一块儿用餐了,可能我也再没有吃中餐的心情了。 哦,让它过去吧。一个声音说道,那是吉姆的声音,但这不是什么灵异体验,仅仅是我的想象,想象他会给我什么样的回答和谏言。当然,他说得对,不是食物,不是餐厅,只是那家伙带了一把枪走进来,而他再也不可能这样了。 但我仍然不可能吃着中餐而不想到吉姆,我吃了酸辣汤和椰菜牛肉,我想起他告诉我,一定要在死前再吃一次素鳝糊那个情景。 食物还不错,不是特别好,但也不难吃。我灌下了一整壶茶,然后吃了几块橙子,最后掰开幸运饼。 “你正行走在你的幸运之旅上。”幸运签上这么说。我结了账,留了小费,重新开始我剩下的普根酒吧之旅。 “打你那家伙是唐尼·斯卡佐,”丹尼男孩说,“我正想着这次要一无所获了,马修,但立刻有个看了画像的家伙跳了出来,说他认识这个人。斯卡佐是布鲁克林小孩,而且我猜他这辈子没过桥出布鲁克林多少次,但跟我说的这个人成长在贝森赫斯特,离斯卡佐家很近,而且我想,他们是被同一所文法学校给赶出来的。” “我希望这发生在他们学会文法句型之后。” “他们现在还教这个吗?我还记得我八年级的老师站在黑板前画着线,把句子给拆开,再重新组合起来,这样,一个附属子句就没了,改由一个介词什么的来撑住整个句子,你们在学校学过这个吗?” “学过,但我永远不懂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也不懂,但我敢打赌现在他们再不这样教学生了,这也算又一样失传的技艺,对唐尼来说,这其实是一门很有用的学问,因为他才刚从监狱里给放出来,他的刑期是五到十年,那他一定有空好好温习他的老文法了。这家伙现在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因此我猜你一定不是唯一一个挨他拳头的人。” “你该不会正巧知道他在哪里服刑吧?” “给你一个暗示,往北,但不是丹尼摩拉监狱,不是绿色天堂监狱,猜猜是哪里?” “阿提加?” “答对了,阿提加。” 我回到家,打电话给TJ。“阿提加,”他说,“我们名单上有不少这个地方的电话,但太晚了,不好打。” “光打电话可能不行,”我说,“我想我得跑一趟,找人问问谈谈。” “阿提加,”他又重复一次,让这个字在他舌头上打转,好像又想找一个跟它同韵的字,“好吧,你怎么知道的?” “全世界最简单的事,”我说,“只要找家酒吧,走进去。” 米克打电话过来,想知道我这边有没有汤姆·希尼的消九九藏书息,他怎么都联络不到汤姆。我说我没有,但每个打电话给我的人都得先面对应答机,汤姆这个人,我指出,连和真人他都不怎么说话。我也跟米克说我查出来的事——关于月亮的、唐尼·斯卡佐的,以及,加里·艾伦·道林的。 那晚我早早上床,次日早上九点我已经到达菲莉斯·宾厄姆的旅行社。菲莉斯坐在办公桌后面,我跟她说我得马上去一趟水牛城。她对着电脑查询时问我,埃莱娜这次的采购之旅是否顺利。当然了,她是看到了埃莱娜店里窗户上挂的那个牌子,就在旅行社朝北走没几步路。但我一下子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含糊地随口说还不错。她讲,十点纽瓦克机场大陆航空的班机,她可以把我弄上去,但这样我可能就没法回家收拾行李。我说,没有行李。她于是帮我订了机位,并预订今天下午三点半的班机回程,如果没赶上,两小时之后还有一班。 “我猜你不是去看瀑
99lib?
布的。”她说。 出了旅行社,我立刻叫了出租车,我甚至没央求司机加快速度赶去纽瓦克机场,他就开开心心地加快了速度。于是我顺利登机,还提前了几分钟,又过了一小时,我就在水牛城着陆了。我租了辆车开去阿提加,但莫名其妙又让我花了一个小时,原因是我转错了一个弯,多跑了一段冤枉路。我近中午时进入阿提加,两个小时后出来,这两个小时我二话不说直奔加里·艾伦·道林,把其他什么古、月亮和唐尼等人先放在一边。回头赶回水牛城机场,这次只花了四十分钟,因此我有充裕的时间先去还了车,吃了顿饭,才安安心心地乘飞机回纽约。 纽瓦克机场外面有很长一排等出租车的人,因此我决定省几个钱,先乘大巴到宾州车站,再转地铁回家。我进门时,埃莱娜说:“你说你会赶回家吃晚饭,我不信,但可能你还是没法待在家里吃饭了。” 乔治·威斯特这回亲自上门,她告诉我,但她只回答我不在,拒绝放他进来;他不死心又带了个伙伴和一张搜查令,但她先联络了雷·格鲁利奥。威斯特再次现身时,格鲁利奥先一步赶到陪她等着,这回她放他们进门,威斯特搜了半天证实我的确不在,和格鲁利奥两人一阵恶言相向后离去。 “他们在找一把枪,”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带枪弄得机场的金属侦测器哇哇作响,我找遍全屋子才发现在你放袜子的抽屉里,我把枪带到地下室,锁进我们的杂物箱里,等他们走了,我才又下楼去拿回来,还有肩带。所以现在仍放你的袜子抽屉里。” “那不是同一把枪,”我说,“还有一把很小的,一定还在我的外套口袋里,就是我那晚上穿的那件。” 我看了看衣橱,果然还在那里,这回我放进我身上的外套口袋,又从袜子抽屉拿出大枪和肩带佩上。这一整天我都有种莫名的脆弱感,没带家伙四处走着。更莫名其妙的是,带枪也不过才一星期不到就这样,过去我一直是赤手空拳的。 她说搜查证上的罪名是妨碍公务,雷说这是狗屁,只意味着威斯特有个听话的法官罢了。他准备反击,正式要求取消,或诸如此类的。 我说我打电话给他,才向电话跨出一步,埃莱娜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先别打电话,”她说,“有个留言你得听一下。” 我们进房间,她按开应答机,留言的声音我没听过,他说:“斯卡德吗?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立刻退出此事,包管你无病无伤。” 她又重放一遍,我仔细听着。“这个电话差不多在六点半左右,”她说,“接到之后,我就把话机拿起来了。” “不让他再打进来。” “不,是因为这样你可以打回去,只要按星号六九——” “那就可以回拨最后一个来电的号码,你想确保他是最后一个电话。” 我拿起话机,按了断线的按钮,再按*69,足足响了十二声,我放弃了,挂断电话。 “妈的。”她说。 我按了重拨键,又让它响十二次。“响得脑浆都被震出来了,”我说,“现在问题在于怎么找出这部电话的地点。” “这很难吗?不是所有的电话都会自动记录吗?” “只有接过的电话才会。” “那可不可以从我们接的电话来追?我们的应答机接了啊?” “那样的话要有个好朋友在电话公司做事,我们才能弄到这个资料。港家兄弟那次帮我的便类似于这个,但我没他们那种本事,更何况现在电话公司的电脑比当时还难侵入,而且就算找到了,你知道结果会如何吗?” “会如何?” “他们打的会是公共电话,这对我们有什么用?” “真扫兴,”她说,“我还以为我很机灵呢。” “你处理得很好,只是追下去是死路一条而已,但事情仍然有可能性,我们稍后再想办法。” “那要把话筒一直拿起来吗?” “不用,只要我们先不打出去就行了,这样你随时按重拨键都会重新连接到这个号码。但如果你真要用电话,那就打吧,别担心这些,因为我对使用这条途径追到他们并不抱厚望。” “讨厌,”她又打开应答机,再听一遍留言。“你知道吗?”她说,“他骗人。” “我知道。” “他要你别再追下去,这是个好信息,不是吗?表示你很接近了;他只是要你放松戒备。但他还是想杀你。” “聪明。”我说。 第二十六章 我并没要在家吃晚餐,我刚在水牛城吃过东西;我也不想待在家里,以99lib?免威斯特发神经又跑来一次,不管他带或不带那张狗屁搜查证。埃莱娜很担心他们会不会派人盯在大楼外面,我不相信他们会这么浪费人力,但我还是继续从送货口出入。刚才我回来时就是这样,可能也成了习惯了,但这习惯我很乐意保持下去。 我喝了杯咖啡,告诉她我在阿提加小城所找到的信息,那个小城的主要特产是州立监狱。加里·艾伦·道林,偶然也用加里·法雷利或帕迪·法雷利这样的别名,因二级谋杀罪被判二十年到终身监禁,入狱超过十二年,六月初才被放出来。他和他的同伙在艾恩德科特抢了一家便利店,艾恩德科特是罗切斯特郊区的一个小镇。根据这个同伙的证词,是道林把两名店员押到商店后面的小房间里,让他们脸朝下趴在地上,然后在每人脑袋上打了两颗子弹。 我记得这件案子。我当时并没有太留心,因为它发生在北方两百英里之外,再加上纽约本身已经有足够的犯罪把我的心思给占满了。但我的确从报上看过这条消息,这件案子当时还被奥尔巴尼作为推行新政策的材料,他由州长办公室发动了试图制定死刑法案。但结果是:人民决定换个新州长。 道林开枪时年仅二十四,进监服刑时二十五,那他现在就是三十七岁了。 他去了阿提加,他那名背叛他的同伙则去了奥辛宁的欣欣监狱。但刚过几个月,这个同伙死在了狱中的运动场上。当时他正在做仰卧挺举,试举的杠铃重量超过五百磅,他的胸部被压碎,没人知道事情发生的真正经过,也没人知道是否有只手参与了此事。 道林让阿提加的每个人知道,这事是他主使的。复仇的滋味真是甜蜜,他说,如果说当时他有幸亲自在现场观赏事情发生的经过,那滋味当然可就更甜蜜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已经够了。 同一年,一名和他有过口角的狱友在牢里被刀刺死。监狱中一向不缺谋杀,你知道是谁干的,但就是没法证明。事后,道林首次被关入单独监禁室。当然,你要把一个人扔进那个小格子间里也同样不需要证据。 他母亲是唯一来探过监的人,固定每个月一次从罗切斯特自己开车来看他。最后这几年由于生病,她来的次数明显少了,就算来也得找人开车送她。他母亲得的是癌,死于他服刑的最后一个冬天,本来他是可以请假参加他母亲的丧礼,但正好当时他又被单独监禁。这事说起来有意思,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似乎已学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囚犯了,但他母亲过世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忽然又失控了,在好不容易被狱警拉开之前,他差点掐死一名守卫。对一个惊闻如此噩耗的人而言,出现这样的行为比较容易理解,但偏偏这种行为本身实在不能等闲视之。所以说,她母亲躺入她自己的那个小坑洞时,他这儿子同样也独坐在自己的小坑洞中。 次年六月五日他被正式释放。这倒不奇怪,真的,他的确安分了很长一段时日。如果说当时的法律仍有死刑判决的话,那他这条命显然一定保不住了,而就算没有,你也会要这个人为他的罪行而被终身监禁,不得假释才对。但事情不是这样的。 和我谈话的这名官员,对他自己所服务的系统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太大的信心,他似乎很怀疑究竟有多少所谓改过自新这种好事。当然,对于那些一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忽然哪天喝醉酒失手杀了老婆或他最好朋友的人而言,绝大部分出狱之后便重新做人,但这名官员不认为除此之外这个惩戒系统能称得上有多少这方面的功能。更何况,里面不乏性攻击犯罪者,而且你最好相信,这些怪物变本加厉的概率要远远高于受到矫正的可能性。至于你所说的这种重刑犯,呃,有些是因为被关老了,再也杀不动人了,但你能说这叫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吗?你唯一做的只是把他99lib?们隔离起来,直到他们服完刑期为止。 只有一件事他非常肯定。他告诉我,加里·艾伦·道林一定会再回到笼子里,不是阿提加,就是另一处监狱。这一点他敢保证。 我希望他是错的。 这就是我从阿提加查到的。但我想我并没跟埃莱娜说得这般详尽,不可能的,只有一杯咖啡的时间。我跟埃莱娜只是简要说明而已,原原本本听完的是稍后的米克。 电话铃响起时,我正在想到底还要不要再喝杯咖啡,我从应答机听出是米克的声音,接了起来。“老天,”他说,“你是不是整晚都在用电话?” “现在说整晚,时间还太早,”我说,“还有我根本没用过电话,是埃莱娜把话筒拿起来了,原因有空再跟你说。” “我都快疯了,”他说,“我一个人都联络不上,你有任何安迪或汤姆的消息吗?” “没有,但因为电话一直没挂上,因此——” “所以就算他们打了也接不进来,而他们如果想联络我又没电话号码。我打给安迪两次,两次他妈妈都说他不在,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汤姆家则根本连接电话的人都没有。” “也许他们只是去哪儿灌杯啤酒。” “是可能,”他说,“你晚上有事吗?” 今天是星期五,通常星期五晚上我会去圣保罗教堂参加聚会,之后,我通常和吉姆去喝杯咖啡。我想,第一件事我可能会做,至于第二件,我想做也不可能了。 但我有太多事得跟米克说,我愣了半天才回答。 “没事。”我说。 “那我来接你,十五分钟后。” “二十分钟吧,”我说,“别开到正门。这样,你何不停五十六街和第九大道交会处的拉尔夫餐厅门口?” 我亲了埃莱娜,跟她说不知道几点才能回家。“还有,要打电话尽管打,没关系。” “我在想,”她说,“如果我从另一部分机打出去,那应该就不会改变电话的重拨装置,还是我想得不对?” “不,”我说,“我想你是对的,我应该早想到这点才是。” “其实你根本无需我提醒的。” “不,当然需要,不过我想在走之前再试一遍。” 我按了重拨键,电话机的小显示屏上出现了*69。接着,某处的电话铃响起,我正想着这回要让它响多久,然而,在第四或第五声时有人接了电话,一开始没出声,然后一柔软的声音响起,是男的,说:“喂?” 声音让我感到有点诡异的熟悉。我期待他多讲两句,但他再出声时,话语变得更不清楚,好像他在和另外的人说话,而不是对着话筒。“对方没声音。”他说。之后又沉默了半晌,最终挂断了。 “太棒了。”我告诉埃莱娜。 “成功了,嗯?” “太好了,真是漂亮,把话筒拿起来,你真个大天才。” “这是我爸常讲的,”她说,“但我妈总说他疯了。” 我把时间记下来。明天一早就想办法到电话公司找个人,调一张我的电话通话记录出来,这样就可以知道刚刚接我电话的究竟是什么人,因为这下我确信这不会是部公共电话了。而且如果我找出电话所在的地点,就可以在他们满心以为我们不可能找到他们的情况下,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相信,电话用户本人有权要自己电话的通话记录,只要你能找到正确的对象要这东西。我很清楚警察随时可以调到这份资料,而我如果没办法找到个警察帮忙,我总是自己直接扮演警察,这是违法的,但近日来好像我做的每件事都在犯法。 我到地下室,从送货口溜出去。威斯特是可能派出两组人马盯着这幢楼,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但我就是不信他真的会这么做。我看看四周,只是确认一下而已,然后我快步走去,站在拉尔夫餐厅旁边的小巷子里。米克不会让我久等的。 第二十七章 “有个儿子为他复仇,”米克说,“这完全不是帕迪·法雷利这种人所应得的。” “看来这个儿子在他年轻的生命时光里也并未让自己身上覆盖着荣光。”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好吧,再说一遍他妈叫什么名字。” “伊丽莎白·道林。” “这些年来我认得一大堆姓道林的,但想不起有叫伊丽莎白的。” “布朗克斯那位女士叫她贝蒂·安,小孩出生时她住在那里,之前可能也是,或那附近。” “我很好奇帕迪是怎么搭上她的,可能是某个舞会吧,这是典型结交爱尔兰女孩的方式,周六晚上的舞会。”他眼里闪一抹光亮,“我不认识她,我也不相信她认识我,但她一定知道我这个人,而且知道是我把帕迪从她和他两个人的生命中给弄走的,如果这头母牛还有点脑子的话,她应该为我赐给她的恩惠而合掌感谢上帝,但她却把帕迪说成英雄,把我说成恶魔,然后养大小孩来杀我。” “我想杀人一直是他的嗜好,”我说,“他毫无理由地杀了便利商店里那些人,这只能归结为一种狂热,杀那些人可得花点时间,这在相当程度上提高了他被抓的几率。他杀这些人,只因为他好杀成性。” “杀肯尼和麦卡特尼也是这样。” “同样的还有他监狱里结交的那个越南佬在你酒吧里开枪扫射,以及他另一名狱中好友这样扔炸弹。月亮的真名是弗吉尔·加夫特,因两桩杀人重罪被通缉,他之所以被送进阿提加正是因为这个。” “从监狱里真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人人都是,”我说,“某些人学到如何在法律之下生活,其他人则学到违反法律好处多多。” “我相信,警方已经知道在中餐馆开枪的就是奇尔顿·珀维斯,”我说,“他们的途径跟我差不多,传闻满街都是,最后一个有警徽的人从他的某个线民那里得到了消息。还有我相信他们也去找了珀维斯,发现了他横尸在塔普斯科特街自己的房间里,除非谁先一步发现他的尸体,警方在太平间找到他。” “这是他们找上你的原因?” “正是,”我说,“如果说他们还不知道珀维斯就是凶手,那他的死只是普通一件杀人案而已,黑人之间的,与毒品有关的,两个人相互开枪,活着的溜走了等等。但现在他们找到一个有杀珀维斯动机的人。” “就是你吧。” “他们还发现了一道血迹,”我说,“因此推论是我和珀维斯相互开枪,我逃离了现场。我敢打赌他们一定彻查过医院。我还敢打赌威斯特出示他那张搜查证时,一定以为我就躺在床上束手就擒。这一招不成,他转而希望找出那把点三八,能符合他们从珀维斯身上挖出来的弹头。” “他们真的查到你会怎么样?” “现在我还没工夫担心这些,有趣的是,现场那些血迹反倒有可能让我脱罪,因为我和珀维斯相互开枪时,我身上连皮都没有擦破,他们更不可能从TJ的血里找到与我相配的DNA。当然,如果他们比对血液的对象是TJ,呃,那又另当别论了。他们是有可能想到这个,但我还是认为不至于。” “我想我们是在开往布朗克斯。” “你这一身侦探技艺似乎也有不灵的时候,”他说,“我们都快到了。” “到底是去哪里?” “佩里街。” “汤姆家。” 他点头,“你还记得我们让他在这里下车吧,葛洛根出了伤脑筋的事情之后。” 这里所谓伤脑筋的事情,完全是爱尔兰式的。在美国,伤脑筋是小孩子学代数时发生的事,但在爱尔兰,那就比较戏剧性了。 我说:“是因为你打电话找不到他?” “他是关在老太太家足不出户的人,有间房间和
厨房就够了,晚上还可以到客厅看电视,吃饭也在那里,早餐和晚餐,如果他吃了的话。” “所以呢?” “电话是房东老太太的,”他说,“她总是待在家里接电话,但今天我每一次打都没人接。” “她会不会外出?” “从不,她有关节炎,而且非常严重,因此她哪儿也不去。” “如果她想到市场买点东西呢?” “她打电话给街角小店,他们会送过来,或者汤姆替她跑腿。” “那总得有个原因吧。” “我担心有,”他说,“而且我担心我知道原因是什么。” 我没作声,他在一处红灯前停车,看看左右两边,发动车子闯了过去。我努力不去想象,如果不巧被警察拦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说:“我有个预感。” “我也是。” “我一定跟你说过我妈妈的话。” “说你有第六感。” “她的说法叫第二种视觉,但第六感也好,第二种视觉也罢,我想大概指的是同一种东西吧。我就是从她那儿遗传来的,我弟弟丹尼斯被派去越南时,我们两个都知道这是我们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这就是你们的第二种视觉?” “我还没说完呢。” “抱歉。” “有一天她把我叫过去。米克,她说,我昨天夜里看到你弟弟了,穿一身白衣。我一听脸就白了,因为那天早上我也听见丹尼斯的声音。我很好,米克,他这么说。你不必担心我,他又说。不是那天,是第二天,我妈就接到电报了。” 我听得全身一阵发冷。我也会出现预感,我的工作经验让我学会得相信它,只是我不会因为这样而不出去敲人家的大门。我相信直觉,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我也知道这不是我的心智所可以理解的。但这样的故事仍让我浑身发冷。 “在我打电话到他家时,我就有种预感,在第一响而没人接电话之前。” “我想这个感觉现在还没消失。” “是的。” “但你还是耐心等着先联络到我,才到这里来。” “先联络你或者安迪。你是我第一个找到的人,但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不自己直接过来,”他沉默了半晌,“说起来有点丢人,”他说,“我很怕我会发现什么,或者应该说,我害怕我知道我会发现的东西,我不想一个人过来。” “你带了枪吗?” “你给了我两把,”我说,“全带在身上了。” “她把枪藏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真是太机灵了,是地下室吗?” “我们有个杂物箱放在那里,就算他们知道有这个东西存在,我也不认为他们的搜查证有权打开放在那里的箱子。” “哦,她真是个聪明的女士,”他说,“脑筋动得可真快。” “你知道的还不到一半。”我说,把她有关*69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把电话给拿起来。他们在应答机留了话是吗?是老帕迪的儿子亲口留的吗?” “我不认为是这样,声音听来很熟悉,我会猜是被我抢了枪的那个人,唐尼·斯卡佐,应该是。” “从贝森赫斯特来的,是吗?又一个只听过没去过的地方。” “但我很可能听过道林的声音,”我说,告诉他我出来之前打的最后一个电话,里面说“喂”的是个柔软的声音,这个声音还跟旁边某人说话,而对方没有声音。 “你不会想到他居然会有个柔软的声音。” “不会的,奇怪的是他的声音我感觉很耳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听过他说话?” “我甚至很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听过。我真希望这个声音能多说两句,因为里面有某种我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或为什么,除了只是听起来像爱尔兰人这部分。” “爱尔兰人。”他说。 “这是爱尔兰土腔一类的线索。” “呃,法雷利和道林,从这两个名字来看都是爱尔兰的,所以你完全可以说他是爱尔兰人。然而帕迪就完全没你所说的这种土腔,我自己是有些爱尔兰人的说话方式,但这是因为我母亲来自那里,保留了一些,也流失了一些,但土腔我可从没有过,”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爱尔兰土腔,某种熟悉的声音,爱尔兰土腔。” “明天我会追这个电话,”我说,“好清理一些谜团。” 佩里街上的房子是独幢式的,小地基上盖了两层楼的方形小房子。前面的草地有好几处枯黄了,但才割过,我猜是附近哪个小鬼帮老太太割的,也可能就是汤姆每星期用割草机来回推一两次,这花不了他多少工夫。然后他回到屋子里,喝罐啤酒,而老太太很开心他能这么勤快。 我们在隔两家的地方停下,正好在消防栓旁边。我指指它,米克说这个时间不会有人来给我们开罚单,更别说把车拖走,再说我们也不可能在汤姆家逗留太久。 我们是没有。顺着走道来到门口,按了门铃又敲了门。门是木板的,上面有个四方格子窗棂的窗子,米克很快地从他腰带上抽出枪来,用枪托击破其中一格,从破口伸手进去,转开门钮,我们就这样破门而入。 从窗子的破口我便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一进门更立刻看到了这样的景象。老太太银发已经很稀疏了,但双腿肿得很厉害,她坐在前面房间的轮椅上,脑袋垂向一侧,喉咙被切开了,整个身体正面流满了血,苍蝇正嗡嗡地叮在上面。 米克一见,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汤姆则是在厨房里被找到的,他躺在地上,胸口和太阳穴各中一枪,他脸上还有个鞋跟印子,似乎还被踹过或踩过,眼睛怒睁着。 冰箱门也是大开着。我可以想象那个场面,汤姆站在开着的冰箱前,想拿罐啤酒或来个三明治。也可能凶手杀完人之后,其中某一个忽然胃口大开,因此打开冰箱抓了点吃的才扬长而去。 米克弯下腰去,帮汤姆阖上眼,然后他直起身来,眼睛闭了好半天,对我微微一颔首,我们就离开了。 第二十八章 “哦,还是我,巴克利太太,再打扰你一次,他还没回家是吗?哦,好极了。”他用手捂一下手机话筒。“她去叫安迪。”他说。 我们坐在车里,车停在班布里奇大道巴克利家的对面。我们绕了路开到这儿来,米克几乎是随意地四处乱转,老雪佛兰穿过布朗克斯就如同一头大象跋涉过长草地带一般。他开车时我们两人都一语不发,这种静默在这辆旧车子里更显得沉重、让人窒息。有太多的死亡了,感觉它一直跟着我们,这些死亡都是通过谋杀来实现的,尸体好像就堆在后座上,阴魂则充塞着车内的空气。 半晌,他又开口了,“安迪啊,老弟,你的宝贝车子就停在你家对面路边,我们就在车内等着你。” 他阖上手机,放回口袋里。“他马上来,”他说,“发现他好好地在家里,可真让人松口气。” “是啊。” “告诉你,”他说,“其实她接起电话那一刹那我已经如释重负了,我是说他妈妈,这些混蛋现在就连老太太也不放过。” 我看着街对面的门,一会儿安迪便开门从那儿出来了。格子呢衬衫,卷着裤脚的牛仔裤,还带着他的皮夹克,他在门口停了半天,穿上这件皮夹克,才小跑着过了街。米克下车,让安迪坐进驾驶座,我一样也换到后座去,米克从车头绕过来,坐到前座安迪身旁。 “快疯了。”安迪说,“我谁也联络不上,你的电话我所知道的每一部都打了,米克,还打了好几家酒吧看看你有没有去,我当然知道你应该不会去,但只能碰碰运气。” “我也找了你,但你不在家。” “我知道,我妈说你打过,今天我这一整天都在外面,开着我表哥的车子四处跑,我快转疯了,你知道吗?我甚至还去了曼哈顿,经过了我们的店。你大概看过它现在的样子了,只剩下合板和黄塑料绳。” “前天晚上我也绕到那边去了一趟。” “我也打了电话给你,马修,但一听是应答机我就挂了,后来我又试了两次,都是忙音,我猜一定你和米克两人在通话,难怪我这边也打不通那边也打不通。” 他上了挡,等后头没车时,就一扭方向盘上路。他问我们有没想好去哪儿,米克要他想往哪儿开就往哪儿开,好像去哪里都没有差别。 他四下绕着,遇到红灯停车,时速控制在限速之内。驶过几个街区之后,他问我们有没和汤姆联络。“我也打过电话给他,但没人接,你也知道他的房东太太是一步都不出门的99lib?,我能猜的只有汤姆可能善心大发,带她去看场电影,或她忽然病发什么的,汤姆只好送她进医院。当然也可能电话出故障了,所以我跑了一趟,还按了门铃。” “你什么时候去的?” “不知道,我没注意时间,可能一小时前吧?我按了铃,敲了门,之后又绕到后面,还按了后门的门铃,也敲了门,看实在没反应,我就回车上了。你要不要再打个电话给他?还是干脆再去一趟,老实说,我心里有些发毛。” “我们刚从他那儿来。”米克说,又讲了我们所看到的。 “天哪。”安迪说,踩了刹车,但没有米克听到TJ挨枪时那么突然,安迪看看后照镜,很平稳地让车停住,拉起手刹车。“我应该进去一.99lib.下才对。”他低沉地说,“给我一分钟,嗯?” “多久都行,小子。” “两个都死了?汤姆和老太太?” “汤姆挨枪,老太太被割了喉咙。” “老天爷,我所想到的是,他们也可以这样轻易就进到我的家里,而且轻易地就把我和我妈给杀了。” “所以刚才你妈说你在家时我有多开心,”米克说,“其实之前我听到她声音时就很开心了,因为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担忧。” 安迪仍呆坐着,独自点着头,半天才说:“呃,那现在更加得这样了,不是吗?得提高战斗力。” “怎么说?” “我急着联络大家就是这个原因,”他说,“我一直认真在想。” “想什么?” “想说他们一直用这种方法对付我们,等我们落单;一次干掉一个,我于是有个想法。” “说来听听。” “我们只剩三个人了,我想我们应该在一起,而且我认为我们该找个安全的地方作为基地。我一个人在布朗克斯,如果他们要动我,只要一脚踢开我家大门就行了。马修,你住在有管理员的大楼里,也许情况会不同,但你也不能永远锁着门躲在里面不出来,就算你能这样,你又怎么阻止他们开枪杀掉大厦管理员,就像杀其他人那样,然后上楼来破门而入呢?” “说得没错。” “至于米克,你躲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你在哪里,这招很聪明,但你只是不断移来移去,就像现在这样,让车载着你四处跑。可你是很容易被认出的人,只要不巧有哪个人看见你,而这家伙又四下散播消息的话,呃,你懂我的意思吧?” “所以你的办法是?” “农庄。” “农庄。”米克重复了一遍,很认真地考虑起来,过了半天,他说:“我跟马修说他应该去爱尔兰,他回答我应该一起去当个向导,这意思是一样的吗?” “不完全一样。” “只是我逃走的另一条路罢了。” “你这样并不是逃走,米克,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你先占据一个好位置,等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这下你引起我的兴趣了。”米克说。 “我们今晚就过去,先做好布置,事不宜迟,别再给这些杂碎有向我们开冷枪的机会,我们先弄好防御工事。农庄那边只有一个入口,不是吗?就是我们上回去走的那条很长的车道。” “两旁是西洋栗。” “树是你种的,你说了算,反正我知道的只有圣诞树和非圣诞树两种。他们一来,我们一定会先一步知道他们来了,就像瓮中捉鳖一样,不是吗?” “继续。” “除了我们三个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座农庄的存在,但可能多少还是有几个吧,我是这么想,你们应该记得,我刚刚说过我一整天没其他事可做,只拼命想这些……” “你表现很好,老弟。” “呃,这样,我们进到那里,然后我们找个大嘴巴把消息散布出去。我们已经知道对方的特点之一就是,他们有着很灵的资讯来源,一旦他们接收到我们传到街上的消息,说我们三个躲在这里,很有把握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这地方,我们就整天喝酒,白天晚上地狂欢,我需要再说下去吗?说到这里你就全懂了,不是吗,米克?” “让他们觉得我们没有防备,放松戒心,其实我们是等着他们上门送死。” “挖个大陷阱请他们自动跳进来,米克。” “在农庄一次了结,”他说,“这意思是说我们又要挖坑了不是吗?这回我们需要的土坑显然比上次的大多了。”米克嘴角一扬,“但我不介意多干点活儿,我会说,我们三个都需要多运动。” 说干就干,就这样决定了。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农庄那边的食物够我们吃到冬天,包括园子里长的以及奥加拉太太养的。附近的艾伦维尔市有家大商店,如果我们在那里住到衣服要换季,这家店就买得到。 还有,米克那个皮包就躺在车后座,里头是枪,弹药和现金。他把他爸爸留给他的围裙也放在里面,另外还有他爸爸的切肉刀。除此之外,农庄那边还另有武器,包括奥加拉的一支散弹猎枪和一支有瞄准器的猎鹿枪。 “还有一件事,”安迪说,“我得回家一趟,跟我妈讲可能有好几天时间不回家了。” “打电话给她,”米克说,“用我的手机,或到农庄之后再打。” “我还是回去一趟的好,”他说,“顺便回去拿盒子弹,我身上这把用的,在我房间里,我很快,而且这样也有机会让我抽根烟。这一趟农庄路可长哪,很久不能抽烟。” “反正车子是你开,”米克说,“而且我想你烟瘾上来了,在自己车里抽根烟又有什么问题。” “你们两个不抽烟的在车上不好吧,”安迪说,“在密闭的车里,人口密度太高了,就算开了车窗也一样。我可以走之前在家抽根烟,另外我还有件事得做,我要叫我妈到波士顿北边的康尼舅舅家住几天。她常说有很久没看到她这个弟弟了,还有什么时间比现在更合适呢?因为他们也有可能找到我家来,米克,不管到时我人在不在家,我都不要我妈出什么事。” “天哪,不能再出事了。” “天知道她肯不肯听话去舅舅家,但提个建议总可以吧,我只要一想到汤姆跟九九藏书他房东老太太……” “行了,别说了。” 绕回班布里奇大道并没花多少时间,我们这回停在他家这一边。安迪下了车,仍然是小跑着过了人行道,掏出钥匙开了门,就进去了。没过多久,米克掏出手机,按了个号码,然后,几乎是同时,他又把电话掐掉。“我想我还是得联络一下奥加拉,”他说,“但我不想用这玩意儿打扰他,我怕会不小心被哪个家伙窃听到。” “用他牙齿里的填塞物窃听到。找个公共电话并不困难。” “我们直接过去也行,”他说,“时间还不算晚,不必先打招呼。”他沉默了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跟我换个位子吧,”他说,“我坐在后面可以把脚翘起来,也许打个盹睡一会儿,这一段路可长了。” 我下车,依言和他换了座位,他绕到另一边,坐进驾驶座后头,一副真要把脚跷到前面好好休息的样子。 几分钟之后安迪出来了,嘴里含了根烟,停在人行道上深吸了一大口。来到开着的车门旁时,他吸了最后一口,把烟头往街道上一弹,烟头落地时溅起一小团火花。 他进了车,一转钥匙,发动了引擎。他咧嘴一笑,拍了两下方向盘。“我们走了,”他说,“大家留神啦。” 第二十九章 安迪取道大广场上了穿越布朗克斯的公路,然后直向西奔去。我们过了乔治·华盛顿桥进入新泽西,再转上帕里萨德斯大道。米克一路上都没开口,我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但这会儿他说话了:“我想来想去,安迪,你这招真是高啊。” “行了,我有时间胡思乱想嘛,手边又没什么事让我分神。” “你是个战术专家。”米克说,“你真是迈克尔·柯林斯再世。” “哦,别说了。” “你当之无愧。” “我是他的俄罗斯表弟,”安迪说,“伏特加·柯林斯。” “我们弄个大陷阱让他们钻进来,”米克说,“然后我们一收口,他们就束手就擒了。哦,我真想看看,当他发现着了我们的道儿时,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是个布朗克斯男孩,安迪,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就是帕迪·法雷利留下来的杂种,我会送他到他那个肮脏的混蛋爸爸那儿去,让他们父子相认。没错,他是个布朗克斯男孩,尽管他很早以前就搬走了,他搬哪儿去了?马修?是北边吗?” “他从瓦伦丁大道搬走时才十岁或十一岁左右,”我说,“确切年纪不知道。” “他住瓦伦丁大道?那好像离班布里奇只有两个街区远。” “他住一千一百街区,”我说,“所以他看来不会正好在你们家隔壁。十一岁时他家搬了,犯罪被送入大牢住罗切斯特,但我不清楚在这期间他母亲有没有换过几次房子。” “那他小学是在布朗克斯上的了,”米克说,这个词不断地在他舌上打滚,“他读小学,我们叫他布朗克斯男孩是说得过去的,呃,我们派个布朗克斯男孩去逮另一个布朗克斯男孩,嗯?我们车子还在四处绕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忽然觉得布朗克斯是多精彩的一个区啊,它一直是个被取笑的地方,不是吗?但还是有它美好的一面。” “我也这么认为。” “马修也是布朗克斯来的,还是我记错了?” “你的记忆没问题,但我们家只住过很短的一段日子。” “所以不应该称你为布朗克斯男孩。” “我应该不算。” “你爸爸开过一家店,”米克说,“他卖童鞋。” “天哪,你怎么会记得这个。” “我也不知道,”他说,“不知道怎会记得这个而不记得那个。这当然和有用没有无关,有太多对我有用、可以救我命的事情我一件也不记得,但我记得你爸爸开过一家鞋店。”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安迪,你妈好吗?” “很好,真是感谢上帝。” “真是感谢上帝,”他像回音般重复着,“你回去找她谈那件事时,她一定正在厨房里吧。” “老实说,她是在电视机前面。” “看电视。是吗?” “同时也看报藏书网纸,怎么了,米克?” “哦,只是想到随便问问,看报纸,看《爱尔兰回声报》吗?” “我没注意,可能就是《回声报》。” “安迪,你也看过这份报纸吗?” “那是给年纪大的人读的,不是吗?或那些刚下船的新移民。” “刚下了飞机,现在应该这么说。呃,你们是个古老的大家族,你知道,巴克利家族,我记得是。也就是所谓的住城堡的爱尔兰人,你知道这个说法吗?意思是他们全是住在都柏林城堡里,是大英帝国在爱尔兰的代表。但巴克利家族还有另一支很受爱尔兰人爱戴,你们不知道是哪一支?我实在很好奇。” 安迪笑了起来,“曾经有人问我,你跟那些家伙到底有没有关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在电视上发表重要言论那些家伙。但你是第一个问我,我们家在那个老国家里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母亲回去过吗?” “没有,她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她根本没兴趣回去,要她去马萨诸塞找她兄弟都够困难了。” “你舅舅康尼,是吧?” “是的。” “那你自己呢?你有没有回过那个古老的国家?” “你在开玩笑吧,我根本哪儿也没去过,米克。” “哦,其实你应该去,这并不是那种什么让你开拓视野看看世界的旅行,尽管说起来我自己也很少跑,爱尔兰,当然了,还有法国,马修也去过法国,还有意大利,是不是?” “很短期的。” “我没去过意大利,但最后一次回爱尔兰时,我也顺便跑了趟英国,只是去看看从我还在我妈膝盖边玩时就听说的这些恶魔,到底是怎么一副德性。” “是什么德性?” “什么德性也没有,”他说,“他们人好得要命,我去到哪里人家都彬彬有礼地待你,尽管他们和爱尔兰有这么多不共戴天之仇,但他们还是让我感觉宾至如归。”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你是爱尔兰人。”安迪猜。 “你说得对,”米克说,“绝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就把我当成中国人。” 我们上了二〇九号公路时,他又说:“这是个好计策,安迪,刚才我还一直在想着,其中最难的部分是,怎么把话顺利传到他们耳中,而不让他们起疑,如果我们能知道谁一直在帮他们,事情就好办了,老弟,这方面你有任何想法吗?” 安迪想了想,摇摇头。“葛洛根有太多的人进出了。”他说。 “现在没有了。” “呃,以前有,那些替你跑腿的,或自己凑过来的。我得想想,我猜他们挑中其中某一个,请他喝酒什么的,套出他的话来。” “你认为是这样吗?” “我猜的。” “爱尔兰人的传统是极端痛恨这种告密的人。”米克说,“有这么一部电影,就像我一直记得你爸开过一家鞋店一样,偏偏我怎么也想不起男主角的名字,我清清楚楚记得他的脸,就是名字想不起来。” “你是说维克多·麦克拉格伦吧。”我说。 “就是他,哦,爱尔兰人最恨之入骨的就是这种出卖消息的家伙,《爱国者之母》,你知道这首歌吗?” 我们两个都不知道。米克以一种令人惊讶的轻柔嗓音唱了起来。 啊拉哪,耻辱的阴影 从未落在你的姓氏之上。 哦,但愿你从我胸膛吸食的乳汁, 当你背叛时在你血管之中化为毒液。 “这是母亲唱的,”他解释,“她要自己的儿子就是死在绞刑台上,也不要出卖秘密给敌人。” 啊拉哪,亲爱的,啊,啊拉哪,亲爱的, 当然,你永远不可以做叛徒,做卖国贼。 “哦,这是一首可怕的老歌,但你可以因此知道我们国家的人对此事的看法,仇视通敌者的伟大传统,当然,你也清楚地知道,从另一面说这代表了什么。” “什么?” “代表我们有通敌的伟大传统,”他说,“你怎么可能只有这一面而没有另一面?” 老雪佛兰跑起来不像凯迪拉克那般平稳,也不像凯迪拉克那样把路上的噪音或车后的嘎嘎声化为极其安宁的轻柔耳语。但车子还是很舒适的,安迪和我坐在前面,米克一个人坐在后座,车前的大灯划开我们前方浓密的黑暗,我很想我们的车子会这样一直开下去。 转上了一条没编号的路,米克说:“我们就是在这儿看到那头鹿的。” “我记得,”安迪说,“我差点撞着它。” “没有,你很远就减速停车了。” “漂亮的家伙,好大一只,如果还有机会,我真想看清是有几个叉。” “什么叉?” “它的角啊,米克,那些猎人偷猎这些公鹿,就是为了这个角。那只鹿的角很大,但别问我有几个叉,我没来得及数。” “猎人奥加拉一直守护着这片产业,不让那些偷猎者进来。我不许有人非法侵入,你知道,我也不要我的土地上有鹿被打死。这些可恶的掠九九藏书夺者,你实在没有办法不让他们侵入果园,但我也不想弄些人来开枪打死他们,我真不明白我这是为什么。” “年纪大了,心肠变软了。” “可能是吧,”他同意,“慢一点,安迪。” “慢一点?” “这一带有鹿出没,像那头大公鹿便站在路的正中央,而且往往它们会一下子跳到你的车前,完全没征兆。” 我想起丹尼男孩和他的那张名单,想象一头鹿撞死在两辆停着的车子之间。 安迪松开了油门,车速减了下来。 “干脆,”米克说,“你为什么不停下算了?” “停车?” “是啊,我们又不急不是?我们可以伸伸腿,你也可以抽根烟。” “说真的,我一时半会儿还忍得了,我们都快到了。” “停车。”米克说。 “好吧,没问题,”安迪说,“让我在路边找个好位置停下,前面应该就有能停车的地方。” 米克深吸一口气,探身向前,胳膊勾住了安迪的喉咙。他说:“马修,你伸手控制方向盘,嗯,对,好极了。安迪,慢慢踩刹车,慢慢的,小子,要不然我扭断你的脖子。慢慢让车离开马路,马修,嗯,好极了,现在把引擎熄了,把他的枪拿走,腰带上插着一把,看看身上哪里还有没有另一把。” “你们疯了,”安迪说,“马修,快别这样。” 有两把枪,一把插在前面的腰带上,另一把小的插在后面。我两把都到手了,米克示意我放在仪表板上。 “下车,”米克说,“现在都下车,马修,他就是间谍,我们的通敌者。站好,安迪,想都不要想逃跑的事,你走不出十码远,我就会把你这双脚射烂,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我哪里都不跑。”安迪说,“你完全搞错了。马修,你跟他说,告诉他,他完全错了。” “这我不是这么确定。”我说。 米克对着我说:“你也知道,不是吗?” “没有你那么早,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一开始以为你只是套他的话而已,然后我想到他讲他母亲在看电视。” “还一边读报。” “没错。” “你们两个都疯了吗?我妈看电视,所以我就通敌?” “你打的那个电话,”我说,“安迪进屋时的一两分钟内打的那个,你说是打给奥加拉的,而且不等他接你就挂断,你其实不是打到农庄,对不对?你按的是安迪家的电话号码。” “没错。” “你听到的是通话中的讯号,”我说,“因此你知道他正在打电话,打给道林,告诉他我们正出发过去。” 安迪说:“我们得弄清楚这事,你打到我家是吗,米克?就在我跟我妈说话时?” “但你不是在跟你妈说话,”米克说,“你是在跟帕迪·法雷利的儿子通话。真可惜你的说话对象不是你妈,要不然她也许会唱那首歌里的一两段给你听,《爱国者之母》,我想你也还记得歌词说什么,因为我实在没那心情再唱一遍给你听了。” “通话中,”安迪说,“你这样就说我背叛?只是通话中?” “是的。” “天哪,我上了个厕所,可能我尿尿的时候我妈打了个电话,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打个电话问她是不是这样?” 米克叹了口气,伸手按着安迪肩膀。“安迪,”他温柔地说,“你认为这几世纪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找神父忏悔?忏悔后他们会觉得好过些,你别告诉我你没什么可忏悔的,安迪,你看看我,安迪,我知道是你。” “哦,天哪,米克。” “提议我们去农庄,我们三个全都去。弄个陷阱给他们跳,这你就按响警铃了。你其实应该做得更巧妙一点,想办法让我自己想到这个点子,用暗示什么的把我引到这方向去。 “你不会知道,在提到农庄那一刹那我就忽然明白了,你那个该死的朋友掉到了自己所挖的陷阱里了,他打电话到马修家,马修也打回了那部你刚刚打的电话,接电话的人没说什么话,但你不是说他听起来像爱尔兰人吗?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柔软?” 我点头。 “奥加拉,一定是的。他们让他活着,以防我万一打电话过去可以仍然由他来接电话。‘对方没声音。’他这么告诉他们,他们就挂断了电话,你认为奥加拉老两口现在还活着吗?或者他们知道我们出发,就可以放心杀掉他们了事了?” “天哪,米克。” “安迪,他们杀汤姆时你也在场吗?杀坐轮椅的老太太时你也在场吗?” “他们没说要这么做的。” “那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处理老太太呢?送她上巴士坐到亚特兰大,还给她一大袋硬币好赌吃角子老虎机吗?” “哦,我的天。”他说,脸埋进了双手里,肩膀开始抽搐起来。 米克很温柔地问:“他是如何找上你的,安迪?是在学校时认识的吗?” “他是圣伊纳修斯小学的,低我一届。” “你和他很熟,是吗?” “不是很熟,但他出现时我马上认出来了,他的样子和小时候变化不大。” “他说服了你,说服99lib.你来对付我。” 安迪两
只臂膀无力挂在身子两侧,两眼满是泪水。他说:“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我发誓我不知道,我想他是用胡萝卜加大棒同时在逼我。他说我只是从你这儿捡些碎屑吃,如果我依附他,会拿到一大笔钱。他还说,如果我不答应,那我就死定了,我和她都死定了。” “你母亲。” “是。” “你应该直接来找我的,安迪。” “我知道,天哪,我知道,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但这还有什么差别?你反正会杀我的,好吧,妈的,动手吧,我不能说我不是活该。” “哦安迪,”他说,“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上帝知道这是我自找的。” “我不是讲我们有个了不起的通敌传统吗?你铺好床,但既然你可以再铺好,又为什么要睡上去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米克拍拍安迪的肩膀。“你之前靠到对方去,”他说,“现在,你又靠回来了,回到你原来的地方。他们设个陷阱给我们,不是吗?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去治他们,我们三个,看他们在他们的陷阱抓到什么。” “你肯让我回来?” “为什么不呢?天哪,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背叛我才这么几天,我们是需要彼此的,安迪。” “米克,我是个混蛋,你是大好人,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该死的混蛋。” “忘了这些吧。” “米克,我们会赢的,他们想着我们会大摇大摆开进去,然后我会把车停到老位置,然后我故意落在后头,点根烟,让你和马修先进屋,他们拿着枪等在屋子里。” “好计策,那你想他们会不会有人放哨?我们进了车道就盯着我们?” “可能。” “我会的,”他说,“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会弄个人躲在可以看到车灯之处。奥加拉怎么样了?他们还没杀他吗?” “我不知道,他们没跟我说太多,像汤姆·希尼的房东太太,我听到他们这样真是吓坏了,我不相信他们会这样,我真的不相信。” “这样你很不安,但比起可怜的汤姆被一枪打死,这会更惨吗?哦,算了吧,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他再活过来,也不会让其他人活过来,约翰·肯尼和巴里·麦卡特尼,你知道他们要去库房拿酒,是你和道林一起去的吧?” “我等在外面,”他说,“所以他们没看到我,本来讲好就是绑人抢劫,送货的卡车由我开走,然后我听到了枪声,”他吸了口气,“我不知道他们居然会动手杀人,米克,事情原本只是从你这里偷点东西而已,他们抢了酒,拿去卖掉,我可以分到点钱。” “不会有人受到伤害是吧?” “我听到的是这样,但结果巴里和约翰都被杀了,我发现我陷在里面了,然后事情他妈的越来越严重。” “失控了,”米克说,“像野火燎原。” “比这还严重。” “是更严重,彼得·鲁尼,还有伯克,以及死在葛洛根的所有人,另外马修的好朋友,就是那个打禅的佛教徒,然后把我留到最后,他们没要你来动手吗,安迪?由你动手是很容易成功的。我的脸扭向另一边时,后脑袋一枪就了结了,比在农庄搞这么大麻烦诳我去简单多了。” “我绝不会这样做的,米克。” “不会的,我也相信你不会。” “而且他要亲自动手,他很恨你。” “的确如此。” “他说你杀了他爸爸,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见过他爸爸,但这有什么差别?这是他妈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小男孩的复仇圣战,”米克说,“此仇不报,绝不善罢甘休。哦,安迪,你和汤姆两人总是连在一起,看到汤姆死去,只剩你一个人,这让我心碎,你知道吗?” “米克……” “但你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你肯同来真好,安迪。” “天哪,米克,你再不用担心我了,我对上帝起誓,米克。” “哦,难道我会不知道吗?”他说,一只大手伸到安迪脑后,另一手伸到安迪下巴上,同时一拧,扭断了安迪的脖子。 第三十章 “我还有什么选择?除此之外我还能怎样?” 我没有答案,他拔下车钥匙,走到车后打开行李箱。然后又走回来,毫不费力地抱起安迪的尸体,扛在自己肩上,然后轻轻地放进行李箱,再用力压上盖子。行李箱锁上那一刹那的咔嚓声,在黑暗且静寂无边的乡间车道上听来很尖利。 “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说,“我发誓我不想这么做的。”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做,”我说,“至少当时我吓了一跳。” “他也是,我绝不怀疑这一点。我得给他一点希望,你知道,让他完全放松下来,恐惧是最让人难受的,我就是想为他先消除这个。就是这样的,当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定只有一瞬间,然后就过去了。哦,老天,这是个糟糕透顶的旧世界。” “是的,是这样。” “糟糕透顶的旧世界的艰难人生,他其实就像是我的儿子。帕迪·法雷利也有个儿子,似乎并不是强奸道林那婊子得来的,他这儿子却为了替他毫无记忆的老子复仇,不惜让血洒满整个城市,而我的儿子居然会帮他的儿子这么做,”他吸了口气,平静一下,“但他不真的是我儿子,从来都不是。只是一个不惹什么麻烦的聪明小伙子、有一双很稳的手,会射飞镖会握方向盘,你是不是认为我该留他一命?” “这我没办法回答。”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这样你能回答了,是不是?” “我不可能再信任他。”我说。 “是不可能了。” “或者说放松戒心,在知道他做了这些事之后。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以你这样一个人,我实在不知道你能有其他什么处置方式。” “以我这样一个人。” “呃,你从来都不是个会原谅或会忘记的人。” “没错,”他说,“我从来都不是,而且我得说,太老了,学不会新把戏了。”他弯身下子,捡起安迪掉落的一包万宝路,“一条线索,”他嘲讽地说,“现在又印了我的指纹上去,但谁他妈会管这个呢?”他甩手把烟扔到路边,又再次弯腰,捡起安迪的Zippo牌打火机,我以为他也一样会扔掉,但他皱着眉盯着它看了半晌,默默收进自己口袋里。最后,他又伸手抓起一大把碎石碎沙,像刚刚扔香烟般用力扔出去。 我静静地等在一旁,他靠着车子,让怒气缓缓从身上流走。然后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沉静地说:“他们绝不会知道还有另一条路通往农庄。那得穿过北边属于州所有的土地,你知道,那里有条路一直伸入那片地里。然后,你可以步行穿过大约占地几英亩大的一片林子,出来就是果园后面我的私人土地范围了。他们只知道看守正面的车道,他们等的是三个坐车来的人,而不是两个步行来的人。” “这让我们有点小小的优势。” “而我们非常需要这点优势,因为我们只有两个人,天知道他们有多少。我刚才应该问他对方到底有几个人的,但他可能知道吗?” “拦我路的有两个,唐尼·斯卡佐以及另一个我连脸都没看见的。越南佬死了,但他的伙伴月亮加夫特还好好的,他极有可能也等在那儿准备参与这最后一幕,这就三个了,加上道林是四个,但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第五个第六个。” “至少四个,”他说,“五个最有可能,也许会有六个,全都盛装打扮准备欢迎我们。他们守,我们攻,这方面他们占了便宜,但我们比他们了解地形地物,这里我们又多了相当程度的主场优势。” “还有出其不意。” “还有这一点,”他同意,“但,你知道,我想的是,我并没有权利这么做,因为你其实不必参加的,你应该回家去。” 我摇了摇头。“这未免太迟了点儿吧,”我说,“除非我们说好一起回去。他们设了陷阱,你看穿了,成功绕开,并解决了设陷阱的人。你也可以先避开,让他们伤脑筋接下来怎么办。” “我宁可现在大家把账算清,就此分个胜负。” “我同意,而且我跟你一起。” 我们上了车,他重新发动车子。我发现自己在想,现在这车子的载重是不是轻了点。其实完全没有,安迪仍跟着我们,所以马上我就知道我们的重量完全没变。刚刚他坐的是驾驶座,此刻他躺的是行李箱。 “我有预感的,你知道。” “关于安迪。” “从更早的时候,一定是这样。在酒吧出事之后,我决定让他回去,自己保留这辆车,我不让他知道我待在哪里,我也不给他我手机的号码。” “我不知道第二种视觉之类的东西,”我说,“但我认为你有第一流的直觉。” “也许就像你说的,”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哦,现在我得专心开车,前面得转弯了,这很容易错过。哦,你看这是什么!” 我们前方,一群鹿一头接一头地跃过路面,我数了数,有八头,而且我极可能还少算了一头。 “它们会把农作物和灌木弄得一团糟,又他妈的老是妨碍交通,但可真是漂亮啊,他妈的怎么会有人想开枪打它们?” “我有个朋友在俄亥俄州,当警察的,叫哈夫利切克,他一直想让我上他那儿,陪他一起猎鹿。他永远不明白我怎么会毫无兴趣,我则永远不明白他有何乐趣可言。” “杀人已经够受的了,”他说,“我可没工夫花在杀鹿上头。” 他找到那条他要找的岔道,我们于是转了进去。过半英里左右有链子把路圈起来,上面挂个牌子,写着闲人勿入,除非经过特许。我下车,想都不想就把铁链的钩子打开,米克开了进去,我把链子复原,重新回到车上。 我们顺这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穿进树林,不知道走了多远,车行
99lib?
速度极慢,时速很少超过十英里。我一直注意是不是还有鹿会忽然跳到我们的车前,天知道这片林子里藏着多少头,尽管我们现在一头也看不到。 这条路的终点是一小块空地。这里有一幢小木屋,不远停处了一辆帆布顶的四轮驱动运载车。米克探身到老雪佛兰后座,抓过他的皮包,从中拿出其中几样东西,放进一个暗灰色帆布袋里。他所取出的几乎是里面的所有枪支和全部子弹,钱和文件则留在原处未动。此外,他之前已经从仪表盘的柜子里找出一支红色的塑料手电筒。在他挑选装备的时候,我检查了下另外那辆车子。不出我所料,没锁,驾驶座另一头的车门边有支手电筒放在一堆杂物之上,墨黑色橡皮的,亮度足足有米克那支的两倍。 “太好了。”米克说。 除了来时走的,我没看到还有其他的路,但米克转向左侧,手电筒的光束照出一条小径。他一手提帆布袋,一手持手电筒,我则一手拿手电筒,另一只手空着。他给我的那把左轮还插肩带上,小的点二二仍在口袋里。我还留了一把从安迪身上搜出的枪,是九〇口径的自动手枪,我和他原来一样,插在背后的腰带上。 空气很凉,我很高兴有卡维拉背心帮我保暖。脚下踩起来软绵绵的,这是一条很窄的小径。我们轻轻的走路声是我此刻唯一听到的声响,好像我们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一样,但其实真的大声些也无妨,农庄里那些人离我们还远,不可能听得见。 一长段沉默的步行之后,他说:“他没有神父在旁,但我想这倒也没什么。过去我们总觉得非有不可,但这些年头事情变了许多,我很怀疑他是否介意有没有神父。反正有神父没神父,他现在都已经看到它了。” “看到……” “看到他一生那幅画,如果事情照我们设想的发展的话,但谁知道真正的结果会如何?我很怀疑我自己是否能坚持到事情结束。” “我们两个都可能等不到。” “不,”他说,“你不会有事的。” “这算是个承诺吗?” “这是接下来必然发生的,”他说,“你很快就会安然回到家,和你那个好女人坐在厨房里喝咖啡,我有强烈的预感,我看到这个景象。” “另一种视觉。” “这同时伴随着另一个预感,”他说,“有关我自己的。” 我没接话。 “‘你有第二种视觉,’我妈说,‘这时候听来好像是天大的好事,米克,但你很快会发现,它是礼物但同时更是个诅咒,因为它终会让你看到你将来看不到的事。’看在上帝分上,她这辈子有很多话都说得不对,但这段话却再正确不过了,老朋友,我不信我还能活着看到日出。” “如果你真相信是这种结果,”我说,“那我们为什么不掉头就走回家去。” “我们得走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这样,因为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因为要是我不怕那些人和他们手上的枪,那我为什么要怕自己的想法?而且我得告诉你,我真的不在乎死。” “哦?” “有哪个人想到我会活这么久,一直活到现在呢?仔细想想你会认为我一定早被哪个家伙给宰了,或早就死在自己的冲动鲁莽之下。哦,我有过一段还不赖的旧日时光,有些事我做了,但很后悔,希望自己没做,也有些事我没能做,但也很懊恼,希望自己做了。然而终归来说,就算可以改变这一生,我也不要,更何况话说回来,毕竟你也不能,不是吗?” 你的全部泪水也洗不去任何一个字…… “是,”我说,“是真的不能。” “我很走运,拥有我所有的这一切,但如果这一切得告终,那就让它告终。我看过太多的人死去,不会再惧怕死亡的过程,如果说会疼,呃,生活里会疼的可多了,我不怕这些。” “当时你在爱尔兰,”我想着说,“我曾提着一整箱钱去跟绑匪交换一个小女孩回来,我得走向好几支上膛待射的枪去完成这件事。对面那个持枪的家伙是个极不稳定的人,另外一个更是随时会发狂。我相信我有极高的概率会被当场打死,但说实在的我居然也不怕,我知道我一定跟你讲过这件事,但我告诉过你为什么吗?” “说吧。” “这是我当时涌上心头的想法。我知道自己活得够久了,已称不上英年早逝,我搞不清他妈的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让自己安然赴死的理由,但我的确如此。于是我也就不害怕了。”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说,“我又比你大两岁。”他清了清喉咙,“我自己也没准备好神父,”他说,“你知道,说实话这还真有点困扰我。” “是吗?” “倒不是少个白脸竖着领子的老家伙碰碰我额头,送我噼里啪啦拍着翅膀去找耶稣,”他说,“我不在乎这些。但我内心最深处真的有个想法,我希望能有机会在死前做一次忏悔,这样,我相信我会卸下我这一身罪恶的重负,死得轻松一点。” “我了解。” “是吗?你可能不完全了解,你不是在信仰中长大的。跟不信天主教的人,很难正确解释忏悔的真正意义,它是什么,还有它为你做什么。” “我们在戒酒聚会也有类似的做法。” “是吗?”他不觉停住了脚,“但我没听说过啊,你们真有个忏悔仪式?你们走到神父面前,敞开自己的灵魂?” “不完全这样,”我说,“但我想大体上来说是相同的,这是我们进阶步骤之一。” “共十二个步骤,是吗?” “是的,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尤其是刚开始,那时候想不再喝杯酒都很难,但那些肯走上这些步骤的人好像比较能长时间地保持清醒,因此,绝大部分的人迟早会走上这条路。” “忏悔是其中的一部分?” “第五步骤,”我说,“这是正式的称谓——你想听我从头细说吗?” “我很想。” “你要做的便是向上帝,向你自己,也向其他人承认你自己的错误。” “你的罪,”他说,“但你怎么界定什么是罪呢?” “这你得自己去判断,”我说,“戒酒协会没有上级指导员,不会有人负责审问你。” “收容所总是由疯子负责掌管。” “没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而走向这一步骤的方法就是向众人敞开你自己,我听到的劝告是,把我这辈子所做过的困扰我的事都写下来。” “天哪,等你写完你的手不就废了吗?” “事实正是如此。所以我坐下来,面对着笔记本,用的方式却是对着另外一个人把我要写的全说出来” “神父吗?” “有些人是对神职人员说,早些时候这是最常见的方式,但现在绝大多数走这一步的人都是对辅导员说。” “你也是这样吗?” “是的。” “也就是那个佛教徒?怎么搞的我老是记不住这可怜家伙的名字?” “吉姆·费伯。” “你跟他说了你所做过的所有坏事。” “虽不是全部,但也差不多了。有一些事我一直到最近几天才想起来要说,应该说当时所能记得的我都说了。” “然后呢?他宽恕你了?” “不,他就是听而已。” “哦。” “然后他总是会说,‘好吧,事情就是这样,你现在感觉如何?’我会回答感觉和原先没什么两样,然后他会说我们为什么不去喝杯咖啡,我们就一起去了,就这样。但最后我感觉……” “释放?” “我想是这样的,没错。” 他点点头。“我不知道你们那些人这样做,”他说,“这的确就像是忏悔,但我们的方式有更多的仪式行为,不意外吧,嗯?我们做的每件事都包含着更多的仪式行为,你从没用过我们的方式,对吧?” “没有,当然没有。九九藏书” “‘没有,当然没有。’对你来说哪里会有‘当然’这回事?你跟我一起望过弥撒,不止这样,你还领了圣餐,你都不记得了?” “我好像想忘也忘不掉。” “我也是!天哪,还在他妈一个奇怪的时刻,我们两个染着一手鲜血从马斯佩斯回来,然后直奔圣伯纳德的屠夫弥撒,本来像平时一样,人家领圣餐我们只是坐在位子上。突然间你站了起来,头也不回走到祭坛栏杆前,我他妈的也紧跟在你后面,我身上有一堆罪恶没有忏悔,而你根本就是个没受洗的异教徒,我们居然领了圣餐!”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跟你去!但之后我觉得非常好,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绝对是这样。” “我也是,之后我再也没这么做了。” “我希望没有,”他说,“我也没有,我敢向你保证。” 之后,我们安静地走了一小段路,接着,他又说,“仪式行为,就像我刚才说的。‘怜悯我,上帝,因为我犯了罪。’这是我开头会说的话,‘自从我上一次忏悔至今,已经超过四十年了。’老天,都四十年啦!” 我没吭声。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想不出还有哪条戒律我没违反的。哦,我一直远离圣坛的神父,而且时间长得谁也不会相信,但我不认为这就代表了我不需要他们。我想我还是从头到尾认罪,一条戒律一条戒律地认。” “有些人是坦承自己所犯的每一条重罪来完成这篇五步骤,你知道,有骄傲、贪婪、暴怒、贪食等等。” “你们的可能容易些,只有七种罪,比我们的戒律整整少了三条。但我喜欢你们的方式。只是说罪恶压得你们的灵魂不能解脱。呃,这方面我可多了,我一直过着罪恶的生活,而且坏事做尽。” 脚下忽然咔嚓一声脆响,接着我听到有什么窜入灌木丛,大概是被我们惊吓的小动物吧。远远的,我还听到咕咕的声音,一定是猫头鹰发出的,这之前我从未亲耳听到过。米克停了下来,背抵着树干。 “有一次,”他说,“我一直逼着个家伙吐出实话。他把钱藏了起来,怎么都不肯说在哪里,用刑好像只会更坚定他打死不说的意志,于是我伸手挖出他的一只眼睛,硬从他脸上摘下来,我把这颗眼睛放在我手掌上,摆到他面前。‘你的眼睛看着你,’我说,‘它可以直接看穿你的灵魂,现在,要不要我也把另一颗也拿下来?’他就老实说了,我们也顺利拿到钱,我把枪管插入他空眼窝里,一扣扳机,脑浆都被我轰了出来。” 他只说到这里,这些话悬浮在我们周遭的空气中,直到被一阵微风吹走。“还有另外一次,”他说…… 他所说的我差不多全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并非我当时心不在焉,当时难道我还能做什么别的事吗?婚宴里的宾客不留意到现场闯入一名全副武装的海军陆战队员,都比我走神的可能性大。 然而尽管如此,他所说的话仿佛穿过我的意识,漂流到不知哪里去了。仿佛我只是个水道,一条让他的忏悔流过的管子。也许那些惯听别人自我揭露的神父或心理学家正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我可说不准。 我们继续前行,他也继续讲着,有些相当长,有些则很简洁。其间我们还走到一个小空地,坐下来休息,但他继续讲,我仍继续听。 最后他终于讲完了。 “记忆里我走得最远的一次,”他说,“晚上走的速度慢了一些。我们现在稍做休息,等会儿再出发,可以吗?这条小溪是我土地的天然分界,夏天最热时只是条干沟,初春雪融时则水流滚滚。我们待会儿找个地方走过去,希望不会把脚弄湿。” 稍后我们便照计划行事,找处溪流中有石头浮现的地方跳跃前进。 “他听了你的忏悔之后,我是说你那佛教徒好朋友,”他又开口了,猛然想起来,“吉姆·费伯,这次说对了吧。” “你终于记得他名字了。” “可见我还有救。他听你说完后,事情是不是就这样告一段落?他有没有就你的罪给点谏言,或至少安慰几句?随便什么动听的话,或像一般神父说的那些?” “没有。” “就这样了?” “接下来一切仍看我自己,要走下去,我们得懂得宽恕自己。” “看在上帝分上,这该怎么做啊?” “呃,有一些路可以走。这不完全表示罪过从此洗清,但也许作用和这个相似,针对你已然造成的伤害做些弥补。” “说是这样说,但谁知道这该从何开始呢?” “某种自省吧,”我说,“这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但别问我你要怎么做,这可不那么巧是我的专业领域范畴。” 他认真想着,微微颔首,嘴角也微微上扬。“所以说你也不保证我忏悔完就清除罪恶了。”他说。 “如果我能的话,我当然希望那样。” “哦,你这算什么神父啊?完全不对。真是的,耶稣是把水变成酒,你大概是那种把酒变成水的。” “完全颠倒过来的奇迹。”我说。 “把酒变成毕雷矿泉水吧,”他说,“都有小气泡。” 第三十一章 过了小溪,我们便正式踏上米克的土地了。我们继续在林子里走了五分钟,来到一小片干净的空地。旁边稍高的那一片就是果园,也就是肯尼和麦卡特尼的埋骨之地。果园后头是菜地,然后才是猪舍和养鸡场,再过去便是我们的老农庄了。 “现在开始我们得保持安静了,”他低声说,“我们发出的声音,他们还离得太远,不可能听到,但动物会警觉到。事实上,要想顺利绕过猪舍和鸡场而不让那些动物知道,可得有魔鬼般的伎俩才行。就算我们什么声音也没有,它们照样能闻出我们的气味。但它们自己就一身臭味,怎么还可能闻出其他味道来?这对我永远是个谜。” 鸡场里还养有好几只珍珠鸡,他说。漂亮的东西,它们喜欢栖息在树上,你一靠近,它们就一阵乱叫。奥加拉喜欢养珍珠鸡,喜欢它们的长相,而且他认为在最豪华的盛宴上,珍珠鸡也是最精致最奢华的一道菜,可是吃过后他发现珍珠鸡的肉远比普通鸡肉的纤维粗,而且味道也不如。但它们在发警报方面表现得非常精彩,真可称之为长着翅膀的看门狗,因此不管我们经过时如何小心翼翼,珍珠鸡一定会喧闹起来,另一边的猪也会跟着叫,然而我们对付的是城市来的人,他们听到这一场鸡飞猪叫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们熄了手电筒。月光足够帮我们照明走过这片空地了。我们前进得很慢,每一次提脚都极小心,每踩下一步都极轻巧。出果园时,我看见了农庄里的灯火,我唯一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 我们继续向前。接下来是一段碎石子小路,但我们选择从小路的边缘走,那里的杂草踩上去远比滑动的碎石子更加无声无息。农庄那扇透着灯光的窗子一直吸引着我的眼睛,我可以想象里面那些人的景象,一堆人围在圆桌前,大吃大喝那个老冰箱里的食物,老奥加拉先生的藏酒,以及奥加拉太太腌制的水果蜜饯。我并不愿意多想象,我想专注于我现在做的事,但想象自动进入我脑子。 米克忽然停下来,抓着我胳膊。 “你听。”他悄声说。 “听什么?” “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说,“我们离得这么近了,应该可以听到声音才对。” “屋子里的动静吗?” “那些动物,”他说,“它们能听99lib?到我们,应该会骚动起来才对,所以我们也应该听得到它们的声音。” “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小声回答,“但我确定可以闻到它们。” 他点点头,迎风嗅着,又嗅了一遍。“我不喜欢这样。”他说。 “谁会喜欢?”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再次努力地想从夜晚的空气中抓住某种我并不知道的东西。我想,他已习惯于这里猪和鸡的气味,这气味跟原先稍有不同,他马上就察觉出来了。 他把食指放在唇上,静静地领着路,我们越接近那个圈着栏栅的猪舍,气味也就愈发强烈。他直接走到栏栅前,两手扶着最顶上的横栏探身进去,里面鸦雀无声。此时,我也清楚地闻出来了,在动物的粪便臭味上还浮着一层明显的腐味。 他开了手电筒,朝猪舍里照射,光束下出现一头死猪时,他愣住了。这只猪侧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白色的腹部布满弹孔。米克的手电筒又四处扫了下,我看到了其他死猪。 他关了手电筒,自个儿点着头,又迈步走向鸡场,那边的情况完全一样,只是更加凌乱,到处都是血和羽毛。米克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大屠杀场面,深呼吸着,一次,两次,然后他“啪”的一声再次熄了手电筒,转过身来,回到我们刚转弯进来察看的地点。 我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会转身走开,离开这一切,我们会回头再涉过小溪,穿过林子,回我们停老雪佛兰的地方。但我知道事情绝不可能这样,并也马上明白他是走向那个小工具屋子,也就是上回看过的那个仓库般的小屋子。我知道里头放了把铲子,想到铲子我又冒出愚蠢的念头,他是打算埋掉这些被集体屠杀的动物。但事实上也绝不可能这样。 他说:“如果有一只狐狸或一只鼬鼠钻进鸡窝里,呃,它就会屠杀成这样。你会发现每只都死了,但没有一只被吃掉。你可以称之为毫无道理的凶残,然而,难道你没看出来,鼬鼠至少有个理由。它需要血,它喝了每只鸡的血,把肉留下来。因此你如果说它嗜血,呃,你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而已,它的确是喜欢喝这些血。” 他转身向我。“他们要的,”他说,“只是练枪的靶子,试试自己的枪,并相互炫耀罢了。还有就是射杀动物的乐趣,看着它们四下逃命,血不断喷出来,然后再开枪,又再开枪。” 我想着他的话,点点头。 “这样,”他说,“事情就更容易了。” “你这话我没听明白。” “我一直在想着要怎么把老奥加拉夫妇给救出来,有极小的可能性他们仍然活着,但现在我知道了,他们毫无活命的机会,你打电话时不是奥加拉接的吗?” “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但我猜极可能是他,没错,是他。” “这是他们暂时留他活命的原因,”他说,“不是等你打电话,因为他们绝不会想到你有办法打回来。而是防止万一我打过来,我要来这里前可能会先打电话,他们留他接电话,用一把枪对着他脑袋,另一把对着他老婆,他除了照他们说的做之外,半点办法也没有。” “难道他们就不可能还活着?” “不可能,”他说,“这你可以怪我。是安迪那通电话宣告了他们死刑,如果我当时阻止安迪回家,他99lib.也就没机会偷打这个电话,那他们也就会继续留着奥加拉活命,他,还有他老婆,意思是,到现在为止他们还会活着。我想清楚这一点了,但你知道,太迟了。我想清楚这个,是在我打了安迪家电话、听到忙音讯号那一刻。现在,他们知道我们出发了,当时我想;马上就想到这最直接的后果,我知道我犯了错。” “你不能因为这个怪罪自己。” “我能,”他说,“但我不会浪费很多感情在上头。无论打不打电话,他们到这一刻也可能杀掉奥加拉夫妇,比如他们无聊得发慌,比如他们已找不到活物可开枪。就算他们夫妻俩现在还活着,但从现在算起一小时内,他们活下去的机会也小得可怜了,更不要说从屋子里救出两个活生生的人,光是放开手打这场仗对我们两个已经够困难了,”他叹了口气,“他们这一生这样也够了,夫妻俩都是,他们在几小时前出发上天堂,现在应该到了,不是吗?而我们此时此刻还准备下地狱呢。” 第三十二章 “我们还有另外一个优势,”他说,“他们很愚蠢。” 他一脚跨进工具小屋里一脚留在门外,进行他的备战作业。他从五加仑的油桶抽出汽油灌入酒瓶中,再用碎布片把瓶口塞起来。我蹲下去,替他拿着手电筒照明。这间工具小屋在果园后方附近,因此,距我们挖的双人坟坑也不远。经过这段时日,地面比我们当时覆土上去时要平整了些,但还是可看出表面稍稍凸起。 农庄在两百码之外,他们不可能听见我们交谈,尽管如此,米克还是尽可能压着嗓子。 “蠢啊,”他又说了一次,“这些混蛋没事屠杀猪和鸡,真是太蠢了。你想想,如果我们把车直接开到这里停着呢?想想如果我一定要安迪把车开到后面,想先看一眼他们两个的坟墓,或先查看一下我的猪或我的鸡,或他妈的随便什么原因。安迪不敢不开过来,我也就看到这些动物了,那他们准备了半天要给我们的大惊喜就全泡汤了。这是个好消息,愚蠢,如果他们会在这件事上这么蠢,那他们在其他事上一定也这么蠢。帮忙拿一些,但以能带得动为原则,千万别贪,你不能掉一个瓶子在地上,或走起路来哐啷哐啷响,最好我们分两趟拿。” 结果我们跑了三趟,第一趟拿这些装了汽油的酒瓶;第二趟是汽油桶,只剩半桶了;第三趟才是装枪和子弹的帆布袋。我们把这些全藏入鸡场旁边的高草丛里,大功告成之后,米克背抵着一根围栏柱子,调匀了呼吸,取出他后口袋里的小银扁瓶,他拿在手上看了会儿,没打开来又放了回去。 他把头靠向我,轻声说:“以这些人的愚蠢程度来看,”他说,“他们可能连个哨兵都没有,但我们得弄清楚这一点,而我还真希望他们有,这样我们可先把他弄掉,干掉一个少一个。” 99lib.我们把手电筒和酒瓶与备用枪支放在一起。米克伸手进帆布袋拿出一个消音器,试了试,可以装在他的手枪上。然后拔下来放入口袋,枪则插回腰带后头。 我们往农庄靠近,注意脚下不发出任何声响,并一直保持在暗影的掩护之下。我们前进两步,便停下细听周遭的动静,然后才再向前迈步。等我们顺利通过屋子边时,我可以从一扇敞着的窗子听见屋里的动静,我听到人的谈话声音,其中一个声音频率较高的显然是女性,当时我以为是奥加拉太太,但马上我明白那是电视节目。他们占领了农庄,杀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动物,又布好陷阱等我们跳,而现在他们居然看起电视来了。 绕到距离屋子二十码左右时,我吐出一口大气,这才意识到我原来半屏着气已经好一段时间了,一直小心翼翼地让呼吸的量减至最低,好像怕惊扰了周遭的空气一般,直到此时,我才狠狠地吸了几口气。这时,我们已经通过他们最可能听藏书网到我们声音之处,马上我们面临的考验是他们可能设的陷阱,我们得尽快找出他们的哨兵,在完全不知道放哨地点的情况下,甚至该说在完全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的情况下。 米克先行,他走的是碎石子车道的左侧,我则是右侧,跟他保持五码左右的距离,他前进我就前进,他停我也停。车道很长,顺着我们走的方向微微向左弯,且随着自然的地形成为缓和的下坡。车道隐蔽性极佳,完全笼罩在两旁的树和灌木的阴影里。事实上,我一路走过来,一直无法完全看清楚脚下踩的到底是什么,我的步伐无声,但还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全然无声的理想状态。 我前面的米克忽然又停了,我正觉得奇怪,但马上我也就听到了,很微弱,但绝错不了,死亡就在我们面前,温柔的音乐声在响着。 米克小心翼翼地向前,我跟上。随着我们的接近,这音乐声也逐步增大起来。没多一会儿,米克伸手示意我停下来,并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他单手插进口袋中,另一手则抽出腰带上插着的枪,我敢说他一定是在找放口袋里那个消音器。 然后,他又前行,溜到阴影深处,我都无法清楚地看见他,我也从我肩带抽出左轮来,拿在手上。我聚精会神地聆听,唯一听到的是收音机的声音,放着一首西部乡村歌曲。歌很熟,但听不出歌词唱的是什么。 空气中,我闻到了某种香气,是烟味,有人抽烟的烟味。 接着我听到的就一定是枪声了,要不是我竖起耳朵在听,根本听不见,要不是我预料到会有枪声,我也一定辨识不出来。它是极低极轻微的啵啵之声,就像你按破吹了气的纸袋一样。 米克从阴影中出来,挥手要我也过去。我无声地走过去,这里,其实我们又离开他们有相当一段距离了,理论上他们绝不可能听到我们脚步声,但还是没必要冒险弄出不必要的声音来。 车道一旁,一名男子摊在一张帆布便椅上,他穿着芝加哥公牛队的运动夹克和李维斯牛仔裤,脚上是白色运动长袜和马丁大夫鞋。膝上放一支枪,是大型九〇口径可装弹十发或十二发的自动手枪,但他再没机会用了,因为作为一名枪手的日子至此已经结束。他中了两枪,一枪正中胸膛,另一枪准准地穿入额头,如果丹尼男孩认识他,那张名单上又会多出一个名字。 一个便携带式小收音机仍在奏着背景音乐,小收音机旁是一壶半加仑装的酒,还剩三分之二。此外,地上还丢了一部手机,几码外则是他抽过的香烟,米克迟疑了一下,伸出一脚踩熄,接着又一踹,把.99lib.手机给毁了。 安迪的Zippo打火机出现在他手上,他点了火,拿近到死者的脸部,我好好看了一眼,摇摇头,这个人我从未见过。 “我想他有可能是拦我路的一个,”我小声说,“不是那个斯.99lib.卡佐,是另一个我没看到他长相的,当然,那天晚上他穿的是双软鞋,不是马丁大夫鞋。” “也许是那晚之后他学乖了。” “你给他上的课,比我的要重要多了。麻烦你再点一下打火机好吗?一枪头部一枪心脏,全是不会大量流血的一枪毙命型枪伤,不管先中的哪一枪,一定当下就送命了。” “老天,”他说,“你不用查这他妈的谋杀案了,我们都知道凶手是谁。”他熄了打火机,收好,又拔下枪口的消音器,放回口袋里,并退下弹匣,重新补充了两颗子弹。然后,他捡起刚刚他开枪时弹出的弹壳,原来也想放在口袋里,随即又改变了主意,用衬衣角擦了一下,端端正正地放在死者的膝上。 我们把他留在那儿,连他的枪和杀他的弹壳,音乐也仍然播放着。 第三十三章 我站在屋子后面,墙上有个大金属盒子,盒子门此刻被我打开来了,我抓着主电流断电器的把手,身子尽可能的往左倾,以便看到米克所站的屋子一角。他已穿上他父亲的围裙,我努力想说服他别这样,这让他成为一个醒目的枪靶子,但他不听。这时,他做了个手势,我一用力拉下把手,切断了整座农庄的电源。 屋子瞬间黑了下来,当然,也安静了下来。安静只持续了一两秒,但米克已开始行动了,他点燃了汽油弹酒瓶上的碎布芯子,投掷过去,又冲到右手边十码处,点燃另一瓶,同样扔了出去。 屋子里,声音瞬间爆裂开来。人们叫喊着,互相叫着,黑暗中尽是桌椅翻倒以及碰撞到墙壁的混杂声音,我回头跑了几码,到我放置汽油弹酒瓶之处,划亮火柴,点燃了瓶上的破布芯子,对着一楼窗子扔进去,在玻璃匡啷的粉碎声中,酒瓶钻了进去,接着是一声爆炸,我看见窗内的火蔓延开来。 屋子正面也传来同样的爆炸声,里面的呼叫声更高更急切。我把我手边还剩的两瓶都点着了,一个送进二楼的一扇窗子,另一个在我对准后门时,正好有人拼了命想把门打开,于是,它便在门口走道上爆了开来,烈焰如花盛放。 我再次抽身回头,听到屋子正面响起了枪声,同时,后头一扇窗子出现了一个人影,我立刻开火射击。对方在朝着我这方向随意开了两枪之后,从窗口退了回去。 我立刻起身,跑到一个有利的位置守着。从这里我既可看到屋子正面的情况,.99lib?又可以完全控制住后门。一颗子弹从我头顶上呼啸而过,我赶忙朝地上一趴,顺势一个翻滚,反击回去。我没打中什么,除非你认为打中屋子也算。 现在,火势已经不可收拾了,楼上楼下每个可见的角落都是噬人的火焰。忽然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或应该说是破裂之声,二楼侧边的一扇窗子应声碎裂。有人冲出到阳台上,我快步绕过屋角,并一边开枪射击;对方一边还击,一边攀过阳台栏杆往楼底跳下来,他跛了一只脚,我心想,那晚拦我路的人是他而不是那名死掉的哨兵吗?还是说他跛脚是因为从阳台跳下来刚摔伤的? 我双手握枪,一扣扳机,但击锤咔嗒一声只击在空弹筒上。我把左轮扔了,从背后拔出安迪的九〇自动,这一瞬间他看到我了,立刻打了两枪过来,其中一发击中我右侧锁骨下方,背心挡住了子弹,但强大的冲击力打得我失去平衡,我稳住自己,瞄准,扣扳机,又什么也没发生,我的拇指摸到了保险,打开来,再次瞄准,开火,这回他用力抓着胸膛,晃了一下,终于跌倒在地上。我等了一下,发现他不动了,这才跑上前去,在他脑袋上补了一枪。 左轮刚刚被我扔了,我回头找到它,甩开弹筒,从外套口袋摸出新子弹重新填装,就在我刚装好子弹并把弹筒甩回原位时,后门终于被成功冲开,一个人影穿过火焰冲了出来。 是唐尼·斯卡佐,他手上拿着某种自动武器,一阵盲目扫射,但他没看见我,子弹更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我瞄准他,开火,但没打中,他大叫一声,枪口调过来对着我,但匆忙之下射高了,我稳住枪,射中他的肩膀,他鬼哭狼嚎般地叫了起来,一转身,好像想朝屋里躲,但门廊已是一片火海了,他只好再调头回来,一只手臂垂着,枪支极别扭地换到了左手。我开枪没中,再开枪,这回子弹进了他肚子里,在肚脐和鼠蹊之间,他又大叫一声,抓着自己倒了下来。我想起上次让他逃走的情景,跑到.99lib.他跟前,他瞪着我,我这回多送了他两枪,他完蛋了。 现在没必要再守着后门了,因为再没有人能穿过后门的火海出来,我从屋子右侧绕过去,找寻米克,白花花的屠夫围裙让我一眼便看到了他,如今我们两人都把火力集中于这幢烈火农庄的正面,但我们各据一头,成犄角之势。 对方从窗子射击,米克对着子弹出处还击,里面又一声巨响,似乎是从二楼传来的,一根屋梁垮了下来,屋顶也塌了一大片,大概是这样。然后,声音停了一下,马上,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出现在一楼阳台,其中一个撞破前门,紧接着另一个击碎残破的窗子,从窗台跨了出来。 其中一个我没见过,他留着马尾辫,像过去的乡村歌手,还蓄了游艇上赌徒才有的胡髭,双手各持一把手枪,轮流开火。我不知道他射向哪里,甚至我不认为99lib?他眼睛是睁着的。他就这样傻站在那里,胡乱开枪,我给了他一枪,没中,米克开了两枪,中了,这家伙翻身向后,又穿过窗子摔回窗子后的火焰里去了。 另一个是月亮加夫特。 我之前没见过他,但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这家伙个子很高,至少有六英尺五英寸,大骨头架子,还有一张苍白如月的大圆脸。古怪的长臂加上硕大的脑袋,让他看来像某个外星球来的怪物,也像一只超大的螳螂。 他眼睛朝着我这边,但我不认为他看到了我,他很快发现了米克,枪口一转指向米克血迹斑斑的白围裙,我开枪给了他一弹,子弹击中他左肋骨,但他似乎毫无感觉,我想到他一定也穿了件防弹背心。与此同时,我却看到血流出来,流过腰带,顺着裤管而下,但他仍挺着,完全没理会自己的枪伤,只专注地对着米克开火。 我双手握枪,这次我瞄他的心脏,但子弹射出,却偏高了,打中肩膀。伤口同样流出血来,但就算这次他有感觉也完全看不出来。他仍对着米克开枪,还一路从阳台的台阶冲下来,朝米克方向99lib.追去,边跑边开枪。 米克还击,又一颗子弹进了他胸膛。这次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但他仍持续往前逼,我快步冲了过去,同时大型九〇自动手枪连着三发子弹打过去,有一枪歪了,但另两枪准确命中,一枪在皮带那儿,一枪在背部下方,但还是一样好像对他完全没有作用。 最后,米克一步向前,又打中了一枪,加夫特这才停了脚步,枪从他手指间无力地掉了下来,米克继续上前,把枪管伸进他敞着的大嘴里,把他整个后脑给打飞了。 “老天,”他说,“这家伙可真他妈的耐打。” 我站着,正想喘口气,又一排子弹从后头飞来,我只好朝地上一扑。顺势翻滚过来时,我终于看到了道林了,帕迪·法雷利的杂种儿子。他站在那儿,衬着背后着火的房子,如剪影一般。他手持一挺自动步枪,和越南佬用来扫射葛洛根的差不多,他看向我,我们两个人眼神瞬间交会,正如初次在酒店见到彼此那样。接着,我先动手,没打中,他扫射时我正好扑倒在地,子弹于是射高了,他接下来一排子弹又太低了,在我面前草地上射起一片尘土。 我抬眼一看,米克起身正对着道林,一扣扳机,他连着两枪都没击中,道林则想来个扫射,但只有一声空响,因为子弹被他扫光了,他花了太多子弹在那些无辜的猪和鸡身上。 我开枪,打偏了,米克再次开枪,又一样没中,道林丢掉手上步枪,跃过阳台栏杆,打算逃跑,他跑的方向是朝着屋后的猪舍、鸡场和果园那里。 米克追着他不断地开枪,一枪也没中,最后咔嗒一响。他扔掉手中的空枪,然后用尽全力,跟着道林追过去。我的左轮这会儿也打光了了弹,我猜自动手枪里应该还有一两颗留着,但我不相信我能打得中如此快速移动的目标,更何况还有米克挡在我和道林之间,我根本试也不敢试。 我猜道林可以从米克手中逃掉,他年轻二十五岁,而且看起来轻了十五磅,但米克居然追上了他,而且飞起来扑向这个年轻的敌人。接着两人在地上一阵翻滚扭打,我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看到了米克的手臂举了起来,高举过头,月光在他手中某物上泛出冷光,这只手臂狠狠下去,响起了一声惨叫,在夜空中尖锐而凄厉。米克的手臂再次举起,下去,叫声戛然而止,然而手臂依然举起,下去,举起,下去…… 我站起身来,喘着气,两手各握着一支派不上用场的枪。很长一段时间,周遭的一切像凝固了一般,只有身后的大火兀自噼啪作响。终于,米克也站起身来了,他踢一下什么东西,向我走过来,停了半天,又重重地踢了那个东西一下,他踢第三次时,当然我知道了那是什么。 滚在他脚前的东西像个不成形的足球,但这回他弯身下去,用双手捧了起来,然后他就这样伸直一只手臂拎着走向我这边,他抓的是道林已经和身子分家的脑袋上的头发,脑袋上的眼睛仍怒睁着。 “看看这他妈的杂种!”他叫着,“现在是不是跟他那老爸完全一个样了,嗯?要不要也找个皮袋子装起来?我们是不是也该带小帕迪到每个酒吧坐坐,让所有人也能瞻仰他,为他干一杯?” 我什么话也没说。唯一的回答来自农庄那头,巨大的断裂声中又一根大梁垮了,我应声转过身去,看到整个屋顶塌陷下去,火花四溅地沉入火海之中。 “哦,天哪!”米克大吼着,手臂往后拉,像银笛长鸣时篮球员在中场想甩球入篮筐那样,他把那个脑袋抛起,划出一道极高的弧线,穿过一个毫无阻拦的敞开的窗洞,消失在大火之中。 他盯着看了半天,反手从后口袋摸出他的银质小扁瓶,旋开盖子,脑袋往后一仰,直喝到一滴不剩为止。这是从我们在汤姆·希尼家发现尸体到现在,他第一次喝酒。 他把盖子旋回空的小扁瓶上,有那一刹那,我以为他会像丢掷道林的脑袋一般,也把这小扁瓶扔出去,但没有,他只好好地收回到后面的口袋里。 第三十四章 我们把我们的枪也扔进燃烧的屋子里,还有汽油桶,以及帆布袋和袋里所剩的枪支子弹。然后,我们掉头走上来时的路,顺着那条长车道,绕过已成屠宰场的猪舍鸡场,经过工具小屋,走进果园。 “我们穿过树林回去。”他说,“这比走小路要近,但难走些,所以会比较慢,可是我们现在总不希望半路遇到谁,对吧?” “没错。” “其实这么晚了,路上也不至于碰上什么人,我甚至怀疑会不会有消防队来,都烧成这样了,但我相信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能看见,等到有谁碰巧来到这里,早已烧成一片焦土了。” “这是一幢好房子。”我说。 “也是有名的房子,内战之前建的,起码他们跟我是这样说的,这指的是作为房子主体的中间部分,阳台是后来加的,还有一楼左边的部分也是加盖的。” “我想这是逼他们出来的最佳方法,把房子给烧了。” “我同意,”他说,“但就算我能什么事都不做等在那儿,就算他们会自动排着队走出来,两手交叉在脑后,等着当我们的枪靶,呃,事后我仍然会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你希望它烧掉?” “我希望。我唯一遗憾的是我没留一点汽油下来,好连猪舍鸡舍一起烧掉,可能的话我希望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我不会再觉得有什么是疯狂的了。” “我怎么可能再到那里去呢?我怎么可能再看这该死的地方一眼呢?我所能看到的还不是猪舍里满身弹孔的死猪,还有鸡场里四处染着血的羽毛和散落的死鸡。还有老奥加拉两口子也全死了,感谢上帝,没让我看到他们的尸体,让这把火埋葬了他们,嗯?”他摇摇头,“你知道,这农庄是老奥加拉的,文件上是他的名字,好吧,那就让别人去伤脑筋怎么办好了,就让官方拿去好了,也好抵偿这些年漏税造成的损失。他们可以把这片土地并入邻近的那一块,这样的话这里一大片就全是州政府的了,就让这块地去死吧,让这块地他妈的下地狱去死吧。” 我们丢了从安迪手套盒里搜来的那支手电筒,但米克还带着光线较强的那支,也就是黑橡皮表面、我从别人车里拿来的那支。他打开手电筒照路,我们走回那条小溪,涉了回去,但这次我们没费心再找石头踩了,直接从水里蹬了过去。 他父亲的屠夫围裙仍穿在他身上,刚才他就是把手电筒收进这围裙的口袋里的,另一个口袋则沉甸甸地装着他父亲的那把老屠刀,这把刀依然和他父亲使用时一样锋利。 围裙上沾了不少新的血。 车子还在我们原先停的地方,也就是小木屋不远的空地上,另外那辆四轮传动运载车也仍停在原地,我把借用的手电筒放回原处时,米克看着笑了起来。我们俩上了老雪佛兰,他一插进钥匙,引擎立即启动了。 我们静静地一路下滑到那个拦了铁链挂了告示牌之处,我仍像来时下车松开它再挂回去,等我们正式上路后,米克说“他们的人比我们原先估计的多。” “六个,”我说,“道林,斯卡佐以及加夫特,另外加上那个哨兵,一个头发蓬得像杰里·李·路易斯的家伙,很难想象长这样子怎么会是他们其中一员。” “可能每一个看来都很难想象会是其中一员。” “另外还有一个。他从侧阳台跳下来,我不知道他是跳阳台跳跛了一只脚,还是他就是那天晚上被我踹跛了一只脚的家伙。其实我还是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是这个呢,还是那个啃兵,这两人我都完全没见过。” “你打死了他。” “我们对着干,”我说,“他打来的子弹被背心挡掉了。” “天哪,它又救了你一次是吗?从现在开始,你应该每天晚上穿着上床睡觉才对。” “我越来越喜欢它了,”我承认,“你穿这件白围裙,实在是太好瞄准的靶子了。” “现在没那么白了。” “我看到了。但他们就是打不中你,不是吗?” “并非没试过,但他们枪法太差,每个都差,六个狗娘养的,管他枪法如何,反正都被我们宰了。” “而且全身而退,连一处擦伤也没有,”我说,“显然第二种视觉正式宣告失灵了。” “哦,”他说,“我就等着你提这事儿呢。” “我已经尽可能忍着不说了。” “说我有第二种视觉的是我妈,但说起来这也不是她这辈子唯一搞错的事情,比方她一辈子就没讲过英国半个字的好话,但我不是说了,我上回去英国时发觉他们有多和善。” “一定要这么说也没问题。” “好吧,我就告诉你实话,我真的认为我会死的。” “我知道。” “但我错了,真他妈的错得好,在没有比你好一些的神父听我临终忏悔的情况之下。老天爷,我是真把以前所做的一大堆坏事都跟你说了!” “你讲了很久。” “我得说我并不后悔,哦,这辈子我所做过的后悔的事可还真不少,人总难免这样,但我并不后悔把这些都跟你讲。”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然而听完这么多坏事,你居然还肯跟我站在一起,并肩度过这个晚上。” “实话告诉你,”我说,“你所讲的,我并没记得多少。” “什么?那你没在听?” “我听得很专注,我没漏掉一个字,但它们就是不肯留下来,它们穿过了我,而我不知道究竟到哪里去了。” “这耳进那耳出是吧。” “差不多是这样,”我同意,“我真记得的是你一开始说的,有关挖出那人眼睛,要他看自己那段。” “哦,”他说,“呃,这还真是个很不容易忘掉的故事,不是吗?”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在想接下来我要做些什么。” “我也很好奇。” “你知道,有关我的预感已经被我们两个好好嘲笑了一番了。” “也就是所谓第二种视觉。” 他点点头,“它倒也不是全都错了。死亡,有各种形式,也可以包含着重生。我是毫发无损,但我原先的整个生命不是死亡了吗?告一段落了吗?葛洛根毁了,农庄化为灰烬,肯尼和麦卡特尼走了,还有伯克,彼得·鲁尼,藏书网还有汤姆·希尼,当然还有安迪。 “全走了,所有这些人,还有老奥加拉跟他老婆,还有所有的猪和所有的鸡,全走得一干二净。”他重重敲了下方向盘,“走光了。”他说。 我没做声。 “我在想,”他说,“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但这不是真的,我还有一个地方可去。” “哪里?” “斯塔腾岛。” “那间修道院。”我说。 “是的,帖撒罗尼迦弟兄,他们会接纳我的,你知道,他们一定会的,你去,他们就接纳你。” “你打算待多久?” “他们肯让我待多久,我就住多久。” “他们允许人家这样吗?可以长期住下去吗?” “只要你愿意,一辈子都行。” “哦,”我说,“你真要去那里。” “我现在说的不就是这个吗?” “那你到底会怎么做?你会成为僧侣的一员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最可能的是,我可能成为修道院里那种俗家的杂役兄弟,但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做,这得由他们来告诉我。我的第一步是先到那里,第二步是找到其中一名兄弟听我忏悔。” 他笑起来,“这我已经在你这儿排练过一遍了,”他说,“而我也知道了这不会害死我。” “米克兄弟。”我说。 过乔治·华盛顿桥时,我说:“有件事我们忘了。” “什么事?” “呃,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对上帝未来的仆人提这件事,”我说,“但行李箱里还有一具尸体。” “我想过了,”他说,“在我们刚上车时。” “呃,我倒没有,这事整个溜出了我的脑袋之外,我们打算怎么处理他呢?” “原来最好的方式是把他留在农庄,埋在那里,这样他不会没有伴,或者就把他放在草地上,和其他死者一起,反正他曾选择跟他们一起,如今在他自
九九藏书
己铺好的床上,也和他们躺在一起。” “但现在来不及了。” “哦,当时就已经来不及了,你想我们怎么可能再背着他在树林子里走两三英里回去?而我又实在不想把他留在我们停车的地方,就算我们当时手上有铲子,可以把他给埋在那里,那很容易不小心被人发现。我告诉你,安迪这家伙死了还跟活着时一样难处理。” “我们还是得想个法子,”我说,“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扔在行李箱里,是不是?” “依我看这可不一定,车子是他的,不是吗?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躺在这辆车的行李箱里呢?” “我猜你已想好对策了。” “我打算把车留在街边,”他说,“在他所热爱的布朗克斯区,车门不锁,钥匙插着,你想需要多久时间才会有人把这辆车开去兜风?” “不会太久的。” “而且他们很可能还会保留这车子相当一段时间,如果说我们更体贴点,把油箱给加满的话。当然了,如果不巧他们爆胎了,想找找看行李箱有没有备胎……” “天哪,这是多可怕的办法。” “唉,这是个多艰多难的老世界,就算你可以笑,你也笑不出来的。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我把车上这些该死的指纹先擦干净,在过去一星期之内,这辆车子是我开的,车上全是我的指纹。然后,我把车子开到码头,把它沉到河里,车窗全部打开,让水淹进去,这样它就浮不起来了。装满水的车子他们还能拿到指纹吗?” “以前我知道的是不可能,”我说,“但现在也许他们有新办法也说不定。我想,他们能做的只是把车子从河底污泥里吊起来,让它在探照灯下悬在半空中滴水。” “反正我会先擦干净,”他说,“再把它送进河里去,这样保险一些。”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打算跟他母亲说吗?” “跟她说他得离开一阵子。”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去完成一个颇危险的任务,因此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办法联络上他,这样至少可以拖个几年,大概她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也就这么长了,你知道,安迪他妈得了癌症。” “我不知道。” “可怜的老太太,我会为她祷告,也会为安迪祷告,一旦帖撒罗尼迦兄弟教会我怎么祷告。” “替我们每一个人祷告。” 我乘电梯上楼,用钥匙开了锁,我把门打开,发现她已站在我面前,身上穿着我买给她的黑色睡袍,上面有黄白两色的花,以及飞舞的小蝴蝶。 “你没事,”她说,“谢天谢地。” “我很好。” “TJ在沙发床上睡着了,”她说,“我想弄点晚餐给他吃,但他坚持不要,我不让他回去,因为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是怕他出事,还是怕自己出事。” “不管是谁,你们两个都安然无恙。” “你也没事,真是谢天谢地,事情结束了,是吗?” “是的,结束了。” “谢天谢地,米克呢?米克也没事是吗?” “他有个预感,”我说,“说起这预感,故事可长了,但结果证明他这个第二只眼睛有极严重的近视和散光,因为他活得好好的,事实上,你可以说他从没活得这么好过。” “那其他人呢?” 我说:“其他人吗?其他每个人都死了。” 第三十五章 “我得提醒你们,”雷·格鲁利奥说,“斯卡德先生之所以坐在这里,完全出自于他九九藏书自己的意愿,他只回答我要他回答的问题。” “这就是他妈的什么也不说的意思。”乔治·威斯特说。 事实证明这句话几乎是一语成谶。房间里挤着半打警察。乔·德金和乔治·威斯特,还有两名布鲁克林刑事组的警员,此外还有两个没人告诉我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倒是不怎么在意是何许人,因为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呆坐在那里,听我讲寥寥几句完全词不达意的话。 尽管如此,问题仍然没完没了,他们想知道我到底知道奇尔顿·珀维斯多少,因为根据可靠消息和综合判断,他们将此人与吉姆·费伯的谋杀案联系起来。这就是说,某个线民还真提供了颇为准确的信息。但他们没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该线民的话,甚至,到目前为止,他们也还没找任何一个案发当时幸运熊猫里的目击证人去看珀维斯的尸体,确认他就是开枪的凶手。 不可能帮他们弄清楚这一点,我想这是他们自己的错,如果他们能正确使用目击证人,很容易就能得到所要的东西。 也许房间里那两个或其中一个来历不明的警察便是来自布朗克斯,因为他们问的全是汤姆·希尼和玛丽·艾琳·拉弗蒂的事,我现在才知道就是汤姆房东太太的名字。他们告诉我,汤姆中的子弹来自两把不同的枪,经过弹道检验发现皆和他们目前侦查中的其他杀人案不符,只有其中一发子弹和一九九五年苏荷区某具尸体中挖出的弹头一致。一九九五年这几个家伙几乎都还蹲在阿提加监狱中,我想,原因在于这把枪有着一长段沧桑史。 他们问他们的,我的确等于什么也没回答,事实上我也根本就没费心思在这上头,我只是坐在这里,眼睛看着雷,他点头我才张嘴,而且他点头的次数寥寥可数。 我估计大约耗了一个小时,威斯特开始恼火起来,说了几句难听的话,雷早就等着了。“够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我们该走了。” “你们不可以这样。”乔说。 “哦,真的吗?那你看着好了。” “亲你的执照一下,跟它说再见吧,”威斯特说,“我文件就放在桌子里,从州里下来的吊销你执照的正式公文,你们这样就让这事变得很简单,你们一走出门,我就把空白的部分填好,马上寄送出去。” “那就会有一场正式审讯,你也一定会接到传票。我知道你们警察最爱这一套,等这些屁事搞完,他自然会拿回执照,而且还附带一堆报纸的宣传吹嘘,马上让他成为一名英雄。” “他怎么看也不像个英雄,”乔开口了,“他看来倒像个他妈的罪犯,就这么多了没别的,而且你越看他越觉得是这种德性。” “到此为止。”雷说。 “不,不会到此为止,离到此为止还早着呢,马修,你他妈的搞什么?你会丢了执照的,真的。” 我说:“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在乎丢不丢。” “别说任何一个字。”雷说。 “不,”我说,“我还得多讲两个字,我这些话同时对你也对他们说,他们怎么做由他们,如果州政府决定收回执照,那很好,你可能可以抗辩,也可能会打赢,但这不值得如此费事。” “你他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乔说。 “我只知道我没执照过了二十多年,”我说,“我不明白的只有他妈的我为什么忽然认为我需要这张纸。也许有它比没它让我多挣两个钱吧,但钱我一向够花。我没少吃过一顿,而且我还喝酒那会儿,也从没缺过再喝一杯的钱,你要搞掉我的执照是吗?悉听尊便,你他妈的还以为我在乎这个?” 我们走出分局,下了台阶,离开警察的听力范围之后,雷说:“他们要弄掉你的执照,我会负责要回来,毫无困难。” “不了,”我说,“谢谢,我刚刚不是冲动,我是认真的,执照我们就让它去吧,让它去他妈的去吧。” “首先,你根本就不需要,”埃莱娜跟我说,“有什么用,就因为你可以多接几名律师的案子吗?他们会因为这样把钱算多一点吗?见鬼。” “我正是这么想的。” “何况,”她说,“我们知道你拿执照的真正原因,你想让人看起来体面些,但所有那些站黄砖小道的小姐也都想这样。宝贝,你知道你一直就很体面,现在也一样。” “不,”我说,“我没有,现在也还没有,但有无执照根本改变不了这个。” 讲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故事还有一点点尾巴,就像所有的事情一样,要等到一切都结束了,那才真的是结束。 这些事全都发生在九月,到十月中旬,我们接到一张圣” “当然他妈的开心,”我说,“埃莱娜也是,我们想念你。” 他的故事,就像我打开头说的,他的,而不是我的故事,但你怎么可能让他开口讲出来呢。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