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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名单》
第一章
凯勒从内华克机场飞过来,下机后跟着“提领行李”的指标走。他没有托运的行李,向来没有,但机场的标示多多少少是在假设每人都有托运的行李,因为朝着提领行李处走,才能找到出口。可别指望会有一连串写着“要离开这鬼地方,请由此前进”的标示。
通过海关后,有个往下的电扶梯,底下有大槪十到十二个人在等候,有的穿着制服,大部分都拿着手写的牌子。凯勒的眼光不自觉地被其中一个男子吸引住,那人穿着卡其裤和皮夹克,无精打采的。就是他了,凯勒判定,然后他眼光移向那男子手上拿的牌子。
可是,妈的。那上头写的字好难认。凯勒往前走近了些,看了一眼。上头写的是阿奇柏德吗?凯勒无法辨识。
他转过身,看到了他在找的那个名字,写在另一个男子拿的牌子上,这个人比较高,块头比较大,穿西装打领带。他离开那个手上拿着难以辨认名牌的男子——又没人看得懂,要那块牌子干吗?——走向拿着阿奇柏德名牌的男子。“我是阿奇柏德先生。”他说。
“理查德·阿奇柏德吗?”
有什么差别?他正要点头,然后想到桃儿曾告诉他的名字。
“内森·阿奇柏德。”他说。
“密码通过,”那人说,“阿奇柏德先.99lib.生,欢迎光临路易斯维尔。行李我来提吧?”
“没关系。”凯勒说,照样拿着他那个随身的袋子。他跟着那男子走出航站楼,穿越挤满车子的双线马路,来到临时停车场。
“关于名字的事情,”那人说,“我是在想,随便谁都看得到牌子上的名字。哪个活宝一定会想,如果能自称阿奇柏德换个免费便车搭,干吗还要花钱叫出租车?我的意思是,他们又没把你的照片给我。这里根本没人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我不常来这里。”凯勒说。
“嗯,这个城市挺不错的,”那人说,“不过这不重要。重点是,我想确定我接对人,所以先报出姓名,还把名讲错。‘理查德·阿奇柏德吗?’换了那种痞子就会说没错,我就是,然后我马上知道他是胡说八道。”
“搞不好人家真叫那名字。”
“是啊,不过几率能有多高?还会有两个从同一班飞机下来的人都姓阿奇柏德吗?”
“只有一个。”
“什么?”
“我真正的名字不是阿奇柏德。”凯勒说,心想这番招认应该不算是说溜嘴透露身份。“所以只会有一个姓阿奇柏德的人,那这么微乎其微的几率有多少?”
“自称是理查德·阿奇柏德的人,”那人表情坚定地说,“不是我要的99lib?。不管他姓不姓这个都一样。”
“你说得没错。.99lib.”
“可是你说你名叫内森,那就是我要找的人了。一切搞定。就是那部丰田,蓝色的。我们先上车开到长期停车场那儿。你的车在那里,加满了油,驾驶执照在置物匣里。等你办完事,把车停回原来的地方,然后钥匙和停车单塞在烟灰缸里就行,自然会有人来领车。”
结果那车是一辆中型的奥尔兹,暗绿色的。那人开了车锁,把钥匙和一张停车单递给凯勒。“会花掉你几块钱,”他抱歉地说,“我们昨天晚上就开来了。乘客座有那个地区的街道图。打开,你会看到有两个点圈了起来,一个是家,一个是办公室。我不晓得他们事先告诉过你什么。”
“名字和地址。”凯勒说。
“叫什么名字?”
“不是阿奇柏德。”
“你不想说?不怪你。你看过照片吗?”
凯勒摇摇头。那男人从内里的口袋掏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卡片。卡片的正面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小孩,还有一只狗。那只狗是只黄金猎犬,没笑,但看起来也够开心的了。“佳节的祝福……”照片底下写着。
凯勒打开卡片,看上面的字:“……赫什霍恩家族——沃特、贝齐、杰森、特玛拉与波瓦坦敬上。”
“我猜波瓦坦是那只狗。”凯勒说。
“波瓦坦?这算什么名字?印第安人的吗?”
“波卡洪塔斯公主的父亲。”
“给狗取这种名字真是少见。”
“人叫这种名字都够少见了,”凯勒说,“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取过这种名字。他们只弄得到这张照片吗?”
“怎么?这照片拍得很好很清楚啊,而且我告诉你,他本人就长得跟照片一模一样。”
“能让这些人摆姿势让你拍照,真好。”
“这是圣诞卡。不过一定是夏天拍的。看他们穿的衣服和背景就晓得了。你知道我赌他们在哪里拍这张照片吗?一定是在麦尼利湖有个避暑别墅。”
天晓得那是哪里,管他。
“所以这一定是夏天,那是多久了,十五个月前?他现在样子还是没变,所以你有什么问题?”
“照片是全家福。”
“对,”那人说,“喔,我懂你的意思了。不,只有他,沃特·赫什霍恩。只有男主人。”
据凯勒所知也是如此,不过确定一下也好。不过如果赫什霍恩头部中了一枪,眼睛闭上,嘴巴抿成一条线,凯勒会更快乐。旁边可别围着这些死者最亲密的人,还都带着僵硬的笑容。
他不太喜欢此刻的感觉,从下飞机之后就不喜欢。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需要,”那人说,“不过置物匣里有把家伙。”
有把什么?凯勒纳闷着,然后恍然大悟。“跟驾驶执照放在一起。”那人说。
“只不过那把家伙没有登记。是把很小巧的0.22自动手枪,还附送枪套,倒不是说你会需要。反正不管你需不需要枪和枪套,都轮不到我说话。”
“好吧。”凯勒说。
“你们这一行都喜欢那型的,对吧?0.22口径的。”
如果你用0.22朝着一个人的头部射击,子弹通常会留在脑壳里,在里面冲来撞去,对脑壳的主人不会有好处。小口径武器就该比较精确,而且后坐力小,理应是一个以自家手艺为骄傲的杀手所选择的武器。
凯勒一向很少花时间去想枪的事情。非用不可的时候,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就好像你也可以去学光圈设定和快门速度之类的东西,或者你也可以抓起一台日本相机对准目标就拍。
“用后即弃,”那人说,“或者如果你没用,就留在置物匣里。要是用了,就扔在大型垃圾收集箱或者丢进排水道,不过我告诉你这些干吗呢?你才是主子。”他噘起嘴唇吹了个无声的口哨,“我得说,我羡慕你这样的人。”
“哦?”
“你搭车进城,办完该办的事情,然后搭车离开。好吧,是搭飞机离开,不过反正这么说你就明白我的意思。来去不啰嗦、不抱怨,不必日复一日面对同样的一群混蛋。”
每次面对的是不同的混蛋,凯勒心想。难道这样会比较好吗?
“可是我办不到。我有办法扣扳机吗?也许可以。也许我无论如何办到了。但你的方式不一样,不是吗?”
是吗?
那人并不期待回答。“在提领行李那儿,”他说,“你一开始没看到我,朝着另外一个人走去。”
“我认不出他拿的牌子上面写什么,”凯勒说,“那些字母都缠在一起了。我当时觉得他在等人。”
“站那儿的不都在等人吗?不过重点是。你还没注意到我,我就已经盯着你看了。我想象着自己过着你这样的生活。怪哉!我对你的生活知道些什么?只不过就是我想象出来的。然后我明白了一件事。”
“哦?”
“我做不来,”那人说,“我就是办不到。”
凯勒付了八美元,离开那个长期停车场,觉得收费蛮合理的。他上了州际高速公路往南,在东公园道的出口下来,然后找了个地方喝杯咖啡,吃个三明治。那家店自称是家庭式餐厅,这个名词凯勒从没完全搞懂过。那似乎代表了低价格、美式小城风味食物,还有随意的气氛,但跟家庭怎么扯得上关系呢?这个下午餐厅里没有家庭,只有单身的顾客。
就像凯勒自己也是,他坐在卡座里,研究着地图。他毫无困难就找到赫什霍恩位于市中心的办公室(就在主街和杰弗逊街之间的第四街,离俄亥俄河没几个街区),然后往东十几英里,是位于诺柏恩小区的家。
他可以在市中心找个汽车旅馆,或许就在走路可到那人办公室的距离,或者——他研究着地图——或者他可以走东公园道继续往东,几乎可以确定,在与六十四号州际公路交叉口那一带会有很多汽车旅馆。这样他去那人的家很方便,而且事后去机场也很方便。他也可以从那儿去市中心,但或许他根本不必去,因为几乎可以确定,在赫什霍恩家里干掉他会比较容易,也比较单纯。
只除了那张该死的照片。
贝齐、杰森、特玛拉和波瓦坦。如果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他会比较开心,不晓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会更开心。知道某些事情会很管用,但其他一切涉及私人的事情只会碍事而已。知道某个人养狗可能是颇有价值的情报——不管你是否决定闯进他家,这项情报都能派得上用场——但你不需要知道那只狗的品种,更不需要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这搞得整个事情有私人成分,而这件事情不该扯上私人的。假设做这件事最好的方式就是在那人家里的某个房间,比方说地下室里面的居家办公室。好吧,有人会发现他在那儿,通常就是他的家人。如果你要为任何发现尸体的人所经历的心灵创伤而感到歉意,你就根本没法出去杀人。
若是你对这些人知道得不多,事情反而就会比较容易。你心里想象着死者太太惊吓退缩的场面,但如果你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有一头很短的金发与明亮的蓝眼,还有可爱的花栗鼠般的脸颊,你会活得比较容易。去想象她走进死亡现场的脸部表情时,比较不会难受。
所以真不幸,那个拿着阿奇柏德名牌的男子竟就给了他这张照片。但这不会阻止他在赫什霍恩的住处干活儿,也更不会让他干脆放弃整个任务。他可能不在乎自己用什么口径的枪,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工作怀有多少手艺人的骄傲,但他是个专业好手。他会利用手上既有的工具把工作搞定。
“现在我可以提供你几个选择,”柜台的职员说,“吸烟或不吸烟房间,一楼或二楼,靠前或靠后。”
那是个超级八号连锁汽车旅馆。凯勒选了不吸烟、靠前、一楼的房间。
“床就没得选了,”那个职员说,“所有的房间都一样。两张双人床。”
“这样我还是有选择。”
“什么选择?”
“我可以选择睡在哪张床。”
“这个选择很简单,”那个职员说,“首先你会把行李箱放在其中一张床上。”
“然后呢?”
“然后你会睡在另一张床。这样你的空间会比较大。”
147号房的状况果然如那位职员所说,有两张双人床。凯勒两张床都考虑过一遍,然后把袋子放在梳妆台上头。
保持开放选择,他心想。
他用公用电话打给白原镇的桃儿。他说:“跟你复习一下。你是不是提到过什么有关意外的事情?”
“或者是自然原因,”她说,“在这种时代、这种年龄,谁敢说什么是自然原因?除非是吃毒胡萝卜给噎死,我看你大概也跟这类死因一样自然。”
“他们给了我一把枪。”
“哦?”
“一把0.22手枪,因为那是我这类人喜欢用的型。”
“跟毒胡萝卜差得可远了。”
“用后即弃。”
“很好记,”桃儿说,“听起来好像沟通不畅,是吧?用这把枪开过火的人,好像天生是不晓得该丢掉的。”
“那现在该怎么办?我还是得办得很自然吗?”
“从来就不必自然,凯勒。只是自然一点会比较好,但他们给了你一把枪,所以我想,如果你用那把枪,他们也不会反对。”
“然后就丢掉。”
“照程序是这样。让顾客满意一向不会有坏处,所以如果你能安排一个心脏病或让他的喉咙被家里的狗给撕裂,那当然再好不过。但另一方面——”
“你怎么知道那只狗的事情?”
“什么狗?”
“你刚刚提到的那只狗。”
“那只是打个比方,凯勒。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养狗。我根本不晓得他有没有心脏,但——”
“那是只黄金猎犬。”
“哦?”
“名叫波瓦坦。”
“这个嘛,对我来说是新闻,凯勒,但听了也不算吃惊。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解释那张圣诞卡上面的照片。
“真混蛋,”她说,“他就不能找张大头照,就是那种报上给你做人物特写或逮到你监守自盗的那种照片?老天,我们老得跟这种人打交道。幸好你不必去看那种圣诞信,否则你就会晓得玛丽姑妈割掉盲肠之后一直很健康,还有小蒂米毕生头一次刺青。”
“小杰森。”
“老天,你晓得那小孩的名字了?喔,既然卡片上有狗的名字,那小孩的名字也不会漏掉了,是吧?真是够耍宝了。”
“那家伙拿了个上头写着‘阿奇柏德’的牌子。”
“至少这部分没搞错。”
“我跟他说我就是,然后他说:‘理査德·阿奇柏德吗?’”
“然后呢?”
“你告诉过我,跟他们讲好的名字是叫内森的。”
“认真想想,没错。他们这点也搞砸了,嗯?”
“不完全是。那是个测试,好确定我不是什么想搭免费便车的天才。”
“所以如果你忘了名字,或者只是不想多生事端……”
“他就会认为我是冒牌货,叫我滚一边去。”
“事情可真愈来愈精彩了。”她说。“好,你想忘掉整件事情吗?我感觉得出你因此感觉很不好。你回家就是,我可以告诉他们见他妈的鬼去吧。”
“这个嘛,我人已经来了,”他说,“反正事情也不难办。我是不晓得你怎么想啦,但这笔钱我用得上。”
“只要是钱,总用得上的,”她说,“即使唯一的用处就是抓在手里而已。所有的钱都该有个地方放,而放在白原镇就跟放在别处一样好。”
“听起来好像他说过的话。”
“或许吧。”
他们说的是他们曾共同替他工作的那老头,桃儿跟他一起住,替他管家,凯勒则替他杀人。老头已经死了——先是一点一点失去意识,然后他的身体忽然间也死了——但事情的本质还是没改变。桃儿接电话、谈价钱、做安排,然后把钱花掉。凯勒出门、干活儿、把事情办完,然后回家。
“不过呢,”桃儿说,“他们付了一半的钱当订金。钱一到了手,要我送回去我就恨。钱是一样的,但感觉不一样。”
“我懂你的意思。桃儿,他们这事情不急,是吧?”
“这个嘛,谁晓得呢?他们没说过急不急,但他们也提过自然原因却又给了你一把枪,好让你办得更自然。针对你的问题,答案是不急,我想你可以慢慢来。凯勒,你去找过邮票商了吗?”
“我才刚到啊。”
“可是你查过电话簿了,对不对?”
“我得花点时间搞清楚状况,”他说,“我以前没来过路易斯维尔。”
“好吧,你好好玩。搭电梯到帝国大厦顶楼,去看看百老汇舞台剧。坐坐电车,搭船游塞纳—马恩省河。去做一切游客会做的事情,因为谁晓得你以后还会不会再回去。”
“我会四处看看的。”
“好好玩吧,”她说,“但绝对不要考虑搬去那里,凯勒。那种步调、那种塞车、那种噪音,那种十足的人类能量——会把你逼疯的。”
他跟桃儿讲话时是傍晚,等他循着地图来到诺柏恩小区的弯曲道天色已经暗了。那是一片典型的郊区街景,一片片宽敞的绿地上矗立着颇大的一层楼或二层楼住宅。马路许久以前便开辟了出来,沿路填满了密密麻麻的树木。凯勒心想,如果打算建立自己的家庭,这地方倒是不坏。
赫什霍恩家是一栋两层楼、中央门厅挑高的殖民地式建筑,种在前门两侧的对称植物,凯勒觉得应该是杜鹃。左边一丛垂杨,右边一条车道通到车库,车库门上方是篮板,上头有个篮圈。他注意到,那是个可以停两辆半的车库。他心想,如果你刚有两辆半的车子的话,这倒是挺方便的。
房子里亮着灯光,但凯勒见不到任何人,他觉得这样也好。他开车绕了绕让自己熟悉这一带,在弯曲的街道间有点失去方向,但毫无困难地就又找到路了。他又开着车经过那栋房屋两、三回,然后转头往超级八号旅馆回去。
回程路上,他在一家连锁牛排屋停下来吃晚餐,牛排屋以一个最近刚亡故的牛仔电影明星为名。路易斯维尔或许还有更好的餐厅,但他并不想去找。九点前他回到旅馆,拿钥匙开房门时忽然想到那把枪。就留在置物匣里吗?他回头上车去拿。
房间就跟他离开时一样,他把枪放进打开的手提箱里,拉了张扶手椅到电视机前。遥控器跟他家里的不太一样,但这不就是旅行的乐趣之一吗?如果样样都要一样的话,那干吗出门去别的地方呢?
接近十点时,忽然有人敲门。
他的反应很快、很戏剧化。他抓起那把枪,把子弹上了膛,拉开保险,贴在门旁边的墙上。他等待着,食指搭在扳机上,直到那人第二度敲门。
他说:“谁?”
一个男子的声音,“或许我搞错房间号码了。罗夫,是你吗?”
“找错房间了。”
“是啊,你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罗夫。”那个男子的声音浊重,声音好像有点不太平衡。“那天杀的罗夫在哪儿?抱歉打扰你,先生。”
“没关系。”凯勒说。他没动,手指还搭在扳机上。他倾听着,听得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脚步声停了下来,他听到那男子敲了另外一扇门——只能期望是罗夫的房门。凯勒让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又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他瞪着手里的那把枪。匆匆抓把枪贴在墙上,这不像他的作风。但他出于直觉就这么做了,根本连停下来想想都没有。
好奇怪。
他把子弹退出枪膛,放回弹匣中,把手中的枪翻转过来。这理当是他工作时所选择的武器,其实更常用来攻击而非防守,若要把子弹射进一个没防备的后脑里,这把枪用来很顺手;但若是面对另一个人手里拿把枪朝你走来,就没那么顺手了。在这类情况下,你会希望有什么阻止那把枪开火,希望有个什么又大又重的轰一下,把拿枪的人给轰倒,让他不能再动。
另一方面,当你最大的威胁是某个醉鬼在找罗夫,那么用卷起来的报纸对付就绰绰有余。
有什么好紧张的?他干吗要用枪,干吗要憋着气,干吗脉搏跳这么快?
到底为什么?他等着让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然后脱掉衣服冲个澡,擦干身体,这下才明白自己有多疲倦。或许这可以解释一切。
他马上就去睡觉,但上床之前,他确定门锁好了,然后把小小的0.22手枪放在床头柜上。
第二章
他醒来头一眼看到的就是床头柜上的那把枪。刮胡子时他努力想,该拿这把枪怎么办。留在房间让收拾的女佣去决定?他排除了这个选择,但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不想把枪带在身上。
于是只能放在车上的置物匣里了,他开车去弯曲道时就把枪放进去。汽车旅馆提供免费大陆式早餐——一杯咖啡外加一个甜甜圈,他搞不懂旅馆所谓的“大陆”是指哪一块——但他没吃,以便尽早赶到赫什霍恩家。
他获得的报答,就是赫什霍恩家男主人正在遛狗的景象。
凯勒从后方看到他们,那男子的穿着就像平常正打算要去上班的人,但那只狗不会错,是一只黄金猎犬。
凯勒养过狗,是只澳洲牧牛犬,名叫纳尔逊。纳尔逊早已离开——有名年轻女子原来的工作就是负责带它出去散步,最终却跟它一起离开了——而凯勒无意再找一只来取代。但他仍是个习于养狗的人。每到二月他会观赏电视上“美国狗屋俱乐部”的狗展转播,还想过哪天自己要去麦迪逊广场花园亲眼看看。他认得出不同品种的狗,但就算不知道,好吧,要认出一只黄金猎犬又能有多难?
当然,像弯曲道这种地段,附近养的黄金猎犬不会只有一只。这个品种的可爱笨狗狗特别受小孩喜爱,因此十分受欢迎,尤其是在这种屋大地大的郊区地带。所以只因为那只狗是黄金猎犬,并不见得表示它就是波瓦坦。
凯勒从后头开车经过那男子和狗时,心中想着这一切。他掠过他们,只看了一眼。是照片上的那名男子,跟照片上一样带着一只狗。
凯勒绕过那个街区,实际上也绕过那名男子和狗,然后在街道另外一边的几户外停了车,看着他们走向自家前门。赫什霍恩开了门锁让狗进去,自己待在门外,没多久他的小孩出来跟他会合。
杰森和特玛拉。凯勒隔得太远没法看得出来,但他可以认出有两个小孩。那男子和两个小孩走向车库,进了边门,这时凯勒发动引擎,算好时间在车库门升起时正好经过赫什霍恩家的车道。那个可以停放两辆半车的车库里面停了两辆车,一辆是认不出车型的方背轿车,另一辆是切诺基吉普车。
赫什霍恩把吉普车留给太太,开着方背轿车送小孩去学校,结果那轿车是一辆速霸陆。凯勒跟着速霸陆直到赫什霍恩让小孩下车,然后赫什霍恩上州际公路时没再跟。干吗跟着他去办公室呢?凯勒已经知道他办公室在哪里了,这会儿他没必要塞在上班族的车阵里,只为了要看他的办公室一眼。
他找了另外一家家庭式餐厅,点了柳橙汁和一个西式蛋卷外加洋芋肉酱,还有一杯咖啡。柳橙汁照理说该是现榨的,但啜了一口他就知道不是。凯勒想说些什么,但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自己带了目录来吗?”
“我把这本目录当成清单,”凯勒解释,“这比带着一大堆活页纸要来得省事。”
“有人会用笔记本。”
“我也考虑过,”他说,“不过我想我每买一张邮票就在目录上头记一下会比较简单。而且我打心底觉得,带着笔记本到处跑还是太重了,而且会越来越重。”
“最终你只带了这一本。那是《斯考特经典目录》吗?你收集哪一类的邮票?”
“1952年之前的各国邮票。”
“野心真大,”那人说,“收集全世界各国的。”
那人大约五十岁,四肢细瘦,肩膀窄窄的,还有个奇大的肚子。他坐在一张轮椅上,墙边倚着一对高科技铝合金的拐杖,暗示他只有必要时才会离开轮椅。凯勒是翻电话簿看到他的名字,毫不困难地就找到位于巴兹城路商场区的这家店。他名叫海伊·夏夫纳,店名叫“海伊邮票店”,他很确定可以让凯勒看邮票看个不完,想从哪个国家先开始?
“或许葡萄牙吧,”凯勒说,“葡萄牙及其殖民地。”
“安卡拉和安哥拉,”夏夫纳拖长音调吟诵道,“基永加。马德拉,丰沙尔。奥尔塔,洛伦索·马贵斯。太特和帝汶。澳门和克里马内。”他清清嗓子,椅子一转向左,从书架上拿出三个小小的黑色活页本,递给柜台那边的凯勒。“你看看,”他说,“镊子和放大镜就在你前面。价钱都标在上头,除非我没写上去。大概相当于目录上标价的三分之一,多少要看邮票的品相而定,而且你买得越多,折扣就越多。你住在这附近吗?”
凯勒摇摇头:“纽约。”
“纽约市还是纽约州?”
“两者皆是。”
“我想如果你是从纽约市来,那就一定也是从纽约州来,不是吗?来这里出差?”
“只是路过。”凯勒说。这其实没有真正回答问题,不过戛夫纳似乎已经很满意了。
“好吧,你慢慢看,”那人说,“放轻松,好好享受。”
凯勒的心思四处漫游。他该说自己是别的地方来的吗?他该为自己来路易斯维尔编出其他理由吗?然后他被眼前的事情吸引住了,全神找起邮票,心里的嘀咕烟消云散。
他从小就开始集邮,但很少想到他的收藏,直到有一天他考虑要退休。当时白原镇的老头还活着,但显然已经没有控制力,凯勒也开始怀疑这是收山的时候了。他想象着自己该怎么打发时间,想到自己的嗜好,然后想到了邮票。
当然,小时候的收藏早已随着他的童年消逝不见了,但嗜好仍在,而且真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么多。他也很惊讶自己通过集邮,脑子里竟然会晓得那么多五花八门的事情。
于是他到处跑,跟交易商聊,看了一些杂志,先伸出一只脚趾尖探探集邮界的水暖,然后吸口气潜入水中。他买了一批收藏,一一放进漂亮的新集邮册中,每天都要花好几个小时,一连弄了好几个月。他会在纽约邮票商店里买邮票,或通过其他邮票商登在《林氏邮票新闻》的广告订购,还有些邮票商会寄价目表或可退货的待选邮票给他。他会去参加邮票展,看成打成打的邮票商展示商品,他也会通过邮寄或亲自到场参加邮票拍卖。
整件事会演变成这样实在很滑稽。他本以为集邮是让他退休后有点事情做,可是他却以如此地热忱投入,而且花了那么多金钱,搞得反而不能考虑退休了。然后凯勒在堪萨斯城参加一个邮票拍卖时,那位老人死了,而桃儿决定接手做下去,在汤顿广场那栋大房子继续营业。凯勒从她那里接工作,而且也趁工作之便,在途中花点时间找邮票。
集邮的劲头时冷时热。他会连着好几个星期读遍《林氏邮票新闻》上的每篇文章,其他时候则是连头版标题都懒得看一眼。但他从未失去兴趣,而这份追求——他已经不再将集邮视为嗜好了——也一向能让他消烦解闷。
今天也不例外。他仔细看过那三本葡萄牙及其殖民地的活页本,然后又看了几本英联邦的,然后转到拉丁美洲。每当看到他没有的邮票,他就先注意印刷套色准不准,检查背面的胶,拿起来对着光检査厚薄,面对一张三毛五的邮票,他的谨慎程度就像面对一张标价三十五元的邮票一样。他该买这张用过的邮票,还是等一张更值钱的版本?他该买这一套吗?即使他已经有两套比较便宜的。这张邮票他没有,但却是尺寸特小的,他的集邮册没有适合的地方放,他无论如何都该买下吗?
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离开“海伊邮票店”后,凯勒又花了两个小时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路易斯维尔市郊周边四处绕。他想过要再去市中心看一眼赫什霍恩的办公室,但又觉得没必要。干吗多事呢?反正赫什霍恩可以先搁在一边。
何况如果去了市中心,他就得找个停车场,而且必须确定是那种自己开进去、自己锁上的停车场,否则服务员拿了你的车钥匙,会纯粹因为好奇而打开置物匣看看里面有什么。他的目的大概不会是要找一把枪,但这就是他所发现的,而凯勒觉得那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有把枪真是太舒服啦。让你完全没心思去管自己的麻烦,因为你所有时间都用来思考该把枪藏在哪儿。
他之前没吃午餐,所以提早吃过晚饭后就回到超级八号旅馆的房间。看了电视新闻,然后拿着他的邮票目录和刚买的邮票坐到书桌前。他翻阅那本目录,圈起他当天买过的邮票号码,登记他投资的金额。
这些事他可以回家再做,而且还可以顺便把邮票放进他的集邮册里面,但如果回家之前又跑去另外一家邮票店呢?要是记录不正确,就很容易买到两张相同的邮票。
总之他很乐于做这些事情,而且慢条斯理地做。其过程好像有些什么近乎冥思的东西在其中,何况他也没其他更好的事情可做。
那个噪音开始在他上方响起时,他正接近完工。老天,那会是什么声音,这样的持续不断?楼上的人在搞什么?
他站起来一会儿,然后伸手拿电话,又改变主.99lib?意。他离开房间,绕着建筑走到旅馆门厅去,柜台后头是个年轻人,长着稀疏的金色胡髭,戴着金属边眼镜。他抬头看着凯勒走近,一脸歉意。
“很抱歉我们客满了,”他说,“对面那几家旅馆也一样。往北下一个路口的清亮旅店在半个小时前还有空房,如果你要的话,我很乐意先替你打电话问问。”
“我已经有房间了,”凯勒说,“那不.99lib.是问题。”
年轻人一副释然的表情,但也只是那么片刻。“那不是问题”——如果不是这个问题,那一定是别的,他立刻就会听到是什么问题,而且得去处理了。
“噢。”他说。
“我住在147房,”凯勒说,“楼上不晓得住谁,我想大概是247号房——”
“对,房间号码是这样排没错。”
“我猜想他们在开派对,”凯勒说,“或者在宰一头牛之类的。”
“宰一头牛?”
“也许不是牛,”凯勒说,“但重点是不管他们在做什么,总之就是发出这类的声音,真的很吵。”
“喔。”那职员低头看看柜台,他似乎被自己两手间几英寸长的塑料柜台上头的什么给迷住了。“没有其他人来跟我抱怨。”他说。
“这个嘛,我实在不想当第一个,”凯勒说,“但也许我是唯一在他们正下方房间的客人,而且我想,应该可以想想办法。”
年轻人点点头。“隔间都是水泥的,”他说,“隔着墙壁听不到悄悄话的。但楼层之间我就不敢说了。如果楼上有个很吵的派对,声音多少会传透到楼下。”
“很吵的派对,好吧。说那是暴动也不算过分。”
“喔。”
“或说是人民骚动之类的。而且声音不只是透到楼下而已,好像根本没有楼板,响亮又清楚。”
“你有没有,呃,去跟楼上的人说呢?”
“我想来找你说。”
“喔。”
“然后你可以去跟他们说。”
那职员呑了吞口水,他的喉结也上下滚动。“247,”他说,翻着一盒资料卡,点点头,又吞了吞口水,“我想是,他们是开车来的。”
“这是汽车旅馆,”凯勒说,“有人是走路来投宿的吗?”
“我的意思是,我刚看到他们时,还以为他们是骑摩托车的,像地狱天使?不过他们是开汽车来的。”
他没再吭声,凯勒看得出,他根本不想去要求一屋子凶巴巴的暴走族安静下来。“好吧,”他说,“我们谁都不必去说,你帮我换房间就是了。”
“刚刚你走进来时,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客满了。那个‘客满’的灯号已经亮起来好几个小时了。”
“喔,对。”
“所以我不知道能跟你说什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想打电话跟警方抱怨。与其你我去讲什么,那些人对警察的话可能会比较当回事儿。”
是啊,这不正99lib?合我意吗?警察先生,你能不能叫楼上的地狱天使们安静一点?我因为紧急公事来到贵城,我需要休息。我的名字?喔,跟我登记的不一样。我来办什么事?喔,我宁可不说。而且我床头那把枪没登记,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把它放在车上,而且也别问我是哪辆车,不过驾驶执照在置物匣里。
“那有点太冒失了,”他说,“想想如果有人不先警告就找警察来,你会有什么感觉。”
“喔。”
“而且如果他们猜到是谁报警的——”
“我可以打电话到清亮旅馆,”那职员主动提议,“就在下一个路口,怎么样?但我猜他们现在也客满了。”
这个时候开车到处找旅馆有点嫌太晚了。凯勒告诉他不必麻烦。“或许他们会很早结束,”他说,“也或许我会慢慢习惯。你那些抽屉里不会刚好有耳塞吧?”
机车骑士们没有很早结束,凯勒想适应噪音的努力也没有太成功。旅馆职员没有耳塞,也不晓得能去哪里买。离旅馆最近的药房晚七不营业,也不晓得哪里能找到还开着的。7-ELEVEN会有卖耳塞吗?他不晓得,凯勒也不晓得。
被机车骑士们又吵了一个钟头,凯勒打算要自立自强了。他在邮票目录上把新邮票给登记完,发现集邮所带来的消遣效果不如往常。楼上仍不断传来噪音。他记录完毕,把目录收起来,找了个播电影的频道,把声音调大一格。这不能驱走楼上的噪音,但这样他可以听得见威廉·霍顿跟黛博拉·佩吉特说了些什么。
他在广告时按下静音钮,发现真是没道理,因为他需要电视的声音来抵消机车骑士们的噪音。而如果电视播广告的时候不能按静音,那电视机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看电影看到力竭,然后上床睡觉。最后爬起来把撕开的卫生纸沾湿,揉成一小团,塞进耳朵。他的耳朵感觉很奇怪——老天,不会才怪呢。但他渐渐习惯,那种近乎无声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第三章
凯勒被公寓隔壁微弱的电话铃声吵醒。真滑稽,他心想,因为他很少能听到隔壁的任何声音。这栋公寓是战前建筑,墙壁又厚又结实,而且——
他坐起来,甩甩头摇掉睡意,然后才明白他不在自家公寓,而且那个铃声极其微弱的电话就在他床头柜上,每次铃响小小的红灯就会闪烁亮起。他真搞不懂干吗要亮灯?好让聋人晓得电话正在响?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能怎么办,拿起电话对着听筒比划手指?
他接了电话,却听不到声音。“大声点,”他说,“有人在吗?”然后他才想到耳朵里面塞了卫生纸团。“该死,”他说,“麻烦等一下好吗?”他把听筒放在手枪旁边,掏出耳朵里的纸团。当然纸团已经硬了,比较像一团混凝纸,要挖出来还挺费事的。他心想不管打电话来的是谁,等他把那玩意儿掏出来后一定都挂掉电话了,但是没有,电话彼端的人还在。
“抱歉打搅你,”一个女性的声音说,“不过我们要替你换房间。换到二楼可以吗?你的新房间刚整理好,你可以过来拿钥匙,把行李搬过去。”
他看看表,惊讶地发现已经过了十点。昨晚的噪音害他晚睡,而卫生纸耳塞所造成的安静又让他一直猛睡。他淋浴、刮胡子,等他拿着行李换到210房时,已经十一点了。
一旦你进入房间,把门关上,新房间的布置跟刚刚搬离的房间没有两样。同样有两张双人床,同样的书桌和梳妆台,同样有两张版画——一幅是《渔人涉溪》,一幅是《男孩放牧》——挂在同样的水泥隔间墙壁上。房间位于二楼前方,换句话说,跟他原来的房间正好相反。
多年前有个古巴人告诉过他,尽量挑选一楼的房间,以防万一必须跳窗出去。但后来他发现,那古巴人看起来不像从事特务活动,倒比较像个恐高症颇严重的人,所以他的建议对凯勒也就大打折扣。不过老习惯就是改不掉,如果能选的话,他通常都会挑一楼的房间。
除非他的好运用光,这回他就得跳窗了。
早餐后他开车到路易斯维尔市中心,把车停进室内停车场,把枪锁在置物匣里。赫什霍恩办公室所在的那栋大楼门厅有警卫柜台。凯勒觉得要混进去并不困难,但猜不出有啥必要。赫什霍恩的办公室会有旁人在,而且他动手后还得搭电梯下楼,去停车场取车。他离开门厅在四处绕了二十分钟,然后取车开过桥到印第安纳州,他开了好久,迷失方向,不久又找到路,然后停在一家便利商店前加油、打电话。
“我得见的那个人,”他说,“我们对他有什么了解?”
“我们知道他那只该死的狗的名字,”桃儿说,“你还需要知道些什么?”
“我去找过他的办公室,”他说,“我不晓得他公司叫什么。”
“大楼名单上面没他的姓名吗?”
“我不知道,”他说,“因为我没进去看,也不知道该查哪个名字。我的意思是,除了他的姓名之外。如果柜台有公司名单,我也不晓得他在哪个公司。”
“除非他的公司就叫赫什霍恩公司。”
“唔。”他说。
“这重要吗,凯勒?”
“也许不重要,”他说,“或者我会设法找出一个方式,去查我该知道的。总之我已经不打算去他的办公室动手了。”
“那你打电话给我干吗,凯勒?”
“唔。”他说。
“我不是不爱听你的声音,但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或许没有。我昨天没睡好,楼上有一群地狱天使在开狂欢派对。”“你住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啊,凯勒?”
“他们给我换过房间了。桃儿,我们知道任何有关那个家伙的事情吗?”
“我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他住的地方、公司在哪里——”
“因为他好像是个清白正派的郊区住户,可是他却有个敌人给你一辆车,又在置物匣里面摆了把枪,还有个枪套呢。”
“好让你可以对着他一再开枪。我不知道,凯勒,我甚至不确定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人会知道,但如果硬要我猜,我觉得是跟赌博有关。”
“他欠人钱?他们送一个杀手搭飞机过来,是因为赌债?”
“我可没这么说。那里有赌场吗?”
“有赛马场。”他说。
“别瞎扯,凯勒。肯塔基德贝赛马会,滴答滴答滴答,不过那是在春天举行。路易斯维尔靠河,对不对?他们有那种河上的客轮赌场吗?”
“也许有,干吗?”
“也许他们在赌场赌博,他欠了钱想赖账,或者他只还了一部分。”
“喔。”
“或者事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因为这类事情通常有需要才问,而我不需要知道。”她叹了口气。“你也不需要,这些事情你都不必知道。”
“你说得没错,”他说,“你想知道怎么回事吗?桃儿,我神经搭错线了。”
“神经搭错线。”
“打从我下了那架该死的飞机,走向那个错误的家伙开始。你说说看,为什么有人会拿着一个无法辨认的名牌去接机?”
“也许有人派他去接一个有阅读障碍的人。”
“就像电话上那个小红灯一样。”
“现在你真把我给搞糊涂了,凯勒。什么电话上的小红灯?”
“不重要。想不想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决定?我要省掉这些啰里八唆的废话,去把事情办完,然后回家。”
“耶稣啊,”她说,“真是好主意。”
便利商店的店员确定他们有耳塞。“不晓得放在哪里了。”她说,鼻子像兔子似的抽搐。凯勒想叫她别麻烦了,可是感觉到她已经开始找了。而且你不会相信,她真找到了。无菌的耳塞,一包两副,加税一块九。
让她如此大费周章后,他怎么好意思告诉她,他已经换了房间,不需要耳塞了,只是出于好奇问一声罢了?喔,这是无菌的,他考虑说。我想要钛制的。但这样只会让她再花二十分钟去找一副钛制的,谁敢说她不会真找到?
他付了钱,告诉她不需用袋子装。“幸好是无菌的。”他说,指指那包装上的广告词。“如果开始繁殖细菌,我们就得把它们弄出耳朵了。”
她看都没看他,找了他零钱。
他开回肯塔基州,然后到诺柏恩小区和弯曲道。他开过赫什霍恩的房子,看不出家里有没有人。他绕了那街区一圈,停在可以看到赫什霍恩家的地方。
他来的路上看到很多校车,结果停车熄火后没多久,有一辆校车在附近停了下来,因为三三两两的小鬼们开始出现在弯曲道上,一路四散转弯或走进屋子里消失。两个男孩停在赫什霍恩家的车道上,矮的那个走进车库,拿了个篮球一路运球走出来。他们把书包扔在车道边,脱掉外套,开始玩起来,玩法好像是轮流从车道的不同角度投篮。凯勒不太确定游戏规则到底是什么,但他看得出来他们打得挺臭的。
但只要他们待在那里,他就休想溜进车库。他不晓得那辆吉普车在不在,也不晓得贝齐·赫什霍恩会不会是去超市采购,但现在都不太重要了。他可以把车停在这里,但不能停太久,否则就会有哪个人打电话报警,说有个可疑分子在满是小孩的小区里面鬼鬼祟祟的。
他离开那儿。这个小区的规划设计者显然超级瞧不起直线和直角,而又对死巷有特殊的钟爱。在里头开车很难保持方向感,但他还是找到了出去的路,然后在一个等于是郊区星巴克的店里喝了杯咖啡。其他的客人大半是女的,看上去不像在休息的样子。如果你想挑个喝多了咖啡的家庭主妇闲磕牙,倒是找对了地方。
他又回弯曲道,那两个小鬼还在打篮球。他们已经换了个玩法,这会儿正在演出“白人不能跳”版本的上篮。他换了个点停车,决定这回可以待十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他决定再多待五分钟,就在五分钟也快过完时贝齐·赫什霍恩回家了,按着切诺基吉普车的喇叭把两个小鬼赶离车道。车库门往上升,小鬼们运着球到旁边,她开了进去。车库门关上之前,凯勒已经开着自己的车子掠过那条车道。她的吉普车是车库里面唯一的车子,除非电动割草机也算车。沃特·赫什霍恩的速霸陆方背车还没回家。
凯勒开走又开回,开走又开回,每隔五到十分钟经过赫什霍恩家一次。他原打算躲在车库里面等赫什霍恩回家的,但得先等那两个小鬼把球打完。老天在上,两个运动神经不发达的小鬼能打多久?他们为什么不进屋里去打电动玩具或去看色情网站呢?杰森为什么不带家里的狗出去遛遛呢?他的朋友为什么不回家呢?
然后门打开,杰森的姐姐牵着用皮带拴住的波瓦坦。(蒂芬妮?不,是别的名字。特拉玛!)她怎么回家的?跟他弟弟一起搭校车?或者是搭她妈妈的吉普车回家?而这对凯勒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些问题他没一个想得透的,然而她去遛狗,两个男孩继续没完没了的打篮球。现在的小孩不都一个个变成电视儿童了吗?该有人去告诉这两个小鬼,他们跟不上时代了。
下一次经过时,他们还在打球,现在时间开始对他不利了。已经过了五点,赫什霍恩现在很可能早就离开公司,而且随时可能到家。也许这家人就是这样结束白天、开始夜晚生活的。爸爸回家时,杰森就回屋里吃晚饭,他的朋友扎克利则回自己家里。
他驶离这个小区——这回没转错弯,他已经摸清门路,而且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也住在这里了。他把车子停在一条购物街上,就在一家打折的大型鞋店门口,然后徒步走向赫什霍恩家,口袋里装着那把0.22口径手枪。
一路上他数着房子,现在他绕过了半个街区,试图估计背对着赫什霍恩家的是哪一栋房子。他把范围缩小到两栋,站在其中没点灯的那户,走到车道尽头,绕过车库,站在后院,四处看了一圈,试图认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对面的房子是一层楼高,有个附属的车库,所以不是赫什霍恩家,不过他晓得不会离太远。他穿过那个后院——感谢老天施予小恩,这后院没有篱笆——然后他知道自己身在正确的地方,因为他听得到运球的声音了。
那车库除了可遥控的巨大正门外,侧边有个供人进出的小门。从街上看不到,但凯勒之前看见那个男孩拿着九九藏书
篮球从那儿出来,所以知道有这个门。现在他看到了,大约在车库左边三分之一距离的墙上,就靠着房子的屋檐,好让人从屋子进到车库不会淋雨。
这一点今天不是问题,因为没下雨。倒也不是说他不希望下雨,因为下雨的话,篮球赛就会告终,他就能潜入车库了。
他平贴在车库墙壁上,尽量安静而迅速地朝那扇小门移动,停在阴影里,期望阴影更暗一些。那两个小鬼运球、投篮,不断进入又离开他的视野。若是他看得到他们,那他们也看得到他。
可是他们没看到。他伸手抓住门把,人贴在门边,直到两个小鬼运球到某个点,让车库挡住双方的视线,他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他。他等到他们的声音因为争吵而大声起来:这种事情不必等太久,他们的争吵和运球一样频繁,还比跳起来的时间多,他们当律师会比当NBA明星球员有希望,不过争吵从没认真到让其中一人进屋而另一人回自家吃晚饭的地步。最后在他们大声喊着“不算!算!不算!算!”的时候,他打开门溜了进去。
随后他把门关好,里面一片漆黑,除了外头的运球声和争吵声外,安静得像个坟墓。凯勒静静地站着,等待眼睛适应黑暗,好辨认出物体的形影,走动时不致绊到东西。吉普车停在贝齐·赫什霍恩原先停的地方,然后他很高兴地发现,速霸陆不在。他之前离开了将近二十分钟去停车并走路回来,而他在别人后院里蹑手蹑脚这段期间,赫什霍恩有可能就回家了。这么一来,他只好再蹑手蹑脚溜出去回旅馆,或者钻进那辆车的座位上等到明天早上。
看起来他可能无论如何得动手了。因为如果赫什霍恩现在回家,碰到那两个小鬼还在打篮球,小鬼们会尊敬地站到一边,车库门会像烤面包机里面的吐司往上跳,那辆速霸陆会滑进吉普车旁边的位置,驾驶人会下车,走出去跟儿子打招呼。两个小鬼就在那儿,凯勒无法在天黑他们球赛结束前办事。
而如果他真的在车库里面躲一整夜,然后呢?次日早晨赫什霍恩上车时,他会带着那两个天杀的小孩,好开车送他们去上学。为什么这些小混蛋不搭校车?既然他们可以搭校车从学校回来,为什么不能搭校车去上学?
反正也没差别,他残酷地想。在车库里面待上一夜之后,他已经准备好要杀了父亲,外带两个小孩当赠品。还有他太太,如果她露脸的话。一个都别想逃,连那只天杀的狗都不例外。
他认真地思索,如果那人到家时两个小鬼还在打篮球,那他就无法当着两个男孩的面做什么,更别说要安排得像意外了。但他也无法想象自己在这里耗掉一整晚。
那还能怎么办呢?他可以趁众人熟睡时闯入屋内吗?或者等到次日赫什霍恩遛狗再撂倒他?
他决定,他可能会做的就是回到超级八号旅馆进行B计划。可能不会比A计划来得好,不过也不会糟太多。就算不成功,剩下的英文字母还有很多,而且……
他们停止运球了。
也停止投篮,停止说话。正当他在空中建好了衰败城堡时,两个男孩终于歇手了。
回到A计划。
不管有没有打篮球的声音,总之等待没那么容易。一开始他只是站在黑暗里,最后找到了让自己更舒服的姿势。他发现墙上有个木钉板,上头挂着工具,其中有一个手电筒。他迅速地开关一次,发现了其他能用得到的工具,包括一双薄棉布手套,好让他不留指纹,还有管线胶带、修剪花木的大剪刀、浇水的橡皮水管——赫什霍恩家一应俱全。还有一对折叠凉椅,铝制支架和尼龙宽织布,他打开其中一个坐在上面。
他无聊又紧张,这差事感觉始终没对过,从他下飞机就是如此。但至少现在他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头,这样就很不错了。
无分日夜,弯曲道的车子都不多,他坐着可以听到来往的车声,如果有车辆驶近,他的耳朵就会竖起来。然后车子驶过,他的耳朵就会回归到原来的状态——放下?随便啦。
他不时看看表。七点二十分时,他想赫什霍恩不打算赶回家吃晚饭了。到了八点十四分,他开始怀疑这家伙可能到外地出差了。他思忖着这个可能性,然后一辆车驶近,他吸了一小口气,那辆车继续往前开过去,他又把气吐出来。
他想着自己前一天所买的邮票。等他回到纽约,不管那是什么时候,他都可望能坐在书桌前几个小时,把这些邮票一一放进集邮册。把邮票放进之前从未被占据过的空白页中,接下来几个月看着空间逐渐被填满,让人有一种奇异的满足。夏夫纳的存货参差不齐,某些区域很强,某些区域很弱,但凯勒对葡萄牙的特别感兴趣,那是他头一个要求看的,结果收获不错。真滑稽,有时你就是会被吸引去收集某个国家的邮票。跟那些国家本身的政治或地理实体无关,只不过是有关它们的邮票,还有你对这些邮票的感觉而已。
又来了一辆车,他又竖起耳朵,并准备放下。但不,车子转进了车道,车库门也缓缓打开了。
等到车头灯把车库照得一片通亮,凯勒已经在吉普车后头蹲下身了。速霸陆开进车库,车里只有赫什霍恩一人,他熄了引擎,关掉车头灯。车库里又暗了下来,然后赫什霍恩打开车门时,车顶灯又亮了。
当他跨出车门,凯勒正在等着。
凯勒停车的那一排商家前头,有个户外的公用电话,但是晚上商家都打烊了,那辆奥尔兹是唯一还停在那里的车子。凯勒觉得太显眼也太靠近弯曲道了。他上车开上交流道又下来,然后从一个埃克森加油站的公用电话打给桃儿。
“全部办完了。”他说。
“好快。”
“感觉上好像不快,”他说,“不过我想算快吧。我只知道已经办完了。我只想挂了电话跳上飞机。”
“有何不可?”
“太晚了,”他说,“我猜最后一班飞机已经上天了,而我还得回去旅馆拿东西。反正房间已经付钱了。”
“而且或许那票地狱天使今天晚上的心情比较平静。”
“他们现在搞不好已经在另一个时区了呢,”他说,“不过也没差别,旅馆替我换房间了,在顶楼,所以今天晚上不会有人在我头上开地狱派对了。”
“如果你楼下有一整屋的撒旦奴隶呢?”
“除非他们有办法在天花板上跳舞,”他说,“我想我不会有事的,反正我有耳塞了。7-ELEVEN买得到。”
“好伟大的国家。”
“可不是吗?”
“凯勒,你办得还顺利吗?”
“嗯,好得很,”他说,“总之,办完了,我会搭明天早上第一班飞机离开。这个城市不坏——”
“凯勒,你每次都这样讲。上次你也这么说俄勒冈州的玫瑰堡。”
“——不过我会很高兴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城市,”他接着说完,“这个你从没听我说过吧。我等不及要离开了。”
他把那辆奥尔兹像以前一样停进超级八号旅馆的后方停车场,才想起他的新房间在前头。他没去动车子,猜想这样也好,从马路上就看不到车子,即使根本没有人在找这辆车。他也不必为那把枪伤脑筋了。那枪就像沃特·赫什霍恩一样,再也不必令他操心了。
他泡了个澡,然后看了会儿电视,包括半小时的当地新闻。主播是一个黑人女子和一个白人男子,两人很难分辨,肤色和性别仿佛消失了,你唯一会注意到的就是他们欢乐的声音和又大又亮的牙齿。
因此你也很难注意他们在讲些什么,但赫什霍恩没有出现在他们报道的任何新闻里。凯勒也不认为会有。
他上了床。外头传来的车声不太吵,而且凯勒是纽约人,不太会为喇叭或警报器或尖利的刹车声所困扰,甚至下意识里都不太会注意到。不过他还是试用了他买的耳塞,只是想看看感觉如何,然后还没费事把它们拿出来就睡着了。
他醒来时大约十点半,忽然就醒了,在床上坐起来,心脏怦怦跳。当然他什么都听不到,花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为什么。然后他看看电话,希望能看到那个小红灯闪烁,可是没有。他看看表,很惊讶自己睡了那么久。耳朵一塞住就睡死了。
他拔出耳塞,然后把那两个不再是无菌的耳塞跟另外一对没弄脏的放在一起。这样可以吗?只用过一次就该丢掉吗?还是可以再度使用呢?据他所知,那对耳塞现在不再是无菌的了,但耳塞一定得是无菌的吗?其他人又没有沾到你耳屎的危险,如果这对耳塞除了你的耳朵不曾塞在任何其他地方,往后唯一的去处也就是你的耳朵,那再使用一次会有多不卫生?不就像是把棉花棒拿来重复使用,或是更像把用后即弃的刮胡刀拿来再刮第二次吗?
在他收拾行李,拿上车,绕过建筑时,他看到后停车场上有几辆警车和救护车,有些车顶上还闪着灯。黄色的犯罪现场封条到处绕来绕去,他站在那儿看,两个穿着蓝绿色连身工作服的男子从一个房间里面抬着担架出来。上头有个橄榄绿与黄褐色的尸袋,拉链拉上了。
凯勒手里提着公文包,走到柜台去退房。“好可怕!”柜台的女孩说,显然爱死了这个时刻。“那个女服务生,那个墨西哥女孩你知道不?门上没甜甜圈(no doughnut),所以她就敲门,然后——”
“没甜甜圈?”
“就是那个挂牌你知道不?‘请勿打扰’(Do Not Disturb)只不过我男朋友说是‘甜甜圈打扰’(Doughnut Disturb),因为那挂牌上头有个洞,好让你穿过门钮挂上去你知道不?总之,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没甜甜圈。”
“对,所以她就敲门,然后没人应门,她就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她看到他们在床上,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赶紧离开关上门,什么都不要说吗?所以你就不会更99lib.t>进一步打扰他们了,对不对?”
为什么她要把一个平铺直叙的事情讲得像是个问句?她还停了下来,好像正在等待答案。凯勒点点头,这好像正是她在等待的,等到了才能继续讲下去。
“但她一定注意到了什么,或许是味道?总藏书网之她进去了,然后她仔细看了一眼,就开始尖叫。他们两个人都在床上被射杀了,血染透了床单,还有……”
他又听她讲了一会儿,然后他说:“嗯,我的车在后头那儿,警察会让我把车子开走吗?”
“喔,当然没问题。罗莎丽塔(Rosalita)发现那两具尸体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她的名字很美吧?”
“美极了。”
“意思是‘小玫瑰’,感觉好甜美,但如果你想想给某个人取名为英文的‘小玫瑰’(Little Rose),听起来会觉得很像印第安人。或许她的母亲也叫玫瑰。大玫瑰与小玫瑰?”
耶稣啊,凯勒心想。
“总之警察已经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大家来来去去没问题的。不过你不能进入凶案发生的房间就是了。”
可是他已经进去过了,他干吗会想再回去呢?
第四章
“147号房,”他告诉桃儿,“我原来的房间。我早上搬出来,当晚一对男女住进去。”
“他们住进去,但是再也没退房,”她说,“你住哪里,凯勒?罗奇连锁汽车旅馆?”
他们坐在汤顿广场的厨房里,两人间的餐桌上有一壶冰红茶,桃儿已经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凯勒那杯才喝了不到一半。
“我赶紧离开那鬼地方。我开车去机场,然后别问我为什么,我回头开上七十一号州际公路,一路开到辛辛那提。”他皱皱眉,“唔,是辛辛那提机场,过了俄亥俄河,属于肯塔基州。”
“哪天我碰到电视猜谜节目问这个,”她说,“会很高兴你告诉过我。你不想从路易斯维尔搭飞机离开吗?”
“我想或许没问题吧,但如果有问题怎么办?我不确定该怎么想。我只知道我收拾了赫什霍恩几个小时后,有人就在我原来的房间里面收拾掉两个人。”
“听起来似乎好好收拾了一番。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犯了错,就会在机场等着你。”
“当时我就这么想,而且开车去辛辛那提的路上,我有时间好好想清楚,或许还能听听广播新闻。”
“好确定装在尸袋里面的真的不是你。只不过有点超现实,凯勒,别那么困惑。”
“我已经很困惑了。”他说。
“从你在路易斯维尔下飞机之后,我好像就听你这么说过。”
“从那时开始。事情显然出了错,桃儿。我在九点左右做掉了赫什霍恩,直接回到旅馆,然后——”
“首先打电话给我。”
“我是在路上打的,然后回到我的房间——”
“新房间。”
“没错,然后我在午夜之前上了床,戴上耳塞的那段时间里,有人杀了147号房里面那对亲爱的男女。你第一个会想到什么?”
“那个客户。”
“对,客户。”
“想收掉尾巴。你做掉目标,接着他们要确定你不会说出去。”
“对。”
“只不过我们知道你不会说出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雇用你。你不会被抓到,就算你被抓到也不会说什么,因为老天你还能说什么?你根本不晓得客户是谁嘛。”
“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跟赫什霍恩有仇,或任何有关这位客户的事。”
“有可能他们会觉得杀了你比付尾款便宜,”她说,“不过那太可笑了。他们已经先付了一半钱,没忘吧?如果他们这么想省钱,倒不如全省下来,他们自己去做掉赫什霍恩就得了。”
“桃儿,”他说,“他们怎么会知道事情办完了?”
“因为那个人死了。噢,你指的是时间问题。”
“尸体可能在我办完事之后任何时候被发现,我看了夜间新闻,想着说不定能看到什么,但结果没有。”
“因为根本没报道。”
“我倒不是觉得一定会报道。但反正没有登上新闻。我后来知道,尸体一直到次日早晨才被人发现。我不知道赫什霍恩太太看到丈夫没回家会有多担心,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我只知道一直没人去车库,直到次日要开车送小孩上学为止。”
她喝了口冰红茶,“所以147号房的人早就死了,早在有人知道赫什霍恩死掉之前几小时。”
“这个嘛,当时我已经知道他死了,而你知道是因为我告诉过你。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而我想你并没有讲出去。”
“我觉得那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完成了去那里所要达成的任务,”他说,“他们怎么知道要去哪里找我?”
“除非他们从阿母道那儿跟踪你。”
“是弯曲道。”
“随便啦。”
“没有人跟踪我,”他说,“如果有人跟,他们会跟着我到新房间,而不是旧的。我后来根本没接近过147号房。”
“在147号房的,是一男一女吗?”
“一男一女。那房间有两张床,每个房间都是,但他们只睡其中一张。”
“我随便乱猜。他们都已婚,但不是跟对方?”他点点头,“路易斯维尔报社的那个家伙告诉我说,警方正在跟那个女性死者的先生谈。他否认知情,不过警方认为是他干的。”
“你只要打电话去,他们就会告诉你这些?”
“如果你很礼貌、很会讲话,”他说,“而且让他们觉得你是在替电视节目《内幕报道》做调査。”
“喔。”
“我跟他说,看起来案情好像明显得很,他说看起来好像是这样。如果有重大发展,他会再随时通知我。”
“他该怎么通知你?你又没给他电话号码。”
“我当然给了。”
“希望不是给你自家的。”
“是《内幕报道》的,‘你等一下,’我说,‘我老是记不得这里的电话号码。’然后我找出来念给他听。反正就胡扯一个给他,他不会打的。是女方的老公干的,而且《内幕报道》干吗关心?”
“如果他打《内幕报道》被三振出局,反正还可以试八卦新闻节目《内幕传真》。是那个老公干的,嗯?你猜最可能是这样?”
“或是男方的太太,或是两个人合雇的人。或者男方还另有情人,或是女方另有情人。整个房间到处是空酒瓶和爆满的烟灰缸,他们一住进去就开始喝酒抽烟……”
“那不是禁烟的房间吗?真是混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搞外遇!”她摇摇头,“照我听起来,这明明是三罪齐发嘛。好吧,他们死了是罪有应得,愿上帝怜悯他们的灵魂。”
她伸手要拿冰红茶,但半路听到门铃音乐,手缩了回来。“这回会是谁?”她大声地问,然后去开门。短暂的片刻间,他很紧张觉得自己该做些事情,却想不出要做什么。他还在努力想的时候,她已经挥舞着一个包裹回来了。
“联邦快递。”她说,摇一摇包裹,没有声音。她拆开封条打开来,拉出好几匝现金。她把其中一匝的包裹纸拆掉,把钞票分成两叠。“真不想承认,”她说,“但我已经开始习惯新钞票的样子了。不是二十元,我觉得它们看上去还是像玩具钞票,不过五十元和一百元看起来已经很顺眼了。你在路易斯维尔买邮票了吗?”
“买了一点。”
“很好。”她说,继续把那些钞票在桌上分成两堆。“现在你可以去买更多了。”
“我想客户很满意。”
“看起来是这样,对吧?”
“你就这样把地址给他们,让他们把现金放在信里面寄来给你?”
“不,我告诉他们我替‘内幕报道’工作。何况那也不是信,是联邦快递。”
“管他是什么。”
“凯勒,我和客户之间有个中间人,这家伙住在——唉,住哪里都不重要,反正不是路易斯维尔也不是纽约。我们做生意已经有好几年了,甚至是在我参与生意之前。”
她往天花板一指,凯勒明白那指的是老头,他死前最后两年从不下楼。光凭他们提到他的方式,你会以为他现在还在楼上。
“所以他知道该把钱寄到哪里,”她说,“而客户知道怎么拿钱给他。他拿多少不关我们的事,只要我们拿到自己该拿的。客户对你一无所知,对我也一样。”她拍拍那两叠钱,“他唯一知道的是,我们把工作做得很好。高兴的客户是我们的最佳广告,而我敢说这个客户很高兴。凯勒,你是怎么干的?怎么有办法制造自然死亡?”
“没有,也不完全是。是自杀。”
“嗯,那也够接近了,不是吗?要把一个人的心脏弄得衰竭之类的也没那么容易。”她喝干杯里的红茶,放在桌上,“说吧,你怎么弄的?”
“他一出车门,”他说,“我就勒住他的脖子。”
“凯勒,还好你不是警察。否则这年头你这样搞,报上就会出现警察暴行的标题了。”
“我继续勒住,直到他身体软了下来。而这会是完成差事最自然的方法,你知道吗?只要再让他没法呼吸久一点。或者扭断他的脖子就是了。”
“都行。”
“我可以布置成他是心脏病发,倒下去时受了伤,诸如此类的。不过我猜任何法医只要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事实不是如此,然后就会晓得是搞鬼的,这样就客户的观点来说,搞不好更糟,还不如就是直截了当的凶杀算了。”
“我想是吧。”
“所以我把他搬上驾驶座,”他说,“然后拿出他们给我的那把枪——”
“0.22口径自动手枪,全国职业杀手的第一选择。”
“据我所知,国外也是。我让他的手握住枪,枪口塞到他嘴巴里。”
“然后扣下扳机。”
“不,”他说,“因为谁晓得声音会传多远?”
“‘听!我听到了加农炮的轰鸣。’”
“何况万一一颗子弹不能搞定呢?那是小口径,不会让他的脑浆喷得车顶衬垫到处都是。”
“而且如果那家伙必须射杀自己两次,那我想就不太可能说他是自杀的。虽然你可以说,这表示他的决心有多坚定。”
“我等着他回家的时候,已经都准备好了。我剪了一段浇花的水管,一头塞到排气管,另一头塞到车窗里。”
“然后发动引擎。”
“已经发动了,因为我得弄开车窗。总之我把他放在那里,一个引擎启动的密闭车库里。”
“然后赶紧脱身。”
“不是马上,”他说,“要是有人听到他开车回家呢?他们可能会出来察看。或者要是他在一氧化碳的浓度足以把他撂倒之前醒过来呢?”
“或者要是引擎熄火。”
“也有可能。我在车子旁边等了一下,然后开始担心我自己吸入了多少废气。”
“两名男子携手吸一氧化碳自杀。”
“所以我走出侧门,在那里待了十分钟。如果听到引擎熄火的话,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
“那就进去再发动啊。”
“如果是引擎失灵当然可以这么办,但如果是他醒过来给关掉呢?结果我冲进去,然后他坐在那里,手上拿着把枪?”
“你没把枪拿走?”
“放在他手里,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像是如果一氧化碳自杀不成,或他忽然感到不舒服,他就准备开枪自杀。”
“帅啊。”
“呃,他们给了我那把枪,我总得设法用上嘛。”
“契诃夫。”
“去克服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凯勒,我是说契诃夫,那个俄国作家。我敢跟你赌,你收藏的邮票里头就有他的照片。”
“我知道他是谁。”他说,“我只是听错了,因为我不晓得原来我们在讨论文学。他是个医生兼作家,写剧本和短篇小说。他怎么了?”
“他说如果第一幕出现了一把枪,那你最好在全剧结束前让它退场。”她皱起眉头。“至少我认为是契诃夫说的。或许是其他谁吧。”
“嗯,那把枪没有退场,”他说,“但至少我替它找了个用途。他手里拿着那把枪,食指扣在扳机上,枪膛里面上满子弹,而且如果警方刚好检查到的话,会发现他嘴唇上有枪油的痕迹。”
“这招可真高。”
“是很厉害,”他同意,“只要他们验尸就行,但如果他醒来怎么办?他发现手里有一把枪,然后抬头看到我站在那里。”他耸耸肩,“像我这么神经兮兮的人,要往下想象并不困难。但是没有发生。”
“你去检查,发现一切好得很,他死了。”
“我没检查。我等了十分钟,让引擎继续转,我想这样应该够了吧。引擎没熄火,他也没醒过来。”
“显然没。”她说,朝那些钱做了个动作。“而且每个人都很高兴。”她抬起头。“他脖子上有没有被勒过的痕迹?”
“或许吧,但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在车子里,弄了个水管放进去,手里还拿着把枪,血液里面充满了一氧化碳……”
“如果我看到他脖子上有痕迹,凯勒,我只会猜想他稍早曾试图上吊。”
“或者用双手把自己给勒死。”
“可能吗?”
“对一个武术高手来说,或许有可能吧。”
“忍者的痕迹。”她说。
他说:“我有没有提到过那个家伙,就是以为我是《内幕报道》的那个?我问过他城里还有没有其他精彩的谋杀案。”
“值得全国报道的。”
“他讲了一堆我根本不需要知道的,有个古柯碱毒贩在我去那儿几天前中枪死亡,还有个可怜的窝囊废杀了他已经病入膏肓的太太,打电话给911,然后在警方到达之前开枪自杀。”
“路易斯维尔真是热闹得毫无冷场啊。”
“他根本没提到赫什霍恩。所以我猜想官方记录是自杀。”
“好极了,”她说,“客户很高兴,我们拿到了钱,所以我也很高兴。还有那个在超级八卦的凶杀案不是冲着你的……”
“超级八号。”
“随便啦。那只是一对偷情男女遭到天谴罢了。”
“或者是运气不好。”
“不都是一样吗?不过我有个问题。人人都高兴,为什么你例外,凯勒?”
“我已经够高兴了。”
“是喔,我从没看过比你更高兴的人咧。怎么回事,是那张有小孩和狗的照片吗?”
他摇头。“只要事情完成了,”他说,“其他又有什么差别呢?那些东西只不过碍着你办事罢了,不过事情一办妥,死了就是死了。”
“是啊。”
“我没用枪的原因之一,是我不希望他们撞见那种混乱的场面,不过对他们来说,反正都同样震惊,不是吗?如果亲人自杀,大家都会自责,不是吗?他怎么会觉得人生这么糟而活不下去?”
“诸如此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把事情办妥,干净抽身。”
“你办到了,这也是为什么你会这么高兴。”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桃儿?我晓得有事情不对劲了。”
“什么意思?”
“我感觉到什么,有一种预感。从我下飞机看不懂第一个牌子,从我跟那个接机的白痴打了半天哑谜。然后来了个醉鬼敲我的门,我抓了枪准备透过那扇门对他开火。而结果那不过是个敲错门的笨蛋。他摇摇晃晃地走了,没再回来,可是我得躺下来好让我的心脏不再猛跳。”
“接下来是那些机车骑士。”
“接下来是机车骑士,然后我在耳朵里塞了卫生纸,然后是那两个打篮球的小鬼。这些事情不是一起来,可是感觉更糟,感觉很危险。”
“让你觉得身处险境。”
“嗯,可是其实没有,危险的是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
“147号房。那里注定要发生灾难,而我感应到了。”
她看了他一眼。
“桃儿,听起来很荒谬,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说,“否则你不会说出来。”
“这个嘛,除了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记得我前阵子交往的那个妞儿吗?”
“据我所知,从安德莉亚之后,你就没跟谁交往过了。”
“我指的就是她。”
“那个遛狗的,戴很多耳环的。”
“她老是谈论因果报应,”他说,“还有能量,共鸣 ,诸如此类的东西。她说的那些我不全懂。”
“感谢上帝你没全懂。”
“但我觉得有时候人们会感应到一些东西。”
“而你感应到有些事情不对劲了。”
“还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了。”
“凯勒,总是有事情发生的。”
“我指的是暴力的事情。”
“你出差的时候,”她说,“本来就会发生暴力的。”
“你懂我的意思,桃儿。”
“你有一种预感。”
“就那么回事吧。”
“你住进那个房间,感应到有人会在那里被杀掉。”
“不完全是,因为我觉得那个房间挺好的。”
“所以呢?”
他眼光避开一会儿。“我在心里从头想了一遍,”他说,“昨天晚上。然后今天搭火车来这里的路上又想了一回,觉得很合理,但现在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就是所谓的以事实证明啊。凯勒,继续说下去。”
“我感应到有什么坏事要临头了,”他说,“而不知怎的,我被拖着往即将要出事的地方去。”
“就像飞蛾扑火。”
“我挑了那个汽车旅.99lib.馆,桃儿。我看着那张地图,我说我人在这里,他住这里,这里是机场,这里是交流道,而就在这里应该有个汽车旅馆。然后我开车过去,果然有,然后我要了一个靠后面的一楼房间。是我要求的!”
“‘给我那个死亡房间,’你说,‘我是个成人了,我能承受。’”
“然后那个醉鬼来敲门时我恐慌起来,因为我知道我身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即使我不晓得自己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去拿枪,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反应。”
“但那只是个醉鬼。”
“那是个警告。”
“警告?”
他吸了口气。“也许那只是个在寻找罗夫的醉鬼,”他说,“也或许是某个人送来的讯息,想引起我的注意。”
“送。”
“我知道听起来很疯狂。”
“送,就像天使?”
“桃儿,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相不相信有天使。”
“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有天使?电视上出现,人人都看得到。我最喜欢的是那个年轻的,爱尔兰口音很严重的那个。不过她可能不像外表那么年轻。她说不定有一千岁了。”
“桃儿……”
“或者以狗的年龄算不晓得有几千岁了。你不相信有天使?那你楼上的机车骑士派对呢?来自地狱的天使九九藏书 ,凯勒,纯净而简单。”
“简单,”他说,“但可能不纯净。但整件事就是这么回事,那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在楼上。”
“好让你换房间。”
“嗯,的确奏效了,不是吗?”
“所以你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换房间。”
“换到靠前方的,”他说,“是二楼。”
“好避开灾祸。后来接手的是两个来自一首烂乡村歌曲的偷情者,他们得到了什么房间?”她哼着电视剧《警网恢恢》主题旋律的第一小节。“当—滴—当—当!当—滴—当—当—哒!147!死亡房间!”
“我只知道,”他顽固地说,“几个小时后他们死了。”
“而你活着当见证。”
“我猜这听起来真的很诡异,对吧?”
“比诡异还诡异。”
“可是在火车上感觉很合理。”
“好吧,那是专为你而开的火车。”
“你刚刚说了什么,什么以事实证明?”
“你想听听我的版本吗?”
“当然。”
“好吧,”她说,“不过你得记住,我不晓得那些有关因果报应或天使或什么《阴阳魔界》之类的。你在机场碰到一个神经兮兮的小混蛋来接你,有了坏的感觉,原来他们派去接你的是个败事有余的猪头。然后你看了那张全家福,也不会有帮助。”
“这些我都说过了。”
“然后那个醉鬼去敲你的门,你正神经紧张,于是就伸手去拿枪。而你的反应更让你空前紧张。”
“的确是如此。”
“但那人不过是,”她说,“一个敲错门的醉鬼。他可能会敲上每个他看到的门,直到他找到罗夫为止。不必天使的翅膀也晓得。”
“继续。”
“楼上的吵闹派对?地狱天使本来就不以沉静的守夜派对闻名。汽车旅馆蠢到把房间给了他们,他们就会开吵闹的派对。总有人会住在他们楼下,这回刚好就是你,而你也尽快换了房间。”
“但如果我没换——”
“如果你没换,”她说,耐心但坚定地,“那么那对可爱的恋人觉得他们再也无法分开片刻时,就会是在另外一个房间了。不会是147,而是,喔,我不知道,比方208吧。”
“但当那个丈夫出现时——”
“他会走到208,凯勒,因为他们在那个房间。他在找他们,而不是哪个刚好住在147的傻蛋。他跟踪他们到房间,发泄他可怕的复仇之气,他们住在哪个房间根本没差别,你帮不上忙。”
“噢。”他说。
“这就是你的评语?‘噢’?”
“我精心想出了整个理论,”他说,“现在全都是废话,不是吗?”
“你那套肯定是该归在废话一类里面的。”
“但你觉得那是巧合,你一开始就这么想的。”
“不,我一开始觉得那不可能是巧合。我觉得那是客户,或是客户派来的。”
“但结果不是。”
“嗯,因为客户很满意,而且就算不满意,他也找不到你。但这不表示那就是天使来报信。只表示这一切的确只是巧合而已。”
“喔。”
“而这对旅馆里的每个人来说都是意外,凯勒,不单是对你而已。147号房里的那对情人被杀害时,他们都在旅馆里。”
“但他们没有刚从那个房间搬出来。”
“那又怎么样?这表示他们的选择更少。他们也可能住进147号房,但你不可能,因为你才刚从那个房间搬出来。”
他不确定自己跟得上整个逻辑,但他决定算了。“我想那是个巧合。”他说。
“口气不要那么失望嘛。”
“但是我感应到某些东西,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的确发生了。”她说,“是在赫什霍恩先生身上,希望他安息。回家吧,凯勒。你带回来的那些邮票呢?贴在你的集邮册里面。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是用贴的,”他说,“是镶的。”
“我接受纠正。”
“或者用嵌的,有时候会说用嵌的。”
“随便都好啦。”
“总之,”他说,“我已经把它们嵌进去了。昨天晚上我弄到凌晨三点。”
“嗯,这可不太巧了吗?你的邮票都放进集邮册里了,而你碰巧拿到了一笔钱。”她亮着眼睛瞪着他。“这表示你可以再去多买一些了。”
第五章
凯勒用牙签叉起一角起司,拿了杯不甜的白葡萄酒。他左边有两个穿得一身黑的女人在闲聊。“真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说。”其中之一宣布。“我的意思是,虽然你是后现代,并不表示你就得当个混球啊。”
“查德如果是个达达派,那他也只不过是个大混球罢了,”另一个人回答,“他也可能是个拉斐尔前派,而你知道他会是什么吗?他会是个先拉斐尔派混球。”
“我知道,”第一个人说,“但我还是很难相信他这么说。”
他们反复地讲,让凯勒很好奇査德是谁(除了是个混球外),还有他说了什么那么让人难以相信。如果査德跟他说,他心想,他或许根本听不懂。那两个女人所说的一大半词汇他都听不懂,而且他也不懂德克兰·尼斯万德针对画展上他自己作品所说的任何东西。
画展的折页简介中包括了几幅作品的照片,艺99lib?术家的简历,按年代排列的个展与联展清单,以及一个艺术家被博物馆或私人收藏的作品清单。最后两页则是解释尼斯万德所试图表达的东西,凯勒懂得大半词汇的意思,但从句子里面却摸不出任何头绪。这人好像完全不是要谈艺术,而是谈哲学宿命论和想象的消失,以及一个不凡奇才的诡辩。凯勒认得那些单词,字字认得,可是它们搅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但另一方面,那些画则一点都不难懂。除非这些画中有什么他没能体会的,在那两页折页简介中,可能会针对某个讲那类语言的人解释这些。这有可能,因为凯勒觉得自己并不是以一种深奥的特殊方式来理解艺术的。
他很少去画廊,之前只参加过一次开幕式。那是好几年前了,他跟一个约会过几次的女人一起去苏荷区参加一个画展开幕。参加开幕是她的主意,艺术家是她的一个老友——凯勒猜是老情人——她不想独自出现。凯勒被介绍给那个艺术家,他脏兮兮的,还有个大肚子,他的画阴暗而混浊,宛如褐色与橄榄黄的海洋。他不想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艺术家,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只是微笑,闭上嘴巴。他猜想这招可以渡过大半的难关。
他喝了口酒。不太好,令他想起另一个画展开幕上的葡萄酒。或许烂葡萄酒是奥秘的一部分,烂葡萄酒、橡胶似的起司和穿黑衣的人。黑牛仔裤、黑T恤、黑卡其裤、黑高领和黑运动衫,偶尔还会有黑色运动夹克,时不时还有顶黑色贝雷帽。
并不是人人都穿黑色。凯勒就穿着西装打领带,而且他不是唯一如此打扮的。还有其他打扮的人,包括有几个穿着时装的女子,还有个年轻男子穿了溅上颜料的白色工作服。不过一般来说,穿黑色的居多,而且穿黑色的男女看起来最能融入这个场合。
或许其中有个好理由。也许穿黑衣到画廊的理由就像是去音乐会关掉寻呼机,免得让这些来参加艺术盛会的人分散注意力。这样也挺合理的,但凯勒觉得不只是如此。不知怎的他知道这些人随时随地都穿一身黑,就算聚集在灯光昏暗的咖啡屋,墙上除了裸露的砖块之外一无所有。那是一种宣告,他知道,即使他不太确定是在宣告什么。
99lib.在博物馆就不会看到这么多黑色。凯勒偶尔会去博物馆,觉得在那儿比在私人艺廊要来得自在。不会有人隐隐巴望着你会买画,或等着要你表达对作品的意见。博物馆的人只管收了门票,就不来烦你了。
德克兰·尼斯万德的画是具象类的。考虑过后,凯勒还是比较喜欢这种形式。有很多抽象类他也喜欢,而他倾向于偏爱那些可以一望即知的艺术家。如果你要画一些不像任何东西的画,那至少应该展现出一种可辨认的风格,这样才能让看画的人有所依循。只消看上一眼,你就知道这幅画是蒙德里安或米罗或罗斯科或波洛克。你心中可能根本搞不清蒙德里安或米罗或罗斯科或波洛克是谁,但毕竟你将他们视为老朋友,熟悉他们的种种形式。
尼斯万德的作品是写实主义,但你不会觉得自己像在看彩色照片。他的作品看起来就是画的,这点凯勒颇能接受。尼斯万德显然喜欢树,他画的也就是树——细瘦的小树苗,多瘤节而残存的老树,还有介于其间的各种树。它们都很类似——无疑的,你在看的这些作品是出自同一艺术家,而不是庆祝植树节的联展——虽然统合在其主题和尼斯万德独特的风格之下,但每一幅都还是跟其他的有所差异。就好像每棵树都有其根本的天性,而且都借由每幅画传达出来,表现出独一无二的特性。
凯勒站在其中一幅大油画前面。画中是一棵冬天的老树,叶子已经落尽,一些树枝已折断,树干上还有被闪电击中留下的伤疤。你可以感觉到这棵树的整个生命史,他心想,还可以感受到它从土地所汲取的力量,随着时光而逐渐消逝,但依然强烈地显现出来。
当然从尼斯万德的小短文里面,你无法感受到这些。这位画家填满了整整两页却从没用到“树”这个字。凯勒愿意相信这些画不光是树而已——而是有关光、形式、色彩,还有画面配置,甚至还有关一些尼斯万德宣称的东西——但这些树的出现不是意外。除非你对上帝诚实,知道树是什么,否则画不出那样的东西来。
一个女人说:“从画中看不出森林,对吧?”
“可以想象。”凯勒说。
“这就有趣了。”她说,而他则转身看她。她又矮又瘦,而且——好意外!——穿了一身黑。宽松的黑色毛衣和黑色短衬衫,黑色裤袜和黑色麂皮便鞋,一顶黑色贝雷帽盖住了她大半的黑色短发。他判定那顶贝雷帽不适合她,她该戴一顶黑圆锥帽。她看起来像个巫婆,毫无疑问,但有吸引力。
她昂起头——现在看起来像个故意扮出小鸟状的巫婆——率直地看着凯勒,然后看向那幅画。
“有几个艺术家画树,”她说,“但一般来说,画来画去都是同样的树。可是在德克兰的作品里,就成了完全不同的树。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真的可以想象出一整个森林?”
“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了。”
“喔,你当然可以。”她说,一个笑容改变了她的巫婆脸。“玛格丽特·格瑞斯孔,”她说,“大家都喊我玛吉。”
“约翰·凯勒。”
“大家喊你约翰吗?”
“大部分都喊我凯勒。”
“凯勒,”她说,“我蛮喜欢的。或许我也会这么喊你。不过别喊我格瑞斯孔。”
“做梦都不敢。”
“等到我们比现在熟悉很多很多再说。说不定到时候都不行。但我很怀疑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你是指我们彼此更熟悉?”
“因为我在行的是,”她说,“跟喜欢树的人聊天,聊得很起劲。但要我去了解一个人,或让别人了解我,我就不在行了。我好像比较擅长处理表面的人际关系。”
“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是那样。”
“没有深度,一切都很表面。”
“就像冬日池塘上的一层薄冰。”他说。
“或者一杯热巧克力上头结的那层浮渣,”她说,“为什么我们都假没如此?不过别费神去想答案了,因为瑞吉斯马上就要介绍德克兰,然后德克兰会说一堆很深奥的话。”
有人用汤匙轻敲葡萄酒杯要大家注意。一些人听到了,于是对着其他人发出嘘声。周围安静下来,刚刚敲酒杯的是个纤瘦的男子,穿着灰色法兰绒宽松长裤,红褐色天鹅绒外套,他开始吿诉大家,他有多么高兴看到大家在此共聚。
“瑞吉斯·布伊尔,”玛吉小声说,“这是他的画廊,难怪他会高兴。”
布伊尔讲得很简短,然后介绍德克兰·尼斯万德。凯勒已经知道这位画家长得什么模样——小册子上头有他的照片,照片上他手臂交叉环抱,瞪大眼睛——但眼前的这个人有种照相机所未曾显现的神情。或许可以参考他的画,因为他身上有一种被动的力量,几乎是一种寄生的本质。凯勒想起那首老赞美诗,像矗立水边的一棵树,尼斯万德不会动摇。
凯勒看着他,他卷曲的黑发在两鬓泛灰,一张粗犷的脸有个方下巴,体型厚实,方肩。尼斯万德穿了西装,是黑西装,他的衬衫也是黑的,领带也是。他口袋里面插的是黑手帕吗?从这个距离无法辨识,但凯勒相当确定是黑的。
他看起来就像他的画,凯勒判定,但他的外表多少也就像小册子上头那两页艺术屁话一样。那篇屁话和他的画好像兜不到一起,但尼斯万德却有办法连接之间的鸿沟。就像一棵树,凯勒心想,试图联系土地与天空。
而这种艺术屁话,不也就是看待眼前的方式吗?把他放在这种地方,这类事情就会发生,他心想。下一件你知道的事情就是他穿了一身黑。
可悲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这件事我不确定。”几天前,桃儿这么说。“说不定我根本不该替你安排,凯勒。我应该马上喊停,叫你回家。”
“我才刚来呀。”
“我知道。”
“是你打电话给我,说有活儿可干的。”
“没错,可是我根本没有该给你干的活儿。”
“不是我平常干的活儿?那是什么?替你抄信封地址?电话推销?”
“这个你就拿手了对不?”她说。“喂,克拉特潘太太吗?你今天可好?”
“他们老是这么说,可不是吗?‘你今天可好?’你还没搞清怎么回事,他们就已经试图把一些你不想要的东西推销给你。”
“他们大概觉得自己是破冰船,”她说,“他们问你一个问题,而你答了,他们的生意就成了一半。”99lib.
“那招对我没效。”
“对我也没效,可是你跟电话里面听起来很忧愁的人买过东西吗?”
“上一回我接到电话时,”他说,“就赶紧跳上火车来到白原镇,结果现在我该掉头回家了。”
“对不起,”她说,“我们可以回头重新来过一次吗?有个工作上门,是你平常干的活儿,而且酬劳也没问题。”
“那我猜下一句的开头是‘可是’。”
“可是地点是在纽约。”
“噢。”
“是凑巧,凯勒。纽约人就像其他地方的人一样,有时候他们会希望某个人被干掉。很难相信某些纽约人就跟俄勒冈玫瑰堡或怀俄明州的玛亭格镇一样,对神圣的人命如此铁石心肠、毫不顾念。但眼前就有一个,凯勒,我还能跟你说什么呢?”
“谁晓得,你能跟我说什么?”
“很明显,”她说,“这种事情我以前也碰到过。如果有纽约的差事上门,我不会打电话给你。我会打给其他人,那人就会从外地来解决掉。”
“但这回你把电话打给了我。”
“我平常打电话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做的事情跟我一样,是负责安排的中间人,我碰到自己弄不了的,就会打电话把案子转给他。但这回我没法打电话转给他,因为当初找我的人就是他。”
“那剩下的另一个人呢?”
“那家伙住在西岸,做的工作跟你一样。我想他没有你的才华,凯勒,但他很可靠、很专业。之前我找他做过纽约的工作,另外偶尔碰到你忙别的任务时也会找他。可以说,他是候补。”
“所以你打电话给了他。”
“试了。”
“他不在家?”
“电话号码是空号。”
“这表示什么?”
“这表示除非我喊破喉咙,否则他是听不到我讲电话的。我不晓得这还表示什么,凯勒。简单清楚,他的电话是空号。他会不会是为了安全的原因改号?还是搬了家?他可能想过要把新的电话号码给我,但我以前派给他的工作不多,所以我在他的速拨键上头排行可能不会太前面,事实上……”
“怎么?”
“呃,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我的电话号码。他一定有过,但如果他搞丢了,那他也不晓得该怎么联络我。”
“总之——”
“不管是他找不到我还是我联络不上他,总之我接到这个工作,然后我想到你。只不过案子在纽约,而你知道那句在吃饭的地方拉屎的俗语。”
“一般不会建议你这么办。”
“的确,”她说,“而且这回我不得不同意这个老掉牙的传统智慧。原来的整个想法就是你来到一个你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完成工作就回家。在尸体冷掉之前,你就离开那儿了。”
“不见得。有时候不是马上有飞机。”
“你懂我的意思啦。”
“当然。”
“我很相信事情要分开处理的。”
“就像吃饭和拉屎。”
“就像吃饭和拉屎。纽约是供你居住的地方,因此剩下一整个世界其他地方可以供你干活儿,这还不够吗?”
“当然,地球表面的四分之三是水。”他说。
“凯勒……”
“而且北极那一带你能接到多少工作,还有南极洲?不过你说得没错,的确还剩下很多地方。”
“我给那人回电话,说我们不接好了。”
“稍等一会儿。”
“为什么?”
“我大老远跑来,”他说,“索性听听这个案子。只要告诉我,那家伙家大业大,日夜有两个彪形大汉贴身保护,然后我就可以死心回家了。”
“他是艺术家。”
“哪方面的艺术家?故意伤害?勒索?”
“艺术方面的,”她说,“是画画的。”
“还真的咧。”
“他马上有个展览了,在切尔西。”
“听说那一带有很多画廊。就在靠西,河边那一带。他就住在那里吗?”
“答错了,他住威廉斯堡。”
“那是布鲁克林。”
“那又怎么样?”
“实际上是另外一个城布。”
“你干吗,凯勒?说服你自己去做这事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事情是这样子的,桃儿,已经有一阵子没活儿可干了。”
“还用你说。”
“而上一回,在路易斯维尔那次……”
“据我所知,并不轻松。”
“回想起来,”他说,“其实进行得蛮顺利的。可是当时好像不是那么顺利。我们拿到钱了,每个人都很快乐,但即使如此,还是留下了一个不好的滋味。”
“所以你想漱漱口?”
“桃儿,合约里面有很多限制条款吗?必须弄得好像是心脏病发作或意外吗?”
她摇摇头。“凶杀案就可以了,要多夸张多吵都行。”
“哦?”
“我刚不说了吗。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反正各种事后反悔的状况都有,但如果你能安排这家伙正中午在梅西百货的橱窗前被砍头,没有人会因此有一点点不高兴。”
“那个艺术家例外。”
“凯勒,”她说,“你没办法取悦每一个人。你说呢?要不要接这案子?”
“那些钱我用得着。”
“嗯,谁不是呢?头款已经在半路上了,因为我先答应才开始找人。不必我说你也知道,我有多恨把到手的钱给退回去。”
“那不是你爱做的事情。”
“我被绑住了,”她说,“我会觉得那已经是我的钱,所以退回去就好像凭空把它给花掉,却没得到任何东西似的。你需要花一两天考虑一下吗?”
他摇头。“我接了。”
“真的?不管是不是布鲁克林,毕竟还是在纽约。他住威廉斯堡,你住第五大道,你从窗口就能看到他家了。”
“其实看不到啦。”
“还不是一样……”
“这对我的意义,不是第一次在纽约办事,桃儿。接这案子跟工作无关,而是个人感受的问题,不过又有什么差别呢?”他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我接了,”他说,“现在告诉我那家伙的事情吧。”
“我以前曾画过画,”玛吉·格瑞斯孔说,“现在我做珠宝。”
“我注意到你的耳环。”
“这个?是我的作品。我只佩戴自己的东西,因为这么一来,我就是个走动的橱窗,除非我坐下,那样我就是个坐着的橱窗。”
他们现在坐着,位于第八大道的一家古巴咖啡厅,喝着咖啡加牛奶。
“真怪异,”她说,“因为我喜欢珠宝99lib?,不单是我自己做的。我会买其他人做的珠宝,但只能放在抽屉里。”
“你怎么会放弃画画?”
“我在二十九岁时放弃的。”
“我还不知道画画有年龄限制。”
“我二十到二十九岁的时间都用来画一堆郁闷的抽象油画以及跟陌生人睡觉,”她说,“看来我二十几岁的时光延续到我三十四岁生日,那天我离开某个家伙的床,吐在他床上,设法不看他也不看镜子离开现场。我忽然想到我已经比耶稣基督还老,是到了告别二十来岁长大的时候了。我看着自己的画,心想,耶稣啊,画的什么狗屎。根本不会有人想买的,甚至不会有人会愿意来看,除非那个人精虫冲脑了。色鬼会不顾一切而假装自己是个热心的人。但除此之外,大半的人都会说我的作品很有趣而已。对了,告诉你一个小诀窍,绝对不要告诉任何艺术家说他的作品很有趣。”
“遵命。”
“或者不一样。‘你喜欢这部电影吗?’‘很不一样。’我的妈这啥意思?跟什么不一样?”她搅搅咖啡,汤匙就留在杯里。“我不知道自己的画是否不一样,”她说,“不管‘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但那些画并不有趣,对我或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甚至看起来也不美。我本来想把那些画给烧了,但这好像太戏剧化了。所以我就把它们堆在人行道,然后就有人来运走了。”
“听起来好哀伤。”
“不过呢,感觉上解脱了。当时我心想,我喜欢什么?然后我想到——珠宝,然后我去上了个课。我从一开始就展露天分。这对耳环很漂亮,不是吗?”
“的确很漂亮。”
“把珠宝做得漂亮是好事,”她说,“我画画时必须努力别画得漂亮,因为漂亮的艺术轻而易举,只有装饰性效果,最后进不了博物馆。所以我使尽力去扭曲各种图案,好让任何人都没法从中获得愉悦,画出一堆我做噩梦都想不到的画。现在我做戒指、手镯、项链和耳环,故意把它们做得很有吸引力,大家会来买我的作品,戴在身上,而且很开心。脱离二十九岁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你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这个嘛,我还是住在市中心,”她说,“而且我还是穿黑衣服。但我不再沉溺于自己的愚蠢之中,也不会损伤自己的耳朵听嘈杂的音乐……”
“或者和陌生人上床?”
“看情况,”她说,“你有多奇怪?”
第六章
破晓时分他离开时,她还在睡。那是个清爽的早晨,他原打算走几个街区,结果一路走回家。她住在克罗斯比街一栋仓库改装后的统楼层顶楼,而他在第一大道一栋战前所建的公寓里住了好几年了,离联合国没几个街口。途中他停下来吃了早餐,又去联合广场晃了晃看树。在离家近些的地方,他钻进了一家书店,翻阅一本讲北美洲树木的口袋指南书。那书是设计来让你可以认出一棵树,然后告诉你一切可能会想知道的信息。他判定那些信息远超出他所需知道的,于是没买书就离开了。
然而一路到家,他继续在观察树。曼哈顿中城不是巴黎西郊的大公园布隆涅森林,但在基普湾和默里山的大部分小街道上,人行道边都种了一些树,而他不觉间就瞪着瞧,好像从没看过树似的。
他对城市的树一向很留意,尤其是养狗的那几个月。但狗主人都会倾向于从功利主义的本质去看待树。如今没有狗的凯勒能够把树当成——当成什么?一个具有特殊形状、颜色、密度等特性的美术作品?上帝在世间之手工艺品的证据?树木权利的强烈自我证明?凯勒不确定,然而他无法把自己的视线从那些树上移开。
回到他那户一房一厅的整洁公寓,凯勒忽然注意到空荡荡的墙壁。他曾在卧室的墙上挂了两张日本版画——用竹子框裱得很精巧——是一个女友送的圣诞礼物,那女友早已结婚搬走了。客厅里面唯一的艺术品就是凯勒自己买的一幅海报,是几年前他去惠特尼美术馆看过一个霍普的回顾展之后所买的。
那张海报是霍普最为人熟知的作品之一,孤独的用餐者坐在餐馆吧台,透出言语无法表达的寂寞心情。凯勒觉得这幅画很鼓舞人心,对他来说,这幅画传达的讯息是:他的孤独状态并不寂寞,这个城市(并延伸至全世界)充满了寂寞男子,坐在某个忧伤餐馆的高脚凳上,喝着他们的咖啡,度过日日夜夜。
那两幅日本版画没什么好批评的,他已经好几年没注意过。而那张海报则不一样,他很乐于欣赏它,但那也只是张海报罢了。海报的真正作用,也不过是更新他对原作油画描绘内容的记忆。如果他从没看过原作,那么他或许还是会对海报很有感觉,但远远比不上原作给他的冲击。
至于拥有一幅霍普的原作,唉,根本想都别想。凯勒的工作获利甚丰,他可以过得很舒服,而且还投入一大笔钱在邮票收藏上,不过要想有能力在墙上挂一幅霍普的画,他还相距好几光年。他海报上的那幅画——呃,其实是不会拿出来卖的,但如果真在拍卖会上出现,将会出现七位数字的价格。凯勒猜想自己或许有可能为一幅艺术品付出七位数字,只不过其中两位数字是在小数点之后。
凯勒在第三大道的一家越南餐厅吃了中饭,然后在一家花店稍事停留。接着他走到五十七街,那里有一栋大楼他以前经过时注意到,十层楼中每层都至少有一家画廊。今天除了两家外,其他全都在营业,他逐一进去,看看里面展览的作品。一开始他神经兮兮地提防,怕画廊的职员会跟他推销,或者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外来的闯入者,到处乱看自己根本不打算买的东西。但根本连个跟他点头的人都没有,也没人关心他在看什么、看了多久,等他进出了三家画廊后,他就完全放松了。
他明白了,逛画廊就像逛博物馆一样,只有两点除外:你不必买门票,也不会有吵闹不休的小孩,旁边陪着拼命解说的老师。你怎么知道这些艺术品值多少钱?每幅画旁边的墙上都贴了一个数字,可是没有5,那些数字照顺序排列,1—2—3—4—5—6—7,总之与价钱无关。显然公开标示价钱被认为是太无礼了,但这些画难道不想卖吗?不然你该怎么办?看中了就自己去问价钱吗?
在一家画廊,他注意到另一个艺术赞助人拿着一张塑料薄板纸,不经意地偶尔看一下,出去前放在前头柜台。凯勒拿起来看,果不其然,上面是所有展出作品的价目表,还有作品标题、尺寸、媒材(油画、透明水彩、丙烯酸、不透明水彩,随便什么),以及完成年代。
有件作品的价格栏标示着NFS,他猜意思是非卖品(Not For Sale)。还有两件作品的价格旁边有红色小圆点,他记得有几件作品旁边的编号也有类似的小圆点。当然啰——红色小圆点表示这幅画已经卖掉了!画廊可不会立刻打包让你带回家。作品必须放在画廊里直到展览结束,所以如果你买了画,他们就在旁边贴个红色小圆点,不去动那张画。
他恭喜自己猜出了这一套系统,然后又想到其他人无疑早就晓得了。在纽约的所有画廊里,他可能是唯一缺乏这项知识的人。好吧,至少他自己摸清了。他不必当白痴,跑去问人那个小圆点是干吗的。
他到家时,邮差已经来送过信了。凯勒向来不怎么关心邮件,反正信来了就收,处理一下,把垃圾邮件丢掉,该付账单的就付一付。自从他开始集邮,现在每天的邮件都隐藏着宝物。
全国各地和几个海外的邮票商会把他从目录上订购的,或者他在通信拍卖中标得的邮票寄给他。还有的寄给他看货选购、可退货的邮票精选,让他轻松选择,留下自己喜欢的。还有邮票月刊和一份邮票周报,以及无穷尽的拍卖目录、价目表和特价品。
除了平常的价格表和目录,凯勒今天还收到了他的每月精选邮票,它寄自缅因州的一名女子。“亲爱的约翰,”他读着信,“这是一套很棒的德国殖民地邮票,加上其他几套供你一览。寄上的二十六张邮票总共194.43元。希望你能看到一些自己喜欢的。你诚挚的,碧翠丝。”
算到现在,凯勒和碧翠丝·伦思塔特交易已经快两年了。她每次寄东西都会附上类似的短笺,他的回信也一向是老台词:“亲爱的碧翠丝,谢谢你寄来的精选邮票,其中大半已经在第一街的此处觅得归宿。寄上83.57元的支票。你诚挚的,约翰。”他们彼此称呼“亲爱的凯勒先生”和“亲爱的伦思塔特女士”一年多,但现在是约翰和碧翠丝,让他们的通信有一种令人亲密的美好遐想。
不过也仅止于遐想。他不晓得碧翠丝·伦思塔特已婚或单身、年老或年轻、高或矮、胖或瘦,不晓得她自己收不收集邮票(很多邮票商自己就是收藏者)。而她那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收集邮票。
而他也正希望保持如此。喔,他无法避免偶尔的幻想,在幻想中碧翠丝·伦思塔特(或其他集邮的女子)拥有天使脸孔和芭比娃娃的身材,最后成为他的灵魂伴侣。幻想不会伤害任何人,只要别真付诸行动。他寄的短笺跟她一样,保持一成不变的敷衍和客套。她寄邮票给他,他寄支票回去。一切运行得好好的,何必搞乱呢?
这些包退的特选邮票,通常最多可以留在手上一个月,但凯勒很少留在手上超过一两天。这回他只需要一小时,挑出他想要的邮票。他可以稍后再镶进集邮册,现在他写了一张支票和三行字的短笺,下楼丢进邮筒。然后他搭巴士到第十四街,换L线地铁过东河到贝德福街。
凯勒对曼哈顿相当熟,但对曼哈顿之外的纽约其他行政区,他脑袋里面的地图就像中世纪水手所拥有的世界地图。有几块已知的小地方,其他则是一大片上面铭刻着“过此界有恶魔”的区域。布鲁克林有些地方他有点熟——圆石丘是因为他曾有个女友住在那里;海洋公园是因为几年前他曾加入那里的一个保龄球队参加比赛(如果能算比赛的话)。他对威廉斯堡一无所知,不过记得南边的主要居民是波多黎各裔和犹太虔信派,而北边则是波兰裔和意大利裔。近几年很多寻找便宜统楼层的艺术家纷纷进驻此区。(大声嚷着:“这里也算一个区了!”——用西班牙语和意第绪语、波兰语和意大利语。)
德克兰·尼斯万德住在威廉斯堡北边的贝瑞街,从地铁站走路过去只要十分钟。凯勒找到了那个地址,是在贝瑞街靠东一排朴素的三层楼房之一。楼下有三个门铃,这表示每层住一户。空间大小则要看尼斯万德的房子有多深,从街上看不出来。
这个街区,以及整个这一带,确实都在历经“绅士化”,但很多部分还没进入状况,也还没到达广植行道树的阶段。然而德克兰·尼斯万德这个把树画得传神的可以召来白蚁的人,所住的街区竟然连半棵树都没有。凯勒很好奇这是否困扰他,或甚至他是否注意到这一点。或许树木只不过是拿来画的,当尼斯万德画完之后,树木也就抛诸脑后了。
凯勒走了一圈,感受这个区域。他在一个街区外发现了一家波兰餐馆,进去点了一碗甜菜牛肉浓汤和一大盘波兰饺子,喝了一大杯附赠的Kool-Aid葡萄饮料,然后扣除了优厚的小费之后,还找了他一张十元的纸钞。在这边吃晚餐真是太便宜了,即使把地铁车钱加进去都划算。
尼斯万德走进来时,他正在一间名叫“破钟”的酒吧啜着一瓶黑啤酒。他没想到会看到尼斯万德,不过看到了也没太惊讶。“破钟”(到底为什么取这店名?店里根本看不到任何钟,不管破还是没破)是附近唯一看起来像是专供艺术家喝酒的地方。其他酒吧都明显是做劳工阶级生意的,比较适合油漆房子的油漆工,而不是画榆树和枫树的画家。尼斯万德可能偶尔会拜访这些地方,喝杯烈酒或啤酒,但如果他打算要去哪里混一阵子,那就会是“破钟”。
尼斯万德走进来,旁边跟着一个显然是他的女人,那女人则用背婴袋带着一个婴儿,显然是他们的小孩。他一路跟左右的人打招呼。凯勒听到有个人跟他恭喜某篇艺评,另一个人问他开幕怎么样。他们都知道德克兰·.99lib.尼斯万德来了,而且显然大家都挺喜欢他的。
在凯勒看来,尼斯万德一副回到了家的样子,但凯勒猜想他在附近任何酒吧看起来都还可以。他的风格和特征可以适应任何环境,而且他身上穿的黑红格子衬衫和裤前纽扣式的利瓦伊牛仔裤,看起来更像是伐木工而不是画树的画家。他今天没穿得一身黑,不过反正酒吧里面也没有收藏家。凯勒猜想,黑色适合曼哈顿下城,那里一般人都穿得像艺术家。而在河这端的布鲁克林,则是艺术家穿得像一般人。
凯勒喝完他的啤酒就回家。
那晚他回到家,录音机里没有他的留言,次日早晨他去街角吃早餐时也没人打电话来。他找出一个号码拨了电话。
她来接电话,他说,“嗨,我是凯勒。”
“你出现了。”
“我出现了。”他附和道。
“难怪大家都喊你凯勒,因为你都自称凯勒。”
“是吗?”
“‘嗨,我是凯勒。’你刚刚就这么说的。你的玫瑰好漂亮,真没想到,而且非常受欢迎。”
“我一直在纳闷花有没有送到。”
“真礼貌,不说你在纳闷我会不会打电话给你。”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说,“我知道你很忙,而且——”
“而且花店可能弄丢了卡片,那我就不会晓得花是谁送的了。”
“这点我想过。”
“我也猜你会这么想。你以为我没打电话?相信我,我打了。你知道曼哈顿电话簿上有多少凯勒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有差不多两栏吧。”
“两栏没错。其中有两个约翰·凯勒和两个约翰森·凯勒,更别说有七八个J.凯勒。其中没有一个是你。”
“我没在电话簿上登记。”
“不简单,福尔摩斯先生。”
“哦,”他说,“我猜你没有我的电话号码。”
“我猜也是这样,不过现在我有啦,聪明兄,因为我的电话上有来电显示装置,所以你的秘密再也不是秘密啦。我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你,大男孩。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想过,”他说,“所以很难说有什么感觉。假设我今天晚上七点左右过去找你,我们一起吃晚饭。”
“不行。”
“不过我有个更棒的想法。假设你九点半左右过来,然后我们做爱。”
“这样可以,”他答应,“可是你不想吃晚饭吗?”
“我菜做得很烂。”
“去餐厅嘛,”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出去吃。”
“我的餐桌礼仪很糟糕,”她说,“而且我五点预约了要去看心理咨询师。”
“通常不是看一个小时吗?”
“一般是五十分钟。”
“你看完我们一起吃晚饭嘛。”
“通常呢,”她说,“我会在去看咨询师的路上买杯香蕉冰沙,里头加了小麦胚芽和蛋白质粉和螺旋藻,随便什么,然后边咨询边喝。你知道吗,这种时候最适合补充营养了。然后我会直接回家工作,因为我还有个订单得解决,然后我九点收工,泡个澡,洗个头,把自己打扮得令人无法抗拒,九点半你出现,我们就会有个独一无二的圆满性接触。这一点,我或许该说,我会整天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凯勒,九点半见。”
那天午后凯勒搭了巴士穿过二十三街,找到瑞吉斯·布伊尔画廊。那个街区还有其他画廊,他进去其中两家匆匆看了下。平均价格比五十七街的画廊便宜,不过没便宜多少。只要你看过好几个地方都在卖博物馆展览海报和大量印刷的日本歌舞伎图片,你就会发现要是赶时间没法货比三家,艺术有可能会变得很昂贵。
画展开幕夜里,布伊尔画廊挤满了人。现在空荡荡的,只有凯勒和柜台的女人,那女人是那种自信满满的金发女子,最近刚从某个好大学毕业,很快就会嫁给某个住在郊区的高薪老公。她给了凯勒一个没啥热度的浅笑,回去看她自己的书。凯勒拿起一张价目表,想必开幕夜就已经有了,但当时他还不晓得要去找来看。
他在画廊消磨了两小时,仔细欣赏一幅幅画。
回到公寓,他打电话给桃儿。“我一直在想。”他说。
“你想缩手不干,拔起塞子,阻断水流。好吧,我也不怪你。”
“不是。”
“不是?”
他摇摇头,然后才想到他是在讲电话。“不是,”他说,“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对那个客户很好奇。”
“他怎么样?”
“只有‘他’?”
“这是一般人称代名词,凯勒。不然你要我怎么说?他们?它?‘我对那个客户很好奇。’‘客户?他或她怎么样?’我是个老派女孩,凯勒。我讲的都是像我八年级英文老师教的。”
“遵照。”他说。
“什么?”
“你讲的都是‘遵照’你们老师教的。”
“你讲的这个,”她说,“不是杰普森太太教我们的,总之我不认为她会这样教。所以别管了,那个客户怎么样?”
“他是谁?”
“或她?不知道。”
“因为我不懂怎么会有人想杀这家伙。除非或许有哪个伐木业的。”
“啊?”
“他画树,你看过那些画之后,就不会想砍树了。”
“所以你变成什么了,凯勒?爱树或艺术爱好者?”
“我昨天晚上去威廉斯堡,然后——”
“你觉得这样聪明吗?”
“这个嘛,我可能必须要接近那边的猎物,所以得做点事前勘查啊。”
“我想也是。”
“那一带很棒,有艺术气息但很诚实。感觉很好的地方。”
“所以你想搬去那里。”
“我不想搬家,桃儿。不过你能查出任何有关那个客户的事情吗?打电话给找你的人,替我打探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叫你在你住的城市干活儿已经够棘手了,为什么还要搞得更复杂?”
“呃……”
“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他是专业的。我也是,所以我连问都不会问。你自己也是个专业人士,凯勒。还需要我说更多吗?”
“不,算了。你知道他画一幅画能得到什么吗?”
“主题?”
“一万元。那是平均数,大幅的要贵一点,小幅的便宜一点。”
“就像钻石,”她说,“或是什么,不晓得。公寓吧。他能赚多少又怎么样?你该不会想去买一幅吧?”
他没吭声。
“哦,上帝慈悲,”她说,“好有智慧呀,凯勒。你做掉那家伙,然后在墙壁上钉个钉子挂上他的画。再也没有比保留这种小礼物更专业的行为了。”
“桃儿……”
“如果你非得留个纪念品的话,”她说,“干吗不割下他一只耳朵?这样还可以省一万块。要是有人问起,你还可以说那是梵高的耳朵。”
“好吧,”玛吉·格瑞斯孔说。“现在这样不是很棒吗?”
凯勒本想说些什么,但不确定自己能讲出完整的句子。
“我打电话找那些凯勒的时候,”她继续说,“试过叫约翰和约翰森和只有J的,我真想杀了发明按键式电话的人。如果只有老式的转盘式拨号电话,我根本一开始就不会去试了。因为我早知道你不会登记在电话簿上,总之不会是曼哈顿。我猜你住在斯卡代尔区。”
“为什么是斯卡代尔区?”
“这个嘛,反正是这类的地方。威彻斯特或长岛,或可能是康涅狄格州。总之是郊区。”
“我住在曼哈顿。”
“你怎么会想在曼哈顿抚养小孩?”
“我没有小孩。我没结婚。”
“我想过要去找找看威彻斯特有几个约翰·凯勒,”她说,“可是你会去上班,我只会找到你太太。”
“我没有太太。”
“所以我就想要打去你办公室。”
他也没有办公室。“打去哪儿?我又没说我在哪儿上班。”
“我本来想去找找财星五百大企业名单。不过后来你打电话给我,就省得我麻烦了。”
“看来你以为我是那种企业界的。”
“我为什么会有那种结论?”她的手叠在他手上。“看一眼就把你归类,凯勒。你穿了传统的一身黑去参加那天的开幕酒会吗?或是穿着溅了颜料的牛仔裤,头上包着红色布巾?没有,你就穿西装打领带来了。那我怎么会以为你是个企业界的呢?”
“我退休了。”
“现在就退休,不嫌年轻了点吗?或者你赚了太多钱,再工作也没意思了?”
“我偶尔还是会工作。”
“做什么?”
“顾问。”
“给谁当顾问?”
“一些公司。”
“我答对了。”她说。
“所以偶尔我得出城几天或一星期。”
“去当顾问。”
“嗯,我是那种顾问兼解决麻烦的调停人。每年接两三件工作,所以跟退休差不了多少。”
“而且你也不缺钱。”
“过得还可以。这些年来存了点钱,也继承了些遗产,而且投资还蛮幸运的。”
“赡养费和小孩的抚养费没吃掉大半吗?”
“我没结过婚。”
“没撒谎?现在我知道你是单身,才刚刚修正了一点印象,但你一次婚都没结过?怎么逃得掉?”
“我也不知道。”
“有回我拉了个家伙回家,”她说,“以前我还在画丑画、到处跟陌生人睡觉那阵子。他跟你年纪差不多,长得帅到不行,在床上又体贴,他也没结过婚。我真想不透为什么,后来才晓得他是个神父。”
“我不是神父。”
“真可惜。你可以当解决上帝麻烦的人。你知道吗?我们不该聊这些。首?99lib?先,我希望这段关系保持在表面化程度就好。”
“那么这段谈话就是往对的方向迈进一步了。”
“不,太涉及私人了。我们可以聊聊天,但不要谈自己。要毁掉一段关系,最容易的方式就是逐渐了解彼此。”
“总之,你跟那个神父几乎一样可爱,在床上还更棒。而且你现在在这里,至于那个神父,我看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哪里,想想看,真是太完美了。不过我们干吗浪费时间讲这些?”
一会儿之后,他说,“我今天回过那个画廊。”
“哪个画廊?”
“我们相遇的那个。叫瑞吉斯·布伊尔吗?我想看看没有了葡萄酒和起司,那些画会是什么样。”
“也没有上百个人。结果你觉得怎么样?”
“我喜欢那些画,”他说,“那个画家可以把树画得很传神,不过却没法让画卖出去,我只看到两幅画贴了小红点。”
“比德克兰期望的多了两幅。”
“怎么回事?”
“这个嘛,我也是听来的。好像他打了几个电话给他的收藏家,还有几个曾表示兴趣的博物馆人员,讲的都一样。叫他们来参加开幕酒会,看看他的近作,但看在上帝分上,不要买画。”
“为什么?”
“因为德克兰受不了瑞吉斯·布伊尔。”
“那个画廊的老板?那他干吗不去别的画廊?”
“他正打算换地方,现在他跟瑞吉斯的合约到期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那里展,这个月一日开始,他就加入奥廷格画廊旗下了。所以德克兰希望大家都等一等,让吉米·奥廷格拿到卖画的佣金,而不是瑞吉斯·布伊尔。”
“奥廷格订的价格会一样吗?”
“吉米可能会调涨一点点,”她说,“只要他觉得大家都愿意等的话。他对德克兰的作品寄望很高。”
“而瑞吉斯·布伊尔不这么想?”
“瑞吉斯只知道这是他从德克兰的作品上头赚到钱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想方设法把价钱压低,好把画尽量卖掉。吉米·奥廷格禁得起长线操作。对艺术家来说,现在建立高一点的价格水平,会比贱卖掉画作要来得有利。”
“我猜想一切都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
“就像其他事物一样,”她赞同道,“那你呢?为什么有兴趣?你在考虑要投资德克兰的大橡树吗?”
“有几幅画挂在我公寓里可能不错,”他说,“尤其其中一幅,不过别叫我形容是哪幅画。”
“还不就是一棵树,一棵树就是一棵树。”
“是一棵老树,背景是冬天,不过好几幅都是这样。问题就出在每幅都不一样,可是要你形容的话,听起来都一样。”
“我知道。对了,别告诉德克兰我说的这些,但你干吗在乎佣金是谁抽的呢?如果你真的很喜欢某一幅画,且你确定一个月或一年后你还是想看到那幅画……”
“那就去买?”
“因为往后你要买,只可能更贵。而且可能会有人抢先买走。”
大约一点十五分,玛吉陪他走到门边,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吻。“别再送花了,”她警告他,“一次很完美,但一次也就够了。偶尔打个电话给我,比方一周一次,然后我们像今天这样共度一两个小时。”
“一两个小时,”他说,“一周一次之类的。”
“太多了吗?”她拍拍他的脸颊。“超过这个的话,我们可能会累垮哦。”
搭出租车回家的路上,他心想,超过这个的话,我大概会累垮。
第七章
回到家里,他逐页翻阅一本集邮册。他有许多同好是话题或主题式的集邮者,不针对特定国家或年代而收藏,而是针对邮票中描绘的主题,比方火车、蝴蝶或企鹅。一个医生可能会选择收藏医药主题的邮票,而一个音乐家可能会寻找乐器或伟大音乐家肖像的邮票。或者你可以收藏兔子邮票,没什么伟大的原因,只因为你就是喜欢看兔子。
艺术在邮票上是个愈来愈普遍的主题。早年一般邮票都是单色的时候,要把一幅伟大画作复制到一小片纸上,那是说得比做得容易。缩小的单色《蒙娜丽莎的微笑》或许看得出来是哪幅画,但就是缺了点什么。
在凯勒心目中,早期邮票的精工雕版和美丽的印刷,比现在的邮票更吸引人,现在可以说每个国家的每张邮票都是全彩印刷,任何发行邮票的单位都可以大量复制精致的世界艺术珍宝,集邮者也趋之若鹜,而且不像迪斯尼或华纳的卡通艺术,伦勃朗和鲁本斯不受商标或著作权保护。任何人都可以复制他们的作品,而且复制的人还真多。
凯勒只收集1952年以前的邮票,这条分界线把世界上绝大多数的艺术邮票排除在外。但某些国家曾在那种单色印刷的老年代发行过这类艺术邮票,主要是基于对本身艺术遗产的自豪,而非要吸引集邮者收藏。法国特别热衷于炫耀其文化,随便比较像样的作家、画家和作曲家的肖像都登上邮票,凯勒现在就正看着一套法国的慈善邮票,让你真实感受到艺术家的权力。
当然还有一套纪念画家哥雅的西班牙邮票,其中一张是阿尔巴公爵夫人的裸体画像,此画首次展出时曾引起骚动,而多年以后这张邮票也让一整个世代的年轻男性集邮者见证了同样的骚动。凯勒还记得他二三十年前买下这套邮票时,用一个随身放大镜仔细观察,渴望邮票更大张些,放大镜的倍率更强些。
这一期的《林氏邮票新闻》几乎跟以往每期都一样,通信单元有热烈的邮票交换,是吸引年轻人迷上这个嗜好的最佳方法。显然在这个充斥着计算机、任天堂和MTV的世界里,年轻人越来越少集邮了。如果小孩不集邮,那怎么会有下一代的成人集邮者呢?
凯勒想着这个问题,最后决定他不在乎。他只想增加自己的收藏,其他有多少人收藏他才不管呢。没有新的集邮者加入,邮票的价值最后可能会下降,但他也不在乎。他不打算卖掉自己的收藏,那么他死了之后,这些邮票值多少又怎样呢?如果他不能带着这些邮票死去,那么自然有其他人知道该怎么处理。
但其他人显然很在乎这个嗜好的未来。美国邮政总局显然看到了一个非常有利可图的副业受到威胁,其反应就是发行一些特别设计过的邮票,以吸引年轻集邮人。凯勒小的时候,邮票上的图案是伟大的美国作家、发明人和政治领袖,这些人他大半都没听过,但在一路收藏这些图像的同时,实际上他也逐渐得知了这些大人物的许多事迹,以及他们曾参与过的历史。
如今,集邮99lib.成了美国年轻人了解兔宝宝和唐老鸭的好方法。
凯勒仔细想了想,觉得邮局搞错了。他小时候热爱集邮,并不是因为集邮是针对小孩设计的,而是因为他享受那种明显的成人象征。如果集邮让他觉得是小孩玩意儿,他根本不会碰。
一张印着兔宝宝的邮票,能让年幼的凯勒赶紧掏出放大镜仔细瞧吗?
毫无机会。他心想,要让小孩产生兴趣,应该在邮票上放裸女才对。
早上一起床,他就打电话给桃儿。“希望现在不会太早。”他说。
“五分钟以前你就会打扰了我的早餐,”她告诉他,“现在你唯一打扰的就是洗碗时间,我可以边洗边讲没问题。”
“我对那个客户,”他说,“觉得很好奇。”
“我还记得,凯勒。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吗?”
“假设你去打电话给那个找你的人,”他说,“假设你问问那个客户对蘑菇有什么感觉。”
“凯勒,你投资做外卖了吗?”
“无辜的旁观者,”他说,“毒贩通常称之为蘑菇,因为在警匪枪战时会像蘑菇一样冒出来。”
“好有趣哦。你什么时候开始跟毒贩鬼混啦?”
“我从报上看来的。”
“所以你就要我转告这些话吗,凯勒?从报上看来的?”
他吸了口气。“我想到的是,”他说,“假设要在布鲁克林对某人动手,而他的老婆和小孩正好就在旁边。”
“噢,我懂你的意思了。”
“另一个下手的地点就是画廊,但那里可能也有其他旁观者。”藏书网
“所以我应该把问题丢回给找我的那个人,好让他和客户商量。”
“没错。”
“然后我再回报给你,接下来呢?别告诉我这样你就可以搞定,然后一切都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他说,“会有什么问题?”
凯勒坐在霍普的海报前仔细欣赏。如果想在墙上挂东西,再没有比海报更好的了。花个十块或二十块,加上裱画的钱,你客厅里就有了一幅真正的艺术品。
另一方面,就算把所有墙壁贴满,能挂多少张海报呢?不,如果你要在一户小公寓里面收集艺术品,就该收藏邮票。一本集邮册,几英寸的书架空间,你就可以收藏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罗浮宫了。
另一个方法是,他可以开始收藏艺术类主题的邮票,或者可以多找几幅像霍普那样感动他的艺术品海报。
他打了领带,穿好外套,搭上一班公交车。
从公交车站走路到画廊时,他心想,真荒谬。他最喜欢的那张画编号为19号,是比较大的一幅,价格一万两千元。能够拥有这幅画让他随时都能看到,这当然很美好,但他也可以随时走到中央公园去看几千棵树。他可以爱凑多近就凑多近地仔细看,还半毛钱都不必花。
柜台后面还是那个贵族大学毕业的小姐,正在阅读同一本斯迈利的小说,等待着华尔街王子的到来。她向凯勒点了点头,却完全没有移动头部——真不懂她怎么办到的——然后继续看她的书,而他直接走到墙边看画。
终于又看到了,那幅画像以前一样鲜明而充满力量。他觉得自己被画拉了进去,吸入树干,上达树枝。他沉醉在画中,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很好奇其他人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他站在那张画的前面许久,心知自己无法放弃了。他有那个钱,只要愿意的话,他可以花在一幅想要的画上头。
他会告诉那个小姐他想买这幅画,然后他们会记下他的名字,或许还收一些订金——他不确定一般该怎么处理。然后画廊会把这幅画标示为已经卖出,等月底展览结束后,他再付清余额把画带回家。那么要不要裱框呢?现在裱得很简单,只有暗色木条框,这样也不错,但他怀疑专业裱框的师傅可以改进一下。不过他心想,还是要简单一点的。裱住画但不要抢走画的风头。那类雕花和镀金的框很适合用于有两排鬓须的怪胎肖像,但用在这幅画就完全不对了,而且——
画旁有一个小红点。
他瞪着那个红点,红点还好端端的,就在编号19的数字旁边。他伸出食指,好像要把那个小红点给弹走,然后手垂下来。
唉,他离开这幅画太久了。之前他提醒自己要买之前多考虑一下,犹豫着,结果现在失掉了机会。这幅画也一样,失去了他这个主人。
失望淹没了他,却很矛盾的伴随着一种解脱之感。他不必花掉一万两千元,不必去找裱框师傅,不必在自家公寓墙上挑一个点,还要把钉子钉进去。
但是,该死,他将无法拥有这幅画了。
当然还有其他的画,他挑的这幅是一棵老树挣扎着要再撑过一个冬天,但他不是那么坚持非买这幅不可,因为他对所有德克兰·尼斯万德的作品都有强烈的感觉。如果不能拥有最喜欢的一幅,那也不会是世界末日。要再找一幅他几乎同样喜欢的,能有多难呢?
一点也不难。但要买其他任何画也同样不可能,不管他有多喜欢,因为画廊里的每幅画旁都有了小红点。
他瞪着柜台瞧,直到那位小姐从书里抬起头来,“每幅画都卖掉了。”
“是的,”她同意,“了不起吧?”
“对你们来说很棒,”他说,“我想对尼斯万德先生来说也很棒,但对我来说却不棒。”
“你昨天下午来过,对不对?”
“我当时该买下那幅画的,可是我想睡一觉起来再说。结果现在太迟了。”
“这一行里头,事情往往一夜之间就有变化,”她说,“这种事我听过太多了,现在就是一个例子。昨天晚上我回家时还只有两幅画卖出,都是在开幕夜成交的。结果今天早上来上班,却出现了那么多小红点,我还以为墙壁出麻疹。”
“好吧,”他说,“至少我还有大半个月可以来看画。不过到底是谁买走这些画呢?”
“不是我经手的。嗯,我去请布伊尔先生出来好不好?也许他能帮你。”
她离开座位,凯勒又回去看尼斯万德的树,尽量不要去注意满墙的小红点。然后一名男子出现了,那个开幕夜介绍尼斯万德出场的纤瘦年轻家伙。近看之下,凯勒看得出瑞吉斯·布伊尔并不像外表那么年轻,而像是个老男孩,另外凯勒怀疑他可能去拉过皮。
“瑞吉斯·布伊尔,”他说,“珍娜告诉我,我们一墙的画全卖空了,让你很失望。”
“我就是家里有一面空墙的人。”凯勒告诉他。
布伊尔礼貌地笑了。“你心里想要的画是哪一幅?”
“第19号。”
“那棵老七叶树?很棒的选择,你的眼光真好。但我必须说,这些画都是好选择。”
“而且也都被选走了。是谁买的呢?”
“啊,”布伊尔双手紧扣着说,“秘密买主们。”
“不止一个?”
“几个,但恐怕我不能透露任何名字。”
“他们都同时来买画?我昨天来过,当时还只卖出两幅。”
“是的,只有两幅。”
“结果今天全卖光了。”
“啊,这个嘛,昨天晚上营业时间结束后,我举行了一个私人展示会。另外其实昨天你来的时候,某些作品就已经卖出去了。虽然小红点还没有贴上去,但其实有几幅画已经跟买主谈定了。”他胜利地微笑。“我想珍娜还没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没告诉过他,”凯勒说,“我姓弗瑞斯特(Forrest)。”
布伊尔笑得很甜,凯勒马上后悔诌了这么个名字。
“弗瑞斯特先生,”布伊尔说,“难怪你那么喜欢树。”
“是啊。”
“你知道,买主永远有可能改变心意的。”
“然后取消买卖?”
“或者同意马上转卖,尤其是对方的出价很吸引人。”
“你的意思是,让他能获利?”
“这种事常有的。如果你想出价,不管是那幅老七叶树或任何其他作品,我可以帮你传话,看看对方的反应。”吸引人的价格会是多少?布伊尔认为一定要够多。“那个买主是私人收藏家,不是艺术经纪商,所以他不打算立刻转卖,不过谁不想迅速获利?百分之十的赚头没法打动他,不过如果他能赚一倍,那么,可能就会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换句话说,出价到两万四千元?”
布伊尔咬着手指甲,“我可以建议吗?干脆凑到两万五,这个数字更令人印象深刻。”
“的确是印象深刻。”凯勒同意道。
“我敢说连你都印象深刻,本来以为可以花一万二把画带回家的。不过你花两万五或甚至三万五买这幅画,也还是非常便宜。”
“你真这么觉得?”
“绝对是。”瑞吉斯·布伊尔凑近了他,声音压低。“看这次画展的画这么快就卖光。德克兰·尼斯万德的画价正要大涨。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会叫你出价两万五,必要时出更高。而如果那个买家问我的意见,我就得吿诉他别卖。”他狡狯地笑了。“不过他可能不会问。你要我去帮你打探他的意思吗?”
凯勒说他得再想想。
“首先我得先联络那个找我的人,”桃儿说,“然后他得联络找他的人,然后再给我回话。”
“麻烦总是免不了的嘛。”凯勒说。
“他被那个问题吓了一跳,不过还是替我问了。客户认为威廉斯堡很好,他不在乎旁边的人多不多。如果你要做蛋卷,那就要打破几个蛋,可能中间还会加点蘑菇。”
“那如果他太太刚好在场——”
“客户无所谓。还记得他希望弄得很戏剧化吗?我想,让他太太一起死,也算是戏剧化的安排吧。”她清清嗓子。“另一方面,凯勒,这听起来不太像你一贯的作风。”
“的确,不是我的作风。那在画廊动手怎么样?客户有什么意见吗?”
“他不喜欢这个主意。”
“他有什么不喜欢的?算了,我没指望有答案。”
“那你就不会得到答案了,”她说,“你觉得怎么样?”
星期一早晨,他检查自己的拍卖出价表格,然后填了个信封寄给俄克拉荷马州汉福德市的一个邮票商。最近这些广告信函都充斥着网络拍卖。可以在网络上买卖东西,等邮票寄来,你还可以利用特殊的集邮家软件设计集邮册,再用其他软件去管理你手上的收藏。
凯勒没有计算机,也不想要。他觉得自己已经在集邮上头投资够多钱了。
他到大中央终点站的途中把信寄掉,然后搭上往白原镇的火车。到了汤顿广场,桃儿替他开门,他随着桃儿来到厨房。电视开着,正在转播球赛,不过声音关掉了。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怎么了,凯勒?你干吗那样看我?”
“我,啊,我事前打过电话呀。”
她转转眼珠。“我知道。你打过电话,我叫你过来。喔,这解释了你的表情。你以为我忘了之前跟你通过电话,以为我已经开始老年呆呆,就像死掉的那位老头一样。不,我的脑袋还得等上几年才会变成果冻。我的意思是,我刚刚没听见你的出租车开来,也当然没听到出租车走掉。你怎么着,在街角就先下车?”
“不是,我——”
“你还记得老头都要他们在大老远先下车?他认为这样会引起注意,因为太多人来这里了,所以他规定每个人都得走一两个街区才行,其实这样才真的会惹人注意。你走了一两个街区过来的吗?”
“我从火车站走过来的。”
“一路从火车站走过来?”
“今天天气很好嘛。”
“没好到那个地步,”她说,“你一定很急着想见我。”
“如果我赶时间,就会搭出租车。”
“凯勒,我是在挖苦你耶。”
“哦。”
“反正对我没坏处,让我看看你。我想你在自己住的城市干活儿不怎么好玩。但往好的一面想,你没死掉或被关进牢里。你想我们有机会趁现在还能全身而退,把案子给退回去吗?”
“料理完毕了。”
“你爱说笑。”
“喜欢挖苦人的可不是我,”他说,“我周末搞定了,全都办完了。”
“结案了。”
“没错。”
“故事结束。”
“对。”
“你电话里面一个字都没讲,以前你都会讲的。”
“我以前都在外地打电话。这回想想,反正很快就可以赶过来,我想当面告诉你。”
“而且你似乎一向,啊,我想用的形容词是什么?得意洋洋?不见得会突然唱起歌来,或甚至还会有点保留,但你会表现得像一只猫带着死老鼠而来,很替自己高兴。”
“我现在也很高兴。”
“是啊,我看得出来你随时可能会翻个跟斗。”
“唔,事情有点复杂,”他说,“费了点事。而且办完之后,我没有打包行李回家。”
“因为没什么好打包的,你人就在家里。你是用什么方式搞定的?”
“地铁。”
“搭地铁去威廉斯堡?哦,你是用地铁干掉他。”
“正要进站的列车。”
“然后车轨上就出现了一具尸体。报纸标题会出现‘跳轨自杀或推下去的?’真滑稽,好多客户都希望弄得像意外死亡,但不是每次都能布置成意外,好避免吃官司。但这个客户希望溅起大水花,结果你搞成只会是警方登记簿里面的一桩意外。”她皱皱眉,“虽然被一整列火车碾过,但‘大水花’也不完全是个不恰当的词汇。”
“客户不会抱怨了。”
“我根本不在乎他抱不抱怨,”她说,“因为我们再也不必替他或替任何住纽约的人工作了。所以我就当他是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他不会了。”
“凯勒,我得把钱退回去吗?”
“不用。”
“那我什么时候能收到尾款?收不到了,对不对?”
“对。”
“因为那个客户去搭A线列车后,就没法再写支票了。”
“不是A线的列车。”
“凯勒,我不在乎那是往阿齐森、托比卡,还是圣塔菲的列车。”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也该把一切告诉我啊。”
从哪里开始。“我猜到客户是谁了。”
“这样也不错嘛,否则你就不晓得该去杀谁了。”
“是那个画廊老板,”他说,然后解释尼斯万德如何换了经纪的画廊。“画廊抽百分之五十的佣金。布伊尔很努力也花了很多钱把尼斯万德捧起来,现在他要投效到别人旗下,而且在这当口还叫自己的朋友和收藏家不要去他跟布伊尔合作的最后一档展览买画。叫他们等一等,把钱拿去付给新的经纪画廊。”
“所以布伊尔生气了,”她说,“但气到想杀人?这又不是那种人家压榨你拿最低工资。他想花钱解决眼前的困境。”
“他花钱是为善不求报答呢。你知道一个艺术家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给他灌肠,”她说,“然后把他装在一个小火柴盒里。”
“他的作品会涨价。大家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画出大量新作,也不会有更好的作品出现了。所以大家会去抢购他生前的作品。”
“这么说,每个艺术家死后都比生前更值钱喽?”
“不,”他说,“但尼斯万德是一颗跃升中的明星,正开始迈向创作高峰。这也是为什么布伊尔失去他会这么生气,而且如果尼斯万德以某种戏剧化的方式被谋杀,画价更会大涨。”
“但布伊尔要怎么得到好处?画展之后他就失去尼斯万德了,你不是说过那个画展的画都卖光了吗?”
他点点头。“尼斯万德叫大家别买,但布伊尔一夜之间就把画卖光了。”
“我懂了,他卖给自己。”
“他趁晚上。助理回家时,用小红点贴满墙壁。价格总共是四十万元,但他只需要付一半给尼斯万德。而且如果艺术家刚好死了,他说不定还可以慢慢来,好好处理那些画。”
“而如果尼斯万德太太也死了,他可能就不必付钱了。难怪他不在乎蛋卷里面会有多少蘑菇。”
“而且会更轰动,‘艺术家一家三口在布鲁克林惨案中遇害’。这会让尼斯万德的传奇流传更广。”
“而他可以抱着那四十张画,等着画价一飞冲天。”
她皱起眉头。“这种事情太极端了,杀掉你签约的艺术家,好从他们身上赚更多钱。我不懂画廊这一行的专业伦理,但我觉得真的好低级。”
“大部分人都会这么觉得。”
“另一方面,”她说,“你不会碰巧注意到我们这栋房子是什么样的吧?”
“维多利亚式的,不是吗?我对建筑不太了解。”
“我是在比喻,凯勒。你应该接话说,这栋房子是个玻璃屋,所以你觉得我们不该怎么样?”
“丢石头?”
“尤其是对我们的客户丢。”
“我知道。”
“因为他们很可能患有道德上的麻风病,但拜托你还期望什么?史怀哲医生就从来不会去雇用杀手,还有那个缠腰布的家伙也不会,还有——”
“缠腰布的家伙?”
“有人还拍了一部他的传记电影。他个子很小,讲话很好玩,最后被射杀了。你知道我在讲谁啦。”
“听起来像是爱德华·罗宾逊演的《小恺撒》,”他说,“但你确定他没雇用过杀手吗?因为我记得好像——”
“全能的上帝啊,”她说,“甘地,对不对?印度圣雄甘地,是他好不好?”
“你说是就是。”
“爱德华·罗宾逊,”她说,“《小恺撒》里的爱德华·罗宾逊。拜托爱德华·罗宾逊什么时候缠过腰布?”
“我正好奇哪儿来的腰布呢。”
“老天,凯勒。我刚刚讲到哪里了?”
“他们没雇用过杀手。”
“史怀哲和甘地。唔,他们没雇用过杀手。好客户不必然是个好人,他们唯一该做的,就是照规矩来不耍花招,乖乖付钱。这些瑞吉斯·布伊尔可能做得到,也可能做不到,但我们怎么会晓得呢?”
“桃儿,我真的很喜欢尼斯万德的画。”
“嗯,我相信你说的,他真的很了不起。要命,布伊尔自己一定也这么想。所以才值得付钱去杀他。”
“不光因为他是个好画家。而且我对他的作品很有感觉。”
“你想把他的画挂在你家墙上。”
“桃儿,我想爬上他画的那些树,躲在树枝里面。一个人能画出让我这么有感觉的画,我怎么能杀他?”
“我们可以把案子退回去不做啊。”
“然后呢?他们找别人去做。”
“至少你手上没有沾血。”
“但尼斯万德一样死掉了。他再也没法画树了。我干吗还在乎手上有没有沾血?”
她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好吧,事情做都做了,我根本也不打算说你做错了。我懂什么是非对错呢?我还是住在同一个玻璃屋里,凯勒。我不打算去改变你的想法。”
“但是?”
“但是这可不是第一次我们的客户买下不动产。”
“什么?哦,你是指买农场。”
“他自己挖的坟墓。”
“以前有个住爱荷华州的小甜甜跟我们玩花样,还想赖掉尾款不付。”
“还有那个华盛顿特区的,他还让你相信命令直接来自白宫。凯勒,忘了那两个吧,他们后来都把账给结清了。”
“还有另外一次,”他承认,“两个活宝各自雇用我们去干掉对方,”——他的眼珠朝上望向天花板——“结果他两边都答应了。那我还能怎么样?我要完成任务的话,怎么可能不干掉其中一个客户?”
“我记得的是,你把他们两个都给干掉了。”
“我只能说,当时觉得这样好像不错。”
“也许真的不错。你知道,一定有很多人对瑞吉斯·布伊尔怀恨在心。真可惜没法找个人来雇用你,因为这么一来,杀他又没钱可拿。”
“是啊。”
“事实上,”她说,“他死了,而尼斯万德还活着,却没付我们钱,所以我们干吗杀人呢?”
“另一方面,我们已经先拿了布伊尔的一半酬劳,而他不会讨回去了。”
“的确,拿一半聊胜于无,总比送命要好。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个钱我一开始就该退回去的,但现在我不必退还了。”
“而且全部归你。”他说。
“你什么意思?”
“我把任务搞砸了,”他说,“没资格领我那份酬劳。所以你全部留着吧,这样你就没影响,就当成我完工收到尾款跟你对分酬劳一样。桃儿,你干吗一副疑惑的表情?一半的全部就是全部的一半。”
“‘一半的全部就是全部的一半(All of half is half of all)。’你知道听起来像什么吗?像‘三剑客’。”99lib?
“是很像,不过——”
“别扯了,”她说,“凯勒,你跟我是‘双剑客’,懂吗?你让布伊尔赶上他那辆列车时,就赚到你的那一份酬劳了。”
“我不知道。”
“我知道。扣扣扣,有人在家吗?”
“啊?”
“你小时候没玩过吗?别装了。扣扣扣,有人在家吗?”
“是谁?”
“萨伦。”
“啊?”
“凯勒,继续玩。”
“哪个萨伦?”
“分你一半的萨伦。我们都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最后两个人都觉得这样无妨。不过我要跟你讲好,凯勒。你不要再杀客户了,我这边则不再接纽约的案子,这样行吗?”
“行,只不过……”
“不过什么?”
“你还是可以接本地的案子。不要派给我就成了。”
“假设我能找到一个外地人来接的话,那就没问题。”
“你不是已经有个外地的人了吗?”
“曾经有过。”
“他的电话不通,不表示他永远消失了啊。”
“这回的状况,他的确永远消失了。”她说,“也就是说,他死了。”
“死了?”
“我打了几个电话,”她说,“我问了几个人,那几个人又去替我问。一个多月前他一个邻居抱怨有臭味,于是警察踢开他的门。”
“我想那不会是水管堵塞的臭味。”
“他们发现他躺在床上,只不过已经烂掉了,你会以为他睡着了。我想的确是他睡着了,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心脏病吗?”
“我想是吧。我没看到死亡证明书。”
“多大年纪?”
“有人跟我讲过,但我忘了。反正我只记得,比你我都年轻。”
“老天。”
“凯勒,说不定他吸毒。”
“干这一行还吸毒?你搞上毒品就别想工作了。”
“唔,”她说,“他是没法再工作了。别告诉我其他很多杀手不工作的时候也不碰毒品,或甚至他们工作时不吸毒。凯勒,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干干净净不碰毒品的。”
“说不定他有先天性心脏病。”
“或许。人难免一死,凯勒,也不是人人得借助你这种人帮忙。比方说,很多人会掉到地铁列车前面。”
“或跳下去。”
“没错。不见得都是被推下去的。”她站起身。“不过,我把那位被推下去的先生所付的钱分给你吧,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嗯,你爱上的那棵树,现在怎么样了?”
“尼斯万德会拿回去,连同其他的画,因为秘密买主们只用小红点表示,没法确定身份。而我猜想他的新经纪人早晚会把那些画拿出来卖。”
“而且价格会贵得多。”
“那不见得,因为画家还在世。”
“的确,那你会去买吗?”
“不晓得。我真的很喜欢那幅画,他所有的画我都喜欢。”
“不过呢?”
他皱皱眉。“不过我不确定自己想收藏这类东西,那类艺术品的玩意儿。我想,或许我忠于邮票就好。”
她捏捏他的脸颊。“好极了,”她说,“你知道那句俗话,凯勒。你忠于你的邮票,而你的邮票就会忠于你。”
第八章
凯勒在布利克街和百老汇大道交口下了出租车,因为这样比告诉那个海地人司机如何找到克罗斯比街要容易得多。他走到玛吉住的那栋大楼,那是一栋外观丑陋的战前建筑,然后上了五楼。她正在等他,穿了一件西部片常见的那种黑色帆布大衣。一般称为防尘外衣,或许是因为很长,可以防止灰尘进入。玛吉是个.99lib.小个子女人——他想,用“小妖精”来形容她最为恰当——而这件防尘外衣的长度刚好及地。
“给你个惊喜!”她说,猛然掀开外衣,里头什么都没穿。
凯勒在画廊邂逅玛吉·格瑞斯孔至今,已经好一阵子了,一直保持偶尔碰面的形式。几天前和桃儿聊天时,他无意的一句话让桃儿问他最近有没有在跟谁交往,而他无法回答。他有吗?实在不好讲。
“那是一种表面的关系。”他解释。
“凯勒,不然还有别种的吗?”
“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是她希望这样的。所以我们一星期碰面一次,然后上床。”
“你们至少该先出去吃个晚饭吧?”
“我已经不想提议了。她个子很小,或许吃得不多。也许吃饭这类事情她只能私下做。”
“你会很意外有多少人对性爱的想法也是如此。”桃儿说。“但我得说,听起来她好像那种传说中水手的美梦。她是开酒铺的吗?”
她是个失败的画家,他解释,现在正努力想改行当珠宝设计师。“你曾为上一个女朋友买耳环,”桃儿提醒他,“这个自己会做,那你要买什么给她?”
“什么都不买。”
“真省.99lib.钱。既不买礼物也不带她出去吃晚饭,我想这个女朋友一定花不了你多少钱。你能不能至少送花给她呢?”
“送过了。”
“呃,凯勒,送花这种事情是可以一送再送的。花就好在这一点。小玩意们奄奄一息了,你就可以丢掉,换上新鲜的花。”
“她喜欢那些花,”他说,“但她告诉我送一次就够了。下次别再送了,她说的。”
“因为她希望维持表面化。”
“就是这样。”
“凯勒,”她说,“我真是佩服你。这种怪人不多,偏偏让你给碰上了。”
“这回真是激烈,”玛吉说,“刚刚那是我的幻觉,还是一次惊天动地的经验?”
“可以去查里氏地震仪的记录。”他说。
“我就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很特别。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
“意思是我们得等到明天吗?”
“以我的经验,”她说,“月圆之夜的‘前一天’,我的感觉最强烈。”
“感觉到什么?”
“月亮。”
“可是你感觉到什么呢?月亮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呢?”
“让我像月亮一样。”
“像月亮一样?”
“让我无法休息,情绪高涨。某种紧张的感觉。我想就跟其他人一样。你呢,凯勒?月亮对你有什么影响?”
根据凯勒所知,月亮对他的影响,就是把天空照得亮一点罢了。住在这个城市,有许多街灯充分发挥功能,他很少注意月亮,就算有人摘走了他也不会发现。新月、半月、满月——他只偶尔在大楼之间瞥见一眼时,才能想到这些词汇。
玛吉显然比较注意月亮,也赋予了更多含义。好吧,如果月亮能让他们分享更多愉悦的话,他很乐意,也很高兴有月亮做伴。
“此外,”她说,“我的星座说,我将会历经一段非常性感的时间。”
“你的星座。”
“嗯。”
“你怎么?每天早上都会看吗?”
“你是说报上的星座专栏?这个嘛,我不敢说我从来不看,但我不会依赖报上的星座专栏给我建议或咨询,就像我不会依赖安·兰德斯告诉我是否该努力让自己受欢迎。”
“关于这个话题,”他说,“我会说,那不是绝对必要,不过受欢迎又有什么坏处?”
“谁晓得呢。”她说,伸手朝向他。“我可能也会乐在其中。”
过了一会儿她说:“报纸的星座专栏很好玩,就像四格漫画《史努比》和《杜恩斯比利》,只是并不准。不过我已经排过星座出生图了,每年都会更新一次。所以我已经知道未来十二个月该期待什么了。”
“你相信这些东西吗?”
“星座吗?嗯,那就像地心引力,不是吗?”
“让东西不会飞上天?”
“不管你信不信,它们都会发挥作用,”她说,“所以我宁可信其有。何况我什么都信。”
“比方圣诞老公公?”
“还有掉牙仙子哩。不,我信的是所有超自然的那些,比方塔罗牌、数字算命、手相和骨相,还有——”
“你刚刚说那是什么?”
“骨相。”她说,然后把一只手覆在他头上。“你骨相很好。”
“我骨相很好?”
“嗯,不过别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没当过骨相师。”
“你会去吗?”
“当骨相师?当然,如果有人训练我成为好骨相师的话。在所有这类领域里面,某些人就是比别人在行。有些算命的吉普赛人真的是在骗钱,不过只要做这一行,还是能有某种熟练度。某些人有天陚,而某些人只是随便乱混而已。不过每一行都是这样,不是吗?”
在九九藏书他这一行尤其是。
“我不懂的是,”他说,“这类东西是怎么运作的。你出生时星星的位置在哪里有什么差别?这些玩意儿又到底有什么作用?”
“我不懂任何事情是怎么运作的,”她说,“或为什么会运作。我按开关时为什么灯会亮?为什么你一碰我我就湿了?这些都是谜。”
“可是骨相,老天,还有塔罗牌。”
“有时那只是一种方法,让人懂得去贴近自己的直觉,”她说,“我曾认识一个会阅读鞋子的女人。”
“阅读什么?标签?”
“她可以望着你的鞋子看一阵子,然后就知道你的事情。”
“鞋底前掌该补了。”
“不,比方你吃了太多淀粉类食物,你必须表现你人格中的阴柔面,还有你现在交往的男女关系扼杀了你的创造力。诸如此类的。”
“光是看你的鞋子就看得出来。你觉得这样有道理吗?”
“感觉的事情有道理吗?哎,你知道整体论是什么吗?”
“吃糙米那类事情?”
“不,那是健康食品。整体论就像全息立体图一样,主旨是身体里的任何一个细胞都是整个生命的缩影。所以我才有办法借由按摩你的脚,消除你的头痛。”
“你真的有办法?”
“噢,我是不行啦,不过足底按摩师办得到。这就是为什么即使你的手好好的,但手相师借由看你的手,就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因为你的手会显示出来,还有你眼睛的瞳孔,还有你头骨的隆起。”
“还有你脚上的鞋子,”凯勒说,“我让人看过一次手相。”
“哦?”
“一两年前,我去参加一个宴会,他们请了个手相师当作娱乐节目。”
“如果能请到宴会去,那或许不是功力太好的。结果她告诉你什么?”
“没有。”
“你刚刚不是说你看过手相。”
“我想让她看,但她不肯。我坐在她的桌前,把我的手给她看,然后她仔细看过后,把手还给我。”
“好可怕,你一定吓死了。”
“怕什么?”
“怕她从你的手相中看出你快死了。”
“我是这么想过,”他承认,“但我想她只是来表演的,所以这只是表演的一部分。下一次我搭飞机时有点紧张——”
“那还用说。”
“——但是一切正常,什么也没发生,时间久了之后,我也就忘了。我根本好久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了。”
她伸出一只手,“给我。”
“什么?”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看看是什么让那个贱货紧张兮兮的。”
“你会看手相?”
“不太行,不过可以说这方面我还有个一招半式。我来看看,我不想知道太多,因为这会破坏掉我们关系的表面化原则。这是你的头脑线,这是你的心灵线,这是你的生命线。没有婚姻线。嗯,你说过你没结过婚,而根据你的掌纹,你说的是实话。我看不出你的掌纹中有任何迹象,能让我叫你别签任何长期合约。”
“我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敢说,我知道是什么唬住她了。你有一只凶手大拇指。”
凯勒一边整理他的邮票,一边不时看看自己的大拇指。就是这个,和其他手指一起,抓起一副镊子,拿起一张玻璃胶纸封套,拿着放大镜。就是这个,他的该隐私人印记。他的凶手大拇指。
“你这只大拇指就是这种特殊的形状,”玛吉告诉过他,“看得出这里的样子吗?然后你看看我的大拇指,或是你的左手大拇指,看是什么形状。看得出差异吗?”
他后来知道,她能辨认凶手大拇指,是因为她小时候一个非常温和非暴力的朋友也有。一个手相师告诉她的朋友,说那是凶手大拇指,于是两个小孩就在一本书上查到这个主题的数据。结果丝毫不差,彩色的真实尺寸大小图片,凶手大拇指,就像她朋友杰基的,而且就像眼前凯勒的。
“但她绝对不应该像那样,把你的手还给你。”玛吉跟他保证。“我不晓得有没有人统计过,但我相信大多数凶手有两个完全正常的大拇指,而绝大部分刚好有凶手大拇指的人一辈子没有杀过人,也永远不会。”
“好大的安慰。”
“你杀过几个人,凯勒?”
“这算哪门子问题?”
“你感觉得到往后你会有那种想杀人的怒气要爆发吗?”
“不太会。”
“那我告诉你,你可以放心了。你或许有个凶手大拇指,但我不认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没担心,不完全是。但他大概必须说,他很困惑。一个人怎么可能一辈子有个凶手大拇指却没发现?另外,就算他知道了,那又表示什么?
他确信从没注意过他的那只大拇指。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大拇指长得不完全相同,右手的有点不太一样,但不是那种显眼的怪形怪状,也更不会是其他小孩会注意到而嘲笑你的那种。多年来他对大拇指的注意程度,就跟他对左脚大拇指趾甲一样,那上头有一些突起。
杀手脚趾,他心想。
电话响起时,他正在仔细阅读一份法国及其殖民地邮票的价目表,挣扎着一些集邮者难免会有的抉择。他拿起话筒,是桃儿。
他如常搭火车来回一趟,从大中央终点站到白原镇再回来。那天晚上睡前他收拾行李,次日早晨搭出租车到肯尼迪机场飞佛罗里达州坦帕市。他租了一部福特Escort,开到印第安岩滩,这地名听起来比较像《综艺周刊》的标题,不太像个人住的地方。但反正地名就叫这个,而且虽然他没看到任何印第安人或岩石,但沙滩很大、很漂亮,他了解为什么这边盖了那么多豪华公寓,还有论日出租的房间。
凯勒要找的人是个名叫斯蒂尔曼的俄亥俄人,刚搬到海滩边名为“湾水高塔”的公寓四楼,打算待一个礼拜。凯勒注意到公寓大厅里有个管理员,但他不认为那会像通过马奇诺防线那般困难。
但他有必要去设法通过吗?斯蒂尔曼刚从没有阳光的辛辛那提过来,他打算在公寓里面耗掉多少时间?凯勒认为,除非必要他不会待在屋里。他想到海滩上去吸收阳光,也许在海湾里玩玩水,然后再回到阳光下大晒特晒。
凯勒的行李里面有泳裤,他找到了更衣室换上。他没有大毛巾让他躺——因为他还没去租房间——但反正他可以躺在沙子上。
结果他不必。他沿着公共海滩散步时,看到一个女人朝一个男人走过去,女人两掌并起捧满了水,泼向男人,男人马上跳起来。两人追逐着冲进海里时欢快地笑着。他们在海浪中嬉戏,年轻荷尔蒙驱动能量的完美范例,凯勒猜想他们会玩上一阵子。他们在沙滩上留下了两条大毛巾,没有印字样可资辨识的一般白色海滩毛巾,凯勒判定他们只需要一条。等他们玩泼水又把对方推进水里玩膩了之后,一条大毛巾足可容纳这两个人。
他拿起一条毛巾离开,走到湾水高塔所属的私人沙滩上铺开毛巾,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乔治·斯蒂尔曼,所以凯勒往后躺下来,闭上眼睛。太阳在近日的纽约已经久违多时,但显然佛罗里达是太阳的真正故乡,让他的皮肤觉得好舒服。如果得花点时间才能找斯蒂尔曼,他可以慢慢等。
但不必。
凯勒半个小时左右后睁开眼睛,坐起身四周看看,觉得自己好像土拨鼠日彭苏唐尼镇的“菲尔”一样。既没有看到斯蒂尔曼,也没看到自己的影子。他躺下来,再度闭上眼睛。
下一回他睁开眼睛,是因为听到一个男人在诅咒。他坐起身,不到二十码之外是一个胸部发达的男人,秃头双下巴,朝着他的右手骂遍所有难听话。
这家伙怎么会跟自己的手生气成那样?当然他可能有个凶手大拇指,但那个大拇指干了什么事?凯勒自己也有凶手大拇指,他从不觉得有必要用那些字眼跟自己的手指谈话。
哦,要命,当然了。那人是在打移动电话。而且老天在上,他就是斯蒂尔曼。凯勒第一眼还没认出那张脸,他的注意力都被愤怒的声音和布满黑色胸毛的木桶般的胸膛给吸走了。桃儿给他看过的那张大头照上看不到胸膛之类的,但这才是你会注意到的,不过那是同一张脸,他就在这里,不是太方便了吗?
斯蒂尔曼晒太阳的时候,凯勒也晒太阳。斯蒂尔曼起身走向水边时,凯勒也照办。斯蒂尔曼踏入水中,测试自己在海浪中的英勇,凯勒也追随他的脚步。
凯勒上岸时,斯蒂尔曼落后了。而等到凯勒带着两条毛巾和一个移动电话离开沙滩时,斯蒂尔曼还没从水里冒出来。
第九章
为什么是大拇指?
回到纽约的凯勒思考着这个问题。他看不出一个大拇指能对杀人有什么必要性。用枪的时候,你会用来扣扳机的是食指。用刀的时候,是把所有手指卷起来将刀握在手掌里,你的大拇指或许会压着刀柄,好控制方向,但一个人也可以没有大拇指,照样把刀控制得好好的,照样把事情料理妥当。
用绳子之类的绞死人,会不会用到大拇指呢?他比划了一下,好让他的手指记起那些动作,然后他实在看不出大拇指能有多少贡献。但徒手不用工具勒死人就不同了,你的确会用上大拇指,双手所有的手指都得用上,否则你就麻烦了。
不过同样的老问题,为什么是凶手“大拇指”呢?
“我不懂的是,”桃儿说,“你去那些鸟不生蛋的什么阿里不达镇都能四处逛个一星期或两星期。这回你在纽约的隆冬去了个度假天堂,结果当天就回来了,当天耶!”
“我一开始就有机会,所以就抓住了,”他说,“如果等下去,或许再也等不到那么好的机会干掉他了。”
“这点我明白,凯勒,而且天晓得,我不是在抱怨。只不过好像很可惜,如此而已。你想想,你们两个人来自冰天雪地的北方,各自下了飞机后,骨头里的寒意还没摆脱,你人就已经在回纽约的飞机上了,而他则很快回到冷气空间里。”
“是冷水空间。”
“我的说法没错。”
“而且那就像个大浴缸。”
“很好,”她说,“他在里头可以舒张血管,不过你抓住他的头压在水里几分钟之后,他就不再觉得有这个需要了。但你就不能再等几天吗?你可以晒得一身褐色,他也可以一身褐色进棺材。你去见你的造物主,总是希望拿出自己最体面的样子嘛。”
他看着电视机,里头有个瘦小子和一个胖小子在进行食物大战。中间不时有两个身穿跳伞装的彪形大汉出来,架住其中之一或两者,只准他们继续用一.99lib.碗碗生菜色拉丢对方。
“杰瑞·施普林格,”桃儿说,“是那种《家事法庭》影集和职业摔跤大赛的综合体。”
“你把声音关掉做什么?”
“相信我,如果有声音会更糟。”
“我知道有了声音会是什么样,”他说,“但最近你老是把声音关掉。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我知道。”
“如果反过来的话,那听收音机就好了。但这样看电视,算怎么回事?默片?”
“我很少真的看,凯勒。那开电视干吗——你接下来会这样问吧?”
“可能。”
“有好几年,”她说,“我开电视是为了看,下午固定看几个节目,然后有一阵子我迷上了那些家庭购物频道。”
“我记得。”
“我从没买过东西,可是我会瞪着荧光屏好几个小时。部分原因是因为不会有广告打断。”
“整个节目就是广告。”
“唔,的确,”她说,“我不会骗自己说我是在看公共电视台。总之我看了一阵子家庭购物频道,然后趁我没把毕生积蓄拿去买购物频道的人造钻石之前就不再看了。”
“拍卖结束。”
“然后他死了。”她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反正他生前也不太能和我做伴,尤其是最后那阵子,但是没有了他,我忽然之间觉得整个房子空荡荡的。也不是说我随时随地都闷得难受。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很依恋有他的舒适日子,因为他在的时候,何曾让人觉得舒适过?”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她说,“一开始我就随时开着收音机。只是保持屋里有人类的声音。你听起来会觉得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会。”
“不过我要告诉你收音机麻烦在哪里。你没法按静音钮把广告消音。”
“不久前我也想到过这点。你可以把收音机关掉,可是却不晓得什么时候该再打开。”
“电视把你给惯坏了。有人开始对着你大叫,告诉你他们的手电筒电池可以一直持续一直持续一直持续……”
“不过我还蛮喜欢那只金顶电池兔子的。”
“我也喜欢,不过我不想听到那些话。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试过国家公共广播电台,但不光是广告的问题,还有其他那些你不想听的废话。路况报道、天气预报,还有‘拜托捐钱给我们好让我们不必一直来跟你要’。所以我就开着电视,听烦了随时就按静音钮,而且那些广告也没那么糟糕,只要你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有些广告没声音的话,你还根本不晓得他们在卖什么。”
“可是桃儿,你的电视是永远保持在静音状态啊。”
“我发现的是,”她说,“妈的只要关掉声音,几乎电视上播的所有东西都会比较好。这样的话,电视就不会干扰你的日常生活。你可以照样看报纸或打电话,电视不会分散你的注意力。如果你不看它,就会忘了它是开着的。”
“那干吗不干脆关掉?”
“因为这样会给我一种假象,以为自己并不是孤单住在一栋房子的老旧大谷仓里,等待着自己的血管硬化。凯勒,你想我们可以换个频道吗?我不是指电视,而是我们的谈话。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换个话题?”
“没问题,”他说,“你注意过我的大拇指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的大拇指?”
“这只。你觉得看起来怪怪的吗?”
“你知道,”她说,“我真是服了你,凯勒。这是我这辈子碰到过最彻底的话题改变。你一讲起你的大拇指,我就几乎想不起之前我们在谈什么了。”
“怎么样?”
“别告诉我你是认真的好吗?我看看。我只能说对我而言,这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大拇指嘛,不过你知道有个说法,看过一只拇指……”
“但是你看,桃儿。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的两只大拇指长得不一样。看到这只的形状了吗?”
“哦,没错,上头有这个小小的……”
“嗯。”
“我的两只都一样吗?我能想象的比喻是,就像豆荚里的两颗豆子。这只连接掌心的地方有个小疤痕,不过别问我怎么来的,因为我不记得。凯勒,你已经把意思讲清楚了,你有个不平凡的大拇指。”
“你相信命运吗,桃儿?”
“哇噢!凯勒,你又切到别的频道去了。我还以为刚刚我们在讨论大拇指。”
“我一直想着路易斯维尔。”
“我要把遥控器拿过来,凯勒,在你手上不太安全。路易斯维尔。”
“你还记得上回我去那里吧。”
“还记得很清楚。两个小鬼正在打篮球,那家伙在车库里,另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一氧化碳的小小魔术。”
“没错。”
“所以呢?”
“你记得我对这件事的感觉有多坏,然后有一对男女在我原来的房间被杀,还有——”
“整件事我都记得,凯勒。怎么回事?”
“我只是好奇,生命中有多少东西是天生注定的。人真正能选择的有多少?”
“如果我们有选择的话,”她说,“能不能谈谈别的?”
“我从没打算要做今天这一行。我不是在高中参加性向测验后,被指导老师叫到一边,建议我以后去当职业杀手。”
“你是不小心走上这一行的,对不对?”
“我以前一直这么以为。感觉上当然是这样。但假如我只是走上必然的命运呢?”
“我不知道。”她说,抬起头来。“现在是不是该有背景音乐出现?我看过的那些肥皂剧里,每次有这种对话出现的时候,就会有音乐的。”
“桃儿,我有个凶手大拇指。”
“哦,上帝慈爱,我们又回到你的大拇指了。你真能扯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手相,”他说,“根据手相学,我这样的大拇指叫做凶手大拇指。”
“手相。”
“对。”
“我同意你的说法,你的大拇指的确长得很特别,”她说,“虽然认识你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注意到,而且如果你没特别指出来的话,我永远也不会注意。但凶手这部分是怎么来的?你怎么弄?用你的大拇指划过别人的生命线来杀人?”
“我想不是真的用大拇指去做什么事。”
“我看不出大拇指能做什么事,除了竖起来表示搭便车,或比划个粗鲁的手势。”
“我只知道,”他说,“我有个凶手大拇指,然后我长大后就变成一个凶手。”
“‘都是他的大拇指害他去干的。’”
“或者还有别的可能性?也许我刚出生时大拇指很正常,后来我的个性转变,大拇指也就跟着改变了。”
“听起来好疯狂,”她说,“不过你自己可以弄清楚这一点,因为那只大拇指跟了你一辈子。它‘以前’就长那个样儿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以前从没注意过。”
“凯勒,那是你的大拇指耶。”
“但我有没有注意到它长得跟另一只不同,我不知道,桃儿。也许我该去找人诊断一下。”
“那也不是坏事,”她说,“不过打针吃药之前,我会好好考虑一下。”
“我不是指那个。”他说。
那个星座专家跟他预期的不同。
很难说他所预期的是哪种。比方说,应该画了很厚的眼影,长发用头巾包起来,还有大圈圈耳环——某种吉普赛算命师和嬉皮女郎的混合体。但他所遇到的露易丝·卡彭特,却是个四十来岁的和善女人,早就在保持身材的战役中竖白旗投降。她有一双蓝绿色的大眼睛,方便整理的简单发型,住在西端大道的一户公寓,里头满是舒适的家具。她穿着宽松衣裳,看爱情小说,吃巧克力,似乎一切都顺心适意。
“如果我们知道你出生的精确时间,”她告诉凯勒,“会很有帮助。”
“我看是没办法了。”
“你母亲过去了吗?”
过去。他心想,说她过不去还比较实在。他说,“很早以前就死了。”
“那你父亲……”
“我出生前就死了。”凯勒说,他自己也不晓得真的假的。“你在电话里面问过我,是否有人可能会记得我出生的时间。我想我是唯一还活着的,而我一点也不记得。”
“有很多方法可以唤起许多早期的记忆,”她说,“在某些例子里,还可以追溯到出生时,我还认得有些人宣称他们记得受孕的那一刻,不过我不知道有多少可信度。那是记忆还是内存储存器?何况你出生时或许没戴着手表吧。”
“我想过,”他说,“我不知道接生医师的名字,而且他现在也可能死了,不过我有一张出生证明。上头没写出生时间,只有日期,你想生命统计局会有这类资料吗?”
“有可能,”她说,“不过别操心了,我可以査。”
“上网?诸如此类的吗?”
她笑了。“不,不是那种的。你提到过你母亲早上起床去医院。”
“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而且生产很顺利。”
“她才刚开始用力,我就出来了。”
“你急着到这个世界来。你刚好是双子座,约翰,而且……我应该叫你约翰吗?”
“随你。”
“大家都叫你什么?”
“凯勒。”
“好极了,凯勒先生。我乐于正式一点,如果你比较喜欢这样的话,而且——”
“不是凯勒先生,”他说,“就只有凯勒而已。”
“噢。”
“大家都这么叫我。”
“嗯,好吧,凯勒……不,我不行。我得叫你约翰。”
“好。”
“高中小孩习惯彼此称呼姓,这样有大人的感觉。‘嘿,卡彭特,你做完代数习题没?’我没办法叫你凯勒。”
“别操心了。”
“我知道我很神经质,不过——”
“叫约翰很好。”
“好,那么,”她说,在椅子里面挪挪身子,“你是双子座,约翰,这点我相信你知道。6月19日是双子尾,刚好就在巨蟹的前端。”
“这样好吗?”
“占星学里头没有什么好或坏,约翰。不过有一个好处,我很乐于跟双子座相处。我发现双子是一个极有趣的星座。”
“怎么个有趣法?”
“双重性。你知道,双子是双胞胎星座。”她继续说着这个星座的特质,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但不完全能听懂。然后她说,“我想双子座最有趣的一点,就是他们与实话之间的关系。双子座是天生的口是心非,但他们内心里尊敬实话,响应着黄道十二宫图正对面的星座。当然,那就是射手座,而典型射手是绝不会说谎而出卖自己的灵魂。双子座可以不假思索地说谎,但他们偶尔也会坦率得让射手座吓一跳。”
“原来如此。”
他也受到巨蟹座的影响,她继续说,他的太阳在巨蟹的前端,还有两个行星也在巨蟹。另外他的月亮在金牛座,她告诉他,月亮在这里是绝佳位置。“月亮在金牛座升起,”她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你这辈子不管碰到多么不顺利的事情,最后都会逢凶化吉?你不是有种内在的核心,就像一种根底的稳定性,让你总是知道自己在哪里?”
“最后那部分我不懂,”他说,“我人在这里,不是吗?”
“或许是你金牛座的月亮让你来到这里。”她又伸手去拿巧克力。“你的出生时间可以决定上升星座,从各方面来说,上升星座都很重要,但既然我们无法得知数据,那我就要凭直觉判断了。我的专长是占星学,约翰,但那不是我唯一的工具。我是个灵媒,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的上升星座在巨蟹.99lib.座。”
“你说是就是。”
“我以这个为根据,排了一个星图。我可以告诉你有关这个星图的一堆技术性信息,但我相信你不会对这些有兴趣,对不对?”
“你是灵媒,猜得对。”
“所以与其跟你啰唆一堆三合、相刑、对冲这些的,我倒不如直接说,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星图,你是个极为温和的人,约翰。”
“哦?”
“但你的生命串。却有这么多暴力。”
噢。
“这就是双子座出了名的双重性。”她说道,“一方面,你非常深思熟虑、敏感、冷静,冷静得超乎寻常。约翰,你生过气吗?”
“不太常。”
“嗯,而且我想你也没有压抑怒火。因为你根本没有怒气的来源。但你身边环绕着暴力,有没有?”
“我们住在一个暴力的世界。”
“你一辈子都在暴力中间打转,你几乎就是其中的一分子,但不知怎的,你就是可以不被暴力侵袭。”她拍拍那张标示了他的星星和卫星的纸。“你的星图不单纯。”
“是吗?”
“事实上,这一点值得高兴。我见过一些人的星图,他们生来就没有严重的对冲,没有辛苦的相位。于是他们的生命没有什么重大的变故。他们从来没碰过什么挑战,从来不需要有内心的挣扎,最后他们过着相当舒适的生活,拥有一份有保障的工作,在一个清静又安全的美好郊区生儿育女。他们一辈子从没做过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
“我自己也没有,”他说,“我从没结过婚,也没生养过小孩。没做过生意或去上班,或种植花园,或写剧本,或……或……”
“或什么?”
“对不起,”他说,“我从没想过要……”
“情绪激动?”
“对。”
“常有的事。”
“真的吗?”
“才几天前,我告诉一个女人她的木星和太阳相刑,但木星和火星三合,结果她忽然就哭了起来。”
“我连那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她也不懂。”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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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你的星图中看到了好多,约翰。现在对你来说是一段艰难时期,对不对?”
“我想一定是吧。”
“不是财务上的。你的木星——嗯,你不是有钱人,以后也不会变成富翁,不过你需要钱的时候,总是不缺,不是吗?”
“我财务上没出过问题。”
“嗯,以后也不会。过去两年,你发现了一些花钱的管道,”——邮票,他心想——“这样很好,因为现在你从金钱上得到了一些快乐。但你不会透支,而且你总能赚得更多。”
“这样很好。”
“不过你来这里,不是因为你关心钱的事情。”
“对。”
“你不是那么关心钱。你一向喜欢赚钱,现在也喜欢花,但你一向不那么在乎。”
“没错。”
“我替你排了一个太阳流运,”她说,“让你知道未来十二个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某些占星师非常精确——‘7月17日是开始新计划的最佳时间,9月19日千万不要到水边。’我的方式比较概略,另外……约翰?你右手干吗那样握着?”
“你说什么?”
“你把大拇指握在手心里。你的大拇指怎么了?”
“不太算是。”
“我已经看过你的大拇指了,约翰。”
“噢。”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大拇指怎么样?”
“对。”
“说那是凶手大拇指?”她转转眼珠。“手相。”她重重地说。
“你不相信手相吗?”
“我当然相信,但这门学问多少有点过于简单化。”她把他的右手拉过来,两手捧着。他注意到,她的手很软,胖乎乎的,但不会让人不舒服。她用一只指尖擦过他的大拇指,他的凶手大拇指。
“把一个解剖学上的特点,”她说,“加上这么戏剧的名字。没有人的大拇指能让他去杀人。”
“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称呼?”
“恐怕我没研究过手相学的历史。我想是有人在一些恶名昭彰的凶手身上看到了这个特点,就散播了这个名号。我甚至不确定在统计上有这种大拇指的凶手会比一般人多,也很怀疑有谁会晓得答案。约翰,这是个无关紧要的现象,根本不值得注意。”
“可是你注意到了。”他说。
“我是刚好看到。”
“而且你认出来了。你之前什么都没说,直到你发现我把大拇指握在手心里。我不是刻意的,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这样。”
“我明白。”
“所以这一定代表了什么,”他说,“不然你怎么会留意到?”
她还握着他的手。凯勒注意到,这是一个女人让你知道她对你有兴趣的方式之一。女人会用一种完全无辜的方式碰触你,碰你的手或手臂或肩膀,或握住你的手超过必要的时间。如果男人这么做,那就成了性骚扰,但在女性来说,这是告诉你她不介意自己被骚扰。但这次不同。这个女人不是做性服务的,如果他是巧克力做的,他可能得担心,但仅仅是血与肉构成的人体,在她面前很安全。
“约翰,”她温柔地说,“我一直在找。”
“找……”
“大拇指,或任何其他的事情,好让我确认自己对你的了解。”
她说话时,定定地看进他的双眼,他不知道自己的双眼透露了多少震惊。他试着不要有反应,但你怎么能让双眼不透露自己的感觉?
“是什么?露易丝?”
“你是指我对你的了解?”
他点点头。
“你的生命中充满了暴力,但我想这点我已经讲过了。”
“你说我很温和,不是满怀愤怒的人。”
“但你杀过很多人,约翰。”
“谁告诉你的?”她没再握着他的手,是她放开的吗?或是他抽回来的?
“九九藏书谁告诉我的?”
玛吉,他心想。还能有谁?玛吉是唯一一个他们共同认得的人。但玛吉怎么会知道?在她眼里,他是个企业界的郊区人士,即使他独自住在这个城市的中心。
“事实上,”她说,“我有一些网民。”
他的心脏怦怦跳。她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来看看,约翰。有土星和火星,另外别忘了金星。”她的声调柔软,眼神如此温柔。“约翰,”她说,“网民就在你的星图里。”
“我的星图。”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在排你的星图时,我受到很强烈的冲击,然后你来按门铃,我知道我开门迎接的将会是一个曾杀过很多人的男.99lib?子。”
“没想到你没取消这次预约。”
“我想过。但有个东西却告诉我不要。”
“一只小鸟吗?”
“一种内心的提示,或者是我的好奇心。我想看看你是什么样。”
“结果呢?”
“唔,我立刻知道我没看错你的星图。”
“因为我的大拇指?”
“不,但是有这个额外的事情还蛮有趣的。而你的大拇指泄漏最多的一点,就是你想隐藏它。但我从你本人所感应到的一切,远远胜过你的大拇指。”
“感应。”
“我想不出其他描述的方式。有时心灵直觉的部分,能够领会到其他五官所无法感知的东西。有时你就是晓得某些事。”
“是的。”
“我知道你是……”
“杀手。”他回答。
“嗯,你杀过人。而且是用很冷静的手法。对你来说,杀人这回事跟个人感情无关,对吧,约翰?”
“有时会夹杂个人因素。”
“但不常。”
“的确。”
“这是公事公办。”
“对。”
“约翰?你不必怕我。”
她能看透他的心吗?希望不会。因为他现在发现,他原本不怕她,但现在的状况下,他可能得做掉她。
而他不想。她很和善,而且他觉得她可以告诉自己一些事情,听她的话会有好处。
“你不必害怕我会怎么样,或把事情告诉任何人。你甚至不必担心我会不以为然。”
“哦?”
“我不太会用道德去判断人,约翰。我看得越多,就越不确定我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要我接受自己,”——她伸手,张开嘴,吃了颗巧克力——“我发现就更容易去接受别人。无论是大拇指或一切。”
他看看自己的大拇指,然后抬起眼睛迎接她的目光。
“何况,”她很温柔地说,“我想你活得很棒,约翰。”她拍拍他的星图。“我知道你吓了一大跳。不过你处理得很好。”
他想说些什么,但话鲠在喉咙里。
“没关系的,”她说,“你就哭出来吧。绝对不要以为哭了很丢脸,约翰,没关系的。”
然后她把他的头拥入怀中,抱着他一会儿,怪哉,他伤心地哭了。
第十章
“呃,这是第一次,”他说,“我不晓得自己原先期望占星学能带给我什么,但总之不会是眼泪。”
“它们想流出来。你把眼泪憋了好一阵子了,不是吗?”
“憋了一辈子。我去看过一阵子心理咨询,可是连哽咽都没有过。”
“那是什么时候?三年前?”
“你怎么……我星图上说的吗?”
“本质上,星图上头没讲心理咨询,我只是看到有一段期间你正准备自我探索。但我相信你没持续多久。”
“几个月。我讲了很多心里的事情,但最后我觉得我必须划下句点。”
那个咨询师是布莱恩医生,他也有他自己的行事表,而且和凯勒的严重冲突。那个心理咨询结束得很突然,而并非出于巧合,布莱恩医师也突然走到了生命尽头。
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露易丝·卡彭特身上。
“这不是心理咨询,”她现在告诉他,“但这可以成为一个很有功效的经验。就像你刚刚发现的。”
“的确。不过我们一定把五十分钟用光了。”他看看表。“时间超过了。真抱歉,我都没发现。”
“我告诉过你,这不是心理咨询,约翰。不必担心时间。我每天的预约客人从不会超过两个,一个早上,一个下午。我们有的是时间。”
“噢。”
“我们有必要谈谈你现在的状况。这对你是一段艰难的时期,是吧?”
是吗?
“恐怕未来的十二个月还是会很艰难,”她继续道,“土星还是会在这里,艰难又危险。但我猜想,你已经学会与危险共存99lib.了。”
“其实我的工作,”他说,“没那么危险。”
“真的吗?”
对别人危险,他心想。“对我不会,”他说,“不会特别危险。风险一定有,你也必须提高警觉,但不是随时随地都得那么紧张。”
“约翰,是什么?”
“你说什么?”
“你刚刚有个想法,才刚闪过你的脸。”
“没想到你看不出是什么。”
“如果要我猜,”她说,“我会说,你想到某件事情和你刚刚所说的相矛盾。有关不是随时随地都得那么紧张。”
“的确如此,没错。”
“那应该是最近发生的事情。”
“你真的都能看出来吗?对不起,我老这样问你。是的,蛮近的,几个月前。”
“因为危险期应该是从秋天开始。”
“就是那时候。”于是避开所有特定细节,他谈到他的路易斯维尔之旅,每件事似乎都不对劲。“有人来敲我房间的门,”他说,“搞得我很恐慌,这一点也不像我。”
“的确。”
“我抓起了一个东西,”——一把枪——“然后站到门边,心脏怦怦跳,结果没什么,只是个醉鬼找不到他的朋友。我都已经准备好要自卫杀了他,而他只不过是敲错门而已。”
“你一定被搞得很烦。”
“最烦的是眼睁睁藏书网看着自己被搞得有多烦。不至于像那次有人敲门搞得我脉搏加速,但影响持续得更久。老实说,到现在还在困扰我。”
“因为那种反应是没道理的。但或许你的确身在危险中,约翰。不是来自那个醉鬼,而是来自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比方什么,炭疽病毒?”
“是你看不见,但不见得是肉眼看不见的。某个不知名的对手,某个秘密敌人。”
“我就是这样觉得。但这实在没道理。”
“你愿意把事情告诉我吗?”
他愿意吗?
“我后来换了房间。”他说。
“因为那个醉鬼跑来敲你的门?”
“不,我干吗因为这个换房间呢?而是两天之后的夜里,楼上的人吵得我没法睡觉。那天晚上我只能待在那个房间,因为旅馆客满了,但第二天早上我就马上要他们给我换房间。结果当天晚上……”
“嗯?”
“两个人住进我原来的房间。一男一女。他们被谋杀了。”
“就在那个你刚搬出的房间里。”
“凶手是她老公。她和别的男人去开房间,那个老公一定是跟踪他们。开枪把两人射杀。但那原本是我的房间,这一点就是让我忘不掉。总觉得如果我没换房间,他老公就会杀了我。”
“但你不认识他。”
“对,根本不认识。”
“然而你还是觉得自己险险逃过一劫。”
“不过当然这很荒谬。”
她摇摇头。“你原本可能会被杀掉,约翰。”
“怎么会?我自己一直在想这件事,但就是不可能。凶手到那个房间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住在里面的那两个人。把凶手引来的是那两个人,而不是那个房间本身。所以那个凶手怎么可能对我有危险呢?”
“不过危险还是存在的。”
“星图是这么显示的吗?”
她郑重地点点头。举起了手,大拇指和食指竖起,比了个距离半寸的手势。“你跟死亡的距离,”她说,“只差这么一点点。”
“就是这个感觉!但——”
“别管那个老公,别管那个房间所发生的事。那个女人的老公从来就不构成威胁,而是其他人。你现在的处境就像站在很薄的薄冰上,约翰,这是个好隐喻,因为滑冰的人从来不晓得有裂缝,直到冰层裂开。”
“可是——”
“可是冰层没裂开,”她说,“不管是什么危险,都已经过去了。然后两个人被杀害,引起了你的注意。”
“就像冰层裂开,”他说,“不过是另外一个池塘的冰。我得好好想这件事。”
“我相信你会。”
他清清喉咙。“露易丝?这些都显示在星星上吗?而我们只是在地球上经历星星的轨道而已?”
“不是的。”
“你可以看着这张纸,”他说,“说:‘嗯,你在这天和这天会非常接近死亡,但你会平安无事地熬过去。’”
“前一半对了,‘你会非常接近死亡’——我可以看星图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不过我没办法告诉你说你能逃过。星星会显示倾向,指出可能性,但无法完全预测未来。而且我们的确都有自由意志。”
“如果那两个人没被杀害,如果我一切没事平安回家——”
“然后呢?”
“呃,那我会来到这里跟你谈话,你会告诉我有多么惊险,而我会觉得原来星星是这么走的。我会有一种感觉,但我会忘得精光,所以我会看着你说,‘是啊,没错。’然后忘记这一切。”
“你可以感激那对男女。”
“看样子,还该谢谢杀掉他们的那个人。还该谢谢原先吵得我无法睡觉的飞车党,还有罗夫。”
“谁是罗夫?”
“那个醉鬼的朋友,那个他敲错门到处找的人。我也可以谢谢那个醉鬼,只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其实这些人的名字我都不知道,罗夫除外。”
“或许名字不重要。”
“我之前査到过那对男女的名字,还有射杀他们的那个家伙,那个老公。不过现在想不起来了。你说得没错,名字不重要。”
“是的。”
他看着她,“接下来的一年……”
“将会很危险。”
“我该小心什么呢?我搭飞机前应该仔细考虑吗?风大的时候该多穿件毛衣吗?你能告诉我威胁来自哪里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有个敌人,约翰。”
“敌人?”
“一个敌人。有个人想杀你。”
第十一章
“不晓得。”他告诉桃儿。
“你不晓得?凯勒,要晓得什么?事情还能更简单吗?这是在波士顿,老天在上,又不是在月亮缺的那一面。你搭部出租车去拉瓜迪亚机场,跳上德尔塔航空的往返班机,连订位都不用,半小时后就在波士顿郊区的罗根机场降落。你再搭出租车进城,办完你拿手的事情,然后日落之前就再度上了回纽约的班机,回到你自家公寓,还可以有大把时间等着看杰·李诺的午夜档脱口秀节目。报酬不错,客户是很保险的绩优股,工作又轻松。”
“桃儿,这些我都明白。”
“可是呢?”
“我不晓得。”
“凯勒,”她说,“显然我忽略了什么,拜托帮帮忙。‘不晓得’这句话到底还有什么我不了解的含意?”
“不晓得。”他几乎要开口回答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念高中的时候,一个老师曾在课堂上跟他们讲解这句话。“你讲这句话的方式,”她说,“‘不晓得’是谎话,根本不是你的本意。你真正的意思是‘我不想说’或‘我害怕告诉你。’”
“嘿,凯勒,”曾有个男孩这么喊他,“南达科塔州的首府是哪里?”
“我害怕告诉你。”他当时这么回答。
而他害怕告诉桃儿什么呢?说波士顿的这个案子就是跟他的星图相冲?客户挑的理想日是这个星期三,而这天被他的占星师——他的占星师!——特别标记为充满危险的日子,这一天他将置身于极度危险中。
(“那这几天我该怎么办?”他曾问她。“躺在床上,把门锁起来?吃饭一律叫外卖?”“前半部分的想法也没那么糟,”她建议他,“可是我开门前会留意门外的是谁,而且我也会留意自己吃的东西。”那个中国餐馆送外卖的小弟搞不好是个忍者杀手,他心想。蚝油牛肉里说不定掺了氰化物。)
“凯勒?”
“是这样,这个星期三对我来说不是最好的一天。那天我已经计划要做别的事情了。”
“你有什么事?午后表演的票?”
“不是。”
“当然不是,是邮票拍卖,对吧?事情是这样的,星期三我们的目标会去他女友后湾区的公寓,他必须偷偷摸摸去,不会带保镖。这是最容易接近他的时间了。”
“所以他那个女友也要一起干掉?”
“随你,看你高兴。包括在一起或排除在外,怎么方便怎么做。”
“怎么动手无所谓吗?不必搞成意外,不必搞成一副处决的样子?”
“都随你高兴。你可以把那狗娘养的扔进一大桶羊毛脂里让他软化而死。怎么死都无所谓,只要你离开时他身上没有脉搏就行。”
要拒绝真难,他心想,要说“我不晓得”真难。
“我想下个星期三或许也可以,”桃儿说,“客户当然希望不要拖,不过我想如果非等不可的话,他也会肯的。他说他头一个找的就是我,但我不信。他是那种不喜欢跟女人做生意的人,总之不是我们这种生意。所以我猜他比较可能是第三或第四个才找我,而且如果我非要他等一星期的话,我想他会等的。你要我去说说看吗?”
他真的要撒谎,然后躺在床上等自己那个妖怪来逮他吗?
“不,不用了,”他说,“这个星期三很好。”
“你确定吗?”
“我确定。”他说。其实他不确定,差几百里远呢,但讲这句话总比再说“不晓得”要好多了。
星期二,他预定要去波士顿的前一天,凯勒有强烈的冲动想打电话给露易丝·卡彭特。她替他看过星图至今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接下来他一整年都不会见到她。他曾考虑过接下来变得像心理咨询,每星期预约诊疗,而且他知道某些她的客户会因突发事件或转换心情而常来,但他猜想,占星学对那些人只是某种嗜好。但凯勒自己已经有嗜好了,而且露易丝似乎认为一年检查一次就够了,他觉得这样也很好。
所以他一年后再去见她吧,如果届时他还活着的话。
星期三的天气预报是大雨,而且愈下愈大,他醒来时发现此话不假。天色荒凉灰暗,雨下得很大。有线电视“纽约一台”里一个充满歉意的播报员说,倾盆大雨可望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同时伴随着强风和低温。他播报的方式会让你以为这种天气都是他的错。
凯勒穿上西装,打了领带,在波士顿这种正式的城市里,这是很好的保护色,而且也是往返班机上的标准装束。他把防水短外衣从壁橱里拿了出来,穿上身,对镜子里的自己不敢苟同。那店员说这外衣是橄榄色,或许曾经是,至少在那家店里的日光灯下如此。然而在这雨天的冷湿光线下,这该死玩意儿看起来就是绿色。
不是酢浆草绿,不是鲜黄绿,甚至也不是果岭绿。但那是绿色,没问题。你可以穿上它去参加圣帕特里克节的第五大道游行,不会有人会误以为你是“橙人”。无疑的,这混账玩意儿是绿色。
一般状况下,这件外套的颜色不会困扰他。又没有绿到会引来众人的注目或奚落,只不过偶尔会吸引一些欣赏的目光。而且这么件颜色与众不同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找起来会特别方便。你一眼就能认出来,找不到号码牌的时候还能指给寄放大衣的服务员看。“就在那里,你左边一点点,”你会说,“就那件绿色的。”
可是当你要搭飞机去波士顿杀人,你就不希望自己在人群中特别醒目。你会希望融入环境,看起来就像别人一样。凯勒穿着他毫不显眼的西装和领带,看起来就很像其他人一样。但加上了外套,毫无疑问,他就很惹眼了。可不可以不带外套呢?不,外头很冷,波士顿还会更冷。那改穿另外一件不起眼的米色大衣呢?不行,那件会透水,他会被淋湿。他带了把雨伞,但风强雨大的状况下,不会有多少用处。
那再去买一件外套怎么样?
可是这太荒谬了。他得等到商店开门,然后得花一小时挑新外套,把旧的拿回公寓。这般折腾是为了什么?波士顿不会有任何目击证人,而就算有任何人刚好看到他走进那栋大厦,也只会记得这件外套。
或许这正是优点。就像穿上了邮差制服或教士的硬领,或者打扮成圣诞老公公。人们会记得你穿的衣服,但也只记得这个。不会有人注意到你其他的特色,比方你的大拇指。而一旦你脱下制服或硬领或一身红色衣裳和大胡子,你就隐形了。
一般状况下,这种事他不必想第二遍。但这天不吉利,是他那位妈妈型占星师警告过他的几个凶险日之一,这使得每个零碎小细节都让人担心。
这还不叫猪头吗?他有个敌人,这个敌人想杀他,这一天他尤其身处险境。而他却奉令得去杀一个人,这种差事本身就有着无可避免的风险。
然后,有这么多烦人的事情,他居然还在为身上穿的外套心烦意乱?老天,他还在嫌外套的绿色太醒目?
算了吧,他告诉自己。
一辆出租车载他到拉瓜迪亚机场,接着一辆飞机载他到波士顿的罗根机场,另外一辆出租车把他载到丽兹卡尔顿饭店。他穿过大厅来到纽伯瑞街上,一路走下去寻找运动用品店。他走了一阵子,没找到,也不确定纽伯瑞街上会有这种店。这条街上主要是卖古董、皮件、名牌服饰、法国利摩日瓷器的,而不是买Polartec材质的保暖衣和登山用品的地方。
或者猎刀。如果在后湾区能找到这么把刀子的话,那把刀子可能会有个象牙刀柄和纯银刀身,外加一个三位数字的价格标签。他相信这么一把刀是很漂亮,绝对货真价实,可是用完了扔进排雨水的下水道时,他会有什么感想?
总之,在这么个非假日的春日雨天,跑来这么个大城市的市中心,跑去买把猎刀,这样好吗?猎鹿季节早就过了,唔,七八个月了?今天全波士顿会卖出几把猎刀?其中会有几把是卖给穿绿色防雨外套的男子?
他在一家文具店逛了逛桌上文具,挑了个拆信刀,有坚固的铬钢刀身,刀柄上还嵌着玛瑙。售货小姐问都没问就替他装进礼品盒。显然她没想过,有人买这种东西是要给自己的。
而以某种角度来说,凯勒也不是要买给自己。他是为了埃尔文·舍诺尔买的,现在到了送出手的时候了。
那是目标的名字——埃尔文·舍诺尔。凯勒看过照片,是个大块头、户外型的男子,满头淡褐发。连同照片,客户还提供了一个位于埃克塞特街的地址和一串钥匙,一把是大门的,一把是楼上舍诺尔和他情妇玩“感谢老天,今天是星期三”的公寓钥匙。
舍诺尔通常两点会出现,桃儿曾告诉他,凯勒还不到一点半就到对街的一户门口盯着了。波士顿的空气冷一些,风强一些,但雨势和纽约差不多。凯勒的外套是防水的,他的雨伞也还没被吹得开花,不过他还是无法使自己百分之百不被淋湿。这雨势像老天对着你侧99lib?投似的,没法完全不淋湿。
也许这就是风险所在。在这命中注定的一天,你站在波士顿的雨中,于是染上致命的感冒。
他撑下去,快两点时一辆出租车停下,有个男人走出来,用帽子和外套把自己包得完全难以辨识,帽子和外套都不是绿的。凯勒的心跳加速,那可能是舍诺尔——也可能是任何人——那家伙还停下来看着那栋公寓好一会儿,才转身走远了。凯勒等他走到两栋公寓之外才没再盯着他。他退回阴影里面,等待着舍诺尔。
舍诺尔准时出现。凯勒的手表将将指到两点,正主儿就出场了,他一下出租车就轻易能看到,因为他没戴帽子。那头茂盛的褐发是绝佳标志,一眼就认出来了。
现在动手吗?
不是办不到。他手上有钥匙,但不代表非用不可。他可以冲过街,在舍诺尔进大门之前堵他。就在那里做掉他,把他推进门廊里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然后几秒钟内他自己就可以消失了。
这么一来,他就不必担心那个情妇了。但可能会有其他人看到,街上会有人经过,某些心情不好的公民会瞪着窗外的雨瞧。而且他穿着那件绿色外套跑过街可真是醒目得可怕。何况那个拆信刀还装在盒子里,他得费时去打开。
等到他衡量过所有状况后,时机已经过了,舍诺尔已经进了那栋房子。
也好,如果上床爽一下会让舍诺尔付出他生命的代价,那至少让他有机会爽到。这样会比匆匆闯过去草草了事来得好。舍诺尔可以有额外三十或四十分钟的生命,凯勒则可以摆脱这场该死的雨,去喝杯咖啡。
在午餐柜台前,凯勒正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像他那张霍普画作海报中的某个孤单人儿,才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总之他是错过早餐了,这对他来说很不寻常。
嗯,这是凶险的一天,可不是吗?肺炎、饿死——有大把的灾祸就在那里等着他。
他得等晚一点再吃了。这会儿没时间,而且他从来不喜欢吃得饱饱的上工。那会让你行动迟缓,减慢你的反应,影响你的判断。最好等到事后再好好吃一顿。
等着咖啡凉的时候,他到洗手间去,把那个拆信刀从礼品盒里拿出来,扔掉盒子。他把拆信刀放在外套口袋里,好让他随时可以匆忙拿到。刀子不会割伤人,因为刀刃是圆的,可是刀尖处够尖。不过尖到能穿透好几层衣服吗?同样,他可以不必马上动手。等到舍诺尔脱掉大衣和外套和衬衫,用这把拆信刀就不会有任何困难了。
他喝了咖啡,穿上外套,拿起雨伞,回头去完成任务。
第十二章
没什么,真的。
钥匙没问题,他在大门口和楼梯都没遇到任何人。他仔细听听二楼公寓的那扇门,里头传来音乐和水流的声音,然后他开门进去。
他放下雨伞,脱掉外套,滑出鞋子,然后静悄悄地穿过客厅,沿着走廊来到卧室门口。音乐就从里头传出,那女人也在里头,一头淡褐色的金发,半透明的白皮肤,正翘着腿坐在没铺过的床沿,抽着香烟。
她看上去异常脆弱无助,凯勒期望自己不必伤害她。如果他只要做掉舍诺尔就好,如果他能杀了那家伙而脱身不被看到,那就放她一条生路。但如果她看到他,那一切就相反了。
莲蓬头的水停了,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打开。一名男子腰间围着暗绿色毛巾出来。这家伙的头整个秃了,凯勒想不通自己竟会走错公寓,搞半天然后才明白那家伙就是舍诺尔。他去洗澡前拿掉假发了。
舍诺尔走向床边,扮个嫌恶的表情,伸手把女郎正在抽的香烟抢过来,在烟灰缸里拧熄。“我向上帝期望你能戒掉。”他说。
“而我期望你能放弃去期99lib.望我会戒掉,”她说,“我试过,就是戒不掉,行吗?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有意志力。”
“可以吃口香糖啊。”他说。
“我抽烟就是为了要戒掉嚼口香糖。我很讨厌那个样子,成年女人还嚼口香糖,像反刍的牛。”
“还有戒烟贴布,”他说,“你为什么不去贴?”
“那是我的最后一根烟。”
“你知道,你以前也这么说过,次数多到我都不愿意相信——”
“不,你这猪头,”她打断他,“我指的是那是我手上的最后一根,不是今后我的最后一根。如果你非得扮演顽固老爹抢走我的香烟,那岂不就是我的最后一根?”
“你可以再买。”
“是啊,”她说,“你他妈真说对了,我可以再买。”
“去洗个澡吧。”舍诺尔说。
“我不想洗。”
“你会冷静下来,觉得舒服一点的。”
“你的意思是我会冷静下来,而‘你’会觉得舒服一点。总之,你刚洗完澡出来脾气坏得像脚痛的熊。见鬼去洗什么澡。”
“去洗嘛。”
“为什么?有什么差别,我身上臭吗?或者你只想把我弄出这个房间,好让你打电话?”.99lib.
“梅薇丝,看在老天分上……”
“你可以打电话找其他不抽烟又不流汗的女孩——”
“梅薇丝——”
“噢,去死吧。”梅薇丝说。“我要去洗澡了。还有,拜托戴上你的假发好不好?你看起来活像个台球桌上的母球。”
莲蓬头打开了,而舍诺尔弯身对着她的梳妆台镜子,正在调整他的假发,此时凯勒一手掩住他的嘴,把拆信刀往他背后一插,正正好就在两排肋骨之间,一路直达他的心脏。大块头男子还没有时间挣扎,等到他晓得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软下来,凯勒放低他的身子,让他滑到地板上。
莲蓬头的水继续冲着,凯勒可以在她冲澡完出来之前闪人。可是等她一出来,她就会看到舍诺尔,一看就知道他死了,然后她会大喊大叫个不停,打911,这可不是他希望的。
此外,他先前对她的同情,已经在她抱怨情人时挥发掉了。他想,是因为她透明的皮肤才会让他以为她有一种脆弱无助的特质。但实际上,她是个爱抱怨、尖酸、吹毛求疵、唠叨的女人,脆弱程度可比军靴。
所以等她走出浴室,凯勒从后面勒住她,扭断她的脖子。他把她留在倒下的地方,就像他让舍诺尔倒在卧室的地板上一样。当然可以故意布置,弄得像是她刺死他,然后跌倒时扭断了脖子,不过反正骗不了人,何必多此一举?客户只要求这个人得死,凯勒的服务就到此为止。
杀了那个女郎真有点遗憾,不过也没太多遗憾。她又不是特里萨修女,而且工作时不能感情用事。这种想法不会有好处,尤其是在一个凶险的日子。
波士顿有一些好餐厅,凯勒考虑过要去,比方洛克欧柏,好好享用一顿美食。可是时间不对,才刚过三点,吃中餐太晚,吃晚餐太早。如果去太高级的餐厅,现在也不供餐,人家只会瞪着他看。
他可以消磨两三个小时。他没带邮票目录来,所以去逛邮票店没有意义,可是他可以去看电影,或去博物馆。老天在上,在波士顿这样的城市里,要消磨一个下午不会太困难。
天气好一点的时候,他会很乐于在后湾区或比肯丘这一带散步。波士顿是个散步的好城市,不像纽约那么好,但比大多数城市要来得99lib.好。不过这会儿雨还在下,散步毫无乐趣,而且少有出租车路过。
凯勒回到纽伯瑞街,一路走着,直到发现了一家像样的咖啡店,看起来还可以。无法跟洛克欧柏相提并论,可是近在眼前而且立刻供餐,他已经饿得没法再等了。
那名女侍想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的大衣。”凯勒告诉她。
“你的大衣怎么了?”
“呃,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说,“我挂在那边的钩子上,现在不见了。”
“你确定不在那上头?”
“确定。”
“因为大衣看起来都很像,有很多大衣挂在上头,而且——”
“我的是绿色的。”
“是纯绿色?还是接近橄榄绿?”
有什么差别呢?那里现在有三件大衣,都是米色系的,没有一件像他的。“售货员说那是橄榄色,”他说,“不过相当绿,现在不见了。”
“你确定你有穿进来吗?”
凯勒指指窗户。“一整天都是这样的天气,”他说,“哪个傻瓜会不穿大衣在外头走?”
“也许你掉在别的地方了。”
可能吗?他在埃克塞特街的那个客厅脱掉了大衣,有可能掉在那里吗?
不,不可能。他还记得穿上了大衣,记得走上街道前打开了雨伞,记得把大衣和雨伞挂在衣钩上,才走进卡座拿起菜单。那雨伞呢?不见了,跟大衣一样。
“我没掉在别的地方,”他坚定地说,“我进来时穿在身上,就挂在那里,现在不见了。我的伞也不见了。”
“一定是有人拿错了。”
“怎么可能?那是绿色的啊。”
“也许他是色盲,”她提议道,“或者他们家里有件绿大衣,忘了自己今天穿了浅棕色的出门,所以不小心拿错你的。等他们拿来还的时候——”
“不会有人拿来还的。有人偷了我的大衣。”
“怎么会有人偷大衣?”
“或许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大衣,”凯勒耐心地说,“外头雨又那么大,他不想淋得比我更湿。墙上的三件大衣属于你其他三个客人,我不打算偷他们的大衣,那个偷走我大衣的人也不会拿来还了,所以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们不负保管责任的。”她说,指着一张同样说法的告示牌。凯勒并不因此认为餐厅就可以毫无责任,但也无所谓了。他也不打算告他们。
“如果你要我打电话给警方报案的话……”
“我只想离开这里,”他说,“我要叫一辆出租车,可是我总不能这样出去淋得一身湿,等路过的空出租车。”
她脸色一亮,至少能帮上一点忙了。“就在那里,”她说,“看到那个饭店没?雨篷可以让你不被淋湿,而且那里整天都有出租车载客人来。另外呢,我敢打赌收银台的安杰拉有多的雨伞可以给你。常有人把雨伞忘在这里,除非下雨,他们都不会想到要回来拿。”
收银台的女孩给了他一把黑色的折叠伞,很轻但实用。“我记得那件大衣,”她说,“绿色的。我看见它进来,也看见它出去,但没想到进来和出去的是不同的两个人。那件衣服很与众不同。你想可以再买一件同样的吗?”
“大概不容易。”他说。
“你原先不想接这个案子,”桃儿说,“我想不通为什么。这就像去公园散个步嘛,结果也的的确确就是这样。”
“在雨中散步,”他说,“我的大衣还被偷了。”
“还有雨伞。好吧,就是有那种不要脸的人,凯勒,就算在波士顿这么高尚的城市也一样。你可以买件新大衣嘛。”
“我一开始就不该买那件的。”
“绿色的,你刚刚说。”
“太绿了。”
“那你能怎么办,等着它成熟变色?”
“现在那是另外一个人的问题了,”他说,“我下一件要买米色的。”
“米色绝对不会出差错,”她说,“不过不能挑太浅色的,不然你底下什么都透出来。我会建议你挑光谱上偏向沙漠棕的颜色。”
“随便都好。”他看着电视机。“真好奇他们在讲些什么。”
“要我猜的话,我看不会比雨衣更有趣。我可以打开声音,不过我觉得最好保持我们的好奇感。”
“搞不好你是对的。不晓得会不会是我想的那样,我指的是搞丢雨衣。”
“你不晓得会不会的是什么东东?”
“我的一种感觉。”
“你对波士顿确实有种感觉,对吧?不是因为邮票拍卖,你根本不想接这个案子。”
“可是我接了,不是吗?”
“可是你不想。再多说点你的感觉吧,凯勒。”
“那只是一种感觉。”他说。他还没准备好要告诉她有关他的占星师的事情。他想象得到她会有什么反应,而他不想听那些。
“另外一回你也有一种感觉,”她说,“路易斯维尔那次。”
“那次稍微有点不一样。”
“可是两次都顺利搞定了。”
“的确。”
“所以你倒是说说看,这些感觉是哪儿来的呢?有任何想法吗?”
“不太有。但总之,这回的感觉没那么99lib.t>强烈。我接了案子,也办完了。”
“而且进行得超顺利。”
“多多少少吧。”他说。
“多多少少?”
“我用的是拆信刀。”
“为什么?对不起,笨问题。那你是怎么弄来的?就从他桌上顺手拿起来?”
“在路上买的。”
“在波士顿?”
“呃,我不想带着那玩意儿通过机场的金属探测器。我在波士顿买了,办完事就带走。”
“当然啰,然后扔在大型垃圾箱或丢进水沟,因为那是你带去的嘛。哦,我的老天,凯勒。在大衣口袋里吗?”
“跟那串钥匙一起。”
“什么钥匙?哦,要命,公寓的钥匙。你居然把凶杀现场的钥匙和凶器,装在大衣口袋里面到处跑。”
“我本打算去机场的路上扔进排水道的,”他说,“可是首先我想弄点东西来吃,接下来我的大衣就不见了。”
“结果那小偷弄到的不仅仅是大衣。”
“还有雨伞。”
“别管那把伞了,拜托你好不好?除了大衣外,他还得到了两把钥匙和一个拆信刀。钥匙上不会有写着地址的小牌子吧?”
“只有两把钥匙串在一个普通铁丝环上。”
“我希望你没让文具店的人在拆信刀上刻你的姓名缩写。”
“没有,而且我把刀子擦干净了,”他说,“不过话说回来。”
“没有线索会扯上你。”
“对。”
“不过话说回来。”她说。
“我刚刚就这么说的。‘不过话说回来。’”
回到纽约,凯勒买了波士顿的报纸。两份都详细报道了那桩谋杀案。九九藏书结果呢,埃尔文·舍诺尔是当地著名商人,跟当地的政界颇有关系,另外报纸上暗示,他也跟一些不太名誉的事情有所牵扯。他死于后湾区的爱巢中,与没有婚姻关系的金发女郎双双死于暴力谋杀,当然会使他的死亡更有新闻价值了。
两份报纸都说警方正在追查各种线索。凯勒看过那些报道后下了结论,警方一点头绪都没有。他们可能猜到某人雇了杀手干掉舍诺尔,也可能猜到是谁雇的,可是还是没有办法追査出凶手。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用得上的实际证据。
他几乎看漏了第二桩谋杀案。
《波士顿环球报》没有,但《波士顿先锋报》有,是登在后头版面的一小则报道,波士顿公园发现一具男子尸体,头部中了两枪,是小口径手枪。
凯勒可以想象那个可怜混蛋的模样,脸部朝下躺在草坪上,雨水无情地打在他身上。他也可以想象死者身上穿的雨衣是什么样子。《波士顿先锋报》没提到雨衣,但没影响。凯勒同样可以想象得出来。
他回家打了几通电话。次日他一早就出门,买了《波士顿环球报》和《波士顿先锋报》,边吃早餐边看完。接下来他又打了个电话,然后去搭火车。
第十三章
“他的名字是路易·迈纳特,绰号‘有何不可’,”他告诉桃儿,“尸体身上没有身份证明,但警方有他的指纹档案。他被逮捕过十儿次,罪名从小窃案到开空头支票。”
“嗯,你本来想不通,什么样的人会去偷别人的雨衣。结果原来是个小流氓。”
“有人用0.22朝他的头开了两枪。”
“从数学上看,相当于用0.44开一枪。”
“够让他送命了。我猜手枪装了消音器,不过也无法证实。迈纳特走进波士顿公园,有个人一直等到附近没人——那种天气不会太难,然后那人走近他,朝他开枪,然后走掉。”
“凶手一定是个治安委员会的委员啦,”桃儿说,“一看到有人偷雨衣,他就要报仇。拍电影可以找查理斯·布朗演他。”
“你对我们的客户有什么了解,桃儿?”
“我没办法相信这会是他派人干的。我就是没办法。”
“事情一定是这样,”他说,“某个人在监视埃克塞特街。事实上……”
“怎么?”
“当时有辆出租车开过来,就在那栋公寓门口放一个男人下来。我原先还以为就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舍诺尔。倒不是长得像,可是我在街对面从背后看过去,看他对着那栋公寓看了好一会儿。可是后来他就走掉了,只不过他可能只是走得远一点,在那边等着。”
“看着你进去又出来。”
“穿着我的漂亮绿大衣。然后他跟踪我到吃午餐的地方,我离开时他又跟上,只不过这回他跟踪的人不是我。”
“是路易·迈纳特。”
“他穿着我的大衣,在那种天气里,雨下得那么大,他没办法好好看清我的脸,只能认我的大衣。他盯着那件大衣。迈纳特走到波士顿公园,凶手也跟着他,等时机到了……”
“砰砰。”
“或噗噗,如果他用了消音器的话。”
“谁知道你会去埃克塞特街?答案:那个客户。可是我还是不敢相信。”
“警察相信。”
“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迈纳特的大衣是什么颜色。那要不要猜猜看,他大衣里面有什么?”
“钥匙和刀子。”
“是拆信刀。”
“随便啦。我都忘了这回事了,凯勒。警方把两件事兜到一起了吗?”
“嗯,怎么可能忽略呢?一名男子被刀刺死,而另一名男子被发现死在不到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口袋里面还有把拆信刀?警方也发现刀子上头有血液反应。”
“我还以为你擦过了。”
“我是擦过了,可是没送到洗车机器里头去洗。警方发现了上头有血迹,或许不够做DNA比对,不过可以验出血型,跟舍诺尔的血九九藏书型一样。”
“而且伤门跟那把拆信刀符合。”
“对。而且钥匙也符合那两道锁。”
她缓缓地点头。“很容易就可以重建现场。迈纳特这回升级干大票的,去当杀手,在埃克塞特街把舍诺尔送上西天,然后赴约去波士顿公园拿钱。结果钱没拿到,却吃了两颗子弹,砰砰或噗噗,因为死人不会泄密。”
“警方就认为是这样。”
“可是我们比警方更清楚怎么问事,对不对,凯勒?迈纳特对着那件别人的雨衣说‘有何不可’,顺手拿走了,结果害自己被误杀。杀他的人是我们客户派来的。”
“你刚刚才说你不敢相信的。”
“哎,凯勒,你说我还有其他选择吗?我非得相信不可,不管我愿不愿意。”
“那倒不见得。”
“我大半夜没睡,”他说,“在想事情。你还记得路易斯维尔吗?”
“我还记得路易斯维尔吗?好像我会忘记似的。牧草的芬芳,冰冻玻璃高杯里冰镇薄荷药酒的滋味。丘吉尔坪赛马场里拥挤的看台,众多赛马雷霆奔腾在跑道上。凯勒,我从没去过路易斯维尔,所以能记得什么?”99lib.
“你懂我的意思啦。”
“你去那儿旅行,那回你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然后有个老公一路跟踪他红杏出墙的老婆到你住的汽车旅馆里,在你原来住的房间内杀了她和她的情夫。”
“用0.22子弹朝两个人脑袋瓜各开两枪,送他们上西天。”
“耶稣基督啊,可是警方抓了那个老公,还记得吗?”
“不是他干的。”
“你确定吗?”
“警方确定,”他告诉她,“他有不在场证明。”
“警方还有其他嫌疑犯吗?”
“我不认为他们会多认真去找,”他说,“因为他们还是认为是那个老公干的。他们认为是他设计的,虽然他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会杀掉两个人的类型。但警方认为他雇了人跟踪那个老婆,然后杀掉。因为看起来就像是职业杀手干的。”
“头上中了两枪,限时抢答开始,滴答滴答滴答。”
“钟声响起了,对不对?”
“叮当个屁。一整个钟琴敲得可响了。拜托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还有把那该死的玩意儿给关了,吵得我都没法思考了。”
电视机的声音关掉了,就跟她平常一样,但他明白桃儿的意思。他按了电源钮,荧光屏暗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不是路易斯维尔的那个客户,也不是波士顿的客户,是另有其人冲着你来的。”
“只有这样才讲得通。”
“我只能想到这个解释,凯勒。不可能是什么复仇天使,要替舍诺尔或替路易斯维尔那个谁报仇。”
“赫什霍恩。”
“随便啦。在波士顿,那个家伙盯上你,等着你把差事干完,然后他就采取行动。他才不在乎舍诺尔被杀了,他只是为了要干掉你。”
“而在路易斯维尔……”
“在路易斯维尔,他一定是监视着赫什霍恩的房子。你在那个车库里面让他一氧化碳中毒之后,那个人就跟着你回到汽车旅馆,然后——”
“然后?”
“讲不通喔?他不可能跟踪你到那个房间,因为你十二个小时前已经退房了。”
“继续讲下去,桃儿。”
“跟你说,如果我有张地图和一把手电筒,事情会容易点。现在我眼前一片黑暗。如果他进错房间,就是你原来住的那个,那是因为他原先知道你住哪里。你干掉赫什霍恩之前,他就知道你住在哪间了。”
“答对了!”
“肯定不是那个客户,”她说,“因为他怎么知道你会去住哪间?他甚至不晓得你在哪里。凯勒,我推理到这里就撞墙了。帮点忙吧好不好?”
“还记得那个醉鬼吗?”
“他在找他的朋友,对不对?他的朋友叫什么来着?”
“叫什么有差别吗?”
“没差别,不管了。”
“叫罗夫,如果有差别的话,但是——”
“哪有什么差别?他根本不存在,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根本没有罗夫这个人。但显然那个醉鬼存在,只不过我不认为他真喝醉了。”
“或许吧。”
“他已经知道你在哪个房间,他是怎么知道的?你没从房间里打电话出去吧?”
“我想没有。就算我用过房间里的电话,那也是他来敲我门之后很久的事情了。”
“你在那个汽车旅馆没用真名登记吧?”
“当然,那还用说。”
“那他一定是从机场开始盯上你。或者在你车上装了导航追踪器,可是车子是客户提供的,而我们已经确定不是那个客户干的。所以另有其人知道你来了,或者是,老天,从纽约就开始跟踪你——有可能吗?”
“不可能。”
“你确定?”
“够确定了。好吧,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天老爷,是谁?”
“我们先回到路易斯维尔。我下了飞机,机场有个人在等我。”
“跟事先讲好的一样。”
“跟事先讲好的一样,然后还有另外一个家伙,拿着个我看不懂的牌子。我走向他,几乎走到他眼前了,想搞懂他那张牌子上到底写着什么。”
“就是那个家伙吗?”
“我觉得是这样。”
“因为他不会拼字?”
“因为他根本没在等人,除非我也算在内。你想想,桃儿,他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那他怎么办?随便乱挑几个人来杀掉?”
“他知道我是杀手,”他说,“但不知道我是谁。如果他知道我的名字和地址,他就不必全国跑来跑去追在我后头。何苦在我工作而且很警戒的时候跟踪我呢?不工作时我做些什么?看看电影、散散步、出门吃个饭。”
“也许他想追求挑战。”
“不,”他说,“我想不是。我想他认得出那个跟我碰面的家伙,看到就认得出来,而且他知道那家伙要到机场接一名外地来的杀手。所以他自己也做了个牌子,上头的名字不可能符合任何下飞机的人,然后他站在旁边等待。然后等我出现,确定可以让他好好看清楚我的长相。”
“然后你找到那个该去接机的家伙,确认彼此的身份。”
“那个人跟着我们,到客户替我准备好停在长期停车场的车子那边。等我开车走掉,他就跟在我后头。”
“一路直奔那个汽车旅馆。”
“我在路上停下来吃了点东西,还有看地图,可是之后我就继续往下走,找到了一个汽车旅馆,要跟踪我不会太难。我根本没提防,没道理去提防这种事。”
“然后他跑来敲你的门。假如你开了门,然后会怎样?砰砰?”
“我想不会。”
“为什么?很容易,不是吗?”
“接下来两天随时都很容易。不过他要等到我干掉赫什霍恩。而在波士顿,他等到我干掉舍诺尔。”
“他干吗等啊?礼貌吗?让别人先走?”
“显然是。”
“好绅士哟,”她说,“我想搞清楚,凯勒。他来找罗夫好确认你的确住在那个房间。然后呢,一旦他确定了,他就坐着等,静观其变。”
“他或许还跟踪了我一阵子。”
“跟踪你去买邮票,还有开车过河到印第安纳州。那条河的另外一头是印第安纳州吧?”
“没错。”
“然后你终于动手干掉赫什霍恩,他又盯你盯得很紧,所以知道这件事,接下来呢?他跟着你回到汽车旅馆?”
“他不必跟我跟得那么紧九九藏书。他知道我会回到那里。”
“所以你们两个都开车回旅馆,然后你回到你的新房间,而他走到那个旧房间。”
“我把车停在后头,接近那个旧房间,”他回忆着,“我想是出于习惯吧。他看到了那辆车子,知道我回去过夜了。然后他给我一点时间好放松一下,上床睡觉,接下来他就来动手了。”
“他有钥匙?”
“或者有足够的专业技术,在不用钥匙的状况下,打开一扇汽车旅馆的房间门。那又不是世上最困难的事情。”
“他进了门,枕头上有两个头。他一定以为你走了桃花运。”
“我想是吧。”
“当时很暗,所以他没注意到两个头都不是你的。他事后没开灯吗?你会以为他希望有机会欣赏自己的杰作。”
“有可能。”
“可是不需要吧?”
“既然他知道事情确实搞定了,干吗多此一举呢?但如果他开了灯,接下来又怎样?”
“这回他一路跟踪你,凯勒,他一定知道你的长相。”
“他射杀的那个人可能长得够像我,”他说,“尤其是他的脸在枕头上,脑袋里还有两发子弹。不过我们假设他明白他杀错人了。那他能怎么样?挨户敲门去找我吗?”
“不行啦。”
“他有可能以为我已经丢下那辆车,退了房,找人载我去了机场离开了。无论如何,反正他跟丢我了。但我猜想,他始终没打开灯,也不知道他杀错了人,直到看到次日的报纸。”
“我试着想把整件事搞懂,”她说,“可是不容易。你要喝点冰红茶吗?”
“好啊,不过你不必动,我去倒。”
“不,活动一下有助于我思考。路易斯维尔之后,你做了些什么?”
“回家过自己的日子。”
“我指的是工作。有个纽约的差事,那个案子让我感觉很坏,因为我应该拒绝的。那你在办那个案子的时候,我们的朋友去了哪里呢?”
“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你在纽约的信息,即使他跟丢了你,反正他晓得你的姓名和地址。可是看起来好像没有。凯勒,你想要怎么摆脱他?他的警觉点是什么?”
“他一定藏书网是知道有人找好了杀手,而且杀手已经展开任务了。”
“所以他知道目标是谁,但不知道杀手是谁。”
“一定是这样。”
“然后他监视目标,或者设法找出那个接近目标的杀手,就像他在路易斯维尔认出你一样。纽约那个艺术家的案子,或许他根本不晓得。”
“可能吧。”
“或者他知道,但他无法在途中找出你。没有人遇到你,没有人指着那个艺术家。他叫什么名字?”
“尼斯万德。”
“你去参加了那个画展的开幕式。”
“还有曼哈顿下城的半数食客。”他说。
“如果他盯紧尼斯万德,等着某个人来杀他,好吧,那他现在还在等呢,因为你后来没杀目标,倒是动手杀掉了客户。接下来是什么案子?”
“坦帕。”
“坦帕。什么叽里狐拉滩的。”
“印第安岩滩。”
“你同一天去了又回来。就算他等好了要跟你玩,在他瞄准你之前,事情就完工结案了。接下来是波士顿,让我们回到现在,除非中间我忘掉了什么。”
“我想没有遗漏才对。”
“你在波士顿看到了他,刚刚你是不是这么说的?他下了出租车,看着舍诺尔的房子?”
“那不是舍诺尔的房子,我想是那个妞儿的。”
“真高兴你澄清了这点。重点是你看到了他,对不对?”
“我看到了某个人。或许那是他,也或许不是。”
“真是个好问题。之前你又看到了谁?”
“不知道。”
“就像在路易斯维尔,站在旁边拿个牌子的。”
“我看到他下出租车的时候,”他说,“还以为会是舍诺尔。我看到了什么?一个戴了帽子穿着大衣的家伙,包得紧紧的以防被雨淋湿。而且我只看到背影,没机会看到他的脸。”
“所以或许就是你在路易斯维尔看到的那个人,也或许不是。”
“好有帮助喔,不是吗?”
“回到路易斯维尔,”她说,“当时你仔细看过他吗?”
“我有仔细看过他吗?有。我现在能讲得出他长什么样子吗?不,没办法。我看他拿的牌子还看得比较仔细呢。”
“这没帮上什么忙耶,凯勒。他现在可能不拿那个牌子了。”
“他穿着一件皮夹克,”他说,“这点也没有帮助。他身高跟我差不多,不年轻,但也不老。不胖,不瘦。没有什么特别让人难忘的地方。”
“这也可以用来形容你自己,凯勒。”
“这个嘛,我讲的不是我。”
“是啊,如果是你的话,你会记得的。他的天使是什么?跟你说,他的作风对我来说不像正义侠士,他让路给你,先等你把合约履行完毕。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真理与正义和美国精神,那他不是应该先下手为强吗?”
“的确是该这样。”
“那他在等什么?在波士顿他可能没有其他选择。他可能直到你出来才知道是你。但在路易斯维尔,他可有大把时间。他在等什么?”
“或许他是体贴。”
“体贴谁我的老天?不会是体贴赫什霍恩,当然。那是体贴你喽?看来他是想给你点时间让你好好享受胜利的滋味,然后再把你送上西天?总之我不这么想。所以还有什么可能?”她眼睛睁大。“耶稣啊,他.99lib?是体贴客户!”
“我不晓得还能有谁。”
“但他干吗在乎客户?等一下,我有点想通了。他不想把客户的事情搞砸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先让客户的杀人任务执行完毕,再干掉杀手。那为什么他要在乎客户?”
“因为他也是干这一行的。”
“我想从一开始就很明显。我是说,看看他的注册商标。0.22口径朝头上开两枪?这不是西部片里面的枪战手法。那是他工作的行家签名。”
“可是他对我有什么不满呢?”他站起来。“不可能是因为私人恩怨。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他是想拉我进工会吗?我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个工会,但我会跟其他人一样乖乖缴会费。”
“只要有团体保险的话,”她说,“这个钱可能花得值。凯勒,或许你太自我中心了。”
“他想杀我是因为我太自我中心?”
“或许不是因为你个人。”
“你知道,”他说,“不可能是因为我个人,对不对?因为他是从合约着手,等着接案的杀手出现。所以我们因此明白了什么?他是做这一行的,而他想杀掉这一行的其他人吗?桃儿,这有可能吗?这样我们不是应该会听到一些风声吗?”
“还记得那个纽约的案子吗?”
“当然记得。我们刚刚才提到啊。”
“你还记得我曾打电话,找平常会替我办纽约的案子那家伙吗?”
“他的电话不通。”
“对。”
“后来你才知道……”
“别停下来,凯勒。继续往下推。”
“他死了。他不是死在床上吗?”
“路易斯维尔那对好男女也是,记得吗?”
“但我还以为他是心脏或什么的。”
“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她说,“那对好男女也是。你死了,心跳自然就停了。这是常识。”
“你认为他是被人杀掉的?”
“我想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如果记录上是自然死因,这个嘛,你这么多年来做过的工作,有多少是这样列入记录的?”
“有一些。”
“而每件案子里头,”她说,“他们的心跳都停了。”
“所以你认为,你认识的那家伙接了个工作也办完了,另一个人则等他办完,跟踪他回家,然后……”
“然后让他心跳停止。”
“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会做这种事?这是你的问题吗?”
“是呀,因为我没搞懂。”
“这个嘛,凯勒,你跟他是同行,所以我要问你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要选择这个职业?”
他想了想。“安德莉亚说过这是我的‘宿命’,”他说,“不过我不太懂‘宿命’是什么意思。也许在我的星图里有,不晓得。也许我的大拇指因此会去做这些事,用某种我还没了解的方式,也或许——”
“凯勒,别说了。”
“怎么了?”
“别讲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了,”她说,“我又没问你这样一个好女孩干吗要选这种工作。我指的是你现在,你是做这行的,一个工作找上门,你接了。为什么你要接?”
“什么意思,桃儿?我为什么要接?因为这是我的职业啊。”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工作?能带给你什么?”
“能带给我什么?这个嘛,你知道的啊。”
“讲出来让我高兴一下嘛。”
“呃,为了钱,”他说,“我能赚到钱嘛。”
“答对了。”
“这就是你希望我讲的?说我能赚到钱?我还以为这是不必讲的。所以重点是什么?有个人想杀我,因为有人付钱给他?”
“不,他是为了钱。”
“什么钱?”
“这是个投资,”她说,“长期投资。凯勒,为什么可口可乐要赢过百事可乐?他正在除掉竞争对手。”
第十四章
听起来好疯狂。
“也许事情很疯狂,”桃儿承认,“或许疯狂的是他。做这种职业什么时候要求过要心智健全呢?这一行的逻辑就是有钱好办事,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如果你把你那行的人一个个杀掉,那你就有更多工作找上门。这么一来,你就能接更多工作或是抬高身价,无论如何,你的荷包都会赚进更多钱。”
“可是谁会这么想?我做这一行这么多年,所做的也不过就是接到电话就过来这里,然后去客户派我去的地方。老头会告诉我该去哪里、做什么,我听命去他说的地方、办他交代的事,然后回家后我就能收到钱了。我没想过要设法去赚更多钱。因为我不必,我从来没缺过钱。”
“你从来不必出去拉生意。”
“当然。”
“你让生意找上你。”
“而且一向如此。”他说。
“啊哈!记得我登过的那个广告吗?”
“登在那本杂志上,不是《向钱看齐》,是另一本。叫什么来着?”
“《佣兵时代》。”
“我们因此接到了一个案子,”他回忆,“还得偷偷摸摸的,防着老头发现,然后那个客户还想赖账。”
“结果这点害惨了他。但重点是我们去拉了生意。出面拉的人是我,但整件事就是这样。”
“那是特殊状况。当时老头脑袋坏掉了,不断把生意推掉。”
“我知道。”
“工作很多,我们只是都没去接。”
“我明白那个状况,凯勒。我只是举例。”
“噢。”
“还记得我怎么接到那个波士顿的工作吗?那个客户告诉我,他第一个打电话找的人就是我,但我不相信。”
“因为他不喜欢跟女人做生意,我想你是这么说的。”
“我想他联络我之前,打了几个电话。我想做你这行的人愈来愈难找了,而我不认为是这个国家的道德风气忽然大幅提升的原因。我想这个狗娘养的正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杀掉杀手,而且我想他的策略奏效了。你这个职业的人数已经减少了。”
“而他有更多工作找上门了。”
“更多工作和更多钱。”
“桃儿,他要那么多工作干吗?工作够大家分的了。”
“比五年前少了。”
“我接到的还是跟以前一样多啊。”
“也许是因为这个家伙正在逐渐剔除从业者。他在帮你的忙,你可以用这个角度来看。”
“我不认为是这样。桃儿,他觉得他需要多少钱?”
“对某些人来说,‘足够的钱’这个词儿就像路易斯维尔那家伙手上拿的牌子一样,毫无意义。根本没有足够这回事。”
“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买更多他原先买不起的东西。凯勒,你在集邮上头花了很多钱。有没有你买不起的邮票?”
“开什么玩笑?当然有,这种多得很,一张可以贵到六位数。”
“那你没杀的那个艺术家,尼斯万德。你买过他的画吗?”
“没有。”
“可是你考虑过。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买一张,对不对?”
“那当然。”
“那假设你想买一张毕加索。”
或是霍普。“好吧,”他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那家伙是猪,”她说,“得到愈多,他就愈贪心。他希望成为唯一的杀手,这样他就可以得到所有的钱。动机到底是什么,根本没差别,也不必问。该问的是,我们打算怎么办。”
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就该先下手杀了对方。看藏书网起来似乎很明显。但怎么做?杀人对凯勒来说不稀奇,他的职业就是这个,但当你知道对象是谁、在哪里,事情会比较容易。杀人的整个执行过程相当明确,需要决心和机灵,若是懂得随机应变,也会有帮助,但杀人不是航天科学。
“我一直认为他是住在路易斯维尔,”他说,“但说不定他跟我一样,是搭飞机过去的。你知道,我在出口碰到的那个人不见得是他,他可以随便找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给个十块钱替他拿牌子,他则在旁边睁大眼睛盯着。”
“一定有办法可以找到他。”
“怎么找?”
两人沉默下来,想着这个问题。然后桃儿说,“你会怎么做,凯勒?”
“我就是想不出来,而且——”
“不,”她说,“假设你是他,你想成为杀手界的微软公司,消灭其他竞争对手。那你会怎么做?”
“噢,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怎么晓得该从哪里开始?我根本不认识其他的同业!又不是每年都会召开年会。”
“很好,因为我实在不想看到你们一堆人戴着可笑的帽子。”
“他也不认识其他同业,”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在机场等。不过他怎么知道要去哪个机场等?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桃儿?推掉工作。”
“怎么推?”
“我接到一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去做掉一个奥马哈的某某家伙。我得知所有这份工作该知道的事情后,然后编个借口,说我为什么没办法接。”
“你祖母的葬礼,这种借口一向不错。”
“撞期啦,之前已经答应啦,谁在乎什么借口。我告诉对方他得去雇别人,然后我去奥马哈,看看谁会来。”
“等到你的候补办完事情,再把他做掉。为什么要等?”
“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假设在路易斯维尔,他第一天就把我做掉。假设他没假装找罗夫,而是躲在我门口,一等我开门就给我脑袋两枪。马上,客户就会知道了。”
“那等你完成任务后呢?”
“最好的方法,就是跟踪我回家。”
“他就这么办了,可是却走错了房间。”
“不,”他说,“我是说一路跟到我回家。回纽约家里,査出我是谁、住哪里,然后趁我过日子,休闲的时候下手做掉我。”
“比方看电影的时候,”她说,“或你把邮票贴进集邮册的时候。”
“都可以。他就是这么对付那个死在睡梦中的家伙。跟踪他回家,然后找个好时机下手。”
“可是对你,他却不能等。”
“显然是,不晓得原因什么。但这也是好事,否则他就可以牢牢控制我,而我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提防。而如果他在纽约想杀我,结果杀错了人,那他可以第二天再来试一次。”
“这个可悲的王八蛋。”
“说得没错。”
“他又不是没生意上门。照你的说法,他每次都推掉工作。”
“嗯,换了我就会这么做。”
“我敢打赌,他就是这么搞,这个耍阴的混蛋。他犯了个错,这下他可麻烦了。”
“他可麻烦了?桃儿,我们根本不晓得他的任何事情。不晓得他的身份或他住哪里或他的长相。他会有什么麻烦?”
“我们知道他的存在,”她阴阴地说,“这样就够了。凯勒,回家去吧。”
“啊?”
“回家,放轻松,翘起脚来。玩你那些邮票。今天这个家伙不危险。或许他做掉路易·迈纳特就以为他杀对了人。或即使他晓得杀错人,他也不晓得要去哪里找你。所以你就回家过自己的日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来打电话,”她说,“问几个问题。这个不顾江湖道义的王八蛋,看我能打听出多少他的事情。”
“我不懂的是,”她说,“这玩意儿为什么要叫长岛冰茶。里头一定有半打不同的烈酒,但有任何茶的成分吗?”
“你问错人了。”
“没有茶,”她判定,“叫这名字是反讽吗?比方在长岛的人把这当茶喝?或你看这会不会是禁酒时代的黑话?”
“考倒我了。”
“我打赌你也根本不在乎。嗯,我只能说,喝一杯就够了。我逛街时希望保持清醒,而且我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晚上看《狮子王》音乐剧时睡着了。”
他们坐在麦迪逊大道的一家餐厅里。桃儿不常来纽约市区,每次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进城来,打算白天逛街、晚上去剧院看表演的郊区妇人。很合理,他心想,因为她的活动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菜来了之后,她说,“好吧,我们来谈正事了。我不想在电话里谈,而且既然我无论如何都要进城,又何必让你大老远跑去白原镇?我好久前就订了这个戏票,久到觉得自己简直就像看过了一样。我打了几通电话。”
“你说过你会打。”
“然后我发现一两件有关罗杰的事情。”
“那是他的名字吗?”
“或许不是,”她说,“不过他都用这个名字走江湖。没有姓,光就是叫罗杰。”
“他住哪里?”
“没人知道。”
“一定有人知道。不见得知道他的地址,而是他住哪个城市。”
“寄宿者罗杰,”她说,.99lib.“但不管他寄宿在哪里,那都是个秘密。”
“如果有人想联络我,”他说,“就会通过你。那你要通过谁联络罗杰?”
“几个经纪人的其中之一。或者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他。”
“嗯,那就对了。他的电话一定有区域号码,是几号?”
“309。”
“我不知道有这个区域号码。”
“在伊利诺伊州的皮欧利亚市。不过你打过去,只会接到他在斯普林特电话公司的语音信箱,而斯普林特离皮欧利亚可是十万八千里。你打了电话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他回藏书网电给你。”
“你想他会住在皮欧利亚吗?”
“有这个可能,”她说,“但跟我中乐透的几率一样,何况我没买过彩券。我想他是有一回去皮欧利亚,在那里买了一个移动电话,以便用那个语音信箱。”
“他回电给你,”他说,“说不定都不是用自己的移动电话,说不定他那个手机只用来听语音信箱。接下来呢?”
“你告诉他有关这个工作,看他接不接。”
“你告诉他姓名和地址,还有其他细节。”
“还有一切他需要知道的。”
“假如想把目标指给他看呢?”
她摇摇头,“罗杰不需要安排带路人,从来没有人接过他的机。”
“换句话说,没有人见过这家伙。”
“对。”
“嗯,这招的确聪明极了,”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做生意也要这么办。但并不是因为我们怕客户。”
“而是因为我们怕罗杰。”
“也不完全是怕,但是——”
“但是也够接近了。你的小牛肉怎么样?”
“很好。你的是什么,比目鱼鱼排吗?”
“很好吃,”她说,“只是长岛冰茶当餐前酒好像不太对劲。不过还是很好吃,很精致。但是你没说错,再也不要接机,不要再有机会让更多混蛋提供你车子和枪。”
“不过,”他说,“他一定有个方法去收预付的前一半酬劳,或者如果你想把钥匙或枪给他的话。”
“联邦快递。”
“联邦快递送到哪里?”
“联邦快递的某个分区办公室,然后他去拿。”
“我想他每次的联邦快递办公室不会都一样。”
“从不重复同一个办公室,也从不重复寄到某个城市。事后要付后半尾款时,就换成另一个城市的另外一个办公室。而收件人姓名每次也都不同。这个家伙不会犯明显的错误。”
“的确。”
“他很专业。”
“没错,专业,”他说,“你知道,自从打波士顿回来之后,我就忍不住四处提防,变得很神经质,坐立不安。”
“可以想象。”
“可是慢慢也习惯了这样。一开始我心想,好吧,我要收山了。谁想过这种日子?我以前考虑过退休,这回我就收山吧。”
“可不巧了,现在你把所有退休基金都花在邮票上了。”
“不是全部,”他说,“花了不少,但不是全部。不过.99lib?就算我能拿回那些钱,就算我退休得起,我愿意让这个狗娘养的逼得我退出这一行吗?”
“我懂你的意思,答案是不。”
“我们要非常小心,”他说,“我们要学习罗杰。不跟客户或任何他派来的人碰面。如果客户坚持,我们宁可不接。”
“另外我会问些我平常不会问的问题。比方你来找我之前,有谁拒绝过?有时合约经过好几个中间人,所以打电话给我的人可能不知道之前有谁拒绝,但我会尽量认真去追追看。如果感觉到罗杰有任何风吹草动,我就编个理由不要接。”
“我也要把眼睛放亮点。”
“小心点总没错。”
“照这个方法做,”他说,“我们就能找到个方法,标出他的痕迹。”
“‘标出他的痕迹?’这什么意思?”
“西部片都这样讲的,”他说,“我不确定确实的意思是什么。反正我们会追着他留下的痕迹,跟在他后面,诸如此类的。”
“我猜也是这么个意思。”
“总之我们就这么办,”他说,“他很专业,但那又怎么样?我自己也很专业,但这不表示我没犯过错。这么多年下来,我犯过太多错了。”
“他也早晚会犯一个错。”
“他妈的没错,”他说,“而当他犯错时……”
“砰砰。对不起,最好是噗噗。”
“不,砰砰很好,”他说,“等我逮到这家伙,我才不在乎要制造出一点噪音呢。”
第十五章
凯勒吃掉最后一叉蛋饼,再呑掉最后一口面包,看着女侍过来补满他的咖啡杯。他不确定他还要续杯,不过与其阻止那位女侍替他倒咖啡,倒不如就剩在那边要省事点。这家餐厅的招牌上宣传他们的咖啡免费不断续杯的。把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的凯勒,对咖啡续杯这一点有点意见。你不可能把咖啡喝光,因为店家不让你喝光,在你把杯子喝空之前就会先补满。他想,这对于那些恐惧饥饿的人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他却造成了困扰。
那喝茶的人怎么办?感觉上,喝茶的人好像就只能活该倒霉。如果你喝完了自己那杯茶,侍者会给你更多热水泡同一个茶袋。他猜想第二次同样能冲出一杯茶来,只要你不在乎味道淡了些,但第三杯茶就真的太勉强了。但喝咖啡的人却可以喝掉几大壶咖啡,每一杯都像上一杯一样浓。
老话题,谁说人生是公平的?
“这个案子看起来蛮好的,”桃儿告诉他,“找我的那个人是直接从客户那边接到案子,照他的说法,我是他第一个找的人。他给了我目标的姓名和地址,照片正在路上,而且这回不会有人在芝加哥的奥哈尔机场给你接机了。要赌我们的朋友罗杰完全一无所知,应该是蛮安全的。而且克林格也完全不知情。”
“克林格?”
“住在湖林镇,就是你即将要去说哈啰和再见的那个人,他不会小心提防你,你也不必花大把时间九九藏书去小心提防别人。”
“或许偶尔还是四处看一下。”
凯勒一回到公寓,他第一个看的就是露易丝·卡彭特替他排的星图。重大危险的时期,也就是在他去波士顿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他往后还有几个月颇平安的日子可过,至少那些星星的意思是如此。到了夏天可能会变得有点危险,但离现在还有一整个春天。
不过,还是没有必要当个傻瓜。伊利诺伊州湖林镇位于密歇根湖畔,就在芝加哥的北边,一般都会搭飞机飞到芝加哥的奥哈尔机场。但凯勒则飞到密尔沃基,租一辆车,在湖林镇北边十五分钟车程处的一家汽车旅馆住下。
不急。客户不赶时间,克林格也不会跑掉,每星期五天他不是去办公室就是回家。凯勒一眼盯着克林格,另外一只眼睛则注意着周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如果罗杰在附近,凯勒希望自己能先看到他。
凯勒看看自己的手表,他还有时间喝光咖啡,但干吗呢?女侍只会再度把杯子倒满。他付了账,给了不少小费,然后出了餐厅上车,二十分钟之后,他车就停在拉格比路,一个图画书般的郊区车道,两旁是高大的树,就像从尼斯万德的画里走出来似的。他盯着远方约莫一百码处的一栋白色建筑,有暗绿的百叶窗。凯勒让引擎空转着,一张街道地图打开来盖在方向盘上头,这样任何经过的人都会以为他是迷路了。
但他很.99lib.清楚自己在哪里,也知道自己不必盯太久。李伊·克林格是个习惯的动物,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日常作息时间,就像那餐厅的女侍不会让咖啡杯喝空一样。每星期五个早晨他都会搭8点11分的火车到芝加哥。如果天气还可以,他就会在7点48分从家里出发走路到火车站。
你可以用这家伙来对时。
凯勒用车上的收音机对过时,他看着那栋房子的边门在预定的时间打开来,今天早晨克林格穿着一套暗褐色西装,带着他的黄褐色公文包,沿着车道走下来,到了尽头左转。他走到街角,那个十字路口有个红绿灯。他趁着绿灯过了卡尔佩柏街,然后转身等灯号转换,好让他穿过拉格比路。附近没有车子经过,所以他可以很安全地闯红灯。事实上,凯勒心想,他可以直接穿越对角线,一口气过两个路口。但他跟踪克林格的这三天已经了解,李伊·克林格这个人是不会闯红灯的。他会乖乖等绿灯亮了再走,而且他不会穿越对角线。
凯勒想不通谁会想致此人于死地,又为什么。他其实并不真想知道答案,几年来他已经学会了还是别知道得太多比较好,但要他不猜是不可能的。会是生意上的对手吗?或是哪个跟克林格太太睡觉的人?或是克林格跟某人的太太偷睡觉?
以凯勒对此人的印象,上述两者似乎都不太可能。但说到底,凯勒又知道克林格什么事情呢?其实几乎一无所知。他很准时,遵守交通规则,穿西装,而且有人要他死。克林格很可能远远不止于此,但凯勒只知道这些,也只需要知道这些。
凯勒换了档,把那辆福特开离路边,他会让克林格过街,等交通信号灯转换后,他就要驶过这个十字路口,走另外一条路到郊区火车站。之后他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了。或许他在火车上或芝加哥那边会有机会下手,也或许没有。芝加哥有几个邮票商,就在市中心的环城区,走路就能到,而且他这回身上也带着那本邮票目录,当作购买清单的。他可以到处逛逛,买些邮票。桃儿完全没说这次的案子有什么时间限制。他还可以再多等一两天。
灯号转换了,另一辆驶近十字路口的车子慢了下来。克林格走下人行道,穿越马路。另外那辆车子忽然加速,像一只掠食动物般往前扑。克林格甚至没有时间停下动作,更别说逃开。那辆车就在他举步之间撞上他,把他和他的公文包给撞得飞弹起来。凯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就结束了。克林格根本还不晓得自己被什么撞上了。
“好吧,”桃儿说,“我放弃,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唯一做的,”他说,“就是看,而且还没看清楚。我正在跟踪他,但因为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所以没有太专心盯着。”
“那个操他的罗杰,”桃儿说,“他改变做法了。他现在不是干掉杀手,而是比你快一步对目标下手。”
“那不可能是罗杰,罗杰丽塔倒是有可能。”
“开车的是个女的?”
“一个小个子老女士。撞上的时候,她的时速大概是六十英里。她开的是奥斯摩比尔,是一辆大房车,去年才推出的新款。”
“不是你老爸的奥斯摩比尔。”
“她说那车子有问题。她踩了刹车,结果车子却冲得更快。”
“铁定不是你老爸的奥斯摩比尔。”
“这种事很常见,”凯勒说,“各种车都会发生。驾驶人踩下刹车,结果车子没有慢下来,反而是加速前进。但多年下来的共同点,就是驾驶人都上了年纪。”
“而且我想那其实不是刹车的问题。”
“他们搞混了,”他说,“以为自己踩的是刹车踏板,结果踩到了油门。于是他们慌张起来,踩得更用力,好让刹车奏效,结果车子就开得更快,接下来嘛,你就知道车子开到哪里去了。”
“撞上了克林格。”
“她碰到红灯时,脚放开油门踏板,然后克林格开始过马路,然后她踩上了她以为是剎车的那个踏板,接下来的一切就是历史了。”
“包括克林格在内,”桃儿说,“而你就在现场。”
“我看到事情发生,”他说,“把我吓坏了。”
“你,凯勒?”
“我看到一个人死掉。”
她看了他一眼。“凯勒,”她说,“你常看到人死掉,而且通常你就是那个致死的原因。”
“这次不一样,”他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而且好暴力。”
“人横死通常都很暴力,凯勒。你做的不就是这种工作吗?”
“可是这不是我干的,”他说,“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事情发生,然后警察来了——”
“结果你还在那里?”
“我想如果我开车走掉说不定更冒险。你知道,离开车祸现场。即使我跟那个车祸无关。”他耸耸肩。“他们给我做了笔录就放我走了。我告诉他们我真的没看到什么,他们还有一个看到所有经过的证人,而且事情怎.99lib.么发生的并没有什么争议。只不过那个小个子老太太还是认为都是车子的错,不是她的错。”
“可是我们知道的不一样,”她说,“客户也是。”
“客户?”
“他们认为你是天才,凯勒。认为你安排了整件事,以为你找到一个独创的完美方式让克林格走到那个老太太的车前面。”
“可是……”
“顾客永远是对的,”她说,“你记得吧?尤其是他们付钱之后。这个顾客就是这样,付得超快。工作完成了,客户很高兴,而我们拿到钱了。你觉得有问题吗,凯勒?因为我可不。”
他想了想。
“凯勒,克林格摆平之后,你去了哪里?”
“他没有被摆平。车子把他撞得飞起来,然后——”
“饶了我吧。我知道你还在现场待了一会儿,像个好公民让警察给你做了笔录,然后你做了些什么?”
“回家,”他说,“不过不是马上。事实上,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密尔沃基,找两个邮票商。”
“你又多买了一些邮票。”
“嗯,是啊。反正我去都去了,而且我不认为有任何理由要急着回家。”
“说得没错,”她说,“的确是。而且我们拿到酬劳了,现在你可以买更多邮票了。你还好吧,凯勒?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没有人从密尔沃基回来会有时差的。”
“我很好,”他说,“只是事情好像很奇怪,如此而已。”
第十六章
三个星期后,凯勒坐在一家名为“叫我卡罗斯”的餐厅吃着墨西哥式牧场炒蛋。餐厅位于新墨西哥州阿尔布开克市旧城区的边缘,菜单上的商标和外头招牌上的一样,有个咧嘴笑的墨西哥人戴着一顶过大的宽边帽子。你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店是墨西哥人开的,凯勒心想,因为没有一个英国人或美国人有胆用这种明显的讽刺画。
如果还有任何疑问的话,食物也解答了。这家店的墨西哥式牧场炒蛋是他吃过最棒的,唯一可能例外的就是俄勒冈州玫瑰堡的一家小餐馆。
前一晚他也这么告诉桃儿。“喔,饶了我吧,凯勒,”她回答,“俄勒冈州,玫瑰堡?凯勒,你还想过要搬到那里,记得吗?”
提到玫瑰堡是个错误,他一讲出口就知道了。通常提到那个城市的是桃儿,每回他一说起他去的地方有什么好处,她就要讲起玫瑰堡翻旧账。
“我又没真要搬去那里。”他防卫地说。
“你当时还在那里看房子呢。”
“我只是想到而已,”他说,“就是你想事情的那种方式,可是我没有——”
“那是‘你’想事情的方式,凯勒,不是‘我’想事情的方式。总之俄勒冈州玫瑰堡除了房子之外,你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想。”
“我知道,”他说,“总之,我没想啊。”
“你是说房子?你刚说……”
“我是想到那家小餐馆,而我所想的就是那里的早餐比我在阿尔布开克吃的好。只不过可能其实没有,因为记忆会把事情美化。”
“那是一定的,”桃儿说,“不然我们就都该自杀了。”
“至于另外一件我可以想的事情,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我也不惊讶。”
“再多吃几盘墨西哥式牧场炒蛋,”他说,“我想就该回家了。”
“不看房子了?”
“这里的房子大部分都是泥砖屋,”他说,“我必须说,从外头看起来很漂亮,但我也只想从外面看就好。我会待得够久,可以看得饱饱的,不过接下来我就会回家。”
他吃完炒蛋,喝完第二杯咖啡,出去上了他租来的丰田车。阳光明亮,空气又冷又干,如果你想随便找个地方漫游,这个地方还挺不错的。
一个星期前,他搭了火车到白原镇,坐在厨房餐桌桃儿的对面,听她把整个计划告诉他。迈克尔·彼得罗辛是联邦保护证人,等待出庭作证期间有二十四小时的警卫。没有他的证词,检方的案子根本无法起诉。有了他作证,检方可以把一些重要人士关进牢里很多年。
“这是原因,”他说,“但问题是要怎么下手。”
“看起来好像不可能,对吧?”
“我能想到的也是这样。”
“我也想过,而且也讲过,还说:‘我想这个案子我们没法接。’”
“可是你改变心意了。”
“因为他同意不论有没有办成都会付钱。”
“怎么会?”
“先付一半,等完工再付另一半。”
“又怎样?这是标准惯例啊。”
“你耐心点嘛,”她说,“不标准的地方是你可以去看看,决定这件事不可能,然后回家。他们付的前一半你可以留着。”
“你怎么办到的?”
“让他们说服我啊。这一点我最会了,凯勒。”
“我不意外。”
“我觉得你可以说他们是绝望到极点了。一方面,他们必须找人做这件事。另一方面,根本做不到。两个加起来,结论就是他们绝望了。”
“如果他们订了合约,又被拒绝的话,”他说,“他们说不定会更绝望。”
她给自己又倒了点冰红茶。“我知道他们到处在找人。他们没这么说,但如果他们不是一路到处碰壁,也绝对不会接受我的提议。”
“如果知道谁拒绝过他们就好了。”
“罗杰,比方说。”
“比方说。”他赞同道。
“嗯,”她说,“我想我们必须假设客户找过他。所以我们要小心行事。不跟客户派来的人碰面,不让任何人知道你是谁或住哪里。即使罗杰就在阿尔布开克,即使他就坐在彼得罗辛的大腿上,他也没办法追到你的任何踪迹。因为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飞过去那里再飞回来,就能拿到钱了。”
“一半。”他说。
“如果你只去看看的话,就是一半。如果你还真办到了,就能拿到另外一半,而且还有个电扶梯。”
“不是楼梯间?”
“不,当然不是。”
“有什么差别?他会在电扶梯上跌倒吗?”
“我指的是电扶梯条款,凯勒。合约上的。”
“哦。”
“如果你能在他出庭作证前做了他,就有大奖金。如果在他出庭后但作证完毕前办到,奖金就少一点。”
“你是说他在证人席上的时候?”
她转转眼珠。“他要作证完毕应该会花上好几天,比方有天他白天上证人席,晚上不小心踩到香蕉皮从电扶梯上摔下来。”
“或者有其他方式让他摔断脖子。”
“随便,这样我们就拿到奖金了,但不像他早一天摔断脖子那么多。”她耸耸肩。“那只是谈判而已,因为事情根本不会发生。你去那里然后回来,他们可以自我安慰说他们省了多少钱。不只是一半的费用,还有奖金。”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他说。“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的意思是,比方在通往法庭路线的某个下水道出入口底下放炸弹,或者带一队突击队去攻击他住的那地方。”
“这个敢死队,”她说,“由他们强悍的上校李马文率领。”
“或者在屋顶安排一个狙击手。可是这都不是我的做事方式。”
“你可以在腰部绑一些炸药,然后跑去给他一个拥抱,”她说,“但我想这也不是你的风格。别担心了,花一个星期,顶多十天。阿尔布开克有邮票商吗?一定有吧。”
“我曾用邮购跟一个罗斯威尔的邮票商买货。”他说。
“罗斯威尔?新墨西哥州的那个?”
“随便在哪里啦。”
“那是在新墨西哥州,”她说,“我们只知道这一点,对吧?”
“可是我不知道离阿尔布开克近不近,而且他可能只接受邮购。不过当然,那里会有邮票商,一定会有的。”
“所以好好玩,”她说,“买些邮票回来。”
“而如果遇到有机会动手……”
“那当然很好,”她说,“不过别把自己累垮了。他们保护彼得罗辛就像防卫诺克斯堡似的,直到作证完毕为止。然后他们会把他列入证人保护方案,几年后或许会有人看到他。到时候如果还有人在乎的话,你再去把他给做了。”
凯勒住在坎德拉利亚汽车旅馆,离联邦调查局保护迈克尔·彼得罗辛的箭头旅店约一英里。如果他也在箭头旅店住下可能会很好玩,方便的同时又很危险,但他没有机会。联邦调查局把那个旅馆包下来了,彼得罗辛和保护他的人是唯一的住客。新闻媒体提到那个地方就像个武装区域,凯勒对这个形容词没有意见。他曾开车经过那里几次,而且也在电视上一再看到,的确就像个武装区域,停车场里停满了公务用车,门口由穿西装戴墨镜没有笑容的壮汉看守。就只缺一个瞭望台和几百码长的铁丝网了。
除了挖地道,凯勒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去——或者一旦进去后又要怎么出来。而且彼得罗辛从不离开那地方。他的警卫替他弄食物进去,电话里面先订好,然后派两个西装墨镜的人去拿。
如果他知道他们要在哪里订食物,而且能在任何人取走之前先接近那些食物,而且如果你知道哪份食物是要分配给彼得罗辛,而且还有办法掺适当的东西进去,而且联邦调査局的人没有先测试过食物就让他吃,而且——
算了吧。
上法院作证前,调查局的人都严密看守着彼得罗辛,凯勒已经在看过一个挺胖的联邦调查局官员吹嘘他们戒备森严的安全措施。将有一整队的武装公务车护送彼得罗辛往来汽车旅馆和法院之间,没有人可以接近他。那家伙有个双下巴和沾沾自喜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电视剧集里面演警长的丹尼斯·韦弗,凯勒有个强烈的冲动,想抹掉他那张吃得太胖的脸上的微笑,但怎么抹?
他曾开车经过法院两次,那地方没法接近,即使是在彼得罗辛尚未出庭作证,保安措施还不是顶严密的时候。除非你有公务,否则不能在那附近闲晃——会有穿制服的警员来盘查,而没有通行证也无法进入那栋法院大楼。凯勒心想他可以弄到一张通行证。找个记者,从他身上弄一张之类的。可是接下来呢?你要进入大楼之前得通过一个金属探测器,即使你进去后可以赤手空拳办妥差事,之后又要如何脱身?
在法院附近打转没意义,在箭头旅店附近晃荡也同样没意义。看电视上的法庭频道转播还轻松点,他现在就这么办,坐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碰到广告就按静音,猜电视上在推销什么。如果不关掉声音,最后你就会被洗脑,所有广告词都倒背如流。凯勒还没有变成那样,但他可以想象最后结果就是如此。
他看着广告,食指放在静音钮上,广告播完才按钮让声音出现。一个评论家正介绍那位众所瞩目的迈克尔·彼得罗辛终于来了,他是检方的明星证人,中间还插入一个户外的现场镜头,是摄影师在直升机上拍摄联邦探员护送他到场的画面。
就如同凯勒所想,任何人都没法接近那个狗娘养的。调查局车辆来到时,附近没有任何其他车辆,法院台阶上仅有的观众就是一小群摄影师和记者,可是却无法接近他们的采访对象。即使从直升机上也很难看到彼得罗辛,只能看到一个身体夹在一堆身体中间,下了车迅速走上大理石台阶。
他心想,李马文和那个敢死队可以一展身手。除非……假如直升机上的人是李马文呢?他尽量把直升机靠近目标,单手抓着机关枪探出身子来,这样大概能达成任务。或许使用战略核武器也一样有用,而凯勒两者都办不到。
不过你可以把任务交给那个摄影师,他设法拍到了彼得罗辛,.99lib?就在镜头里,头低低的,肩膀向前弓起,爬着那些台阶。
然后出于某些原因,围着彼得罗辛的那些人忽然散开了。他转身,举起手,所以镜头里看得很清楚。他一脸惊恐,凯勒心想,他生病了。
接着凯勒看着这位检方的明星证人脸色发白,手抓着胸门,然后脸朝下倒地。
“他们认为你是个天才,”桃儿说,“制造奇迹的人。你知道吗,凯勒,我得说,我同意他们的看法。”
“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他说。
“凯勒,”她说,“每个人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比看到鲁比射杀奥斯瓦尔德的人还要多。我自己就一定看了有二十次了。发生当时我没看到,但没差别,现在这种时代反正马上就有精彩镜头回放。”
“我是当时就看到的。”
“而且我敢说,后来又看了好几次。我刚刚说二十次吗?其实可能将近五十次。凯勒,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搞不懂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什么都没做。”
“听说警方在验尸,找一些被戳到的伤痕,”她说,“就像那个被雨伞或管他什么玩意儿戳到的保加利亚人。两天后他死了,警方发现了被戳过的伤痕,追查到一种慢性发作的毒药。”
“如果警方没在彼得罗辛身上发现这种伤痕呢?”
“那只显示这回用的毒药没有痕迹,而且不必刺穿皮肤。比方说只要用喷雾器喷一下。他吸进去,一两天之后他就会被全世界当成心脏病发。”
“看起来的确像,”他说,“因为他的确就是心脏病发作。”
“是啊,不过你怎么让他病发的?”
“我没有。”
“事情就是发生了。”
“对。”
“凯勒,设法让我相信吧。”
“你问问自己,我干吗跟你撒谎嘛。”
她想了想。“你是不会跟我撒谎,”她说,“反正呢,他太胖了又不健康,而且他压力很大。”
“一定是。”
“而且那些阶梯看起来好陡。电影里头如果有人在楼梯上被射杀,他会一路滚到底下,但彼得罗辛就只是面朝下噗通倒在原地。凯勒,你不觉得这比那个过街的家伙更棒吗,奇怪我怎么不记得他的名字?”
“李伊·克林格。”
“对。那回你至少人在现场。可是这回彼得罗辛挂掉的时候,你是在汽车旅馆房间里面看电视。”
“一开始还有广告,”他说,“我看不出广告里面卖的是什么。然后彼得罗辛倒地死了,我第一反应还以为是直升机上的人开的枪。可是没人开枪,或用雨伞刺他,或者朝着他的脸喷毒药。”
“他就是忽然暴毙了。”
“在上帝和众人面前。”
“尤其是众人。”她喝了一大口冰茶。“我们收到钱了。”她说。
“好快。”
“这个嘛,凯勒,你在阿尔布开克可有一票崇拜者。那些人或许不晓得你的名字,但他们可对你的作品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他们付了尾款。那电扶梯怎么样?”
“那是大理石楼梯。噢,对不起,我搞混了。是,他们付了电扶梯的钱。你在那个王八蛋发誓作证前做掉他。他们付了电扶梯,还付了奖金。”
“奖金?”
“没错。”
“为什么?什么原因?”
“我想,好让他们自己高兴点。我不知道新墨西哥州的监狱是个什么样子,但我想他们很高兴不必进去住,他们也想盛大庆祝。他们说,这个奖金是为了奖励戏剧化效果。”
“戏剧化效果?”
“在法院阶梯上!凯勒,你忘了吗?那个家伙死在联邦调査局探员的环绕之下,全世界不断看到他的死亡镜头精彩回放。相信我,他们付的钱太值得了。每次有别的人要去作证出卖他们,他们就可以放这个录像带。‘你以为你可以出卖我们,一点事情都没有?看看彼得罗辛的下场!’”
他想了想。“桃儿,”他说,“我什么都没做。”
“你只是每天早上出去吃墨西哥早餐。”
“墨西哥式牧场炒蛋。”
“我以前还以为墨西哥式早餐是一根香烟配上一杯水。你吃了蛋,看了电视,还有呢?有没有去看电影?”
“看了一两次。”
“有没有买邮票?”
他摇摇头。“罗斯威尔离阿尔布开克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至于阿尔布开克当地的邮票商,其中两个只通过邮购做生意,我去过的那家店则基本上是做钱币生意的。也卖一些工具和集邮册,有几套邮票,但其实没什么邮票存货。”
“好吧,但现在你可以去买邮票了。凯勒,买一大堆。”
“我想是吧。”
她皱皱眉。“你好像有困扰。”她说。
“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这会成为我们的小秘密。谁说那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
“你想想嘛,”她说,哼着《灵界传奇》的主题曲,“你去伊利诺伊,克林格就被车子撞死了。你去阿尔布开克,彼得罗辛就碰巧有个小小的心脏病发作。巧合吗?”
“可是……”
“或许你的念99lib?力太强了,凯勒。或许你唯一该做的就是想着某个人,他的死期就到了。”
“太疯狂了。”他说。
“但是不无可能啊。”桃儿说。
第十七章
“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玛吉·格瑞斯孔说。
他们在她位于克罗斯比街的统楼层里。凯勒的衣服整齐折好放在沙发上,玛吉的则在地板上堆成一个小黑山。她的音响放着音乐,一些很怪异的电子音乐。凯勒猜不出里头有什么乐器,更别说怎么会奏出那种声音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打电话给我了,”她说,“结果你打来了,然后现在人在这里。”
他人在这里,在她床上,在头顶的电风扇之下蒸发着汗水。
“我出城去了。”他说。
“我知道。”
“怎么会?”他的脸转向她,设法不要让他脸上的表情或声音透露出警戒。“我出城去了,”他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的?”.99lib?
“两小时前,”她说,“或者反正就是你打来的时候。‘嗨,是我,我不在城里。’”
“噢。”
“或是你讲了类似的话。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当然,”他说,“我刚刚只是有点昏头了,如此而已。”
“被做爱给搞昏头了。”
“就是嘛。”
她翻过身来侧躺,尖尖的下巴抵着他的胸膛。“你还以为我在调查你。”她说。
“没有啦。”
“一定有。你以为我的意思是,我早知道你出城了,早在你告诉我‘之前’。”
好吧,他的确是这么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警戒起来。
“可是我没有调查你,”她说,“否则我就不会认为我们的表面化关系即将结束。我会想着:‘他回来就会打电话给我。’”
或许是音乐的关系,他心想。如果电影里面放这种音乐,你就会等着看某些事即将发生。恐怖片的话,你会预期某些可怕的事情。若是其他类型的电影,则是会发生预期之外的事情。
“也或许我不会这么想。”她说。她的眼睛离他的很近,近到没法好好看清楚,或是能看清楚但一定会引起头痛。他想闭上眼睛,但有人这样瞪着你的眼睛,你能闭上吗?这样不是很不礼貌吗?
“我差点打电话给你,凯勒,几天前。你没给过我你的电话号码。”
“你没跟我要过。”
“对,可是我电话上装了来电显示器,我已经有你的电话号码了,或该说曾经有。”
“你搞丢了?”
“我看着电话号码,差点打给你。然后我决定自己若是打了电话,就不可能维持表面化的关系了。所以我烧掉了你的电话号码。”
“烧掉?”
“好吧,不是用烧的,是撕成小碎片,像五彩碎纸似的丢到窗外。我想小纸片本来就属于窗外,因为游行撒的五彩碎纸,其实也不过就是小纸片,不是吗?”
他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堆警方专家拼着那些小纸片,小心翼翼地把每个拼图小碎片给收集起来,最后拼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你失去兴趣了,”她说,“承认吧——你今天晚上打电话给我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想做爱。”
他张开嘴巴想否认这个罪名,然后停了下来,皱眉道:“我们之间不就只有这个吗?”
“的确如此。”
“那我干吗为别的事打电话呢?”
“你说得没错。”她说,往后退开身子。“这个问题得还给你。你干吗为别的事打电话呢?”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规则是我订的,不是吗?跟你说,表面化关系跟其他别种关系一样难以维持。我不打算再跟你继续了,好吗?”
“这个嘛……”
“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她坚决地说,“我想这样比较好。你有一个住下城的波西米亚情妇,穿黑衣服,听诡异的音乐。我有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企业情人,住在上城某个地方。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好极了,凯勒心想。
“当然,如果我没把你的电话撕成游行的五彩碎纸片,我就能查出你住哪里。只要去查住宅电话号码系统就行了。哦,该死。”
“怎么了?”
“你两小时前打过电话给我。不会是用公共电话吧。”
“不是。”
“你从家里打的。”
“嗯,没错。”
“的确没错,我拿起话筒前就知道那是你。还记得我接电话时说什么吗?‘喂,你总算打来了。’好像我知道打电话来的是谁,或是你以为我接电话都会这么说?”
“我没想过。”他说。
“也许我应该这样。这样可以让电话推销的人很困惑,不是吗?总之,我在显示器上看到电话号码了,我认得。没有记住,可是看到了还是认得出来。”
“所以呢?”
“所以从那之后,就没有人打过电话来,这表示你的号码还在我的来电显示器上头,我拿起电话就会看到。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出去碰到第一个公用电话,打给我。不管你在哪里打电话,那个号码就会出现在我的来电显示器上。这样我就不会有你的电话号码,扰乱我的生活。”
他心想,那个音乐并不是周遭最诡异的事物。他的电话号码?扰乱她的生活?
“没问题,”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照办。”
“事实上,拜托你就在街角那个公用电话打给我,免得你忘了。”
“好吧。”
“最好呢,”她说,“就是你现在穿上衣服,马上出去打那个电话。”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他说,“可是不能等一下吗?我回家路上会打的。”
“现在就去打,”她说,“你现在就回家。”
“或者随便你想去哪里。因为我们之间已经是历史了,凯勒。所以把你的号码从我的电话上去掉,丢掉我的电话号码,让我们各自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他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否需要回答,但无论如何他回答不了。他下了床,穿了衣服,离开她的统楼层,在百老汇大道和布利克街交汇口的一家酒吧里用公用电话打给她。
她立刻接了,完全没有任何开场白就说了,“跟你在一起很开心,但那也只是往事的其中之一而已。”然后挂掉了。
凯勒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在酒99lib?吧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酒吧里的人形形色色——下城类型的、上城类型的、城外类型的。酒保是个中国女孩,一头长长的直发染成淡金色。她有个鼻环,但最近几乎人人都有个鼻环。凯勒搞不懂这玩意儿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他听到有人点了杯黑色俄罗斯。几年前他喝过,但已经不记得自己喜不喜欢。他请黄头发中国女孩给他一杯,啜了一口,决定他接下来好几年都不会再点这种东西了。
点唱机放着一首歌,凯勒不晓得是什么歌,但仔细一听,他明白玛吉的临别告白是从一首歌里面抄来的。她讲得好像是毫无反讽的对话,不像你引用歌词时常会有的节奏感,而他直到现在才明白。很快乐,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出城了,他说。我知道,她说。
然后他觉得双手有种刺痛。
她有感觉到什么吗?她知道她有多危险吗?知道他的双手准备要伸向她了吗?
他想了想,判定她没有察觉到。但或许在某种更深的层面上,她感应到了什么,且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还缠绵在做爱后的愉悦之际,她就催着他穿衣服,走出她的生命。
毕竟,他的念力很强,凭什么她不会感受到呢?
他又喝了一口鸡尾酒。就在某个地方,大家称之为罗杰的那个人把他列入名单。不是用名字记上的——罗杰不会晓得他的名字,如同他也只知道罗杰这个名字。但罗杰两度想杀他,而且很可能还会再度尝试。
罗杰知道同一个人曾经两度成为他的目标,分别在路易斯维尔和波士顿?就这一点来看,罗杰晓得他那两次都杀错人了吗?
若是如此,凯勒可以想象,罗杰很可能会把整件事情当成私人恩怨,就像卡通里面那只大土狼老是要追哔哔鸟。
凯勒知道这完全不是私人恩怨,你根本不认得你要杀的那个人,怎么可能是私人恩怨呢?然而他自己每回想到罗杰,就好像有点当成个人恩怨了。
不过这种情况不常有。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到处警戒张望,似乎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事物,于是他就忘了罗杰。但偶尔桃儿派给他一份工作,他就会十分警戒,不断地想到罗杰。但之后他出差完毕回家,没把任何人做掉,不是罗杰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结果客户付钱给他,一切就是如此。
然后他说他出城了,玛吉说她知道,接下来他就准备好要抓住她,扭断她的脖子,就像这样。
他遵照她的要求打电话过去,好用公共电话的号码取代她来电显示器上头的他家号码。可是一般来电显示器是这样运作的吗?一次只能记录一个号码?他电话上没有这种装置,想象不出要这玩意儿干吗。但即使显示器就像她讲的那样运作,他怎么知道她是否在他出门后立刻抓起话筒?她可以在他打去洗掉旧号码之前,就先抄下显示器上的号码。
承认吧,她可不只是有一点奇怪而已。一切都是照她原来的要求玩,那个诡异的下城怪胎,可是他必须承认,一切愈来愈不吸引人了。不过也就因为她怪,所以根本没法猜测她有什么动机。
如果她有他家的电话号码,她就可以弄到地址。她自己提到过住宅电话号码系统,所以她知道方法,知道如何用电话号码来查出地址。如果她査到了,另外她当然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但这不表示她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为生。假设她感应到了他的反应,假设她有点感觉到他准备要伸手干掉她。反正事实是他什么都没做,其至他也没有生气的举动,更别说要杀人了。一旦他走出她的门,一旦她确定安全了,她会打消一切她曾有过的警觉之感。
她会吗?
回到家,他整理了一阵子邮票,然后放到一边,打开电视。他巡回逛遍了各个频道两三回,按着遥控器直到手酸,接着按了电源钮把电视关掉。然后坐在那里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他手上的遥控器,看着他的大拇指。
玛吉知道他有个凶手大拇指,她曾指出来,引起他的注意。
也许他准备要对她下手时,她想到这一点,连同其他的点点滴滴,一起兜了起来。也许她怀疑到他这么年轻就退休,却又偶尔出城去替一些不特定的企业做某些特殊任务。也许报纸上或她看过的电影和电视上提到了雇佣杀手。或许她的眼睛大睁,然后联想到,明白他是什么身份,做什么样的工作。
然后呢?
第十八章
加州橘郡的机场以约翰·韦恩命名。凯勒下了飞机,脑袋里老是萦绕着一个旋律,走到提领行李处的半路上,才想到是什么。是《壮志凌云》的主题曲。
真滑稽,人的脑袋会做这类的事情。
提领行李的出口处有六个人站在那里,有的身穿司机制服,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手写的牌子。凯勒看都没看就走过去。没有人会是来接他的——这是他们的策略,现在有那个神秘的罗杰存在。总之没有人想到他会飞到橘郡,因为他的任务得大老远南下到拉荷亚。拉荷亚位于圣迭戈郊区,而圣迭戈自己有一个很棒的机场,比橘郡的机场大、繁忙,而且没有以任何人为名。
“除非你把圣詹姆斯也算在内。”当初桃儿说。看到他一脸茫然,她告诉他,圣迭戈(San Diego)就九九藏书是西班牙文里面的圣詹姆斯(St.James),“或是圣地亚哥(Santiago)。”她说。“圣迭戈,圣地亚哥,都是同一个人。”
“那为什么他有两个名字?”
“也许一个就等于是詹姆斯(James),”她说,“另外一个比较像吉米(Jimmy)。有什么差别?反正你又不飞去那里。”
他飞到橘郡,以防罗杰会躲在圣迭戈等他。他不认为有多大的可能性。自从罗杰在波士顿杀了人之后,他们就没听说过他的消息。波士顿的那个被害者偷了凯勒的绿色防水大衣,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时他和桃儿才推测出有罗杰这个人,也才知道他想做什么。
当时凯勒发现整件事很恼人。想到有这么一个人,拚了命想置他于死地,害他老要回头看,小心提防。他以前从没这样过,不太喜欢那种感觉。
但你总会习惯。凯勒猜想这有点像心脏病。一开始你有点担心,然后你就不会再忧虑了,你会小心提防,不会一次爬两格阶梯,冬天时你会付钱给邻居小孩帮你铲掉车道上的积雪,但你不会时时想着自己的病,而是逐渐习惯。
而他也逐渐习惯罗杰了。有个人在那里,不晓得他的名字,即使看到他也不会认得,跟凯勒做同一行,想除掉竞争者。于是你开始不让客户来机场接你,隐藏自己的行踪,但你不必躲在床底下,照样做你的工作。
飞到一个比较不那么方便的机场,就是基于小心提防的原则。机场名为约翰·韦恩,对凯勒来说是个额外的奖励。他走到埃尔维斯租车公司的柜台,觉得自己好像高了好几英寸,肩膀更宽了。
那个职员——凯勒想喊他“小韦恩”,但憋住了那股冲动——检查了凯勒给他的驾照和信用卡,正要办手续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凯勒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预订记录,”那人说,“看起来是取消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错。”
“我可以帮你复原,没问题。我是说,我们有车,而且你人已经到了。”
“对。”
“所以我只要……哦,这里有张纸条。你应该打电话回办公室。”
“办公室。”
“上头是这么写的。我要继续替你办手续吗?”
凯勒叫他等一下。然后找公用电话打回他在纽约的公寓,电话铃响时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想到会有人接电话,而他会听到自己的声音跟他讲话。他摇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然后他确实听到自己的声音了,请他留话。当然那是他的录音机,不过他还是愣了几分之一秒钟才明白过来,几乎要把电话给挂上。
电话里面没有留言。
他挂了电话,然后再打给白原镇的桃儿,第一声还没响完她就接了起来。“很好,”她说,“这招奏效了。我本来想请机场替我广播的。‘凯勒先生,约翰·凯勒先生,请接机场的白色紧急电话。’可是我们真希望你的名字通过扩音器宣传吗?”
“不太好吧。”
“而且你会听到吗?我心想,你大概匆匆就走出机场了。你不会在提领行李的出口停留,一租到车子就会离开。就是这个!租车!”
“所以你打电话给埃尔维斯。”
“我打电话给每个人。我记得你驾照和信用卡上面用的名字,但如果你用其他名字呢?总之,埃尔维斯有你的预订记录,他们说会留个纸条给你,结果他们的确就像自己保证的那么好,奏效了。”
“不完全是,”他说,“他们留纸条给我的同时,也把我的预约给取消了。”
“是我取消的,凯勒。你不需要车了,因为你什么地方都不用去,搭下一班飞机回纽约吧。”
“哦?”
“三个小时前,当你正飞越哪里的上空?伊利诺伊?爱荷华?”
“随便啦。”
“当你正在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上体验轻微的乱流时,”她说,“两个警员正徒劳地想让赫克·帕尔米耶死而复生,他把皮带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关上皮带另一端那个柜子的门,然后踢掉他脚下的椅子。结果猜猜他怎么了?”
“死了?”
“因为我们的罪,或比较可能是因为他的罪。不管哪个,总之你因此什么事情都没得做了。不过另一方面,谁说你得马上回来?我敢说你可以设法在别处租到一辆车。”
“他们正准备替我把那个预订给复原。”
“嗯,就复原吧,如果你想要的话。吃个午餐,看看风景。你在那里,橘郡是吧?去看看共和党员。”
“这个嘛,”凯勒说,“我想我会回家吧。”
“这是个避免时差的好方法,”凯勒说,“因为我就在时差正要开始的时候,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一路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想是。除了白忙一场之外,其他都还可以。”
他们在汤顿广场那栋大屋的开放式前阳台,坐在凉椅上,两人中间的桌上放着一壶冰红茶。今天天气温暖,比之前他去过的南加州还要温暖。当然他没真正体验到南加州的气温,因为他根本没踏出过有冷气的机场。
“不完全是白忙,”桃儿说,“他们事前预付了一半,我们可以留着。”
“我应该期望如此吧。”
“他们打电话来,”她说,“要取消合约,但是当时你飞加州的飞机已经在半空中了。他们提到要退钱,我说些他们休想之类的。”
“退钱!”
“他们只是试试看,凯勒。马上就打消念头了。”
“他们应该全额付清的。”他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个家伙死了,不是吗?”
“用他自己的手,凯勒,或反正是用他自己的皮带。你对他做过些什么吗?”
“那我对克林格做了些什么?或彼得罗辛?”
“愿他们安息,”桃儿说,“但他们是我们的小秘密,记得吗?对于客户来说,你把门替他们打开了,送他们上路。而至于帕尔米耶,当他决定要测试那条一英寸宽牛皮的伸展力时,你人正飞在半空中。别这样看着我,凯勒。我其实不晓得他用的是什么样的皮带。重点是你不在附近,所以他们怎么会认为是你做的呢?”
“上回你说过的,”他说,“说我的念力有多强。”
“哦,好吧,我马上拿起电话把这套话告诉客户。‘我的人闭起眼睛用力想,’我会告诉他们,‘你们的人就决定吊死自己了。那是自杀,不过是我们促成的。’他们怎么可能否认呢是吧。”
“他们毁约,”凯勒固执地说,“然后接下来你只知道他们的人死了。”
“或许因为他知道有人要干掉他,他不想等了。”她往后靠在椅背上,“告诉你吧,”她说,“我试过类似的说辞。‘你要那个人死,现在他死了,’我说,‘所以我们该拿到全额的酬劳。’不过那只是一种谈判技巧,就跟他们想拿回原来的预付金一样。他们嘲笑我,我也嘲笑他们,最后反正就保持原状。”
“我们只留着原来的一半。”
“对,凯勒,你不是真的希望拿到全额,对不对?”
“嗯,不是那么想。”
“那有差别吗?我的意思是,你缺钱用吗?我记得不久前你好像赚了不少,不过或许钱去得比来得快,是这样吗?”
“不是。”
“或者你原打算用帕尔米耶的酬劳去买某些邮票,结果现在没法买了。是这类的情况吗?”
“不是。”
“那,别让我们女孩子家空等,凯勒。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想了一会儿。“不是钱的问题。”他说。
“希望你别跟我说那是原则问题。”
“不,”他说,“桃儿,还记得我谈过退休吗?”
“记得好清楚呢。当时你说你赚够钱了,然后我说你疯了,说你需要个嗜好。所以你就开始集邮了。”
“对。”
“然后忽然间你退不起休了,因为你把所有钱都花在邮票上了。所以我们又回去做生意了。”
过度简化了,他心想,但也够接近了。“即使没有邮票,”他说,“我也不能退休。唔,我可能会退休,但没办法一直保持退休状态。”
“你是说你需要有份工作。”
“我想是吧,没错。”
“你需要这份工作。”
“显然。”
“某种内心的需要。”
“我想是吧。我无法摆脱,你知道的。”
“我从不认为你能摆脱。”
“有时候,你知道,事情很棘手,解决问题后会有一种满足感随之而来。就像填字谜一样。你填完最后一行,事情圆满了。”
“非常合理。”
“但那只是某些时候。大部分时候也就是工作而已,你去某个地方,做完事情,然后回家。”
“然后会有人付钱给你。”
“对,而且如果很久没工作我也不在乎。我总能找到事情忙,即使是在我开始集邮之前就是如此了。”
“但忽然之间,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罗杰要负一点责任,”他说,“想到有人在那里,你知道吗?躲在阴影里等着要下手。他根本不晓得我是谁,却反正就是想杀我。”
“搞得人紧张。”
“嗯,我想是吧。.99lib.还有,你知道,我们一猜出他在做什么、又为什么,那个混蛋就消失了。”
“我们不再给他机会,”她指出,“你开始飞到比较小的机场,而且我们也不再让客户派人去接机,我们让罗杰无机可乘。我得说这是好事,凯勒。你还活着,不是吗?”
“没错。”
“而过去三个案子,好吧,即使他躲在旁边,他也还是看不到你,不是吗?因为你什么也没做。”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说,“我会做的。”
“可是你没做,而如果罗杰就在旁边,他也只能闲闲没事可做,然后你回到家领到酬劳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凯勒。”
“是那种被戏弄的感觉,”他说,“我收拾行李,去到某个地方,摸清我要做什么、怎么做,结果我脚下的地毯被抽走,害我跌了个狗吃屎。我不喜欢,就这样。”
“我可以理解。”
他低下眼睛,整理思绪。然后他说:“桃儿,我差点杀了人。”
“只不过你杀不到,因为他先把自己给解决掉了。”
“不,不是那个。是在这里。”
“这里?”
“不是这里。”他说,打了个手势。“不是这里的白原镇,是在纽约,而且不是为了工作。”
她锐利地盯着他。“那还会为什么,凯勒?为了消遣吗?”
“桃儿,拜托。”
“那不然还有什么嘛。”
“私人原因。”
“噢,对哦。”她松了口气。“不是针对你,凯勒。但有时候我都忘记你也有私人生活。”
“就是我约会的那个女孩。”他说。
“穿黑衣服的。”
“就是那个。”
“想要保持表面化的关系,不想跟你出去吃晚饭或让你买东西送她。”
“对。”
“你想杀她?”
“倒不是真的想,”他说,“可是我差点下手了。”
“不是闹着玩的,”桃儿说,“她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你不介意我问吧?她跟别人睡觉吗?”
“不是。”他说,然后想了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她或许也跟别人睡过。我从没想太多。”
“我想你不是那种爱吃醋的类型。那一定是很严重的事情了,比方在床上吃饼干。”
“我没生气。”
“如果我乖乖不插嘴,”桃儿说,“你会跟我解释。”
他讲完之后,桃儿把冰红茶拿进屋,又倒满了拿出来。“这天气,”她说,“我喝了好多这玩意儿。你想我会不会喝太多冰红茶了?”
“不晓得。”
“我想任何东西吃太多,都不会是好事。”
“我想是吧。”
“凯勒,”她说,“那个女人根本不重要。你有杀掉她的冲动,并不表示你是个杀人狂。”
“我没说过——”
“我知道你没说过什么。你觉得很丧气,因为你老是出去工作,结果命运不让你扣下扳机。或许你的确是丧气,但并不是你的女朋友说她做了什么,才会让你颈后寒毛倒竖。”
“我觉得说我手痒比较接近。”
“谢谢你澄清了这点,凯勒。我再说一次,她根本不重要。如果你刚从科索沃回来,你也会有同样的冲动,而且也同样不会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你真的会去杀人的。”
“她什么都没做,桃儿。”
“而你会设法确保她永远都不会做了。”
他想了想。“或许,”他承认,“但是我没有,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到目前为止,她或许已经又历经了半打的表面化关系。可能根本从没想起过我。”
“你或许是对的,”桃儿说,“让我们期望如此吧。”
六个星期后凯勒接到一通电话,去了白原镇一趟。他下午一点左右回到公寓,两小时后已经身在肯尼迪机场,等着登上环球航空班机。
在飞机上凯勒翻阅着空中商店的目录。有好几样东西他想买,而且他知道在其他状况下,他根本不会考虑。他每次搭飞机总是会这样,而一旦飞机降落,那种想买超贵行李箱或袖珍型日志的冲动就永远消失,或至少到下次飞行之前都不会出现。或许是因为高度的关系,他心想,或许高度削弱了你拒绝推销的决心。
机场里不应该有人来接机,结果也的确没有。凯勒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纸条。他已经记住了那个名字和地址,但又看了一次,只是为了确定。然后他出了机场招了一辆出租车。
目标是个名叫埃尔伍德·默里的家伙,住在圣路易北郊的弗洛里森特市,另外在奥利弗大道有个办公室,就在市政府和被当作圣路易市地标的拱门之间。
凯勒在距默里办公室一个街口外的快餐店前下了出租车,快餐店的橱窗里有个牌子说明今日特餐是“大火辣什锦”,凯勒觉得好像不错。如果真的好吃,他可以回来多吃几次。这回他不赶时间,桃儿告诉过他,他可以慢慢来。
但反之,他直接前往默里的办公室大楼,那是个略显老旧的六层楼建筑。默里的名字列在楼下大厅的告示板上:埃尔伍德·默里,604室。自助式电梯是凯勒所碰到过最慢的,他发现自己急着想上楼。早知道电梯这么慢,他就自己爬楼梯了。
默里办公室门上的毛玻璃漆着他的名字,还有一些凯勒看不懂的缩写。里面灯亮着,凯勒转动门钮,打开了门。一个比凯勒老几岁的男子,坐在一张大橡木书桌后头。穿着衬衫,西装外套挂在边墙的挂衣钩上。
“埃尔伍德·默里?”
“有什么事?”
“我只占用你一点时间。”凯勒说着关了门。这样免得有人经过外头走廊看到他们,但这个举动已足够引起默里的警戒,而默里脸上的一丝表情也已足以让凯勒行动。默里先采取行动,手迅速探入书桌中间的抽屉,凯勒往前冲,一口气把默里的书桌往后推到墙壁,默里整个人连同椅子抵着墙壁,手被夹在抽屉里。
默里打不开抽屉,手也抽不出来,无法动弹。不过凯勒可以动,也动了,然后双手离开那男人。
“噢,太好了,”桃儿说,“你听到留言了。”
“什么留言?”
“在你录音机上头啊,你没听到?那你干吗打电话给我?”
“任务达成。”他说。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在我以为,这话的意思就是我想的那样。”
“不会有太多别的意思可以混淆,”他说,“还记得你今天上午要我去办的那件小任务吗?我办完了。”
“那你人不在纽约了。”
“是,那当然。我在……嗯,我从这里看得到那个拱门。”
“我不会以为那是对街的麦当劳,对不?你已经办完你去那里该办的事情了。”
“否则我也不会打电话了。桃儿,我在哪里有什么差别?”
“他们喊停了。”她说。
“他们……”
“喊停了。改变心意,取消合约了。”
“噢。”
“可是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的确,除非你刚好打电话听留言,可是你干吗打电话回家呢?好吧,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凯勒?”
“我想我会回家。”
“你不打算去逛些邮票店?花几天找一家不错的墨西哥餐厅?”
“这回不了。”
“或许这样也不错,”她说,“回家吧,然后来看我,我再详细告诉你。”
“去的路上,我有种冲动想买个袖珍记事本。回来的路上,我又想买一套大学课程录像带。全国最佳讲师,广告上说。”
“你会看吗?”
“当然不会,”凯勒说,“那些日志记事本我也不会用。我需要记什么事情?真是滑稽,你把随身行李装进头上的行李柜里,确定安全带绑好了,然后你开始想买以前从没想要过的东西。他们还有机上电话,你可以打去订购这些东西,不必付钱。”他皱皱眉。“我是说打电话不用钱。”
“那你买了什么?”
“什么都没买,”他说,“从没买过,可是我老是想买。”
“凯勒……”
“他们为什么要取消?”
“我不知道,”她说,“因为我一开始根本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要订这个合约。总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个办公室,”凯勒说,“自己一个人,他的名字后头有一些缩写,但我不记得是些什么了。我想他是个商人吧,而且我的感觉是生意做得不是太好。”
“嗯,或许他欠了债,或许后来毕竟是还钱了,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客户,你的意思是。”
“没错。”
“先付一半钱,结果不想付清。”
“马上又来一次。”
“我不懂为什么。我做了该做的事情。”
“可是等到你做的时候,”她说,“你已经不该去做了。”
“又不是我的错。”
“我同意,凯勒。”
“他们又没说你去那里,然后等候进一步指示。他们只是要我们去做这件事。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他们不想为原打算取消的合约付钱。事实上,他们还要我退钱。”
“太可笑了。”
“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说。”
“我完成了工作,”他说,“他们应该全额付给我的。”
“我也这么告诉他们。”
“结果呢?”
“你可以称之为‘墨西哥式对峙’,”她说,“不过可能有政治不正确的危险。”
“我们可以保留他们已经付的头期款。”
“答对了。”
“他们则保留他们欠我们的。”
“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
“不然还能怎么说?”他说。“为什么是墨西哥式对峙,你不会刚好知道吧?关墨西哥什么事?”
“你是集邮的人,凯勒。有没有哪张墨西哥邮票上头有著名的对峙图案?”
“著名的对峙?什么是著名的对峙?”
“不知道,或许阿拉莫吧。”
“阿拉莫不是对峙,那是大屠杀,每个人都被杀害了。”
“你说了算。”
“而且墨西哥邮票不会印这个事件,把那99lib?里视为圣殿的是德州人。”
“被屠杀的那些人。”
“这个嘛,不是同一批人,而是其他德州人。墨西哥人还不如忘掉整件事算了。”
“好吧,”她说,“别管阿拉莫了,也别管缅因州了,这话题到此为止。我相信你可以查得到典故,去图书馆花一个下午,拜托询问处的小姐帮你查。她们的工作就是这类的,凯勒。”
“桃儿……”
“凯勒,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谁在乎典故从哪里来?”
“我不会想得晚上睡不着觉。”
“而且谁在乎那些钱呢?你就不在乎。这事情跟钱无关,对吧?”
他想了想。“对,”他说,“我想是这样。”
“这是对错的问题。他们没付钱给你,说你做错了。你如果接受只收一半钱,等于就是承认自己错了。”
“可是我做了我分内该做的事情,桃儿!他们没说要去那里等候进一步指示。他们没说找到那个家伙后数到十。他们只说——”
“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凯勒。”
“你很急,”她说,“因为最近那几个案子的缘故,也因为老是有罗杰的影子躲在旁边。一方面你绝对是对的,你做了分内该做的事情,但另一方面,你仔细想想的话,有些情况也不能全怪客户。”
“什么情况?”
“通常你会慢慢来,”她说,“无论如何都会花上几天。有时是一星期,有时甚至更久。”
“所以呢?”
“为什么,凯勒?”
“为什么我这么急吗?你刚刚才告诉我为什么。”
她摇摇头。“之前你为什么要慢慢来?跟你说,凯勒,有时你真是让家里的人等得丧气。你不只是慢慢来,根本还是在拖时间。”
“我拖时间?”
“或许你没有,但旁观者看来就是如此。而这只是因为有个吃早餐的好地方,或者汽车旅馆里面有HBO频道。你慢慢来,是因为这样才能确定把工作做对。”
她继续说着,他则发现自己不断点着头。他懂了,因为他太急了,而默里已经明白怎么回事,所以当凯勒动手的时候,默里已经伸手去拿枪了。如果那个抽屉一开始开着,如果默里稍稍快一点或凯勒稍稍慢一点……
“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担心的,”桃儿说,“事情过去了,而你结果也没事。不过请你好好想一想。”
“我会想的,”他说,“不管我愿不愿意。”
“我想你会的。”
“什么?”
“你又在弄你的大拇指了。”
“是吗?”
“很可笑的那只。我忘了你怎么称呼它的。”
“凶手大拇指。”
“你又在揉它,藏在其他手指间。”
“只是神经性的习惯动作罢了。”他说。
“我想揉它只会更糟糕而已。来,开心点,嗯?又没出什么事情,你同一天出门又回来,如果论小时计费的话,我得说你简直像土匪。”
“我想是吧。”
“不过呢?”
“我在想埃尔伍德·默里。”
“绝对不要去想他们,凯勒。”
“我很少想。然而这个默里,他被杀死,毫无原因。”
她摇着头。“一定有个原因的,”她说,“他惹火了某个人。后来又弥补了过来,可是这样能撑多久?他隔多久会再得罪哪个大人物而让人拿起电话雇杀手呢?”
“他看起来的确就是那种会得罪别人的家伙。”
“这不就结了吗?”
第十九章
“我想呢,我应该很高兴你认得我的声音,”桃儿说,“好久没听到了,对不对?”
“我想是吧。”
“我推掉了好几个案子,”她说,“因为闻起来不太对劲。不过这个闻起来就跟早晨的咖啡一样香,而且我们一定是客户头一个找的对象,所以这次你不必老回头提防了。要不要搭火车过来,让我跟你谈谈这件事?”
“等一下。”凯勒说,放下话筒。再度接起来时,他说,“对不起,水开了。”
“我听到笛音了。真高兴你告诉我那是什么。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你那边有空袭警报呢。”
“不,只是想泡杯茶。”
“我都不晓得你这么爱做家事,”她说,“你的烤箱里不会正好在烤蛋白奶酥吧?有没有?”
“蛋白奶酥?”
“别管了,凯勒。把茶倒进水槽里,来见我吧。想喝多少茶我泡给你喝……凯勒?你跑哪儿去了?”
“我没跑开,”他说,“这回要出城了,对不对?”
“在白原镇,”她说,“跟以前一样。搭城北铁路不到四十分钟。你现在都想起来了吗?”
“可是工作是在外地。”
“这个嘛,当然啰,凯勒。我不打算在这个你称之为家的城市里替你订旅馆。我们试过一次,还记得吗?”
“我记得,”他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不能离开纽约。”
“你不能离开纽约?”
“这阵子不行。”
“你怎么了?脚踝上被套了脚镣吗?如果你离开你家就会被电击?”
“我必须留在纽约,桃儿。”
“你不能搭火车来白原镇?”
“这个可以,”他答应道,“总之我今天就过去。可是我不能接外地的工作。”
“会有一阵子,你刚刚说。”
“对。”
“总之,一阵子是多久?一天?一星期?一个月?”
“我不知道。”
“喝你的茶吧,”她说,“或许可以让你振作一点。然后搭下一班火车来,我们谈谈。”
“我还以为我猜中了,”她说,“但或许不是。我原先以为有个你无法错过的邮票拍卖会,会出现一些你打算收藏的邮票。”
“看在老天分上,桃儿。”
“怎么了?”
“那是嗜好,”他说,“我不会放弃工作去参加邮票拍卖会的。”
“是吗?”
“废话。”
“即使那张邮票是你想收藏的?”
“我想收藏的邮票有几千几万张,”他说,“多到我不必去参加任何拍卖会,都还照样忙不过来。”
“但如果有那么一张邮票,是你绝对要拥有的呢?不过我想这样也没用。”
“对于某些收藏者来说,或许吧,但对我来说不是如此。总之最近我没花太多时间在邮票上。”
“哦?”
“倒不是说我失去兴趣,”他说,“但会有一些高潮和低潮。我订了两本邮票杂志和一份周报,有时我会每本从头看到尾,但最近我根本连看一眼都懒得。有几个邮票商会寄给我包退的选购邮票,我还会挑一挑,但最近就只应付这个而已。其他邮票商会寄给我价目表和拍卖目录,最近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丢掉。”
“好可惜。”
“不,”他说,“那比较像是休息一下喘口气。我本来有点担心自己对集邮的兴趣只是一时兴起而已,但是占星师叫我别担心。”
“你又去找那个占星师了?”
“我偶尔会打电话给她,如果有事情困扰我的话。她会大略看一下我的星图,告诉我这阵子是不是有危险,或者其他的话,好解决我的困扰。”
“结果这回是邮票问题。”
“她说我的兴趣会像天气一样。”
“局部多云,有降雨的可能。”
“今天热、明天冷,”他说,“变化无常,可是不必担心。而且集邮很棒的一点就是你可以放在一旁,爱搁多久就搁多久,随时想要就可以重拾,不必担心脱节。不像搞园艺,你得随时跟杂草比赛。”
“我知道,那比跟邻居比阔还糟糕。”
“或者像虚拟水族箱,鱼就会死掉。”
“君子水族箱?那相反是什么,凯勒?小人水族箱?”
“虚拟,”他说,“虚拟水族箱。”
“那是什么东东?”
“是买来装在电脑里的,”他说,“安装之后,屏幕看上去就像个水族箱,有植物和孔雀鱼和各种东西。你还可以加进别的鱼——”
“怎么加?”
“按几个键就行了,我猜。那就像个真正的水族箱,因为如果你忘了喂鱼,鱼就会死翘翘。”
“会死翘翘?”
“没错。”
“它们怎么可能死掉,凯勒?首先它们就不是真的鱼,不是吗?”
“它们是虚拟的鱼。”
“意思是什么?它们只有屏幕上的影像,对不?就像电视节目一样。”
“差不多吧。”
“所以它们在你屏幕上游来游去。如果你不喂它们,然后呢?它们就会肚皮翻白?”
“显然是。”
“你有这种东西吗,凯勒?”
“当然没有,”他说,“我没电脑呀。”
“我也是这么想。”
“我不想买电脑,”他说,“就算我有电脑,也不想要这种虚拟水族箱。”
“那你怎么会晓得这软件的事情?”
“我其实不太清楚,”他说,“只是看到一篇报道,如此而已。”
“不是在你那些邮票杂志上看到的。”
“对,那当然。”
“那如果不是邮票的话,还可能是什么?女人?凯勒,你还在跟那个妞儿约会吗?”
“哪个妞儿?”
“我想这表示答案是没有,对吧?那个黑妞,不吃晚餐的那个。如果我用力想的话,可以想起她的名字。”
“玛吉。”
“现在我不必用力想了。”
“她不是黑人,是老穿黑衣服。”
“很接近了。”
“总之我没跟她约会了。也没跟任何人约99lib.会。”
“或许也一样,”桃儿说,“猜猜怎么着?我投降。我一直在猜你为什么不能离开纽约,结果跟你谈集邮踢到铁板,然后又转去聊喂鱼,我不想知道接下来会转到什么话题了。所以让我问你一个或许在电话里面就该问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能离开纽约?”
他说了。
她的眼睛瞪得好大。“担任陪审员的义务?你,凯勒?你要去当陪审员?”
“我得去报到,”他说,“至于能不能被选去当陪审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很多人被找去,但很少人选上。但一开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找去呢?”
“我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陪审团制度不应该挑你这种人当陪审员的,不是吗?”
“什么叫像我这种人?”
“做你这种职业的人啊。”
“如果被逮到就没资格了,”他说,“我想如果你曾犯下重罪的话,就没资格当陪审员。但我根本不曾被检方指控犯下重罪,或其他罪名。我没被逮捕过,桃儿。”
“这是好事。”
“好极了,”他说,“人人都知道,而且任何官方记录都显示,我是个守法的公民。”
“公民凯勒。”
“我的确很守法呀,”他说,“我逛街时不会顺手牵羊,不吸毒也不贩毒,不会抢劫卖酒的杂货铺,不会拐骗别人。我搭出租车不会不给小费,搭地铁不会逃票。”
“那穿越车道呢?”
“那连轻罪都算不上,只是交通违规而已,总之我也没被逮到过。我有个职业,嗯,你我都知道那是什么。但其他人都不晓得,所以不会害我选不上陪审员。”
“你不投票的,对不对,公民凯勒?因为我还以为他们是从投票登记名册里面初步找陪审员的。”
“以前都用投票登记名册,”他说,“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以前我没接到过选陪审团的通知。可是现在他们也用其他的名册了,监理所的和电话公司的,还有其他不晓得什么。”
“你没车。而且你的电话没登记。”
“可是我有驾照。而且他们会用电话公司的账单记录,而不是电话簿。嘿,他们怎么找到我的不重要吧?我收到了通知,星期一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得去报到。”
“今天是星期五。”
“对。”
“可以延期吗?”
“可以申请,”他说,“刚收到通知时可以的。但我想,说不定我根本不会被选上,最近又没什么工作,我不想错过机会。”
“不能让你放弃资格吗?”
“那要看用什么理由。他们以前常常允许放弃资格。如果你是律师,或是你自己一个人做生意走不开。剩下来大概只好告诉他们你怀孕了,而我根本不确定这样有没有用。”
“他们绝对不会相信你的,凯勒。”
“最近没有人能放弃资格了。”他说。“两三个月之前,连市长都当上了陪审员,你还记得吗?”
“看到过一些报道。”
“或许他可以找一些借口。老天在上,他是市长呀,他要做什么都行。但我猜想他觉得这样对他的形象有利。想象一下,如果你被审判时看着陪审席,结果市长就在那里。”
“我会当场认罪。”
“有可能。”他说,“我希望我能接这个案子。我可以施展一下。你知道好笑在哪里吗?我本来想,好吧,我会去报到让他们选陪审员,好有点事情做。但现在我真有事情可以做了,可是却没办法做!”
“这个案子很不错耶,凯勒。”
“说来听听吧。”
是在巴尔的摩,所以搭飞机到那里要不了一个小时,或者搭火车不到三个小时。火车比较舒服,而且如果把出租车来回机场的时间算进去的话,两种方式都差不多。而且你上火车时不必出示身份证明,可以用现金买车票而不会引起任何注目,更别说一堆保安措施了。考虑过所有状况后,凯勒认为火车占有绝对优势。
巴尔的摩有个区,名叫费尔斯岬,是那种时髦异国风情的区域,近年逐渐吸引观光客和商人,而且——
“你在点头,”桃儿说,“你知道那一带吗?你什么时候去过巴尔的摩?”
“几年前去过一两次,”他说,“可是去了就走。不过我从电视上知道费尔斯岬。有个警察剧集的背景就在巴尔的摩。”
“现在没播了吗?”
“正在回放,”他说,“在电视法庭频道,一星期播五天。”
“凯勒,你常看电视法庭频道吗?当成尽陪审团义务的准备?算了。”
她解释,那里出现了城市某些地带发展过渡期的惯见冲突,某些人拼命想把每个加油站和热狗摊都列为保护古迹,其他人则急着想把整个城市拆光光,好盖上公寓大楼和主题餐厅。有个叫艾琳·麦克纳马拉的女人特别活跃,急于反对或推动发展计划;她的对手那一方有个人最后决定,第一要务就是让她闭嘴。
虽然都市发展委员会的听证会上有许多冲突,还有许多记者会的放话,但到目前为止,这些争论都没有演变为暴力。所以麦克纳马拉没理由要提防。
凯勒想了想,他说,“你确定他们没找过其他杀手?”
“我们是第一优先。”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说麦克纳马拉最好别买任何长时间播放的唱片或影碟,因为我们接了这个案子。”
“你就这么说吗?”
“当然不是,凯勒。我这么说只是要让你今天开心点。”
“今天是星期五。”
“哦,那反正我讲的也顺便可以提供给星期六。《读者文摘》上有篇文章,《演讲妙诀》,或许是那篇文章给了我一些想法。”
“我的意思是,今天是星期五。我今天晚上可以南下去巴尔的摩,还有星期六和星期天可以利用。”
“星期天晚上再搭火车回来,这样星期一的光明早晨,你就可以去尽你的公民义务了。”
“我就是这么打算。”
“麦克纳马拉可别买长时间唱片,也别买绿色香蕉。不知道,凯勒。我喜欢这个案子却又不喜欢,或许你懂我的意思。”
“我不确定懂。”
“那我就要告诉你三个字:圣路易。”
“噢。”
“那次的案子很快,当天来回,不幸的是……”
“这个客户确定过不会反悔吗?”
“关于这点,他确定过了。我逼着他确定的。但匆忙赶时间的坏处,不只是反悔不及而已。如果你去巴尔的摩,记挂着自己只有不到四十八小时就要完工的话……”
凯勒懂了。如果你不时感受到脑袋有个时钟在滴答作响,那绝对不会是好事。
“我不想把自己逼到那种地步,”他说,“但假设今天晚上我南下过去那儿,周末就在那边看看。遇到有机会把工作结案,我就下手了。如果没机会,我星期天晚上就搭火车回来。”
“然后我去叫客户自己想办法另请高明?”
“不,你跟客户说我接了这个案子,工作会完成。陪审团义务又不是终身职。能花多少时间?”
“洛杉矶那位女士被选上担任辛普森杀妻案的陪审员时,也是这么说。”
“我下个周末会回到巴尔的摩,”他说,如果必要的话,“还有再下个周末,到时候我已经尽过公民义务了。客户这次有给时间限制吗?”
“没有。他不希望那个女人到了老年才死掉,但是合约里没有关于期限的条款。”
“所以顶多就是两三个星期,如果有任何问题,你就告诉他们我在巴尔的摩,想确定能把工作给圆满达成。”
“而且你这段工作期间,还有走运的机会。”
“走运?”
“著名的凯勒幸运啊。麦克纳马拉有可能中风或被电车撞死。”
“在巴尔的摩?”
“随便啦。哦,还有,顺便告诉你,这回不必搞成自然因素,事实上如果以非自然因素更好。她应该成为一个反面教材。”
“给其他人的警告。”
“诸如此类吧。”
他点点头。“这回我不会赶时间了,”他说,“可是我希望这个周末就搞定。”
“我还以为你希望能慢慢来呢。”
“有时候,”他说,“可是不是每次都这样。”
那家位于舰队街的酒吧名叫“对位法”,差不多就是费尔斯岬的心脏地带。凯勒走进去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他奇异地觉得回到了家,好像他曾经在这家店里享受过许多欢乐时光。同时他又觉得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并不安全。
看上去当然是够安全的了。里面有二三十个顾客,男的比女的多。大部分是白人,大部分是三四十岁,穿得很随意,心情轻松。凯勒去过那种酒吧,你一进去就晓得半数顾客有前科,厕所里面有人在吸古柯碱,午夜之前会有人拿酒瓶砸另外一个人的头。但这里根本不是那类地方,也没有那类顾客。没有骗子,没有警察,只有一般老百姓。
然后他明白了:警察。他一直感觉这里似乎该挤满了警察,下班后几个警察结伴来这里喝酒消除压力,还有其他警察坐在吧台喝啤酒和鸡尾酒。他明白了,都是那个该死的剧集。剧中的警察合伙开了家酒吧,有很多轻松有趣的情节,他以为自己就刚踏进那家酒吧。
这会是那家吗?显然现实生活中,那家酒吧不会有一大堆警察,但有可能那个节目就是在这里拍摄的。只不过并不是,陈设和布置都不一样。这不过是一家酒吧,很干净很舒适,现在你终于搞懂是哪里好像不对劲了。
他坐在高脚凳上,喝他的啤酒。
像这样不必赶时间,应该会很好。这一带是那种他会喜欢上的地方,就算他之前没从电视上累积99lib?好感也一样。他希望自己赶紧完成这个工作,但不只是他告诉桃儿的原因而已。
艾琳·麦克纳马拉有可能主张保存传统,也可能主张开发,事实上桃儿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他猜,大概有九成的几率,是她希望保留费尔斯岬既有的面貌,而他们的客户则想盖饭店和大型购物商场,而且引进连锁店。因为开发一个地区才是利益所在,而不是发起阻挡行动,坚拒改变。
这不必然表示她是个好人。凯勒知道世事并非恒常如此。她私底下可能非常难搞,唠叨丈夫,打小孩,毒死公园的鸽子。但就费尔斯岬的未来而言,他喜欢这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
当然,这是假设她主张保留传统,这一点他其实并不知道。他觉得就保持这样好了,他并不真想知道其他的。因为他有种感觉,他若愈了解艾琳·麦克纳马拉,他就愈不想去完成这份工作。
如果在他必须返回纽约前,她没出现,整件事会比较容易点。
真可惜,因为他必须承认他喜欢这里。这不是电视剧集里面的那个酒吧,他之前也没来过,可是他仍感觉到奇异的舒适。他在纽约没有最喜欢的酒吧,也很少去酒吧,但不知怎地,他觉得“对位法”这个酒吧比纽约任何酒吧都来得舒服。这不是很好吗,有个你每天会去的地方,在这里人人都知道你的名字,而且——不,他心想。那是另外一个电视剧集,而且也同样并非现实。
第二十章
星期天夜里他很晚才回到纽约。次日早晨八点十五分他来到中央街,进入州最高法院的那栋大楼,把他的传票拿给警卫看,警卫告诉他怎么走,同时得通过一个金属探测器。现在这玩意儿甚至出现在学校,还有很多公共建筑。很快的,他心想,连去超级市场都得通过金属探测器了。
不过或许这是必要的。有小孩会带枪去上学,还有那些恐怖分子。不过这些金属探测器只是为难一般守法的公民而已。几年前有一连串的劫机事件,在此之前你上飞机只是直接走进去,就像上火车或公交车一样,但之后因为有那些劫机者,机场就会规定你要通过金属探测器,从此以后像凯勒这样的一般公民就没办法带枪上飞机了。
好吧,这或许不是个好例子……
他没带枪上法院,而是带了一本书。他没跟太多人提起他即将要履行担任陪审员的义务——他并没有那么多朋友——但是他告诉了早餐时替他服务的那个咖啡店女侍,还有隔壁大楼的那个门僮,还有一个报摊老板。他们都告诉他同一件事,而他不得不怀疑报摊的那个人。他是巴基斯坦人,来到这个国家还不到两年,而他为什么已经知道去选陪审员时要带些可以阅读的东西?这个嘛,凯勒告诉自己,这家伙是做这行的,他卖阅读的东西,也许他不时碰到有人来光顾,说他们正要履行担任陪审员的义务,所以需要些可供阅读的东西。于是他才知道这个情报,不是吗?
凯勒买的是本惊悚小说。书里的坏蛋是个恐怖分子,但是金属探测器没法对付他,因为他带的不是枪。他拥有的是足量的新型超级病毒,足以引起瘟疫消灭全纽约,或可能整个国家,还说不定是全世界。这种疾病也特别恐怖,百分之百致命,而且不只让你死而已。你会七孔流血,甚至连毛孔都会流血,另外你还会痉挛、骨头发痛、舌头肿大、牙齿掉光、手脚变紫、眼睛还会瞎掉,然后你会死,死得很慢、很痛苦。
书中的女主角是个疾病管制局的调查员,长得很美,那是当然的,但她也同时机智、果断、意志坚强。不过她也不断在干蠢事,搞得你会想抓住她的肩膀,好好把她给摇醒。
凯勒认为书里的英雄男主角完美得不真实。他的太太原是疾病管制局的科学家,死于一种类似的疾病,是被实验室中一只得病的老鼠传染的。男主角很伤心但很坚毅,独力抚养他们的小孩,同时为财政部的秘密单位调查案子。他会帮隔壁的老太太整理院子,陪小孩做功课,每个他遇见的女人都渴望跟他上床或照顾他,或两者皆是。每个人都为他痴狂,除了女主角。
以及凯勒,不过这一点也不稀奇。白衣骑士一向无法吸引凯勒。
整个早上他们都在叫名字,那些人就去不同的房间里,看他们能否被选为陪审员。凯勒没被叫到名字,于是埋头专心看那本书。到了午餐时间,他走出法院大楼,下楼梯时一名女子走在他旁边。“那一定是本好书,”她说,“你好像被深深吸引了。”
“还可以,”他说,“一个疯子打算散播瘟疫消灭纽约,除非这个女孩找到方法阻止他们。”
“是女人吧。”她说。
要命,他心想。“嗯,她只有六岁,”他说,“所以我想称之为女孩应该可以接受吧。”
“她只有六岁?”
“快满七岁了。”
“而全世界的命运都在她手上?”
“这对任何年纪的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凯勒说,“不过这是很好的准备。十五年后她可能得坐在陪审团席位,决定一个同类的命运。”
“了不起。”
“就是呀。”
“你喜欢越南菜吗?下个街区有家餐厅应该不错。不过法院给的餐厅名单上头没列这家店。”
“没列入名单的餐厅,”他说,“禁止陪审员进入。我们去冒险探探看吧。”
到了三点法院让他们都回家,四点前他打了电话给桃儿。“我带了本书去看,”他告诉她,“而且吃了一顿不错的午餐,是越南菜。”
“小心,凯勒。接下来你就想搬去越南住了。”
“我可能只需要再花两天在这事情上头。他们正在选陪审团,如果你三天内没被选上,就很有可能让你回家了。”
“那就不要被选上。”
“到目前为止还好,”他说,“我们都坐在陪审团室,每隔一阵子他们就会叫一群人的名字,挑出幸运的胜利者去法院。”
“那些就是陪审团?”
“他们要通过预先甄选,双方律师会问他们一些问题,等挑足十二个陪审员和两个候补为止。然后他们再把其他人丢回池塘里。”
“你就是这样吗?”
“我一早上连陪审团室都没离开过,”他说,“到了下午我被送进一个法庭,结果他们才发现让我进去之前,就已经选好十四个人。”
“所以他们又把你扔回池塘里。”
“所以我就拼命滑水,让我的头保持在水面上,然后他们就解散让我们回家了。我想我大概根本选不上陪审员,不过由不得我。得看那些律师的意思。”
“这个想法不好哟,”她说,“如果你想摧毁一个制度,把事情都留给律师去办就好。凯勒,我想你该做的,就是事先做点准备工作。”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可以避免被选上。有个词儿我想说,但到底是什么?”
“淘汰。”
“就是这个词儿。你可以设法让自己一定不会被选上。他们问你对死刑有什么看法时,你就说你明确反对死刑,就你的看法藏书网,那只是一种司法谋杀。那么检察官就会赶紧把你踢出去,速度快得你屁股上都还有鞋印。”
“好聪明。”他说。
“事实上这招太明显了,凯勒。可是行得通。再两天就行,嗯?”
“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再一天。”凯勒说。
星期二早上,他和前一天的午餐同伴交换点头和微笑,然后等午餐时间再度到来,他们下楼梯时又交谈起来。两人都没有提议,直接就走到“西贡之珠”,挑了前一天坐过的位置。“除非我们中了乐透彩券吧。”格洛丽亚说。那是她的名字,格洛丽亚·丹东。她比凯勒小几岁,一头短黑发,笑时嘴巴歪向一边。她在中城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法务秘书。(“可是他们从不出庭,”她透露,“他们是做法人不动产的,清算时代表放款方。”)她跟先生住在茵伍德,她先生是个会计师,替世界金融中心工作。(“全国四大会计事务所之一。他刚去时这家公司是全国八大,然后是六大,现在数最减少到四了。他们持续前进,很快就会变成两大巨头之一,我猜想,但那跟杰瑞无关。他只是去办公室处理他桌上的事情而已。”)凯勒不懂她讲的那些。他只知道“十大”是一个大学美式撖榄球的分区联盟,但她讲的那几大应该是指别的。他猜想自己不需要知道更多。
“中乐透彩券,”他说,“是几率的问题,没错。但想想如果中奖能得到多少钱。”
“我们有可能碰到一个有趣的案子。一定比我在办公室碰到的那些强。而且我来这里又不用花钱。公司会付我薪水。”
“而纽约市政府会付我钱。”凯勒说。
“是啊,一天四十块钱。这种价码会让你以为大家都要抢着去当陪审员呢。你现在退休太年轻了。”
“人事精简,”他说,“我的工作没了,遣散费又蛮好的,而且我有存款。偶尔还会接点特约案子来做。”
回法院的路上,她问他那本书好看吗。“还可以,”他说,“我昨天晚上得忍着不要看完。”
“她其实不是六岁,对吧?”
“三十四五岁。”
“你这聪明的混蛋。当然我也是个聪明的混蛋,听你说女主角是女孩,就忍不住戳你。我希望我能选上陪审员。”
“真的?”
“有何不可?我乐在其中。”
星期三下午他打电话给桃儿。“他们提早让你回家了,”她说,“我想这表示战争对你来说结束了。”
“我选上陪审团了。”
“你在开玩笑,”她说,“你有告诉他们你对死刑的看法吗?”
“他们没问,”他说,“我想如果碰到哪个小鬼抢了某个女人的皮包,他们就不会太在乎你对死刑的看法了。”
“小混蛋去抢女人的皮包,他当然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是他们找你去陪审的案子吗?抢皮包?”
“不。我想是牵涉到偷东西的。挑陪审员时,被告从头到尾都坐在那里,他看起来太老也跑得太慢,没法抢皮包。等明天听了开审陈述时,我就可以知道更多了。”
“你会好奇得整夜睡不着。”
“我会整夜睡不着看完那本书。”
“有关瘟疫那本?我还以为你要留着在法庭上看。”
“一旦你在陪审团,”他说,“他们就不准你看书了。你得专心。”
“除非你是法官。凯勒,难道你进行那个那个什么鬼的过程时,不能想想办法吗?”
“预先甄选。”
“随便啦。你不能表达一些偏激的意见吗?”
“我其实不确定他们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他说,“所以我放弃去猜,就是很自然的回答问题。结果他们就选上我了。”
“真幸运。不过你周末还是放假,是吧?”
“星期五傍晚到星期一早晨。”
“除非你被他们隔离。”
“那种每天晚上把陪审团隔离的案子。”他说,“会花上一星期去选陪审员。但我这个,他们几个小时就挑好十二个陪审员和两个候补了。”
“换句话说,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案子。整个案子会进行多久?”
“几天,或许一星期。”
“还不算太坏。”
“没错。”
“你这个周末会去巴尔的摩吧?”
“法院一放人就去。”
“你可以马上把事情办完,也可以等审判完毕再去办。我——没问题,你呢,凯勒?”
“一样,”他说,“没问题。”
他独自在公寓里,没有东西分散注意力,很快就被那本书吸引住了。男女主角的关系发展从一开始冲突不断,然后愈来愈浪漫,而他一点也不动心。但其他情节中的迫切危机,吸引他不断看下去。而且他无法克制地喜欢那个坏蛋。作者企图把这个反派角色人性化,描述他有个如何不幸的童年,他的父亲如何虐待他,且把他母亲凌虐至死,以及他遇到过的种种悲惨遭遇。这或许可以解释他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但凯勒不怎么相信。凯勒喜欢他,是喜欢他做事的方法,他心智运作的方式。
稍早有一段情节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在跟她的小狗玩,坏蛋跟她交上朋友,他跟小孩讲的那些话好温暖。然后他以她作为超级病毒的试验品,掺进她的奶昔中,于是她就如同一般染上这种病毒的方式死了,七孔流血且临死前极端痛苦。这是为了向读者显示他是个什么样的王八蛋,免得你心怀任何疑虑。
但凯勒的想法并非如此。那家伙对小女孩好,从一开始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想把病毒传给她。所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友谊,友谊只是行动的一部分而已。
此外那个人正计划杀掉整个纽约市的人,甚至整个世界。那个小女孩反正都会死,跟其他人一样。书里的死法能让她领先其他人一步,住进医院有医生和护士活着照顾她。他们无法帮助她,但他们至少可以让她死亡的过程舒服一点。
当然,凯勒心想,他有支持坏蛋的倾向。总之是书里或电影里的坏蛋。他最喜欢的男演员都是那种会让布鲁斯·威利斯和斯蒂芬·西格尔以及尚格·云顿一个接一个给杀掉的。最近好莱坞出了不少很好的坏蛋歹角明星,但他觉得其中没有人比得上杰克·伊拉姆,他或许是有史以来镜头前最伟人的坏蛋。而电影结束前有哪次杰克·伊拉姆还活着的?
他并没有真正被书中的这个反派角色吸引。你怎么可能去支持一个要灭绝全人类的人呢?即使你这一天过得很糟,即使你对每件事和每个人都很不爽,要灭绝全人类也还是太极端了一点。不过当男女主角阻止他并解救全世界时,凯勒不禁有受骗的感觉。本来有个大灾难要发生的,结果呢?结果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像点着了烟火,最后烟火的引信却熄掉失效了。
他在床上想着这些,书看完了。他撑着让自己清醒好把书看完,现在他却睡不着了。他不能整夜辗转反侧,明天一早他得保持清醒,才能坐在法庭里审判另外一个人类,而且——
就是这个了。他是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兴奋。而他必须向自己承认他没跟桃儿承认的——他想选上陪审团。
他猜想,部分是因为那种任何人都会想要通过测验的驱动力,无论如何,他一开始就是会想选上。就像广告里的鲔鱼查理,你会希望自己够好,能成为Star-Kist的产品,即使这意味着最后你得变成罐头。
所以他尽力让自己被选上。许多问题都跟警察有关。这个陪审员候选人有任何警察亲戚吗?他相信警察通常都会说实话吗?他相信警?99lib.官有可能会扭曲事实以确保能将犯人定罪吗?
这暗示凯勒——也暗示任何注意到的人——某些警方的证词将会是这个案子的关键元素,而被告则会是一个被警方撒谎陷害的无辜者。如果凯勒只想诚实回答问题,恐怕就难以说出口了。过去多年来,他几次跟警方接触的经验都很愉快。而他对警方的看法,一般来说,都是看他最近看过什么电影或电视剧集。他喜欢那个以巴尔的摩为背景的剧集中的警察,而且他很喜欢他们偶尔跟另外一个以纽约为背景的剧集中的警方合作。事实上凯勒最喜欢的巴尔的摩警察芒奇已经搬到纽约,出现在另外一个专门侦办性犯罪的新剧集。不只是那个演员换节目,而是芒奇那个角色本身换地方了。凯勒高兴极了。
但还有其他剧集里的警察又笨又残忍,而且实在很欠揍,凯勒不喜欢那些警察。他们站在法庭上公然撒谎。反之,虽然芒奇每次逮到机会都会讲一堆不相干的话,怪罪整个制度和政府,还有他的前妻。但他自己绝对不会做伪证。
所以凯勒不太懂在他之前去参加陪审员甄选的那个女人所举的例子。如果警察都可以栽赃去陷害一个像O.J.辛普森这样的公众人物,她说,那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砰砰!具陈理由淘汰。排在她后面是个男人,总而言之,他说有时候警方有义务在法庭上撒谎,否则罪犯就能没事脱罪。滚蛋!具陈理由淘汰。
凯勒设法采取中间立场,让自己能被检方和被告都接受。他办到了,被选入陪审团了。
格洛丽亚·丹东也是。
次日早晨,凯勒和其他十三个幸运者坐在陪审席。直到法官宣布中午休息之前,双方都在进行开审陈述。中午离开法院时凯勒和格洛丽亚自动脱离其他人。而且同样都自动走向西贡之珠,两人都点了今日特餐。
去餐厅的路上,他们聊了会儿天气,还有外头的空气比起法庭内有多么新鲜。等着上菜的时候,他们都没话可说了。“照规定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个案子的,”她说,“事实上我并不百分之百确定我们应该一起吃中饭。”
“法官没说不行。”
“对。那我们可不可以谈论其他陪审员?”
“不知道。照理说我们不应该谈论律师,或对他们开审陈述的看法。”
“那他们的衣服呢,或发型呢?”
她转了转眼珠,然后凯勒明白她并不怎么在乎那个检察官的衣服,或她的发型。那个女检察官的头发——中等棕色,部分挑染成红色,长度及肩,圈住她的脸——对凯勒来说似乎过得去,而且她的穿着对他而言,就是标准女性上班族的装束,可是凯勒知道自己的局限。谈到衣着和发型,任何异性恋的男性就像一个非集邮者看着满页的邮票,根本什么细节都看不出来。
“我很好奇他们在庭边会议都谈些什么,”他说,“但我有个感觉,我们不应该去猜测的。”
“有一两回,我几乎猜得到他们在谈什么。”
“真的?”
“所以我就试着不去听,就像试图不要去想某件事,就像白犀牛。”
“啊?”
“你试试看,”她说,“试着不去想某件事。”
有好多事情他们不能谈,但因此法庭之外他们有全世界可以谈。凯勒告诉她自己前晚熬夜看完了那本书,她告诉他一个她们事务所里面资深合伙人的故事,他跟一个客户有染。他们有讲不完的话。
到了一点半,他们回到陪审席。助理检察官开始传唤证人,凯勒专心听他们的证词。快到五点的时候,法官宣布今天休庭。
次日是星期五,他很遗憾那本书看完了。人人告诉你在等着挑陪审员时,要带一些东西去阅读。却没告诉你选上陪审员后,你也同样需要解闷的东西。庭边会议时不能看书——如果法官和律师正在会商时,某个陪审员忽然抽出一本平装版小说,恐怕不太好看——但还有很多其他机会。
“到我办公室来。”法官在十点左右时这么说,然后他和两个律师去了二十分钟。有两个陪审员在这段时间闭上眼睛,到了继续开庭审理时,其中一个没有办法把眼睛给张开。
“我想比特纳先生可能打瞌睡。”他午餐时说,而格洛丽亚则说,比特纳若不是在睡觉,就是个清醒打鼾艺术的大师。
“但我们或许不应该谈论这个。”她说,他也同意或许不应该。
下午又有了两次庭边会议,还有一次较长的中断,此时法官和律师们都留在法庭里,但陪审团必须离开。法警陪同他们去另外一个房间,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好像要审议出陪审团判决似的。可是他们没有事情要考虑,而且他们被下令不能讨论这个案子的,何况他们的座位距离太近,无法私下交谈,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真的,就是坐在那里。这时如果手上有一本书就好了。
四点三十分左右,法官让他们回家度周末。凯勒已经准备了一个小手提袋,里面装着干净衬衫,还有换洗的袜子和内衣,直接赶到藏书网宾州车站。
第二十一章
上周末凯勒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可是他在费尔斯岬碰到的一个民宿看上去更令人动心,而且肯定更方便。他前一晚已经预订了一个房间,九点多一点时登记住入。他在街角的公共电话打电话去白原镇时已经接近午夜了。
“我在巴尔的摩。”他说。
“很好,”她说,“人人都有个地方待。还有既然你在巴尔的摩有事情要做——”
“这个周末没有。”
“哦?”
“我们的朋友出城了。她在东海岸。”
“我们不全在东海岸吗?纽约不就在东岸吗,还有巴尔的摩,还有中间的所有城市?”
那是马里兰州的一个地带,他解释,是那种类似半岛的地方,在奇萨比克湾的另一头。艾琳·麦克纳马在那里,会待到星期一早上。
“到时候你则会在一个不通风的老法庭内,”她说,“除非你想让桃乐赛老姑妈好好乐一下,告诉她审判已经全部结束了。”
“怎么可能?昨天早上才开始的呢。”
“总是会有协商认罪的奇迹呀。这回没有,嗯?”
“对。”
“那个案子是抢皮包的吗,凯勒?你确定要让那个小混蛋受到司法制裁吗?”
“按规定我不应该讨论这个案子的。”
“再说一次,凯勒。”
“电话线路有问题吗?我刚刚说——”
“我知道你说了什么。”
“那你干吗要求我重复一次?”
“好让你自己听听看。凯勒,想想你刚刚说了什么,又是跟谁说的。再想想一切你不应该做的事情,包括你这个周末没有办法做的那件,只因为某个人去了东海岸。”
“这个警察买了一台录放机。”他说。
“或许是个好主意,凯勒。那些可怜的家伙长时间工作,有时还要连值两班,所以怎么有时间收看他们喜欢的连续剧呢?唯一的解答就是录下来,晚一点再看。”
“那是偷来的。”
“被偷了?这表示他必须再去买一台了。希望他上了保险。”
“桃儿,现在很晚了,”他说,“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我不闹了,”她说,“我保证。那个警察买了一台偷来的录放机。我想问题是,他买的时候知道那是偷来的吗?”
“那正是他买的目的。卖给他的人不知道他是警察,结果现在他因为买卖赃物罪而受审。”
“听起来好像很明显嘛。”
“如果那个警察讲的是实话。”
“你的想法呢?”
“我不晓得,”他说,“我们根本还没听到那个警察的证词。”“还没?”
“我们几乎什么都还没听到。两方律师一直在私下讲话,我猜他们大半都是在争辩该让陪审团听到些什么。那个运作的方式,到头来最不明白状况的就是陪审团的人。”
“呃,这就是美式精神。”
“显然是。法官说我们可以看报纸或看电视,但如果看到任何有关这个案子的,我们就不能看。”
“或是转台。”
“对。”
“一个家伙有一台偷来的录放机,卖给了警察,我想这不会是第四台《五点现场》的头条新闻。不过你躲去了巴尔的摩,这样很安全。或者你想提早回家?”
“我已经预订了房间,可能就留下来算了。”
“你在那边待得愈久,就会引起愈多的注意。”
“我如果提早离开那家小旅店,也会引起注意。”
“你住在小旅店里?”
“某种民宿啦。”
“是不是很别致?”
“蛮好的,”他说,“我从来不确定‘别致’是什么意思。”
“那要看你说的时候用什么音调。我困了,凯勒,我要去睡觉了。”
他挂上电话。他自己也累了,而且民宿里那张有四根柱子和天篷的床很诱人,虽然你一闭上眼睛就看不见天篷和那些柱子了。
别致。
他犹豫着,然后朝民宿的反方向走去。他没那么累,而且次日早晨他想睡多晚都没关系。所以没有理由不去“对位法”酒吧喝一杯睡前酒。
星期一午餐时格洛丽亚说,“你知道我怎么度过周末的吗?你会觉得我完全疯了。”
“你从世贸大楼高空弹跳下来?”
“很接近了。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法庭频道。”
“高空弹跳比较疯狂。”
“也比较刺激。我好像过去几天还没看够这些垃圾似的。你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吗?”
“你刚刚才告诉过我。”
“不,我说的是我真正想做的,内心深处的。我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我是蓄意想意外看到我们那件案子的报道。”
“你的意思是,不知不觉的。”
“一开始是不知不觉的,没错,然后我就有知有觉了,因为我找到了报道,而且还看了。当然,你知道电视法庭对我们这个案子会花多少时间去报道。这又不是火车大劫案。”她吃了一口菜。“当然他们不会报道太多。我不相信法庭里面有摄影机,对不对?”
“我没看到。”
“我回去说我被选上陪审团的时候,我嫂嫂跟我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或许我会上电视。你知道,如果摄影机扫过陪审团的话。我想照理说是不可以这样的,但总之谁在乎?你的脸上了几百个电视屏幕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那会让事情变得很真实,”凯勒说,“你会看到哪个女人,她的婴儿被土狼给吃掉了,一堆记者把麦克风往她脸上凑,问她有什么感想。”
“而她不会像一般人对记者说去你妈的,而是——”
“她回答了问题,和全世界分担她的痛苦。人们都以为他们应该这样。他们以为一旦有机会就要上电视,因为这能确认你的经验。”
“当—滴—当—当。值得我们深思。可是猜猜怎么着?你说得没错。”
次日她说,“我跟我小叔谈到比特纳先生,还有他没法张开眼睛的事情。”
“我没说他是陪审员,也没提到他的名字。他说那可能跟比特纳先生的病态肥胖有关。”
“病态肥胖?”
“他是民护人员,会讲那类用词。”
那个男人是很胖,凯勒心想。庞大到足以拥有自己的邮政编码。但其中有什么病态呢?难道那样的体重就会让你老想到沮丧的事情吗?你会花很多时间去思考要几个人才能抬得动你的棺材吗?
“也许他只是累了,”凯勒说,“也许他晚上睡不着,因为他想到要坐在那里,审判另一个同类,这个沉重的责任把他给压垮了。”
“或许他只是对那些沉闷的事情感到无聊罢了。真的很无聊,不是吗?”
“也不是没有高潮,”他说,“不过太少了,而且间隔好久才出现,其他的一切就好像看着水蒸发似的。”
“而且是在潮湿的天气里。双方律师检查每一件事情,搞到你想尖叫。他们一遍又一遍问着同样的问题。他们一定以为陪审员们都是白痴。”
“不像在电视上。”
“的确,不然你会把电视关掉。你看,拿《法网游龙》来说,两个警察在前三十分钟里面逮到犯人,然后一个小时的剧集结束前,演检察官的山姆·沃特斯顿就会把他送进牢里。我们这个原告要讲清那台录放机的品牌,花的时间还更长。”
“电视法庭还比较逼真点。”
“他们做现场报道时是这样。其他时候就是播一些新闻的片段而已。而就算是现场报道,他们碰到无聊的部分也会干脆切到别的画面。”她搅搅她的冰咖啡。“我猜我们不应该讨论这些的。”
“轻松一点,”他说,面无表情,“我身上没装窃听器。”
她瞪着他,然后爆笑起来。她的手叠上了他的。
“那个警察是黑人,”他告诉桃儿,“被告则是白人。我想我之前没提过。”
“你和司法,”她说,“都是色盲。”
“一开始,”他说,“我们都不晓得。我的意思是,我们知道那个被告,因为他就跟他的律师坐在一起,一个中年白人,有那种OTB的脸,戴了顶很烂的假发,名叫休伯曼。”
“他的假发有名字?”
“干吗,给我上英文课?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他名叫休伯曼。”
“我知道假发是什么,”她说,“不管有没有名字,反正我没看见过好的假发。可是什么是OTB脸?Off the books?Oton?”
“场外下注赌马(off-trck betting),”他说,“那种赌马人的长相。”
“就是那种一脸‘早知道这个那个’后悔来不及的长相。”
“就是那样。总而言之,我们直到那个警察作证时才看到他,而之前检方已经提出很多证据了。结果他是个黑人。那个小偷也是黑人。”
“一分钟以前你还说他是白人。”
“不是被告。是那个小偷,一开始把偷来的录放机卖给休伯曼的那个。他是检方证人,他和那个警察,两个都是非洲裔美国人。”
“所以呢?”
“所以这就充分解释了挑选陪审团的过程。在预先甄选时的一大问题是,我们相信警察会撒谎或说实话。这个嘛,一般来说,白人要比黑人对警察有信心。”
“老天,凯勒。我不懂为什么。”
“对,所以你会觉得检方会希望选白人陪审员,而被告会希望选黑人。”
“懂了。而当被告是白人,警察是黑人,事情的看法就有转变了。”
“但我不认为有谁能确定会转变多少。但愿在预先甄选时我就知道这一切,因为这样观察起来会比较有趣。你看,对检方来说,理想的陪审员是对警方评价很高的黑人;而对被告来说,理想的陪审员是不相信警方的白人。”
“黑人,白人。他们没选任何女人吗?”
“十二个里头有七个女人。两个候补中有一个。”
“那黑人和白人的数量相当吗?”
“四个白人和三个黑人,外加两个候补都是黑人。”
“加起来不对,凯勒。”
“还要加上三个西班牙语裔的和两个亚裔的。”
“那针对相不相信警察这一点,他们的想法又是怎样?”
“不晓得。”
“你想陪审团会怎么决定?”
“答案一样。我连猜都没法猜。”
“那你呢?你投票会选哪边?”
“我真的不应该谈这些的。”
“凯勒……”
“我还没决定。”
“真的?你不知道他是否有罪?”
“噢,那是毫无问题的,”他说,“他当然有罪。只要看他一眼,你就晓得他是个骗子。他搞不好从高中就开始赌美式橄榄球,从高中辍学就开始收赃。”
“可是你刚刚才说——”
“更别说我们没听到的那些证词。比方说,没有人告诉我们警方在休伯曼的公寓里面找到了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找到。”
“那被告就会提出这一点。‘陪审团的各位先生女士,照理说,我的当事人应该是一个收受赃物的人,而检察官会让你们相信被列为检方证物一号的那个录放机,就是他所收来的唯一赃物。这不是太巧?99lib.了吗?’可是没人提到那次搜索发现或没发现什么,这表示他们发现了一个塞满了电视机和录放机和手提式摄影机的房间,但法官认定那次搜索不当而否决掉了。”
“可是,如果你知道那个人有罪——”
“可是他们能证明吗?他不会是遭人设计落入陷阱的吗?”
“谁在乎呢?凯勒,你知道我怎么想吗?那家伙是个收赃人,而那个警察买那个录放机要自己用,然后他很生气地逮捕那个家伙,因为他不晓得该怎么使用那个该死的玩意儿来录节目。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陪审团没有你真是太可惜了。”他说。
“交叉质询真是残忍。”格洛丽亚说。
那个逮捕犯人的警官克里夫·梅尔普斯整个早上都在证人席上作证。凯勒说他一直在等梅尔普斯失控或爆发出来。
“我则是一直在等着他会突然哭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警察不哭的。但如果是我出庭作证,我就会哭出来。”
“也许这是个妙计,”凯勒说,“也许这会让尼尔斯坦栽个跟斗。”
尼尔斯坦是被告的主要辩护律师,貌似忠厚,额上的发际线往后退,和下巴呼应。面对一个敌意的证人,这个小个子男人就变成了一头斗牛犬。
“我希望看到他栽跟斗,”格洛丽亚说,“或栽到悬崖下头。”
“你不喜欢他。”
“我觉得他很卑鄙。”
“那是表演。‘我不是王八蛋,但我在法庭扮演王八蛋。’”
“他该得艾美奖,”她说,“她则应该得个灌肠剂。”
“你是指希伊?”
“是啊,你知道她今天下午又会对梅尔普斯再度直接询问。”
“她大概非这样不可,你不认为吗?”
“我想是吧。我们不该因为我们对律师的感觉而受到影响,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幸运的是,我讨厌他们的程度差不多,所以抵消了。老实告诉你,我半个人都不喜欢。其他的陪审员是混蛋,那个法警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白痴。我替梅尔普斯觉得遗憾,可是他是那种猪头,不是吗?我也替休伯曼觉得遗憾,因为他要受审,而且他有家小。但另外一方面,那家伙是个骗子。不管有罪无罪,他都是骗子。”
“我想你一定期待审判赶紧结束。”
“然后回去工作?那只是份差事,如此而已。那可不会像是去办公室野餐。”她低下眼睛,“在家里也不是那么好。”
“哦。”
“进入婚姻就像进入陪审团一样,”她说,“照理说你不应该跟别人谈论。但我得说,婚姻生活并不是那么美好。”
“也许情况会好转的。”
“是啊,没错。或者我会逐渐习惯。同时你知道有一件我期待的事情是什么吗?”
“周末?不,如果家里没那么好的话就不是。”
“嗯,绝对不会是周末。午餐,一星期五天,就在西贡之珠这里。我这阵子期待的就是这个。”
星期五接近中午时,检方终结举证,午餐后继续开庭,辩方提出不受理案件的申请。这是标准程序,凯勒知道,结果法官驳回申请,这也是预期得到的。尼尔斯坦宣布,既然检方显然无法证明任何事,辩方将不举证。法官告诉他把这些台词省下来留到终结辩论时用,又告诉双方律师把终结辩论留待星期一早上再进行。他告诉陪审团一贯的指令——不要跟任何人谈论,不要看报上有关这个案子的报道,呱拉呱拉呱拉。凯勒都可以逐字逐句跟着他一起背诵了。还有额外的指令,这回法官建议他们星期一早上带着过夜的行李包。一旦他们开始陪审团协议,他解释,他们就会被隔离,直到达成陪审团裁决为止。纽约市政府会负担他们的旅馆费用,但不提供牙刷和刮胡刀和干净的换洗衣物,所以他们应该带着这些东西,以防万一。
“你已经准备好行李了。”离开法院大楼的路上,格洛丽亚说。她朝着凯勒的手提包点点头,“我敢说里面全有了。袜子和内衣和干净的衬衫。”
“还有一本书,”他说,“所有我要出城过夜的东西。”
“浪漫的周末?希望是。”
他摇摇头。“我一个侄子要结婚。这么一来,对他们来说是浪漫的周末,或至少我希望是。对我来说则只是个家庭义务罢了。”
他星期天晚上从巴尔的摩回来,在澡盆里面泡了好久,然后打电话叫了中国餐馆的外卖当晚餐。他放下电话听筒,又再度拿起。觉得有股冲动想打电话给某个人。桃儿?不,不是桃儿,而是某个人。
格洛丽亚?就算想打给她也没办法,而且他不确定自己想打。玛吉?不,老天,他最不想做的就是又去惹她。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真想跟任何人交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有必要跟某人联系一下,可是他想不出该跟谁。他感觉到焦躁不安,然后明白是一种月圆的焦躁不安,但据他所知,今天的月亮根本不是满月。
或说不定是?他走到窗边,但从那儿看不到月亮,不管是圆是缺。他可以出去看,可是中国菜快送来了。或许农历上可以查得到这类信息,但他手上的已经是五年前的版本了。他后来再也没买过,现在也想不起当初为什么会买。
他今天买过报纸,但是扔在火车上了。报上或许会有个什么栏提到月亮的盈亏。如果不是在天气预报栏,或许就是在星座栏。
露易丝·卡彭特——他想打电话的对象就是她。就算没别的事,那个女人也会知道今天是不是月圆之夜。
现在打电话太晚了吗?他判定不会,于是找到了电话号码拨通。她没接,也没有电话录音机。他又试了一次,以防前一次可能拨错号码,还是没人接,然后电铃响起,宣布他的晚餐来了。
吃过饭后,他整理了前几天收到的一份待购邮票精选,是缅因州那个女人寄的。他挑了自99lib.己想要的邮票,镶在他的集邮册里,然后写了张支票。
他又写了张短笺:“亲爱的碧翠丝,谢谢再一次寄来的精选邮票,我选了几张自己要的,很高兴拥有它们。随信附上72元2角的支票。我正在履行担任陪审团的义务,但我不能跟任何人谈这个案子。相信我,你也不会想听这个案子的!”他签了名,把那张短笺和他没买的邮票塞进一个回99lib?邮信封,然后下楼投进街角的信箱。他想起月亮时,已经又回到这栋建筑里,而好像并不值得专程再出去一趟看月亮。
回到他的公寓,他坐在电视机前。接近午夜时,他又泡了个热水澡。上床前他重新整理手提袋,放进干净的衬衫以及换洗的袜子和内衣。
第二十二章
他们选出来的主席名叫米尔顿·西蒙斯。他个子很高,四十五或五十岁,长得有点像影星摩根·弗里曼,凯勒猜想这也是他被选上的原因。靡根·弗里曼有一种道德权威。不论他是演好人或坏人,你不知怎的就知道自己可以信赖他。
“好吧,”西蒙斯说,“我们得看看要怎么做。我想问题在于,检方证明了这个案子成立吗?”
“除了‘合理的怀疑’之外。”有个人说,然后很多人随着那个词汇点头。
凯勒觉得好激动,急着想要开始。终结辩论拖得很长,凯勒不认为双方律师特别出色。尼尔斯坦先讲,把检方的论点一个个推翻,口吻从坚定的理性到羞辱的讥讽,然后又回到理性。接着是检察官希伊,大约花了同样的时间再把所有论点一一重建。然后,终于,法官给了陪审团指示。九九藏书
凯勒喜欢那个表达方式。他可以想象那个法官低下头,抓抓脚下的土,然后像一头公牛冲向陪审席,黑袍子扫过地板。
不过那个法官指示的审理要点则没那么戏剧化,而且也更费时,还冗长得不可思议。他继续说着那些已经讲过几百遍的话,好像他们是小孩,而且是不特别聪明的小孩。最后他们十二个人被带走关起来,于是就是眼前的局面了,他们身负重任,要决定一个同类的命运。
“我觉得呢……”一个女人发话,却被敲门声给打断。法警进来,后头跟着两个瘦条个儿的年轻男子,走路像舞者似的,每个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优雅地把上头的东西堆在旁边的桌子上。
“纽约州政府请各位吃中餐,”法警宣布,“有火鸡三明治,都是鸡胸肉,还有火腿奶酪三明治,里面的奶酪是瑞士奶酪。我之前问过有没有人吃素,没有人回答,但为了万一,这里有两个花生酱果冻三明治。咖啡和冰红茶和健怡可口可乐,如果有人是摩门教徒的话,另外还有水。祝各位用餐愉快。”
他随着两个年轻人出去了。接下来一阵沉默,终于摩根·弗里曼打破沉默。“我想我们就先吃,”他说,“其他吃完再说吧。”
凯勒吃了一个火腿奶酪三明治,喝了一杯冰红茶。最后看起来没有人吃花生酱三明治,于是他也吃了一个。这顿午餐怪怪的,所有的谈话都暂停,整个房间一片死寂,只有冷气的嗡嗡声和十二张嘴巴用力咀嚼的声音。大家都吃完之后,一个女人建议请法警来把剩下的食物拿走。看到午餐来时显然表情一亮的比特纳先生则指出,法警并没有叫他们这么做,他建议他们把剩下的餐点留在桌上,以防万一有人在审议途中肚子饿。
凯勒看着桌子对面的格洛丽亚正在转眼珠子。有个亚裔人说她一口也吃不下了,而主席则说他眼前也一样,但这不表示之后他不会想再吃。另一个女人说三明治这样放在桌上会馊掉,另外一个人则反驳说反正那些三明治无论如何都会浪费掉,法警一拿出房间就会把它们扔了。
“他拿走这些食物后,又不会运到索马里去賑灾。”她说。凯勒对面一个黑女人的眉头皱了一下,判定那些话显然并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于是就算了。
“大家达成协议了吗?”摩根·弗里曼问。“我们都同意把食物和饮料留在手边吗?”没有人反对。于是他笑了。“很好,我们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他说,“现在可以把注意力转回到被告是有罪或无辜的问题上头了。”
“有罪或无罪。”格洛丽亚说。
“我承认我说错了,”他说,“而且谢谢你。法官已经反复强调过这一点,可不是吗?我们无须相信这个人是清白的,只要这个人没被证明是有罪的,就该判决无罪。任何人对于如何解开这个问题,有任何想法吗?”
一只手举起来,是一位艾斯泰维斯太太。主席对她点点头,并期盼地微笑着。
“我得去洗手间。”她说。
他们叫了法警进来,他带着那位女士离开。当他带着她回来时,旁边跟着那两个瘦高个儿年轻人,他们开始清除吃剩的食物。没有人吭半声。
“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回到那个录放机。”格洛丽亚说。
“我的表亲有过一台一样的,”有个人说,“播那些租来的录像带没问题,可是就是没办法让它录节目。”
“是她不会操作啦。”另外一个人说。
“我的表亲是男的,谢谢你哦,而且。他操作得很好。那台录放机会开始录一个节目,然后就自己转台去录别的。我发誓那台录放机有自己的见解。”
那台录放机比这个陪审团要强一点,凯勒心想,这个陪审团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见解在哪里——如果有这么个见解的话。他们只是越谈越离题。
而现在格洛丽亚又带着他们离题更远。在充分探索过录放机一般会出现的各种奇形怪状之后,她又重新开始接下辩方已经投入很多力气去追寻的事情。尼尔斯坦曾传唤了几个证人去追踪那台检方带来法庭的录放机的历史,从克里夫·梅尔普斯声称自被告那边买下,一路追到现在。检方已经煞费苦心地去证明这台录放机就是那台从长岛“平价俱乐部”量贩店仓库里面偷来的赃物之一,也制造出一个证人威廉·古宾斯,他曾替那些小偷把风,而且分到了一台录放机。古宾斯作证说,他把那台录放机卖给了被告。
尼尔斯坦的论点是,这一连串证据都有问题。那个证物桌上的电器已经不是他的当事人声称买自威廉·古宾斯,且声称卖给那个卧底警察的同一台了。
“还记得他问过那个管存货的职员吗?问他是不是曾把辖下所管的货品带回家过?”
“那个人说没有。”一位亚裔的秦女士说。
“可是尼尔斯坦不只是问这个而已,”格洛丽亚提醒大家,“他问起一件特定的商品,一个手提式录像机。”
“他想知道那个家伙有没有借回去拍他女儿的生日派对。”
“他说没有。”秦女士回应道。
凯勒还记得那段对话。那个存货管理员,格洛丽亚觉得他如果减肥十磅且把小胡子给剃掉,外型会改善许多。他承认某年某月某日他女儿有个生日派对,他自己也参加了,而且也把派对录了下来。他也承认他自己当时没有手提录像机,现在也没有,但他坚决否认他从公司带了一台回家,坚称他从姐夫那里借了一台。希伊抗议这部分的询问,说是与本案无关,而且讥嘲地建议辩方下一个可能就会传那天拍的录像带在法庭上播放。这又引起法官的斥责,法官驳回了希伊的抗议,显然认为这些问题值得问。
“这个嘛,我不晓得。”格洛丽亚说。
“我们只能凭证词判断,”艾斯泰维丝太太说,“律师问了问题,那个证人就回答了。”
凯勒什么都不想说,但却管不住自己。“可是律师怎么晓得要问?”大家都看着他。然后他说,“他怎么知道生日派对的事情,还有那个家伙录像的事情?”
“人人都会录下自己小孩的派对。”有个人说。是吗?每个小孩的生日派对都会这样录下来,通过神奇的录像带将那个时刻冻结起来?
“可是律师知道日期,”凯勒说,“他一定从哪里听说那个家伙借了一台手提式录像机。那个职员一定得否认,因为这违反公司规定。只因为他否认,不必然表示没有这回事。”
“也不表示有这回事。”一个女人指出。
“嗯,的确。”凯勒说,“问题是你们要相信谁。”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检方起诉的案子里头又没有手提式摄影机,只有一台录放机。谁在乎那个家伙有没有借手提式录像机?反正又没人用,而且他还回去时跟借用前一样状况良好。”
“这建立了一个模式。”格洛丽藏书网亚说。
“什么模式?如果他借用过一台手提式录像机,那他就一定借用过录放机?就算有又怎么样?就算他把那台录放机带回家——顺带一提,没人说他借回去过——一天后或一星期后就还回去,那又怎么样?那还是原来的那台录放机呀。”
“除非他掉了包。”一个男人说。
现在他们就开始天马行空起来,试图猜想一开始那个仓库职员为什么要借用一台录放机,然后为什么他有可能会用另外一台去掉包。“或许就像你那位表亲。”一个男人说着,朝刚刚那位说她表亲的录像机会自动切换频道的女人点了点头。“或许他家里的录放机是残次品,所以他就掉了包,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证物。”
“成了梅尔普斯.99lib.
跟被告买的那一台。”
“成了梅尔普斯‘声称’跟被告买的那一台。”凯勒看看格洛丽亚。她没笑,脸上谨慎地维持中立的表情,但他看得出来她很乐。
“八个有罪。”摩根·弗里曼宣布。好吧,是米尔顿·西蒙斯,凯勒心想,但摩根·弗里曼本人也不能讲得更好了。“三个无罪。”
“加起来不对。”有个人说。
“加起来是十一票,另外还有个一张纸条是空白的。我想某个人无法决定他的心意。”他皱起眉。“他的或她的心意,他们的心意。这只是想知道各位大致的立场,所以你心里不必完全确定要投有罪或无罪,不过如果现在你都说不上来要投有罪或无罪,那也没问题。任何投无罪的人,想谈谈你为什么要这样投吗?”
“嗯,”格洛丽亚说,“我只是没被检方的起诉证据说服。我还是不能确定那是同一台录放机。”
“小妞儿,”块头最大的那个黑人女人说,“这算是你的辩解吗?那不是我卖给他的那个偷来的录放机。我卖他的是‘别的’偷来的录放机。偷就是偷,卖就是卖。”
“那毒树上的果子呢?”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米尔顿·西蒙斯说,然后解释律师们提到毒树上的果子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搜査那个人的房子,”他举例说明,“然后如果发现了一屋子的赃物,而且如果那个捜查是法律上有问题的,那么他们所发现的每件东西以及牵涉到的所有事情,都是毒树上的果子,谁吃了就会有不幸的后果。意思是这些东西不能列为证物。”
“我相信他们也这么干了。”凯勒说。
“干了什么?”
“搜查他的房子。你以收受赃物的罪名逮捕一个人,一定就会去搜查他的房子。”
“也许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那尼尔斯坦一定感激你感激死了。‘你搜查过我的当事人的住处吗,警官?你有发现任何可以归罪的吗?所以你要我们相信那个涉嫌被我的当事人所卖出的录放机,是他涉嫌拥有的唯一涉嫌被窃的资产吗?’但没有人提到搜查这件事,这表示证据有问题,他们是故意不提。”
“有人没弄到搜查证,”一个女人说,“毒树上的果子。”
这些果子的言论提醒了比特纳先生。“你刚刚就非得去洗手间不可,”他对艾斯泰维斯太太说,“害我们现在没有东西吃了。”
“嘿,老兄,不然你要她怎么办?”
“对不起,”比特纳说,“我血糖低,发癫了。”
“那你当初干吗不叫法警把三明治留下来呢?”
没完没了,凯勒心想。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有人敲门,还没人去应门,那个法警就自己进来了。“法官想知道你们进行得怎么样了,”他说,“看你们是不是觉得快要达成判决了。”
“我们进行得还不错。”陪审团主席说。
“好,不是要催你们,”那个法警说,“可是现在已经四点了,所以如果你们想今天晚上回家的话,现在还有一小时。如果五点之前没有达成判决的话,你们今天晚上就得留下。这表示市政府会付钱让你们住旅馆。旅馆很不错,但不是沃尔多夫。以我的意见,你们回自己家里可能还要舒服点儿。”
“那食物呢?”比特纳问。
“旅馆会提供食物。”
“我是指现在。”
那法警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开房间。
“在我们自己家里要舒服点,”块头最大的那个女人说,也就是喊格洛丽亚“小妞儿”的那个,“翻译:抬起你的屁股来达成判决。谁认为他不是这意思?”
“那不是问题,”格洛丽亚说,“问题是——”
“——是他有没有证明这点。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们一整天都在说这个,却没有半点结论。所以我的问题怎么样?任何在场的人认为他不是这意思吗?”
没有其他人回答,于是凯勒说,“那个人收过赃吗?我会说对。他曾销过赃吗?答案一样是对。他曾卖给警察吗?他曾把这个特定的赃物卖给特定的那个警察吗?我可以相信,但却不认为检方证明了这一点。”
“除了合理的怀疑之外。”有个人咕哝道。
“但我不确定我相信,”他继续道,“从头到尾,最后都归结到同样的问题。我们相信梅尔普斯吗?”
“即使梅尔普斯夸大了一些事实——”
“如果梅尔普斯没说真话,那这个案子就不成立。如果梅尔普斯是说谎,那也不算什么罪。”
“他是个警官,”有个人说,“而且是我见过的警官中相当高尚而诚实的,但是他总让我觉得有一点不对劲。”
“这就好玩了,”另外有个人说,“因为我以前的经验是,警察一向都在撒谎,可是我印象中觉得他是个相当正直的年轻人。”
“那个仓库职员在撒谎。”
“对,这点我同意你。”
“把手提录像机带回家,去录他小孩的派对。这不表示那个录放机就因此也染上污点。”
“也不表示梅尔普斯是撒谎。”
“可是也不表示他没撒谎。”
四点四十五分时,摩根·弗里曼再度请大家投票,这回是非正式的,一个个问。轮到凯勒时有四个人投有罪,三个投无罪。凯勒心想无所谓了,无论他怎么投,反正今天晚上他们是别想回家了,但他总得表态。“有罪。”他说。
“无罪。”坐他左边的女人说。
所以扯平了。上回投票时,凯勒是投无罪,他左边的女人则是投有罪。最后摩根·弗里曼投有罪,结果八比四,而他们只剩十五分钟了。
“好吧,”主席说,“不论就任何意义,我们这样都不算相持不下。只不过要让我们多花一点时间把事情理清楚。我们的结论关乎一个人会不会去坐牢,所以我们不必匆忙赶时间。看来我们是要在旅馆过夜了。”
有一些抱怨声响起,但凯勒觉得好像还蛮温和的。毕竟这些人是纽约客。无论什么情况发生,总会有人抱怨的。
第二十三章
隔离的饭店是皇后区的天天旅店,离肯尼迪机场不远。凯勒觉得很眼熟,然后想到两三年前曾和一个客户在这里的休息室碰面。那个客户从亚特兰大飞来,交给凯勒两张相片和一个地址,然后就赶飞机去欧洲,制造一个装甲车级的不在场证明,而同时凯勒则飞到亚特兰大又飞回来。那个客户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参加一个生意上的会议时接到消息,说他太太被闯空门的小贼射杀身亡。他取消行程回国,四个月后娶了他的秘书。
但当时那个饭店是拉曼达,不是吗?凯勒肯定这一点,他记得那个客户还谈到过拉曼达连锁饭店的优点。所以不会是这家,但是不知怎的,整个设计布置对凯勒来说很熟悉。
他们给的房间就没有什么熟悉感了,但他从没住过任何拉曼达饭店,只去过休息室和大厅。他迅速冲了个澡,然后从楼下的客房服务叫了晚餐,之后就坐在电视机前面,直到那家伙送食物来。凯勒签了账单,加上两元现金给那个侍者,他好像很惊讶。凯勒猜想他大概很少从隔离的陪审团那里得到小费。
“我很好奇,”凯勒说,“这地方以前就是天天旅店吗?”
“如果回溯得够久,”那家伙说,“以前是沼泽。”“如果回溯两年呢?”
“那时是拉曼达。”他咧嘴笑了,“可是那时我还没来,所以这只是道听途说的证据。”
凯勒吃着晚餐,想不通怎么能这样,把一个饭店从某个连锁集团剔除,再加入另外一个。感觉上好霸道。
他正在决定要不要再喝一杯咖啡时,有人敲门。他从窥视孔看了下,然后打开门。格洛.99lib?丽亚急忙闪进来,在身后关上门,锁好。
“感觉好滑稽,”她说,“自己一个人吃饭。而且不是吃越南菜,而是一个汉堡和薯条和可口可乐。如果你要我滚出去,那就直说。”
“为什么我要那样?”
“照规定我们不应该聚在一起的,记得吗?因为我们有可能会讨论那个案子。”
她的脸发红,也重新化了妆。另外她的头发是不是改了样子?
“你看起来换了个样子。”他说。
“噢,”她说,“我刚刚很快冲了个澡,就想试着把头发这么弄。”
“很适合你。”
“谢谢。”
“我也冲了澡。”
“嗯,在法庭待了一整天之后——”
“会需要冲个澡。”
“绝对是。”她说。她看着他,“好吧,你想做什么?要讨论那个案子吗?”
“不想。”
“我也不想。这样很好,因为他们说不准讨论的。这真是疯狂,不是吗?我真不懂我在想什么,跑来这里。”
“你不懂?”
“我的意思是,这不像我。我冲过澡后,瞪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好像是在对自己说,你这个骚娘儿们,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我没穿衣服站在那里,如果你可以想象的话。”
“我可以想象。”
“我冲澡时就在想着这件事。你呢?你有任何想法吗?”
“我有个想法。”
“你冲澡时有想到我吗?”
“有。”
“你抹肥皂时——”
“有。”
“我们两个都冲过澡了,”她说,“很棒不是吗?我们两个都很干净。”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来搞脏吧。”
“老天,”她说,“我所有的幻想现在都实现了,而且比幻想更棒。昨天晚上我收拾我的小行李箱的时候有没有?我就在计划这件事了。”
“真的?”
“噢,绝对是。我们第一次围着那张桌子坐下来时,我就在想,嗯,我们五点之前不会达成判决。就算我是唯一拒绝合作的人,就算每个人都以为我是个白痴还顽固得像头骡子,我也不在乎。我们会被隔离过夜。”
“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在试图拖延。”
“我也觉得这样。你的脸很难猜,但我有一种感觉,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她转过身来侧躺,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上。“你知道我还想什么吗?我想,如果我们真的达成判决,如果实在没办法拖延且不要看起来太荒谬,那我们就一起走出去——”
“就像我们一向的那样。”
“就像我们从第一天开始的老样子,”她说,“而且我心里已经想好剧本。比方我说,我还以为我们今天晚上会在旅馆过夜呢。然后你说,对,我也这样想。然后我说,我们还是可以去旅馆的,你知道,我们连行李都带了。”
“我有时也会这样,”他说,“在脑中编造各种场景。”
“你有编过关于我们的吗?”
“有一些。”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胆子,”她说,“真的讲出我们去旅馆吧。我几乎没有胆子来你的房间。”
“但是你来了。”
“但是我来了。如果我没来呢?你会来找我吗?”
“我可能会打电话。”
“他们有把我的房间号码告诉你吗?”
“314,”他说,“你登记的时候我留意了。”
“我就是这样晓得你的房间号码的!结果你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得知我的。所以这不是我一厢情愿了。”
“对,我们铁定是想法一致。”
“这让我感觉好多了。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老天,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说!但对我来说的确是事实。我是个乖意大利女孩,上教会学校,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从没偷过情,而且相信我,我有过机会的。”
“我相信你。”
“我第一天就挑上你,但只因为我感觉跟你讲话会很有趣。然后午餐时我感觉是:他是个好男人。过了一两天就成了: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到了审判开始时,我已经开始编梦了。”
“梦?”
“面对面跟你隔着桌子坐,想着一切我想对你做的事情。”
“好吧,”他说,“现在你都做了。”
“怎么?”
“嗯,”她说,“不完全做过了。”
“哦?”
“我真的想象了很多。我怎么搞的,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我的意思是,我是来自斯塔顿岛的。”
“我以为是茵伍德。”
“我结婚后搬到茵伍德。可是我自认为是住斯塔顿岛的。”
“我是来自密苏里州的。”凯勒说。
“是吗?我以为……哦,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对不对?”
“对,”他说,“证明给我看。”
“我想我最好回房了。”
“为什么?”
“万一有人打电话过去怎么办?”
“你有把电话号码给什么人吗?”
“没有。我想我可以留在这里,对不对?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对。”
“那我很乐意,因为我们只有这一夜了。你知道的,对不对?”
“对。”
“我们会宣读判决,然后我就变回南瓜了。”
“好特别的南瓜。”
“回去乖乖当一个法务秘书和一个忠实的妻子。我之前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也不敢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做。”
“你大概二十分钟内会再做一次。”
“我是指今夜之后,傻瓜。如果对的人和对的状况和对的刺激都凑在一起,可能会再发生。但或许不会。”
“或许等你下回再被选为陪审员。”
“或许。但你我就像两艘夜间交会而过的船,萍水相逢。我想一定就是这样吧。”
“我想你说得没错。”
“而且你知道吗?否则我们都会累死。我甚至还在想,我们可以再把陪审团审议多拖一天,这样我们就可以在这里多留一夜。但第二夜不会一样的,对不?”
“更别提其他陪审员会杀了我们。”他说。
“你不觉得他们其他人会做跟我们一样的事情吗?”
“这个吗,我怀疑其中两个人。”
“真的?”
“比特纳和秦女士,”他说,“真是天生一对。”
“喔,你,”她说,“害我还以为你讲真的。你真是个坏小孩。我觉得该好好惩罚你。嘿,你在干什么?你真的是个坏小孩,对不对?我还以为我得再等二十分钟呢。”
“睡一夜好觉的效果真是惊人,”凯勒说,“今天早上我醒来,一切对我而言好像清楚得不得了,那个休伯曼做了检方所说的一切。从头到尾是不是同一台录放机,我不觉得有差别。那家伙被检方起诉,罪名是贩卖一台被偷的录放机给警官,而我想检方充分地证明了。我想他卖给梅尔普斯的那台录放机,就是现在放在证物九九藏书桌上的同一台,因为有个仓库职员可能会借一台手提式录像机,这种东西你碰到特殊场合会用到,但谁会借用录放机、第二天再拿回去还呢?”
“人人都有录放机。”有个人说。
“没错。”
他继续说着,把辩方的论点一一推翻。所有围桌而坐的人都同意地点着头。一夜好眠的效果真是惊人,他心想,但他也不过就是东拉西扯一番。同样的,他心想,藏书网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女人了。再过这样的一夜,他大概就得进医院了。
“嗯,”米尔顿·西蒙斯说,“我感觉得到,经过了这一夜,把每个人心中的事情都理清了。除非丹东太太还是心怀疑虑。”
“我想我一直晓得那个人是有罪的,”格洛丽亚说,“但我希望确定除了合理的怀疑之外,我确信他有罪。”
“然后呢?”
“我醒来后,整个想法更透彻了,”她说,“就像其他人一样。而且就算我还有一丝怀疑,凯勒先生也替我理清了。”
“我们可以一起搭出租车,”格洛丽亚说,“但还是不要吧。”
“好吧。”
“这是一段两艘船的露水情,但一旦船靠岸,你就知道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当然我们拥有的不是爱之船,而是天天旅店。”
“以前曾是拉曼达饭店。”
“原来如此。以后我每次吃越南菜时都会想起你的,但我这阵子会离越南餐厅远一点。而如果我们能有机会再被选入同一个陪审团——”
“嘿,谁晓得呢。”
她招了辆出租车。他看着车子开走,然后自己也招了一辆。
他的录音机里有四个留言,都是同一个人留的。他回电,桃儿接了电话说。“你去了哪里?”
“被隔离了。”他说,然后解释给她听。
“所以你昨天早上去法院,然后他们留你在机场附近的一个旅馆过夜。为什么是机场附近?”
“谁晓得。”
“你们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所以他们就把你们关起来。然后你们同意了判决,他们就让你们回.99lib.家。这是一个教训。”
“我知道。”
“不过他们周末没把你关起来,对吧?”
“对。”
“你去了巴尔的摩。”
“上星期五退庭之后。”
“然后星期天回来。”
“对。”
“然后打电话给我,我们谈过。”
“没有,我没打电话。”
“真的喔,你没打耶。这也没关系。我又不是你妈,如果星期天没接到你的电话也不会心里怦怦跳。如果没事要交代,干吗强迫你打电话?”
“桃儿——”
“然后星期一早上我收到联邦快递。约雪茄盒一半大小的包裹,猜猜里面装满了什么?”
“不是雪茄。”
“钱,”她说,“把我搞糊涂了,因为谁会送钱给我?够巧的是,金额刚好就是你把巴尔的摩那件事结案后该收到的。所以我搭火车进城,在外埠报摊买了《巴尔的摩太阳报》,在回白原镇的路上看。猜猜我发现什么。”
“唔——”
“麦克纳马拉把一个闯进她费尔斯岬家里的小偷吓到了,”她说,“但当小偷抓起壁炉的拨火棒打她的头时,她比小偷更惊奇。这个对你来说是新闻,凯勒,因为否则你当然会打电话给我。所以这是著名的凯勒好运,对吧?有人帮了我们的忙,干了肮脏活儿,而功劳却归我们。”
“是我干的,桃儿。”
“是哦。”
“我星期天晚上回家时已经很晚了。”
“太晚了没法打电话?”
“这个嘛,实在很晚了。”
“而你昨天早上去法院时,又太早了。”
“当时有点匆忙,”他说,“我得收拾换洗衣服,以防万一我们要隔离过夜,那时我已经快迟到了。”
“那昨天晚上呢?”
“我们被隔离了。”
“他们不让你们打电话?”
“恐怕电话是有人监控。”
“我想是吧。但你在巴尔的摩上火车之前呢?星期天下午、星期天晚上,随时都行啊。你如果没零钱的话,可以打对方付费电话嘛。”
“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
“我心里在想别的事情。”
“比方说呢?”
“比方那个审判,”他说,“你想知道吗,桃儿?我心里老想着那个审判,即使是在巴尔的摩,琢磨着该怎么动手、然后又实际去做的时候,我一直不断想着那些律师和那个可怜的混蛋休伯曼。”
“结果呢?别说你不该谈这个案子,因为结局已经成为历史了。”
“事实上,”他说,“现在可以谈了。我们认为他有罪。”
“所以他得去坐牢了。”
“我想是吧,但那个部分不由我们决定。他会还押拘留所,直到宣判。”
“他会判多久,两年?”
“差不多吧。”
“你去巴尔的摩打死一个女人,然后又回到纽约来把一个男人送进牢里,因为他卖了一台偷来的电视机。”
“是录放机。”
“是哦,事情因此全盘改观了呢。你难道看不出有任何矛盾吗,凯勒?或至少有点讽刺?”
他想了想。“不,”他说,“一个是我的工作,另一个是我的义务。”
“而你两件都做了。”
“没错。”
“而我们拿到报酬,休伯曼则要去大牢里了。”
“没错,”他说,“这个社会制度很棒。”
第二十四章
怪了,凯勒心想。
他从巴尔的摩回来的那天夜晚,曾打电话给他的占星师露易丝·卡彭特。他记不得是为什么了,有关那天是不是满月的事情吧,而这种事情不必打电话给专家才能确定。他想自己不过是有个冲动想跟她讲话,而她没接电话,他也就算了。
然后约一个星期后,他又打电话了,这回不是星期天夜晚,是一般上班日,一般上班时间——如果占星师也有上班这回事的话。在一星期的中间,下午时分的中段,结果没人接电话,也没有录音应答。
他皱起眉头很困惑,然后认定她是出城去了。占星师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去度假的。或许她正在某个沙滩上,仰天注视繁星。
他放弃了,也从此没再想到那个女人,直到桃儿打来那通电话。她打来时他正在看一本邮票杂志,专注在一篇有关伪造早期法国殖民地发行的套印邮票的文章上。真品的样式有很多,伪造的也很多,要分辨真伪没那么简单。他很好奇自己的收藏里面有没有伪造的,有没有辨认的诀窍,然后电话响起了。
“我们的朋友在忙了。”她说。
“我们的朋友?”
“我们以前喊他罗杰。”
“你知道,”他说,“有一阵子我常想到他,后来就不会了。我没法告诉你上次我想到他是什么时候了。”
“凯勒,重要的问题是,他心里有没有想着你。”
“而答案是有,否则你就不会打电话来了。”
“他也许不会想着你这个人,”她说,“因为他不认识你,这一点我得说是好事。但很清楚,他并没有决定迷上高尔夫或其他事情,疏忽了他的主要任务,而你记得那任务是什么。”
“缩减范围。”他说。
“才刚缩减过。我拒绝了一个工作,这是好事。”
“我想你最好把详情告诉我。”
“明天早上,”她说,“搭火车来看我。”
“我可以现在就去,桃儿。”
“不,”她说,“等到明天。我得先安排一些事情,凯勒,然后我们得采取一些行动。我们之前等着这个活宝消失不见,结果这种情形不会发生,除非我们让它发生。”
“怎么做?”
“明天早上。”
他挂上电话,脑中浮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那个占星师。他可以打电话给她,她可以给他些意见,告诉他这段期间对他来说有多危险。他拨了号码,这回电话只响了一声。然后是一个录音的声音,告诉他这个电话是空号。
他又拨了一次,猜想上次拨错了号码,结果又听到同样的录音。现在是空号。
怪了。
她的公寓就在城市的那一端,九十七街和九十八街之间的西端大道。当那个西印度群岛裔的司机在车阵中走走停停时,凯勒往后靠坐着,搞不懂自己干吗跑这么一趟。他在街角下了车,找到那栋大楼,可是却找不到上面有她名字的电铃。虽然他很确定就是这栋大楼,但还是看看两旁的其他大楼,也没看到她的名字。
他又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他想得到可能晓得露易丝·卡彭特下落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玛吉·格瑞斯孔,他不想打给她。
他必须去找出电话号码,然后必须逼自己拨号。响两声时他就准备挂掉了,可是她在第三声响到一半时接了起来。他还是可以挂掉,也考虑过,然后她又喂了一声,口气有明显的不耐,于是他说,“我想联络露易丝。”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出来。喂,嗨,你好吗,滴哩答啦扯半天,然后他再提出这件事。但有个什么阻止了他先鬼扯一番,然后顿了一下,她说:“是你。”
碰到这种情况,你能怎么回答?凯勒说不出话来,而且在他想出如何接腔之前,她说:“你可真有胆,你为什么一直没打电话给我?”
“你叫我别打,还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然后你真的没打——”
因为你叫我别打的呀,他心想。
“于是我打了,我留了话,结果从没接到你回电。”
“我没听到留言。”
“是哦。”
她有留话吗?不,当然没有。他已经后悔打这通电话,而且也还没问到自己想问的。“我的录音机有点问题,”他说,“信不信由你,无所谓。我只是想联络露易丝,而且——”
“为什么?”
“那个占星师。”他说。
“你答的是谁,我问你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
.99lib.“你不需要占星师,”她说,“告诉你星星下沉的方向。你想要她的电话号码,自己去査,电话簿上有登记。”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说,然后算了,因为他是在藏书网 自言自语。她已经挂断了。
“我觉得,”桃儿说,“我们似乎有两个选择。我们可以被动地等待问题自行解决,或者我们可以采取专业主动的方式。”
“这个字眼以前很少听到,”凯勒说,“现在却老是听到。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不说主动就好了。”
“比较好听嘛。”
“是吗?”
“当然,专业主动,感觉上你好像真的抬起屁股去做些事情,而同时又做得非常专业。而且我该说,时机也差不多了。我们一直保持警戒,但这只表示罗杰还不断去杀别人。如果有其中一人明白怎么回事,用同样的方法去对付罗杰,那就好了。但罗杰很专业又主动,而且出其不意地除掉他们,所以他们还有什么活命的机会呢?罗杰只是不断做着他拿手的事情,而我们则是不断拒绝工作,偶尔接了就老是提防着四处警戒,现在也差不多是改变做法的时候了。”
“猎杀他的时候到了。”
“而且要用最合他心意的方式去引他出来,因为对付这样的人,我们要有十足的把握才成。”
“可是怎么做,桃儿?你要怎么找到他?要从哪里开始?”
“让他来找我们。”
他点点头。“我们设个陷阱,”他说,“引他自投罗网。”
“这样就成了。”
“可是要怎么做?提供他一份工作,他不会接的。除非——”
“怎么?”
“嗯,”他说,“如果这份工作是去杀掉一个杀手,他应该会接受吧?我的意思是,他以前干掉杀手都免费的,而如果现在还有人要付他钱——”
“我会打电话给他,要他杀掉一名杀手。”
“对。”
“而且不是随便哪个杀手,假设我们谈的目标是你。”
“对。”
“所以我给他你的名字和你的地址,外加一张你的帅照片,那你就得坐在家里电视机前面,听着脚步声接近。我还需要解释这个主意有多烂吗?”
“不需要。”
“我进行这个事情已经有一阵子了,”她说,“所以干吗不好好替你设想呢?我做的是,我打电话给罗杰,留了话,他听了留言给我回电,用个什么高科技反追踪的电话线路,然后我把要给他的案子告诉了他。我给了他名字和地址,他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拒绝了。”
“然后呢?”
“然后我把案子给了另外一个人。”
“我吗?不,这样没道理。你把案子给了谁?”
“另外一个专业的。我可能做的,就是打电话给另外一个中介人,让他们另外替我找。倒不是说杀手到处是,要找很容易,而是不管他找什么人,反正都不必那么机灵。一旦那个人接案子,我就会打电话给罗杰,叫他不必担心,我设法另外找到人了。你开始明白怎么回事了吧?”
“我想应该是。”
“你只要盯着目标的房子,等那两个人出现。其中一个人会去做人家付钱雇他做的事,另一个就是罗杰了。”
“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哪个?”
“你可以两个都杀掉就是了,”她说,“然后让上帝去给他们分类,就像那些T恤上说的。但我不这么认为。你要做的,就是等他们其中一个干掉目标,不管是谁动手,那么另外一个人就是罗杰。”
凯勒点点头。“一旦目标被除掉,”他说,“罗杰就准备好要干掉那个杀手。所以我跟踪那个杀手,同时睁大眼睛等着罗杰。”
“等到他准备好要行动时,”她说,“就是你要行动的时候了。如果你能在他动手之前逮到他,那当然更好。如果办不到,嗯,那至少你试过了。无论如何,反正罗杰都要下台一鞠躬。”
“用合他心意的方法去引诱他。”他皱起眉头。“我希望能早些逮住他。让哪个无辜的人无故被杀害,太遗憾了。”
“说无辜也没那么无辜,因为他才刚把目标除掉。但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个目标,”凯勒说,“我之前根本没想到他。他是个假设人物,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有个工作给罗杰,也没法给备胎先生。那只是个陷阱,但陷阱里面一定要有诱饵,不是吗?”
“如果你希望逮到猎物的话,那当然。”
“所以诱饵是准?如果不是我,那是谁?你只是随机的找个倒霉鬼吗?”
“那会是一种方法。凯勒,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那个诱饵可能会被杀掉,对不对?”
“既然那个诱饵没有任何理由去提防,而既然这回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世界级的杀手办这个案子,我必须说,那个诱饵的机会在平均水平以下。”
“活命的机会,你的意思是。”
“对。另一方面,如果你愿意往光明面看,那个诱饵的机会也没那么糟。”
“看吧,”他说,“我不喜欢的就是这部分——对着电话簿乱射。”
“凯勒,对着电话簿不是射镖,对着地图才会射镖。”
“这样怎么选人?”
“当然不成,射镖是用来找地方。你射镖出去,射中了德州威奇塔瀑布,然后你去那里。在一家小墨西哥餐馆吃饭,买一些邮票充实收藏。也许找几个房地产销售小姐带你去看看房子。”
“桃儿……”
“但如果你要找的是人,就不会用射镖的方法。你会拿一本电话簿来,以随机方式翻开一页,用手指头去点。”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
“你刚刚说的是射。”
“我知道,可是——”
“算了,凯勒。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在拖时间,你知道,因为这部分我并不喜欢。”
“这就是我的意思,”他说,“扮演上帝,随机地选择某个人——”
“不是随机选择的。”
他盯着她,“你刚刚才说,‘以随机方式翻开一页’。你是什么意思,桃儿?这一切都是宿命吗?显示在星星中?无论我们做的一切看来有多么随机,其实冥冥中都是宇宙的刻意设计?”
“我想这些话听起来就跟其他事情一样,”她说,“都没什么道理。凯勒,我已经挑定了一个人。”
他想了想,过了一会儿,他说:“不是以随机方式。”
“不是以随机方式。没有射镖,也没用电话簿。”
“某个你认识的家伙?”
“两个都不是。”
“啊?”
“不是我认识的人,”她说,“也不是个家伙。”
“是女人?”
“你干吗,性别歧视啊?”
“不是,但——”
“武士精神已死,凯勒。女人被杀的权利就跟其他人是一样的。你接过目标是女人的工作。你照样会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这个嘛,那当然。”
“这是个机会均等的世界,”她说,“我甚至听过有女人杀手,不过我想正式名词应该是女杀手,只不过我不喜欢那个音调。或该说是女性杀人者?”
“这种故事听过很多,”他说,“不过我不晓得除了电影之外,是不是真的有女杀手。”
“那花时间去想该怎么称呼她们,也只是浪费时间。”
他说:“两个不是,你刚刚说,不是个家伙,另外呢?也不是你认识的?”
“对。”
“如果不是你认识的人,”他说,“那怎么又不是以随机方式选的呢?”
“你再想想,凯勒。你马上就会想到了。”
“是我认识的人。”
“我刚刚怎么说来着?你想到了。”
“我认的某个女人……”
她叹了口气,伸手去拿那壶冰红茶,替他们两个人的玻璃杯都倒满。“凯勒,”她说,“也许是因为罗杰,那种压力,也或许你做这一行太久了。但最近你在冒险,而且留下一些破绽。”
“有吗?”
“我不想说什么,”她说,“因为那是你的人生。”
“等一下,”他说,“讲具体一点,好吗?冒什么险?什么破绽?”
她伸出一只食指,触摸他的大拇指尖。
“我的大拇指是个破绽?那我该怎么办,剁掉吗?”
“我看不出你的大拇指有什么问题,”她说,“你跟它活了一辈子,它活得很好,你也活得很好,然后有个娘儿们告诉你那是个凶手大拇指,接下来你又赶紧去碰到另外一个娘儿们,她告诉你说你是双子座,你的上升在寄居蟹,月亮是在迈阿密上方。”
“上升在巨蟹座,”他说,“另外我的月亮是在金牛座,月亮在金牛座是强势。”
“而且他们那里大概也不必担心龙卷风。凯勒,她告诉你这些屁话,而你告诉她你是做哪一行的。”
“也没真的告诉她。”
“她只要看看你的大拇指就知道了。”
“还有我的星图。而且我猜想她多多少少凭直觉猜到了。”他坐直身子。“你就是挑中了她,露易丝吗?”
“凯勒——”
“因为他们要找她恐怕很困难。她搬走了,而且她一定是整个搬离那一带,因为她的电话变成空号了。我想她有可能留下转信地址,而且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追踪,但你希望在纽约用诱饵设陷阱,不是吗?若是如此,那你可以忘掉露易丝·卡彭特了。”
她什么都没说。他看着桌子对面的她,然后渐渐明白了。
“没有转信地址。”他说。
“对。”
“她死了,对不对?”
“她要不是存在于宇宙中,”桃儿说,“就是投胎转世变成蝴蝶了。露易丝自己会这么看的,而我们凭什么跟她争辩呢?”
“可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事……什么时候?如何发生?”
“凯勒,”她说,“你听上去好像报纸记者的训练手册。你真的想知道吗?如果只是猜想这一切都是星星中注定好的,随他去,你不是会快乐点吗?”
“我想知道。”
“你那时在尽担任陪审员的义务。”她说。
“而你找到一个人去——”
“不。或许你肯静静听我讲。”
“好吧。”
她喝了点冰红茶。“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好一阵子了,”她说,“有个女人知道了她不该知道的事情,谁晓得她什么时候会去告诉不该告诉的人?不,别插嘴。你会说去谈论客户的事情对她来说是不符合专业操守的,对不?这点我也想过,但人们应该怎么做和他们实际做出来的事情,通常不会相同,不然我们两个就该改行了。”
“所以呢,”她继续道,“我就打电话给她,跟她订了预约时间。”
“在我尽担任陪审员义务的时候。”
“不,早在那阵子之前。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或许在纽约家里吧,正在整理你的邮票收藏。我打电话给她约了时间,给了个假名字和假的出生日期,搭上火车进城,换出租车去她家。那地方蛮好的,如果你喜欢绉褶布边和珠帘和塞得爆满的家具的话。她让我坐下,给了我一杯茶,然后就谈我的星图。”
“可是那不是你的星图。”
“因为出生日期是我编的。你知道,这点我明白,可是讨论的时候我真是为难。我坐在那里,必须假装她讲99lib?得有多准,其实一点也不准,可是又为什么要准?或许对某个刚好是9月23日出生的人来说很准。总之,我用假的出生日期可能还是比较好,以免我分心去关心我的星图,因为我知道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所以我可以专心地套她的话。”
“关于哪方面的?”
“关于你的。我告诉她我曾遇到一个手相师,她就说她也懂一点手相,也看了我的手,然后我跟她说我高中时有个女朋友,她的大拇指长得很奇怪,还没搞清楚状况,我就听到一切关于她有个客户长了个凶手大拇指的事情。”
“她谈到了我的大拇指?”
“这不必然代表什么,”她说,“但这个有凶手大拇指的客户,其实却有非常黑暗的一面。我不必挖太深,但我有个感觉,如果我真想问的话,我可以问出你的名字和地址。”
“真意外,”他说,“我还以为她很谨慎的。”
“她或许自以为很谨慎。她提到一些你星图的事情,但别问我是什么。你的土星和天王星相刑,唧里呱啦啪啦。你知道一般是怎么说的。凯勒,那女人是个破绽。她有个客户以杀人为生,她知道这点,而且不必花太多力气就能让她讲出来。”
“你应该说的。”
“跟你?”
“当然是跟我。我会……”
“怎样?去搞定吗?”
“当然。”
“你喜欢那个女人,凯勒。你曾说过她有多像个妈妈。”
“我不记得这样说过。”
“好吧,我记得。也许你无论如何还是可以去做,把事情搞定,但这对你来说太困难了,而且一开始就是个坏主意。你是她的客户,你们之间有联系,所以如果她要出事,就该发生在你出城的时候。”
“所以你得另外雇人,”他边想边说出声,“而你在办这件事情的时候,何不也把罗杰考虑进来呢?除掉一个破绽的同时,也替罗杰设一个陷阱,一举两得。很合理。”他抬头,皱起眉。“可是现在要这么做就太晚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我考虑过要同时设陷阱。但我希望你完全不牵涉在内,而且我不想等太久,因为小洞能沉船,何况谁晓得那个肥婆能保密多久,就忍不住跟不该讲的人提这些?”
“不过你毕竟等了一阵子。”
“我原来不打算等的。”她说。“还记得好几个案子你都是隔天就回来了吗?客户取消或那家伙自杀或另外有人替你动手结案了?你老在我搞定事情之前就回来了。”
“你希望她被干掉时,我不在纽约。”
“当然。”
“这样我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当然如果有人想知道我在阿尔布开克或圣路易或随便哪里到底在干什么……”
“我知道,这个不在场证明不太好。‘法官,我不可能杀了她,因为我人正在旧金山的索萨利托杀另外一个人。’我猜想我有其他理由希望你不在纽约。我猜想我是不希望你知道这件事,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喜欢。”
“你说得没错。”
“你到现在还是不喜欢,对不?”
他想了想。“你非做不可,”他说,“我会试着说服你放弃,或找出其他的方法,但现在都过去了,我必须承认你是对的。你找了谁?”
“有什么差别?”
“我猜没差别吧。接到巴尔的摩那个案子时,你以为我会离开纽约,所以你找了那个家伙去做掉露易丝。然后你发现我有陪审团义务,可是这是个比出城还要好的不在场证明,所以你就不必担心时间。不管动手的是谁,他都做得很好。‘死神掠过群星’——这会是报纸上的新闻标题,一个占星师被谋杀。可是我没在报上看到任何报道。你以前用过这个杀手吗?”
“一次。那回报上也没登。”
“他的注册商标,我猜。”
“她的。”
“你说什么?”
“她的注册商标。”
“那个杀手是女的?我们刚刚才说过电影之外没有女杀手的。”
“那是你说的,凯勒,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在脑中复习刚刚的对话,耸耸肩。“随便,”他说,“是女人,嗯?你以前用过她?”
桃儿点点头,然后举起一只手指指天花板。凯勒往上看,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座灯上头的一个灯泡烧坏了。然后他懂了,嘴巴张开了。
第二十五章
“老头。”他说。
“有时你的领悟力之慢,真是让我惊讶。”
“可是那是你,桃儿。他当时越来越糊涂了,还说要雇个小鬼来帮他写回忆录,所以你把我派到别处去,自己动手了。”
“派你到堪萨斯城去,”她说,“那是你第一次参加邮票拍卖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这回也是你做掉了露易丝?为什么,看在老天的面子上?”
“时间有限,”她说,“机会开了一.99lib.扇窗,谁晓得会开多久?而且这不只是把她除掉的问题而已。还必须安静,不能搞得太大,让你在报纸上读不到。而且动手的这个人得去检查她的档案,得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所以我就打电话给她,又约了碰面的时间。”
“对付老头时,你是在他的热可可里面加了颗安眠药,再用枕头闷住他的脸。”
“我不认为这个办法能用在她身上。我想过也许朝她头上开一枪,弄得好像是闯空门失败的样子。”
“很合理。”
“这样会招来警察,他们一开始会往小偷的方向查,但也可能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好去查她的私生活。总之谁希望警方去往这方向查呢?”
“天晓得他们会发现什么。”
“所以我坐在那里,假装被她讲的一切给吸引住了,她那些星座屁话,还有甜美温柔得让人想睡觉的声音,偶尔停顿一下,好让她再扔一颗巧克力到嘴里。‘看起来好好吃哟,’我说,然后她就把那盘巧克力凑过来,要我拿一颗。”
“我拿了两颗,”她说,“然后吃了一颗,老实说味道不错,不过我可不想成天吃那玩意儿。我设法把另外一颗扔进我的手提袋。那次碰面之后,我又跟她约了一次,去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看起来好好吃哟。’我说,当她把盘子凑过来的时候,我就施展妙手大师的本领。”
“把上次拿的那颗巧克力放回去。”
“而且另外拿了颗新的给自己吃,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动作,快得眼睛看不到。我对着镜子练习过,凯勒。再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荒谬可笑的事情了。”
“你得小心不要拿到原来的那颗。”
“就是这样没错。”
“这种错误不太可能犯,”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拿了一颗新的,同时又把你带来的那颗放回去。但之后,当你要把巧克力扔进嘴里的时候,就开始心里发毛了。”
“人的脑袋要想什么真是管不住,”她说,“我知道我没搞砸,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好好检査了我手里拿的那颗巧克力的底部,看看有没有小针孔。”
“你用了皮下注射的针筒。”
她点点头。“我不懂为什么我不干脆就吃下那颗巧克力算了,”她说,“但总之我得强迫自己才能吃下它。我没看到上头有针孔,所以当然我认定自己在放回去的中间,那个洞自动密合起来了。于是我告诉自己,管他去死,要么就是命中注定,要么这其实不是有毒的那颗,所以我就吃了。”
“心里想着它可能被下了毒。”
“明知道不是,但没错,我心里想着有可能是下了毒。而虽然你根本不晓得里面是不是包了坚果,但我很确定我尝到了苦杏仁的味道。”
“你用了氰化物。”
“那个玩意儿,”她说,“我没用。我用的是别的,有个一英里长的化学名称,而且谁晓得尝起来会像什么味道?不会是苦杏仁,我很乐意打赌,可是我认定我尝到的就是苦杏仁味,而且嘛,你可以想象我心里会掠过什么念头。”
“而同时你还要假装你吃得很高兴。”
“边吃边咂着我的嘴唇。‘哦,露易丝,这巧克力太好吃了。’这招真聪明,因为她又要求我再吃一颗。‘不,我不敢了。’我说,而真正的实话却憋在肚里没说。所以我就坐在那儿,等着她挑上中奖的那颗。”
“你不能就干脆回家吗?”
“然后等着事情自然发展?不,因为我必须搜索那个地方,记得吗?”
“噢,对哦。”
“而且我必须听听我男朋友的一切,还有木星跟冥王星如何在他的第二十二宫相合。”
“我还以为只有十二宫。”
“通常是这样,不过接着房地产开发商就跑来了。”
“我从没搞懂过这部分,那些宫。总之你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我瞎掰出来的。一个长得很帅的鳏夫,对我很有兴趣。凯勒,我得找理由再去看她,我掰了个男朋友,还替他掰了个生日,然后她就替他排了星图,看跟我的合不合。”
“结果合吗?”
“我们以后会有问题,长期来说我们不会在一起,但她觉得暂时来说值得追求。当然这个男朋友根本不存在,而且我给她的生日根本是假的,不过除此之外,拿来讲我的财运倒是很对。”她转转眼珠子。“而我就假装认真听这些胡说八道,其实只是等她吃巧克力。可是她讲我的事情讲得太入神了,等她终于停下来喘口气,真的去拿一颗巧克力来吃时,又拿错了。当然,一开始我不知道,直到她吃下去,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老天。”
“好玩的是,”她说 ,“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你知道,我开始对整件事情有点反感。她很和善,想帮助我,而我必须做的事情真是可耻。但接着当她一直没拿到那个巧克力时……”
“你就开始生她的气。”
“一点也没错!她让我的生活更艰难,她拒绝合作,不去做她应该做的事情。你也碰到过这样的状况吗?”
“从来没停过。就好像他们很难杀是他们的错似的。”
“我真想对她吼。‘吃下那颗巧克力,死肥婆!’可是我只是坐在那儿,然后就在我几乎忘记时,忽然就达到目的了。她拿了一颗巧克力,扔进嘴里嚼,然后中奖了。”
“然后呢?”
“比另一次还糟糕。她发出一堆声音,脸上有那种恐怖的表情。手不停地乱抓,到处乱撞。有那么一刻,我真希望我能停止这一切。但当然我办不到。”
“然后她停止乱抓,叹了一口长气,就结束了。然后我什么也没感觉到,没有真正的感觉,因为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她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我也是。”
“你一定希望赶紧离开那里。”
“当然,但我还有事情要做。首先我等了一会,好确定她死了,然后我就开始探险了。我发现了一个档案,上头有你的名字。我猜想那是你的星图,上面还写了些我完全看不懂的笔记。我也发现了我的档案,写着我告诉她的名字。两份档案我都拿了,然后扔掉。”
“很好。”
“我又检査她的预约登记簿。这回是我第三次去看她,所以我去过三次。只有一个名字,海伦·布朗,没电话也没地址,而且她档案里也没有相关的数据,所以我就没动。反正光凭那个名字也查不到任何东西。预约登记簿上头有你的名字,但那是好几个月以前了,我不相信有人会追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不过我还是用麦克笔把你的名字涂掉,但之后我觉得警方一定有办法查出原来写的是什么,所以我就撕掉了那一页。”
“不会有坏处。”
“我很快地检查一遍她的东西。感觉好怪异,所以我没花太多时间。我在她内衣抽屉里面发现了一些现金,有几千元。”
“你拿了吗?”
“我想过。我的意思是,不管放在哪里,钱毕竟是钱,对吧?不过我把那五千元拿出来,放在她的手提袋里面。”
“这样看起来就不像遭小偷。”
“没错。不过这实在没道理,因为哪个小偷会喂被害人吃下毒的巧克力?我想我的脑袋没想得太清楚。”藏书网
“如果你把钱拿走,”他说,“脑袋就会清楚多了。”
“我想是吧。于是我把她留在那儿,自己回家。我心想,我该报警吗?可是911的人会有来电者的记录,他们会晓得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何况,你有什么好急的呢?”
“我也是这么想。尸体被发现得愈晚,警方就愈不会怀疑其中有鬼。”
“你用的字眼不太好。”
“字眼不好……噢,是啊。总之我布置得好像她心脏病发似的,其实你还真碰到过一回,反正就那么回事。当然如果警方追查就瞒不住了,但他们干吗追查?她超重五十磅以上,平常很少动,又老得应该患有心脏病——”
“要几岁才够格得心脏病?算了,我懂你的意思。”
“我从头到尾一直戴着手套,就像个高尚的郊区淑女,所以不必担心指纹。而且我离开时把门关上,里面也上了锁,然后回家。”
“沉醉在顺利完工的满足感之中。”
“这个嘛,我倒是不晓得,”她说,“我回家给自己倒了杯烈酒,然后倒进水槽里,因为我干吗要喝酒呢?”
“你不喝酒的。”
“对,但这回反正我有喝酒的冲动,这显示了我的感觉。我坐在那儿看着她死掉,凯勒。我从没做过这种事情。”
“跟老头那次不一样。”
“就像苹果和香蕉。他没踢腿甩手或弄出一堆噪音,当时他睡着了,而我只是确保他不会再醒来。而且你也知道那时候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我那只是出于慈悲的行动。”她扮了个鬼脸。“至于那位星座夫人,那就不是慈悲行动了。我心里一直有那个画面,她脸上的表情,跟慈悲差得远了。”
“会变淡的,桃儿。”
“啊?”
“你心里的画面。不会消失,但是会变淡,这样就够了。”
“凯勒,我是个大人了,有那个画面我照样可以活下去。”
“我知道,可是没有那个画面你也活得下去。它会变淡,相信我,而且你可以让它更快变淡。你可以做个练习。”
“只希望不要叫我把膝盖弯得太厉害。”
“不,完全是心智的练习。闭上眼睛。我是认真的,桃儿。闭上眼睛。”
“然后呢?”
“然后你脑袋里想象那个画面。露易丝坐在她那张塞得爆满的椅子上——”
“她自己看起来也塞得爆满。”
“不,不要开玩笑。想象那个画面就是了。”
“好吧。”
“然后你看着那个清楚的特写画面,彩色的。”
“我没有太多选择,凯勒。我人在现场,又不是在黑白电视机上看到的。”
“让颜色褪掉。”
“啊?”
“让你心中画面的颜色消失,就像你在电视机上把颜色给调低一样。”
“我要怎么——”
“去做就是了(Just do it)。”
“就像那个鞋子广告。”
“颜色不见了吗?”
“不完全。可是变淡了。糟糕——又回来了。”
“再把它变淡。”
“好。”
“这回比较接近灰色了,对不对。”
“有一点。”
“很好,”他说,“现在往后退。”
“就像变焦镜头,”他说,“只不过是把镜头往后拉,你心中的画面越来越小。往后退个二十来英尺。”
“我后头有一堵墙呢。”
“没有。你有全世界所有的空间,那个画面越来越小,颜色越来越淡。”
他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睁开眼睛。“好诡异。”她说。
“每次只要那个画面回到你心中,”他说,“就花一两分钟做刚刚的练习。最后你就可以达到一个结果,每当你想到那个场景,就变成黑白的画面。你没办法看到其中的颜色,也没办法看到特写镜头。”
“也除掉我心中的刺痛,对不对?”
“差不多吧。”
“你就是这么做的吗,凯勒?”
“以前都这么做,”他说,“早期的时候。”
“结果呢?后来没用了?”
他摇摇头。“后来我就不必再这么做了。”
“你变得更坚强了,嗯?”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他说,“我想其实比较可能是习惯了,或者是那个练习的长期效果。无论是什么,那些画面不再那么困扰我,而且会自动变淡。颜色会褪掉,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你完全看不清为止。”
结果另一个破绽是玛吉。
他自己已经差不多猜到了。有那么一会儿,当桃儿叙述她去拜访露易丝的公寓,凯勒忽然想到,他自己才是破绽,他会把一切引到这栋白原镇的大房子里。他边想着边伸手拿他那杯冰红茶,然后放下杯子,好似里面会有露易丝最后那颗巧克力里包的东西。
但这太荒谬了,他已经喝了半杯,而且他和桃儿都喝着同一壶冰红茶。何况,整个念头根本没道理。如果桃儿想除掉他,绝不会在自己家里动手,而且动手前的谈话也不会是像刚刚那样。
不,他知道谁是另一个破绽了。
“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告诉桃儿,“她相信我是个企业界人士,现在退休了。她还以为我偶尔会飞到硅谷帮忙精简人事之类的。”
“就是她介绍你去找那个女占星师的。”
“对,可是——”
“事实上,就是她告诉你说你有个凶手大拇指。”
“可是我们没再见面了,我生活中已经再也没有她了。”
“你上次跟她讲话是什么时候?”
“上上次,”他说,“是几个月前了,而且——”
“我问的不是这个,凯勒。”
“昨天,”他说,“可是那是因为我打电话给她想联络露易丝,我以为玛吉可能会知道她搬去哪里了。”
“可是她不知道。”
“她告诉我,我不需要占星师告诉我星星下沉的方向。”
“这会是什么意思?”
“我想这一切只表示她在生我的气。是她跟我分手的,可是她气我都没打电话给她。”
“很合理。”
“两个月前我接到过一通电话,”他回忆,“我接了起来,说了两三次喂,然后对方挂掉了。”
“打错电话,大槪是。”
“感觉上不太像是打错电话,”他说,“所以我按了*—6—9,然后她接起电话喂了两次,这回换我不搭腔了。”
“让她也尝尝那个滋味。”
“呃,我想不出该说什么。于是把电话挂掉,然后电话又响了——”
“轮到她了,我猜。”
“——于是我就让它响,最后就这样。可是她讲的不可能是那次,而是比较最近的事情,她还提到她给我的留话,只不过她没留话。”
“只不过她有留话,凯勒。”
“啊?”
“呃,这实在很丢脸,”她说,“你出城的时候,我偶尔会去查你的留言。”
“什么?”
“自从罗杰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后。我很担心你,凯勒。我有那种母鸡保护小鸡的本能。所以有天晚上电视上没什么可以看,我就拨了你的电话号码。”
“而我不在家。”
“当然,你在阿尔布开克什么的。录音机接了电话,我听到你录音的声音。”
“于是你热泪盈眶了。”
“是噢,我留了话,说些祝你愉快之类的,然后我觉得留这些话给你实在太蠢了。所以我又打去想洗掉。”
“怎么洗?”
“怎么洗?我打回去,录音机接了,然后我按下密码,然后等我听到自己的留话,我就按3给洗掉。”
“你怎么知道我的密码?”
“你买那个录音机的时候,”她说,“密码是5—5—5,然后店员告诉你怎么改密码。”
“我改了呀。”
“改成4—4—4,凯勒。”
“是啊。”
“我试了不止一次,”她说,“不过没花多少时间就猜到了。我洗掉自己的留言,同时又洗掉了一个想卖你巴哈马度假住房的混蛋留的话。”她耸耸肩。“能说什么?我开始养成侵犯你私生活的习惯。你一出城,我就替你检查留言。”
“有回我打电话回来检查,”他回忆,“有个讨厌的留言,不是度假住房,不过都是那类的,所以我也没费事去洗掉。后来我回家之后,留言不见了。”
“一定是被我洗掉了。我想我是替你省了麻烦。”
“结果玛吉有留话?”
“‘嗨,是我。我刚刚想到你。不用费事给我回电了。’既然你不必回电,那干吗听那个留言?”她伸手拿自己的那杯冰红茶。“那是第一个留言。接下来那两三个月又有两三个类似的留言。后来你去巴尔的摩时,她又留了三次还是四次话,其中一个讲的是‘我知道你在家,你不接电话,拜托不要现在接起来,因为这只会证明你是个多变态的神经病’。然后她停了好久,中间我猜想你应该要接起电话,然后她用一个名词称呼你,挂掉了。”
“什么名词?”
“我只记得不是赞美。接下来是打来道歉,请你回电。另外一通是叫你别管上一个留言。我觉得那些留言你最好全部别管,所以就让它们全部消失了。”
“这是我在巴尔的摩发生的事情。”
“同时也在尽陪审团义务。”
“你是白天打来的,那时我在法院。”
“两三次吧。”
“只有两三次?”
“好吧,其实是每天。那阵子我其实只查她的留言,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可是我不希望你听到她或跟她谈。”
“你已经决定她是个破绽。”
“嗯,这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凯勒。”
“诱饵。”他说。
“我们无论如何要除掉她,你知道。我猜你不会想自己动手,有猜错吗?”
“我跟那个女人上过床。”他说。
“还送过花给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我喜欢她,桃儿。她看事情的眼光很有趣。”
“你挑上的,”她说,“通常看事情的眼光都很有趣。”
“我挑上的?”
“这个,”她说,“还有那个遛狗的,有很多耳环的那个。就算我爱批评人吧,不过我想把她们两个都归到怪胎那一类还蛮合理的。”
“或许吧。”
“‘让这段关系保持表面状态,所以别再送我花了,我们只要一个月碰两三次面,上床就好。’”
“‘还有顺便告诉你一声,你有个凶手大拇指。’”
“再表面化不过了,凯勒,她让你在家里陪她,每个月送她一汤匙精子。我得说她帮了你忙,跟你保持距离。否则你结账会更棘手。”
“诱饵。”他说。
“你好像对这个字眼儿很困扰。那改叫寿司吧,看你会不会比较喜欢。反正意思是一样的。”
“我想我慢慢会习惯这个想法的。”
“或者这么看吧,”她说,“她是送上门来的柠檬。你所做的,不过就是用来做成柠檬水罢了。”
回到公寓,凯勒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录音机。他按了播放键,机器的声音说:“你,没有,留言。”
这表示什么?没有人留话给他?或者是他回家的途中,桃儿已经打过电话来把留言洗掉了?
第一个要做的,他心想,就是把密码改掉,换个不像444那么明显的。比方呢?他脑中想了一堆三个数字的组合,想找个不那么顺口、不那么好记的。381?294?然后他判定,任何数字,只要你思索得够久,都会显示出某种特质。而就算他有办法找出一个稀松平常的数字组合,是一般人没法记住的,那他自己又怎么能记住呢?
何况,桃儿可以随便乱试查出这个号码。总之能有多少个数字组合呢?他好像记得高中数学课里有个公式可以应用,可是,就像大半的高中数学一样,早就不知何时逸出他的记忆库了。
他坐在书桌前,拿了枝铅笔,才发现根本不需要公式。三个数字组合始自000,而在999告终。也不过就是一千个组合罢了。十乘十乘十,如果你非要公式的话,就是这个了。听起来好像很多,一千个,但仔细想想,你就会发现其实没那么多。
几年前他曾帮老头做一件工作,其中牵涉到一个公文包。他好些年没想到过了,但现在他想了起来,那个公文包上了锁,不是钥匙锁,而是三个数字的对号锁,号码排列正确才能打开的那种。他用了一把园艺用的大花剪代替,剪开了那个皮革掀盖,不过多年以后,此刻的他想到不必毁了那个公文包,照样有办法打得开。或许要多花点时间,但反正也不会是一辈子。
他明白,比较可能是两小时,或许甚至用不着。如果有系统地进行,或许一分钟可以轻易地试十组或十五组号码。一分钟十组的话,他就要花一百分钟,这样总共是多少?一小时又四十分钟?
园艺用的大花剪就不必花任何时间,不过当然他得先花点时间去找到那把大花剪,而在此之前他还很没效率地用一把菜刀去锯那个公文包的皮革掀盖。不过那不是重点。一千个数字组合不会花太多时间,无论是公文包的号码锁或是电话录音机都是如此。你只要拨号让录音机接起电话,然后在录音机讲话的那三十秒或类似的时间里尽量多按几组号码。然后你再拨号从头玩一次。你可能得打很多次电话,但那又怎样?你又不会留下任何留言。而就算你留下了留言,早晚你会找到正确的号码组合。然后就有机会把留言给洗掉了。
所以他改了密码也没用。而如果桃儿打来,按了444却毫无反应,那她会有什么感想?那就会像被赏了一耳光似的,而且也没什么用,因为她可以再破解密码一次。
当然他可以先通知她。“我知道任何人都会像你这样,去听我的留言,”他可以这么说,“所以我改了密码。”她会说这是个好主意。而且如果她问起新密码是什么,他可以说些诸如号码太难记所以他自己也记不得。“可是我写了下来。”他可以说,然后混过去。
而如果她想要,她可以弄到新的密码。无论怎么想办法,都不能让她不去查他的录音机,除非……
是了,他可以把电话号码换掉,换个新号码,没登记在电话簿上的。有七个号码,使得组合总数增加到一千万个,要猜中得花上一辈子,还得花很多钱,因为你在试的时候会拨错九百万个号码。但如果他换了个新的电话号码,那也就没有任何留言要保护了。因为谁都没办法打电话给他,包栝桃儿在内,但她根本就是最常打电话给他的人。
或许他该让一切保持原状。桃儿查他的电话留言或许是对的,就像她干掉那个占星师也是对的。他喜欢露易丝,她人很好,但如果随便谁跟她提到凶手大拇指,她就变成了广播电台的话,那么她就绝对成了个破绽。
而桃儿除掉她了。
想象一下。桃儿搭上火车,戴着手套和一顶有花的小帽子。她没提到帽子,而且也很难想象她戴帽子的样子,不过好像蛮适合的。手套和帽子,手提袋里面还有下了毒的巧克力。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回家。
耶稣啊。
假设她没去做这件事,假设她告诉了他,让他自己去负责收拾他所制造的潜在混乱。他能把露易丝给做掉吗?
可能吧,该做的事情就得去做。多年来他偶尔也会犯错,认识他受雇要去做掉的人。俄勒冈州玫瑰堡的那个家伙就是,被政府列入证人保护计划中,被安排去开了个快速印刷店。凯勒喜欢那个人,也喜欢那个城市,甚至还想过要在那里定居。但最终他还是做了该做的事情,硬着头皮把事情给搞定。
他已经忘了那家伙的名字,无论是他的本名或是政府给他的新名字。也忘了他长得什么样子。完全想不起来。这样很好,事情原该如此。
他还记得露易丝的样子,坐在她的椅子里,旁边有一钵巧克力。但在他心中,那个形象已经模糊了些,颜色也褪成了黑白的。
很好。
第二十六章
凯勒才刚放下咖啡杯,没几秒钟侍者就又替他补满。他之前还在好奇,一杯咖啡能让他坐多久,现在看来,答案似乎会是永远。因为他们从不让你的杯子空掉,而你面前还有咖啡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期望你离开呢?
他让咖啡冷掉,望向窗外。这家咖啡店位于克罗斯比街和布利克街的街角,从凯勒坐的地方,可以看见玛吉那栋大楼的出入口。监视那里就好像监视着油漆干掉。没人进去也没人出来,甚至难得有人经过,克罗斯比街这一带的行人本来就不多。
凯勒又喝了点咖啡,杯子又重新添满,然后抬头看到有个人从玛吉住的那栋大楼走出来。那男子矮而精瘦,体型像骑师,穿了一件磨旧的皮夹克,手上提着一个金属工具箱。
他走到街角,进了那家咖啡店,直接走向凯勒的桌子。“一块派。”他说。
“大部分人都会说‘一块蛋糕’。”凯勒说。.99lib.
“啊?噢,你是说上头?那是一块蛋糕,没错,但我想要的是一块派。事实上——”他伸手拿起菜单,“我想要的是好好吃一顿。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我以前没来过这里。”
“是啊,不过你现在人在这里了。你点了什么?”
“咖啡。”
“就这样?”他招来女侍,点了一个起司汉堡加薯条,又问了他们有什么派。几经犹豫之后,他选了波士顿鲜奶油派。
“来。”他点完菜,把三枚钥匙放在凯勒面前的桌上。“这一把是楼下大门的。楼上的部分呢,我把那两个弹簧锁都给换掉了。颜色比较淡的这把钥匙是开上方那道锁,深色的则是开下方那道锁。上方的顺时针方向旋转,下方的逆时针。简单得很,不过你会失望的。”
“为什么?”
“那里又没东西好偷。我没仔细检査,只是上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可是我没法不注意到里头没家具。没椅子,没桌子,地板上也没铺地毯。零,无,啥都没有。倒不是说里面的人搬走了,因为布告栏上还钉着些纸,壁橱里也挂着衣服。可是里面没有家具,你知道里头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想是个建筑师吧。”
“噢,”那男子说,“那当然啰,他们从来没有家具。建筑师喜欢空间,我看这地方空间可大了。一个大房间,全都是空的,除了空间,啥个鸟都没有。”
“总有个床吧。”凯勒说。
“有个书桌,”那男子说,“是连着墙固定式的。还有几个书柜,也是嵌在墙上的。至于床呢,嗯,如果找得到的话,你就可以睡在上头。我自己呢,我碰巧没找到。”
“噢。”
“每样东西都是白的,”那男子说,“包括地板在内。一定是个建筑师,真实际,嗯?在这个城市搞个白地板?”他放下起司汉堡,吃了口派,然后又回去咬起司汉堡。“我同时吃每种东西,”他有点防卫地说,“我们全家人都这样。你要进去,对吧?”
“怎么讲?”
“那栋公寓,那个统楼层。那个白色空间。好吧,现在你找到门路了,淡色钥匙开上方的锁,不过拜托,就算你搞混了,又有什么问题呢?这把打不开,试另一把就得了。”他拿起一根薯条。“钥匙全是你的了,只要你付钱。”
“哦,对。”凯勒说。他递给男子一个信封,小个子锁匠放下叉子,拉出那叠钞票,数着里面装的钱。
“我一向会点清楚,”他说,“以防万一多了或少了。根据我的经验,钱少了的情况大概是三分之一,而你想钱多给的几率有多高?”
“难得一见。”
“答对了,”那男子说,“这回数目没错,很谢谢你。”
“不客气。”凯勒说,拾起那几枚钥匙。“也谢谢你的帮忙。”
“我的职业呢,”那男子说,“就是个锁匠,有执照、有担保,二十四小时来电随传随到。有人掉了钥匙,我就让他们进门。如果有人根本就没有过钥匙,这个嘛,就要多花点钱了。”他咧嘴笑了。“你在赶时间,没理由陪在这里等我吃完。我可能会试试那个山核桃派,看会不会像波士顿鲜奶油派这么好吃。你先走,我来付账。要命,你只点了咖啡。别忘了,淡色钥匙是开上方那道锁的。”
“而且顺时针方向旋转。”
“随便啦,”他抓了根薯条,“需要建议吗?戴上太阳镜。”
那栋大楼原为商业大楼,现转为住宅使用,五层楼高,每一层现在都成了艺术家的统楼层。一楼的雕塑家和他太太住在公园坡地区那一带,根据玛吉说,他在克罗斯比街的这个空间只是工作室。“他做那种很笨重的大雕像,”她曾告诉他,“有一点像人形,不过也只有一点点,而且重得要死,所以还好他在一楼。他要花好久好久才能完成一件作品,可是从没卖出去过,所以也无所谓。”
“他从没卖出一件作品?”
“我当过好几年画家,”她说,“也从没卖出过任何东西。要当艺术家不必非得卖掉作品不可。事实上,没卖出过作品可能还比较容易点。”
三楼有个画家,四楼还有个画家。凯勒不晓得他们的作品长什么样子,或他们卖出去过没有。他知道玛吉住在顶楼,而住在二楼的建筑师则去了欧洲,好几个月不会回来。
凯勒用了新的钥匙,打开了新的门锁,踏入一个巨大的白房间。地板是白色的,跟那个锁匠告诉他的一样,而墙壁、天花板,还有固定嵌入式的书桌和书橱也都是白的。统楼层的两端有窗户,后方的全漆成了白色,连玻璃都是,而前方的窗子则被白色百叶窗遮住了。
一开灯,这个房间白得足以引起头痛。凯勒把灯关掉,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他试着把一扇百叶窗拉开几寸,让一点白天的光透进来,好多了。
他发现,房间里有家具,不过他看得出来锁匠为什么会没发现。几个白色立方体,其中有些上头摆着白色垫子,当成椅子,墙上还有个大白箱子,装着一个折叠式的床。有几个立方体椅子是固定嵌入式的,但有些是可以移动的,他搬了一个到窗前,连同垫子,然后坐在上头。
“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桃儿说,“原先以为书架上的那些书也是白的,结果不是,有人用白色壁纸把每本书给包成白色的。”
“我知道。”
“这一带会让你失去色彩感,几层楼上头那个阿达小姐只穿黑衣服,而这一层的这个秀斗桑则把所有玩意儿全搞成白的。你要不要换班?由我来监视马路一阵子。”
“有个人过街了。”他说。
“哪里?”她来到窗边加入他,从百叶窗叶片间的空隙斜瞥了一眼。“噢,看到了。站在门口,穿着挡风夹克,戴顶棒球帽那个。”
“我几分钟前看见过他,他一直站在那里。”
“嗯,他不可能是在等公交车,或者想招路过的出租车。他是在等人。双筒望远镜在你那里吗?”
“我还以为在你那里。”
“在这里。他可能抬头会看到望远镜的闪光——如果有光可以闪的话。我看不清他的脸。来,你看看。”
他透过望远镜凝视着,调整焦距。那个男人的脸罩在暗影里,很模糊。
“怎么样,凯勒?是你在波士顿看过的那个人吗?”
“我从没好好看过他,”他说,“而且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想杀我的那个。”
“还误杀了你的雨衣。”
“不过这家伙在那里是有原因的,”他说,“他要么就是罗杰,否则就不是。”
“这适用于任何人,凯勒。”
“你懂我的意思啦。他站在那儿是为了要执行楼上的那个任务,不然就是为了要把执行任务者给干掉。”
无论他是谁,他就站在这条窄街的对面。如果他有枪,凯勒心想,他可以射杀那个狗娘养的,然后过街去把他给看个清楚。
“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说,“看到没?”
“哪里?”
“从角落里走出来。”
“不过是有个人在走路罢了,”她说,“不过在这条街上挺少见的,是吧?凯勒,这家伙怎么样?觉得眼熟吗?”
凯勒用双筒望远镜追踪着他。这个人没站在阴影里,不过穿了件长大衣,戴着宽边帽,还有围巾和眼镜,于是你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没有小胡子。他长得挺高,不过在门口暗影里躲躲藏藏的那个家伙也是。
“他转过身来了,”他说,“我想他是在找一个地址。”
“看看谁来了。”
“什么?你指的是门口?他又没动。”
“街尾那边,凯勒。那是我想的那个人吗?全身穿黑衣服,好个大惊奇?”
那是玛吉,正要回家。她从左边走来,戴帽系围巾的则从右边过来,而穿挡风夹克戴棒球帽的家伙则过了街,躲躲闪闪的。
“这可巧了,”桃儿说,“每个人都同时登场。你要不要下楼去给他们介绍一下,凯勒?”
“他正在过街,”他说,“正走向她。”
“他还站在那个门口。噢,你指的是帽子和围巾那个。你想他会在此时此地就干了吗?”
“怎么干?讲好看起来要像个意外事件的。”
“也许他会把她推到一辆卡车前面。午夜后这里应该会有垃圾车经过的。也许他只是想凑近点看清她。不,他停在她面前了。”
凯勒有种冲动想大喊示警。他不该这么做,但该怎么办?光是坐在那儿,看着那个女人被杀害?
“他们在讲话。”桃儿说,她自行压低声音成了耳语。“如果窗户开着,我们就听得见他们讲话了。”
“不能现在打开。”
“对。从这个角度,我只能看到他们的头顶,两个人都戴着帽子。”
“这有什么差别?”
“不晓得。或许他是她的朋友。”
“或许吧。”
“或许她会带他上楼。或许即使他是陌生人她也还是会干那件事。这让他下手更容易,然后等他出来时,罗杰会等在对街。糟糕,猜错了。”
玛吉进入大楼。那个戴宽边帽的男子离开他,过了街走向右边,远离站在门口的那名男子。他走了十五或二十码远,来到一栋暗暗的建筑,停在门口。
“他刚刚是在问路,”桃儿解释,“她指给他看,他就走过去了。看到没?他正在等人按钮开门让他进去。有人刚刚开了门,他进去了。”
“那个盯梢的,戴棒球帽的那个在哪里?他不在那个门口了。”
“他在隔两户那儿,”她说,“正往街角走。那家咖啡店还开着。也许他饿了。”
“那个锁匠好像很喜欢他们的波士顿鲜奶油派。”
“我也不介意来一块,”她说,“这种监视和等待的活儿可真耗体力。”
接近午夜,桃儿带着她的手提包进了浴室,出来时穿了法兰绒睡袍和拖鞋。她不晓得该怎么打开那个折桑式的床,凯勒起身要过来帮她,却被她阻止了。“等我过去接手,”她说,“那扇窗边随时都一定要有个人盯着才行。”
“街上什么都没发生呀。”
“一个人过街钻进这栋大楼,能花多少时间?好,现在你可以过来把床放下了。”
他知道她是对的。这正是她来帮忙的目的,这样任何时候他们至少有一个人在监视。他们可以轮流睡觉,而且其中一个人出去吃三明治喝咖啡时,还有另外一个人继续监视,或随时看见哪个在这附近躲躲藏藏的家伙,有个人可以出去凑近看一眼。
何况这样有个伴,也挺好的。一开始是有点感觉怪怪的,因为他在上工,而以前工作时他从来没有伴的。但总之这回有点不太一样就是了,因为他的工作很少是这么被动的形式。当然往往有许多部分是牵涉到等待,但通常你会知道自己在等谁,只是要挑对时间结束等待、开始动手。但如果得花上不晓得多少时间枯坐在一扇窗前,从百叶窗间一寸宽的空隙往外窥视,那么有个人在旁边可以说说话,也不是坏事。
她上了床。早些时候她找到了一盏灯——当然,是白的,还有个白色灯罩——可是现在她把灯关了,屋里唯一的灯光就是半开的浴室门透过来的光。“等你觉得累了,”她说,“就把我叫醒,我来换班。”
她睡觉的时候,凯勒注意着街上的动静。要集中精神做这件事真是困难。你看得够久,等待眼前的景象有所改变,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那么你难免会开始东想西想。自愿继续守夜的凯勒想到那些战时的哨兵,值勤时不小心睡着而受罚。他们又不是故意的。
也许这样可以刺激他们,他心想。也许被处决的威胁让那些哨兵战胜疲倦。不过对他来说,好像愈要挣扎着保持清醒时,反而愈容易睡着。坐在电视机前面,昏昏欲睡地看着午后的美式橄榄球赛,他愈努力要保持警觉,就愈容易分心。他的心思会漫游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头,接下来就是巨人队赶着要在两分钟警告之前完成一次攻势了。
这回不一样,他不必太费力保持清醒。不过思绪却一个接一个冒上来,让他很难真正专心去注意窗外的状况,尤其是外头根本没事发生。那个穿挡风夹克戴棒球帽的家伙不见了,而戴宽边帽系围巾的人也没再出现,为什么?
他明白,他们稍早犯了错。桃儿之前找杀手时,应该规定必须在正常营业时间动手。星期一到星期五,九点到五点。那么所有相关的人——他们找的杀手、罗杰,还有凯勒自己——就可以利用下班时间休息了。
结果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被困住了。那个杀手没事——他可以看自己高兴,随时回他饭店房间,或是看场电影耗掉几个小时。那是干这一行的优点之一,你可以安排自己的大部分时间。在纽约这种地方,比方说,如果那家伙高兴的话,还可以去看百老汇的音乐剧《猫》。
对罗杰就不是如此了,他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命。凯勒也没那么好命,他必须能认出那两个人,而且有人动手杀人时,他必须随时把握机会,好好盯着那个杀手,等待罗杰采取行动。
克罗斯比街远远那头出现了一辆车,穿过这个街区,没加速也没减速,驶到街角转个弯,消失在视线外。街的对面,一根香烟燃亮了楼上的一扇窗。
帅哟。
几个小时后,他想叫醒桃儿,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影响盯梢的任务。他不能出声喊,也不想把眼光从那条街上移开。大约四点半时,桃儿自己醒了,告诉他现在上去睡觉吧。他立刻照办。
“那边那个家伙,”桃儿说,“守在垃圾桶旁边,吃着三明治那个。”
“是热狗吧。”
“感谢你的指正,凯勒。这点真是太重要了,让整个情况都完全不同了哟。他是那个宽边帽加围巾的家伙吗?”
“这个没戴帽子。”
“也没系围巾,”她说,“而且真要讲,也没穿长大衣。不过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曾跑去跟玛吉问路的那个人。”
“然后他过街,进了那栋大楼,”她说,“结果现在他隔两户门,正在吃着热狗而非任何三明治。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
“嗯,你帮了好大的忙。”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了,”他说,“当时他又全身包得紧紧的。”
“帽子、大衣,外加围巾。”
“当时我看得最清楚的部分,就是他的头顶。实际上是他的帽子顶。剰下就只能看到他帽子和围巾之间露出来的部分。”
“我想是同一个人,凯勒。”
“之前我看到的那个人,”他继续说,“没有胡子。事实上,我唯一看到的特征也只有这个。他是个白人,而且没胡子。可是这个留了小胡子。”
“望远镜给我。”
“你看不到他的小胡子?”
“看到了。我只是想看得更清楚点,如此而已。这望远镜不是全世界最好的,对吧?”
“也不是最坏的。”
“是啊,他吃的是热狗,没错,而且或许也不是全世界最好的热狗,从他吃了那么久可以判断出来。那小胡子有可能是假的。”
“热狗也可能是假的。”
“什么?噢,你是在搞笑。你好聪明哟。我想那是假胡子,凯勒。”
“他干吗要弄个假胡子?”
“谁晓得。”
“或许是后来留长的,”他说,“就在我们关在这里的两天之内。”
“也许他是个伪装大师。信不信由你,那热狗也是伪装的。不晓得他待会儿会不会点烟。”
“点烟干吗?”
“烟枪就是会点烟,别问我为什么。大部分站在外头的人,都是办公室里面禁烟,只好出来抽。他没点烟。”
“或烟斗。”凯勒说。
“他进那栋大楼了。前几天晚上他进去过的那栋。”
“就在他长出小胡子前。”
“或者贴上小胡子前。”
“前几天晚上那个人,是楼上有人按钮开门让他进去的。今天这家伙自己有钥匙。”
“所以呢?”
“所以这两个家伙到底有什么共同点?都没带伞吗?”
“他们走路的姿势一样。”
“是吗?”
“我看上去是一样。”
“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看那扇窗子,凯勒。四楼,左边数来第二个。”
“我正在看。”
“看接下来五分钟会不会有人开灯。”
他坐下,等待着。那扇窗依然一片黑暗。
“好神奇,”他说,“你相信吗?灯没亮。窗子还是一样黑暗,就是那扇窗没错。”
“他就坐在那儿,没开灯。”
“也许他觉得白天的天光就够了。”
“如果他开灯,”她说,“我们就会看到他了。”
“看到他干吗?”
“坐在窗前啊。从这个角度,他背后又没有灯光,我们就看不到他了。”
“桃儿,”他说,“为什么你会觉得他在那儿?”
“他在那儿。”
“为什么是那扇窗?”
“因为他昨天和前天晚上都在那儿。”
“开着灯吗?”
“没有,坐在黑暗里。”
“那你怎么晓得——”
“抽烟。”
他想了想。“点燃的香烟。”他说。
“没错。”
“我注意过一两次。前天夜里,我记得当时注意过,也许昨天夜里也看到了。”
“我两天晚上都看到了,点燃又熄灭。”
“你没提起过。”
“当时你在睡觉,凯勒。”
“我想我注意到时,你也在睡觉。那没什么好注意的。如果有个人可以聊天,我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来了!刚有人点燃一根香烟。”
“是他。”
“是同一扇窗吗?”
“嗯。”
“所以住在那儿的那家伙,”他说,“有失眠的困扰,常常坐在窗前。”
“而且常抽烟。”
“那是他的公寓,或统楼层,或办公室,或随便什么都行。他想抽烟,那是他的自由。”
“而且那是他的脸,”她说,“所以他爱在脸上贴个小胡子,也是随时看他高兴。”
“如果这两个是同一个人的话,”他说,“而且他刚好就住在那儿,我猜他要么就是有小胡子,否则就是没有。”
“我就是这个想法,凯勒。”
“他有可能留了胡子,后来剃掉了。但不可能是原先没有留,却在两天后长了出来。”他皱皱眉头。“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
“先假设是同一个好了。”
“好吧。”
“他一定是其中之一。”
“是我们雇的人或罗杰。”
“对。”
“如果我们知道是哪个的话,”他说,“就会有帮助。”
“我们只能等,然后——”
“然后看会有什么事发生,”他说,“我们现在不就这样吗?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好吧,如果你有更好的想法……那是你女朋友吗?”
“玛吉?在哪儿?”
“是她,她怎么会在那里?”
她在街道的另一头,愈走愈远。他等着会有人从小巷子里跳出来,勒住她,可是没有。
“她一定是趁我们盯着对面那根点燃的香烟时,”桃儿说,“离开这栋大楼的。她带着什么?背包?或许她要出门度周末。”
“正合我们的需要。”
“她在街角,招了辆出租车。你想她会去哪里?”
“注意她的嘴唇,看她告诉司机什么。”
“小胡子先生还在窗边吗?我没看到他香烟上的指示灯。不,我收回。看到了。他在那里,所以他或许也看到玛吉离开。”
“我们也看到了,”他说,“那又怎样?”
“所以他不打算跟踪她。那另外一个呢?”
那个戴棒球帽、穿挡风夹克的男子时不时还会回来,而且凯勒早晨去在街角的咖啡店替自己和桃儿买早餐时,还看到过他。那家伙就坐在柜台的一张高脚凳上,埋头吃着一盘意大利香肠和蛋。
“意大利香肠和蛋,”凯勒说,“早餐后我就没再看过他了。”
“或许他决定去看场电影。”
“也或许他正坐在另一扇窗前,没有点燃的香烟让他暴露身份。你不是真以为玛吉是去度周末吧?”
“谁晓得?”
“那个有小胡子的家伙一定参与了这场游戏,”他说,“否则要怎么解释他的小胡子?我的意思是,一下有,一下没有。”
“要么就是他就是有精神官能症,是一种新的、有趣的症状,”桃儿说,“要么他就是参与了这场游戏。何况之前他不是在街上跟你女朋友问过路?她还指了路让他去那栋建筑不是?”
“如果他没问题,就应该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他是想凑近点看看她,”她说,“想找个机会打量一下。”
“为什么?”
“好锁定目标吧,我猜。你不会这么做吗?结账前先确认目标的身份?”
“隔着一段距离,我也照样能确认。”他说,“要是凑太近,跟他们讲了话,就会把事情搞复杂了。”
“你就会开始觉得自己认识他们。”
“可是你根本‘不’认识他们,”他说,“不是真的认识。他们出现在你生命中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你口袋里面有份合约,上头有他们的名字。是那份差事让你们凑到一起,最后你还是得咬牙认了,把差事给办了。”
“但如果隔着一段距离,事情就会变得比较容易。”
“我觉得是这样,”他说,“不过或许这个家伙的做法不一样。或许他喜欢这种方式,跑去跟她讲话,完全知道自己将会除掉她。”
“这人有病。”桃儿说。
“这个嘛,心理健康并不是做这份工作的必要条件。”
“的确。”
“而且谁说他就是那个会除掉她的人呢?说不定他是罗杰,而另外一个人才会杀她。”
“那个穿挡风夹克的。”
“听起来好像他很拉风似的,”他说,“他们一个是罗杰,一个是我们雇的杀手。真希望我们知道哪个是哪个。”
“知道就好了。”桃儿说。
“这样能把事情简单化,不是吗?我就不必在这边干等,直接去干掉他就行了。只要把罗杰除掉,我们就可以打电话给我们雇的那个人,取消任务,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我们不能打电话取消,凯勒。他还是有任务要办,因为你的女朋友还是个破绽。”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或许你可以别再说她是我的女朋友了。”
“对不起。”
“只是为了让事情保持单纯,你懂吧?”
“我不会再犯了。”
“如果我们知道哪个是哪个的话,还是有好处,因为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处理掉罗杰,然后我们就退出了。我们雇的人可以去完成他的任务,我们也不必非得坐在这里盯着他办完。”
“是啊,你有没有什么直觉?”
“你是指哪个是哪个?我有两个直觉,我蛮确定其中一个是对的。”
“范围缩小了。”
“一方面呢,”他说,“那个有小胡子的家伙是罗杰,这就是为什么他老坐在窗前,抽着他的万宝路淡烟,否则他干吗需要一个盯梢的据点?如果他只是受雇来杀人,那他唯一需要的就是做一点侦查。但如果他是罗杰,等着杀那个杀手,他就得盯牢另外一个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动手。”
“有道理。”
“另一方面呢,”他说,“他贴小胡子做什么?他干吗要改变长相?”
“免得被认出来。”
“桃儿,谁会认出他来?玛吉吗?她见过他一次,在街上被他拦下问路那次,可是她不必再看见他。另一个杀手吗?另一个杀手根本不晓得罗杰的事情。他是来这里工作的,他没理由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一方面来说,他是罗杰,”她说,“另一方面,他不是。”
“就是这样没错。”他说。
“我有个想法。”他说。
“说来听听。”
“我可以把他们两个都干掉了事,你知道吗?免得还要没完没了等下去。玛吉出门了,天晓得她会什么时候回来,而九九藏书在她回来之前,大家什么都不能做。除非我们雇的人跟踪她,但他不会这么傲,对吧?”
“我告诉他两个条件,”她说,“必须在她家里动手,而且看起来必须像是意外。”
“所以得等她回来,才会有戏唱。可是我们哪里需要她?我只要过街爬四层楼,除掉那个小胡子家伙。然后下楼走几步路,找到那个穿挡风夹克的家伙,把他也给做了。”
“把他们两个都杀掉,让上帝去搞清。”
“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他说,“可是有什么差别呢?总之我就是得杀掉一个无辜的人。藏书网”
“这话怎么说?”
“你雇的那个人,他来纽约做一件工作,结果却被雇他的人给杀了。”
“他来这里是要杀一个女孩的,凯勒。你不觉得说他无辜有点太夸张了吗?”
“你懂我的意思啦。我没有理由就把他给杀了。”
“假设有人雇你去杀他呢?”
“那我就有理由了。”
“但现在没人雇你,所以你就没有理由。”
“对,没有那种理由。不过谈这些是浪费时间。我的意思是,谁又能确定范围缩小到那两个人了?也许罗杰另有其人,是某个我们根本没注意到的人。”
“有可能。”
“所以把他们两个都除掉是发神经了。总之那只是个想法。”
“凯勒,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真的?”
“目标也一样,只是还多了一个。我们要烦恼的女孩还活着。你的女朋友,哦对不起,我不能再这么称呼她了。”
“嗯。”
“我想,我们是可以破釜沉舟,”她说,“不过我看,我们应该做的,还是坚守原来的计划。我唯一只期望当初若有想到会要等这么久,那么我就会有不同的安排了。”
第二十七章
“凯勒!”
他正在做梦,渴望再沉回梦中,但桃儿又再度叫了他名字,他摆脱梦境,下了床。“快!”她说。他及时赶到窗边,看到一个女人弯身下了出租车,她的同伴则在数钞票付钱给司机。出租车开走了,那两个人站在克罗斯比街中央。女的是玛吉,但男的是谁?
那男子穿着牛仔裤和破烂的皮夹克,有那么一刻凯勒还以为是那个锁匠,但这个人块头比较大。当然,他心想,那个小个子锁匠现在可能增加了几磅。波士顿鲜奶油派会让人长胖的,但能让你也长高吗?或许站在派上头就可以吧……
玛吉把那男人拉过来抱住,凯勒觉得自己好像不该看。“她最新的表面化关系,”桃儿刻薄地说,“我们之前没见过他,或者见过?帮我想想,凯勒。”
“他看起来不太眼熟。”
“不过对她来说铁定愈来愈熟了,对吧?他刚刚把手放在我想的那个地方吗?”
“我想她把他带进这栋大楼了。”
“出租车开走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凯勒。虽然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他们会在马路中间就做了起来。不,什么都别说,听一下。那里!”
“什么?”
“他们在电梯里,好吵的电梯,对不?而且好慢。现在停下来了,他们一定到了她家。你看清楚他的脸了吗,凯勒?”
“没看太清楚。”
“我也是,现在她大概坐在那张脸上头了。找望远镜来,有没有看到我们那两个朋友出现?小胡子或挡风夹克?”
“没有。”
“平常那扇窗有没有香烟?”
“没有。”
“跟她一道的那个家伙,会不会是我们那两个朋友其中之一?”
“不晓得,”他说,“我看不会吧。她稍早离开时,是走到街角叫出租车,从那时起我们有看到过那两个家伙吗?”
“看到过小胡子。那挡风夹克呢?记不得了。”
“你认为他们其中一个猜出她要去哪里,然后钓上她,跟着她回家?”
“要猜出她去哪里,恐怕有困难。没有人跟着她到街角,而且她马上就叫了出租车。我看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跟踪她。”
“或许那男的是她随便挑上的哪个家伙。”
“在派对上碰到就被她拖回家了。你就是这么搭上她的,对吧?”
“那是个画廊的开幕会。”
“树,”她说,“我现在全想起来了。或许他是泡酒吧的,或许他是个杀人狂,打算杀了她。”
“是哦,说得没错。”
“告诉我不可能,凯勒。”
“有可能,”他说,“不过别太指望。”
“是啊,不过万一发生……他刚点了根烟。”
“你怎么会知道……噢,对面。”
“不然你以为我指的是哪里?”
“我还以为是楼上的杀人狂。不过如果那个小胡子正在一路吞云吐雾朝肺气肿迈进,那跟着玛吉下出租车的就不可能是他。”
“好聪明,凯勒。”
“不过有可能是挡风夹克小子。真希望能看见他。”
“我们能看到小胡子的唯一原因是他抽烟。我们也只能猜那是他。说不定他是在闹钟上装了个夜灯。”
“恰巧愚弄了我们。”
“对。凯勒,只要她有伴,就没办法安排意外发生了。等到小胡子先生抽完烟,他也会得到相同的结论。他会去睡觉,而我打赌挡风夹克小子早就睡九九藏书了。你不如再回去睡觉吧?”
“我不必了,如果你要的话,你去睡。”
“我不累,我应该累的,可是不累。你饿了吗?”
“不饿。”
“因为还剩下一些披萨。”
“我不饿。”
他待在那儿没动,想着刚刚做的梦。他很少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可是刚刚被桃儿叫醒时,他正做到一半,所以还记得很清楚。他买下了某人的邮票收藏,买得很便宜,而且他从中不断有新发现,珍贵的、值钱的邮票,令他意想不到。他取出一张又一张的大奖,把这些新宝藏放进自己的集邮册里,光是取出的部分,所值就已经是原来他买下这批收藏所花的十倍或二十倍了,而还有更多的惊奇等待发掘……
“凯勒!”
“真奇怪,”他说,“我正在回忆自己的梦,忽然间就又掉回那个梦境里面了。”
“那你现在醒了没?因为电梯有动静。”
“往上或往下吗?”
“电梯不就是只做这个吗?往上或往下。我不确定现在是上或下,只能确定它在动,不过因为上次电梯是停在顶楼——”
“所以你认为他正要离开。不过也可能是楼下有人按了电梯钮,我们马上就会听到电梯又上来了。”
“现在快凌晨四点了,凯勒。”
“所以呢?”
“所以这时候才回家,也嫌太晚了。”
“也不是平常人会出门的时间,”他说,“这些人是艺术家,桃儿。他们作息本来就跟一般人不同。他们——”
?99lib?她的手碰碰他手臂,示意他别出声,然后指着窗子。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从这栋大楼出来,走到人行道上。那是他们两三个小时前看到的同一个,就是之前付出租车钱,然后被玛吉拉着当众拥抱的那个。可是之前他们见过他吗?比方说,他之前会不会穿着挡风夹克?
“他是我们的人。”他忽然肯定地说。
“他是罗杰?”
“不,他是我们雇的那个人。看看他,他正打算要叫出租车。”
“那他最好走到街角。这条街上唯一会出现的就是垃圾车,而且只有晚上会经过。”
“关键就在这里,他对这附近不熟,他在外头钓上她,跟着她回家,然后杀了她。她死了,而他则正要回家。我该怎么跟踪他?他放弃要叫车,打算用走的了。如果我没跟上他,而让罗杰逮到他的话……”
“哈伦!”
他讲到一半停住了,外头那名男子也走到一半停住了。
“这个死人叫得可真大声,”桃儿说,“我猜他的名字是哈伦。”
“你忘了这个。”玛吉朝下喊。然后一个东西飞下来掉到那个家伙的脚边。他弯腰捡了起来。
“谢了!”哈伦喊道,然后把那东西塞在臀部的口袋。
“他的皮夹,”桃儿说,“他刚刚忘了带走。”
“他一开始干吗要拿出来?”
“说不定是掉出来的,”她说,“匆忙脱裤子的时候。也或许他需要里面的某样东西,就是那种男人会放在皮夹里面的东西。”
“噢。”
“所以事情很单纯,”她说,“就跟我们看到的一样。她钓上他,带他回家,上楼,然后送走他。回去睡觉。”
“我现在醒了。”
“话说回来,你刚刚梦到什么?”
“我的邮票收藏。”
“你梦到那个?”
“显然是。”
“唔,或许你可以梦到邮票照顺序一一跳出信封。她现在大概回到床上了,而他则在回家的路上。为什么她不让他留下来过夜?”
“我怎么知道?”
“我只是找话讲,凯勒。这种时间,我们是全世界唯一还醒着的两个人。我想我们可以谈谈彼此。我觉得——”
“我们不是唯一醒着的两个人。”
“或许你是对的,可是——”她停了下来,朝他指的地方看。“你完全没错,”她说,“除非我们的朋友学会了在睡觉时抽烟。他在那边,正在喷烟呢。”
“这个时间还没睡,正在监视街上。”
“我想我们应该有样学样,”她说,“我想也差不多该有事情发生了。”
第一件发生的事情是四楼的那个男人抽完烟,或至少把烟拿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几分钟之后他走出大门,戴着那顶宽边帽,系着围巾,很难看得出有没有小胡子。
“手套,”桃儿注意到,“不会是因为天气冷。”
“他不想留下指纹。”
“如果他是要出去再吃个热狗,”她说,“或许他就不会介意是不是留下指纹。他来了。”
那人过了街,往他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然后进了这栋大楼。
“我刚刚看到了,”她说,“小胡子不见了。”
“我也看到了。”
“我没听到电梯响。”
“说不定他走楼梯。”
“三更半夜的。她会让他进门吗?”
“他会编出个说法。”
“假如她不信呢?她装的是什么样的锁?”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
“我只去过几次,”他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闯进去,所以我干吗注意她门上的锁?”
“不晓得他会花多少时间?”
“不会太久。”
“他必须布置得像是意外。”
“这个倒简单。”
“他会马上离开吗?上回做掉那个占星师的时候,藏书网我好像没法马上离开那栋公寓。”
“你是在搜那个地方。”
“我想那是部分原因。”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布置现场,然后离开,”他说,“他是专业人士,他会尽快离开那里的。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你要去哪里?”
“外面,”他说,“他出去的时候,我要在外头等。”
“罗杰说不定正在监视这栋大楼,他会看到你出去。”
“不管了。如果他先离开,那我要怎么跟踪他?”
“要小心啊。”
如果罗杰在外头,戴着棒球帽且身穿挡风夹克,凯勒反正没看见他。他不动声色尽可能的四处搜寻,然后在玛吉住的那栋大楼和街角咖啡店之间的一户门口找了个位置。玛吉家亮着灯,他想这表示那个戴帽子系围巾的男人跟她在里面。当然无论如何她反正也可能开着灯,她可能还没睡,正在看书或做珠宝,但最可能的是,那个男人跟她在里面。
事实上,最可能的是,她现在已经死了。一旦那个男人进了门,她活命的机会就不大了。那个人不必确认目标的身份,因九九藏书为他已经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他第一天晚上曾在外头街上跟她说过话。所以这回他动手就是了。比方说,把他的围巾缠在她脖子上,迅速又安静地办完事。
唔,或许不是用围巾。用围巾的话,很难事后布置成意外。不过还有很多其他方法,每个方法都又快又安静,而且致命。
除非他是那种喜欢慢慢来的人。凯勒知道,有些人是这样。这种人在他们这一行里面不多,但还是有那么几个。他听说过一些故事。
他不觉间回忆起玛吉的事情。她抬头的样子,还有其他迷人的小动作。
没办法,他心想,没有用。
他想着她的样子,甜蜜活泼而讨人喜欢,然后让自己玩那个他教过桃儿的小魔术。他把画面的颜色慢慢抽去,逐渐转成黑白,然后降低对比,直到变成一片灰影。他把画面缩小,移得愈来愈远,影像也愈来愈小。
他就这样在心里操练,直到那个影子变得朦胧不清,小得看不见,然后玛吉家的灯熄了。
凯勒不知不觉把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给吐了出来。一时间觉得有微微一丝失落感,但期待的感觉更强烈。他差不多也等够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做点事情了。
他缩回阴影里,双眼盯牢大门,等着那个杀手出现。但有什么促使他抬头,然后他看到顶楼窗户中出现了一点模糊的小红光,因那个人吸进一口烟而变亮。
他正在抽烟,好整以暇地看着窗外。他是否感觉到外面有人正在等他?凯勒心想他自己是不会被看到的,但罗杰呢?他在附近吗?那杀手会看到他吗?
而罗杰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光点呢?
第二十八章
那个杀手走出大楼时,还一边抽着烟。是同一根烟,凯勒猜想。很明显,他不想把烟蒂留在玛吉家。他站在街边,把抽剩的香烟给扔了,烟蒂跌在人行道上,舞出点点火花。
那人两边看了看,然后朝凯勒走来。凯勒赶紧离开原来窝着的那个门口,走在那人前面,在街角左转,朝着热闹的地方走去。他招了辆出租车,坐到前座去。出租车司机看了他一眼,然后问他要去哪儿。凯勒什么都没说,直到那名杀手出现,然后凯勒指着他,示意司机。
“看到那个人了没?”他说。
“戴帽子那个?”
“就是他。他要叫出租车,我们就跟着他。”
“是偷拍吗?”
“什么?”
“电视偷拍节目,那一类的吗?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根本没打算叫出租车,他用走的。”
“跟着他。”
“跟踪一个走路的人?”
“慢慢开,”凯勒说,“不要跟太紧。”
那个人往东走了三个街区,步伐轻快。凯勒坐在那辆出租车上跟着,尽量不理会司机。然后那人转弯,往北转入一条只准南行的单行道。
“狗屎!”凯勒说,付了钱给司机。他在街道的这边下了车,扫视了周围这一带,想确定他们两个其中之一有没有被跟踪。他看不出任何人在跟他们,但这不必然意味着确实如此。
他们走过了两个街区,杀玛吉的凶手在街道的左手边,凯勒在右手边。然后在一个转向西的十字路口,车子蛮多的,那名男子走到人行道边缘,举起手。凯勒照办,抢下了那个人要叫的出租车。这回他坐进后座,身体前倾,指那个人给司机看。
“刚刚他想叫我的,”那司机说,“不过你先叫了。你要让他搭便车吗?”
凯勒有点动心,不过只是一剎那。“不,”他说,“我要你等着,等他叫了车,我们跟在后头。”
“你会给很多小费,是吧?”
“五十元。”
“加上跳表的车资?”
“你叫价真够狠,”凯勒说,“走吧。不,别动,等一下。”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不过短暂交谈后又开走了。“也许他不喜欢那个家伙的样子。”那司机猜道。
“为什么?他穿得挺像样的啊。”
“那或许是你的人不喜欢司机的样子。或许车上很脏,或许哪个醉鬼吐在车上了。”
“或许他想去机场。”凯勒边想着说了出来。
“不,”那司机说,“去布鲁克林,有可能。又来一部出租车了。好,今天他运气不错,他上车了。”
“别跟丢了,”凯勒说,“不过也别跟得太紧。”
“没问题。”
凯勒往前坐,眼睛盯着前面的出租车。过了一会儿,他说:“为什么不是去机场?”
“没行李。”
“说不定他轻装旅行啊。”
“你认为他会去机场?”
“有这个可能。”
“哪个机场,你知道吗?”
“我可以把范围缩小到三个。”
“拉瓜迪亚和肯尼迪机场没问题,但如果去内华克的话,跳表要照两倍算。”
“两倍。”
“因为出城啊。”
“加上刚刚讲的五十元。”
“加上五十元,还要加上隧道通行费。”
凯勒沉默了,盯着前头的那辆出租车,于是司机以为他不肯。“你要便宜的话,”他说,“巴士总站有到内华克的公交车,只要十元、十二元。不收小费或隧道通行费,不过别想要指着个戴帽子的王八蛋,指望巴士司机替你跟着他。”
凯勒告诉他,钱不是问题。总之看起来他们也不像是会去内华克。这会儿他们在第八大道,朝上城的方向,无论是要往荷兰隧道或林肯隧道的通路都过了。如果那个杀手的目的地是另外两个机场之一,为什么出租车要跑到这么两边来呢?
“到了。”凯勒的司机说,慢下速度准备停车。“伍德利饭店,昔日纽约的欧洲风味。我不告诉过你吗?他没带行李不会是要去机场的。”
“你是这么说过没错。”凯勒说。
“他马上就会出来,提着一个行李箱。或比较可能是上头有轮子,他会用推的。这些滚轮行李箱已经占据全世界了。”
“他正在付钱给出租车司机。”
“所以呢?”
“所以他已经决定了。”凯勒说,从皮夹里抽出三张二十元和一张十元,那个司机似乎很满意——他当然很应该满意,凯勒心想——但宁可待在附近等待进一步行动。
“他五分钟之内就会出来,到时候你就会希望当初要我等着。”他说。凯勒猜想他或许是对的,但他还是下了出租车,走进那个饭店的大厅。
他找了张椅子,从那儿可以看到两个出口和一整排电梯,但还没坐下,就感觉到有人好像在盯着他。他四周看了一圈,发现柜台职员正在朝他看。
晚几个小时的话,他心想,一个像他穿得这么体面干净的人,可以坐在那儿看一个小时的报,不会有任何人注意他。但这个时间,天还没亮,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中,他坐在那儿就太显眼了。
他走到柜台,抽出皮夹,迅速翻开一下,像是亮警徽似的。“刚刚进来的那个家伙,”他说,“戴了帽子那个。”
“你知道,”那个职员说,“我就觉得他不对劲。”
“他去了哪里?”
“到他房间去,”那职员说,“呃,去某人的房间。他直接搭了电梯上楼。没到柜台来拿钥匙。”
“你知道他住在哪间吗?”
“以前没见过他。他登记住进来的时候不是我当班,我是说,如果他有登记的话。”他身体往前凑,压低声音。“总之,他做了什么?”
他杀了我一个朋友,凯勒心想。“我就坐在那儿等,”他说,“不晓得他会上去多久,不过我不希望再让他溜掉。你们这边没报纸卖,对不?这样我坐在那边就不会太显眼。”
今天的报纸还没送来,但那个职员设法找了份昨天的《纽约时报》。凯勒没说要付钱,猜想警察就会这样。他拿着报纸坐下,设法装出认真看报的样子。
一开始,没有任何动静,但随着黎明到来,电梯每隔几分钟就会打开一次,里头的人走出来到柜台退房。有的人看上去很疲倦,有的人看上去完全醒了,但没有一个人长得像去过玛吉家的那个。他也随时留意着饭店的入口,不时走到街上快快巡一次。有回他看到有个人戴着棒球帽,身穿挡风夹克,一转眼那人就走进饭店对面的熟食店了。
罗杰,他心想,设法找了个位置,好让自己能一边盯着熟食店门口,一边还看得到饭店大厅。他的眼睛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像在看网球赛似的,然后那个戴棒球帽穿挡风夹克的人从熟食店出来,双手各提着一个塑料袋,从正面看一眼,就很确定不是凯勒在克罗斯比街见过的那个。这家伙矮一些,胖一些,有个大肚子,凯勒感觉他双手提的袋子里面各装了半打啤酒。
他回到饭店大厅,坐下来看报。然后才过了几分钟,他几乎错过了那个戴帽子的男子。因为那狗娘养的这回没戴帽子了。电梯里出来了四个人,都没戴帽子,全都是西装领带,手上都拿着公文包。其中一个走到柜台,另外三个往街上走去。凯勒往下看着他的报纸,然后突然抬头。他没认出那个人,但认得出走路的样子,是那个家伙。他跟着他走出去,是他,正在出租车99lib.招呼站,上了第一辆出租车。没戴帽子,而且这回又贴上小胡子了,一头蓬乱的金发。
他正弯身要上车,凯勒离他很近,伸手可及。剎那间他有个冲动,想猛地转身抓住他的领带,就用那领带勒死他。凯勒被那种冲动的感觉吓住了,当然他没付诸实行,也没有因此错过那个人告诉司机的话。
凯勒看着那辆出租车开走,然后搭了下一辆。他上了后座,舒服地往后一靠。“内华克机场,99lib.”他说,“大陆航空。”
内华克是大陆航空的转运点,有一整个航站供这家航空公司和合作伙伴使用。凯勒还挺喜欢空中伙伴这个主意的,就像那种哥儿们电影里面的两位主角搭档,分享一个密码。他不喜欢的是大陆航空的登机门数目。他在票务柜台没看到那个人,只好假设他已经有票,直接到登机口去了。
但哪个登机口?总共有好几打,他也不能呼叫那个人,而必须一个个登机口去找。
在安检门,排他前头的那个女人不断引起金属探测器的反应,造成几秒钟的延迟,却逼得他快抓狂。他做错了,他告诉自己,他不该把目的地告诉出租车司机就随他怎么开。他不该让那个男子离开视线的。当然他决定不跟踪会比较轻松,而且进了隧道的车阵后,他们很可能跟丢前头那辆出租车,但现在他却到处乱转,逐个检查登机口,扫视众多乘客,设法尽快且同时不要引起注意,而那个狗娘养的到底在哪里?
他差点再度错过他,因为他不再是金发了,而是一头暗色短发,小胡子也不见了。领带也拿掉了,这表示凯勒别再想用领带勒死他,他身上的西装也换成了挡风夹克。
挡风夹克!可是这件是黑色的,不是罗杰穿的那种黄褐色系。老天在上,他不是罗杰。不过,凯勒每次看到他,他都有办法让自己看起来不一样。而这次还是他吗?他能确定吗?
他在候机楼等着飞往杰克森维尔的班机。手上还拿着那个公文包,凯勒很好奇里面装了什么。到目前为止,那个人已经换掉了一顶帽子、一件长大衣、一顶金色假发、一条围巾、一套西装,还有一条领带。这些不可能全放在那个公文包里,这表示他一定沿路把这些东西给扔了。凯勒觉得,对这么一个颇为单纯的任务来说,搞成这样似乎太过复杂化了。他受雇来杀掉一名住在克罗斯比街统楼层里的女人,而且必须设计得像是意外事件。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盯着那个地方,坐在对街的一扇窗前,伴着一整条香烟,而且——
他公文包里面装的就是这个,香烟!凯勒心想,有很多盒,而现在他半口都不能抽,不论在机场或飞机上都不能。而他的飞机还有一个半小时才会起飞。可怜的混账东西,在到达杰克森维尔前,他只好啃指甲了。
他就住在那里,杰克森维尔吗?桃儿对这名杀手一无所知,是通过中间人找的,而中间人因为某些原因,也不知道杀手住在哪里。不管是哪里,凯勒蛮愿意打赌不会是杰克森维尔。到目前为止,这名杀手做的每件事情都显示,他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会转三次机。
或许,凯勒心想,也许这家伙只是比较认真而已。或许他自己工作得太散漫了,通常他只是飞到某处,完成工作,然后直接飞回家。最近他比较小心,但那是因为他得担心罗杰。可是这个活宝不知道罗杰的事,也绝对想不到他是被设计来诱罗杰露面的饵。那么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从头到尾都这么提防着,而凯勒必须承认,他还真是不简单。
那个杀手不知道罗杰的事,但凯勒知道。而且因为他们曾同时身在街角的咖啡店,他曾设法好好看了罗杰的脸。
这会儿他四处看看,希望能看到那张脸。
他也留心找一顶布面棒球帽和黄褐色的挡风夹克,但并不真指望能再看到。那身打扮是罗杰的街头装束,好让他在门口的阴影里不那么惹眼。但在机场里头,他会选择领带和短外套。
当然,那名杀手则选择了挡风夹克作为他的机场造型。所以,据凯勒所知,罗杰可能会穿着小丑服装,或是一身盔甲出现。凯勒确定,罗杰没待在往杰克森维尔的候机楼里,也没躲在附近。
那个杀手甩掉他了吗?玛吉那位临时男友离开她家,然后杀手过去办事时,已经过了午夜许久。他爬上那些楼梯,或许一次爬两格,急得很,迫不及待。以他抽烟抽得那么凶,你会以为他爬到玛吉那层楼时一定很喘,但这个王八蛋不喘,他的肾上腺素分泌正旺盛。然后他敲门,玛吉开了门。或许她检查过,却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用手遮住了窥视孔。她问是谁,可是他压低声音的回答让她无法分辨。一剎那间,她想过不该开门,但不,一定是那个男朋友回来了,回藏书网来拿他忘记的东西,皮夹除外,或只是因为他跟她还没温存够,想再度把她拥入怀中,所以回来,然后她才刚打开门,门就往内被猛推开,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掩住她的嘴,另一只抓住她的喉咙——
哇噢!
凯勒阻止自己往下想。他提醒自己,重点不在于那个凶手是如何进入玛吉家,或她有什么反应,或任何诸如此类。他思索着,罗杰当时是否在场,或是否躲在哪里睡觉。
他判定,既然没看到那家伙,自己也无从得知答案。他唯一能做的,真的,就是待在原地,直到广播说往杰克森维尔的旅客开始登机,一旦那个杀了玛吉的家伙上飞机,他就安全了。凯勒只能推论,罗杰在路上不小心跟丢了,看起来愈来愈像是这么回事。如果玛吉被杀时,他正在睡觉,嗯,那他也不会知道。
所以接下来罗杰会怎么样?凯勒判断,他会出现在克罗斯比街,找个门口躲着,等着事情发生。事实上,如果凯勒现在马上回去,或一等到往杰克森维尔的班机起飞就回去,他颇有机会在克罗斯比街上找到罗杰,而这回他会晓得这家伙就是罗杰。他不必再等到他动手。反之,这回轮到凯勒动手了。“老兄,能不能跟你讲几句话?”“没问题,这个……啊啊噶噶噶!”就在那街上动手九九藏书把他给除掉。
但早晚警方会接到电话,赶去克罗斯比街的那个统楼层,然后你就休想在那一带找到罗杰了。罗杰会明白自己已经失去机会,赶快离开。所以现在该做的,就是马上回去,期望在警方出现之前先逮到他。
不过他会等,等到杰克森维尔的飞机起飞。只因为他没看到罗杰,不见得表示他没来机场。假设他是罗杰,这段时间他会一直逗留在登机口附近吗?不可能?他会直到最后一刻才出现,手上拿着机票,在机门关上之前才上飞机。
所以凯勒要做的,就是待在原处,注意最后才赶上飞机的旅客们,而如果罗杰出现……
然后怎样?如果罗杰出现,手上有机票和登机证,他会搭上飞机,那凯勒打算怎么办?
或假设罗杰超爱耍小聪明,这点完全可能。假设罗杰早先看到了那个杀手,一路跟着他去伍德利饭店,那么像罗杰这么有办法的人,要进那家伙的房间会有多难?假设他发现房里的机票,知道他的目标要去哪里、搭哪班飞机。
他难道不会故意搭另一班早些的飞机,然后在杰克森维尔机场等着此人到来?
凯勒所能想到的,要这么玩的方法只有一个。
第二十九章
经济舱已经没位子了,不过头等舱还剩几个。他们先让头等舱的乘客登机,还有残疾人士和单独旅行的小孩。你不必比其他人早上飞机,你可以慢慢等待机会,但凯勒看不出有任何好处。他的位子在第三排,如果罗杰在,如果他现在登机或在最后一刻上飞机,他要到自己的座位之前,一定会经过凯勒旁边。
除非他负责开飞机,或巧妙伪装成空中小姐。
乘客们一一上了飞机,凯勒仔细打量每个经过眼前的人。当那个穿着黑色挡风夹克的男子出现时,他眼睛一亮。然后他提醒自己,看到杀玛吉的凶手上飞机,他不该感到惊讶。他已经知道那家伙会搭这班飞机,这也是为什么凯勒自己也在机上。
凯勒多少有点意外的发现,那人也搭头等舱,而且座位近得让凯勒伸手可及。凯勒的座位是3B、靠走道,而杀玛吉的那人则是2E,在他前一排、另一边靠走道的位置。
假设他们坐隔壁,假设那家伙结果很多嘴。
好像不太可能,但谁晓得呢。不过坐凯勒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已经埋头专心看着她手上的书,那书厚得很,足以让她搭飞机环绕世界两圈。她好像乐?99lib.得不理凯勒,于是凯勒也很心安地不理她。
飞机准时起飞。头等舱还有一个空位,但罗杰并没有在最后一刻出现去占据那个位子。凯勒往后靠在他宽大舒服的座位上,伸长了腿,放松下来。
这不是凯勒第一次搭头等舱。通常他会避免,因为价格太离谱了,而且说实话,为什么?座位宽一点,伸腿的空间大一点,餐点好一些,饮料也免费。有什么了不起。反正人人到达终点的时间还不是都一样。
而且搭头等舱不是会更引人注意吗?空中小姐会更留心你,因此不是更可能记住你吗?
凯勒不断盯着走道另一边,打量着坐在2E的那名男子。这狗娘养的一向都搭头等舱吗?凯勒猜想他负担得起,这一行的酬劳很高,足以涵盖许多花费。他记不得他们当初讲好要付给这个杀了玛吉的伪装大师多少钱,甚至不确定桃儿有没有提过数字,但照理说应该跟凯勒的行情差不多,而那笔钱的确足以买一大堆机票。
狗娘养的喜欢花钱,可不是吗?买帽子、围巾和外套,用完就这样扔了。把自己不要的衣服到处乱扔不是很危险吗?唔,或许不会,凯勒判断。如果他买了新的,用后即弃,上头不会有送洗的标签,无法追查到你身上。此外,你不会把这些东西丢在犯罪现场,所以日后如果有人发现你的帽子或外套,也不会想到要送去法医实验室,而只会当成垃圾扔掉,或送去二手货商店。
而这鸟厮日后再也不会看到那些衣物,因为他不是那种会去逛二手商店的人,是吧?
那个人不会收藏邮票。
凯勒想着咧嘴笑了,觉得自己因此好像福尔摩斯。那个人搭头等舱,买一堆衣服又扔掉,一副有钱没地方花的样子。因此他不会是集邮的人,因为集邮者有钱不会没地方花,他们会用来买邮票。像凯勒,他面对经济舱和头等舱的选择,忍不住就会算起数学,算算其中差额可以用来买多少邮票收藏。比方这一趟飞行,就可以买下一套加拿大在1898年为庆祝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周年庆所发行的崭新高价邮票。比起来,凯勒会宁可选择比较不舒服的座位和那套邮票。而走道那边的那个凶手,看到那些邮票也顶多只会用来贴在信封上。
凯九九藏书勒再度注视着他,看他戴着一个黑色的丝制眼罩,头往后靠,双手放在膝上。他才刚杀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却睡得像一只小羔羊。
凯勒了解到一件事——他很高兴这个混账东西不是集邮者。
机上供应餐点时,走道那头的男子胃口很好。他在克罗斯比街犯下的罪行,似乎不会让他吃不下饭。凯勒自己饿极了,也知道不能怪那个人。事实上,他自己完成任务后,可曾吃不下饭?
不记得有过。
而他拿到的餐,当然比后头座位那些经济舱乘客正在吃的要好。甚至还有玻璃杯和瓷器和银器,而不是经济舱那些塑料制品。好吧,不是银器,他心想,虽然一般人如此称呼。不锈钢——他看到叉子的背后有这个字样。
不锈,无污渍。玛吉在克罗斯比街的住处可会有血渍?她流了血吗?讲好要布置得像意外的,不过意外有太多种,其中某些会让你破皮的。
那又有什么差别?他根本连想都不该想的。
他看着走道那头。那个杀手把食物一扫而空,正在喝葡萄酒。头等舱会给你半瓶装的葡萄酒,有红有白,而玛吉的凶手挑了红酒。他饭前也要了酒,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唔,有何不可?他的工作办完了,正在回家途中,没有理由认为自己必须保持清醒。他不知道有罗杰的存在。
凯勒反正根本不那么喜欢葡萄酒,也没要,餐前则是点了柳橙汁。他知道这并不表示他的人格比那杀手要高尚,但坐在那儿,眼睛盯着那家伙,看着他啜饮红酒,凯勒心底就是有这个感觉。
到了杰克森维尔,凯勒设法抢到第一个下飞机。他走在最前面,扫视着机舱口附近,想寻找罗杰的迹象。他在找黄褐色的挡风夹克和布面棒球帽,但也同时在寻找那张他曾在咖啡店看过的脸孔。
没有那个人的踪迹。
有个电视屏.99lib.幕,上头是即将起飞的班机名单。那个杀手下飞机时,凯勒假装在研究屏幕上的名单,然后一路跟着那人到一个达美航空的登机口,那里是一班往亚特兰大的班机,不到一个小时后就要起飞。
那个人站在柜台前,向职员出示机票,凯勒看了心一沉。纽约直飞亚特兰大的航班很多,弯到杰克森维尔来是绕远路,显然只是设计来甩掉追捕者而已。而且,他心想,如果你还一路都搭头等舱,那可真是一个昂贵的方法。不管他们付给这个混蛋多少酬劳,都多到可以涵盖他累积下来乱花的这些费用。
而且凯勒很确定,亚特兰大不会是这趟旅程的终点。亚特兰大是达美航空的转运点,那个杀手到了亚特兰大跳下飞机后,会再跳上另外一班,谁晓得他最后会到哪里?
一路跟他到杰克森威尔来是够容易了,但要从这里再继续跟下去,就不会那么简单了。到亚特兰大的这班飞机很可能全满了。即使凯勒买得到票,也不敢期待上了飞机却不引起那个人的注意。如果那家伙一路都这么提防着换班机,那么他当然会注意到身边熟悉的面孔。无论凯勒坐在哪里,在头等舱或是经济舱的最末一排,都很可能被那个杀手看到。
所以呢?不论罗杰人在哪里,他显然都跟丢了。如果他到现在都没出现,就不会躲在任何一个登机室,不论是往亚特兰大的,或基奥卡克的,或是任何无帽无围巾先.99lib.t>生决定的下一站。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就是他不知怎的设法查到了那凶手的名字和地址,之前他显然也用此法,对某些他的被害人下手。这就可以解释罗杰消失的原因——他现在回家了,一星期或一个月内,他会拜访那位杀手的家乡,轻松除掉他。
那么凯勒也无能为力。他还能怎么样?跟着这个混蛋凶手全国到处跑来跑去,直到他终于乖乖肯回家?即使他设法办到,然后呢?他想象自己躲在那个杀手家的后阳台,耐心等待罗杰出现的画面。
该是放弃的时候了,他告诉自己。该是去查下一班飞纽约的班次、买张机票的时候了。这回要搭经济舱,因为他已经花够多钱买过一个舒服的座位了。他有更好的花钱方式。
谈到这个,杰克森维尔有几家邮票商吧?他没带邮票目录,但通常他皮夹里会有几张清单,所以他晓得自己需要某几个特定国家的哪些邮票。他可以查电话簿,逛一两家邮票商再回纽约。这趟旅程不见得要完全浪费掉。
所以他还在等什么?
无论原因是什么,反正都让他守在往亚特兰大班机的登机口附近。他等在那里,然后看到那个杀玛吉的凶手去柜台跟职员短暂交谈,之后朝向职员所指的方向而去。
他要去哪里?不会是洗手间,因为洗手间就在登机口正对面,而且标示很清楚。
噢,是了。
凯勒紧紧跟着他,中间停下来在报摊买了包香烟。如果他猜错了,如果那个人的目的地不是他所想的,呃,他付出的代价也不过是一包云斯顿香烟而已。但不,有个往吸烟室的指示牌,那家伙就朝那方向走去。
他慢下脚步,好让他的目标进去坐定。凯勒开门进去时,那家伙正在吞云吐雾。吸烟室是玻璃墙面,里面只有两排沙发和众多的立式金属烟灰缸。那个杀手坐在角落,还有两个女人坐在另一角,在烟雾中难以看清,头凑在一起,正在吱喳个不停,当然也一边抽着烟。除非为了要抽烟,不会有人进入这个烟气熏天的小房间。
凯勒从烟盒里摇了一根出来,衔在双唇间。他走向那个人,拍拍自己的口袋,然后伸手探向外套胸部的口袋。“对不起,”他说,“你有火吗?”然后当那人眼中露出认得他的神色时,凯勒说,“哎,我在内华克飞来的机上见过你吧?我的火柴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那人伸手到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凯勒弯身朝那火焰凑过去。
第三十章
“凯勒,”她说,“我发誓,我还以为你一定是死了。”
“死?我刚刚还打过电话给你呢。”
“我是指讲电话之前,”她说,“好吧,别光站在那儿,进来吧。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凯勒?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你正在克罗斯比街朝北走。过去四天你跑哪儿去了?”
“杰克森维尔。”他说。
“佛罗里达州的杰克森维尔?”
“我唯一知道的杰克森维尔,就是那个。”
“我很确定北卡罗莱纳州还有一个,”她说,“或许还有其他的,不过谁在乎?你跑去佛罗里达州的杰克森维尔,到底是去干什么?”
“没事。”
“没事?”
“我看了几场电影,”他说,“去了几家邮票店。在汽车旅馆房间里面看电视。”
“打电话给房地产经纪人?去看了几栋房子?”
“没。”
“唔,真难得。我不想讲那种老妈的话,凯勒,但你怎么都没打电话给我?”
他想了想。“我觉得羞愧。”他说。
“羞愧?”
“我想就是那种感觉吧。”
“为什么羞愧?”
“为自己。”
她的眼珠转了转。“凯勒,”她说,“我长得像牙医吗?”
“牙医?”
“那为什么跟你讲的每句对话都像在拔牙?当然你是为自己羞愧。没有人会替别人羞愧。你为自己哪点而羞愧?”
为什么要拖时间?他喘了口气。“为我做过的事情而感到羞愧,”他说,“桃儿,我杀了人。”
“你杀了人。”
“对。”
“凯勒,你要不要坐下来?要不要我弄杯喝的给你?”
“不,我很好。”
“可是你杀了人。”
“在杰克森维尔。”
“凯勒,”她说,“你的职业就是杀人,记得吗?这是你做了一辈子的事情。好吧,或许不是一辈子,你小时候大概没做过,可是——”
“这回不一样,桃儿。”
“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该杀他的。”
“根据一般在主日学里面教小朋友的,任何人你都不该杀,那是违反教规的。不过到今天,你已经不照那套规则活很久了,凯勒。”
“我违反了自己的规则,”他说,“我杀了不该杀的人。”
“谁?”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困扰你的就是这个吗?不知道他的名字?”
“桃儿,”他说,“我杀了我们的人,我们雇的那个家伙。他来纽约工作,是我们雇他来做的,而他完全遵照我们的要求做了,结果我从纽约跟踪他到杰克森维尔,冷血地谋杀了他。”
“冷血。”她说。
“或者是热血,我不晓得。”
“来厨房吧,”她说,“坐下来,我给你弄杯茶。然后你把整件事仔细告诉我。”
“所以大致上就是这样,”他说,“我留在杰克森维尔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在回来告诉你这件事之前,先搞清楚我为什么要杀他。”
“结果呢?”
“结果我还是搞不懂。我可以待在那里一个月,但我想还是不会搞清楚的。”
“你一定有一些想法吧。”
“唔,我很丧气,”他说,“这是原因之一。我们担心罗杰有多久了?这回应该能把他给诱出来的,也的确办到了,我甚至还凑得颇近看过他,但后来他就溜了。不管是他觉得事情不对劲,或是杀了玛吉的人把他给甩掉了,总之我失去逮到罗杰的机会。”
“而你就是得杀个人才行。”
他想了想,摇摇头。“不,”他说,“我就是得杀这个家伙。”
“为什么?”
“真是神经病。我很气他,桃儿。”
“因为他杀了你女朋友。”
“这根本没道理,不是吗?他扣下扳机,不过其实没有扳机,因为他根本没用枪,如果要弄得像意外就不会用枪。他是怎么弄的,你会碰巧知道吗?”
“淹死。”
“淹死?在曼哈顿下城的五楼上?”
“在她的浴缸里。”
“结果看上去像意外?”
“看上去不太像其他原因。要么就是她昏过去,要么就是她滑了一跤,倒下去头撞到浴缸边缘。总之她的头泡到水里,又吸了口气。”
“肺里有水?”
“据说是。”
“他淹死她的,”他说,“那个臭狗娘养的。至少事发时她没有知觉。”
“或许吧。”
“如果他没先把她敲昏,要怎么淹死她?”
“现在要问他也太迟了,”她说,“但如果他先把她给敲昏,那么接下来他就得替她脱衣服,而且把她放进浴缸,这么一来,他可能会留下些不太符合意外死亡的痕迹。”
“不然他还能怎么做?”
“凯勒,换了你会怎么做?”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这问题。“拿把枪指着她,”他说,“或是刀,随便。逼她脱掉衣服,放一浴缸水,然后叫她进去。”
“然后把她的头按进去?”
“简单的方式是,”他说,“抓起她的脚,举高,头自然会下垂。”
“那如果她挣扎的话呢?”
“不会有好处,”他说,“他可能会溅出点水来,如此而已。”
“用错代名词了。”
“唔。”他说。
“我记得几年前,”她说,“你做过的一件工作,不过别问我在哪里。有个家伙是淹死的。”
“盐湖城。”他说。
“当初你就是这么办的,拿枪指着他?”
“我到的时候,他刚好就在浴缸里,盹着了。我带了枪去,本来是打算开枪射杀他的,结果碰巧他在浴缸里,正在打盹。”
“所以你就提起他的脚?”
“那方法是我听来的,”他说,“或可能是我在哪里读到的,不记得了。我想知道这方法有没有用。”
“结果奏效了?”
“小事一桩,”他说,“他醒了,可是也不能怎么样。他也挺壮的。我擦干了溅出浴缸的水。那杀手在克罗斯比街也是这么办吧?拿条毛巾擦干地板。”
“他让浴缸的水继续流。”
“结果呢?水溢出来了?这么一来,就看不出来有挣扎的痕迹。”
“然后呢?”
“不然还有其他目的吗?”他想了想。“唔,这样看起来,意外就.99lib?像是放洗澡水的时候发生的。她滑倒了摔进浴缸里,撞得失去知觉,然后就淹死,再也醒不过来了。”
“或是嗑了药。她在放洗澡水时就进了浴缸,然后因为嗑的药而昏了过去。”
“什么药?”
“她是艺术家,对吧?住在苏荷区吗?”
“诺荷区。”
“什么?”
“苏荷(S0H0)是指荷斯顿街以南(south of Houston),”他解释,“这是苏荷区地名的由来。而玛吉住的地方是在荷斯顿街以北(north of Houston)两个街区,所以被称为诺荷(NoHo)。”
“谢谢你给我上地理课,凯勒。她才刚去过酒吧,挑了个猛男厮混。我想颇有可能她在过程中给了自己一点点化学辅助。不过无所谓。我们扯远了。那些水会流到哪里?”
“水?”
“那些水,会流到哪里?”
“淹得满地板都是。”他说。
“然后呢?”
“噢。”
“对,然后楼下的人来敲她门,发现没人理的时候,就报警了。这是个让客户知道工作完成的方法。不必等到臭味飘散,被邻居闻到。你在盐湖城该考虑用这招的。”
“我没想到,”他说,“何况盐湖城那地方是个郊区的独栋房子。水从浴缸满出来,最后只是流到地下室。”
桃儿点点头。“可能要流个好几天,才会有人发现。”
“我想是吧。”
“浪费那些水。发生在哪里都不好,不过在盐湖城?那边是沙漠,不是吗?”
“这个嘛?”他说。
“是啊,”她说,“谁在乎呢?不管是淹过水坝,或淹过地板。我们怎么会扯到这里的?哦对,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我想的,”他说,“是要宰掉那个杀害她的凶手。这没道理,桃儿。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才是杀害她的人。”
“因为如果你没跟她交往……”
“更直接一点。我是客户,是我雇杀手来杀她的。”
“要从技术上来说呢,”她说,“我才是找杀手来,布置这件事的人。”
“也许内心深处,我是在气你,”他说,“也气自己,可是当时我却不那么想。我坐在飞机上,恨的是那个家伙,桃儿。他和他的假发和假胡子和他换那些衣服。他做了我要求他做的事情,是我们花钱雇他来做的事,可是我却因此恨他。”
“我大概懂了。”她说。
“而另外一个人,罗杰,却没跟着我们。我们折腾的这一路,罗杰都睡掉了,或在做别的什么,现在他还好端端的没事,我们还是得担心他。或许邻居报警时,他正躲在克罗斯比街上的哪儿,或许他看到警方把她的尸体抬出来。我没机会杀掉罗杰,却有机会杀了这个我恨的混蛋,于是我就抓住机会。”他摇摇头。“罗杰现在到家了,正在大叹倒霉。他不晓得我已经替他做了这份肮脏工作。”
“你是怎么做的,凯勒。”
“跟踪他到吸烟室,用刀刺他。”
“刺他?”
“我跟他借火,身体往前凑,然后我手里拿把刀,接下来刀就插在他胸口了。”
“刀。”
“没错。”
“你是怎么带着刀通过机场安全检查的?”
“是现成的刀。”
她盯着他看。
“我搭头等舱。”他说,“那边供餐可讲究了,就跟在餐厅一样。布餐巾、瓷杯子和瓷餐盘,还有金属餐具。我吃完了之后,就把刀子放在口袋里。”
“你已经计划好了。”
“我想到的是,”他说,“通过金属探测器之后,这是唯一武装自己的办法。那个时候我还是有可能在杰克森维尔碰到罗杰正在等我们。”
“然后你就可以用你的奶油刀攻击他。”
“那不是奶油刀。”
“是哦,是大卫·克罗用来杀熊的那种刀。”
“刀刃上有锯齿,”他说,“可以用来切肉。”
“老天,”桃儿说,“飞机上就随便让人拿这些致命武器吗?你会觉得他们发这些餐刀时,应该先给你采指纹的。”
“唔,那把刀很好用,”他说,“正好从他肋骨间进去,插进心脏,他死得很快,我如果用一把十二英尺的猎刀那当然更快。吸烟室另一个角落里头有两个吱喳女人在聊天,她们什么都没注意到。”
“然后你丢了那把刀。”
“还有那包香烟。”
“然后你在杰克森维尔待了几天,想这件事。”
“没错。”
“没给我打电话。”
“我想过。”
“唔,这样也不错,对吧?如果思绪有翅膀,我就能听到它们拍动的声音。但是呢,我却只以为你死了。”
“对不起,桃儿。”
“我还以为罗杰把你和那个杀手都宰了。以为那个混蛋玩帽子戏法。”
“帽子戏法是三个。”他说。
99lib?“这点我知道,凯勒。老头是冰上曲棍球迷,还得吗?他知道游骑兵队成立以来每一年的队员名字。我跟他一起看过冰球赛。”
“我不晓得你迷冰球。”
“我不迷,我恨冰球。可是我知道什么是帽子戏法,一场比赛同一个球员攻进三球。”
“没错。”
“所以我以为罗杰玩了帽子戏法。”
“罗杰被盯死了没法得分,”他说,“罗杰坐在某个门口,大拇指插在屁股里,同时我却替他除掉那个杀手。但即使如你原先以为的,也不会是帽子戏法。如果他杀了我和那个杀手,那就是两个。那第三个呢?”
“你的女朋友。”
“我的——你是指玛吉?”
“没错,我不该称她为你的女朋友。我老忘。”
“罗杰没杀她。”
“你确定吗,凯勒?”
他瞪着她,想从她的表情捉摸出意思。他说,“桃儿,我们看到事情发生的经过。她带了一个男的回家,然后他走了,我们雇的杀手进去,然后又走了,过了一会儿,四楼那个画家的天花板就开始滴水。”
“对。”
“她带回家的那个男的,”他说,“如果那是罗杰……但不可能是,因为我们看到他了。他离开时,她还活着,记得吗?他忘了把钥匙带走,然后她扔给他。”
“是皮夹。”
“随便啦。罗杰啥都没做过,只除了曾在一处门口躲着,还有曾在餐厅吧台吃中餐,而这还真是件好事,桃儿,因为我趁机好好看清了他的脸。当时我不晓得哪个是哪个,但现在我知道了。下次再看到他,我就能认出来了。”
“那个戴棒球帽穿挡风夹克的家伙。”
“对,罗杰。”
“你下次看到他就认得出来了。”
“绝对没问题。”
“也许你认得出,”她说,“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你再也不会看到他。”
“你在说什么?”
“凯勒,”她说,“你最好坐下。”
“我已经坐着了,过去二十分钟我一直坐在这里。”
“是啊没错,”她说,“这样很好。现在别站起来,凯勒。继续坐在原来的地方。”
他还是坐着,不确定桃儿讲的事情会不会让他吃惊得软了脚。他唯一能说的是,整件事很难完全接受。
“他就是罗杰。”他说。
“对。”
“那个戴着帽子和系围巾的。那个坐在对街楼上,一根接一根抽着香烟的家伙。”
“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抽烟的,凯勒。他们一根接一根的抽,而不是同时抽好几根。”
“那个上楼到玛吉家的家伙。如果他是罗杰,他为什么要杀玛吉?又没人雇他。他推掉了这份工作,记得吗?然后他偷偷摸摸来到这里,好有机会宰掉竞争者。”
“没错。”
“所以他监视着那栋大楼,等待那个杀手下手。他会不会以为玛吉带回家的那家伙就是杀手?不,他跟我们一样看到了那一幕,玛吉把皮夹扔下楼去给他。他上楼的时候,知道玛吉还活着。”
“他也知道自己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因此他没机会盯上那个受雇来杀她的人。于是他就把帽子扔掉,回家去了。”
“同时也引来你的跟踪。”
“他来就是为了要杀这个人,为什么没动手就离开?而且为什么他要去替那个杀手干活儿?他想怎样?让那杀手羞愧自杀?这招在日本或许有用,但——”
“他已经做掉了,凯勒。”
“做掉什么?”
“做掉那个杀手。另外顺便说一句,我们不必再这么称呼他了。他名叫马克斯·艾伦比,或至少这是他登记的名字。”
“在哪里登记?”
“伍德利饭店,”她说,“他皮夹里的证件上还有两个不同的名字,不过都不叫艾伦比,他用房间里的床单上吊了,这一切都够戏剧化,足以让《纽约邮报》登他的照片了。照片上没有棒球帽或挡风夹克,不过就是同一个人没错。”
“罗杰淹死了玛吉,”凯勒说,想搞淸楚,“然后他去了伍德利饭店,到艾伦比房间——叫艾伦比吗?”
“总得有个名字吧。”
“设法进了那房间,把那个家伙吊死,然后离开。”
“我想他是先去伍德利饭店。跟踪艾伦比到那儿,假装警察或饭店职员进了他房间,这一部分不会太困难。然后趁艾伦比不备。”
“然后杀了他?那么他杀了玛吉之后干吗回去?”
“也许他先把艾伦比捆紧了丢在房间里,”她说,“然后杀了玛吉,让浴缸的水继续流,好让警方确定死亡时间,之后就回到伍德利饭店,把门钮上的‘请勿打扰’牌子拿掉,用他之前从艾伦比那儿拿来的钥匙开了门进去,再用那可怜混蛋床上的床单把他给吊死,然后写下那张字条。”
“什么字条?”
“我没讲过吗?写在饭店信纸上。‘我做不下去了。上帝原谅我’”
“是艾伦比的笔迹吗?”
“谁会晓得?”
他点点头。“淹死看起来像是个意外,”他说,“但雇人来干活儿的客户——”
“指的就是我们。”
“——却知道那是他杀,因此猜想这份工作让艾伦比无法承受,这家伙的良心折磨着他,以致走上绝路。要么罗杰去找玛吉下手时,还让艾伦比活着——”
“很冒险。”
“——要么他先杀了他,猜想没有人会发现尸体,就算发现又怎样?但回去一趟,他可以从那个死人的房间打一通电话出去,电话记录会让警方知道他的死亡时间,虽然不见得能成为法庭证据。”
凯勒皱皱眉。“太耍小聪明了,”他说,“有太多地方可能出错。”
“唔,他本来就是个爱耍小聪明的家伙。”
“说到耍小聪明,你不是说他用床单吊死他吗?监狱里面的人就是这么自杀的,不过你如果有别的东西可以选择,会用床单上吊吗?”
“我根本就不会上吊,凯勒。”
“可是床单,”他说,“干吗不用皮带?”
“也许艾伦比是系吊裤带。也或许这是罗杰玩游戏的一部分。”
“他喜欢玩游戏,”他同意,“整件事情就是一场游戏,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全国跑来跑去谋杀你的同行,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的收入增加,可是真会增加吗?你真正得到的,就是花了许多时间,还在飞机票上浪费了一堆钱。”
“对自己的职业不是个聪明之举,你的意思是。”
“不过这让他觉得自己比我们其他人聪明。比每个人都聪明。换一堆衣服,贴上小胡子又拿掉。那些化装的狗屎玩意儿。这种事情你会以为只有中央情报局的混蛋才会干,可是一个专业的杀手会浪费时间搞这些吗?”
“他不完美,凯勒。他在路易斯维尔杀了那对后来住进你旧房间的男女,然后又毙了那个偷你雨衣的家伙。”
“我运气好。”
“而他的算盘打得有点太精了。我猜他很容易就发现了艾伦比。唔,我们也发现了嘛。艾伦比只怕被他预定谋杀的对象发现,其他被谁看到都无所谓。然后我猜想罗杰等烦了。这个嘛,我可以理解。我还记得,我们自己后来也等得烦死了。你甚至还说什么要把他们两个都宰了,就不必再等了。”
“我记得。”
“一旦他发现了艾伦比,干吗等下去呢?他可以跟着他回饭店,把他除掉,也这么办了,就在他的饭店房间里。”
“他不必杀了玛吉。”凯勒说。
“可是之前他一向会让合约执行的,记得吗?那是罗杰的注册商标,他会慢慢的耗时间,好让那个杀手把工作做完,然后他才对杀手做自己的工作。这回那个杀手太早退场了,所以罗杰觉得,要不要完成那份工作,要看他自己。或许他觉得这是专业的一部分。”
“或许。”
“结果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他静坐一会儿。桃儿继续讲话,回溯整件事,他让她继续讲,却半点也没听进去。他替玛吉报仇了,这点当时好像很重要,虽然一点道理也没有。他试图回忆她的样子,却明白她的影像早巳褪淡、变小,失去颜色与清晰度。褪淡成为过去,如同一切事物,尽皆褪淡。
而且罗杰死了,他提防了好几个月,被一个隐形的杀手追踪了好几个月,现在这个威胁除去了,而且是他自己动手除去的。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杀的是谁,但总之他下手了。
“如果我做了原先该做的事情,”他说,“他就能脱身。”
“罗杰。”
“是啊。我原先相信罗杰根本不会出现了,照理说就该转身回家。于是就会让真正的罗杰脱钩了,也不会晓得他其他的事情。不晓得他的名字或他住在哪里。这些事情我们一点都不会知道了。”
“现在我们也还是不知道。”她指出。“可是不需要知道了。”
“对。替我们找艾伦比的那个中间人,说我们还有一半尾款没付。”
“他是先拿一半头款吗?”
“另一半等完事之后再付,那家伙的意思是工作已经完成了。女人死了,被警方列为意外,所以我们应该很满意,对吧?如果艾伦比之后良心不安而决定自杀,唔,那又跟我们有何相干?他办成了克罗斯比街的那份差事,所以我们的订单交货了。”
“那你怎么告诉他?”
“我不打算解释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对,当然不必。”
“他以为我是替一个客户办事,该由那个客户付钱。我告诉他说我同意,但另一方面,我们双方都知道这笔尾款不会给艾伦比,因为他没法活着收这笔钱啦。”
“那个中间人会吞掉。”
“当然。所以我说:‘哎,你的人自杀了,真可惜,因为他事情办得真不错。’”
“他也只不过站在一户门口而已。”
“让我讲完好吧?‘他事情办得不错,’我说,‘不过他死了,所以你不会给他钱了,我也不会把钱退给我的客户。所以你说,我们平分怎么样?’于是我就把剩下一半尾款中的一半寄给他了。”
“听起来很公平。”
“我不确定这里头有什么公平,但我可以接受,他也可以接受。凯勒,我们脱离危险了。破绽全都给封了起来,罗杰也死了。你都明白了吧?”
“差不多。”
“你做了完全正确的事情,”她说,“却是为了错误的理由。这可比整件事反过来玩要好。”
“我想是吧。”
“不是因为那个女孩,你知道。你不是因此想杀他。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其实原因不是这个。”
“是吗?”
“是,老实说吧,凯勒。你根本不在乎她,对不?”
“现在不了。”
“你从来没在乎过。”
“或许吧。”
“你感觉到那家伙有个什么不对劲,你不知道他就是罗杰,你真以为他是我们雇的人,可是你有些不安。而且你不喜欢他。”
“我恨那个混蛋。”
“那你现在对他有什么感觉?”
“现在?”他想了想。“他死了,”他说,“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跟以前一样,对吧?”
“差不多吧。”
“或许是因为你的大拇指。”
“啊?”
“你的凶手大拇指,凯勒。也许它给了你好直觉,或者给你带来好运。不管是哪个,我想你该留着它。”
他看着自己的那个大拇指。他第一次发现它的特别之处时就不喜欢,觉得样子好怪异。
现在那个大拇指看起来完全没问题。或许不像其他人的大拇指,甚至也不像他的另外一只大拇指。不过看起来天生属于他的手,很适合他。
“凯勒,你在杰克森维尔买了邮票对不?”
“买了些。”
“贴上你的集邮簿没?”
“不是用贴的啦,”他说,“用贴的就毁了。”
“你告诉过我你是怎么弄的。用镶的,对吧?”
“对。”
“就像骑马似的,”她说,“只不过不一样。你把那些邮票镶了没?”
“不,我还没找到机会。”
“所以你有一些等着镶的邮票。而且你不在的这阵子,或许有信件寄来。”
“就平常那些。”
“杂志和邮票目录,我敢说。还有你说那种寄来让你挑的邮票叫什么来着?”
“待选邮票。”
“有这玩意儿寄来吗?”
“有一封是,没错。是缅因州一个女人寄来的。”
“她会继续待在缅因州,对吧?你不会大老远跑去那边买邮票。”
“那当然。”
“所以你可以回家继续处理你的邮票了。”
“是啊,”他说,“我想我会这么办。”
“这主意不坏,”她说,“好好照顾你的大拇指好吧?别让它给冻着了,也别用来提重物。因为艾伦比已经死了,罗杰也是,还有老好人罗杰干掉的那些同行。这表示你的同业比以前更少了,凯勒,而且我看不出工作量有变少的迹象。”
“的确。”他说,摸摸自己的大拇指。“对,我想我们根本不必担心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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