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红领章》 第一章

公元1970年刚一入冬,中原伏牛山区的年轻人就坐不住了,他们日思九九藏书夜想,就盼着部队的人快点来招兵。那年月,参军入伍是最令人羡慕的事情,谁要是穿上了绿军装,就好比是祖坟上冒了青烟,马上就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参军,是年轻人最美最好的一个大梦,每年一入冬,那些有希望当上兵的年轻人,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就盼着招兵的人来到面前。 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从县里传来消息:征兵工作开始了。 西王村是伏牛山深处的一个小村落,适龄的青年里,赵海民和李胜利今年最有希望。赵海民个子高,相貌好,还是初中毕业生,文化水平高;李胜利文化水平仅次于赵海民,他爹又是生产队长。别人想争,也争不过他俩,因此,村里的其他年轻人只得识趣地让开了。农历十月初十,赵海民和李胜利代表西王村到县上应征。赵海民用架子车拉着父亲和母亲,一大早就赶到了县城,而李胜利一家则是坐手扶拖拉机赶去的。 风搅动着雪花漫天飞舞,树枝摇
九九藏书
曳着,发出呜呜的响声。尽管天气寒冷,小县城中心广场上仍然是人山人海。广场边的一棵大杨树上,挂着一只大喇叭,大喇叭吱吱啦啦响着,播放着与征兵有关的内容。四周的电线杆、围墙上到处贴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关于参军入伍的标语,广场上呈现出一派盛大的节日景象。 广场中心,几百名应征入伍的小伙子正在接受征兵军官的目测。随着口令,一队小伙子齐步走到军官们面前,立定,然后就那么站着。 军官们神色严峻,目光锐利,从头到脚,从前到后逐一审视着。 一个个胖的、瘦的、身材矮小或五官不正的被请出队列…… 广场四周一阵骚动,哄笑声、感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位中年妇女表情紧张,她摇头叹息:“咋跟选革委会主任似的!弄到最后,还不得全刷下来呀!” 身旁的中年男人笑了:“你又没儿子当兵,瞎操啥心?想给你那一窝丫头相女婿呀?” 中年妇女一肘子撞在男人腰上:“这还没正式去验呢,就刷下来一多半。你看那孩子胖乎乎的,多结实,刚才还精精神神的,一扒拉下来人都蔫了。” 中年男人:“嗨!这就是命!扒拉到那边的军装一穿,五角星一戴,两面小红旗一插,祖宗三代都跟着亮堂了;扒拉到这边,哼!修地球去吧!” 身旁的人们一齐附和着,感叹着。 随着又一声口令,又一列小伙子朝军官们走过去。 队列中的赵海民和李胜利紧挨在一起。李胜利比赵海民矮半头,但要壮实一些。赵海民显得挺拔,李胜利显得墩实。赵海民穿一身老式军装,步伐自然,摆臂投足间俨然一股军人气派;李胜利面色白净,看上去总有些沉不住气,他步伐匆忙,有些争抢的意思,生怕赵海民走到他前面一般。 接兵军人一声拖长的口令:“立——定!” 队伍在军官们面前停下了。李胜利收不住脚,差点撞在面前军官的身上,急忙后退一步,站好了。满头的汗水却在那一刻涌出来,他有些慌乱,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场外的父亲、母亲和姐姐。站在他们旁边的是赵海民的父、母亲。 一名脸上有疤的小伙子被请出队列。 另一个小伙子腿有些软了,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也被请出队列。 一名呈罗圈腿的小伙子,竭力并拢双腿。站在他面前的军官轻轻摇摇头,有些不忍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含着泪,委屈地走出队列。突然猛地转身又跑回队列里,但又一次被军官请了出去。 小伙子孩子一般呜呜地哭了。他捂着脸跑开了。 一名军官长久地站在赵海民和李胜利面前。李胜利更紧张了,目光再次求救般朝父母看去。 不远处,他的父亲李振发为儿子捏着一把汗,小声地咕哝:“小兔崽子,你看我干啥!” 李胜利的姐姐跺着脚,直冲弟弟摆手。 李胜利咬咬牙收回目光,与面前的军官四目相对了。 军官的目光交替看着两人,然后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赵海民身上。看笔直的腿,看挺直的腰板,看那身陈旧发白的军装,然后赞赏地点了点头。 李胜利轻轻咳嗽一声,像是要引起军官的注意。 军官果然扫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着赵海民,绕到了赵海民身后,站住,突然一脚踢在赵海民紧紧并拢的脚后跟上。 赵海民一动不动,像木桩一样。 对面人群中的赵海民的母亲却吓了一跳,她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他爹……” 赵海民的父亲赵德明厉声道:“你紧张啥?我看踢得好!” 队列中的李胜利仿佛听到喊声,立即绷紧身体、鼓着气,等待着军官的脚朝自己踢过来。但没有。军官再次走到赵海民面前时,目光里已是掩饰不住的赞赏了。 军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海民挺胸抬头,大声地:“报告首长,我叫赵海民!” 军官点点头,一字一顿重复着:“赵海民……” 李胜利也急忙道:“报告首长,我叫李胜利!” 军官一楞,看着李胜利:“好!” 军官的眉头舒展开来。赵海民和李胜利都过关了。赵德明和妻子轻轻一笑。李振发一家也都满脸是笑。 与此同时,广场中央,另一名军官站在一名长发青年的身后,皱着眉看着那一头脏乱的长发,终于拍了拍长发青年的肩膀。小伙子转过身看着军官,习惯性地伸手拢了一把头发:“首长……” 军官冷冷地:“出列!” 长发青年看着军官,从对方的目光中仿佛明白了什么,紧张了,再次摸了摸头发道:“首长,我剃,我剃光行不?……” 军官坚决地:“请出列!” 长发青年尴尬地僵在那里。 围观的人群中,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突然跳出来,冲着长发青年骂道:“老二,你个不学好的东西,叫你不听老子的话,不男不女的,这下你活了!” 广场上顿时热闹起来,一片哄笑。长发小伙子先是愣在那里,很快反映过来,与叫骂的父亲顶撞起来:“我就留了,怎么着?当不了兵拉倒,我不希罕!” 父亲边骂边朝儿子冲过去:“好你个狗杂种,今天不把头上的长毛给你拔光,老子就不是你爹!” 长发青年撒腿跑了,父亲紧追不舍。 人们哄笑着,喊叫着。 突然,一阵大风刮过,雪雾飞扬。四周围观的人们一阵涌动。场内已经通过了目测的队伍里,有人袖起了手,有人在使劲跺脚,还有人嘻嘻哈哈。 一名年纪大一些的军官走过去,他指着那些袖手、跺脚和嘻嘻哈哈的小伙子,有些愤怒了,突然大声地:“你们几个,统统出列!” 那几个小伙子们似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全傻眼了。 整个广场顿时鸦雀无声。 队列里,赵海民和李胜利对视一眼,二人都轻轻舒了口气。

广袤的内蒙古大草原上,也在下雪。风雪中,马蹄声声,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一个冒着炊烟的大蒙古包前,马春光飞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迎上来的老额吉,用蒙语说:“额吉!我回来晚了吧?” 老额吉高兴地说:“不晚,不晚!快进去吧!” 蒙古包里,炉火上的奶茶沸腾着。十几名知青围坐在一张木桌前,两名军官很随和地看着他们。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在发言,手中的发言稿已经念完了。两名军官仿佛很满意,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门被“嗵”地一声推开,马春光带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面向两位军官:“首长,对不起……我帮一户牧民家的羔羊接生,来晚了……” 知青们抢先道:“快说,接下的羊羔咋样了?” 马春光搓着冻僵的手:“还能咋样?全活了呗!” 蒙古包里一阵欢笑,知青们都松了口气。一名军官对马春光说:“小伙子,快!坐下暖和暖和。” 马春光接过戴眼镜的知青递上的奶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对两位军官说:“首长,我叫马春光,该我发言了吧?” 眼镜突然道:“首长,我再说两句,行吗?” 一名军官点点头。 眼镜略一犹豫:“首长,我们这儿一百多知青,够条件的都报了名,写了申请,有的还写了血书。经过政审,再经过贫下中牧、嘎查、苏木几级推荐,筛来筛去让我们这些人去体检,就这,我们已经感到很光荣了。我们知道名额少,即使体检过关了,也不一定能走,得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没说的!可是,可是……要是像去年一样,我们就别陪着人凑热闹了。” 两名军官对视一下。年纪大点的军官问:“哦,去年是怎么回事?” 眼镜没好气地说:“验上的不让走呗!但是一个身体有毛病的知青,明明给涮下来了,可过了没几天,突然又说合格了,走了!这不是扯淡嘛……春光,去年你验上了,却不让你走,咋回事你给首长们说说。” 马春光摆摆手:“去年是去年,陈糠烂谷子,提它干嘛!” 年纪小一点的军官问道:“马春光,今年再验身体还有把握吗?” 马春光底气十足:“没问题!” 两名军官都笑了,赞赏地望着马春光。一个说:“既然没问题,就去体检。能说说你为什么要当兵吗?说心里话。” “我崇拜英雄!电影里的王成、黄继光、董存瑞都是我心里的偶像,所以,我从小就想当兵,从十六岁报名,一直报到十九岁,没下乡前,连体检都没捞着。去年在这里,好不容易参加一次体检,验上了,又没争过别人……” 年纪大点的军官似乎受到了感染,他用力拍拍马春光的肩膀,对众人道:“验上的同志,我不敢保证他能走,因为有名额的限制。但有一点我敢保证,我们带走的必须是政治合格、身体健康的优秀青年!”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差不多这个时候,在河北省的省会石家庄,胡小梅也面临着参军入伍的重大事情。她爸爸是省革委会的副主任,她若想当兵,就不用费那么多事了。 都上午九点多了,胡小梅还在睡觉,母亲站在床前催她起床:“孩子啊!都几点了,快起来,林叔叔在楼下等你好半天了,今天带你去体检……” 胡小梅一掀被子:“哎呀,妈,你烦不烦人,我再睡会嘛!”说着又把被子蒙在头上。 “你这孩子,穿上军装我看你还睡不睡懒觉。” 胡母关上女儿的房门下到楼下。小梅爸爸的秘书林则忠马上迎过来,说:“算了,让小梅睡吧,我给医院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体检表填好,直接送到征兵办去。” 胡母点点头:“也好……对了,林秘书,小梅的档案你再好好检查检查,那些个老师的鉴定动不动就是骄气、任性,都快成八股文了,求全责备,吹毛求疵,简直太不负责任了!”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办。”林秘书匆忙走了。 也是这个时刻,刘越正在北京军区总医院进行体检。不知哪个房间的收音机里,播放着一篇有关征兵的文章,声音慷慨激昂,颇有煸动性。 化验室门口,拥挤着一堆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大多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一看便知都是部队大院里的孩子,她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份体检表,叽叽喳喳,乱成一团。抽血时,不断有女孩子发出夸张的尖叫声。 轮到刘越了,戴着口罩的女医生一针扎下去才发现是她。女医生略带吃惊地说:“是刘越呀?” 刘越礼貌地笑笑:“阿姨好。” 刘越的爸爸是军区副司令,而总医院的医生护士不少人就住在军区大院,很多人认得刘越。女医生小声说:“嗨,你拿张表到各科一盖章不就得了,还验什么呀,真是!” 刘越笑笑:“验一遍,放心。阿姨再见!” 刘越用棉球压着针眼,转到了其它科室。

和内地大城市相比,县医院里是另一番景象。雪已经停了,尖利的北风仍在刮着。体检的小伙子和亲朋好友,以及看热闹的人混杂在一起,人声嘈杂,混乱不堪。“视力”、“血压”、“耳鼻喉”等体检点都设在医院门前的空地上。 每一个体检点前都有军人在巡视并监督着医生们。 十多名戴袖标的基干民兵维持着秩序,朝外推拉着小伙子的亲人们,但还是不断有人朝队列中挤过去,或交待什么或递过来装着醋的小瓶子。 队伍中,一个视力不行的小伙子拿着一张手抄的视力表在默背。 李胜利偷偷接过姐姐递过来的半瓶醋,看一眼前面的军人,趁他们不注意,一扭头一仰脖子,麻利地喝了下去。 赵海民母亲看在眼里,焦急又紧张地看看丈夫,终于鼓足勇气朝儿子挤过去,却被赵德明一把拽住,并迅速从妻子的怀里夺过醋瓶,“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人们一下子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都看过来。 赵德明吼道:“要是这会儿就心慌、血压高,上了战场还不尿裤子,当叛徒!” 队列中的赵海民暗自咬了咬牙。那名踢过赵海民一脚的军官杨参谋走过来,看一眼地上的碎玻璃渣子,再看一眼赵德明。赵德明脚上的两只鞋极不协调,他拄着一根拐杖,显然是个瘸子! 随着时间的延续,赵海民和李胜利手中的体检表上,盖上了一枚枚表示合格的图章。到了傍晚,风渐渐停了。随着人流,赵海民和李胜利双双走出医院大门。李胜利的父母和姐姐立即围了上去,嚷嚷道:“咋样啊?胜利。” 李胜利吐口长气:“还行吧!” 一家人都笑起来。 这边,赵母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海民,过关了吗?” 赵海民点点头,看着父亲:“爸,还有最后一关,明天早上要空着肚子验血呢。” 赵德明见妻子有些担心,很响亮地哼一声:“随他们验,咱家的血浓着呢!” 母子俩轻松下来。 当天晚上,离家远的人都没有回家,而是在县城找地方住下了。李藏书网胜利和赵海民家都住进了县医院对面的大众旅社,不同的是,李家的人包了一间旅店客房,花了十块钱,赵家和其他十几户人家舍不得或是没有钱住店,经过协商,只让孩子睡在了房间的大通铺上,每家给店里交五角钱,其余人就在门厅、走廊里窝憋一宿。因此,沿着墙根坐满了等待验血的小伙子的亲人们。角落里,赵德明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僵硬地伸出来,格外显眼。妻子默默地坐在一边,似睡非睡。屋外风声阵阵,间或有门窗碰撞的声音传来。四周鸦雀无声,即使没有睡着,也没人说话,他们生怕惊扰了房间里的孩子们。 李振发一家睡在一间较大的客房里,屋里有火炉。姐弟俩睡着了,两个老的还醒着。李母小声叹息:“他爹,这么冷的天,赵家老两口就那么干坐着,喊他们进屋来吧,挤一挤。” 李振发哼一声:“赵瘸子那脾气你不知道?喊他,他还以为你笑话他呢……哼,只怕这个罪他们白受了。” 李母一惊:“咋了?” “咋了?根据往年的经验,一个大队,撑死了能分给一个当兵的名额,他儿子走了,胜利咋办!” 女人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紧张地看着男人。李振发拍拍床沿:“踏实睡你的,争不过他,这么多年的生产队长我白当了?!” 女人松口气,缓缓躺下了。 天一亮,人们就乱哄哄地赶到县医院。上百名小伙子排成两条长长的队伍,沿着走廊的两侧缓缓朝前移动着,小伙子们早早地挽起衣袖。一双双惺松的睡眼,一张张近乎悲壮的脸。一管管殷红的血抽出来…… 赵海民、李胜利挪动到了化验室门口,他们几乎是同时挽起了衣袖…… 三天后的晚上,饭菜刚端上桌,赵海民和母亲还没坐下,赵德明已连续几杯酒下肚了。赵母看看酒瓶子,对男人说:“留下点儿,一会好好给你搓搓腿。” 赵德明又是一杯:“喝到我肚子里还不是一样。” 赵海民对母亲笑笑:“妈!为了我当兵,你也辛苦了,也喝一杯吧。” 赵母连忙拦住:“儿啊!这可不敢。打瓶酒八毛多钱,快留着给你爹搓那伤腿吧!省得他夜里难受,老哼哼。”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四十多岁的大队文书刘道刚进到屋里,带进一股寒气,他夸张地哈着气搓着手。赵海民连忙站起身,叫一声刘叔,搬过凳子。母亲也急忙起身相迎。 刘道刚全没看见一般,依然哈着气,站着,端起赵德明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娘的,这鬼天儿!海民,再给你刘叔斟上!” 赵海民赶紧倒酒。 文书刘道刚再次端起酒,一饮而尽,然后才说:“老赵大哥、嫂子,我来给你们说一声,刚接到电话,海民的血没问题,过关了!” “真的?”赵母激动地看一眼丈夫和儿子,“快,海民,把酒倒上,让你刘叔坐炕头,炕头热乎!刘文书,快坐下,我去炒个鸡子儿!” 赵母进屋拿出一副碗筷搁在刘文书面前,转身又钻进厨房。 赵海民斟酒,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酒递到刘道刚面前:“刘叔,喝口酒暖暖身子。” 文书接过酒,却放到了赵德明面前。 赵德明像是预感到什么,仰脸看着仍然站着的刘道刚,半晌才说:“两个人,都合格?” 文书点点头。 “那大队革委会,咋个说法?” “还没研究呢,但名额定了,像往年一样,只给一个。” 赵母不知何时默默地来到桌边,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与儿子一起眼巴巴地望着刘道刚。 赵德明不说话,端起酒,一口喝了。 “接完电话我就来了,谁都没告诉。李家那边我先压一宿,明天再通知,免得让他抢了先手。”刘道刚闷闷地说。 赵母忙说:“哟,这可让我们咋谢你,海民呐,好好记着你刘叔这个情。” 赵海民恭敬地:“刘叔,谢谢您。” 文书摇摇头道:“老嫂子,可别这么说,照理我不该偏这个心眼,孩子们谁都想穿军装,都不容易。我看不过的是大人,一个破生产队长有啥了不起?可他横着呢!仗着和丁主任是蹶过屁股的拜把子兄弟,你说他啥不占?救济粮、救济款,还有山上的树,哪年他不砍几棵去卖?这也罢了,张哑巴可怜不?前年县化肥厂来招临时工,大队照顾哑巴家里困难,让哑巴的儿子去,他杂种五马倒六羊,硬让他女儿把哑巴的儿子给顶了。生产队长他当着,闺女拿着工资,儿子还要去当兵,真便宜他了!” 赵母愁眉苦脸道:“咋这么巧,就让海民和他家胜利碰上了,我们哪儿争得过他呀!” 赵德明翻一眼妻子道:“他有三头六臂?炒你的菜去,海民,去帮你妈烧火!” 文书急忙道:“嫂子,别忙了。酒我已经喝了,也不坐了,还要去大队守电话呢……赵大哥,我知道你人正派,从不低头求人。海民是基干民兵,打枪还获过奖状,明摆着该去当这个兵……但人家有丁主任,有大队那帮支委们替他说话,你可不敢大意。地区、县上你不是有战友吗?该找就找,等通知书一下就晚了……赵大哥,我走了。” 文书刚转过身,被赵德明叫住了:“慢着!” 赵德明一手按着桌子站起来,倒杯酒递到文书面前:“刘文书,好兄弟,我谢谢你!”文书接过酒,看着进屋的赵海民:“海民,这杯酒就算是你当上兵请的客,刘叔提前喝了。” 说罢,他豪迈地一饮而尽。

半晌午时,赵德明一瘸一拐来到大队革委会的院子里。大队干部们正在开会,他在一堆木头前坐下,耐心地等。他刚吸完第三袋旱烟,一声门响,开完会的大队干部们纷纷从屋里走出来。 赵德明一声咳嗽,站起来,大声说:“丁主任,你们都等等!” 大家都站住了。有的明白,有的还不明白,表情各异地看着他。五十多岁、戴着棉帽、披着军大衣的村革委会丁主任皱着眉头愣一愣,随即笑着走过来:“噢,是老赵啊,我正要让文书去通知你们生产队长和你呢,昨夜里接到通知,俩孩子身体都不赖,都合格了!至于名额嘛也不用保密了,咱们大队就一个,啊?咋个走法嘛,大队要好好研究研究……嗯,这个,你是老党员了,入过朝,打过美国鬼子,荣誉军人,觉悟嘛也高,跟老婆孩子说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啊?……” 赵德明朝前两步:“丁主任,各位领导,我赵瘸子从没麻烦过你们,但儿子当兵这件事你们得给我说句话。不求大家向着我,说句公道话就行。孩子当兵,是去扛枪打仗的,要送就得送最好的!你们把俩孩子比较比较,文的武的,横的竖的,咋比都行,看看到底谁穿军装合适……就这!” 说完,他一瘸一瘸地从众人面前走了。 李胜利家里的人这时候也没闲着,他母亲将两条烟两瓶酒装进篮子里,用一块布盖上。另有两包礼品放在桌子上。李振发抽着烟,看看礼品再看看李胜利,把烟头往地上一丢,站了起来:“胜利,走,跟我先去你丁伯伯家!” 李胜利却有些不高兴:“早就让你活动你不听,这会儿才送,人家海民他爸已经抢在前面给大队干部都打过招呼了!” 李振发讥讽道:“他那招呼顶个屁用!” 母亲提起地上的篮子递到儿子手里:“听你爸的话,快去。你姐的男朋友一会就来了,骑车来,要教你学自行车呢。” 李胜利依旧不高兴的样子,提上东西跟父亲出门了。 赵德明从外面进到家里,看到赵海民站在门口劈柴,老伴儿端着瓢站在院子中央,抓几把米撒在地上,一群鸡刚围过来,她弯腰去捉,鸡一下散开了,飞起一片鸡毛。赵德明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声道:“你干啥?” 赵母头也不抬,再次抓把米,朝鸡们撒过去:“你以为你去说那几句话就行了?你到供销社去看看,烟、酒都让谁买去了?你不送礼人家送,吃人家的嘴软,到时候有人给你儿子说话才怪!” 赵德明抢白道:“我不需要谁替我说话,我只要他们公平,给部队送个好兵!当兵干啥?我就不信,去扛枪打仗、流血牺牲,还要送礼走门子!那还保卫什么国家?送礼,给谁送?我怕他消受不起!” “这会你想送,只怕人家还不要呢……大队这帮人,你掰着指头数一数,谁能向着咱。地区民政上的老马跟你不是入过朝的战友吗?拉不开面子你别去,我和海民去,买烟买酒的也不合适,给人家提两只鸡去,让他给县上打个招呼……” 赵德明突然将手中的烟袋锅朝正吃食的鸡们扔过去,厉声道:“你少给我丢人!” 赵母愣在那儿,泪水一下流出来,声音里充满怨恨和委屈:“我丢人,丢你的人,这么多年不是你做梦都盼着儿子去当兵吗?小时候儿子不懂事,就说了一句不愿当兵,怕像你一样没了腿,你一巴掌把孩子的门牙都打飞了。孩子大了,上心了,想穿军装了,可前两年尽是大队干部的孩子去,咱连报名都挤不上,今年好不容易让体检,验上了,又眼看着……” 母亲说不下去了。赵海民默默地咬一下嘴唇,放下斧头,走上去扶着母亲,轻声道:“妈,别说了……爸,你也回屋歇着吧,我的事慢慢来,都别急,啊?” 赵德明气哼哼进了屋。 晚上,母亲睡着了,赵海民和父亲坐在火盆边拉家常。父亲突然又提起了过去的事,说:“当年去朝鲜,爸害怕,犹豫过,换军装前跑到厕所蹲了一袋烟的功夫……怕死在外国,就想当逃兵,想开小差……爸跳窗跑了,跑出二里地,爸突然想明白了,突然又啥也不怕了,就又转回来了,重新回到了队伍里。就为这事儿,爸心里窝囊,脸红了一辈子,啥时候想起来都想扇自己。爸是要你当兵,想让你穿军装,但要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穿。你妈没当过兵,她不懂,真要是用那两只鸡换一身军装,穿在身上也脸红,爸不想让你也脸红啊!……” “爸,我明白了。” “不穿军装,你不会真明白……”赵德明咳嗽着。 夜深了,赵海民搀起父亲,送父亲到里屋休息。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赵德明沉不住气了,决定再去大队问问,老伴叮嘱他:“带上烟,好好问人家,别扳着脸像谁欠你钱似的。” 话音未落,一阵锣鼓声隐隐传来。 锣鼓声渐渐大了。 赵海民和父母互相看着,突然都明白什么似的,一起涌向院门。敲锣打鼓的队伍走来,成群的孩子跟在后面。赵德明、赵母的表情也越来越紧张。赵海民满怀希望地看着报喜的队伍。然而,队伍掠过赵家,径直朝李胜利家走去。 母亲摇晃了两下,赵海民急忙搀住她。父亲由失望而变成愤怒,拄着拐棍跟上了敲锣打鼓的队伍。 李胜利家门前,仿佛为了应和锣鼓声,一串鞭炮突然炸响。李振发高高举着的竹竿上,长长的鞭炮在爆响声中渐渐变短…… 锣鼓响着,鞭炮响着,李家人乐成一团。披着军大衣的丁主任站在众人中,满脸笑容。李振发丢下竹竿,顾不上拍去满头满身的纸屑,向众人撒烟。李胜利母亲向看热闹的孩子们洒着糖果。李胜利看着手里的通知书,姐姐和男朋友一边一个,兴奋地把他围在中间。 这时,锣鼓声突然停了。 丁主任双手卡腰:“怎么停了?敲起来!使劲敲!” 越过一片人头,他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外的赵海民父子,愣一下,尴尬地笑了笑:“噢,老赵啊……你家海民,不错,身体不错,能验上,就是给咱大队增光,给我脸上增光,这说明咱村棒小伙子多得是!……海民啊,别灰心,明年继续验,啊?明年……明年我给海民侄子做主!” 丁主任说话的当儿,赵德明一瘸一拐朝他走来。人们自动闪开一条道。李振发急忙走过去,满脸笑容给赵德明递烟。赵德明一把挡开,烟飞出很远。 丁主任的脸板了起来。人们都静下来。 赵德明在丁主任面前停下:“姓丁的,你说说,我儿子哪儿不如人,你说出个一二三来。” 丁主任哼一声:“没有一二三,就一条——革委会的决定!” “革委会也得讲道理!” “道理明摆着,你是残疾军人,家里困难,儿子走了,家里谁管?谁来负担?包袱扔给大队?” 赵德明冷冷一笑,掏出伤残军人证书,一把撕了扔在地下:“我就知道你们要找这个借口。从今天起,国家的钱我赵瘸子一分不要,天大的困难我自己担着!” 丁主任再次哼一声,气呼呼地翻一眼面前的父子俩,转身走进李胜利家的堂屋。李振发不得不站出来了:“哎,我说老赵,你咋敢跟丁主任胡搅蛮缠呢?你还是不是党员?有本事你把党证也撕了!仗着残废军人还不得了了你?我儿子咋了?我儿子根红苗正,身体合格,大队、公社、县上三个大印,红彤彤的都盖着呢!你胡搅啥?我告诉你,我胜利接到通知就是革命军人,我就是革命军人家属!再胡搅,别怪我不客气!” “军人家属?你也配!”赵德明眼睛瞪得大大的。 “瘸子,你给我说清楚,我咋就不配?!” “我怕脏了嘴……海民,咱走!” 赵海民扶着父亲转身离去。 李母突然喊道:“海民,别走,让你爸说清楚,我们咋就不配做军属了?” 赵德明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队长女人:“问你男人。”然后,他紧盯着李振发,“你问问他,抗美援朝报名上前线那会儿,他干啥去了?一场摆子他打了多久?是不是八个月?他是拉稀了!……” 人们“轰”地笑开了。李振发面红耳赤:“打摆子咋了?你还不许老子打摆子呀?……放鞭,胜利,放鞭!冲冲诲气!” 赵德明不再理他,盯着站在门口的李胜利。李胜利仿佛经受不了那目光,扔下鞭炮,走开了。 雪花不知不觉又飘落下来了。

入夜,李胜利家的厅堂里摆上了两桌酒席,一桌坐男人,一桌坐女人。男人的桌上有丁主任以及所有大队的干部,李家父子作陪;女桌上是李胜利的母亲、姐姐和大队干部的老婆们,还有一个叫马华的姑娘。马华长得小巧,低眉顺眼的,她是离此不远的马家寨人,她爸爸也是丁主任的老熟人。她今天来,不同寻常。 宽敞的厅堂里,劝酒声、说笑声此起彼伏。李振发嗓门最高:“胜利呀,快,再敬你丁伯伯一杯,你今天都看到了,为了你,你丁伯伯被赵瘸子父子俩当成恶人了,这辈子可不敢忘了你丁伯伯的大恩大德!你小子可得给我和你丁伯伯争口气,到部队上好好干,早点穿上四个兜的军装……” 李胜利站起来,端起酒杯恭恭敬敬走到丁主任面前:“丁伯伯,我敬您。白天的事您消消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丁主任稳当当地坐在那儿,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很响地把酒杯朝桌子上一墩:“这话我爱听,咱不跟他一般见识!今天丁伯伯一手给你送通知书,一手给你牵红线,让你双喜临门。马华这闺女不错,也是你丁伯伯看着长大的。振发,还有兄弟媳妇,我看也不用翻老皇历选日子了,我做主,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没意见,就让俩孩子一起给我敬杯酒!”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李胜利和马华端着酒杯,羞羞答答地并肩站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来到丁主任面前。丁主任站起来,一手夹起两个酒杯,一仰脖倒进嘴里。 众人好一阵喝彩。 在离李家不远的赵家,喝彩声仿佛传了过来。这晚赵家没有开伙,厨房里冷锅冷灶。一家三口人默默坐在屋里,赵母的眼里含着泪水。 雪越下越大了。闷了半晌,赵德明终于爆发了:“海民,把架子车推过来!” 赵海民和母亲都愣了。赵德明把烟袋锅往地上一扔:“愣啥你们?把架子车推过来,老子要到县上去找人!” 赵海民和母亲明白过来了。 在母亲的注视下,于纷飞的大雪中,赵海民拉着架子车出了村子,走上通往县城的大路。他在积雪的山路上飞奔。父亲坐在车上,像一块石头。父子俩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寂静的雪夜里,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一双大脚在雪地里踏出的响声,以及赵海民气喘吁吁的呼吸,传向远处…… 一个陡峭的雪梁横在面前。赵海民犹豫一阵,停下,先把父亲搀扶下车,拉着空车上到顶端,再滑下来,背着父亲艰难地走上雪坡,将父亲放在停在那儿的架子车上,然后轻轻拍了拍父亲身上的雪:“爸,坐好了。” “走你的!”父亲的声音冰冷如雪。 赵海民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弯腰抓住车把,重新奔跑起来…… 黎明时分,父子俩赶到了县城。赵海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冷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他拐向去民政局的道路,因为那儿有个父亲的老战友,但父亲却让他把架子车拉到武装部。他虽然一时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还是照办了。 雪停了,东方亮了。赵海民和父亲雕塑般,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县武装部的大门前,雪埋住了他们的脚脖子。架子车远远地停在墙角。 一声哨响,十几名接兵干部站队出早操,他们排着队由里朝外跑向大门。队伍一出大门,便停在了父子俩面前。哨兵急忙跑过来,向为首的一名军官立正、敬礼,道:“首长,他们夜里三点多钟就来了,一直站在这儿,说是要找部队接兵首长……”他转向赵德明又说:“大叔,他们都是来接兵的,这位是孙团长。” 孙团长冲着队伍一挥手,队伍解散了。军官们看着父子俩,轻声议论着,仿佛明白了什么。孙团长上前两步:“老同志,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赵德明说:“我想来问问,你们要接啥样的兵?” 孙团长一笑:“当然是思想好、品德好、身体合格的优秀青年。首先要政审合格。” 赵德明紧盯着孙团长,紧闭着嘴摇了摇头。孙团长皱眉道:“老同志,您不相信我们?” 赵德明说:“你说的,我儿子一样都不差。另外他当过基干民兵排长,擒拿格斗手脚利索,撂倒过教官;用老汉阳造打靶,拿过县里的奖状;武装泅渡,别人是从水里走,我儿子是真游,被包上还架着七斤半的枪!可你们呢?硬把通知书给了生产队长的儿子……相信不相信你们?您给掂量掂量!” 孙团长沉默着,把目光落到赵海民脸上。 杨参谋走过来,看着赵海民轻轻地点点头笑了,然后比划着对孙团长说:“有印象。团长,目测那天我还加了一脚!还有这位大叔,就是那天摔醋瓶子的!”说着,眼睛不自然地落到赵海民的脚上——一双已经烂了帮的胶鞋深陷在雪地里,周围的雪透着模模糊糊的血红色。杨参谋皱了眉蹲下去,用手扒一下雪,便看到了更多更多的血色。他吃惊地站起来,看着赵海民:“怎么回事?” 赵海民沉默着摇了摇头。他岿然不动。 杨参谋扶住赵海民:“小伙子,噢,你叫赵海民吧?我没记错的。小赵,你快走两步活动活动,别冻坏了。” 赵海民刚抬起脚,被父亲喝住了:“站好了!” 赵海民重新站好。 赵德明冷冷地对杨参谋:“山里的孩子,没那么金贵。” 孙团长有些被打动了:“老同志,大叔……” 赵德明一伸手打断孙团长,扫视着众人,然后又看着孙团长,目光在一瞬间变软了,语气里带着恳求:“我穿过军装,我知道啥样的孩子能成个好兵。可这是我儿子,说得再好,你们也不信。你们是行家,求你们再试试他,真看不上眼,我二话不说,这就回去……” 军官们互相看看,然后一起看着孙团长。 杨参谋走到团长面前:“团长,要不试试?你看这孩子冻的,就当让他活动活动吧?” 孙团长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同意了。赵海民暗自松了口气,接着他又屏住气息,等待着真正的考验来临。在孙团长的口令声中,他前行几步,半转身,然后面对十几名接兵干部笔直地站在那儿。孙团长从哨兵手里拿过步枪,看着摸着,顺手一带拉开枪栓,又迅速合上。验完枪这才朝赵海民走过去,离他有两三米时站住了,紧盯着赵海民,突然道:“接枪!” 话出口的同时,枪已脱手。 “啪”地一声,赵海民将突然而至的步枪稳稳地接在手中,握着枪颈,贴着右腿轻轻放下。孙团长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看着杨参谋,命令杨参谋来考考赵海民。杨参谋随即走到赵海民的正前方下达口令:“立正!……” 随着一声声口令,赵海民提枪、肩枪、托枪,到完成全套刺杀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伴着每次出枪的喊杀声,短促、有力,仿佛从胸中喷射而出。然后,不等再下达口令,单手紧握枪托,手举着,猛然一个回收,枪托砰地一声卡在肩窝,整条枪成九十度笔直地、一动不动地像长在了胸前。 一阵赞叹声中,杨参谋上前接过枪。孙团长走到赵德明面前:“大叔,您说的不错,这孩子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那你们,就该把他带走的样子,抬眼感激地看一眼刘越的父母亲,又急忙低了头,不声不响地吃着。 刘孟达说:“小川呀,别这么斯文,你看我闺女,比你个小伙子还泼辣大方……小越,再给小川添点饭。” 刘越刚要接黄小川的碗,黄小川摇摇头,放下了碗。 刘母看一眼丈夫,仿佛怕吓着小川一般,轻声道:“怎么了小川?吃这一点可不行,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啊?” 刘孟达说:“小川,听你阿姨的。” 黄小川仍是畏首畏尾的样子。刘越看不下去了,说:“你这人真是,吃饭怕啥?小心翼翼躲躲闪闪的,怎么像个小特务似的!” 黄小川突然怔住,手中的筷子掉到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刘孟达夫妇也都是一怔,对视一下,然后一起望向小川。小川的头埋得更低了。 刘孟达紧盯着刘越,怒目而视:“你刚说什么?” 刘越丝毫没觉出异常,淡淡地道:“我说他像个小特务……怎么了?” 刘孟达抬手,一耳光狠狠扇在刘越脸上,起身离开餐厅。刘越蒙了,捂住脸愣怔着,妈妈和黄小川急得什么似的,也都没了主意…… 那天的晚饭,谁也没吃好。刘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曲,哭着跑回自己房间。过了一会,妈妈进来,严肃地问她:“闺女,我问你,还记得黄炳耀叔叔吗?” 刘越不停地擦眼泪,点一下头。黄炳耀是爸爸最亲密的战友,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爸爸是师长,黄炳耀是师政委,二人感情颇深。 母亲沉重地叹口气,然后告诉刘越,黄炳耀关进监狱快两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川就是黄叔叔家的老小,小川的妈妈也被送到了劳改农场,哥哥、姐姐有的被发配回老家,有的上山下乡,小川是爸爸费尽周折,好不容易从青海的一个知青农场找到的。 刘越不再哭,认真地听母亲讲。母亲说:“还怪你爸打你,你知道你黄叔叔的罪名是什么?内奸、特务!你说什么不好,偏说小川像小特务,我看你挨这一巴掌还是轻的!这孩子一个人流浪两年了,你爸要不去找他,他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谁也不知道……” 刘越急了:“你们又没告诉我,我哪知道是咋回事!” 母亲示意她小声点:“跟你说?瞒你还来不及呢!你以为你黄叔叔还是省委副书记啊?把这么一个内奸、特务的儿子悄悄弄到部队来当兵,让人知道了,你爸有几个脑袋?” “他也想当兵?”刘越瞪大眼睛。 “你爸正为这事犯愁呢。”母亲伸手在刘越红肿的嘴角轻轻摸了摸,刘越触电般闪开,呲牙吸着凉气。 母亲心疼地:“你爸也真是,下手这么重。” 刘越突然笑了,扯动嘴角,疼得又吸了口凉气。 “还笑……妈刚才给你说的,你得给我烂在肚子里!”母亲神色又严峻起来。刘越连忙点头。 第二天上午,刘越主动找到了黄小川,她大大方方地和他聊天,告诉他说,从小到这么大,爸就没打过她,该挨的打都被两个哥哥顶了,尤其是二哥,一看她爸妈要打她,便一弯腰,先把屁股凑上去,等在那儿!二哥替他挨过好几回巴掌呢。 听到这里,黄小川终于轻轻笑了笑。刘越也舒心地笑了,真诚地说:“小川,对不起啊,昨天我不是有意的。” 黄小川眼圈红了,点点头:“小越姐,我知道。” 一声“小越姐”,让刘越心里突然变得热乎乎的,同时她陡然感觉到了肩膀上的压力…… 爸爸犯愁,拿不定主意把小川送到哪支部队去。刘越暗自决定,带小川走,她要和他到一个部队去,她会像亲姐姐那样,照顾好小川……

农历十一月初,新兵们就要启程了。 李胜利走那天,大队专门组织群众欢送,小学校的师生也赶来助阵,胡同里站满了人。戴着大红花的李胜利在鞭炮声、锣鼓声和姐姐、母亲、马华的哭声中,坐上手扶拖拉机。李振发也坐了上去,他要送儿子到县城和大部队会合。 在众人注目下,丁主任上前,握住李胜利的手说:“胜利呀,伯伯不送你了,到部队上好好干,一定要提干,在部队扎下根,给你丁伯伯脸上争光!好了,走吧!” 丁主任一挥手,拖拉机开走了。这时,李胜利的眼泪也下来了…… 这天上午,赵海民一家都没出门。鞭炮声、锣鼓声清晰地传来,赵德明半躺在炕上,紧闭着嘴,圆睁着眼。赵海民和母亲沉默地坐着,谁也不敢看谁。后来,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没了,三个人仍如泥塑一般久久地坐在那儿。 到了中午,一辆吉普车颠簸着驶进村子,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飞跑。谁都没想到,吉普车居然停在了赵海民家破败的大门前! 人们都好奇地围了上来。 接兵团的孙团长和杨参谋从车上下来了。赵海民听到响动,打开门,他和父母亲都呆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当儿,孙团长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对赵德明敬了一个军礼,郑重地说:“赵大叔,我们是来接您儿子的,部队需要他!” 这一刻,赵海民和父母都惊呆了。 孙团长转身从杨参谋手中接过军装,递给赵海民:“你看,我把军装带来了。” 两行泪,突然从赵德明的眼中夺眶而出。 杨参谋看看表:“赵海民,快把军装换上。” 孙团长又说:“赵大叔、大婶,部队要出发了,赵海民这就得跟我们走。” 赵德明看着妻子,大手一挥:“烧水去,让孩子洗个澡,再换装!” 老婆子抹着眼泪进厨房了。不一会儿,水烧好了,她把热水倒进大木桶里,喊儿子进来,然后带上门,出去了。赵海民脱衣,坐进木桶里,泪水涌出来的一瞬间,他把头深深地埋到水中…… 一个小时后,赵海民收拾利索了,围观的大人和孩子们也都安静了。孙团长和杨参谋坐进车里。穿上新军装之后,显得焕然一新的赵海民站在拉开的车门边,对父母亲说:“爸、妈,我走了,你们以后多保重啊。” 母亲一个劲地点头,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父亲额角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孩子,别操心我和你妈……记住,从今天起,你这条命就是国家的,要是还打仗,还要你献出腿,你敢皱一下眉头,回来老子把腿给你锯了!” 赵海民克制着泪水:“爸,我都记住了。” 他久久地望着父亲。父子俩四目相对。最后,他举起右手,向父亲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第二章

赵海民和李胜利他们这批兵是坐闷罐车赶往部队的,路上走了三天三夜。他们要去的部队是北部荒原上的边防三师,离中苏边境不远。眼下的时节,那儿正是冰天雪地。 一到部队就进行了分班。赵海民和李胜利分到了新兵一连一班,班长叫张社会,是个有三年兵龄的老兵了,家在山东沂蒙山区,他个子不高,但很墩实,看上去很厚道的样子。一班除了赵海民和李胜利,还有马春光、何涛、黄小川等新兵,加上班长一共十一人。 到部队后第二天上午,新兵一连的连长正式向全连训话。连长高大魁梧,黑脸膛,声音宏亮有力。他站在队列前,先咳嗽一下,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梁东,梁山的梁,东方的东,正式职务是师侦察连连长!知道为什么让我来当你们的连长吗?因为一连是标杆连,必须是第一!必须成为整个新兵团的榜样!而且,你们中间最优秀的将被我带回侦察连。记住,最优秀的!……不妨告诉你们,全师部队,有权在整个新兵团挑选士兵的,只有我侦察连!当然,机灵的,脸白的,长得像大姑娘的,师团机关也有权来挑,挑去当通信员。” 新兵中发出一阵笑声。赵海民注意到,站在他身边的李胜利挺了挺腰板。 梁连长继续道:“不过,先别考虑这些,先给我学会怎么站、怎么坐、怎么走!学会怎么用眼睛、用耳朵、用嘴巴!什么叫大熔炉?老百姓怎么转变成战士?这就是第一关!” 梁连长初次讲话,就给赵海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部队里的人就是会讲话,要是让老百姓讲这些话,不定罗索成什么样子呢! 部队解散后,杨参谋来找赵海民。他们一块坐了三天三夜的闷罐车,已经熟悉了。杨参谋把赵海民叫到宿舍外面,告诉他说,接兵的不训兵,这是规矩,一会他就要回师部了。杨参谋又说:“赵海民,你很懂事,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就一点:希望你永远记住你和你爸去找我们的那个早晨说过的话。” 赵海民郑重地点点头。 “写信的时候,记着代我和孙团长向你爸妈问好。” 想起那个场面,赵海民眼圈红了。他感激杨参谋和孙团长。孙团长的正式职务是一个步兵团的参谋长,没到新兵团来,直接回本部上班了。赵海民想对杨参谋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他就举起手来,对杨参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杨参谋点点头,也有点动情地说:“快回吧。” 赵海民没听见一般,仍举着手站在那儿。杨参谋沉默一阵,低声道:“听口令,向后转,跑步走!” 赵海民转身跑去,边跑边抹眼泪。 下午,召开第一次班务会,内容是大家互相介绍自己和家庭的情况。刚到部队,什么都是新鲜的,新兵们都很兴奋的样子。何涛是武汉人,性格直率,大大咧咧,他先介绍了自己。他父母都是工人,家庭条件不错等等。因为他是个城市兵,所以给人感觉他有点优越感。还有那个叫马春光的,赵海民也察觉了,此人话不多,一副深沉的样子,表情是居高临下的,这人也不好惹。 接着,赵海民也讲了自己。黄小川支支吾吾讲了几句,给人的感觉是他胆怯,没有主见,他说他父亲是农场的技师,母亲是家庭妇女。 轮到李胜利发言时,出了个笑话。李胜利一上来就说:“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革命干部家庭。” 赵海民一楞。何涛大声说:“嗬,咱班还真藏龙卧虎啊!没看出,快说说,啥级别?” 李胜利看一眼赵海民:“……生产队长。” 众人都是一楞,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连班长张社会也难得地笑了。何涛大笑着道:“李胜利,你小子真幽默!” 李胜利尴尬而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委屈地说:“不信,你们问赵海民,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 众人再次大笑。李胜利闹的这个笑话很快就传开了,人们取笑说,生产队长也是革命干部。或者是,别不把生产队长当干部。 开完班务会,接着是写家信。新兵们各自坐着小马扎,趴在床板上写。屋里一时静了。 班长也在写信,占据着唯一的桌子。写完了,桌上有胶水都不用,很沉醉的样子将信封在舌尖上一拉,封好了口。然后扭头扫视一圈写信的兵们,皱了皱眉头:“虽然是给父母、给亲戚写信,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瞎说。第一封信嘛,报报平安,谈谈感受,表表决心就行了,啥都说了,以后写信还说啥?” 没人回应,都各自写着自己的。新兵中有两个只上过小学一年级,基本上是文盲,写出的字比鸡蛋都大,而且错字连篇,何涛不时地小声取笑他们。 李胜利埋头写着,先给父母写,又给马华写。他写道:“马华,虽然隔着千山万水,海可枯、石可烂,我的心永远不会变的。我们连长透露,表现好的有可能会选到师里、团里去给首长当通信员,当然首先人要机灵,我会尽最大努力争取的……” 赵海民牵挂着父亲的伤腿。 黄小川面对着面前的信纸,两眼发直,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和父母早就失去联系了,写了信他也不知往何处寄。干脆,他给刘越的父母写了一封,全是感谢的话。 何涛拿着两封写好的信,背着手巡视一般,先是在黄小川背后站一站,摇摇头,笑一笑;又走到赵海民身后,也停一停,没说什么,然后走到李胜利身后。李胜利急忙用一叠信纸将写过的字盖住了。何涛怪笑一声,拍拍李胜利肩膀道:“革命干部子弟,代我向生产队长大叔致敬!” 李胜利不理他,何涛又无趣地走到马春光身后,踮起脚尖,轻声念起了马春光正写的信:“眼镜,请把我的被子,旧衣服、还有鞋、脸盆送给老额吉和巴音家,拜托了……哎,马春光,眼镜是谁呀?男的还是女的?” 马春光小声地:“滚!”

这天下午,女兵连也在进行类似的活动。 刘越分在二班,同班的人里面就有胡小梅。胡小梅容貌虽然俏丽,但却有点妖里妖气的样子,爱出风头,刘越有点看不惯她。相比之下,她更喜欢那个叫方敏的瘦弱女孩,方敏像是营养不良,让人觉得可怜。 班务会开始后,女兵们坐在小马扎上围成一圈,膝盖上都摊着精致的小本子,握着笔,一个个显得斯文又虔诚的样子。气氛有些沉闷。女兵班长姓肖,肖班长说:“好了,都把本子收起来吧……谁先说?都轻松点,随意些。” 胡小梅匆忙地扫一眼大家,看着班长:“班长,我先说吧?” “好,胡小梅,你带个头。” “既然大家都谦虚,那我就先抛砖引玉了……我叫胡小梅,汉族,家庭出身:革干!高中毕业,爱好文艺,是跳独舞的,唱歌也还行……班长,是不是还要说家庭情况?” “说吧!” 胡小梅马上就有些得意地:“我爸爸,是省革委会的副主任,妈妈也在省委工作,算一般革命干部吧,我还有个哥,在空军工作……” 胡小梅滔滔不绝,貌似不经意中透出一股自豪和骄傲。刘越注意到,女兵们表情各异,有人羡慕,悄悄议论着,有人不屑。她就属于不屑的人,她始终看着胡小梅,平静的表情中带着一丝嘲笑。 胡小梅说到兴头上,手臂挥舞着。肖班长突然发现什么:“胡小梅,你手上带的是啥?” “班长,手表啊!我妈让我带着看个点儿……是‘上海’牌的,质量还凑合,每天快一秒。” “‘北京’牌的也不行!就你搞特殊,散会以后马上给我打到战备包里。”肖班长严肃起来。 胡小梅极不情愿地摘下手表,塞进口袋。 很快地,女兵们都说完了,只剩下刘越和方敏了。方敏低头摆弄着小手绢,没有说话的意思,刘越只好先说。她说,自己叫刘越,社会关系比较简单,一家人都是当兵的。个人没什么特长,但从小就生活在军营里,来到这里,可能比大家适应的快一些,以后,愿意和大家互相帮助。 刘越的话让人听着舒服。胡小梅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 只剩下方敏了,人们都看着她,等着。方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肖班长提醒她:“方敏。该你了。” 方敏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内疚地看一眼大家,吞吞吐吐地:“噢……我叫方敏,从无锡入伍……我家里有外婆……就这些。” 方敏说完急忙低下头。大家互相看着都笑了。 胡小梅说:“这就完了?” 方敏低着的头点了点。 胡小梅说:“方敏,你也太什么了吧?大家都老老实实地介绍自己,你干嘛藏着掖着不说?你不可能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吧?那你从哪儿来呀?” 女兵们七嘴八舌。王惠说:“哎,方敏,你爸妈是不是从事什么特殊工作,不方便说呀?” 杜丽娜说:“要不就是大首长……” 方敏依旧低着头,沉默着。 刘越看不下去了:“哎,你们干吗呀?非要逼人家。” 班长说:“好了,方敏不说自然是有原因,大家就不要勉强了,以后慢慢了解吧。” 胡小梅仍不想罢休,轻轻地哼一声,嘀咕道:“不就是个父母吗,人人都有,她干吗搞得神神秘秘的,非要把大家的胃口调起来,真是的……” 有人附和着。就在这时,方敏慢慢抬起头,脸色惨白:“……他们死了……”她仿佛在说别人,口气却异常地平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屋内变得死一般寂静。刘越心里一个咯噔。 方敏说完这话,脑子里又涌现出外婆的身影。她确实是个孤儿,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病逝了,是外婆一手把她带大的。外婆并不是亲外婆,外婆一生未嫁,外婆从孤儿院把她抱回家,从此,两个人就相依为命了。 她能够当上人人羡慕的女兵,全是由于外婆的功劳。外婆在纺织厂工作,外婆当了一辈子的劳动模范,市里才决定推荐她当兵。领到入伍通知书的那天,外婆抚摸着摆了满满一床的奖状、奖章,动情地说:“这些东西,终于派上了一回用场……外婆没别的本事,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 方敏扑进外婆怀里,她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天地笼罩在晨曦中,隆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小到大,由弱到强。黑暗渐渐褪去,雾淡了,冰天雪地显现出来。一张张新兵的脸清晰了……操场上,早操的队伍首尾相连,组成一个巨大的圆环滚动着,滚动着。一阵阵口号响起来:“一二三四!……” 赵海民认真品味着出操时的感觉,他总觉得胸中有万千兵马在奔腾…… 出完操,接着是洗漱,每栋平房前,都有几个水笼头,大家都在水笼头那儿接水,发出一片被凉水刺激后的嘻嘻哈哈的声音。 梁连长身边放着一盆凉水,边脱衣服边喊着:“有刮胡子的用热水啊!” 正刮胡子的班长张社会说:“一群没打鸣的小公鸡,毛儿都没长齐哩,刮什么胡子啊!” 新兵们一阵哄笑。马春光满满地端一盆水走到连长身边:“连长,新兵可以洗冷水吗?” 梁连长打量着马春光:“洗过?” 马春光放下水:“洗过,在牧区天天洗。” 梁连长就觉得这个兵不寻常:“哦?以前干什么的?” “知青。” “在哪儿?” “内蒙,西乌珠穆沁。” 连长笑了:“好啊!不怕,你就试试吧!” 说着,梁连长已从桶里提起毛巾,拧一把,呵呵地洗开了冷水浴。马春光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较劲般,端起脸盆兜头浇在身上。 梁连长说:“嗬,跟我叫板哪!”说着,提起水桶,兜头冲在身上。恰在这时,马春光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李胜利洗完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赵海民跟前,小声说:“海民,一直想跟你说一声,又张不开口……在家里为当兵的事……我家得罪你家了吧?……” 赵海民冷冷地:“没啥,我这不是也来了吗!” 李胜利脸红了,想了想,又说:“对了,我写信告诉我爸了,让队上好好照顾你们家,以后家里有啥困难,让你爸跟我爸说一声。” 赵海民态度仍然有点生硬:“不用。” 李胜利却不离开:“看你说的,咱俩再不互相帮助,谁帮咱?……哎,海民,那天在操场上,杨参谋都跟你说啥了?” 赵海民意识到了,李胜利是想知道杨参谋和他的事,就说:“没说啥!” 李胜利这才悻悻走了。赵海民把脸盆里的脏水泼得远远的。 女兵连那边,是另一番情景。一盆盆表面结了冰茬的水整齐地摆在平房前面的空地上。胡小梅的手刚伸进盆里,就跳起来,一声尖叫:“哇!凉死了!” 她夸张的叫声引起一片嬉笑声。肖班长说:“有特殊情况的用热水啊!” 但没人好意思去用热水。女兵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犹豫着,慢慢在脸盆前蹲下去。只有刘越和方敏习以为常地洗着。两人蹲在一起,搓脸的间隙相互看一眼,都笑了。刘越关心地说:“方敏,以前没见过这么凉的水吧?” 方敏点点头:“还行!” 刘越马上感到,这女孩的勇敢不是装的。

正式的训练开始后,赵海民马上就显示出了他比别人高出一99lib?大截的军事素质。班长张社会和连长梁东都发现了他的潜质,他做动作时,他们的目光中便露出赞赏。 李胜利都看在了眼里。李胜利知道自己这方面比不过赵海民,他决定找别的窍门。晚上,临熄灯之前,大伙忙着洗漱,李胜利就到厨房提一桶热水进屋,然后一下一下地朝所有人的脸盆里分发热水。每个盆里的热水都很少,轮到班长时,他却倒上半盆,再到外面水笼头那儿提点凉水,兑上后,试一试,再端到张社会面前,倒一半到洗脚盆里。张社会洗脸的空当,李胜利已替他挤好牙膏。他的眼睛始终不离班长,仿佛怕别人抢了一般。班长的脚刚一离开洗脚盆,他已走过去,立即端走了洗脚水。 马春光看着这一切,脸上带着嘲讽。 熄灯号响了,战士们各自迅速躺进被子里。有人还在说话。张社会手拉着灯绳,严厉地说:“睡觉,别讲话了!” 何涛突然支起身子,看着张社会:“报告班长,有人违犯纪律!” 张社会一愣。何涛伸手,迅速将身边李胜利的被子拽掉了。李胜利一声叫骂,一丝不挂的身体展现在众人面前。众人先是一楞,紧接着哈哈大笑。李胜利急忙夺过被子捂着身体。张社会愤怒地看着何涛:“干什么你?” 何涛振振有词:“当兵前我就听说,部队不允许光屁股睡觉,他违犯纪律。” 张社会不再理何涛,皱眉看着李胜利。李胜利辩解:“我不知道不准光着睡……再说又不是我这一个人这样,我们老家的人都这样……”说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赵海民。 其余人也都朝赵海民看去。张社会说:“还有谁是脱光了睡的?起来,把裤衩背心都给我穿上!” 赵海民与李胜利对视着,咬咬牙,突然一掀被子,露出身上的衬衣衬裤,然后翻身下床,出门上厕所去了。张社会再次生气地看一眼李胜利,厉声对众人道:“睡觉!” 他很响地拉灭电灯。 又出了个洋相,李胜利懊恼得半夜没睡着。睡不着觉,他又想出了一个主意:早起打扫卫生。他这才踏实地睡着了。 天未亮,他就悄悄起床了,摸黑到墙角拿出条帚和拖把,把厕所和走廊打扫了一遍。起床号响了,梁连长第一个出门,正碰上李胜利干活,梁连长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在心里整整激动了一天。他暗暗决定,以后就从这方面当突破口,争取压赵海民一头。 进行正步训练时,就明显有人跟不上趟了。 在一班,黄小川最吃力,经常是练得满头大汗,却不得要领。张社会安?99lib?排赵海民帮助黄小川。二人之间的友谊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一般赵海民利用业余时间帮教黄小川,他不厌其烦地给小川讲动作要领,一遍遍地作示范给他看。 赵海民为此经常受班长和连长的表扬。就有人不服气。一天晚上,他们到一个避风的地方练习时,马春光和何涛等几个城市兵远远在一边观望,嘲讽地看着他们。何涛不屑地说:“凭什么呀?他姓赵的又不是班长,一个乡巴佬!” 李胜利走过来,讨好地说:“哼,看他能的!还不是当过民兵,比我们先学了几天!” 马春光却并没把李胜利放在眼里,打个手势,领着众人走了,把李胜利晾在那儿。 过了几天,一连在夜间搞紧急集合,李胜利又出事了。那天半夜,大伙睡得正香,突然,一阵急促的哨音骤然而起。张社会一祜禄爬起,大声地说:“快!紧急集合!不要开灯!” 大伙手忙脚乱地穿衣叠被子。谁都没想到,李胜利背着被包第一个跑到操场上。梁连长和几名排长扎着武装带已经站在门前小操场上。连长用手电照了照李胜利,又照了照腕上的手表。为了让连长记住他,他响亮地报告:“报告连长,我是一班的李胜利!” 连长说:“李胜利,嗯,不错……” 李胜利简直有点心花怒放了。 陆陆续续有战士冲出屋跑进操场。黄小川几乎是最后一个跑出来。报数之后,队伍在黑夜中跑步。开始时队列还算整齐,一会就越跑越混乱了。有人掉队了。何涛的背包散了,被子搭在肩上。黄小川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一条条腿从他耳边经过,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用力想站起来,又滑倒了。后来有人伸手把他拉起来,是赵海民。他感激地望着赵海民的背影,咬牙跟上队伍。 回到营区后,各班都把灯打开了。战士们仍处于兴奋状态,一片嘈杂的说笑声。何涛穿反了裤子,被众人取笑着。李胜利格外活跃,看看班长,看看赵海民,一脸抑制不住的得意和欣喜。黄小川脸色惨白,一头的汗水还在往下流,失神地看着床上揉成一堆的军被。李胜利说:“班长,咱班今天露脸了吧?可惜黄小川被包没打好,拖了后腿,不然……哎哎,连长,连长来了!” 连长进来,战士们都站起来。连长一一看着床上的被包,走到黄小川面前站住了。黄小川慢慢低下了头,想哭的样子。连长拍拍黄小川:“第一次,没关系。” 黄小川点点头,把头抬起来。 连长转身,继续打量着每一个背包,在李胜利的床前站住了。李胜利急忙走上前去:“连长,这是我的,我叫李胜利。” 连长点点头,打量着李胜利:“不错,3分45秒,赶得上一个优秀的老兵了。” 张社会已然明白了什么,上前想制止李胜利,却已经来不及了。李胜利自得地说:“还差得远呢,连长,我一定继续努力。” 连长突然道:“一班长!” 张社会立正:“到!” “开着灯,让李胜利重新来一次!”说完,连长大步走出去,站到操场上等。 除了张社会和李胜利,其余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闹明白。张社会没好气地低声命令道:“其它人出去,李胜利脱军装上床!” 一班的战士们都来到操场上,站在连长身边。宿舍的灯亮着,门洞开着。李胜利脱衣、躺下,起来、穿衣、打被包……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似乎过了好久,李胜利终于在班长的陪同下跑到连长面前。连长不看表,威严地看着李胜利。张社会主动报告:“连长,亮着灯他用了六分钟……” 连长哼一声:“李胜利,说说,怎么回事!” 李胜利脸上淌冷汗,小声地:“我……我天天夜里,都穿着衣服在睡觉,熄灯时脱,等别人睡着了再穿上……” 连长火了:“就为紧急集合第一个跑出来?” 李胜利吓得大气不敢出。 “你才穿了几天军装,帽徽、领章还没戴,就开始弄虚作假,趁早把这一套给我收起来!我告诉你,别以为套上军装就是军人,穿不好,不配穿,自己给我扒了,回家!” 李胜利的眼泪立马下来了。 连长转向张社会:“一班长,夜里你是怎么查的铺?怎么带的兵?明天把你的检讨一起给我!” 连长走了,张社会没好气地命令大伙回去睡觉。 这个事件给了李胜利重重一击,他好几天不说一句话。一天傍晚,又下雪了,他一个人跑到雪地里,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赵海民来到他身后时,他还在一抽一抽地哭着。 赵海民没说啥,只是把怀里抱着的大衣披到李胜利身上,被李胜利甩掉了:“你少装好人!这下你高兴了,有笑话看了……” 赵海民从地上捡起大衣,站在那儿,仍然没说话。李胜利哭道:“为啥,我天天打水、扫地、扫厕所、什么没干在你前面?可每次表扬的都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我知道肯定是那个杨参谋让连长照顾你。” 赵海民冷冷地道:“是班长让我来喊你回去的,你要想让班长亲自来就等着吧。”说完把大衣塞到李胜利怀里,转身离去。 李胜利抹把泪,跟上来,依旧一抽一抽地小声哭着。要走进营房时突然停下来:“海民,求求你,写信时别把这事告诉家里。” 赵海民轻轻点了点头。

礼拜天,赵海民和几个新兵到伙房帮厨。下水道堵了,地上一滩积水,黄小川用棍子捅了几下,没通。赵海民拿块砖垫在水里,一步跳到砖上,挽起袖子用手掏起来。一不小心,砖被踩翻了,他就那样站在水里,继续掏着。下水道通了,赵海民的大头鞋里也早已浸满了水。炊事班长看在眼里,就把赵海民叫到炊事班宿舍,从床下拿出一双新大头鞋,自己换上,把旧大头鞋放到赵海民面前,说:“小赵,看你的脚,也是42的吧,换上。” 赵海民慌忙道:“班长,不用了,我放炉子上烤烤。” 炊事班长说:“烤?这鞋得慢慢晾,没一个礼拜干不了。我有新鞋,这双旧的就给你吧。” 赵海民不要,炊事班长逼他换上了。他感动地说:“谢谢班长,等我的鞋干了,再还给你。” “扯淡!老兵说句话还能不算数?你敢还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海民和老兵都笑了。 回到班里后,赵海民用鞋刷子把弄脏的新大头鞋刷了刷,靠火墙边晾着。然后看着脚上炊事班长给他的那双旧鞋,端祥着,用鞋刷沾点水在明显脏的地方刷一刷。他打定了主意,自己以后就穿这双旧的,过几天把那双新的给爸爸寄回去,爸爸的腿一到冬天就疼,他最牵挂的就是这事。穿上这么暖和的新大头鞋,爸爸到冬天就不受罪了。 赵海民果然把新鞋寄走了,他没想到却惹了祸! 几天后,师首长来新兵团视察,检验前一阶段训练情况,除了会操,少不了要拉出几个班单练。不用说,各连都较上了劲。梁连长打算,如果单练,就让张社会的一班上。张社会那张脸别看长得不咋样,可他是全师的训练标兵,在军区比武大会上露过脸的,有张社会在,连里对一班最放心。 会操那天,一连在宿舍前集合,战士们整理着装时,连长扫视着队伍,突然皱起眉头,目光停在赵海民的脚上:“赵海民,出列!” 赵海民一楞,向前跨出一步。 “脚上的鞋怎么回事?被哪个老兵换去了?说!”连长口气严厉。 “报告连长,没人换,这鞋是炊事班长给我的。” “你的新鞋呢?为什么不穿?队列里必须统一着装,怎么执行的?” “我的鞋……寄回老家了。” 连长一看表,咬了咬牙:“除赵海民之外,部队都有了,立正——向右转——跑步走!” 部队朝大操场跑去,只有赵海民一人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赵海民不仅没有参加会操,而且连长还命令他先停止队列训练,到伙房干活。张社会和炊事班长都替他找连长说清。炊事班长说:“都怪我,连长,要不我把这双新鞋再跟他换一次,这样他站在队列里就不显眼了。” 连长头也不抬:“没你的事,你走吧。” 炊事班长摇着头,叹息一声离去。 张社会说:“连长,还是让赵海民参加训练吧,明天我就让他给家里发电报,寄鞋……” 连长坚决地说:“不行!” 张社会说:“连长,处理的是不是太重了点,要说错也有我一半,我没讲清楚!要我看,这事倒反映了赵海民本质上不错,知道孝顺……” 连长说:“那就别来当兵!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要做孝顺儿子,那就好好呆在家里,别离开父母!回你班里去,好好开个班务会,让其它人都汲取教训。” 张社会只得硬着头皮召开班务会。李胜利积极站出来发言,他说,因为赵海民在家当过民兵,有一定的基础,训练暂时走到前面了,就骄傲自满,所以导致了这个错误;第二,虽然我们连会操拿了第一,但我们班因为缺一个人,不满员所以不能评优秀,赵海民损害了我们班的利益,受影响最大的当然是班长,说不定会影响班长的前途…… 李胜利的发言让赵海民心窝子疼。张社会都听不下去了,皱眉道:“就事论事,别扯远了!” 李胜利这才住口。 那一段时间,赵海民就到伙房上班。张社会让他给家里拍电报,赶紧把鞋要回来,争取早点回班里参加训练,可赵海民就是拖着不拍电报,他仿佛在和谁赌气,或者是实在张不开口给父亲要鞋。 他没想到,李胜利写信把这事告诉了家里,李振发到处在村里张扬,并且在挖河工地上当众讽刺赵德明“养了个孝顺儿子,可就是给停职反省了”。 赵德明这才知道儿子闯了祸,当即把大头鞋寄了回来,同时给梁连长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是个残废,一条腿扔在了朝鲜战场,儿子私自把军用品寄回来,违犯了部队的纪律,现把鞋寄还部队。犬子至今没写信说这事,他是从别处知道的。由此推断,他没好好认识错误,望首长严加管教。他没教育好孩子,他和孩子他妈向部队道歉了…… 梁连长看完信,有些动情,他把赵海民叫来,说:“让你给家里写信把鞋寄来,为什么不写?” 赵海民不语。 “还知道怕父母伤心?……好好看看你父亲的信。” 梁连长把信递给赵海民。赵海民读着父亲的信,泪水突然滚落下来。 过后,梁连长自己掏腰包,让司务长到军需科价拨了一双新大头鞋,悄悄寄给了赵海民的父亲。“大头鞋事件”终于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一辆解放车停在女兵连门前,一名战士从车上扔下两个装得满满的邮袋。女兵们兴高采烈,喊叫着蜂拥而上,将两个邮袋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拿到了信,迫不及待地跑回宿舍。有人当拆开信,迫不及待地看起来。有人拿到邮包,别人喳喳乎乎,一副要哄抢的架式。 每逢这样的时刻,连队都热闹得像过节。 这天,胡小梅等人又收到了包裹。她们拿到宿舍后,趁肖班长不在,想尽快享受,班长突然从外面进来,女兵们立即散开了,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各自把包裹或放在床头或是朝床头柜塞去。 班长说:“谁收到包裹了?” 大伙都不说话。 班长说:“都放在桌上。” 胡小梅等几个人互相看看,犹犹豫豫地把包裹拿出来放到桌上。班长说:“胡小梅,你的包裹最大,里面是什么?” “包裹单上不是写了吗?药,还有两件内衣。” “那好,打开我们看看。” 这下胡小梅没辙了,只好打开。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各类糖果、点心。都是好吃的。班长又让其它人打开,也大都是食品。 肖班长说:“新兵团三令五申,不让家里寄钱寄吃的,为什么?就是不让你们养成乱花钱和娇生惯养的臭毛病!你们倒好,明着不敢了,来暗的。真是这么馋?馋到了挖空心思的份上?我看是耍娇气,跟父母耍,跟自己耍!是想比阔气,比谁的父母更疼自己,比谁家更有钱是不是?” 没人吭气了。刘越这时推门进来,默默地坐到方敏旁边。方敏从来没有收到过包裹。但刘越这天收到了一个包裹,是王惠替她拿到宿舍的。虽然现在没打开,却谁都知道也是食物。 胡小梅瞅一眼刘越,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班长说:“胡小梅,有话大声说。” 胡小梅头一扬:“说就说,刘越也收到了包裹,包裹单上公开写的就是糖果,跟我们比,她可是明张胆违犯纪律,干吗你不批评她,只盯着我们几个?” 刘越这才知道自己也来了包裹。她没反驳胡小梅。 班长说:“刘越该批评,但她是第一次。你这是第几次?哪个星期没你的包裹?……刘越也一样,每人一份检查!” 肖班长生气地离去。刚刚还哭丧着脸的几个女兵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纷纷扑向包裹,哄抢着,嘻嘻哈哈乱作一团。 方敏不声不响,悄然离去。 刘越看着离去的方敏,又看着哄抢东西的女兵们,摇着头也离去了。 方敏过了好久才回来。一进门,胡小梅就热情地迎上来,将一包糖果、花生递给她。她连连摇头,推让着。胡小梅说:“跑哪儿去了你?客气什么呀?快接着,再不接着我扔你床上啊!” 其实几个女兵也纷纷热情地劝着:“快拿着吧方敏,小梅特意给你留的。” 方敏被动地接过胡小梅硬塞到手中的东西,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刘越走起来,冲着胡小梅等人想发火又忍住了。她从方敏手中接过东西,说:“对不起,方敏,你先出去一会好吗?” 方敏点点头,走出宿舍。 胡小梅说:“刘越,你这是干什么?” 刘越关上门,压住火气,道:“有你们这么给人东西的吗?每次看你们吃东西,方敏就躲出去,估计你们吃完了人家才回来,为什么?因为她没包裹,她家里寄不起,吃了你们的,没法还你们!你们考虑过她的感受吗?你们知不知道,她每月六块钱的津贴有五块都寄给她外婆了?……” 几名女兵低声道,我们也是真心诚意的,哪会想这么多呀。 刘越又说:“真对方敏好,不在乎这几块糖,千万别让她再难堪!以后大家再收到东西时都注意点,别太张扬了,别再让方敏躲出去了。” 胡小梅和其它人都诚恳地点着头。 方敏并没走远,就站在门外,里面的话她都听到了。她眼圈一红,差点落泪,但她马上克制住了。 第三章

刘越双手抱着包裹来新兵一连,有人把黄小川替她叫出来。黄小川站在刘越跟前,显得局促不安,紧张地看看四周。刘越就说:“小川,你乱看什么?” 黄小川说:“怕别人看到说闲话……小越姐……你找我有啥事?” 刘越把包裹递给他,他看到包裹上写着刘越的名字。就摇摇头:“这是阿姨寄给你的。我不要。” 刘越笑了:“我妈是军人,知道部队的纪律,才不会给我寄什么糖果呢。寄到我那儿就是让我转给你的,违犯纪律也是我……对了,我妈还给你买了一副护膝,也在包裹里,记着戴上。” 黄小川感动地点点头。 刘越又说:“小川,春节要到了,我妈他们就是怕你想家才给你寄的东西。我爸让我转告你,好好训练,男子汉别老想着爸爸妈妈……” 黄小川脸红了:“小越姐,我知道了……” 黄小川的训练效果忽好忽坏,有些新科目总是跟不上。很多次,多亏赵海民帮助,他才勉强过关。 这天傍晚,黄小川在赵海民帮助下练习正步。张社会背着手走过来,示意两人继续。一套动作完成后,张社会这才走到小川跟前,纠正说:“腿绷直,两腿夹紧,踢出去的步子才有力!来,再试试。正步分解动作:一!” 黄小川一步踢出去,不由得一声叫唤:“哎哟!”他立着的一只腿颤抖着,头上已渗出汗珠。 张社会和赵海民都是一愣。原来黄小川两条大腿的内侧已经磨破了。回到宿舍后,他羞答答地脱下裤子,赵海民看到,他的大腿内侧一片麻麻点点的红色。赵海民一脸内疚:“我没看出来,我太粗心了。” 张社会摇摇头,看着黄小川:“兵就得这么当!” 说着走到自己的床前,从床下提出一个手榴弹箱子,取出碘酒,重又回到小川跟前,边擦边轻轻吹着。黄小川忍着疼,也忍着泪水。张社会一边擦一边说:“我当新兵那会儿,连裆里那什么都磨破了皮,嗨,那才叫疼。不过,一咬牙挺一挺也过来了。当兵就是这样,一关一关挺过来就成好兵了……赵海民,这几天停一停,让小川多体会体会。” 赵海民说:“班长,我知道了。” 黄小川感动地看着班长和赵海民,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 训练的艰苦,黄小川尚能忍受。他最痛苦的莫过于对爸爸妈妈的思念。一个周末的黄昏,他一个人溜出来,望着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出神。军营在远处,模模糊糊,他独自站在雪地里,显得越发瘦小。冷风把他的眼泪吹下来了,他小声地念叨着:“爸、妈,你们在哪儿?……” 回答他的,是嗖嗖的北风。 不知何时,张社会悄悄地站在了黄小川身后:“小川,是不是想家,想爸爸妈妈了?” 黄小川吓了一跳,警惕地看一眼班长,使劲摇头。 “想家是正常的,当兵的都想家,都想爹妈。这不丢人!” 黄小川这才听话地点点头。 张社会问:“没接到爸妈的信是吧?” 黄小川又警惕地看一眼班长:“班长,你怎么知道?” 张社会狡猾地一笑:“连这点情况都不掌握,班长是吃干饭的呀?每次邮车一来,你都像掉了魂似的,班长又不是瞎子,看不见?还有啊,光见你写信,可每次发出的信却没你的,小川啊,怎么回事?” 没想到班长这么细心,黄小川咬牙沉默着,警惕地躲闪着班长的目光。张社会一脸糊涂,却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着头:“好,我知道了,不想说班长不问你就是了。” “班长,我……”黄小川快要哭了。 “没事、没事……嗨,我是没见到你收到过信,又整天心事重重的,替你憋得慌,想做做你的思想工作……这事弄的,好了,我不再问你了,好吧?” 黄小川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平时训练,男女兵是在一个大操场上进行。开始时大家都不好意思互相打量,时间一久,男兵们已没有了最初的克制和谨慎,目光变得大胆、放肆了。尤其是课间休息时,纷纷朝女兵们看去,并指点着、议论着。女兵们也仿佛知道一般,一个个显得格外活跃。 这方面,何涛是积极分子。一天,课间休息时,他对一个兵说:“哎,你看那个,像不像李铁梅?” 那个兵摇摇头:“她没辫子,我看像阿庆嫂。” 何涛说:“马春光,你来瞧瞧,那个怎么样?” 马春光一肘子撞在何涛胸前:“哪个呀?” 何涛一指胡小梅:“就那个,好像叫什么小梅,我看就她最漂亮。” 马春光说:“是吗?我没看出来。” 每逢这时候,赵海民和黄小川就躲开何涛等人,他们不想掺和。李胜利愿意往跟前凑,却总是受到奚落。 女兵里面,胡小梅确实很显眼,鹤立鸡群一般。除了她,就数得上刘越了。 胡小梅不但人漂亮,还能歌善舞。快过春节时,新兵团组织新兵们演节目,胡小梅、马春光等有文艺特长的人有了露脸的机会。 腊月二十九晚上,全体新兵来到大礼堂,观看新兵们自己排练的节目。台下坐满了新兵,气氛十分热烈。 演出开始,大幕徐徐拉开。胡小梅站在舞台中央报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新兵团迎新年联欢晚会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大合唱——东方红。” 台下掌声雷动。合唱结束,马春光接着登台,表演口琴独奏。他先吹奏了一首蒙古族民歌“阿斯尔”,琴声舒缓,浑厚优美。马春光闭着眼,如痴如醉、如梦似幻…… 台下一片寂静。 胡小梅站在舞台的一侧,被马春光优美的琴声吸引,她也如痴如醉了。 一曲结束,掌声骤然而起,经久不息。 梁连长坐在台下使劲鼓掌,喊道:“马春光,代表一连再来一个!” 一连的兵们跟着起哄。马春光大大方方地:“首长和同志们,下面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自己写的诗吧,请首长和战友们批评指正。”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马春光镇静一下,朗诵道—— 我是城里人, 却来自浩瀚的蒙古大草原, 蒙古包里的老额吉呀, 教会了我骑马放牧。 我是蒙古人, 我爱这辽阔的土地…… 梁连长两眼放光:“好!好!我们侦察连就缺这样的兵!” 马春光出了彩。 胡小梅是最后一个登台的,她把晚会推向了最高潮。她先是唱,接着跳,到最后边唱边跳,表演独舞《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我等我的爹爹,回家过年……” 歌声结束的同时,胡小梅收住舞姿,一个漂亮的造型。 大幕缓缓拉上了。掌声似排山倒海一般。 在那个晚上,全新兵团的人都记住了胡小梅的名字。 演出结束,回到宿舍后,大伙仍然很兴奋,何涛说:“那个胡小梅还真有几手,马春光,下次再有晚会你跟他配对,你吹她唱,绝了!” 张社会笑眯眯地看着马春光,完全没了平日的严厉:“马春光,吹的不赖。不过,感情太丰富了点,听了让人想家,以后有机会单独给我吹吹。” 马春光爽快地:“行啊班长!” 何涛又说:“班长,你还真是马春光的知音呢。哎,马春光,连长刚才也说了,他们侦察连就缺你这号的。” 马春光兴奋地跳了起来。李胜利羡慕地望着马春光,真恨自己为什么不会一手。

过完春节,新兵们马上就要下连了。 这天上午,以连为单位正在进行刺杀训练。一辆吉普车停在操场边,新兵团戴着袖标的值班干部陪着两名机关干部在各连的队列里穿行着走来走去。他们时而驻足在某个战士面前一阵观看,时而又绕到某个战士的身后仔细打量着,或点头,或摇头,最后和各连的干部们朝正练刺杀的队列中指指点点,朝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中午,那辆吉普车开到了一连门前,从车里下来的还是那两人。梁连长和指导员把他们迎进连部。战士们仿佛意识到什么,纷纷拥到门口,看着连部的门口。 何涛问:“他们神秘兮兮的干嘛呢?” 李胜利说:“肯定是挑兵!首长来挑公务员了,你看……” 果然,连队的通信员从连部出来了,进到七班领走一名精干的战士。李胜利得意地:“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不光挑公务员,放映员、卫生员,给首长开车的都得挑。” 何涛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瞎激动啥?又不是给首长挑女婿。” 李胜利吧叽着嘴:“没准,好多公务员都能给首长当女婿。” 说完,李胜利退回到自己铺板前,取过毛巾擦擦脸,整理一下军装,拿过一本毛主席语录,坐在马扎上认真看了起来。 一个兵说:“嗨,有门,来了,到咱班来了!” 战士们一阵骚动。 李胜利鼻翼翕动着,鼻尖上已有了密密麻麻的细汗珠。 连部通信员进门。何涛说:“嗨,通信员,是不是首长看上我了,来叫我的?” 通信员说:“这辈子轮不到你,下辈子吧。” 一阵笑声中,李胜利紧张地看着语录本。通信员对张社会说:“班长,黄小川呢?连长让他去趟连部。” 黄小川跟着赵海民到操场上练刺杀了。张社会命令李胜利,跑步去通知黄小川。李胜利失神地站起来,跑了出去。看来自己没这个命了,他沮丧地想。 黄小川从连部出来后,告诉班长和赵海民,上面的确要选他到师部当公务员,但他不想离开这里。张社会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黄小川:“小川,你再好好想想,多好的事啊!” 赵海民也说:“当公务员,你就少受罪了。” 黄小川摇摇头:“班长,我想跟你到侦察连去……” 何涛插话说:“黄小川,就你这身子骨,连长能要你到他侦察连去吗?擒拿格斗,打得人鼻青脸肿的,摔人像摔麻袋一样,几天你还不散架了?要我说你得去,在首长家喂个鸡、买个菜、打扫个卫生也行啊,至少不用训练了。” 马春光说:“我倒觉得黄小川挺有骨气。” 张社会说:“啥叫有骨气?乱弹琴!” 赵海民说:“小川,你再想想,这毕竟不是什么坏事。”他亲眼目睹了小川在训练场上受的苦,说实在的,小川也确实不是干侦察员的料,他真心希望小川到一个轻松点的单位去。 其它人也都七嘴八舌地劝着,只有李胜利眼巴巴地望着黄小川,始终一言不发。 梁连长听说这个情况后,有点不相信,把黄小川和张社会叫到连部问情况。梁连长审视着黄小川,意外而吃惊地说:“你是说你不愿意给首长当公务员?” 黄小川说,全师的单位,他只对一个感兴趣。 梁连长说,你说! 黄小川说,侦察连! 梁连长一阵沉思,突然道:“好!不过黄小川,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到侦察连。” 黄小川说:“我要做一个最好的兵!” 连长赞赏地点点头:“好,我要你这个兵!” 张社会大感意外。在他印象中,连长对黄小川这号的困难兵是根本瞧不上眼的,因为明摆着,到了侦察连,训练强度大,他更会拖后腿。 连长点上一支烟卷,吸着:“说实话,冲各方面条件,从全连挑一大半也难挑到你头上;可是就冲你不愿到首长身边享清福,冲你要当个好兵这股劲,我要了!” 黄小川感动地看看连长,然后看着张社会,孩子般笑了。 张社会拍拍黄小川肩膀:“好了,你先回班去吧。” 黄小川向连长一个敬礼,转身跑去。张社会在连长面前坐下来:“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笑。” “以后就放在你班里,他需要你这样的班长带。” “连长,把我这个班都带回侦察连吧?” 连长一瞪眼睛:“什么?开玩笑!要挑好的!” 黄小川回到班里后,大伙知道连长已经要他了,替他惋惜的同时,又都向他表示祝贺。李胜利在心里飞快地打着小算盘,在他看来,黄小川是天大的傻瓜,放着公务员不当,非要到侦察连去受罪,换上他,打死也不这么做。可是,如果当不了公务员,到其他连队,就不如到侦察连去。侦察连是师首长很看重的部队,在那儿入党啊,提干啊,相对容易些……他很快就打好了主意,也要到侦察连去! 张社会回到宿舍后,李胜利拿过一张信纸,突然咬破食指:“班长……” 鲜血快速地涌出来,滴落到地上。张社会惊道:“李胜利,你这是干啥?” 李胜利吸着凉气:“班长,我知道连长看不上我,上次紧急集合的事我让连长生气了,求求你给连长说说,我要到侦察连,我这就写血书!” “写什么血书啊,快包起来……”张社会望着大伙,“要分兵了,大家有什么想法不妨都说说,但不要像李胜利这样,血淋淋的干啥!” 何涛说:“班长,干脆一锅端,我们都跟你走,去侦察连……我觉得咱班的人都有感情了,分开了还真舍不得。” 其它兵也跟着附和。张社会说:“我找机会再向连长争取吧。” 张社会抽空又去找连长磨叽。连长说,一个新兵班都带走,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堂堂的师侦察连成什么了?成苹
果筐了,什么样的都往里装!赵海民、马春光这样的,去侦察连最合适,像何涛啊,李胜利啊,马玉宝这号的,不去最好。 张社会急了:“连长,你不是说过吗,没有不好的兵,只有不好的干部!李胜利、何涛他们也放在我班里,我来带他们。” 连长突然又想起什么:“其实,那个马春光,我对他也有意见。他居然敢跟我里根愣。” 张社会吃惊地:“连长,他可是你看上的,这么好的兵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我糊涂?我问你,他哪儿的人?档案上白纸黑字写着石家庄城里人,可他自己红口白牙愣说是蒙古人,这不是明目张胆说谎吗?” 张社会噗哧乐了:“连长,你这不是抬杠吗?人家那是写诗。” “写诗也不能胡说八道!” 张社会笑道:“那是,我一定批评他。哎,刚才说的那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张社会仿佛生怕连长反悔似的,拔腿就往外跑。连长又叫住他,叮嘱说先别声张,让别的班知道了就麻烦了。 这事过后第三天,新兵团举行领章帽徽发放仪式,全体新兵列队在操场上。在向八一军旗举手敬礼的那一瞬间,黄小川的泪水夺眶而出。赵海民的眼睛也湿润了。穿上有帽徽和领章的军装,才表明自己正式成为了一个士兵。梦中多次出现的情景,如今终于实现了!

到了侦察连,果然又是另一番气象。侦察连是边防三师的拳头,自然得过硬。是否过硬,首先到训练场上见分晓。 搞匍匐前进,全连十二个班依次排开。各班都是老兵在前,新兵在后。各班长远远地站在终点处。十二支队伍齐刷刷地前进着,眨眼的功夫老兵们已把新兵甩下很大一截。到达终点的老兵们腾身而起为本班的新兵们呐喊加油,操场上一片沸腾。 三班和四班紧挨在一起。三班的队伍里有赵海民、李胜利、何涛、黄小川四个新兵。四班里面有马春光。赵海民、马春光是新兵里的尖子,是很能吸引别人目光的。现在,三班的赵海民和四班的马春光齐头并进。梁连长、范指导员,以及其他连排干部们认真观察着。梁连长悄悄问范指导员:“怎么样?” 范指导员赞道:“眼光不错!” 渐渐地,赵海民和马春光拉开了一点距离,赵海民越来越快,到达终点时已领先马春光两、三米远。三班的老兵一片掌声。四班的老兵一片叹息。三班长张社会看着四班长笑了。四班长却大度地看着三班最后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的黄小川,冲张社会呶呶嘴,意思是,你的这个兵动作最慢。 两个班、两个班长的激烈竞争,使赵海民和马春光两个新兵中的尖子自然成了对手。 进行穿越铁丝网的训练,相同的情形再次出现,在一片呐喊声中,赵海民抢先到达终点。一前一后站起来的两人,目光自然碰到了一起。赵海民友好地笑一笑。马春光咬咬牙,露出一丝尴尬。赵海民的表情显得友善、质朴。尽管输了,马春光仍然流露一种毫不掩饰的傲气和不服。 这天打靶,他们又挨在了一块,二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对方。马春光说:“赵海民,这是你最后一次赢我。” 赵海民一笑:“还没打呢,没准你这回赢了我呢。” “当过民兵吧?” 赵海民点点头。 马春光冷冷地一笑道:“我估计你那点老本也该吃光了。” 赵海民真诚地说:“马春光,我可没别的意思呀!” “记住,以后能赢我才算真本事!” 他们开始射击,又一阵枪声响起来。结果没出预料,赵海民比马春光多打了两环。 赵海民早就发现了,他们这茬兵里面,只有马春光是他真正的对手。但他不想和他比高低。马春光却总想压过他一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一天晚上,他陪张社会散步时,张社会告诉他说:“本来连长的意思是把你放到四班的,我没同意。不光是舍不得,主要是因为黄小川在我这个班,你们俩处的不错,以后你还要多帮帮他。” “班长,我会的。” “知道为什么把你和马春光分开吗?” 赵海民摇摇头。 “同在一个班,伸不开手脚,没法较劲!一支军队不能没有敌人,一个士兵不能没有对手。人得比着跑,才能跑的快!有对手,有竞争,才有斗志,才容易来劲!这就是部队,这就是兵,也是咱侦察连的传统。不拼、不争你试试?咱侦察连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钢铁一块!有一个真正的对手,难得啊!被别人当对手更难得!这说明你有实力,你跟马春光不在一个班,就可以放开膀子好好比一比。” “可是班长,我怕他误会……” “这么快就被马春光盯上了,算你运气。” “要不你跟马春光谈谈……” “女人见识!谈啥?响鼓不用重锤,响锣不用棒子敲,我心里有数,马春光也会明白的。倒是你别犯糊涂,你给我记住了:真为自己好,为马春光好,在他面前就一点劲不能松,训练场上没有谦虚的道理!” 赵海民这才有所感悟地说:“班长,我明白了。” 班长的经99lib?验确实是丰富,赵海民越来越佩服他了。

刘越她们的女兵连,除了部分人员分到师医院当卫生员之外,大多数人分配到了师直通信连。刘越、胡小梅、方敏、王惠也都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通信连。女孩子大都不愿意当卫生员,在医院工作,整天和病号打交道,没劲! 通信连的连长姓张,叫张桂芳。张连长身板结实,四方脸,浓眉大眼,是那个年代的“美人”;她口才好,特别能讲话。头一回给新兵讲话,她讲道:“到了老连队不等于是老兵,经过了新兵训练也不等于就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了。通信连的规矩我先给大家讲讲,咱们这个连有内线、外线、无线,所以胆子要大,脾气要好。别有火气,别耍娇气,更别给我耍什么傲气!女兵嘛,抖抖家底儿,恐怕都有点来头,但到了通信连,都得给我忘了!在这儿每个人都是普通一兵!” 队列里,胡小梅直撇嘴。刘越却觉得,张连长讲得有道理。 通信连的宿舍与侦察连的宿舍仅隔着一条马路,两个连队经常打照面。清晨,一队队早操的队伍在公路上跑着,各自喊着口号,此起彼伏。侦察连与众不同,出操的队伍背着被包,架着枪,全副武装,速度极快,旁若无人地越过一支支队伍。被超越的队伍往往有所不甘,大声喊着口号。侦察连的口号起来了:“一、二、三、四……”排山倒海般覆盖过去。 侦察连就这么一路超越,一路覆盖。 这天,侦察连越过通信连时,张连长一亮嗓子也喊起了口号。全连的战士重复着,清脆而嘹亮。带着队伍的梁连长没听见一般,绷着嘴,目不斜视,脚下一紧,整个队伍跟着加快了速度,风一般从女兵们身边刮过去。 女兵们受到嘲讽般被伤害了。张连长轻声嘀咕着:“好你个姓梁的,敢瞧不起我通信连!” 到了中午,接直属队通知清除路上的积雪。两个连队又挨在了一起。张桂芳连长眉头一皱,冲梁东喊道:“哎,梁连长,你过来一下。” 梁连长笑咪咪地走过去:“怎么了张连长,清扫的任务完不成了?小意思,匀给我们一百米!” 女兵们都静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逗嘴。 张连长板着脸:“少打岔,我问你,咱们两个连的营房相隔多少米?” 梁连长估算一下:“差不多七八十米吧,怎么了?” “你们连有能扔这么远手榴弹的兵吗?” “扔八十米的少,七十米的一大堆。” “那就是你们了!昨天夜里有一块砖头落在我们院子里,据我的兵报告,就是从你们那个方向飞过来的。” 梁连长不相信:“有这种事?不可能!我们侦察连的兵他谁敢!” 张连长不依不饶:“兵不敢,那就是干部,没准就是你梁连长!” 梁连长楞一阵,突然笑了:“什么事绕这么大的弯子啊?又有院墙坏了?没问题,全扒了垒新的都行!要不就是杀猪?……” 张连长摇头:“我问你,今天早晨怎么回事?其它连队喊的口号你们都回,为什么我们喊口号理都不理?分明是把我通信连不当回事!” 梁连长不好意思地笑了:“嗨,就这事呀?” “这事还小?说吧,怎么办!” 女兵们靠过来,嚷开了:“给我们连长道歉!把侦察连的电话线给掐了!……” 梁连长笑着招架:“别、别,一码是一码,没其它意思,我是怕吓着你们刚来的新兵,好心,是好心……”他突然提高声音,“侦察连的,过来一个排,帮助通信连扫除!” 一群战士迅速跑过来。 何涛提着铁锹来到马春光身边,神秘地撞撞马春光,轻声道:“哎,马春光,胡小梅的眼睛到处乱瞅,找你呢!” 马春光一巴掌将何涛的帽子打掉,提着铁锹走开了。 那边,胡小梅的确在注视着马春光。仿佛知道何涛和马春光在议论自己,她不由害羞地低下头,奋力干活。 何涛见李胜利也在不时朝女兵瞅着,不声不响地来到李胜利身边:“李胜利,你是不是在看那个大脸盘的姑娘,她叫什么花来着?” 李胜利急忙低下头,用力铲雪。何涛嬉皮笑脸地:“脸红什么?我知道你们农村人的标准,银盆大脸最好看,我没说错吧?” 周围的几个城市兵都笑了。 赵海民抬起头,和正得意的何涛目光相碰在一处。何涛继续嬉皮笑脸地:“赵海民,你也看上那个了吧,小心李胜利吃醋啊!” 几个城市兵又是一阵哄笑。 赵海民一脚过去,扫在何涛的后腿上。何涛双膝跪地,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还手。 女兵那边,刘越也在。她不时地望一眼黄小川。她越来越放不下这个小弟弟了,由于侦察连训练强度大,伙食又不好,小川似乎更清瘦了。

城市兵和农村兵的矛盾似乎越来越突出了。何涛等城市兵瞧不起农村兵,经常贬损农村兵,农村兵自然就有气。不久之后,新兵里面,渐渐形成了城市兵以马春光为首,农村兵以赵海民为首的阵势。 李胜利的对象马华来了信,何涛趁李胜利不在,偷偷拆开,发现里面有女人照片,就用铅笔在马华的嘴唇上涂上两撇小胡子,又封好口放到李胜利床上。李胜利回来,兴奋地拆开信,一下子傻眼了,气得哭起来。他怀疑是何涛干的,何涛就是不承认。 过了没几天,何涛又趁李胜利拍老兵的马屁,替老兵洗衣服时,悄悄把自己的脏衣服塞进脸盆。李胜利帮他洗了,也帮他晒好了,他不吭气也就算了,反而讽刺嘲笑羞辱李胜利。赵海民本来不想管李胜利的事,因为李胜利虽然是农村兵,却总想往城市兵那边凑,是个随风倒。但他这回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面警告何涛,不许他再挑事,否则就不客气。 何涛见自己打不过赵海民,便跑到马春光那里告状,说:“赵海民那小子欺负我,不把我们城市兵当回事就拉倒了,可从新兵连到现在他处处压着你一头。哎,马春光,你就甘心这么被他压着呀,要我说,找个机会收拾他一顿,压压他的气焰!” 其它几个城市兵也跟着起哄,一个说:“春光,咱城市兵不能输给这些乡巴佬吧?他赵海民根本没把我们城市兵放在眼里!” 另一个说:“这帮乡巴佬,嘴比咱甜,事儿比咱们会来。做着好事,打着小报告,扫完地连笤帚都藏起来,表扬全他们落,批评全是咱们的,真让人憋气。马春光,你是我们的头儿,到时候你得出面啊,咱找茬子教训他们一下!” 何涛继续浇油:“哼,马春光!你早晚得栽在赵海民这小子身上。” 马春光虽然没接话,但脸色已经难看了。 春天慢慢来到了,戈壁滩上的积雪不见了,有的地方冒出了点点绿色。星期天,兵们无事可干,就成帮成群地聚到一起,自己找乐子。马春光等人在一堵墙跟前,比赛上墙摸高。马春光很轻松地起步、加速,双脚如踏着梯子一般顺墙而上,一伸手摸到了平房顶部,然后手一松轻轻落在地面上,气定神闲。何涛等人鼓掌叫好。他也想试试,走出十几米,拉开架式,跑动、冲刺、上墙。“啪”地一声仿佛被墙壁弹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动作引起哄堂大笑。 小路上,李胜利走过来。何涛叫住他:“李胜利,过来试试。” 李胜利犹豫一下,还是过来了:“比不过别人,还比不过你?” 正说着,一阵女兵的歌声忽然从对面的营房传过来。 仔细听,主要是一个人在唱,其它人跟着哼哼:“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暧/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珉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歌声优美,抑扬顿挫。墙这边的马春光何涛李胜利等人都被歌声打动了,停止了说话,沉浸在远远传来的歌声中。 一个兵仿佛想起什么:“是那个报幕的!” 何涛说:“没错,是胡小梅!马春光,露一手,给她来个伴奏!” 马春光一笑:“别说,我还真被这歌声给感动了……”他仰脸望着天空。 何涛说:“快,谁去把马春光的口琴取来。” 马春光刚要制止,郑州籍的战士韩进勇已经朝宿舍跑去了。 那边,胡小梅依然在忘情地唱着。 这边,韩进勇跑来,手里拿来口琴。何涛等人怂恿着,马春光,吹吧!马春光不为所动,连口琴也不接。 李胜利也跟着讨好地劝说:“马春光,你让我们开开眼界嘛,那次演出吹得多好,我还没听够呢……” 何涛说:“再不吹她就要唱完了,马春光,快呀!” 马春光说:“谁爱吹谁吹,我是不想。” 众人一齐起哄,真要唱完了……再不吹我就吹了啊……我来……我来…… 口琴突然响了,一阵呜哩哇拉的乱叫。对面的歌声嘎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起哄的女兵们的笑声。 马春光一楞,愤怒地说:“混蛋!谁他妈瞎吹的?” 李胜利也楞住了,口琴还咬在他嘴里呢。他慢慢拿下来,朝马春光递过去。马春光不接口琴,轻蔑而愤怒:“臭嘴!” 何涛等人马上不干了,上前揪住李胜利的衣领,几个人推搡起来。 碰巧被路过的黄小川看见了,黄小川急忙跑进宿舍,赵海民正趴在床头柜上写信,黄小川嚷道:“海民你快出来,李胜利跟人打起来了!” 赵海民一听,知道不好,跟着黄小川出大门,朝屋后跑去。 这时,口琴仍握在李胜利手里,人已退到了墙角。何涛捏着他的脖领子,恶声恶气地说:“你这种投机钻营的乡巴佬,就是欠揍!” 马春光没动手,抱着肩冷冷地看着。 李胜利被何涛一帮人推来搡去,很可怜的样子。赵海民跑过来,愣一阵,终于忍不住了,他扒拉开何涛等人:“李胜利,咋回事?” 何涛说:“姓赵的,你看他手里拿的什么?” 赵海民看到了李胜利手中的口琴:“你拿别人的东西干嘛?” 李胜利懊丧地:“我就吹了一下……又没弄坏,他们想报复……” 何涛说:“谁报复你?是你自找的!就凭你那张臭嘴也配吹口琴?” 韩进勇说:“别人的口琴你瞎吹什么?喜欢吹自己买!你买得起吗?” 何涛说:“对,臭嘴吹过的别要了!马春光,让他赔新的!……” 赵海民目光投向马春光。马春光冷笑:“我就知道你会来。你们这些农村兵,还是很抱团的嘛……” 赵海民不想和马春光发生冲突,就对李胜利说:“快把口琴还给人家!” 李胜利嚅嚅地把口琴递到马春光面前。马春光不接,连看都不看李胜利。他定定地看着赵海民。赵海民耐着性子说:“马春光,这事是李胜利不对,可他已经吹了,你看咋办?” 马春光说:“既然你向着他,为他出面说话,那你就说说怎么办吧?” 赵海民想了想,说:“李胜利,你把口琴好好洗洗,用开水消消毒,还给马春光……再向人家陪个不是。” 李胜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赶紧要走,但被何涛拦住了:“不行!赵海民,你不是牛皮哄哄地为他打抱不平吗?那你就为他扛到底!” 赵海民只好说:“马春光,你是不是也是这意思?” 马春光不说话。 赵海民强压着火气:“好吧……马春光,对不起了!口琴我去给你洗。李胜利能来当兵,说明他身上没病,你要还是不愿意,硬让他陪,你就说句痛快话……李胜利,咱们走!” “站住!”马春光大声说,“一把破口琴算不了什么,我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股劲儿。口琴我不要新的,洗好了还给我就行。但不是在这儿。下星期天的这个时间,我在戈壁滩上等着,你带上人,把口琴给我送过去!” 这无疑是下战书了!但赵海民不想示弱,他头也不回地说:“好!我一定去!” 他和李胜利直接去了伙房,找了个铝盆,把口琴放入,又到开水锅里打来热水,用瓢朝口琴上浇着开水,然后抓一把盐丢在盆里。 李胜利哭丧着脸站在旁边看,咕哝道:“海民,你还真给他洗呀……操他娘的,我给他撒泡尿泡一泡,让他吹去!” 赵海民看一眼李胜利,不说话。 “海民,他们是没事找事啊……他们就是冲你来的,还不是因为你训练场上老是压马春光一头,他们就报复,先从我身上下手……我可是从没得罪过他们啊……” “甭说了!是我得罪了他们,行不行?连累你了。”赵海民烦躁地盯着李胜利。 “海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早晚会和咱们干一架……” “是这么回事。” “海民……下星期天,咱还真去呀?……这可是打群架……” “那你把口琴还给马春光吧,他要是收下,我们就不去戈壁滩了。” 李胜利马上软了:“海民……要不,咱报告班长,让班长告诉连里,反正我就吹了一下他的口琴,没啥大不了的,是他们找茬,要打群架,让连里去收拾他们。” 赵海民不再说话,沉默着,认真地洗着口琴。 这对赵海民是个考验。他当然不想打架,但如果真要打,他也不惧怕,你要是惧怕了,退缩了,你就永远比他们矮一头!从此以后,你很难翻过身来,他赵海民宁可受一次处分,也不愿意被人小瞧。他可以去报告上级,那样上级会出面制止,会批评以马春光何涛为首的城市兵,可这又不符合他做人的原则,因为他最不喜欢打小报告。这就是他的性格。 他决定观察一下再说。 开饭了,饭桌上比平日安静了许多。不同桌上的两拨兵默默地吃着饭,偶尔对视一眼,都是怒目而视。 到了训练场,课间休息时,一群城市兵聚在马春光周围,站着都不说话,目光朝一个方向看着,盯着赵海民。 一群农村兵围坐在赵海民周围,也不说话,与那群城市兵的目光碰在一处,对峙着。终于,两边的目光都收回了。 那边,韩进勇悄悄对马春光说:“赵海民要是不去怎么办?” 马春光说:“他会去的。” 何涛说:“如果他们不敢去,更好了,那他就别再跟我们较劲,那帮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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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着他认栽吧,老老实实服咱们。” 这边,赵海民周围的农村兵也讨论着。家在河北太行山区的关正根说:“在家时,城里人瞧不起咱,到了部队,还欺负人,凭啥?” 黑龙江籍的于奇伟说:“可不是,处处窝囊咱,我早憋不住了。” 李胜利一对眼珠骨碌碌转着,不说话。他在思考对策。 赵海民知道,这一仗难免了,他心里反而踏实了,那几天能吃能睡。到了约定的时间,大伙都秘密进行完了准备。赵海民临出门前,把一条崭新的白毛巾摊在床上,口琴放在上面,仔细将口琴包好,装进衣兜,神情近乎于庄重。然后,他独自一人出宿舍,经过兵走出营区大门。 接着,马春光独自一人经过哨兵走出大门。 一个又一个的兵陆续经过哨兵走出大门。每个人都装作没事一样,仿佛是去逍遥地散步。一切都在有计划地秘密进行。两拨兵从两个方向走到戈壁滩上,爬上一个沙丘,先是远远地对峙着。 李胜利却突然害怕了,他假装去撒尿,飞跑着回到了营房。 第四章

李胜利跑回宿舍,找到张社会,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情况。张社会抽着烟,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李胜利。 李胜利说:“班长,口琴的事只不过是个引子……其实是马春光和赵海民两人相互不服气造成的,我给当成了靶子……我早就想给您报告……班长,他们不会真打吧?……” 张社会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打就打吧,侦察兵还怕打架?当一回兵好几年,日子长了,一茬兵里少得了打架的?没啥奇怪的。哪有舌头不碰牙的?一个连百十号兵,五湖四海、南来北往的,别说脾气秉性不同,光看长相就有不顺眼的,就想打!不打不相识,好好打一架就是亲密战友了!” 李胜利越听越糊涂了,愣愣地望着班长。张社会:“你也去吧!” 李胜利以为听错了:“班长……咋回事呀?……” 张社会一瞪眼:“还愣着干啥?别人为你去打架,你倒溜了!像话吗?” 李胜利只好匆匆又跑向戈壁滩。 天边,夕阳西下。一条弯弯的小河流向远方。高高的沙丘下,一边一伙人,分别站在赵海民和马春光背后,虎视耽耽地望着对方。赵海民先开口:“马春光,一定要这样吗?” 马春光冷笑。何涛上前:“少罗嗦!” 赵海民心一横,转身面对自己的人:“带了家伙的都掏出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扔在地上的有砖头、石块、木棍等等。 在马春光的注视下,何涛等人也把随身带的“武器”掏出来,扔在地上。 赵海民道:“我多说两句:别掏裆,别像女人似的抓脸,回到连里不许报告,输赢今天都了了,一切责任由我和马春光承担。行不行,马春光?” 马春光说:“就这么定了!” 二人同时朝身后一挥手。两拨人慢慢逼近对方。突然,张社会背着手悠闲地出现在沙丘上,望着他们。把双方的人都吓了一跳。韩进勇说:“赵海民,你小子卑鄙,叫你们班长来,你算什么好汉?” 黑龙江籍的于奇伟说:“你胡说八道,我们根本没叫人!” 李胜利出现在张社会身边,二人慢腾腾地走下沙丘。两边的人都明白了,同时嚷嚷:“李胜利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说话间,张社会已站在两拨兵的中间,李胜利也不声不响躲在了人群的最后。张社会嘲讽道:“打个架还有啥磨蹭的?打啊!你们真够磨叽!” 两边的人都不动,都看着他。 张社会一边脱棉袄一边道:“还不动手是不是?那就先跟我打。要是还不过瘾,你们自己再打。我看,这一架不打,你们都不舒服,皮痒痒!你们一边留下仨,其它人一边稍息去!” 张社会的意思是,他一个人要和六个人对打!赵海民、马春光、何涛等新兵站在那儿,犹豫着。张社会吼道:“还等啥,一起来,上!” 六个人同时扑向张社会。腾挪之间,眨眼的功夫,六个新兵已被重重地摔倒在地,全躺在那儿,不动了。 张社会轻蔑地看着他们:“我还以为你们真能吃几碗干饭呢,就这点本事也配打架?也敢打架?都给我滚!滚开!……” 说完,他潇洒地拎起棉袄,扬长而去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再留下来,已经没劲了,他们一步三回头地怏怏离去,只有赵海民和马春光没动,站在那儿,互相看着。 风拂动着沙梁上的细沙,飘飘洒洒。初春的傍晚,仍有很深的凉意,赵海民和马春光都感到后背冷嗖嗖的。他们两个默默地坐在了沙丘上。马春光点支烟,苦笑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递一支给赵海民。 赵海民摇摇头,把毛巾包着的口琴掏出来,还给马春光:“开水烫过,盐水也泡过,不脏了!” 马春光长长地吐口烟,弹飞了烟灰,接过口琴:“想听什么?我给你吹一个。” 赵海民没想到马春光会说这个,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一下:“我不懂,你就吹个好听的吧。” 马春光定定神,把烟头丢到远处,打开毛巾,拿出口琴,深情地吹起来,蒙古族民歌“钢嘎哈拉”(黑骏马)优美的弦律在黄昏玫瑰色的天穹下轻轻响起…… 赵海民很快就沉醉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音乐……他的眼里竟然有了泪水,马春光似乎觉察了,他收起口琴,与赵海民轻轻对视一下,两个人互相拍一下对方的肩膀,然后默默地朝营房走去。 经过这个黄昏,他们都仿佛成熟了许多。或许他们的友谊,也是从这个黄昏开始的。

月光下,室内枪架上的半自动步枪闪着寒光。兵们都在沉睡,鼾声此起彼伏。何涛拿着枪进门,站在黄小川床头,边摇晃边压低声音:“黄小川,小川,快起来,该你的岗了。” 黄小川醒了,迅速翻身坐起来,穿着衣服:“这么快呀?” 何涛说:“还快?我都替你站好几分钟了。快点啊,我先走了。” 赵海民也悄悄爬起来,轻手轻脚穿着衣服。他陪着黄小川出门,睡在门口床上的张社会也醒了,但他躺在那没动。 赵海民和黄小川走向门口的哨位。黄小川和何涛互相敬礼,换哨接枪。何涛打着哈欠:“哎!我说赵海民,黄小川的岗你来干嘛?” 赵海民说:“你说干嘛?小川睡着了,我可没睡着!两个小时的岗,你小子接岗不到一小时就交班,咋回事?” “你别胡说八道!” 赵海民看一下岗楼里的闹钟,又瞅瞅天上的星星:“我胡说八道?这才什么时候,闹钟就四点多了,你看看天,像快要亮的样子吗?” 何涛嘴硬:“反正我站了俩小时,钟是前面的人拨的。” 赵海民说:“行了,岗我和小川帮你站,但你把钟给拨回去,不然下班岗怎么给人家交?” 何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钟上的时间往回拨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朝班里跑去。赵海民伸手拉灭电灯,两人默默地站在岗楼里。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又慢慢朝岗哨走过来。赵海民轻轻捅捅黄小川。黄小川紧张地:“谁?” 人影站在那不动。 黄小川急忙改口,拉了下枪栓:“口令?” 人影答道:“延安。” 原来是张社会。黄小川和赵海民急忙走出来,张社会对赵海民道:“黄小川的岗,你来干吗?” 赵海民说:“班长,我……我睡不着,反正下班岗是我……” 张社会打量着他:“睡不着?好啊,小川你回去,全让他站!” 黄小川急忙道:“班长,不怪赵海民,是我请他帮我的……班长,我、我一个人害怕……” “怕什么?有鬼?” 黄小川吓得一哆嗦。张社会拍拍他的肩膀:“什么样的鬼敢到军营里来?我发现从新兵连开始,每次轮到黄小川站岗,赵海民你都要陪他,别以为我是瞎子。当兵多久了?还不敢单独上岗,传出去丢不丢人?赵海民你回去,你的岗也交给黄小川了,就让他站到天亮!” 赵海民着急了,不知怎么办好。张社会说:“没听见吗?回去!” 黄小川快要哭了:“海民……你回去吧,我、我不怕……” 赵海民只好离开了。张社会用手捂在嘴上,打着哈欠也跟着走了。他没回班里,拐个弯朝宿舍后的厕所去了。却又不去厕所,就站在房角处,远远地看着岗楼里的黄小川。 赵海民回到宿舍后,并没马上睡觉,而是站在窗户前,远远地观察着黑洞洞的岗楼。从窗户到岗楼,大约有七、八十米的距离。月光明亮,能够隐约看清岗楼。 过了一会,赵海民恍恍惚惚看到,一个什么东西突然落在岗楼前的地上。黄小川犹犹豫豫,战战兢兢端着枪从岗楼里出来:“谁?……谁呀!” 突然“哇、哇”两声乌鸦叫,黄小川迅速躲进岗楼。 紧接着,又是两声乌鸦的尖叫从房角处传过来。赵海民刚要开门跑出去,突然又打消了念头。因为他看到张社会的床铺还空着,他明白了,就放心地上床睡了。 外面的行动还在继续,张社会猫着腰,头上蒙着棉袄,蹑手蹑脚朝岗楼摸过去。黄小川听到响动,颤抖着声音:“口……口令!” 张社会站住了,不回答,也不动。黄小川拉动枪栓:“口令!再不回答我就开枪了!” 张社会还是不回答。 黄小川停一阵,轻轻地带着颤抖的声音:“班长,是你吗?” 张社会突然嘿嘿笑起来,取下头上的棉袄,朝黄小川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是我?” 黄小川依然颤抖着,用衣袖抹着头上的冷汗。 张社会把手伸开,掌心,露出几粒子弹。他轻声责怪道:“还拉什么枪栓,刚才我把子弹都给你卸了,没发现,也掂不出来?站岗楼里面去,别闪了汗。” 黄小川松了口气:“我没事了……班长,你睡去吧。” 张社会轻松叹口气:“你说你,有什么好怕的?其实,人的胆子就像肚子一样,是慢慢撑大的,先是一个馒头,慢慢地俩!仨!” “班长,你开始站岗,害怕吗?” 张社会摇摇头。黄小川惭愧地:“我真没用!” “话也不能这么说。别着急,下次站岗我再吓唬你,多吓几次你就不怕了。” “谢谢班长!”

刘越以前多次看见过,不论是正课时间还是业余时间,赵海民单独训练黄小川的情景。赵海民好像挺凶的样子,对小川一点都不客气,而小川又像个受气包,任赵海民折腾。刘越总觉得这个叫赵海民的大高个对小川不友好,所以她就把他记在心里了。 这天,侦察连的人在操场一角训练擒拿格斗。通信连的女兵们在另一端训练野外收、放线。刘越又看到了小川受气的情景。 最初,张社会把赵海民和黄小川叫到一边,比划了几个动作,转身对黄小川道:“你那动作哪儿像格斗啊?软绵绵的不说,哪一个动作到位了?你们同时入伍,问问赵海民是咋学的?赵海民,把你的体会好好给他说说,你们俩,单独练!” 张社会离开了,赵海民先独自做了几个示范动作,然后教黄小川。黄小川刚拉开架式,赵海民过来,在他两腿上用脚踢了踢,口气严厉地:“绷紧!” 黄小川就用力绷紧腿。 刘越就在不远处,她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黄小川也看到了刘越,一个走神儿,有些尴尬和慌乱。 赵海民再次严厉地踢他一下:“集中精力!” 刘越气愤地瞪一眼赵海民,赵海民当然看不见。在刘越眼里,赵海民高傲得很,很少正眼瞧她们女孩子。方敏发现刘越异常,就说:“刘越,你看什么呢?” 刘越一哧鼻子,不屑地说:“赵海民,哼!走着瞧!” 把个方敏弄糊涂了。 刘越暗暗决定先“教训”一下赵海民,让他对小川客气点,别那么凶巴巴的。一天,新兵们到机房实习时,她灵机一动,给侦察连打了个电话,就说他老家来人了,在大门口等着呢,就把赵海民骗了出来。 赵海民跑到大门口,没看见老家来人,却看见刘越站在一棵树下,横眉立目的。刘越他认识,她经常来找黄小川,侦察连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刘越对东张西望的赵海民“哎”了一声。赵海民没接话,他仍在寻找老家人的影子。刘越提高嗓门:“哎,别找了,是我叫你出来的。” 赵海民不信:“你?” “是我。” “你骗我来,干啥?”赵海民态度不冷不热。 “你就是那个爱帮别人吃小灶的赵海民吧?” “我是赵海民。怎么了?” “我问你,你是哪年兵啊?才穿几天军装啊?逞什么能你?新兵一个,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 赵海民愣了:“你啥意思啊?我教训谁了?” “啥意思你清楚!我警告你,以后少欺负黄小川,对他客气点,再对他指手画脚,让他下不来台,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不信你就试试!” 刘越走了。赵海民越想越生气,他弄不清自己有啥错。 两天后,女兵们又到大操场一端练习收、放线,碰巧赶上侦察连进行擒拿格斗训练,因为有女兵,小伙子们精神抖擞,喊声震天。刘越看一眼小川,再看一眼赵海民,有些得意地轻声笑了。 一声哨响,两个连队都进入课间休息。一群男兵跑到单双杠、木马等器械跟前活动,不少女兵也凑过去观看,男兵们便有了些炫耀和表演的意思,大方一些的女兵们便和男兵们聊起来。 刘越和方敏找个人少的地方坐下。刘越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黄小川和赵海民。 满头大汗的黄小川来到赵海民身边,说:“海民,我想玩玩跨越障碍,你帮我辅导一下吧。” 赵海民冷冷地说:“算了,你自己去练吧。” 黄小川愣住:“怎么了?” “没怎么。”赵海民抬脚走了,留下黄小川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 在单杠下,胡小梅笑着靠近马春光,莞尔一笑:“哎,马春光,那天我们唱歌,是不是你吹的口琴?……呜里哇啦的,不像你吹的呀?” 马春光尴尬地笑笑。 何涛帮他圆场:“你算说对了,不是马春光吹的,是李胜利吹的,那个乡巴佬,你看!……哎,李胜利你过来!” 李胜利朝这边看一眼,躲的更远了。 何涛接着说:“那小子吹得像驴叫,为这个,我和马春光差点和他们农村兵打一架呢!” 胡小梅说:“其实我们都听说了,你们两边的人没打成,让一个老兵打得稀里哗啦。” 女兵王惠说:“你们侦察连的人打架是不是都挺厉害,一个人能打好几个?” 何涛说:“也不一定,没准还有打不过你们的呢……哎,你们看到那个没有?正一个人发呆的那个?小川!黄小川!过来一下!” 黄小川不明所以,犹犹豫豫走了过来。 何涛拍拍走到面前的黄小川:“新兵连的时候,让他去给首长家喂鸡看孩子,他硬是不去,哭着鼻子要来侦察连。第一次练前倒,差点把门牙磕没了,夜里起来上厕所都不敢,站岗都是别人陪,是不是小川?你搬到女兵连去得了!” 男女兵们一阵哄笑。黄小川脸红得像脖子上的红领章。想走,胳膊又被何涛死死拽住了。 刘越似乎感觉到小川正在受欺负,她走了过来。 何涛更来劲了,继续嘲笑黄小川。在一次次的哄笑声中,黄小川挣扎着,突然,他的目光与刘越的目光碰在一处,他急忙扭过脸,充满尴尬和委屈,眼中已是泪光闪闪了。 刘越上前,充满愤怒地看着何涛。马春光踢一脚何涛:“松手,干吗欺负人?” 何涛这才放手,黄小川抹着泪跑走了。 何涛得意地笑:“你们看,他又哭鼻子了吧?不骗你们,刚开始他连这木马都不敢跳,是我们班长从后面追着赶着,他才跳过去的。” 刘越终于爆发了,眼里喷火,道:“姓何的,你是说自己吧?” “我?笑话!不是吹,这木马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开始跳了!你问问,谁到侦察连来不是自己要求的,我可是咱连长看上,主动要来的!”何涛说瞎话不脸红,他不想让刘越占上风。 刘越走过去拍拍木马:“那是你们连长眼睛有毛病!” 人们哄笑。何涛一时无话。接下来,谁都没想到,刘越居然提出,要和何涛比一比。她说:“你不是能吗?敢不敢和我比比这个?” 围观的男、女兵们一阵起哄。 何涛笑了:“那我不是欺负你吗?” “少废话,敢不敢吧?” 众人又是一阵起哄。何涛没辙了,他当然没把刘越放在眼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先来?” 刘越二话没说,后腿几步,轻巧地跳了第一个。何涛也如法炮制。 随着阵阵吆喝声,何涛和刘越一个接一个地跳着木马。何涛轻松自如,每一次都高高地跃起,落进沙坑时面带微笑,一副自信而不屑的神情。 刘越沉着冷静,不慌不忙。 见这边挺热闹,在远处聊天的梁东和张桂芳也走过来,二人相视一笑,都摇摇头。梁东说:“何涛这个子太轻敌,没准还真栽了。” 张桂芳说:“那你这个连长可就太丢人了。” 梁东说:“他要是输了,我就罚他帮三个月的厨!” 不知何时,黄小川也从僻静处过来,站在人群的外面,担心地看着刘越。他知道刘越是想替他出气,他恨自己,一个男人,啥也不是,反而还要女人替他撑腰。 赵海民想起两天前刘越对自己的“警告”,再看看她对何涛的那种恨意,明白了刘越是想保护黄小川。虽然刘越误解除了他,他一时没想通,但现在,他理解她了。他搞不清楚刘越和黄小川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据黄小川说,两家有点亲戚关系,是远房亲戚。但是,看这个样子,他们两家关系绝对非同一般!难道,她和黄小川是在偷谈恋爱吗?……他不九九藏书敢往下想了。 黄小川靠近赵海民,嘀咕道:“海民,刘越她不该和何涛比这个,一个女的,哪能比得过男的……” 赵海民认真观察一下两人的动作,判断道:“别担心……她没事儿。” 又跳了十几次之后,何涛果然没有了刚才的潇洒。 人们的起哄变成了加油。 男兵们一齐道:“何涛,加油!……” 女兵们一起为刘越,加油。 何涛满头大汗,动作慢了,不笑了,气喘如牛,却硬撑着面子:“刘越,跳不动了说啊,摔了我可不负责任。” 刘越抹一把汗水,一甩:“少废话,该你了!” 何涛的动作越来越慢。又几个下来,已经跳不动了,他望着刘越,呲牙咧嘴地苦笑,求饶道:“差不多了,我认输行了还不行啊?” 男兵们一阵叹息,纷纷骂着何涛无用。 女兵们发出一阵快乐的叫声,鼓掌声。 刘越的目光里瞬间里充满了愤怒:“不行,跳!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装熊!”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张桂芳扒开人群,要去制止刘越,被梁东一把拉住了。梁东上前,叉着腰,鄙视地看着已经狼狈不堪的何涛。 何涛再也没有力气了,有跑的动作,没跑的速度,到了木马跟前,整个身体一下趴在了木马上。刘越走过去,一脚踢在何涛的腿上,愤怒地:“跳!你给我跳!” 张桂芳一招手,几个女兵一起去拉刘越,被刘越推开了。 梁东厉声道:“侦察连,集合!” 人们散开,何涛刚从木马上直起腰,被刘越一把抓住,用力一推,毫无防备的何涛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对梁东说:“不行!他不能走!” 梁连长皱一下眉头,走到刘越面前:“到底怎么回事?” 张桂芳也说:“刘越,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越闹越大了。” 刘越没好气地一指何涛:“你们问他!” 梁连长说:“何涛,你讲!” 何涛简直是颜面无存,低头耷拉脸地:“我哪知道为什么呀?她疯了……” 刘越一眼看到黄小川:“黄小川,你过来!” 黄小川只好走过去,低头站在连长面前。刘越忍着泪水指着何涛说:“刚才你是怎么羞辱黄小川的,当着你们连长,当着你们侦察连的人,你必须向黄小川道歉!” 何涛看一眼脸色铁青的梁连长,说:“黄小川……对不起你……” 刘越整理一下军装,大步走了。黄小川也低头钻进了自己的队列里。 许多年之后,目睹过这个场面的男女兵们,仍然忘不掉刘越和何涛赛木马的故事。有了这一回,黄小川和刘越的关系暴露了。人们纷纷猜测,说什么的都有,刘越不在乎,黄小川压力反而更大了,他开始躲着刘越,怕给她带来不好的名声。 由于躲刘越,黄小川对赵海民的依恋反而更强了。赵海民劝他,说:“班长都说你最近进步很大,你怎么还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别老想着比别人差,越这样想负担越重。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黄小川却说:“海民……自从上次小越姐帮我,好多人问这问那,人们看我的眼神好像都不对了,还有我的父母……海民,你怎么从来不问?” “嗨,问这干嘛?” “我不会告诉他们的,可是你不一样,如果你问,我一定告诉你……” 赵海民急忙打断他:“小川!你别说了……不想说自然有你的道理。你也别往心里去,大家不过是好奇,没其它的意思。” 黄小川急于要诉说什么:“可是,我不能瞒着你……” “小川,我知道你信得过我。可就算是再好的朋友、战友,也没有必要把什么都告诉对方。我不是也一样么?我父母,我当兵前好多事,从来都没跟你提过。我不是信不过你,是不愿意提,有些事连自己都想忘了。” 黄小川点点头,孩子气地道:“好吧,我家的事如果有能说的那一天,我第一个告诉你。” 对于黄小川的这份特殊的信任,赵海民装在了心里。

胡小梅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栏里,写着“本部”两个字,她疑惑地打开,见是一首诗,而且是一首情诗!她飞快地浏览一遍,脸红了。她想偷偷扔掉,又觉得这也是个炫耀的机会,就咬咬牙,心一横,拿出来给大伙读—— …… 啊!小梅, 你像天边的一片朝霞, 映红了我的脸庞; 你是一片夏日的云彩, 为我投下一片清凉; 你是一条春天的小溪, 潺潺流过我的心房! 我想说,我真的爱你, 一直爱到永远…… 班里的女兵边听边笑。 毛桂萍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没有了?” 胡小梅说:“没有了。” 王惠说:“这人是什么意思呀?” 刘越说:“这还不明白,是情诗,向胡小梅求爱的!” 大家又笑。胡小梅说:“这人连名字都不敢留,没准就是个流氓!” 刘越讥讽道:“流氓写的诗,你还念的津津有味。” 方敏说:“会是谁写的?这人胆子够大的。” 胡小梅摆弄着信封:“里面的落款是:一个崇拜你的人。不行,我一定要查清楚谁写的,抓出这个流氓来!” 胡小梅没有报告连队,而是直接把信交到了师政治部主任手里!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事情,师政治部主任亲自带着保卫科长坐吉普车来到通信连,调查了解情况。到这时,通信连的领导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弄得很被动。 胡小梅被叫到连部,没说几句,她就委屈得哭起来。她要求,一定要把这个流氓查出来。并说:“如果我爸我妈知道部队还有这种坏人,他们肯定不放心我在这儿。” 政治部主任显然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甚至有些讨好地提醒胡小梅,一定不要把这种事告诉家里。主任表态说,师里会想办法查清楚,把那个写信的人揪出来,严肃处理他。 主任和保卫科长走后,张连长、指导员继续和胡小梅谈话。张连长生气地说:“胡小梅,谁让你私自把信送给师首长的?有事要逐级反映,你反映了没有?班长、排长、我和指导员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们?有没有组织观念?……” 胡小梅振振有词:“这么大的事,班长、排长、你们管得了吗?” 张连长说:“大事,多大的事?” 指导员说:“胡小梅,这种信,在我们通信连,你不是第一个收到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有的同志收到信,没吭声就撕了、烧了。不理他,写信的人自然就不会再写了。当然,给我们报告一下也是应该的,但没必要搞的这么沸沸扬扬。” 胡小梅又哭起来:“我是受害者呀……你们怎么倒怪起我来了?” 张连长说:“没人怪你,只是提醒你,不要大事小事都朝上捅。同时,也要从你自身找找原因。一个女兵,要学会稳重,别总想着出风头,搞特殊,处处显得跟别人不一样。家庭背景和部队没关系,只要穿着军装,你们都是普通一兵。” 指导员说:“好了回班里去吧,把我跟连长说的话好好想一想,看是不是有道理。” 胡小梅走后,张连长说:“她就是想出风头,让人知道她有男人追!这个胡小梅,得好好调教调教,不然她会闹出大乱子。”

那年夏天的“胡小梅情诗事件”波及到了许多人,是值得追忆的重大事件之一。 侦察连和通信连离得近,男女兵接触多,被列为重点查处的单位。侦察连先是召开班以上干部会,会上,有人提出,凭什么怀疑是我们的人写的?范指导员解释说,保卫科的人讲得很清楚,没查出来之前,任何人都可以被怀疑。但这并不是说写信的人就是我们侦察连的。师直属分队,这一片的连队,凡是和通信连有接触的都要查。况且我们和通信连挨得最近,训练场上也常见,应该说可能性最大。所以,大家要端正态度。这件事本身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即便不是我们的人,也要引以为戒。当然,要注意方式方法,讲点策略。 梁连长说:“我看能写几句诗的人,至少是初、高中生。我们应该缩小范围,突出重点,别搞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的。” 会上,列出的重点人里,就有马春光。连里指派四班长先找马春光当面谈心,看能否发现蛛丝马迹。四班长把班里的人全打发出去,就留下马春光一个人。四班长先说了点别的,突然问道:“……有女朋友吗?” 马春光马上答道:“没有!” “哦….99lib.…马春光,听说你爱写诗?” 马春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嗨,班长,我那叫什么诗啊,以前在知青点上闲着没事,看别人写就跟着照葫芦画瓢,把连在一块的话断开,分成行,加点啊呀哦的,哪也算是正经诗啊?” “最近还写吗?” “文书让我写几首,说出黑板报要用,训练太紧张,还没顾上呢……” 四班长脸上的微笑渐渐有些不太自然了,看着马春光,一副为难的表情。马春光感到奇怪:“班长,怎么了?” 四班长一狠心道:“算了,我跟你明说吧,有人给对面的一个女兵写了一首情诗,上面让查!初、高中以上的都得查,尤其是平时爱写个诗的人。我琢磨你小子也不是那路货,可……查就查吧,还让讲什么策略,不让打草惊蛇,这事我干不了!干脆,你自己跟连长指导员他们说去吧。” 马春光坦然地笑了:“嗨,班长你绕这么大个弯干嘛呀!好,我去跟连长和指导员讲。” 四班长把马春光带到连部就退出来了。梁连长和范指导员交换一下眼神,范指导员拿过一张纸,让马春光念那上面的字,马春光嘴里念念有词:“……你像天边的一片朝霞,映红了我的脸庞;你是一片夏日的云彩,为我投下一片清凉;你是一条春天的小溪,潺潺流过我的心房……” 连长板着脸不吭声。 指导员认真观察着马春光的表情,话中有话地旁敲侧击:“这诗是我从师保卫科抄回来的,咋样?” 马春光笑着把诗还给了指导员:“写得挺好嘛!……连长、指导员,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诗。” 梁连长说:“好诗?我看比你的水平强不了多少,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写的?要是,早点承认,我和指导员到师里为你求情。” 马春光这才严肃了:“不是!” 梁连长说:“怎么能证明?” 马春光一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范指导员说:“马春光,坐下,慢慢说……事情没查清之前,每个人都有可能,我们当然不希望是你写的。但如果是,就早说,你知道主动交待,和被查出来完全是两个性质。” 马春光有点急了:“我明白。可这诗真不是我写的!” 梁连长说:“那好,你就在这儿把这诗抄一遍。” 马春光气愤地:“你们不相信我?” 梁连长说:“废话!这不是正查吗?不查清楚怎么相信你?” 指导员说:“马春光,这不是针对你一个人。” 马春光委屈而又愤怒地拿过笔和纸,刷刷地写起来。 梁连长点上一支烟:“把态度给我端正了,好好写。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是你,你怕什么……把名字写上。” 马春光推过笔和纸,脸涨得通红,又气又羞。 指导员说:“还有,把你过去写诗的本子,还有记笔记统统拿过来。” 马春光不干了,叫起来:“我没有!就是有也不会给别人看!” 连长和指导员都是一愣。梁连长恼火地:“敢!” 指导员说:“既然不是你,你怕什么?” 马春光抱着脑袋:“那都是我当知青时写的,跟部队没关系……我不想让人看……别人也没权看……连长、指导员,我是你们的兵,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自己的兵!” 梁连长一挽袖子:“嗬,你还来劲了啊?” 指导员态度和蔼了些:“马春光,你应该明白,我们不是不相信你。这样吧,你先回去冷静下来琢磨琢磨,看是不是应该配合组织把这事儿查清楚,想通了再说。” 马春光气哼哼地出了连部。他回到宿舍,红着眼晴,从床头柜里翻出两个本子扔在地上,又抛开叠好的被子,拽开床单、褥子翻腾着…… 老兵新兵们站在那儿,默默看着他。 马春光一走,几名排长陆续走进连部,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叠纸。一排长说:“连长,我们排初中生以上的都写了,抄的内务条令,让保卫科自己去对笔迹吧。” 二排长说:“我们排抄的诗,你们听这首——春天太阳高又高,出操不用穿棉袄……” 范指导员问:“还有没有落下的?” 三个排长都说,他们齐了。梁连长说:“你们几个呢?也都齐了?” 三名排长面面相觑。二排长苦笑:“嗨,怎么连我们都不相信了?” 三排长说:“我可是有老婆的人,没我的事啊!” 一排长说:“连长,你也太小看我们了吧?堂堂一个军官,向一个丫头片子求爱,还酸啦吧叽写那不着调的诗。” 梁东说:“那也不一定!” 一排长说:“到底是哪个女兵啊?” 范指导员说:“师里保密,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但肯定是个漂亮的!” 二排长说:“连长、指导员,你们是不是也得留个字迹呀,谁能保证你们不写情诗?” 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范指导员拿起电话,是保卫科科长打来的,告诉说,刚刚查出来了,是师司令部的一个公务员干的。 三名排长有的轻松了,有的气愤,有的摇头,把手上的纸撕了。 梁东一把夺过电话:“杨科长,你把这熊兵调到我们侦察连来,在你们机关,我看他是闲的皮痒痒!” 梁东刚放下电话,马春光连报告都不打,就用膀子推开门,蹬蹬地走到连长面前,用力将一摞笔记本放到连长面前。 一排长赶紧说:“哎马春光,不用了。” 指导员看一眼连长,窃笑。梁东却不动声色:“这么快就想通了?” 马春光涨红着脸:“我马春光没别的优点,就一条,敢作敢当!我再说一遍,那破诗不是我写的,敢写我就敢落我的名字!” 梁东故意板着脸:“这算什么优点?男人、军人,本来就该这样!……顺便通知你,从明天开始,调你去勤杂班喂猪。” 指导员等人愣住了。梁连长摔门出去。 马春光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猪圈在营院外面,紧挨着营区,周围是各单位的菜地。喂猪的活儿又脏又累,谁也不愿干,每年都是表现不好的兵给发配来喂猪,一当上猪倌,你就感到矮了一头。 马春光的事藏书网情传开后,张社会和四班长商量一下,一块去找连长、指导员求情。四班长先说,他说:“连长,我想不通,既然写信的人不是春光,不给他个说法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让他去喂猪?你不可惜,我还觉得可惜呢……找不到人喂猪,我去给你喂去!” 梁东冷冷地道:“喂猪怎么了?马春光喂猪就可惜?那别人呢?还干不干?把猪都杀了?张社会,你是不是也来替马春光说情?如果是,趁早给我闭嘴!” 张社会递给梁东一支烟,又帮他点上,说:“连长,您先别发脾气嘛,您不是常说当个好兵,尤其是当个好侦察兵,得有悟性吗?马春光现在不是我的兵了,按说我不该多嘴,可我毕竟带了他仨月。马春光是个当侦察兵的好苗子。他还不像赵海民,他当兵前一天枪没摸过,可枪一上手就和别的兵不一样,横拿竖扛,怎么看怎么有精神,自然透出一股子霸气……他不就是顶撞了你几句吗?” 梁东气乎乎地:“几句?顶一句都不行!” 范指导员也说:“看看,又上来那股子犟劲了!” 张社会说:“连长,你自己不也挺爱发脾气的吗!” “那得看怎么发!谁没脾气?会发,发到节骨眼上,把脾气发成威力,那叫水平!不会发的是冒傻气,二杆子!你说,我哪次脾气发错了?马春光他才当了几天兵?是个好苗子不假,这件事本身他也没错,敢跟我连长叫板也值得欣赏!作为一个兵,难得!这说明他为人正派,不会耍小心眼子。但要真正成长为一个好兵,必须受得了委屈,得学会忍,善于忍。” 几个人听出了梁东话里的意思。张社会忍住笑:“对!说得太对了!” “一个军人,有可能一辈子也看不见你的敌人,可你天天得苦练杀敌本领。忍,不是忍气吞声,是引而不发,是为了有朝一日的暴发!他马春光才受了多大一点委屈?他就蹦,就跳,太容易冲动。我早就发现,他个性太强了,仗着有点文化底子,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说眼前,怎么和人相处?朝长远说,怎么带兵?再好的苗子它也不是树,现在不磨练他,什么时候磨?到你们这岁数,那就晚了!”梁东说完,端起茶缸咕咚咚往肚子里灌水。 指导员说:“连长想的比我们都远啊。” 张社会佩服得直点头:“可是,就怕他……” 梁东放下茶缸:“怕他想不通,一头栽下去站不起来是不是?那说明他根本就不是个好材料!你还怕赵海民没对手就跑慢了,对不对?真要是那样,我看连赵海民你都别费功夫了。”他指着张社会和四班长的鼻子,“你们两个,不琢磨怎么带兵,整天琢磨着护犊子,一对糊涂蛋!” 几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当天下午,马春光就把铺盖卷搬到了猪圈旁边的一座小房子里。炊事班长专门来了一趟,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他用吊儿郎当的口气说,知道了。 不远处就是通信连的猪圈。本来师里说要派男兵帮通信连养猪,通信连不干,坚持要自己派人养,因此通信连的猪倌就是女的。 马春光发现,通信连的饲养员是个又瘦又小的女兵。 半下午时,他挑着担子到炊事班,挑来一担猪食,没等倒在猪食槽里,十几头猪哼哼着跑过来,又叫又闹。他干脆不喂它们,没好气地用扁担打着猪,拼命渲泄着:“我叫你坏!我叫你馋!……” 打了一阵,又觉得没趣,就无精打彩地斜依在猪圈的围栏上,看着正在相邻的猪圈里打扫卫生的小女兵。 那个小女兵不是别人,正是方敏。她是主动要求来喂猪的,她想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来,她喜欢安静。此刻,她穿一双雨靴,军装外面扎着围裙,满头大汗。猪们在她跟前一动,她便浑身一阵紧张。 想到以后就是邻居了,不说话是不可能的,晚说不如早说,于是,马春光就踱过去,和她打招呼:“你好!忙呢?” 方敏抬起头来,又点点头。 “哎,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方敏。” “我叫马春光,侦察连的。” “我知道你叫马春光,你会吹口琴。” 马春光这才得意地一笑。别人都知道他会吹口琴,算是一个安慰吧。他说:“方敏,你们应该是俩人喂猪吧?怎么就你一个人干?” “暂时我一人,那个,估计快来了。” 侦察连的猪饿得嗷嗷乱叫,马春光就是不给它们喂食。他说:“这些猪,都被我的前任宠坏了,它们还不适应我。没事,过两天他们就习惯了。” 方敏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在折腾猪,有些过份,就不想理他了,埋下头继续打扫着猪圈。马春光自觉没趣,退回到自己猪圈前,把猪食倒进食槽里,看猪们争抢食物。 这个时候,马春光难受。这座军营里,还有人比他更难受,那个人便是胡小梅。 事情水落石出了,那个写情诗的兵立即被发配到边境上的一个哨所去了。胡小梅的情绪却并没有改善。她躺在床上,捂着被子睡觉。女兵们都觉得,她把这么点事捅出去,属于小题大做。 同样因为这件事,胡小梅更出名了,通信连也成了谁也惹不起的单位,全师上下都有非议。 更令胡小梅难以忍受的是,连里安排她去猪圈喂猪!这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她坚决不去,和衣躺在床上,头上蒙着被子哭鼻子。 张桂芳连长跑来劝她,说:“同样是一名战士,人家方敏能主动要求去喂猪,你呢?组织上安排了也不去,还有没有一点觉悟?什么叫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胡小梅哭着说:“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喂猪……” “为什么?” “我……我害怕猪。” “还怕苦、怕累、怕脏对不对?打仗怕不怕?怕就别穿军装,别来当兵!我就是要打掉你一身的娇气、傲气和拈轻怕重的毛病!先把铺盖卷搬到勤杂班去,想不通慢慢想!” 张连长走了。 班里的人没人愿意搭理她,她慢慢也觉得,再懒着不去,也没脸在班里呆下去了,就把心一横,去菜地了。 方敏见了她,说:“小梅,你刚来,先不忙着干,休息一下吧。” 她点点头。方敏将桶里的猪食一瓢瓢地分到几个猪食槽里,她皱着眉头,捂着鼻子,远远地站在一旁,委屈而伤心,眼泡又肿又红。 马春光挑一担猪食过来,放下,看一眼胡小梅,突然笑了,然后走到方敏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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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猪死了?” 方敏不悦了:“瞎说什么呀你?” 马春光说:“那她哭什么?” 方敏不理马春光,挑起空桶走了。马春光独自尴尬地笑笑,一阵犹豫,走到胡小梅面前:“嗨……你也是来干这个的呀?” 刚才一见马春光,胡小梅就又羞又喜。羞的是自己到这破地方上班了,没脸见人了,喜的是马春光也是喂猪的干活,大家彼此彼此。见马春光主动和她说话,她赶紧点头。 马春光笑道:“女兵喂猪是有点太那个,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其实就是说起来不太好听,脏点,累点。但是,这儿多自由啊,还容易出成绩,到杀猪吃肉的时候大伙全想起咱们喂猪的。吃人家的嘴短,谁不说咱喂猪的好啊?” 马春光在安慰胡小梅,也是在自我安慰。 “我才不稀罕呢!”胡小梅虽这么说,却被马春光逗笑了。她笑起来很漂亮,两排洁白的牙齿特别耀眼,马春光不敢看她了。 两人说话间,方敏又挑来一担猪食,喂完猪,发现马春光的猪食还放在那儿,见圈里的猪嗷嗷直叫,便不声不响地替马春光把猪喂了。等马春光过来发现自己的空桶时,方敏再次挑着自己的桶走远了。 看着方敏摇摇晃晃的瘦小背影和肩上一副偌大的铁桶,马春光若有所思。 这时,一阵宏亮的口号声由远及近,是部队训练之后回营了。马春光刚才的那份潇洒全没了,他望着回营的部队茫然若失。 胡小梅说:“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不想喂猪嘛!” 马春光咬咬牙,狠恨地一脚踢在猪食桶上,桶横着飞出去,砸碎了远处的一片青菜。 最初一段时间,胡小梅基本不干什么,所有的活几乎全是方敏一个人干。她就是想和马春光聊天,她发现马春光见识多,有思想,跟他聊天很愉快。 这天傍晚,方敏穿着雨靴,一手握着水管子,一手拿着笤帚,在猪圈里边冲边扫。胡小梅却穿着雨靴和工作服,靠在马春光休息的小屋门口,和坐在屋里的马春光聊天。方敏身上沾着点点污迹,胡小梅身上却干干净净。 她说:“我小的时候去过草原,我妈还教我唱过《敖包相会》呢!” 马春光说:“草原上的人都会唱歌。‘呼麦’你听过吗?……就这样,呜……嗓子、鼻子、胸腔共同发出的声音……” 这时,李胜利背着一捆猪草来到门口。李胜利平时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做好人好事上,以前他主要是打扫卫生呀,帮厨呀,割猪草是他刚开展的项目。他冲马春光和胡小梅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草筐:“马春光,放这儿还是给猪吃呀?” “放那儿吧,猪还饱着呢。” 李胜利把猪草放下:“那我走了啊,你们聊。” 看着李胜利远去的背影,胡小梅撇了撇嘴:“这人贼眉鼠眼的,不讨人喜欢。” 马春光道:“人家做好事帮我忙呢,天天吃过晚饭打一筐猪草,马无夜草不肥,你看我的猪,比你们那猪滋润多了。” “嗨,管它肥瘦呢,它长得快,离死也快……哎,马春光你知道吗,给我写情诗的那个流氓,被赶出机关,调到一个边防哨所去了……太便宜他了,应该处理他复员!” 马春光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胡小梅:“是你?” 胡小梅不解:“什么是我?” “把情书交给师首长的女兵是你?” “当然是我,那首诗我还抄下来了,不信,什么时候拿给你看。” 马春光腾地站起来,嘲讽地看着胡小梅,挖苦道:“看样子你还挺自豪的吗?我没猜错的话,那首破诗你朗诵给很多人听过是不是?……你,你也太缺德了吧!” 胡小梅像是被吓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马春光:“我怎么缺德了?” “还不缺德?就几句破诗能怎么你了?我没想到那个女兵是你!感情不懂,人情世故你总该懂吧?总该会做人吧?给你写诗是人家看得起你,不愿意看你烧了,干吗捅到上面去?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怎么成流氓了?流氓写的诗你干吗还抄下来?……”马春光越说越生气,“还不缺德?两个人喂猪,挑猪食、扫猪圈、起猪粪,脏活重活累活全让方敏干,干吗欺负人家?你和方敏站在一块比比,高人家一头,偷赖耍滑好意思吗你……今儿我还告诉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来喂猪!” 胡小梅咬着牙,低着头,竟然老老实实的听着。马春光说完再不理她,提把铁锹出来,跳进猪圈,一锹锹挖着粪扔出猪圈…… 挨了马春光一顿骂,胡小梅反而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这让她感到奇怪。愣了好一会,见马春光不理她,她就慢慢走回营区了。她和方敏每天夜里在勤杂班就寝。

马春光来菜地喂猪后,赵海民来看过他一次,陪他坐了一会,就回去了。 何涛倒是没事就爱往这里跑,来了,骂几句连干部,发几句牢骚。这天,马春光用泥巴和砖正砌着猪圈的一个豁口,何涛又来了,隔老远就咋唬:“行啊马春光,星期天还修猪圈。” “我是怕猪跑出去,逮起来费劲。别光站在那儿,帮我搭把手。” 何涛懒洋洋地递着砖,四处望着:“那俩喂猪的还没来呀?” “我说你小子怎么老爱往这跑,原来是心怀叵测!” 何涛怪笑:“哎,我是替你操心,她们在,你就不寂寞,对不对?” “我才不感兴趣。” “哎,不说她们了,给你看样东西。”何涛神秘兮兮地从裤兜掏出一封信递给马春光,“李胜利对象来的……打开,看看农村小妞是怎么写情书的,好不好?” 马春光当即就发火道:“你知不知道私拆他人信件是犯法的?滚!在哪儿拿的给人放回哪儿去!” “怎么了?发那么大火干吗?” “你说怎么了?偷偷摸摸地拿别人的信,你恶心不恶心?上次出的洋相,你还不嫌丢人是不是?我告诉你,以后你别再欺负人家李胜利。要是再干这种没鼻子没脸的事,也少来拉我。” 何涛收起信:“好,马春光,算我瞎了眼把你当朋友!” 说完,何涛转身离去。马春光却又说:“何涛,你站住!” 何涛站住了,马春光走到他面前:“何涛……你我来当兵其实也都不容易,要瞎混,要丢人现眼,咱干吗还跑到这儿来?别的我不多说了,你要还把我当朋友,就把李胜利的信好好的还回去。以后也别再跟他过不去。跟咱们比,他和赵海民这种人更不容易,一生的前途、命运,人家都放在这身军装上了。能在咱面前忍气吞声,人家不是怕咱,是怕受连累影响进步。何涛,咱别再害人家了,好吗?……” 何涛终于点点头,突然笑了:“跟俩女兵一块喂了几天猪,进步这么快啊,马春光,你是不是搞对象了?” 马春光也笑了:“别胡说八道!快去,把信还给人家李胜利。” 何涛吹着口哨摇摇晃晃地走了。马春光将最后一块砖砌上,转身洗洗手,把工具收进小屋。 不一会,又有脚步声传来。李胜利又送猪草来了,他将一大捆猪草从肩上卸下来,抹把汗,看着地上的一大捆猪草,一副高兴又满足的表情。 马春光闻声出来:“李胜利,我可是每天都报告给连里了,表扬不表扬你可不是我的事啊。”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图表扬。”李胜利说。 马春光一笑:“这么说,你是真关心我这些猪?” 李胜利有些尴尬地:“是啊……我走了啊。” “着什么急呀……来,坐一会儿。” 李胜利犹豫着,在一个马扎上坐下了。马春光真诚地说:“李胜利,按说你天天打猪草,也算是帮我的忙,我不该给你泼冷水。打猪草做好事都应该,可就这么做下去呀?将来怎么办?当兵的练好军事本领才是根本,尤其在咱侦察连,得有一手过硬的本领。你看人家赵海民……” 一提赵海民,李胜利鼻子里哼一声:“你不知道吧?最近,赵海民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赶在早操前跑回来,我问他干吗他都不说,肯定是背着人,也到外面做好事去了。” 马春光摇摇头:“不管他赵海民去干啥,你下苦工夫练军事,不会有错的!” 李胜利这才感激地点点头。 马春光又说:“真想打猪草,一个星期一次也就够了,别天天打了。” 李胜利站起来:“春光,谢谢你提醒。” 马春光摆摆手:“对了,何涛那小子爱捉弄个人什么的,一张破嘴也烦人,你以后别跟他一般见识。” “藏书网我知道了。”李胜利说完就走了。 尽管马春光善意地提醒过李胜利,让他把心思主要用到军事训练上,可他还是觉得,做好事容易出成果,所以,他不会放弃做好人好事。每天早晨,他都早早起来,把宿舍门前的小操场打扫一遍。同时和他抢着做好事的,还有几个兵,大家暗暗较着劲,都想做到前头去。 最近赵海民的行踪也成了李胜利的一块心病。每天早晨,起床号响起之前,赵海民都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跑回来,他问过赵海民,这么早干吗去了。赵海民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跑跑步,练练体力。他不相信。天不亮,他一个人跑啥步呀?他怀疑赵海民到师机关办公楼做好事去了。他想跟踪赵海民一次,看看他到底干什么去了,想想又怕暴露了,就作罢了,心想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看谁坚持得长久。毛主席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容易,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他李胜利就想一辈子坚持做好事,他有这个劲头,这方面,他不怕赵海民抢到他前头。

其实,赵海民是迷上喊口令了。 他是伏牛山人,有着较重的口音,他想尽早把口音改掉,尤其是喊口令时。他这不是忘本,而是觉得,用标准的普通话喊口令,特别带劲。 梁连长的口令就喊得不错,每逢梁连长喊口令时,赵海民就用心揣摩。好口令是练出来的。夏天到来后,他决定,每天早晨早起一个小时,到营院外面的荒原上上练习减口令。 好长一段时间,没人发现他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刘越她们几个女兵也早早起来,到荒原上背诵电话代码时,听到了他有些苍凉的声音。 天色微明,七八个女兵们散布在荒原上,或站着,或慢慢地走着,背诵、默记着电话代码。突然,一串宏亮的略带乡音的口令声从不远处的一片沙丘的背后传递过来。女兵们都是一愣,互相看看,然后不约而同地朝那片高地望过去。 一声声口令在晨风中单调地回荡着—— ——全体都有了。 ——立正! ——向前看! ——向右看齐! ——一、二、三、四!…… 在营区附近,有人喊口令,没啥好奇怪的,她们过了一会就回营房了。过了几天,下着小雨,她们又来到荒原上,突然又听到了口令声。声音执著而坚定,在黎明前的雨雾中固执地飘荡着。刘越等人攀上沙丘,居高临下地观看着,刘越一眼认出,是赵海民。他背对沙丘,笔直地站在那儿,面对着前方无边无际的荒原,一声声地喊着口令—— ——全体都有了。 ——立正!…… 女兵们就感到这人有点怪。她们轻轻地议论着、说笑着。赵海民仿佛意识到什么,略一停顿,随即口令声又起了——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 女兵们终于忍不住了,咯咯笑起来。毛桂萍说,这是谁呀?神经病!王惠说,看着面熟,好像是侦察连的。李凤香说,走,绕到他前面看看去。高玉兰说,算了吧,别真是个疯子。毛桂萍说,怕啥,有刘越呢,可以和他比比跳木马呀,再说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一个疯子,走! 刘越也想看个究竟,就没制止女伴们。在赵海民继续的口令声中,她们犹犹豫豫地走到了赵海民的前面,远远地站着,好奇地看着赵海民。 赵海民眼睛仿佛看不到她们,仍在继续着。 王惠不由自主地随着赵海民的口令立正、稍息,被毛桂萍笑着打了一下。女兵们渐渐的胆子大了。人称“假小子”的毛桂萍大声地:“嗨!你干什么呢?” 李凤香说:“哎,这就你一个人,喊给谁听呀?” 众女兵一阵哄笑。 赵海民旁若无人,根本不回答她们的问话。 出早操的时间快到了,她们就离开了。 秋天到来了。秋天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刘越等人再次来到荒原上,远远就听到,赵海民一声声口令仍然在荒原上回荡着—— ——立正! ——向前看! ——向左转! ………… 刘越就想,可见这个赵海民是个极有毅力的人,一个凡人,很难做到这样的风雨无阻啊!他心里若不是装着千军万马,他不会有这样的境界!刘越不由得就有点敬佩他了…… 仿佛是踏着口令,女兵们来到了赵海民身后的沙丘上。她们大胆地看着,说笑着,变得无拘无束了。 赵海民仍然是充耳不闻、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口令声中,让人无可奈何。 毛桂萍说:“那天我回去试了好几次,面前没人,还真喊不出来。” 李凤香说:“我也试了,一张口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刘越说:“你们仔细听听,他这嗓子是不是比以前有进步?” 王惠说:“是有点动听了。可是,他一个人站这儿瞎喊,到底什么意思啊?” 毛桂萍说:“吊嗓子呗,我们院里有个演李玉和的,每天早上起来啊啊地叫,吵得人睡不好觉。” 又一阵笑声。 高玉兰说:“他又不唱戏,吊嗓子干吗?” 毛桂萍说:“这还不明白呀?预备将来提干,带兵呗!是不是呀,刘越?” 刘越说:“你讲的很对!” 其它女兵仿佛明白了,纷纷点头。 李凤香说:“提干、娶媳妇、老婆随军,农村兵人生三步曲!” 王惠说:“哎,听说有的农村兵当兵前都有老婆孩子了,没准他也有了吧?”毛桂萍大胆地靠前两步:“嗨!赵海民,你有老婆吗?” 赵海民似乎是顿了一下,接着喊出的口令更响亮了:“向前看!立正!卧倒!……” 女兵们轰然大笑着,跑走了。 来到高地的顶上,刘越忍不住回头朝赵海民看去—— 赵海民的身影在晨曦中伫立,玫瑰色的朝霞渐渐湮没了他……那一瞬间,刘越感到了一种震撼。 第五章

马春光很快就适应了饲养员的生活,干起来得心应手了。他觉得这个地方安静,自由,烦心事少,虽然累一点,但这点活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连里本打算再派一个人来协助他,他拒绝了,说自己一个人,能行。 他和胡小梅、方敏的关系,也渐渐地熟悉、融洽了。 这天上午八点多钟,他清扫完猪圈,跳出来,脱去工作服,只穿着裤衩,站在一块石头上,提起水桶兜头浇在身上,被冷水激得呵呵地大叫着。他感觉痛快极了,心中郁积的不快似乎一扫而光。恰在这时,方敏挑着猪食桶,胡小梅快步跟在后面,二人在拐角处出现了,她们一眼看到马春光的样子,“啊”地一声尖叫,急忙背过身去。胡小梅闭眼高声叫道:“马春光,干什么你?” 马春光急忙跑回小屋,再出来时已套上衣裤:“行了!” 方敏和胡小梅这才红着脸走过来。马春光感到奇怪,因为早上她们已经喂过一遍了,这才几点钟,就给猪吃午饭了?积极得没边了吧?胡小梅兴奋地解释:“马春光,找你帮忙呢!我们要去打靶,方敏怕中午回来的晚,让猪饿着了,那,我们把猪食先放在这儿,中午你替我们喂一下。” 方敏已放下猪食桶,不好意思地:“谢谢了。” 马春光说:“嗨,打个靶至于这么激动吗?” 她们两个嘻嘻哈哈跑走了。马春光高声在后面嘱咐:“哎,别剃光头啊!”他望着她们走远,眼里是羡慕的神色。他已经有好久没摸枪了! 靶场在军营西南面的山脚下,离营院有三里多远。通信连组织打靶,侦察连派张社会带着几名老兵前来协助、指导。赵海民虽然不是老兵,张社会还是把他带来了,可见他的水平不比老兵差。队列中的刘越望着赵海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了。 张社会等人趴在地上验枪完毕,张桂芳连长上前讲话,先说了几句对侦察连感激之类的话,然后说:“从现在开始到打靶结束,由侦察连的同志来指挥,希望大家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格纪律。下面请张班长给我们讲话。” 张社会走到队列前,一声口令:“立正!”女兵队伍为之一振。张社会说:“请稍息。有人说,女兵打靶是图个高兴,过一回枪瘾,我不这么看。靶场就是战场,战场上没有男女之分,只有战士。在我们侦察连有一句话,一个战士可以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有多重,但必须知道手中的枪有多少分量。因此,希望大家珍惜这次机会,珍惜每一粒子弹,打出最好的成绩!下面开始,一班出列!” 随着一阵阵枪声,靶标被一颗颗子弹洞穿,七环、八环、九环,很少有十环。打完了的女兵站起来,另一个小组的女兵走上去,卧倒、验枪、装子弹,每一个女兵的身旁都有一名侦察连的战士在负责指导。张社会站在一旁指挥着。打靶进行得井井有条…… 又一个小组上去了,站在赵海民身后的是刘越。 张社会一声令下,六个女兵进入射击位置。刘越趴在地上,与身旁的赵海民只隔着枪托。瞬间的对视,两人的目光都迅速转移到了枪上。刘越暗自笑了一下。赵海民毫无表情地说:“请验枪!”刘越有些生硬地:“是!”她哗地拉开枪栓。赵海民又说:“装子弹!”刘越一边熟练地朝弹仓里压着子弹,一边不屑地小声嘟囔:“你才打过几发子弹呀。” 赵海民低声严厉地:“注意靶场纪律,不许讲话!” 刘越仿佛较劲般,扣动扳机,一枪、两枪……五枪。她最先一个打完,老练地一拉枪99lib.栓,关上保险,率先站了起来。赵海民不易觉察地皱皱眉头,站起来,看着远处的靶牌。一声哨音,报靶员验靶,打着旗语。随着旗语,一声声叹息,一阵阵叽笑,一声声夸张的惊喜,紧接着是轰然而起的一阵惊叹。旗语打出了42环,是刘越的。 张社会说:“有上40环的了,不错!” 王惠摇晃着刘越的肩膀说:“刘越,你太棒了,能当侦察兵了!” 刘越用眼角的余光有些得意地看一下赵海民。赵海民认真地看着打旗语的战士,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听到一般。刘越轻轻地不屑地转过头去。 女兵们都打过了,随着值班员的口令,她们重新排好队。张连长提着子弹箱走过来,剩余的子弹在箱子里哗哗地响着。她笑着走到张社会面前说:“张班长,你们几位辛苦了,这还剩下点子弹,你们一人打几发,算是我们的战士向你们表示感谢。” 张社会笑道:“张连长,还是你们打吧,我们打靶是家常便饭,就像你们的兵打电话。” 队列中的女兵们嚷嚷起来—— “就是,连长,人家经常打,耳朵都震坏了。” “还是让我们打吧,一人一发也行,不够就抓阄。” ………… 女兵们吵吵起来没个完。胡小梅突然举起手:“报告连长,我和方敏喂猪,怪辛苦的,就奖励我们两个吧!” 男兵、女兵们一阵哄笑。 张连长一挥手,部队安静下来。她说:“别这么没出息,这样吧,我们也不说感谢人家了,这点子弹,请侦察连的同志给咱们表演表演,让咱们开开眼界,好不好?” 众女兵这回都同意了,一阵欢呼鼓掌。张社会回头看看几个兵。几个人动手将子弹压进两支枪里。张社会看着靶标处,吹一声哨子,挥手。正在收拾靶标的两名战士重新插好几个靶标,躲进了掩体。张社会这才看着女兵们,道:“表演谈不上,算是向大家汇报汇报我们的训练成果吧。老兵就算了,我看这个任务就交给我们的新战士赵海民同志……赵海民!” 赵海民大声地:“到!” “单发、点射、卧姿、立姿,你自己掌握,开始!” “是!”话音未落,赵海民已接过枪,朝前奔去。离打靶的位置还有好几米时,一个鱼跃倒地前冲,驰向射击位置。没等瞄准,枪已响了……女兵们慢了半拍的惊叹被枪声淹没了。队伍动了,不由自主地跟在张连长的身后慢慢朝前移动着…… 只有刘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几个单发之后,是一阵点射。清脆的枪声嘎然而止,嗡嗡的枪声还在回荡着,赵海民一个翻滚站起来,将空枪推向一个老兵的同时,接住了另一个老兵扔过来的枪。转身,就那么站着,一拉枪栓,枪里的子弹已倾泄而出…… 在久久回荡的枪声中,是女兵们如梦初醒般的叫好声。 一阵哨响,人们重新安静了。旗语打出了十环、十环、九环、九环…… 惊叫声、叫好声再次爆发出来。刘越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沉默着。她终于相信了,这个叫赵海民的兵,不简单。 队伍唱着歌回营房了,胡小梅和方敏从靶场直接到了饲养场。她们看到,两个猪圈的猪都喂饱了,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打呼噜。方敏感激地对马春光:“谢谢了。” 马春光说:“能不能别再谢了?……怎么样,你们两个没剃光头吧?” 胡小梅有点沮丧:“我打了26环。” 马春光说:“五发子弹,五五二十五,还说得过去。方敏,你呢?” 方敏说:“32环,有一发子弹还脱靶了。” 马春光说:“行!比胡小梅强!” 胡小梅生气地:“方敏比我强,你高兴什么?” 马春光笑道:“我当然高兴,谁让你老欺负人家方敏?” 胡小梅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马春光,你们连的赵海民,真叫棒!卧着,跪着,站着,枪枪八九不离十,把我们连的人震的一蹋糊涂!” 马春光蹲下:“他呀?……不光是他,我们侦察连随便拉出去一个,震你们还不是小意思!” 胡小梅说:“你和他比,怎么样?” 马春光神往地:“现在喂猪手生了,不然和他有一拼……” 说完,他感到了失落…… 正说着话,通信连的猪圈被猪拱开一道豁口,一头猪跑了出来。方敏和胡小梅一人一根棍子到处撵猪,眼看着猪要进豁口时,一个回头又跑了。马春光靠在猪圈小屋的门边笑着看热闹。胡小梅生气地说:“马春光,你帮一下忙好不好?” 马春光还是不动。胡小梅捡起一块石头朝猪扔过去,猪跑的更远了。方敏冷冷地看一眼马春光,急得不行。胡小梅说:“方敏,别赶了,他不帮忙拉倒,我回连里叫人去!” 马春光这才说:“着什么急呀?让它多活动活动呗。”他说着,抓几把青草放进一只竹筐里,不紧不慢地朝那头猪走过去,唤几声丢一把猪草,慢慢将猪引到豁口处,待猪的半个身子探进豁口时,一脚把猪蹬进圈里。成了,就这么简单。紧接着,他又指导胡小梅和方敏和泥,自己到一旁搬来砖,很快就把那个豁口堵上了。方敏洗干净手,提半桶水过来,让马春光洗手。 胡小梅说:“马春光,你真行啊,什么都会干。” 马春光说:“就这点活,只要是不嫌脏不嫌累,你也会干!” 胡小梅说:“我是说刚才赶猪,你真聪明。” 马春光自嘲地道:“那是,没猪那么笨吧!” 胡小梅愣一下反应过来,踢一下水桶,水溅到马春光脸上。她嗔怒道:“方敏,他骂咱俩比猪还笨!” 马春光抹着脸上的水,愉快地笑着:“不是,不是!我那是骂自己呢!” 方敏轻轻地笑着,真诚地对马春光道:“你给我们帮忙把衣服都弄脏了,我们把衣服给你洗洗吧?” 马春光急忙道:“不用,不用……” 仿佛是被方敏的温柔和真诚触动了,马春光一瞬间竟有些拘束和慌乱了。

星期天上午,风和日丽。仿佛约好了,几个班的门前都有人在理发。新老战士们互相剃着头有说有笑。何涛刚理完,他从别人手中接过推子站在那儿,要给谁理谁赶紧躲开。最后他一把拉住李胜利强行按到凳子上,李胜利又挣扎着跑掉了。 马春光也从菜地赶来凑热闹,他笑道:“何涛,看你小子这人缘,做好事都没有人接受。” 李胜利又折过来:“你们不知道,上次我好心好意让他练回手艺,狗啃的一样不说,剃了半边他丢下推子就跑了。” 众人一阵哄笑。这时,张社会阴沉着脸过来,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凳子上。张社会的头发有些乱,有些长,胡子也像是好几天没刮了。何涛一看急忙把理发推子塞到了赵海民手里。赵海民说:“刚才还到处追人呢,怎么了?” 何涛嘿嘿地笑着:“班长的头咱不敢动!” 赵海民抖开围布系在班长的脖子上,几推子下去,竟然发现张社会泪流满面!人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赵海民停下来,不解地:“班长……你怎么了?” 四班长走过来,默默接过理发推子,轻轻推着:“你们班长的父亲,去世了……” 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黄昏,赵海民、马春光、黄小川、何涛、李胜利陪着张社会来到营区外面的沙丘上,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班长。张社会叹口气:“……按我们老家的规矩,父亲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不动头发……” 赵海民红着眼睛说:“班长,你怎么不请假回去?” 张社会摇摇头:“我爹临死前交待我娘和我哥,不让我回去,怕影响我进步,下葬后七七四十九天我哥才给我来的信,其实早一点知道,我真应该回去看看。” 黄小川抹起了眼泪:“班长,那你快跟连里请假回去一趟吧,回去看看你妈妈……安慰安慰她老人家……” 张社会再次坚决地摇摇头:“我爹不让回,回去反倒违背了他老人家一片苦心!” 几个兵都沉默了,好一阵都不说话。何涛突然拖着哭腔:“昨天我还跟你顶嘴呢,班长……”说着,“啪唧”一声在自己嘴上掴了一巴掌。 马春光用胳膊撞一下何涛:“干吗你!” 何涛哭着:“我又不对了?我这不是安慰班长吗?” 张社会点点头:“何涛,入伍都快一年了,新兵一来你就是老兵,别人该喊你班长了,该有个老兵的样子了。” 何涛听话地点点头。张社会又说:“还有马春光,虽然现在我不是你班长了,可我还得说你,你把猪喂的都像啥了?瘦得像一群野狗……破罐子破摔不行,连长本来想磨磨你的性子,你倒好,趴下去就不想着朝起站了。” 马春光觉得脸发烫,低下头:“班长……你别说了。” 赵海民敬佩地望着张社会:“班长,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光想着别人……” 他说不下去,鼻子里酸涩得很,那一定是眼泪流到了鼻腔里。人们又都不说话了,风声隐隐传来,仿佛大海的涛声。那晚,他们在沙丘上呆到很晚才回去,张社会说,弟兄们跟他的心相通,他心里好受多了。 不久,侦察连组织了一次夜间紧急集合,所有人员都参加了,马春光这个喂猪的也不例外。结果,张社会和赵海民速度最快,只用了三分零五秒,而马春光差不多是最慢了,和几个炊事员一样,四秒多。梁连长表扬了赵海民,批评了马春光。马春光沉?99lib?默不语。 回到菜地,方敏和胡小梅知道这个情况后,胡小梅打抱不平:“四分多钟就不错了,你们连长可真是吹毛求疵!” 马春光窝囊地:“丢人啊!我马春光也有今天。四分多钟,天大的笑话!” 胡小梅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呀!这回四分钟,下回三分钟撵上去不就得了?你马春光肯定还是侦察连最棒的兵,对吧方敏?” 方敏连忙说:“对!” 马春光神情沉重:“这样子,连长更不会让我回去参加训练了!” 胡小梅笑了:“不让训练更好呀,你傻!那就这样玩几年,复员回去!” 马春光用力摇头:“我做梦都想当个好侦察兵!连长不让我参加军事训练,这比不让我吃饭还难受……我不像你们,能穿上军装的女孩,有几个不是当官的孩子,一个个娇生惯养,所以你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吃苦、什么叫当兵。” “你说女兵家里都有背景,那可不一定,像方敏……” 方敏轻轻碰碰胡小梅,不让她说下去。胡小梅说:“都怪我爸我妈,我都报名了要去延安插队,他们死活不让。” 马春光哼一声:“你这样的人插队还不是走过场,转上一圈,要么回城,要么上大学,想来当兵还不是一句话?有几个人老老实实在广阔天地呆着的?” 胡小梅继续追着问他:“哎,你是怎么当兵的?” “知青点排队,贫下中牧推荐,嘎查审查,苏木复审,县里筛选,然后就是体检了。” “这么复杂呀?” “哼,复杂的还没告诉你呢!” 胡小梅不停地说,方敏却很少吭声,只是饶有兴味地听着。胡小梅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听说知青都偷偷摸摸谈恋爱,你谈过没有?” 没想到马春光突然火了:“你这人还有完没完?呱唧呱唧不停地说不停地问,什么都想知道,你学学方敏好不好,你看人家说过一句话没有?” 胡小梅尴尬地一时愣在那儿。方敏知道,马春光是心里不痛快,火气才这样大。 她拉拉胡小梅的衣服,轻声道:“小梅,咱走吧。” 她们回到了自己的猪圈前。过了一会,马春光却又转悠过来,对胡小梅和方敏说:“刚才对不起啊……我的老班长,他父亲去世了,我心情不好。” 方敏关切地望着马春光,仿佛是马春光家里遭了灾。 胡小梅却不依不饶:“我又不知道这事,你冲我发什么火!” “我这不是给你们道歉吗!” 胡小梅噘起秀气的小嘴:“没这么便宜!” 马春光挠挠头:“那怎么办?今天,你们连的猪圈没坏,猪又没跑。” “那我不管,你想法子让我和方敏高兴一下。” 马春光突然想起什么,笑了:“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我们连的兵给你们女兵差不多每个人都取了外号。” 胡小梅更兴奋了:“真的?快说!” 马春光犹豫着:“先说你们张连长吧,外号叫大马哈鱼!” 胡小梅和方敏互相看一眼,会意地笑了。胡小梅说:“还有呢?” “指导员叫戈壁滩。” “戈壁滩什么意思呀?”胡小梅不解。 “整天皱着脸,苦巴巴的没表情呗。” 胡小梅卟哧一声乐了:“太准确了,还有呢?” “多了,有阿庆嫂、胡蝶迷、向日葵、保温桶。是谁就不跟你们说了,免得你们瞎叫,破坏团结……胡小梅,数你的外号好听,又洋气又雅致,想不想知道?” “想!你快说!” 马春光故意卖关子,不说。胡小梅再三催促,他才说:“你嘛,胡广林子……怎么样?” 胡小梅轻声重复着,望一眼始终微笑着的方敏,然后看着马春光:“胡广林子是什么意思呀?” 马春光笑而不答。方敏也是弄不懂的样子。胡小梅焦急地催问:“快说嘛,到底什么意思?” 马春光忍住笑:“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自己慢慢想。” “那,方敏呢?” 马春光看着方敏,半晌道:“方敏人缘好,没外号。” 方敏眼睛眨巴着,轻轻一笑。 当晚回到连队,胡小梅把起外号的事讲给大伙听,女兵们一阵哈哈大笑。胡小梅说:“你们再帮我想想,胡广林子到底什么意思呀?” 王惠说:“好像是日本的一个女演员吧?” 毛桂萍说:“不对,好像是天皇的老婆。” 李凤香说:“什么呀,人家叫皇后,土老冒!” 胡小梅兴奋得满脸通红,鼻梁上的几粒雀斑更加明显了。刘越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大笑起来。众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刘越。刘越止住笑:“胡小梅,那家伙在骂你呢!” 胡小梅更加糊涂了:“骂我?他骂我什么呀?” 刘越道:“你说,中间俩字放一起,念什么呀?” 王惠念叨:“广林……麻?……” 毛桂萍脱口而出:“胡麻子!天哪!” 李凤香正喝着水,一口水喷出来。众女兵随即哄然大笑乱作一团。胡小梅尴尬地笑着,恨恨地骂道:“这个混蛋!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胡小梅气得一夜没睡。第二天上午,到了饲养场,她见方敏挑着空桶离去,就咬牙切齿地站在马春光面前,杏眼圆睁,怒目而视。马春光勉强笑着,装糊涂的样子。突然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愤怒、怨恨、委屈和伤心混杂在一起,她道:“马春光,你也太坏了!干嘛叫我胡麻子……” 马春光仿佛没料到一般,内疚而慌乱地:“胡小梅……胡小梅……别哭,我该死,我就想跟你开个玩笑,别哭了好不好……胡小梅……” 胡小梅伤心极了,孩子般嚎啕大哭。马春光更加不知所措了。 胡小梅真正喜欢马春光,其实就是从这次大哭开始的。一个女人对着你哭泣,要么是她爱你,要么是她恨你。马春光当时还不懂这些。

刘越渐渐发现,黄小川老爱躲着她。有时从饭堂出来,在小路上相遇,本来可以上前说几句话,可小川却装作没看见她,扭头就拐向另一条路。有时在军人服务社里遇见,他也是说不上两句话,就借故溜走。 这天在营区门口的照像馆前,刘越又碰到了黄小川。黄小川爱照相,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个爱好。只有刘越清楚,他是想照给父母看,而他的父母却又暂时看不到,小川就把照片保存起来,盼望着父母能够欣赏他照片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见到刘越,黄小川四下里看看,很紧张的样子。刘越把他叫到路边,拿过他的照片,看了看,还给他,道:“小川,你干吗老躲着我?” “小越姐,我……” “又是怕别人说闲话?谁爱说什么说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是不是那个何涛又欺负你了?” 黄小川急忙摇头:“没有……小越姐,我不是想躲你,我是怕。万一有一天我爸妈的事让人知道了,会连累到你。我是刘伯伯悄悄弄来当兵的,连档案都是假的,让人知道了,刘伯伯和阿姨就会受到牵连。你没看,现在风声又紧了,批林批孔,批得人心惶惶……” 刘越轻松地:“嗨,没事,我都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我爸那么大的官,又是老革命,谁敢把他怎么样!” 黄小川点点头:“小心点,总没有错。” “哎,你的训练能跟上吗?上次我到师医院去,看到你们侦察连好几个兵都在那儿治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个胳膊上还打着绷带,你没事吧?” “我挺好的,训练场上,班长他们都帮我,经常给我开小灶。” “你是说那个赵海民吧?哼,我训过他,叫他不要学何涛。” “我知道,海民都跟我讲了……小越姐,你误会海民了,他是真心帮我。海民的军事素质那么好,节假日还带我去训练,其实他全是为了我。” “他军事技术是不错,打靶的时候给我们表演过。” 黄小川高兴地:“对了,海民告诉我,你打了42环,是你们连最好的。” 刘越有些得意地:“小意思……哎,我们经常见他早晨一个人在那儿喊口令,他可真有毅力。我们连的人挖苦过他,说他是疯子,看来,是不理解他……” 刘越忽然有些惭愧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早晨,刘越和几个女兵又去野外背记代码,赵海民喊口令的声音如约传来,她们又唧唧喳喳议论,刘越就有点烦,站出来说,行了,咱们别再去打扰人家好不好?这么长时间了,人家理过咱们,正眼看过咱们吗?从今天起,咱们别朝这边来了,换地方,各找各的地方练去! 刘越几句话,把大伙弄得莫名其妙。 又过了几天,夜里下了大雨,刘越五点多钟就起床了,似乎想验证什么,她披上雨衣就独自出门了,她满以为这样的天气,赵海民不会来了,哪知刚出营门不远,就听到了赵海民风雨中发出的口令声,苍凉中带着浑雄,如鼓如涛……她心里一阵阵发涨,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此时,天空中阴云如铅,细雨霏霏,赵海民身姿挺拔地站在风雨中,喊着口令,他全身早就湿透了,脸上的雨水汨汨流下…… 突然,赵海民的口令声停止了,天地间顿时一片沉寂。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刘越的眼中猛然有些慌乱。赵海民礼貌性地冲她点一下头,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朝营区跑去…… 起床的军号响起来。刘越久久地站在荒原上,望着远方出神……

又一个夏天来到了,大地变绿了,头顶上鸟儿的叫声也婉转了许多。 师里下发通知,要搞卫生大检查。各单位都积极行动起来,营区到处是打扫卫生的战士。 猪圈是这次检查的重点,各连队都派人把猪圈的墙壁粉刷了一遍。但基本的清扫要由饲养员来完成。方敏和胡小梅一连干了两天,里里外外进行扫除,累了个臭死,总算干完了。而马春光只用了一个下午,就交了差。 正式检查之前,直属队先进行预检,师参谋长率领着各直属分队的连长、指导员,一大群人轰轰隆隆来到菜地。方敏、胡小梅、马春光,还有其它连队的饲养员恭恭敬敬地各自站在自己的猪圈前等候着。 首先检查的是侦察连的猪圈,猪圈旁的小屋里里外外整整洁洁,墙外面堆着一捆鲜嫩的猪草,猪圈里的地被水冲过了,地面连一点猪粪也看不到,十几头大大小小的猪干干净净地躺在那儿,很响地打着呼噜…… 参谋长等人纷纷赞赏着。参谋长说:“到底是侦察连啊,不简单!圈里面的卫生向来是老大难,咱们全师的猪要是都喂成这样,猪圈都搞这么干净,那该多好!军区再来检查团,咱们就不怕了!梁东!” 梁连长急忙上前:“到!” 参谋长说:“把你们的饲养员叫来。” 梁连长叫过马春光,参谋长笑眯眯望着马春光,赞赏地点点头:“小伙子,猪喂的不错,就得这样,干一行爱一行。给我们说说,你这猪是怎么喂的?” 马春光犹豫着,很为难的样子:“报告首长,其实也没啥……就是每天多喂几遍,吃饱了,猪就老老实实呆着了,就长膘……再有就是勤打扫,过两天用水管子把猪身上冲一冲,给它们洗洗澡……” 胡小梅在那边撇撇嘴,嘀咕道:“我从来没看他冲过,一天到晚猪饿的嗷嗷叫,还多喂几遍,说谎也不脸红。” 方敏急忙碰碰胡小梅,制止她再说。 这边,马春光还在继续介绍经验:“我们连有个叫李胜利的战士,每天都帮我打一捆猪草来,喂完猪食,再喂青草,利于猪的成长。” 参谋长一拍巴掌:“好,看来这是条经验。据我所知,好多连队都有打猪草的,打来了朝猪圈一扔就不管了。先喂猪食再喂青草,搭配着来,即省了饲料,又养膘。” 正说着,通信连的猪一阵乱叫,几头猪互相撕咬着,把刚打扫过的猪圈弄得一团糟。胡小梅方敏急忙拿起棍子去打猪。 参谋长等人走了过来。圈里的猪见这么多人围过来,吓得四处乱跑。刚冲过水的地面上重新有了不少猪粪猪尿,被乱跑乱跳的猪给溅起来。参谋长一行纷纷躲开了。张连长翻一眼胡小梅和方敏,很尴尬。参谋长也皱起了眉头:“这是通信连的吧?”张连长上前敬礼,底气不足地:“报告首长,是我们的。” 参谋长脸上带着不悦:“小张啊……差距在哪儿我就不细说了,让你们的饲养员自己看看,多向侦察连的小马取取经,后天就要正式检查,希望不再是这个样子……”参谋长走到胡小梅、方敏面前,语重心长地说,“小鬼,是不是不太愿意喂猪啊?喂猪同样是革命工作,要认真对待,不能马虎啊!” 两人都低下了头。胡小梅咬着牙,很不服气的样子。方敏眼圈红了…… 当天晚饭前,梁东在食堂门前讲话,他除了表扬马春光,还特别表扬了李胜利表扬他不仅坚持每天打猪草、做好事,更重要的是,最近他在训练上非常刻苦,非常努力,进步很大…… 梁东一声解散,兵们抢着进了食堂。李胜利抑制不住兴奋,把马春光拉到一边,对马春光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马春光说,是你坚持割猪草,你应该受这个表扬。马春光一边和李胜利说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着通信连那边的情况。 通信连那边,张桂芳也在讲话,她拉长了脸,道:“我和指导员个人难堪点,没关系,但一个猪圈拖了全连的后退,让全连跟着难堪、丢人,说得过去吗?……不想喂猪没关系,你可以脱了军装走人。想当兵,首先得把猪喂好!……我哪次表扬没有你们?这活太脏,说出来不好听,是很多人不愿干的工作,所以要给你们更多的鼓励,但你们太让我失望了!” 队列中的方敏终于忍不住掉泪了。 当晚,方敏和胡小梅都没有吃饭。快熄灯时,排长和刘越一块来到勤杂班宿舍安慰二人。她们进门时,方敏正坐在马扎上默默流泪,胡小梅噘着嘴靠在墙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排长说:“方敏,小梅,洗一洗睡吧,马上就吹熄灯号了。” 方敏更委屈,泪水流得更欢了:“排长,我没不安心,我一直都想把猪喂好!” 排长点点头:“我知道,你的工作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是今天这事让连长多没面子!他能不生气吗?” 胡小梅气呼呼地站起来:“还不是让侦察连给比的!平时他们的猪嗷嗷乱叫,吵死人,站在那儿瘦的像鬼一样,可躺在那儿光看见猪肚子,当然比我们的肥。我们这些该死的猪偏偏那时候又咬又叫,我跟方敏有什么办法!” 排长说:“胡小梅,多找找主观原因……不管怎么说,后天师里正式检查,再不能像今天这样了。” 胡小梅生气地:“方敏,咱们现在就去喂,一直喂到后天检查团来,撑死那些该死的猪,看它们还叫不叫!” 排长责怪地看着胡小梅:“说气话管什么用?好了,抓紧洗漱,睡觉!” 刘越上前,抚弄着方敏的肩膀,无言地安慰着她。 次日一大早,胡小梅和方敏就来到猪圈,没想到马春光比她们还早。马春光得意地吹着口哨,胡小梅瞪他一眼,道:“昨天一表扬你,还真管用啊,什么时候这么早来喂过猪啊!” 马春光不理胡小梅,有些负疚地看着方敏。方敏红肿着双眼,像是怕被马春光看见似的,侧着身子,一瓢瓢地将桶里的猪食舀到猪食槽里去。 胡小梅斜眼看着马春光圈里四处走动的猪:“你的猪真会拍马屁啊,睡觉都会挑时间,也跟你一样会做表面文章。昨天你说,每天多喂它们几遍。你什么时候比我们多喂了?给猪冲澡,你冲过吗?说的像真的一样,哪天我告诉你们连长去,全是骗人的!” 马春光突然笑了,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二位,生这么大气干嘛?” 胡小梅撇嘴:“哼,你害死我们了!” 她抓过水龙头,哗哗地冲刷着猪圈,方敏拿根棍子赶着猪,二人的架式,像是在和猪打仗。二十几头猪被冲得尖叫着四处奔跑,每当有猪跑到跟前时,方敏急忙用棍子赶开。两人的身上溅满了泥水。 马春光边看边笑:“哎,听我的,别费劲了,到时候我替你们给猪冲澡吧。” 胡小梅头也不抬:“你别想再害我们了。” 一头猪受惊一般突然冲过来,在两人中间横冲直撞,她们惊叫着扔掉手里的东西,急忙跳到猪圈外面。 猪圈里一片狼籍,猪身上更脏了。两人直想哭。胡小梅跺着脚:“干脆让连长派人来吧,我不干了!让我复员都行!” 马春光走到两人跟前,一脸庄重:“真的,你们别管了,到时候我帮你们收拾。” 二人似信非信。马春光又说:“方敏……我从来没跟你开过玩笑,是吧?你们真的别瞎折腾了。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我本来是想应付应付领导,没想到无意中把你们害了。其实你们也不能怪我,那么多人一下子围过来,猪能不害怕,能不乱跑乱叫吗?后天检查团来,我保证让你们的猪老老实实,猪圈里干干净净……你们两人就相信我一次吧!” 方敏信了,冲马春光点一下头。马春光看一眼方敏,赶紧把脸扭开了。近来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想帮助这个瘦小的女孩做点事情,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大哥哥的样子。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胡小梅和方敏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两天。 正式检查卫生的那天上午,胡小梅和方敏按照马春光的吩咐,到远处的荒滩上割青草,由马春光留下来帮她们收拾猪圈。她们很快割了两小捆,往回赶。胡小梅念叨,马春光神神道道的,他能有什么好办法?方敏说,既然他大前天做的那么好,这回也就不会差。 她们气喘吁吁地赶回猪圈,看圈里面干净整洁,马春光军装的外面是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戴着白色的套袖,根本不像干过脏活的样子。她们刚要问什么,检查团一行人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两个干净整洁的猪圈。两圈安安静静睡着觉的猪。检查团的领导们赞赏地点着头,师长、政委等首长满意地竖起大拇指,参谋长冲张桂芳会意地一笑,张连长又冲胡小梅和方敏晃晃拳头。 两块印着“标杆饲养场”的小铁牌钉到了两个猪圈上。 张桂芳微笑着,梁东走过去,友好地一笑:“行啊,学的够快的。” 张桂芳说:“那当然,本来就是俩好兵。” 检查团走了。领导们都远去了。胡小梅和方敏突然醒悟过来一般,重新望着一圈的猪,仍有些不相信似地睁大眼睛。胡小梅来不及跟马春光说话,找根棍子捅捅躺在那儿的猪,猪们哼哼着不动。胡小梅又使劲捅捅猪:“嗨!嗨!检查团走了,你们自由了!” 方敏和马春光都笑起来。胡小梅也笑了,这才扔了棍子,一脸钦佩地望着马春光说:“你太了不起了!你是怎么弄的,猪这么听你的话?” 马春光笑而不答。胡小梅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快告诉我们,下次来检查,我们也用你的办法。” 方敏也真诚地看着他:“是啊,马春光你快说呀!” 马春光想了想:“告诉你们可以,但得答应我一件事。” 胡小梅爽快地:“没问题,快说!” 马春光微笑着去看方敏,等着方敏的回答。方敏轻轻对马春光点点头。 马春光说:“你们得唱歌给我听。” 胡小梅高兴地:“行,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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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都行。” 方敏说:“马春光,我们唱,你也得唱,要不你吹口琴也行。” 马春光郑重地点一下头,他四下看看,然后俯在胡小梅耳朵上一阵低语。胡小梅听着,突然大叫起来:“方敏,他在猪饲料里放安眠药了!” 原来是这样!方敏和胡小梅都服气了,他们好一阵笑闹。马春光说,你们赶紧找个地方唱歌吧。胡小梅抬头看天,日头已近正午,该吃午饭了,就说,下午吧,一定会唱的,我的嗓子早就痒痒了。 半下午时,他们往远处走了一段,来到荒原上的沙丘那儿。高高的沙丘上,风儿拂动,细沙如银,三个身影叠在夕阳中,梦境一般。 胡小梅亮开嗓子,唱了好几首动听的民歌。胡小梅的嗓音确实甜美,马春光觉得,她真应该到一个文工团去,多才多艺的她不应该来这儿喂猪……一瞬间他有点走神。直到胡小梅说:“马春光,该你了。”他才清醒过来,飞快地看一眼方敏,清清嗓子。他本来打算让方敏唱完自己再唱,可他有些动情了,憋不住了,胸间似有清泉掠过,便微闭着眼睛,唱起了蒙古族歌曲“嘎达梅林”—— 天上的大雁从北往南飞, 是为了寻找太阳的温暖。 要说造反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 不落长河不起飞。 要说造反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高亢激越的弦律在天地间久久飘荡,胡小梅和方敏被他的歌声打动,胡小梅一脸痴迷,方敏眼里闪着泪光…… 他唱完了,愣了足有一分钟,胡小梅用力鼓掌:“好听!真好听……马春光,你真是全才!” 马春光有点不好意思:“千万别这么说,草原上的知青除了哑叭都会唱歌,可惜我的蒙语不好,要是能用蒙语唱‘嘎达梅林’,开头再用上‘呼麦’,你们不听晕了才怪呢!” 方敏月牙儿般的眼睛一直闪着泪光,她恳求说:“再唱一个吧。” “好象该你唱了吧?”马春光笑盈盈地望着她。 “我怕唱不好。”方敏犹豫着。 胡小梅说:“方敏,我们嗓子都唱疼了。你也答应人家了,唱吧,这里又没别人。” 方敏看着马春光:“会唱的歌,小梅都唱过了,我就唱一首小时候外婆教给我的摇篮曲吧。”说罢,方敏已扭过脸去,不看马春光,也不看胡小梅,痴痴的望着远处。歌声慢慢地起来了,很轻,像是从远处随风飘过来一般。重复的曲调,重复的词,却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单调,像波浪一般起起伏伏,无边无际;像雾气一样丝丝缕缕,游游移移,温柔地滋润着人的心田…… 这个时刻,胡小梅安静得如同换了个人。马春光的眼窝里竟有了泪水,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不知不觉间,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口琴,配合着方敏的歌声,吹了起来。 歌声如水,琴声如诉,晚霞飘荡,天地一色。起起伏伏的歌声被琴声托着,久久地弥漫着,飘荡着…… 那个夜晚,方敏躺在通信连勤杂班的宿舍里,久久无法入睡,她失眠了。 胡小梅也难以入眠。 两人仿佛都知晓对方醒着,又都怕对方洞悉了什么一般,静静地躺着,不弄出任何声音。 那个夜晚,马春光也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方敏的歌声,不断地在他耳边回荡;方敏娇小的身段,方敏月牙儿一般水汪汪的眼睛,不停地在他脑海里闪现。 第六章

马春光喂猪的这个阶段,赵海民在军事训练上突飞猛进,已经成为全侦察连最出色的士兵,就连张社会这样的老兵,也是自叹不如了。赵海民成了梁连长眼里的一根标杆,在训练场上,他动不动就说,你去跟人家赵海民比比,看看差多少。 李胜利继续做着他的好人好事,虽然也是经常受表扬,但别人看他的眼神,不对,仿佛他是个伪装的积极分子。 马春光急于上训练场,但连里并没有把他从猪圈调回来的意思,他就咬咬牙去找梁连长,说连长,我想回四班,让我参加训练吧。梁连长问,猪喂好了?马春光停一阵,摇摇头说,没有。 梁连长站起来,瞪着他说:“还知道没喂好?没喂好就继续给我喂!还好意思来找我,是不是检查团点了几下头,说了几句好话,那块牌子订上了,就觉得有资本了?” 马春光尴尬地低下头。 “你糊弄他们行,也想糊弄我?知道我带过多少茬兵吗?什么人,什么事我没见过?不用去你那儿看,听一声猪叫唤,我就知道你那些猪喂的怎么样!让猪躺在那儿,算你聪明,站起来吓人,知道的那是猪,不知道的以为那是一群狼!” 马春光的脸涨得通红。 “军人干每一项工作,都是执行任务,没有喜欢不喜欢!干不好就是没完成任务!想训练,容易,就是我一句话。但我告诉你,在我侦察连,一个连猪都喂不好的人,他休想走上训练场!” 梁连长甩手走出了连部,把个马春光晾在那里。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又回猪圈了。 到1972年底,赵海民他们这批兵入伍已经满两年了,他们眼看也成了老兵。赵海民无疑是佼佼者。年底要搞评功评奖,种种迹象表明,赵海民能够立上三等功。李胜利心里觉得有些苦涩,要说贡献,他哪点差?他长年累月起早睡晚,辛辛苦苦做好人好事,为什么就不能立功?…… 他咽不下这口气。 李胜利打算以静制动,耐心寻找着自己的机会。年前最后一次训练课,在大操场上,课间休息时,四班长心血来潮,快速拆卸起半自动步枪,令人眼花缭乱,一群战士围观,发出阵阵喝彩。一个兵说:“孙班长,再给我们露一手!”四班长说:“好,.99lib.再给你们来个曹子健七步成诗。”说毕,他拉开枪栓的同时,朝前迈出第一步,卸下一个枪件。众人有节奏地喊着:“一、二、三、四……”众人刚喊出“七”,四班长已经把卸下的全部枪件重新安装好,引发一阵掌声、叫好声。 四班长“啪”地一下把枪扔给赵海民,得意地离去。何涛小声道:“牛什么呀……赵海民,你试试,没准比他还强!” 众人纷纷鼓动,赵海民忍不住了,手痒痒了,稍一犹豫,深吸一口气,把枪提在胸前。在众人的喊叫声中,他朝前走着,极快速地拆着一个个枪件。众人围在他四周,数着数,和他一起朝前走着。 忽然,一个细小的枪件滑落到雪地上。没人看到,但李胜利看到了。李胜利轻轻“啊”了一声,随即被人们的喊叫声淹没了。又要喊时,李胜利犹豫了。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他望望四周,一咬牙,一脚踏在枪件上。 地上的枪件深深陷进积雪中。 1972年底,边防三师侦察连步枪零件丢失事件,曾经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事件发生的当天晚上,侦察连在俱乐部召开全连军人大会,会场上气氛沉闷。所有的人都坐着,只有赵海民一人站在那儿。梁连长很是恼火,谁都知道,赵海民是他常挂在嘴边上的典型,这下子给他惹了祸,等于给了他一个耳光。 梁连长怒目直视着赵海民,问:“告诉我,枪是什么?” 赵海民微昂一下头,答:“枪是战士的生命!” 问:“应该怎么爱护?” 答:“要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问:“你是怎么爱护的?” 赵海民沉默了。 梁连长一拍桌子:“可是在你手里,枪不是武器、不是生命,而是一件让你玄耀的东西!玄耀什么?你有什么资本玄耀?就你那点本事,差远了!” 赵海民头上的汗水滚滚落下。 梁连长继续着:“三令五申地告诫你们,训练场就是战场,这就是你上战场的态度?在战场上,一个枪件丢了,一支武器就报废了;你还怎么杀敌,怎么冲锋?没有武器,丢掉的不仅仅是你的性命,有可能就是整个战场的胜利!” 张社会也低下头。整个连队鸦雀无声。李胜利不易察觉地笑一下。 梁连长最后说:“怎么处理要看能不能找回枪件,在此之前,先关禁闭,三班长张社会,管理不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写出书面检讨,然后在全连军人大会上作深刻检查!” 散会回到宿舍,赵海民就把铺盖卷了起来。他满脸内疚对张社会说:“班长,对不起。” 张社会说:“先别说这些,把连长的话好好在脑子里过一过……去吧。” 赵海民抱起铺盖卷,经过李胜利身边时,说:“胜利,先别把这事告诉家里,我怕我爸生气。” 李胜利有些慌乱地点头。 何涛仗义地说:“等一等,赵海民,这事有我一份,我带头起的哄,我去找连长。” 张社会一把拉住他:“干啥去?你也想关禁闭?” 赵海民在众人的注视下挟着铺盖卷离去。黄小川眼巴巴地跟出门外。张社会严厉地吼道:“黄小川,回来!” 连队禁闭室紧靠厕所,只有四个平方米大小,一面墙壁湿漉漉的,尿骚味特重。赵海民军容严整地坐在行军床的床沿上,铺盖卷都没打开。 他一夜未睡。 在这个难得的夜晚,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父亲,想起父亲对他的嘱托,想起父亲对他的期望,想起自己入伍以来走过的路,渐渐地想通了,冷静下来了。受今天这份罪,挨这顿批,甚至会丢掉马上到手的三等功,对于他来说,代价是大了点,但如果能让他清醒下来,换回理智,也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熄灯后,三班的人也没睡觉,他们全体出动,拿着手电、铁锹、镐头等工具,悄悄来到训练场上。他们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枪件找到。 天寒地冻,枪件不可能陷得太深。人们都怀疑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把那个枪件丢到远处,或者是私藏起来了。张社会决定,先挖积雪,不行再想别的办法。他们抡开膀子,用镐头、铁锹奋力地挖雪,忙活了半夜,一无所获。 人们都感到失望。李胜利忐忑不安地装着寻找,眼睛却偷偷瞄着大伙。何涛提出,黑灯瞎火的,不如天亮再找。张社会也决定撤兵。李胜利说,再坚持一会,说不定就能找到。他说:“黄小川,你再往那边挖一下,我记得白天赵海民就是在那地方走过,对,你再挖深一点,再深一点……” 手电筒的光照射过去。黄小川手中的铁锹“咔嚓”响了一下,他赶紧提起铁锹,把挖出的雪和泥撒开,就见一个黑色的小玩艺跳跃一下。他噫了一声:“你们快看是不是这个?” 李胜利一把抓起来,兴奋地叫着:“找到了班长,找到了,是黄小川找到的!” 众人呼地一下围过来。张社会拿过拇指大的枪件看着,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几个小时后,起床号一响,张社会就来到连部,把擦得干干净净的枪件放在桌上。梁连长也松了口气。张社会提出,是不是马上解除赵海民的禁闭。梁连长当即说:“这就是你带兵的毛病,软!严不能光体现在训练上,时时刻刻、点点滴滴,包括你当班长的对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想到这个严字。兄长之情、慈母心肠得用对地方,不然你就害了你的兵!” 梁连长的意思很明白了:继续关!梁连长还说,别慌告诉赵海民枪件找到了,让他难受两天,好好长点记性。 赵海民关了三天禁闭,出来时胡子都有半厘米长了。平时没人看出他有胡子,这下看清楚了。他满眼血丝,面部发黄,头发枯干,脸瘦了一圈,仿佛病了一场。但他精神头儿还不错,还和何涛开玩笑说,像他这么小的个子,蹲禁闭就划算了,可以在里面打太极拳。 本来要给他的三等功给拿掉了,三班只有李胜利得了个嘉奖,算是没剃光头,让张社会的面子上好看了一点。 1972年的元旦,是赵海民的“滑铁卢”。 元旦过后,马春光把赵海民请到猪圈旁的小屋里,黄小川也跟着去了。聊天时,黄小川提出,枪件丢失一事,他总觉得是李胜利搞的鬼。赵海民提醒黄小川,这事可不敢乱说。黄小川道:“我没乱说!那几天别人一提起丢枪件的事,他都慌里慌张的,到处说枪件是我找到的,可是那天晚上找枪件的时候,分明是他提醒我在那儿找到的!” 马春光判断说:“这种事,李胜利干得出来。我看,得让班长找他谈谈话。那小子人熊,要真是他做的手脚,三问两问他准招!” 赵海民叹口气:“算了!” 马春光道:“凭什么呀?几天禁闭白关了?” 赵海民又一声叹息:“其实,这几天我也想到过,是不是李胜利搞的鬼。可再一想,我的错根本就不全是丢不丢枪件的事……如果真是李胜利做的手脚,我该感谢他才对!以前班长、连长,还有指导员说过的很多话,咱都没往心里去。直到这几天关禁闭,我才有时间过过脑子,才真正明白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 马春光一拍巴掌:“嗬!关禁闭倒关出名堂来了!什么时候我也得找连长,求他关我几天。” 黄小川说:“可你眼看到手的三等功没了,还差点换个处分,多不值呀!” 赵海民和马春光都笑了。赵海民说:“小川,李胜利的事可别再说了,要是让何涛听见,那还了得?弄不好又闹出乱子,那才不值得呢!” 黄小川点点头。马春光看着赵海民,目光里充满钦佩。通过这件事,马春光更佩服赵海民了。

春天再次来临了,万物复苏,菜地里有了绿色。 不知不觉间,胡小梅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她能干了,能吃苦了,有时脏活重活和方敏抢着干,反而常常弄得方敏不好意思。 突然有一天,师政治部来了电话通知,挑选胡小梅到师宣传队去。听到这个消息,她高兴得跳了起来。但她的表情马上又变得凝重了——到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点舍不得离开猪圈了。 其实,她是离不开马春光了。 马春光已经深深地在她心里扎了根,一天不见他,她就觉得少点什么。 得到消息的这天下午,五点钟,她和方敏抢着打扫猪圈,马春光感到奇怪,取笑说:“你们连评功评奖还没搞完?胡小梅,这会才想起来表现晚了点吧?” 胡小梅少有的严肃,不理马春光,但是眼圈有些红了。方敏轻声说:“小梅不喂猪了,要走了。” “去哪?” “小梅要去师宣传队了。” 马春光仿佛自己要走一般,高兴地看着胡小梅:“好事呀!真的,这是多好的事!胡小梅,你还真舍不得这些猪啊?什么时候走?要走快走,小心夜长梦多,不让你走了……” 胡小梅定定地看着马春光,轻轻叹息一声,并没流露出高兴。方敏默默地看他们一眼,借故挑起一对空桶离去。方敏心里明镜似的,她早看出胡小梅恋上马春光了。 方敏的身影不见了,胡小梅和马春光坐在猪圈旁的小屋门口,二人都有些不自然,都是少有的严肃。一个竭力想说清楚,一个尽力装糊涂。 胡小梅说:“马春光……我真的不想离开……” 马春光说:“胡小梅,喂猪喂出毛病了吧你?这儿什么地方?宣传队什么地方?能唱能跳,不去你冤不冤?我可告诉你,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想去的人多了,稍一犹豫,别人把位置占了,再哭都晚了!” 胡小梅说:“马春光,我就是不想离开这儿……要是你也去,多好……” 马春光打着哈哈站起来朝外走:“行了吧你,别眼馋我了,我连做梦都想离开这鬼地方,可惜我的猪太瘦,我们连长不批准。” 胡小梅也站起来,火辣辣地看着马春光:“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马春光与胡小梅目光对视一下,迅速又躲闪开了,干巴巴地一笑,敷衍道:“嗨,忘了这些猪,赶快去你的宣传队吧!你爸你妈要是知道他们的宝贝女儿立志喂猪,非气歪了鼻子不可!” 他抓起铁锹,下到猪圈,挖起了猪粪,臭哄哄的气息让人睁不开眼睛。胡小梅气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 胡小梅拖了几天,实在拖不下去了,便去师宣传队报了到。宣传队整天在师部礼堂排练,队员集体住在师政治部的单身宿舍。那地方离饲养场并不远,骑自行车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样子,但不可能每天跑出来见马春光。胡小梅去了半个月,一次也没见上马春光,因为宣传队要求严,出门就得请假,而宣传队的杨队长又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找他请假,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批准,所以胡小梅觉得日子过得很慢,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 在宣传队,胡小梅凭借自己的实力,很快成了公认的“台柱子”,她能唱能跳,天份很好,杨队长便很看重她,安排给她三个节目,两个独唱,一个独舞,而且是压台的。她灵机一动:何不向杨队长推荐一下马春光?马春光当年在新兵团时,上台吹过口琴,朗颂过诗,可惜杨队长没听他吹奏过。如果马春光也能来这里,那可真是太好了,让她在这里呆上一百年,她都没意见! 于是,胡小梅就找了个机会向杨队长谈起马春光。她带点夸张地说:“哎呀队长,我不骗你,他那口琴真的吹绝了。他还会唱歌,人家在内蒙插过队,凡是蒙古族的民歌都会唱,‘嘎达梅林’你知道吧?” 杨队长说,知道。胡小梅陶醉地说:“唱得简直是太美了!另外,他还自己写诗,自己朗颂……哎,笑什么呀队长?” 杨队长忍住笑:“那干嘛让他喂猪啊?侦察连真会大才小用!” 胡小梅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别这么主观嘛队长,我不也是喂过猪?不信你去考察考察嘛。” 她边说边靠上前,撒娇地拉着队长的胳膊:“求求你了队长,你看咱们那几件乐器,缺五音少六律的,听他们伴奏我都没情绪唱了。” 杨队长无奈地站起来:“好好好!我可丑话说在头里,去考察不等于就要他,到时候别说我不给你面子。” 胡小梅高兴了。她觉得杨队长一定会看上马春光。马春光来宣传队,几乎可以说十拿九稳了。 几天后,胡小梅陪着杨队长等人,坐吉普车来到侦察连连部。听说来意后,梁连长就有些不悦,问:“是马春光自己向你们要求去的?” 胡小梅赶紧说:“哪儿呀,他还不知道杨队长要来考察,杨队长听说他在新兵团的晚会上演奏过,还演的不错。就想来看看。” 杨队长说:“是啊,要是真不错,梁连长可别舍不得啊!” 正说着,马春光出现在门口,一声报告,进到连部。他还没来得及脱下围裙,上面带着几团污渍。杨队长不由皱一下眉。 杨队长说明来意后,马春光并未显出惊喜。胡小梅趁别人不备,悄悄地冲他晃一下拳头,意思是给他加油。他全明白了,一定是胡小梅从中撮合,杨队长才来考察他的。他注意到,连长的脸上毫无表情。连长以前似乎说过,男人,最好不要往脂粉堆里钻,尤其是一名军人,更不应该到那里去。 杨队长说:“小伙子,我可是慕名而来呀,都会吹些什么?别不好意思,捡你拿手的吹。” 马春光手里掂着口琴:“我平时都是瞎吹。” 杨队长说:“别谦虚,这样吧,我来点,吹一支普及点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再来一支难度大点的《杨鞭催马运粮忙》,好不好?那就开始吧!” 马春光很有礼貌地向杨队长一鞠躬,开始吹奏起来,表情认真极了。杨队长和胡小梅都很满意。但渐渐地杨队长皱起了眉头,胡小梅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盯着马春光近似于愤怒了。 马春光吹得乱七八糟,勉强把曲子吹下来。梁连长脸色平静了。其他人都很尴尬。杨队长强笑着站起来:“啊,还不错,也很认真……好了,我心里有数了,至于能不能调你到宣传队,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啊?” 胡小梅急了:“队长,他还没唱歌呢!” 马春光说:“胡扯!你什么时候听我唱过歌?” 胡小梅急得快哭了:“你就唱‘嘎达梅林’吧,就唱两句,好么?” 梁连长的脸又沉了下来。马春光连忙道:“我说同志啊,我真不会唱歌。” 杨队长打着圆场:“回去我们再研究研究,不要气绥啊,要多练……梁连长,不打扰了,再见!” 胡小梅站起来,看也不看马春光,气呼呼地跑了出去。马春光和连长打个招呼,说该给猪开饭了,就回饲养场了。 马春光刚到猪圈那儿,放下肩上的猪食桶,胡小梅就出现了。马春光故意装作没看见她,低头往猪食槽里倒泔水。这一年他喂的猪又大又肥,看着喜人,谁也不会怀疑他喂猪的水平了。 不一会儿,胡小梅就怒气冲冲地来到马春光面前。她一字一顿地说:“马春光,你混蛋!” 马春光尴尬地笑着:“胡小梅……干吗呀?你至于嘛!” 胡小梅突然流泪了,带着委屈和伤心:“你故意吹砸的是不是?一定是!” 马春光结结巴巴地:“我、我有点紧张,是没发挥好……” 胡小梅摇着头:“你不用骗我了,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到宣传队去……我说了那么多好话、使劲去求杨队长,我图什么呀?” 马春光有些被感动了,口气认真地:“胡小梅,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可是我不想去宣传队,也不想离开侦察连,我想当个好兵,我想上训练场!就算还在这儿喂猪,我也不能离开侦察连!” 胡小梅怔住:“想不到你这么没出息!” 马春光咬咬牙:“这是我自己的事。” 胡小梅抑制着眼泪,愤怒地直视着马春光:“那你就喂一辈子猪吧!” 说完,她跑开了。她的背影一颤一颤的,她一定是哭着跑开的。马春光突然将手中的扁担狠狠地扔出去,砸碎了小房子上的窗玻璃,发出一阵琐碎的响声。 方敏挑着猪食桶,远远地走来了,她看到了沮丧不已的马春光。她想说点什么,终于没说出口。

胡小梅一走,饲养场这边清净多了。偶尔有其它连队的饲养员过来和马春光聊几句,大量的时间是他面对方敏。不知为什么,通信连没再派人来协助方敏,方敏一个人承担起两个人的活儿,马春光少不了帮她一把,比如帮她打扫猪圈什么的。很多时候,方敏不让他干,他就趁方敏不在的时候,悄悄替她干。方敏回来见了,也不说什么。 有趣的是,他们之间的话却不多。马春光特别想和她多聊,尤其是听说她是孤儿之后,特别想了解她的身世,想知道她的外婆。但一说到这个问题,她就躲闪。马春光的好奇心更强了。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就吹口琴。可是,从那次在沙丘上唱“嘎达梅林”时吹口琴,受到方敏的赞叹之后,他多次吹口琴,方敏却没再夸过他一句。 初夏时,方敏好像生了场病,咳嗽,冒虚汗,但她就是不休息,一直坚持着。劝她回去休息,或者是到师医院看一看,她说是小病,抗一抗就过去了,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 幸好,一个多礼拜后,她的病好了,马春光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方敏嘴上不说,其实她是个很要强的人。她一边喂猪,一边抽时间学习通信业务,好几本话务手册、通讯手册,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她没机会进机房,便常常利用晚上时间找刘越,让刘越帮助她提高话务能力。她一天班没值过,但她的业务基础有了,只要给她进机房的机会,她就能很快成为出色的话务员。马春光对方敏的毅力也是深感钦佩。这个娇小的女孩,身上其实蕴藏了很大的能量,她能够发光发热,而不需要别人怜悯。 这天上午,猪圈里的猪拱在一起闷头吃食,马春光情绪低落地靠在小屋前看着远处。过了一会,方敏挑着满满的猪食桶来到猪圈旁,她刚放下桶,马春光就走过去,提起桶将猪食倒进槽里,边干边生气地说:“你们连里干部到底想干什么?这也太狠了,明明俩人的活儿,走了一个,就这么空着,也不补,这不是欺负人吗?” “你不也是一个人吗?”方敏小声说。 “我一个大男人,你怎么能跟我比呀?”马春光说着,轻松地拎起另一只桶,哗地倒进猪槽。放下桶时,发现方敏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方敏……你怎么这样看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你是不是觉得让你喂猪挺冤的?” 马春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方敏又说:“马春光,你是挺聪明,用在喂猪上是太浪费了!” 马春光莫名其妙地说:“方敏,你这什么意思?我……我没得罪你吧?” 方敏依旧不愠不火地道:“是的,你是‘老三届’,有点文化,下过乡,吃过苦,能把口琴吹得惨兮兮的,就以为了不起了,是不是?” 马春光脸上挂不住了。 方敏挑起空桶,回头再次看着他:“马春光,请你以后不要再帮我了,我虽然是个女的,可一个人能喂好这些猪,而且还能抽时间熟悉业务……你一个大男人,总归要到训练场上跟别人比,平时用不着跟自己撒娇,想训练没人拦着你,你也没必要满世界嚷嚷!你看看人家赵海民,早就是侦察兵的尖子了,你呢?” 方敏走了。马春光久久地愣在那儿。方敏的话,深深地刺伤了他。原来连方敏都觉得,他应该有更大的志向。他来当兵,不是为了来喂猪的,他必须认真思考自己的前途…… 从这天开始,马春光每天晚上都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到操场上练习军事课目。有一天晚上,梁连长和范指导员散步时,看到他独自在训练场上,先是后退着,然后一个前跃落在铁丝网前,紧贴着地面奋力地匍伏前进…… 范指导员说:“看来,这小子还真是憋着劲要上训练场,要不就调整一下,让他回四班?” 梁连长说:“再憋憋他!得让他养成习惯,干什么事就必须干好,磨刀不误砍柴功,这股劲要憋就憋足他……他养猪,我可是把他当做一只虎在养!” 这天,连队在操场上训练,马春光扎着武装带来了。他似乎刚刚发现,队列里多了些新兵,少了些老兵。他有多久没随队训练了?仔细一算,快两年了!两年,就是在猪圈度过的,想想够吓人的。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跑到队列旁,声音宏亮地报告。整个队列都是一愣,望着他。他向值班员报告,说自己想随队参加训练,已经得到炊事班班长的同意,并说,他保证不影响本职工作。 值班员看着梁连长。梁连长看也不看马春光,毫无表情地说:“放在四班。” 马春光跑进四班的队列。 随着指挥员的口令,训练场上烟尘四起。马春光奔跑着,跨越障碍,奋力到达终点,一个漂亮的起身,站在四班长面前。四班长威严地说:“参加四班的训练,就不能拉我们四班的后腿,动作要简洁、到位、实在,少玩花架子,再来一遍!” 马春光答应着,重新再来。 练习刺杀时,马春光手持木棍,戴着头罩、护胸、护肘和护膝,四班长指定个头矮小的孙向忠和他对刺。一开始,他有点瞧不上那家伙,不想几个回合后,孙向忠一枪点在他腿弯处,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四班长吼道:“起来!爬起来!” 马春光爬起来,两个回合后,又被对方打倒了。 马春光再次艰难地爬起来。四班长说:“这是你的同年兵,是在过去的训练中,经常被你马春光嘲笑的对象。站直了,准备!开始!注意腰部……” 马春光吼叫着,继续与孙向叫对刺。 四班长围着两人转悠,继续说着:“别仗着有点老本儿,眼睛看哪儿?盯着枪尖!想赶上别人,没那么容易!就这水平,还想回到四班,休想!” 话音落下的同时,马春光再一次摔倒在地上。 夜里,他央求赵海民陪他到操场上补课。补了几次后,他觉得进步不小了,就想和赵海民比一比。还是比刺杀吧。赵海民几下子,就把他打得满地转,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赵海民告诉他,心里急,表面上不能急,两年的摸爬滚打,若是被你几天就赶上来,那训练不训练还有什么区别? 他就对自己说:“你要耐住性子,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呀!” 没人敢忽略马春光的军事素质,马春光毕竟是马春光,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他就赶上来了。那天,在雨中,新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操场边,观看老兵们的训练。课目一个接一个:持枪的老兵们轻灵地越过各种障碍;持枪的老兵们飞奔着,一个鱼跃,倒地、滑行,水花四溅,停下的一的瞬间,迅速出枪、瞄准,然后就地一个翻滚,站起,猫着腰继续前进了;散开的老兵方阵,随着一声声吼叫,前倒、后倒、左倒、右倒,溅起的水花整齐而壮观…… 每一个课目中,马春光和其它老兵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梁连长、范指导员双双注视着方阵里的马春光,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同时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星期天,轮到三班出公差,跟车到市里粮站拉粮食。张社会就派赵海民带着李胜利、黄小川以及三个新兵跟车去。 解放牌卡车行驶在营区里,拐过一个弯道,加速朝营区大门驶去。马春光突然从一个房角处蹿出来,几步追上卡车,抓住车厢板跳到车上,笑眯眯地看着赵海民和黄小川等人。赵海民问他:“请假没?” 马春光一笑算是回答了,他也是好久没去市里了。 赵海民不放心:“你走了,猪咋办?” “就一顿吃晚点,饿不死它们。”马春光找个地方坐下。 卡车驶出营区大门,急驶起来。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粮站,仅用一个小时,就把粮食全部装到了车上,赵海民拉上车厢板。马春光问他,怎么个转法?他说,找最大的商场转转,需要买什么都想好了,要抓紧时间,新兵不要单独行动,跟老兵一起,另外大家都要注意军容风纪。 司机把车开到粮站门口,留下来等他们。他们打听着,朝熙熙嚷嚷的人群走去,马春光在前,赵海民走在几名新兵后面。七个人,全是鲜亮的军装,显得格外扎眼,引人注目。 走着走着,一老一少两名要饭的拦在他们面前。马春光和李胜利躲过去,新兵们紧随其后也绕过去。黄小川却站住了,赵海民轻轻拉一下黄小川的军装,黄小川走一步又停下,一脸的难过和悲悯之色。 要饭的老汉不失时机地把手伸到他面前:“解放军同志行行好,给点饭钱吧。” 赵海民只好掏出钱,拿一张毛票放到老汉手里。老汉接过钱的手却仍伸在黄小川面前。黄小川掏出一张五块的,刚要给,又犹豫了,为难地说:“老人家,我没零钱……” 这时,很多人过来围观,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解放军同志就给他一张吧!” “别给,别可怜这种人。” “给他,让他找你零钱。” 引起一阵哄笑。 马春光和李胜利带着几名新兵又返了回来。马春光挤进人群,一手拉过黄小川:“小川,在这儿罗嗦什么呀?走!” 黄小川挣脱开马春光,对老汉说:“老人家你别走开,我一会买完东西就有零钱了。” 马春光不由分说,再次把黄小川拉走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帮十八九岁、流里流气的小伙子,他们看着马春光等人走进人民商场,会意地一笑。显然,他们觉得有机可乘了。 进了人民商场,黄小川先来到卖文化用品的柜台,在几种影集中精心挑选着。他什么都不需要,就需要影集。最后在赵海民、马春光的参谋下,黄小川终于选好两本影集。付过钱后,他特意将找回的零钱卷好,拿在手里。李胜利发现了,说:“小川,你还真给他们呀?我告诉你吧,这帮人好吃懒做,你可别上当!” 黄小川说:“反正他们怪可怜的,就给他几毛钱吧。” 马春光不屑地说:“可怜?人家一天要的钱,比你一个月的津贴费还多!” 赵海民说:“嗨,小川自己的钱,他想给就给吧。” 几个人说笑着走出商场大门,左看右看却不见那要饭的一老一少。马春光对黄小川说,怎么样?你倒实在,可人家根本就没拿你的话当真。黄小川仍不死心地环视,似乎不把这几毛钱送出去,他心里不踏实。 这时,迎着赵海民他们前进的方向,那帮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拿着几顶辍有五角星的军帽争吵着什么。见赵海民他们走过来,一下围了上九九藏书来。 一个说:“解放军同志,我们刚买的几顶军帽,我说是真的,他们非说是假的,能帮我们验验吗?” 另一个说:“什么真的呀,和人家解放军的比比你就知道了。” 其它人起哄:“对,和解放军同志的比比……” 说话间,三个新兵己经取下军帽递到青年们手里。黄小川头上的军帽也被一名高个头青年摘下来,拿在手里。 马春光和赵海民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两人都察觉有情况,但是没等他们采取措施,几个青年把军帽扔过来,然后一哄而散。 黄小川突然叫起来:“不对,他们把我的军帽换走了!” 三个新兵也纷纷嚷道,他们的也被换走了! 围观的老百姓里,有个人说:“解放军同志,你们上当了,这帮家伙是这一带有名的小痞子,你们吃点亏就算了,还是别惹他们好。” 赵海民数了数,对方一共有八个人。自己这边是七个人。此时,那八个已经跑到远处的青年痞子示威般高高地举起军帽,朝这边摇着,狂笑一阵,然后拐进一条胡同。 那是一个抢军帽成风的年代,大街上,戴军帽的人经常遭抢。可是,今天一下子被他们骗走四顶军帽,无论如何这口气也咽不下。赵海民和马春光都愤怒了,同时喊道:“追!” 追到一个十字路口,赵海民站住了,他观察着地形,果断地让马春光带李胜利和黄小川从右边抄过去,他带三个新兵从左边包抄。果然不一会儿,那帮小青年就被他们结结实实堵在了一个较宽的胡同里。八个家伙不跑了,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赵海民、马春光各自带人朝中间逼近。胡同两边看热闹的老百姓越聚越多。赵海民和马春光冲他们喊话,命令他们把军帽交出来。几个家伙商量一阵,决定来武的。他们迅速从地上捡起砖块、石头和棍棒,领头的老大从腰里拽出了七节鞭,拉开了决斗的架式。 赵海民等人走到离他们不远处,站住了。领头的老大说:“这几顶军帽老子要定了,识相的快让开!别为一顶破军帽连命都搭进去。” 马春光说:“小子,就你那脑袋也配戴军帽?” 赵海民说:“知道抢军人的帽子,犯什么罪吗?老老实实把军帽留下,放你们走。” 一个光头青年说:“去你妈的,监狱老子都蹲好几回了!” 一见这架式,李胜利腿弯子打颤,黄小川也是脸发黄。赵海民却忍无可忍了,马春光更是气炸了肺,他们两个交换一下眼神,赵海民两手朝后扒拉着三个新兵,命令他们别动,同时他又叮嘱马春光,别让小川受伤。马春光仿佛和赵海民较劲般笑一笑,头也不回:“李胜利黄小川,你们两个站远点!” 领头的老大吹一声口哨,一场混战开始了。躲过对方扔来的石头砖块,马春光和赵海民完全展开了手脚,右挡右打,对付着对方的八个人。一个家伙拿着棍棒朝新兵的方向跑去,赵海民一声冷笑,一腿过去“嘭”地一声将那人扫倒在地;与此同时,“啪啪”两声脆响,马春光两个大耳刮子扇在领头的老大脸上…… 有两个家伙想跑,被李胜利挡住。李胜利功夫还是不错的,对付两三个人没问题,他一个健步迎上去,抓住两人衣领,一带然后用力一推,两名青年仰倒在马春光身后。马春光回头:“行啊李胜利。”李胜利赶紧说:“我可没打人啊,我是怕他们把军帽拿跑了。” 只过了不到十分钟,一帮痞子呲牙咧嘴地或躺或坐在地上。围观的老百姓真是开了眼界,纷纷称赞赵海民马春光的身手。黄小川和三个新兵找回自己的军帽。赵海民正要带人撤退时,随着一阵喊声,几名公安人员和军人纠察队的人分开众人挤进了现场。 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公安人员把八个地痞带走了,纠察队的人把赵海民等七人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带队的干部严肃地对赵海民说,不论是否有理,军人在大街上聚众打架,都是不对的,影响了军人的形象,你们回去会受到应有的处理。 他们这才感到事情有些严重。 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车厢里,都不说话了。沉默良久,李胜利提出,回去马上给连里报告,承认错误,只要不受处分就行。赵海民说:“你们别怕,班长让我带队,是我没负起责任,跟你们没关系。” 黄小川道:“不怪海民,责任在我……我要是不去买影集就不会有这事了。” 马春光仗义地说:“真要追究责任,你们都推到我身上,反正我没请假,怎么着都跑不了,不如我一个人担着。要处分俩,海民你再上,有仨,小川你再争,有四个,咱四个老兵一人一个。所以,你们三个新兵蛋子别担心,大不了让连长骂几句。” 赵海民说:“你别扯蛋了,我的责任就是我的……不过春光,恐怕这猪你还得继续喂下去了。” 马春光无奈地笑道:“嗨,喂呗!我早就把喂猪当成业余爱好了。” 第七章

拉粮食的卡车回到部队后,炊事班长没让赵海民等人卸车,而是告诉他们,连长刚才过来交待了,让他们回来后马上到连部去。 显然连长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一定是纠察队的人把电话打过来了。进到连部后,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黄小川和三名新兵低头站在那儿。梁连长脸色铁青,背着手在他们面前来回走动。 赵海民先把情况汇报了一遍,并且说:“连长,是我没带好队,责任在我。” 黄小川抢着说:“连长,事情是我引起的。” 马春光说:“没你的事黄小川,连长,打架的就是我和赵海民两人,他们几个并没动手。” 梁连长说:“都给我住嘴!” 梁连长让他们回去好好反思一下,他们便离开了。 下午,召开军人大会,指导员讲了讲政治学习的情况,梁连长接着讲,他说:“今天上午,我们连几名同志在大街上打架,被纠察,事情大家都听说了,刚才我们支部也研究了处理意见,但现在我想听听大家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无论谁,有什么话都可以畅所欲言。” 张社会第一个站起来,说:“六个人里有五个是我们三班的战士,临走之前,是我同意他们去商场买东西的。追根溯源,责任在我,怎么处理,支部研究吧。” 何涛第二个站起来,大声说:“既然连长让大伙畅所欲言,那我就说实话,那帮王八蛋该揍!要说我的看法,就俩字:后悔!后悔这么好的事没让我何涛赶上。” 队列里有人笑起来。 何涛说:“你们笑什么?等着他们挨处分,你们看笑话是不是?这也太不仗义了吧?对了连长,我想问问,如果有人抢了你的军帽,你怎么办?” 梁连长一愣,大概没想到何涛会说出这话:“你说说,我会怎么办?” “我估计,你也会揍他们。” 这一次,所有人都笑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梁连长扫视着众人,正色道:“不是估计,是肯定!我相信侦察连的每一个战士,相信所有军人在面临这种情况时,都会像赵海民、马春光那样去做。军帽是军人的尊严,军帽上的五角星是人民军队的标志,是我们的前辈用鲜血染红。我们必须捍卫它,绝不允许任何人对它有丝毫的玷污……但是,今天的事情我看完全可以避免。不去商场就不会出这事,遇到这帮痞子,料敌在前,有所防备也不会出这事!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还当什么侦察兵?作为带队的人,这个责任应该由赵海民来承担。马春光私自外出,严重违犯纪律。经连党支部研究,决定给赵海民、马春光行政记过处分一次。” 队列里一阵轻微的骚动。 何涛满脸的不服气。 赵海民和马春光面无表情。 李胜利连忙低下头,生怕连长点到他的名字。 梁连长继续道:“但是,在几名新战士的军帽被哄抢之后,赵海民和马春光同志,沉着冷静,组织指挥得当,对流氓地痞采取的措施是果断的、必要的、正确的!尤其是在关键时刻,两人冲锋在前,很好地保护了其它战友。为此,我宣布,给予马春光同志连嘉奖一次!” 全连又是一阵强烈的骚动。 “同志们!军里进行军事大比武的通知已经正式下达了,时间定在八一前后。侦察兵这一块,将由我们连派出一个班代表全师参加比武。老规矩:各班下去比,全连第一的班就是最后的参赛班。为了搞好下一步的训练,连队将对部分班长、副班长进行适当调整。下面由指导员宣读命令。” 范指导员走上前,打开文件夹:“命令!” 部队全体立正。 “经侦察连党支部研究决定:免去吴长顺八班班长职务;任命三班副班长肖有才为八班班长,赵海民为三班副班长……命令宣读完毕。” 赵海民愣了。李胜利也愣了。全连人都有些发愣。 马春光突然一声报告,说:“指导员,连长,我不要嘉奖。” 范指导员说:“说出你的理由!” 马春光恳切地:“让我参加训练吧……我没别的想法,我就是想把全部精力都用到训练上,指导员,连长,我不要嘉奖,再给我个处分都行,只要能让我像别人一样正常训练,让我干什么都行!” 范指导员看看连长,连长微微点了点头。范指导员说:“好吧!从即日起,马春光同志不再担任饲养员一职,由炊事班调二排四班。” 马春光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方敏也要回通信连上班了,张桂芳连长安排了两个新分来的女兵接替她当饲养员。那两个新兵一个黑胖,姓巩;一个高大结实,姓丁。小巩小丁她们两个来喂猪,身体上不会吃不消。 方敏带着她们两个来到饲养场。方敏不放心,一点一点地交待,生怕有什么遗漏。她反复地教她们,怎样喂食,每次的食量是多少,怎样给猪冲澡,怎样清扫猪圈,等等等等。她还指着一头花猪交待说:“这头花猪胆小,喂食时,经常被挤到一边,每天想着多给它两勺。” 小巩小丁一边点头,一边叹气。她们的眼圈红红的,显然也是不愿意来干这种活。方敏爱惜地对她们说:“记住,要想早点离开这儿,就得踏踏实实地把猪喂好。” 两个女兵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交待完了,该回连队了,方敏心里却恋恋不舍。她望着侦察连的猪圈,望着猪圈旁边的那间小屋。那里没人,马春光不知干什么去了。她要回连队参加值班了,以后来这儿的次数就少了,在这里呆了两年多,毕竟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往事,结识了马春光这样一个有性格的大哥哥,那么多次听他吹奏口琴,听他唱歌,这种生活不知以后会不会再有?…… 方敏眼睛湿润了。 方敏走了,一步三回头。 下午,马春光兴冲冲来到猪圈收拾东西,他看见两个陌生的女兵,面对一圈嗷嗷直叫的猪,站在那儿手足无措,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他走过去,旁若无人地提起猪食桶,帮她们倒进猪食槽。黑胖的那个小心翼翼地说:“谢谢班长。” 他这才想起方敏,就问:“方敏呢?” 高大结实的那个说:“回连队了,以后就不来了。” 马春光一愣:“不来了?” 黑胖的那个说:“是的,不来了……你就是马春光马班长吧?” 马春光说:“我是马春光,不是马班长。” 高大结实的那个说:“方敏说了,以后有困难,让我们找你。” 黑胖的那个说:“她还说,希望你早点上训练场。” 马春光笑起来:“是啊,我就要回连队了,我去参加军事训练。” 两个女兵便有些失望。马春光用兄长般的口气说:“好好喂,两个人的活儿,别你推我我推你。刚来这地方,不习惯是正常的,两个月后,说不定就会喜欢上这里。” 他到小屋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临走时又对两个女兵说:“你们见了方敏告诉她一下我的情况,好不好?” 他走了,他是欣喜的。他同时也是怅惘的——以后再想见方敏,就不那么容易了! 方敏当然很快就知道了马春光的变化,同时还知道他因为打架受处分的事。她惦记着他,夜里值夜班时,电话少,她忍不住就问身边的刘越:“你说,一个人受了处分,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完了?” 刘越意味深长地一笑:“那要看什么人,是什么处分。像我爸当年,打一仗,换一个处分,却又提一级。我爸总结,处分就像战马的嚼口和鞭子。有些处分就是专门给优秀男人的,平庸之辈才不配呢……怎么了?” “没怎么,随便问问你。” “噢,我知道了,你是替马春光担心?” “瞎说啥呀,不理你了。”方敏嗔怪。 刘越心里有底了,两个人嘻嘻笑着,寂寞的夜晚显得充实了一些。

赵海民当上副班长,对李胜利是个很大的刺激。当上副班长后,赵海民的铺位换到了门口,每天晚上和早晨负责拉灯绳,站队时他站在最后面,全班所有人的动作他都能看在眼里。 最重要的是,他率先一步当上副班长,如果不出意外,就意味着他下一步能当班长。班长是铁定的骨干,只有骨干才能有提干的机会,这说明,赵海民把李胜利甩下了。想追上去,需要费更大的力气! 李胜利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他没敢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家里,他怕父亲骂他。 赵海民也看出来了,李胜利表面上恭维他,心里面是不服气的。每天晚上,熄灯号一响,他拉灯绳时,李胜利的目光总是盯着他的手,仿佛他拉的是炸药包上的导火索。李胜利也向他表过决心,说:“以后你咋要求别人,也咋要求咱,你放心,这点觉悟咱还是有的。” 赵海民善意地提醒他,说只要有耐心,你也会成为副班长、班长。 李胜利的表现没有出乎赵海民的意料,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刘越也通过黄小川,向他表示了真诚的祝贺,还就当初在他清晨喊口令时女兵们对他的嘲笑进行了道歉。同时还让小川告诉他,她也当上副班长了,是同年兵里进步最快的。 赵海民拿不准刘越为何这样友好地对待他。 最令赵海民感慨不已的是,班长张社会选择一个星期天的傍晚,神秘兮兮地把他叫到了营外的沙丘上,这是当年城市兵和农村兵打架的地方,也是马春光喜欢来的地方。站在沙丘顶上,可以望见远处的营盘,在夕阳下好大的一片。 晚霞染红了天边,周围渐渐暗了下来。赵海民按照张社会指令,盘腿坐在沙丘顶上。张社会也坐下,把军用挎包放在地上。 “班长,到底什么事呀?”赵海民如坠五里雾中,不知道张社会要干什么。 “先别慌。”张社会把一张报纸摊在面前,“在我们老家,徒弟出师的时候都要请师傅。部队不兴这个,咱们的关系也不是师徒。不过,我带的兵,每个提副班长的人,我都要让他请我一次。” 他从挎包里朝外掏着东西,放在摊开的报纸上,是两瓶水果罐头,一块囟牛肉,一只酱猪蹄,一瓶酒和一个刷牙缸子。 赵海民更糊涂了:“可是班长,我请你,该我买这些东西呀?” 张社会笑一笑:“在我们老家,上饭馆喝酒都是年龄大的掏钱。我买东西,算你请客总行了吧?” 赵海民摇摇头,对于张社会的这套理论,想不执行也不行。 罐头和酒已经打开,张社会将酒倒一半在刷牙缸子里,自己端着,将酒瓶递给赵海民。赵海民接过瓶子。 张社会郑重地望着他,说:“从我手下提副班长的,你是第七个。四个后来当了班长,有两个当排长了,一个在九团,一个到军区教导队去了。海民,好好干,别让班长失望,来,干!” 两人碰一下,喝下一大口酒。 赵海民说:“班长,以前你也是这样请的?” 张社会说:“你以为就你特殊啊?谁让你们年龄都比我小呢。喝!” 赵海民又一口酒下去,抹着嘴,笑着:“那我以后当班长了,先去买酒,好好请你一次。” 张社会摇摇头,认真地:“从新兵到副班长,这一段是我带的,说培养也行,喝口酒咱心安理得。可是从副班长到班长,那全是自己的努力,工作上人家还要配合你当班长的,再喝人家的酒,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两人同时碰一下,又一口酒喝下去。 张社会说:“同年兵中你是第一个提副班长的,这第一条就是要谦虚,不敢太张狂了。肯定有不服气的,为啥?因为人家觉得不比你差,实际情况也是,论表现、论军事技能,和你旗鼓相当的,甚至比你强的,都有,你得真比人家高出一大截,就没有人不服了,你说是不是?” 赵海民诚恳地点点头。 “这第二嘛,班长是兵头将尾,副班长就更是尾巴的尾巴,世界上再没比这更小的官了。可想当好这个官也不容易。说句不中听的话,啥官都有糊弄事的余地,就是这班长、副班长不行。为啥?因为整天吃喝拉撒在一起、摸爬滚打在一块,十几双眼睛天天盯着你。向右看齐看的是班长,向左看齐人家看的就是你副班长,你若站不直,全班都得跟着歪。” “班长,你说得太对了。我以前也琢磨过这个,但没你琢磨的深。今天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先别给我戴高帽。我就顺着思路往下说了,所以啥时候你都得挺着胸脯子站直了,站稳了。啥苦你都得吃在前面,啥工作你都得干在前面。作风、纪律、军事技能,凡是该硬的地方你都得比人家过硬!” 张社会一仰脖子把缸子里的酒喝完了,把空缸子朝赵海民伸过来:“再给我匀点。” 赵海民看一眼张社会有些发红了的眼睛,有些犹豫:“班长……” “没事,这点酒还撂不倒我……这第三吗,就是当副班长最要紧的,你脑子里、心里要时时刻刻装着你的兵!” 赵海民往张社会的缸子里倒了一点酒,郑重地点点头:“班长,我记住了。” “还有几句话我得说……穿上军装后,不想四个兜、不想当军官的,少!当排长,当连长,营长、团长就那么一路当下去才好呢!可想归想,得踏踏实实地来。当着副班长,就先把副班长的工作做好了,最多盯着班长的位置,能把班长当好了你再去想排长的事。班长还没当好就想去当将军、当司令员,那是扯淡!” “班长,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咱侦察连的班长里你是资格最老的了,也是最出色,可是……” “为啥没提干是不是?” 赵海民点点头。 张社会醉眼朦胧地四下里看看,用手指了指一篷篷、一丛丛低矮的沙蒿:“看到没?这些沙蒿、骆驼刺、红柳,长的再好、再茂盛,可它一万年也长不成大树。能把一个班带得呱呱叫的好班长,不等于就能当排长。十几个兵还行,再多了,就管不好了……我就是块当班长的料,眼界就这么宽,胸怀里只能容下十几个兵。想想这些年带过的兵,一茬茬加起来,差不多也有一个连了。复员了好几年的兵还想着我,不给连长、排长写信,年年给我写,还叫我班长。我知足了,这个班长没白当……来,干了这些!” 二人把酒喝净,张社会的眼睛湿润了。赵海民劝他吃了点东西,他才平静下来。侦察连里谁都看出来了,张社会年年有提干的希望,年年都落空了,希望越来越渺茫,下一步肯定面临复员了。他提不了干,现成的理由是:文化太低。他只上过一年小学,如果他是个初中生,最起码是小学毕业,也许早就提干了。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上头没人替他说话。提干的名额少,年年打破头,虽然他工作出色,别人想挤掉他,用“文化水平偏低”这个理由,就堂而皇之地把他挤到一边了。侦察连还有两个像他这样的班长,比如四班长王得文,也属于同样的情况。他们面临的命运差不多。 赵海民不想再揭班长的疮疤,就换了个话题,说起家里的事。说有好久没收到父亲的信了。张社会说,你写个信,问问情况。平时没事,就得多写信,免得家里挂着。 暮色苍茫,沙丘、红柳、骆驼刺显得更加凝重。他们该回去了。

自从“文革”开始以来,上面几乎没搞过大比武。这次大比武,由军里组织,军区首长将莅临观摩,据说规模很大,各单位异常重视,都想摘金夺银。从六月份起,各参演单位投入迎接军里大比武的专项训练。先由师里进行动员,再由各连开大会进行补充动员,然后是各排进行动员,最后是班里动员。层层动员,是老规矩了。可是张社会决定把班里的动员会拉到操场上进行,所以,各班开始训练后,张社会开始面对十一个弟兄讲话。 张社会说:“看看今天的训练场,听听这声音,看看这人,练得都红眼了!谁都想去军区参加大比武,可最后只能去一个班。其它班都是关起门来搞动员,可我张社会遇上这事从来不谦虚,大话就是要往大处说,就是要让全连都听明白了:这次去军区的还是我们三班!回答我,有没有信心?” 全班高喊:“有!” 训练场上,所有的目光都看过来。 张社会说:“我再问一次,有没有信心?” 全班的回答近似于怒吼了:“有!” 吃午饭时,梁连长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馒头,来到三班的饭桌上,跟战士们挤一挤坐下了,边吃边和张社会聊起来:“你今天的动员有点意思。” 何涛说:“那是!别人也想说这个大话,他敢吗?” 梁连长嚼着馒头:“效果不错,就得有这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劲头……张社会你说说,有什么具体措施没有?” 张社会放下碗:“最后定下某个班参加比武后,连里是不是给调整一下新兵?” 梁连长说:“别打歪主意,参赛的必须是健制班,四个新兵是铁定的,到时候得带着档案去。” 张社会说:“也没啥新鲜措施,劈柴劈小头,问路问老头,训练得抓两头。我跟赵海民分析过了,新兵这一块肯定都是各参赛队的软肋,我们想把新兵拿出来,由我来训,重点是基础和单兵能力,赵海民负责老兵那一块。” 梁连长说:“我看行!你们先摸索,效果好,全连推广,何涛、黄小川,你们得抓紧啊!” 何涛不高兴了:“连长,你啥意思啊?训练上我可从来不打马虎眼!” 梁连长说:“我可警告你们,不管哪个班去,最后的人员都有可能调整,老兵不行换老兵,新兵不行换新兵,总之,差的得换下来!”九九藏书 黄小川紧张地看着连长,仿佛要换他似的。 天气渐渐热了,训练是异常艰苦的。荒原上,烈日炎炎,张社会带领全副武装的四名新兵练习跑步。休息时,他们在一处沙丘上坐下来,解开腿上的沙袋,脱掉胶鞋,从鞋里哗哗地倒出汗水。张社会告诉他们,侦察兵首先要的就是过硬的身体素质,战场上真刀真枪,谁身体好谁就先机在握,胆量、耐力、韧性、坚强的意志都得靠一副好的身体作保证,包括人的智慧,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脑子一片空白,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还怎么去机智勇敢?…… 只休息了五分钟,张社会就命令四名新兵套上沙袋、套上鞋,扛起枪和背包朝戈壁深处跑去。 赵海民负责在操场上训练老兵。他注意到,其它班主要是新兵在训练,老兵们偷懒的多,磨洋工的多,这样他就对本班老兵的训练更有把握了。他要求很严格,有时便遭致李胜利、何涛等老兵的抵触。他对黄小川的要求更加严格,小川能理解,很配合,这使他感到欣慰。 这天,在操场一角,随着赵海民的口令,黄小川提枪奔跑着,突然一个卧倒,身体急速朝前驰去,在平整的沙土地上划出一道烟尘。 赵海民皱了皱眉头,又摇摇头。黄小川爬起来,满身汗水,胳膊上的衣袖处被血染红了,他望着赵海民,等待着赵海民的评判。赵海民面无表情地说:“冲刺的速度不够,出枪拖泥带水。”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顺着黄小川走神儿的目光看去,刘越站在训练场边的小路上,正默默地往这边看。何涛故意大大咧咧地:“班副,今天就到这儿吧。”李胜利不满地嘟囔:“其它班的老兵谁练呀?”有个兵说:“何涛,那女的又来找你比木马了。”引起一阵哄笑。赵海民口气严厉地:“训练当中不许乱说话!” 都不吭气了。赵海民犹豫着看一眼刘越,对黄小川下达口令,小川出列,向右转,跑步,直奔刘越去了。 其它人继续操练。 全连收操回宿舍好一阵之后,黄小川才回来。原来是刘越到邮局取回巧克力之类的食品,路过操场,顺便就送给他一些。二人又聊了一会,才各自回连。黄小川拿着一包巧克力前脚进屋,李胜利、何涛后脚端着脸盆洗完澡回来。黄小川抓两把糖果放到李胜利和何涛的床板上,然后把剩下的放进床头柜里。他问:“海民呢?”李胜利酸溜溜地说:“什么海民,人家是班副了。他还没洗完呢。”何涛剥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忍不住又道:“小川,你小子到底跟刘越什么关系?她对你这么好,超出一般战友关系了吧?” 黄小川站在那儿,不知如何回答。他最烦别人问这些,却又经常听到这样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回答,任人猜想。 偏偏赶上今天何涛嘴巴犯贱,不停地唠叨,越说越出格:“你叫她姐……还姐呢,你姓黄,她姓刘,姐个屁!是不是家里给你定的媳妇啊?别说,你这媳妇还真疼你,不过,这可是在部队,你小子哪天可别走火啊……” 黄小川觉得脑袋都大了,他想都没想后果,就大叫一声,朝何涛扑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李胜利拼命拉架。这时赵海民冲进屋里,“哐”地一声扔掉脸盆,一声怒吼:“住手!” 李胜利一把抱住愤怒不休的黄小川。何涛摸着后脑勺,呲牙咧嘴地吸着凉气。黄小川嘴角流着血,忍着泪对何涛怒目而视。 两人打架的事没有反映到连里,让赵海民压下了。张社会回来问起,他轻描淡写地几句就应付过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训练。上午九点多钟,黄小川呆呆地坐在铺板上,何涛还在睡懒觉。其它人都不在。马春光突然来了,他看一眼黄小川抹了紫药水的嘴角,走到何涛的床前,一把拉开被子:“何涛,起来!” 何涛胆怯地:“干吗呀?大星期天的,我要睡觉!” 马春光一把将何涛拉起来,然后对黄小川说:“你过来。” 黄小川默默地走过来,站在何涛的铺板前。马春光对何涛严厉地说:“向小川道歉!” “你们还有完没完呀?张班长、赵海民,他妈的都让我道歉,我已经道过八回了,不信你问他。” “小川,这小子是不是给你认错了?” 黄小川点点头。 马春光一推何涛:“对小川你也下得了手,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涛哭丧着脸:“小川,你凭良心说我冤不冤?就跟你开几句玩笑,我这张破嘴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是你先动的手,这会我后脑勺子还木呢。算我倒楣!” 黄小川真诚地说:“何涛……对不起,昨天我不该急。” 何涛得意地看着马春光:“怎么样,是小川的错吧?” 三个人都笑起来。 这个时候,赵海民正在营外他练口令的地方等刘越。他硬着头皮给刘越打了个电话,约她出来,说有急事,刘越就跑来了。刘越跑到他身边,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深感意外地望着赵海民:“今天你怎么……找我啊?” 赵海民点点头。 刘越见他一脸严肃,马上担心起来:“是不是小川有啥事?……” “小川没事。我是想告诉你,以后最好不要再去找小川了。我们训练的时候更不要去打扰他。还有,我们侦察连伙食不错,别再给小川送吃的东西。” “为什么?”刘越越听越糊涂。 “为了不影响他的训练、生活……总之,这是为他好。” “为小川好?我影响小川?……是不是又有人胡说八道?谁爱说什么让他说去,我根本不在乎,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还就是要去找小川!我不管他谁管他?” “你这是害他!” 刘越不认识似地看着他,愤怒里带着嘲讽:“赵海民,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和小川的关系不正常?” 赵海民不做回答。 “想不到你也和那些人一样……”刘越说着,泪水竟一下子充满了眼眶。 赵海民依然面无表情地说:“你和小川是什么关系我没兴趣,也不想知道,但作为小川的副班长,我必须对他负责!” 刘越背过身去,冷静一下,说:“你要对他负责?是的,我知道有人老是拿我和他做文章,说三道四。我是影响他了。你是为他好,才来找我的。可是,你根本不了解小川一家的事,换上你,也会像我一样,忍不住就会来看看他,不来看他一眼,我不放心啊……说实在的,入伍以来,我考虑自己的事情少,考虑小川的事情多……” 刘越停下来,信任地望着赵海民。赵海民从小川以前的表现里,结合刘越的叙述,大致已经猜到了:小川的身世是个谜,小川来部队,一定是迫不得已。小川身上藏着一个大秘密! 他愣怔着,不知该说什么了。刘越四下看看,终于是忍不住,竹筒里倒豆子一样,讲了起来。她说—— 唉,我本来不想讲的,永远都不想讲,可那些事情老憋在心里,时间长了不倒一倒,难受……我老爸和小川他爸是一对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战友,他们一入伍就在一个连队,打淮海战役时,小川他爸黄叔叔曾救过我爸的命。在朝鲜战场上时,我爸是师长,他爸是师政委,两人共同指挥了好多次战斗。这么多年来,他们简直就跟亲兄弟一样。从朝鲜回国后,我爸继续在部队干,他爸脱下军装,到西北的一个省当了地委书记,后来又当省委副书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小川他爸和他妈妈双双被打成反革命,遭到批判和人身摧残,给关进了监狱,后来就断绝了音讯,生死不明。小川的几个哥哥姐姐有的下了乡,有的被红卫兵打成了残废,有的下落不明。家被抄了,亲人失散了,当时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川被扫地出门,到处流浪,吃尽了苦头。太凄惨了!咱们入伍的那一年,我爸费尽了周折,才在青海的一个农场里找到了他,想法设法把他弄到部队,算是帮他捡回了一条命。可是,他的心灵受过深深的伤害,他是天底下最孤独的孩子。我们离开家时,我向爸爸保证,自己也发过誓——到了部队,一定要对小川好,尽最大能力保护他,哪怕自己受苦受罪受打击受连累,也不能让小川受委屈。可小川呢,得把这一切埋在心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夹着尾巴做人…… 刘越的眼角挂着泪珠。 随着刘越的诉说,赵海民受到了极大震动,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双眉紧锁。等刘越说完了,他真诚地说:“刘越,谢谢你这么信任我……可是,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你更应该离小川远一点。我知道你是真正关心小川,怕他孤单,要让他感受到关心、感受到温暖。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越是这样,小川就越摆脱不掉家庭给他带来的压力。现在的小川更需要忘了这些,忘掉怜悯、同情,忘掉是别人在庇护他。穿着军装就是战士,得让他明白他和所有战士都一样的,没必要夹着尾巴做人,他得勇敢地面对这一些……这一关小川必须得过。其实小川不比任何人差,刻苦、悟性好,差的恰恰就是自信!”.99lib. 刘越信服地点点头:“你跟小川说,这阵子,我不去找他了。” “现在是关键时刻,为了参加大比武,每个人都在拼。小川得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其实,很多人都非常关心小川,我也会照顾好他的……只不过不会像你那样去护着他。” 刘越不好意思地笑了,钦佩地看着赵海民:“哎,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工夫练口令?”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喊好口令,当好兵。”

训练最要紧的关口,赵海民老家来了一封电报。连队通信员来班里叫他,他跟着通信员到了连部。连长、指导员、排长都在,几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 梁连长把一封没拆开的电报递给他,他犹犹豫豫接过来,手突然颤抖起来,似乎没有勇气拆开。梁连长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家里突然来电报肯定有问题,你要有思想准备。” 范指导员轻声道:“三班副,拆开看看吧。” 赵海民颤抖着手撕开电报,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夺眶而出。 范指导员接过电报,见是一行醒目的电文:“父病危速归。” 梁连长一使眼色,通信员赶紧扶着赵海民坐下。几个人安慰了一番。指导员又把张社会叫来,让他照顾好赵海民,如果他想回,连里就放他走。 下午,三班专门开了个班务会,研究赵海民是否回的问题,当然,主要在赵海民。侦察连是个讲情面的连队,战士家里来了要紧的电报,一般情况下都会放行。 但是,张社会有点想法,他试图劝说赵海民留下。张社会选择着合适的词汇,显得极其为难地说:“……我的意思,别回了。班里的工作都好说,别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载,我都扛得住,影响不了。我是怕影响你个人……你刚当副班长,又赶上军里的大比武,我不说你心里也有数,咱三班十拿九稳。先不说去了能不能拿名次,能去就是胜利,就是成绩,多好的机会呀!和平年代上不了战场,能赶上这样的大比武,也算是千载难逢了。按说我这个当班长的也是个出成绩的好机会,可再大的成绩对我都没用了,今年怎么着都该脱军装了……你就不一样,正是爬坡的时候……” 赵海民坐在那儿,眼睛红着,竭力忍着泪水。 张社会又说:“连队哪年不接到好几封战士父母病重、去世的电报?好多战士都不回,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班副,要不先寄点钱,我知道你没多少,我这儿还有,全给你爸寄回去……” 李胜利这时候脑子没闲着,他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他几天前刚接到父亲的来信。父亲已经知道赵海民当副班长的事儿了,显然是从赵海民家的人那里听说的。父亲说:儿子啊,他当副班长,你就要争取当班长,你爸这一辈子没输给过赵瘸子,你要是输给他,爸这张老脸还朝哪儿放?还有你一辈子的前途更输不起呀!…… 李胜利就觉得,眼下是一个机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赵海民如果硬要回家,连首长、班长,肯定会心里不高兴。果然,班长态度已经明确了……于是,他清清嗓子,看一眼张社会,说:“班长,我不这样想。你们不知道,海民和他爸感情很深,他爸又是个要强的人,不到紧要关头,不会发这个电报。这说明啥?说明老人家已经是……唉,总得让人家父子见最后一面吧?我支持海民回!” 黄小川也说:“海民该回去……如果能见父母一眼,就是耽误点工作,也是值得。” 赵海民啥也不说,泪水不停地流出来。 张社会一声叹息:“你自己拿主意吧!” 赵海民最终还是决定回去。张社会陪他去找连长、指导员。他说:“我了解我爸,不到最坏的时候,他不会让我回去……连长,指导员,给我准假吧!” 梁连长看着张社会。张社会说:“既然他下决心要回去,就让他回吧。班里的工作你们放心,有我呢!” 梁连长和范指导员互相看看,点头了。梁连长说:“好吧,去收拾一下,马上走!” 火车是半夜的。吃罢晚饭,赵海民收拾东西,李胜利在一旁帮着。他生怕赵海民突然不走了一般,不时朝窗外看一眼,说:“连长不是联系车了吗?怎么还不来?” 马春光也站在旁边,乘赵海民不注意将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包里。 张社会从外边进屋,将一个信封交给赵海民:“班副,提前领了你几个月的津贴,又借了一百,装好!” 黄小川拿出一张和赵海民的合影照片,说:“海民,把这个带给你爸。” 赵海民收下了。马春光离开后,他从提包里掏出一叠钱,交给何涛:“我走了以后,还给马春光。” 何涛一看是钱,连忙推给赵海民:“你这不是让他骂我吗?他的心意你就领了吧。” 赵海民把钱又推给何涛:“告诉马春光,他的心意我已经领了。” 何涛只好收起信封:“哼,我他妈明天拿去买烟抽!” 十点多钟时,一辆卡车驶进门前。连长、指导员、排长、张社会和三班的全体战士们站在卡车边为赵海民送行。梁连长将一封封好口的信交给他:“把这封信带给你爸……好了,路上小心,走吧。” 赵海民向连长、指导员、排长敬一个军礼,坐进驾驶室里。 车走了。张社会说:“我送送他。”说着突然一个箭步蹿上卡车,一伸手抓住驾驶室的窗口,跳到了脚踏板上,就那么站在驾驶室外。卡车在营区里急驶而去。驶到大门外,车停下了。张社会跳下来,赵海民也从驾驶室里下来,两人站在那儿,赵海民有些内疚地看着张社会说:“班长,对不起!” 张社会说:“别说了,你是对的,该回!别像我……一辈子都会遗憾。走吧!” 说着重重地在赵海民肩上拍一掌。 卡车鸣一声喇叭,急驶而去。 张社会久久地站在那儿。 第八章

赵海民是两天两夜之后进家门的。经过长途跋涉,他神色疲惫,眼里布满血丝。他家的小院里围了好多人,显然是父亲到了最后时刻。 赵德明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紧闭双眼。人们为赵海民闪开一条道,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进到堂屋,单腿跪在床前,推搡着父亲,哭喊着:“爸……爸!我回来了,爸……” 赵德明慢慢睁开眼,眼球缓缓转动着,打量着儿子,然后定定地把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旁边的赵母轻舒一口气。 “爸,是我,我是海民,我回来了爸……” 赵母上前:“他爹,是海民回来了。” 赵德明喘息着:“哭啥?爸还没死呢……把眼泪擦了。” 赵海民赶紧孩子般擦着眼泪:“爸,你说话了……”他看着母亲,“妈,爸病成这样,咋不去医院?爸,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去县上的医院,我带钱回来了……妈,我这就送爸去医院。” 赵德明微微摇了摇头:“别怪你妈,是我要回来的。” 母亲流着泪:“前几天一直在公社卫生院,你爸说这两天你该到家了,怎么着都要回来,说是……要在家见你最后一面……” 赵海民想起什么,拿过他的提包,从里面翻出梁连长写给父亲的信,伏在父亲耳边,说“爸,我们侦察连的梁东梁连长,就是给你寄大头鞋的那位领导,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快看看。” 赵德明接过信,一脸虔诚地端详着:“海民,念给爸听。” 梁东在信上高度赞扬了赵海民入伍以后的表现,认为赵海民是侦察连最优秀的士兵,还说他一定会前途无量,请赵大叔好好养病等等。赵海民念完信,赵德明两眼湿润,望着房梁。好一阵才扭过头,看着儿子手中的信。赵海民又把信纸递给父亲。赵德明拿着信,赵海民替父亲擦去眼角的泪水。 “海民……把这封信装在爸的棺材里。” “爸,你说什么呀!” 赵德明摇摇头:“我心里有数,不是等你,爸早就走了……梁连长说的这些话,爸相信,心里高兴。爸也告诉你,我和你妈没给你丢脸,没让生产队额外照顾过,对得起军属这块牌子……爸让你回来,是不放心,是想看看你这兵当的咋样。爸穿过军装,知道好兵是啥样,刚才第一眼看到你,爸就放心了。” 赵海民的眼泪终于是止不住,流到了腮上。 赵德明和蔼地笑笑:“都当副班长的人了,哪儿那么多眼泪……这些天,爸这后脑勺里全是军号、口令、枪炮声,一醒来,看到你妈站面前才知道是假的……海民,喊声口令让爸听听……” 父亲说完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 赵海民久久地望着父亲,轻声道:“爸,您听着。” 然后慢慢站直了,目视着前方,一声悲壮苍凉的口令飘荡而起:“立正——向右看齐——正步走——” 一滴泪挂在父亲的眼角。父亲双手一松,去了。 满眼的泪从赵海民脸上滚落而下……他伏在父亲胸前,失声痛哭。随后,是满院子的哭声。 按照当地风俗,三天后,给赵德明下葬。坟墓在山脚下,一条小路旁。新坟凸起,纸钱飞舞,送葬的人都走了,赵海民仍是不愿离去,他长久地跪在坟前,耳边回荡着悠长的口令声。他是用口令给父亲送行的,在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里,他的口令能够给父亲安慰。 他不知道,差不多这个时间,在几千公里外,在他平时练习喊口令的地方,刘越正默默地站在高地上。她的面前空无一人,只有赵海民的口令声在回荡、回荡……

赵海民回来,还牵动了李胜利一家的神经。李妻劝李振发主动到赵家去看看,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慰安慰,毕竟老赵去世了。给老赵下葬时,李振发曾象征性地到赵家转了一圈,但没顾上和海民说话。 李振发却要端个架子,等着赵海民来看他,他说,论公还是论私?论私我是长辈,论公我是队长,他不先来看我,让我跑去看他,亏你想得出来! 李妻说,人家赵瘸子不是没了嘛,孩子赶回来一趟不容易……再说,人家海民是副班长,管着你儿子呢,只管你自己行势,就不怕人家也给你儿子穿小鞋! 李振发一瞪眼,说他敢!部队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副班长咋了?离四个兜远着呢,要提干,光部队说了还不算,还得经过大队革委会调查他家的历史问题,哼,给胜利穿小鞋,我早的赵海民,愣一阵,然后走过来,玉秀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点红晕。赵海民在最初的尴尬之后,咬咬牙,想单刀直入。但是玉秀比他更冷静,似乎也更有准备。玉秀说:“海民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想去找你的。” “是吗?你是书记的千金,还是别去找我的好。我想告诉你,你爸说的事,我不配,也不敢高攀!” 赵海民误会她了,她并不怪他,因为那事确实让人家无法接受。她低着头,再抬起头时已满眼是泪,她侧过身子,不让赵海民看见自己的眼泪,她说:“海民哥,你可别这么说……那是我爸和李叔的意思,我没那么想……是我不配,我有自知自明……这一辈子我没想过嫁人。” 赵海民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急忙说:“玉秀,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爸刚走,我妈连眼泪都没干,我怎么能办这事?……” 玉秀打断赵海民,内疚地:“海民哥,你别说了,我爸……他是为我好,请你理解他。你放心,我给我爸说,我谁都不嫁!” 赵海民看着玉秀:“谢谢你了!” 他转身离去。玉秀却又叫住他,犹豫一阵道:“海民哥……人在外面,多长个心眼。胜利他什么都跟家里讲,为你关禁闭、挨处分,你爸每次都是大病一场。听说你当了副班长,胜利他爸窝囊的在我家坐到半夜,跟你爸更较上劲了。这次学大寨上山修梯田,你爸那腿本来可以不去的,就因为他一句照顾军属,你爸赌气就去了,累的吐血还瞒着别人,硬撑着,所以才……” 赵海民咬着牙,抑制着愤怒。 “我爸那么糊涂,还总向着他……海民哥,对不起!” 说完,玉秀快步离去。赵海民久久地木桩一.99lib.般站立在那里。这个玉秀,真是个好姑娘啊,他从内心里感激她。也许他会感激她一辈子…… 李胜利及其家人在背后的这些小动作,让赵海民愤怒不已,他甚至想,回到部队,一定给连里说说,好好惩罚一下这个家伙! 母亲大概看出他情绪不对,再三追问,他才把见玉秀的情况讲了。母亲叹口气,把他叫到身边,说你爸还交待,要是你知道了,就让我转告你,你和胜利是战友,只能一起出生入死,不许互相使绊儿,不许你把气撒到胜利头上。你爸说,当兵的都懂得这道理,一说你就明白了。妈是女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妈心里想得通,你爸的死不能全推到李队长头上,他不过是说了句不该说的话。要怪只能怪你爸太倔、太要强。退一步说,就算他李振发有错,可跟胜利这孩子扯不上边……海民,你答应妈,把这事忘了,回到部队上,不许跟胜利找事。 赵海民敷衍地点点头,不看母亲,也不说话。他能咽下这口气吗?

赵海民回家的这段时间,李胜利又想出了好主意——他不满足于在部队内部做好人好事,决定把好人好事做到社会上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带来更大的影响。紧靠部队营院,有一个村子叫王官庄,李胜利打算到该村寻找目标,一是该村离部队近,来去方便;二是该村与部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做的事情不会被埋没。所以,他就找到了该村的民兵连长。 民兵连长把他带到了军属孙大爷家。和孙大爷寒暄几句之后,民兵连长就对孙大爷说:“老孙大叔,是这样的,这位解放军李同志找到我,打听谁家困难,要学他们部队上的雷锋帮忙做好事。咱队上的困难户要属村西头的张寡妇家,一个女人带俩孩子不容易!可这位李同志不愿去。” 李胜利说:“一个寡妇家的,不方便。” 孙大爷眨巴着流泪的眼睛,还是没搞明白的样子。 民兵连长又对李胜利说:“李同志,我刚才给你说了,这位孙大叔是军属,小儿子前年去当的兵。按说他家劳动力还成,可小儿子前脚一走,这老大、老二就闹着分家,好房子都占了,让老头住这间破屋。最可气的是,老二俩口子在县砖瓦厂当合同工,说是每月给老爹点零花钱,光说不给,这老大俩口子就攀比,不见老二的钱愣不给当爹的划工分,弄得老头子常常没粮食吃。” 孙大爷忙说:“小六子,你别说了,让李同志听了笑话。” 李胜利说:“孙大爷,以后我来帮你,每个礼拜我都来。” 孙大爷一个劲地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民兵连长说:“您就别客气了,李同志也不是外人,跟你们老三也能扯上半个战友,您就让他帮衬着,也骚骚那俩混帐东西。赶到年关呢,我们大队给队伍上写封感谢信,送个锦旗啥的。” 李胜利赶紧申明:“不用,不用!咱可不是图这个。” 聊了一阵,民兵连长走了,李胜利满脸笑容地先帮孙大爷扫院子,擦窗户,又抄扁担去挑水。他干得满头大汗,但心里很舒坦,有一种成就感。 过了几天,他又去了。孙大爷头发胡子长了,他就给孙大爷剃头刮胡子,又帮着把发臭的被褥拆洗了。孙大爷身体不好,他带他到小城里的医院看病。孙大爷平时没人陪,感到孤单,他就自己掏钱买了一只山羊,拴在孙大爷的屋门口,让它陪孙大爷。除了干家里的活儿,他还到王官庄的小学校,去给人家擦窗户,扫操场,掏厕所…… 不长时间,他就在王官庄出名了,都知道部队上有个李同志,是活雷锋。 李胜利那段时间还是挺开心的。 马春光却遇到了烦心事。他收到了一封胡小梅从师宣传队写来的信。这封信把他吓了一跳!信封上没写发信人的地址,只写着“本部”二字,何涛替他从通信员手里接过信时,就怀疑是胡小梅写给他的,他还给了何涛一巴掌,说他臭嘴乱说。其实他也猜到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他跑到营院外面的沙丘那儿,把信拆开。胡小信这样写道—— 春光,你好!我去了好几次猪场,都没看到你,后来在早操的队列里看到你,才知道你已经调到战斗班了。现在想起来,喂猪的那段日子真快乐,真让人怀念……我知道那是因为有你的缘故,春光,我知道部队有纪律,不允许谈恋爱,但我还是要说,春光,我爱你! 属于你的小梅 1973年6月24日 马春光把信纸攥在手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始撕起来,撕的很碎。他松开手,一阵风吹来,细碎的纸屑飘散开去,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刘越从黄小川那里得知,赵海民回老家看望病危的父亲了,她的心不由牵动了一下。他父亲怎么样了?千里迢迢坐车,他不会累坏吧?随即她又责怪自己:你为啥操起他的心来了?光一个黄小川就够你受的,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赵海民! 还有方敏,也需要她操心。方敏回连队上班后,全是刘越带她,才使她业务上进步飞快,目前基本能单独值班了。连方敏都说,多亏她这个师傅指导。按说都是老兵给新兵当师傅,刘越和方敏本是同年兵,本来不存在师徒关系,这样一来,她俩又有了师徒之情。 不知从哪年开始,通信连立下了一个规矩:给女兵过生日。女兵生日那天,炊事班给做份生日饭,班里的战友借机庆贺一下。别人都过了两三回生日了,方敏一次都没过过。因为她总是说自己档案上的出生日期有误,不能按那上面来。问她到底是哪天,她就说到时候再告诉。就这样三拖两拖,入伍快三年了,她一次生日都没过上。 刘越记住了这件事,决心好好给她过一次生日。她悄悄问方敏:“你的生日到底是哪天?” 方敏愣怔许久,伤感地说:“我不知道,真的。” 她告诉刘越,她是外婆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当时她只有一两个月大小,外婆领养她的那天,下着小雨,只记得是夏天,但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了,所以外婆每年都选择六月底下小雨的那一天给她过生日。档案上她的出生日期,是外婆估摸着写的,不准。就到这里,方敏的眼里已是泪光闪闪了。 刘越心里突然有些难受,就说:“方敏……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刘越暗暗决定,她要在最近,选择一个下小雨的日子,好好地给方敏过一个生日。她把自己的想法给班里的女兵王惠、毛桂萍等人说了,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次日是个礼拜天,真乃天意,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刘越赶紧吩咐众人去操办,有的去食堂找炊事班长,要求做一个脸盆大的、圆圆的白面发糕,上面还要点几个红点。有的到军人服务社买糖果瓜子水果之类的小食品。刘越要求先不要惊动方敏,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快到中午时雨停了,但天还阴着。刘越决定到荒原上的沙丘那儿办。她让王惠她们先去布置现场,还给胡小梅打了电话,约她前往,又给马春光捎了信,让他十一点钟领上黄小川,带上口琴赴约。 十一点钟时,刘越陪方敏往沙丘那儿走。天空亮晶晶的,又飘起了毛毛雨,这种天气正是刘越希望见到的。方敏不明白刘越拉她去干什么,刘越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现场已经布置好了,几张报纸上,摆着各种糖果、巧克力、苹果、瓜籽等,还有一瓶红葡萄酒,以及用纸盆精心包装起来的那块圆圆的发糕。马春光和黄小川与众女兵围坐成一圈,胡小梅也赶来了,她似乎更漂亮了,光彩照人。 刘越陪同方敏来到现场。此时方敏看着那些东西,全明白了。毛桂萍和李凤香还用野花编织了一个花环,她们上前,把花环戴到方敏脖子上,又往她头发上别了一朵好看的野花。方敏眼里含着泪,任大伙摆布。 刘越说:“大家安静了。今天,是夏天里一个下小雨的日子。十六年前的这样一个日子,有个漂亮的女孩子出生了,她的名字叫——方敏!十六年后的今天,我们成为了亲爱的战友。在人民军队这个大家庭里,我们一同成长,共同前进。今天,我们特意来给方敏过生日。这是她入伍后头一回过生日。方敏,你虽是孤儿,但我们不会让你感到孤独。我们真心地祝愿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众人鼓掌,有节奏地说:“方敏,祝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方敏眼里噙着幸福的泪花。人们热烈地鼓掌。 刘越说:“没有生日蛋糕,就用发糕代替吧。” 王惠说:“也没有生日蜡烛。” 刘越说:“我有办法。” 刘越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把火柴棍,分给除方敏之外的人,每人拿上两支。众人同时把火柴划着了,一齐举到方敏面前,方敏动情地吹灭。 紧接着,马春光吹起口琴。他吹的是方敏外婆教给她的那支曲子,他一直记得那种美妙的曲调。天晴了,毛毛雨仍在下,是阳光雨。动听的琴声中,刘越带头跳起欢快的舞蹈,她们手拉着手,把方敏围在中间,动情地跳着,小声地唱着……小雨中,女兵们青春浪漫的气息美妙极了,这个简单而又温馨的生日场面格外令人难忘…… 方敏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她甜蜜地微笑着。 马春光的眼圈也红了。能看出来,他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方敏的目光突然与马春光相遇,眼睛里分明有了内容。但他们马上就把目光移开了。 胡小梅注意到了,跳舞的节奏慢下来。她伤感地皱起眉头。 那个下着毛毛雨的中午,他们又是唱又是跳。跳累了,唱累了,把带来的东西吃光喝光,然后就分散开来,坐下休息。刘越和黄小川两人坐在沙梁下,黄小川突然轻叹:“没想到方敏的身世这么苦。” 刘越说:“但人家方敏从来不以为这是苦。小川,以后心里不要总想着家里的那点事,你记着,穿上军装你就是军人,堂堂正正的革命军人,比谁都不矮半截,今天让你来,就是让你学学人家方敏,人家还是个女兵呢!” 黄小川使劲点点头:“好!” 沙丘上,马春光又在吹口琴,他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飞向荒原,天地间竟多了一丝莫名的忧伤。马春光眼神里透着一种温情。方敏痴痴地把目光投向阴沉沉的天空。胡小梅时而看看方敏,时而看看马春光,仿佛听出了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渐渐地,目光里有了委屈和越来越多的妒意…… 下午三、四点钟,大伙陆陆续续回连队了,马春光刚回到宿舍,胡小梅就把电话打过来了,说有急事要找他谈。他想,反正早晚要把事情说清楚,见一次也是必要的,便按她电话里说的,来到营门南边的一条小河边。一见面,胡小梅就说:“我的信呢?烧了还撕了?” 马春光不知该怎么回答。 “马春光……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在心里嘲笑我,挖苦我,以为给你写信就是我贱!”胡小梅流泪了,晶莹的泪珠挂在腮边。 “我没有,我是战士,战士不准谈恋爱,这是纪律,你又不是不知道!” “哼,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宁可喂猪,也不去演出队。原来都是为了方敏,我真傻,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还为你去求人,托关系。” “你瞎说什么呀?这和方敏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好,你也为我吹支曲子,现在就吹,看看能不能那么投入,那么动情。”胡小梅忽闪着大眼睛,动情地望着他。 马春光不再说话。 胡小梅伤感地:“我知道,你不会为我吹的……” 马春光无奈,自言自语般:“妈的,这破口琴,我再也不吹了!”说完,他愤怒地把口琴扔出去。口琴落进河里,溅起一片浪花。 马春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小梅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她无力地说:“春光,你别走。”但是马春光已经走远了。

赵海民在家呆了十天,加上途中的时间,前后是十四天。他回到部队时,已是七月初。 其实,人们从李胜利口中已经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李胜利父亲的来信比赵海民早到了一天。李胜利还从信中得知,他父亲给赵海民提亲的事。这让李胜利感到有机可乘! 赵海民回到部队后,一时仍然无法从悲痛中解脱。很多人都过来安慰他。黄小川、马春光、张社会等,一有空就陪他聊天拉呱。刘越似乎也感到心里堵得慌。她又不知该怎么安慰赵海民,就咬咬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爸,我有个战友,他父亲死了……我知道他很难过,我想劝劝他,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爸,您经历过那么多生离死别,你告诉我,我该说什么?” 电话那头,父亲想了想,说:“小越,告诉你的战友,让他好好哭一场,就说我说的,军人的眼泪有一半是为爹妈预备的,怎么哭都应该,天经地义,哭完了该干啥干啥去!” 刘越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她又给小川打电话,让他把这个意思转告给赵海民。黄小川如实转达,赵海民表示感激。 人们都来安慰赵海民,就连梁连长、范指导员也陪着赵海民散步聊天,令李胜利心里感到很不自在。不就是父亲死了吗?这还成了功臣啦!李胜利忍不住就开始背后说他的坏话。 一天晚上,马春光、黄小川陪赵海民散步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李胜利在屋里说:“当初入伍时,我们西王村名额有限,就一个名额。入伍通知书根本没有他的,不信你们问问他,怎么当的兵?他爸卧在接兵干部门前的雪地里不起来,跟人家耍赖!哼,谁知道还送了什么东西!他爸是革命伤残军人,入过朝,一条腿都没了。可我老想,要真是被敌人打的,真是立过功的英雄,能不当个干部吗?可他爸一辈子连个生产队副队长都没当过!好多人都怀疑他爸那条腿根本就是自己打的,自残……” 赵海民咬着牙,浑身颤抖。马春光真怕他冲进去揍李胜利,担心地望着他。 屋里的声音继续传出来。新兵张小童说:“李老兵你别瞎说,班副那么好,他爸肯定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老兵王有界说:“李.99lib?胜利,我知道你跟班副有矛盾,不服他。但一是一,二是二,不能编瞎话。真要胡说八道你可是要负责任的呀!” 李胜利的声音:“我胡说?就说他这次回去吧,他爸是死了,咱全连都替他难过伤心,可你们猜怎么着?他爸刚死,他就找媳妇,急急忙忙跟革委会主任的漂亮闺女定婚了!” 老兵孙德才说:“你少扯淡!” 李胜利的声音:“我扯淡?你看看这信,我爸刚来的,丁主任让我爸保的媒。不信你问问他自己,有没有这回事?” ………… 幸好,赵海民忍住了。他没进门,转身走开了。马春光气得咬牙切齿,欲冲进去教训李胜利,黄小川拉住马春光衣角,叮嘱说你刚回到战斗班,上次打架的处分刚塞进档案,可千万别再冲动。马春光这才忍住。 事情还不算完,第二天在操场训练,课间休息时,李胜利突然宣布,赵海民同志这次在家定亲了,女朋友叫丁玉秀,是村革委会主任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赵海民身上。赵海民咬牙看着李胜利,怒目而视。马春光说:“李胜利,你小子别胡说八道!” 李胜利装作没事一样,笑嘻嘻地说:“不信你问海民……海民,真有你的啊,这么大的喜事连我都瞒着,我爸白给你保媒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咣”地一声,赵海民一拳过来,砸得他满脸开花。他当即倒地,抱头叫唤起来。 全连哗然。梁连长吹响哨子:“全连集合!”全连齐刷刷地列队集合。李胜利捂着脸爬起来。梁连长吼道:“李胜利、赵海民出列!” 二人出列。李胜利鼻子淌着血,赵海民眼中喷着火。两人相隔不到一米,面对面地站在训练场正中央。全连战士在梁连长威严的口令声中,持续不断地重复着前倒、后倒、左倒、右倒。阵阵吼叫声震天动地。四周全是训练的战士,没人看赵海民和李胜利,仿佛两人不存在一般。梁连长巡视着训练的士兵,时而走过二人身边,时而又走远了。 梁连长对部队吼叫:“士气,士气哪儿去了!” 部队的倒地声、吼叫声顿时响亮了许多。 梁连长走到赵、李二人面前:“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梁连长又走战士们中间:“战场上只有敌人和战友!” 梁连长再次走到两人身边:“把眼睛睁大,看看他是谁,是敌人还是战友!” 梁连长复又走到战士们中间:“什么叫战友?为什么不叫同事?战友就是甘苦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的朋友!” 部队士气更高昂,吼叫声震得人耳膜疼。 梁连长复又走到二人身边:“战友就是把生留给别人,把死留给自己的人!出拳的时候你看没看他是谁?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捅在人心里的时候,你想没想过他是谁?……” 李胜利嘴角上殷红的血凝固了。赵海民目光渐渐软了…… 眨眼间,冷风吹过,大雨滂沱,闪电不时划过天空,远山近树笼罩在一片雨雾当中。 赵海民和李胜利回到队列中,全连的训练继续仍在进行…… 第九章

挨了赵海民一拳,又挨了连长一顿训斥,李胜利的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沉默了几天,周日上午,他又来到王官庄,先去村头水井里挑水,把孙大爷的水缸灌满后,又给那只山羊喂青草。孙大爷见院墙那边没动静了,可能是老大两口子下地了,就把大门关上,招呼李胜利坐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说:“李同志,这是我家老三来的信,他知道俩哥哥不孝,不放心啊!过去我都是拿到队长家,求人家给看看,麻烦人哪!……李同志,这回你帮我念念吧。” 李胜利在衣襟上擦一下手,郑重地接过信,把信读了一遍。信的内容无非是让老爹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注意身体为上,不要和哥、嫂计较之类的大白话。 孙大爷眼圈红了,叹息道:“在家还看不出来懂事,可一到了部队就不一样了,每次来信都嘱咐我别跟他哥哥嫂子们一般见识,不让我生气。过年的时候给我钱,生怕他哥哥们知道截下来,就夹在信里边,你说这孩子多孝顺。他妈死的时候他还小,其实,就老三吃的苦多!” 李胜利也感动了:“孙大爷,那您就听老三的话,以后别和他哥哥嫂子生气了。” 孙大爷点点头:“李同志,帮我回个信吧!告诉老三,我啥都好,能吃,能睡,也不缺钱……跟他说,他哥哥嫂子们对我都好,孝顺的很!” 李胜利不解:“孙大爷,你咋不说真话?” 孙大爷叹口气:“老话说,儿行千里父母担忧。反过来也是一个理儿,老三他总为我揪着心咋行?前一阵,我夜里做梦,不是摔锅就是砸碗,多不吉利!闹得我半个多月吃不下睡不着,就怕老三遇到啥不顺心的事!今儿这信上说没事,我这心里一块石头才落地。” 李胜利抬起头看着孙大爷时,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他也是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心里酸酸的。孙大爷朝李胜利凑凑,道:“孩子,你也想家了……” 李胜利赶紧说:“没有!” 孙大爷突然发现了什么:“哎,我刚才没看清,孩子,你这嘴咋了?要紧不?” 李胜利脸顿时红了,掩饰道.99lib.:“训练的时候磕了一下,没事没事。” 孙大爷慈爱地看着李胜利:“要是不碍事,别跟爹妈说,他们要知道了,还不定咋揪心呢!” 李胜利使劲点点头:“行!孙大爷,咱给三儿写回信吧。” 老头拿出皱巴巴的信纸,李胜利从兜里掏出钢笔,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写起信来。 就在这个时候,何涛心血来潮,也来到了王官庄。最近训练强度不大,何涛总感觉有劲没处使,无聊得很,星期天连队也不让人随便去市里,他在宿舍呆不住,三转两转就走进了王官庄。大人们都下地了,一群孩子在胡同里玩耍,见到穿军装的何涛,立即扑了上来,缠着他讲故事。何涛挠挠脑袋,想不起讲什么故事好,便灵机一动,说:“我给你们表演个绝技吧,劈砖!” 小孩子们大声叫好。何涛让他们去胡同口搬砖,他们搬来一摞。一个半大的孩子递给何涛一块砖:“解放军叔叔,快劈啊,让俺们看看!” 何涛不屑地笑一笑:“这算什么?五块一摞,多堆几摞,让你们好好开开眼,也治治我的手痒!” 孩子们更兴奋了,飞快地在地上摆好十几摞砖。何涛夸张地摆一个姿式,运足气,一掌下去,一摞砖断成两半。孩子们跳跃着欢呼。何涛一掌一掌,一口气将十几摞红砖全劈裂了。孩子们被震住了,仰望着何涛。何涛满足而得意地说:“这太小意思了,我告诉你们,有一次一帮流氓抢我们军帽,我和几个战友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哎,你们村有地痞流氓吗?告诉我,我这就去收拾他!” 孩子们纷纷摇头。 “那,劳改释放犯呢,有没有?” 孩子们又摇摇头。 一名七八岁的男孩说:“叔叔,五秃子总欺负我们,还把我们割的猪草抢走,拿回家喂他家的猪。” “哦,五秃子是谁?” 男孩道:“他上四年级了。” 何涛哧地笑了,摸了摸男孩的头。这时,一条大黄狗跑来了,它站在不远处,冲着何涛叫着,显然把他当成了外人。孩子们纷纷道,叔叔,这就是五秃子的狗,——可凶了——还咬死过我们家一只鸡…… 孩子们说着纷纷朝何涛身后躲去。 何涛看着狗:“别怕,哎,五秃子家什么成份?” 孩子们纷纷道:是中农……可是比地主还坏…… 何涛哼一声:“管他什么成份,养这么大一条狗欺负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他捡起半截砖,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掂着,两眼紧盯着狗,然后猛然跑两步,一个标准的投弹姿式,将砖朝狗砸过去。 狗腿断了,瘸着腿呜呜地走了。 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何涛满足地笑着,拍去手上的尘土。 李胜利从孙大爷家出来,路过胡同口,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他心想,何涛放着正经事不做,跑来逞能,有他好看的时候。 果然被李胜利猜中了。下午三点多钟时,两个男人推着一车半截砖,一个男人扛着一条死狗,后面跟着一群孩子,来到了侦察连门口。梁连长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吩咐值班员吹哨子集合。全连人很快集合好了。连长站在队列前,怒目扫视着队列:“是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李胜利悄悄瞥一眼何涛,没敢说话。 梁连长看看那三个男人和一群孩子:“全连都在这儿,你们认吧!” 扛死狗的男人对孩子们嚷着:“过去,给我认,找不出来,我一个个剥你们的皮!” 孩子们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直接走到了何涛面前站住了,内疚地都不说话。一个孩子指了指何涛。何涛咕哝道:“妈的,一帮叛徒!” 然后他看着连长,哭一样地笑了:“连长,是我干的。” 梁连长脸色铁青,怒目而视着何涛。 拉车的中年男人拖着哭腔走到连长面前:“首长,我好不容易买点砖,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呢,账都还赊在那儿。” 梁连长说:“对不起,我们陪……一共多少块?” 中年男人说:“三百五十多块呢。” 何涛急了:“不可能有那么多!你是不是把破砖全拉来了?” 梁连长厉声道:“你给我住嘴!” 扛死狗的男人也走过来:“首长,你们可是有三大纪律呀,年年拥军我可都是帮着敲鼓的,他可不能这么对待我呀。” 梁连长说:“老同志,出了这种事,的确是我们的错误,我们违犯了纪律,损坏了群众财产,除了照价赔偿,还要严肃处理我们的战士。” 扛狗男人说:“首长,我这条狗别人给三十多块钱我都没舍得卖……” 队列一阵骚动。梁连长咬了咬牙不说话。 何涛突然道:“小孩们,你们过来,你们都看到了,我没打死狗,只打断它一条腿,是不是五秃子他爹自己打死的?” 扛狗的男人说:“解放军同志,你要这么说,赔多少钱我还都不要了,你赔我的狗,不然我就扛着这条狗找你们上级领导去。” 何涛一瞪眼:“我他妈告诉你,找谁我都不怕!” 梁连长厉声道:“何涛,出列!” 何涛拧着脖子走出队列。 连长说:“三班长,把何涛送到禁闭室去!” 张社会带着何涛朝禁闭室走去。经过小孩们面前时,那名七八岁的小男孩,突然说话了:“叔叔,狗是五秃子的爹用绳子勒死的,还灌了好多水。” 扛狗的男人黑了脸:“小杂种,胡说八道我剥你的皮!” 梁连长看一眼五秃子的爹,然后喊道:“司务长,给这位老乡拿三十块钱。再算算这车破砖值多少钱。” 五秃子的爹暗暗一笑,嘴上却说:“哼,算我倒楣!” 三个男人领着一群孩子走了。 当晚的全连军人大会上,指导员宣布,给何涛行政记过一次,禁闭一天。何涛吹着口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种种迹象表明,张社会的三班最有希望代表侦察连参加大比武。但是,这段时间,张社会的情绪却不高,在训练场上,他常常让赵海民代替他指挥。赵海民的表现自然无可挑剔,张社会的表现却令人不解。 没有人能够想到,张社会是想“让贤”。他觉得赵海民完全能够胜任班长的角色,而他再怎么折腾,也于事无补了。也就是说,他决定退出大比武,把机会留给赵海民。尽管这样做他有些痛苦,但他仍然决定这样做。 离大比武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连里召开支委会,吸收各班班长参加,用投票的方式选择参赛班。最后结果没有出乎意料,三班得了最高票,将代表侦察连、代表师参加军区大比武! 在众人的掌声中,张社会终于松了口气,他轻轻闭上眼睛。散会了,别人都走了,他异常严肃地坐在连长和指导员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让赵海民带领三班上,他让贤。 指导员不解地望着他,梁连长似乎早就有所觉察,说:“我就料到你又要搞什么鬼名堂!” 张社会使劲吸口烟:“我想了好久了,就这么决定吧,扶他当班长,我改当班副,全力协助他!” 梁连长和指导员同时皱起眉头,互相看着。许久,梁东才说:“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不行!” 指导员说:“是呀,这次比武三班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们侦察连,也代表全师。” 张社会道:“那你们说说,赵海民还有哪儿不如我?” 连长和指导员都不说话了。 张社会道:“你们都是行家,这段时间你们都看到了,现在哪一样他都不比我差,就说这组织指挥吧,他那份干脆、果断、利索,我比不了。我带三班这么多年,人气儿上比他强,经验是比他多,威信比他高,朝队列前一站,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兵们都得老老实实听到耳朵里。可赵海民朝队列前一站,一声口令从耳朵里一下就穿到人心里,让人心动,浑身的血都翻腾。大比武比啥?不就是拼的一股劲吗,又不是比谁的兵听话……再说,就算我带着三班能争回个名次什么的,有啥稀奇的?一张老脸,年龄比人家当排长的还大,还没比咱就先输给人家了,这不是让人笑话咱侦察连没人嘛!……” 一番话让梁连长和指导员动情了。梁连长拍一下张社会肩膀:“社会,比武是比谁年轻漂亮啊?别瞎扯蛋!……哎,今年,你可能还有提起来的机会……” 张社会突然变得沉重了,他缓缓摇头:“连长、指导员,你们不用说这个了,我心里有数……我该离开部队了,真的该离开了……你们不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 梁连长凄惨地一笑:“这是古人说的,我们没这个水平。” 张社会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用力吸着:“说真的,连长、指导员,你们都是带兵的人,比我懂,这个节骨眼上,这么好的机会,不把赵海民换上来,磨练一下他,还等啥?……反正年底我该走了,让我去露这一脸,把三班挣回来的荣誉自己带走,不如交给赵海民,留给三班,留给咱侦察连。” 指导员动情道:“社会,你别说了……连长,我个人赞成三班长的想法,让赵海民以班长的身份带三班参加比武,张社会协助他。就是拿不回名次,扛不回锦旗,但能带出一个朝气蓬勃的三班,对连队的长远建设也大有好处,我看值!” 梁连长终于赞同地点点头。 此时,在三班宿舍里,已经得知三班被选中的消息让赵海民与众战士高兴异常。在众人的笑闹声中,马春光走进来,看着何涛:“你小子别高兴太早,连长说了,还得进一步优胜劣汰,我等着换你呢。” 何涛一愣:“换我?凭什么?” 马春光说:“凭那条死狗。” 众人大笑。何涛也笑了:“马春光,别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人家黑了!你忘了你和赵海民也都有一个大处分呀?而且,历史比我还长。论军事,我还真不一定服你,换谁你也别想换我!哎哎,李胜利,你乐意做好事,那就把这好事让给马春光吧。” 李胜利几乎要跳起来:“我比你差呀?一条狗都打不死,还让人家老百姓自己用绳子勒死。要让,你自己让。” 何涛上前追打:“李胜利,你小子也敢跟我叫板。” 李胜利边躲边嚷:“要换也该换黄小川。” 此言一出,人们都愣了,一起望着黄小川。黄小川仿佛真要被换下来一般,担心地看一眼赵海民,低下了头。 赵海民也有些吃惊地望着黄小川,他最担心的,其实就是黄小川。 但是,更让他吃惊的,却是张社会的决定。他听说张社会因身体原因辞掉班长一职,让他来当班长,头一个反应就是张社会在逃避,第二个反应就是张社会想把他推到前台!夜里熄灯后,他去找连长,连长不在宿舍,而是在水池前冲冷水澡。他默默地走到连长身边。此时全连一片安静,哗哗的水声格外响亮。 “连长……你们心里都清楚,张班长根本没病……” 梁连长回一下头:“是赵海民啊……再给我来一桶!” 赵海民接一桶水,提起来,从梁连长的脖子处冲下去。梁连长呵呵地快活地发出过瘾、痛快之类的话。 赵海民放下水桶:“连长……张班长他……” “这事和张社会无关,是连队的决定。”连长捋一把脸上的水。 “那我也不干……反正这次比武我不带队,不当这个班长。” “为啥不干?” “明明是张班长让我,可你们……” 梁连长穿上衬衣,快速地扣着扣子:“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做?” 赵海民无话可说了。 梁连长依然吸着气,口气却变得动情而柔和了:“能遇到张社会这样的班长,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知道珍惜!” “可班长他……太可惜了!” “什么你也别说了,把这件事好好给我记住,记一辈子!做人、带兵,什么时候犯迷糊了,就好好想想这事……我告诉你,不为别的,就为张社会,这次比武你要是不给我整回点过硬的东西来,我饶不了你!” 梁连长提着水桶走了,赵海民愣在那里,回味着连长的话。他默默地说,班长,我记住连长的话了……在你面前,我啥也不说了,你把担子交给了我,我会挑起来的……

通信连那边,也在选拔参加通信兵大比武的人选。刘越和方敏报名参加了,她们经过笔试和实际操作,都入选了。但是,刘越却高兴不起来,方敏一问才知道,刘越在为黄小川担心,黄小川有可能被替换下来。刘越深知,这样一来,对小川的打击就太大了。 刘越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几天,侦察连针对三班参加大比武的人选问题,一直定不下来。主要是拿不准是否让黄小川和李胜利参加。晚上,梁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一排长和赵海民、张社会又在开会。梁连长着急地说:“一个建制班,十二个人定死了,每个参赛班四个新兵也是硬指标,得带着档案去。除了正副班长,六名老兵中,何涛和其它几名老兵都不弱。如果换人,肯定是李胜利和黄小川,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换几个,换谁?张社会、赵海民,你们俩先说说。” 赵海民看一眼张社会,主动发言:“李胜利按说也不弱,而且……他只要在集体项目上保证拿到分就行,个人项目上我们不指望他,我的意思,不换李胜利。至于黄小川,其实他也挺好……” 一排长打断他:“这么短时间,一下换俩,队列里恐怕很难完全达到协调一致。我看,就把黄小川一个人拿下来吧。” 梁连长赞许地点点头:“让马春光上!” 其余人都表示赞同,只有赵海民沉默不语。 副连长说:“马春光上,有两个好处,一是集体项目上我们没有明显弱的人了,二是马春光有冲击个人项目的实力,这样,张社会、赵海民和马春光,有他们三个人,我看个人项目咱们有希望去扛红旗。” 梁连长又说话了:“马春光上,还有一个好处,他在张社会手下当过兵,跟赵海民,尤其是何涛臭味相投,配合上没问题。” 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只有赵海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始终把头低在那儿。 梁连长总结道:“那就这么定了。张社会,你负责做做黄小川的工作。一排长你跟二排长通个气,让他做做四班长的工作,挖走他一个心肝宝贝,他肯定也不舒服。今天晚上,马春光和黄小川就各自到新班报到。” 张社会有些难过地看一眼赵海民,然后对连长点点头。赵海民突然道:“连长……再等等再决定行吗?” “还等什么?明天就该报名单了。” 赵海民犹豫道:“那就明天定……黄小川的事,我和班长再商量商量,明天,明天早上我就答复你……至少,得让黄小川有个思想准备。” 梁连长和指导员交流一下目光,同时点了点头。赵海民马上拉着张社会来到操场上。此时,在操场的一角,黄小川正在练习投弹,教练弹砸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赵海民和张社会都不说话,默默地听着黄小川在深夜里的喘息声。许久,赵海民才说:“班长,我不能让黄小川失去这次机会……更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三班!” 张社会感叹道:“……海民,你现在是班长,你决定吧。连长、指导员那我去做工作。” 张社会头也不回地走了。赵海民又把马春光叫到了操场上。月光下,黄小川一个人仍然在练习投弹。他满头的汗水,满面的泪水。在离黄小川一百多米的地方,赵海民和马春光默默地站在那儿。训练弹一下一下砸在地上的声音清晰而沉重。 马春光一开始并未明白赵海民的用心,他兴奋地说:“能参加比武,本身就是荣誉,在和平年代,这种荣誉对一名战士太重要了。况且,我完全有可能在个人项目上拿名次!” 赵海民没说什么,目光一直望着黄小川投弹的地方。马春光渐渐明白过来了,说:“海民,你找我来,是为了……黄小川吧?……” 赵海民郑重地点点头:“春光,你说对了,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看一眼小川现在在干什么……小川的身世,暂时我不便对你讲,但这一年多相信你能看出来,小川的心里始终像压着一块石头。有时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甚至一声咳嗽都让他害怕,甚至到今天,他还怀疑身上穿的是不是军装……以小川目前的情况,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马春光轻声道:“你跟连长他们说了吗?” 赵海民摇摇头:“我得先征求你的意见。” 马春光停一停道:“如果我一定要上呢?” 赵海民扭过脸去,望着远方的夜空:“让你上,是连队的决定,本来就该你上。其实我也很犹豫,一边是小川,一边是你,还有一边是集体的荣誉,是三班,是侦察连,甚至是全师的荣誉……” 黄小川投弹的声音还在继续着。马春光久久地望着响声传来的方向,沉默了好一阵,他突然笑起来,黑暗中的笑声显得轻飘飘的,他说:“海民,我和你一个想法——让小川上!不能再让他受打击了,尤其是不能让他因为我受打击!” 赵海民也轻松地笑了,说:“春光,我早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走,到连部去!” 他们来到连部,赵海民把情况讲了,最后又补充道:“三班是一个集体,既然让我带队,我就要带一个完整的三班上去比武。” 指导员脸上无表情地:“这样做的结果你想过没有?” 赵海民说:“想过。” 马春光说:“连长、指导员,你们都清楚,黄小川比谁都努力,都刻苦,他是软在心里了,他太敏感,缺乏自信,这节骨眼上把他刷下来,不是要他的命吗?连长、指导员,就让黄小川上吧!” 梁连长似乎还是不甘心:“你真的决定不上了?” 马春光认真地点点头。 梁连长逼视着马春光:“这可是一次施展你本事的好机会,不后悔?” 马春光再次点点头,轻轻一笑:“不过,除了黄小川,换谁我都当仁不让!” 梁连长道:“那你想换谁?” 马春光胸脯一挺:“赵海民!” 赵海民、马春光和指导员都笑起来。 梁连长站起来,严肃地走到两人面前,看着他们,掩饰着感动,但最终还是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出来,分别在两人肩上轻拍两下,什么也不说走了出去。 指导员看着两人:“放心睡觉去吧,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二人离开连部,回到各自班里。赵海民发现,张社会和李胜利不在房间,一问,才知道李胜利拉上张班长到外面谈心去了。 这两天,李胜利心里也不踏实,他最怕赵海民当班长后给他小鞋穿。晚上,他见通信员叫张社会和赵海民去连部开会,估摸着是研究让谁不让谁参加大比武。后来见赵海民和张社会脸色阴着,越发觉得不对劲,所以,他忍不住就找张社会问情况。他把张社会叫到宿舍后面的小树林里,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 张社会惊讶地说:“你真的以为赵海民会报复你,不让你去参加比武?” 李胜利抬眼看一眼张社会,嘟囔道:“班长,我只是这么想,反正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以前是有些地方对不起他,可那都是些小事。” 张社会冷冷地道:“连里是要换人,赵海民现在是班长,换谁不换谁,他有权决定,你自己找他吧!” 一听此言,李胜利快要哭起来:“班长,你可要给我做主。你知道赵海民和黄小川最好,肯定偏向黄小川。反正我比黄小川强,比何涛也不差,何涛还有处分,赵海民要不公正,我找连长去……” 李胜利很委屈地望着张社会。张社会突然提高声音:“去,找连长去,现在就去!” 李胜利被吓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张社会。张社会恨铁不成钢,真想踢他一脚,道:“现在怕换你了?把你那点聪明劲儿早用在训练上,比别人高出一头,谁敢换你?这会儿担心赵海民报复你了?自己要是堂堂正正他报复你什么?我告诉你,连里还就是要换人,点名要换的就有你一个,可最后不让换你,保住你的就是赵海民!算你走运,我要还当班长,这会儿你已经不在三班了!” 李胜利呆愣愣地看着张社会。 “不相信是不是?以你这点心胸是想不到!” 李胜利把头低下去。 张社会放低声音,语重心长地:“李胜利,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穿上军装多久了?还在那儿耍小心眼,搞小动作,这毛病再不改,今后你准会栽在这上头!” 张社会大步走了,李胜利喘着粗气蹲在地上藏书网。 第二天上午八点,梁连长和指导员正式通知黄小川,他将代表侦察连,参加大比武。黄小川当即就落泪了。 上午九点钟时,侦察连梁连长在电话里,向师作战科报参加大比.99lib.武的人员名单,正在值班的刘越监听到了其中有黄小川,她也高兴得流了泪。

大比武那天,早晨五点多钟,赵海民就带领三班坐上解放牌大卡车,颠簸两个小时,赶到南面山区的一个大型演练场。 演练场上,彩旗飘扬,人山人海。观礼台上,坐着各级首长。刘越的父亲刘孟达手拿望远镜,端坐在正中央。 大比武正式开始前,先由炮兵和空军部队进行表演。随着一阵接连不断的炮响,一发发炮弹落在远方画着一个个白色圆圈的正中心里,一股股尘土冲天而起。一会儿,又有一组红色气球飘在远处的天空,随着一阵炮响,气球纷纷从空中消失。几架直升机编着队从观礼台上空掠过,突然一阵扫射,前方山头上的一排靶标纷纷应声倒下…… 精彩的表演让与会者大开眼界。 刘越和方敏也来了,她们来参加通信兵的比武。赵海民听到几声熟悉的笑,回头一看,正好与刘越的目光碰到了一块。黄小川冲刘越挥挥拳头,说:“主席台上坐着的,是不是刘伯伯?” 刘越说:“就是他啊!一会我带你去见他。” 黄小川急忙摇头:“一会我要参加比武呢!” 侦察兵的比武最先进行,各个师派出的代表队被带到指定位置。赵海民经过刘越身边时,刘越把手表递到赵海民面前。赵海民犹豫着。刘越大大方方地说:“戴上吧,比赛时用得着。” 赵海民接过表,迅速跑去。 比赛的头一项是五公里全副武装越野。十几个班一起出发。三班在赵海民的带领下趟过河水,跋涉在泥泞中,奔跑在山间小路上。黄小川咬牙紧跟着队伍,张社会不由分说,取过小川的枪,拍一掌小川:“跟上!” 结果,三班的成绩最好。 第二项是拼刺。训练场上。戴着面具和护身的战士们两人一组对刺着。张社会的木枪,枪枪不离对方腰眼,对方闪转着,刚要还手,张社会一枪刺在对方的正胸,高他一头的对手应身倒地。赵海民的对手紧接着也倒下去了。李胜利、黄小川和一个老兵却被对手刺倒了……这一项成绩算下来,三班排在第三名。 接着是行进间射击、攀登障碍。三班的成绩一直没掉下前五名。令人高兴的是,赵海民五发子弹打出了四十九环,这个成绩排在了全部参赛人员的第一位! 按计划,当天晚上,他们不回营房,就在训练场上搭帐篷过夜。吃过晚饭后,赵海民、张社会半跪半蹲在那儿为坐在马扎上的几名士兵挑着脚上的血泡。刘越突然来了,通信连的帐篷离这儿不远。刘越兴致很高,她告诉众人,今天她的成绩一直在前三名,明天还有两项,如果不出意外,她拿名次绝对没问题。 黄小川的肩膀被树枝挂伤了,疼得呲牙咧嘴。刘越不由分说,逼他脱掉军衬衣,从赵海民手里要过碘酒,小心地为他上药。黄小川咬着牙,既害羞又不安。 何涛穿着一件背心在洗脸,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刘越。赵海民感觉到何涛这样做不雅,就说:“何涛,没听见你?把军装穿上!” 何涛嘟囔:“这就洗完了……刘越是小川的姐姐,又不是外人,怕啥呀?” 刘越和其他人都笑了。 李胜利说:“你少套近乎,忘了那次跳木马了?那副熊样,我都替你脸红。” 何涛轻轻踢一脚李胜利:“破嘴,那壶不开你提那壶。” 众人再次笑起来。 刘越说:“何涛,是不是背后一直骂我?” 何涛急忙申辩:“我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骂过,不信你问小川。小川,你给我作证。” 黄小川嗯一声,很诚实地点点头。 刘越擦完碘酒,又为黄小川拉好衣服,然后看着众人:“还有没有擦伤的,碰破了的?” 众人都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赵海民和黄小川陪着刘越从帐篷里出来,他们来到一片空地上。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天上,布满了玫瑰色的云霞,十分美丽。刘越这才对黄小川说:“是我爸让我来叫你的。刚开始看到你站在队列里,他还不敢认呢,都不敢相信你能来比武,还专门要了一份比武人员的花名册,看看到底是不是你。今天中午一见我,高兴地直冲我嚷嚷,说小川参加比武了。好像他比我先知道似的……走,让我爸看看你。” 黄小川看着赵海民。赵海民说:“小川,去吧。” 黄小川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小越姐,你告诉刘伯伯,我也看到他了……这一次,我就不去看他了。” 刘越疑惑地望着黄小川。赵海民只好对刘越道:“小川不去就算了吧,明天我们还有最后一个项目,十公里长途奔袭,让小川早点休息。” 刘越叹口气,无奈地点点头:“那好吧,小川,一会别忘了用热水泡泡脚啊。” 黄小川感激地点点头,刘越小跑着离开了。她没有回通信连的帐篷,而是七折八拐钻进了大比武指挥部的大帐篷内。他父亲坚持不回招待所,今晚也要住帐篷。父亲在看文件,她拿起一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将行军桌上的两盘水果全部装进网兜,再然后四处张望着:“爸,还给你配什么好吃的了?” 说着悄悄地将两盒中华烟塞进裤兜。 刘孟达抬起头来:“怎么,连我的烟都不放过呀,小川抽烟?” 刘越不好意思地对父亲笑笑:“给小川他们班的战友抽,他们都对小川挺好的……爸,小川不来见你,是怕别人知道了他爸的事连累你,你别生他的气呀!” “这孩子,跟他爸一样,书生气!” 刘越小声道:“对了爸,黄叔叔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他的消息?” 刘孟达脸色突然沉重了:“这些事,小孩子别乱打听!” 见有人进来请示工作,刘越赶紧离开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她就把从父亲那里搜来的东西全部送到了三班的帐篷里,引得何涛等人一片欢呼。 吃罢早饭,梁连长和指导员来参加三班的动员会,他们表示,只是来听听,不干涉班里的战术安排。赵海民说:“和我们昨天的五公里越野不一样,十公里长途奔袭,两面旗帜,一面是个人,一面是集体。集体按个人到达终点的时间记分,然后计算各队总分。大家说说,我们侧重哪一个,战术上看怎么安排?” 何涛说:“那还用说?冲着两面旗帜去呗!” 众人纷纷点头。 赵海民望着张社会。张社会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战术上强调两点:第一,有能力冲个人项目的几个,赵海民、我、刘光林、加上何涛,七八公里之前保持在第一方阵中,后面的冲刺阶段,根据个人状态,没把握扛旗帜的,牺牲自己保别人;第二,按照规则,到达不了终点的,按零分计算。因此,其它人千万记住,不管任何人在最后,必须保证有一个陪着他,哪怕走也要陪着他走过终点。” 对这样的安排,梁连长和指导员无话可说了。 真正的考验就在今天。出发半个小时后,参加长途奔袭的十几支队伍基本上都已经松散了。第一方阵已拉下第二方阵几百米远,能看得出大部分人不属于同一个集体,明显都是冲着个人那面旗帜去的;第二方阵也已拉下第三方阵一二百米的距离。赵海民带领的三班处于二三方阵中间。在整个奔袭的队伍中,他们与众不同,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形。赵海民声音响亮地喊起口号,全班为之一振,稍有混乱的队形重新整齐了。赵海民看一下表,对张社会说:“班长,差不多过五公里了。” 张社会会意地点点头。 大约又过了两公里,赵海民开始带头加速。他和张社会、何涛跑进第一方阵中。而黄小川、刘光林等人却跟不上了,渐渐落到后面。幸好,由于事先战术对头,每一个落在后面的人都有人保护,结果是,老兵王海波保护了李胜利,李胜利缓过劲来之后,保护了刘光林,刘光林缓过劲来后,又陪着黄小川一块往前跑。有好几次,黄小川摔倒在地,他的脸上擦出了血,鼻子也在流血,他实在跑不动了,头昏眼花,心脏几乎要从喉管里钻出来了……可他想到了刘越,想到了赵海民,想到了刘越的爸爸刘伯伯,力气又一点点回到了他身上,他战胜了自己,到后来,他似乎成了一个有点笨拙的机器人,慢慢地往前跑着…… 跑在第一方阵的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只剩下最后五百多米了。拐过一个山头,演练场出现在前面。公路两旁已有不少人在等待、迎接了。刘越和方敏也在其中。刚才刘越获得了通信兵女子综合项目第一名,她顾不上庆贺,急忙拽着方敏来路旁迎接赵海民的三班。 陆陆续续有人跑过来,迎接的人都为这些跑在最前面的勇士们鼓掌。赵海民、张社会、何涛前面还有五个人。何涛气喘如牛地说:“海民,我试一试,看能不能给你们拖下来一两个。” 没等赵海民回答,何涛已加速朝前跑去。 刘越一眼看到何涛快速冲过来,再一看后面是赵海民和张社会,急忙和方敏迎了过去。刘越喊道:“何涛,你真棒,快,争取第一!” 何涛越过一个人,又越过一人,可他终于跑不动了,步子慢下来,每前进一步,都几乎是拼尽了全力。但就是在他的掩护下,赵海民和张社会分别冲到了第二和第三的位置。跑在最前面的那个,据说是军区体工队下来的,他比赵海民二人领先十多米的样子。刘越和方敏陪着赵海民和张社会朝前跑,两人一脸的兴奋和激动。 还剩最后一百米了。张社会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海民,你注意节奏,我来冲他。” 赵海民也是从牙缝里掉出几个字:“要冲也轮不着你。” “少废话。” “该给我和三班的,你全给了。这面旗帜是你的兵们送你的,你必须得到。” 说着,赵海民猛然提速,几步追上前面的战士,并超过去。那名战士奋力一阵猛追,又到了赵海民前面。刚有所松懈,赵海民再次冲到了前面。如此反复,几个来回之后,两人终于都不行了…… 张社会后来居上,在距离终点十米远时,超过了两人。那名战士再要加速已是力不从心了。而张社会则开始了真正的冲刺。 张社会第一个越过终点。终点处,张社会回头望着脚步踉跄的赵海民,望着再远处的何涛、望着夹杂在其它人中陆续而来的李胜利以及其它三班的战士,泪水不由打湿了双眼…… 第十章

一个星期后,师里在师部大礼堂为大比武中获得名次的单位和个人举行授奖大会。这一回,平时被主力部队瞧不起的边防三师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用师长的话说,是“成绩突出,战果辉煌”。边防三师在集体项目中,共夺得一个第二,一个第三和一个并列第四名,分别是:师直炮兵团二营三连五班,夺得军区炮兵比武的第二名;步兵一团一营一连九班夺得步兵比武第三名;师直侦察连一排三班夺得侦察兵比武并列第四名。 黄小川遗憾地说,如果他再发挥好一点,也许三班能进入集体项目前三名。赵海民说,你能达到这种水平,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关键是,通过参加大比武,你开始走向成熟了。黄小川认为赵海民说得对。他很想说,如果没有你,就没有黄小川今天这样的进步。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他知道,赵海民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 也许更值得一提的是,在个人项目中,边防三师一举夺得了三个第一名,扛回了三面锦旗,他们分别是:张社会勇夺十公里长途武装奔袭个人第一名;赵海民夺得行进间射击第一名;刘越夺得通信兵女子综合项目第一名。 在那天的授奖大会上,佩戴着大红花的张社会、赵海民、刘越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正中间,十分地惹人注目。他们在《解放军进行曲》的旋律中上台领奖,师长、政委和副师长亲自把鲜红的锦旗递到他们手中,台下的观众热烈地鼓掌,掌声几乎把礼堂的房顶掀起来了。师宣传科的新闻干事为他们照相。在持续的雷鸣般的掌声中,三人并肩而立,久久地举手向众人致敬…… 那个瞬间,赵海民感觉到了刘越的呼吸,是那种甜甜的、犹如新鲜苹果味儿的呼吸……以至于许多年之后,赵海民一见到苹果,忍不住就想起他和刘越上台领奖时,他从刘越身体上闻到的那种味儿…… 从礼堂回宿舍的路上,他们三人一块走的,但是走到中途时,张社会借故溜掉了。看样子老班长也发现了,赵海民和刘越不大对劲。尤其是刘越,大方得很,一点都不脸红,看来高干子女、城市女孩就是比农村女孩子胆子大。 张社会不见了,赵海民低头从胸前取下那朵纸扎的红花:“戴着怪别扭的。” 刘越也取下来,把小红花捏在手里,与赵海民相视一笑。那一瞬间,两人都像是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东西,又都赶快把目光移开了。 刘越突然笑了一下:“哎,能不能告诉我,你那样练口令到底是为什么?” “当兵的嘛,就是想把口令喊好,别的也没啥。” “我从小就是在一声声口令中长大的,说真的,我觉得你的口令挺不错,清楚、宏亮,有一股气势……”刘越面露神往之色。 赵海民望着不远处的大操场,表情里更是充满了无限神往:“好的口令不是用嗓子喊,是从胸膛里迸发而出;不仅仅是命令,让人被动地去执行,而是让站在你面前的人充满激情,热血沸腾,就像听到冲锋的号角;好的口令还应该充满感情,能让你面前的每一个人听出他最需要的东西。像小川所需要的自信、刚强、力量;像李胜利需要的那份坦荡和宽阔的胸怀;像何涛所需要的那种做军人的荣誉感、庄严感……” 刘越钦佩地听着。 赵海民继续道:“一声好的口令能把自卑化作尊严,把傲气喊成傲骨,把懦夫喊成英雄,能把悲伤化为悲壮,能让成千上万人落泪,能把这泪再咽回去,化作无坚不催的力量……” 刘越痴呆呆地望着赵海民,出神地听着,沉醉了一般。 到这时,赵海民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他找个理由离开了刘越。刘越望着他结实的背影,半天没动地方。 当天晚上,侦察连召开全体军人大会。梁连长感慨万千,讲了好长时间。他说,三班得了个第四名,有人觉得可惜,可在我看来,这个并列第四名,它的价值丝毫不亚于第一名,它比一面锦旗更值得珍贵!因为它凝聚的全是汗和血,没有半点水分。如果当初偷梁换柱,也许就不是现在的并列第四,拿个第三、第二,甚至第一,也完全有可能。但是作为一连之长,我不可能有现在这种发自心底的自豪! 大家鼓起掌来。梁连长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看着张社会说,通过这次大比武,让我真正认识了一位老兵。他看着赵海民说,还让我得到了一名优秀的班长。他又把目光望向马春光和黄小川,说,同时又让我更深地理解了战友这两个字的含义。最后他扫视着三班的队列,说,我为有他们这样的兵感到常常的自豪! 梁连长眼睛好像湿润了,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指导员走上前,站在连长身旁,大声说:“为表扬张社会、赵海民和三班全体同志在这次大比武中取得的优异成绩,师党委已经批准,为张社会、赵海民同志荣记个人三等功;为三班荣记集体三等功……另外,经连党支部研究,正式任命赵海民同志为三班班长,刘光林为副班长,任命马春光同志为四班副班长……” 赵海民当了班长,全班都为他高兴,只有李胜利一个人心里不是滋味,他情绪因此而低落了。憋了几天,越想越痛苦,只好找张社会倒苦水。张社会也是早就发现李胜利不对劲了,对他说:“既然你还把我当班长看,找我谈,就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你放心,有些话该到我这儿止住的,我心里有数。” 李胜利抬头看着张社会,眼泪汪汪道:“连里干部、排长、包括班长你,你们对我还是有成见。赵海民坐飞机当班长,虽然别人都说他太快了,好处都让他占了,但我还想得通,是班长你发扬风格让他的。要说我和他有差距我承认,是差一截,但还不至于差两截,他能当班长,我不相信我连个副班长都干不了,平时连里、排长,你们总表扬我,总说我有进步,可让刘光林这样一个并不突出的老兵当副班长,也不考虑我,我能没想法吗?” “让刘光林当副班长,就是考虑到赵海民在副班长位置上干的不长,经验方面欠缺一些。” “没位置可以去别的班,马春光背着个处分的人,就因为大比武让了一下黄小川,就用他,这也太不公平了。” 张社会摇了摇头,然后正色道:“李胜利,那你说说,一个副班长、班长,都要具备些什么条件?” 李胜利低着头,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那我来告诉你,有一点是必须的,那就是首先要为他的兵、为全班去着想!你掂量掂量自己,能做到吗?就说你今天和我谈的这些,有哪一样不想的是你自己?”张社会瞪起了眼睛。 “那是没让我当,让我当,我就会为别人去着想。”李胜利脖子拧了起来,显然他不想买张社会的账。 “你错了!只有你首先为别人去着想,然后才有资格去当这个班长!不然,你想都别想!” 张社会起身走了。李胜利望着他的背影,一个劲地摇头。李胜利越来越相信,张社会是被赵海民给收买了,要不,为啥他放着好端端的班长不当,非要九九藏书搞什么让贤,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李胜利想起了《国际歌》里的一句词儿: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他决定,以后不指望张社会帮自己了,凡事还是靠自己吧。眼下他最犯愁的,就是父亲如果知道赵海民当了班长,而他什么也不是,父亲会把鼻子气歪的。 他不敢往下想了。

因为参加大比武,李胜利有近半个月没去王官庄帮孙大爷干活了。这天,他抽个空子往孙大爷家赶去。刚走进孙大爷家所在的胡同,他就听到了吵闹声。他紧走几步,分开众人,进了大门,见老人的大儿子家旺和媳妇凤莲正在冲老人吵闹,院子里零乱地散落着一些旧军装,几顶军帽和几双胶鞋,孙大爷抱着头蹲在地上,很难过的样子。大门口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围墙上趴着一些看热闹的孩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凤莲跳着脚又叫又骂:“哎呀,没法活了!跟你个老东西没办法讲理!……”家旺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自己的亲生父亲。 李胜利几步跑进院子里,楞一阵,把孙大爷扶起来:“孙大爷,你这是?……” 没等孙大爷说话,凤莲叉着腰靠前几步:“李同志你来的正好,你评评理,看有没有他这样当老人的。” 孙大爷摇头叹气:“逆子!逆子呀!……” “老东西你骂谁呢?”凤莲唾沫星子乱喷,“要骂你到部队骂你当兵的三儿子去!他当兵,屁股一拍走了,把你丢给我们,他才不孝,他才是逆子!挂个破军属牌子,空落个军属名声,我们沾他啥光了?我们是逆子,他是你好儿子,行,我们这就给他部队上写信,让他回来好好伺候你!” 李胜利伸手制止一下凤莲,道:“孙大爷,到底咋回事?” 孙大爷指着地上的那堆散乱的旧军用品:“你都看到了,这都是些啥东西?他们俩瞒着我,不知道在哪儿鼓捣这一堆烂玩艺寄到老三那儿,逼着老三给他们换新的……” “谁逼他了?”凤莲怒视着老人。 “老三说换不了,给他们寄回来了,这就闹开了,骂老三没用,还非说是我捣的鬼,不让老三给他们换。” “你脚上穿的什么?不是他寄给你的?就只许给你,给他大哥一点就不行?”凤莲推一把家旺,“死东西,既然没你的份,咱就不当这个军属了,你去,把那块破牌子摘下来,把它砸了!烧了!省得碍眼。” 家旺站在那儿没动。凤莲火气更大了:“死人哪!你去不去?” 家旺看一眼爹,又看一眼李胜利,在媳妇的逼视下,朝大门口走去。孙大爷跟上两步:“你个逆子,杂种!你还像不像个男人,你今天敢动这牌子一指头,老子跟你拼了!” 老人赶到儿子家旺前面,堵在大门口。凤莲追过去:“听到没?家旺你是杂种,不是他儿子!不让摘就给它砸了!” 说着,女人自己拿起铁锹奔大门而去,老人拦着,和儿媳争夺着铁锹。家旺站在那儿看着,始终一动不动。 李胜利冲到孙大爷和凤莲中间,左推右劝,好几次差点被女人手里的铁锨碰着。他一犹豫的工夫,女人猛力一推老头,李胜利手急眼快,一把扶住孙大爷,而女人自己则被门槛绊住脚,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愣了一下,哭天喊地嚎叫着又爬起来,和老人厮打在一起。李胜利夹在两人中间,左挡右挡。家旺这时候来火气了,他大步跨出门槛,捡起地上的铁锹,一边叫着,一边朝门楣上的军属牌牌砸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不过了!” 李胜利刚一愣神,女人一巴掌打在孙大爷脸上。孙大爷有点傻眼,眼泪立马流到了苍老的脸膛上。 李胜利忍无可忍,一挥胳膊将女人扫倒在地。然后他冲过去,一把夺过家旺手中的铁锹,接着“啪”地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家旺被打得原地转了一个圈。 围观的男人女人们纷纷说,打的好,该打! 围观的孩子们起哄:“再打!再打!” 李胜利气得鼻子都歪了,忍不住又踢了一脚家旺:“天下还有你这种儿子!要不是看在孙大爷的面子上,我揍死你!” 凤莲在地上打滚,哭嚎道:“不得了了!都来看啊,解放军打人了,要打死人了……” 李胜利看着在地上乱滚的女人,不由得有些慌乱。女人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哭叫着:“大伙都看到了,当兵的打人,你们给我作证,我要找他们部队,找他们领导,我要告他……” 凤莲把头发弄乱,跑出了院子。家旺一瘸一拐追媳妇去了。李胜利扶起孙大爷,到水缸那儿打了一盆水,给孙大爷洗脸。众人渐渐散开了,李胜利担心起来:他们要是真到部队告状,事情会有些麻烦…… 当天下午,家旺凤莲两口子直接把状告到了师部! 消息传到侦察连,梁连长很恼火。指导员说:“既然人家告到了师里,就让师里去调查吧。” 梁连长气哼哼地说:“和老百姓纠缠上官司,有理没理都得是三扁担!” 李胜利回到班里时,大伙也都知道了这事。班副刘光林对他说:“这下可好,半年的好事你白做了!”李胜利愁眉苦脸坐在那儿,发着呆。何涛凑过来:“我打条狗都给个处分,你打人,还打人家俩口子,两个处分板上钉钉。你小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次俩处分,创纪录!” 赵海民走过来制止道:“事情还没搞清楚,别瞎说。” 不知不觉,泪水从李胜利呆滞的眼里流了出来。 李胜利以为连里会关他的禁闭,但是没有。赵海民告诉他,他打人的事情由师保卫科负责调查。他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两天后,这天上午,在训练场上,侦察连正在训练,一辆吉普远远地驶来,停在操场边上,两名干部从车上下来。 梁连长和指导员急忙迎过去。这两名干部是保卫科的陈科长和宣传科负责新闻工作的姚干事。一阵寒暄后,陈科长问:“哪一位是李胜利?” 梁连长和指导员互相看看,指了指队列中的李胜利。 陈科长和姚干事满意地点点头。梁连长从两人的表情中仿佛看出了什么,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这个兵平时表现怎么样?比如思想、训练?”陈科长问。 “没说的呀!一排三班的,参加了这次大比武!”指导员急忙回答。 “这可太好了!”陈科长两眼放光。 姚干事笑一笑,朝队列走过去,举起像机对准了正在训练的李胜利。 “事情搞清楚了吗?……没李胜利的事吧?”指导员小心地问道。 陈科长说:“如果他有问题,我就不带搞宣传的人来这里了……是这样,李胜利不仅长期照顾孙大爷,还经常和孙大爷当兵的儿子通信,互相勉励,昨天我们已经和孙大爷儿子所在的部队取得了联系,并和孙大爷的儿子通了电话,那孩子在电话里哭得一塌糊涂,说要不是有李胜利经常照顾老人,他都不想在部队干了。” 指导员忙问:“那他打人的事咋处理?” “我们去王官庄调查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不说那两口子该打。他们不管老人的生活,还经常打骂老人,前天就是因为要砸军属的牌子,才和老人动了手,那个混蛋儿媳妇还扇了老人一耳光,李胜利实在气不过才打了他们。” 梁连长一拍巴掌:“是该揍。要是我,非打趴下他们不可!” “李胜利打人对不对咱们另说着。但是,不打,那两个混蛋不来师里告状,这样的先进典型我们还发现不了!二位,我知道你们的训练抓得紧,但无论如何得配合我们,一定要把李胜利这个先进典型推上去,宣传出去!” 梁连长乐了:“好说!好说!” 指导员给陈科长敬了个礼:“首长,我们一定大力配合!” 陈科长吩咐:“把小伙子叫过来,我好好看看他。”

师政治部来了电话通知,要树李胜利为全师的典型。坏事变好事,李胜利就这样出名了! 指导员安排马春光帮助李胜利整理典型发言稿,马春光来到三班,99lib?在床头柜上铺开稿纸,一边启发李胜利,一边把自己想到和听到的内容记录下来。李胜利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却又难以掩饰内心的巨大喜悦。班里其它人纷纷给他出主意,都打心眼里为李胜利高兴。黄小川说,打猪草的事别忘了,还有扫厕所、帮厨。班副刘光林说,还有这次比武,李胜利表现不错,要不是他,小川可能就跑不到终点了。 何涛口无遮拦,说话随便,他说:“李胜利,你小子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我打狗给处分,你打人倒成了先进。不过的确打的好,哎,马春光,开头先搞几句诗,让李胜利一上台就把人给震晕了。” 赵海民插话:“不行,别花里胡稍的,让人听了不舒服,实在点。马春光,把他和孙大爷的儿子通信的事说细点,正是李胜利解除了那小子的后顾之忧,才能使他安心在江南服役。” 马春光赞同:“海民说的对,咱当兵的谁不挂念父母,别人照顾一分,咱心里恨不能将来用十分的感谢去还人家。父母在家受气的也不少,李胜利教训那两口子,等于替很多人出了一口气。这一点尤其感人、提气,肯定能引起人们的共鸣……李胜利,我的意思,像扫厕所、帮厨少说点,点到为止就行。” 李胜利憨笑:“行,马春光,你有水平,你咋写都行!” 赵海民说:“胜利,马春光写好了,你把它好好背下来,尽量变成自己的话,到台上演讲时候显得自然。” 李胜利咧开大嘴笑:“行啊!” 张社会看着班里的兵们,也满意地笑了。 李胜利的发言稿后来经过师里数名大笔杆子润色加工,终于过关了。师里主要领导先在师部会议室听了一遍,都认为不错,于是决定让他到所属各团巡回演讲。接下来,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胜利坐着吉普车,由师政治部的一位副主任带队,几乎跑遍了全师所有的连以上单位。他的演讲声情并茂,效果出奇的好。那段时间,他可真是出尽了风头。到后来,军区报纸用半个版登载了他的事迹,算是为他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最后一次,李胜利在师部礼堂演讲,演讲结束后,他在后台碰上了穿一身练功服的胡小梅。有好久没见胡小梅了,他发现胡小梅出落得更漂亮了,简直是让人不敢与她对视。胡小梅邀请他到她宿舍坐坐,他马上就答应了,跟着胡小梅来到文宣队员们住的地方。胡小梅和另外一个女兵合住一间,那位女兵见胡小梅来了客人,知趣地退了出去。胡小梅给他拿糖果吃,他闻到了胡小梅身上的气味——一种特别好闻,特别让人提神的气息,他的口水差点就流出来,急忙塞一块糖果到嘴里,嘎巴嘎巴地嚼着,激动又躲躲闪闪地看着胡小梅。胡小梅笑盈盈地说:“李胜利,快提干了吧?” 李胜利谦虚道:“哪儿呀……不过,师首长们都挺关心我,应该有考虑吧……” “李胜利……马春光最近怎么样?” 李胜利一下明白了什么——原来胡小梅叫他来,是想打听马春光——他竭力掩饰着失落:“噢,他挺好的。” “李胜利,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啥事,你说吧。” 胡小梅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封好的精致的小盒,充满柔情地望着李胜利:“请你把这个交给春光。” 李胜利接过小盒,默默地点点头:“你对马春光……挺好的嘛!” 胡小梅脸一红:“你别瞎猜,我和马春光只是普通朋友……对了,你亲手交给他,还有……你别打开啊。” 李胜利再次点点头,站起来,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一眼胡小梅:“那我走了。” 离开胡小梅的宿舍,李胜利把那个小盒子掂在手里端详,他实在弄不清里面装的什么。情书?礼品?好像都不是。如果不是因为他当上了师里的典型,他真想把它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当天晚上回到连里,他没有急着把小盒子交给马春光,而是放在己被窝里,他闻着那上面好闻的气息,一直到凌晨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午搞训练,李胜利心神仍然是恍惚的。赵海民看在眼里,微微皱了皱眉头。课间休息时,他把李胜利叫到一边,对他说:“最近你的活动多,客观上对训练有些影响,我是说,训练上千万不能松劲。” 李胜利急忙道:“是不是别人有什么反映?” “那倒没有。我是想,你现在的身份更得严格要求自己,因为别.99lib.人看待你的标准更高了,稍有闪失……再一起来就难了。胜利,把目光放远些,我真的希望咱俩都能在部队一直干下去。” 李胜利认为赵海民的提醒是对的,这段时间他确实有点飘飘然了,这是很要命的事情,于是,充满感动地点点头。 回到宿舍,他就把那个小盒子交给了马春光。现在,他不想因为胡小梅而断送自己的美好前程。他想,如果真的提了干,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李胜利把小盒子交给马春光后,他的烦恼没了。马春光拿到小盒子,烦恼却来了。他来到营门南边的那条小河边,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盒盒,发现里面装着他的口琴,口琴还是用白手绢包裹着的。白色的手绢上是工工整整的小字。胡小梅在手绢上写道—— 春光,请原谅我那天对你发了脾气。这把口琴陪我渡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真不想还你。但这是你心爱的东西,我知道你离不开它。现在物归原主吧!因为我不想只是暂时保管它,我希望能永远地拥有它! 当初,马春光就是在这里,一怒之下把口琴丢进小河里的。他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把口琴了,谁能想到胡小梅又把它捞了上来!……他就那么坐着,手中的白手绢在晚风中不停地飘荡……

1974年的第一场雪下来了。晶莹的雪花满世界飘着,很快把大地变成了银白色。 冬天一到,头一件大事就是老兵复员。三班的老兵里,张社会毫无疑问该走了。谁都没想到,何涛也提出要走。班务会上,何涛刚把想法说出来,赵海民就拦住了他:“你想走?不行!” 班务会一结束,何涛就和赵海民争执起来。无论何涛怎么要求,赵海民就是不同意。何涛盯着赵海民,冷冷地说:“赵海民,你他妈敢卡我?” 赵海民道:“你说对了,我是卡你。我提醒你,以后不管和谁说话,先把脏字给我去掉!” “你有种,那咱们走着瞧!”何涛气哼哼地找马春光去了?99lib.。 马春光听他讲完后,眼睛瞪得溜圆:“你疯了?刚当两年兵,服役期都不满,就要走,这算什么?党没入,还背着个处分,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家,有脸见人?卡你??你以为赵海民舍不得你呀?换了我是班长,巴不得你滚蛋,省得在班里捣蛋!你到全连问问,看十二个班长中有没有一个班长想要你?卡你什么?那是为你好,不知好歹!” 何涛一下软下来:“那我是错怪赵海民了……可我必须得走。春光,我也不瞒你了,我爸今年退休,我得回去接班。当初来部队,本来就是为了逃避上山下乡,在家呆着,整天跟一帮痞子混在一起,家里怕我学坏了。我爸本来想再拖两年,等我服役期满回去再退,可厂里不干,非让今年就退,我爸我妈都急死了……春光,你知道,接班这事,一个萝卜一个坑,错过这个茬就没戏了。我家祖宗八代加上所有亲戚,没一个当官的,以后回去找谁要工作去。再说,多留一年两年,还得走,反正我也不可能提干留下来。其实,我也挺舍不得部队的。” 马春光的口气也软了,责怪道:“那你怎么不跟赵海民说清楚?” “嗨!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回去接班。” 马春光抽空子把何涛的情况给赵海民讲了,赵海民觉得何涛的想法不能说没道理,便同意帮助何涛解决退伍问题。按规定,像何涛这种没满服役期的兵,没有极特殊情况部队是不会放的,经过赵海民反复说情,连里同意安排何涛复员。 每年老兵复员期间,往往是敏感时间,因为有些老兵见自己的某些目的没有达到,比如没有提成干,没能入上党,档案里处分没给拿掉,甚至嫌部队给的复员费少,等等,便找茬闹事,常常有老兵动手打人的情况发生。因此,每年到这个时期,部队就像“如临大敌”一般,各级领导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直到把老兵送走为止。 侦察连使出了自己的绝招——把有可能复员回家的老兵集中起来管理。这样便于发现问题,解决矛盾。他们早早地腾出两大间房子,让老兵们搬了进去。李胜利向连里表示,他要把老同志们的活儿全包下来。他带上几个新兵,不大一会工夫就把老兵们的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又吩咐新兵刘小平,到炊事班去捡大块的煤,一定要把老同志们的火墙烧好。然后,他又央求马春光给写了一副对联贴在老兵宿舍的门上,上联是:留下革命好传统;下联是:带走部队好作风;横批是:最后一班岗。 老兵们不用参加训练了,老兵班宿舍内整天热闹异常,大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都彻底放松了。每天一早一晚,李胜利带着两个新兵替老兵们叠被子、铺被子,放脸盆、摆牙具、挂毛巾,一切都归置得整整齐齐。更不用说每天数次打扫卫生了。 每天晚上,其它班已熄灯了,老兵班的灯还亮着。他们不用遵守作息时间了,想啥时候熄灯就啥时候熄。趁他们笑闹的空隙,李胜利拿着小本子和笔,轻手轻脚来到他们面前,讨好地说:“各位班长、老同志们,要洗的衣服、鞋明天放在各自的盆里就别管了,被子、床单呢,我的意思咱别洗早了,快离队的时候洗也不晚。看看大家还有需要哪些特殊服务的没有,我这就记下来,能办的马上办,不能办的我向连里反映。” 七班班长龙长山说:“向连里反映?李胜利,听你这意思,不会是连里让你来掺我们的沙子,监督我们的吧?”七班长龙长山的情况和张社会差不多,本来也是干部苗子,可就是提不起来,龙长山心里当然窝着火。 李胜利陪笑:“班长,你可别开玩笑,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自愿来为大家服务的,跟连里没关系。” 何涛对龙长山说:“老龙这你放心,李胜利这人我了解,就这毛病,爱做好事。” 李胜利忙说:“是99lib.呀,再说各位都是老同志,是骨干,连里干吗要监督你们呀?” 八班班副巩四水说:“拉倒吧你!是骨干,那你去连里说说,我们不走了,留下来继续发挥骨干作用……怎么,反映不了?” 一班老兵王大雨说:“告诉连里干部们,别让人来做什么好事了,这不是拿我们当外人,撵着我们走吗?” 李胜利急忙往小本子上记着这条意见。 龙长山说:“李胜利,我还真有点特殊情况,你记下来,跟连里干部们说说去。” 李胜利道:“哎,班长您说。” 龙长山说:“我前年训练时膝盖伤过,连里知道,我要评残!” 这个话题一扯,不少人都凑上来了。王大雨说:“还有我,伤过腰,评残就免了,但医疗补助必须是一等的。” 十班老兵杜贵富说:“当兵四年,我父母生病都没回去,立功我不敢想,走之前怎么也得把入党问题给我解决了吧?” 李胜利愣怔着,不知该怎么记了。 龙长山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屁股:“记上没有?你傻愣个球!” 李胜利赶紧陪笑脸:“哎哎,记上了,都记上了!” 这时,何涛突然跳起来:“对呀,我还有个处分呢?,得给我撤了!” 一直没吭声的张社会站起来,怒视着何涛:“不想走,马上搬回班里去。” 何涛一下软了,似笑非笑地躺到床上。 老兵们提的意见李胜利清楚,大多是无法满足他们的。他找到连长、指导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老同志要走了,心情不好,说话难免不中听。可有些要求又没法满足。没人去帮他们做点事不行,但去的人多了又招他们反感,如果有的新兵万一做错点什么,或受不了老同志的怪话什么的,真呛起来就坏了。我个人的想法,干脆我搬到老兵班去住,这样既能好好为老同志们服务,其它新战士也好安心地训练。” 梁连长和指导员都感激地对李胜利点点头。陪老兵住,谁都知道,这可是个出气筒的角色,挨骂挨训是少不了的,挨打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李胜利这是在为干部们分忧啊!指导员递给李胜利一支烟,又替他点上,说:“老同志们发发牢骚,有些情绪是正常的,要正确理解。突然要走了,舍不得部队,舍不得战友,舍不得摘下领章帽徽,这种心情是外人难以理解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宣泄出来。所以,跟老同志们住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要真诚,要用真情去对待他们。” 李胜利使劲点着头。 梁连长说:“你可能会受些委屈。” 李胜利说:“只要能安安全全把老同志送走,我个人受点委屈没啥。” 李胜利当即搬进了老兵宿舍。 这天早晨,老兵中有五个人没按时起床,李胜利到食堂打来五份早餐,放在他们的床头,又为他们挤好牙膏,打好洗脸水。过了一会,其他四个人起来洗漱吃饭,只有七班长龙长山躺着不动。眼见着饭要凉了,李胜利来到龙长山床前,轻轻扯扯被子,轻声道:“龙班长,饮事班给你做了点面条,起来吃点吧。您看中午想吃点什么,我让炊事班早点准备。” 龙长山把扯开的被子没好气地又拉上了。 李胜利接着说:“龙班长,你身体不舒服是吗?不吃饭可不行,哪怕少吃点,吃完饭,我陪你到卫生队看看去。” 龙长山蒙在被子里翻一个身:“滚!一边稍息去!” 一旁的何涛笑一下,对李胜利做个鬼脸。老兵们都看着李胜利。李胜利望一望张社会,张社会仿佛没看见一般。张社会想,你不是整天想带兵吗?让这些老家伙磨磨你,没坏处。 见没人帮他,李胜利只好硬着头皮,把面条端走了,说是热热再端回来。 晚上,老兵们嚷嚷着要喝酒,睡了一整天的龙长山也爬起来了,披着大衣坐在桌前。李胜利急忙拧一把热毛巾递到他手上,说:“龙班长,先擦把脸,我这就给你弄饭去。” 十班老兵杜贵富瞪一眼李胜利:“狗小子,老子们要喝酒,你却故意打岔。快,不用给老龙搞饭了,搞点酒菜来让他暖暖肚子,他的毛病就好了。” 李胜利只好说:“菜没问题,只是酒……行,我弄去!” 他去了炊事班,让炊事班长给找几个罐头,再对付两菜,炊事班长骂骂咧咧捅火炒菜。但是没有酒,平时连队不预备酒。小卖部又关门了,李胜利只好硬着头皮找连长。梁连长皱一下眉头:“喝酒?……嗨,想喝就让他们喝,反正我就不相信他们会翻天。” 李胜利为难地:“连长,没有酒啊。” 梁连长想了想,掏出钥匙,打开一个木箱,从里面取出两瓶好酒:“拿去,本来准备探家时孝敬我老丈人的。” 李胜利接过酒,高兴地跑出门去。 不一会儿,他就把酒菜置好了。两名老兵用牙咬开酒瓶盖子,哗哗地将酒分到牙缸子里。何涛兴奋地说:“好,咱今天先当一回连长的老丈人。” 龙长山一巴掌打在何涛的头上:“你还以为沾便宜呀?” 众老兵笑着,纷纷端起牙缸,李胜利用一根筷子串着两个烤好的馒头跑进来,一脸焦急的神色,对龙长山说:“别喝,先等等……龙班长,空肚子不能喝酒,你先垫垫再喝,大家先等等。” 龙长山不接馒头,独自先喝一口:“怕我喝死了你有麻烦是不是?放心,这两瓶酒全倒进肚子里也醉不死我。” 说着,又把牙缸子举到了嘴边。 李胜利一把夺下来:“龙班长……” “你狗日的敢夺我的酒,看我不收拾你!”龙长山腾地站起来,逼到李胜利面前。 “龙班长,要打你就打吧,但你一定要把这两个馒头吃了再喝,空肚子喝酒太伤身子。” 众老兵纷纷劝着,老龙,是该垫垫,吃了吧,我们等你。人家李胜利是一片好心,别难为他了。龙长山这才哼一声重新坐下,抓起馒头咬了一口。 这时候,张社会看不下去,便悄悄溜出了门。 张社会一走,老兵们更放肆了,他们喝了几杯,觉得没趣,便开始灌李胜利。几个回合下来,李胜利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有人又给他倒上酒,他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缸子,不说话。 龙长山说:“怎么,不跟我们喝了?就你这点花花肠子还想跟我们玩?只怕是好久没作报告,心里痒痒了吧?不过,你也不容易,既然要做好事,兄弟们成全你,来,是真心,咱干了。” 李胜利端起缸子,一仰脖喝下去。 张社会推门进来了。 众人纷纷让座,给他倒酒。张社会在何涛旁边坐下,端起缸子看看,然后自己拿起瓶子把缸子倒满,看着众人:“在座的我是最老的兵,这可是我头一次喝新兵们的酒。” 众老兵都笑了。 张社会也笑了,然后话锋一转:“以后要是还能碰上,有钱喝酒,没钱喝水,都是我的。” 他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将酒喝下去。气氛一下沉重了。一个老兵问:“张班长,回去啥打算?” “种地。”张社会头也没抬。 龙长山沉重地点点头:“是呀,我也种地。要是有个伤残证啥的,国家能安排工作,就不种地了,可惜……” 杜贵富抹抹眼睛:“穿了四年军装,一直想怎么把这个兵当好,刚觉得有点意思,里里外外是个军人了,又让走了……踢惯了正步,拿惯了枪,回去,恐怕连农民都当不好了。” 王大雨说:“重头学,再当一回新兵,让爹、妈、哥哥姐姐给咱当班长!” 众人笑,笑声充满酸楚。杜贵富泪水都快下来了:“原指望回去能当个民兵连长,可我连个党员都没混上……” 何涛仿佛受到感染,少有的严肃,看一眼张社会,突然端起缸子把酒喝了下去,眼睛竟也有些潮湿了:“我爸退了,让我赶回去顶替他,所以服役期不满,还背着个处分我也得走,不然,以后回去找工作就难了。像我这种情况,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工作让我干……其实,一宣布名单我就有点后悔。不过,这事怪不了别人,是我自己闹着要走的。赵海民、排长、连长他们都给我想办法,够意思,所以再后悔,咬着牙我也得走,不能让他们为难……还有,这两年在老班长手下,我没少给他惹事,表面上他没给过我好脸,可对我咋样,我心里明白。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混蛋,最后这几天我也不在他面前捣蛋了,喝酒!” 龙长山冷冷地看着李胜利:“李胜利,你都听到了……” 李胜利被酒精烧红的眼睛里汪着泪水:“班长,你们别说了,我知道你们不是冲着我,大家是心里难受……可我不知道怎么办……”他舌头都打不了弯了,端酒的手哆嗦着。张社会想拦住他,却拦不住。李胜利刚要喝,眼睛突然一闭,就倒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李胜利吐得一塌糊涂,老兵们纷纷动手照顾他。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碗鸡蛋面条,眼泪立即涌出了眼眶…… 到最后,何涛的处分又成了大家的挂心事。赵海民悄悄给何涛出主意,让他把营院一段围墙的豁口补上。本来这个豁口就是何涛当初扒开的,他经常从那儿越过围墙到营外去。何涛起初没听赵海民的,临离队的前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来到豁口处,脱下军大衣,搬来砖头,干起来。不一会儿,张社会、龙长山、杜贵富等人也来了,他们有的和泥,有的搬砖,一块干起来。李胜利带几名新兵想参加进来,被老兵们轰跑了。这点活,他们能干好。何涛恳求地对张社会等人说:“班长,这是干吗?你们这是干吗?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干。” 张社会和着泥,头也不抬:“不愿干你也滚!” 何涛看着张社会,看着一个个沉默着干活的老兵们,眼睛突然湿润了,搬起一摞砖朝围墙的豁口走去。 不远处,梁连长、指导员、赵海民等人默默地伫立着,望着干活的老兵们。雪一直不停地下,老兵们帽子上、衣服上很快就变白了。 补完豁口,张社会带领几个老兵来到梁连长等人面前。梁连长说:“张社会,你说,你们想干什么?” 张社会内疚地看一眼何涛,把头低下了。 龙长山说:“连长、指导员,我们都要走了,没有其它的事了……求你们把何涛的处分取了吧,他还年轻……” 连长不说话,看着何涛。 何涛把目光转向众老兵,动情地说:“谢谢大家……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当兵前,还有在部队这两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多人看得起我……你们都比我兵龄长,就凭大家对我的这份情谊,这场兵我就没白当,取不取处分没关系。” 梁连长微微点点头,看着何涛,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慢慢掏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众老兵都看着连长。指导员说:“何涛,根据你在军区大比武中的表现,连里当时就已经决定取消了你的处分,这张卡片早就在连长兜里装着了,本来是想最后再给你的。” 何涛和众老兵都愣在那儿了。 梁连长说:“我就是想让你多长点记性!” 泪水突然从何涛的眼中夺眶而出…… 第二天,老兵们就走了。走的时候,侦察连的官兵们在操场上列队相送。赵海民、黄小川、马春光、李胜利以及卡车上的张社会、何涛等众老兵都无声地流着泪水。在久久的军礼中,载着老兵的卡车缓缓驶出营区…… 第十一章

老兵们离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一年,侦察连的老兵复员工作进行得格外顺利,任何问题都没出,梁连长和指导员都很高兴。 在全连干部会上,梁连长特别提到了李胜利。他说,一个战士,做点好事并不难,难就难在能把做好事和连队的中心工作联系起来。李胜利一个普通战士,能从整个连队的工作大局出发去考虑问题,非常难得。而且干的很出色,可谓不辱使命。也为连队的老兵退伍工作摸索出了一条经验,师里听了我们的汇报后,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准备明年在全师推广……说实话,李胜利在其它方面不是很强,带一个班,组织训练不一定行,但他有他的长处,心细、勤恳、上进心强、爱动脑子,尤其是热心,爱张罗事,我看把他放在炊事班上士这个位置上,买买菜,管管库房,协助司务长抓抓连队的伙食,倒是人尽其才。梁连长问:“何司务长,你觉得怎么样?” 司务长何勇圆滑而不失热情,话说得滴水不漏:“一百个欢迎呀!李胜利是老先进,从当新兵就开始帮厨、打猪草,早就是半个炊事班的人了,他当上士,对我的工作也是个很好的推动。” 指导员总结道,李胜利成了先进之后,我们也一直在观察,事实证明,他还是很能经受住考验的。先进要培养,更得爱护。何司务长,你要好好带带他。尤其长途野营拉练马上就要开始,这是个机会,好好锤炼锤炼他。 李胜利便成了侦察连炊事班的上士。这个职务相当于副班长,但比副班长重要。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当梁连长宣布完这个消息后,李胜利的眼泪差一点掉出来。忙活了两年,他终藏书网于结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果子”,父亲或许该满意了。虽然比赵海民的班长还差一点点,但全连有十二个班长,却只有一个上士!谁轻谁重,还真不好说啊! 在这次大会上,马春光被任命为四班班长。散会后,人们围着马春光和李胜利,嚷嚷着让二人请客。马春光笑而不语,李胜利拿出香烟,直到把烟盒掏空。赵海民一人给了他们一拳,就当是向他们表示祝贺。 当天,李胜利就搬到了炊事班,和司务长何勇合住一个房间。到了熄灯时间,司务长坐在床上,刚洗完脚,李胜利急忙奔至他床前,弯腰把洗脚盘端起来,司务长拦都拦不住。重新进屋后,李胜利把司务长的洗脚盆放好,坐到自己的床沿上,恭恭敬敬地看着司务长。 “我不说你也知道,不光炊事班的兵,还有其它班、排的战士,有自己找我的,还有的托他们班长、排长和连里干部来找我的,要来当这个上士,可是让我看上眼的,忒少!”司务长一拍床沿。 李胜利感激地望着司务长。 “知道我为什么挑你吗?” 李胜利摇头。 “你这人心里有数!……老实的、聪明的、勤快的、会算账、能把算盘珠子拔拉得哗哗响的,都好找,但心里真正是明白人的,不多!老实的不一定听话,听话还得看怎么个听法;聪明是好事,但就怕聪明的不是地方。刚复员的上士你熟悉,按说人不错,就是有时候爱耍个小聪明,表面上眨巴一下眼睛都跟我请示,私下里,哼,胆子大着呢!动不动朝连部跑,屁大点事都去汇报。” “司务长您放心,我这人是笨点,可我听话。从这么多人里您把我挑来,一下就提成了上士,这份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李胜利明明知道他能当上士,是梁连长提拔的,但表面上这份情得记在司务长头上。 司务长笑了:“胜利呀,你这两年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在班里竞争对手多,到这儿来了,没别人,能和你争的就是你自己,能不能干好,能不能干出点名堂来,就看你自己了。” 李胜利站起来:“司务长,您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多,反正我把自己就交给您了,咋干,您一定告诉我。” 司务长点点头,穿好棉鞋站起来:“胜利呀,我也是从当兵过来的,家也是农村的,咱都不易……这就给父母写封信,让老人也高兴高兴。睡觉就别等我了,我和连长他们商量商量拉练的事去。对了,代我向你爹妈问个好,让他们放心。” 司务长拉开门,走进了夜色里。李胜利感动地望着虎背熊腰的司务长走远,突然想起什么,走到司务长床前拉开被子铺好床,然后才坐在桌前,铺开稿纸给父母写信。 他写道,据内部消息,部队马上就要拉练了,我这个上士的任务会很重,以后写信就少了,请二老原谅。

老兵一走,严冬就来临了。这个时候,拉练自然成了大家最关注的事情。早在一个月前,人们就在私下里传,今年肯定搞大拉练,说是毛主席有指示,有条件的部队都要拉出去,离开营房,到社会上,到广阔天地里进行锻炼。 果然,拉练的命令很快就传达了。侦察连这边,人人都摩拳擦掌。通信连那边,女兵们的情绪更是格外高涨。长久呆在营房里,大家都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到社会上增长点见识,至于什么艰苦呀,寒冷啊,一时谁还顾得上? 这天傍晚,通信连张连长站在队列前讲话,她讲道,通信连不仅仅是参加长途拉练,锻炼部队,考验意志,更重要的是担负这次拉练中的通信保障任务。女兵们的一张张脸上抑制不住兴奋,队列里一阵嗡嗡的说话声。但紧接着,张连长又泼了一瓢冷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去拉练。留下来的同志任务也非常艰巨,除了保障正常的通信任务之外,还要肩负起连队的留守工作,因此,长话、外线、机务等业务班,留下的必须是业务骨干。当然,也要适当地考虑身体因素……” 张连长的目光扫视着众人时,在方敏的脸上特意停留了片刻。方敏心头不由咯噔响了两下。 晚上,已经担任了班长的刘越主持召开一班的班务会。平时叽叽喳喳的女兵们都沉默着,刘越一看谁,谁的头便立即低下了。刘越说:“今天可真怪了啊?谁都不敢说话了。” 恰在这时,门外一声“报告”,没等大伙回过神来,胡小梅推门进来了。她背着被包,一手拎着皮箱,一手拎着网兜,满脸兴奋地看着大家。张连长跟在她后面。众女兵仿佛解脱了一般,一下奔过去围住了胡小梅—— “胡小梅怎么回来了?” “演出队解散了?” ………… 张连长示意大家安静:“胡小梅坚决要求回来参加野营拉练。她回来更好,我们要求她在拉练途中多发挥文艺骨干作用。” 刘越拍一下手:“行呀,胡小梅,欢迎你!快把东西放下,哎,大家快帮小梅安顿一下。” 胡小梅这才放下行李,与众人笑闹着,拥抱着。走到方敏面前时,方敏微笑着,叫一声“小梅”,伸手与她握手,她不冷不热,与方敏象征性地碰了下手指头。 张连长突然问:“刘越,你们班留哪两个,定下来没有?” 众人一下鸦雀无声了,都不敢看张连长和刘越。 刘越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连长,你看大家这样子,开了半天会,没一个人发言……要不,你点名吧,你点到谁谁留下。” 张连长意味深长地笑着,也不说话,走动着,每走到一个人面前停一停,吓得人们都朝后缩,都低着头。走到方敏面前时,方敏不像别人那样躲,看着连长,目光里是一股不可动摇的倔犟。连长就那么站在方敏面前。 胡小梅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还用说,连长要点,肯定就是方敏呗,方敏留下,连长最放心。” 有人附和道:“是呀,是呀,方敏,你身体弱,就留下吧!” 刘越的表情里带出一丝紧张,担心地看着连长和方敏。方敏始终倔犟地与连长对视着。连长突然轻笑一下,看着刘越:“让我点名,还要你这个班长干什么?你们自己决定!” 刘越不易觉察地轻舒一口气。张连长转身出门。大家重新坐下,气氛再次沉重起来。胡小梅说:“刘越,噢班长,刚才我看连长的意思……” 刘越急忙打断她:“连长的意思我们自己定!胡小梅,你刚到班里来情况不熟,先听别人说。” 胡小梅很不高兴地看一眼刘越,再看一眼方敏,不说话了。 又冷场了几分钟,有个女兵试探性地对刘越说:“班长……要不,咱抓阄吧?” 众女兵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公平,于是起哄道,对对,抓阄!谁抓住谁留下! 刘越扫视着大家:“那好,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既然大家都同意,抓住留下的就不许再反悔!而且出去不能乱说。” 众女兵嚷嚷,不反悔,谁都不许反悔。 刘越看一眼胡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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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胡小梅到了我们班,就应该和大家一样,但她特意回来参加拉练,咱们就发扬点风格,别让她参加抓阄了。” 人们也同意了。 胡小梅感激地:“哇,太好了!谢谢谢谢!” 刘越道:“好,大家先出去一下,胡小梅,你留下帮我做阄。” 女兵们都出去了。刘越开始做阄,她拿过一张白纸,撕成大小相同的条儿,在两张小纸片上画个圆圈,和胡小梅一起,一张张地揉成小球。 胡小梅小声道:“刘越,谢谢你啊,没让我抓阄。” 99lib.刘越道:“谁像你没心没肺,你干吗和方敏过不去?当年和你一起喂猪,人家帮你干多少活儿呀?我告诉你呀,看在咱俩关系还不错的份上,我可是先礼后兵,等会,要是让方敏抓住留下来,你别怪我不客气,拉练的时候你跟炊事班走,别在我们班里。” “我哪儿跟她过不去呀,刘越……我不跟炊事班走。” “那要看方敏抓到什么,我可是说到做到!” 胡小梅犯愁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刘越……能不能别让方敏抓着呀,真是,这可怎么办?” 刘越严肃地把一个小球交给胡小梅:“把这个悄悄给方敏,别让人发现。” 胡小梅愣一下,高兴地笑了。 结果是,方敏顺利地抓到了没画圈圈的纸片儿。而两个新兵王小帆和李顺英却不幸抓到了。王小帆和李顺英在其它女兵的欢呼声中,泪水一下就出来了。刘越走过去,安慰地拍拍她们的肩膀:“别难过,再有拉练,不让你们抓阄了,首先让你们上!” 方敏悄悄转过脸,抹掉了眼角的泪珠。

12月1日,师长一声令下,全师队伍兵分多路离开营房,进行为期半个月的野营拉练。师直属队的七个连队自成一路,奔往北部边境。 隆冬季节,部队在荒原上野营行军,还要完成一些军事课目,困难可想而知。但是,所有参加拉练的官兵情绪高涨,因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一路上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 侦察连的队伍行进在最前面,通信连的女兵走在最后面。第二天中午,师参谋长命令梁连长抽出一个班担任收容队,重点照顾一下女兵们。梁连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马春光的四班。四班的战士们一阵兴奋,马春光却皱皱眉头:“连长,这不方便吧?” “有啥不方便的?” “连长,你派别的班吧,本来我们四班就该当尖刀班的,跟在她们后面磨磨叽叽的,没劲,我们班不合适。” “那你说谁合适?我吗?” 马春光嘀咕:“差不多,我看你就是想帮张连长。” 四班的兵们都笑了。梁连长的老婆在天津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当会计,一直不愿意调到部队所在的小城来,嫌这边苦,梁连长也就一直过单身。通信连的张连长老公在大连当船员,长年出海,两口子见面的机会更是少而又少。因此,侦察连的兵们爱拿两位连长开玩笑,反正他们都是过单身,没滋没味的。 梁连长也暗自笑一下,又严肃道:“四班听口令,立定!” 四班的人停下来。不一会儿,通信连的队伍走过来。走了两天,女兵们已经有点不对劲了,步伐不那么整齐了,一个个脸蛋儿冻得通红。张连长加快步伐,赶在队伍前头到了梁连长面前:“好啊!你们要伸出援手了!” 梁连长故意不看张连长,居高临下看着通信连的队伍:“还行,没有哭鼻子的嘛!这是我们四班长马春光,收容队长!一路闲着,看着你们这儿有没有多余的任务。马春光,你们还愣啥?” 马春光见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就对弟兄们一挥手:“目标:通信设备,行动!” 四班的战士们纷纷走到背有报话机、线拐子等设备的女兵们身边,一一接过来,放到自己的被包上。胡小梅目光热烈地望着马春光,马春光有意躲闪着,待胡小梅走过去后,这才回过身,目光在队列里寻找着,一眼看到队伍中的方敏。方敏脸红得厉害,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原因。方敏把头低下了。 北风刮得急,没人唱歌了,大家只是咬牙坚持行军。 马春光和四班的战士们除了自己的被包、枪支,还背着通信器材,走在通信连后面。一名女兵走的有些艰难,马春光看一眼四班的一个战士,战士会意,急忙上去接过女兵的背包,背到自己肩上。胡小梅看在眼里,有意落下几步,走在马春光旁边,热烈又不失害羞地轻声道:“马春光……你好。” 马春光点点头,有些尴尬地:“你好。” 马春光放慢脚步,胡小梅也跟着慢下来:“这次拉练不让我们宣传队参加,我是专门跑回来参加的。” “是吗?” “是啊。哎,李胜利给你捎的东西……” 马春光不等胡小梅说完,嗯一声,点点头,停下来,看着身后四班的兵们,严厉地:“注意队列纪律,不要讲话!” 胡小梅只好重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轻轻叹了口气。没人知道,她跑来参加拉练,锻炼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能够见到马春光,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同经受锻炼,这比什么都重要啊!可是,马春光却仍是不冷不热,让她心里不快活…… 第三天傍晚,通信连在途中的一个小村子宿营。其他连队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一律在村外搭帐篷过夜。女兵们分别住进农民家里。刘越带一班进住的那户人家,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老奶奶看到刘越和方敏在空房间里扫地,拦住她们:“闺女,别扫了,大冷的天可不能让你们睡地下。” 刘越说:“没事奶奶,我们前两天都睡在外边的帐篷里呢。” 老奶奶心疼了:“造孽,这么水灵的姑娘,还不冻坏了!啧啧……” 马春光指挥自己的战士将通信器材放进屋里,听到刘越和大娘的对话,马春光笑了:“奶奶,您看这些姑娘谁好呀?” 老奶奶望着几个姑娘:“都好,一个个都跟画上的人一样。” 马春光说:“那您挑一个,给您孙子做媳妇。” 一群女兵又叫又笑。刘越笑着追打马春光:“我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正闹着,胡小梅跑进来:“马春光,晚上咱们两个连队在小学的操场上和老乡们联欢,你准备节目啊。” 马春光像没听见一般,和手下的兵们笑着跑走了。女兵们窃笑,胡小梅有点尴尬。晚上,乡亲们吃过晚饭后,纷纷来到操场上,看解放军演节目。不大的操场上几堆火熊熊燃烧着,这晚上风不大,天气照旧寒冷,但人们热情很高,大人孩子加上侦察连和通信连两个连队的士兵,挤满了操场。节目主要由通信连的女兵来演,胡小梅自然唱主角,她又唱又跳,大家热烈鼓掌,老乡们眉开眼笑,忘记了寒冷。 胡小梅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女兵们冲侦察连高喊:“梁连长,你们吹口琴的呢?快让上呀!” 这话说到了胡小梅心坎上,她边唱边跳,目光寻找着马春光。梁连长站起来四下里看着:“马春光!马春光!他跑哪去了?” 马春光早已经悄悄地溜走了。他跑到村口的帐篷那里,掏出口琴,摆弄着。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有响声,他回过头,见胡小梅正充满忧怨地看着他。这晚上月亮很大,大地一片银白,真是难得的一个好夜晚! 胡小梅轻声说:“你干吗总躲着我?” 马春光紧张地四下里看看,没说啥。 胡小梅伤感地:“马春光,我真的那么让你讨厌吗?” 马春光不能再沉默了,他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道:“胡小梅……我们都是战士,战士有战士的纪律……我是来当兵的,我没有你那样的家庭,我要为自己的一生负责,为我的前途负责……请你理解我。” 胡小梅的泪水流了出来。马春光丢下一句:“快回你的连队去吧。”扭头就走向了月光下的帐篷群。 次日早晨,直属队首长决定部队在这一带休整半天,下午再出发。各连队都开展了为人民群众做好事的活动,大家帮助群众扫院子,扫大街,挑水,打柴。战士们在村子里进进出出,完全没有了在军营时那种正规拘束的气氛,大伙边干边说笑打闹,一片欢声笑语。赵海民等战士为一群半大的男孩子们理发,理出的是清一色的“锅铲子”。刘越、方敏等女兵为一群小女孩们洗头、剪头和梳辫子,没忘了嘲笑赵海民等人的手艺。刘越喊道:“赵海民,你小时候是不是也留这种头呀?” 女兵们发出一片笑声。 赵海民兴致颇高:“哪儿呀!小时候我妈怕我有灾有难,给我扎小辫,一直到上学就没剃过头!” 方敏说:“哟,原来你还是个假丫头呀!” 女兵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理完头的一群“锅铲子”们缠着马春光要子弹壳。马春光捏着一把子弹壳,偶尔把子弹壳放在嘴唇处吹出或粗或细的声音,惹得孩子们十分眼馋,追前追后喊着叔叔。胡小梅噘着嘴走过来,看到马春光和小男孩们的傻模样,忍不住笑了。 这天上午,黄小川随侦察连的大部队往大田里运肥。临近中午时,赵海民和刘越不约而同地出来寻找他。在生产队的牲口棚边上,不知何故,二班的两名新兵扭打在一起,当时这里只有黄小川和那两个新兵,黄小川边劝边拉架,可是刚拉开这个,那个又扑上来,二人重新扭打在一起。 刘越发现后,怕小川吃亏,刚要跑过去,被赵海民一把拦住了。刘越焦急地看一眼赵海民,有些担心地和赵海民站在拐角处,看小川怎样处理这件事。 那边,黄小川用力一推将两人分开,吼道:“都给我住手!还真要拼命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谁先说,到底为啥?” 新兵小张说:“他出我的洋相,把老百姓家里一个小孩玩的小王八挂在我后背上。” 新兵小罗说:“昨晚上一帮人跟他开玩笑,可他张嘴就骂我,我气不过……刚才也是他先动的手。打就打,谁怕谁呀!” 黄小川道:“就为这点事?先不说谁对谁错,就说为这点事又是骂又是打,值得吗?大家在一起,没隔阂才开玩笑,因为高兴才开玩笑,可这一打,还高兴得起来吗?本来挺好的关系,弄得别别扭扭的心里多不舒服。不打个输赢还不罢休,闹到连长那儿,站在队列前面,为一个小王八打架说得出口吗?让人家老百姓知道了,笑话不笑话?” 两个新兵低下头,顿时老实了。 赵海民和刘越相视一笑,也不惊动小川,顺着原路返回了。 刘越欣喜地说:“小川还真行啊,学会管别人了,还一套一套的,真是没想到。自从大比武回来,我就发现小川自信多了,也开朗多了,像变了个人一样,长大了!” 赵海民说:“可是一到了你面前,几声小越姐一喊,又成小孩了。” 刘越笑道:“怎么,你听了不舒服呀?那你当班长的就命令他,不让他叫就是了。” 赵海民说:“小川已经是两年多的兵了,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在各方面都能够独挡一面的骨干了,小川也完全有这个能力,可是目前他还做不到,仅仅是部分地找到了自信,知道了应该怎么去承受和勇敢地面对挫折,无论是作为一名士兵还是男人都还远没有成熟,说真的,你对小川过于爱护了,以至于他对你太过于依赖,一到你面前他就回到被爱护保护的角色中去了,而小川现在最需要的恐怕不是这个。” 刘越小声道:“那是什么?” “自信、自尊、自强,刚才你都看到了。” “我明白了。”刘越钦佩而感动地望着赵海民。 “不过,我可不是让你对小川横眉冷对啊。”赵海民飞快地看她一眼,急忙把目光移开。 “你是不是只记住了我对何涛那副样子呀?”刘越的脸突然红了。不知为啥,她见了他,心跳就突然加剧。

细说起来,参加拉练的人里面,最忙最累的可能就数李胜利了。 每到宿营地,忙前忙后打发完晚饭,别人可以休息了,可李胜利不能休息,不管多累多困,他都要亲自烧一锅开水,然后提着大铁桶,一趟趟送往各班的帐篷。他强打精神,大声吆喝着:“哎哎,热水来了,烫烫脚,大家都烫烫脚啊!” 遇到一些疲倦极了的人不想烫脚,只想倒头睡觉,李胜利就逼着人家烫,甚至把洗脸盆端到人家脚边。他告诉众人,司务长再三交待,必须让每个人都烫烫脚再睡。其实,司务长根本没这样交待过。 一天晚上,梁连长和几个干部在帐篷里开会,提到这事,连长赞赏地对司务长何勇说:“老何,很好,一天行军下来,天又这么冷,能烫个脚,对休息和第二天的行军都有好处,以后无论多么困难,一定要保证这一点。” 司务长表态说:“连长、指导员,你们放心,即使没有水,我们熬冰、熬雪,都要烧两锅热水。” 对于李胜利的表现,何勇显然是很满意的。 下过一场大雪后,天气越来越寒冷。到了第七天,部队的伙食供应遇到了很大的困难,除了粮食,其他副食品基本全断档了。各连队都一筹莫展,盼望着后勤部门赶紧增加供应。但是后方传来的消息说,道路被大雪埋住,汽车连的行动迟缓,附近的村庄又越发稀少,不易采购。李胜利主动请缨,打算带一个战士先于部队出发,到前面的村镇采购。何勇请示梁连长后,同意李胜利的请求。半夜,李胜利带上战士小杨,背着行囊与何勇告别。何勇送他们到大路边,说:“记好了,明天的宿营地在乌龙镇上的清水河。” 李胜利神色庄重:“司务长,我记住了。” 司务长又说:“无论如何想办法搞点肉,猪肉、羊肉、鸡都行,万一不行,多弄些鸡蛋,拉练到了最要紧的时候。” 李胜利点点头,和小杨一起向远处走去。他们的背影显得悲壮。何勇目送二人消失在黑暗中,他现在真有点感激李胜利了。 当天早晨七点多,李胜利和小杨急匆匆赶到一个小镇上,他们打听着来到国营食品门市部门口,发现门前已有很多人在等待购买副食品。八点整,油乎乎的大门打开了,人们蜂拥而入,迅速将卖肉的柜台堵得水泄不通。几片猪肉挂在柜台内,拥挤的人们乱哄哄地喊叫着。柜台内的营业员拍一下算盘:“别挤了,别挤!都把肉票准备好。” 李胜利和小杨从人群中退出来,二人转悠到门市部的办公室,李胜利毕恭毕敬地把介绍信递给办公桌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一眼,摇着头,把介绍信还给李胜利:“恐怕不行,你们还是到别的地方想想办法吧!” 李胜利急了:“同志,我们是拉练的部队……” 中年男人打断李胜利:“你们的供应不在我们这儿。解放军同志,你都看到了,就那点肉,就是有肉票的人都不一定买得着。有的居民夜里十二点就来排队了,我就是想给你走个后门,估计你们也不忍心吧?” 没办法,二人只好又退出来。李胜利皱着眉头站在路边清醒了片刻,决定到清水河附近的村子看看。步行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清水河边的一个较大的村庄,他们走进大队书记的家,五十多岁的支书听李胜利说明来意后,摇摇头:“这我可没办法。县上有规定,生猪实行统购统销,只准平价卖给肉联厂。私自卖猪就是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得挨批!” 李胜利点点头,看一眼支书脚上的破棉鞋,咬咬牙,把自己的大头鞋脱下,放到支书面前。小杨和支书都愣住了。支书站起来:“解放军同志你这是干啥?” “大叔,您说的统购统销,我懂,所以才来求您。”李胜利恳求道,“大叔,您把这鞋换上,求您帮我到村里跑跑,看谁家有没有能杀的猪,卖给我们。部队长途拉练,好几天都没吃上肉了……大叔,来,把您的棉鞋脱给我。” “这不合适吧?”支书犹豫着。 “大叔,没事!嗨,这里离我们驻地远,要是近呀,我给您拿双新的来。”李胜利弯腰帮着支书把鞋脱下来,然后把那双臭气熏天的破棉鞋穿到自己的脚上。支书换上李胜利的大头鞋,咧嘴乐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村子里响起了杀猪的响声。响声过后,死猪躺在木盆上面的门板上,有人上前刮猪毛,一帮人围着看。支书吸着李胜利递过来的烟卷吆喝着:“人家解放军同志们讲卫生,搞干净了,一点毛茬都别留。” 李胜利拿着一盒烟四处散发着:“抽烟抽烟!大家抽烟!” 人们高兴地接烟。小杨看着李胜利脚上的破鞋子,又看看支书脚上的大头鞋,不满地翻他一眼。 肉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稍稍让李胜利感到遗憾的是,那副猪下水硬是被支书要走了,他想,如若不然,把它放在萝卜里给大伙烹个汤,多好。接下来,李胜利仍不罢休,他带着小杨挨家挨户收购大蒜、辣椒和鲜姜。有的只有零星的一斤半斤,李胜利在手里掂一掂,付钱,写字条。老百姓收下钱,在纸条上按上手印。李胜利高兴地收起字条,出门,然后又领着小杨走进另一家…… 到天傍黑时,收获了一麻袋大蒜,半袋子生姜。这让李胜利喜不自禁。他拉上小杨到路口等部队上来。远远地,他们看到了飘扬的红旗,李胜利和小杨朝队伍跑去……

后来的几天,女兵们是靠顽强的毅力挺过来的。刘越和胡小梅身体素质好,能吃苦,问题不大。方敏本来身子骨就弱,要命的是,她来例假了,而且是初潮!更要命的是,她由于缺乏生理卫生常识,不太懂得是怎么回事,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她还以为是走路太多,把私处磨破了呢! 北风狂吹着,行军队伍迎着风艰难地朝前走动。队列中的方敏脸色苍白,一手按在腹部——腹部疼得厉害,下坠感很强烈。离她不远处的马春光看在眼里,鼓足勇气几步赶上去,轻声道:“你没事吧?把被包给我。” 身旁的胡小梅冷眼看着,嫉妒而又气愤。方敏倔犟地咬咬牙,摇摇头,紧走几步甩下马春光。胡小梅不易察觉地笑了。 到了下午,又下起雪来。而部队继续前进,不能停留。一阵大风迎面刮来,队列中的方敏一个踉跄,站稳后又跟上了前面的战士。马春光紧跑两步,到了方敏跟前,也不说话,手伸向了方敏的被包。这一次方敏没再坚持,取下了被包。马春光的背上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了。跟在通信连后面的四班战士们都像马春光一样,除了通信器材,还背着两个、甚至三个女兵们的被包。 终于赶到了宿营地,女兵们陆陆续续过来找要自己的被包,方敏低着头从马春光手里接过被包。到了熄灯时,方敏刚要解被包,一下愣住了:被包带上用钢笔写着一个粗粗的“马”字。显然,她和马春光的被包不慎调换了! 大约也是这个时候,马春光借着马灯的光亮打开被子,一个精致的笔记本掉出来。他不由一愣,立即把笔记本塞在褥子下面。见没人注意,他用手电照了照床单,床单的角上写着两个字:方敏。 他急忙熄灭了手电筒,把白色的床单折叠起来,放到了枕头下,然后关了马灯。仿佛怕把被子弄脏一般,他两手抓住被头,半天才将被子慢慢地放到身上,睁眼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久,帐篷里呼噜声已是此起彼伏了。 马春光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终于摸索着把褥子下面的笔记本取出来,头蒙在被子里,打开手电。他轻轻揭开一页,看到上面写道:“今天是野营拉练的第五天。大雪。但一点也不冷。雪是干的,衣服一点也没打湿。这么大的雪,外婆肯定没见过。” 他轻轻一笑,又翻开一页。上面写道:“今天是拉练的第九天。阴天。身体还是不舒服,小腹胀、疼。宿营前突然……原来是这样,这就是初潮么?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这么晚才来呢?外婆一直为我担心,可惜要等拉练结束后才能写信告诉外婆。从今天起,我就是外婆说的大人了……” 马春光急忙合上本子。也许他后悔了,不该看人家的日记,他在被窝里轻轻地却是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一夜马春光睡得很不踏实,脑子里时不时闪现出方敏的影子。她怎么样了?身体受得了吗?……他真的牵挂她呀!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起了梦,梦见她掉进了雪窟里,他跳进去救她,结果两人都被大雪埋住了……醒来时,外面北风呼啸,而他脸上居然有汗珠,想必在梦中挣扎过,这让他感到疲倦。 天亮了,起床号响彻在荒原上空。他赶紧爬起来,快速叠好被子,打好被包,又仔细地把那个日记本塞进被包深处。 吃罢早饭上路不久,就遇到一条几十米宽的小河。小河水流比较急,河水居然没有结冰,河边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冰茬。赵海民率三班在前面当先锋,三班的人跳到水里趟了一个来回,向梁连长报告说,最深的地方不到一米,河床是细沙,可以徒涉。 梁连长一声令下,侦察连的小伙子们跳进水中,嘻嘻哈哈快速过了河。 通信连的女兵们赶到河边,大家有些发怵,都停下来,议论着河水的冷暖。马春光注意到,方敏忐忑不安的样子,小脸发黄,显然是身体不适。马春光乘人们不注意,走到方敏背后,悄无声息地丢下方敏的被包,提起自己的被包。待方敏发现时,他已走回四班战士们中间,对手下的弟兄们说:“还愣什么?过河!” 他带头下水。女兵们在他们身后起哄,发出冷咝咝的感叹。 河的对岸,赵海民等先期过河的战士已燃起几堆火。 马春光带四班上了岸。这边,女兵连张连长率先脱下鞋袜,大声鼓励着女兵们,不要怕,勇敢地过河。胡小梅、刘越等几个女兵带头下到水中,双腿立即变成了红萝卜,她们发出一阵惊叫,继而嘻嘻哈哈地笑着,开始过河了。女兵们陆续下水,惊叫声此起彼伏。只有方敏等几个女兵还没下水。有两个女兵战战兢兢地下到水里,惊叫一声又退回去了。 张连长喊道:“咬咬牙,一下到水里就不冷了。” 方敏犹豫着脱下鞋袜,看了看其它几个女兵,准备下水。 河这边,马春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紧紧盯着方敏的脚,不由自主地呼喊道:“方敏,你等等……” 不太理直气壮的声音被大伙的吵闹声淹没了。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边喊边跳入水中,不顾一切地趟过河来。他跑得飞快,溅起一片片水花。两岸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纷纷把目光对准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跑到河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背起了方敏,往河对岸快步走去。 所有的人,都傻了,全愣在那里。 方敏不明白马春光大胆妄为的举动是为了什么,在马春光的背上挣扎喊叫:“你干什么!干什么!马春光你放下我!……” 马春光不管方敏怎么喊叫,坚定地往前走,不仅不松手,反而更用力地箍紧方敏。女兵们基本上全都上了岸,大家顾不上穿鞋袜,瞠目结舌地望着马春光放下方敏。他好像轻声说了一句:“方敏,对不起。”然后弯腰穿上鞋袜,背起自己的被包和枪枝,旁若无人地下了河堤。

谁都没想到马春光会来这么一下子。师直属队炸了营一般议论这事。行军途中,梁连长和指导员把马春光叫到一旁问情况,马春光一言不发。梁连长眼珠子瞪得吓人:“说,到底怎么回事?!” 指导员示意梁东冷静,然后递给马春光一支烟:“你负责收容,本来帮帮有困难的同志没错,可这,总该有个原因吧?” 马春光闷头吸烟,摇摇头,一副困难的样子。 指导员又说:“到底咋回事,总得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吧?不然,这么多人的嘴可真不好堵……” 马春光终于开口了:“事已这样,领导怎么处理我都接受。” 他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梁东和指导员拿他一点办法没有。把情况通报给通信连,张连长说,你们那个马春光我早就看着不顺眼,老想欺负我们方敏,看她老实不是?梁连长有口难辩,气得真想踢马春光两脚。 到了晚上宿营后,通信连张连长让刘越开个班务会,问问方敏到底是咋回事。张连长不放心,亲自来参加。哪知方敏低着头,也是一言不发。 刘越劝道:“方敏,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就说出来。”刘越的意思是,让方敏找个恰当的理由。 整整一天,胡小梅一直在生气,现在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刘越,你当班长的别引导她说假话,干吗处处袒护她?有什么特殊情况?有她还能不说吗?谁不知道方敏的情况?她根本没来过例假!再说,就算有,马春光怎么知道?一路上,马春光处处照顾她,谁也不是瞎子!” 刘越道:“马春光是他们连派来负责收容的,照顾一下方敏有什么奇怪的?” 胡小梅不依不饶:“一般的照顾当然不奇怪,可众目睽睽之下,像疯子一样去背她,连方敏自己都不让背,他还要背,你不认为奇怪吗?这里面没鬼那才叫奇怪!要我说,方敏根本就不该来拉练……” 刘越逼视着胡小梅:“你别扯远了。” 张连长制止道:“吵什么?有理说理!” 胡小梅嘀咕道:“这下好,整个连队跟着一起丢人。” 连长看一眼快要哭起来的方敏:“好吧,有什么话暂时不愿说没关系,如果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说,下来单独找我、找指导员说都行,总之,马春光这么做必然有他的原因,至于他是出于热心帮人,还是有其它动机,只有说清楚,我们才能做出判断,这也是为你好,为马春光好……刘越,班务会就到这儿,让方敏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大家也早点休息。” 侦察连那边,这时候也在开会,开的是支委扩大会,梁连长愤怒地站起来,指着马春光:“死活不开口是不是?从现在起,马春光停职反省,拉练期间,四班长的职务由二排长兼任!” 会议结束了,夜也深了。马春光走出连部的帐篷,走过一顶顶帐篷,走过几堆篝火,来到路边一截树桩前,坐下。不一会儿,赵海民披着大衣走到他身边,说:“春光……你倒是说呀?你不说话别人就会乱猜。” 马春光摇摇头:“你别问了,随他们怎么着吧。” 赵海民有些火了:“不是我想知道,可是你不说清楚,你让别人怎么想?你让别人怎么看方敏?这可是两个人的前途,你就这么给毁了?” 马春光依然摇了摇头。 通信连那边,刘越和方敏也是心绪难平。班里的人都已经躺下了,方敏还愣愣地坐在那儿,刘越替方敏打开被包,刚展开褥子,那本笔记本一下摔出来。刘越怔一下,将笔记本交给方敏。泪水一下从方敏的眼中流出来:“昨天他拿错了我的被子……” 听到方敏说话,其它女兵一下支起身子,看着方敏。刘越皱眉想一阵,像是明白了什么,急忙从方敏手里夺过笔记本,翻开,快速地看着,突然惊喜地叫一声:“方敏!” 女兵们一时不明白刘越到底怎么了。刘越也不再说话,迅速穿上大衣,拿着笔记本,冲出门去。她飞快地来到连部的帐篷,把她的发现讲给张连长。张连长仔细看过笔记本,轻松地笑了。 刘越说:“现在清楚了,马春光拿错了被子,肯定也翻看了笔记本,知道方敏有特殊情况。” 张连长道:“这个方敏,可真是糊涂。” 刘越道:“方敏第一次来例假,她哪儿知道怕凉水呀。” 张连长仿佛受感动了:“这个马春光,还真得谢谢他!” 第二天一大早,张连长就带着刘越来找梁连长。梁连长听完后,一脸的阴云突然散了:“原来是这样!……张连长,我们的队伍集合好了,你来给侦察连的同志们讲几句,让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免再冤枉马春光同志。” 张连长轻笑一下,跟着梁连长来到侦察连的队伍前,她扫视着众人,目光特意在马春光脸上停留一阵,然后才说:“大家都知道,四班作为收容队在行军途中,一直帮助我们。在昨天的行军中,马春光同志因为拿错了行李,无意中看到了方敏同志的日记……你们中的一部分人可能懂得,女人在某种特殊情况下,身体是不能沾冷水的,尤其是像今天那样刺骨的河水。战争时期,我母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淋了大雨而落下终身病痛……谢谢马春光同志,我代表方敏、代表通信连全体女兵,谢谢你!” 张连长侧过身面对马春光,举手敬礼。马春光脸微微涨红着,举手还礼。 几十米开外,通信连的全体女兵也都举起了手。侦察连的小伙子们和马春光一起承受着女兵们的军礼,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是那样纯洁而庄严…… 第十二章

这两天师医院像过节一样,热闹得很。拉练回来后,病的、伤的要来治疗,没病没伤的也想借机查查身体,所以,快把师医院的门挤破了。 师首长批示,通信连凡参加拉练的女兵,不管身体有没有病,都要查一遍身体。这是首长对女兵格外的关照。 检查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查完了。师医院的江院长向张桂芳连长“汇报”,女兵们个个都很健康,看上去比拉练前更结实了,看来这一趟通信连收获不小。 张连长高高兴兴带领女兵们往外走时,突然在一间病房里看到了李胜利,他躺在病床上输液,一双脚露在外面,包裹着纱布,显然冻伤了。 刘越眼尖:“这不是李胜利吗?李胜利你怎么啦?” 刘越喊着,和张连长等人涌进病房里。面对这么多香喷喷的女兵,李胜利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只是咧开干裂的嘴唇笑着,很感动的样子。张连长看着李胜利的脚,担心地问江院长:“他伤的是不是很严重呀?” 江院长说:“脚伤倒没什么大事,主要是重感冒引起的肺炎,昨天夜里烧到四十度。” 张连长说:“江院长,你们可得好好给他治,这次拉练,我们多亏了侦察连的同志。你看,我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女兵都没事,他们倒又是病又是伤的。” 刘越抢着说:“江院长,你不知道,我们每到一地,李胜利都给我们送熬好的姜汤喝,还给我们送大蒜,所以我们全连没一个感冒,没一个拉肚子的。” 胡小梅说:“他还帮我们捡过柴禾呢。” 江院长点点头:“大家放心,我们一定让李胜利同志早日康复。” 那段时间,很多人都关心李胜利的病情,因为他在拉练路上做得太出色了。 李胜利住院后,连里搞评功评奖,何司务长组织炊事班的人开会,会上气氛热烈。有的炊事员说,平时大家意见最多的就是咱炊事班。但这次拉练,从上到下,没一个人不称赞咱炊事班,要说成绩、功劳每人都有一份。但归根到底,是司务长领导的好,还有咱班长和上士…… 炊事班长打断他,说:“大家就不要说我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什么我和大伙做什么,全连干部战士之所以满意,是因为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咱们没断过蔬菜,有肉吃,部队一到驻地就有开水喝、有热水洗、有姜汤、有大蒜,生的、熟的、烹的、烧的!这些才是咱的亮点,可这些亮点,是司务长和上士两人的。我的意思,集体方面咱们以后努力!立功也好,先进也好,放在个人身上,报司务长和上士!” 何司务长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表扬我?你们的级别还不够!多表扬战士吧。” 众人都笑起来。 拉练路上和李胜利一起去买肉的炊事员小杨说:“说心里话,我觉得这次拉练功劳最大的就是上士!不说别的,这会儿我们好好的都坐在这儿,上士正躺在医院呢,咋病的我最清楚,那肉、姜,还有蒜哪来的?是上士用他的鞋、绒衣换来的;要是这次连里不给他记功就太不公平了!” 大家都同意给李胜利报功。何司务长说,他先给李胜利打个招呼,再正式向连里报。 当天晚上,何司务长跑到师医院。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看李胜利了。他坐在病床边,削好一个苹果递给李胜利,然后看看李胜利的脚,难过地一声叹息。李胜利拿着苹果,感动得两眼潮湿。何司务长把大家要给他报功的事说给他听,他更感动了。兄弟们没忘记他,记着他做的那点好事,还要给他报功,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何司务长咬咬牙,突然说:“胜利呀,你自己琢磨琢磨,看这个功是要还是不要……要说这次拉练中的表现,没人能跟你比,全连就是只有一个立功名额,那也是你的,人人都认为该给你,必须给你,可是你自己不要呢?……” 不要?李胜利一愣,不明白司务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跟司务长干了一个多月,就深感此人老谋深算,虽是个小小的司务长,心眼多着呢!他半是糊涂半是明白地点一下头:“这里面的道理我不懂,您帮我拿个主意吧。” “立不了这个功,大家就会觉得欠你的,对不起你,再有机会就想给你补上……根据我的经验,拉练结束了,要不多久提干的事该列上议事日程了,你能不能列为预提对象这才是最重要的。先进当着,功给你立了,提干指标还给你?那别人怎么办?好事全让咱一个人占?” 李胜利彻底明白了,这个小算盘司务长帮他拨拉得哗哗响,关键时候还是得听人家的。他就说:“司务长,我明白了,我不要功!” 何司务长把病房的门掩得更紧些,回到病床前:“胜利,我这个司务长已经当三年多了,师军需科早就想让我去。胜利啊,如果这次你接不了我,别人接我,你怎么办?再等三年?你肯定等不及了!有些事不争才是争,得学会吃亏,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李胜利彻底服气了:“我懂了,司务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何司务长站起来,用兄长般的口气说:“那就别谢,跟司务长用不着。” 李胜利要下床送司务长,被司务长按住了。看着离去的司务长,李胜利久久地感动着。

三班的评功评奖会上,大家一致认为,黄小川不错。副班长刘光林说,要说这一路上,士兵里面,骨干作用发挥最好的就是黄小川。 有个战士接话:“我同意,黄小川虽然说话不多,不引人注意,但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白天黑夜,遇到困难,哪有点响动,第一眼看过去,他总在那儿。” 又有人说:“还有,这次一路上,黄小川跟过去大不一样,一看他高兴,我们的心情一下就轻松了好多,这也算他的成绩吧。我建议,咱们尖刀班给黄小川报功!” 众人一致同意。赵海民和刘光林都高兴地笑着。赵海民说:“我看,小川的进步才是我们三班这次拉练最大的收获。” 黄小川站起来说:“谢谢大家,但别给我报功,我不要……” 刘光林说:“小川,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你们能这样看我,鼓励我,这就足够了。” 说是这样说,三班还是把黄小川报到排里,再由排里报到连里,争取给黄小川立功。 一个星期后,全连召开军人大会。梁连长说,各班、排对这次拉练都进行了很好的总结,上报了立功受奖的单位和个人,个人有司务长何勇、三班战士黄小川、炊事班上士李胜利;立功的单位有在拉练中担任收容任务的四班和炊事班。公布的目的就是让大家再充分地议一议。立功受奖不是目的,目的是要通过评功评奖,更好地总结,把拉练中的好作风、好品质和好的工作经验在今后的工作中发扬光大! 梁连长话音刚落,李胜利一声“报告”。众人都回头,见他气喘吁吁站在俱乐部门口,肯定是刚从师医院跑回来的。范指导员招呼他进来坐下。他不坐,说要讲几句话。 梁连长说:“讲吧!” 李胜利运运气,道:“前几天搞评功评奖,我因为住在卫生队,耽误了,后来才知道炊事班、司务长他们给我报了三等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病了,大家同情我,但我还是要感谢他们。可是,这个功我不能要……大家都知道,拉练开始的时候我才接任上士,别说拉练中怎么搞伙食,就是平时怎么买菜,连队早中晚吃什么,怎么订菜谱我都不知道,连炊事班炒出来的菜叫什么名字我都犯糊涂。在拉练途中我是做了一些工作,像买猪肉,给大伙熬姜汤,逼着大伙烫脚,吃大蒜。这些面上的工作都是我跑前跑后地在做,大家看到了,所以把帐记到了我头上。其实,这都是司务长交待的,让我做,告诉我怎么去做的……” 坐在最后面的何司务长厉声道:“李胜利,坐下,别在这儿扯淡!” 李胜利仿佛委屈地:“我没别的意思……连长、指导员,还有大家都想想,我李胜利虽然不是特别笨的人,可也不会一下就变得那么聪明,一上任就无师自通,什么都会了……无论如何这个三等功我不能要,你们给炊事班长、给炊事班的任何一名战士都行……” 李胜利坐下了。他讲的头头是道,入情入理,充分显示了他的风格。范指导员带头鼓掌,紧接着掌声四起。 掌声未停,黄小川一声“报告”,也站了起来。99lib.t> 梁连长笑了:“呵,黄小川,你不会也不要吧?” 黄小川一梗脖子:“是,我也不要。” 梁连长笑了:“李胜利讲的很在理,那好,把你的理由也讲出来,让大家听听。” 黄小川立正:“是……我知道班里战友们要给我报功,并不是我比别人表现出色,是大家看我一路上高高兴兴,比过去开朗、快乐,战友们是爱护我、鼓励我,怕我又回到过去。本来作为尖刀班,三班是可以报个集体三等功的,可是为了给我报功,大家宁愿不报集体的……连长、指导员,这次的功我不要。要立功,我以后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的。还有,请战友们放心,我以后会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黄小川坐下了,愣了好久,掌声才突然爆发出来。 梁连长动情地:“黄小川,就冲这番话,这个功该给你!” 掌声再一次爆发而起,比刚才给李胜利的掌声还要热烈。 事情的结果是:司务长何勇、黄小川荣立了个人三等功;侦察连立了个集体三等功。 李胜利让功的做法,博得了上下一致的好评。没立上功,李胜利更感到开心。 黄小川立了功,却开心不起来,因为连里要给他家寄立功喜报,让他说地址,他却说不上来,神情紧张,指导员感到纳闷:“黄小川,你搞什么鬼啊!一说起家里,你就吞吞吐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还是你爸妈有什么问题?” 黄小川更紧张了:“没有……没有……指导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 “你连自家的地址都不清楚吗?糊涂蛋一个嘛!” “这样吧,指导员,你把喜报给我吧,我自己寄,行吗?” 指导员终于点头了。黄小川激动地:“谢谢你啊指导员!” 他拿过喜报,高兴地跑了。他没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通信连,让值班的女战士把刘越喊了出来。刘越说,我正开着会,你有什么急事吗?快点说。 黄小川忍住笑:“小越姐,你猜猜。” “嗨,你就快说吧!” 黄小川递过一张纸:“你看看这个。” 刘越接过,展开,眼睛一亮:“哇,三等功!” 黄小川说:“连里要寄喜报,被我要过来了,小越姐,你给刘伯伯他们寄去吧,刘伯伯和阿姨要是知道我立功了,肯定很高兴。” 刘越左右看看,想了想,说:“那当然!不过小川,喜报你还是留着吧,好好放着,等以后你亲手交给你爸爸妈妈。” 黄小川眼圈一红,点头同意了。刘越爱怜地望着他走向自己的营房。

好消息接踵而至。这天,李胜利正在食堂小仓库腌制咸菜,他干得满头大汗。何司务长兴冲冲走过来,一脚踢开门。李胜利以为他有什么好事了,因为他乐得快合不上嘴了。司务长说:“我是乐,但不是我有好事。” 李胜利不明白地望着司务长。何司务长左右看看,把门掩上:“小子,是你有好事!” 李胜利预感到了什么,脸憋得通红,心跳得厉害,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何司务长猛拍他一下:“小子,你被师里列为预提苗子了!” “……准吗?” “我的消息,还能有错?” 李胜利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盼了三年多,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他镇静一下:“太好了……司务长,还有谁?” “不出所料,咱连就你们仨。” “咱上头没人,原先老担心被人给顶了……上头还是很公正的嘛……” 他扭过脸,抹一下眼睛。 何司务长马上又提醒道:“哎,沉着气啊,还没宣布。” “司务长,你这消息是从连长指导员那里听说的?” 何司务长有点不屑地:“哼!等他们知道,黄花菜都凉了!我是从师机关某个领导那里听说的,绝对准确!” 李胜利舒口气:“司务长,下一步,我该咋办?” 何司务长琢磨着:“你该咋办?……这样吧,你探家。” 李胜利犹豫着:“这个时候走,好吗?” “好。等正式传达下来,你就不好走了,你得在这盯着啊!现在走,没事,反正你啥也不知道,对不对?” 李胜利忍住笑:“嗨,昨夜我还梦见我爹了呢,他抓住我的手不放,说这说那的。” “那是老人想你了,入伍以后,你回过家吗?” “这不参军都三年多了,一趟也没回。” “听我的,抓紧走吧,我给你请假去!” 何司务长当天就把假请下来了。李胜利决定次日就动身。走前他和赵海民打了个招呼,听赵海民的口气,他尚不知道他们三个被列为预提对象的事。赵海民羡慕地说,他也想回去看看,他妈一个人在家,肯定有许多困难……可是暂时还走不开。他拿出四十块钱,让李胜利捎给他妈,让她该花就花,不要舍不得。 李胜利心情好,就开玩笑说:“还不是攒着给你娶媳妇?你找个城里家庭条件好的,全都省下了嘛!” “胜利,别扯淡。”赵海民不愿说这个话题。 李胜利压低声音:“海民,我不在的时候,部队这边有什么急事,你可得帮我照应着点啊,要紧的话,马上给我拍电报!” 赵海民让他放心走。 离开赵海民,李胜利又到了何司务长那里。他想弄套四个兜的军装穿回去,让老人高兴高兴,也让村里人羡慕羡慕。那时,战士探家借干部衣服穿的现象很普遍。 何司务长问他还缺什么,尽管张嘴。他一下子说不出口,眼睛便不停地扫描司务长的上身。司务长明白了:“小子,盯上这身衣服了是不是?” 李胜利嘿嘿一笑,搔着头皮:“穿上它,走在人前,就是不一样嘛!” “有的老兵回去穿上它,是为找媳妇方便!你不是早有了嘛。” 李胜利马上说:“司务长,我可不是回去耍威风,骗媳妇什么的!我就图个让我老爹老娘喜欢!他们可是做梦都想让我穿你这身衣裳!” 何司务长解开扣子往下脱:“那就穿上它!”想想不对,他又系上扣子,到衣柜里翻出一套新的,扔给李胜利。李胜利陶醉地接过来,两眼放光了。

从部队到伏牛山,途中要转两次车。两天两夜之后,李胜利乘坐的长途公共汽车到达了西王村的村口。离开家乡三年多,家乡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他望着外面熟悉的景物,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落下来。 李胜利提着旅行袋下车。车子开走,荡起一股烟尘。他左右望望,见没人,迅速钻进路边一片小树林,打开袋子的拉链,掏出那件干部服,警惕地换上。恰在这时,一棵小树一阵晃动,吓了他一跳。仔细看,原来是一条狗。他晃晃拳头:“去!”狗“呜”一声,跑开了。他仔细地把四个口袋抚摸一下,正正帽徽,起旅行袋,往外走。 再走出小树林时,他居然有点不会走路了。调整了好一阵,才调整好步伐,挺起腰板,颇像那么回事了。 前面就是村子。他提着旅行袋,背着军用挎包,意气风发地往前走,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围上来,跟在他屁股后面,兴高采烈地捡拾他散发的糖果。他见了人就从挎包里抓糖果,远远地撒一把,大人孩子都高兴地咧着嘴笑。 有的孩子跟上李胜利,掀起李胜利的上衣,去摸他的腰间,叫嚷着:“枪,带枪吗了?” 于是,小孩子们的兴趣都从糖果上转移到枪上来,他们吵嚷着,要看李胜利的枪。有的还要翻他的旅行袋。他故意吓唬他们:“哎哎,当心走火啊……” 小孩子们闻言,急忙躲到一边。他得意地笑起来。 早有人飞跑着把他回家的消息告诉了他的父母。刚走到自己家所在的胡同,父亲李振发和母亲便迎出来,跑向他。李振发先是对小孩子们一瞪眼睛,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 他面对父母,先打了个敬礼。父亲扶着他的肩膀左右上下打量:“胜利呀,我的儿,可把你盼回来了。你可真是大有出息了!我都不敢认了……” 父亲眼睛湿润了。母亲拉住儿子一只手:“我儿壮实了,富态了,还是部队的饭养人啊。” 她高兴得落了泪。李胜利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爸,妈,你们哭啥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当天晚上,家里张灯结彩,一家人吃团圆饭。母亲和姐姐做了一饭桌丰盛的菜肴,一只烧鸡醒目地躺在桌子中央的大盘子里。一家人坐下后,李胜利却发现气氛有点凝重。 李振发先讲话,由于激动,李振发脖子都红了,说:“我前一阵子夜里老做梦,总是梦见床底下冒出一颗树来,树越长越高,顶翻了我的床,穿透了屋顶,长到半空里去了。我就纳闷,琢磨来琢磨去,就是解不开这个梦。胜利写信来,说是要成干部苗子了,我就解开那个梦了——是胜利要有出息了!咱老李家要出大人物了!” 李振发说完,眼睛红了。 母亲对他说,你那个对象马华,听说你成了干部苗苗,特意买两只鸡送来了。母亲边说边把一只带大冠子的鸡头夹给他,让他吃了将来当大官。 李振发挥挥手:“我仔仔细细数了一下,咱村解放一来,一共有19个人当兵吃粮,在胜利之前,还没有一个人提成干,全都灰溜溜跑回来了。胜利这是头一个!” 李胜利说,爸,别说这么多了,事情刚有一撇,还没正式下命令呢。 李振发端起酒杯:“反正八九不离十了,我找人掐算过,跑不了!胜利呀,我和你妈以后就指望你了!” 一家人喝酒吃菜。父亲又问他,老赵家的海民咋样?他说,海民干得也不错,也是苗子了。李振发说,我看赵海民心气儿比你高,手脚比你利索,你还是得当心点呀,可别让他跑到你前头去!李胜利喝一口酒,说爸,你放心,我干得不比他差啊,我们是半斤八量,谁也不敢小瞧了谁! 李振发又说,这还不够,你得想办法超过他!在咱这村里,咱家超过他家了,在部队上,你也得超过他!母亲提醒道,老头子你小声点!人家丁主任不是把玉秀说给海民了吗?要真成了,海民就是丁主任的女婿,你可不能乱说啊。 李胜利就与父亲对视一下:“海民和玉秀,不可能啊!” 李振发说:“我看也是。丁主任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母亲叮嘱:“这话可不能让丁主任听到啊。” 李胜利透露说:“赵海民和我们部队一个女兵拉拉扯扯的,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李振发吃惊地放下筷子:“啥?” 李胜利就把他知道的都讲了。 回家第二天,李振发带着李胜利到胡同里和乡亲们见面。李振发哈哈笑着,李胜利动作夸张地往人群里面丢烟卷,人们有点诚惶诚恐地接烟。有人念叨着:“胜利,真给咱村争光了。队长啊,恭喜恭喜……” 当年一块玩的李黑子拍拍李胜利肩膀:“胜利,真提了?” 李胜利嘿嘿笑:“还是苗子,还是苗子,就算是预提吧。” 老光棍李广汉问:“啥叫预提?” 有人嘲笑道:“笨!预提就是准备提。对不对,胜利?” 李胜利笑着点头。 李姓里辈份最高的李传农老汉上前,抚摸着李胜利军上衣的口袋,说:“胜利大孙子呀,当兵的和当官的,是不是就差这两个口袋呀?” 没等李胜利回答,人们抢着说,是呀是呀! 李振发自豪地说:“胜利是咱村解放以来,头一个穿上四个兜军装的!” 李传农老汉又道:“多两个口袋,是不是可以多装钱呀?” 人们都开心地大笑起来。李胜利觉得,回来探家可真是个爽心的事。 当然,和乡亲们见面只是走走过场,和丁主任见面才是最主要的事情。一个时辰后,李振发领着李胜利走进丁主任家的院子,一进门李振发就高门大嗓地说:“丁大哥啊!你看谁来啦?” “不用看我就知道,是胜利!”丁主任的声音隔着窗户传出来。 “你好眼神啊!”李振发大笑。 丁主任在屋门口出现:“他脚步咚咚的,当过兵的人才有这脚步声!” 李胜利上前,向丁主任敬了个礼。丁主任打量着李胜利,满意地点头。李胜利搀着丁主任的胳膊进屋。李振发把两瓶白酒,两盒点心放到桌子上:“胜利孝敬你的!” 丁主任哈哈笑着:“来看我一眼就行,还带啥东西。” 李胜利给丁主任和父亲敬烟。聊了没几句,丁主任就问,赵家的海民咋样了?李胜利如实地说,他也挺好的。丁主任说,进步的快吗?李胜利说,和我差不离吧。丁主任说,你们都进步了,是咱村的光荣,我也高兴…… 李胜利灵机一动,神秘兮兮地道:“丁伯伯,玉秀和海民的事,得抓紧点啊……” “你听到啥动静了?”丁主任似乎有点紧张了。 “倒是没听到啥……不过,我很少见海民收到玉秀的信,应该让玉秀多写几封信嘛。” 丁主任吸着烟,思忖着,点点头。 李胜利已经意识到,赵海民和玉秀的事,日后没准就能成为一根导火索…… 回家的第三天,李胜利到了赵海民家,把那四十块钱交给赵母,同时还带去两盒点心。他见赵家院子里有点乱,不由分说帮赵家打扫起院子,赵母在一旁劝阻,他说:“婶,我和海民是战友,他回不来,你就让我替他干点。” 赵母欣喜地说:“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多了……海民他,忙不忙?”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 李胜利忙说,他是班长,忙得很,要不就和我一块回来了。 赵母偷偷抹泪,说,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能回来看看。 李胜利说,婶,他提了干,就会回来。 赵母试探着问,能提他吗? 李胜利干脆地说,能!谁说不能! 二人笑了。李胜利放下扫帚,又挑起水桶,到村中心的井里挑水,赵母劝99lib?不下,只好给他煮了两个荷包蛋,逼他吃下去。 回家的第四天,李胜利见到了马华。他们约好,到镇上电影院看电影。马华比以前黑了,似乎也不如以前漂亮了,李胜利在部队时挺想她,夜里更想,但是见了她,却没怎么冲动。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暗暗拿她和胡小梅、刘越那些漂亮的女兵比,觉得她差得太多的缘故吧? 李胜利心里变得复杂起来。马华似乎看出了什么,害羞地说:“胜利,你要是提了,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嗨!有啥不一样的,还是一天三顿饭!”他有意不去看她的脸。 “你是军官了,哪能和以前一样。” 他不由挺了挺胸,伸手捏一下衣兜,没接话。 马华低下头:“……要是想吹灯,你可早点吱声啊。” 李胜利不想这时候和她闹别扭,她要是想不开,到部队上一闹,他提干的事准得泡汤,因此便说:“马华,看你想哪去了,我的觉悟还没那么低吧?” 马华这才掩饰着笑了。 一晃,李胜利在家住了半个月。他该归队了。

1974年初夏,边防三师的干部苗子全部集中到陆军第346医院体检。这所医院在一座中等城市,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刘越、胡小梅、方敏他们坐师里派的一辆大轿车,赶了大半天的路,才赶到医院。一路上,几乎没人说话,大家突然显得矜持了。 当晚先住下,住在医院提供的招待所里。第二天一大早,参加体检。谁都知道,体验过不了关,就提不了干,所以人们都有些紧张。每年这时候,总有个别人因为身体原因提不成干。 苗子们在门诊楼前排队,每人手里拿一张表,成一路纵队往里走。赵海民下意识地把表格贴在胸口,神色庄严。他注意到,李胜利脸色蜡黄,想必也是紧张。刘越似乎很平静,她爸爸是军区副司令,她用不着紧张。她趁别人不注意,冲赵海民使个眼色,她是在鼓励他,或者说是安慰他,他不会有事的。胡小梅关心的是马春光,不住地瞅他。马春光却不领情,有意不与她对视。 方敏默默地望一眼马春光的背影,低下了头。 那天,确实有人搞砸了,八团有个学毛著积极分子,因为心律不齐,有心脏病的前兆,给淘汰了,他当场就昏了过去,好一阵抢救才救下他的命。醒来后反复唠叨,提不成干,真不如死了好…… 一天下来,赵海民、马春光、刘越、胡小梅、方越都顺利过关了,只有李胜利遇到了一点麻烦。下午,在内科测量血压时,李胜利血压高!医生问他,是不是有点紧张啊?他抹一把脑门上的汗珠说,就是,就是,大夫,我太紧张了……不碍事吧? 医生不说话。李胜利更紧张了:“大夫,我平时啥事也没有,就是这会儿紧张……” 医生问:“你家是农村的吧?” 李胜利赶紧说:“是啊,我家三代贫农……大夫,没大事吧?” 医生又不说话了。汗水打湿了李胜利的后背,他真想给那个医生磕个头!……就在他觉得快要崩溃时,那位医生收起助听器:“行吧,让你过了!” 谢天谢地!李胜利这才长出一口气。其实前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仿佛死过一回似的,浑身好像抽空了一般,差点就没挺过来…… 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傍晚,除了血液检查结果没出来,其他的项目都有结论了。大家的心踏实了许多。晚饭后,成群结伙到城里的街道上散步。一块出来的,走着走着就分成了若干个阵营。这个时候,即将提干,每个人都很兴奋,也都有了谈情说爱的好心情,可以由“地下”转入“地上”了。 马春光和胡小梅一起走着,他时而东张西望,时而低头沉思,显得焦躁,心不在焉又竭力回避着什么。其实他是在寻找方敏!方敏有意躲着他,和李胜利一起走到别处去了。 胡小梅也显得比往日严肃和郑重了许多,仿佛不敢轻易开口似的。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胡小梅停下,大胆又略带害羞地看着马春光,说:“马春光……今年休假时,带我一块走,好吗?” 马春光支吾着说:“到时候再说吧。”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在一个街心小花园里,他们坐下来。胡小梅不想再吞吞吐吐,她逼视着马春光,说:“你为什么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现在你不再是战士,我也不再是战士了!再没有什么条令、纪律管着,没谁能阻拦我们相爱。” 马春光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你不会告诉我你爱的是方敏吧?” 马春光烦躁地:“胡小梅……我不想这么早谈个人问题。” 胡小梅审视着马春光,带着挑衅的口气,坚定地说:“那好,我等你!” 马春光真有点哭笑不得。 ………… 那个傍晚,赵海民和刘越也是一块散步,他们在人民公园门口停下,坐在一张长椅上说话。赵海民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刘越说:“干嘛这么沉重,怕查血查出问题?” 赵海民没否认,也没肯定。 刘越说:“可以给你妈妈写封信了,把情况告诉老人家,免得她牵挂你。” 一提到老母亲,赵海民有些动情,他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真想现在就见到我母亲。” 刘越突然盯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赵海民……下次你探家,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妈妈好吗?” 赵海民微微一愣,飞快地看一眼刘越,赶紧扭过脸。刘越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可他拿不准,她为什么对自己这样。 刘越说:“赵海民,你怎么不回答我?” 赵海民心一横,口气变硬了:“刘越,我们之间有很大一段距离,我过不去,所以我压根也就不想。你现在还太天真,不听我的,以后你会后悔的。我和你,没法比,真的……” 刘越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审视他一眼:“赵海民,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赵海民不是一个自卑的人。” “人可以没有自卑,但不能不面对现实。你我虽然同样穿着军装,但我们的背后是两个世界。我们可以是战友,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在我们之间会有最真挚、最纯洁的友谊……”赵海民费力地选择着合适的词汇。 刘越打断赵海民,自信地:“这就是产生爱情的基础。我说过,我的父母是军人,在本质上和你我没什么区别,都是兵……我心目中的偶像就是我爸爸,我梦想的就是找一个像我爸爸那样的真正的有情有意的军人……赵海民,我不是强迫你,我是在追求自己的爱情。你的想法也许有道理,但我想那不应该是爱情的障碍。” 刘越的表白够大胆了。赵海民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再次被刘越打断了,她柔情地说:“赵海民,你别说了,我不是让你现在就答应什么,承诺什么,我只是忍不住想把心里的话讲出来。也许是我太着急,太想说出来了……我们现在都还是战士呢,可能我真的不该现在就跟你说这些,不过既然说出来,我就不会再收回去了。” 说完,刘越捂着脸,站起来,跑了。 赵海民没喊她,一个人在那儿坐着,一直坐到很晚。 那晚,李胜利倍感孤独。马春光和胡小梅,刘越和赵海民,成双结对,对他是个刺激。可他不想表露出来。他和方敏散了一会儿步,一人吃了一根冰棍,就回招待所了。他感觉到,方敏和马春光也有扯不清的瓜葛,方敏情绪也不是很高。看来,谈情说爱是劳心费事的事情,他暂时丢开它,不一定就是坏事。 李胜利和赵海民、马春光三人住一个房间。趁马春光赵海民没回来,李胜利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撕,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他要把好消息尽快告诉家里。 他写道:“爸、妈,体检完身体,就快下命令了,儿子马上就是一名军官了。爸、妈,我已经想好了,等下了命令,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一分不少地都寄给你们,今后儿子一定要好好孝敬你们……” 快十点钟,赵、马二人才回来。 洗漱一下,躺下时都快十一点了。赵海民、马春光睡在两边的床上,李胜利在中间。左右看看,见两人都有些发呆,都想着心事。李胜利哧地笑了,打趣道:“爱情的力量这么大呀?让两位大班长魂不守舍的。” 李胜利的心里是有些酸楚的。 两人都看看李胜利,愣一下,淡淡地笑了笑。 李胜利又说:“一个是省革委会领导的千金,一个是军区司令的宝贝女儿,说起来吓死人!我早看出来了,追你们就像拼命地追狗一样,你们还扭扭捏捏的,大官家的孩子,女军官,人又漂亮,这多好啊!这种好事怎么就落不到我头上?唉!这辈子只有眼热的份了。” 马春光说:“李胜利,你小子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你那个马华多朴实,对你多好啊!说实话,我还真眼热你。找个老实人踏实,今后随军,一辈子把你当大救星似的供着,就像你小子当初伺候那些老兵,冷了给你端热的,热了给你吹凉,任劳任怨,忍辱负重,你就一辈子当班长吧!别看现在皮肤黑点、粗点,换个环境,到部队几天就养得水灵灵的了!哎,胜利,说真的,马华有妹妹没有?有,介绍给我算了!” 赵海民笑道:“春光你不知道,马华根本不用到部队来养着,她本来就水灵灵的,在我们那一片是有名的美人。胜利,我没说谎吧?” 李胜利高兴了:“还凑合吧!” 赵海民说:“凑合?这话不中听!我可写信告诉马华了啊!” 李胜利说:“你告诉她,她也不敢对我翻个白眼。照目前的情况看,这一辈子至少有一点我比你们强:不会怕老婆了!” 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次日上午,他们就坐大轿车回部队了。 回到部队时,是下午五点多。马春光说了句,晚饭不回食堂吃了,在大门口找个馆子吃一顿算了。胡小梅积极响应。于是,他们六个人就进了一家东北饭馆,找了个简陋的小单间坐下。李胜利负责点菜,马春光到柜台上拿酒,他一手提两瓶白酒,一手提两瓶葡萄酒走进来。赵海民、李胜利接过两瓶白酒打开,马春光拧开葡萄酒,放到刘越、胡小梅和方敏面前。 三个女兵各怀心事,却都竭力掩饰着。 马春光对三个女孩说:“怎么喝你们三个量力而行,不够再说。” 刘越说:“还不够?你想灌醉我们啊?” 李胜利说:“没事,喝醉了马春光背你们。” 把大伙给逗笑了。方敏脸红了。 马春光推李胜利一把:“你小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表情各异地笑。马春光道:“没事,让他说,反正我身上没带钱,这顿饭钱算他李胜利的!” 李胜利急忙说:“哎,是你自己要请客的啊!” 胡小梅帮腔,说:“李胜利,马上你就是司务长了,连队的后勤部长,当然得你请客了。” 李胜利指指赵、马二人:“我天天请他们俩吃饭,这回要请,也只请你们三位女同胞。” 马春光一拍巴掌:“干脆,这顿饭咱俩一人一半!” 众人又笑,谈笑间,每人面前的酒都倒好了,都一起看着马春光,等着他说话。突然间,六个人都严肃起来了。 马春光定定神:“好,我先说两句。海民、胜利、我,我们仨从一个新兵班到现在,一起摸爬滚打走过来,看样子,今后的路还得一起走。还有你们三个……草原上有句话,在同一片天空飞过的大雁就是缘份。来,为了我们一起走过来的几年,还有在一起的将来,干!” 六个人举杯,同时站起来,互相碰一遍,一齐道:“干!” 第十三章

他们吃饱喝足,回到连队时,快十点钟了,已经过了熄灯时间。 李胜利和赵海民、马春光打个招呼,就往炊事班的宿舍走来。他看到,司务长室的灯亮着,他必须得打个招呼,就哼着小调过来,上前敲门,进入。何司务长还在算账,从账本上抬起头来,关切地问:“回来了?没问题吧?” 李胜利兴奋地告诉司务长,除了化验一项要等结果外,其它的还算顺当,都过关了!化验估计也没什么问题,他当上士前,专门化验过肝功,一点问题没有。 见李胜利喜形于色,何司务长合上账本,提醒道,提干这事,里面的道道多得很!预提,不等于就能提!身体合格,不等于命令,不到工资揣进兜里那一天,就没进保险箱!煮熟的鸭子又飞走的情形,不少见!何司务长又说,即使是提干了,也有被撸掉的可能,炮团有个和他一批提干的排长,提干小半年了,和一个女军官谈对象,热乎上了,可是老家的女朋友突然找到部队里来告状,告他和她发生关系,结果师里把他给撸了! 李胜利默默点头,后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 何司务长继续说道:“提起来的人总是比预提的多,每一批里,因为名额,因为突然要解决首长身边的通信员呀,司机呀,警卫员啊,因为其它各种各样你想不到的原因,到最后,总会有人给涮下来。真到那时候,可就晚了,哭都没有眼泪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凡这样被涮下来的,再翻身可就难了……胜利,我不是吓唬你,只是想提醒你,可不敢大意了。” 李胜利规规矩矩地:“司务长,我知道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回味着司务长的话,一夜没睡踏实。 第二天开过早饭后,李胜利又和司务长继续探讨,司务长分析道,和赵海民马春光两个人比,李胜利并不占优势,因为在侦察连,首先考虑的是训练尖子。 李胜利有点急了:“要说表现,我不比谁差!你看看他们两个,和通信连的女兵拉拉扯扯,这谁不知道。如果上纲上线,那就是思想作风有问题!” 何司务长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没证据,别瞎说。” 李胜利脑袋都大了:“这么说,三个人里,如果非要涮掉一个,肯定就是我了?……司务长,你可得帮我。” “胜利呀,能帮的不用你说,可有些事谁也帮不了。” 何司务长有事走了,李胜利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又没了主意。 三天后,体检结果全出来了,他们几个全部过关。 梁连长、范指导员专门找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三人谈了一次话。指导员严肃地说:“我和连长今天是书记、副书记,代表支部跟你们三位谈谈,这也是惯例。其实也没啥说的,道理你们都懂,核心就一句话,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梁连长补充道:“说白了,到时候真提不了,别哭鼻子,别摞挑子。还有就99lib?是这段时间都给我老实点,几年干过来,都不容易,别最后自己一锤子给砸了!” 赵海民和马春光面无表情,李胜利感到心窝子疼,像有人拿拳头使劲捶打他。 李胜利总觉得会有人提不成干,渐渐就有点神经质了。他核计,正常情况下,三个人里如果涮掉一个,显然倒霉的是他!因为赵海民、马春光是训练尖子不说,主要的是有刘越、胡小梅做靠山,师里不能不投鼠忌器,惟一的办法就是他们两个之中,有人出了问题! 怎么办?他必须得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应战准备。他不想被牺牲掉,他要笑到最后。他没有退路!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李胜利把目光盯上了赵海民。他的突破口就在赵海民身上!只要刘越不帮他,他的优势就少了。怎么才能让刘越离开他,惟一的办法就是从老家丁主任的女儿玉秀那儿做文章,把他和玉秀绑到一块,刘越就是多余的了!刘越不仅不会帮他,搞不好还会恨他!如果他不和玉秀好,就会把丁主任惹火了,说不定丁主任会出面惩罚他…… 李胜利的思路渐渐清晰了。 在一个风雨之夜,李胜利一连吸过八棵烟卷之后,把房门闩紧,拿出纸和笔,把台灯的灯光调暗一点,然后捏着一把汗,紧张而又痛苦地给丁主任写信—— ……丁伯伯,我和海民体检都过关了,下一步就是外调了。只要不出大的意外,我们两个都能提起来。海民既是我的战友,也是你们家未来的女婿,我在这里向你,也向玉秀表示祝贺。另外,丁伯伯,请最好快点把海民和玉秀的婚事定下来,我们部队提了干就把老家未婚妻蹬掉的事,经常发生……

山村的早晨,是宁静的。天刚放亮,赵海民的母亲就起床了。自从老头子死后,家里静得很,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儿子总也不回来,老婆子夜里总是睡不着,常常半夜半夜地坐着。 她起来后就打扫院子,把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好像随时迎接儿子回来似的。这天一大早,她刚放下扫帚,柴门“吱哑”一响,丁主任穿着中山装,推门进来了,进门就哈哈笑:“老嫂子,在忙啥呀?” 赵母做梦都想不到主任会来她家,赶紧搬来凳子,又去倒茶,试探着问:“他丁叔,有啥事?” “大喜事呀,我的老嫂子!”丁主任拿出一封信晃了晃,赶紧又掖起来,“老嫂子,是这样,海民要当干部了,部队上来了外调信。想调查调查你家有啥问题。是黑是白,部队上就听咱村里的!要是没问题呢,部队就给他提干。” “他叔,这牵扯到孩子一辈子的大事,你可得帮帮他。”赵母心里一紧,眼巴巴地望着丁主任。 然而,丁主任沉默了。赵母惊慌失措地给他倒茶水,碰翻了茶杯。 丁主任把烟头踩灭:“老嫂子,我就实说吧,你们赵家有两个历史污点。头一个是,海民他爷爷,成份是富农;这第二个是,海民他姑父,日本人在时在炮楼里做过饭,算是个汉奸。就这两个污点,村里要是较起真来,海民就提不成干!” 赵母有点傻眼了。 丁主任突然又笑了,压低声音:“老嫂子,你放心,有我在呢!这不光是海民的大事,老话说的好,一个女婿半个儿,这还不是我自己的事?” 原来姓丁的又在打这个如意算盘。赵母愣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丁主任陪着笑脸:“老嫂子,这可不是我高攀,当初说这事的时候,我可是没料到海民提干啥的,我是实心实意把姑娘许给他。这都两年多了吧?村里人也都知道玉秀和海民的事了。” 赵母连连点头。 “我给海民写了封信,让他回来把婚结了算了,都老大不小的了,还拖啥?海民是个孝子,听你的,你也给他去封信,催催他。” 赵母弄明白了,如果她不答应,丁主任就会在那封外调信上做手脚,兴许海民就不提不成干……她想,先让孩子提了干再说,就把心一横,说:“行,我这就找人写。” 丁主任高高兴兴离开了,说是给海民的外调信盖章去。赵母来到丈夫的遗像前,把这事唠叨了一遍,让男人不要怪她,她是为了儿子的前程才这样做的,虽然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丁主任回到家,正遇到女儿玉秀手里拿着几本书,看样子要去小学校。丁主任想起李胜利信上的提醒,就叫住她,直截了当地问:“玉秀,最近没给海民写信吗?” 玉秀脸微微一红:“写过一封,有好久了吧。” “都说些啥了?” “还能说啥,就是问个好呗!还不都是你逼着写的。” “玉秀啊,爸的心思你该明白,爸是想给你找个好人家呀,趁他赵海民翅膀还没硬,你们要是能成了,多好!” 玉秀扭过脸:“爸,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压根就没同意和海民谈对象,我们也不合适……以后你还是少提这事。” 丁主任一跺脚:“不行,这事可由不得你!爸已经给海民写信了,他妈也催他了,这就让他回来,结婚!” 玉秀一下愣了,紧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丁主任上前,帮女儿拍打着后背。他的老伴也从屋里跑出来,扶女儿躺下,又打发人到小学校告诉校长,玉秀有事,今天不去上课了。 三个孩子里,丁主任最疼老三玉秀,可惜她小时候得了肺病,一直看不好。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给玉秀找个好男人,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 他从家里出来,从口袋里拿出部队来的两封外调信。他决定先把李胜利的盖章寄走,赵海民的先压一阵,观察一下再说。如果那小子死不就范,他就不客气了…… 仅仅过了半月左右,丁主任就收到了赵海民的回信。赵海民坚决回绝了丁主任让他回来完婚的要求,并说:“这是拉郎配,这样做既不尊重他,也不尊重玉秀,是不可能的。”口气坚决,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丁主任气得把信猛地往桌子上一拍,震翻了两个茶碗。他是真生气了。老伴说,你先别发火,看有没有别的法子。他咆哮着说:“全村都知道了,丁赵两家要结亲了。他赵海民一口给回绝了,以后让玉秀怎么做人?我这张脸往哪搁?我好赖是个支部书记,这下子一点面子都没了……” 老伴又说:“他爸,你小声点,别让玉秀听见……” 丁主任依然气哼哼地,目露凶光:“这小兔崽子也太不识抬举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拿定了主意。

秋天到了。赵海民个人也进入了多事之秋。 这天下午,侦察连全体人员在野外训练场进行翻越障碍训练,战士们龙腾虎跃,场地上不时发出一阵欢呼。赵海民、马春光分别在自己的位置上指导新兵训练。梁连长、范指导员望着他们二人,交换着满意的眼神。 梁连长说:“侦察连有这样的排长,我就不担心掉下去了。” 范指导员频频点头。 这九九藏书时,连里的文书小周急急忙忙跑来报告,师里来电话,让连长指导员马上到政治部主任办公室去一趟。二人不知有何事,急忙去见主任。主任见了他们,却板起面孔,把一封信丢到桌子上。 二人疑惑不解地对望一下。 主任态度冷淡,说,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有人要出点洋相。你们看看吧,这封信是你们连赵海民他老家的革委会主任,以大队革委会的名义写来的,直接寄给了师领导,状告赵海民道德败坏,在得知自己能够提干后,抛弃老家的未婚妻,是个陈世美式的人物,在当地影响十分恶劣。当地群众一致要求部队,如果他不改正错误,请部队不要给他提干! 梁东和范指导员面面相觑。 主任又说,怎么搞的你们?赵海民的鉴定是不是你们写的?这个问题三番五次强调了又强调,就怕出事,你们还偏偏就来这个!幸亏信来的早,真把干部命令给他下了,我看你们怎么交待?! 梁东和指导员都愣在那儿,一时没了主意。 主任最后说,师领导的意见,在事情调查核实清楚之前,这批干部的提拔任用,先不考虑赵海民……你们先了解一下情况,尽快报上来。另外,赵海民的工作你们要做好,别弄出点其它的乱子来。 主任说完就下了逐客令。梁东和指导员赶紧告辞出来。 当晚,侦察连先开了个党支部会,通报了有关情况。然后又把赵海民找来,梁连长和范指导员亲自和他谈话。赵海民一听这事,当即气得跳了起来,把事情的过程简要地讲了一遍。他说,自己丝毫没有隐瞒,和丁玉秀的事早就说清楚了,就是这些! 范指导员说:“我们可是从来没见你提起过这事,为什么不早报告一声?” 赵海民说:“当时我就回绝了,我觉得没必要报告。” 梁东说:“没必要?现在有没有必要?就怕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赵海民说:“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范指导员说:“谁能给你证明?” 赵海民说:“我请求组织上调查。” 范指导员说:“连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让赵海民先停职反省,写个情况汇报。” 梁东点头同意。 范指导员又对赵海民说:“你是骨干,关键时候要经得起考验,不能拉稀。你反映的情况我们会向主任汇报的,请求师里尽快派人去调查。” 屋子里烟雾腾腾,桌子上的马蹄表已经指向十一点了。赵海民从连部出来,感觉要虚脱一样。他没进三班宿舍,他走到宿舍门前的小操场篮球架下,坐了下来。他一夜没睡。 这种敏感的事情是包不住的,尽管连里要求保密,充其量只保了一个晚上的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全连都知道了。一下子就炸了锅一般。上午在操场上,课间休息时,战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全是在议论赵海民,说什么的都有—— “这个三班长嘴巴可真严实,滴水不漏,我们一块当兵好几年,愣没听他说起老家还有个小对象。” “这就叫会打埋伏。” “可还是暴露了呀,搞不好还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要是快到手的干部职务给他撸了,怪可惜的,赵海民这人多棒呀!” “侦察连的兵谁不棒?你不棒?我不棒?真是!” “连里什么意思呀?班长怎么还不给他撸了!这种人当班长,他配吗?” “哼,要是我,自己都不干了,还有脸站在队列前之乎者也的!” ………… 赵海民在家里写检查,他听不到这些话。黄小川却听到了,他默默地坐在一边听着,表情伤感而复杂。 除了赵海民,最难过的莫过于黄小川了。或许刘越也会很难过,但她暂时还不清楚,传到通信连,需要一点时间。 晚上,三班人员都在进行熄灯前的准备。大伙情绪都很低落,气氛很压抑,没人说话。赵海民坐在床边,一脸麻木。黄小川在整理床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的眼圈红着,眼神分明是在强烈地责怪赵海民,显然他对赵海民非常不满。 你怎么能够做出那样的事情? 赵海民走出宿舍。黄小川愣一下,跟上了他。赵海民默默地走到操场边的小树林里,站在那儿发呆。月亮很大很圆,他却没有欣赏的心情了,他盼望着师里赶快派人去调查,还他一个清白…… 身后传来响动,他一回头,看到黄小川正对他怒目而视。两人久久地对视着,都不说话。 黄小川首先打破沉默,轻蔑地:“赵班长……害怕了?……” 赵海民知道小川误会自己了。很多人都误会了。以西王村大队革委会的名义写来的告状信,是很能够迷惑人的,谁敢对党的一级组织怀疑? “小川,现在我没法向你解释……” “你没必要解释,我相信任何事情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就算别人要冤枉你、陷害你,可是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人,能平白无故突然就说是你的未婚妻吗?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绝小越姐了,你心里有鬼,你不敢!你在等、在看,等着提干,现在终于等到了,有把握提干了,所以就抛弃了别人!如果提不了干,你再和人家结婚,你就不会有损失,就仍然有一个当革委会主任的老丈人!……” 赵海民看着黄小川,痛苦地摇着头,无话可说。 黄小川流泪了:“赵海民,你这样做,伤害了小越姐,你太残忍了、太残酷了!小越姐那么信任你,甚至崇拜你,她那么好,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纯洁、最善良的姑娘……小越姐那么美,热情、大方、开朗、活泼,还那么善解人意,关心人、爱护人,你怎么能忍心去伤害一个这样的人!赵海民,我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赵海民欲言又止。 黄小川伤感地:“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但今后我再也不需要了。” 赵海民一声压抑的喘息,仿佛有些哽咽了。 “赵海民,你让我黄小川都看不起你!”说完,黄小川像阵风,转身大步离去。 赵海民蹲下来,拳头攥得紧紧的,却不知道砸向哪里。

刘越很快就知道了。她差点没给气疯。连里不少人都知道她对赵海民好,却没想到她碰上了一个当代的陈世美。这太没面子了。 她恍恍惚惚到机房上班,呆呆地坐在交换机前。一个电话来了,她一个激灵。旁边的方敏眼疾手快,已经把电话接过去了。 接完电话,方敏关切地说,刘越,我觉得赵海民不是这种人。刘越冷冷地哼一声,不说话。方敏又说,要不你去见见他,当面问问清楚。刘越咬着牙,仍不说话。方敏鼓起勇气,说,其实……要真是那样,也是好事,早点看清一个人,不至于陷得太深。 一串泪水从刘越眼中滚落下来。她急忙低下头。抬起头来时她已经想好了,她要见一见赵海民。她便给黄小川打了个电话,让他帮着安排一下。 黄小川电话里说,晚上七点半,在营房外面的戈壁滩上见面。 七点钟,刘越就去了。黄小川到的比他还早。他们情绪都很低落。刘越看上去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血丝,黄小川心如刀绞。刘越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却无法帮她解除痛苦。他只是说:“小越姐,你别难过了,也许不是真的。” 赵海民远远地朝他们走来。 “小越姐,他来了……我先走了,一会儿,你别太激动啊。”黄小川绕着圈子离去,避免和赵海民碰面。 刘越转过身,背对着走来的赵海民。 脚步声越来越近,刘越脑子里一片空白。赵海民过来,紧绷着嘴,和刘越对面而立。刘越愤怒的目光里,渐渐变成了鄙视。她说:“本来我不想再见到你,可我还是逼着自己来了,我想再看看你这张脸,为什么伪装得这么好!” 赵海民毫不回避刘越的目光,承受着,不说话。 “你以前对我说,我们不配。什么不配?什么两个世界?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我却把这些当作了你的真诚,虽然被拒绝,可内心却被你感动着,天真地认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原来都是假的,一边是欺骗,一边是背叛,一个我认为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原来是这么卑鄙、无耻!……” 赵海民紧紧地咬着牙,一行鲜红的血丝从嘴角流出来。 “你的确和别人不一样,没人能有你这样的本事,当谎言、欺骗、背叛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还这么镇定自若!……再见!” 刘越好像哭了,她不去抹眼泪,而是奔跑着离去。 赵海民久久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夜幕罩下来,他被黑暗包围了。 那段时间,是他最难熬的时光,是他生命的最低点。刘越恨他,黄小川恨他,班里的战士们也瞧不起他。大伙都太天真了,眼里容不下沙子。 马春光躲了他好多天,不是怕受连累,而是不愿意理他。过去,赵海民给人的印象太好,他一出事,所有人都有一种被他欺骗的感觉。 一天,在饭堂门口,他与马春光相遇,周围没人,马春光终于忍不住了,咬咬牙,开口说:“我这人虽说脾气躁一点,心粗一点,但眼里从不揉沙子……赵海民,如果你真是那种小人,今后再打我面前过,别看我这双眼睛!” 赵海民也咬起了牙,一双血红的眼睛与马春光对视着。他简直要疯了。晚上,他闯进四班,把马春光叫到操场上,不由分说,把一个头罩和一杆木枪扔给马春光,自己戴上头罩,拿过另一杆木枪。他要和马春光练练刺杀。他压抑得不行了!他要发泄! 仿佛听到了一声号令,两人同时扑向对方。他们互不相让,仿佛拼命一般。 赵海民后腿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倒了,他又爬起来。 马春光腹部经受闪电般的一击,他连连后退几步;然后他一个垫步,一枪直刺过来,赵海民再次倒下,再爬起来。 两人的枪都更快,更狠了。 马春光一次倒下,又一次倒下,再一次倒下…… 赵海民再没给马春光丝毫赢的机会,倒在地上的马春光终于摇了摇头,摘下了面罩,站了起来。 赵海民也取下面罩,泪水滚滚而下:“春光,为什么连你都不相信我?!” 马春光好一阵停顿,说:“听说师里已经派人去调查了,如果你是清白的……海民,我会向你道歉,让你扇我。你不扇,我自己来!” 说完,马春光丢下木棍,独自离去。 和马春光打斗了一回,赵海民心里轻快了一些。那晚,他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第二天上午,师干部科来人,在侦察连俱乐部宣读了马春光和李胜利提干的命令。马春光担任了二排的排长,李胜利当上了司务长。 有消息说,通信连那边的命令也宣布了,刘越当了排长,胡小梅和方敏提拔为技师。 散会后,李胜利把自己关到小屋里,流了好一阵子泪。几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理想终于实现了!他没给父母和丁主任丢脸!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突然,他哆嗦了一下:赵海民的事情还悬着呢! 他有点不安了…… 赵海民出事后,李胜利去安慰过他几回,还给他送过两次病号饭。他不认为赵海民出事与自己有关,那是丁主任写的信,又不是他写的;而且赵海民自己也有责任,如果早点给组织上讲清楚,也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宣布命令的那天晚上,李胜利把赵海民约到营外戈壁滩上,帮他分析情况。他说道:“海民,你让我怎么说你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那么着急嘛慌地写信回去不行?挺能忍的人,这事就不能忍几天?” “我干吗要忍?一是一、二是二,我根本就没答应他丁家!” “丁主任那熊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他是接到外调信,要挟你,拿你一把,还硬着头皮来,跟他治气,你这是害你自己,就不会先垫个软话,哄着他,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还有我和我爸嘛,都可以帮你一把,咋就不能和我商量一下呢?” 赵海民一声叹息:“我认命!” 李胜利的口气已经有点干部的味道了:“又说傻话不是?当班长时间也不短了,这点道理还不明白?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不能这么轻易放弃!过去我有点挫折时,记得你说过,希望咱俩都能长期在部队干下去。海民,想开点,把眼光放长远些……也许真的还有机会。” 赵海民又是一声叹息,点点头。 赵海民走了,李胜利望着他孤独的背影,心里忽然又涌起一丝内疚。他三转两转,转到了师机关军需科的单身房,他想去找老司务长何勇聊两句。何勇现在是军需助理员。李胜利把话题扯到赵海民身上,说:“何助理,您在师机关,在首长们身边,您想办法帮帮海民吧,替海民说说情,哪怕这次不行了,挽回不了,以后有提的机会也行……” 何助理叹息一声:“按说赵海民这个人不坏……这时候,恐怕只有调查组能帮助他了,但愿调查的结果对他有利。”

师里派干部科刘科长、保卫科陈干事两人去伏牛山区外调。刘科长、陈干事辗转来到西王村,一路上疲惫不堪。 他们先来到村革委会,找到丁主任。丁主任一见部队来人,火气又上来了,涨红着脸介绍情况。 陈干事飞快地进行记录。 以下是丁主任的谈话记录—— 你们两个同志大老远来了,你们辛苦了。你们要是不来,我还想打算亲自到部队上走一趟呢!我反映的问题是属实的。啊,关于我闺女和赵海民的事,是李队长,就是胜利他爸保的媒。那是啥时候?我有千里眼能看出他赵海民今后能提干部?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敢想!所以不存在我要挟他。你们到村里去访访,谁不知道这门亲?前些日子他妈还在说结婚的事!不是我口气大,他这芝麻官我还真没放在眼里,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孩子当着人民教师,拿工资的人,我告他不是让他回心转意,我是气不过!是怕他这样的人留在你们部队,影响人民军队的声誉,怕他今后再去害别人!过去我是看在他为人还实在,知道孝顺,所以才把姑娘许给他,哪料到他见异思迁,道德败坏!自从出了这事,我的心口窝老是疼,头发都快白光了,你们看看?哎哟不行了,我心窝子疼得厉害,你们先去找找胜利他爸,听他讲讲,过后咱们再交流意见。就一条,不能放过老赵家的王八羔子!他把我丁家害苦了。刘文书,刘文书!快带部队上的同志到振发那里去…… 村里的文书,随即又把刘科长和陈干事领到了生产队长李振发家。 李振发异常热情地招呼两位部队干部,老两口又是端茶又是煮荷包蛋,听刘文书说,两位客人在丁主任那里连口热水都没喝上,李振发有些不高兴了:“他越来越怪了,公社里对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满意了。部队上的同志千里迢迢来了,得好好招待,这是礼节啊!” 刘科长对李振发的热情有些受不了,说:“李大叔,我就不罗嗦了,直说了。听说你是介绍人,我们来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赵海民和丁玉秀的事情,当时怎么个来龙去脉,包括后来的事,麻烦您给我们说说。” 李振发道:“好说!好说!” “他们两人,恋爱关系是不是真的确定了?” 扯到敏感的问题,李振发马上就变得谨慎而狡猾了,他叹口气,为难地直摇头:“唉,两位领导,部队那边,我家胜利和赵海民是战友,老家这边,我和丁主任又是多年的弟兄,啥话我都不好说啊……有些事情也说不清。噢,对了,我只知道,玉秀这孩子,经常到赵海民家里去帮着照顾他母亲……” 刘科长和陈干事敏感地对视一下。 果然在李振发那里没谈出实质性的内容,李振发总是回避什么。刘科长和陈干事一商量,决定还是找当事人,也就是丁玉秀谈,她的意见最重要了。他们决定马上到小学校去。 在简陋的校舍里,他们见到了丁玉秀,她脸色苍白,脸颊上挂着潮红,时不时轻咳一下,一看就是个久病之人,不过姑娘很文静,也很秀气,如果不是身体原因,嫁个军官是没有问题的。 当刘科长讲出来意后,丁玉秀吃惊地站起来,半天说不出话。看来,她并不知道那封告状信的事,她喘着粗气,道:“咋会有这样的事?这也太离谱了……我爸太不讲道理了……” 她一阵咳嗽,仿佛在自言自语。 刘科长和陈干事互相看一眼,心里渐渐有数了。刘科长说:“小丁老师,你慢慢说。” 丁玉秀回忆说:“赵叔叔死的那年,海民哥回来,可能是知道海民哥当副班长了吧……主要还是因为我有病,一直没和人订亲,胜利的爸妈就和我爸商量,让我和海民哥定亲,赵叔刚去世,海民哥也根本没这意思,当时就拒绝了我爸他们。海民哥还专门来找过我,我也根本就没有同意这事……权当没这事……” 陈干事飞快地记录着。 刘科长问:“可是,我们听说你一直在照顾赵海民的母亲。” 丁玉秀摇摇头:“我是替我爸感到内疚,也是觉得赵婶一个人在家挺可怜……我没照顾过赵婶,我是让我的学生们去的。其实,孩子们去了就是扫扫院子,能帮什么,但孩子们去了,满院子热热闹闹的,赵婶就不觉得孤单了。” 刘科长说:“小丁老师,你和赵海民经常通信吗?” 丁玉秀想了想:“一共通过两次信。我就是怕我爸做什么对赵婶、对海民哥不利的事,我是想让海民哥给我来信,这样我爸就会以为我和海民哥在谈着恋爱……没想到还是害了他。” 刘科长感慨地点着头。 丁玉秀又一阵咳嗽,恳求道:“首长,海民哥是冤枉的,你们可要替他做主……海民哥的信我还保存着,你们看看就知道了,我们根本没谈恋爱。” 刘科长连连点着头,一声长长的轻松的感叹,然后说:“我们还需要大队革委会出个正式的证明。” 丁玉秀主动说,她去找父亲做工作。三个人紧接着到了村革委会的小院子。丁主任大概看出眉目来了,板着脸坐在那儿,不吭气。刘文书提一个暖瓶进来,为两名军人倒好开水,又为丁主任的玻璃杯里续上水,马上出去了。 刘科长提出,要村里再出个证明,毕竟是一级组织。丁主任半天不动。 丁玉秀冷冷地看着父亲:“爸,告状信你写的,已经害了海民哥,部队首长几千里跑来,就是来拿这个证明的,你不能不写!” 刘科长说:“是啊,丁主任,我们得把真实的情况带回去。” 丁主任仰起脸:“啥叫真实情况,真实情况我已经反映过去!” 丁玉秀说:“爸,你太过份了。” 丁主任厉声道:“玉秀,怎么跟爸说话呢?赵家那个王八崽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么向着他?这儿没你的事,上你的课去!不愿上,给我回家!” 丁玉秀一阵剧烈的咳嗽,喘息着,然后道:“爸,就算你这个主任不讲党性,还总得讲良心吧?你凭良心说,当初海民哥当兵,你们是怎么卡人家的?赵叔在世时,一个伤残军人,你们是怎么对他的?赵叔是怎么死的?这些年你们把人家当过军属对待吗?爸,你自己摸着良心说,如果不是我有肺病,不看着海民哥有出息了,你会把我许给他吗?海民哥在家时,好歹也把你叫过十几年的伯伯,干吗这么跟他过不去?非治他于死地?……爸,我求你给海民哥开个证明,把支部的章盖上,就算替女儿积点德好吗,不然女儿到了那一天,也不会原谅你……” 丁玉秀流下泪来。刘科长和陈干事也是鼻子酸酸的。站在屋门外的刘文书更是泪眼汪汪。玉秀这孩子,就是好哇!…… 丁主任看着女儿,也是泪光闪闪了,口气却仍是主任的口气:“文书,刘文书!” 刘文书慌忙抹把泪进到屋里,小心翼翼地:“丁主任,您说……” “给他们写个证明,盖个章!”说着站起来,没好气地朝屋外走去。 刘文书跟着他的屁股问:“丁主任……怎么个写法?” 丁主任气恼地:“爱咋写就咋写!” 当天刘科长他们就拿到了证明,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他们这一趟没白来。二人当晚坐手扶拖拉机到公社的旅馆住下,第二天又赶到村里,他们想,既然大老远跑来了,应该顺便到赵海民李胜利两位同志家走访一下。 李振发打算好好请一下刘科长二人,还把公社里的几个熟人叫来作陪,几个穿中山装的公社干部坐在屋里,喝着茶,抽着烟,嚼着花生。李胜利母亲和姐姐在厨房里忙碌着。 水利上的老巩说:“振发,胜利的首长来了,弄囫囵点儿,别给我们公社丢脸啊,今天公社在家的几个领导都来了,别让人家笑话咱!哎,老丁怎么还没来?” 李振发说:“我这老兄弟别管他,不闻到酒香不进门。几位书记、主任你们放心,今天囫囵着呢!王八汤、老母鸡、银耳、猪蹄膀,啥都齐了!我家胜利是司务长,在部队就管首长们的伙食,到他老子这儿了,还会差了?” 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老关说:“好哇!那陪酒的事就交给你们了,不让部队首长喝趴下,我们对不起胜利!” 李振发很夸张地撸一下袖子,看看手表:“差不多了,我一会就去请首长们!” 这个时候,刘科长和陈干事正和赵海民的母亲聊天。刘科长说:“大婶,我们这次来是办点公事,没办完之前不便到家里来,请您谅解。” 赵母说:“我懂……我听说了……” 刘科长说:“您老放心吧,事我们都办好了,海民没事。” 赵母的眼眶一下就湿了:“这就好……你们告诉海民,别让他把这事放在心上,他现在不是孩子了,大男人,别小心眼儿。” 刘科长感动地:“好,我一定跟海民说。” 这时,李振发慌慌张张地跑来,满脸堆笑:“两位首长让我好找,快,快,饭都做好了,公社的几位主任、书记听说胜利的首长来了,都赶过来要见见你们……” 刘科长说:“李大叔,不用了,我们这就要走,去赶车。谢谢你家了。” 李振发急了:“那可不行,这么大老远的来了,多不容易,连顿饭都不吃,胜利要是知道了,那还不批评我。” 陈干事说:“没关系,胜利和海民都是战友,吃谁的饭都一样……大婶,我和刘科长就在您这打扰一顿吧?刚才我们进院子的时候,听到母鸡咯咯叫呢,我和科长都是北方人,有碗面就行,每人给我们窝俩荷包蛋!” 赵母高兴地:“行!行!我这就做!” 李振发尴尬极了:“你看这事!看这弄的!……” 刘科长二人在赵海民家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去村口赶车,他们打算晚上住县里,次日改乘火车到北京再转车。他们在村口等车时,丁玉秀突然又来了,二人急忙迎过去。 丁玉秀将一个小包递给刘科长,道:“刘科长,这里面是海民哥给我的两封信和我写的一个证明……还有我给海民哥做的一双布鞋,你们别误会,我只是希望他走得更远,走得更快……海民哥一家都是好人,麻烦你告诉海民哥,别让他记恨我爸……” 刘科长、陈干事郑重地点点头。车来了,二人上车,丁玉秀招招手,就扭过脸去了。她一定是哭了。刘科长和陈干事差点也流下眼泪。 第十四章

赵海民担任排长的命令比马春光和李胜利晚了一个月。 命令下达的那天傍晚,梁东显出少有的清闲,带着赵海民和马春光去营区外的荒原上散步,他们走到了离军营很远的地方。因为远和模糊,军营反而显得更加壮观和庞大了。 梁东问赵海民:“被冤枉一场,有什么想法?” 赵海民还没回答,马春光突然想起什么,一扒拉身边的赵海民,并排的两人成了面对面,赵海民还没明白过来,马春光“吧叽”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海民明白过来,也笑了:“应该让我来抽!” 梁东疑惑地看着两人:“怎么回事?” 马春光说:“没事连长,我跟海民打赌呢。” 赵海民这才回答连长刚才的问话,他说,当然是委屈,也生气。不过最难过的是战友们的不信任。他斜一眼马春光,接着道,马春光这家伙恨不得把我给吃了,好像我道德败坏,真的抛弃了什么未婚妻;还有小川,那目光真让人受不了,还有班里的战士们……可也正是这些东西让我感动,只有真正的战友,好朋友才会这样,否则谁管谁? 梁东感慨地说:“想明白就好。实话告诉你,师政治部的王主任听了刘科长他们的汇报后,本来要找你好好谈谈的,指导员这两天也琢磨着好好和你聊聊,都被我拦住了,无非是个安慰,没必要!有些道理就得自己去明白,别人给你讲,省事,就像别人替你要捅一张窗户纸,吧叽,纸破了,你敞亮了。可再遇到事照样犯糊涂。不如自己去找窗户,虽然多走了两步路,可自己一伸手,一指头捅过去,咔嚓一声,那啥感觉?脆!这样明白的道理,有一个算一个,一辈子忘不了!” 马春光哧地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梁东问。 “连长,你这些稀奇古柽的东西,一套一套的,一个系列一个系列的,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带兵攒的!当班长、当排长、副连长、连长,一二十年,手下走过的怎么也有千把号兵了,啥兵没有,啥事没遇到过?像你马春光给猪喂安眠药那熊事,十几年前我玩剩下的!不说多了,能从十个八个兵的身上明白出一条道理来,你算算我攒下多少了?” 赵海民一个劲地点头。马春光若有所思地:“看来这带兵还真是门大学问。” “刚知道呀?”梁东突然动情了,望着远方的夕阳,“都说战友亲如兄弟,其实这带兵的人就像父母,虽然爱着每一个兵,可有时候难免偏心眼,忍不住就是喜欢好兵,你们俩我没少折腾,可在心里面从没跟自己掩饰过喜欢你们。你们俩人都正!都直!可赵海民含蓄一些,在心里藏的多一些,马春光你是里外一个样,透明!赵海民心里面宽,厚实,能容、能忍、能让,能吃得亏,从做人上讲,不全是好事,可穿军装的人得这样!李胜利有不少优点,但有一条,对你做过不少手脚,我们能看得出来,你赵海民看不出来?不可能!这几年我一直在等、在看,等着你赵海民到我这儿来辩白,也打他的小报告,等着你也对他下家伙,和他掐!可是你没有。在张社会面前,在排长那儿,在我这儿,指导员那儿,你没说他一个不字,这就对了!还明里暗里帮过他不少,像上次坚持让他参加比武,做的好!可光这样不行,知道他给你使绊儿,就那么装在心里,攒着,你以为境界高?扯淡!你这是害他!真到了装不下的那一天怎么办?是把自己憋炸了,还是冲他爆发?伤了自己不行,伤他更不行,那是你的战友!他李胜利小心眼儿,私心重点,这是人之常理,得帮他改。为什么不摆到桌面上来和他谈,怕什么?说明你心里还有鬼,还不够坦荡,还没有把他当作可以同生死的战友去对待!” 赵海民的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 梁东继续道:“马春光透明,有亲和力,这叫性格上有魅力,天生的拢得住人。可你拢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那一部分怎么办?只带一半兵?脾气、性格不对付的摞到一边去?带兵的人必须容得下各种各样的人,都是你的兵,你得一样去爱他们。还有动不动就跳,好冲动,这是带兵的大忌,就说赵海民这事,要是放在你身上那还得了?还不提了枪就找那个村革委会主任算账去?让你彻底改,难,但你给我记住,这股二杆子劲都别冲着你的兵们去!” 马春光诚恳、郑重地点着头。 “古今中外带兵的人,不管他总结出多少理论,有多少道道,一层一层剥下来,最后剩下的东西就一个字——心!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办法,都是从这个字上生长出来的。” 梁连长停下来,动情地望着两人:“连长最后给你们一句话:用你们的心去带好每一个兵!” 赵海民、马春光突然意识到什么,互相看着,然后一起望着连长。 “我的命令到了,到军机关工作。”梁东这才说。 说完,他转过身,望着远处夕阳下庞大庄严的军营出神。赵海民、马春光沉默着,回味着刚才连长的话。 过了好久,梁东说:“海民、春光,我不想离开这座军营,不想离开侦察连……不想离开我的兵……可是,我得走了,我在连长的位置上干了六年了。” 梁东的两眼湿润了。 师政治部的王主任亲自来侦察连宣布,副连长林勇接替梁东为连长。林勇去年刚从师作战科下来,他显得英俊洒脱,办事有板有眼,不紧不慢,和梁东是两种类型的基层干部。 在两人的交接仪式上,梁东有些激动,只好让林勇先说。林勇说,梁连长在侦察连呆了快二十年,他理解连长心情,知道连长这一走,他会牵挂连队。又说,说实话,作为一名接任的连长,他希望接手的是一个落后的、相对较差的连队,因为它有潜力可挖,可以让你大显身手,容易出成绩,稍有起色就大不一样。现在的侦察连太硬了,钢铁一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座的各位都懂这道理…… 林勇转身看着梁东,梁东再次站起来,两位连长对视着。 林勇说:“我有信心,把侦察连的荣誉保持下去!” 梁东举起手,林勇也缓缓举起手,两人久久地互致军礼。 第二天早晨,部队进行五公里越野。老连长梁东,新任连长林勇和范指导员三人在前,他们和士兵一样,全副武装。队伍异常整齐,口号格外洪亮,速度也格外快。人人满头大汗,人人神情庄严肃穆。 公路上早操的队伍和他们迎面而过,都被他们有些异常的举动吸引了,纷纷投去惊异的目光。 通信连迎面跑来。张桂芳连长看一眼梁东,行进中她冲他敬了个礼。梁东还了个礼。他们差不多十年前就认识了,虽然没发生什么故事,但一直很愉快。梁东跑过去之后,张桂芳下达口令,把部队停下来,立正,女兵们一起望着梁东远去…… 梁东不敢回头。 五公里越野的队伍整齐地跑进操场。一辆吉普车紧跟在队伍后面驶进操场,是来接梁东的。梁东背着背包,全副武装地站在队伍前,扫视着队列中的每一张面孔,最后目光落到了林勇身上。林勇跨前一步,走到队列前,与梁东对面而立。 “侦察连交给你了,带好它!”这是梁东最后说的一句话。 “放心吧!”林勇转身面向队列下达口令:“敬礼!” 全体官兵与梁东互致军礼后,吉普车远去了……

按规矩,担任排长的赵海民要搬到一班去住。他离开三班时,三班的人都依依不舍。有个兵说,排长,你搬走了,弟兄们晚上睡不着!赵海民说,我又不是大姑娘,在这也好,不在这也好,还能影响你们睡觉? 把大伙逗笑了。 黄小川躲到稍远的地方,没有笑。他歉疚地望一眼赵海民,又把头低下了。前段时间,他把赵海民骂得狗血喷头,现在想起来,总觉得不好意思。 赵海民想了想,说:“这样吧,临走之前,我们再最后开一次班务会吧。” 弟兄们高兴地答应着,快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赵海民说:“我在三班呆了快四年了,真的很喜欢这个班!我们三班一直是全连的标杆,希望大家把这个荣誉保持下去。刘光林接替我当班长了,副班长位置暂时由黄小川代理吧,抽空我给连里报告一声。” 大家鼓掌。赵海民说:“小川,你讲两句吧。” 黄小川急忙摇头摆手,低下头。他最近变得比较沉默了,赵海民有点纳闷地望着他,打算找个时间再和他好好聊聊。 第二天傍晚,赵海民来到三班宿舍,黄小川不在,屋里只有一个战士在写信。赵海民在黄小川床边坐下,见枕头不平,随手帮他整理,看到枕头下面压着东西:一本影集,一块包着什么东西的红绸布。 他打开红绸布,看到里面包着一把手工做的木梳,是黄杨木的。他愣一下,把木梳拿在手里把玩着,忽然明白了:这是专门给刘越做的,不知浸透了他多少心血! 再翻开影集,看到刘越的一张照片周围,是他的各式各样穿军装的黑白照片,他的照片经过修剪、排列,如众星捧月般把刘越包围,似乎暗示着什么…… 赵海民愣怔着,终于意识到了——小川深深地爱着刘越! 他怅然地把东西归整好,起身,默默离去…… 这几天,刘越给赵海民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没接。一是赌着一口气,谁让你刘越当初那么不信任我?二是他不想捅小川的心口窝,既然小川心里爱着她,他只能退一步! 一天晚饭后,从饭堂里出来,他叫住了小川,二人来到小树林里。他说:“小川,我的命令都下了一个多礼拜了,咱们排,就你还没向我祝贺呢!” 黄小川赶紧说:“……海民……排长……祝贺你!” “小川,咱俩呆一块时,还是叫我名字就行,别那么生分!” “好。海民……真心的祝贺你……可是,我还没向你道歉呢。” “道什么歉?” 黄小川不好意思了:“前段时间你落难时,我骂你骂得太狠了……” 赵海民大度地:“我说你这几天闷闷不乐的,原是为这事啊!小川,别往心里去,啊?你骂我,我并没有不高兴,马春光也骂了我,比你骂的还狠呢!我清楚,只有真正的好朋友,好战友,才会这样对我掏心窝子啊!” 黄小川高兴地笑了。 “小川,这就没事了,是吧?” 黄小川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哎,海民,有个事你不能再退却了。” 赵海民等着他说。 黄小川镇静一下:“小越姐约你几次你都不见,你见见她,好吗?” 赵海民久久犹豫着,心头一下子又变得沉重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黄小川牵线,帮他们约好了星期天下午三点,在营区外面的白杨林里见面。 刘越早早地就去了,站在一棵白杨树下。这天她把自己打扮得楚楚动人。赵海民沿着林中小路走来,刘越一直背对着他,等他走近,她突然回头,最初羞涩,继而大胆地望着他,然后开心地笑起来。 赵海民有节制地微笑着,刘越在他眼里有些陌生了,也更漂亮了,他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刘越面含歉疚地说:“赵海民……还生我气吗?” 赵海民故意板起脸:“真要生气,早给气死了!” 刘越眉目传情,又大笑起来。赵海民终于憋不住,跟着笑。他们的笑声在白杨林里回荡。 赵海民告诉刘越,通过遇到这样一件大事,他觉得自己有了很大收获。就说梁连长、范指导员吧,不是他们逼着师里派人去调查,恐怕永远也说不清了,军旅生涯可能也就葬送了,他们对他的关爱之情,他会记一辈子的;他还体会到了战友的情谊,进一步领教了马春光的正直坦荡;还有呢,就是小川对刘越的那份爱护之情,小川是处处站在她一边啊! 刘越又笑了:“那当然了,小川是我弟弟嘛。” “还有,那段时间,很多人看我的目光里带着一种鄙视、不信任,又让我感到了道德的力量,感觉到信任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还有……” 赵海民滔滔不绝,刘越打断他:“遇到一次挫折,让你悟到不少东西,看来没白冤枉你一场啊!” 赵海民辩解:“哎哎,还是少受点冤枉好啊!你没体会到那个滋味,真是想象不到。” “现在好了,雨过天晴了嘛……海民,下边你有啥打算?” 赵海民试图回避什么:“啊,啥打算?……还是先考虑工作吧。” “是啊……男人嘛,离不开事业……”虽然嘴上这么说,刘越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她本来是想提醒赵海民探家,她愿意跟他一块去见他的母亲。可他就是不给她机会。 不管怎么说,赵海民没怪她,她还是感到高兴。

提干之后,胡小梅也加快了她的行动步伐。她爱马春光,早就爱上他了,爱得刻骨铭心。在这个营区里,不知有多少男人对她感兴趣,但她惟独喜欢马春光,为了马春光,她可以丢掉一切。 这天傍晚,她闲着无事,又去找马春光。马春光去打篮球了,她就耐心在他的宿舍等他。她坐在马春光床边,自然又大方,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是见过世面的人。战士们见了女兵,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女军官,都有些害羞,不大自然,说话都磕磕巴巴的。胡小梅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盛气凌人的劲头不见了,耐心而温柔地同战士们说话,但战士们还是纷纷借故跑开了。 胡小梅大大咧咧翻看马春光床头的书籍,从一本书里看到一封只写了几行的信,她忍不住展开,上面写道:“……想念的老额吉,从一块插队的同学那里,知道你生病了,很牵挂你。现在好点了吗?如果不行,一定要到医院去看病,不能老是拖着。您的孩子,春光。” 胡小梅念叨着:“怎么,老额吉生病了啊?” 她早就知道,马春光把老额吉视作亲生母亲一样,彼此感情相当深。她把信纸放回原处,眼珠转动着,似乎有了一个主意。她找到一张纸片,把老额吉的地址抄好,又拿过马春光的口琴端详着,耳边仿佛响起抒情的琴声…… 过了好长时间,马春光才回来,他的背心短裤都被汗打湿了。胡小梅站起来,笑一笑。马春光故作惊讶地:“哎哎,你还在啊,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胡小梅温柔地:“没关系,我反正闲着没事。” “你先坐着啊,我去冲个澡,真不好意思啊。” “你去吧,可别着凉啊。” “没事,习惯了。”他从床头柜里拿出换洗的衣服,端着脸盘走了。 胡小梅继续坐在那里等他。她知道他在故意拖延时间,但她不怕,她有足够的耐心。她把马春光看作是一匹草原上野性十足的骏马,得慢慢磨他的性子,他才会就范。 果然,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马春光才磨磨叽叽回来,他放下脸盆:“哎呀,又让你久等了,你看这事弄的!” 胡小梅飞快地瞄一眼马春光健壮的肌肉,脸红了,低下头摆弄着衣角:“我说我不着急嘛,没事!” 马春光擦着头发上的水珠,不去看她。 这时,也快到了熄灯时间,胡小梅只好告辞。 那晚,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胡小梅不感到遗憾,只要能见上他一面,她就觉得这一趟没白来。 第二天,她抽个空子跑到军营外面的人民商店,买了麦乳精、奶粉、耦粉、点心等当时能够买到的高级补品,又跑到邮局,以马春光的名义,给老额吉寄走了,同时还寄走了50元钱,一下子花掉了提干以来两个月全部的工资。她不在乎。只要能为马春光做事,她是不计代价的。 但是,马春光心里装着的却是方敏99lib?。他几次给方敏打电话,约她出来,均遭拒绝。他托刘越出面,帮他约方敏到营区外面的沙丘那儿会面,他按时到了,方敏却迟迟不来,他吹着口琴等到半夜,一遍又一遍地吹方敏外婆教她的那支曲子……最终没等来方敏,他心里酸酸的…… 一天,他接到了草原的来信,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东西和钱肯定是胡小梅以他的名义寄的,也只有胡小梅能做出这么仗义的事,但他却不希望她这样做。他约胡小梅到沙丘那儿,胡小梅欢天喜地去了。他掏出50元钱还给她。她一下子愣了,问为什么。 马春光说:“我对老额吉像对待母亲一样,可她从来不要我的钱,花别人的钱她心里不舒坦。这就是草原人的性格,你可能还不了解。这钱,还给你吧。你买东西的钱,我就不退还给你了,算是我收下了,行不行?” 胡小梅不收钱,马春光硬塞给了她。她低下头,委屈得想掉泪。她想说点别的,想和他共同坠入爱河,可他总是打岔,要么就是装糊涂。她含着眼泪说:“马春光,我就是想用爱,用我的心,慢慢感化你,打动你,让你知道我也可以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孩子,将来也能做一个贤妻良母……” 然而,马春光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什么也没说。

李胜利当上司务长后,特别喜欢打算盘,有事没事就饶有兴味地拨拉算盘珠子,听那清脆的响声,在他看来,算盘珠子碰撞出的声音像美妙的音乐一样,太动听了。 星期天上午,赵海民来到司务长室时,李胜利又在拨拉算盘珠子,他微闭着眼睛,一只手轻巧而快速地弹动着它们,嘴里还哼着小曲儿。见到赵海民,他说,领工资就数你最落后。边说边打开抽屉,仔细地数钱。 赵海民摸一下脑门,说,反正又少不了,急啥呀! 李胜利把钱递给赵海民:“哎呀,当干部和当战士就是不一样,52块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坠手!海民呀,领到这第一个月的工资,你打算干啥?” “你都干啥了?” “我全给家里寄回去了。” 赵海民想了想:“胜利,我想把这点钱寄给玉秀……” 李胜利站起来,有所感动地点点头。 赵海民接着就到了营区大门口的邮局,把52块钱寄往西王村小学校。上回母亲来信,说玉秀的病已经很重了,一直在住院,他把这点钱寄去,表示个心意吧,玉秀对他,是有恩的…… 刚走出邮局,黄小川就满脸是汗迎了上来。刘越想见赵海民,黄小川找了好几个地方,这才找到他。他们一块赶往白杨林,看到刘越的身影后,黄小川借故走开了。 但是赵海民感觉到了,黄小川心事重重,他内心里一定是痛苦的,因为他深深地爱着刘越。赵海民曾听三班的战士说,最近黄小川老是走神,情绪低落,晚上睡觉时常常把那把黄杨木的梳子放到心口窝上。赵海民已经弄明白了,刘越入伍时曾经有过一把黄杨木的梳子,那是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她父亲送给她母亲的,可以说是一个定情物。刘越入伍时,母亲又送给了她,没想到被她不慎摔断了,黄小川听说后,就一个人跑到很远的戈壁滩上,挖出一段年代久远的黄杨木,用小钢锉一点一点锉出了一把新梳子…… 赵海民不想伤害黄小川,小川是他最好的弟兄,他不忍心捅他的伤口……尽管他也早就爱上了刘越,但他还是决定拒绝刘越。 在他发愣的当儿,刘越微笑着走过来了。他说:“刘越,有事电话里说不就行了,还跑这么远。” 刘越说:“电话里哪能说清。” “啥事?” “我准备探家。” “好啊!” “你呢?” 赵海民停顿一下:“我恐怕最近走不了,我们很快要到野外搞特训。” 刘越坚决地:“那我等你。” “你……等我干啥?” 刘越红着脸,羞涩地:“我想……我想一块跟你,到你老家去看看,看看你母亲……” 赵海民愣了:“刘越,这不合适吧?……” 刘越背过身去:“怎么不合适?” “我早说过,咱俩的事……不合适……况且我、我有了!” 刘越一惊:“有了?谁?” “……就是那个玉秀!” 刘越放松下来,笑一下:“你坏,老想蒙人。” “真的,不骗你。” 刘越纳闷地:“不是说,你们压根就没那个事吗?” “原先,是没有……可是在等待提干的日子里,我想好了,想通了,要和玉秀认真地处朋友……我刚给她寄走第一个月的工资,小川刚才都碰到了。” “赵海民!我才不信呢!” “你不信拉倒,反正是我有了。” 刘越感慨道:“……是的,玉秀确实是个好女孩……但是,李胜利告诉我,玉秀的病很严重了,怕是活不长了……” 赵海民痛苦地摇摇头,眼睛突然湿润了。 刘越靠近他:“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赵海民平静一下:“刘越,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可我总觉得,我们俩的事情不真实,有时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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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就像做梦一样。” 刘越诧异地:“为什么?” “刘越,你想过吗?以你的条件,你的家庭地位,你可以有很多的选择。据我所知,盯上你的人,一个排都不止吧?有师机关的,有军机关的,还有军区机关的,对不对?我听说,军区张司令家的老三,还有李政委家的老五,都对你有意,对不对?这太厉害了!这些人都是来者不善,基本上都是高干子弟,各方面条件没得说,哪个都比我强。” 刘越笑了:“嗬,你的情报还挺准确。” 赵海民不仅不笑,反而更严肃了:“可我呢?我是个农民的儿子,咱们双方家庭差别太大,我自觉不配,越想越缺乏勇气……” 刘越恼火地:“你这是封建头脑!你以为我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吗?你小瞧我了!” 赵海民辩解道:“你想没想,是你的事。我却不能不想。有些农村兵提干后,削尖脑袋追求那些家庭地位高的女军官,结婚后其实并不幸福,这样的例子到处都有。我不想走这一步。” “别人不幸福,并不等于说你不幸福啊?你连一点自信都没有吗?” 赵海民再度沉默。 刘越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逼视着他:“赵海民!我刘越并不是非要和你处朋友不可!我只是想知道我哪一点让你反感,你说!” 赵海民无力地辩解:“反正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气氛太压抑了。有好几分钟的时间,谁都没说话。 这个时候,黄小川又鬼使神差一般来到了白杨林里,他悄悄躲在一棵树后面。他看到刘越委屈而愤怒地说:“赵海民,你说的这些可能都是理由,我们可以不再来往。但是我想问一问你,你作为一个男人,你到底爱不爱我?” 刘越逼视着他。 赵海民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他内心的痛苦是无人能够感知的。片刻后,他违心道:“不爱!” 刘越伤心至极,泪如泉涌,她哭泣着跑开了…… 赵海民的眼睛也湿润了:“刘越,你……”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刘越跑远了,白杨林里,没有了她健康美丽的影子,仿佛她不曾来过一样……赵海民靠在树干上,脸上挂着悲伤与无奈。 黄小川心情复杂地摇摇头。他知道,赵海民是因为他才拒绝刘越的,他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个障碍,他不能再影响他们了…… 一天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如注。赵海民睡不着觉,就披着雨衣出了门,他在雨中徜徉,最后来到操场上,走过一排排训练器械,他想在这个风雨之夜,冷静一下自己的心绪。一道闪电掠过,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黄小川! 黄小川不知何时来这里的,他没有披雨具,浑身被雨水湿透。他倔犟地站在雨中。两个最好的战友心照不宣,一言不发,久久地对视着。 良久,赵海民缓缓走到黄小川跟前,脱下雨衣,披到他身上。 二人仍然没有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却是互相信任的,他们的兄弟情谊是牢不可破的…… 风停了,雨小了,他们一起回到了营房。 让雨水一浇,黄小川第二天拂晓就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大伙赶紧把他送到师医院住下。下午,赵海民从训练场上溜下来,到军人服务社买了点东西,来到师医院。推开病房的门,他看到黄小川躺在病床上,正沉睡着,液体一滴滴流进他的血管。 赵海民轻轻来到病床前,把一网兜水果放下。他凝视着黄小川的病容。不知过了多久,黄小川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他,想坐起来。 赵海民示意他别动。 这个时候,刘越听说小川生病之后,也匆匆赶来了,她走到黄小川病房门口,从门缝里看到了赵海民,就愣在那里。 赵海民握住黄小川的手,坐在他身边。黄小川仿佛下定了决心,望着赵海民的眼睛,说:“……海民,可能你看出来了,我也不想隐瞒什么,就对你直说吧。” 赵海民鼓励他说下去。 黄小川顿了顿,平静地说:“……我确实爱刘越,这种爱很久以前就萌发了,有时爱得刻骨铭心,不能自拔。但是,我更清楚,刘越始终把我当弟弟……” 赵海民不知说什么好。 病房门口,刘越怔怔地望着二人,进退两难。 黄小川又说:“况且,我还是一个士兵,没有恋爱的权力,你说我能怎么样?” 赵海民真诚地说:“小川,你和刘越有感情基础,两家关系也好,所以,我觉得你们……可以发展一下感情……” 黄小川打断他:“海民,你应该清楚,刘越是非常爱你的,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你就不要再犹豫了,听我一句话,勇敢地接受她的爱情吧,而且,你也要更勇敢些!男人嘛,更要主动,对不对?你别羞羞答答的,像个大姑娘……你这个人,干工作比谁都积极,谈恋爱,就不行了,是个落后分子……” 黄小川说着说着,先是笑一下,接着又流泪了。他的内心仍然是很痛苦的。 赵海民大为感动,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小川,我的好兄弟,别说这个了……小川,我这两天啥事也没干,光琢磨这个了。我想好了,想通了。你看,咱们年纪还都不算大,正是干工作的好时候,尤其是我,刚刚提干,四个兜的干部服还没穿热乎呢!还是以工作为重吧,个人的事情暂时往后放一放,你说呢?这样对谁都好……” “我不同意……刘越她太痛苦了。刘越是真心爱你的,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你提干不成时,她比谁都着急,她比谁都为你担心,你不能让她失望啊!……” 门口的刘越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赵海民的眼角涌出了泪。他低头悄悄抹去泪珠:“不行!我是你的排长,你得听我的!我说咋样就咋样……咋天夜里,我还做了个梦呢,梦见你父母官复原职了,你们一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我就琢磨着,你的父母也该有消息了,到那时候,你就扬眉吐气吧!” 黄小川突然发现了门口的刘越:“小越姐,你……怎么不进来?……” 赵海民站起来。 三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对望着…… 黄小川出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趁屋里没人,把那把浸透了他心血的黄杨木梳,还有影集,统统装进了一个手榴弹箱子,用锁头锁好,然后决绝地搬进了储藏室。

方敏提干之后,仿佛心事更重了。她喜欢一个人呆在宿舍里,看看书,或者是写日记。最近,她又迷上了针线活。她用细细的白线勾一件衬领,已完成了一半的样子。她干得很专注,但又不想让别人发现。 突然门被推开,刘越进来了,吓了方敏一跳。方敏想把东西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刘越说:“方敏,你干啥呢?” 方敏掩饰道:“啊,没啥,我找点活干。” “你在勾一个衬领,是吗?” “啊,是啊是啊,军装领子老爱脏,也容易磨毛,勾一个衬里面,好!” “方敏,你手挺巧的。我就是学不会毛线活,笨!我看胡小梅也不是干这个的料。她说要织毛衣,说了两年了,也没见她织出一只袖子来。” “啊,你们都是高干子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不着费那个劲。” “就算是吧,我们都被惯坏了。这就叫小资情调是不是?嗨,总之,应该挨批!” “其实我觉得,小资情调也没啥不好。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有了资产,比啥都强,哪像我,从小就受苦受罪,倒是从里到外都是无产阶级,受穷的命,我没看出有啥好!” “哎,方敏,你是越来越有思想了。这些话要是让干部们听到,看不批你!” “刘越,我是当着你才说这些。” 刘越伸出手:“来,我看看你的作品。” 方敏犹豫着,不想给。刘越伸手夺过那件半成品的衬领,拿在手里欣赏,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方敏,你这不是给自己织的吧?” 方敏支支吾吾:“我可能……没织好……” “你的领子哪有这么大!”刘越忽然意识到这是给马春光织的,笑了。 方敏的脸却红了。两人笑成一团。刘越很清楚,方敏一次次拒绝马春光,并非说明她不喜欢他,是她有点自卑,同时也碍于胡小梅的存在。连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胡小梅追马春光,都到了疯狂的地步。 方敏是个很含蓄的姑娘,她不想卷进风浪里。她兢兢业业地干工作,不多言不多语,有极好的口碑。 最近,离师部二百多公里的大青山通信站的设备老是出问题,信号三天两头不通,通信连感到很头疼,给师99lib?里反映之后,师里让通信连派一个技术好的技师到大青山去,帮助排除一下故障。 方敏主动要求去大青山出差,她搭乘一辆拉东西的卡车去那儿。大青山通信站海拔两千多米,条件艰苦,离最近的县城有一百多里,传说附近的山上有狼群出没,人们劝方敏小心点。方敏一点都不畏惧。 她赶到后发现,那里的确艰苦,房子依山而建,很破旧了,房顶上竖着天线,院子面积只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窗户下面就是悬崖峭壁。全站有二十几个人,其中有六个女兵,据说都是没什么家庭背景的人,想调走比登天还难。由于经常吃不到青菜,海拔又高,紫外线强烈,每个人的皮肤都呈灰红色。但大家的精神状态不错。 方敏一到,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她仅用了两天多的时间,就排除了线路上存在的十多个故障,通信完全畅通了,站里的人对她十分佩服。 离开通信站之前,站里准备做一顿好饭为她送行。偏偏赶上大风,去买菜的车子坏在了路上,无法按时赶回来。没有青菜,只有土豆萝卜,急坏了炊事员们。后来,站长把宿舍窗台上一盆做盆景的蒜苗贡献出来,炒了个蒜苗鸡蛋。当方敏得知事情原委后,望着那些纯朴的战士们,她感动得流了泪。 在大青山的一个礼拜,方敏的心情是愉快的。别人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她是真心的。 第十五章

经过认真的思索后,胡小梅决定做一件大事:她要把马春光和自己一块调走,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新的单位去。她早就知道,马春光在石家庄的父母亲身体不好,尤其是他母亲,经常生病住院,而又没人照顾,恐怕他做梦都想调回石家庄。 马春光这个人万事不求人,凭他个人的能力,他是永远调不回家门口的。胡小梅也是在石家庄长大的,按说他们是老乡,一块调回家门口,那是再好不过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其实,当兵不久,她母亲就曾考虑把她调回到石家庄,调到北京也行,离家近,又是九九藏书首都,因为她不愿意走,才一直没调成。现在,她愿意走,她的父母亲也为此高兴。 核计好之后,胡小梅开始秘密行动。她给母亲打电话,谈了打算,并且说,不是她一个,而是两个人!母亲多少知道一些马春光的事情,胡小梅以前没少念叨过,既然女儿愿意,当父母的就不过多干涉了。 胡小梅提出来,她和马春光必须到大单位去,而且是要害部门,边边角角的小单位,不行!还要抓紧办,一个月内最好办成,免得夜长梦多。母亲来电话和她商量了几个单位,最后确定,双双调到河北省军区机关,胡小梅到政治部宣传处当干事,马春光到司令部作战处当参谋。 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果然一个月后,母亲就把事情办妥了,调令直接寄到了她的手上。她把调令揣好,打电话到侦察连,说有紧急情况,把马春光约到营区外面马春光爱去的沙丘旁。马春光磨磨蹭蹭过了好半天才露面,她兴冲冲迎上去,笑而不语。马春光说,你怎么神秘兮兮的,到底想干啥。她说,我给你送东西来了。马春光不明白,东西?啥东西?她逗他说,你猜猜。马春光不感兴趣,根本不去猜,说我怎么能猜到。 胡小梅就把两张表格拿出来,递给马春光:“你看看吧。” 马春光愣了:“调令?” 胡小梅喜滋滋地:“是啊!没想到吧?” 马春光苦笑一下,表情急剧变化片刻,又平静了。他把调令递给胡小梅。 胡小梅说:“马春光,你笑啥?不好吗?” 马春光说:“胡小梅,我这么个大活人,不能说走就走啊,想把我调走,你总得问问我吧?” 胡小梅不解地望着他:“春光,多少人想走走不了啊,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行吗?” 马春光愣了很长时间,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找个地方坐下,胡小梅也挨着他坐下。他说:“你看,当年我上山下乡,算是被城市赶出来了,到了草原,然后又到了这儿,我早习惯了,可能过不惯城里人的生活了,我不留恋城市,真的!” 胡小梅赶紧说:“那,要不我让家里重新办,我们到内蒙大草原去,好不好?对,就到你的草原去!” 马春光摇头:“胡小梅,我哪儿都不想去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直怕伤你,不想说出口,今天,我不说不行了。” 胡小梅站起来,紧张地望着他。 马春光也站起来,不敢看她的眼睛:“胡小梅,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们两个在一块,不合适……我心里想的是……是方敏。真是对不起了,胡小梅,请你原谅……” 胡小梅眼泪突然滚滚流下。 马春光递给他手绢,她推开了:“马春光,今天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也知道,你心里没我,可我心里一直装着你,长这么大,我没爱过别人,只爱你,我以为慢慢就能打动你的心,可还是不行……” 她慢慢地把两份调令撕碎,丢到沙地上。风吹来,
一点一点地,把碎片刮跑了。 她哭泣着,跑远了。 马春光一屁股坐在沙丘上。

胡小梅当天就病倒了,不吃不喝。她躺在床上,像是变了个人,有了一种沧桑感,目光冰冷。 连里虽然没人知道她办调动的事,但女兵们多多少少猜到了,她是因为马春光才生病的,谁都看出来了,她的心思全在马春光身上。上夜班时,女兵们悄悄议论—— “哎,你们知道吗?胡技师病了。” “什么病啊?” “相思病!” “嗨,还不都是让侦察连的那个马春光给闹的!” “胡技师也真够痴情的,看样子这回病的不轻,瘦了一圈,都快垮掉了。” “你看咱们胡技师要家庭有家庭,要长相有长相,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到哪儿找啊!可那个马春光偏偏看不上人家,真要命!” “我看不是那么简单,据说马春光迷上了别人……” “谁啊?” “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接下来是一阵轻轻的笑声。 值夜班的方敏走到门口,听到了女兵们的议论,她皱起眉头,慢慢离开机房,走到外面,望着灿烂的夜空出神…… 她觉得,她该给马春光一个说法了,老是这样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这天中午,方敏看见连部没人,就钻进去给马春光打了个电话,约他傍晚到菜地见面。这可是方敏头一次约见马春光,马春光电话里很兴奋。 吃过晚饭,马春光就赶去了。几个连队的猪圈都重新改造过,和他们当初喂猪时相比,显得“豪华”了,猪圈的墙上刷着反击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之类的标语,马春光觉得这些标语挺没劲。为了避开饲养员的耳目,方敏中午在电话里特意交待马春光尽量离猪圈远一点,反正菜地挺大,不难找到清静的地方。 马春光以为自己到的挺早,没想到方敏比他到的还早。方敏站在一棵枣树下面,娇小的身影在晚霞的衬托下,显得流光溢彩。方敏似乎比以前丰满了一些,也比以前更耐看了,她是那种需要仔细品味的女人,交往越久,越能发现她身上蕴藏的魅力,她和胡小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朴素的小花蕾,一个是艳丽的大花朵。相比之下,马春光更喜欢方敏这种外柔内刚的性格,在方敏面前,他更有一种男人的阳刚之气…… 马春光内心怀着柔情和温暖,走近了方敏。他克制着兴奋,却看到方敏面无表情,并且有意回避他的目光。他说:“方敏,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好吗?……” 方敏没顺着他的话,而是说:“马春光,你知道吗,胡小梅病了。” 马春光一愣。 方敏说:“告诉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马春光摇摇头:“方敏,你约我来,就想说这些吗?” 方敏点点头:“马春光,我想对你说,胡小梅她确实很爱你,我很理解她,也知道有时候,爱情的滋味,并不好受。你不要辜负她……” 马春光仿佛下了决心,表情凝重:“我心里的人,不是她,是你!” 方敏固执地摇摇头:“马春光,胡小梅多好的条件啊,和她结合,你的前途会光明得多!你以后的路会顺利的多!你还有什么犹豫的……我呢?是个孤儿,长得不漂亮,无才无艺,啥也帮不上你,也许还会拖累你,你不要犯糊涂啊……马春光,我就想说这些,我走了!” 马春光完全懵了!方敏约他来,居然就为了说这些绝情的话! 他轻轻呼喊着她,可她已经跑远了。 马春光倍感孤独地坐在菜地的田梗上,他不相信方敏会离他而去,更不相信方敏心里没他。凭他的感觉,他知道方敏是喜欢他的,她为什么要这样? 马春光脑袋都快要裂开了。 他想找个机会,再和方敏好好谈一次。但是几天后,侦察连要到东面的大山里搞秋季野外训练,为期一个月,他不能不去,所以只能回来后再和她谈了。

胡小梅站在窗前,忧郁地望着窗外。她身体上的病基本上好了,心里的病一直无法痊愈。她把马春光当成生命中的惟一,马春光却视而不见,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自从提干之后,不知有多少人打过她的主意,她一律拒绝了,但是,她等来的却是马春光无情的拒绝! 她决定探家。回到父母身边呆一段时间,或许能够调整一下心态,不然她就要垮了。 她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连里的文书刘金凤推门进来说:“胡技师,楼下有个男的找你。” “不见!”她烦躁地说。提干以后,差不多每天都有男的点名要见她,她烦死了。 刘金凤走了。几分钟后却又回来了:“胡技师,他说他是边防五团的,探家路过这里,非要见你一面。” 胡小梅纳闷:“边防五团的人?我不认识那里的人啊。” “要不,我再去赶他走。”刘金凤转身要走。 胡小梅想了想:“我还是去看看吧。” 她简单拢了拢头发,来到连队值班室,一名陌生的年轻军官在里面。她问道:“这位同志,是你找我吗?” 年轻军官急忙说:“是我。我叫于明涛……” 胡小梅打量着他,仍然想不起是谁。 年轻军官说:“胡小梅同志,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可我一直记着你……我就是那个……那个当年给你写情诗的战士、师部原来的公务员。” 胡小梅终于想起来了:“你找我,有事吗?” 于明涛有些不好意思了,脸红了。他说:“是这样,我现在在边防团当排长,回去探家,特意在这儿停一下,只是想见你一面,我没有别的目的……我知道自己不配、不可能得到你的爱,但我只想了却一个愿望——向自己最初、也是惟一喜欢过的女人说一声:我仍然记着你!……我的爱,难以改变。就这些。” 胡小梅有些被打动了:“于明涛同志……对不起,那时候我太年轻,有些事情不明白,做得过份了……我愿意向你道歉。” 于明涛摇摇头:“胡小梅,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能够再次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的爱,也是难以改变。你能理解吗?”她又想起了马春光。侦察连这时候已经到一百多里外的山地搞训练了,不知他还好吗? 于明涛说:“我能理解!”他向胡小梅庄重地敬礼,“胡小梅同志,再见!” 胡小梅眼圈红了,她正正规规地还了一个礼。于明涛大步走出值班室,她从窗子里望着他渐渐走远…… 于明涛不见了,方敏的身影却又出现了。方敏从外面进来,与胡小梅飞快地对视一下,急忙低下了头。胡小梅冷冷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怎么也搞不明白,自己在马春光的心目中,为什么就不如方敏?她哪方面都比方敏强啊…… 方敏刚才也是突然地发现,胡小梅憔悴多了。几天没见她,她仿佛大病了一场。 胡小梅那么出色,那么优秀,她应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包括理想的爱情。方敏真的不想卷进她和马春光之间去,方敏感到心累,这样下去,她或许也会像胡小梅那样,要垮掉的…… 胡小梅探家期间,大青山通信站又出现过几次故障。方敏随即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向上级递交了“请调报告”,她愿意调到大青山去,长期在那儿维护年久失修的线路。 很多人都劝她,不要冲动,这毕竟是大事,多少人想调出来啊,她却自投罗网!刘越也反对她去,说:“方敏,你不觉得自己,那个决定太仓促吗?” 方敏摇头:“刘越,我没那样想。我觉得大青山更适合我。我去过一次,就喜欢上那个地方了。” “可是那个地方太艰苦了,你身体这么弱,受不了怎么办?” “别人能行,我也能行,没事的,刘越。” 刘越叹口气:“方敏,你这一走,马春光会很失落的……” 方敏顿时沉默了。 张桂芳连长和她谈心,她提出,希望连里帮她催一下,既然决定了,她想早点过去。张连长打内心里舍不得她离开,审视着她,说:“方敏,我一直想问你一句,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事情?” 方敏坚决地:“没有!” 张连长说:“方敏,这样也好。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挫折,逃避只是一种,是最后的一种。但愿你遇到的,不叫挫折……什么时候想回来,告诉连队,大家会为你想办法。” 方敏感动得要哭了:“谢谢你,连长。我会坚持住的,请你放心。” 张连长帮她抻平军装的领子:“噢,方敏,顺便告诉你,我也要调到师里去了。” 方敏高兴了:“连长,祝贺你高升!” 在等待调走的日子里,方敏仍在十分投入地勾那只衬领。其实她勾了拆,拆了又勾,反复过好几次了,不知是她嫌没勾好,还是闲得无聊,她总是在和那只衬领过不去。 到这时候,她也不回避了,旁若无人地勾织着,双手灵巧,神情安详。两个小女兵凑过来看。兵们都是新面孔了,当年她们那批兵都走了,留下的只有她、刘越和胡小梅。在小女兵面前,她们都是干部,年龄虽相差不大,但身份完全不同。 一个小女兵问她:“方技师,你这不是给自己勾的吧?” 方敏诚实地回答:“不是给自己。” “那是给谁的?” “给、给一个大哥哥……” “哪里的大哥哥?”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这个大哥哥,他还会不会来……” 两个小女兵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敏织着,织着,眼睛不觉湿润了…… 调动的手续办好了。她勾好最后一针,把洁白的衬领拿在手里,不知怎么办好。晚上,她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东西,隐约传来女兵们在俱乐部唱歌的声音。她又把那只衬领拿在手里,久久地端详着。最后,她狠了狠心,走到门后,把它丢到废纸篓里。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刘越后来把那只衬领捡到了。刘越仔细地把它夹在一本书里,锁进床头柜。它就这样变成了一件珍贵的纪念品。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刘越手里拿着个布包,进到方敏宿舍。刘越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条崭新的毛裤,是机器织的。刘越说,这是妈妈刚给她邮来的,市面上买不到。她让方敏拿上。 方敏不要。刘越坚决地说:“拿上,那边冷,夜里值班时穿。” 方敏眼睛湿润了,点点头,接过来:“谢谢你,刘越。从入伍到现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祝愿你幸福!” 二人眼里含着泪,都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拉器材的解放牌老式卡车开到通信连门前,方敏要搭这个便车到大青山去。全连的人都出来了,为方敏送行。女兵们列成两队,鼓掌欢送。方敏在张连长、刘越等人陪同下,从她们面前走过。方敏眼里含着泪,挥手道别:“战友们,再见!战友们,再见!……” 一个小女兵动情地说:“方技师,别忘了我们……”她说不下去了,捂住了眼睛。 方敏在上车之前,冲人群敬礼。战士们“刷刷”地还礼。 方敏跨进驾驶室,开车的老兵发动汽车。汽车在鸣了两下喇叭之后,驶向营门口。方敏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卡车驶过营门口时,值勤的哨兵冲她敬礼,她的眼泪终于没能克制住,流到了衣襟上…… 卡车经过菜地和饲养场,方敏突然想到什么,让司机停一下车。她下来,走到菜地里,望着不远处的猪圈,眼前不由闪现出当初喂猪的情形。她深情地望着面前熟悉的景物,耳边恍惚传来口琴的曲调,是她最喜欢的摇篮曲…… 离军营越来越远了,解放牌汽车孤独地在荒原上行驶。方敏仍然沉浸在深深的离愁别绪之中……口琴的声音一直陪伴着她…… 突然,远处传来鸟的鸣叫声。她终于平静下来,甜甜地笑了。 司机松了口气,也憨憨地跟着笑。汽车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半个多月后,侦察连从外地训练回来,马春光往通信连打电话找方敏,接电话的人告诉他,方敏调到大青山了。 马春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只到对方挂断了电话,他才清醒过来。他几乎是狂奔着出了营门,跑到外面的沙丘上,喘着粗气登上沙丘的顶部,向着远方的大路张望。 目力所及,没有一个人影。头顶上,有大雁飞过。 他久久地张望。此时夕阳西下,遍地生晖。他的耳边想起方敏快乐的笑声,眼前幻化出方敏柔弱飘逸的身影……他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笑声远去了。身影模糊了。马春光的眼圈红了。 他坐下,颤抖着手,从衣兜里摸出口琴,吹奏起来,忧伤而深情的旋律奔涌而出,在辽阔的荒原上流淌…… 那天晚上,他孤零零地坐在沙丘上,一直到天明。 从此以后,他常常一个人来沙丘这儿,向着远方张望。 有一天晚上,赵海民出来寻找他。赵海民奋力地爬上沙丘,来到马春光身边,坐下,马春光哀哀地说:“……方敏走了,我觉得,她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他的胡子变长了,人仿佛被抽走了筋骨,这个样子的马春光,赵海民以前从不曾见过。他陪着他,默默地坐着,许久才说:“春光,听我说一句,真正的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属于你的爱情,别人也是抢不走的。退一步讲,即便你和你所爱的人,没有能够结合,但最起码曾经在心里爱过,这就够了!……” 马春光摇摇头,把矛头对准了他,道:“海民,你的意思是,要学会退缩,对不对?你就是一直退缩的,刘越心里明明装着你,你心里也明明装着刘越,可你为什么不大胆去爱?” 赵海民急忙说:“春光,别说我了。” “你退缩,我不会退缩。刚才我想好了,我要去大青山看方敏。” “你去大青山?”赵海民瞪着他。 “是的,我要当面告诉她,我爱她,她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仍然会爱她!再说,那地方很艰苦,她到那儿,我也不放心,总要去看一眼吧?” “春光,你得冷静一下。” “你不要劝我了,我已经想好了!” 马春光站起来,走了,把赵海民丢在了身后。 马春光说走就走,他向连里请假,连长林勇也感到突兀:“二排长,那地方连车都不通,没有便车,你怎么去?” 马春光态度坚决地:“连长,我有办法!” “要是师直属队不批准你外出呢?” 马春光红着眼睛:“那我也要走!” 林勇软下来,和新任指导员陈德康商量一下,想办法给马春光请好了假。 次日一大早,起床号还没响,马春光就出发了。 从师部到大青山,几乎没什么好路,都是荒原上的砾石路,而且不通车,马春光决定步行前往。他背着行囊,顺着电线杆子,迈着大步往前走。他走过戈壁,翻过高山,涉过河流,穿越荆丛,渴了,就仰起脖子,喝军用水壶里的水。水壶干了,就到低洼地里灌满它。饿了,就啃几口随身带的馒头和咸菜。累了困了就找个地方睡一觉。他走啊,走啊,离大青山越来越近了…… 前面那一片苍翠的山峦是不是大青山?有个放羊的儿童告诉他,正是。他笑了,加快脚步往前走…… 五天后,马春光出现在大青山通信站的门口,值勤的哨兵问他是什么人时,他都快说不出话了,他的嗓子哑了,嘴唇上起了泡。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哨兵弄明白,他是来找方敏的。 方敏从房子里出来,一下子愣在那里。显得苍老、疲惫、削瘦的马春光站在大门口,正冲她微笑呢。马春光满足地微笑着,望着她。方敏顿时感动了,眼角渐渐洇出泪。 没有上前,他们只是久久地对望着,对望着…… 方敏把马春光领进自己的单身宿舍。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方敏逼他脱下鞋子。那双解放鞋都快散架了,方敏帮他扯下来。他疵牙咧嘴地直吸凉气,哑着嗓子,没忘了幽默一句:“这双坏了,我背包里还有一双。” 展现在方敏面前的,是一双磨出很多血泡的大脚。 方敏心疼地望着那一双大脚,马春光没事似的,笑着。方敏从针线盒里拿出一根针,试探着,慢慢地挑开一个血泡,血水流出来。马春光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用棉球仔细地擦拭,鼻子里酸酸的…… 马春光在大青山住了七天,住在通信站的客房里,客房的被褥不干净,方敏把自己的一床簇新的被子抱过去。夜晚,马春光拥着散发清香的棉被,仿佛拥抱着方敏,幸福感极其的强烈。 这天的傍晚,二人站在山顶上,脚下就是通信站的小院子。一杆红旗迎风飘扬。远处的景色宁静和谐。 方敏说:“春光,我在这儿很好,你都看到了,条件虽然艰苦一些,但我心里安宁,这也正是我喜欢的环境。你就放心走吧,你是男子汉,啥时候都应该以工作为重。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将来能有出息,为我们这一茬军人增光!” 马春光点点头:“方敏,来了一趟,我就放心了,心里也踏实了。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方敏信任地望着他。 这时,通信站的站长和几个士兵高高兴兴地从山顶上下来。站长大声说:“方技师、马排长!快看,我们捉到两只野兔,明天吃红烧野兔啊!” 人们都笑了。 马春光走前的晚上,通信站为他饯行,餐桌上,几样菜中间,是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红烧野兔肉。没有杯子,就用大碗喝酒,每个人的碗里倒上了半碗当地产的烈性白酒,气味浓郁,清香扑鼻。 通信站站长举起碗,说:“马排长,我说两句吧。方技师在我们这,你就放心吧!我们会把她当宝贝疙瘩供着!欢迎你以后再来,更希望你们将来能早日团聚。来,我们共同举杯,干了!” 众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方敏喝的是汽水,她呛得直咳嗽。 马春光和方敏目光相遇,甜美地笑了。 这一次的大青山之行,是马春光和方敏生命中难以忘怀的事件,就像当年拉练时,马春光背她过河一样。

胡小梅回石家庄休假,因为心情郁闷,身体不适,中间又续了几次假,冬天过去后,直到1975年的初秋,她才回到部队。她在家里一共呆了十个多月。 她原本不想回老部队了,她的母亲帮她联系好了上学的事,到北京师范大学当工农兵大学生。手续都办好了,她却又变了卦,坚持回到了老部队。 她还是放不下。 通信连的干部战士热情地迎接她回来,就连刘越也是热情有加。她笑着说:“不好意思了,我在家里呆的时间太长了。” 没人说她的闲话。人们都觉得,她能够回来,就很不错了。多少高干子弟,说走就走了,说消失就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像胡小梅这样的家庭,她就是想吃天鹅肉,你也得给她弄啊! 回到部队的第二天,李胜利就来看他了。谁都知道,马春光和胡小梅的事情彻底结束了,胡小梅待字闺中,李胜利心痒痒了。李胜利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和胡小梅也还是有交情的,胡小梅并没流露出对他的反感。在胡小梅痛苦的时刻,他如果伸出手去,也许能意外地获得她的青睐。他已经把马华忘到脑后了,和胡小梅比,马华太不值一提了。 李胜利提着一网兜水果罐头之类的食品,来到通信连门口,他犹豫一下,咬咬牙进去了。在胡小梅宿舍门口,他敲门,胡小梅拉开门,有些吃惊,犹豫着:“李胜利,是你啊,请进来吧。” 李胜利进屋,把东西放下。 胡小梅热情地说:“请坐吧。” 李胜利听话地坐下了:“胡小梅,你走了这么?99lib?久,回来就好,大伙都很牵挂你……” “我挺好,谢谢你还想着我。” 李胜利有些语无伦次:“胡小梅,前段时间,我可真是为你担心……你呀,千万别老想着在一棵树上吊死……好男人有的是,对不对?眼光要放远一点……” 胡小梅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谢谢,我知道。” 李胜利脑门上沁出了汗珠:“胡小梅,我……我想请你看场电影,陪你散散心,你看好吗?咱去看《卖花姑娘》!” 胡小梅明白了什么,笑笑:“李胜利,咱们算是老战友了,你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了。你不是家里有未婚妻吗,叫马华,对吧?” 李胜利有些不知所措:“那是以前,家里给定的,我和她几乎没来往……只能算是一般的女朋友,不能叫未婚妻……况且她没文化,我们也没有共同语言……嗨,我跟你都说不清了……” “李胜利,你来看我,我很感激你。借这个机会,我也送你一句话吧:好好珍惜你已经拥有的,脚踏实地的去生活,好吗?” 李胜利支支吾吾。 说话的过程中,胡小梅已经削好了一个苹果,她递给李胜利:“给!” 李胜利接过,狠狠地咬了一口。 李胜利在胡小梅那里碰了个软钉子,回到宿舍后,有些气馁。他突然又觉得马华不错,马华对他百依百顺,什么时候也不敢让他下不来台,这样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给马华写信了,就点上一支烟,拿出纸和笔,给马华写信。但是写了没几句,脑子里老是出现胡小梅妖艳的面容,弄得他心痒难耐。他怎么也写不下去了,于是,烦躁地把信纸揉成团,扔到地上。

黄叶飘零。秋风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这时节,晴天劈雷一般传来消息: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反革命集团! 部队进入了一级战备。那几天,气氛格外紧张,连续搞了几次紧急集合。通信连的任务尤其重,上情下达,下情上报,弄得人心里慌慌的,刘越、胡小梅这些技术骨干经常加班加点,生怕出一点纰漏。 但是有一天,胡小梅值班时,却被杜连长、黄指导员叫到了连部!胡小梅这些天一直藏书网心神不定,因为有个亲戚来电话告诉她,她父亲可能有重大问题! 果然,她来到连部后,杜连长、黄指导员异常严肃地通知她,连里对部分干部的工作要做些调整,让她暂时到后勤协助副连长和司务长搞伙食,从今天起,不要到机房上班了!她倔犟地望着连长、指导员,已经意识到什么。指导员还想解释什么。她打断她们:“连长,指导员,你们不用说了……” 得知胡小梅突然调离值班室,刘越跑来问情况,杜连长说:“给你透露一下吧,胡小梅的父亲与四人帮有牵连,正在接受隔离审查。” 刘越愣怔着:“她爸是她爸,她是她,两码事呀!” 杜连长表情严峻:“这是上级的指示,我们也知道这样对待胡小梅不大妥,但目前部队正处于一级战备状态,通信连执行的是保密性很强的工作,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只能让她暂时离开岗位。她是个党员,我相信她能理解组织上的决定。” 刘越无言了。 晚上在值班室,一群女兵悄悄议论道—— “哎,这下胡技师家里完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啊。” “听说她父亲这下轻不了。” “就怕胡技师受连累……” “肯定会受牵连的,怪可惜的。” 刘越进来了,她生气地望着她们,她们赶紧住了口。 刘越板着脸说:“你们听着,以后,谁也不许再议论这事!”刘越以前不怎么喜欢胡小梅,但仔细想想,胡小梅除了任性一点,在方敏和马春光的问题上自私一点外,没什么大不了的缺点,她如今一落难,刘越反而觉得怪难过的。 这天,有个女兵把一封信递给胡小梅,接着就跑开了。胡小梅颤抖着手,撕开信。只有几个大字:“小梅,以后要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坚强。妈妈。” 她闭上眼睛,但没有流泪。 当天下午,师保卫科的于科长和一个姓杨的干事来到通信连,告诉杜连长她们,地方组织部门来了信,让师里协助调查胡小梅在部队的情况,请通信连配合一下。 杜连长生气地说,胡小梅是师里的文体骨干,工作一直积极主动,在我们这一贯表现很好,有什么好调查的! 于科长说,既然人家地方上来了信,例行公事,我们总得给人家回函吧? 杜连长说,那好吧,我们全力配合。怎么调查? 于科长说,你们连队干部先谈谈,我们再找几个人谈话。先把她的档案拿过来。 连里布置,让每个熟悉胡小梅的女兵写一份材料。没想到,全连的女兵都愿意提供材料。大家用一个下午时间,每人都写了好几页。拿到连部后,杜连长领着刘越翻看了一遍,发现同志们大都说了些胡小梅的优点。杜连长感慨道:“没想到胡小梅以前做过这么多好事,大家都还记着。” 刘越说:“是啊,战友们不会抛弃她的。” 这时,胡小梅站在了连部门口。 杜连长热情地说:“小梅,请进来吧。” 胡小梅眼圈红红的,说:“连长,这是我的转业报告,我请求师里早一点批下来。” 杜连长和刘越都愣了。刘越上前,扶住胡小梅的肩膀:“小梅,你到底怎么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胡小梅摇摇头:“是的。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先前的那种感觉了……” 刘越急了:“小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是部队亏待你了吗?” 胡小梅克制住泪水:“绝不是那个意思!部队丝毫没有亏待我!是我自己不愿意再呆下去了!我想换个环境……连长,请快点给我个回话。” 杜连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从那天起,胡小梅就不再出房间。本来她和林小燕技师合住,林技师回山东老家生孩子,房间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傍晚,她久久地坐在窗前。外面,传来小女兵打羽毛球的声音,以及她们青春的笑声。她真羡慕她们啊!当年刚入伍时,她不也是这样青春勃发吗?…… 早晨,她站在窗前,晨曦透进窗口,照亮了她。外面,是出操的声音,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口号声,哨子声…… 后来,刘越来到门口敲门:“小梅!小梅!我是刘越,你开一下门好不好?” 屋内,她一动不动。 刘越声音柔柔的:“小梅,你听我的,大伙都替你写证明了,同志们的眼睛是亮的,你不会有事的,开开门,吃点东西,啊?” 屋内,她仍然是一动不动。刘越的声音多好听啊!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刘越真是个好姐姐,以前没和她搞好关系,真后悔啊…… 刘越走了。太阳西斜了。她坐在床头。窗外的空地上,女兵们在进行拔河比赛,声音嘈杂,透着喜兴。 傍晚,马春光突然来到她门前敲门。亲爱的人啊,你终于来了,可是已经晚了…… “胡小梅,我是马春光!你开开门啊!” 屋内,她浑身一震。亲爱的人啊,你就是不报名字,我也知道是你,你的脚步声我太熟悉了,可是,以后或许我再也听不见你的脚步声了……她愣怔着,犹豫着,仍旧是没有起身开门。 马春光的声音传进来:“胡小梅,再不开门,我可要踹门了啊!” 胡小梅泪水滚滚而下,她仍然一动不动。 马春光的声音:“我到外面沙丘上等你,好吗?我想跟你好好聊聊,我就在那儿等你了,不见不散。” 说完,马春光走了。马春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眼如雨下…… 那天晚上,马春光坐在沙丘上等她,一直等到半夜。他吹起了口琴。月光如水,月亮又大又圆。天快亮了,胡小梅肯定不会来了,马春光却仍然坐在沙丘上痴痴地等待她。他在反思,以前对她是不是过于冷淡了?…… 方敏从大青山打来了电话。电话是刘越接的。方敏说,请你一定替我问候一下胡小梅,让她不要着急,注意身体,千万别病了。 刘越跑到胡小梅的门前,告诉她,方敏来电话了。胡小梅哽咽着点点头。她对不起方敏啊!方敏身体那么柔软,但方敏内心是坚强的,她哪一点都比不上方敏啊!现在,她只能默默地替方敏祝福,祝福她早日收获马春光的爱情…… 李胜利也来了。李胜利来之前,先拿着一把镰刀来到菜地里,他面前的韭菜不到一指高。他蹲下,一点点割韭菜。回到食堂后,他把韭菜洗净,仔细地切碎,打进一个鸡蛋,拌好馅,开始包包子。炊事员们不解,他什么也不说,而且不让任何人插手,说,你们的手脏,滚一边去!他一共包了八个包子,把它们放到笼屉里,他亲自烧火,蒸熟后,小心翼翼把它们捡到一个铝饭盒里,装进一个网兜,这才来到通信连。在胡小梅门前,他说:“胡小梅,人是铁饭是钢,我给你包了几个韭菜馅的包子,你肯定爱吃,快起来吃吧,一会就凉了……” 胡小梅躺在床上,仍然没动。 “胡小梅,我把包子放到你门口了,你一会拿进去,一定要吃,啊?我走了。” 一阵脚步声远去。李胜利走了。 那个网兜在门把手上轻轻晃动着。 这天下午,杜连长走到胡小梅门前,轻轻敲门,说:“胡小梅,胡小梅,你的转业报告批下来了。” 片刻之后,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胡小梅站在门口,她憔悴极了。 第十六章

胡小梅确定转业的消息一传出,通信连一片惋惜之声。平时和胡小梅关系不错的女兵们都想为她做点事情,她们找到刘越,这个说,排长,我们拉上胡技师到街上转转,逛逛商场,好不好?那个说,就那么个小城市,两个破商场,有啥好转的,胡技师不会去的。第三个说,要不,我们拉她去打排球。第四个说,哎,我们拉他到森林里采蘑菇,好不好? 众人七嘴八舌,不断地出主意,想法都是一致的——让胡小梅快乐一下。最后刘越把她们的意见都否定了。刘越思索着,说,你们的主意都好,但是胡小梅未必喜欢。她说走就走,这样吧,走之前我看还是安排她到机房值一次班吧! 刘越把她的想法给杜连长说了,杜连长同意,吩咐刘越给胡小梅排班。杜连长原先是她们的排长,是亲眼看着刘越和胡小梅这批兵长大的,她深知胡小梅的性格,知道胡小梅决定永远离开部队的同时,内心里是深深眷恋岗位,眷恋连队和战友的,而刘越的安排恰恰符合胡小梅的想法。看来,刘越是真正成熟了,胡小梅也是真正成熟了,遗憾的是,她却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杜连长不觉伤感起来。 连队的文书小邵把值班表送给胡小梅时,胡小梅不相信似地望着那张表,小邵说:“真的,胡技师,杜连长和刘排长亲自为你排的班,今天下午两点至六点。” 胡小梅感激地点点头,接过值班表。小邵走了,她久久地端详着那张表。虽然仍显憔悴,皮肤不像以前那么光滑了,但她此时却变得更刚强了。 吃过中午饭,胡小梅就坐在桌子前,对着小圆镜,精心打扮自己。她往脸上抹雪花膏,整理睫毛,精心梳理发辫。然后,她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军帽、军装用盛满热水的茶缸烫压平整,穿戴上,还特意在领子上露出一个漂亮的领花。一点半时,她扎上皮带,穿上一双崭新的胶鞋。阳光照射进来,镜子里,她重新变得漂亮了,容光焕发。她对着镜子,开心地笑一下。 一点四十五分,传来集合的哨子声,接着是刘越的声音:“值中班的,下楼了,动作快点啊!” 胡小梅最后望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刘越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小梅,集合了。” 她说:“来了来了。”她打开门,刘越愣一下,望着她,仿佛不认识似地打量着她。她们开心地一笑。这一笑,融进了多少内容啊! 一点五十九分,胡小梅庄重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戴上耳机。面前的信号灯频繁地闪烁着。一侧,刘越不时地望她一眼,仿佛是一种鼓励。胡小梅融进了这种亲切的、熟悉的氛围中,她聚精会神地接转电话,一切都是那么神圣、庄严和投入。 “您好,请问要哪里?好,请稍等……”她的声音多么圆润啊!这个时刻,她比唱歌时还要投入啊!……她熟练地操作着,似乎忘记了一切……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在大青山通信站,方敏正带着一个女兵和一个男兵在查线。他们来到荒原上的一根电线杆下。方敏对照着手里的小本子,眼睛一亮:“对了,就是这里!” 女兵问:“方技师,还要爬上去吗?” 方敏说:“要上。” 男兵说:“方技师,我来上!” 方敏不容置疑地说:“还是我来吧!” 方敏拿出爬杆用的工具,套在脚上,开始爬杆子。她身子骨弱,可干起活来,不比任何人差。她很快就爬到了顶部,拿出工具,紧了紧螺丝。接上耳机,试了试,通了,故障排除了! 下面的两个兵仰脸高兴地望着她。她向远处张望着。师部就在太阳西斜的方向,胡小梅要转业的事,她早就听马春光说了,此刻,她突然想和胡小梅说几句话。于是,她对着话筒,要通了师部通信连的电话。 机房里,刘越最先接到了方敏的电话。刘越听出了方敏的声音,眼珠转了转,没有叫出方敏的名字。方敏说:“我是大青山,请帮我找一下胡小梅技师。” 刘越示意身旁的胡小梅接这个电话。胡小梅插上塞子:“喂,你好!” 方敏惊喜的声音传来:“小梅!是你!我是方敏呀……” “方敏……”胡小梅浑身一震。 “小梅!是我,你好吗?” “方敏,我还好……你在那边,好吗?” “小梅,我这边什么都好,吃呀,玩呀,都好。经常能吃到野味呢!星期天还可以爬爬山,山上有小松鼠、野兔、野鸡,野鸡羽毛好漂亮呀……好玩吧?就是有点寂寞。特别想听你唱歌,看你跳舞……哎,小梅,真希望你能到大青山来散散心,什么时候,我们再到一块?……” 胡小梅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小梅,你可要坚强呀!以后不管到了哪里,都得坚强,只要心是坚强的,就什么也不怕了……” 胡小梅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滚落下来,她泪流满面了。 胡小梅是1977年霜降那天离开部队的。一大早,晨曦初露,白霜遍地。院子里静悄悄的,还不到起床时间。杜连长一个人陪着她站在宿舍楼门口等车,她不想让任何人送,因此便选择一大早离开。她穿着便服,外面披一件军大衣。她突然说:“连长,走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小梅,你说。” “我走之后,请连里把方敏调回来!” 杜连长郑重地点点头,答应了。 一辆吉普车驶过来,无声地在她们面前停下。司机下车,把胡小梅的行李装好。她与杜连长握一下手,然后上车。 吉普车远去了,杜连长眼里噙满了泪。 吉普车驶过营门口。值勤的哨兵冲车子敬礼。车内,胡小梅无限留恋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她克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营外大道上,看不到行人和车辆,东方欲晓,广袤的荒原像披上了一层柔曼的轻纱。吉普车孤独地向前驶去,带起一股烟尘。她坐在车里,久久沉默着。突然,一阵口琴的声音飘过来,她浑身一震! 前方,有几个熟悉的影子出现了。是马春光、赵海民、刘越、黄小川和李胜利五个人在路边等她。本来前几天已经告过别了,谁知他们又来这里送她。马春光在轻轻地吹着口琴,琴声如诉…… 司机望她一眼,她点点头,示意小战士停车。吉普车在马春光他们面前停下,胡小梅下车,几个人围过来,刘越拉住她的手,说:“小梅,以后多保重,啊?” 胡小梅动情地点头。 赵海民来到她面前:“胡小梅,不论到了哪里,不管到啥时候,都不要忘了,这里有一群你的战友!” 胡小梅笑盈盈地颌首。 赵海民向她敬礼,她用微笑代替还礼。 赵海民退后两步。李胜利走到她面前:“胡小梅,咱们握个手吧!” 她灿烂地一笑,伸出手来,两双手握到一块。 黄小川上前敬礼:“胡小梅!我祝愿你永远漂亮!” 大家都轻轻笑起来。 人们把目光一起望向马春光。马春光上前两步,掏出一条干净的白手帕,仔细地把口琴包好,双手捧着,递给胡小梅:“拿着,做个纪念吧。它也许能让你想起军营,想起我们以前的时光……” 她颤动着手,接过。他们默默地对望着,眼睛里都有了沧桑。 在大家的注目下,胡小梅眼含热泪,最后向这些亲爱的战友们展露一个甜美的微笑。然后,她缓缓地上车……吉普车缓缓地开走了……众人缓缓地挥手告别…… 突然,刘越想起什么,追着吉普车跑几步,把一个手帕从车窗里递进去:“小梅,拿着!” 朝阳初露,大地燃烧着。天空中,一群大雁飞过。坐在颠簸的吉普车里,胡小梅的耳边渐渐响起口琴声,那是她初恋的声音啊……她颤抖着手,打开那个手帕。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副崭新的领章、帽徽。她顿时热泪盈眶,深情地把领章、帽徽抱在胸前。耳边,琴声继续着,忧伤而深情的旋律掠过荒原,掠过丘陵与河流,飞向辽阔的蓝天…… 吉普车最终消失在荒原深处。

北京牌吉普车走了,解放牌大卡车开来了。 还是在那条公路上,马春光向远方了望着。黄昏,一辆解放牌卡车在地平线上出现,他轻松地一笑。卡车驶来,渐渐进了,鸣一声喇叭,在他身边停下。车门打开了,方敏笑着,跳下车。两人久久地对望着…… 驾驶室内,老兵司机摇摇头,微笑着,探出头说,方技师,我先把你的行李送到连里去了啊?不等方敏回答,老兵鸣一声喇叭,把车开走了。 马春光朝前走两步:“方敏……” 方敏也往前移两步:“春光……” 方敏眼泪下来了,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黄昏来临,夜色笼罩了荒原,两人长久地拥抱着,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入夜,天空似明似暗,二人席地而坐,方敏紧紧依偎在马春光宽厚的肩膀上,突然伤感地说,春光,不知胡小梅现在怎么样了。 马春光轻轻叹息一声,将方敏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就这样离开部队,小梅她一定很难过。青春、理想,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这儿了,噢,还有爱,没有得到的爱……”方敏不禁伤感起来。 “方敏……你不恨胡小梅吧?” 方敏摇摇头。 “方敏……跟我到草原去吧,去看看我的老额吉,她肯定想念我们了。” 方敏动情地点点头,马春光紧紧地揽着她,他们靠得更近了…… 马春光和方敏在很短的时间里把结婚手续办妥了。二人商量,他们就不举办婚礼了,他们不想声张。马春光打算和方敏一起请假到内蒙大草原去,就当是旅行结婚吧。方敏同意了,补上一句,看望过老额吉,最好再去无锡看望外婆,外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退休之后,外婆闲不住,替人家看小孩。马春光说,一个月的假期,至少要拿出半个月陪外婆。方敏笑了。 刘越得知马春光连婚礼都不想举办,不干了,对方敏说:“那可不行!大伙都等着好好热闹热闹呢!再说了,马春光那么一副驴脾气,我们娘家人还准备敲打敲打他呢!让他给我们下保证,今后不准欺负你。就这么稀里糊涂让她把你领走了,没那么便宜!” 方敏很幸福的样子,说:“刘越,放心吧,马春光会对我很好的……哎,刘越,别光替我操心了,你和赵海民还拖什么?” 刘越苦笑一下,立即沉默不语了。赵海民对他们的事情不冷不热,她能有什么办法?只是能拖着吧,事情总会有个结果…… 不办婚礼,喜糖喜烟却是不能少的。马春光选个日子,带着方敏来到侦察连。连长林勇,新来的指导员朱瑞,还有赵海民、李胜利,一同陪着马春光和方敏,到各班和大家见面。原来的范指导员到师卫生队当教导员了,朱瑞是从防化连调来的,他个头不高,四川人,说话嗓门很大。 在四班,方敏一边发喜糖,一边对战士们说:“马春光脾气不好,平常没少训你们吧?” 一个新兵说:“没事嫂子,只要我们排长在你面前脾气好就行。” 马春光笑着:“嗬,这马屁拍的有水平。” 一个老兵说:“嫂子,我们排长说他是烈马,你是马笼头。他还向我们保证,今后对我们也像对你一样温柔。” 人们哄笑。马春光拍他后背一巴掌:“你小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又有一个兵说:“排长,啥时候给咱们添个小侦察兵啊?” 马春光一巴掌呼噜到他头上:“李四平,文99lib?明点!”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方敏又走进五班,发烟发喜糖。马春光和赵海民、李胜利站在门口。李胜利羡慕地望一眼方敏,回头对马春光说:“就在连里举行个仪式,把通信连的干部战士都请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多好!我来张罗,把俱乐部收拾收拾。” 赵海民赞赏地点头:“春光,就按胜利说的办吧。” 马春光看一眼屋内,目光里带着柔情:“不办仪式,其实是方敏的意思……她虽然没明说,但我知道,她觉得胡小梅就这样走了,她心里挺不是个滋味,要是在连队大张旗鼓地搞结婚仪式,反倒容易引起大家内心的伤感,我和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她到连里来,和战士们认识认识,我再到她们连队看看,然后我们就走了,带她先去内蒙,到我插队的地方,看看老额吉,看看我的那些一块插队的老朋友,回来后再去无锡看望方敏的外婆。” 赵海民、李胜利都理解地点点头。 从侦察连出来,马春光又跟着方敏来到通信连她的宿舍,准备和通信连的人见面。刚进宿舍,刘越就在外面敲门,方敏打开门,马春光起身相迎。刘越说:“马春光、方敏,我来送给你们一件有意义的纪念品。” 马春光说:“看你神神秘秘的,什么纪念品呀?” 方敏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紧紧盯住刘越。刘越从一个精致的皮夹里,拿出一只衬领。方敏的眼睛猛地亮了。 马春光却说:“嗨,我还以为什么好玩艺呢!” 刘越说:“你不懂。方敏,你该认识它吧?” 方敏惊讶地说:“刘越,你这是,哪来的?” 刘越笑而不答。 方敏明白过来了:“好啊!当时我扔掉的,你给拣回来了,对吧?” 刘越高兴地说:“对啊!那时我就预料到,你们两个一定能够走到一起的。还是我有眼力吧?” 方敏接过衬领,贴在胸前:“刘越,太谢谢你了!这个纪念品,太有意义了!” 刘越说:“马春光,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当时,这本来是方敏要送给你的信物,可是……” 方敏赶紧使眼色制止刘越往下说。马春光已经全明白了:“这不是完璧归赵了吗?好啊!” 刘越说:“哎,大伙都等急了,想给新郎倌说句话,你们跟我到大房间去。” 马春光挠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方敏拉起他:“见见我们娘家人,有啥不好意思的?走吧走吧!” 刘越陪马春光和方敏来到一个大房间,立即被女兵们包围了。女兵们七嘴八舌说起来没完—— “马排长,不许欺负我们方技师啊!” “他敢!欺负方技师就是欺负我们通信连!” “马排长,再背一下方技师让我们看看吧?” “现在,才不光是背呢!” ………… 女兵们嘻嘻哈哈,马春光不好意思地连连招架。方敏出来打圆场:“哎哎,大家伙别说他了……在侦察连,人家的兵都没说我。” 女兵们立即不干了,火力马上对准了方敏—— “哟,方技师,这会就向着侦察连了!” “马排长,你看我们方技师多贤惠啊,还没嫁,这就向着女婿了!” “马排长,以后在家表现好点啊!” “对!得扫地、做饭、洗衣服!” “将来还得洗屁布!”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杜连长笑着进来,摸出哨子,一声哨响,微笑着:“全连集合!” 大伙嘻笑着跑到宿舍楼门前的空地上,队伍很快集合好了。马春光和方敏并排站在杜连长边,面对大家。漂亮的杜连长说:“同志们,马排长和方技师要办喜事了,今天,我们大家都很高兴,我就代表连里讲几句话。军人结婚办喜事,向来简单,易风移俗嘛!但意思不能少了。方敏同志从入伍就在通信连,我们通信连就是她的娘家!方敏是个好军人,为人善良,工作好,能吃苦,品行好,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好妻子!” 人们热烈地鼓掌,方敏脸一直红着。马春光很大方地冲方敏鼓掌。杜连长转向马春光:“马排长,我们方敏是个值得爱的好姑娘,我们把她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爱她,好好照顾她!”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人们全都望着马春光,马春光庄重地说:“请大家放心,今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发生什么,我马春光这一生都会好好地爱护方敏!我马春光是个军人,不会说花言巧语,我就用我们军人最庄严的军礼来承诺吧!” 说完,他转向方敏,缓缓地举起手。方敏也缓缓地举起手。两人久久地互致军礼。 杜连长带头鼓掌。马春光和方敏又一起半转身,向着全体女兵敬礼。掌声中,有的女兵眼睛湿润了…… 几天后,马春光带方敏坐火车来到内蒙古大草原上,来到老额吉的家乡。方敏欣喜地看到,这里天高云淡,面前一望无际,羊群、马队、牧民、高吭的蒙古歌曲,都太让人惊叹了,难怪马春光念念不忘这个插队的地方。 老额吉坚持要按蒙古传统和习俗为马春光和方敏举行婚礼,马春光和方敏拗不过,只得听从老额吉的安排。办婚礼那天,老额吉亲手为马春光、方敏穿上蒙古族新郎新娘的服装。牧民、知青、老额吉在帐篷前簇拥着马春光和方敏,所有的人们都甜美、幸福地笑着。人们向新郎新娘献上哈达。马春光、方敏向众人鞠躬致意。人们举起马奶酒,开怀畅饮。气氛热烈,新颖别致的婚礼令方敏兴奋不已。 到了晚上,天空星光闪烁,草原的月亮又大又圆;地上,篝火熊熊燃烧着,人们围着新娘、新郎,尽情地舞蹈、歌唱,马头琴的声音传得很远。在知青们的怂恿下,马春光展开歌喉唱歌,方敏动情地望着他,有节奏地鼓掌…… 新婚之夜的甜蜜,已经无法用文字来形容了。二人长久地拥吻,一直到天明…… 白天,马春光领着方敏来到草原深处。这里风吹草低,牛羊成群。马春光打一声口哨,一匹黑骏马朝他和方敏跑来,停在他们面前,他把方敏扶上马,然后,腾空飞上马背。黑骏马驮着他们奔向远方,他们的笑声在草原上回荡……

不久之后的一天深夜,刘越在通信机房值夜班,突然,她面前绿色信号灯一闪,是军区一号台的电话,她麻利地插上塞子。对方值班员说:“军区刘副司令电话,请接你们师侦察连。” 刘越一笑:“爸?我是刘越!” 电话那头,刘孟达并没理会刘越,而是严厉地:“给我接侦察连!” “是,马上给您要,请稍等。”刘越迅速地插上一个塞子。侦察连那边是睡意朦胧的声音。刘越说:“侦察连,请接军区电话。”同时,她牙一咬,继续监听着电话。这是违犯纪律的,但那边是父亲,这边估计是黄小川,算是家里的私人电话吧,如此一来,罪过就小多了。 父亲威严的声音:“我是军区刘副司令,让黄小川马上接电话!” 朦胧的声音顿时清醒了:“是!请首长稍等。” 慌乱的脚步声,开灯的声音……一阵安静,又一阵紧张的脚步声,黄小川激动的声音:“喂,我是黄小川,是刘伯伯吗?” 短暂的停顿后,却是一个颤抖的声音传过来:“小川……我是爸爸……” 刘越一惊——黄炳耀叔叔解放了!她心跳得厉害。 侦察连连部里,连长林勇,指导员朱瑞衣服都没穿好,紧张地望着双手紧握话筒的黄小川。 “爸?……”黄小川泪如雨下,“是您吗,爸?我是小川!我是您的川儿……爸……” 林勇、朱瑞似乎意识到什么,互相对视着。赵海民一边穿衣服,一边往连部跑来。他看一眼黄小川,马上就明白了。 黄小川泣不成声,林勇等人想说什么,赵海民示意他们别动。 通信机房里,刘越也是泪水滚滚了……她缓缓地摘下耳机。 是的,黄小川的父亲黄炳耀官复原职了!压抑了七年之后,黄小川终于可以昂首挺胸了! 和父亲聊了一会,黄小川就放下了电话。他的父亲黄炳耀先从青海的家里打电话找到了刘孟达,刘孟达立即把电话转接到了侦察连,这样黄家父子才在第一时间里通了话。 刚放下电话,刘越又把电话打了进来,说她该下班了,约他到操场上去。林勇、朱瑞痛快地同意了,但提出让赵海民陪着去。这正中黄小川下怀,在他最幸福的时刻,应该与这两位他最好的战友分享快乐啊! 明亮的月光下,营区大操场一片寂静,赵海民陪同黄小川往操场走。刘越远远地跑过来了,黄小川探询地看一眼赵海民,赵海民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小川,去吧。” 黄小川迎着刘越跑去。两人近前,紧紧地、长久地拥抱在一起。黄小川抽泣着:“小越姐……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就像做梦一样啊……” “小川,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终于盼到了……”刘越替小川抹泪,自己的泪水汹涌地流下来,她也顾不上擦。 赵海民远远地望着他们,眼里也闪着泪光。后来,黄小川和刘越朝他走来,到近前,黄小川喊一声“海民”,又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好事不断。几天后,刘越又把黄小川约出来,告诉他,她刚接到家里电话,小川的爸爸妈妈要来部队看望他。黄小川立即跳起来:“太好了!” 刘越说:“你好好收拾一下,打扮打扮,让黄叔叔和阿姨好好看看你。” 黄小川腼腆地说:“我都快记不得他们什么模样了……这两天高兴得头都昏了。” “哎,小川,你头发长了,该理发了。” “对,我这就去理。” “嗨,你就别去理发店了,我来帮你理吧。” “你会理发?” “不信?”刘越调皮地望着他,“我经常帮女兵剪头发,我的手艺正经还不赖呢!” “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小越姐,走吧!” 来到刘越的宿舍,黄小川好奇地打量着刘越的房间。刘越整理着理发用的工具,说:“小川,我搬到这个房间来以后,你还没来过吧?” “没有。” “你没来过,赵海民也没来过。你们呀,好像都在躲我。” “不是的,怎么会……”黄小川辩解。 刘越打断他:“好了,不说这个了。来,把外衣脱了。” 黄小川顺从地脱下军装外衣,坐好,刘越给他围上披巾、毛巾,定定神,开始理发。理了几下后,刘越停下来:“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不是骗你吧?” “不是。你怎么会骗我。” “我一当兵就学会理发了。” “你以前从没给我讲过,要不我每回都找你理。” “以后我包了。” 透过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二人不时地交换着眼神。黄小川专注地、迷恋地,然而又是羞涩地不时望一眼刘越。突然,二人的目光相遇了,是那种复杂的、带着深情厚谊的目光。然后,都把目光移开了。接下来,二人都沉默了。理发推子接触头发的声音清脆、响亮,像秒表的响声。头发一层层飘落于地面…… 理得差不多了,刘越放下推子,默默地把热水倒在脸盆里,给黄小川洗头。黄小川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配合着。无言的对视,默默的交流,每一个动作都折射出浓厚的情谊。整个过程就像在完成一个庄严的仪式…… 黄小川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看不清刘越的脸,只看到刘越胸前的那两片红领章,它们红彤彤的,闪闪烁烁的,朦朦胧胧的,占满了他的眼睛…… 刘越也有些动情,她用微笑掩饰着内心的酸楚。 理过发后,黄小川焕然一新了。二人相对而坐,黄小川欲言又止。刘越道:“小川,想说啥你就说吧。” 黄小川叹了口气:“小越姐,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事情,想到了很多人。我想,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可能不是父母。不错,是他们生了我,给了我生命,但小时候,他们工作忙,根本顾不上我,我的童少年时代是孤独的。后来,他们落难了,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了,一直到现在。我呢,四处流浪,无家可归……” 刘越认真地听黄小川讲述。 “我第一个要感谢的,是刘伯伯——你的父亲,如果不是他老人家把我想办法弄到部队藏起来,我可能早就被人打死了,或者是饿死了……第二个要感谢的,是你。是你大姐姐一般的关怀和爱护,使我度过了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一步步坚持着走了过来……” “小川,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我前些年也还是个孩子,不大懂事,对你,想的不是太周到啊!” “不不!只要看到你,我心里就踏实。小越姐,你可能意识不到,你对我的影响,是终生的……” 刘越心里一热:“小川,别说了。” 黄小川固执地:“我要说。我第三个要感谢赵海民。是赵海民的良苦用心,是赵海民榜样的力量,使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勇敢,最终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军人!但说到底,我要感激部队,感激这所军营,永远地感激!对于我来说,军营就像母亲怀抱一样,接纳了我,保护了我,锤炼了我。不论到何年何月,不论何时何地,我都无法切断与军营的这份联系了……” 他的眼里噙着泪珠。 刘越扭过脸去:“小川,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部队养大的……你看,你都当上班长了,当初谁能想到?……”

灿烂的阳光下,一辆面包车停在师部小招待所门前,从车里走出刘越的父亲刘孟达,黄小川的父亲黄炳耀以及随行人员,黄小川的母亲赵冉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坐在轮椅车上,随行人员把她和轮椅一块从面包车上搬下来。 傍晚,赵海民、刘越陪同黄小川急匆匆来到招待所门前,赵海民、刘越停下来,黄小川看一眼刘越,激动地跑向招待所门前的父母亲和刘伯伯。他先和父亲拥抱,再与轮椅上白发苍苍的母亲拥抱,他说:“妈妈,你的腿怎么了?”母亲说:“孩子,是坐牢时摔的,现在没事了。”两位老人眼里泪花闪闪,但两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很快克制住了。黄小川却哽咽不已。在场的人都受到感染,眼圈红红的。 刘孟达声音宏亮地说:“小川,今天不许哭,爸爸妈妈这么远来看你,要像个战士!” 黄小川立正,抹一下泪,向刘孟达致军礼,眼泪止不住地流。刘孟达挥了挥手:“小川,你是我的兵,在我面前更不许流泪……小川,抽空陪爸爸妈妈看看你们连队,和战友们认识一下。” 黄小川一个劲地点头。 这时,刘越走过来,向黄叔叔和赵阿姨问好,二位老人端详着刘越,不停地夸奖她漂亮,刘越脸红红的,回头看时,赵海民已经不见了。父亲问她,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她说,他过去是小川的班长,现在是小川的排长,他对小川的帮助,远远超过99lib?了我。父亲点点头,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黄小川陪同父母亲来到侦察连,先到了三班宿舍,三班的战士们热情地迎接两位老人。黄小川把轮椅上的母亲推到自己的床铺前,说:“妈、爸,这是我的床。” 黄炳耀深情地望着儿子的床铺……被褥已经发黄,但异常的整齐;赵冉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床铺和床板,手微微地颤抖着…… 从三班出来,林勇、朱瑞又陪同两位老人到食堂参观。李胜利兴奋地给他们讲解道:“伯父,伯母,你们看,这二十多种小菜都是我们炊事班的同志自己动手腌制的。” 两位老人很感兴趣地往大缸里看。李胜利喜形于色:“您看,我们都有食谱,每天午饭都不重样;每周只吃三顿粗粮,其它时间都能保证吃上细粮;每两天就能吃上一次肉。” 黄炳耀和赵冉赞叹着。李胜利又说:“还有,我们都记着每个战士的生日,到时候就为他们做生日饭,小川的生日是7月5日,对吧?” 这一回,黄炳耀和赵冉真的是放心了,他们的儿子在部队没受一点委屈。黄炳耀对林勇说:“林连长,朱指导员,我想看看全连的同志。” 林勇高兴地说:“好,我马上去集合队伍。” 几分钟的工夫,全连在门前小操场上集合完毕了,黄小川推着母亲在前,父亲紧随其后,在林勇、朱瑞、李胜利陪同下,走向侦察连的队伍。队伍里,马春光带头鼓掌。士兵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远方的客人。林勇说:“黄副书记,请您给我们的士兵讲几句话吧!” 黄炳耀激动地说:“同志们!我心中有千言万语,只说一句话——这么多年来,你们这个连队帮助、关心、爱护了黄上川,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作为一名红军老战士,代表全家,谢谢你们了!” 黄炳耀弯腰鞠了一躬!人们更加热烈地鼓掌,黄小川看到,母亲泪水盈盈。在掌声中,父亲缓缓地、深情地举起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林勇有些惭愧地说:“首长!我们做得不好……我们一直不了解黄小川的身世,所以……” 黄小川打断他:“连长、指导员,战友们,在这里,我要向大家道个歉——是我隐瞒了身世,这么多年没向大家说实话,真是对不起大家了!” 人们再次热烈地鼓掌。 把父母亲送回招待所,黄小川才发现,整整一天几乎没见到赵海民了。他干什么去了?黄小川不放心,赶紧回到连队找他,好不容易在武器库里找到了他。原来他不想凑热闹,躲在这里,用一天时间,把一百多支枪全擦了一遍! 黄小川感慨地说:“海民,陪我到招待所见见我父母吧。他们愿意见见你。” 赵海民说:“小川,昨天,我已经见到过两位老人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好不容易团聚了,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你还是快点去招待吧,好好陪陪爸爸妈妈,啊?” 黄小川知道他拗不过赵海民,只得点点头。 赵海民又说:“对了,抽空你给老班长、何涛他们写封信,告诉他们,你找到父母亲了,让他们放心。” 黄小川郑重地点一下头。 第十七章

侦察连离师部小招待所大约有一华里远。小招待所也叫高干招待所,顾名思义,是专门用来接待高级干部的。黄小川去招待所的途中,打定了一个主意,一个肯定让很多人吃惊的主意。 他来到父母住的大套间,刘伯伯正在里面聊天,他向刘伯伯敬礼,刘伯伯说,行了行了,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快挨着你爸爸妈妈坐。 他坐下,取下肩上的军用挎包。父亲说:“小川,鼓鼓囊囊的,啥好东西啊?” “好东西多的是。”他边说边打开挎包,拿出立功喜报、三等功奖章,还有几本影集。 “东西还真不少呢!”母亲开心地笑着。 他将喜报递给父亲:“爸,妈,这是立功喜功,按规定这是要寄给你们的,可是当初我不知道你们在哪儿。” 母亲心疼地望着他:“孩子,你受苦了……” 他摇摇头:“妈,您别这么说,这些年有刘伯伯照顾,我过的很好,尤其是小越姐,处处关心我,照顾我……这张立功喜报我本来要寄给刘伯伯的?99lib.,想让刘伯伯高兴高兴,小越姐却让我留着,说肯定有亲手交给你们的那一天。” 母亲感叹:“小越可真是个有心人啊,哎,刘司令,怎么不让小越来玩啊?” 刘孟达自豪地说:“我这个女儿呀,开始我还怕她仗着我在部队,谁知道人家根本没把我这个副司令当回事,还生怕人家知道她有我这么一个爹!可惜呀,这部队终归是男人的天地,她要是个男孩子,将来还真是块当将军的好材料!” 黄小川立即兴奋了:“刘伯伯,爸、妈,你们可能不知道,小越姐的业务可好了,军区大比武时还拿了第一名呢!包括我们侦察连的好多人都服她,还怕她,刚当兵时,我们班的何涛笑话我像女孩子,结果小越姐和他比赛跳木马,把何涛累得趴在地上都动不了了,她又逼着何涛向我认错。何涛可是我们连有名的刺毛兵,在连长面前都大大咧咧的,可一见到小越姐就蔫了!” 刘孟达哈哈大笑:“像我!要是赶上战争年代,战功、处分肯定都不会少了!” 黄炳耀说:“哎,老刘啊,你这些年没挨过处分吧?” 刘孟达苦笑着摇摇头:“没劲!” 黄小川说:“刘伯伯,最近报纸、广播里都在说南面边境上的事,越南人太不像话了,我们好多战友都在议论,是不是要打仗?” 刘孟达沉重地点点头,目光里有一种军人特有的兴奋。几个人都是一阵沉默。黄小川犹犹豫豫,一一看着三位老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父母身上:“爸、妈……我想请刘伯伯再帮我个忙……” 父亲说:“帮什么忙,你说嘛!在你刘伯伯面前,还客气啥!对不对,老刘?” 刘孟达说:“对!小川你就张口吧!” 黄小川停顿着,突然开口道:“刘伯伯,你把我调到广西或者云南的边防部队去!” 三个老人都是一愣,母亲把茶杯碰翻了,水洒了一地。 父母看看他,再看看刘孟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刘孟达严肃地看着他,先是赞赏地点点头,然后道:“小川,作为一名军人,这时候能有这想法,刘伯伯作为带兵的人,高兴!……可是小川,你爸妈这么多年连你的音信都没有,还有你哥哥姐姐也都是四零五散的……刘伯伯得把你还给你爸妈了。再说,这儿也是部队,这边的边境也不敢大意了,在这里同样也是保卫祖国。” 黄小川低着头沉思一阵,看着沉默不语的父母:“爸、妈……” 父母依然沉默着。他说,爸,妈,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这么多年我常常替你们在想,不知自己的孩子在哪儿,不知道是死是活,要是还能见到,一定不会再让孩子们和自己分开了;我几乎每天都这么想,再见到你们,这一辈子再也不离开你们了,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可是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想到刘伯伯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把我弄到部队,穿上军装,把我藏起来,保护起来;这七年那么多战友关心我、爱护我,开始我身体弱,连胡子比别人长出来的都晚,梁连长都替我揪心;我胆小,不敢站岗,一轮到我的岗,老班长张社会就不睡觉,一遍一遍装鸟叫、装乌鸦叫给我练胆子。还有我现在的排长赵海民,这么多年一直把我当作他的亲生兄弟一样。那次在街上,十几个小流氓围攻他,他都没忘了交待别人要护着我,怕伤着我;参加大比武时,马春光那么优秀的战士,明明能去拿个人名次的,可是他硬把名额让给我,让我去,连小越姐都说,为了我,马春光让掉了可能就是一生的前途。还有,这么多年,好多人其实能猜到,能想到我家里有问题,可是没人追问,都装糊涂。像赵海民,老早我就想原原本本告诉他,他都不让说。后来小越姐告诉了他,一直到现在,赵海民一个字都没朝外露过。拉练的时候,那么多人比我表现好,可就因为看到我开心、高兴,全连战友跟着高兴,全票把三等功奖给我。战友们关心我,爱护我,从没想到过要我的回报,你们解放了,爸爸官复原职了,按说应该给咱套近乎,可好多战友都朝后躲,我想让赵海民来见见你们,他都不肯……爸,妈,是部队和战友们在最困难的时候保护了我,我是一名老兵了,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我应该想着报答,对不对?刘伯伯,我还要以实际行动来证明,您让小川穿上这身军装是正确的!爸,妈,虽然你们现在解放了,平反了,可我还是要向人们去证明,你们不但是好人,而且你们还有一个穿军装的好儿子!…… 他动情地讲着,其实好多话不是讲出来的,而是从内心里流出来的。父亲的眼睛湿润了,母亲已是泪水横流,被儿子的一番话深深地感动着。母亲说:“小川,好儿子,爸妈都是穿了半辈子军装的人,很理解你的心思……妈心疼儿子,但妈的心里可不光装的是儿子,妈为有你这样的儿子高兴!……老黄,你的意见呢?” 母亲的语气里充满慈爱和一股巾帼气概。 父亲脸上的肌肉滚动了一阵,说:“小川长大了,是个好兵了……老刘,那就请你再给我家小川帮帮忙吧!” 刘孟达站起来,黄小川也急忙站起来,两代军人久久对视着。最后,刘孟达点着头,在黄小川的肩上轻轻地、深情地拍了拍。 黄小川离开高干招待所后,师里的王政委带着侦察连的领导来看望刘副司令,顺便向首长汇报一下黄小川的情况。王政委表示,黄小川这个兵各方面都是相当不错的,据了解,他已经是全师最老的士兵了,去年,本来要提干的,但一问到他的家庭,他就胆颤心惊的,而且家庭地址不详,无法进行政审,所以,就没给他提成干。师里打算马上给他办。 刘孟达说,王政委,我理解你们的意思,也看出黄小川是个不错的兵,但他的父母毕竟刚出来工作,还有我这层关系,这时候给黄小川提干,毕竟不妥。而且小川他本人还有点别的想法……小川是个好兵,这比什么都强,说明你们带的不错! 王政委不好意思了,说首长,我们做的还不够。 刘孟达又对林勇和朱瑞说,你们这个连队很有凝聚力,很能爱护战士,我谢谢你们!

黄小川回到宿舍时,班里的人都到俱乐部看电视了,上级刚刚给每个连队配发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等于把电影机搬到连队来了,大家都稀罕的不得了,俱乐部每天晚上都堵得满满的。 黄小川平整了一下自己,先给老班长张社会和何涛各写了一封信。他给张社会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老班长,你还好吗?好久没给你写信了,真的很想念你。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找到我的爸爸妈妈了,他们都很好,你以后就不用牵挂我了。如果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给我来信。 你的士兵黄小川 1978.5.8 把两封信写完,他默默地整理东西。那把红绸布包着的黄杨木梳露出来,他捧在手里,久久端详着……这原本是他给刘越做的,东西不大,但凝聚了他的心血,他总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送给她,现在看来,没有机会给她了,那么,只好自己先珍藏起来了……他把它装进一个信封,塞到床头柜的最深处。 一个月后,他的调令来了,让他半个月之内到云南边防某部报到。这个消息一传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刘越,包括赵海民,包括侦察连的干部们,大家都一头雾水,搞不清到底为了什么。 赵海民在第一时间内把黄小川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他想问问黄小川,到底是为什么。直觉告诉他,黄小川这样做,是想躲着他和刘越。 见到黄小川,赵海民劈头就说:“你要走,为啥不早说?” 黄小川笑笑:“早说,可能我就走不了啦!” “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要走?连刘越都不知道!” 黄小川点上一支烟,他也学会吸烟了,而赵海民一直没学会。他一直微笑着,说,海民,别那么严肃好不好?海民,你听我说,我现在不比以前了,可以选择的余地大了,比如,可以选择回到父母身边去。可是,我早已经长大了,男子汉当以四海为家,你说我回家去干什么?回去可能也不适应了,所以这条路,我暂时不想走。我还可以继续留下,可是,我在这儿已经呆了八年多了,把你教给我的东西都学会了,换个生活环境,不也是挺好吗?所以,我选择调走……海民,你别打岔,听我说,感激你的话,当着你面我就不说了,我都装在心里了,可是,我真的是很感激部队,只想一辈子对得起这身军装!我们这儿是太平世道,少了一个我,没什么,可是南方边境呢?开始不安宁了。我想,那儿也许更需要人,我去那儿,或许就能多做一点事情!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海民!你一定要理解我! 赵海民不觉眼泪汪汪了,他有好久没流眼泪了,可是现在他怎么也克制不住了,面前这个人,是多么好的兄弟啊,为了别人,他可以把什么都放弃……过了许久,赵海民才止住泪,他说:“小川……我还想问你一句,你说实话,是不是因为我和刘越……你才调走的?” 黄小川愣怔片刻,笑了:“海民,是有一点这个因素……只是很小的一点,你不要多心。这是我最好的选择了,留下来又能咋样?我的翅膀硬了,往远处飞,有啥不好?我们分别,会很难受,但是,再好的兄弟,也有分别的时候……你就支持我,从这儿出发,去闯世界吧……” 赵海民点点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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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你的心意我都领了。我也知道你去意已决,拦也拦不住了,只希望你,到了陌生地方,自己照顾好自己……” 黄小川眼圈红了,他别过脸:“哎,看你,怎么也婆婆妈妈的了?不像你了呀!” 黄小川临走的前一天傍晚,在营院外的白杨林里,他和刘越、赵海民三人又进行了一次交谈。他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说:“小越姐,该说的我都说了。只有一件事,我还不放心。” 刘越定定地望着他。 他鼓足勇气说:“小越姐,很早以前,我就希望有一个海民这样的姐夫,你们结合,会幸福的,我真心为你们祝福。但是,如果你们因为我,而不去勇敢地相爱,我心里会很不安的!” 刘越打断他:“小川,别说了……” 黄小川又转向赵海民:“我希望你能当着我的面,向小越姐表示点什么。” 赵海民为难地:“小川……我……好吧。”他终于勇敢地拉过刘越的手,动情地凝视着她,说,“刘越,今天当着小川的面,我起誓,我这一生,只爱你!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刘越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黄小川激动地晃了晃拳头。随即,三人都笑了。他们相拥到一块,但没有流泪。 黄小川是上午十点钟的火车,他没让连队的人来送,只让刘越和赵海民来送。火车呼啸着进站了,他与赵海民无言地拥抱,又与刘越无言地拥抱了一下,然后提着简单的行李上车。他坐到窗边的座位上,赵海民和刘越走到车窗前,他从兜里掏出那把黄杨木梳,犹豫一下,又把他放回口袋。 他们微笑着隔窗凝视……也许他们都已经意识到,这一别,再相见就难了,于是,都瞪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一声汽笛的鸣叫,火车启动了。黄小川站起来,隔着车窗,向窗外敬礼。赵海民和刘越并排站在月台上,向着远行的火车久久地敬礼。 泪水,终于流下来了。三个人,都是泪流如注……

星期天下午,马春光嚷嚷着要请客,方敏就打电话把刘越、赵海民和李胜利叫来了。想想同批的战友里面,胡小梅、黄小川走了之后,也就剩下他们几位关系算是不错了。 马春光夫妇住在家属区的一栋平房里,里外各有一间,房间不大,但方敏收拾得格外整洁。刘越来到后,一头扎到厨房里,给方敏打下手,干家务活,她显然比不上方敏,因此,方敏一边干一边指导她。 马春光和赵海民、李胜利在客厅里抽烟聊天,李胜利叼着烟,到厨房探一下头说:“二位,用不用我露一手啊?” 方敏说:“不用不用!今天就是让你来作客的,哪能让你动手。” 刘越说:“是啊李胜利,等你娶了媳妇,你再好好表现吧!” 两个女人快乐地笑,李胜利望着她们美丽的背影,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和她们相比,自己的未婚妻马华简直就不值一提了……马春光喊他,他赶紧回到客厅里。 马春光结婚后,话比以前多了,说起来滔滔不绝。此时,他对赵海民、李胜利说,结婚能改变人,你们信不信?人生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我认为是结婚!结了婚,成了家,才知道什么叫幸福!以前当光棍汉,很多时候粗粗拉拉的,结了婚,就变得细腻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梁连长批评我动不动就跳,爱冲动,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就是改不了,一遇到事儿,越是想把火气往下压,可脑袋顶上就像装了个抽风机,蹭蹭地把火气往上抽!现在呢?不一样了!再看我的那些兵时,连眼神都温柔了,为什么?这就是爱的力量! 赵海民和李胜利跟着笑。 马春光说:“海民,赶快结婚吧,不信你试试,结了婚你准变,刘越是快乐型的,性格比方敏还活泼,她肯定能感染你,保你从里到外阳光灿烂!” 赵海民笑着说:“人各有志啊,家的温暖将来有的是时间去享受,我现在就想好好享受享受谈恋爱的滋味!” 马春光挥挥手:“外行了不是?结婚后照样恋爱,先结婚后恋爱嘛!” 赵海民说:“那可不一样!” 马春光看看厨房,神秘地说:“海民,那我可不等你了啊!” 赵海民不明白:“什么不等我了?” “快点抱个小侦察兵呀!” 三人哈哈大笑。刘越和方敏笑盈盈端着菜过来,刘越问:“笑什么呢?听着就是坏笑!” 三个人笑得更欢了。笑着笑着,李胜利脸上不觉呈现出羡慕而又失落的神情…… 菜做好了,酒也满上了。饭桌上,两对人各自挨得很近地坐在一起,李胜利孤身坐在一旁。三个男人喝白酒,两个女人喝葡萄酒。马春光致开场白:“今天我和方敏把你们三位战友请来,就是想高兴高兴!来,我们共同干一杯!” 他们热热闹闹地碰杯,喝下去。方敏热情地劝大家吃菜,说,都尝尝我的手艺咋样。刘越说,这个凉菜是我做的!两对男女边笑边交换幸福的眼神。李胜利看在眼里,率先收起笑。 赵海民说:“春光、方敏,来,我和刘越借花献佛,敬你们两位新人一杯酒。祝你们夫妻恩爱,比翼双飞,幸福美满,白头偕老。来,干了!” 四个人碰杯,喝下了。 李胜利坐在一旁,内心里酸楚地要命。人家成双成对,都是大军官,自己算什么啊? 方敏给赵、刘二人倒上酒。马春光咋咋唬唬:“哎哎,我也要敬酒。方敏,来,我们先敬海民和刘越。二位,我和方敏真心祝愿你们抓紧恋爱,早入洞房。干了!” 四个人又高高兴兴喝下了。满上后,那四个人同时端起酒杯,站起来,面向李胜利,马春光说:“胜利,我说两句吧,你也别像海民他们那样,老拖着了,娶媳妇都不积极,干别的能积极?” 大家笑,李胜利的笑声最勉强。马春光又说:“哎,咱们四个一块敬胜利好不好?祝胜利早结婚!早进步!早生贵子!最后再祝他老婆孩子早点随军!” 赵海民说:“是呀,胜利,就按春光说的办吧。” 赵海民话没说完,李胜利已经一仰脖,先把酒喝下去了。两对人光顾自己高兴了,到最后都没发现,李胜利心里是不痛快的,而后越到最后,越是不痛快。都说借酒浇愁,他愁啊,当然他就只有喝酒了,结果,他喝醉了! 赵海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李胜利拖回宿舍。赵海民走了后,上士把一条凉毛巾搭在他头上,轻声问他:“司务长,你喝水吗?” 他烦躁地挥一下手,就睡着了。睡到半夜,头痛得厉害,口渴得不行,就挣扎着爬起来,喝了一大缸子水,这才清醒了一些。躺下,却又睡不着了,干脆又爬起来,打开抽屉,里面有一沓马华的来信,大都是没拆开的,他不想看她的信,每逢来了信,随手就丢到里面。 抽屉里还有一封父亲李振发的来信。老父亲在信里埋怨他,说提干了,你一趟家都不回,我和你妈盼着你早点回来,早点和马华完婚,我们老两口等着抱孙子呢!现在,他一生气,就把信揉成一团,丢到脚下,然后他拿过一本信纸,拧开笔帽,表情痛苦,内心复杂地写下两个字:马华。 然而他写不下去了,只好一个劲地抽烟。突然,他眉头一皱,眼珠一转,来主意了,于是又飞快地往下写。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马华,前几个月我太忙,没顾上给你写信。这次写信,有件大事想告诉你,我们部队很快要到南方参战,真要打起仗来,子弹可是不长眼睛。就怕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轻了,缺胳膊断腿;重了呢,粉身碎骨……你年轻轻的,摊上我这样的,多不幸啊!你还是赶紧考虑一下,找个好人家算了,我不想拖累你……另外,不要把我参战的消息告诉我家里,以免老人牵挂…… 李胜利写完这封匠心独运的信,感觉轻松了许多,脑袋暂时也不疼了。他走到屋外的空地上,活动一下手脚,准备喊炊事员们起来做早餐。 白天把信发走后,李胜利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的,他想来想去,决定当即立断,和马华吹灯! 但是,李胜利想在事情闹大之前,先给部队里的有关人员漏点口风。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赵海民,于是就把赵海民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想法说了。赵海民一听就呆住了,说:“胜利,你可得三思而后行啊!这可不是小事!” “海民,不能全怪我狠心,我和她实在是没感情,没共同语言。以后日子咋过?”李胜利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抽烟。 “胜利,我觉得,咱不能这样,说良心话,马华多好的姑娘,我听家里说,马华又能干,又贤惠,左邻右舍都夸她。再说,既然当初你答应了人家,就得负这个责任。真不相爱,真不合适,说严重点马华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以和人家吹,那时谁也说不出什么。但你能挑出马华什么毛病,说说我听听?你过去当战士,和人家山盟海誓的,一提干就性格不和了?就没共同语言了?道德不道德先不说,胜利,我觉得这么做不像个男人!” 李胜利头压得更低了:“海民,我已经给马华写信了。” “信邮走了?” 李胜利点点头:“信上虽然没明说,但我想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赵海民神色严峻地:“胜利,按说这是你个人的问题,我不该多嘴,但你能跟我谈,说明信得过我。我还是劝你一句:别这么做!胜利,咱老家有一句话,男人可以负天负地,但不能负了父母、负了女人,你要是愿听我的话,赶紧再给马华写封信。” 李胜利扭过脸去了。这个赵海民,你找到了女军官做老婆,反过来教训我,看来咱们还不是一路人啊……他什么也不说了,只顾低头抽烟。 赵海民见自己说不动李胜利,突然想起连队的老司务长何勇,他或许能说动李胜利,便跑到军需科,把情况说了。何勇一听事情重大,马上就打电话把李胜利叫到了他办公室。李胜利支支吾吾,何勇火了:“你放开说,别藏藏掖掖的。” “何助理,你看,人家提了干,找了女军官,我呢?” “胜利,这事可不能攀比啊。” “老大哥,你最清楚,我提干容易吗?拼死拼活,扒了几层皮,过五关斩六将,走钢丝一样,好不容易才穿上四个兜了。可提了干,图个啥?”李胜利委曲地不行,“就算不如海民他们,找不到漂亮的,找个丑的,哪怕年龄比我大点,行不行?我不图别的,就图将来孩子有个有文化、有工资挣的妈,图个孩子一落地就听的是军号,看的是正步。再退一步,就算找不到女军官,我到我们地区、县城、公社,找个吃商品粮的总行吧?我不挑剔人家,只要有个工作干,干乡村教师,干服务员,干售货员,干护士,都行!……找个农村媳妇,就算我认了,可孩子呢?孩子一落地就听的是鸡鸣狗叫,将来有啥出息?说算咱边防部队能够照顾,可随军怎么也得熬到正连职才行!得多少年?只怕人都熬成小老头了,老婆孩子还眼巴巴出不来!老大哥,就说你吧,难道你就甘心,就没后悔过吗?” 李胜利是想揭何勇的短。何勇当初也找了个农村媳妇,曾经羡慕过那些找女军官,找城里老婆的人。 但是,现在何勇对他说:“胜利,你说的也在理。我当初也后悔过,眼馋过别人,可慢慢地,就想通了。你嫂子在我老家帮我养老人,带孩子,勤快得很!我很知足了。胜利,日子各有各的过法,你得过自己的日子,不能光盯着别人。退一步说,找个花瓶一样的女兵,或者是城里的娇小姐,你李胜利伺候得了么?一辈子做孙子!找个农村媳妇,一辈子把你当大爷,当恩人伺候。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李胜利不吭声了。 “再说了,赵海民当初家里有那么点事,就差一点没提成干,你是亲眼见了。他能撑过来,换上你,就不一定能撑过来!要是你那对象来部队一闹,你身上的这件四个兜的褂子搞不好就得扒下来!” 李胜利吓得心里一阵乱跳。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你想想,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老大哥,我没明说和她吹灯。我不会说那么白,我想让她先开口说这个话……” “她要是不说呢?” 李胜利几乎要哭鼻子了。

马华骑自行车来到西王村,一进李胜利家的门,就哭开了。李振发夫妇问了半天,才知道李胜利给马华写了一封怪吓人的信。 马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叔,婶,胜利哥要上前线,他为我着想,我更得为他着想,不论他咋样,这辈子我都侍候他!” 李母焦急地说:“马华,胜利他上前线,这信儿准不准?” 李振发赶紧使眼色制止老伴。老头子脑子转悠得快,已经猜出了个大慨,他劝马华道:“好孩子,快别哭了,你有这个心,我家胜利真算是有福气,我们老两口也高兴。快回家去吧,别让你爸妈着急了,有事咱再商量。” 好不容易把马华劝走了,老两口开始核计,老头抽着烟袋锅,说:“老婆子,我估计胜利这小子给我们玩花花肠子,想把人家马华吓退。” 老婆子不解地望着男人,男人又说:“他可能就是想学老赵家的海民,想在外边找个媳妇。” 老婆子转过弯来了,一拍巴掌:“是这个理!” “他打他打的小九九,咱也得打打咱的小九九!……真要是在外面找,将来谁管我们?再遇到个厉害角色,胜利再降不住,咱这个家只怕他都不回来了,我们一辈子想见一面孙子都难!……把儿子养这么大,操这么多心,啥光也沾不上他的,还不是白养了?”李振发脸色沉下来了。 “儿大不由爷,他要是真铁了心,谁劝也没用。” “马华这孩子,也是真心对咱家好,一下子蹬了人家,我这张老脸也没处搁……” 老婆子唉声叹气:“也可能真要上前线,先把话说前头,让马华掂量掂量,省得将来后悔……” 李振发突然坐起来:“这个兔崽子,管他是真是假,我到部队找他去!” 李振发说走就走,而且把马华带上了。要不是不放心家里的鸡鸭,老婆子也要跟着去。 李胜利接到父亲拍来的电报时,一掐算,两人已经在火车上了,就是想阻止也晚了,他气得脸都黑了,要不是赵海民劝他,他都不想去接站了。 在火车站见了面,李振发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马华却羞涩得不敢看李胜利。 “爸,你看啥?”他气不打一处来。 “看看你,是不是变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爸,马华,你们来得太突然了,简直是搞突然袭击。” “还不是怕你不让来。” 马华羞红着脸说:“胜利哥,你说要上前线,俺们就着急了。” 李胜利只有苦笑了。 回到招待所,李胜利把马华安置好,就进到父亲的房间,他回避着父亲的目光,老头子突然道:“你个兔崽子,果然让我猜到了!” 李胜利硬撑着:“爸,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怎么了?打你见我们第一面,就没见你有个好脸,皮笑肉不笑的,爸是瞎子?这部队的人我也瞅见了,像个打仗的样子吗?” 李胜利仍然硬撑着:“部队要打仗,还能让你看出来?报纸、广播天天在讲,你又不是没听见!” 李振发冷哼一声,紧盯着儿子:“你老实给我说,穿上四个兜,是不是嫌弃人家马华了?” 李胜利气鼓鼓地低下头,不说话。 “哑巴了你?狼心狗肺的东西,干脆连我和你妈,你都别要了!” 挨了父亲一顿臭骂,父亲又把他推到马华住的房间里,让他们好好聊聊。他尴尬地站在热情而又担着心的马华面前,不知道干啥好。马华说:“胜利哥,你老站着干啥,快坐啊。” 他坐下,马华递给他茶杯,眼圈突然红了:“胜利哥,一接到你的信,我们全家都急坏了,我更是担心死了,吃不下睡不着……胜利哥,反正我是跟定你了,不管你将来咋样,我都不怕!要是你受了伤,不能动摊了,我就端屎端尿,侍候你一辈子……” 李胜利望着灯光下脸蛋红扑扑的马华,渐渐被她打动了,马华其实还是满有味道的,尤其是她对自己这么忠心,这样的女人就像何助理和赵海民说的,的确不是那么好找啊!他拉过她的手,说:“马华,你真是铁了心,跟我?” 马华含着泪点头。 “不管我将来咋样,都不后悔?” 马华含着泪再次点头。 “要是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怕?” “不怕!我要是怕就不来了。”话音未落,马华一头扎进了他怀里!他抚摸着她结实的后背和长长的辫子,眼圈红了。 更让他吃惊的是,片刻之后,马华羞涩地、小心翼翼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胜利哥,你看,我把结婚证明都开出来了……人家就想赶在你参战前,嫁给你……” 他双手哆嗦着,接过信封,愣愣地流泪了。开结婚证明的事,她给李振发说过,李振发以为她说着玩的,哪知道她说到做到,真的带来了。李胜利傻傻地拥着她,泪水掉落到她额头上。她说:“胜利哥,你咋了?” 他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抛弃所有杂念,好好和马华过日子。

马华来部队的第四天,李胜利就和她举办了婚礼。他们在临时来队家属招待所找了一间小房子,就当是新房了。办事之前,刘越专门进城给他们买了一条大花床单,派赵海民送到了新房里。李胜利接过床单,说:“我是临时凑合凑合,你花这个钱干哈!” 赵海民不同意他这个说法,说:“结婚是人生大事,你能凑合,可不能让人家马华凑合。正好你爸也来了,不能让老人看着太寒酸,部队就这个条件,简陋点,可以,但得热热闹闹的,不能冷清了。胜利,高兴点,啊?别让你爸不高兴。” 李胜利感动地点点头。 马春光也给他送来一床被面,他建议李胜利到他家的房子里办喜事,这段时间,他和方敏到连队挤挤。李胜利认为不合适,没同意。 正在帮助布置新房的几名战士起哄,这个说,司务长,客气啥?住到马排长那去得了!那个说,就是,这间小房专门住临时来队家属,你看这墙上和门上的喜字,一层摞一层,光在这儿结婚的有多少啊?这小屋都快成配种站啦! 说得大伙哈哈大笑,马春光一巴掌撸在那个战士的脖子上:“你小子,毛都没长齐,懂个屁!” 李胜利的婚事虽然简朴,但场面很热闹,婚礼是在连队俱乐部举行的,干部们都参加了,林连长主婚,朱指导员致贺辞。李振发被请到上席,新郎新娘先给他鞠躬,他笑得合不拢嘴,眼泪都快下来了。儿子终于成亲了,他和他妈的心病以后就彻底解除了。 举办完婚礼,干部们在食堂单间聚餐,战士们也跟着喝了杯喜酒,餐桌上额外加了两个菜。赵海民一直陪着李振发,劝酒劝菜,说:“李叔,你都看到了,胜利他人缘多好,这都是他平时工作干的好。” 李振发满意地点着头。 “李叔啊,马华我在家时也算熟悉,人好,家教好,能干,和胜利一结婚,你和婶就等着抱孙子吧,胜利在部队您别操心,以后在家好好享福就行!” 李振发有些感动,也有些惭愧,他眨巴着小三角眼,说:“海民呀……过去叔对不住你爸……” 赵海民急忙打断他:“叔,您老千万别这么说,你和我爸都是一副倔脾气,细想想有啥呀?我和胜利在这儿还不是像亲兄弟一样……叔,我妈一个人在家,婶现在也不出工了,以后多让婶喊喊我妈,到你家串串门,省得我妈一个人在家孤单。” 李振发连连点头,真诚地说:“好,好!海民呀,你就放心吧!” 紧接着,他又是一声叹息:“海民呀,叔也看出来了,胜利他不如你稳当,这次不是我多个心眼就……我就担心他结了婚还想这想那……你可得常提醒着他点儿。” “放心吧叔,胜利不会出大格的。” “海民,这趟部队我没白来,今天亲眼看见这么多首长,这么多战友参加胜利的婚礼,我高兴,满足了!回去我要好好给乡亲们唠叨唠叨!” “叔,部队就这样,一个人结婚,大伙都跟着高兴。” “哎,海民,你的事也得抓紧,你妈嘴上不说,心里急着呢!” 赵海民爽快地说:“好,抓紧!” “叔打算明天就走。” “你急什么呀,多住几天再走。” “我在这儿,胜利和马华也不安心,我早点走,让马华在这儿多住几天。” 李振发满意地走了,李赵两家从前的矛盾基本上也一笔勾销了。 父亲高高兴兴走了,妻子十分温柔,按说李胜利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但他这个新郎倌仅仅高兴了没两天,却又皱起了眉头。夜里,他睡不着,一个劲地翻身,马华发觉了:“胜利……你有心事?” 李胜利叹口气。 “胜利,不是嫌弃我吧,后悔了?” 他摇头:“马华,咱俩是板上钉钉的夫妻了。过去我在部队干,目标就是穿上四个兜的军装,提干!从今往后呢,新的目标来了。” “啥目标?” “想让你早点随军!” 马华兴奋地望着他。 “马华,让你在老家受苦,我心不甘。以后还有孩子,你们娘俩一天不出来,我心里就会牵挂一天!早点随军出来,就有了城市户口,就能吃商品粮了!一辈子有了铁饭碗!一家三口热热乎乎过日子,多带劲!” 马华有些陶醉了,靠在男人怀里。 “离这个目标实现,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我豁出扒两层皮,也得达到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李胜利想了半夜,决定先让妻子露一手。他带上马华来到连队,让马华帮战士们洗衣服。马华洗呀洗,连队晒衣场上,很多条床单、被罩晾晒在那里,看上去一大片。马华晾完盆里的,端起脸盆又进了战士宿舍。大家伙不让她洗,她就硬夺,她从一个战士的床底下掏出了好几件多日不洗的袜子、内裤,放到脸盆里。那个战士跑上前,红着脸去夺她手里的脸盆:“嫂子嫂子,这多不好……我自己来自己来……” 马华大大方方地说:“兄弟,有啥不好意思的?我弟弟也就你这么大,在家什么都是我给他洗,他都不怕,你怕什么。来来来,还是我给你洗吧!” 马华端着脸盆去水房了,战士们望着她背影,由衷地赞叹说,到哪儿找这么好的老婆啊,这样的好嫂子真是不多见,司务长真是好福气! 马华在连队忙活了一个礼拜,把所有战士的床单被罩洗了一遍,连里的干部也夸奖她。夸奖她,等于就是夸奖李胜利。一天,林连长又在说马华好,李胜利说,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在家修理地球。林连长说,是啊,只能是想办法早点办随军了,让这么好的女人在家受罪,谁也不忍心啊!这话说得李胜利心花怒放,怎么样才能早点随军?只能是快点提拔他呀! 然而,提拔的机会来了,最终却又与他擦肩而过!侦察连的副连长马小全、副指导员张抗美调到师机关了,空出的位置被赵海民、马春光占了! 宣布命令那天,李胜利差点昏过去。 马华临走前的一天晚上,他和马华硬着头皮请赵海民夫妇、马春光夫妇一起喝酒。他很快就喝了个半醉,想控制自己就是控制不住,他舌头打着弯儿说:“海民、春光,你们都进步了,是我的领导了,我是真心为你们高兴,来,我向你们二位领导再次表示祝贺,咱干它三杯!” 赵海民和马春光交换一下眼神,赵海民说:“胜利,只喝一杯行不行?” 李胜利生硬地说:“不行,就得喝三杯!你们不喝我喝!” 他带头喝下了,赵海民和马春光只好也喝下。马华心疼地说:“胜利,别再喝了,啊?” 李胜利推了她一下:“放心,没事。” 马春光说:“胜利,是不能再喝了,明天马华还要走,你们早点歇着吧。” 方敏、刘越也附和,李胜利还是不干:“不行,今天高兴,把这瓶喝完再走!” 他又端起了杯子。 折腾到半夜,客人走了,马华给他端洗脚水,他一下子从椅子上歪倒在地,醉了。马华赶紧放下脸盆,跑过九九藏书来扶他,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上床。不一会儿,他又开始呕吐,马华手忙脚乱侍候他。天快亮时,他清醒了些,一整夜都未合眼的马华问他,是不是这这回没提上职,心里不痛快? 他沉默不语。 “别想这个了,啊?……胜利,我在部队住了这一个月,还不知……怀没怀上……要是没怀上,你啥时候探家?” 他发作一般:“我不回!” 马华一愣:“咋了?” 李胜利拍打着床沿,斩钉截铁地说:“这回没怀上,你明年继续来部队怀!这回要是怀上了,你一定来部队生!记住了?” 马华莫明其妙:“胜利,为啥?” “你别问了。反正孩子必须在部队怀,必须在部队生!” “胜利,你把我给搞糊涂了,到底是为啥呀?” 李胜利紧紧闭着嘴,摇头不语。突然地,他一双血红的眼睛里,流下了滚滚泪水…… 第十八章

1978年夏天,南部边境的形势已经十分地紧张了,到处都在传言打仗的事,部队加紧了训练和战备工作,停止了休假,战争的气氛四处弥漫开来。 赵海民和马春光把全副心思都用到了训练上,整天带领大家在操场上摸爬滚打,他们提出了一个口号:平时多流汗,战时就会少流血! 这一天,文书跑到操场上,告诉赵海民,大门口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是有个姓张的老兵从山东来,要见他。他一愣。莫非是张社会?他二话没说,就朝大门口跑去。 果然是张社会! 张社会站在大门口一侧,久久地、充满感情地往营院里张望着,他显得苍老了,清瘦了,也更冷峻了,但他的腰板仍然是直直的。 赵海民大步跑来,张社会迎上几步,他们都停住,对视一下,突然地拥抱到一起,眼圈都红了。赵海民说:“班长!想不到又见面了,走,去连队!” 张社会答应着,努力调整着表情。赵海民帮他提起旅行袋,二人来到连部。连长林勇正好在连部,他与张社会高兴地拥抱。马春光、李胜利也赶来与张社会见面,大家眼里都有些潮湿。马春光说:“老班长,真想你!” 张社会看着几个人:“我也是啊!” 林连长对着张社会胸前就是一拳,“嘭”地一声,张社会略微晃了晃,然后稳稳地站在那儿。林连长赞赏地点点头:“到底是侦察连出去的,老本还在!” 几个人大笑起来。 聊了一会儿,张社会要赵海民陪他到三班看看。还是那间宿舍,除了墙正中的毛主席像不见了之外,其它的摆设基本没变。全班战士都在,都不说话。张社会一一抚摸着每一张床,最后站在自己的床板前,不易觉察地一声长叹,抑制着激动,不敢看别人。 赵海民轻轻示意一下,兵们都默默地走了出去。张社会这才转过脸,对赵海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 李胜利这时走进来,说:“海民,刚才我和连长商量了一下,让班长住在炊事班也行,住在我结婚用的那间家属房也行。你看呢?” 赵海民说:“班长,你定吧。” 张社会道:“和战士们搅和在一起不合适,恐怕我也不习惯了,住家属房吧。” 赵海民说:“行!藏书网班长,咱到各班转转,看看我们的兵带的怎么样!” 当天晚上,赵海民、李胜利、马春光来到家属房里,陪社会张聊天。马春光问:“班长,何涛跟你还有联系吧?” 张社会点头笑着:“连写信都改不了吊儿郎当的口气,春节时给我写信,上来就是一句:红卫机械厂保卫科何副科长向班长拜年!” 几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李胜利不相信似地:“何涛能当副科长?副科级?海民、春光,何涛比咱们的官都大呀!” 马春光说:“这小子好久都不给我来信了,原来是当官把我给忘了!写信,骂他小子!” 张社会说:“前年结婚,他把喜糖和媳妇的合影照片一起寄给我,让我给他媳妇的长相打打分,还说媳妇有一只眼睛是单眼皮,领不出门,要不就领着去看我了!” 几个人再次笑起来。 赵海民说:“班长,小川的信你接到了吧?” 张社会点点头,感叹道:“小川走的太远了,不知啥时候还能见到他。” 几个人都有些沉重了。张社会动情地说:“不久前我还接到他爸妈一封信,让我到他们那儿去,说是小川再三叮嘱他们,给我安排个工作……这个小川!” 李胜利道:“班长,那你赶紧去呗,这多好的事呀,小川的爸是省里的副书记,安排个工作太小意思了。” 张社会摇摇头:“小川越是重感情,我就更不能去了,不然,我和小川之间的这份感情就打了折扣!” 赵海民和马春光微微点头,敬重地看着他。他突然犹豫着,为难地:“海民、春光、胜利……我这次来是想看看病……复员这么久了,按说我不该来找部队……” 赵海民道:“班长,你别这么说。” 张社会道:“海民你先听我说……打我一回去,浑身就痒,起疹子,医生说是皮肤病,可县上、地区的医院都看过,土法子也用了不少,都不见效,每年身上脱层皮……后来,县上的一个医生知道我在这当过七年兵,建议我到这边来看看……我犹豫了好久,你们嫂子也劝我过来试试,我这才……” 马春光责怪道:“班长你可真行!早就该来,有啥犹豫的?就算不想找部队,不还有我们吗?找我们几个总行吧!你不想看部队的医院,咱到地方看,行不行?这么多年,一声都不吭,真有你的!” 李胜利道:“是呀班长,怎么拿我们几个当外人了?” 张社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海民说:“春光、胜利,别埋怨班长了,他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这样吧,胜利,明天你先带着班长到师医院看看,先好好检查一下,然后看情况再说。” 李胜利点点头。他拿过脚边的一个挎包,边往外掏东西边说:“班长,这是一套军装,一套衬衣衬裤,还有一双解放鞋,一双袜子,你拿着用!” 张社会制止:“胜利,我有衣服,不行不行!” 李胜利道:“班长,这可是我自己掏腰包,下午专门到军需科何助理那儿为你价拨的!” 赵海民说:“班长,胜利的心意,你收下吧。” 马春光感慨:“还是胜利想的周到啊!” 张社会这才爽快地说:“好吧!”

好久没睡这么香甜的觉了! 张社会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他连个身都没有翻。天渐渐亮了,他不知晓。突然,起床号响了,号声隐隐传来,他像是突然听到命令,机敏地一跃而起,然后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呆呆地愣在了那儿。 片刻,隐隐传来哨子声、口令声、颤动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轰轰隆隆地,仿佛震撼在他的心头。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看着。远处的大操场上,一个又一个出早操的方队似在游动一般。不知不觉间,泪水打湿了他的面颊……这个场面已经远离他很久了,他不曾忘怀,今天再次见到,一下子让他年轻了几岁! 吃过早饭,李胜利陪着张社会到师医院看病。在外科,张社会掀起上衣,李胜利看到他前胸后背都是红色的斑点。医生仔细看着,咕哝道:“你这个病还真是比较少见,在部队的时候好好的,回到老家就得了?” 张社会点头。 “会不会是水土不服?……你都回到家了,按说不会啊?”医生开处方,推给张社会,“先用这个药水试试吧。像这种病,没有特效药,得耐心治。” 李胜利接过处方,到药房取来了药。前后不过十分钟,就把病看了。 既来之则安之,张社会住下后,闲来无事,每天都到操场边上看侦察连的士兵们操练,他久久地望着这熟悉的场面,眼前时常一片朦胧,他仿佛看到十几年前的自己,稚嫩的他站在队伍里,那时他是新兵,对生活充满了幻想和渴望;渐渐地,他成熟起来了,在训练场上从容不迫地操练;再后来,他当上了班长,站在班长的位置上,他面前是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黄小川、何涛,也是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 突然地,传来一声赵海民高亢激越的口令:“都有了,立正——” 张社会藏书网浑身一震,回到现实中来,跟着立正。然后,他扭头,离开操场,向远处踽踽走去…… 一天夜里,张社会睡不着,便带上房门,到营院里散步。月光明亮,四周一片寂静,他一个人走来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操场中间,先是久久地望着面前的一排排训练器械,后来他走近它们,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一件件曾经熟悉的器械。再后来,他解开衣扣,脱掉上衣,丢到地上,运足力气,先是做匍匐前进,而后翻越一个又一个的障碍,动作确实有些迟缓了,但姿势仍然是标准的。最后,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气。 赵海民到他房间里找他,没找到,一猜就知道老班长肯定在操场上,于是便来了。他停住脚,目睹了张社会所做的一切。他知道老班长割不断与军营的这份感情,也就不想打扰他了。 这一天,连队组织打靶,赵海民向林连长提出,让张班长跟大伙一起去过过瘾。林勇痛快地答应了。林勇又问:“他那病好点没?” 赵海民说:“正用着药呢,不行就去军区总医院,刘越说她来联系。不过我看啊,张班长这病恐怕不光在身上,今天咱们就给他来个辅助治疗!” 到了野外靶场,张社会闻到硝烟味儿,全身的汗毛孔仿佛都张开了。赵海民有意安排三班最后登场,他想让张社会加入到三班的行列里,他想和老班长再并肩打一回靶。射击正式开始后,一个班打完,退下来,又一个班顶上去。一阵接一阵的枪声中,张社会出神地望着远处的靶标和射击的战士们,仿佛在回想昔日的岁月。 枪声再一次停下来。赵海民一声口令:“三班准备!” 三99lib.班在班长的口令声中带到了靶位前。赵海民来到张社会面前,对他说,班长,你跟三班一起打吧! 张社会没听明白似地望着赵海民,然后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的靶位上。他终于明白赵海民为什么让三班最后登场了。看来,赵海民最清楚他在想什么啊!他做梦都想着在回到三班的行列里,再当一回三班的兵!…… 林连长站在张社会身后,他也明白了赵海民的用意,轻轻一笑,突然严肃地:“张社会,听口令,目标靶位,齐步走!” 张社会浑身一紧,一个立正,齐步走到靶位前,然后自觉地碎步与三班的战士们看齐。林勇与赵海民点头示意,赵海民下达口令:“立正!卧倒!” 张社会随着三班的战士们一起,左腿跨出一步,身体重心前倾,左肘落地的一刹那,身体平卧,左手卡在枪颈上,右手勾着扳机,已是一副射击的姿势,整个动作与三班协调一致。 背后的林连长、马春光等人频频赞赏地点头。赵海民又一声口令:“验枪、装子弹!” 一阵有节奏的响动之后,赵海民吼道:“射击!” 枪声随着话音而起。一阵凌乱的枪声过后,靶场死一般寂静了。其它战士的五发子弹都打完了,张社会却是一枪未发。赵海民、马春光、林勇各自站着不动,互相看一眼,然后一起朝张社会看去。张社会扣在扳机处的手和趴在地上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看在准星处的目光已是模糊不清了。 三班的战士们看着张社会,纷纷把目光投向赵海民。赵海民略微愣一下,轻轻一摆头,战士们像是听到口令,轻微而敏捷地站起来,悄然离开靶位。 只有张社会仍然趴在那儿。赵海民与林勇对视一下,林勇明白了赵海民的意思,一挥手,马春光把部队带走了。林勇也走了。 风吹来,面前的小草一阵摇晃,张社会仍是目光模糊。赵海民抓一把子弹,来到张社会身边的靶位上,严格按照规定程序,卧倒、验枪、装子弹,一拉枪栓,已是眼睛、准星和靶牌三点瞄成了一线。 旁边的张社会眼中的三点一线仍是被泪水模糊着,泪水就在他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打转转。赵海民看也不看张社会,声音仿佛不带感情,道:“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仅仅是因为看病,你不会找部队的。” 张社会的手和身体轻轻颤抖,他无言地听着。 赵海民继续道:“我知道,你想部队,想这身军装,怀念过去的岁月,想念军营的一切,想重新回到军人的行列里来,这是许多老兵的梦想,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道理你比谁都明白,那个梦想不可能再实现了……” 张社会在扳机上的手指仍颤抖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现在,边境上有了动静,战争随时会来临,对于一个梦想重新回到军营的老兵,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你像是听到了命令,听到了召唤,所以你跑来了。” 张社会重新睁开眼睛,手不抖了,仿佛平静了,从准星看出去的靶标渐渐清晰起来。 赵海民鼻子却突然一酸:“班长,我们还在这儿,你的兵还在这儿,就好比,你永远在这座军营里……” “砰”地一枪,张社会扣动了扳机。仿佛他回到了从前。 赵海民也扣动了扳机,“砰”地一枪。 一阵微风吹来,细碎的尘土掠过两双聚精会神的眼睛。两人都异常平静了,仿佛踏着节奏,同时屏住呼吸,从容地微闭一下眼睛,待尘土掠过,眼睛同时睁开,两根食指同时扣动了扳机。 砰砰两枪,再两枪…… 枪声消失了,两人同时缓缓站起来,两双近乎于痴情、肃穆的眼睛同时远远地望向远处山脚下的靶标…… 几天后的晚上,张社会端着脸盆到锅炉房洗澡。烧锅炉的苏师傅还记得他,当年他经常带着战士来锅炉房帮苏师傅干杂活。苏师傅把他领到里间,让他随便洗。他关上门,脱光衣服,接了满满一脸盆热水,兜头往身上浇去,感觉痛快淋漓。他往身上抹肥皂时,突然惊奇地发现,胸前的红色斑点不见了!他不相信,反反复复盯着自己的身体看,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他回想起,来部队二十天了,夜里一直睡得很好,偶尔感到痒痒一下,特别是近来,他差不多都把自己的病给忘了。 第二天上午,张社会没打招呼,一个人跑到师医院。还是那位医生,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兴奋地说:“好了,的确是好了。” 他长出一口气,笑了笑。 医生问:“一直用我上次给你开的药吗?” 张社会抱歉地摇摇头:“医生,对不起,我……只用过几次……” 医生百思不得不解:“没有用药?这就怪了啊!不治而愈……真是个大大的奇迹啊!” 张社会站起来:“医生,谢谢您。” 他离开了师医院。 赵海民还曾打算让刘越帮他联系军区总医院呢,看来不用了。可他怎么向他们解释?病了好几年,来部队一住,竟然就好了。他们会不会怀疑他心理有问题? 那天夜里,他琢磨来琢磨去,决定马上离开部队。天快亮时,他简单收拾一下东西,从抽屉里找出一截铅笔和一张纸片,坐在昏黄的电灯下,给赵海民等人留下了一封信。 天亮了,他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屋子收拾一下,没打招呼,就提着小包坐上了部队开往城里的班车,班车驶出营门时,他回头留恋地望一眼营盘,眼角立即潮湿了。到了火车站,正好赶上一趟快车,他坐上车就回关内了。 赵海民、马春光和李胜利中午才看到张社会留下的那封信。李胜利派一个炊事员给老班长送午饭,结果炊事员大呼小叫拿着一张纸片和一堆零钱跑回来,李胜利看一眼,赶紧把信交给了赵海民。信是这样写的—— 海民、春光、胜利,你们好!昨天去师医院了,医生说,我的病好利索了,医生感到奇怪,我也感到奇怪。想了半夜,班长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来部队之前,班长确实是有病的,二十多天过去,病就这样好了。我就不留了,你们抓战备,身上担子重,不要再为我分心了,我自己走就行。我留下二十块钱伙食费,请你们收下。胜利送的军装,班长带走了,谢谢他。再请你们转告林连长和全连战友,谢谢他们的关照。最后,班长祝你们工作顺利、全家幸福,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再见! 赵海民、马春光、李胜利三人动容地望着张社会留下的那堆零碎的纸币。赵海民感慨万端:“我们的老班长,他还是老样子啊!……”

马春光和方敏不断地撮合赵海民和刘越的婚事。那天在马春光家,当着赵海民和刘越,马春光又念叨说,你们可真能拖啊!想拖到啥时候啊?你们看,方敏肚子都起来了,我们就要有收获了!你们也总不能耽误孩子上学啊! 方敏嗔怪马春光嘴上没个把门的,同时又认为马春光说的有道理。马春光问赵海民,是不是恋爱的滋味还没尝够? 赵海民说:“差不多了,今天来你们这,不就是想来取取经嘛!” 马春光立刻乐了:“刘越,真想通了?” 刘越羞涩地点一下头。方敏道:“太好了,我来帮你们操办!” 马春光对她说:“你挺着个将军肚,不够添乱的,还是我来操办吧!” 赵海民说:“也没啥操办的,简简单单就行。” 马春光的思路是,先搞房子,明天,他就去找营房科长,争取他们两家挨得近一点,谁家有好吃的,共同分享。刘越说:“方敏会做菜,我们跟着你们沾光了。” 马春光顾自往下说:“拿到钥匙,我就亲自带几个兵,帮你们布置新房。你们打好谱啊,月底,或者是下月初,必须把事办了!” 赵海民说:“嗬,这效率,够高的。” 刘越说:“马春光,你怎么比赵海民还急呀?” 马春光挠头:“是啊,他不急,我急什么?” 赵海民道:“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马春光给了他一掌:“好啊,你小子,我为你操心,你倒取笑我来了。” 四个人大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赵海民和刘越同意办喜事了,这对有名的大龄男女,惹人注目的人物,终于要入洞房了,这对于两个连队来说,都是一件特大新闻。 晚上,刘越给家里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她先给父亲讲,她知道父亲那里好说话,而母亲一直对她和赵海民谈恋爱有想法。母亲的意思是,在军区机关找一个,可以借机调回北京,再说,赵海民家在农村,一个堂堂军区首长的宝贵闺女,放着那么多家庭条件优越的追求者不嫁,非要嫁给一个农村娃子,总显得没面子。母亲嘴不上说,心里是不痛快的,最近很少主动给刘越打电话,有时刘越打电话给她,她也是不冷不热。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刘越把电话打到了书房:“爸,向你报告一件事……我们领导和战友们都催着我办喜事……” 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办喜事?好啊!……哎,小伙子叫什么来着?” “爸,你好官僚,不是给你讲过嘛,叫赵海民!” “赵海民……哎,闺女,领家来看看吧?” “爸,现在我们部队战备工作抓得挺紧,不好请假,到春节我们再回行不行?” “好吧。爸爸相信你的眼力,99lib?会为我找个好女婿的!给你妈报告一下,看她怎么说,我没意见。” 刘越要的就是父亲这句话。两天后,她趁父亲下部队,又打电话找到了母亲。她告诉母亲,爸爸已经同意了她和赵海民的婚事。母亲冷冷地说,你已经把婚事定下来了,再通知我们,这不是搞突然袭击又是什么? 刘越耐心道:“妈,你想哪去了,是我们领导和战友们催得急!反正海民的照片你也见过了,人品嘛,我心里有数。妈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个半吊子女婿的!” “闺女大了,就由不得父母了,你好自为之吧。”母亲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刘越心里稍微有些不快,但想到自己的婚事已成事实,谁也不能干涉了,也便释然了。 他们的新房是一排平房里的两间,和马春光家前后排,想串个门很方便。为了让赵海民安心抓战备,马春光亲自指挥十几个士兵布置新房,有男兵,有女兵,男兵粉刷墙壁,抬家俱,女兵贴窗花,扎纸花,好不热闹。 没几天,新房就布置得差不多了。马春光陪着赵海民来视察,问他正面墙上挂哪张照片。赵海民说,刘越的意思是,挂那张他、刘越和小川三人的合影照。马春光觉得新房里不挂新郎新娘的合影,而是挂三个人的合影,不是那么回事,但想到赵、刘和小川的感情,也就没说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按计划,礼拜天搞结婚仪式,两个连的人员都参加。但到了礼拜六上午,上级突然来了紧急通知,全体干部到师部大礼堂开会,谁也不许请假。 会议的气氛异常凝重,上级命令,部队立即进入一级战斗准备,搞好动员,随时准备到南线参战! 看来这一仗不可避免了! 从礼堂出来,马春光催赵海民,赶紧按预定计划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赵海民甩下一句:“扯淡!什么时候了,还办这事。” “不办了?” “不办了!” “为什么?上战场之前结婚,很正常啊!” “是很正常。可是你想想,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不是把人家刘越给害了吗?” “海民,你总得征求一下人家刘越的意见吧?” “眼下一切以战备为重,刘越会想通的。” 次日上午,本来应该是锣鼓和鞭炮齐鸣的幸福时刻,赵海民携刘越来到冷冷清清的新房里,他们默默地打量着已经布置一新的新房。那张他们二人和黄小川的合影照挂在醒目的地方,仿佛在说,这桩喜事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的…… 营区的广播喇叭里,又在播放边境上的争端,以及我国政府的抗议。这些杂乱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气氛显得更加沉闷。刘越打破沉默:“海民,你们,都交请战书了?” “当然。很多战士写了血书。士气高昂啊!” “我们连也要交请战书。” “你们?这种仗估计轮不到你们。” “要是用上呢?我们也有权利上战场呀!我们保障通信畅通嘛。” “我支持你去。结婚的事,只能拖下去了。” 刘越理解地点点头。 该离开这里了,赵海民把新房的两扇门拉上,他用手抚摸着门上张贴的大红喜字,不由有些感慨。然后,他用一把大锁锁住了它。刘越表情严峻,赵海民无言地把钥匙递给她。钥匙在她面前晃动,她愣怔着,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红绳,拴到钥匙上,又固执地递给赵海民。 “刘越,你拿着吧。” “海民,你是一家之主,还是你拿着。” “刘越,你留守,应该你拿着。” “我不是也要求上前线了吗?” “你们机会不大,真的。” 刘越柔情地,但又是异常坚决地:“我不管,我就要你拿着!新房的门,下回,总得由你来开!” 刘越不由分说,掀起赵海民上衣,仔细地把钥匙拴到他的腰带上。他明白了刘越的用意——那是盼望他平安归来!于是他一动不动,任她往上拴,拴得紧紧的。然后,他揽着刘越,两人慢慢向前走去。 不断有各种消息传来,说是大批部队陆续开到了南部边境,还有大批部队开往中苏边境,防止苏联人从背后动手。边防三师在北方,主要作战方向应该是苏联,如此一来,他们调往南面与越南人作战的可能性变小了。 但是传言终归是传言。

1978年元旦那天晚上,师作战值班室来电话,让刘越火速到小招待所一号房间去。刘越一愣,一号房间一般都是重要首长住的,让她去哪儿干什么?她忐忑不安地去了,一进门,就见爸爸在里面沙发上坐着,她眼睛一亮,兴奋地跳了起来:“老爸!” 父亲站起来,哈哈大笑:“行!闺女还认得我这个爸爸。” 屋里的人都跟着站起来,陪着笑。刘越跑过去,拉住爸爸的胳膊:“爸爸,你怎么突然来了?” “这是我的部队呀,我不能来吗?” 人们又笑了。父女二人在沙发上坐下,随行人员也跟着落座。父亲想起什么:“哎,那个小赵,赵海民,他人呢?” 师参谋长说:“首长,赵海民同志已经到了,在隔壁房间等着。” 原来他们通知刘越的同时,也通知赵海民了。刘孟达站起身:“好吧,各位,我跟两个年轻人谈点私事,你们就请回避一下吧!” 众人寒暄着离开了,秘书把赵海民引进来,他向刘孟达——他的岳父大人敬礼。刘孟达审视着他,象征性地还礼。赵海民有一丝慌乱,但随即镇定下来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刘孟达说:“都坐吧,坐下说!” 赵海民鞠谨地:“首长请坐。” 刘越道:“海民,你别紧张呀,上次见过面嘛!爸爸很慈祥的,一点都不凶。对吧爸爸?” 刘孟达笑了:“叫你这么一说,我想不慈祥都不行了!” 大家笑,气氛马上缓和下来。刘孟达说:“小赵,你刚才叫我首长是吧?” 赵海民说:“对!” 刘孟达说:“刘越,你和小赵办手续了吗?” 刘越道:“爸爸,早办了!谁再想搞破坏,也晚了!” 刘孟达两手一摊:“没人破坏啊!我和你妈妈都很高兴啊!” 他们又笑起来。赵海民说:“我们的事,让首长费心了。” 刘孟达道:“听听,他还叫我首长。小赵,你已经是我的女婿了啊!应该叫我什么?” 刘越碰一下赵海民的胳膊:“海民,你傻了?还不叫爸爸!” 赵海民犹豫着:“……爸。” 刘孟达摇头,显然不满意。赵海民这才大声地喊道:“爸爸!” 老头子哈哈大笑:“这不就得了吗?以后就不要叫我首长了,啊?” 赵海民点头称是。刘孟达接着说,前段时间,他在军区司令部的一本刊物上,看到赵海民发表的一篇军事论文,叫做《诸兵种合成作战之我见》,观点很新鲜,提法也很好,不错! 赵海民不好意思地:“爸,那只是我的一点粗浅见解。还有很多想法,没来得及写出来呢。” “那就尽快写出来,好的文章对转型时期的部队建设很有用。” “是!” “哎,我电话里听刘越讲,你们新房布置好了是吧?” 刘越抢着说:“是的爸爸。” 刘孟达思索着:“走!看看去!” 他们没叫车,也没喊人陪,而是步行去了二人的新房。进了门,刘孟达四下打量着,他把目光停留在三人的合影上:“好久没有小川的消息了……” 刘越说:“爸,我刚收到小川来信,他说他们已经箭在弦上了。” 父亲点头:“哎,你们的婚事,为啥还拖着?” 赵海民说:“爸,部队进入一级战备了……我们想,战备工作更要紧,个人的事,想再放一放。” 谁也没想到,刘孟达突然说:“可我的意思是——办!马上办!” 赵海民和刘越都愣了。老爷子在屋里踱着步:“孩子啊,正因为要打仗了,我才要你们结婚。我不能让女儿女婿带着遗憾上战场!结了婚,给我踏踏实实上战场去!” 赵海民突然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他感激地望着面前这位可亲可近的老人,不知说什么好。刘越眼里噙着泪,说:“海民,来,我们谢谢爸爸……” 两人站到一块,对着父亲,举手敬礼。父亲激动地说:“孩子,你们成长、成熟起来了,我这个做父亲的,高兴啊!好了好了!执行命令吧!” 两天后,赵海民和刘越举行了简朴的婚礼,他们满心希望父亲能参加,然而刘孟达那天一大早就离开了边防三师,到另一支部队视察了。 因为战争一触即发,大家的心思全在打仗上,所以他们的婚礼与李胜利和马华的婚礼相比,显得冷清了些。没敲锣,没打鼓,也没放鞭炮,两个连队的干部们聚在一块吃了顿便饭,大家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就草草收场了。 到了晚上,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各连队组织大家看电视,任何人不得离开营房,所以也没人来闹洞房。赵海民和刘越坐在卧室里说话,都显得不太自然。多年来,他们早就心心相印,但像今天这样促膝相对的情况,还从来不曾有过,在这以前,他们甚至没有接过吻,只是简单地拥抱过。他们太纯洁了。赵海民从未认真接触过刘越以外的女性,刘越除了黄小川和赵海民,也未接触过其它男性,而现在,黄小川远走他乡,她最亲爱的人就在面前,她和他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为了缩短这个距离,他们经过了多长时间的跋涉啊! 墙上的镜框里,他们三人的合影照片格外显眼。他们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小川,战端即开,小川他不会有危险吧?她担心,他说不会,小川受了这么多年的煎熬,才过上几天好日子?老天爷不会那么绝情。她笑了,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 后来,他们依偎到了一起,眼里满是柔情蜜意。他盼着上战场,到前线和小川并肩战斗,摸爬滚打操练了这么多年,本事也算不小了,到战场上施展一下,也不枉当兵一场! 他说:“刘越,咱们上战场之前结婚,这个婚礼更有意义,更值得纪念啊!” 她说:“是的。海民,我想起电影里面,战争年代,新娘子送新郎倌上战场,有的今天办喜事,明天就出征。小伙子胸前戴着大红花,骑着大洋马,新娘子追着送了一程又一程,那场面呀,真让人感动。这回呀,轮到咱们了,有意思。” 他说:“不少部队都拉上去了,我们这边,怎么一点动静没有,真让人干着急!” 她说:“好饭不怕晚,耐心等着吧。” 夜深了,外面好像下雪了,雪花飘下来,大地变白了。新房里的灯光,熄灭了。他们缠绵到一起,尽情享受爱情的琼浆玉液…… 1979年早春,中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上级给边防三师的任务是,原地向北防御。也就是说,边防三师没有机会到南线真刀真枪地干了。 那段时间,赵海民和马春光只能借助连队的那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了解前线的战况,他们摩拳擦掌,却无法施展杀敌本领,那个难受劲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刘越嘴上不说,心里特别牵挂黄小川,她常常在半夜里突然醒来,望着墙上的小川发呆。 终于有一天,在连部,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声音低沉地说:“是我闺女吗?” 她说:“爸,是我,刘越!” 电话那端沉默了。 “爸,你说话呀!” 仍然是令人焦心的沉默。她预感到什么,脸色苍白,嘴唇有些颤抖。 “闺女啊,我刚接到消息,小川他……” “小川他怎么了?”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擂鼓那样,震得她太阳穴几乎要爆裂。 “他今天下午……在前线……牺牲了……” 她摇晃着,感到天要塌地要陷! “他是一个好兵,我没有白培养他……孩子,记住他吧,永远地记住他吧……” 她热泪长流,几乎昏倒。那天晚上,赵海民、马春光、方敏、杜连长一块来陪伴她,她们一边安慰她,一边陪着流泪。刘越仿佛大病一场,赵海民也突然消瘦,变得沉默寡言了。 半个多月后,两名陌生的军人在师组织科杨科长的陪同下,来找赵海民和刘越。他们是黄小川生前所在部队的,按照黄小川的遗愿,把他的遗物送回到他的老部队来,其中有两件遗物,是黄小川留给刘越和赵海民的,他们特意送了来。 赵海民颤抖着手接过小川的那两件遗物——一封信,一把用红绸皮包裹着的黄杨木梳。 来人走了,赵海民打开那封信—— 海民、小越姐,你们好吗?我们部队已经到了最前线,过一会我要带一个侦察小组去摸清敌人炮兵阵地的方位,出发前在猫儿洞里,伴着烛光给你们写这封短信。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真的很想念你们,希望你们早日结下爱情的果实。海民,我想再叮嘱你一句:请你一定要遵守当初的承诺,一辈子好好地爱小越姐!另外,我给小越姐做了一把梳子,如果我有意外,就请后方的同志转交一下。好了,我要出发了,再见! 你们的弟弟小川。 刘越伏在赵海民怀里,痛哭失声。 赵海民泪花飞溅:“小川,我说过要去前线找你的,可我现在去不了啊……” 师里专门在师史馆为黄小川布置了一个展台,师直属队的人排着队来瞻仰他,一队队士兵从他的遗像前走过,人们为他流泪。遗像下面的玻璃柜里,陈列着他的遗物:他写给父母的一摞一摞的信;一张立功喜报;三等功奖章;他各个时期的几十幅照片。他使用过的皮带、胶鞋、茶缸,洗得发白的被子,陈旧的军大衣,有着破洞的床单……——记录着一个老兵成长的历史。 其中他和赵海民,以及他和刘越的合影,引人注目。 刘越选择一个安静的傍晚,在赵海民的陪伴下来吊唁小川。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胸前戴着小白花。两人无限悲伤地望着小川的遗像,庄严地敬礼。亲爱的兄弟,你虽然走了,你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的生命在一起,你的青春永远和我们的青春作伴…… 第十九章

南边的仗很快打完了,部队得胜回朝了。那些没捞着打仗的部队,也跟着泄了气。生活又恢复了常态,营院里,每到傍晚,男兵们打篮球,打排球,踢足球;女兵们打羽毛球,跳绳。还有很多的人在散步。一派轻松、安定、祥和的气氛。 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蹒跚学步,她长得细眉大眼,像个洋娃娃。她就是马春光和方敏的女儿马晓敏,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孩子。 马春光在前面引领他:“晓敏,乖女儿,迈步呀,对,往前走,勇敢点,对……” 方敏微笑着在一旁观看。 马晓敏摇晃着,终于迈出几步,扑倒在马春光怀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抱在一起,欢笑着。 赵海民和刘越在马路上散步,看到了这动人的一幕。刘越羡慕地望着方敏和她的女儿。赵海民感叹:“真是天伦之乐呀!” 马春光发现了他们,把他们叫过来,说:“我奉劝你们,也赶紧要孩子吧。有了孩子,才觉得生活更有意思!” 赵海民感慨道:“总想着要上战场,不敢要孩子,眼见着上战场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谁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马春光摇头:“你这个人在这件事情上老是想不开,要孩子跟上战场并不矛盾啊!有了孩子,留下了革命的后代,再上战场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对不对?” 赵海民笑了:“也对……听你的,要!赶紧要!” 刘越的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结婚后,刘越比以前丰满了一点,也更标致了。 赵海民把马春光叫到一旁,说起连里的事情,话题三转两转就到了李胜利头上。李胜利提干时间不短了,同期提干的,早就是副连了,他还一直是个正排职。赵海民和马春光商量,有机会多给他想想办法。 这时候李胜利正组织炊事班的人开会。虽说一直没提级,但他的干劲还挺大。他知道自己不能泄气,气如果一泄,再想鼓起来就难了,马华还指望着他呢! 炊事班的人都到齐了,李胜利说,今年的目标就是要拿下先进食堂!在师里拿还不行,必须是军区的!咱侦察连各种锦旗、先进多了!伙食这一块,虽然差不多年年被师里评为先进,可师里这片天有多大?数得过来的几个单位,说句难听话,凭我这张脸,凭咱侦察连这块响当当的牌子,不要他也得给!大家知道,我在三班当战士那会儿,就我们一个班,一家伙从军区拿回两个第一,一个并列第四,我就不信军区这个先进食堂我们就弄不回来。今天开个诸葛亮会,大家都说说,咱们问题在哪儿,有什么高招儿? 炊事班长说,司务长,不是我叫困难,咱们这儿虽然算个边防,却又算不上艰苦地区,和大多数部队一样吃二类灶,青菜比人家贵一倍,还买不着,咱们那点菜地,巴掌大一块,全长出肉来,能吃几顿呀?司务长你最清楚,咱伙食费哪年不超?去年情况最好,还超了三百多块钱! 上士说,是呀,就凭这一条,军区的先进食堂咱就没戏! 李胜利点着头,总结说,戏是人唱的麻,办法还得想。我想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得动脑筋,得节约!当然要在搞好伙食的前提下节约。咱部队有句老话,伙食是半个指导员,这半个指导员就是在座每一个同志…… 开完会就该熄灯了,李胜利装作没事一般,裤兜里掖上一瓶提酒,一个盘里装着花生米和咸菜,推开林连长的门,刚洗完脚的林连长急忙把水盆端到一边:“司务长,你这是?……” 李胜利把酒瓶往桌子一墩:“放心吧连长,酒是我的,多吃多占就这点花生米和咸菜条!” 林连长只好坐下了。两人先喝了几口酒,李胜利就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了。他是想征得连长同意,把马华接来生孩子。马华上次回去没几天,就给他打来信,说是怀上了。这不,转眼间就要临盆了。 林连长喝口酒:“想来就来呗,农村的医疗条件我知道,更别说还在山沟里,就让马华到这儿生!” “有连长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连长,哎,我听说你和指导员都要动一动?” 李胜利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想打听一下这个事,来这儿生孩子倒不是主要的。林勇点点头,说了实话:“部队要搞年轻化,咱们的连级干部都三十好几了,今年转业的力度比往年大多了,至于怎么调整,师里是吹过风,但还没最后定。胜利呀,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李胜利一声感叹:“按说是组织上的事,我个人不该瞎想。您知道我和副连长、副指导员是同年兵,但我没有和他们比的意思,我是在想马华随军的事。每年一趟,不是我跑就是她来,这点工资全扔给铁道部了,马华还不像其他人,没个工作,孩子也马上要生了……熬到正连,还不知道要哪一年。” 林连长表示同情:“胜利呀,你说的都是大实话,我知道了,有机会我和指导员都会朝上反映的,干部提职虽然重在能力表现,但也不是不考虑个人的实际情况,况且,你的工作也是不错的吗,来,把这点酒喝了。” 李胜利高高兴兴回宿舍了。

为了争创先进食堂,李胜利想了很多办法。伙食是一方面,节余似乎更重要。根据他的经验,上级往往把节余这一块看得很重,到年底一算账,你这个食堂今年节余了多少,节余的越多,自然就说明这个食堂的当家人会理财,最起码没了多吃多占的嫌疑。一个司务长,如果他很贪心,食堂的账面上是不会有那么多节余的。 李胜利就这一点最好:他从不贪。不像别的连队司务长,群众背后骂什么的都有,他李胜利这方面的口碑就是好,别人说不出几闲话! 边防三师居住的这一带属于高寒地区,副食品种少,价格贵,客观上也为搞好伙食带来了难度。李胜利把主要精力用在节余上,饭菜质量却难以保证了。赵海民是副连长,分管后勤,由于食堂是李胜利当家,他以前管的不多,反正他也相信李胜利。最近,看到大家对伙食议论纷纷,赵海民有心留意了一下,发现这一个星期,中午和晚餐光是面条就吃了四次!而且曾经连续三天没有荤菜,大家快受不了了! 就在这时候,马华来部队生孩子了。在师医院,马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一看就是李胜利的种,小眼睛,宽额头,尖下巴,活脱脱一个小李胜利。 有了儿子,李胜利更有了做父亲,做丈夫的神圣感,他暗暗发誓,尽快把她们母子的户口弄到部队。眼下干部提拔调动的风声日紧,机会总该光顾他了吧? 马华住院期间,李胜利两头跑,既要照顾马华,又牵挂着食堂,常常是自己吃不上饭,眼睛都熬红了。马华吃的用的,都是他到军人服务社自己掏腰包买的,一点公家的便宜都没沾啊! 这天晚上,部队开过饭,李胜利刚要走,上士跟过来,悄悄说:“司务长……给嫂子带两包奶粉去吧,小仓库里还有。” 李胜利叹口气:“算了,我自己准备了麦乳精……这么个抠法,这个月还是没节余多少。” 上士不理解:“那也不在乎两袋奶粉呀?你一个堂堂的司务长,嫂子来队生孩子,连袋奶粉你都舍不得往回拿,说出去谁信呀?你看看人家连队的司务长……” 李胜利叹口气:“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能抠一点是一点吧。” 他骑上自行车走了,上士钦佩地望着他远去。 马华在师医院住了五天。就是这五天里,让李胜利日思夜盼的干部调整计划下达了!师政治部干部科的科长亲自到侦察连传达了命令:侦察连连长林勇到边防九团司令部任作训股股长;副连长赵海民担任连长;副指导员马春光改任副连长,空出的副指导员位置被师宣传科的干事杨传军占了! 李胜利傻眼了!而他一直以为,副指导员位置非他莫属的!可老天爷偏偏又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回到单身宿舍,坐在床沿上呆愣着,大口大口地吸烟。烟灰盒里,烟头满了,屋里烟雾腾腾。不知何时,赵海民推门进来,叫他一声,他把头扭向一边,梗着脖子,不吭声。赵海民在他对面坐下。他摁灭烟头,起身要走。赵海民堵在他前面:“一块走吧,到外面去。” 他们来到营院外的沙丘那儿。以前当战士时,经常来这儿,后来提干了,时间少了,就很少来这儿了。两人坐在那里,李胜利无奈、伤心极了:“……唉,想想也满足了,谁让咱没后台呢?能走到这一步,就算不错了,知足吧……” “胜利,你知足吗?要是真知足,你就不说这个话了。”赵海民单刀直入。 李胜利突然咆哮起来:“赵连长!你高升了,当连长,我一点意见没有!我高兴!我恭喜你!……可副连长、副指导员呢?明明有位子,空出来了,可硬从上面下来一个,把我的路给堵住,你说句公道话,这合适吗?公平吗?让我这个拼死拼活干工作的人不寒心吗?” “胜利,你先别急,你听我讲。” “你是不是想给我讲大道理?大道理我懂!赵连长!” 赵海民没有给他讲大道理,而是心平气和地说,咱们就谈点实在的吧,胜利,你我是在侦察连当战士一路过来的,从一个普通战士的眼光,你看看连队的伙食,你满意吗?食谱订的不错,可战士们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呢?一月制订四张食谱,一年就是厚厚的一叠子,我知道你一张不落装订得整整齐齐放在那儿,那是留着将来评先进食堂用的,对不对?训练强度这么大,一周三顿面条就着小咸菜,你当战士的时候这样吃过吗?好不容易弄顿红烧肉,全是肥的,一块恨不得有二两重,是成心让战士们吃的吗?过去半片肉烧一顿不够吃,现在烧半片肉吃一顿,吃两顿,剩下的第三顿白菜粉条一放,又是一顿!顿顿有肉,可吃到战士们肚子里了吗?咱是部队,战士们吃肉不是为长膘,那是要化作战斗力的,来不得虚的!这半年你节余了上千的伙食费,我赞成节俭,也不反对节余,可不能从战士的牙缝里抠! 李胜利争辩说,我还不是想为连队争光! 赵海民瞪起了眼睛,争光?用战士们的肚子为代价换回的先进食堂,那叫争光?你当司务长的有光彩?不信你试试,伙食再这么下去,拿回的奖状,战士们不给你撕了才怪! 李胜利哼一声,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瞧,林连长、朱指导员的家属都在这儿,你说哪个连队的肉呀、油的没朝连长、指导员家送过,我送过吗?上士送过吗?咱俩是这种关系,你又沾过我什么光?这一套我李胜利不是不会,可我没做过!连队的一两油、一斤肉,一棵菜我都死卡着,没外流过。去买菜,为一分钱,我和老百姓争得脸红脖子粗,卖菜的见了其它司务长,烟上得呼呼的,大姑娘小媳妇的跟在屁股后头追,可一见了我人家就躲!马华来队生孩子,我没拿公家一个鸡蛋,一袋奶粉,连炊事班长想用剁下来的鱼头熬个汤给我老婆催催奶,都被我骂一顿,你们还要我怎么做!…… 李胜利眼泪汪汪了。 赵海民动情地点着头,说胜利啊,只要是真心为连队,大家都不会忘记的。拉练的事你不会忘吧?想想那时候,全连官兵是怎么对待你的?入党、提干,包括你没要的那个三等功,全连官兵有一个不赞成的吗?……部队是硬碰硬的地方,什么事都得实,尤其是干部,是要带兵打仗的,得正,得直,得真心实意为官兵着想,不能玩花的,来虚的,耍小心眼儿,动花花肠子,更不能老想着打自己的小算盘,拐弯抹角的,虚头八脑的一时一事能过去,可长不了。晋职晋级也是要求进步,没有错,马华在农村,希望早点随军,大家都理解,也同情,也想让你早点解决,但你记住,个人的困难永远不能成为干部晋升的理由!这个时候,你应该先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赵海民说完,起身走了,把个李胜利丢在沙丘那儿反思。李胜利想哭,想骂人,想打人,可是面前一个人没有,他只能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那样,蔫了。 马华出院那天,炊事班的几个兵来到师医院帮着提东西,用三轮车把马华和孩子送到了他们结婚时住过的那间破败的小屋。前几天,马华一来部队就住进了医院,并不知道还会住这间小破屋。 李胜利暂时没把自己提级失败的事告诉马华,他怕马华月子里受不了。来到小屋门口,马华说:“哎,海民不是说,要在家属区帮咱们找间好点的房子吗?和他挨近点儿。” 李胜利气不打一处来,脸马上沉下,没好气地说:“干吗?住人家旁边你舒服呀?你男人没有当军官的老婆,没有当司令的老丈人!没脸跟人家混一起,要是眼气,你自己去,把儿子给我留下!” 马华被吓住了,几个战士也吓得不敢吭声了。战士们离开后,马华愣愣地望着丈夫,眼圈红了。孩子哭起来,李胜利背过脸,眼里也是一片潮湿…… 马华和儿子李军一直在部队住,一直到1980年底,儿子李军快会跑时,营院里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这一次不是为打仗,而是为演习。

1980年2月,中央军委做出决定,将在华北地区举行一次大规模军事演习,史称“八○二演习”,年底,上级正式公布了参加演员的单位。边防三师幸运地榜上有名。 1981年元旦刚过,师里在师部小会议厅召开了团以上干部会,师直侦察连、通信连的干部列席了会议,因为这两个单位的任务重要。会上,江师长说,这次演习,将是建国以来我军规模最大的一次诸兵种合成演习,可以预料,它会成为我军建设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赵海民和指导员朱瑞目光炯炯,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当天晚上,侦察连在会议室召开全体干部会,大家群情激昂,热烈地议论着。一排长高卫民说:“几年枕戈待旦,恋爱没仔细谈,婚结的马马虎虎,结了婚,又一直让老婆的肚子空着,就等着上战场,结果,战场没捞着上,等来一场大演习!也行啊,总算没白等!要不然,将来儿子找我算账,问我为什么一直让他一边稍息,不让出来,我还真不好跟他交待。” 众人一阵哄笑。 二排长李宏志说:“还是人家马副连长有远见啊,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马春光说:“你们怎么不说说指导员?他的孩子比我的还大八个月!”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三排长崔文朝说:“是啊,这根弦一直绷着,再这么下去,我可就准备带上排里的战士,自己朝南边去了!现在好了,这股劲儿总算没白白地憋一场!” 朱瑞打断大家:“哎哎,先别这么高兴,这场演习可不是让大家释放的。四个现代化有一化是国防现代化,用师长的话说,这场演习就是我军现代化的开山之作,对于参演部队,它的意义决不亚于一场战争……言归正传,先请连长说说吧。” 所有干部都严肃了,赵海民说:“不是不亚于,对于我们,它就是战争!” 说着,他站了起来:“我宣布,从现在起,全体官兵一律停止探亲休假,已经休假的发电报,立即归队!” 李胜利不停地吸烟,他的脑子转悠开了,大演习对于他本人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他必须抓住,否则,真得向后转了…… 赵海民把侦察连下一步的任务讲了,他讲得很细,从怎样训练,都有哪些课目,到怎样考核,以及参加大演习的具体要求,都告诉了大家。他要大家记住,大演习在秋天进行,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还有半年左右的时间进行训练。 当晚散会后回到小破房子里,李胜利失眠了。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躺着,他扭头看一眼身边的马华,一声轻轻的叹息。 马华醒了,拧亮床头灯,温柔而小心地问:“他爸,咋了?” 他坐起来,马华也坐了起来,两人靠在床头,他说:“部队马上要忙起来了,准备演习。马华,你知道,海民都提了正连了……” “他爸,你别太要强,太难为自己……” “我不是要和他比,我知道我比不过他,我是替你和孩子着想,想让你们早点过来。只要一随军,你好歹能有个工作,不管拿多少钱,至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再脸朝黄土背朝天去受那份罪。还有孩子,你都看到了,这儿的孩子都吃的啥?玩的啥?还不会走路就送到托儿所,刚学会说话就上幼儿园,就有人专门哄着,教说话,教认字,教数数;咱山沟的孩子,有个老人看着,不冻着不饿着就算享了大福,两岁的孩子会喊个爸妈,五六岁的孩子能把手指头数清楚爹妈就夸孩子聪明。玩的啥?和尿泥,逮蛐蛐……” “他爸,我和孩子在家里,比别人强,你别担心,好歹你领工资,我们娘俩不用为吃饭发愁。你的心思别太重,啊?” 他摇摇头,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司务长这工作,平时看不出成绩,也出不了成绩,小心翼翼,七抠八攒,整天拨拉算盘珠子精打细算,可一顿饭吃不好,意见就一大堆,就前功尽弃!司务长这工作就盼着部队有动静,动作越大,生活越不正规,任务越重,伙食的重要性就越大,就越能施展本事……” 马华明白男人的意思了,男人是想借大演习露一手,于是她说:“胜利,你别说了,我懂,过几天我就带孩子走,不拖你的后腿。” 他这才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朝里面熟睡的儿子看去。 马华将熟睡的李军抱起来,轻轻放到两人中间:“来,军军,咱过几天就走了,好好跟爸爸亲亲……” 李胜利内疚而动情地把脸朝儿子的小脸贴过去。 按照他们原来的打算,本来是过春节一块带孩子回老家伏牛山区的,现在,李胜利肯定回不去了,只能是马华带儿子李军先走了。马华临走那天早晨,李胜利有些伤感,毕竟儿子和他有感情了,说走就走,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从马华怀里接过李军,一只手摸着儿子的小脚丫,轻声道:“好军军,路上好好听妈妈的话,不许眼妈妈捣蛋……儿子,不是爸爸狠心赶你和妈妈走,爸爸是想让你和妈妈早点回来,来了,咱就不走了……” 马华眼圈红了,轻声责怪:“胜利,你别说了……” 李胜利替马华擦着眼泪,擦着擦着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他这是咋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他心肠硬得很,可自从有了儿子,他就爱婆婆妈妈了。 送走老婆孩子,李胜利把小房子的门一锁,直接去了食堂。中午开饭时,他和战士们一起将蒸好的馒头取出来。赵海民提着腰带来到食堂,站到李胜利身后,看着他忙活。他和炊事员们一块干着,脑门上挂着汗水。 赵海民把李胜利叫到一边,责怪的口气:“你让马华走了?” 李胜利大大咧咧地道:“走了!” “你可真行,马上要过春节了,过完节再走,有什么不行?” “嗨!什么过节不过节的,娘俩在部队住的时间够长了,她回去陪老人过节,更好。” “你等着看吧,就算你爸你妈不骂我,我妈不骂我才怪呢!就算马华要走,你也得给我说一声嘛!” 李胜利真诚地望着赵海民:“你们一个个都忙得四脚朝天了,我还跟着添什么乱呀?我还不知道你,给你一说,你肯定不同意马华走。放在平时,多住两月都没啥,可这会儿连队这么紧张,这孩子又不像大人,说闹起来半夜三更叫得哇哇的,影响战士们睡觉,白天还咋训练呀?再说,都这时候了,我也不想让他们娘俩分我的心……行了,你就别琢磨这事了,马华和孩子没事的!” 这几句话把赵海民打动了,李胜利说的是真心话。他又说:“哎,我打个保证,伙食这一块,你们放心!” 赵海民信任地点点头。 天气转暖后,积雪开始融化,侦察连的训练量明显加大了,赵海民、马春光等连干部们一门心思扑在训练上,很少回家。这期间,刘越怀孕了,赵海民也顾不上照顾她,通信连也有演习保障任务,刘越妊娠反应得厉害,杜连长劝她回北京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可她争强好胜,咬着牙挺过了那段最难受的时间,待身体状况好一点,她又参加值班了。 侦察连的伙食大有改善,李胜利看来真有一套,他把以前节余的钱一点一点用来补贴到伙食里,真正做到了每顿饭都让人有惊喜,战士们对他本人和炊事班相当满意。 春天快要结束时,副指导员杨传军要抽回师里办《演习简报》,赵海民、朱瑞和马春光借江师长来侦察连视察的机会,把李胜利推荐上去,江师长当场就表态,同意李胜利接任副指导员。 这一下,李胜利高兴了,尽管这个命令来得晚了点,可它毕竟来了,副连离正连还差一步,演习结束后,肯定会有一大批人提拔,到那时,说不定他又有机会了,想到这些,他兴奋得三个晚上没睡好觉。 李胜利向赵海民和朱瑞指导员表示,当了副指导员后,食堂那边,他继续管着吧,等演习完了,让上级再配新司务长。赵海民和朱瑞都认为这个主意好,换了新司务长,他们不放心,对李胜利,他们完全可以放心了。

为了迎接大演习,赵海民颇费了一番脑筋。他认为,侦察兵的训练,从课目设置,到训练方法、训练强度,多少年都没变了,它主要是在以往战争基础上总结、摸索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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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很多地方一直沿袭着战争年代的做法,它跟当前条件下的实战难以接轨,在这样的大演习中,像他们这种传统意义上的侦察兵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只有弄明白这个问题,下一步的训练才更有针对性。 他不断地和马春光进行交流。他把能搜集到的中越自卫反击战的简报都研究了一遍。他对马春光说,南线的这些战例是离我们最近的实战了,从侦察兵的角度看,任务的性质从根本上讲没有变,但责任更大了,要求更高了,需要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尽可能全面地搜集、了解、掌握敌方的各种信息情报,为指挥员提供决策的依据。过去常见的侦察方式是捉舌头,或者是打入敌人内部搜集情报,现在这些方法不大灵了。 马春光赞同地点点头,说是啊,随着敌方反侦察手段的加强,完成任务的难度也更大了。这是侦察兵面临的最大困扰。 赵海民又说,有人认为,使用电子侦察等先进手段代替侦察兵,他不认为这样可行。电子侦察等先进手段是比我们更快捷,但也容易受欺骗,所以,在现代战争条件下,我们仍然能够发挥较大作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侦察兵比仪器更可靠,关键是我们的行动要更迅捷,更隐蔽…… 他继续往深处思索,脑子里渐渐形成了一些深刻的想法。他认为,中越自卫反击战,我军有些地方吃了很大的亏,主要是山地作战,丛林地区作战的经验不如对方,地形、气候、环境不如对方熟悉等等,所以我军要做的,就是强化个人素质的提高,每一个战士都必须是全天候、全职能,有能力适应各种环境、克服各种困难的战斗员,士兵尤其要具有独立作战、独立生存的超强能力,这样,就能弥补武器方面的不足,达到更大的作战效率。 马春光越来越佩服他的眼光,说,这几年你还真琢磨了不少军事方面的问题,这次演习,我们可以用上了! 赵海民打算给军区演习总指挥部写篇文章,谈点自己对未来战争,尤其是这次大演习的看法和想法。马春光赞同。 他用了一个礼拜的晚上时间,写出了一篇论文,寄往军区演习总指挥部。原以为人家若是看不上,当废纸丢掉算了,没想到它后来还真弄出了一点动静。 夏天来到了。虽说是在祖国北部,但中午气温有时也能达到三十三度以上,赵海民就抓住这段时间猛练。他让指导员在家坐阵,自己和马春光一起带领部队到野外戈壁滩上进行超大强度的行军训练,他们全副武装,不但背负着各种武器,而且戴头盔,穿着笨重的皮靴,背着背包、粮食和水,每个人身后都负有巨大的背囊。 人们汗如雨下,嘴唇干裂,气喘吁吁地爬一座光秃秃的山包,赵海民大声吼:“谁也不许掉队!不许喝水!如果哪位战士有三次以上掉队的情况,就取消他参加这次大演习的资格!” 人们坚持着,有人摔倒了,紧接着爬起来,没人掉队。赵海民和马春光满意地相视一笑。 到达山顶了,战士们哎哟叫唤着坐下,哗哗地从皮靴里倒出汗水…… 晚上,赵海民把队伍拉到山岳丛林地带,组织夜训。一个个战士从他和马春光身边飞身而过,沿着崎岖山路攀登而上。战士们的身手普遍比先前敏捷了。 大雨磅沱,别的连队都收兵回家了,赵海民仍然不同意侦察连撤回,他们在雨中的训练场上经受摔打。赵海民的口令在大雨中显得苍劲雄浑…… 训练最艰苦的那段时间,幸亏李胜利的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好,使大家在如此大运动量的训练中没有出现体力不支的状况。 演习日期一天天逼近。 这天,师里又在作战室召开会议。宽大的作战室内,一端是一副巨大的沙盘,一端是会议桌。各参演团的军政首长们围在沙盘前,听江师长布置任务。赵海民是与会者中职务最低的。 江师长指着一片蓝旗:“我师的任务就是消灭蓝军布置在2号地区的一个师,打开通往蓝军指挥部的第一道屏障。” 众人点头。江师长指着一处平地,然后看着炮团团长:“这是你们炮团所在的位置。” 炮团团长一挺胸:“明白了!” 江师长指着一座山峰旁:“炮团左前方十公里这片狭长地带是装甲团的集结地。” 装甲团团长皱起了眉头。 江师长继续道:“装甲团以五号高地为屏障,隐蔽待命。届时,蓝军第一批次炮击之后,我红军空军和炮团将对蓝军实施打击,你们开始出击!” 装甲团团长也一挺胸:“明白了!” 江师长的目光从装甲团团长移到步兵团团长的脸上,还没等师长讲话,步兵团团长先笑了,然后指着沙盘上的一座山峰:“空地给了大炮和坦克,我们步兵只能上山了。” 众人轻轻笑了笑。江师长点头,严肃地说:“怎么隐蔽,怎么躲过蓝军的炮火,你们自行解决!出击时间与装甲团相同!” 步兵团长挺胸:“是!” 江师长望着众人:“现在的问题是,蓝军整个师的兵力布暑我们还不清楚。” 炮团团长说:“演习指挥部应该告诉我们,不然,我们的炮朝哪儿打?” 装甲团团长说:“告诉你?那是打靶!” 赵海民仿佛明白了什么,朝江师长望去,与江师长看过来的目光相遇了。江师长朗声说:“这个任务由师侦察连完成!” 师长把最重的担子交给了侦察连,赵海民顿觉千钧重担压在了肩上。江师长继续道,越过五号高地,红蓝军交界的这片区域,地势平坦,除了一条小河,是一片约三公里的开阔地,只有顺利通过这里,才能到达蓝军控制的地区。 赵海民回答:“明白了!” 江师长紧盯着赵海民:“指挥部给出的评判标准是:一、蓝军炮击之前发现我方侦察兵,红军判负一分!二、蓝军炮击开始前,我方必须把2号地区蓝军师所属部队的兵力布暑情况上报到指挥部。超时和上报的情况错误,都得判负一分!” 赵海民看着师长,沉默着。江师长神色严峻:“如果一上来就丢掉这三分,这场演习,我们很难再胜了!” 所有人都望着赵海民。赵海民再次回答:“明白了!” 江师长最后道:“各部队加紧准备,根据各自任务,迅速制定方案!” 散会了,众人往外走,江师长却把赵海民留下了。他以为师长不放心侦察连的准备情况,想再问一下。但到了走廊上,师长却说:“你发在军区作战通讯上的那篇文章我看了,问题抓得准,有些见地,也一针见血,是篇好文章!……但这是个错误,你不该擅自寄走这篇文章!” 江师长的话很严厉,甚至有些生气,没等赵海民说话,伸手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屋内听到响声的指导员朱瑞和马春光立即站了起来,向江师长敬礼。赵海民很感意外地朝朱瑞和马春光看去。 江师长说:“都坐下。” 三个人都坐下了。 江师长扫视着三人,然后把目光停在赵海民脸上:“军区作战部通知,让你立即到演习总指挥部报到!” 三人吃惊地迅速互相看一眼,然后一起看着江师长。朱瑞先开口:“师长,这是咋回事呀?……演习马上要开始了……” 赵海民着急地:“师长……我不懂!” 江师长一挥手打断赵海民:“这就是你那篇文章惹的祸,人家看上你了!” 赵海民低下头,然后重新看着江师长说,我不去,我不去! 江师长说:“这是命令,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你……去吧……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谁接替你最合适。” 赵海民冲口而出:“副连长马春光!” 江师长看着朱瑞。朱瑞点点头:“我也认为马副连长是最好的人选。” 江师长看着马春光。马春光说:“如果赵连长必须走,我愿意接过他的担子。” 江师长说:“不是愿意不愿意,是能不能胜任。” 马春光站了起来:“师长,马上要演习了,我不知道胜任的标准是什么,但我想,赵连长能够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 江师长赞赏地点着头,站了起来,长舒一口气:“你们的意见和师党委的想法是一致的,就这么定了,由马春光接替侦察连连长,任职命令随后下达!”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一直到吃晚饭时,赵海民还是没转过弯儿来。当晚他回到家,刘越挺着大肚子做了几个菜,他们坐下来,好好吃了顿晚饭。刘越显然很高兴,若不是因为赵海民,她可能早就调到北京了。他先于她调走,她再随他去,这样更好,免得让别人说他沾她的光。 军区通知他尽快到演习总指挥部报到,师里决定他后天动身,并且让管理科帮他买好了后天早晨的火车票。也就是说,他还有两个晚上一个白天的时间处理事情。吃过晚饭之后,刘越就开始帮他收拾东西,被褥、衣服、书籍等等,装了两个大皮箱。 赵海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刘越劝他:“海民,要走了,高兴点,啊?” 他心神恍惚地说:“突然叫我离开,我这弯一时怎么也拐不过来……” 刘越动情地:“是有点太突然了……海民,不要想三想四了,你的志向不应该只是带一个连,对不对?” 赵海民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复杂。 “海民,我理解你,就这么离开这里,别说你,连我都有点舍不得,毕竟我们最好的年华都留在这里了。” 赵海民眼睛潮湿了:“我十九岁当兵来到这里,一晃快十二年了,在这个营盘里,成长了,进步了,结识了战友,找到了爱情。这个营盘,对我多好啊!可是,说离开就要离开了,真让我心里放不下它……” “但分别总是难免的……海民,不论到了哪里,只要心里有它,离它就不会远。”刘越靠近他,把手放进他手里。 这天夜里,他睡不着,坐了半夜。刘越醒来,陪着他说话。他想好了,决定把后天早晨的车票退掉。刘越问为什么?他说,白天走,肯定会有很多战士为他送行,他怕自己受不了那个场面,不如改到明天晚上走,夜里十二点多有一趟去北京的慢车。刘越说,坐慢车太受罪了。他说没关系,熄灯后再走,就不用经受告别的场面。刘越同意了。 次日上午,他到操场上转了一圈,除了连队的几个干部,战士们都不知道他要走。这是他要求朱瑞、马春光他们必须做到的。下午,马春光陪着他到营外的沙丘那儿坐了一会,年轻时他们无数次地来这儿,当新兵时差点在这里动手打架,他要走了,很留恋这个地方。 回来的路上,马春光一直默默不语。他说:“春光,当年梁连长离开咱连队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我都记着,他对林连长说,侦察连交给你了,带好它!……林连长走的时候,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要走了,这话我就不重复了。我只想说,我们之间所有的兄弟情谊,都是在这里产生的,我都把它装在心里了……咱们到演习场上见!” 马春光默默地点头。 傍晚,他又来到师史馆。里面没人,他打开灯,缓缓走过一排排的烈士遗像,最后站到黄小川的遗像前,久久地、默默地仰望着墙上的黄小川…… 他向墙上的黄小川敬礼。 快到熄灯时间了,房间内,战士们做熄灯前的准备工作,不时传出欢声笑语。赵海民从连部出来,缓缓地走过每一个门口,他的眼里充满了留恋和伤感之情。 他在三班门口停下,望一眼门上的牌子,然后久久地望着室内……三班是他最初的家,没有三班就没有他的今天,三班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上…… 熄灯号响了,他回到连部。朱瑞、马春光、李胜利在里面吸烟,准备给他送行。朱瑞坚持把大家组织起来,给他送送行。他坚决地说:“不!明天早晨出早操的时候,你们给大伙说一声,就说我夜里走了。” 三人默默地点头。 约摸十点半的时候,文书小邵悄悄进来说:“连长,小车来了,在围墙外面,嫂子也在车里面呢。” 赵海民点点头:“好吧,我们动作轻点。” 几个人站起来,李胜利帮赵海民提着小包,他们轻手轻脚往外走。大门口的灯黑着,走在前面的马春光伸手拉亮电灯。 顿时,他们全都愣住了—— 门前操场上,全连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集合好了。整齐的队列,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齐期待地望着赵海民。 原来大伙已经知道他们的连长要走了。他们怎么知道的?谁也搞不清。赵海民站在台阶上,目光缓缓掠过那些熟悉的面孔。他动情地走到队列前,说:“同志们,我本来不想打扰大家的,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就说两句。我要走了,但我的心还会与侦察连相连着,我只希望同志们到演习场上把我们侦察连的那股劲儿拿出来!……再见了,同志们!” 站在第一排打头位置的一排长大声说:“连长!我有话说!” 赵海民说:“你请讲。” 一排长说:“我们不是为你送行的!我们是想让你留下来!” 此言一出,赵海民等人都是一愣。 二排长说:“连长,你带我们参加演习吧!” 三班长李长明说:“连长,你不能这时候离开咱侦察连!” 战士们纷纷说着—— “连长,你不能走!” “连长,留下吧!” “连长,我们不想让你走!” “连长,我们想让你带我们参加演习!” “连长,演习完了你再走吧!” ………… 有人流泪了。有人扭过脸抹眼泪。 一声声的挽留,令赵海民经受着震撼。 离侦察连不远的道路上,来接赵海民的吉普车就停在那儿。刘越站在车门前,久久地看着操场上那感人的一幕,显然,她也受到了震撼。她的眼睛湿润了。 赵海民看着一张张期待的面孔,不知该说什么,良久之后回头望了望指导员和马春光。朱指导员轻轻摇摇头,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马春光咬咬牙,仿佛下定一个决心,走到赵海民身边,诚恳地说:“连长!你看到了,侦察连的全体同志,这时候实在舍不得让你走!……你走了,我可以接连长了,但我宁愿不当这个连长,也希望你留下来!我们之间,战友一场,搭当一回,我们没能够一同上战场,但如果能在演习场上并肩战斗一回,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演习结束,你再走,行不行?” 不知何时,刘越挺着个大肚子走了过来,她看看队伍,看看马春光,然后看着赵海民,说:“海民……还是……留下来吧!” 赵海民感激地望着刘越,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几十辆解放牌卡车浩浩荡荡向演习场地进发,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坐在驾驶室里的赵海民望着不见首尾的队伍,心中顿生豪情。 刘越快要生了,他有些不放心,刘越说,你就放心走吧,通信连那么多女兵,照顾我一个产妇还不是小意思。他一想也是,就高高兴兴与她告别。他们约定,如果侦察连取得了好成绩,他们的孩子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赵侦。 到了指定的地域住下后,各部队进行演习前最后的准备工作。这时候,李胜利家里来了一封电报。当兵的人,最怕有电报,尤其是关键时刻,电报最让人担惊受怕。有人问李胜利电报内容,他李胜利淡淡地:“没事。”说完,他就走开了。 第二天,师里负责送信的三轮摩托车又送来一封电报,还是李胜利的!文书小邵报告了赵海民,开饭时,赵海民问李胜利是什么事,家里老来电报。李胜利仍然是轻描淡写地说:“没啥大事。” 到了第三天,第三封电报又送到李胜利手里,炊事班的全体人员都觉得不对劲了。李胜利告诉他们,没事,你嫂子把电报当信写,这样快!大家虽然半信半疑,却也就没往心里去。 第四天早晨,上士帮李胜利整理床铺,一掀枕头,看到下面压着那三封电报,他忍不住打开一封。电文是:母病危速归。 上士愣了,想想不对劲,赶紧报告了朱指导员。朱指导员又拿着三封电报到训练场找到赵海民和马春光,把电报往他们面前一推,说:“司务长带人拉粮去了,上士打扫卫生发现的。” 三封电报内容全是“母病危速归”。几个人惊愣着。马春光说:“这个李胜利,这么大事也不吭一声,得好好收拾他!” 他们决定,尽量到师里争取给李胜利请假,让他回家一趟,虽说是演习随时都会开始,但人命关天,老母亲病危,让儿子回去看一眼也是人之常情。 中午,李胜利从粮站拉粮回来,赵海民马上把他叫到连队的帐篷里来,对他说,如果他打算想回去看看,就到师里给他请假,想办法让他走。 李胜利叹口气,大口吸烟:“这几天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好几次想找你们说出来,又忍下了……连长你知道,我妈身体一直好好的,平时很少生病,谁知她偏偏这时候病了……为了演习,你们几个都蜕了几层皮了,眼见着瘦了一圈,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能张得开口?演习虽然不是比伙食,可伙食搞好了,就能把大家的劲儿提起来,能把大家的潜能挖出来,能让全连以最好的状态到演习场上去!食堂不是说离了我就玩不转,可我在和不在,肯定不一样!毕竟围着锅台转悠了五六年了,比他们更知道冷热咸淡,比他们更精细点儿。我在,你们也放心,对不对?……说句老话,自古尽忠难尽孝,这个时候,我不回去,我爸妈他们也会想通的,不会怪我的……” 李胜利眼泪汪汪了。 赵海民、马春光、指导员三人感动地望着李胜利。朱指导员说:“胜利,你以支部的名义,给家寄二百块钱去,钱从干部福利费里出!” 李胜利摇头:“指导员,钱我已经寄走了,家里也不缺钱,谢谢了。” 赵海民说:“指导员,春光,我觉得应该把胜利的事情反映到师里去,胜利又给大家当了一回榜样啊!” 李胜利不经意地一笑。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啊! 马春光亲自写了一篇文章,把李胜利接到三封电报而不归家的事迹好好描述了一番,军区的《演习简报》很快就登载了,江师长看到后说,这是个老典型,很能经受住考验的,以后要重点培养。这话传到侦察连,让李胜利两天没睡着觉。 重点培养,不就是重点提拔吗?看来用不了多久,马华娘俩就能来部队当个“长住户”,而不是“临时户”了。 过了两天,赵海民专门跑去问李胜利:“婶的病咋样了?” 李胜利正在亲自抄菜,他挥动着大铁锹说:“噢,马华刚来了信,说是病情稳定住了……你就甭牵挂了,多操心训练的事吧!” 赵海民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三军联合演习终于开始了! 战机升空。军舰劈波斩浪。大炮怒吼。火光冲天……这些场景赵海民他们看不到,因为按照预定的计划,边防三师扮演的“红军C师”与当面的“蓝军D师”的交火要在晚些时候进行。而在开战之前,唱独角戏的便是侦察连。 山区的夜,异常静谧。蓝军A师的阵地前,十多盏巨大的探照灯交叉照射着河面,照在群山之间,照在一片平坦的开阔地上。 平静的河面上,有一片游动的芦管渐渐靠近河岸,水下面正是赵海民的侦察连。快到岸边了,一个战士从水中呼地露出头,轻轻吐掉口中的芦管。赵海民、马春光等人紧接着从水中露出来…… 几十公里之外的山谷里,是红军C师的集结地,伪装的火炮,伪装的坦克,伪装的士兵,都在等待侦察连传回的情报。江师长站在隐蔽的指挥所里,焦急地看表,此时离蓝军D师炮火攻击时间还剩1小时20分钟,如果侦察连在这段时间内无法传回准确的情报,那么蓝军的炮火就会覆盖红军C师的阵地。 前方,悬崖边,赵海民带领的侦察连无声地攀爬着,悬崖的上方探照灯的光柱不停地照来照去。最前面的赵海民爬上一片平坦的地方,就地一个翻滚,到了探照灯照射不到的一条沟壑里,后面的部队依次学着的他的样子,进入沟壑…… 前面便是开阔地了,蓝军各观察所在探照灯协助下,严密监视着那片平坦的开阔地。赵海民、马春光戴着伪装的野草编织的帽子,身后的部队隐蔽着,等待着。马春光看看表,小声道:“大约有三公里宽。” 赵海民点点头:“向后传,快速匍匐通过。” 话音未落,他已匍匐前进了。马春光伏在原地,压低声音,向部队下达命令:“注意隐蔽,匍匐前进。” 战士们一一通过马春光身边,紧跟在赵海民身后匍匐前进。行动中的侦察连与山地几乎融为一体,在如同白昼的灯光下,一面绿色的“草皮”蠕动着,起伏着,前进着。神色凝重的赵海民不断加快速度。有的战士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但仍然咬牙加速。有的战士衣袖破了,裤子破了。手、肘和胯部破了,血流出来……这个过程的艰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虽只有三公里宽,但所有人都感到它太漫长了,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攀爬过的悬崖和岩石上,血迹斑斑。 他们匍匐前进经过的那片开阔地上,几十道长长的痕迹,一直延续下去,显得十分壮美,宛若用身体画出的图案。有的地方,能够看到血迹…… 在后方隐蔽部里,江师长的眼睛几乎没离开他腕上的夜光表,离蓝军D师炮火攻击时间越来越短,如果不能先发制人,红军C师想取胜,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看不到赵海民他们的任何踪影,只能被动等待。 终于,赵海民率先通过了开阔地,到了山脚下,他一跃而起。随后,他身后一名名紧随而至的战士也一跃而起,跟在他身后隐没进山林。谢天谢地,蓝军的探照灯没有发现他们。 赵海民和马春光爬上一面小山坡,居高临下看去,蓝军D师的阵地一览无余。一门门大炮上的伪装网已经拉下来了。几名战士迅速调整着发报机。赵海民轻轻说出方位,马春光借着手电筒的亮光迅速在地图上画着标记。发报机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来…… 此时,离蓝军D师炮火攻击时间只剩10分钟。指挥所里,江师长面色凝重。收报员突然惊喜地喊道:“师长!” 报话机里的赵海民镇定自若地说:“长城,长城!我是长江,我是长江!现在向你报告二号地区蓝军的兵力布暑……” 江师长心花怒放。随着赵海民的声音,各种信号弹飞向空中。红军C师的炮兵快速瞄准方位,先于蓝军开炮,巨大的轰鸣声覆盖了赵海民的声音。隆隆炮声响彻在夜空…… 大约就在此时,凌晨四点半,刘越在师医院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红军C师的进攻由此拉开序幕,大炮、火箭炮齐发。装甲车在山脚下的公路上滚滚向前。步兵跟随装甲车向前冲锋。 江师长对着步话机吼道:“我命令:侦察连加入步兵团行列,担任步兵攻击的先锋连!” 接到命令的赵海民站到高处,大声喊着:“同志们,冲啊!” 越来越激烈的战斗中,天色微明了,赵海民带领侦察连在炮火中冲锋。 一个悬崖处,马春光伸手将一名战士拉上来,突然,一发榴弹炮划过头顶,马春光略一愣,飞身将那名战士压在身下。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战士和马春光抖落尘土站起来。马春光右手鲜血直流,战士惊呼:“副连长,你受伤了!” 马春光大声道:“少废话,快冲!” 战士飞身跑了。马春光看了一眼受伤的手,顾不上包扎,跟上部队。 天亮了,红军C师胜利攻占了蓝军D师的阵地,几千人振臂欢呼,声势宏大。 医生赶来,为马春光的右手缠上绷带。赵海民问他:“伤怎么样?” 马春光说:“没事。海民,你看大伙多开心啊!” “是啊,这场大演习真让我们开了眼界。” “如果你调走了,能感受到这个场面吗?” “把我的好事给搅和了,我还想找你算账呢!” “哎哎,演习结束,你可以走了。” 赵海民望向远处,感叹道:“你当军区机关是我家的自留地?说不去就不去,说去就去?那事呀,我告诉你,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马春光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海民,你看这事弄的,把你的前程给耽误了。” 赵海民拍拍马春光肩膀:“没关系,在哪儿都一样!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哎哟……”马九九藏书春光疼得呲牙咧嘴,蹲下来,额头上沁出冷汗。 赵海民叫来两个战士,扶马春光下去休息了。 硝烟散尽之后,在一片平坦的地上,江师长等师领导走过来,检阅着炮阵、装甲方阵,一列列步兵方队。在侦察连的方阵前,江师长站住了。 与其它方队不同,侦察连的战士们一个个军装的衣袖破了,裤腿破了,许多人关节处的血迹变成了黑褐色。江师长撩起几名战士的衣袖看了看,感慨地退后几步,率先举起手来,向侦察连全体人员致军礼。没有口令,但侦察连全体人员跟随着赵海民,也向江师长致礼。 后来,江师长走到马春光面前,看着他包着纱布的右手。马春光用包着纱布的手敬了一个军礼,轻轻笑了:“师长,没事儿,大拇指削掉了一截,就是以后打敬礼有些碍眼,其它不碍事。” 江师长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走上一辆装甲车,站在高处看着部队,许久才大声说:“同志们!这次演习,我们部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既是对我们训练成果的一次大检阅,又为我们下一步的现代化、正规化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这里我代表师党委,感谢那些冲锋在前,不畏艰险,勇挑重担的同志!”江师长把目光投向侦察连,“你们是我们这支部队的骄傲!你们为我们师争了光!在我们这支部队的历史上,你们谱写了新的篇章!谢谢你们了……” 人群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侦察连在演习场上取得了巨大成功,班师回朝了。可是,高兴劲儿还没过去,一件不幸的消息传来:边防三师要进行精简整编,师部撤消,炮团、装甲团一锅全端给别人,全师缩编成一个团。 尤其要命的是,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侦察连了! 上级文件上说,边防三师作为军区精简整编的试点单位,先期进行整编,全军范围内更大规模的整编随后进行。 师里先开了动员会,然后各单位层层动员。 在侦察连干部会上,人们有愤怒,有委屈,有不理解,有怨气。李胜利眼睛红红的,他拍了桌子:“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大演习,咱们侦察连表现那么出色,全连荣立集体二等功,为什么要砍掉侦察连?这么好的连队,说砍掉就砍掉,可惜不可惜?” 朱瑞已经在指导员的位置上干了六年多,早就该提升了,这么一整编,提升的希望彻底泡汤了,他沮丧地说:“唉,连我们师部都没有了,真是没想到啊!” 李胜利咆哮:“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谁来管我们,啊?这套军装我李胜利还没穿够,我不想走!我想继续在部队干!” 有人附和着:“是啊是啊,我也不想走……” 赵海民、马春光始终一言不发,他们都表情凝重。 那天,通信连的干部们也在开会,气氛沉闷压抑,大家渐渐把目光集中到刘越身上。一位排长说:“副连长,听说这次整编,你爸分管,你能不能找他说句话呀?” 副指导员金小凤说:“对呀,副连长,你出面找找首长,看能不能把咱通信连保留下来。” 杜连长说:“保留通信连不可能了,师部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守备团,还要通信连干什么?” 刘越不语。方敏也沉默着。金小凤说:“连队保不住了,给我们这些干部找找出路也行啊!” 人们都附和着—— “是啊,副连长,只有你能说上话了。” “副连长,你给我们说说情吧,把我们调到别的单位也行啊!” “只要不脱军装就行。” 刘越望着众人,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次整编来得太突然了,她竟然没从家里得到半点风声,看来父亲有意对她保密。这个时候,她能做什么呢?赵海民那边怎么样?她都没来得及听听他的意见…… 晚上,赵海民留在连部值班,他站在窗前,久久地沉默着。李胜利气哼哼地推门进来,突然又讨好地对他笑笑。他一下猜到了李胜利来找他的目的,果然,李胜利可怜巴巴地说:“海民,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找找刘越的爸爸……你看,我马上就熬到正连了,到了正连,马华和孩子就可以办随军手续,我熬了这么多年,就是盼着这一天,如果这样就走,全泡汤了!……我怎么回去见马华和孩子?就差这一小步,一辈子的遗憾啊!……只要能留下,哪怕把我调到边境上再艰苦的地方都行,只要马华和孩子随军的事一办,明天宣布我转业,我都没意见,立马卷铺盖走人!” 说实在的,他理解李胜利,也真想帮他,但他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海民,听说这几天就要确定谁走谁留了,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啊。我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一块来部队,你不帮我谁帮我?……只要你留,我就不想走!” “要是,我也留不下呢?” “不可能!你这么捧的人才,你走不了的!” 赵海民摇摇头,劝李胜利回去休息,并且提醒他越是关键时候,越要稳住。李胜利点头哈腰地走了。 一个多月后,情况渐渐明朗了,侦察连的干部中,除了赵海民和刚从军校毕业的两个年轻排长,其它人都得往后转。赵海民得知这个消息后,脑子一热就去找江师长了。他对江师长说:“我虽然能留下,但我心里更不好受……就说副连长马春光吧,各方面都很出色,可就是年龄超了一岁,他是个人才啊,就这么走了,实在可惜!……如果我当时去了军区,马春光提了连长,现在他就不会走了。还有李胜利,多年的老典型了,像老黄牛一样,能干,能吃苦,就盼着提到正连,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出来……” 江师长说:“舍不得他们走是吧?我作为师长,眼看着这么多部下要脱军装,心里比你还要难过!你说的这些都是实际情况,但你说说,谁没有困难?……精简整编是我们部队搞现代化、正规化建设必须要走的一步,需要有人做出牺牲,也需要忍痛割爱啊……” 最后江师长告诉赵海民,他也要往后转了。他离开河南老家快三十多年了,该回去了,干脆就趁着精简整编告老返乡吧。临离开江师长办公室时,赵海民面对这位他尊敬的首长,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 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这天晚上连队熄灯后,他回家看了看。他疲惫地打开房门,看到刘越背对着门,在哄儿子赵侦入睡。赵侦已经睡了,刘越仍然趴在孩子身边,不想动。赵海民轻轻地喊她,她还是不动,傻了似的。 “刘越,你怎么了?” 刘越回头,眼里泪水汪汪。 赵海民来到床前:“你们的事,定了?” 刘越坐起来:“定了,按规定,我也得走……” 赵海民无言地望着刘越。 刘越说:“海民,我想带孩子回趟家,看看我妈他们,你说呢?” 刘越的意思显然是回家找爸爸说情,看能不能留下来。赵海民道:“行!要是有可能,你在爸爸跟前,也替春光、方敏,还有李胜利也说说话……我是实在不希望他们这么早离开部队啊!” 刘越郑重地点点头。

刘越带上儿子赵侦去了北京。车窗外是秋天的风景,大地一片金黄色,成熟的庄稼散发出清香,累累果实惹人喜爱,但是刘越没有心情欣赏秋天美妙的景色,她只盼着快点到家,找爸爸求情。 爸爸的秘书老姜到北京站接的她。一辆伏尔加牌小轿车把她和赵侦拉到军区大院。久违了的大院新添了不少建筑物,让她感到陌生了。在自家小楼前下了车,她抱着儿子,兴奋地叫着“爸、妈”,走进小院,进入客厅。父母亲从楼梯上下来,高兴地接过孩子,两位老人轮流跟外孙亲个没完。爸爸兴致极高,不停地逗着孩子,哈哈大笑。 赵侦突然哭了,刘越赶紧接过来,哄了两下,孩子立刻不哭了。保姆把赵侦抱走后,爸爸问:“小越啊,你们部队情况怎么样啊?” 刘越赌气道:“爸,部队不大稳……都是整编整的!” 爸爸神色突然变得严峻了。 刘越不管他,她噘起嘴:“爸,我们通信连也给撤销了,好惨啊!” 这时,姜秘书进来,冲刘越点点头,然后对刘孟达说:“首长,时间到了。” 刘孟达立即站起来,说:“小越啊,我去开会,你和孩子多在家住几天,陪陪你妈妈。” 刘越答应着:“爸,你早点回来啊。” 爸爸点点头,在姜秘书陪同下,走出院子,钻进小车里。 爸爸走了后,刘越跟妈妈诉了一顿苦。妈妈安慰她,先不要着急,看看老头子是什么态度再说。到了晚上,墙角的大座钟指向了十一点,刘越和母亲仍未休息,刘越焦急地问:“妈,我爸他还能回来吗?” “我看你爸今晚不会回来了,多少年了,他心里只装着部队,这个家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经常是十天半月不进家门,而且连个电话都不打,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是早就习惯了,他在也好,不在也好,一个样。”说这些时,母亲并未生气,很平静的样子。 “妈,你说,我的事,爸爸会过问吗?”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说:“你爸这一阵子也是心事重重的,饭量也小了,夜里老失眠,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 “妈,你看我,从小跟着你们在部队生,在部队长,长大了,理所当然地参了军,我真没想到,这么快就面临着要离开部队。” 母亲叹口气:“小越啊,按说把你留下,不难,可谁知道你爸爸会怎么想啊?” 刘越没想到,父亲一走就是三天,而且连个电话都没往家打。她拿起电话,让军区一号台帮着找,一号台回话说,首长在军区招待所开会,不接电话。 刘越只得耐着性子等。到了第三天深夜,十二点都过了,外面汽车响,刘越和母亲交换一下眼神,笑起来:“肯定是我爸回来了!” 她急忙拉开门,就见父亲已走进院子。她迎上去:“爸!你可回来了!”边说边接过父亲手里的皮包。 父亲问:“小家伙呢?” “早睡着了。” 父亲进到客厅,摘下军帽,一头花白的头发露出来。刘越和母亲都大吃一惊。母亲愕然地说:“老刘,你这头发……怎么突然白了那么多?……叫我都不敢认了……” 父亲淡淡一笑:“老了呗!” 说完,父亲就上楼了。刘越悄悄跟上楼,从门缝里往里看,父亲独自坐在书桌前沉思着。她鼓起勇气,轻轻推开门,叫道:“爸!” 父亲没回头:“小越,进来吧。” 刘越进入,在父亲面前规规矩矩坐下。 “小越啊,爸爸忘了问你,海民还好吧?” “爸,海民他很好……爸,他那个侦察连虽然没有了,不过,他能留下。” 父亲点点头。 “爸……我们通信连……” 父亲打断刘越:“小越啊,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们通信连没有了,你也得走。爸知道你不想走,不愿脱下这身军装。” 父亲站起来踱步,刘越也站起来,紧张地望着父亲。父亲说:“孩子啊,要说对部队,对军装,对这两面红领章的感情,爸爸比你要深得多……但爸爸到年龄了,马上也要脱了,爸爸也是舍不得……对不对?” 惨白的日光灯下,父亲眼睛湿润了。刘越动情地望着父亲,渐渐受到了震动。 父亲又说:“小越啊,你是我的女儿,军区党委常委又指定,由我来分管你们师的整编工作,你说,得有多少人盯着咱爷俩呀?这回整编,其实咱爷俩的压力最大!爸不为别的,就想在这次整编中带个好头,不想让人戳脊梁骨!” 刘越眼里噙着泪珠:“爸,您别说了,我懂了……女儿知道怎么做了……爸,女儿只想求你一件事。” “孩子,你说吧。” “爸,我脱军装后,想留在部队附近的小城,留在海民身边,暂时就不回北京了,以后不能照顾你们,请你和妈妈原谅。” 父亲看着女儿,坚定地点点头。刘越不想再打扰父亲,就退出来了。妈妈在楼梯上等她,她对母亲笑一笑,说:“我想通了,妈。爸告诉我该怎么做了。”

赵海民接到刘越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苦笑一下,说,这个结果我早就想到了。刘越气得够呛,说你明知道是这个结果,还同意我回北京。赵海民说,不让你回去一趟,你不死心啊!这下好了,踏实了,回来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刘越的事情赵海民丢到了脑后,马春光的事情却一直让他放不下。把马春光这样的人才放走,多可惜呀! 这些天马春光沉默了,他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但又从内心里割舍不断与军营的这份情。这天傍晚,他又到了营外的沙丘那儿,夕阳下,他孤零零地望着远方。赵海民从远处走过来,在他身边停下。两人好久没说话,突然,马春光开口道:“海民,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赵海民不知他想说什么。 “当年,我们两拨兵打架的地方。” 赵海民恍然大悟:“噢,我想进来了……那天晚上,你口琴吹得特别好听,我都听得入迷了。” 马春光摇摇头:“时间过得多快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海民,这段时间,不知怎么搞的,我经常回忆起当知青的时候。那时生活艰苦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前途渺茫,让人困惑。有人受不了,自杀了;有人偷跑回城里,被遣送到更偏僻的知青点上;还有的,靠堕落换取片刻的欢乐。终于有了一个机会,知青可以就地入伍。我有幸穿上了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士,从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说起来,没有部队,就没有我马春光的今天!” “春光,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部队培养成人的。” 马春光眼睛湿润了:“是啊,不论到了哪里,我都不会忘记这座军营的……还记得胡小梅走的情景吧?这么多年了,想起胡小梅走,我心里就难过,但以前难过,是觉得她走掉,有点可惜,现在,才知道离开部队是什么滋味,才明白小梅的内心,是多么痛苦……” “春光,我真希望你能……想办法留下来。” “海民,别扯淡了,我早就做好离开的准备了,我和方敏都能想得通!不说别的,就说我这手,你看,连个军礼,都敬不全了,留在部队也影响军人形象嘛……” 赵海民上前,握住马春光伤残的右手:“春光,你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海民,我还想对你说,我真的很佩服你。我们这一茬兵里面,你是一个代表。你一定要在军旅之路上好好地走下去,为我们这一代军人争光!军队的未来属于你这样优秀的军人!我祝愿你,以后多多建功立业!” 马春光噙着泪举起右手。赵海民也噙着泪郑重地举起右手。二人久久地敬礼,眼睛模糊了,却仍然定定地对望着…… 李胜利仍然是想不通,据炊事班的人说,他夜里哭过好几回鼻子。就这样子被部队给打发了,他没有脸面回去见父母亲,没有脸面见老婆孩子。他的梦想就这样破碎,他不甘心哪! 刘越回来了,李胜利头一个跑到赵海民家,想探听一下刘越带来了啥样的消息。如果刘越通过她爸帮忙留下,他就央求她替他也想想办法,这时候,他顾不上脸面了,只要能留下,只要能让老婆孩子随军,他就是当一回孙子给人家磕头,他也干! 在赵海民家门口,他正好与赵海民碰了个满怀。赵海民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刘越已经决定服从精简整编的大局,转业离开部队。 他惊愕地说:“怎么?刘越真走?” 赵海民点点头。 他真是弄不明白了:“她怎么,不想办法留下?” 赵海民沉默不语。 他目光呆滞,无力地坐在地上,赵海民蹲下,拍一下他的肩膀:“胜利,再好好想想,啊?慢慢就会想通的。” 赵海民走了,李胜利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炊事员们想把他抬到医院去,赵海民制止了他们,说:“副指导员没事,你们让他好好睡一觉就行。” 昏睡了一天.99lib.t>一夜,再醒来时,李胜利就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似乎窗子外的阳光也比以前明亮了。他坐起来,吃了一碗上士端来的鸡蛋面条,感觉身上的力气正一点一点地恢复。他站起来,摇晃着踱到门外,一眼就看到了挂在食堂门前墙上的那把镰刀,镰刀已经绣迹斑斑。他上前,轻轻取下它来,握在手里,久久地端详着……当年,他就是用这把镰刀割猪草的,他割了好几年猪草。一晃,他就要离开这座军营了…… 又一个早晨来临了,太阳从东方升起,把万道霞光洒向大地。李胜利拿着那把绣迹斑斑的镰刀,到厨房后面的仓库里,找出一块磨刀石,然后他专注地磨那把镰刀。上士过来问他,副指导员,你磨镰刀干什么?他没说干什么,只是让上士给独轮车的轮胎打点气。上士照办了。镰刀磨得十分锋利了,他走到门外,推起独轮车,在上士不解的目光追随下,向营门口走去。 他推着独轮车出了大门,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向戈壁滩深处走。头顶上有大雁飞过,他抬起头来,痴迷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大雁不见了踪影,也许用不了多久,他的踪影也会被这座老旧的营盘抹去……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了当年他割猪草的地方。还好,这里的青草还算茂盛。他放下独轮车,拿过镰刀,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两下,然后抡起镰刀,割起草来。开始他明显地不顺手,感到别扭。调整几下之后,就顺手了。一片片青草倒下……他的眼前,不断闪现出他当战士时,割猪草的样子。时过境迁,这肯定是他最后一次割猪草了。就用这种方式,和部队告别吧。 他一边割草,一边流泪。 快到中午时,他推着满满一独轮车青草,来到侦察连的猪圈旁。养猪的战士见副指导员亲自割猪草,有些不理解。他示意战士别动,自己把猪草卸下来,丢几把到猪圈子里。猪们兴奋地围上来吃草。他满意地笑了……

1983年年底,以边防三师步兵团为基础组建的守备团正式办公。赵海民被破格任命为守备团二营营长。 在装修一新的守备团会议室,新上任的团长宣读完命令后,说:“还有一件事情告诉大家,1984年10月1日,我国将举行建国35周年国庆大阅兵,军区首长指示,我团选派一名干部参加阅兵。根据有关要求,经过多方考虑,并且听取了原师领导的意见,守备团党委研究决定,新任二营营长赵海民同志去参加国庆阅兵!” 所有的目光集中到赵海民脸上,然后是热烈的掌声。赵海民站起来,庄重地敬礼。参加阅兵,到天安门广场上按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检阅,这可是个莫大的荣誉呀!他是边防三师惟一的代表,也是同龄人的骄傲,能有这一天,他要感谢许许多多的人…… 转过年来,马春光、方敏和李胜利就要离开部队了,赵海民也要到北京的阅兵村报到。马春光和方敏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把赵海民、刘越和李胜利请了来,说是几个战友好好聚一聚,再不聚就没机会了。 是的,从此将天各一方,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这是让人伤感的事情,但又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餐桌上,菜已备好,酒杯已斟满。什么都不用说,在座的不管男的女的,端起酒杯来,杯子就不离手了。喝吧,喝吧,感情不是酒,但感情都在酒里面呢。没一会儿,一瓶白酒下去了。刘越和方敏,刚当兵时一滴酒都不沾的,十多年来,从来没练过酒量,可这会儿酒量大得吓人。 大家向赵海民说着祝贺的话。李胜利不时抬眼望一下赵海民,眼神里有嫉妒,更有佩服和羡慕…… 赵海民说:“你们说了不少了,我也说两句吧。我们十八、九岁的时候,从五湖四海来到了军营,从一个普通老百姓逐步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战士,虽然这十几年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平平淡淡走过来了,但是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没有在军营里虚度年华!我们对得起这枚红五星,没有给这两面红领章抹黑!……来,我提议,为纪念我们度过的青春岁月,干杯!” 他们举杯,一饮而尽。 方敏站起来:“我说两句好不好?” 众人鼓掌,叫好。方敏道:“我想说,我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这里就像是我的摇篮,我会永远把它装在心里,一辈子不会忘记它。要脱军装了,才知道它更让我牵挂,才知道战友之情可贵……” 大家低了头,都感到鼻子发酸。李胜利一个劲地闷头喝酒,他最先有了醉意。他把杯子猛地一放,像是下定了一个决心,说:“海民、春光、刘越、方敏,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我想多说几句,马上就要向后转了,有些话不说出来,心里堵得慌,不说出来以后想说也没机会了……我李胜利当兵十三年,有过一些辉煌,也有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入伍时和海民争抢那个入伍名额的事就不说了,大家都知道。当新兵时,海民关禁闭,是因为丢了步枪零件,可那个零件就是……就是我把它踩到地下的……” 人们都愣在那里,谁也没想到李胜利会说出这些话。赵海民赶紧制止:“胜利!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 李胜利已经刹不住了:“不,我要说……还有,快提干时,是我给老家的丁主任写信,透露了海民和刘越的事情,才引起丁主任发火,给部队写了告状信,差点影响海民提干……” 赵海民拉一下李胜利的胳膊:“胜利!你不要再说了!” 马春光、方敏、刘越也劝阻。李胜利决绝地挥挥手:“你们让我把话说完……我咬牙坚持做好人好事,就是为了提干;提干后,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快点往上调级,好让老婆孩子随军。大演习前,家里发给我的那三封电报,也是假的……我这个人,是和海民一块出来的,我最嫉妒的,也就是海民。我怎么使劲,都赶不上他……所以我坚持让马华在部队怀孕,在部队生孩子,我就是想让儿子一生下来,听到的是军号,而不是鸡鸣狗叫!我想让儿子在军营里受熏陶、成长,将来才能做好一个军人!……” 刘越、方敏抹起了眼泪。赵海民和马春光也都深深地理解了李胜利。 李胜利流着泪:“海民,我做了多么多对不住你的事情,你不会怪我吧?” 赵海民抱住李胜利双肩,动情地说:“胜利,好兄弟,能说出刚才那些话,说明你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军人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如果你还能喝,我们两个就干一杯!” 李胜利两眼放光:“好!” 两个人郑重地碰杯,把酒喝下去。其它人猛然地鼓掌。这一杯酒,会让他们记一辈子啊! 这时,电视机午间新闻节目里,正在播放我军即将换装的消息,以及新式军装的介绍。他们专注地、神情复杂地望着电视机。赵海民抚摸着帽子上的红五星,又捏一捏两片红领章,说:“真换掉它,还挺舍不得的。几代人的青春、梦想,就是和红领章、红五星连在一起的……” 马春光伤感地说:“我,胜利,还有刘越、方敏,我们没有机会穿新式军装了……红领章红五星的时代,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梦……这或许也是我们这些人最后的一次聚会了。” 他们重新陷入伤感。刘越突然一拍桌子:“哎,我说你们这是咋了?脱军装咋了?离开部队又能咋了?只要我们自己还把自己当成军人,我们就永远是军人!对不对?” 刘越的话令所有的人眼睛一亮,大家鼓掌叫好。 刘越又说:“我提议,酒不喝了,我们喝个歌吧。唱《打靶归来》好不好?” 于是,五个人动情地唱歌。他们一边唱,一边有节奏地拍巴掌……唱着唱着,泪水忍不住就噙满了眼眶…… 赵海民去了阅兵村。在训练场上,他们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惊天动地。静下来时,他就会想念那些亲爱的战友。战友们各奔东西了。马春光和方敏转业回了石家庄,马春光进公安局当了警察,方敏进了邮电所。李胜利回到伏牛山区的小县城,进了商业局。梁东从营长的位置上转业,如今在哈尔滨工商局。朱瑞回到山西大同,在公路段当党支部书记。张社会在山东沂蒙山区务农,也不知他的皮肤病又犯了没有?何涛在武汉一家机械厂当保卫科长。胡小梅一直音讯皆无。黄小川,长眠在中越交界处的红土地上,愿他的灵魂在天国安息…… 刘越转业后一直没去上班,就在家里带孩子。 春天过去了。 夏天过去了。 秋天来临了。 1984年10月1日,刘越坐在电视机前,有些紧张地观看阅兵的场面。参加受阅的部队开始在天安门广场集结,她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但一闪就不见了。后来,邓小平在北京军区司令员秦基伟的陪同下检阅部队。赵海民站在方队长的位置上,神情庄严。邓小平来到他们那个方队的近前,他下达“敬礼”的口令。儿子赵侦指着电视机,叫了声“爸爸”。 刘越心里热辣辣的。 随着播音员的介绍,分列式开始。 刘越目不转睛地望着电视机。一个个方队经过检阅台。 轮到赵海民的方队了,他声音异常宏亮地下达口令。 调皮的赵侦此刻也不声张了,他依偎在刘越怀里,异常专注地望着电视机。赵海民的方队经过检阅台,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步伐里,刘越仿佛看到她和赵海民,以及马春光、方敏、黄小川、胡小梅这一代军人成长的历史…… 赵侦指点着爸爸举手敬礼的特写镜头,大声说:“妈妈,妈妈,长大了,我也要当兵……” 刘越的眼睛模糊了。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2004年6月25日一稿 2004年10月31日二稿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