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五十年,轮转变化中,短促如梦幻。天地之万物,无有不死灭。”——摘自能剧幸若舞《敦盛》
一
马蹄踏着人的身体往前冲刺,就像是在淤泥中行军,死人的铠甲破碎了,黑色的血沾满了马蹄和它前胸的皮毛。熊谷直实的马镫上挂着十几颗人头,这些人头有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喜怒哀乐一应俱全,有的皮肤白净宛如贵族,有的满脸血污面目全非。他一口气冲到了海滩上,几乎被人血染红的海水反射着的阳光突然呈现了一种惊人的美,直实觉得奇怪,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于是他有些目眩,他看见海面上有几艘战船在颠簸着,一之谷的火光像从高天原上丢下的火种一样星罗棋布地燃烧。
沙滩软软的,不时有海水涌上来,被马蹄溅起,咸涩的海水打在直实的脸上,凉凉地渗入了皮肤。终于在死尸堆中见到了一个活人,在百步开外,骑着一匹漂亮的白马,头戴有着金光闪闪的龙凤前立的筋兜,筋兜下是漆黑光亮的护面甲,身着的是赤色条纹的铜具足。身后插着一支平氏红旗,就像所有的衣着华丽得像京都贵族那样的平家大将。直实紧了紧马刺,舞剑追了上去。那人似乎不太会骑马,一个劲地用马鞭狠狠地抽打着,马却始终在原地打转。熊谷直实很快就追上了他,挥起沾满血渍的剑砍在了对方的马上,那匹漂亮的白马立刻跳了起来,把骑马的人重重地掀了下来。
那人倒卧在了沙滩上,失去了抵抗能力,金色的头盔和红色的铠甲还有全身绘制的美丽条纹的装饰一起一伏,就像海浪般放着光泽——一只受伤的虎,直实在心中冒出了这样的比喻。然后他跳下了自己的大黑马,把剑架在了对方的脖颈上准备砍下去,在此之前,他先揭去了那人的头盔。
他看到了一张少年的脸。
熊谷直实愣住了,怎么是个少年?为什么不是满脸络腮胡或是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至少应该是一个青年武士。
然后他仔细地看着少年的脸。那张光源氏般的脸苍白得像个涂抹脂粉的歌伎,细细的眉毛,大而明亮的眼睛,嘴上只有一圈淡淡的绒毛,两片匀称的嘴唇倒是像血一样鲜红,连同那小巧的下巴,越发地像个女人。
少年的眼睛虽然明亮,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嘴角忽然漾起了淡淡的微笑,让人不可思议。直实突然觉得那双眼睛是那样熟悉,熟悉得与自己的眼睛一样。
二
那双眼睛注视着清晨的薄雾所笼罩着的信浓群山,上百只栖息在树林里的大鸟受到了惊吓发出鸣叫和拍打翅膀的各种声音,向那更为高峻的山峰翱翔而去。在那双眼睛里,父亲右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来不及包扎,鲜血刚刚凝固,只能用左手握着剑。直实的头盔不知在哪儿丢了,于是父亲把自己的黑色筋兜戴在了儿子头上。
那是直实的第一次骑马,十五岁的他浑身颤抖着,腰上的双刀还没用过,两条大腿外罩着的鱼鳞甲片上却已溅满了血,那是别人的血。
他紧紧地抓着缰绳,跟在父亲的身边,带着父亲体温的筋兜让他的头皮温暖了一些。
父亲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部下,只剩下十来个人了,他看着四周幽暗的丛林和自己疲劳不堪的马,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对儿子说,跟我一起去死吧。
直实睁大了眼睛无法回答,突然他听到了从树林外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仿佛是一支大军。直实把头埋进马鬃里,过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把眼泪抹掉了。
父亲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脸,然后紧了紧马刺,第一个冲出了树林。他此刻感觉父亲骑在马上的背影突然就像个毗沙门天王一样,身后的十几名武士也纵马冲了出去,他们发出奇怪的吼叫,像一群野兽。最后直实的马在打了好几个圈子以后终于也冲了出去。
冲出树林的一瞬,阳光立刻驱散了雾霭深深地刺入了他的瞳孔,他感到就像锐利的箭刺入自己的头颅一样痛苦。然后他听到四周全是一片刀剑撞击的声音,刺耳,尖锐,四下张望,还看到了不时有火星从带血的剑锋上迸出。最前头父亲的背影依然挺拔,他左手举着剑劈杀,好几个对方的武士被他砍落了马,谁都不敢靠近他,最终,他所有的部下都死光了,只剩下父子两个被上百人围在了中央。
父亲的马死了,直实也被从马上掀了下来,他们徒步走到一棵大树下。父亲看了看儿子,脸上露出了一种幸福的笑容,这笑容让直实一辈子都难以理解。然后父亲对他说:“我先死,然后你跟着我死,记住,必须自己动手。”
父亲脱下了甲衣,露出了鲜亮的胸膛,接着他从容不迫地把佩在腰间的短剑刺入了自己的腹部。他一边切一边看着儿子,说:“儿子,看清楚了吗?就是这个样子,别害怕,一点都不疼。”
他又把剑向下猛切,开了一个几寸长的口子,然后又把刃口猛地向左一转,又是一个长长的口子,鲜血这才像一群活蹦乱跳的鱼一样游出了他的皮肤,染红了他的身体和甲胄。可他继续保持着那种幸福的笑容,看着儿子,轻轻地说:“儿子,看清楚,你也要像我一样,就是这个样子。”
接着,直实看到父亲的肠子流了出来,他没有想到人的肠子居然是如此鲜艳夺目,像一群被涂上彩色的泥鳅。这时他才发现父亲的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痛苦地喘着粗气了。父亲突然叫了出来:“快,用你的长剑,砍下我的头,我受不了了。”
直实吓得手足无措,他抽出了腰间的剑,却愣愣地站着。
“儿子,别愣在那儿,快砍下我的人头,别人正看着我呢,我忍不住了,快。”
直实这才扫视了周围的一圈人,个个骑着马,表情沉默严肃,仿佛是在给他们的主人送葬。
他突然想哭,却又哭不出,他终于举起了剑,长长的剑刃反射着夺目的阳光,父亲看着他,虽然越来越痛苦,却恢复了那种幸福的笑容。剑既然已经举起,就不可能再放下了,直实挥动了手臂,剑最后是以惯性砍到了父亲的脖子上的,锋利的剑刃切开了父亲的脊椎骨,他能清楚地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
“儿子,别停,要一剑就把人头砍下来。”这是父亲最后的一句话。
十五岁的直实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就像锯木头一样在父亲的脖子里抽动利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父亲的人头砍了下来。
他只感到自己的剑突然失去了目标,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而与此同时,父亲的人头也掉到了地上,被砍断的脖子里喷出了许多血,溅在了直实的脸上,而父亲的双手仍有力地握着短剑深深地刺在自己的肚子上。他看到父亲失去了头颅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居然没有倒下,依然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而父亲掉在地上的人头,则仍旧以那种幸
99lib?福的笑容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然后又看了看周围的人们,他还是想哭,可还是哭不出来。他对他们说,求求你们,帮我埋了我父亲。那些沉默的武士点了点头。
然后,他也脱下自己的筋兜,剥去衣服,露出了十五岁还未成熟的身体。他也像父亲一样把沾着父亲的血的剑捡了起来,把剑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阳光夺目,他闭上了眼睛。
“你走吧。”一个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对方为首的一个全身黑甲的人骑在马上对他说话。
“让我死吧。”
“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勇气,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杀你,你快走吧。”全身黑甲的人面无表情地说着,语调平缓柔和,仿佛是在与自己的儿子对话。
直实终于松开了手,剑又一次掉到了地上,他看着那个人,记住了黑甲之下的人的脸,和那双鹰一般的眼睛。他慢慢地穿上了衣服,但他丢掉了父亲的筋兜,他站了起来,前面的武士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去,很久才消失在黑甲人的目光中。
在无边无际的山谷里,他的眼泪始终没有像自己希望的那样流出眼眶。
三
“你叫什么名字?”
“平敦盛。”
“你几岁了?”
“虚岁十六。”
四
一副面具,长着獠牙的面具,在黑暗的大海边,面具张开了嘴,嘴里有一把剑,剑光掠过平缓的沙滩。然后,平敦盛看到自己的头颅不见了,他哭了,一边哭一边找,他找遍了整个沙滩,都没有找到。
最后,他掀去了那个面具,发现自己被砍下的头颅正在面具之下对他微笑着。于是他捡起了自己的头颅,拎在手上,向京都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他发现自己手上的人头正在由孩子渐渐地成长,眉毛变浓了,鼻子变高了,唇须也长了出来,残存的半截喉节也开始鼓鼓囊囊了。
他沿着海边跑啊跑,没有脑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清这一切的,等他终于跑到京都的罗生门下的时候,自己被砍下的人头已经变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牙齿都掉光了,可拎着人头的身体却依然还是个小孩。
这时候,他听到自己的人头说话了:“樱花已经谢了。”
就在这个时候,平敦盛突然从这个奇异的梦中惊醒了,自言自语地说着,“樱花已经谢了。”他满头大汗,坐在铺席上,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终于,他爬了起来,轻轻地拉开了门,走在昏暗的长廊里。
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长廊里的光线,两边装饰着华丽的图画和盔甲,还有一面面锦缎丝帛。突然从一扇巨大的拉门里,他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于是他悄悄地走了进去。
在那间供奉着平家祖宗灵位的宫殿般庄严的大房间里,闪着幽暗的烛光,平敦盛看见了三个人,一个站着的是父亲,另一个跪着的女人几乎一丝不挂,用长长的头发掩着脸,还有一个青年男子也跪着,平敦盛不认识他,但从那衣冠可以看出是个贵族子弟。父亲从腰间抽出了剑,高高举起,一剑砍下了那青年男子的人头,那人头在光滑的地板上滚动着,一直滚到平敦盛的脚下。平敦盛吓得脸色苍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发出一点声息,他看着那人头,人头也在看着他,那人的脸很白,也很漂亮,描着蝉眉,嘴唇上也好像涂过什么。人头的眼睛大睁着,嘴巴也半开半闭,仿佛是在作诗,平敦盛大着胆子轻轻地尝试把手伸到了人头上,他不太走运,手指上沾到了血,一股滑腻湿润的感觉沁入他的皮肤,他又悄悄地把手指靠近自己的鼻子闻了闻,他居然闻到了一种母亲头发里特有的气味。
他又抬起了头,看见女人把脸露了出来,虽是素面朝天,但依然很美,令平敦盛吃惊的是,这是他母亲的脸。年轻的母亲跪在地上,一览无余地露出饱满的身体,皮肤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发出刺眼的光泽。忽然,他看到母亲的脖子上多了一根白色的东西,既柔软又坚韧,那种白色就和早春的雪一样,晶莹剔透,似乎是透明的。那白色的东西渐渐有了些皱纹,现在平敦盛看出来这是一匹白绫,是和泉国专门派人进贡的上好的白绫。
缠在母亲脖子上的白绫越来越紧了,父亲正站在母亲的身后用力地拽着白绫的两端。母亲的脸还是那么美,虽然脖子上致命的白绫正深深地陷入她的喉咙,而这匹白绫却是母亲最喜欢的。她的眼睛越来越大,大得超乎了常人,终于,她的眼睛看到了黑暗隐藏着的儿子。儿子也发现了母亲的眼睛正注视自己,但他却保持了沉默。而母亲想要对儿子说什么,却被白绫勒住气管什么都说不出。忽然母亲的眼睛定住了,像是进入了某个美妙幸福的境界,她快乐地笑了起来,嘴角带着一丝暧昧。当她快乐到了极致时,她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那匹美丽的白绫也渐渐地软了下来,像一条白蛇那样滑落在母亲丰满的腹部。
平敦盛看着母亲的身体软倒在地上,长长的黑发再次掩盖了她雪白的躯体,像一块巨大的黑色丝绸,他觉得母亲正在丝绸下熟睡着呢。
只有刺眼的白绫从母亲的身体下露出来,平敦盛突然觉得那白绫会突然飞起来,像白蛇似的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父亲抱起了母亲的身体,他打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片幽静的庭院,月光洒在母亲的黑发上,就像一条黑色的瀑布。在庭院的中央,有一棵古老的樱花树,父亲在树下掘了一个大坑,然后把母亲扔了进去,再把泥土覆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黑暗中隐藏的平敦盛,张大了眼睛,默默地记下了这一切。
五
熊谷直实打量着眼前的平家少年,忽然发现少年的腰间别着一支笛子,在人人腰间佩剑的时代居然有人佩笛,这令直实很困惑。
“你会吹笛子?”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少年从腰间拔出了笛子,又细又长的笛子,一端刻着一些汉字,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贴着笛膜。笛子的表面很光滑,在阳光下,那种反光就像一把短剑。
“这支笛子叫‘小枝’。”少年突然主动说话了,只是声音还带着女孩般的颤抖。
“小枝?”直实的心头忽然被什么牵动了。
“小枝——小枝——小——枝——”
六
小枝在黑暗中的脸忽然清晰了起来,她爬在二十岁的熊谷直实的身上,脸向下,明亮的眼睛让他渐渐清醒了起来。但他还是不能动弹,任由小枝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摸着,直实能感觉到她的手很小巧细致,不像通常村妇的手。那双手像某种有着光滑皮毛的小动物一样游走着,直实感到那手似乎能穿过皮肤,摸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暖暖地,于是,他的身体又从寒冷的地狱回到了人间。
他终于伸出了手,紧紧地抓住了小枝的手,并死死地摁在自己的心口。那双暖暖的手虽然突然像小动物受惊一样一个劲地颤抖抽动着,但在直实大大的手掌里却仿佛是跌进了陷阱。他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小枝大大的眸子在闪烁,他的力量终于又回来了,直实一个翻身,把小枝完全压在了身下。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战场上传来,直实又坠入了黑暗中。
有火,有火在自己的身边燃起,一团温暖的炉火,仿佛能使冬眠的蛇从冰雪中醒来。直实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当他睁开眼,却真的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躺在了他身边,他不认识这个女子,他只是在潜意识里叫着这个女人的名字,这只是他的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或者说仅仅是他希望如此而已。于是他在女子的耳边轻声地说着:“小枝——小——枝——我的小枝。”
那个他想象中的小枝终于睁开了眼睛,大大的眸子闪了闪,然后她站起来说:“为什么叫我小枝?”
“你就是小枝。”
忽然她笑了起来:“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在你嘴里都叫小枝?那我就叫小枝了。”
“是你救了我?”
“你说呢?”小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说清
99lib.楚的东西。
“要我怎么报答你?”
“我要你娶我。”
直实的身体从寒冷中完全复苏了,此刻他居然感到了浑身发热,后背心渗出了汗丝,他紧紧地抓住了小枝的双肩说:“有没有米酒?”
茅屋外下起了大雪。
七
“你就是平家从五位下的‘无官大夫’?”
“是的,我的首级一定很值钱吧?”
“你还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平敦盛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变得非常凶猛,大睁着眼睛,苍白的两颊突然绯红了起来,就像是喝醉酒的艺伎。
八
藤原家的高墙边,开着一个小门,平敦盛坐着槟榔牛车来到了门前,夏日京都的街头,艳阳高照,没有一个行人,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推开虚掩的门,悄悄地走了进去。
没有人,只有永不疲倦的蝉鸣在耳畔响起,他在树荫下穿过幽深的花园,最后拉开那扇房门,走进了昏暗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他停了下来。先屏息听听里面的声音,然后整了整衣冠,他的心口在剧烈地跳动着,耳根也红了。他深呼吸了几口,刚要说话的时候,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瘦长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从房里透过来的光线从那人身体的四周洒到敦盛的脸上。背着光,看不清那男人的脸,男人看见他,向他微微鞠了个躬就走了出去。
平敦盛走进房里,他看到这房间非常大,有十几铺席,被屏风分成了好几块。他绕过两个屏风,见到了一道帘子,隔着珠帘,他依稀看到里面有个女人的身体。他觉得隔着帘子就像是隔着一层水,于是帘子后面的女人动作就像极了一条鱼,扭动着尾巴的锦鲤鱼。
突然那条鱼说话了:“进来吧,我穿好衣服了。”
平敦盛抑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轻手轻脚地撩起帘子走了进去。
藤原家的小姐正跪坐在席子上,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和服,领口很低,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脖子。而她的脸上,看得出本来是化了很浓的妆的,而现在许多脂粉都落掉了,浓重的口红现在有些模糊,额头甚至出现了汗渍。
“你来啦?过来,靠近一些,让我看清你。”
平敦盛却一步都不敢迈动。他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气吹到了脸上,暖暖的,让他的毛细孔膨胀了开来。
接着,他闻到了那股脂粉味,就像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家而去接待年轻的客人时候常有的气味。他还是不敢抬起头,视线里只有那粉红色的和服所反射出的丝绸光泽,光滑而柔软,像一汪红色的泉水。
“你几岁了?”那种气息继续灌进了他的衣领里,溜进他的胸膛,像一双纤手抚摸着他的皮肤。
“十五岁了。”他回答。
“哦,我比你大一岁。”
房间里的光线忽然明亮了一些,他的视线上移到了她的那截白白的脖子。
说话啊,把头抬起来。小姐伸出手托起了平敦盛的下巴,直盯着他的眼睛,像要把他给吃了似的,他们像是在对峙,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轻轻地说:“我明天就要出嫁了。要嫁给陆奥守的公子,明天一早就动身,去那遥远的北国。”
“陆奥很远吗?”
“很远,也许我永远都回不了京都了。”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了,平敦盛仿佛看到藤原家的小姐的眼角正涌出了什么液体。
“呵呵。”她突然又笑了起来,嘴角上荡漾着一种让平敦盛害怕的东西。
“知道吗?你是个漂亮的少年,只可惜,你的眼睛是灰色的。”
平敦盛不明白,他眨了眨眼睛。
“灰色的眼睛,短促的生命啊。”小姐忽然吟起了什么古代的诗。
“我会很长命的,我知道,我会活到90岁,我会为陆奥守的公子生七个孩子,同时为别的男人生更多的孩子。呵呵,我会长命的,我会留着长长的白发,在冰天雪地的陆奥北国,回想着京都的夏天,回想今天,回想短命的你。”
忽然她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脸,殷红的嘴唇像吃人的野兽般堵在了他的嘴巴上。平敦盛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小姐的睫毛。他开始感到了恐惧,浑身发着抖,伸手去推,却被死死地抱住了,看上去就像是在做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终于,他一把推开了藤原家的小姐,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身后传来小姐放浪的笑声。那笑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余音绕梁。
九
熊谷直实把视线从平敦盛的脸上挪开,看了看天空,阳光越来越强烈,似乎变成了红色。忽然他听到了笛子的声音,低下头,原来平敦盛坐在地上吹起了“小枝”。
笛子是一种有魔力的乐器,它所具有的穿透力令人吃惊。直实相信,在遥远的海上,那些战船里的士兵也会听到这声音的。
十
“今天我看到源家的军队了。”
“你别去。”
“我已经在你这里住了整整一年了。”
“一年太少,我要你在这里住一百年。”
“我是源家的武士。”忽然直实站了起来,一股风吹进了茅屋,小枝打起了哆嗦。
小枝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我不让你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放开。”
“啊。”熊谷直实突然感到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低下头,看见小枝正抱着他的腿向他微笑着,只是小枝的嘴里全是鲜血。他明白了,是小枝用牙齿咬伤了自己。他倒了下来,喘着气,忍着伤痛。小枝爬到他身上来了,吃吃地笑着,露出了满是血的牙齿。直实居然也笑了,然后一把将小枝的身体揽入怀中。那个鲜活滚烫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着,他也似乎忘却了痛苦,只有腿上那牙齿咬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着血,铺席被血染红了一大块。
炉火熊熊。
又是一个让小枝沉醉的夜晚。
当炉火熄灭,清晨的阳光透过林间的枝桠抵达小枝的脸庞时,她睁开了眼睛。摸了摸旁边,什么都没有,她坐了起来,赤条条的身体像个古老传说里的女
妖。茅屋里只有她自己,小枝叫了起来:“直实,直实……”
她没来得及穿衣服,一把推开了门,门外积着厚厚的雪,她雪白的身体和这白雪的世界合而为一,仿佛是只冬天寻找食物的白兔。她就这么光着身体在雪地里奔跑着,寻找着她要寻找的人。
直实,你在哪里?
十一
熊谷直实静静地听着平敦盛吹笛子,手心里沁出了一些汗珠。
平敦盛盘着腿坐在沙滩上,运足了全身所有的气息注入笛孔。渐渐地他的脸开始涨红了,直到一曲终了。
他把笛子从唇边放下,然后再仔细地看了看,接着一扬手,把笛子向大海抛去。
“小枝”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了海水的泡沫中,一个浪头卷来,笛子被缓缓地带向大海的深处。
十二
樱花又开了。
就在那个庭院里,那棵古老的樱树,也许已经有几百岁了。别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年的樱花开得比往年的要漂亮许多,从来没有如此美丽的樱花能从这棵树上开出,美得惊人,简直无法再用语言来形容了。
有人说这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平家转危为安的吉兆,也有人说这棵樱花树本身就是一位神。总之没人能说得清其中的原因。
但平敦盛知道原因。
月光突然明媚了起来,一个少年悄悄来到了樱花树下,带着一把小小的铁锹,他在树下的泥土里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根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泥土中,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让他看清这是一块人的骨头。
白色的骨头森森地反射着月光,少年居然觉得在盛开的樱花树下这一切开始变得绝美无比起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清理了出来,一具完整的骷髅展现在他面前。那骷髅躺着的姿势相当幽雅,双手放在胸前,仰望着樱花和星空。
这具骷髅是少年的母亲。
母亲滋润了樱花,母亲的生命全都注入樱花中了,于是,母亲变成了骷髅,樱花变成了母亲。少年轻轻地抱起了母亲,现在母亲的身体轻了许多了。这些骨头在月光下奇美无比,就像一群跳舞的美人。
少年抱着母亲的遗骸,走出了庭院,走进了长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打开了一个大箱子,把母亲放了进去。然后把箱子锁了起来,他把脸贴在箱子上,轻轻地说:“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十三
直实看着平敦盛把笛子扔进了大海里,他有些吃惊,轻轻地叹了一声:“何必呢。”
“别说废话了,你动手吧。”平敦盛挑衅似的说。
熊谷直实看了看他,很久才开口说话:“你走吧。”
十四
乱箭遮天蔽日,无数的人中箭倒下,无主的战马嘶鸣着,无马的武士咒骂着。几面靠旗被箭洞穿,留着数不清的洞眼继续飘扬。
武士熊谷直实骑着大黑马向前猛冲,眼前就是宇治川了,大黑马的前蹄高高地抬起,然后重重地落下,连人带马跃进了河水中。冬天的宇治川水冰凉冰凉的,河水立即漫过了马的胸膛,大黑马似乎也在抽搐着,河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脸。他愤怒地紧着马刺,继续向前涉去,到了河床的中心,水已经淹到马脖子了,也漫过了直实的腰,一股刺骨的寒冷渗入了他的内脏,仿佛能让他的血液结冰。身后的源家武士们都骑着马跳进了宇治川,而且不断地有人在水里中箭倒下,顿时,河水仿佛被人和马的血液温热了,直实重新又恢复了力量,他的大黑马带着他渡过了宇治川,第一个上了对岸。他挥动着长剑,大声地叫喊着,在刀与矛的丛林里劈杀着,一个头颅被他的剑砍下,一片血肉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回忆中父亲的人头。
源家的武士们源源不断地冲上了岸,近畿就在眼前了,敌人彻底丧失了抵抗,战斗变成了一场屠杀。
直实继续向前冲着,他见到了一个全身黑甲的敌人,也许是个将军。他追了上去,最后把黑甲人逼到了河边。直实看着那人的脸,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十年前信浓的群山中,也是这张脸和这身黑甲。
十年前这个人放过了直实。现在又落到了直实的手里。但他是杀父仇人。
直实在选择。
他有些痛苦。
那人平静地看着直实,不明白直实为什么那么婆婆妈妈。他对直实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脱下了甲胄,抽出了一把短剑,深深地刺进自己的小腹。
血如泉涌。
他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但始终没有断气,不停地颤抖着,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呼啸,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直实,似乎在渴望着什么。
直实明白他痛苦到了极点。
直实也懂得,此刻对黑甲人来说最人道的方式是什么。
他挥起剑,熟练地砍下了黑甲人的人头。
干脆利落,一瞬间,黑甲人摆脱了所有的痛苦。
只剩下熊谷直实呆呆地愣在那儿,看着宇治川的河水被寒风吹起了涟漪。
忽然,他听到所有的源家武士欢呼了起来,惊天动地,源家的旗帜高高地飘扬起来,连同着无数敌人的头颅。
直实默不作声地把黑甲人埋了。
十五
“你说什么?”平敦盛不太相信。
“我让你走。我不想杀你了,你快走吧,快走!”
“为什么?”
“你还是个孩子。”
十六
祖先的灵位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仿佛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看着。
父亲站在平敦盛的面前,毫无表情,不怒自威,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的和服,长长的袖子和下摆,使得烛光下他的影子特别地大。
“樱花树下的土好像被翻动过。”父亲以低沉的鼻音问着平敦盛。
“樱花树?不是开得很美吗?”平敦盛的声音颤抖了。
“是啊,樱花开得很美,这是有原因的,儿子。”
父亲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平敦盛
99lib.的脸:“儿子,樱花多么美啊,就像你母亲一样美,美得惊人,因为美,所以,每个人都喜欢樱花,谁都想摘下她的花瓣,就像你母亲。可是,这棵樱花树只属于我们家族,是我们的,你母亲只属于我,你懂吗?等你成为一个丈夫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平敦盛睁大了眼睛,额头沁出了汗。
“儿子,不要想你的母亲了,你的母亲已经变成了樱花,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她多幸福啊,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樱花,只要看到樱花,就等于看到你母亲了。我永远爱你的母亲,深深地爱着,直到我死。”
父亲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把平敦盛揽在了怀中,紧紧地抱着。
“你快和我一样高了。”父亲看着儿子,骄傲地说着,“儿子,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敦盛浑身乏力地蜷缩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一团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悄悄地滑落出来,打湿了父亲的衣襟。
“父亲,我永远爱你。”
听到这句话,父亲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但永远都没有再睁开来。
因为他的心口,突然多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柄正握在平敦盛的手里。
“对不起,父亲,我永远都爱你,永远。”
然后平敦盛从父亲的心口抽出了匕首,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
父亲宽阔的身体倒下了,从父亲的心口流出的血蔓延着,很快就铺满了整个空旷的房间,渗入了光滑的地板缝隙。敦盛低下了头,嗅了嗅那血的气味,于是他有一些头晕。
他推开了门,对着走廊里的武士叫喊起来:“父亲遇刺了,快,抓刺客。”
一大群人手忙脚乱地冲了进来,又手忙脚乱地冲了出去追捕那个虚幻如空气的刺客。那些沉重的脚步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咚咚地敲打着平敦盛的心脏。
祖先的灵位们以嘲讽的目光静静看着这一切,他们保持沉默
。
泪水继续在他的脸上奔流。
十七
“我不走。”
“让你走你就走。”
“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求你了。”平敦盛突然给熊谷直实跪了下来,伸长了白净的脖子。
十八
荒凉的战场上,宇治川静静地流淌着,全身披挂的熊谷直实像一尊移动的雕像一样巡逻,他还是骑着他的大黑马,天上新月如钩,寒夜里许多死人的脸上都结了一层薄霜。
第二天一早,这里成千上万的战死者都将被埋葬。在源家的大营里,几个和尚正做着法事,木鱼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散布在所有死者的脸上。
在月色里,这景象突然变得很美,直实惊奇于每个死者的表情竟都是那么安详。淡淡的月光照亮了这些惨白的脸,在他眼里逐渐地生动了起来,有的人嘴角还带着微笑,难道是在快乐中得到死亡的?在这些死人堆里,他是唯一的生者,却只有他是痛苦的。
在呼啸的西风里,他看到远处有个人影在缓缓地移动着,时而小心翼翼地走动,时而又伏下身体。难道是有人没死?或者是鬼魂?那些有关战场上无头鬼的传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直实跳下了马,轻轻地靠近了些,明亮的月光里,他看清了那个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披散着头发,身材比较小,应该不会是士兵。那人继续小心地在地上摸着什么,原来是在摸死人的衣服,掏那些战死者的口袋,搜寻着什么值钱的东西。
直实明白了,这是个发死人财的家伙。在历代的战场上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发现这种人,立即就地正法,因为这种事情太丧尽天良了。他悄悄地抽出了剑,无声无息地走到那人的背后,那人的背脊在微微颤抖着,好像很冷的样子。
直实犹豫了片刻,然后大喊了一声。
那人立刻像受到什么刺激一般从死人堆里跳了起来,立即转过身体来。
直实的剑已向前刺出了。
那张脸被月光照得惨白,就像是地上的死人,在披散的发丝间,可以见到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地让直实能感到自己腿上那块被人咬过的伤疤。
但是,剑已经刺出了。
血,飞溅起来。洒了他一脸。
那双明亮的眼睛继续瞪着他,他能感到那双眼睛此时放射出了多么幸福的目光。多美啊,那张脸微笑着,虽然惨白如尸,就像这天上的月亮。
她倒下了,胸口插着直实的剑,脸上带着幸福的目光和微笑。
她终于找到她的直实了。
“小枝——小枝——小——枝——”直实呼唤着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他为她取的。
他跪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似乎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终于明白了,小枝的确是个发死人财的贼,小枝就是因为在干这行当的时候才救了战场上奄奄一息的直实。
他抱起了小枝,走向寂静的宇治川。
明亮的月光照着他,就像照着一个鬼魅。
十九
“为什么要求死,你还是个孩子,活着有多好啊。”
“活着好吗?”平敦盛的反问让熊谷直实无言以答。他又这样问了自己一遍,却得不到答案。
“杀了我,我会永远地感谢你。”少年微笑着,像个漂亮的女孩。
直实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二十
京都下起了雨,朦朦胧胧的,一切都在烟雨中沉浸着,皇宫的亭台楼阁都渐渐地模糊了,还有平家的那些深宅大院也像一片纸被风吹走了。
一切都消失了。
平敦盛坐在槟榔牛车里,看着帘外雨中的京都。父亲死了,他已经是平家这一系仅存的几个继承人之一了。家族的兴盛就像这雨中的楼阁,转眼就要烟消云散于雨雾中了。
源家的军队要进城了。
平家要去西国的一之谷,那里也许是最后的一线光亮。架车的车夫匆忙地挥舞着鞭子,四周是人和马的脚步声,一切都是那么匆忙杂乱,就像是一场匆匆落幕的戏。
平敦盛又放下了车帘,他从容地解开了上衣,露出了白白的腹部。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剑,对着自己的肚子。他举起短剑,剑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停留在半空,如同一只被定格了的飞翔的鸟。他以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很久,很久。车轮继续碾过京都的大道,走出了京都的城门,繁花似锦的城市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牛车突然颠簸了一下,短剑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扎在了车板上。
平敦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抚摸着自己的皮肤,最后用食指在肚子上划出了一道剖腹的动作。
食指的指甲又长又冷,划过皮肤,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痕迹。
随着指甲的划动,腹部突然产生了一种快感,剖腹的快感,这种奇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一缕轻烟从下往上升起,直升到他的心中。
永别了,京都。
二十一
熊谷直实看着平敦盛雪白的脖子,仿佛看到了一片片雪白的樱花,从樱树上凋落,又被风卷起,漫天飞舞。
“孩子,你走吧。”
一道白光掠过。
一颗少年的人头滚到了沙滩上。
二十二 尾声
据说有人听到在平敦盛被杀以后,沙滩上响起了笛子的声音,居然悠悠扬扬地传到了源义经的耳朵里。但从此以后,熊谷直实就失踪了。
二十年以后,在高野山上,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赤着身体在山间的泉水中洗浴,他的背上全是伤疤,神情泰然,如同一尊赤身的佛像。
一个进香的女子来到了山泉边,她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看见那僧人,一点都没有害羞,反而向他问路。
僧人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枝。”那女孩回答。
僧人猛地倒退了一步,然后向山泉的下游狂奔而去,最后从悬崖瀑布上一跃而下。
我飞了。
僧人坠地前的一刹那,在一片黑暗中见到了那忧伤的少年。
附记
此文为试验性质,余向来偏好日人小说,其中井上靖之小说多述中国之古史,以古代西北为主,如
《苍狼》、
《敦煌》、
《楼兰》等诸小说。余尝暗自思量,井上靖身为日人,却以述我中国古史之小说而著称于世,吾辈身为中国人,未尝不可以尝试一二部日本古史之小说。此曰“礼尚往来”也。故余试写此文以破其坚冰,将我国人之小说取材范围由神州之内推广至五洲四洋也。至于此文内容,则谬误颇多,乃取材于西元十二世纪之日本源平战争时代一典故,又为西元十六世纪之日本战国风云人物织田信长所吟唱而著称。拙作之文风过于奢靡、颓废,倾向亦太灰暗,故实不足取也。望多加批评指教,余洗耳恭听矣。
今夜无人入眠
现在是晚上8点,对面一座40层的写字楼顶的霓虹灯广告开始闪烁了起来,那是一个进口化妆品的广告,一双女人的性感红唇在大厦顶上耀眼夺目地忽启忽合,似乎在俯视着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男人,对他们说着什么吴侬细语。他看了看那个广告,有些目眩,他必须每晚都把窗帘拉紧,否则睡在床上一看到这双嘴唇就会让他失眠。
“现在睡觉是不是太早?不早了。”他自问自答。
他再一次从药盒里倒出一粒安眠药,白色的小药片在他的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他掂了掂,什么分量都没有,他把这粒空气一般的药片吞入了口中。再喝一口热水,他能感到药片随着热水进入了自己的咽喉,在通过咽喉的瞬间,他才感到了药片的重量,然后,食道里一阵温暖,那是热水的温度,药片像一块被水冲刷而下的木头,最终沉没在了深潭的水底,那是他的胃。
他长出了一口气,把百叶窗的叶片封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拉了起来,这样,窗外一丝亮光都无法透进房间里来了。然后他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的水龙头是否滴水,他必须杜绝一切发出声音的可能。完全确定以后,他关上了卧房的门,其实这套房子就他一个人住,关卧室的门是多此一举,但他觉得自己的失眠却是因为卧室门没关紧的原因。最后,他关了灯,小小的卧室里一片漆黑,他把自己的手指举到了面前,什么都看不到,他确信这房间甚至已经足够用来做冲洗底片的暗室了。
极度的寂静与黑暗中,他上床睡觉了。
他现在仰卧着,脸正对着天花板,双手放在两边,他一直习惯这个姿势,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卧如弓。他觉得正面仰卧最稳定,身体与床的接触面最大,不容易移动。而有的人睡着以后就一会儿仰一会儿侧,忽左忽右,睡相很难看。但是仰卧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自觉地把手放到胸口,这样就容易做噩梦了,所以,他的梦一直很多,千奇百怪,大多不是什么美梦。
他很渴望做梦,甚至渴望做噩梦,最近他常做一个奇怪的梦,但现在那个梦迟迟没有来。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胃里那粒小药片开始慢慢溶化了,那种细微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胃壁黏膜上的神经,就像是一块浸泡在海水中的木头缓缓地腐烂。小药片最后变成了一堆粉末,就像被送进焚化炉的尸体在他的胃里变成轻舞飞扬的骨灰再被洒落到更深一层的海底,被他的肠胃吸收。
安眠药应该要起作用了,他等待着药性发作的时刻,就算是这么睡着了再也不醒来也没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子依然清晰无比,他想让它瘫痪,立刻停顿,让自己进入梦乡。但他所有的努力依然无济于事,事实是越努力他越睡不着。他感到自己的后背有些热。
他开始数数,这是一个简单的办法,小时候妈妈教给他的,一旦睡不着觉,就开始数数,通常数到100就会睡着,因为这时脑子里全是数字,除此以外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排除出脑子,数字是最抽象最简单的,勾不起人的形象思维,于是人的大脑就在抽象中停止了运作,进入睡眠状态。
“1、2、3、4……”数到100的时候,他的脑子依然清晰,他又从100数到了1000。然后再倒着数回去,一直数到了负数。还是睡不着。
胃里突然开始躁动了起来,是那粒被溶解了的小药片阴魂不散死而复生了?胃里的大海被掀起了狂涛,他用手捂着肚子,肚子里刮起了热带风暴,他有些恶心,飓风之下岂能安眠?他坐了起来,自己的头上全是汗水,浑身湿漉漉的,就像从大海里出来,他从床上起来,终于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的眼睛许久才适应过来。
睡不着。
现在是23点。
“图兰朵。”
他的嘴里忽然念出了这三个字。他想到了那个叫图兰朵的人,然后他坐到了电脑面前,打开了屏幕,屏幕里射出的光线让他的双手有些颤抖,他上了线,用无名氏的网名进入了聊天室。
他没有想到,图兰朵居然真的还在,他有些兴奋:“你还在线上啊。”
“我刚刚上来。”
“真的?”他不太敢相信,许多人都这么说,其实早就上线很长时间了。
“真的,实在睡不着,刚刚从床上起来,你呢?”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如实说了:“我也是,睡不着。”
“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我知道,因为今夜无人入眠。”
“你说什么?”他听不懂她的意思。
“今夜无人入眠。”
“为什么?”
“你不用问了,无名氏,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你真实的姓名。”
“你觉得知道我的真名重要吗?”他奇怪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很重要。”
“我有权不告诉你。”
“是的,你有这个权利,那么,见面吧。”
“什么?”他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我说见面,我和你,两个人,见个面吧。”
“什么时候?”见面就见面吧,他也很想知道这个“图兰朵”长得什么样。
“现在。”
“现在?”
“Yes,now。”
“开玩笑吧,现在是都快午夜12点了。”
“不开玩笑,我认真的。”
一听到女孩子说“认真”两个字他就有些紧张了,心跳有些加快,额头无缘无故渗出了一些汗,他慢慢地打字:“为什么是现在呢?”
“因为现在我睡不着,而你也睡不着,今夜实在太长了。”
他觉得这话有种暧昧的意思,于是真的有些胆怯了,他从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不,我现在就上床睡觉,我会睡着的。”
“你睡不着,我肯定,你今天晚上不可能睡着,因为今夜无人入眠。”
“好吧,我相信你。既然睡不着,就见面吧,你说,什么地方?”他开始有了一些胆量。
“失眠咖啡馆,听说过吗?”
“好奇怪的名字,没听说过。”
“安眠路99号。我等你。”
说完,她下线了。真的要去吗?他有些犹豫,更有些胆怯,他来到窗边,翻开百页窗,看到对面大厦上的霓虹灯还在继续闪烁,他不会读唇术,但他现在却似乎能从那双红唇的开启与闭合中读出一句话——今夜无人入眠。
他关掉了电脑,走出了家门。
现在已经过了12点了,大街上应该空无一人,但他却发现路上有许多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这座城市的夜生活越来越丰富了,诱惑着年轻的心,但却诱惑不了他的心,他厌恶那些整夜游荡的人。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多,几乎是成群结队,男男女女都有,发出喧嚣的声音,为了避开他们,
99lib?他拐进了一条狭窄曲折的小路。
小路静悄悄的,两边是紧闭房门的民宅,这里的空气很好,轻轻的风吹过,让他加快了脚步。他特意看了看头顶,一轮明月高高地挂着,今天大概是农历十五了,月亮像一面古老的铜镜,反射出清冷的月光。走着走着,他又想起了图兰朵,她该是怎么样的人呢?他在脑子里勾勒了一个她的形象,漂亮还是平庸?古典还是现代?他想了很久,始终想象不出,脑海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非常模糊,就像隔着一层纱。也许,也许图兰朵根本就不是“她”,而是“他”,谁知道呢,大概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对方想象成“她”了。
穿过这条小路,安眠路就在眼前了,他从没来过这里,只觉得这里非常安静,没有路灯,全靠月光才能看清门牌号码。终于,他找到了99号,失眠咖啡馆。
咖啡馆不大,“失眠咖啡馆”五个歪歪扭扭的字写在门楣上,门楣很低,进门时需要低头,咖啡馆建得略低于地面,窗口的下沿已经接近外面的人行道了。咖啡馆里不用电灯,全用蜡烛,所以显得昏暗神秘,音响里放着某个古典音乐的咏叹调,他不懂音乐,只觉得这旋律和声音有些耳熟,音响的音量被调得很轻,如丝如缕,要屏着呼吸才能听清。更重要的是,整个咖啡馆里飘荡着一种奇怪的香味,虽然很淡,但直冲他的鼻翼,让他的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咖啡馆虽然不算大,但位子却很多,总共有二十几张桌子,略微显得有些拥挤,其中有五六张旁有人。他在烛光中站了许久,有些不知所措,他的位子上照不到烛光,脸庞笼罩在黑暗中。
“先生?”有人叫了他,是吧台里面的小姐,吧台上只有一根蜡烛,显得更加黑暗,但却恰到好处地照亮了小姐的脸。她生得还不错,20岁左右,个子不高,小巧玲珑的,给他的印象很好,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似乎并不介意,继续问:“先生请问你要什么?”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出来:“对不起,我是来等人的。”
“请问你等的是哪位?”她很殷勤地问道。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他慢慢地说:“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只知道那个人的网名叫图兰朵。”
“请问你是无名氏先生吗?”
她怎么知道的?难道她就是?他匆匆回答:“是的,是我的网名。”
“先生,请跟我来。”她走出了吧台,向里走去,他紧紧跟在她后面,由于地方局促,所以他们靠得很近,从后面看,她的身材相当好,是还未完全成熟的那种,就像个女学生。一边走,他一边看着咖啡馆墙上的装饰,全是水粉画,至少他还能分辨出油画和水粉水彩的区别。画框里画的全都是人们安睡的场景,有全身的,也有半身和只留出一张脸的,有独自一人的画,也有画了一对男女,有的画是室内的背景,有的则是野外,或者是虚幻的环境。尤其是中间最大的一张,画着许许多多的人,也许有几百个人物,全都站立着,在一片空旷的地方,周围是巍峨的宫殿式的建筑,天上挂着一轮圆月。但画中的人却都闭着眼睛,不知道他们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曾经学过美术的,所以格外多看了几眼。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发现小姐已经把他引到了咖啡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边,桌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先生,你要等的人就在这里,你们慢慢谈吧。”小姐转身又退回吧台去了。
“请坐。”桌子边的女人对他说,她的声音非常悦耳,就像是个唱歌的。
他慢慢地坐了下来,桌子上有两杯咖啡,显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还有一支白蜡烛,白色的烛光像精灵似的跳跃着,正好照亮她的脸。他仔细地端详着她,她非常漂亮,是的,就像是在舞台上见到的那种女人,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让人觉得不真实,特别是照在她脸上的烛火不断闪烁,让她的脸时明时暗,给人忽远忽近、忽隐忽现的感觉。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紧张,许久才开始说话:“你就是图兰朵?”
“是。”
“你好,我是无名氏。”
“嗯。”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对他微微笑了笑,“喝啊,咖啡都快凉了。”
他像是被命令似的喝了一口,还好,不算凉,还热着。他不懂咖啡的味道,只觉得喝完以后脑子越来越清晰,恐怕今晚真的睡不着了。
“你真的是睡不着才来这里和我见面的?”他问图兰朵。
“是的,不过不仅仅是我和你睡不着,许多人都睡不着。”
“今夜无人入眠?”他尝试用她的语气说话。
“你明白了?”
“对不起,还不明白。”他老实回答。
她又笑了笑:“你总会明白的。”
“别说这个了。”他不想和别人说自己不明白的东西
,他又环视了整个咖啡馆一圈,人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些,既有一男一女的,也有一个人独自浅酌的,甚至还有四五个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全都好像不知疲倦的样子,与窗外深沉的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又抬腕看了看表,都快12点半了,原来这个城市里真的有许多人是昼伏夜出的,就像是猫或老鼠那样的夜行动物,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尖利的光。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图兰朵的脸上,她的脸依然在摇晃的烛光中隐隐约约,但是眼睛却很清晰,就像这咖啡馆里其他的人。他终于开口问她了:“你常来这里吗?”
“不,偶尔来。”
“为什么这里叫失眠咖啡馆?”
“因为当初开这个咖啡馆的人是一个失眠者,他觉得慢慢长夜非常难熬,所以,就开了这个失眠咖啡馆,专门为失眠者服务。”
“专门为失眠者服务?”他第一次听说有这种服务的。
“是的,每天晚上10点钟开始营业,到第二天清晨6点。这座
城市里许多失眠者就专门慕名而来在此度过漫漫长夜。”
“这么说,他们都是失眠者?”他指着周围的人说。
“没错,他们都是因为失眠而聚在一起的,他们大多数人原先都素不相识,在这里却像最好的朋友那样无话不谈。”
“无话不谈?”
“是的,无话不谈,现在,你也是失眠者,你也可以和我无话不谈。”她把脸靠近了他,烛火就在靠近她的鼻尖一寸左右的地方跳动着,他几乎连她脸上的毛细孔都能看清,他不禁下意识地把身体后退了一些。
“那么,谈些什么呢?”他轻轻地说。
“比如,谈今夜的失眠,谈你的过去,谈你的爱好,谈你的名字。”她说话的声音非常轻柔,和着音响里发出的女高音的音乐声,飘飘荡荡地钻进了他的耳朵。而咖啡馆里所弥漫着的那股奇特的香味似乎略微浓郁了些,让他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我的名字?”
“对,就谈你的名字吧,你叫什么?”她又继续靠近了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被烛火映成了鲜活的红色。
“我叫……”他忽然停住了,不知什么力量使那两个到了他嘴边的字又被他咽了回去,头疼,头很疼,突如其来地,让他想起了什么,他重新睁大了眼睛说,“我叫无名氏。”
她笑了笑,他能从她的笑中看出她的眼睛里流出的那种失望,她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你的真实姓名?你父母给你的名字。”
“因为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她步步紧逼。
是啊,害怕什么呢?他又自己问了自己一遍,不就是自己的名字吗?他的名字很普通,既不难听也不拗口,也没有与众不同,就像这个城市中许多同龄人的名字那样,都是父母给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他一连在心中暗暗问了自己好几遍,却没有答案。绝不是网络的原因,许多网友都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他一向不介意的,“无名氏”这个名字也只有在和“图兰朵”对话的时候才用。
他回答不出来,只能老实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害怕什么。”
“今夜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她以命令式的语气对他说。
他有些哑然了,于是,把目光转到了吧台上,立刻,他和那个吧台小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原来她一直看着他们这里,虽然很远,烛光昏暗,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的眼睛特别明亮,似乎能说话。
九九藏书“你在看什么?”图兰朵忽然问他。
“没,没看什么。”
“你在看柳儿吧?”她也把头扭到了那边。
“她叫柳儿?”
“嗯,你不打自招了。”
他这才感到自己的愚蠢,傻笑了一下说:“你认识她?”
“对,我认识她,而且,你也认识她。”
“我也认识她?”他有些难以理解,又把头扭向了吧台,仔细地端详着柳儿的脸,柳儿似乎察觉到了,她特意把自己的脸靠近了蜡烛,以便让他看得更清楚些。他的脑子里仔细地搜索着,搜索自己的记忆里究竟有没有这张脸,有没有柳儿这个名字。他苦思冥想了片刻,绞尽了脑汁,觉得的确好像有过一个叫柳儿的女子与他认识,大约也确是她那个年龄,仿佛有这么一张脸曾经见过,甚至可以说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这一切又好像是从一面斑驳的镜子里照出来的,锈迹斑斑,难以辨认。或许真有过一个叫柳儿的女孩,但他记不清那个女孩长什么样了,也好像的确有过一张这样的脸,但他又实在记不清那张脸的名字叫什么了,他的记忆有些乱了。
他低下了头,觉得今夜真的很奇怪,眼前这个叫图兰朵的女子究竟是谁;而吧台里这个叫柳儿的女孩又是谁,自己真的认识她吗?
图兰朵继续说:“其实,我可以去问柳儿。”
“问她什么?”
“你真实的名字啊,她认识你,她也知道你的名字。”
他呆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那你为什么不去问她呢?”
“别人告诉我就没意思了,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你真奇怪,你是干什么的?”他问她。
“我是演员。”
“演员?你是演员?”怪不得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像是舞台上那种感觉。
“没什么啦,一般的演员,我可不是那种明星。”她淡淡地说。
“你是演什么的?电影、电视,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剧团,总共只有10多个人,在全国各地演出,走到哪演到哪,话剧、戏曲、音乐剧,甚至歌剧,只要是在舞台上的,什么都演。”
“那你们都去过什么地方?”他有了些兴趣。
“天南地北,最远是西藏和新疆,我们在塔里木河边给维吾尔人演过音乐剧,我们和他们语言不通,但音乐都能听懂。我们还在拉萨演过藏戏,在一位老喇嘛的指导下,在一座喇嘛寺庙前的广场上,我戴着面具,表演白度母女神。”现在她的表情真的很像寺庙里的女神。
“你们总在这些地方演吗?”
“不,城市与乡村里都有,但我们一般不去正规的大剧场表演,一般也不做广告,都是普通的小剧场甚至是学校里的大教室,更多的时候是露天表演。但人们都喜欢看我们表演,无论是目不识丁的农民还是大学里的教师,所以,一般来说我们的收入还能维持剧团的开销。”
“你是女主角?”
“差不多吧,我演过许多角色,各种各样的,古代的、现代的,东方的、西方的。”
“你真了不起。”他觉得她突然变得有些不可侵犯。
轻微的音乐声继续响着,那女高音唱得没完没了,他和她沉默了片刻。直到她突然问他:“现在几点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后回答:“快凌晨1点钟了。”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你还有睡意吗?”
“一点都没有。”
“好的,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还有,这里的账我已经结掉了,你慢慢喝吧。”她缓缓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
“外面。”她指了指漆黑的窗外。
“外面是哪里?”他不理解。
“外面就是外面,月亮的底下。”她对他笑了笑,然后离开了这张桌子,他这才看清她穿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裙,身段果然是一个舞台上演员的料子,优雅地走出了咖啡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他一个人坐着,那个叫柳儿的吧台小姐又给他送了一杯咖啡,他趁着这机会又仔细地端详着柳儿,她的脸被烛光映得红红的,他像研究一幅画一样研究着她脸上的一些细节,以便能发现一些记忆中的内容。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立刻就离开了。她真的认识我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又环视了咖啡馆一圈,似乎人更多了,不断有人低着头从门里进来,鱼贯而入的,居然有了些热闹的景象。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失眠者吗?他有些奇怪,很快,咖啡馆里所有的位子都被坐满了,还好,虽然拥挤,但他们都很安静,保持着秩序与风度。他再好奇地往窗外望了望,令他吃惊的是,窗外的人行道上有许多人的脚步,一双双的皮鞋或运动鞋,男鞋和女鞋,还有童鞋。特别是几双红色的高跟鞋在黑夜里特别显眼,那些白色的脚踝就像是精美的石膏雕塑一样裸露着,在水泥路面上愉快地敲打着,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高跟鞋底踩在路面上发出的悦耳的声音。
他有些惊讶,虽然失眠咖啡馆已经满座了,但还是不断有人走进来。有的人看到坐了那么多人,就失望地摇了摇头又走了出去,而有的人似乎不以为然,在桌子间寻找熟人,如果找到就和熟人挤在一张椅子上,还有的找不到熟人,干脆就站在吧台边喝着咖啡。柳儿的工作看起来越来越忙了,但她好像越忙就越有劲,脸上笑容满面的,头上流下了一些汗,粘住了一缕滑落下来的发丝,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现在,他的桌子上已经又坐上两个人了,不知道图兰朵还会不会回来,他没法拒绝这些人。第一个人是个中年人,穿一身西装,显得很热的样子,他没喝咖啡,在喝红茶;第二个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上去活力十足的,却乖乖地喝着咖啡。
那个中年人显得十分健谈,一上来就开始搭话:“你是新来的?”
他点了点头。
中年人继续说:“我是这儿的常客,欢迎今后常来,时间长了就是朋友了。”
“谢谢,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多?”
“是啊,今夜这里的人比平时多许多,我也搞不懂。”中年人搔了搔头说。
“你也是失眠者?”他问中年人。
“当然,不然谁会半夜里跑出来,不过,今天我看到了许多新面孔。”然后,这个中年人问身边的少年,“你也是第一次来?”
“是的,我也睡不着觉。”
他有些忍不住了,也开口问那少年:“是因为功课太多了?”
“不是。”
“和父母吵架了?”
“也不是,就是睡不着觉,才出来的。我发现马路上有许多人都向这个方向走来,于是就跟着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看到这个咖啡馆的名字很有趣就进来了。”
“你父母不管你吗?”
“他们也睡不着觉,在我出门前就出去了。”
中年人插话说:“嗯,也许失眠也有遗传的。”
“不,他们过去从不失眠的。”少年辩解着。
“还是快点回去睡觉吧,你还小,熬夜对身体没好处的。”他关切地对少年说。
“是啊,是啊,我女儿今天晚上也睡不着觉,说一定要出来转转,我死活不让她出来,把她反锁在了家里,学生可不能逃夜。”中年人也这么说。
少年摇摇头:“可是我呆在家里也照样睡不着。”
中年人问:“那你过去有过失眠的症状吗?”
“从来没有,过去我每晚睡得都挺好的,今夜是第一次。”
中年人自言自语的说:“怎么跟我女儿一样。”
他也问了一句:“那你明天上学怎么办?还能有精神吗?”
少年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你瞧对面那个边喝咖啡边看报纸的秃头,他是我们校长,他不也在这里熬夜吗?”
他把视线移到了对面,果然有个秃头,戴着金边的眼镜,50多岁的样子,拿着份报纸,显得很有文化。
“他真是你的校长?”
“没错,还有,坐在他旁边的是我们教导主任。”
的确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秃头身边和边上的人在窃窃私语。当他的目光扫到这张桌子的第三个人的身上的时候,令他大吃了一惊,原来是他们单位的经理,就是和那教导主任说话的那个,他怎么也在这里?他又仔细地看了看,没错,虽然烛光并不明亮,但是他的脸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原来经理也失眠了。
他急忙把目光移开,而且把脸侧了侧,以免让经理发现他也在这里。他的心里暗暗吃惊,怎么今夜似乎许多人都失眠了,难道真的是图兰朵所说的“今夜无人入眠”?他有些鬼鬼祟祟地悄悄巡视了整个咖啡馆一圈,仔细地看着每一个能够被他看清的脸。
首先他看到了一个本市的足球队员的脸,没错,肯定是那家伙,上一轮的比赛里他还进球呢,原来这人也是个“泡吧”的老手,若是把这个新闻卖给报纸或许能赚点钱。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坐得离他很近,他一眼就看出了,她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主持一个休闲节目,最近非常红火的,她似乎是故意不让人们认出来,独自喝着咖啡,却终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的视线扫到了最靠门的一张桌子的时候,发现了一张让他意外到了极点的脸,那张脸也很熟悉,经常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虽然离得较远,但是那张平日高高在上的脸让他太过于敬畏了——市长。是的,他现在发现的是这座城市的市长大人的脸。
市长坐在最靠门的位子上,显然他属于来晚了的人,不断有人低头从门里进来,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他,但他一点都不介意,只是笑笑,别人居然也没注意到市长的存在。市长好像是独自一人,与他同桌的人都没和他搭话,他一个人喝着咖
99lib?啡,脸上很安静,悠然自得的,与平时在电视上看到的作报告的他有些不一样。
他的脑子有些糊涂了,难道市长也失眠了?也许他们白天工作太忙了?或许是微服私访探察民情?哪有半夜里出来暗访的?他实在想不明白,不敢再看别人了,只能自己闷头喝着咖啡。
咖啡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了,许多人站着喝着咖啡,过道和走廊里也全挤满了人,几乎没有一点可以活动的空间了。虽然他们都秩序井然,但狭小的空间里到处都是人们呼出的气,非常浑浊,令人窒息的感觉,虽然开着空调,却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后背流下了许多汗。但人们似乎对此不以为然,对炎热和浑浊的空气有着很强的忍耐力,平静安详地喝着咖啡或轻声地谈天说地。
忽然之间,在拥挤的咖啡馆里,有人叫了一声:“戏,开始了。”
那声音不太响,但却非常有穿透力,咖啡馆里所有的人都听清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大约40岁的男人,他没有看到男人到底是谁,只是从拥挤的人丛里发出的。
“戏,开始了。”那个男人又叫了一声。
咖啡馆里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甚至包括音响里反复播放的女高音。然后,人们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他们走得不紧不慢,虽然拥挤,但却没有乱,依次鱼贯地走出了咖啡馆的门。第一个走出去的,自然就是坐得最靠门的市长,然后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他的经理,还有那些熟悉的面孔,最后,是他身边的中年人和少年,大约10分钟以后,整个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眼前是空空荡荡的,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地上也很干净,所有的桌椅都还在原地,桌上的咖啡杯们还在冒着热气,就像是等待着主人的啜饮一样,烛火也依旧燃着,只是不再摇晃了,总之没有那种常见的散场后的一片狼藉。刚才的热闹与人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一个大房间里,瞬间空旷起来的感觉其实是很糟糕的。他的心里就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一样,变得空荡了起来,潮湿而又泥泞,这让他的心跳加速,他的手有些抖,放下了杯子。再看看窗外夜色中的街道,还是有许多脚步在人行道上匆匆而过,他突然有些害怕。他有了一种被人们抛弃的感觉,他们都走了,却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失眠咖啡馆,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正当他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柳儿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图兰朵呢?”他真的有些着急了。
“她出去了,今夜不会再回来了。”她淡淡地回答,她的脸架子比图兰朵略小一些,看起来也比图兰朵小几岁。他重新仔细地看着她,现在空旷的咖啡馆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烛火继续摇晃着,他的心里暗暗动了几下。
“好了,不说她了,说说你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叫柳儿?是不是?”
“一定是图兰朵告诉你的。她还告诉了你什么?”
“你认识我?”他把头靠近了她。
她停顿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你真的认识我?”他有些不相信。
接着,她立刻就准确地说出了他的真实姓名。
他暗暗吃了一惊:“你认识我,我现在承认了,但我不认识你。”其实他是无法肯定。
“事实是,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
“我和你很熟悉吗?”
“是的,可以说,非常熟悉。”她点了点头,最后四个字从她的嘴里慢慢地说出,带有一些暧昧的口气,使得烛光的舞动更加阿娜。
“非常熟悉?”他使劲摇了摇头,然后问,“我想知道我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16岁,还是18岁?”
“是5岁。”
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柳儿,你说的到底是15岁还是5岁。”
“不是15,而是5。”她特意伸出了手掌,把五根手指摊开在他面前。
“你是说我们5岁就认识了?”他接着想当然地说,“然后我们6岁的时候又分开了?”
她摇了摇头说:“你一定不相信,我们从5岁一直到20岁都认识,中间从来没有间断过,我们之间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到我可以说出你后背上长的那颗痣。”
他不禁吓了一跳,连这个都让她知道了,难道?他不敢想了,只能问她:“你是说我们两个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差不多吧。”
“除了青梅竹马呢?我们还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某种复杂的关系。”他不想把话明说。
“复杂的关系?是的,的确是有过复杂的关系,毕竟我和你太熟了,几乎天天都能见到,肯定是会产生复杂关系的。”
“嗯,那么我们之间是否还纯洁?我是说,有没有过分的事情发生过,在你我两个人之间。”
“过分?不,我们是纯洁的,很纯很纯,这是非常好的事情,越是纯洁,就越是永恒不变,你说呢?”
“也许吧。我不知道,可是,我记不清你了,我记不清你的脸,记不清你的名字,记不清你的声音,记忆里混混沌沌的,难道,是我失忆了吗?”他有些痛苦了。
“不,你没有失忆,你会记起我的,你一定会的。”她向他伸出了手,他抓住了那只白白的手,就像抓住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
她的手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他轻轻地说:“我相信你,柳儿。”
柳儿不说话,只是对他会意地微笑着。
他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问她:“柳儿,图兰多和你很熟吗?”
“对,就像姐姐和妹妹一样。”
“那么,她向你问起过我的真名吗?”
“没有。问这个干什么?”
“好的,那么下次如果图兰朵向你问起我的名字,请你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能答应我吗?”
柳儿点了点头,她把眼睛靠近了他,那双眼睛像无底深渊一样让他猜不明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永远都不把你的名字说出来,有月亮作证。”
他笑了起来:“这里看不到月亮。”
“不,我看到了。”她另一只手的手指指着头顶。
他仰起了头,果然看到了月亮,原来失眠咖啡馆的天花板是玻璃顶棚,可以直接看到夜空,在夜空的中心,他看到月亮正在云朵中徐徐穿行着。
正当他看得出神的时候,柳儿却向他笑笑,说:“走吧。”
“去哪里?”
“戏快开始了,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到底是什么戏?”他不明白。
“快走吧。”柳儿站了起来,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攥着,于是她用力地把他拖了起来。他没想到她的力气那么大,与她的身形很不相称。
他跟着她,走出了咖啡馆。在出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失眠咖啡馆一眼,空空荡荡的桌子,即将熄灭的烛火,还有墙上的画,画中那些安睡着的人们平静的脸庞。
月亮又躲进了云中,咖啡馆外的马路上,照样漆黑一片,他费了很大的劲才隐隐约约看出了手表上的时间,快凌晨2点了。他能听到从他和柳儿的身边有许多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此起彼伏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柳儿好像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快步地向前走去,他们的手还拉在一起,否则他们会走散的。月光明亮了一些,他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他逐渐看清了一些周围的人。男男女女的,穿着各种衣服,什么样的人都有,他还是无法看清他们的脸和表情,但他们都很安静,偶尔有人窃窃私语几声,低到只有自己能听清。他也有些害怕,于是对柳儿说:“我们去哪里?”
柳儿回过头来向他笑笑,却不回答,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烁着某些光芒,还是像一只夜行的小猫。安眠路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她带着他拐了弯,其他的人们也在这里拐弯,从路口的其他方向,还有许多人向这里过来,无数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夜色中响起,回音缭绕在四周的大楼间,回环而上,似乎飘荡到了天上。
人越来越多,不时有路边的大楼把大门打开,拥出几十个人涌进马路上的人流。人们似乎已经不管什么交通规则,大家都走到了马路的中心,混杂着,穿梭着,黑夜里,他看不到一辆汽车经过,他想,也许当人失眠的时候,汽车总是在做着好梦。又拐了一个弯,另一支人流汇入了步行的队伍,现在人们似乎不再拘谨了,他们显得有些兴奋,有的年轻人开始奔跑,追逐,大声地叫嚷,但大多数人还是保持着秩序。几个路口以后,他发现马路上黑压压的都是人流,潮水般地向同一个方向奔流而去,就像是节日里的海洋。路上已经很拥挤了,柳儿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握得他的手有些发麻,他们贴得很近,以免被冲散,柳儿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微笑着。
终于,他随着人流抵达了市中心的广场,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凌晨2点的时分,这座全市最大的广场上居然全都是人。他们那一股人流就像是一条大江汇入了大海一样,冲入了人群中。广场上所有的照明设施都打开了,灯光通明,照得他的眼睛有些难以适应。在黄色的灯光下,他和柳儿在人群中向前挤去,他看到周围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表情,他们都似乎在期待着什么,虽然拥挤,但不乱,都保持着比较好的风度,人挤人的时候也能做到礼让三先和互相打招呼。而且人们还对女人、小孩和老人特别客气,主动为他们让道,所以柳儿走在前面还不太吃力。
他们用了大约10分钟的时间才挤到广场的中心,他发现面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舞台。他很吃惊,因为昨天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发现这个舞台,显然这个临时舞台是刚刚搭建的。无数的人群挤在这个舞台四周,从近到远,整个广场上的人们都围绕着它,而各条通向广场的大街小巷,人流还在继续往这里涌来。
正当他站在舞台的脚下近距离看着舞台奇特的布景时,突然发现手中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柳儿的手,柳儿的手不见了,柳儿不见了,他的手心里空空如也。他感到自己被什么重击了一下。
“柳儿……”他大声地叫嚷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四周张望,黑压压的人群,黄色的灯光,柳儿的踪影早被人的海洋吞没了。他觉得今夜不能失去柳儿,他真的着急了,他真的愤怒了,是谁夺走了他的柳儿?
他再次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叫了起来:“柳——儿——柳——儿——”声音穿透了人群组成的墙,直飞天空,在空中盘旋着,悠远不绝。
“柳?儿?你叫的到底是柳还是儿?”身边的一个中年妇女不解地问他。
“是柳儿,她是我最熟悉最亲密的朋友,她和我走失了。”刚才叫得太响,他的嗓子有些哑了。
“原来是这样,她是你爱的人吗?”妇女又问他。
他看着那个长得像他妈妈的妇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他到现在依然记不起当年那个青梅竹马的柳儿,可是,他又觉得柳儿是真实的,好像柳儿确实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爱人。他终于点了点头。
“小伙子,我来帮你找吧。”中年妇女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大声地叫起来,“柳——儿。”
她的声音更加响亮,是标准的女高音,若是能够从小接受声乐训练,说不定真能做个歌唱家。“柳——儿——”高高地飞上了天空,又以迅疾的速度坠落下来,天女散花一样散落在广场上的每一个角落,这回所有的人都听清了。
旁边又有人插嘴了:“你在叫什么?”
中年妇女回答:“我在帮这个小伙子找一个叫柳儿的女孩。”
“噢,我也帮你找吧。”于是,这个人又对着旁边的一个老人复述了这句话,老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又对着身后的一个小女孩说了一遍,女孩一听,紧接着又向身后的人把话传了下去。就这样,这句话一个人接一个人地传了下去,一直传遍了整个广场,最后,变成了简单的几个字——“柳儿,你在哪里?”
于是,整个广场上都响起了这句话:柳儿,你在哪里?
从所有人的嘴里发出,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孩子的,幽雅的,粗俗的,高八度与低八度,就像一首重声大合唱的歌,如果真要给这首歌起一个名字的话,就叫《寻找柳儿》。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在这凌晨2点多,自己的一声高呼会换来广场上人们的异口同声的呐喊,他听到这些呼喊此起彼伏,就像波浪一样,却不知疲倦,一浪又一浪地拍打在小岛般的舞台上,拍打在海岸线般的广场边缘,又倒灌进了江河似的街道里,向整个城市的腹地奔涌而去——柳儿,你在哪里?
正当这个声音在这巨大的城市上空环绕的时候,从广场上的喇叭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戏,开始了。
又是这个声音,转瞬之间,广场上的人们立刻鸦雀无声了,就连他也屏住了呼吸,把目光锁定在了舞台上。舞台上打起了一盏巨大的灯,灯光通明地照亮了舞台的一角,整个广场都能看清那个耀眼的一角。在这被照亮的一角里,出现了一个古装的女人,她头上戴着高高的珠冠,洁白的长袖飘逸,七彩的裙裾轻舞,从容不迫地向舞台的中心走去。灯光跟着她,一直到了舞台正中,那个女人涂着鲜艳的口红,脸上也抹了一层白白的粉,尽管这样,他也一眼看出了她是谁——图兰朵。
她是图兰朵,他的网友图兰朵,一个多小时以前还和他在失眠咖啡馆里说话的女人。她很漂亮,虽然那脸上厚厚的化妆掩饰了她真正的美,但这让她的舞台气息更加浓烈了,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也更重了,宛如是从天上下来的,是从古代的壁画里走出来的。
她在舞台的中心站立着,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扫视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好像在寻找什么,终于,当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撞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看着他,是的,她找到了她所想要找的,她微微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她是在向谁示意,除了他以外。
音乐响了,很轻的音乐,但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了,是民乐的声音,好像有笛子,还有笙和箫,就像她穿的衣服。她开始在音乐中歌唱——
今夜无人入眠。
全城难以安眠。
不眠夜,今夜是不眠夜。
谁都无法逃脱失眠。
来吧,全都来到这里。
来看这场戏。
献给失眠者。
献给亘古不变的夜晚。
今夜,我想知道。
你们中的一个人的名字。
他真实的名字。
他,现在就在你们的中间。
他是谁?
“他是谁?”广场里所有的人都和着她富有激情的声音一同发问。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他脆弱的神经难以承受。他盯着图兰朵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却不再看他,她看着广场的远方,看着这无边无际的人群,看着这神秘的夜空。
出来吧。
你站出来吧。
说出你的名字。
你会得到回报。
她继续放声高歌,她的嗓音富有磁性,悦耳动听,说不清那究竟是哪种唱法,总之这歌声令人陶醉。扩音器使她的声音传了很远,她的目光依然扫视着远方。他有些害怕了,她是在说他吗?还是戏中的情节?他想后退,但后面是人与人组成的墙,他一步都动不了,他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束手就擒,无法动弹。
今夜无人入眠。
谁来唱这首歌?
谁?谁?谁?
站出来。
站出来吧。
说出你的名字。
唱出你的歌。
“唱出你的歌。”大家又都一齐高呼,他们都很兴奋,他们希望听到那首歌,他们希望那个人能够站出来,说出自己的名字,唱出他的歌。他在心里问自己:什么歌?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歌,难道真的是该由他来唱?
台上的图兰朵威严地看着广场上的人们,静静地等待了几分钟,当她看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于是,她不再唱了,而是在音乐声中独白了两句:
你不说。
有人会说。
音乐瞬间停了下来。接着,他看到舞台上又亮起了一盏巨大的灯,在灯光下,出现了三个人。旁边两个是男人,赤裸着上半身,脸上各自戴着一副“傩”的面具,面目狰狞,张牙舞爪,而且他们的腰间都佩着一
.99lib?把剑。两人手里都拿着铁链子,链子里套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女子低着头,头发散乱,看不清她的脸,她穿着一件全身白色的衣服,被两个男人拖到了舞台的最前面。
其中的一个从后面拉起了她的头发,于是,她的头抬了起来。
他惊呆了。
柳儿,那个女子是柳儿,柳儿穿着白色的衣服被铁链子锁着正跪在台上。怎么是柳儿,原来刚才柳儿不是走丢了,而是被他们掳走了。他在人群的最前面,清楚地看到了舞台最前面的柳儿的脸,她也许被虐待过,不,要救她下来,要救她。
他刚想冲出去跳上舞台的时候又停住了,他意识到,现在台上是在演戏,一切都是一场戏,戏是假的,都是假的而已,柳儿不过是戏中的一个演员而已。他不能冲上去破坏了一场好戏,他为自己的悬崖勒马而庆幸,继续站在原地观看着。
台上,图兰朵走近了柳儿,两道光束汇合在了一起,更加耀眼夺目,她高声地问柳儿:“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柳儿看着她,却不回答。
图兰朵继续靠近了她,低下了头,用另一种温柔的声音说:“好妹妹柳儿,告诉我,你那青梅竹马的朋友的名字?”
柳儿笑了笑,终于回答了:“好姐姐图兰朵,他的名字叫无名氏。”
他的心里被什么揪了一下,瞬间好像被打倒在地的感觉,原来戏中的那个人真的是他自己,而柳儿还在为他保守秘密。
台上的图兰朵继续追问:“不,柳儿,无名氏不会没有名字,他有名字,你知道他的名字,他真实的名字。”
“好姐姐,他真实的名字我当然知道,但是,他不愿意把他的名字告诉你,我答应了他,无论如何,不会把他的名字说出口的。”柳儿的回答让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激。
图兰朵终于表现出了失望的神色,她摇了摇头:“难道他的名字那么重要?”
“是的,因为月亮已经为我作证了,我不能,违背我的诺言。”柳儿微笑着回答。
他不禁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已经完全摆脱了云朵的纠缠,向这座失眠的城市放射出清辉。
“柳儿,你会为他付出代价的。”图兰朵狠狠地说,“用刑。”
旁边戴面具的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一副刑具,然后把这东西套在了柳儿的手上,接着,两个男人开始用力地拉起了这东西。他看到柳儿的十指被这东西的竹片挤压,扭曲,变形,柳儿的双手在颤抖,她的额头开始流下汗珠,她的表演太真实了,让人难以分清真假,以至于台下有几个善良的人昏了过去。
图兰朵在一旁说:“柳儿,你受不了这酷刑的,说吧,说出来吧。”
柳儿流下了眼泪,在强烈的灯光下,那些泪珠晶莹剔透,而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柳儿在极度的痛苦中轻声说:“放开我,放开我,我说。”
台下的他点了点头,心里暗暗道:说吧,柳儿,只要你不承受痛苦,我的名字无关紧要。
图兰朵也点了点头,说:“放开。”
两个男人立刻把刑具从柳儿的手上撤了下来,把那根铁锁链也从她的身上拿走了。
图兰朵继续说:“好妹妹,你终于回心转意了,说吧。”
此刻,音乐又在广场上空响起了,柳儿点了点头,然后说:“姐姐,你听好了,月亮作证,他的名字是——”
忽然,柳儿飞快地伸出手,从身边那个男人的剑鞘里抽出了剑,然后,把剑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血流如注。
他惊呆了,他忘记了这是表演,这只是一场戏,他挣脱了人群,跳上了舞台,他推开那两个男人,一把抱住了柳儿。那把剑,还插在柳儿的胸口,血还在不断地往外喷涌,柳儿的表演相当逼真,一动都不动地躺在他的怀抱里。柳儿的身上都是血,他的身上也都是血,血在舞台上蔓延,流到了图兰朵的鞋子上。
图兰朵的表演也很忘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与痛苦,她看着他和柳儿,接着后退了几步,不小心摔到了舞台下面,人们把她搀扶了起来,但她却冲进了人群中,人们给他让了一条道,她拼命地跑着,直到跑出广场,跑进这座城市中的某个盘根错节的小巷深处。
在舞台上,那两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聚光灯对准了他和柳儿,柳儿白色的衣服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人们想也许是表演用的红药水用得过多了。她的头发还是披散着,像瀑布一样垂下,在他的臂弯里。
忽然,舞台上又多了一个人,那个人走到了他和柳儿的身边,然后,对广场上的人们缓缓地说:“在此处,作者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戏,演完了。”
他回过头来,看清了那个说话人的脸,市长,是我们的市长。市长说完以后,一言不发地走下了舞台。接着,广场上所有的人开始散场,来时,像潮水,去时,也像潮水。很快,原先的人山人海已经渐渐地萧瑟,人们又向着各条街道走去,他们回家了。
10分钟以后,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了,除了他和柳儿两个。巨大的灯依然开着,强烈的光圈笼罩着他们,宛如白昼。
既然,戏演完了,那么,柳儿也该醒来了,他轻轻地叫着柳儿,柳儿却还是静静地躺着。血,不再流了,他轻轻地把插在柳儿胸口上的剑拔了出来,扔在了地上。他继续唤着柳儿,柳儿还是沉默无语,直到,柳儿火热的身体渐渐地变凉。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巨大的广场上变得死一般寂静,只有夜风肆无忌惮地在广场中横行着,拂过他的脸颊,让他的身体也一同变冷了。
他依然抱着柳儿,他觉得这只是一场戏,柳儿总会在戏完了之后醒来的,所以,他不担心,他一点都不害怕,他相信柳儿会回来的。
几个小时以后,巨大的灯光熄灭了,东方的天空中,开始出现了一些红色的光芒,半边的天变成了紫色,天空现在美极了,月亮还继续挂着,看着他和柳儿。
今夜无人入眠。
他自己又复述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他看着柳儿平静的脸,他渐渐地开始记起来了。他记得在5岁的时候,有一个叫柳儿的邻家小女孩,他们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他们共同成长,一起长大,非常熟悉,非常亲密,他们有过复杂的关系,但却保持了纯洁的接触。是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百分之百真实,他终于记起柳儿了,一点不漏地记起了她。
然后,当东方的太阳即将在楼群中升起以前,他抱起了柳儿,走下了舞台,他对柳儿说,你总要走下舞台的。他们向这座城市的深处走去,赶在夜晚被白昼代替之前。
戏,演完了。
父子
夏夜漫漫。
什么声音响了起来,他被惊醒了,但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继续躺在床上,房间里依旧是黑暗的,只是,他知道有人走进了他的房间。
脚步声很轻,但依然能听出那是两个人。随后,他听到了其中一个人说话了,那是妈妈的声音:“今天你为什么睡不着?”妈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她似乎没有察觉儿子已经醒了。
接着,他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今天我看了电视。”
“怎么了?”妈妈平静地问。
“我哥,他,死了。”爸爸缓缓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忽然,房间里沉默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夏夜里一阵晚风吹来,他想,大概爸爸妈妈已经离开他的房间了。
当他刚想睁开眼睛站起来的时候,妈妈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你哥他,是怎么死的?”
“我哥他,他被判处了死刑,已经执行了。”爸爸的声音非常轻,有些发抖,非常模糊,但他还是在隐隐约约中听到了。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妈妈才慢慢地说:“那么说,电视新闻里说的?”
“是的,是上个星期五,公判结束后就执行了。”爸爸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判的是什么罪?”
“故意杀人罪、抢劫罪、贩卖枪支罪,数罪并罚,还……”接下去却不说了。然后,他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接着,闻到了一股香烟的味道,他一直很讨厌爸爸吸烟,闻到烟味就想咳嗽,但他现在忍住了。
“别吸烟了,儿子在睡觉。”这是妈妈的声音。
接着,那股烟味就闻不到了,大概爸爸已经把烟头掐灭了。
“嗯。要不要喝水?”妈妈问。
“不用了。”
“还是喝点吧。”接着,他听到了妈妈的脚步声,然后听到了饮水机咕咚咕咚放水的声音。
“别把儿子吵醒了。”爸爸轻声说。
“不会的,他睡得很熟。”
接着,他又听到了喝水的声音,似乎爸爸一口气喝了很多,大概把一杯水都喝光了。接着,他听到了爸爸大口喘气的声音。
妈妈轻轻地问:“好点了吗?”
“谢谢。”
“你哥他是什么时候被捕的?”
“不是被捕,他是自首的。”
“自首了为什么还要判死刑?”妈妈有些不解。
“罪太重了,自首不自首都是死刑,也许,公安局也没想到他会自首。我猜,我哥他是厌倦了东躲西藏的生活,他只求一死,对他来说,自首,其实就是自杀。杀人偿命,他总是要来还债的,晚还不如早还。这也是一种解脱。”
“但愿你哥他能够解脱。”
又是一阵沉默,房间里哑然一片,他也开始张开嘴巴呼吸,其实是在大口喘气,他感到有些热,身上沁出了一些汗,他还是不敢把眼睛睁开,还是闭着的好。接着,他翻了个身。
“儿子怎么了?他不会醒了吧。”爸爸轻声地说。
“不会的,只是翻个身而已。”
“你也喝口水吧。”
妈妈很快回答:“不,我不要喝。”
“你能
99lib?看到月亮吗?”爸爸忽然问。
“问这个干什么?”接
着,他听到了一些声音,大该是妈妈走到了窗口,妈妈接着说,“是,我看到了,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
“是不是很漂亮?”
“是很漂亮,你不来看看?”
“不用了,我怕见到月亮,就会,就会想起,那个小山村。”他听得出,今晚爸爸说话总是停顿,似乎心事重重。
“小山村?想那个干什么?把过去都忘了吧。”妈妈似乎离开了窗口,回到
藏书网了爸爸边上。
“忘不了啊。”
“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你说过,你要做另一个人的,你已经做到了。”妈妈慢慢地说着,语气似乎很深重。
“我真的成为另一个人了吗?”爸爸反问了一句。
妈妈不回答了。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死寂了下来,让床上的他更加喘不过气来,他又翻了个身,转了回来。
他听到爸爸继续轻声说:“我还是我,我永远,永远不会变成另一个人。”
接着,他听到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妈妈说:“可是,你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
“真的吗?我的这里没变。”他不敢睁开眼,所以不知道爸爸指着的是什么部位,但他能想象出,爸爸的手指正对着自己的心口。
妈妈不说话了。
爸爸接着说:“我担心,我哥他,会不会把我当年所做的事也供出来?”
“你过去做过什么?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他能听出妈妈的语气变得十分焦急。
“既然,我哥都已经自首了,我也不需要再隐瞒什么了。我只是怕,说出来以后,你会受不了。”
片刻之后,他才听到妈妈的声音:“说吧,我什么都能承受。”妈妈的声音十分坚强。
“在我认识你以前,我还是个知青,在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插队落户,我哥在紧邻我的那个县,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已经做起了抢劫的营生,一开始,我就跟着我哥,我们是兄弟档,从来都是一块儿干的。”
“那时候,世道非常乱,人们到处打打杀杀的,我也才只有20岁,我哥他很能干,但是,他常常吃不饱,于是,就趁机干起了拦路抢劫。第一次做案,我就参与了,我们一起,抢劫了一个公社主任,抢到的,只是10斤大米和两斤牛肉,还有几瓶白酒。后来,我们越干越多,渐渐地,我们成为了这方面的老手,我们抢过许多人,只有一个原则,不抢女人和孩子,不抢老人和残疾人。”
“有一次,一伙人在武斗,双方都带着枪,死了许多人,我就冒险捡了好几把枪回去给了我哥。从此,我们就成了持枪抢劫,最后,我们抢到了县城里的银行,但是,那次行动失败了,我哥和我逃了出来,为了能够更加隐蔽,我们分头潜逃,我回到了上海,他去了北京。回到家以后,没人知道我所做过的一切,只知道我受不了那边的苦,偷跑了回来,后来,回城的政策下来了,我的回家也就顺利成章了。不久,我就认识了你。”
这个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啜泣的声音,那是,妈妈在哭,极其轻声的啜泣,打断了爸爸的话。接着,他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然后这声音又有了些杂乱。
藏书网“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这些,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骗你说,我有一个哥哥不学好,在外面做了许多坏事,我是吃不了苦从那边逃回来的,我要忘记我哥,忘记在小山村里的那段岁月,我要变成另一个人。只有这样,你才愿意嫁给一个逃犯的弟弟,其实,你却不知道,我也是这个逃犯的同伙。”
“可是,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是可以忘却的。”他终于听到妈妈的声音了。
“不,我忘不了我哥。这许多年来,不断传来他的消息,说他又在哪里犯了案,持枪杀了人,不断传来对他的通缉令,几十年来,他一直潜逃在外,我从来没有和他联系过,但我依然记着他,牢牢地记着他。”
“别说了。”妈妈再一次打断了爸爸的话。
又是一片可怕的沉寂。
门铃,一声声急促的门铃打破了房间里的
沉寂。
“半夜2点钟,会是谁呢?”妈妈疑惑的声音响起了。
没有人动,但门铃继续在响。
“是警察来抓我的吗?”爸爸说了。
然后响起了爸爸的脚步声。
“别,别开门,从窗户下去,从窗户里爬下去。”这是妈妈急切的声音。
“你要我干什么?”
“走,快点走,远走高
飞吧。走得越远越好。”
门铃越来越急促。
“不,我不走,我留下来。”
这时候,他听到砰的一声,是门被踹开的声音。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了进来,有人在大叫着爸爸的名字,然后,他听到了手铐晃动的声音,许多人在房间里走动着,一些人影的光线投射到了他的眼皮上。
“不!”
他忍不住了,睁开眼睛从床上起来,向房间里冲去,可是,房间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灯关着,一片漆黑与寂静。爸爸和妈妈呢?那些冲进来的人呢?夜风从窗户吹来,让他的后背沁出了许多冷汗。久久的,他狂乱的心跳才平静了下来。
他们都去哪儿了?他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向父母的房间走去,他轻轻地推开了门,看到灯开着,妈妈正熟睡着,爸爸却独自坐着抽烟,房间里都是一团团烟雾。
爸爸看到他,脸上很惊讶。
“儿子,那么晚了,快睡吧。”
“爸爸,你怎么不睡呢?”
“儿子,爸爸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做了强盗,持枪抢劫了银行,你带着几百万赃款,逃回到了家里,然后警察追到了家里,把你带走了。儿子,你真的做了强盗了吗?”
儿子听完父亲的话,像是被什么钝器击中了后背,他低下头,忍不住哭了起来。
父亲站了起来,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把儿子搂在怀里,父子俩拥在一起,莫名其妙地哭泣着。
夏夜漫漫。
神秘岛
我在大海上漂浮着,救生衣支撑着虚弱的身体。
海上风平浪静,昨晚的狂澜巨涛都消失了,我反而更加恐惧,现在,唯一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待死亡。
昨天下午的航行中,我发现无数的鱼类在海面上翻腾,它们用尾巴拍打着海面,整个大海上一片鱼鳞的光芒。我没想到这就是鱼类给我们的警告,动物的异常反应通常都是自然灾害前的预兆。昨天晚上,那令人恐惧的大浪突如其来地从海平线上袭来,大海的力量谁都无法抗拒。我透过船舱的玻璃,看到在黑暗的海平线的尽头,一道红色的光线闪起,还有一片烟雾笼罩着那个海域——可怕的海底火山爆发了。
巨浪一下子就把“探索”号海轮给掀翻了。我立刻套上了救生衣,打开舷窗爬了出去。求生的本能使我在海水中挣扎,当我回头望去,“探索”号已无影无踪了。海浪继续咆哮着,我几乎绝望了,闭起了眼睛,在风口浪尖颠簸流离。直到恐怖的长夜过去,太阳放射出了万丈光芒,一切又都风平浪静。
忽然,远方似乎有一片陆地,我抬起疲惫的手揉了揉眼睛,向远方的海平线望去。
海市蜃楼?我又平添了一阵忧伤,但仍奋力向那个方向游去。天哪,这幻影太真实了,我能清楚地看到它的沙滩、岩石和陡峭的悬崖。
我继续向前游去,忽然,脚下是绵软的沙子,我站直了,是沙滩!这不是海市蜃楼,而是真实的陆地。我倒在了沙滩上,全身虚脱,大口地喘着气。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了起来,要找到人烟!
我离开沙滩,发现岩石上附着许多海生植物和藻类。怎么都被海洋植物和贝类所覆盖了呢?整个陆地就像是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沉船一样,“锈”迹斑斑,如同死一般的海底世界。
我走上山坡,向下望去。那是什么?我又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梦,接下来,所见到的这座城市将让我终生难忘——
毫无疑问,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市,确切地说,是一个城市遗址。我跑向一个更高的山头。结果是令人绝望的,这是一个孤岛。
我在港湾边,发现了巨大的人工码头的遗迹。那些码头虽然覆满了海洋生物,但是却依然可以看出当初光滑整齐的样子。码头边有许多高大的建筑物排列着,看上去就像是仓储区。在这些建筑物的正中,有一条宽阔的大道,走上这条足有二十米宽的大道,两边依然是许多高大的建筑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建筑类似的样式,既不是东方式的,也不是西方式的,而更近似于现代建筑。
难道真是一个尚未被发现的无人岛?我只能听天由命地向前走去。惊叹着这个城市的巨大与辉煌,我曾去过意大利的庞培古城考察,而现在所见到的这座城市,其规模要远远超过庞培,保存得也非常好,只是全都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海洋生物。
不知走了多久,走过一座高大的拱门,接着,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大得惊人,看上去至少可以同时容纳好几万人,在广场的中央,矗立着一个金字塔。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墨西哥与古玛雅人,他们古代城市的中央也都矗立着金字塔。只是,玛雅人的金字塔比起我眼前的这栋建筑来说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来到金字塔脚下,金字塔
的正面有一道长长的阶梯,我仰望着金字塔高高的塔尖,觉得自己很渺小,一种广阔的宇宙感在心头缭绕了起来。终于来到了金字塔的顶端,再回头看着脚下的城市与岛屿,脑子立刻清醒了。
金字塔顶有一扇小门,我摸了摸,也许是特殊的合金材料。清理了一下门上的附着物,渐渐浮现出了一些奇怪的符号。从形状来看像是某种线形文字。这扇门看上去极其坚固,门的边缝衔接极其紧密。我尝试着用手指触摸门上的那些符号文字,其中有些是可以活动的,我用力地推动这些活动的符号,忽然,门打开了。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踏入了这扇大门。头顶忽然闪起了一片亮光,也许是某种荧光物质。光线十分柔和,我一下子就感到这里与外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干燥而洁净,眼前有一条通道,我大着胆子走了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出现了一扇门,又是合金材料,门上依然有那种符号。我使劲地在门上推了几把,果然,门自动打开了。
走进门里,发现一个空旷的房间。房间中心有一张石桌,桌上放着几大卷竹简。我大吃一惊,难道这是中国人创造的文明?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卷竹简,仔细地看了看,没错,肯定是中国先秦时期的竹简,上面是用蘸着黑色墨水的小刀刻出来的隶书。
光看这字,就能看出是隶书的笔法。从其文字的风格来看,应该是秦隶无疑,与我们后世所见到的汉隶有所不同。看来,这些竹简的作者,必是秦始皇时代的人无疑了。
我如获至宝一般掂量着这沉重的竹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作为考古工作者,能看到秦代的竹简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可是,我现在被困在这孤岛之上,熬不过多少时间,恐怕就要与这竹简一同作古了。既然总是死,不如就把这些竹简全都看完再死不迟,也好对自己做一个交代。
现在,我开始默默地读起了第一卷竹简,一边读,我一边尝试着把这些秦代的古文翻译成现代白话文,第一卷译文如下——
大秦始皇帝三十七年,本人秦越,奉始皇帝命随徐福入海寻访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船队共载童男童女三千人,由三十艘大船组成,扬帆远航。启航之后,风和日丽,船队顺着海流航行,一路平安无事。不料十日之后,突然遇到风暴,狂风骤雨,我所在的船只不幸沉没,我坠入了海中。但忽然有什么东西把我托住了,低头一看,身下居然是一只白色的海豚。我顺势抓住海豚的背鳍,任由着它向远方游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昏迷了过去,直到在一片沙滩上醒来。
这是一个孤岛,岛上却有一个繁华的城市,港口里停泊了各种船只。城市里有许多高大坚固的石头房子,宽阔的街道两边到处都是商店与酒楼,行人如织,熙熙攘攘,总之是一派繁华的景象。在城市的中心,还有一个巨大的广场,与我们大秦咸阳皇宫前的广场相比一点都不逊色。广场中心有一个高大的三角形的塔,整个塔发出灿烂的光芒,金碧辉煌,令人目眩。这里的居民看上去都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待我十分友善,把我当做他们中的一员,一年以后,我完全学会了他们的语言文字。
这座城市叫大洋城,有着极高的文明,这里有许多学校,每一个居民都能接受教育,这里既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他们很聪明,尤其是数学方面。大洋城人天生都是游泳的好手,特别擅长潜水。我在大秦已算水性极佳的人了,可是这里五岁的小姑娘游泳也比我好。大洋城人擅长于造船和航海,据说他们的海船能够不间断地远航到大海的另一头,我见过许多来自其他国家的人,他们都是坐着大洋城的船只来这里进行贸易的。
最令我难以理解的是,大洋城居然没有皇帝,也没有贵族,居民们组织起一个大会,大会的成员由大洋城全体成年居民选出,称之为权力大会。所有的法令都由权力大会通过开会进行讨论,三分之二以上会员同意的就能公布实施。大洋城的执政官是由全体居民一人一票选举而出的,任期五年,不准连任。这在我们大秦是不可想象的,始皇帝不是要大秦的基业以二世、三世这样传之后代千秋万世吗?
然而,大洋城最具号召力的人物并非是执政官,而是圣女。圣女居住在圣殿中,所谓的圣殿,就是市中心的大广场中央的那栋巨大的三角形建筑物。圣女一般不会轻易露面,常年居住在圣殿中,大洋城所有的人都崇拜圣殿和圣女,因为这是他们的信仰。
好不容易,我才把这第一卷竹简全部译了出来。看完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原来这果真是一个秦国人所写的,这个秦越跟随着徐福去找三神山,其实就是为了给秦始皇找长生不老之药。他们遇到了风浪,秦越落海,居然被一只海豚救起,到了大洋城。我已经被深深吸引住了,我拿起了第二卷竹简。第二卷竹简的译文如下——
现在,已经是我来到大洋城的第二年了。虽然,生活在这里很愉快,但是,我感到孤独,因为我思念故乡。每天都在港口的码头边,遥望着大海,希望能发现来自大秦的人,可惜,从来没有。大洋城的海员们对我说:“我们可以带你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但唯独不去大秦。”
“为什么?”
“因为大秦有暴政。”
我无言以对,也许,他们说得对。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一艘大海船冒着浓浓的黑烟驶进了港口。
水手们告诉我,这是倭族干的。倭族居住在远方的几个岛上,他们落后野蛮,居住的岛屿也很贫瘠,经常地震,所以他们常在海上抢劫商船。十年前,倭族对大洋城发动过一次战争,几万人被他们杀害。这次,海船又遭到了倭族的抢劫。三天后,整个倭族都要来攻打大洋城,要大洋城乖乖地投降。
“为什么不反抗?”我问他们。
“你从大秦来,不知道我们大洋城人的习性。对你们大秦人而言,战争如同家常便饭,武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可是,我们不这么认为,我们是文明人,怎么能和倭族这样的野蛮人相比,战争是属于野蛮人的。”
我心里忽然感到不是滋味,我们大秦也信奉战争的,那么,在大洋城人的眼中,我也应该是一个野蛮人。
这天晚上,在大洋城的中心广场上,召开了全体公民的大会。大会在执政官的主持下召开。执政官宣布:“全体公民们,野蛮的倭族即将入侵,他们要我们无条件投降。全体公民必须就此进行表决。在表决之前,请权力大会的会员先发言,公民也可以参与。”
接着,许多人跟着他发言,他们的言论几乎都倾向于投降。可我是一个军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洋城遭到强盗的蹂躏,我冲到台上,高声道:“各位,我虽然是一个大秦人,但我和你们一样热爱这座城市。我知道你们厌恶战争,但我想告诉你们,当面对强盗的时候,只有比强盗更强大,才能保护自己,委曲求全只能是死路一条。穷凶极恶的倭族人会给你们自由吗?不,一旦你们放弃了抵抗,他们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到时候,就真的是文明毁灭的时刻了。”
“对不起,大秦人,我虽然没有去过大秦,但我听说过你们大秦的暴政,你们信奉暴力与战争,但我们不相信这个。”
我失去了说服他们的信心,低下了头。
忽然,从高高的圣殿里传来了一个悠扬的女声:“大秦人,请你留下。”
所有的人都很惊奇,他们抬头仰望着圣殿,那个声音是从圣殿的最高处传来的,那声音非常悦耳,像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着。在上万人的注视下,圣殿最高处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披着白色长袍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圣女。”广场里所有的人都向着圣殿的方向鞠躬了。
圣女不说话,缓缓走下长长的阶梯,等她走近了我们,我才发现“圣女”其实很年轻,不过二十岁的样子。她留着乌黑的长发,身材很美,就像一只漂亮的白海豚的体形。圣女看了看我,她那大大的眼睛,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最后,她用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对大家说:“让他试一试,也许大洋城能得救。”
很快,所有到会的公民都进行了投票,记票和验票是当场进行的。最后,执政官宣布了投票结果——抵抗倭族的决定获得通过,而我被任命为抵抗倭族的指挥官。
经过了三天的准备,大洋城的武装舰队终于出发了。我们紧急改装了五十艘商船组成舰队出海作战。航行了不多久,就与密密麻麻的倭族船队相遇了。
大洋城舰队在我的指挥下,使用了大秦海军的战法,所有的战士都奋勇作战,结果令所有的大洋城人意外,我们大获全胜,而倭族则全军覆没。
当我们回到大洋城的时候,受到了全体公民的欢迎。最后,执政官宣布:“为了表彰秦越的功劳,权力大会一致推选秦越为新一任执政官。”
我却摇了摇头,对执政官说:“不,我不愿做执政官,如果你们愿意,就让我做圣女的仆人吧。”
“什么,圣女的仆人?”
“对,如果表决的那晚没有圣女出现,恐怕现在倭族已经占领了大洋城了,真正的功劳归于圣女。我想告诉你们,我心甘情愿为圣女服务,做一个卑微的仆人,这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他们耳语了几句,最后终于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读完这些竹简的,我的双手几乎被这叠厚厚的竹简压断了。但是,我却充满了看下去的欲望,我翻开了第三卷竹简,默默地念出了译文——
第二天,有人把我带入了圣殿。
圣女坐在圣殿中央的大厅里,我不敢靠近她,只是远
.99lib.远地说:“纯洁的圣女,我是您的仆人秦越。”
“秦越,你过来。”
我缓缓地靠近了她,终于看清了圣女,她正襟危坐着,面无表情,直视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有一种摄人的魔力,我不敢再与她对视,把头低了下去。
“秦越,把头抬起来。”
我愣了愣,几乎忘了自己已经是她的仆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圣女,我轻声地说:“遵命,我的主人。”
我迅速地把头抬了起来,可是,却依然不敢看她,我的视线在她的脸上移动着,却始终没有对准她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
我逃不了了,我和圣女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秦越,你为什么要做我的仆人。”
“我的主人,对我来说,能够做圣女的仆人,是我最大的幸福。”
“你是大秦人,你思念大秦吗?”
“是的,每时每刻都思念故土,但是,我也爱上了大洋城的这片土地,我想,也许我这一生永远都无法离开大洋城了。”
“秦越,你真的愿意把一生都交给我吗?”
“是的,我愿意终生做您的仆人。”
她终于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我就一直跟在圣女的身边,圣女几乎从未踏出过圣殿一步,总是把自己关在几间房间里,阅读许多刻在墙壁上的文字,那些文字多得惊人,也许一辈子都读不光,而且,那不是大洋城现在通行的文字,我看不懂。入夜,我会回到圣殿里的一间密室里。
有一夜,我走出房间,在甬道里转了许多岔路,最后走进一个陌生的大房间。房间里几乎一片黑暗,房间的顶上,有一个天窗,苍茫的星空就在头顶闪烁。圣女穿着一身白衣站在这星空下。
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星空,虽然四周一片黑暗,但我能看清她那明亮的眼神。我也抬起了头,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到,这星空是如此美丽。
圣女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秦越,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我的主人,我打扰你了。”
“不,你没有打扰我。”
“我的主人,您是在预测大洋城的未来吗?在我们大秦,夜观天象总是为了预测未来的吉凶祸福。”
“预测未来?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嗯——”圣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也许你说的对,从这星空中,茫茫的宇宙,我们的确可以预见到未来。”
“我的主人,那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圣女的眼睛看着我,那目光在黑暗中闪烁着,似乎已经告诉了我一切,然后,她又把目光投向了星空,轻声地说:“未来的样子?未来是很美丽的,非常美丽,人们也许可以在天上飞行,可以不受限制地潜入深海,可以随时与遥远的天涯联系。不过,那是非常遥远的未来,非常非常遥远,也许在人类见识到这美丽的未来之前,大洋城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的主人,在未来,我必然已是一堆枯骨,那么您呢?”
“我?我不是神,不是万能的,我无法回答你。秦越,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未来。”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长很长。
“遵命,我的主人。”我离开了这间开着天窗的房间,沿着来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终于睡着了,那晚,我梦见了——未来。
几天以后,圣女走出了圣殿,来到了港口,我们登上了一艘大海船,扬帆驶向了大海。圣女一直站在船头,海风袭来,吹乱了她乌黑的长发。她的目光直盯着前方的大海,似乎能从大海中发现什么,我能从她的眼睛中看出她对大海的感情。她一定是深深地爱着大海。
忽然,海面上出现了许多海豚,那些白海豚在海面上竞相跳跃着,高高跳出海面,在海空中划出一个个优美的弧线。大洋城人都非常喜爱海豚,果然它们是一种通人性的动物。海豚明显在跟随着我们这艘船,特别是在船头的部位。
不知航行了多久,所有的海豚都聚集到了一起,来回游动着。圣女看着这些海豚,终于说话了:“好了,就是这里。”
然后,圣女脱下了白色的长袍,她的里面穿着一件贴身的衣服,把她的整个体形都勾勒了出来。她轻轻地对我说:“秦越,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海底?”
我虽然也会潜泳,但毕竟不能与大洋城人相比,但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的主人,我愿跟您去世界上任何地方。”
“那好,戴上潜水面罩吧。”
圣女做了一个手势,一名水手端着一个奇怪的面罩来到我面前。我仔细地看了看那面罩,看上去就像是我们大秦的傩神面具,在面罩上眼睛的位置有一种透明的物质覆盖着,我很惊奇,试着戴上了面罩。我能透过那层透明的物质,看清眼前的一切,而一股新鲜空气从面罩里直涌向我的鼻孔,让我一下子神清气爽起来。
“秦越,跟我来。”圣女说了一句,然后,她在船头纵身一跃,跳入了大海之中。我也跟着她跳了下去。
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海水特别清澈,阳光能透过海水数十尺。圣女不借助任何工具,游在我的前面,海豚也跟着我们。海底有许多奇特的生物,五颜六色的珊瑚,巨大的海龟,优美的海鳐。我跟着圣女和海豚,不知游了多远,那里几乎所有的生物都能发出光线,集合在一起蔚为大观。更让我惊奇的是,圣女潜了那么久,几乎没有换过气,看上去她和海豚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她的身体更加撩人。
终于,我们要寻找的东西出现了,那是一排海底的建筑,宏伟壮阔,坐落在大海的中心。这简直是大洋城在海底的翻版,那些高大的建筑,宽阔的街道,还有城市中心的巨大广场,广场中心的三角形圣殿,全都一模一样。
海豚和我们一起游进了城市中心的广场,来到了圣殿的最高处。圣女伸出了手,触摸着圣殿最高处的那扇门,于是,那扇门自动打开了,我和圣女游了进去,海豚们却留在了门外。
我和圣女游进了圣殿,里面的海水被自动地排干,房间里一滴水都不剩,柔和的光线又在房间里亮了起来。圣女呼吸了几口空气,转过头看着我。我这才明白,取下了潜水面罩。
她甩动着长发,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让我不敢再看她。我跟着她走入阶梯,最后来到一间巨大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台奇怪的东西。圣女坐在这台东西面前,按了一个圆形的钮,然后,那台东西就发出了亮光。
那是一个会发光的平面,平面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文字。然后,又出现了许多千奇百怪的图像,有的图像很简单,就像太极图,有的则非常复杂。她仔细地看着这些文字,同时在对着这台东西说着些什么话。圣女回过头来说:“秦越,不用害怕,这是一台智慧的机器,我能从它的身上知道许许多多的知识。”
我还是忍不住问:“我的主人,这台小小的东西,真的能够提供知识吗?”
“当然。”
“难道,它比竹简里的知识还要多吗?”
圣女对我微微一笑:“你们大秦人用竹简来记载知识,我们大洋城人的祖先用这个来记录知识,只是,这台机器里面所包含着的知识,要比你们大秦所有的竹简加起来的知识还要多很多。”
我更加奇怪了:“我的主人,可是这台东西看上去最多只能放几十卷竹简而已。而大秦有数十万卷的竹简被始皇帝投入了火中。”
圣女摇了摇头说:“秦越,你相不相信,在古老的过去,曾经存在过一个伟大的文明。”
“我的主人,您是说过去?就像尧舜的时代?”
“人类是多么无知啊。这个文明,并不是由人类所创造的,从我诞生的那一天起,这里就是这个样子,在我之前的几万年里,也是这个样子。我吃着海豚的乳汁长大,海豚教给了我文明的信息。现在,这个古老文明里的一切信息,都保留在这台智慧机器里。”圣女继续往下说,“我之所以被大洋城人奉为圣女,因为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海豚就是我的养父母,我是大海的女儿。圣女利用古老文明所带来的知识,使生活在大海中的民族重新进入了文明世界,建立了大洋城。所以,每隔几十年,人们会把一个女婴送入这片海域,这里
智慧的海豚会抚养这个女婴,使她成为文明的使者,等她年满十八岁,她就要回到大洋城,成为圣女。而圣女的职责,就是用知识的力量,保卫大洋城的文明。每年的今天,我就要来到这里,从这台智慧机器里采集知识与文明,以使大洋城保持繁荣。”
接着,圣女继续念出那古老的语言,她的脸色有些紧张,很快,文字变成了一幅图像。那是一幅大海上波涛汹涌的图像,闪烁着真实般的光线,我惊呆了,就好像这台东西里藏着一个大海一样。然后,平面里的大海上冒出了火焰,火山爆发了。平面里出现了一座城市,那是大洋城,在火山的烟雾笼罩下,岛屿开始下沉,汹涌的海水冲进了城市,把整个大洋城淹没,最后,这座巨大的城市完全地沉入了海底。
圣女忽然转过头来,我从来没见过她的这种眼神,她的表情严肃,脸色更加苍白。
“怎么了,我的主人?”我关切地问她。
她不回答,沉默了许久,额头沁出了一些汗。
我想为她擦去这些汗水,于是大着胆子伸出手。她没有在意,我帮她小心地擦去了汗水,手指小心地触摸着她光滑的额头,能感到她的体温冰凉。
“秦越。”她终于打破了沉默,“一个月以后,这里的海底将爆发海底火山与地震,大洋城将在地震中沉入海底。”
“什么?我的主人,您是说,大洋城将要毁灭?”
圣女点了点头。
“可是,仅凭着刚才这个东西里的图像就能肯定这场灾难吗?”
“是的,我能肯定,除了这些图像,还有文字的资料和数据,这些都是这台智慧机器告诉我的。它是有生命的,它一直在观测着海底与天空,所有的一切它都知道,它的预测不可能有错的。只有一个月,我们只有一个月,大洋城就要彻底毁灭了。”
“怎样才能拯救大洋城呢?”
“谁都拯救不了,大自然的意志是任何人都无法违抗的。我们只有顺从,顺从。”她淡淡地说。
“我的主人,这也许就是命运。老天注定的命运。”
圣女低下了头,慢慢地说:“我们走吧。”
我们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大海中,海豚还等着我们。
圣女和我回到船上,向大洋城驶去。回航的路上,天色变得阴沉,许多海鸟发出怪叫从我们的船上掠过,一切都像是灾难发生前的预兆。圣女一言不发,我的心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抑。
大洋城,你还能活几天?
合上了第三卷竹简,我的心仿佛已飞到了两千多年前,那一切真的是太神奇了。那海底的城市,失落的文明,还有智慧机器,很明显,那是一台具有人工智能的大型电子计算机。在遐想中,我拿起了最后一卷竹简。以下是第四卷竹简的译文——
圣女把全体公民召集在广场里,向大家宣布了大洋城即将沉入海底的消息。整个广场上,刹那间鸦雀无声,人们沉默了许久,没有人提问,没有人表示怀疑。他们显然非常相信圣女说的话。
然后,权力大会对此进行了讨论和表决,最后一致通过,大洋城的公民全体移民海外。所有的移民工作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人们要带走所有的财富,只是这宏伟的城市和建筑,是永远也带不走的。
圣女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秦越,回你的故乡大秦去吧。”
“我的主人,那么您呢?”
圣女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去。
一个月的时间即将过去了,大洋城的港口一片忙碌,人们纷纷举家出海,向四面八方而去。他们根据过去绘制的航海图,有的人去了北极,有的人去了大洋对岸的大陆,还有的人去了一个炎热的黑色大陆。
而我,我究竟该去哪里?大洋城人虽讨厌大秦,但毕竟大秦离大洋城不远,有好几艘船是驶向大秦方向的。有的船在离开码头之前,还有人专程来询问我跟不跟他们一起去大秦,我却回绝了。大秦,那个我生长的国土,我永远难忘的故乡,我非常思念你,但是——我已经离不开一个人了。
根据圣女宣布的确切日期,明天的清晨,海底火山就要爆发,大洋城将在很短的时间内沉入大海。今天,我看见海鸟纷纷飞离了大洋城,一些小动物也逃出了巢穴,在海滩边哀嚎,还有许多海豚,在海面上跳跃着,这一切都告诉我,灾难已经不远了。
大洋城最后一艘船已经启航,整个大洋城终于寂静了下来,只剩下我和圣女两个人。我望着茫茫的海天,海边还有一艘小帆船,这是大洋城最后一艘能远航的船了,这是给圣女和我准备的。
圣女,我一定要带你走,远远离开这里。我呼唤着她,沿着空无一人的大道冲向圣殿。
我来到圣殿里的大厅,却发现空无一人。最后,我在那间开着天窗的房间里找到了圣女,她却说:“你怎么还没走,快点走,就在今夜,也许还来得及。”
“我的主人,让我带走你吧,还有最后一艘船,那是留给我们的,我们一起走,去大秦,那是一片辽阔的国土。”
她看了我一眼,那黑暗中的眼神闪烁出一种暧昧的光芒,然后,她又扭过了头去,看着星空说:“不,你一个人回你的故乡去吧。”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了:“我的主人,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只是,在我告诉你以后,请不要怪罪我。”
“说吧,我不怪罪你。”
“我的主人——”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最后还是把那关键的几个字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能——嫁给我。”
说完以后,我感到内心深处那憋了许久的一股气终于释放了出来。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背影在星光下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沉默了。
我继续说:“我的主人,你永远都是我的主人,直到天荒地老,我们可以去大秦,在瑯琊郡的海边,造一间茅屋,我们每天出海打鱼,过平凡的生活,我们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主人,你是多么年轻美丽,就这么葬身于大海,难道不可惜吗?”
她的背影又是一阵颤抖,终于开口了:“不,秦越,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了,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我必须要留下来,必须,你不会明白的。”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的。
“为什么要留下来?无意义地等死吗?”
“不是无意义的,我是大洋城的圣女,我有我的职责,圣女必须一生保持贞节。否则,无法完成我们的使命。”
“不,去她的贞节,难道比生命更重要吗?我的主人,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否爱我?”
她似乎受到了更大的打击,许久才回过头来,看着我,她慢慢地靠近了我,星光洒在她的眼睛里,那些古老的液体在她的眼眶里闪烁着。那张苍白的脸,忽然呈现出只有梦境里才有的美丽。
一阵湿润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嘴唇,她,吻了我。
只是轻轻地一吻,也许只不过一瞬,恐怕将是我们两个人一生中最近的一次接触。然后,她退后了几步,平静地对我说:“好了,这就是回答。”
我能看到她的泪珠已经在脸颊上滚动着。我点了点头,嘴唇似乎还是麻木的,只一瞬,却似乎已经过了千年。
我终于开启了那双被她垂青过的嘴唇:“谢谢你的回答,我想,我这一生已经足够了。”
“好了,你走吧,我不愿,我所爱的人,在我眼前死去。”
“不,只要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和你死在一起。”
“你别再伤我的心了,有些事情,你不明白的。”
我能看出她很痛苦,她又转过头去,望着茫茫的星空。
“告诉我原因,求你了,我的主人。”
她静默了许久,才慢慢地回答:“真的要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我这才发觉,我的眼泪也充盈了我的眼眶。
她最后一眼看了看天窗里的灿烂星空,然后按下一个按钮,两扇巨大的铁门封闭住了天窗,一丝光亮也不再透进来了,她轻轻地说:“跟我来。”
她带着我走到大厅里,她按动了大厅右侧的海豚浮雕,一扇暗门打开了。我跟着她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奇怪的房间。在房间的中央,有一张透明的床,由一些像水晶一样的东西构成,非常坚固。
她的情绪平息了下来,缓缓地说:“从今天算起,在整整两千两百一十年以后,当太阳光线直射到我们这片大地上东西走向最长的那一条线上,将会有一艘来自星空的大船来到我们生活的这片大地和海洋。”
“来自星空的一艘大船?”我听不懂。
“是的,那艘大船来自一颗非常遥远的星星,那颗星星非常非常美丽,被蔚蓝色的大海所覆盖着,在海底有一个古老、伟大而文明的世界。我们大洋城人的祖先,就来自于这颗遥远美丽的星星。几百万年以前,从那颗美丽的星星上,飞出了一艘巨大的船,这艘船经过了漫长的旅行,发生了故障,被迫来到了现在这片大海里,他们无法修复那艘大船,只能在这片海底建设起了新的家园。几百万年过去了,我们一直都在等待,等待回到那颗遥远的星星的机会。与几十万年相比,两千两百一十年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大洋城要毁灭了,但是,只要这片大地和海洋中还有一个大洋城人活着,就一定要回归故乡。”
虽然她说的许多话我听不懂,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决心,我轻声地她:“你们的故乡美吗?”
“美极了,那是一个和平文明的天堂。有一艘新的大船,早已经从那颗遥远的星星上出发了,那艘大船,就是来接我回家的。现在,我要躺进这张透明的床,这张床会把我保护起来。这个伟大的圣殿会保持完全的密封,直到两千两百一十年以后的那一天,我会再度醒来。”
“我的主人,你是说,你将长生不老?”我很惊奇地问。
“是的,我的秦越,我亲爱的秦越,等两千多年以后,我一觉醒来,而你会在哪里?”她的悲伤让我心疼。
“我就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不离开你。”
“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她终于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她带着那永恒的笑容,缓缓躺进了那张透明的床。那水晶般透明的罩子立刻覆盖在她的身上,完全地保护着她。我的双手摸着那透明的水晶,坚固,冰凉,冷酷,这东西把我和她永远地分开了,不——
我把头伏在水晶罩子上,那双依旧麻木着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她的口上,只是,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晶。我的嘴唇一片冰凉,愈加地麻木。
她在那层罩子的下面,对我点了点头,像是对我说些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到,最后,她微笑着,闭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知道,她的眼睛,这一闭,就将是两千多年。两千多年以后,我又会在哪里?这时候,我感到了一阵剧烈的震动,时候到了,大洋城毁灭的这一天来临了,我能感到整个大海在咆哮,岛屿在不断地下沉。
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我知道,现在我已经在海底了。
我记着我的诺言。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和她之间的故事,都知道伟大的大洋城,如果有朝一日人们发现了这里,让他们好好地保护她。
于是,我在圣殿里自己的房间中,找到了许多我自己做的竹简,我在那些竹简上,用刀蘸上黑色的墨水,刻下了这些文字,总共是四卷,希望后代的人能够知道这一切。
现在,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把这些竹简放在这里。而我,则要回到我所爱着的人的身边,一直到永远。永远。
再见。
看完最后一个字,我也浑身虚脱了,天下居然有这种事,有这种痴心的人。四卷竹简,全在这里,现在我知道了,秦越是用最后的力气写完这些字,然后再从容等死的。这座岛曾在海底沉睡过两千多年,而昨天,一场新的海底地震又使地壳运动产生了变化,而使这个沉睡的岛屿升出了海面。
一定要找到圣女和秦越,我在宽阔的大厅里寻找着,终于在右侧找到了一个海豚浮雕,我把浮雕按动了一下。一扇暗藏着的门在我眼前敞开了。
那是一个闪烁着白色灯光的房间,房间四壁画着几十张大幅的壁画。在房间的中央,有一张秦越所写的“透明的床”,这是一个全封闭的隔离防护罩。在防护罩的旁边,躺着一个死人,他居然没有腐烂。那是一张中国人的脸,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黑色的毛发,秦式的发髻。他的表情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许,我也会和他一样,又一种绝望涌上了心头。至于他没有腐烂,也许是由于这里在两千多年的时候里,完全处于严密的封闭状态,禁绝了空气接触的缘故。
我又把目光投入了防护罩,显然那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防护罩,看上去类似于秦越所说的“水晶”。防护罩里似乎是一个永久冷冻舱,在这里面,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圣女。
是的,她很漂亮,美得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她的美足够使所有的男子为她而死,我现在,也开始明白秦越为什么要守在她身边了。我看不出她属于那一个种族,皮肤很白,脸形上既有蒙古人种特征,也有高加索人种特
征。她的血统并非是地球上的人类,所以,用地球人的人类学来分辨她是愚蠢的。
她的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我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我怕我自己也被她所诱惑。
我抬起了头,看着房间四周布满的壁画。
那些壁画也是用某种特殊材料画上去的,完整如新,非常巨大,也许类似于连环画的性质。我仔细地从第一幅画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幅,我这才明白了。原来整个大洋城人几十万年的历史全都记载这些壁画里——
在一个遥远的星系里,有一个美丽的蓝色星球,整个星球的表面,都被大海所覆盖。在漫长的进化岁月中,出现了智慧生命,这种智慧生命生活在海底,他们的外表看上去类似于地球上的海豚。我暂且称他们为海豚星人,他们创造了非常发达的文明,在海底建立了巨大的城市和农田,创造了完美的社会制度,建设了一个天堂般的海底世界。但是,海豚星人还不满足这些,他们热衷于星际探索,他们发射了光速旅行的飞船往宇宙间的许多星系进行探索。其中有一艘,经过了漫长的旅行,来到了地球附近的太空,这个时候,距今已经有几百万年了。但是,这艘海豚星飞船突然产生了某种故障,被迫降落在地球上,这个时候,地球还处于一片蛮荒。由于海豚星人故乡是被大海覆盖的,所有的人都长得像海豚一样,所以,他们进入了地球的大海,在大海中建立了新的海豚星人文明,这就是那片在海底的城市。
后来,一些海豚星人穿着特殊的行走服来到了陆地上。在海边,他们发现了一种四足的动物非常聪明,会爬到椰树上然后把椰果砸下来砸碎了食用,这种动物就是猿猴。海豚星人天生善良,他们教会了这些猿猴直立行走,然后又教会猿猴们团结在一起劳动。在海豚星人的帮助下,猿猴开始进化成了人。这就是人类的真正起源。但有一部分人类,逐渐掌握了海豚星文明的秘密,于是,这些刚刚进化的原始人露出了地球生物的残忍本性,骗得了海豚星人的信任,在海豚星人的帮助下,进化出了类似于海豚星人的一些海洋器官。于是,他们对海豚星文明大举进攻,由于海豚星人长期处于和平环境,天性善良,根本就不知道杀戮为何物,结果遭到了灭顶之灾,被人类几乎屠杀殆尽。而那些来到海底的人类,由于缺乏了海豚星人的帮助,也终于无法适应海洋生活而死去了。
有一小批海豚星人逃出了虎口,他们被迫改变了自己的基因,加入了许多人类的DNA成分,在进化过程中,诞生了一种外貌几乎与人类一模一样的种族。这支海豚星人的后代在一个岛屿上建立了大洋城。通过与海底的海豚星人文明遗址里的大型电子计算机的联系而得到了许多文明的信息而重建文明。
看完这些壁画,我的心里忽然生出无限感慨,原来我们人类的诞生居然是承蒙了海豚的帮助,而人类又忘恩负义地毁灭了海豚星人文明。虽然不可思议,可仔细一想,确实有些道理,看看人类五千年的文明史,不就是在不断的战争与杀戮中过来的吗?而爱好和平的海豚星人,虽然创造了高度的文明,却最终灭亡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女子,躺在我身边的冷冻舱里。
而我,我将和这地下的躺着的痴情男儿秦越一样吗?我真的绝望了。
我忽然想到,竹简记载着的圣女说过的一段话——“从今天算起,在整整两千两百一十年以后,当太阳光线直射到我们这片大地上东西走向最长的那一条线上,将会有一艘来自星空的大船来到我们生活的这片大地和海洋。”
根据竹简的内容,秦越来到大洋城的时候是秦始皇三十七年,而大洋城的毁灭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八年。但是,秦越并不知道,在徐福出海以后不久,他的秦始皇帝就在出巡途中,病死于沙丘。秦始皇是在公元前210年死的,也就是秦越来到大洋城的那一年,那么大洋城就是在公元前209年毁灭的。而公元前209年一直到公元后2001年,这中间正好是两千两百一十年。我的心头一惊,没错,公元前209年的两千两百一十年之后就是今年。也就是说,今年,将有一艘来自外太空的飞船来到地球。当年,海豚星的飞船在地球迫降之时,想必一定向海豚星发出过求救,而光速旅行中,相距多少光年,就要旅行多少年,所以,救援的飞船恐怕要几百万光年之后才能到达。至于那台智慧机器能推算精确到哪一年哪一天,可能是因为它和海豚星存在着某种形式的信息沟通。几百万光年的旅行,看来是不可思议,其实在光速旅行中,对于旅行者而言,他们感受到的时间将被大大缩短。在地球上几百万年的光阴,飞船上恐怕只不过几昼夜。
那么圣女说的后半句话呢?“当太阳光线直射到我们这片大地上东西走向最长的那一条线上”。“我们这片大地”显然指地球,因为秦越不知道地球是圆的,所以他无法理解,只能用大地的意思来表示。“东西走向最长的那一条线”,地球上东西走向的线就是经线,最长的一条经线就是赤道。一年中阳光直射赤道只有两次,一次是春分日(通常是3月21日),另一次是秋分日(通常是9月23日)。我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是啊,今天,今天是几号?昨天9月22日,今天是23日!
天哪,就在今天。
如果飞船是春分日到达的,那么我将看不到圣女,显然,应该是秋分日,也就是今天。我飞快地跑出了房间,一直冲到了圣殿最高处的那扇门口。
海天之间一片灿烂的红霞,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海豚星人,今天你们会来吗?
忽然,在无限美丽的夕阳中,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飞碟,快速飞来。
你们终于来了。我声嘶力竭地向天空中大声呼喊着。飞碟飞到了城市的上空,突然停住,一动不动地悬挂在我的头顶。从飞碟那里跳下来一个“人”。实际上,那是一个具有人形的防护罩,防护罩几乎透明。我能清楚地看到防护罩里有一只类似于海豚的生物。不,那肯定不是海豚,但看上去的确与地球上的海豚非常相像。海豚星人显然看到了我,但却似乎不太在意,“他”径直走进了圣殿的那扇门。
过了不久,我看到海豚星人走出了圣殿门口,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美丽的女子。那是圣女,她的眼
睛是如此明亮,在夕阳下,一身白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她是如此纯洁,就像一个少女,尽管她已经两千两百多岁了。
她走过我的身边,回头看了看我,就像是一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少女,她似乎想在我的身上发现什么。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凝固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是想在我的脸上寻找她所爱过的人的影子。
然而,她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我微微一笑,然后,飞碟里伸出一副梯子。她和那个穿着防护罩的海豚星人走上了梯子,进入了飞碟的入口。
在她走进飞碟之前,又回头望望了四周的海天,这是地球,美丽的地球。然后她又看了看我,我是地球人。
接着,
99lib. 在她走进飞碟之后,飞碟的入口迅速关闭了。然后,飞碟腾空而起,向那遥远的太空飞去。
渐渐地,飞碟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消失在了蓝色的大气层中。
一路平安,海豚星人,愿你们顺利回到美丽的故乡。纯洁的圣女,在茫茫的宇宙中,你等待了两千多年,现在,你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那么我呢?我的故乡又在哪里?我抬起头,望着夜幕降临后的天空,在宇宙的满天星斗里,我却看不到我们生存着的这个蓝色星球。在无限的绝望中,我向宇宙大声呼喊着——我的归宿在何方?
突然,一个美丽的女声从漫漫星空传来——故乡,就在你的脚下。
杀人墙
来自遥远的北国的寒风越过长江的江面,向古老的南京袭来,刀一般的北风刮过路上行人们的脸颊,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地走过。罗周站在寒风里,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面向着北风,他的眼睛被迫微微地眯起,看着这座六朝古都的远方。他真希望能够下一场雪,一场久违了的雪,有雪才是真正的冬天,尽管他明白,冬天象征着死亡。
南京的冬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气,谁都说不清这股湿气是从哪里来的,这气息渗入了罗周的身体,渗入了每座建筑物,每一棵树,每一棵草。罗周觉得,这湿气来自于地下。他打了几个哆嗦,终于离开了风口,向厂子里走去。
这是一家看上去非常老旧的工厂,就象现在中国大多数的国有企业一样,不断地在困境中挣扎着。现在罗周明白,这家工厂的命运已经到头了,厂里已经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欠了一屁股帐的厂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厂子已经宣布破产了,这块地已经被卖掉了,再用不了几天,这家厂就要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诺大的厂区里没有多少人,到处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这样的寂静让罗周有些怅然若失。忽然,一阵刺耳的救护车的声音响起,罗周看到一辆救护车开进了厂区,发生了什么事?他快步地跟在救护车后面,跑了不多远,车子停了下来,几个白大褂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他们奔进了一栋破旧的小楼。罗周停在楼前,他知道这栋楼里没有人,只有一间供晚上值夜班的人休息的值班室。
很快,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从楼里出来了,他们几个人合力架着老李往外拖。而老李的嘴里高声地叫着:“杀人了——杀人了——鬼在杀人——杀人——”
老李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厂区,这声音是如此刺耳,让罗周听着心里一阵狂跳。这是怎么回事?老李平时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性格内向且温和,话也不多,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失态过。老李就象发疯了一样,在几个强壮的男人的手中不断地挣扎着,他的眼睛通红,脖子梗直着,头发几乎都竖直了起来,两手两脚乱蹬乱
踢着。可以看到旁边几个男人的脸上已经有了好几块刚刚出现的伤痕和血迹,他们显然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了瘦小的老李的。
“他怎么了?”当他们走过罗周的身边的时候,罗周不解地问着。
“你们厂报案,这里有人发了神经病,果然发得不轻,哎呦——”穿白大褂的男人又被老李踹了一脚。
老李看到了罗周,他的眼睛瞪大了对着罗周说:“他们在杀人——鬼在杀人——”
但是,老李立刻就说不出话了,他的嗓子似乎已经喊哑了,尽管他依旧在挣扎着。穿白大褂的把他拖到了救护车上,然后,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这个时候罗周才注意到了救护车上印着的单位名称——精神病医院。
罗周总是觉得今天早上有些奇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息,他猛地摇摇头,耳边却仿佛依然充满了老李的话,鬼在杀人?也许老李真的疯了。忽然,他见到了老张匆忙地走来,罗周向他打听老李的情况。老张说:“精神病院的人,就是我打电话把他们请来的。昨天晚上,老李值夜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早上就变得疯疯颠颠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紧紧地抓着我,对我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什么?”
“我听不明白,好象是在说杀人,听起来挺可怕的,他说他在值班室后面的那堵墙下面看到了鬼,鬼在杀人。真是荒诞不经,他简直是疯了,哎,他这个人也挺可怜的,苦了一辈子,最后进了精神病院了。”老张说着说着,表情还有些惊恐。
“是啊。”
“不过——”老张也是老职工了,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几年,他忽然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过去,这里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有的人在值夜班以后,就莫名其妙地疯了,疯了的人,都说自己看到了鬼,或者是看到非常可怕的场面。曾经有人来调查过,但没有任何结果。”老张压低了声音说。
“你是说——闹鬼?”
“谁知道呢,就当我没说,我先走了。”老张不敢多呆,他匆忙地离开了这里。
罗周看着老张远去的背影,仔细地想着他的话,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他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是有鬼魂的,但老李确实疯了,他看到了什么?小楼前空空荡荡的,罗周的影子在冬天的日头下消长着,那影子在地面上延伸,随着他的走动而摇晃着,如同一个黑色的幽灵。他离开了这里,转到了小楼的后面,在楼的后面,他见到了那堵黑色的围墙。
在冬日的阳光下,那堵黑色的墙静静地矗立着,墙面稳重而厚实,看上去又高又大,象一座黑色的山崖,那堵墙很长,至少有五十多米,在墙两端的尽头,则是通常所能见到的那种表面砌着白色水泥的砖墙,与眼前这堵黑色的墙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和对比。罗周静静地看着这堵墙,墙脚下是一片开阔地,看起来至少能容纳几百人,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白地,寸草不生,如同一片没有
.99lib.t>生命的荒原。他看着这堵墙,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瞬间,这堵墙给他的视觉的冲击让他难以忍受,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只能后退了几步。
风继续吹。罗周忽然产生一种感觉,他觉得眼前这堵黑墙会忽然倒下来,向他压来,把他压成一堆肉浆。他明知那只是他的幻觉而已,但这感觉却很真实,这让他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和老李一样发疯?他不象再看了,他一阵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堵有着什么魔力的墙依旧牢牢地立在他眼前。黑色的墙面很光滑,象一张沉默的脸,似乎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不,罗周摇了摇头,他闭起了眼睛,迅速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刚走了几步,他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站在小楼边,也在观察着那堵墙。罗周仔细地看着他,那张脸很陌生,罗周在脑海里努力地搜索着,他终于想了起来,一个月前,一些日本人坐在黑色的丰田轿车里来到了这家厂。他们参观了整个工厂,还特地来到这里来看了看,这让许多人感到费解,日本人为什么会对这鬼地方感兴趣?还是罗周陪同着日本人转了好几天,虽然这些日本人对中国人确实非常礼貌和客气,可罗周还是天然地不想和他们多接近。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些日本人的其中之一。
当罗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那人立刻对罗周笑了笑,微微地鞠了一个躬,嘴角掠过一丝奇怪的东西。罗周停了下来,在凛冽的北风里,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了起来,两个人的眼睛对视着,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对峙。最后,日本人却步了,他后退了几步,在他的身后,停着一辆日产面包车,车门打开了,里面似乎有好几个日本人,他上了车,然后车子开动了。
那个日本人上车前最后看他的一眼让罗周有些困惑。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个厂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反而是一个负担,但他们却斥巨资买下了这块地和所有的厂房,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日本人买下这块地到底派什么用处。也许全世界的人都疯了,罗周暗暗地咒骂了一句。
厂区里一片萧条,罗周晃悠了一整天,渐渐地,天色暗了,北风更加肆虐地呼啸而过。他没有回家,因为今天是他值夜班。草草吃过晚饭以后,罗周走进了小楼里的值班室,昨天晚上,老李就在这间房间里过的夜,而第二天一早,老李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罗周想着这些,心里忽然一阵莫名其妙地颤抖,他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他的耳边却时常响起老李的疯言疯语,整整一天,这奇怪的声音一直纠缠着他。罗周坐在值班室里,看着值班室窗外的夜色,此刻已经一片黑暗了,天空中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呼啸着的风。他看着窗外,脑子里忽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句话——月黑风高杀人夜。
罗周再也不愿意想了,他宁可相信老李的发疯就是因为胡思乱想导致的,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全是来自于人自身的臆想。通常,人总是被自己吓死的,喜欢看斯蒂芬·金小说的罗周这样对自己说。他用自己带来的被子裹着身体,躺在了值班室的床上,还好,房间里有暖气,他并不觉得冷。
关灯之后,房间里陷入了黑暗中,黑得就象是坟墓。罗周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棺材里。过了很久,他一直都睡着,他总是99lib?觉得窗外有什么声音,那也许是风吹动了窗外的顶蓬。那声音就象是在敲一面战鼓,虽然沉闷,但却传得很远,尤其借着风势。
在窗外呼啸的风声里,罗周一直难以入眠,他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了老李的声音:“他们在杀人——鬼在杀人——”
“不。”罗周无法控制住自己了,他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睁开眼睛,窗外依旧黑蒙蒙地一片,耳边是北风的声音,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些汗珠。他再也睡不下去了,他掀掉了被子,穿上外衣,走出了值班室。
现在去哪里?罗周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再也无法在值班室里呆下去了,他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不断地传出奇怪的回声。走廊里没有灯,他就象是一个瞎子一样摸索着走到了小楼的门口,他走到了楼外。
风,来自北国的风瞬间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似乎随时都会被大风卷走。他本可以走出厂区,到马路上转转,那边应该还有一些人影,可以打发时光。可是他没有,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转向了小楼的后面,尽管他知道,在小楼的后面,有一堵黑色的墙。
去那儿干嘛?他有些莫名其妙,虽然他告诫着自己不要去那地方,但好象脚已经不再长在自己身上,自动地向那里走去。罗周竖起了衣领,在寒风里不断地哈着热气,搓着双手的手掌。
转过一个弯,忽然,他看到了一片光亮,这让他一直在黑暗中观察四周的眼睛有些难以适应。他眯起了眼睛,用双手揉着,过了片刻之后才看清楚了。
在那片白色的灯光里,罗周终于看到了——鬼。
鬼,就在那堵黑色的大墙下。
此刻,在这寒冷彻骨的黑夜里,这道白色的光线照耀着这片空地,而眼前这堵黑色的墙几乎已经被光线照成了白色。在这堵大墙之下,罗周看到了鬼影,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个鬼影,不,也许是人,可他又实在分不清那到底是人还是鬼。
罗周的浑身颤抖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的双脚几乎麻木了,只是睁大着惊恐的眼睛注视着那堵大墙底下所发生的一切——杀人,他们在杀人。
他看见许多穿着破烂的棉袄和各色旧衣服的人,在那片白色的灯光下,他们的脸都被照得惨白惨白,他们的脸色都是惊慌失措的,他们张大的嘴巴,似乎是在大喊着什么。可是,罗周却什么都没有听到,除了暗夜里北风的怒吼和呼啸。他数不清大墙底下到底站了多少人,看起来至少有一二百人,他们长长地排成好几排,就象是在拍什么集体照。但是又不象拍照,因为他们没有什么秩序,乱做一团,有的人还互相搀扶着,而且大多数人的身上还绑着绳索。这些人里有一半是女人,她们看上去都是衣衫不整的样子,大多面带羞愧耻辱的表情,其中甚至还有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还有许多白头发的老人和调皮的孩子,真正的中青年男子倒不多。有一些孩子还很小,尚抱在母亲的怀里,罗周甚至还看到其中有一个婴儿正在母亲怀中吃着奶。
这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深更半夜来到这行将被拆除的厂区里来呢?罗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和老李一样有神经病而产生了幻觉了。
不,这不是幻觉,他确实见到了这些人,这些人站在那堵大墙底下,惊慌失措地看着罗周。
“你们是谁?”罗周向他们大叫着。
尽管这些人都张在嘴在说着话,可是罗周什么都没有听到。
忽然,那堵大墙前,又出现了一群人,他们穿着电视里经常见到的日本军队的服装,头上戴着绿色的钢盔,手里端着步枪和机关枪。“你们该不是拍电影的吧?怎么也不通知厂里一声?”罗周向他们嚷了起来。
这些人似乎没有听到罗周说的话。忽然,罗周看到他们的枪管里冒出了火光,天哪,他们真的开火了。可是,罗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就象是在看一场二十年代的无声电影。在这些穿着日本士兵服装的人当中,有几个扛着机关枪,他们匍匐在地上,枪管里不断地喷射着火苗,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一个目标——大墙底下的人群。
有人中弹了。
不,许多人都中弹了,他(她)们的胸口瞬间绽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象喷泉一样从胸口,从腹腔,甚至从头顶涌出。鲜血染红了他们的棉袄,染红了脚下这片荒凉的大地。第一排中弹的人都倒下了,接着是第二排,所有中弹的人都张大着嘴,罗周虽然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可以看出他们的口形,他知道他们喊的是救命,也有的人在喊畜牲。
罗周张大着嘴看着这一切,他一步都动不了了,他不知道眼前所见到的是真实的还是幻影,唯一能肯定的是,现在那堵墙下,正在进行着杀人的勾当。不是在拍电影,而是确确实实的屠杀。
是的,鬼在杀人,在杀人,就在那堵黑色的大墙之下。那些穿着日本军服,戴着钢盔,端着步枪和机关枪向人群肆意扫射着的不是人,他们绝对不是人,而是一群——鬼。
老李没有精神病,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鬼在杀人。
月黑风高杀人夜。罗周看到许多孩子也中弹倒下,这些孩子倒下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容,他们也许真的以为那些人是来给他们照相的。有一个母亲在用身体保卫着自己的孩子,但是子弹穿透了她的身体,结束两条生命,还有,还有那几个孕妇,她们被子弹洞穿的肚子。看着这些,罗周忽然想吐,忽然想哭。
每一个倒下的人,脸上各有各的表情的,有的愤怒,有的仇恨,有的羞愧,有的耻辱,还有的冷漠。
最后一个倒下的,是一个戴着眼睛,留着长长的黑色胡须的中年男子。他站在最后,在大墙的中点,几排机关枪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他的胡须在风中颤抖着,他的目光里闪现出某种特殊的东西,似乎还隐含着什么,最后他缓缓地卧倒在一片尸山血海中。
罗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向那些杀人的鬼冲去,正当他即将抓住一个军衔为中尉的鬼的时候,灯光忽然灭了。那些耀眼的白色光线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黑暗又重新笼罩在了罗周的头顶。
一切都消失了。
真的一切都消失了吗?
罗周跑到了大墙的跟前,什么都没有,刚才那些人呢?那些被杀害的人们呢?地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白地。而那些杀人的鬼,也瞬间不见了踪影,逃回了阴曹地府。
寒风依旧凛冽地刮过。
罗周缓缓地走到那堵黑色的大墙,虽然一片黑暗里,他看不太清,但他还是触摸到了那堵墙面。那墙面冰凉冰凉的,就象是死人的身体。他的手立刻缩了回来,不敢再碰这堵墙了,他抬起头,仰望着黑暗的天空,没有人给他以答案。
见鬼了。
刚才那道白色的亮光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回过头去,后面的小楼沉浸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罗周忽然心里一凉,他不想自己和老李一样,再被送入精神病院,他大口地喘着气,飞快地离开了这里。他一路快跑着,转过弯,冲进了小楼。
在小楼黑暗的走廊里,他停了下来。现在去哪里?反正此刻就算吃一瓶安眠药他也睡不着觉了,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罗周跑上了二楼,这里过去都是办公室,厂子倒闭以后,就没有人管了,他按照记忆,摸到了厂档案室的门口,门没有锁。他推开了门,他把电灯打开,档案室很久没有人管了,发出一股纸张陈腐的味道。
罗周曾经在这间档案室工作过,他熟悉这里的资料排列,自从厂倒闭以后,就没有人再动过这里的东西了。他找到了这家厂过去的档案资料,原来这家厂的前身是南京国民政府一家化学研究所,始建于1929年,1949年以后研究所被改成一家化工厂。档案里显示,这家化学研究所的创始人名叫林正云,生于1890年,1912年赴美国留学,在海外学习和研究了十七年,成为当时著名的化学家,也是美国一所大学首位华人教授。1929年,林正云归国在南京创立了这家化学研究所,担任研究所长,为当时的中国提供化学工业人才和进行化学方面的研究。
接着,罗周在档案柜的最里层发现了一叠资料,他仔细地看了看,原来竟是林正云的工作日志。他如获至宝一般翻开了这本工作日志,他粗略地看了看,日志从1929年10月20日开始,一直到1937年12月18日结束,总共持续了八个年头,一天都没有中断过。
罗周决定从后面看起,他翻到了1937年12月1日的工作日志,林正云用毛笔工整地写着这天的日志——
制造影像墙的材料已经全部运到了,这些材料来自于安徽的一座磁铁矿山,我们正在全力以赴地用这些特殊的磁铁矿石修建这座墙。经测算,我估计两个星期内就可以完工了。研究所的全体同仁们都很高兴,因为我们正在进行的一项重要的实验,虽然缺乏经费,但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即将完成了,也算是没有辜负大家几年来的辛苦研究。
不过,今天早上传来一个坏消息,常州沦陷了。据说日本军队还滥杀无辜,我真的很担心,自从上海开战以来,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11月11日,上海沦陷,我们所里许多人都哭了。但愿我们的国军能保卫住首都。
12月10日——
经过这些天的努力,影像墙的工程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我们已经开始在墙的表面刷上我们所里花了好几年时间自行研制出来的磁性感光材料了,这样类似的材料,在国外还没有,我为中国人能够制造出这样的材料而感到高兴。此外,电磁灯也已经开始安装了,在电磁灯与影像墙之间,大约有一百米的空地,介时电磁灯所发射出的电磁光线将把空气中所有物质的影响都投射到影像墙上,这样,就可以用影像墙来记录影像了。
然而,今天早上,我听到了炮声,这说明日军已经进攻到了南京城外了。我没有想到我们的国军居然如此地不堪一击,空有数十万大军和郊外的城防工事却无法打退日军的进攻,看来民国的首都已经危在旦夕了。许多人都劝我尽快地离开南京,如果现在走也许还来得及。可是,现在我们的实验正进入了关键时刻,绝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我决心留下完成实验。
12月13日——
呜呼哀哉。日军入城了。
我诺大一个中国,居然连几个倭寇都打不过,连首都都送入了敌手,吾辈真的是愧对列祖列宗啊。此刻的南京城,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街上乱成了一团,许多溃兵来不及逃走,只能丢下了武器等待投降。而我没有走,研究所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走,我们必须完成我们的使命。
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影像墙即将竣工了。
愿老天保佑我们。
12月14日——
许多难民涌进了我们化学研究所,他们全都惊慌失措的样子,其中有些人还受了伤。他们告诉我,日本人一进城就开始对平民百姓进行屠杀,他们见人就砍,烧杀抢掠,许多妇女也遭了殃。所有的人都非常害怕,他们的房子已经被日本人烧了,家里的财产被洗劫一空,现在外面的街头已经是恐怖的世界了。我看着这些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只感到心里万分痛苦,我恨我只是一介书生,不能上阵杀敌。我们所里存着一些粮食,足够大家过冬了,我们把粮食拿出来分给了这些难民,让他们挤在研究所的房子里,希望日本人不要找到他们。
12月15日——
影像墙终于完工了,这是一堵用特殊的磁铁石修造的大墙,墙面上还涮着厚厚地一层磁性感光材料。我看着这堵黑色的大墙,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它高大而厚实,看起来就象是一道长城。可它终究无法抵挡倭寇,现在我只能说对这堵墙说——你诞生的不是时候。
今天,我的一个学生冒险走出研究所去接他的家人,结果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他说他走到自己的家里的时候,发现父母已经被杀害了,而自己的妻子也被强暴后自杀,他一岁的儿子被日本人的刺刀捅死在摇篮里。狂怒的他去找日本人报复,结果被日本人抓住,他们没有杀他,而是砍下了他的右手,为的是让他永远生活在痛苦中。现在他回到了我们所里,少了一只胳膊,他疯了。
12月16日——
按照原计划,应该是今天进行实验的,可是,看着这么多难民,我首先要做的是维护他们的生命。不断有逃难的老百姓躲进我们研究所,他们带来的消息越来越可怕。日本人确实已经开始屠城了,屠杀的对象不分男女老少,其手段残忍无比,简直就象群畜牲。有一个死里逃生的难民告诉我:昨天下午,日军从司法院等难民收容带走了两千多名难民,押到汉中门外,用机抢扫射后,复以刺刀捅,然后用木柴,并浇上汽油焚烧,情景惨不忍睹。我听了震惊了,现在已经是文明的二十世纪了,居然还出现如此野蛮的对平民的大规模集体屠杀,难道日本军队就一点人性都没有吗?在万分痛苦中,我们以泪洗面。
12月17日——
我们躲在研究所里,但是我们的鼻子里都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整个南京城都已经成为尸山血海人间地狱了,这血腥的气味充满了全城,我似乎能万千亡魂在呼喊着,谁能给他们报仇呢?我有一种预感,情况越来越坏了,现在我们所里已经藏了两百多难民,日本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的。我看着这些无辜的人们,他们中有许多是女人、老人,还有孩子,甚至还有孕妇,我的心里如同刀绞一般。在野兽面前,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
12月18日——
上帝啊,为什么对中国人这样不公平。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日本人找到了这里,他们荷枪实弹地闯了进来。我甚至能看到为首的一个日本人手里提着的军刀还在淌着血,那个畜牲的腰间还挂着几颗中国人的人头。他们把两百多个难民全都关在了地下室里,然后把其中有稍有姿色的女子带到我的实验室里蹂躏。而我们几个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则被关在了档案室里,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档案室里写着我的工作日志。
我明白,我们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下去了,我们都将成为那些野兽的刀下亡魂,是的,我们逃脱不了死亡。但是,我想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记住我们的遭遇,记住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所发生的一切。此刻,夜色已经降临了,窗外寒风凛冽,这风带着死亡席卷着南京城。一个日本军官走进来,命令我们准备一盏探照灯把楼下的那块空地照亮。我们研究所并没有什么探照灯,只有——一盏功率为两千万的电磁灯,此刻,那盏电磁灯就高高地悬挂在影像墙上,电磁灯只要一亮,灯光所照到的所有的物体,都将把自己的投影反射到影像墙上,然后将被影像墙的磁性材料记录下来,永远地保存着,只要再把另一种电磁灯重新投射在那堵墙面上,所有被记录的影像就会自动地呈现出来,就象是永恒的一场无声电影。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这个秘密的。电磁灯的开关就在我的手上,我开动了电磁灯,瞬间,楼下的这片空地被耀眼的白光所笼罩着。日本人用刺刀把地下室里的难民们驱赶了出来,他们让难民们在我的楼前排列了开来,两百多人都面对着影像墙和电磁灯的光线。这时候,那个日本军官又来到了我们的房间里,他命令我们也下去,我们将和那些难民们一同被屠杀。我点了点头,我明白自己就快要死了,我不再留恋什么,我只希望,现在我所进行的科学实验能够成功,能够通过我的电磁灯和影像墙把这大屠杀的罪证永远记录下来,让后世子孙铭记我们民族的灾难,与另一个民族的罪恶。
好了,我的工作日志到这里为止,我会把工作日志放入档案柜,留待后人的发现。
永别了,朋友们。
林正云
林正云的工作日志到此为止,这是最后一页,看完这一页,罗周全都明白了。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愤怒中,他大口喘息着,好象经历了工作日志里所记录的一切。
窗外的风继续呼啸。现在罗周明白,那堵黑色的大墙,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摄像机,它把所有在电磁灯照耀下发生的事情都记录下来,然后在另一种电磁灯的光线下再把影像重新显现出来。他刚才所看到的,就是当年在电磁墙前被记录下来的影像,那就是在南京大屠杀中所发生的一起集体屠杀事件。罗周知道,从来没有人能用摄像机记录下南京大屠杀中的大规模的集体屠杀事件,但是,那堵墙记录下来了。
这是铁证,铁怔如山,不容抵赖的铁怔。
在这些工作日志的最后,罗周还看到了一张林正云的照片,照片的下面写着拍摄日期是1937年12月5日。照片上的林正云四十多岁的样子,戴着一副眼睛,留着长长的黑色胡须。就是他,没错,刚才罗周在黑墙前所见到的那个最后倒下的中年男子,他就是这张照片中的林正云,他和那些难民们共赴了国难,一起死在了日军的枪口下,并且被他自己所创造的天才的发明——影像墙所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罗周小心地把这些工作日志放在一个皮包里,他要把这些珍贵的资料保存下来,不能随着这栋小楼一起被毁掉。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巨大的声响,那不是风的声音,绝对不是。
怎么回事?
罗周的心里一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不,他带着皮包,飞快地跑出了档案室,他冲下了楼梯,跑出小楼,转到了小楼的后面。他又见到了耀眼的光线,此外,还有飞扬的尘土,在一盏巨大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辆推土机,那是一辆巨型的推土机,是他所想到的最大的那种型号。那台推土机正在用那巨大的前铲,推倒那堵黑色的大墙。
不。
罗周高声地叫了起来,这是罪证,杀人的罪证,他们在销毁罪证。罗周看到了那些日本人,他们带着红色的头盔,穿着西装站在空地上,怡然自得地指挥着推土机的作业,他们发现了罗周,用一种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那辆巨大的日产推土机已经把整堵墙全都推倒了,尘土高高地扬起,不,那不是尘土,是特殊的磁铁材料,现在,已经在推土99lib?机下变成一堆废墟了。
现在,黑墙已经消失了。
面对着黑墙的废墟,罗周跪了下来,这是罪证,被销毁的罪证。他明白了,为什么日本人会看中这家工厂,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这堵黑墙里蕴藏的秘密,他们处心积虑地使这家工厂破产,然后买下了这片土地和厂房,最后一步,就是销毁罪证。老李的发疯,也是因为他们用电磁灯使那些影像产生出来,而以前的闹鬼传说则可能是因为闪电雷鸣等自然因素造成的。
现在,那些日本人已经谈笑风生地离开了这里,推土机也开走了,只留下一片黑墙的废墟。罗周的目光里闪着一些泪水,狂风呼啸而过,卷乱了他的头发,使他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怕。他看着黑夜的深处,那茫茫无边的夜色依旧笼罩着这座城市。他抬起手,把那些泪水轻轻地擦去,接着,他挺直了腰,从地上站了起来。
忽然,他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
请记住——1937年12月13日,中国南京。
附记——谨以此文献给南京大屠杀中所有的遇难同胞。
苏州河
现在是午后,我能感到自己的额头和发际上所流淌着的阳光的温度,这些阳光悄悄地闯进我的房间,进入我的体内。我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正躺在床上,一丝阳光正撞开我的眼睑,在我的瞳孔里闪烁着。
我在哪儿?
我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和蓝白色的墙壁,在我的墙壁的一面有一个阳台,阳光就透过阳台内侧的玻璃窗洒了进来。阳光带来了一股慵懒的气氛,这气氛缠绕着我,让人昏昏欲睡。我终于站了起来,在这间我看来有些陌生的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一面落地镜子里,我能看到一张自嘲的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走来走去,我忽然有些恍惚,直到我发现了写字台上的那张纸条。
是的,就是那张纸条,阳光洒在写字台上,纸条上就有了些反光。这反光略微有些刺眼,我伏下身体靠近了写字台,这是一张特制的信纸,看上去像朵云轩的纸笺,然而终究又不是,我轻轻地拿起那张纸,还是在阳光底下,光滑如丝的纸面反射着阳光,渐渐靠近了我的眼睛。一片白色的反光之下,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的眼睛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适应过来,逐渐看清了纸片上写的那些字——
“我的C: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信,实在对不起,一开始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原本是不想理会这种信的,但我似乎对你有些隐隐约约的印象。昨天晚上我很无聊,几乎一夜无可事事,当我临着窗眺望着明媚月光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了你的样子。对,那就是你,每天清晨缓缓地从我楼下走过,有时候偶尔与我打个照面,但你却一句话也不说。你也许不信,我还记得你忧郁的眼睛,不过,但愿我没有记错你的名字。
我的C,说来你也许不信,刚才我闲来无聊,莫名其妙地找出一张上海的地图看了看,此刻我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汇聚在这里,建造起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而我却只需要一个房间。不,不要到我的家里来找我,你知道,在这座城市的中心还有一条河流穿过,在这条河上有许多座桥。我喜欢桥,我相信你也喜欢,那么,今天下午六点,我在99lib.你每天早上都要走过的那座桥上等你。
你的Z于XXXX年12月16日晨”
很明显,这是一封女人写给我的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字迹,似乎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我拿着这张纸,还能嗅出从纸张上传出的淡淡的香味,也许她的房间或者是她的身上用了某种特殊的熏香。我的鼻子有些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气,那味道立刻充满了我的胸腔。这张纸笺是从哪儿来的?刚刚莫名其妙地睡着了的我有些糊涂,我想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地记起今天上午好象有一个小孩来给我送过一张纸条。而那个小孩长什么样子?是从哪儿来的?我说什么也记不清了,就好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这张信纸和纸中的文字在我的手中。
“Z”,她自称“Z”,在字母表里,这是最后一个字母,也许有某种特殊的涵义?不过,我知道这纯属巧合,就象她称我为“C”。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我给她写过信吗?也许写过,也许没写过,我不敢肯定,是写给她的吗?有可能是她,也有可能不是她,我也不敢肯定。不过,现在我能肯定的是,我应该,或者说是必须要到桥上去走一走,在这封信上所约定好了的时间,16日,也就是今天的下午六点,这是一个暧昧的时间,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
我打开了阳台的玻璃门,趴在了栏杆上。我的阳台突出在这栋大楼的墙壁上,看上去就象是城墙的防御马面,栏杆是铁的,在转角的地方还有圆形的花纹。说实话,我喜欢我的阳台,我总是坐在阳台上看书,四周的风,会轻轻掠过我的额头和书页,还有慵懒的阳光。我所在这栋六层的大楼有着黑色的外墙和欧陆式的装饰,现在,我就在三楼的阳台上眺望着马路的对面,这条南北向的马路很窄,我几乎能透过对面那栋大楼的玻璃窗清楚地看到那家公司里所有的一切。然后我的视线对准了东北方向的那些建筑物,在那些欧洲人建造的各式各样的大楼里,有一个个或紧闭或敞开着的窗户,其中有一个,就是“Z”的窗户。但是,我现在看不见她,我只能把目光越过那些建筑,最后所见到的是,外滩的屁股。我之所以称这些高大的楼房为外滩的屁股,因为我是从这些建筑的背面注视它们,但这种视角对我来说是习以为常了。
我离开了阳台,在我狭小的卧室的左边还有一个小房间,我走进了那小房间,这是我的卫生间。我是个身无长物的人,除了我的卫生间,因为我拥有一个使许多人羡慕的洁白的钢皮大浴缸。我在卫生间里涮了涮牙,洗了洗脸,匆匆地刮了刮胡子。然后,我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的公寓大楼里有一台嗡嗡作响的电梯,我走进了电梯,拉上了折叠门,然后,一阵机械传动的声音,一根铁链条在我的头顶缓缓地拉动着,带着我往下降去,透过折叠拉门,我看到三楼的地板在缓缓上升,二楼的公共走廊出现在我的眼前,直到底楼的大堂。我又费劲地自己把折叠门拉开,底楼很脏很乱,我快步地穿过大堂来到了马路上。
阳光好不容易才穿过周围的楼房,被挤成了几条线射在马路上,从我的脸上划过。我猛吸了一口空气,觉得这两边的高楼中间夹着一条狭窄的马路,怎么看都象是一条深深的山谷。我很快就走到了十字路口,这里的道路非常密集,看着头顶两边各种风格的建筑,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座大迷宫,周边的道路比较稀疏而宽敞,但越到中心,比如这里,就越密集、越狭窄、越曲折,谁也无法一眼就看到头,不断的岔路,不断地碰壁,或者,在这些道路中间重复地绕着圈。据说有的人一旦走进这里,就永远都无法再走出去了。比如,现在从我身边走过的这个欧洲人,他的脸色苍白,虽然是高高的个子,但却瘦极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已经无数次见到过他了,他一言不发地走着,而且永远是这个方向,有时候在傍晚,有时候在清晨,没人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里,或者说,他的目的地就是要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可他找不到,永远也找不到,他迷路了,他不断地重复着走过这条道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已经成为了这座巨大的迷宫的奴隶了。其实,有时候我也是。
与那个可怜的欧洲人擦肩而过之后,我忽然问自己:我这是要去哪儿?于是,我又一次在心里默读了一遍“Z”给我的信——桥,我记得那座桥,每天早上,我都要从那座桥上走过。那座桥的上方有着高大的钢铁支架,桥面则铺着水泥和沥青,远看就象是在河面上竖起一张铁网。我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座桥的样子,它就横亘于我面前,而我脚下的马路,已经成为了一条浑浊的河流。
我穿过了好几条横马路,周围的建筑物都是黑灰色的,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在一栋大厦的大门口,我见到了一个印度人(也许是锡克人),他肤色黝黑,留着大胡子,包裹着红色的头斤,威严地看守着大门,这就是他的职业。再往前走了几步,我忽然听到了几下洪亮悠扬的钟声,那是从海关大楼的楼顶传来的钟声,我总是在清.99lib.晨被这钟声吵醒,但我喜欢这钟声,因为钟声里含着一股水蒸汽的味道,就象是清晨在江边弥漫的大雾。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缓缓走过了狭窄的马路,在两栋黑色的大楼中间,我走进了一条小小的弄堂。其实我从来没有走进过这里,只感觉到这里也许是条近路。我没有想到,在两边高大的建筑物底下还居住着这么多人,他们穿着陈旧的衣服做着各自的事情,比如涮马桶、哄小孩撒尿、打麻将,但却对我的闯入不以为然。两边的大楼实在太高了,以至于这里终年都不见天日,我抬起头看着天空,只剩下一条狭小的缝隙了,一片耀眼的白光不动声色地跌落下来。越往前走,越是狭窄,最后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忽然光线完全暗淡了下来,现在我的头顶是过街楼,我就象是穿行在地道中一样,这狭小的通道使我感到我正在别人家的房间里走动着,而别人家的某些事情正在离我头顶不到几十厘米处发生着。一阵细小的尖叫声传来,一伙孩子从我的身边挤过,这让我只能侧着身体贴在人家的墙面上,听着他们的嬉闹声远去。我看着前方,只见到一点白色的光,似乎已经凝固了。
我终于走出了过街楼,拦在我面前的又是一条狭窄的马路,不过,马路的对面就是苏州河的河堤了。我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阳光忽然又无比灿烂起来。我想,在去那座桥之前,应该先看看桥下的河。我过了马路,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晒着太阳,老太太满脸的皱纹,表情却很安逸,似乎是沉浸在这河边阳光的沐浴之下,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大概就是那位“Z”在几十年以后的样子吧。
我走上了河堤,趴在水泥栏杆边上,看着那条浑浊的河水。阳光在宽阔的水面上镀着一层耀眼的金色,掩盖了这条河流本该有的色泽。河水自西向东流去,水流非常地平缓,河面上平静地出奇,只有一些细小的波澜在轻轻荡漾着金色的阳光。阳光被水面反射着,就象是无数面被打碎了的镜子拼凑在一块儿,那些被剪碎了的金色反光,象一把把玻璃碎片飞向了我的眼睛。这就是静静的苏州河,忽然,我有些奇怪,那些川流不息的木船与铁船,独自航行的小汽轮和象火车车厢那样排成一列列缓缓拖行的驳船都到哪里去了?是顺流而下进入了黄浦江,还是逆流而上栖息在市郊那充满泥土芳香的田野的河边?失去了航船的苏州河是孤独的,我确信。
河水涨潮的时候到了。不知是从黄浦江倒灌进来的水,还是从北岸各条支流的来水,或者纯粹是月球引力的作用,我发现河水正在缓缓地上涨着。也许这河床已经被常年累月堆积的泥沙和垃圾垫高了许多,总之,河水上涨的幅度令我有些吃惊,因为现在应该是枯水季节。我看到对岸河堤上的水线正节节攀高,浸湿了原本一直干燥的那些地方,然而,河水还是没有停止上涨的迹象,渐渐地,水面的高度已经超过了堤外的马路路面了,而水面上不断闪烁着的金色阳光也在一同上升。我忽然有一种直觉:这条河堤将失去作用了。果然,仅仅过了几分钟,河水已经上涨到了距离水泥栏杆只有几十厘米的地方了,我忽然发觉自己只要把手向下这么一探,就能轻而易举地在苏州河那浑浊的河水中洗手了。眼前的这条河看上去就象是我家里的那只大浴缸,已经放满了水,只等我下去洗澡,现在正是伸手试一试水温的时候。
我不想在苏州河里洗澡。
我迅速地离开了栏杆,跳下了河堤,而那个晒太阳的老太太已经不见了踪影,也许那老太太有某种特殊的预感。我穿过马路,不想再进入那条阴暗无比的过街楼下的“地道”。我向马路的另一端跑去,忽然,我的身后传来某种声音,就象是我在自己的浴缸里放满了水,然后坐进去,水就从浴缸的边缘缓缓地溢出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发现苏州河的河水已经爬上了河堤的最高处,然后那些河水就沿着水泥栏杆缓缓地流下来,浸湿了地面。不,更象是瀑布,长长的栏杆上挂着一长串的黑色或是由于阳光作用而呈现金色的瀑布,这些河水全都漫过了河堤,流向被河堤所保护的马路中。现在,干燥的马路上,苏州河水正在肆意地流淌着。我得快点走,我迅速地走到了一个路口,然后向南跑去,没跑几步,我还是回过头张望了一下,我发现那些河水就象是一个大浴缸放满了水忽然被人倒翻了一样,全都倾泻在了地面上了。
河水在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奔跑着,它们柔和,但却不乏力度,它们冷静,但却不乏激情。现在,我看到的就是激情四溢的苏州河,它充满着扩张性,在河堤之外的马路上横冲直撞。我说过,这是一个迷宫般的城市,所以,河边的小马路连接着无数个岔路口,河水与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一个人一次只能走进一条道路,而汹涌的河水则可以闯进无数条道路,迷宫意味着无数的可能性,所以,只有河水才能最终走出迷宫。在沿河的马路上奔流的河水已经有齐膝高了,当河水的前锋遇到岔路口的时候,就立刻分兵疾进,向这座城市的更深处流淌而去,这是水的特性。当我拐进了一条南北向的小马路的时候,我发觉苏州河的河水正在我的身后追逐着我,也许因为我是河水上涨的目击证人。我不想被河水俘虏,我向远离苏州河的方向跑去,但是,身后汹涌的河水却一步不离的紧紧追赶着我。我的速度永远都及不上水,我终于被水赶上了,我的鞋子湿了,还有袜子,裤脚管,这里没有阳光,我终于看清了苏州河水的本来面目,被这肮脏的河水弄湿的可是我新买的裤子啊。我慌乱地看了看我的前后左右,几乎所有的马路上都已经被河水所占据了,而这里的水面已经接近了我的小腿。这冰冷的苏州河水让我一阵寒战,我浑身冰凉,现在迫切地需要回家,回到我舒适的家里,最好再在我的大浴缸里洗一个令人羡慕的热水澡。
我向我家的方向跑去,两边依旧是高大的黑色建筑物,中间是一条狭窄的小马路,我说过这里象一条山谷,现在则是一条浑浊的河谷。我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十字路口,每一道十字路口,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河港,河水在这里汇聚,又向四面八方流去。河水已经漫过了我的大腿了,再用不了多久就要到我的腰间,我可不想在大街上游泳。忽然,我看到了那个印度看门人,他依旧终于职守的站在那栋大楼的门前,象一尊雕塑。他的下半身全都浸泡在浑浊的水里,而上半身却仿佛依旧停留在印度西部干旱的沙漠中一般。我原本想和他打招呼带着他一块儿逃离这里,但这恐怕是自讨没趣,除了他的主人,谁都无法让他挪动半步。我只能丢下了他,向我的家里跑去。
当河水已经涨到我的胸口的时候,我终于跑进(或者说是游进)了我家所在的大楼的大堂,电梯肯定不能再用了,我跑上了楼梯。我一口气跑上了三楼,彻底摆脱了苏州河的河水。我拖着湿透了的身躯走进了我的房间,我拖下了全部衣服,以免那肮脏的河水把我的家里弄脏,然后,我立刻钻进了卫生间。我说过我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大浴缸,现在我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然后我钻进了热气腾腾的浴缸中。当我在苏州河水中被浸泡了很长时间,浑身冻得颤抖不止之后,钻进浴缸里洗一个热水澡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的卫生间很快就被水蒸汽所笼罩了,我全身浸泡在热水里,只露出头部,我闭起了眼睛享受着,似乎已经忘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做一个梦的,可我终究还是没有睡着,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Z。
我怎么能把她给忘了呢?“Z”和我约好了六点钟在桥上见面的,我可不能迟到。可是,现在出了意外,苏州河水封住了所有的道路,我不可能游着泳去赴约了(当然她更不可能)。不过,我想这是不需要我来解释的。也许我还得再给她打一个电话,重新约一个时间,可我并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但这并不重要。
正当我还在我的浴缸里,沉浸在遐想中时,一阵冷风忽然吹到了我的后背上,卫生间的门开了。我坐在浴缸里向我的房间里看了一眼。不可思议,我的房间里全是水,浑浊的水,是我的浴缸里的水吗?不,瞬间之后我才明白:这是来自苏州河里的水。
显然,河水上涨之快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料,居然漫上了三楼。坐在浴缸里的我显得手足无措,现在河水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我的浴缸边缘。面对这种局面,光着身子的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拧开了浴缸的排水孔,一缸的热水全都排了出去,然后我又立刻用塞子拧紧了排水孔,因为我已经预见到了某种局面。我的钢皮浴缸底下并没有用水泥封牢,只是连接着一根排水管。不一会儿,我发现我的浴缸渐渐地漂浮起来,我的卫生间里已经充满了浑浊的河水,这些河水的浮力居然托起了我的浴缸。现在我的浴缸里一滴水也没有,只剩下光着身子的我孤独地坐着,看着越涨越高的河水听天由命。在卫生间里漂浮着的大浴缸带着我飘到了卧室里,我的房间里全是河水,一些木头的家具也随着水漂浮了起来。我看到墙上还挂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没有被浸到水,我立刻伸手把那件大衣拿了下来,然后严严实实地裹在自己的身上御寒。裹着棉大衣的我看了看窗外,水平面已经和我的窗台一样平了,对面大楼的房间里同样也都是水,从这里看过去就象是置身于江南水乡。此刻我的大浴缸就象是一艘无动力救生艇,载着我漂出了我的房间,来到了阳台上,不过我已经看不到我的阳台了,因为水太浑浊了,我的铁栏杆全都浸泡在水面以下,什么都看不到。浴缸继续向前漂去,我忽然发现,若是在几个小时以前,我所在的位置正好是悬在半空中。而此刻三层楼以下的马路已经成了为水底的河床,我猜大概已经开始长水草了,而在两座大楼之间则有着一条深深的河流。
无奈的我躺在我的大浴缸里,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水面上漂着,还是在半空中飞中,只是用力地抓紧我的棉大衣的衣领,把我的全身包裹起来,以免寒冷的风钻进我光着的身体。浴缸带着我顺流而下,两岸依然是黑色的大厦,一个个都岿然不动。以前我所熟悉的道路全都成为了河流,而且一样密集复杂,这些河流也象是迷宫一般,不断地分岔,不断地碰壁。我想我现在最好能找到一只船桨,这样我就能象划船一样划着浴缸,控制住方向了。虽然我过去一直向往能够独自泛舟于江南水乡那密如蛛网的水道里,听着采菱女的歌声,闯入江南的薄雾之中。可是,我并不希望自己象现在这样仅仅只裹着一件棉大衣,坐在一个钢皮浴缸里航行。可是,我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我瑟瑟发抖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这座浸泡在三层楼高的大水里的城市。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印度看门人,不,也许是锡克人,他现在大概依旧在水底的大门口看着大门吧。我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羡慕起他了。
我忽然发现一个人向我的浴缸游过来,原来是那个欧洲人,我说过,他在这里迷路了,永远都在不断地重复着,绕着一个又一个的圈,从起点到终点,再从终点到起点。现在他依然在寻找着自己的目的地,只是无法再走了,只能游泳,而且他的泳姿看起来还不错。他又一次从我的浴缸边擦肩而过,象往常一样,我和他一言不发,不过我觉得这次我比他更为尴尬。
我的浴缸继续漂浮着,我忽然感到自己现在就象重新躺在了摇篮里,在水的怀抱里,摇啊摇,摇啊摇,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再也看不清这座城市了,迷宫般的道路,不,现在应该说是河流,不断地交错着,又不断地重复着,眼前不断有大厦的墙壁从我的浴缸边擦过。这一切就象是亚马逊河深处的热带雨林里的河道,唯一不同的是,阳光已经不见了,十二月的寒风正萧瑟地掠过。浴缸里的我终于有些困了,我又裹紧了一下大衣,缓缓地闭起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再次把眼睛睁开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好象已经漂过了一片茫茫的大海,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就象是一团雾。
我张望着四周,发觉两边不再有高高的大楼,看到的却是两道长长的河堤,我这是在哪儿?
答案是苏州河。
是的,我正在苏州河上,确切地说,是我的大浴缸正载着我漂在苏州河上。泛滥的河水早就无影无踪了,只剩下被两道河堤老老实实地关在河道里的苏州河,枯水季节的苏州河水平面很低,离河堤的顶部至少有三四米的距离,在靠近河岸的部分地方甚至还能见到露出水面的河床上的沙砾。原来,大水已经退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可笑的洪水只泛滥了两三个小时,一下子涨到了三层楼高,现在又一下子退回到了枯水的原样。而我和我的浴缸,则从被大水淹没的街道上漂到了苏州河的河道上。但遗憾的是,当大水匆匆退去以后,却把我,和我的浴缸留在了苏州河里缓缓地漂浮着。我现在多么渴望能够有一艘驳船从我的身边缓缓开过,我会渴求操着苏北口音的船老大给我一根竹竿拉我上去,或是给我一口热开水喝。然而,四周什么船都没有,也许全都给大水冲跑了,直剩下我的浴缸。
天色已经晚了,这座繁华的城市就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又华灯初上了,霓虹闪烁,发出刺眼的光芒,没有留下任何一丝被洪水所肆虐的痕迹。看着这座不夜的城市,再看看现在的我,一个人躺在苏州河的中央,随着流水漂浮,其实我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的,还有一个很不错的阳台,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个洁白的钢皮大浴缸,可以洗热水澡,今天它又救了我的命。然而,我还能回到我的房间和阳台里去吗?漂着漂着,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了一阵绝望,于是,眼角流下了几滴软弱的眼泪,也许我真是一个软弱的人。可是,我现在确实很冷,冷得就快冻僵了,冻僵了。我真有些害怕自己实在忍受不了,冲动地把浴缸里的排水孔的塞子拔掉,这样我就会在三十秒之内沉入苏州河底了。
现在几点了?我的脑子里忽然产生了这个问题。我光着身子,身上只有一件棉大衣,还有一个大浴缸,除此之外我就一无所有了。所以,我不知道时间,这让我有些焦虑。
忽然,从外滩的方向,又一次传来那巨大的.99lib.钟声,我听到了,那是海关大楼的钟声。天哪,现在我要说我爱这钟声,我静静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悠扬的钟声敲响了六下,我又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和一轮缓缓升起的明媚的月亮,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时刻。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我的——Z。
浴缸里的我继续随着苏州河水飘浮着,忽然,我见到前方出现了一座桥,那座我所熟悉的桥。那高大的钢铁支架在桥的上方牢固地竖立着,互相交错的钢铁就象一张网一样面对着我。我裹紧了我的棉大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座桥,直到水流带着我渐渐地靠近了桥下。我看见在桥沿的铁栏杆边,站着一个穿着大衣的女人。桥边的路灯发出淡淡的灯光,但这也足以使我从桥下的苏州河上看清她的脸了。
她是“Z”,我的“Z”,是的,就是她。她看上去大约三十岁的年纪,要比年轻的我大个七、八岁,她留着半长的头发,头发有些卷曲,调皮地垂在耳际。她略施了一些粉黛,在路灯的清辉下,我能看出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不断地向桥的南端张望着。
她没有失约,可是我也没有失约,在约定的时间,她和我都抵达了这座桥。不同的是,她站在桥上,我漂浮在桥下的苏州河里,而且身上只裹着一件御寒的棉大衣。我想大声地向桥上的她喊一声:“晚上好。”可是,当她发现在傍晚的苏州河上漂浮着一个白色的钢皮浴缸,而这浴缸里还有一个蜷缩在大衣里的男人时,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呢?我不敢想了,更不敢出声了。
忽然,我发现一个男人也来到了桥上,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穿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衣服。他走到“Z”的身边,看起来他似乎和“Z”认识,“Z”对他微笑着,而他则显得有些腼腆,就象我一样。“Z”的目光在路灯下暧昧地闪烁着,本应该给我的眼神,却给了那个我陌生的人,这自然让我有些伥然若失。
一阵冷冷的风吹来,我忽然听到了桥上的两个人的对话。苏州河上漂浮着的我离桥面至少有五六米,我能听到他们之间所说的话完全是一个奇迹。其实,今天我经历的一切本来就是一个奇迹,总之我听到了“Z”对那个男人所说的话:“你好,你果然是一个守时的人。”
而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则很轻,略微有些胆小,断断续续地说:“很高兴能收到你的回信,为什么要约我在桥上见面?”
难道“Z”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另一封给他。我开始对她失望了起来。
“Z”缓缓地说:“我说过,因为我还记得你忧郁的眼睛,而且我喜欢这座桥和这条苏州河。”
年轻的男人好象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对你说一件奇怪的事,今天收到你的信以后,我睡了一个午觉,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我梦到自己跑出去找你,穿梭在几十年前的街道中,当我跑到苏州河边的时候,发现苏州河水忽然涨了起来,最后,河水居然漫过了河堤,涌进了马路,成为了汹涌的洪水。我只能逃回了自己家里,由于浑身湿透了,我就洗了一个澡。可是,大水居然冲进了我在三楼的家里,而且使我的浴缸带着我漂浮了起来。我坐在浴缸里,只裹了件棉大衣,漂出了我的家,在被苏州河水占据的街道中四处漂浮着。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洪水退了,我和我的浴缸却最终漂进了苏州河里,而四周的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浴缸里,飘浮于苏州河上。后来,我的梦就醒了,却吓得我一身冷汗,太奇怪了。”
听完了桥上的话,我大吃了一惊。此刻我抬起头,努力要看着桥上的男人的脸,在柔和的路灯下,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子的脸——那是我自己的脸。
我的身体一阵颤抖,我看到桥上的“Z”和“我”一起离开了寒风中的桥栏杆,他们靠得很近,向桥南的马路走去,那里依然是灯红酒绿。
现在,桥上空空荡荡的,只留下桥下的我,坐在我的浴缸里继续缓缓地漂浮着。
我裹在自己的棉大衣里,苏州河的波澜轻轻地荡漾着,在这柔和的夜色里,我终于睡着了,我梦见自己就这样漂进了黄浦江,漂进了长江口,漂到了海洋中,永远永远地飘浮着,直到世界的尽头。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