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我,刚才前台打电话通知侯总,才让他如此心急火燎。我越加尴尬,红着脸走进大会议室——足有几百个平方米,坐满了公司的一百多号人,大家全瞪着眼睛看我进来,仿佛我是上头派来的新老板。
低头在老钱身边坐下,身上集中了所有鄙夷的目光,真恨不得钻个地洞躲进去。隔着老钱坐着田露,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用眼角余光扫去。她倒是难得穿着职业装,只化了浅浅的淡妆,认真看着台上的老板们,根本没理睬迟到的我。
还好大会刚刚开始,总经理面色凝重地坐在台上,不知是被我的迟到打扰,还是因为最近严峻的形势。台上的副总经理、销售总监、业务总监、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行政主管都正襟危坐。
但是,总经理身边还有一张新面孔,让所有人感到陌生——二十多岁的女孩,穿着一套昂贵奢侈的职业装,发型和化妆却非常时髦,要比她的穿着年轻许多。
最吸引眼球的还是她的漂亮,一头栗色的波浪长发,大而深邃的黑眼睛,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整个脸的轮廓那么立体,仿佛是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不太像中国人的模样——但她的鼻子又不像欧罗巴人种那么高,下巴和嘴唇是东方式的圆润柔和,没有老外那么硬。
她是一个混血儿。
远古欧亚民族的神秘目光,从她年轻的眼睛里射出,向大会议室里的人们扫来,成为这个严肃压抑的会议中,唯一能让人打起精神的光芒。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混血美女脸上,总经理继续被中断的讲话:“我们天空集团成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美国,主营业务是石油、电力等基础能源产业,在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都有投资,非洲四分之一的原油是我们集团投资开采的,拉丁美洲20%的电力供应来自我们集团的子公司,我们给世界带来了光明和动力,无论哪一个国家说哪一种语言,每个天空集团的员工都感到无比自豪!天空集团在2000年进入金融产业,通过收购北美富兰克林银行,创建了天空投资银行,已成为华尔街的后起之秀。如今,天空集团已跨越多个产业多个领域,成为世界500强巨头之一,最新排名是全球第48位!”
果然是总经理能说会道,几乎没有打半个格愣。他是台湾人,台大的硕士,哈佛的博士,在跨国公司工作多年,五年前跳槽到天空集团,迅速挤走原来美国籍的总经理,坐上了亚太区第一把手的交椅。
“诸位同人!”总经理喝了一口茶,中气十足,“大家都知道最近美国爆发的次贷危机。有人认为这只是美国的问题,很快就会被美联储摆平,可根据我的经验,这次美国的祸闯大了,绝对没那么容易搞定。我预测2008下半年,危机会在全球范围内爆发,到时候就算美国怎么救市,几年之内都无法避免大萧条!就像一场瘟疫,全世界每个国家都会被传染。如果关心这几天的财经新闻,就可以知道天空集团在美国的业务已受到很大影响,连续两个季度亏损。我们中国分公司的业务量,在第一季度严重下滑,目前利润已经为零,现金流也很紧张,在江苏和广东的几家工厂,都陷入严重亏损,其中最大的一家工厂将于本月停产。这些情况都是商业秘密,请在座的各位不要外传,否则当以泄密论处!现在,由人力资源总监宣布公司最新决定,这个决定与大家息息相关,非常抱歉!”
他说完这句话就低下头,像是对员工们谢罪,引起下面一阵猜测。
人力资源总监说话了:“公司最新决定:鉴于天空集团目前面临的严峻形势,为了保证企业能够在全球经济不景气的恶劣环境下继续生存,中国分公司决定壮士断腕,在全国裁员10%,也包括我们上 6d77." >海总部的员工。”
听到“裁员”两个字,下面一片哗然,最后那句补充的话,更让大家毛骨悚然,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非常抱歉!”总经理显然不喜欢人力资源总监照本宣科的说话方式,“诸位,这也是公司的无奈之举,现在无论是我们中国分公司,还是美国的总公司,现金流都出了很大问题,裁员已经是最后的选择。我们将在本月底公布裁员名单,根据每个人的工作业绩来决定是否被裁,大家还有最后两周的时间,为自己来争取下个月的工作机会。再次抱歉!”
君子此言一处,不但驷马难追,而且人人自危。
我看了看旁边的老钱,发现他的牙齿间发出颤栗之声,他担心自己是销售部年龄最大的,万一裁到他的头上,老婆孩子可怎么办呢?
总经理这时提高了嗓音:“现在,我为大家介绍一位新来的同事——孟歌。”
他的手指向身旁的混血美女,而她并没有说话,仅仅是点头示意,看上去来头不小。
“孟歌是从美国总部派遣过来的,是我最新的助理,协助我处理公司的各项事务。”
下面又是一片哗然,都被这个新来的混血美女怔住了。她看起来顶多刚刚大学毕业,怎么一下子跳到了总经理助理的位子上?要知道上一位总经理助理年薪有五十万,最近拿到一千万欧元的风险投资个人创业去了。
孟歌依旧冷冷地坐在总经理身边,扫视着下面的人们——当她的目光扫到我的脸上时,我急忙下意识地低头躲避,同时听到总经理在台上说:“好了,散会!”
一百多人陆续从会议室出来,纷纷私下里窃窃私语,似乎有一股寒流遍布了整个公司。老钱忧心忡忡地回到办公桌前,端起茶杯叹息道:“哎,公司怎么到了这一步?回家怎么向老婆交代呢?”
我可没心思听老钱的唠叨,悄悄走到田露的身边,但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继续照着她的小化妆镜。
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好像昨晚的事从没发生过?我忍不住轻声道:“田露,我——”
“销售报表啊?我给了小李,你去向他要吧。”
她的反应还真快,根本不容我说话的机会。不过这是上班时候,她不想被同事们发现吧。
我回到电脑前,在MSN上对田露说:“昨晚,对不起。”
等待很久才看到她的回答:“你开错窗口了。”
我疑惑地打字:“你怎么了?”
但田露再也没有回答过我,直到午餐时间她和几个女同事一起出去,我则呆呆地坐在电脑前,脑中丝丝隐痛。
陆海空仿佛仍悬挂在我的头顶……
裁员消息一经宣布,大家明显卖力了许多。傍晚六点,还有许多人埋头自动加班,甚至包括一向磨洋工的老钱。
我也装模作样留下来,七点多钟大家纷纷离去时,忽然想起吊死在办公室的陆海空——同样是这样的夜色,他僵硬的身体如一只腊鸭,悬挂在我头顶微微摇晃。
后背心的汗毛又竖起来,赶紧收拾东西逃离办公室,一路上不敢回头看自己的桌子,仿佛死者依然吊在上面。
今晚,没有月亮。
走出写字楼挤进地铁,刚开出去不到几站,才发现手机忘记带了,还留在办公桌上。
该死!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白天和客户约好了晚上通电话,千万不能错失这个机会,我决定折回公司取手机。
十分钟后,飞快地走出地铁站,回到公司的写字楼。
电梯坐到19楼,已将近八点。公司里一片漆黑,所有加班的人都回家去了,.反而让我心里一颤——陆海空不也是这样半夜潜入公司的吗?
刹那间又有些后悔,不就是一台手机?不就是客户的电话?等到明天早上不可以吗?不过既然都已经来了,就赶快进去拿手机吧。
刚走进黑暗的办公室,就看还有一处亮着光线,那么晚了是谁还在加班?再走近几步却发现,那光线竟来自我的办公桌,有个人正坐在我的椅子上,打开电脑不知看些什么……
谁在偷看我的电脑?
又想起了陆海空,他也是在偷看我的电脑后,诡异地爬上去把自己吊死了,难道我的电脑里真的藏着恶魔?
我屏住恐惧与兴奋的呼吸,像黑夜里的猫,轻手轻脚地摸上去,突然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啊!”
一阵男人的惨叫声响起,那个家伙显然被我吓得半死,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无比恐惧地转过头,整张脸就像尸体一样苍白。
我也吓得魂飞魄散,后退半步差点摔倒,惊慌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方小案?”
居然是他?销售三部的方小案!
他倒在我的椅子上,仿佛见到了陆海空的鬼魂,瞪大眼睛喊着:“救命!救命!”
“喊什么啊!”我厌恶地吐出一口气,“我是高能!”
“高能?”
“是,如假包换!”
方小案这才明白过来,揉了揉眼睛:“真的你?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陆海空!”
这个已经死去的名字,让我的心脏又骤然收缩,赶紧轻声喝道:“别乱说话!他就是在我们头顶上吊死的,你要把他的魂魄勾回来啊!”
“是,我看到了,看到了陆海空,他就挂在我们的头顶,这么晃啊晃啊……”
一阵阴冷的风吹来,黑暗的大办公室里,似乎真有什么影子在晃动,任何人置身其中都会毛骨悚然。
“闭嘴!”
我伸手封住他的嘴巴,颤抖着往头顶看去。但办公室所有的灯都关了,只有剩下一台电脑的光线,根本看不清天花板上有什么。
“方小案,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干嘛偷看我的电脑?”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
“这台电脑里有什么秘密?”我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值得你和陆海空晚上进来偷看?”
“我不知道!但我想既然值得陆海空付出生命的代价,你的电脑里肯定藏着什么,也许这个秘密价值连城!”
“那你告诉我,现在你发现了什么?”
他绝望地抓着脑袋说:“没有,我已经把你的电脑全部检查过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只能由着他说:“你知道严寒去哪里了吗?”
“不,我也很想知道他在哪里?难道和陆海空一样已经死了?”
不想再和他绕圈子了,直截了当问道:“上个月去海岛培训,陆海空、严寒,还有你,你们三个人在半夜围住我,还差点要将我置于死地,为什么?”
“因为你在2006年秋天,同样的海岛上,同样的月光下,酒后吐真言,告诉过我们一个秘密。”
“关于我的家族的秘密?”
“是。”
我都快被他急死了,像审讯犯人一样催问道:“是什么?”
“你真的忘了吗?”
“当然,我干嘛要骗你,我也很想知道我身上的秘密!”
方小案苦笑一声:“很好,那就彻底忘了吧,这个秘密已经害死了陆海空,也很可能害死了严寒,或许下一个就是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海空的女朋友说,他自从美国培训回来以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在美国发现了什么?”
“陆海空在美国很偶然地遇到了大老板。”
“什么?大老板?你是说天空集团的全球CEO兼董事长?”
他咽了一口唾沫:“是,拥有美国天空集团绝对控股权的大老板,一直是非常神秘的人物,从来不在公共媒体上露面,据说他的个人财富不亚于比尔·盖茨。”
“陆海空是怎么见到他的呢?”
“在天空集团的美国培训中心——加州的一个私人山庄,正好大老板也来山庄度假,但他并不接见参加培训的员工,只有极少数集团高管才有资格见到他。那天陆海空清早起来跑步,在山庄中一个僻静的角落,偶然地遇到了大老板。也算陆海空胆子大,居然陪大老板聊天,还问到了你的问题。”
“我?”
无法想象我这个远在中国的小小的高能,与天空集团的美国大老板有什么关系?
“是,陆海空从大老板口中,基本证实了你在2006年那晚喝醉后说的话。原本我们都认为你是酒后胡言乱语,却从此相信你说的秘密是真的。”
“究竟是什么秘密!”
我狂吼了起来,自己的秘密却忘得一干二净,却需要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方小案痛苦地摇摇头:“不,你不再需要知道了,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吧!”
“等一等!”
他却站起来,诡异地对我一笑:“真的,我真的,看到了陆海空。”
方小案伸手指了指我的头顶,随后飞快地冲出办公室。
此刻,只剩下我一个人,偌大的几百平米的房间,除了我的电脑屏幕,全处于黑暗之中。
后脑勺总感觉有冷风吹下来,但晚上中央空调早就关了,真有人吊在我头顶?
匆匆检查一下电脑,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对,也没看到什么特别的文件,便赶快关机。拿起手机逃出办公室。
乘电梯回到楼下,却再也看不到方小案了。
走出写字楼回头遥望19层,却发现有扇窗户亮了起来——整层楼面全是天空集团,我确信刚才走的时候没看到其他人,究竟是人?是鬼?
次日,周三。
侯总把我叫进他的小办公室,关上房门低沉地说:“高能,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心里咯噔了一下,慌忙道:“侯总,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自己明白!原本我对你寄予厚望,以为你会越干越出色,超过老钱那些老油条,可半年多时间过去了,你的销售业绩竟然还是一个鸭蛋!”
“对不起!”
“道歉有什么用?这半年里,虽然你没有拿过奖金,但公司每月按时给你发工资和各种补贴,你却没有给公司创造一分钱的效益。昨天早上还敢迟到,让我在全公司面前丢尽了脸!你以为公司是慈善机构?专门把你养起来,让你每天上班养那两只小王八吗?”
他居然侮辱我的乌龟!虽然心里愤怒不已,脸上却唯唯诺诺,为自己辩解:“侯总,我几乎每天都在给客户打电话催款,他每次都满口应承下来,说一周之内绝对打过来,可我怎么知道他这么不讲信用。”
“哎呀,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啊?这些客户一个个全都是老狐狸,哪能信他们空口白话?”
“可是我早就和客户签了合同。”
“现在做生意谁会真的遵守合同啊?他们一门心思要抓住现金,谁都不会轻易给钱的,拖你几个月算便宜你的了。”侯总看来憋了一肚子火,也许他刚刚被销售经理训过,“好了好了,今天开大会的决定你也知道了,最近我们销售七部的业绩直线下降,每个人日子都不好过。公司决定裁员10%,我们销售部业绩最差的几个人,肯定会被裁掉!高能啊,我也是为了你好,不希望到时候在裁员名单里看到你。”
他的最后一句话,又让我看到了一些希望,诚惶诚恐地说:“侯总,我会努力的,我保证在一个星期之内,让客户把货款打进来。”
“嗯,你还有两个星期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啊,否则到时候就连我也帮不了你拉。”侯总喝了一口咖啡,咳嗽了一声,又打起官腔,“我们天空集团,是世界500强——不,是世界前50强,最新的排名是第48位!天空集团的目标是做到全世界的No.1!”
每次开会或训话,侯总都会来这么一句,这个让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最后,他拍了拍脑袋:“哦,差点忘了叫你进来干嘛了!高能,由于你连续半年业绩为零,根据公司的规定,你这个月各种补贴都没有了,只能够拿基本工资。对不起啊,这也不是我的决定。好了,这两周争取把业绩做出来,下个月我们还有机会。你可以出去了。”
今晚,我请客户吃晚饭。
春节前我自掏腰包,请这个客户吃了一顿饭,他夸奖了我一番,说我年轻有为,认真负责,还一度想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很快和客户签订了合同,把全部货物发给了他,客户保证三十日内交齐货款,总共二十万块——这笔生意对我至关重要,可能是销售七部今年最大的单宗销售。如果钱款顺利到账,我将从二十万的销售额中,提取到5%的奖金。
然而,签完合同已经三个多月,这笔二十万的货款,仍然没有打到我们公司帐上。
我已被逼到悬崖——裁员是资本家对付员工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张王牌。以前每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块钱,但各种补贴加起来还有将近两千块。这个月连补贴都拿不到了,只剩下最后一点赤膊工资,是一个连民工都不如的白领——坐在Office里的民工。
提前赶到订好的餐厅,这里的环境和菜色都还不错,适合小范围的商务宴请。根据公司规定在业务完成之前,所有招待费必须个人垫付。
客户晚到了二十分钟,这个混蛋拖欠了三个月货款,吃饭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上来就点了好几个昂贵的菜,还有一瓶五粮液。我心惊胆战地看他点完,耐心地等到上菜之后,才向他催讨二十万的欠款。我也向他实话实说,如果月底之前再不到账,我就要被公司裁员了:“大哥,最近一个月,为了这笔拖欠的销售款,我至少瘦了六斤肉!哎,销售销售,就是把人累得消瘦!”
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讨钱的都是孙子。
我尽量不看对方的眼睛,客户却丝毫没当回事,喝着白酒,抽着香烟:“高能,我也是给国家打工,有你不知道的苦衷。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二十万现金。可我的供应商要我付现款才能买原料,否则工厂就要停产。我就把那二十万去买材料了。后来也想筹钱来付款,但这不是美国经济危机了吗?美国的客户取消了80%的订单,原本老美一口气就是一打袜子,现在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只要一双,我能不受影响吗?哎,高能,我真的当你是小兄弟,我也很羡慕你,在世界500强的天空集团里,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别看现在只是一个销售员,但过个十年再看看,说不定就是你们中国区的大老板!”
“对不起。”我打断了客户的滔滔不绝,“那笔二十万的欠款,到底哪天才能到账呢?”
他沉默片刻,突然喝了一口白酒,凑近我说:“高能,你一定要相信大哥我,明天就有一笔款子要到位了,我以人格担保,三天之内!三天之内把全部欠款付清,一分钱不拉地打到你们公司账户!”
客户说话的同时盯着我的眼睛,让我无法逃避他的目光,然而就在他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他的眼睛却告诉了另一番话——他真正的心里话,被我的眼睛捕捉到了,直接反射到我的脑子里,我是听得清清楚楚:
“去你妈的臭小子,还敢跟老子来讨钱?告诉你,老子有的是钱,但想要这个月就给你——没门!老子宁愿去夜总会,宁愿去澳门赌钱,都不会把钱给你,拖你三个月算客气的了,不给老子三分之一回扣,你半年都休想拿到这笔钱!”
我的耳朵听着他天花乱坠的忽悠,以及用“人格”作的信誓旦旦的保证,眼睛却看到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嘴脸。
这不是幻觉和幻听,只有当我盯着对方的眼睛时,才能看透他内心真正的语言。
看着这个“人”夸张的表演,我被彻底地震惊了,也被彻底地激怒了,这个世界上真有这种“人”吗?毫无疑问这种“人”就坐在我的面前,继续眉飞色舞地信口雌黄!“人”究竟是怎样的动物?居然如此满口谎言,如此卑鄙无耻!
血液再度冲上头顶,仿佛有许多玻璃碎片,在切割我那几乎要爆炸的脑子。
我终于失去了控制,从座位上愤怒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喝一声:“你再说一遍!”
“哎,怎么了兄弟?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保证在三天之内,就把全部的欠款,都一分不少地打到你们公司账户上。”
没错,这个“人”依然在撒谎,我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同时看到了他的心里话——
“这个高能是不是疯了?就算我一直欠着钱不给,他也不用这么发神经吧?呸,我才不会给你钱呢!三天?三个月都不给你!”
我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了:“不!我要你说你的心里话,再说一遍!”
这下周围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了,就连服务生也摸不着头脑,不敢再上来端菜。
而这个“人.99lib?”却还在装傻:“高能,你是不是病了?”
“好的,你不肯说是不是?那我替你说出来!”
随后,我看着他的眼睛,把他刚 624d." >才那些心里话,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等我全部说完,他已目瞪口呆,连连摇头:“不,不,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能够?不,这不可能,你一定已经明白了,是不是想通了?这就是潜规则,吃回扣的潜规则。只要心里明白了就可以,用得这么生气吗?”
“无耻!”
火山,爆发了。
在喊出这两个字的同时,我的拳头已砸到了那个“人”的脸上。
刹那间,大脑已容不得其他东西,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急剧分泌着肾上腺素,原始的欲望和冲动驱使着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打人的,只感觉拳头砸在硬硬软软的东西上,伴随对方痛苦的惨叫。
打,再打,拳头沾上了鲜血,热热的,湿湿的。
那个“人”开始还手了,激发了我更猛烈的攻击,我一边打一边狂吼着:“去死吧!”
我感到有一双大手拉开了我,然后无论怎么挣扎,就再也无法爬起来了。回头才发现是两个警察,原来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他们将我制服拖上警车。
我生平第一次坐警车。
派出所。
时针已走到十一点半,接近子夜。
父母连夜赶了过来,从警察的手里将我保出来。他们不敢相信我居然会打人,幸好对方仅仅皮肉伤,那个“人”也好面子,怕被自己的老板知道,没去医院验伤就走了,否则我真有可能要蹲看守所,至少也得治安拘留。
妈妈又一次泪流满面,看着我身上的血迹——基本都是别人的,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爸爸则狠狠地看着我,忍不住把我臭骂了一顿。
我洗了一把脸,才发现额头和脸颊留下了一些伤痕。妈妈从24小时药店里买了些药水,轻轻给我的伤口涂上。我感不到疼痛,只是难过地低头不语,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再也不可能拿回那笔钱了。
走出派出所,父母要打车送我回家,我摇摇头:“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想一个人走走。”
“一个人走走?你看现在几点了啊?”妈妈又抱着我哭了,“能能,我知道你不开心,知道你有一肚子的委屈,先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和妈妈好好说。”
可我究竟怎么才能告诉妈妈呢?告诉她那个秘密?我能看到别人的心里话?不,这个秘密现在必须埋在心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真的不用了,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那么冲动,妈妈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高能,跟我们回家!”
爸爸用命令的语气和我说话了,但我后退了两步,第一次违拗他的意图:“不,让我一个人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不要这样!能能,和我们回家吧。”
妈妈难受地抱住我,不想让我一个人走在夜里。
然而,我无情地推开妈妈,独自冲入午夜街头的黑暗,一路流着眼泪狂奔而去……
第六章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写到这眼泪禁不住流下来,虽然时隔一年多之久,我已远在美国的监狱,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种疼痛感竟是这么真实,真实到心如刀割……
现在是2009年9月19日上午八点,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每天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到了。
我把小簿子塞进抽屉。牢门被自动打开,老马科斯活动着胳膊走出监房,我跟着他来到走廊。从旁边的监房跑出许多人,飞快地从我身边冲过,却被上层监视窗里的狱警大声警告。C区的囚犯大约有一半是黑人,还有不少拉丁美洲裔,而我这样的东方人只有一个。
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途中有三道坚固的铁门,依次打开又关闭,可以确保不发生危险。
在十几名狱警的看守之下,最后一道大门打开——我看到了大地。
美国西部阿尔斯兰州的大地,极目远眺是数百英里外终年积雪的落基山峰。监狱的操场足够大了,打一场美式足球绝没问题。但在操场边缘是两道高高的围墙,还有几米高的带电铁丝网,每个五十米就有一个岗哨塔,那上面的家伙据说枪法都很好。
操场里进来几百名囚犯,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享受西部高原的阳光。有的人立刻躲到一边,进行他们的秘密交易。还有人聚集到一起,他们是99lib?监狱里的黑帮。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原来是比尔,拿着一个篮球,指了指一个破旧的篮球架。他是华尔街的白领,公司在经济危机中倒闭,他千里迢迢跑到阿尔斯兰州,开枪打死了自己的老板。我们给他一个绰号“嚎叫者”,因为每晚都会在监房里嚎叫。我沉默片刻,忽然从他手里抢走了球,转眼间已上篮成功。
篮架下走出一个高大的黑人,他拍了拍手说:“兄弟,也算我一个。”
他叫华盛顿,美国黑人常用的姓,因为抢劫了十七家超市而入狱。
我、比尔,还有华盛顿,在操场的角落打了几十分钟的篮球。我打得浑身是汗,几次被身高六英尺多的华盛顿盖帽。一些人聚在篮架下看着我们,但谁都不敢靠近,惧怕华盛顿的拳头。
放风结束,狱警们把全部囚犯赶回监仓。
回到C区58号监房,擦干身上的汗,坐下来打开抽屉,翻开我的小簿子,刚才写到“一路流着眼泪狂奔而去……”
接着写我的故事——
午夜漫步。
我被保出派出所,却又逃离了父母。在黑夜不知走了多久,才发现前头一片喧闹,无数霓虹灯闪烁,路边排列大大小小的招牌,不时传出乐队的歌声。
衡山路,这里布满了各种酒吧,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路边许多人在拉生意,尤其我这样年轻的单身男子,更成为众人招呼的对象。我丝毫没有理睬,仿佛身边繁华的不夜城已然消失,走进一片空旷的沙漠,抬头却不见星空。
精神有些恍惚,拳头还隐隐作痛,今晚怎么了?妈妈说我从没这么冲动过,从小到大也从没打过架,头一回脾气那么暴躁,也是头一回有人被我打得满脸是血。
真是太愚蠢了!那个瞬间我彻底失控,现在却追悔莫及。就算那家伙真的不是人,我也没必要这么做,非但不能要回货款,反而会伤害自己,只能默默承受这个后果。
“高能!”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茫然回头只见一个年轻女子。霓虹灯照亮了她漂亮的脸蛋,我皱起眉头思索,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她。
“怎么?把我忘记了?我是马小悦。”
她微笑着走到我面前,甩了甩带着香水味的长发。
“马小悦?”
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对,老同学“唐僧”告诉我的,我们以前的班长马小悦,也是当年的一朵校花,我还暗恋过她呢!
“我——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高中班长?”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些脏,脸上还有打架留下的痕迹,只得低头道,“世界真是太小了。”
马小悦也很意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已经有七八年没见了吧。”
“啊,你过得还好吧。”
我极力掩饰自己的落魄,不敢面对初恋的梦中人(假如暗恋也算初恋的话),可惜她从不曾知道过。
午夜闪烁的灯光下,她发觉了我的不对劲:“高能,你脸上怎么了?”
更不敢看她的眼睛,转头道:“没,没什么。”
一辆银色的宝马530长轴距版呼啸而来,停在马小悦身边。
“高能,我先走了,再见!”
她打开宝马车门坐进去,开车的是个年轻男人,轻昵地捏了捏她的脸蛋。
我什么都没说,自卑地后退几步,目送宝马载着马小悦远去。
身后是间小酒吧,传出吉它弹唱的许巍的歌。这样的夜我已无处可去,索性钻入酒吧,点了一杯黑啤借酒消愁。坐在远离吧台的角落,抓着疼痛难消的拳头,知道自己根本不胜酒力,却举起杯子大口灌下去——至少总比找人打架好些。
自斟自饮了两大杯,已感到脑袋发胀,整张脸都好像烧了起来,心跳快了好几倍。一边听着歌手弹唱,一边默数自己的脉搏,酒精麻醉了神经,却丝毫不能减弱心里的痛楚,反而像黑暗的池塘,将我沉入更深的水底。
当我要被酒醉和悲伤淹没时,一个女子走入朦胧的视线,我下意识地喊道:“马小悦?”
等她坐到我的身边,才发现是另外一张面孔。
虽然光线昏暗,虽然醉眼迷离,我仍然在几秒钟藏书网后认出了她。
不可思议,居然是她?
一张典型的中西混血儿的脸庞,栗色长发在灯光下隐隐闪亮,深邃的双眼如黑洞吸引着眼球——这张脸昨天还在总经理身边,今夜便来到酒吧深处。
名字已呼之欲出,却不再是一身职业装,而是最新款的牛仔裤和T恤杉,胸口晃着闪亮的水晶挂件。她的个子高挑如外国女孩,却又不似那般臃肿,反而长着一副中国人的纤腰。
我使劲揉了揉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你……你是?”
“不认识我了?昨天的公司大会你迟到了,总经理的讲话都被你打断,所以我记住了你。”
“孟歌?”
即便已被酒精麻醉,我依然说出了她的名字——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最新到任的总经理助理。
“你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莫妮卡。”
她将一个酒杯推到我面前,我恐惧地摇摇头说:“不……我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
“不是酒,是凉水。”
原来是给我解酒的,我感激地接过杯子仰头喝下:“谢谢!真没……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是啊。”莫妮卡在我面前野性地一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高能,销售……销售七部的……高?99lib?能。”
我醉得难受,无法完整地把话说完。
“真巧,第一次在上海泡酒吧,就遇到了公司的同事。”她又让服务生给我倒了杯凉水,“你经常来这里吗?”
“不!”我又是一大口将水喝完,“我是……第一次……第一次来这里。”
“GOD!那我们真是太巧了!”她注意到了我的脸上有打架的痕迹,“你脸上怎么了?”
莫妮卡说中文有些怪,再加上她那混血儿的外表,想必是在美国长大的。
“哦,没事……没事……”
喝了两大口凉水,依然无法冲淡血液里的酒精,脑壳难受得要爆炸,又感觉胃里剧烈地搅动,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
未消化的浑浊晚餐连同啤酒和胃液,一同被我吐在了酒吧地板上。莫妮卡先惊讶地躲开,然后扶住我的肩膀,叫服务生来收拾。
身体难受的同时,心里也羞愧难当,居然在公司总经理助理面前出丑!还差点把秽物呕吐到美女身上,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了。
“OK!看来你不适合来酒吧,我现在送你回家吧。”
“不……不……不用了……谢谢你……”
莫妮卡和服务生一起把我扶起来,记不清怎么走出酒吧的了,好像是她把我塞进出租车。我下意识地念出了地址,脑袋搁在冷冷的车窗上,看不清身边那张脸。特别的香水气味,伴随微微湿润的发丝,飘荡在我的鼻息之间。脑中塞满浆糊,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兰……陵……王……兰……陵……王……”
车子在我家门口停下,回头只见一个女子的身影,重新钻进出租车远去。
次日,上午。
早上起来已彻底清醒,再次为醉酒后悔不已,浑身的肌肉关节酸痛。我向父母道歉:昨晚不该扔下他们独自逃走,一切都是我的错误,我是一个成年人了,不能再让父母担惊受怕。
坐在地铁上打开手机,我有睡前关手机的习惯,刚打开就看到一条新短信,99lib?发信人居然是方小案,他的这条短信很长——
“高能,对不起,我很后悔2006年的秋天,在海岛的月夜听到了你的秘密。我更后悔最近再次卷入了这件事。对于上个月海岛培训的那个夜晚,请接受我真挚的道歉。陆海空的自杀是他咎由自取,严寒恐怕也已化作了幽灵,接着我也将奔赴另一个世界,永别了!”
看完这条长达一百多字的短信,我几乎把手机掉在了地上,方小案究竟想干嘛?
立刻给方小案打电话,听到的却是“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关机?还是关人?
再反复看这条短信,发信时间是凌晨四点,似乎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悔恨的眼泪。
心神不安地来到公司,进门时低头掩饰脸上的伤痕,却被侯总叫进了办公室。
“你真是个白痴!”
以往侯总训人都关着门,这次却把房门打开,故意让大家都能听到。
“对不起。”
我只能默默地低头,想必侯总已知道了昨晚的事。
“就算客户千错万错真是个畜生,我们销售员也绝对不能和客户动手。知道什么叫忍辱负重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高能,你知道吗,这种不是人的客户,我每天都要碰到一大堆,你以为我不烦心?你以为我不想揍他们?每个晚上我都在幻想,把这些王八蛋塞进马桶,用大便清洗他们的嘴巴!”
侯总出了几口恶气,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但他话锋一转:“就算你心里想请客户吃大便,可是为了你的销售额,你还是必须得请他们吃大餐!就算你心里想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可是为了你的工作业绩,你还是必须得给他们拍马屁!就算你天天计划着把他们的脑袋打烂,可是为了你的年终奖金,你还是必须得热面孔贴他们的冷屁股!”
这就是销售之道?我听得有些恶心,但违心地频频点头:“是!是!”
“客户的脸皮是很厚,但我们的脸皮必须他们还厚!客户的心肠是很黑,但我们的心肠必须比他们还要黑!这就叫厚黑学,你们大学里没有教过吗?你得要好好学习!”侯总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说,“高能,如果这笔烂摊子你搞不定,那就等着被炒鱿鱼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突然抬起头,从侯总轻蔑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内心的话——
“没见过比你小子还要傻的人,果然是个傻B!快点去吃大便吧!”
侯总的嘴巴并没有动过,而是通过他的眼睛,直接传递到我的大脑。我已对这种语言麻木了,默默承受对我的侮辱,低头走了出去。
同事们都在看我,表情大多兴奋,又看到了一出好戏——只要挨骂的不是自己。
我的脸涨得通红,看着两只可怜的小乌龟,最近才知道它们两个都是公的。今天它们很活跃,不停地往鱼缸上面爬,又不停地滑落下来,回到鱼缸的最底部。忽然苦笑一声,将其中一只抓出来,放在手心爬来爬去。
它和我有什么区别呢?一样在鱼缸最底下,一样梦想bbr>爬出这小小的牢笼,它想要去大自然,想要找到心爱的母乌龟,找到属于它们的那片天地。我也想要爬出这小小的办公室,爬到真正施展拳脚的地方,爬到属于我的大房子和好车子里,爬到一个漂亮女孩的身边……
将小乌龟放回到鱼缸,旁边传来老钱的聊天声,田露飞快敲打键盘的声音,几乎要挤爆我并不大的脑壳。
我将今天的MSN签名改为“在鱼缸里”。
今天,方小案没有来上班。
在公司打电话到他家前,他家人先打电话到公司了——昨天半夜方小案接到一个电话,就立刻匆忙地出门,到了早上还没回家,再找他已音讯渺茫。
原本出事的是销售六部,经理陆海空自杀,销售员严寒失踪。现在又像瘟疫传染到了销售三部,原本老实本分的方小案也失踪了,情况竟与严寒如出一辙。
销售部再度陷入恐慌,无论公司裁员压力多大,再也没人敢晚上留下来加班了。
时针已走到晚上九点,我独自徘徊在街头,不停给方小案打电话,可听到的永远是关机。
不知不觉到了田露的小区门口,身边开过一辆尼桑轿车,看着有些眼熟。车上下来一对男女,灯光照到他们脸上,一个是田露,还有一个却是?
确实是他——侯总!
他揽住田露的肩膀,笑着低头去亲她。田露顺势倒在他怀里,肆无忌惮的亲热,宛如热恋中的情人。我的牙齿不停哆嗦,在黑暗中隐藏自己,眯着眼睛要看清楚。侯总的手甚至伸到了田露衣服里,接下来的动作难以启齿,接着两人走进大楼。
侯总明明是有妇之夫,怎么一眨眼就和田露勾搭上了?他们旁若无人的亲嘴,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相比那晚田露的表情,现在更像一个荡妇,丝毫不加遮掩的那种。怪不得这些天销售部人人自危,惟独田露面不改色稳坐钓鱼台,原来抱上了侯总的大腿。
我忘了田露住在哪一层,站在楼下不知所措。阴冷的晚风袭来,心反而像烈火一样燃烧,固执地在黑暗里徘徊许久,幸好这里的保安形同虚设。
一个小时后。
侯总与田露走出电梯,侯总走进尼桑车扬长而去。
田露回到电梯门前,我突然从旁边走出来:“我都看到了。”
她吓了一大跳,以为碰到强盗了,靠在墙边不敢发出声音,四周张望着保安。
“是我,高能!”
田露才认出我是谁,依然惊讶:“你!怎么会是你!”
“我?”我尽量压低声音,以免真的引来保安,“我倒想要问你,怎么会是他?”
“你是说侯总?”她的语气也平静下来,“我和他已经有两年了。”
“你——”
真想说一句“无耻”,但看着田露无所谓的表情,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倒想问你,凭什么偷偷跟踪我?你以为是我的男朋友?以为我们真有什么吗?”
面对田露不屑的表情,我的脸涨得通红:“不管是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一年之前,我和你到底发生过什么?”
“哎!”她叹了口气,“高能,你真执着!我不过是偶尔感到寂寞,就把你抓到我身边来玩玩而已,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有过的几个晚上,都是在侯总出差的时候。你不要感到奇怪,我从来都不会负责的,也不需要谁对我负责。我有很多男朋友,而你连第十号都排不上。”
我浑身颤栗不已,愤怒地盯着她的眼睛。
是的,看到了,从田露冷漠的眼神,直接传递到我的大脑,读到她真正的内心——
“高能,你不过是一条谁都看不上的公狗,不过谁都有发情的时候,我找不到男人的时候,也可以找一条公狗来陪我HAPPY HAPPY!”
打死她也不会说给我听的,却被她的眼睛悄悄泄露了。
同时,她的嘴里却在说:“对不起,高能,也许我一度喜欢过你,也许有过一些美好,但那已经成为过去了,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普通的朋友。”
她的心里话与嘴里话,是完全不同的语气和版本,而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在撒谎。
美丽的谎言无法让我相信,心里话却给我莫大的侮辱。气血冲上头顶,一把将她推到电梯门口。她恐惧地什么都喊不出,我却将刚举起来的拳头放下了。
这样的女人,何必呢?我转身冲出大楼,在她大声叫喊保安之前,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去。
不再是前天半夜的逃窜,而是毅然决然的离去,不是与白昼的分离,而是与黑夜的绝决。
躺在出租车上闭着眼睛,耳边仍是田露心里的那段话——公狗,我是一条公狗吗?
而唯一的收获是,我知道自己拥有了一种特殊的能力: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对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这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能力,也许和某种魔法有关,也许是人体的未解之谜,也许是当年可怕的车祸?因为头部遭到猛烈撞击,我成为植物人,丧失了全部的自我记忆。难道那次撞击对大脑产生了副作用?让我拥有了看透他人内心的能力?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人类大脑实在太神奇太复杂了,不排除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
读心术……读心术……读心术……
不,我不能让人知道我的这种能力,无论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能够让我信任,即便我的身上一无是处,但只要被别人发现这一点,我也会立刻成为他们的目标。我得到的将是谎言而陷阱,即便我能看出是谎言又有什么用?反正本来就听不到真话,何必再去计较 4ed6." >他们的假话?
是的,我决心隐藏读心术能力,因为只有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才能发现更多的秘密。
今夜不再有眼泪。
水。
阴冷的黑夜,我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单薄的衣衫和白色的球鞋。走过没有月光的林间小径,来到森林中的湖水边。风吹在瘦弱不堪的身上,几乎要把整个人吹倒,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却看不清湖岸对面的森林,那里隐藏着微弱的光芒。
脚下,暗绿色的水变成黑色,下意识地往前走几步,鞋子被湿透了,冰凉的水渗入裤脚,浸泡到我的小腿,通过毛细孔渗入血管。
水的滋味。
牵引我向水的更深处走去,水从膝盖渐渐蔓延到大腿,然后是我的腰和肚子,接着是并不宽阔的胸膛。水底遍布光滑的鹅卵石,却没有想象中的小鱼小虾。继续往前走去,湖水已淹到了我的脖子,最后是我的嘴唇,滋润少年柔软的胡须。
终于,水没过了我的头顶。
当黑暗冰凉的水涌入气管,让我无法呼吸万分痛苦却不能叫喊时,我从恶梦中醒来了。
又是那个梦。
睁开恐惧的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小房间里,对面是迈克·杰克逊的海报。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就连内衣与内裤都湿透了,就好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
该死——我真的在梦中跳水自杀了?
这个恶梦已纠缠了半年,现在却向最可怕的方向发展。急忙翻身起床,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汗珠正不停地往下滴。
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又倒头躺回到床上——今天不必去上班,向公司请过假了,我要去医院检查,上次给华院长打电话定下的。
一觉睡到太阳高升,吃过午饭才匆匆出门,坐上一班开往市郊的公共汽车,辗转一个多钟头赶到太平洋中美医院。
华院长早就在等我了,那里的护士们也都认识我,一路走进去都和我打招呼,感觉就像回到了家,这滋味要比上班舒服多了——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
先做例行检查:体温、血压、脑电图、心电图,CT扫描,结果一切正常。
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华院长和女助手亲自为我治疗。让我躺在一张床上,耳边放着轻柔的钢琴曲,灯光温暖柔和,让我彻底放松下来。午后最犯困的时候,这样躺着几乎要睡着了。
“高能。”华院长站在我身边,将手伸到眼前,“你现在感觉如何?”
“非常……非常好……这是半年来最放松的时候。”
“嗯,你说你突然晕倒,是无缘无故,还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却不想把读心术的秘密说出来,包括华院长也不该知道,“我和人发生了争吵,情绪非常激动,突然昏迷了过去,但很快又醒来了。”
华院长把手托着下巴,俯视着我问:“就一次吗?”
“我不知道,也许还有其他的。”
“高能,你有间歇性的昏迷,但无法确定是否与一年半前的车祸有关。我现在要对你做更深入的心理治疗,你愿意接受吗?”
我根本无从选择,只有躺在床上点头道:“愿意。”
“好。”他向女助手做了手势,又低头对我说,“请再放松一些。”
虽然,音响里放的还是钢琴曲,但旋律和音调都有了变化。尤其调子更加低沉,旋律越发曲折多变,明显有上世纪初欧洲的风格。仿佛来到1910年的奥匈帝国,穿过波希米亚崎岖的山林,是多瑙河畔庞大而混乱的都市,蒸汽文明的烟囱吐出黑色玫瑰。在潮湿阴冷的咖啡馆里,犹太青年卡夫卡孤独地坐着,他那黑色的眼睛如此忧郁,刚写完一封沉重的情书,等待他的是莫名其妙的漫长诉讼……
“你想要什么?”
一个声音像从遥远的天上传来,眼前依旧是维也纳的咖啡馆,对面坐着的却是个土耳其人,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再也无法隐藏自己了——我想要什么?
“女人……年轻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纯贞的女人……聪明的女人……”
“高能,你回答得很好,但我猜你想要的不止这些。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
无法拒绝,我无法拒绝他的提问,咖啡馆里烟雾缭绕,必须说出来:“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我不要老鼠窝,也不要和父母住在一起。我需要只属于我的大房子。它还要非常漂亮,功能齐全,至少有三层楼,一千平方米,不算外面宽敞的院子。每天回家都有菲佣给我拿拖鞋,看门的大狗来迎接我,三十平方米的浴室供我洗澡,私家放映厅供我看电影,如果有游泳池就更好了。”
“不错,我也想要这样的房子,你还要什么?”
土耳其人戴着红色的毡帽,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能继续说下去:“车,我必须有一辆,不,是三辆车。一部是宝马760的房车,可以去参加福布斯的晚宴。一辆是奥迪Q7的SUV,可以去长途旅游探险。最后一辆是保时捷——不,是法拉利敞篷跑车,凌晨一点可以带着我的女人,开到时速二百公里兜风!”
“说得真棒,你可以做我的好朋友了,你想要得到财富和女人,你还想要权力和荣誉。所有人都会尊敬你,每个人都会给你让路,甚至对你感到畏惧。只要你高兴,就可以让许多人飞黄腾达。只要你不高兴,也可以让更多人倾家荡产。”
“是的,但我还想要……我还想要……杀……”
“杀什么?”
“杀人!”
虽然坐在维也纳的咖啡馆里,我却看到了一片黄土覆盖的沙场,成千上万的战马嘶鸣,铁甲与皮铠包裹北国的骑士们,阳光穿破层层乌云,照亮铁矛锋利的刃口……
“你看到了什么?”
“恶魔——”我突然换上一身铁甲,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我看到一张恶魔的脸,骑着一匹雪白的战马,挥舞长矛向敌军冲杀而去。他的面貌太过于恐怖,无疑来自最古老的地狱,所有人都被吓得屁滚尿流,接着便是血流成河的杀戮。”
“你杀了谁?”
刹那间,眼前掠过许多人的脸,有两次跟踪我的那张男人的脸,有那个被我打得头破血流的“人”的脸,还有侯总皮笑肉不笑的脸,田露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还有其他无数我认识或不认识的脸……所有的脸都对我做着奇怪的表情,最后却是哄堂大笑,他们笑得那样肆无忌惮,仿佛在看一个小丑的表演。
而我就是这个小丑,脸上涂着白色的油漆,鼻子上还顶着一个红球。
“你们全都去死吧!”
我挣扎着大叫起来,又无能为力地躺下。
“你还想起了什么?比如——你的过去?”
“过去?”
一想起这两个字,脑子就隐隐作痛,仿佛被一根针深深扎入,身体触电般跳起。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却是白色的世界,温暖的灯光照射着我。
“你没事吧?”
女助手将我扶起,我摇摇头:“还好!做了许多个梦,梦见自己到了一百年前的维也纳?”
“这是我们的心理治疗,希望能找到你晕倒的根源,这也可能与你的过去有关。”
“谢谢!”我擦了擦额头的汗,“但是,我现在想回家了。”
几分钟后,当我走出医院的大门,才发现治疗竟持续到了深夜。
拖着疲惫的脚步,坐上回市区的夜班公交车。妈妈给我打来电话,我说就快要到家了。午夜的星空下,车子晃晃悠悠开了很久,朦胧地看着马路两边的灯光,像黑色纱布后的许多双眼睛。
司机一直放着电台广播,子夜十二点,突然响起一个磁石般的声音:“我是秋波,欢迎你打开收音机,走进‘面具人生’。”
又是这个节目,我已记住了这个声音,像海绵一样源源不断吸收我的听觉。
午夜的公交车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些夜班回家的中年人,有的人昏昏欲睡,有的人坐着发呆,只有广播里传出的轻柔声音,飘荡在公车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你在做什么?还戴着那副沉重的面具吗?或是已经卸下面具,独自躺在自己的小窝里,舔着白天留下的伤口?好了,吴小姐请说话……”
这是一个午夜谈话类节目,每个打进电话来的听众,都可以向主持人倾诉心里的苦闷。主持人很少会主动插话,更不做道德上的评判。真正的主角是打进电话的听众,主持人则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主持人秋波接完两个电话说:“现在给大家听一首歌,张雨生的 href='/article/3142.htm'>《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随着一段简单的钢琴弹奏,电波里响起那难以模仿的独特嗓音——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
听到第二句,心就被揪起来,眼眶条件反射地湿润了。我拼命想要忍住,却难以抑制泪腺的分泌。这些古老的液体夺眶而出,冲刷脸颊上的尘土,从两腮滑落到手背。无法理解自己的眼泪,但我的心已投入到歌声中,亘古不变的无奈,让人难以释怀的悲伤。我惊讶世上竟有如此的歌喉,也惊讶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情怀——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
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
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枯瘦的技干少有人来停驻
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
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时时仰望天等待春风吹拂
但是季节不曾为我赶路
我很有耐心不与命运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
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
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
在午夜的公车萦绕,像永远不会离去的幽灵,来到我耳边安静地歌唱。他的声音时而淡定时而激昂,时而苍凉时而温暖,不争不取,不离不弃,像路边一掠而过的树,如此寂寞如此凄凉,却独自享受自己的世界,无论白天与黑夜的变化,无论春夏与秋冬的更替,无论多少个世纪多少个轮回。
一曲终了,我的泪水还没结束,确切说是失声痛哭——全车乘客都注视着我,大概以为钱包刚被偷了。泪水依然挂在脸上,无法解释为何如此激动,就因为这首张雨生的歌?在最近半年的记忆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也是第一次听到张雨生,怎么突然有这种强烈反应?永远也割不断的心灵感应,如同一根导火索,炸开了遗忘的秘密之门。
下车后擦干眼泪,仰望神秘的星空,不知明天将会怎样?
明天,我将去杭州。
第七章 龙井与西湖
2009年9月19日,上午九点三十分。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在我的小簿子里,刚刚写到明天准备去杭州——那是在2008年5月,那么2009年9月的明天呢?
明天,我的明天,将有一个新的计划。
再次仰头眺望铁窗外的天空,肖申克州立监狱占地数十公顷,由美国西部的阿尔斯兰州管辖。这是美国最贫穷最偏远的一个州,夹在科罗拉多山脉与落基山脉之间,平均海拔两千米,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高山与荒漠。这里的夏天最高温度可达50摄氏度,而冬天最冷时只有零下20度,如此恶劣的环境几乎寸草不生。十九世纪西部淘金的时代,涌入大量亡命之徒,才设立了这个阿尔斯兰州——这个词根竟然来自突厥语,意为狮子。
操场一角有块古老的墓地,平时大家放风的时候都不敢靠近。这座监狱建立至今的一百多年中,每个死在这里的囚犯,都会被埋葬在那片墓地。据说在午夜刮起大风的时候,墓地就会传出凄惨的呼号声——神秘死去的冤魂们,想要占有活着的囚犯的身体。
只有一个人,他在许多年以前,永远消失在了监狱里,却没有被埋葬进墓地。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那个人。
因此,每年都会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虽然也有罪大恶极之辈,即便坐上电椅一百次也不足以偿还所犯之罪行。但我对此仍然心怀恐惧,生怕半夜里睡得正熟之时,突然有一只手将我拖入地狱。
我不想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更不想终老于此地。
因为,我没有杀人。
对不起,我不需要在你们面前为自己辩护,还是继续写我的故事吧。
铅笔在小簿子里写下一年多前的“明天”——
周六。
我坐上前往杭州的长途巴士。
出门前骗父母说,公司让我去苏州出差两天。看着妈妈有些担心,我便说是和销售部同事一起去的,必须把这笔业务谈下来,否则月底有可能要被裁员了。为保住我的饭碗,妈妈只能放我走了——若我告诉她去杭州,她是拼着老命不会放我走的。
没错,我要重返一年半前发生车祸之地,就像博客中所写:“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相信我自己的勇气,那才是我真正的命运。”
2006年秋天的傍晚,我带着这样的勇气,带着被遗忘的秘密,悄悄前往杭州的某个角落。这个难以抗拒的诱惑——导致了我的意外,还有另一个人的死亡,抹去了我脑中所有记忆。但我仍要走向时间的另一端,回到致命的地方,回到毁灭的时刻。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我遇到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拥有了令自己难以置信的能力:读心术。
中午,巴士由沪杭高速抵达杭州。
无暇游玩西湖等名胜,在车站附近吃了点快餐,就坐上出租车前往龙井。我的记忆里没有这座城市,透过车窗望去那么陌生——除了四月份去海岛培训,最近半年都没离开过上海。
远远地可以望见西湖,但很快就开出城市,两边都是山坡和树林——龙井是山区,有许多小村落,现在也算西湖风景区的一部分,最有名的就是“龙井问茶”。我让司机在一条公路隧道出口停下,穿越一座陡峭的山峰,名叫“白鹿山隧道”。
车祸发生在隧道出口,一边是密林,另一边是山坡。隧道出口右侧,山体突出一块巨大的岩石,正常行驶不会有危险。但在一年半前的夜晚,我乘坐的套牌出租车,在冲出隧道口的刹那,偏离方向撞上这块岩石。车子弹向公路的另一边,我被甩了出去,头部着地当场昏迷。另一边的乘客被甩下山坡,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黑车司机失踪,至今音讯渺茫。
时隔十八个月,回到几乎将我灭亡的地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底。冒险穿过车流迅猛的公路,来到那块巨大的岩石之下,早已没有了任何车祸迹象,唯有伸手抚摸石缝里长出的青草——是那辆车撞出的裂缝吗?仿佛看到青草根里渗出鲜血,那是我自己的血,还是更久的古人留下的?
隧道口没有行人与自行车,汽车飞快地冲出来,耳边灌满车轮呼啸之声,夹带着一股阴冷的风,旋转着从脸上划过,竟像寒冬腊月的刺骨。
不,这不仅仅是风,而是——杀气。
一种感觉,不需要眼睛和耳朵,仅仅是第六感觉。
脑中闪过许多碎片,仿佛车流滚滚而来,从胸口隆隆碾压过去。我倚靠那块致命的岩石,保持平衡不要倒下去。
杀气,不是来自这阴冷的空间,不是来自那残酷的时间,而是我自己。
狼狈地逃离隧道,沿着山边草丛,爬上一片陡峭的斜坡。双脚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将公路远远抛在身后。走进一条林间小径,下面是一片倾斜的茶园,再往下隐约可见一些屋顶,大概是龙井村民们的茶馆,想必正有不少游客品茶买茶。
但在百米之遥的山上,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密林深处不见人影,只有被惊起的飞鸟。独自在林中越走越深,连茶树也见不到了,脚下道路愈发荒芜,宛如步入隐士的庄园,是否藏着 href='2176/im'>《笑傲江湖》的西湖梅庄?
我不是令狐冲,更不是向问天,但我的背后确实有神秘来客。
是脚步声,幽灵般的脚步声,在茂密的竹林间跟踪我。当我快步疾行,那脚步也在疾行,当我骤然停下,那脚步也戛然而止。但只要我再往前走几步,便又在我身后响起。
突然,我感到了真正的危险,因为已迷失方向,连来时的路也看不清了。那家伙就躲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如果现在突然袭击,那我只能坐以待毙。
我转身对寂静的竹林狂吼起来:“喂!你是谁?你快点出来!你这个胆小鬼!”
树叶最茂密之处一阵摇晃,果然闪出一个人影。
又是他!
短短数天之内,我第三次与他打了个照面。
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两次都被我看到了他的心里话,而他都是胆怯地回避着我——在地铁里还让我激动得昏倒了过去。
陆海空也是因他而死的吗?还有失踪的严寒与方小案。现在他第三次出现,居然跟踪追击到了杭州龙井,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
“你!是谁?”
我握着拳头冲上去,这个男人转身就跑,不再给我直视双眼的机会。在树林茂密地形崎岖的山中,展开一场激烈的追逐。很难在这里跑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撞到竹子。
“站住!”
在后面大声叫骂,感觉却越来越远,让我心急火燎。
终于追到一条山间小道,肾上腺素剧烈分泌,贲张的血脉再度冲上头顶,那个人影逐渐模糊,仿佛黑色的天空蹋了下来。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水底下……
龙井。
我复活了。
重新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混血的面孔。
在做梦吗?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揉揉自己的双眼——千真万确,是那张年轻的混血女子的脸,白皙的皮肤上鲜艳的唇,深邃的黑瞳正盯着我。
“孟——歌?”
犹豫着喊出她的名字,却感到喉咙口火辣辣地疼。她端起一杯凉茶,小心地喂我喝下。茶水滋润着我,才有了一些力气,转头看向窗外,还是满目茶树,如梯田伸展到山上。这里是茶社的雅座,有布帘与外面隔离,我半躺在座位上,对面是穿着裙子的混血儿孟歌,英文名字叫莫妮卡。
“请叫我莫妮卡,感觉好些了吗?”
“对不起,莫妮卡。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怎么也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一连串的问.99lib?题让我自己都糊涂了,她蹙起眉毛用台湾腔的汉语说:“杭州龙井。今天是我来中国工作的第一个周末,同事说上海最近的度假胜地是杭州,我就坐火车来玩了。”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下午,我一个人来龙井喝茶,跑到这座山上的茶园,正好看到你躺在林间小道上,我怎么叫你都醒不过来,我以为你又喝醉了,就请山下的村民把你背到茶社里。”
“喝醉?”我苦笑了一声,“就算我真的喝醉了,也绝不可能在龙井这个地方。对了,我刚才睡了多久?”
莫妮卡看了看她的GUCCI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我是半个小时前发现你的。”
我晃了晃脑袋,想起竹林里的那个神秘男人,在追逐他的过程中,我昏迷了过去——只要极端情绪和激烈动作,就会让我间歇性昏迷。
怎么会如此凑巧?又一次遇到了她——公司老总的新任助理。偌大的龙井山上,那么多茶园那么多林子,山下又是那么多游客,她偏偏就发现了我?发生这种事的几率微乎其微!
但我不敢说出怀疑,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看着窗外的山林:“你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一个人上山,看到你躺在那里,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村民说那条山路没人去的,我也是随便走走才发现了你,算你走运!”
“真是……太巧了。”我喝了口刚泡开的龙井,“我们又见面了。”
“高能,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
“是,我也当然记得你,刚从美国总部给派遣过来,除了总经理就属你最大了。我只是小小的销售员,好多同事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感谢你还能记得我。”
总经理助理是许多人抢的肥差,想不到竟给这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占了,许多资深总监都愤愤不平,又有人猜测她有什么高层背景。
“现在是休息时间,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但愿如此。”
跟莫妮卡说话的时候,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也说了。她太不像公司高管了,更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高能,我发现你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什么?”
“我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我们说话都要看着对方眼睛,否则就是一种不礼貌。”
才意识到自己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要她盯着我看,我便慌张地躲避,这也是最近半年来养成的习惯。强迫自己转回头,看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
莫妮卡笑了笑:“你不要太介意,这是我们美国的习惯,说话比较直接。”
当她说到“我们美国”,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她长着一张中西混血的面孔,也不再感到别扭了,她本来就是一个美国人。
“对了,你坐火车来的,今天杭州的火车站怎么样?”
既然她喜欢看别人的眼睛,索性就直视着她,看看她心里在想什么?
“中国的火车站,人实在太多了!”
嘴上的回答非常自然,但她的眼睛却在说另一句话——
“他为什么问我火车站?虽然我是坐旅游巴士来的,但说火车站人多总是没错的。”
我的眼睛与大脑,准确捕捉到了她真实的想法——她果然在撒谎!
莫妮卡混血的眼睛泄露了秘密,她根本不是坐火车来的,而是旅游巴士,也许就是我后面那一班车,这些巴士相隔只有几分钟,她可以很容易在汽车站跟踪我。
我却不动声色地问:“是啊,我怕你不习惯在中国旅行。”
“No Problem!我才不怕呢。”
“你去过这附近的白鹿山隧道吗?”
“白?鹿?”莫妮卡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我从没听说过。”
然而,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却在说——
“他想干什么?我是在隧道出口看到了他,但绝对不能承认。”
果然又是在装傻!
她明明跟踪着我,一直来到白鹿山隧道口,又跟着我走进密林深处,这样才会发现我晕倒在地,根本不是什么巧遇,难道她和那个神秘男人是同伙?
“哦,我是说,我下午去了白鹿洞隧道,接着就爬上这片茶山,遇到一个男人在跟踪我。我发现以后又回头去追,就这么晕倒在了小路上,你见到过那个男人吗?”
我并没有说出对莫妮卡的怀疑,只是将计就计地说出问题,想要发现她心里的秘密。没想到自己竟变得那么狡猾,我不是一直老实内向并羞涩吗?怎么面对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没有啊,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发现你的时候,附近没有其他人。”
但她的眼睛却同时泄露了心里话——
“我是发现有个男人在跟踪你,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立刻就逃走了,我只好请村民来把你背下来。”
奇怪,这就是莫妮卡内心真实的想法,嘴巴可以说谎,眼睛却欺骗不了我。她居然不认识那个神秘男人?看来对我感兴趣的还不止一伙人,那情况就更复杂了。
又低头沉默片刻,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妈妈打来的电话。我随便敷衍了几句,说自己正在苏州和客户谈判,一切正常不要担心。
“高能,为什么要对你妈妈说谎?”
莫妮卡说话的表情与眼神,丝毫不符合她的年龄,更像是成熟女人。
我烦躁地喝了一口茶,“她不希望我来杭州。”
“为什么?你是一个成年人。”
“不。”我盯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有什么原因。”
“因为你一年半前在这里发生了车祸。”
她冷不防说出这句话,让我惊慌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昨天,销售总监告诉我的——他说你的车祸非常奇怪,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年,醒来后却完全丧失了记忆,你现在还想得起来吗?”
该死!我看着她的眼睛,这回她的心里话,与嘴巴上说出的话,几乎完全一致——肯定是莫妮卡故意问的,否则公司里一百多个人,销售总监干嘛偏要说起我这个小职员。
“是,他说的没错,而我的记忆到现在也没恢复。好吧,我承认,就是为查清一年半前的真相,我才瞒着父母偷偷跑来杭州。”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我刚才说的白鹿洞隧道,车祸就发生在那条隧道的出口,但现在一点痕迹都看不出了,只有那个神秘的男人,他最近一直在跟踪我。”
“奇怪,他为什么要跟踪你?他又是谁?”
莫妮卡的眼睛告诉我,这句话也是她的心里话,这让我很失望:“我也想知道答案!”
“你的经历真是太离奇了,我能够帮助你吗?”
她大胆的请求让我为难,我从没想过要别人的帮助,而且她本身就难以让我信任,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对我说谎?
看我犹豫着无法回答,她索性直接问道:“你知道一年半以前,你为什么要来杭州吗?”
“不,我什么都忘记了。”
“那你肯定在杭州住过酒店。”
“没错,我失踪了好多天,至少第一晚是住酒店的。”
“你知道自己住在哪家酒店吗?”
“不,我不记得了——你干嘛要紧追不舍?”
真的要让她也卷进来吗?恐怕她早就卷了进来?莫妮卡微微一笑,给我的茶杯加了热水,混血儿的脸庞分外诱人,睁大乌黑的眼睛说:“因为我的好奇心。我听说杭州是旅游城市,酒店一般都要提前预定,你平时是通过什么渠道定房间呢?”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一年半前我在周五傍晚出发,周末客房肯定要预定,但我摇摇头:“我说过我忘记了,也许通过网络吧。”
“如果你通过网络预定,那么你的邮箱里应该会有确认订单的邮件。”
“邮箱?”我还是挠了挠头,“以前所有的密码都忘了,现在用的邮箱都是重新申请的。”
“我虽然来公司只有几天,但发觉你们喜欢用公司邮箱注册,我可以帮你找回密码。”
莫妮卡打开她的笔记本电脑,无线上网登录了我们公司的服务器——总监一级才有的权限,很快找到我的两个邮箱,一个是2004年注册的,另一个是2007年注册的。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找出了我最早注册的密码:82free00hero。
这就是被我遗忘的密码?
82free00hero——82代表我的出生年份,free是我向往的生活,00可能是我第一次注册邮箱的年份,hero或许是当年我想要成为的人——我曾经想做一个英雄?
她把电脑推到我面前:“你可以输入密码,进入以前的邮箱。”
看着莫妮卡异域的双眼,我的手指犹豫一下,轻轻输入这组被遗忘的密码,进入这个2004年注册的邮箱。
至少一年半没登录了,邮箱里挤满各种垃圾邮件,我直接翻到出事的2006年。收件箱里有一个“论坛用户激活”的邮件,收到时间是2006年10月。我注意到发件人是“兰陵王秘密BBS”。
兰陵王秘密?
这封邮件告知我在2006年10月7日注册了“兰陵王秘密BBS”的论坛用户,我的注册名是“兰陵王传人”。
我看着莫妮卡的眼睛问:“你知道兰陵王吗?”
“WHAT?LAN——”她摇摇头,一脸茫然地说,“我的历史课是最差的。”
但她的眼睛却告诉我——她又一次撒谎了。
她知道兰陵王,而且希望我问出这个问题。但她的回答并不聪明,如果真的不懂历史,那么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的发音,很难会立即联想到古代。
我不再追问了,她倒把头凑近说:“兰陵王秘密?是什么,快打开看看!”
点开邮件里的论坛地址,进入一个BBS的页面,网页设计是很奇怪的黑色,点缀着一些红色的图案,一张狰狞的面具挂在网页的最上方,也许是后人想象的兰陵王的面具。
但当我点入下一级页面,屏幕上就出现了一行文字:“兰陵王秘密是内部论坛,只有注册用户才有权利进入,请先登录或注册。”
点开登录页面,在用户名输入“兰陵王传人”,输入我刚找回的邮箱密码——82free00hero,大多数人都会用同一个密码注册不同的邮箱和网站,但愿当年的我也是如此。
没错!顺利登录了论坛。这个BBS的帖子并不多,在最近的一个月内,总共只有十几条主帖。唯一的置顶帖子,是关于兰陵王的综合介绍,大部分我在网上都已看过。其余基本都是灌水,还有许多贴图——但绝大多数与兰陵王无关,无非是一些幽默与美女图,都是些无聊的过客,甚至不知道兰陵王是谁?但也有一些奇怪的帖子,上面打着一行行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看起来像密电码。
“你有过发言吗?可以搜索用户名吗?”
莫妮卡提醒了我一句,我点开搜索功能,输入了我的ID“兰陵王传人”。
几秒钟后,网页上跳出“兰陵王传人”的发帖记录,居然密密麻麻有几十条。
先看了看那些帖子的发表时间,全都集中在2006年10月,短短一个月发了26个主帖,还有103个跟帖。
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帖子,我点开自己最早发的帖子,题目竟是“我是兰陵王高长恭第49代孙”!帖子内容只有两个字——“如题”。
这时莫妮卡斜眼看着我说:“你?”
我?
兰陵王高长恭第49代孙?
我与兰陵王唯一的共同点,是同样姓高——可世界上姓高的人太多了,哪有那么巧的?
“兰陵王是谁呢?”
面对莫妮卡的追问,我并不回答,我也不在乎她的问题,因为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她知道兰陵王是谁!
继续看我在论坛里的第二个主帖,题目是:“谁能告诉我兰陵王的秘密?”
帖子内容依旧是两个字“如题”。
接下来的几十个帖子,几乎以每日一帖的速度发表,无非是请教历史上真正的兰陵王。但因为史料记载有限,即便有人回帖发言,也是网上可以找到的内容。
比如我的问题“兰陵王的辉煌武功”,有个ID为“北朝武魂”的回答——
“兰陵王高长恭,南北朝时期北方最勇武的战将,‘有胆勇,善战斗’、‘勇冠三军,百战百胜’。大家知道兰陵王大多因为俊美外表与凶恶面具,但在战场上哪个人不是凶神恶煞?杀红眼时谁管对方长什么模样?他成为一代名将还是因为智勇双全。兰陵王最著名的战役,是公元564年‘邙山大战’,兰陵王临危受命,戴着狰狞凶恶的面具,领着五百精锐骑兵出阵,杀入北周军中,一路手刃敌军数员大将。当他杀到洛阳城下,取下沾满鲜血的面具,露出世人皆知的俊美面容,守城官兵士气大振,杀出城中大破周兵。《北齐书》记载:‘芒山之败,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
莫妮卡在旁边看着说:“哦,原来兰陵王是这样的人。高能,你真是他的后代吗?”
这样的问题我根本无法回答,也许论坛里的帖子会有答案。我看到我的另一个问题:“谁知道《兰陵王入阵曲》?”
有个叫“脸谱”的ID回答——
“《兰陵王入阵曲》,因为兰陵王的赫赫战功,北齐武士模仿他戴着面具杀敌的英姿,持假面歌舞庆祝胜利,成为挥剑击刺的男子独舞。《兰陵王入阵曲》充满战争的壮烈与男子汉的气魄,在历史上广泛流传,多次在唐朝宫廷内表演,宋朝以后逐渐失传。此曲在唐代传入日本,流传千年基本保持原貌。至今在古都奈良的‘春日大社’,一年一度的日本古典乐舞表演时,《兰陵王入阵曲》仍作为第一个独舞表演节目。日本将其视为雅乐,有严格的‘袭名’与‘秘传’的传承制度。1992年9月6日,经中国文物部门组织,日本奈良的雅乐团在河北磁县兰陵王墓前演出了《兰陵王入阵曲》。”
我的ID在下面继续跟帖,居然发了一首辛弃疾的词——
兰陵王
辛弃疾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後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沈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
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後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倾为石。
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沈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间,只合化,梦中蝶。
我大量地问了这种问题,一旦有人回帖,不管什么内容,我都非常积极地跟帖与人讨论。一直翻到2006年10月25日,这是我的最后一条论坛主帖:“兰陵王是魔鬼还是天使?”
点开一看却是段简短的发言:“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说兰陵王是魔鬼?”
下面的跟帖是:“传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你所不知道的秘密。”
显然,这个“传人”就是指我在论坛的ID“兰陵王传人”,看来我已经与论坛里的人混得比较熟了。
接着就是我的回复:“请告诉我,兰陵王还有什么秘密?”
对方的跟帖是:“你认为兰陵王是个天使吗?不,他是个魔鬼,他戴着面具杀人,杀了无数的人,因为他渴望去杀人,却又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脸。于是就使用了那张面具——不是一般的面具,甚至不是人为的面具,而是恶魔赐给他的,他变成了一张恶魔的脸,代替恶魔去尝遍人间的血。”
我立刻在后面跟帖反驳:“不准你侮辱我的祖先,我身上流着兰陵王高长恭的血,我不相信他是你所说的魔鬼。历史上的记载很清楚,他是一个勇敢的将军,也是一个谦逊的君子。北齐书记载‘为将躬勤细事,每得甘美,虽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之’,他文武兼备,可以与将士同甘共苦,对待下人也平易温良,就像他那张俊美的脸。”
“GOD!”
莫妮卡盯着屏幕赞叹了一声,已经对我刮目相看了,我尴尬地说:“这我也是第一次才听说,看来那时候我阅读了大量有关兰陵王的资料。”
但这条BBS长帖还没完,对方仍在和我论战:“楼主,我想提醒你,中国的史书只能代表记录者的观点!与其说历史是被记录的,不如说是被创作的!真相永远是一片迷雾。你的兰陵王天使论,全来自于这些记载,但我并不完全相信。真正的历史往往是另一种版本。再提醒一句,不要以为作为兰陵王的后代,你有多么荣耀。其实,你血管里高长恭的血脉和基因,反而会成为你生命中最大的悲剧!如果不祸害你自己,那么必将祸害整个世界!”
这段话让我心中一震,仔细想来并非没有道理,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过历史,所以谁都无法断定,那些古书里写的一定是真实的?
但接下来的帖子没完没了,我无法接受对方的观点,憋足劲要把他驳倒,开始昏天黑地的论战。你一言我一句,居然搭起几十层的高楼,一条帖子分好几页。发言时间从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持续到次日清晨七点,可见我是挑灯夜战的宅男无疑。
我注意到对方的ID,也就是和我激烈辩论的那个家伙,注册名叫——“蓝衣社”。
“蓝衣社?”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而这条帖子的最后一个跟帖,也是这个“蓝衣社”发出的:“传人,我给你发了站内短信,请你查收。”
点开自己的站内短信箱,发现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论坛消息外,在2006年10月27日,收到一条来自“蓝衣社”的站内信息——
“下周三晚上有时间吗?我想和你当面聊聊,关于兰陵王的秘密,地点由你来定。”
幸好站内短信箱里还保存着我的发信记录,我的回复内容是:“11月1日晚上8点,上海天香阁,靠窗的座位,我等你。”
这是我在“兰陵王秘密”论坛里最后的记录。
2006年11月1日?
这是个重要的日期,立即联想到了什么!打开我的博客网页,在2006年11月1日23点55分,我在自己的博客上如是说——
“今夜,我终于见到了蓝衣社,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人。”
蓝衣社!
就是这个人,我的博客验证了论坛里的站内信息,我确实在那天晚上,见到了神秘的网友蓝衣社,而且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而在下一篇,2006年11月2日,我在博客里写道:“是的,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相信我自己的勇气,那才是我真正的命运。明天,就在明天!”
这里写的“明天”,就是2006年11月3日,我去杭州的那一天,也是我记忆空白的那一天,致命的危险开始的那一天,今天我来到这里所要寻找的那一天。
“嗯,果然有进展了。”莫妮卡托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当时,你一定和那个蓝衣社见过面,两天后你就来到了杭州。”
“可原因呢?是什么原因让我对蓝衣社感到恐惧?又是什么促使我来到杭州?竟会成为人生的转折点?”
想着想着有些头疼,喝下一大口龙井,满山的茶园已陷入黑夜,居然聊了一个下午。
“对不起,我没有买回程的车票,现在要赶去汽车站了。”
当我匆忙地站起来,莫妮卡却拽着我的袖管说:“刚得到的线索就要放弃吗?反正明天周日又不上班,我已经订好了今晚的酒店。”
“这个……”
我表情分外尴尬,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了。
“别乱想拉!我会另外再给你订个房间。这次一定要找到你在杭州住过的酒店!明天再回去吧。”
这回轮到莫妮卡急冲冲买单,带我坐上一辆出租车,离开这片渐渐沉睡的茶山。
夜晚,七点。
车子驶入夜色中的竹林,酒店就在翠竹环抱之中,几乎看不到任何城市景色,却离西湖只有数百米远。
这是一家精品商务酒店,莫妮卡的出手非常大方,为我加订了一个商务单间,房费不打折要880元。
我还从没住过这么贵的酒店,硬着头皮拿出自己的信用卡,莫妮卡笑着说:“算公司请客吧,我每个月都有报销指标,这个月还剩许多没用掉呢!”
莫妮卡让我到她的房间里,继续用她的笔记本电脑。她给酒店前台打了电话,要房间服务把晚餐送上来。这更让我局促不安,头一回独自坐在女孩的酒店房间里,拘谨地挠着头皮:“真的不好意思,不用再麻烦你了,我可以去外面的网吧上网。”
“高能,你想一个人开溜吗?”她瞪起乌黑的大眼睛,堵在门口,“如果不是我的帮忙,你能找回自己的密码,能够进入那个BBS吗?”
“我很感谢你,莫妮卡。但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当然,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帮助你,我想你.心里也很清楚,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听说在我来到中国分公司的前一周,你们销售部有人在办公室自杀。”
她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成熟,我怯生生地回答:“是,销售六部的经理陆海空。”
“自杀的地点却是销售七部,站在你的办公桌上悬梁自尽!”
“没错。”我像做错事的小孩低下头,“公司里早就传遍了,还有陆海空在自杀之前,用过我的电脑。”
“你说你有没有疑点呢?”
“有,我自己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莫妮卡冷冷地抛出一句:“最近又有两个销售员失踪了,销售六部的严寒,与销售三部的方小案。我是公司总经理的助理,这些情况必须要掌握。而且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三个人的自杀与失踪,很可能与你身上的秘密有关!”
“你怎么知道的?”
“对不起,我必须掌握每个员工的动向。至于怎么知道?合适的时候会告诉你的,OK?”
不知该怎样回答,从她出现的那一天起,就像一颗深水炸弹,潜入这片无尽的黑暗海底。
“好,我视你默认。”
莫妮卡用我的密码登录“兰陵王秘密”论坛,重新看了一遍我的论坛发帖,尤其是最后我和蓝衣社辩论的那个长帖,连我也没有耐心全部仔细看完:“GOD,简直在补习中文课。”
客房服务把晚餐送上来了,她放下笔记本电脑,像许多美国女孩那样,开朗大方地招呼我用餐。她吃饭的同时看卫星电视,喝下一大杯浓咖啡,我担心她是否准备今晚不睡了?
十分钟就解决了晚餐,她端着咖啡打开我的公司邮箱,在我目光犹豫之时,她直截了当说:“别担心,我不会偷看你的隐私。”
在沉睡一年多的公司邮箱里,有许多携程旅行网定期发来的邮件。
“这个携程网是什么?”
“预订酒店机票的网站。”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曾是携程网的用户。醒来以后的半年里,从没预定过酒店和机票。
“GOOD!”
点开携程旅行网的主页,用邮箱里看到的用户名,输入以前的密码:82free00hero。
没错!以前我真是一个懒人,所有的密码都用同一个。
顺利进入用户页面,可以查到所有的预订记录——最近一次是2006年11月2日,我预订了次日入住杭州的一间连锁酒店。
次日就是2006年11月3日,我从上海抵达杭州接着便失踪的时间。
我.99lib.瞪大了眼睛盯着笔记本屏幕:“你太棒了,莫妮卡!”
“还等什么!Let's go!”
半小时后。
我和莫妮卡坐着出租车,来到杭州东方之星连锁酒店。根据携程旅行网里的记录,我预订了2006年11月3日这家酒店的一个单人房。
路上按捺不住兴奋,仿佛那个秘密已唾手可得。莫妮卡却格外冷静,混血的脸在夜色中越发清晰,下车就直奔连锁酒店的前台。
前台服务生当然不会再记得我,虽然亮出了我的身份证,但时间已相隔一年半,服务生无法查询当年的入住记录。
正在僵持的时候,莫妮卡趁着四周没人注意,从包里掏出一百美元,悄悄塞到服务生手里,又说了一连串美式英语。这服务生见多识广,立刻低声说:“酒店办公室的电脑里,大概能查到往年的记录。”
他找来别人临时替班,带着我们来到酒店办公室,打开电脑很快查到2006年11月3日的入住记录——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当晚21点30分入住。
没错!就是这里,但电脑并没有我的退房记录,服务生也有些奇怪,再一查才知道:原来我在入住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再来办理退房。根据酒店的规定,他们在三天后清理了房间,把我遗留的物品收到酒店地下室的仓库里。
服务生又带我们来到地下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积满灰尘的箱子。我用身份证做了登记手续,才得以打开这个尘封的箱子。
地下室昏黄的灯光下,我忽然有些激动,箱子里会有什么秘密?抑或什么可怕的东西?像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在这墓穴般的地下室埋葬了一年零六个月。
我让莫妮卡后退几步,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掏出一条毛巾,一套牙刷牙膏,几件内衣,一台手机充电器——没有了,就只有这些东西!
失望地把整个箱子倒过来,还是什么都没剩下,只有这些个人日常用品,莫妮卡看到那条发臭的男士内裤都笑了:“这个倒是可以送给警察去检验一下。”
“该死!”我满脸羞愧地把这些东西又塞回箱子,转头对服务生说,“抱歉,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了,请把它们扔出去吧!”
回到酒店前台,我仍不甘心地问了一句:“服务生,你还认得我吗?假如那晚是你接待我的?”
“对不起,我是今年才从其他酒店过来的。”服务生看了看前台替班的人,“不过你可以问问小王,他已经在这里干了三年。”
替班的小王仔细看着我的脸,拧起眉目肯定地说:“对,就是你!我想起来了。”
“你可要认认清楚哦!”莫妮卡又强调了一句,“一年半过去了,这里每天来来回回那么多客人,你怎么可能还记得他呢?”
但小王确信无疑地说:“就是他,在入住以后就失踪了,没有再回来过,我们只能把他的物品清理了出去,所以对他的印象就特别深。”
我凑到他眼前,想再让他认认仔细:“你还记得其他事情吗?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嗯——”小王低头想了想,“那晚我一直在前台值班,记得你是晚上入住的,到了大约午夜的时候,就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到前台给你打了个电话,就去了你的房间。直到凌晨三点多钟,我看到你和那个男人一起出了酒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年轻的男人?
总算有了进展,我着急地问:“你还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吗?”
“对不起,早就记不得了。”
“不用再问了,他能记得你已经非常好了。”
莫妮卡当着其他人的面,给了小王一百美元的小费,她何必为了我花费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呢?一定带着某种目的甚至阴谋,我不禁越发对她提防。
她拽了拽我的衣袖:“走吧!”
可我还舍不得离开,仿佛这酒店还残留着我的气味,莫妮卡不客气地把我拉出去,轻声说:“你是想去看你住过的房间吗?早就被打扫过几百遍了,不可能留下什么的。”
“这条线索又断了!”我无奈地看着杭州的夜色,“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究竟是谁呢?”
“这不是很明显吗?”
“你是说蓝衣社?嗯,他是最大的可能性,现在可以确定我和蓝衣社在上海见过面,两天后我就去了杭州,毫无疑问与蓝衣社有莫大的关系。也许他以某种诱饵让我来杭州与他见面,又在凌晨带我一起离开酒店,然后就绑架或袭击了我?”
莫妮卡却闪烁着一股奇怪的表情:“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一个男人在半夜跑到另一个男人的房间,隔了三个钟头又一起出门,你觉得他们会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啊?”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
“呸!呸!呸!”
我第一次对莫妮卡的话感到生气,虽然我承认自己缺乏女人缘,但我只会喜欢异性,也绝对没有断袖之僻!
“SORRY!”她一脸坏笑地吐了吐舌头,“干嘛生那么大的气?在美国这种事情很正常,我不会歧视同性恋的。”
简直要被她气疯了,我盯着她的眼睛:“再说一遍,我不是!”
“哦,其实我也只喜欢异性。”
回到竹林深处的精品商务酒店。
接近十点钟了,我和莫妮卡来到房间外的走廊,她揉着眼睛说:“哎呀,周末还那么累啊,我们该睡了吧。”
“我们?”
低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没想到美国女孩那么开放随便,混血儿身上或许有更多的野性基因。又想起与田露的那个倒霉的晚上,就更加紧张起来。
忽然,莫妮卡在房间门口大笑起来:“高能,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你到你的房间去睡,我回我的房间去睡,谁想和你一起睡了?”
又是我自作多情,想想也是怎么可能呢?我这颗敏感的心羞愧难当,匆匆回房关紧了门。
这间酒店的客房很宽敞,摆设也精致奢侈,是我住过的最好的酒店。疲倦地躺倒在床上,窗外响起竹叶的沙沙声,回想一天来发生的事,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莫妮卡的出现。她像一台飞速疾驰的牵引车,突然闯入我的世界,带着我这辆迷路的破车,开入通往秘密的高速公路。
她才二十来岁,居然成了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的总经理助理,那是许多人奋斗十几年都坐不上去的位子。她那双神秘的眼睛,还有混血的皮肤和脸庞,都像一个异域的谜——为何偏偏要来帮助我?
也许,我身上的秘密价值连城,所以她不惜一切代价接近我,甚至还要取得我的好感?我知道有几个问题她在说谎,谎言背后真相又是什么?我要不要继续听她的谎言,还是干脆就戳穿了她?她现在确实对我有用,大概她心里也是这么盘算的,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窗外,风雨交加,尽是竹林之声。
窗内,辗转难眠,心底冒起无数个问号,那些白色的光芒又射入脑中。
一年半前的夜晚,我夜宿杭州,却在凌晨跟着一个男人失踪,数天之后发生车祸,我足足昏迷了一年,并丢失了全部记忆。一年半后,我还在杭州,这个充满疑惑的夜晚,又会发生什么?
我到凌晨才睡着,仿佛沉入不远的西湖之底,被黑暗的湖水紧紧包裹……
午夜凶铃。
像一根针直刺耳膜,又刺穿了脑子,让我从湖底一跃而出。
睁开眼睛是漆黑的酒店客房,耳边响着急促的电话铃声,是谁半夜打电话进来?
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只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来了,但你想起来了吗?”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猛然间睡意全消,我颤抖着抓住话筒:“什么?你说什么?”
“欢迎你回来,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我确信从未听到过这个声音,躲藏在电波的另一端,语气冷静沉着,像久违了的老朋友。
“你……你是谁?”
“看来,你真的丢失记忆了,连我的声音听不出来了。”
窗外的风雨声摇晃着竹林,我忽然大胆地问道:“你是蓝衣社吗?”
但对方并没有回答,听筒里只传来沉重的呼吸声,让人听着后背心发凉,仿佛那呼吸就在你身后。
对方却把电话挂断了。
我仍举着电话许久,双手已被那个男人的声音凝固,时间是凌晨三点多钟——正是一年半前的秋夜,我和神秘人离开杭州连锁酒店的时间。
还来不及时光倒流,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跳下床缩在门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门?是电话里那个人来了?他要再度将我带走?这一回是哪个深渊?
“高能!是我啊!开门!”
门外响起莫妮卡的声音,我才松了口气打开房门。
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也不管我还穿着内衣,就指着电话说:“我在隔壁听到你的电话铃响了,还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是谁打来的?”
没想到她会如此警觉,我只能把刚才的电话如实相告。
莫妮卡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快点穿好衣服!谁要看你拉!快!”
我尴尬地穿起衣服,被她拖到酒店前台,着急地要服务生查询来电显示。
前台查到一个电话号码,是杭州本地的固定电话,莫妮卡让我打114查询。结果却很意外,居然是个公共电话,在酒店与西湖之间的小路上,距此不过两百米之遥。
莫妮卡向酒店借了两把雨伞,带着我冲入无边的夜雨。
凌晨三点半,我和这个并不熟悉的混血女子,穿行在茂密的竹林小路中。四周不见人影,只能借助昏黄的路灯,雨点不时打在脸上,眼前晃动的竹影令人心悸。我转头看着莫妮卡,伞下她的长发飘舞,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沿着小路走了好几分钟,迎面看见一道横马路,路边就是公共电话亭,再往前笔直通往西湖。
凄风苦雨中的电话亭,却没有任何人的踪影。绕着电话亭走了一圈,借助路灯观察周围,并无什么异常现象。我拿起公共电话打给自己的手机,确认这就是酒店前台查到的电话号码。
当我挂下电话的时候,才发现电话亭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小小的便签纸。
莫妮卡小心地撕下这张纸片,用手机照亮上面的文字——
“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第二天。
雨停了。
我和莫妮卡直到中午才从酒店退房出门,凌晨实在折腾得不行,在上午补睡了一觉——不要又想歪了,当然是在各自不同的房间。
凌晨三点,我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然后查到一个公共电话号码,等找到这个电话亭,却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手写着一行文字:“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显然这句话是写给我的。
只有我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这是我在一年半前,受到诱惑来杭州并出事的原因?也是现在我重新陷入漩涡的原因?是这个混血的莫妮卡孟歌要接近我的原因?
该死的秘密!我的大脑已丢失了全部记忆,干嘛还要我承受这些痛苦?
今天是周日,莫妮卡一出门就拉着我游西湖,我可是一点游玩的心情都没有,她却对我发号施令:“高能,我是来杭州度假的哦,你不要扫了我的兴致!”
在她的美国式淫威下,我只能忍气吞声,就当给总经理助理做跟班吧。我陪她重走了凌晨走过的小路,虽然竹叶上还带着雨水,却丝毫感受不到恐惧。
笔直走向西湖,路过那座电话亭,到这里就全是游人了。穿过一条林荫道,便是柳丝正长烟波浩渺的西子湖。相比西湖的几个热门景点,这里的人还不算太多,我们就在西湖的柳荫下散步。经过一夜风雨的湖水,轻轻扑打到脚边,暂时缓解了紧张的情绪。看着诺大一池湖水,还有对岸的山水风景,难得放松地深呼吸了几口。
走进湖边的一家餐厅,自然专宰莫妮卡这种洋葱头,坐下来点了些小菜,我忽然问:“这是你第一次来中国吗?”
“我中学是在台湾读的,但大陆是第一次来。”
“怪不得你中文说得很好。”
“我爸爸是华人,我妈妈是苏格兰人。从小爸爸就和我说中文,就连我妈妈在家也学中文,所以我是用中文思维的。爸爸把我送到台湾读中学,他说那里的中文教育很好。后来我考回了美国的大学。”
“刚毕业?”
“去年拿到哈佛的经济学学士。”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里面不知埋藏着多少秘密。我始终紧盯她的眼睛,却并未发现有何异样,至少这几句没有说谎。
“莫妮卡,你知道吗?公司里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在嫉恨着你。”
“当然知道,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可我在乎。”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大多数中国人都很在乎旁人对自己的看法。”
“那你知道别人怎么看你吗?”
我也不需要掩饰了:“在同事们的眼中,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果我在他们就从我身边绕过,如果我不在也完全不影响他们。我好像是公司里的隐形人,所有人都对我视若无睹,一转眼就会把我忘记。”
“高能,别去在意那些人,如果他们忽视你的存在,那你也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每个人都只能让自己满意。”
“也许吧……”
午餐过后,我感觉自己不再那么警惕莫妮卡了,虽然几次都盯着她的眼睛,但发现她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她有时向我敞开心里话,有时又故意对我撒谎呢?
这个美国来的混血儿,相较阴郁的我明显活力四射,让我的情绪也开朗许多。沿着西湖跨过西泠桥,经过小小的孤山踏上白堤,眼前就是著名的断桥。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大胆地问:“你知道白娘子的故事吗?”
莫妮卡瞪大眼睛:“是什么?”
“一个中国古代的民间故事,也可以算是中国人的爱情童话,一条白蛇变成了美女,爱上了人间的男子,他们就在这西湖上相逢,后来结为了夫妻。”
“真有趣,人和蛇结婚?快点和我说说!”
她一下子挑起了我的兴致,最近半年我也难得如此健谈,把我所知道的白蛇故事,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直到许仙与白娘子的断桥相会。
说着说着已走上断桥,四处都是拍照片的人们,被迫做了别人的背景,莫妮卡摇摇头:“这里的人们真是怪,那么好的景色干嘛非要拍人?”
突然,有个人影从桥栏上飞了出去,“扑通”一声坠入了西湖。
有人跳水自杀了?
我正好也在桥栏旁边,看到水里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挣扎,显然不会游泳。
桥上响起一对夫妇的哭喊,原来那小孩不是自己跳下去的,而是因为桥上拍照片的人太多,被身边的人们挤下了断桥。
水里的孩子拼命呼救,眼看就要被湖水吞没,而桥上虽然聚集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跳下去救人,孩子的父母看来也不会游泳。
刹那间,我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断桥。
我感到自己飞了起来。
短暂的飞行间隙,回头看见桥上莫妮卡的脸,她那深邃而乌黑的眼睛里,不知在惊讶地闪烁着什么?
然而,最最糟糕的却是——我不记得自己是否会游泳?至少最近半年从没下过水!
假如我不会游泳?
后悔都来不及了,冰凉的西湖吞没了我,整个人浸入水的世界,宛如回到胎儿的母体。
四周充满绿色的水草,我的胸腔中憋足了气,四肢条件反射地摆动起来,像一只热带鱼在水里游,谢天谢地我的水性还不错,没有像个秤坨直接到底。
我很快抓到那个小孩,他也憋着气没吃到水。救落水者是非常危险的,救人者常被遇险者拖入水底淹死。我小心地用胳膊夹紧他,费劲全身力气将他带往水面。
在绿色的西湖水底,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他的名字叫英雄。
当肺叶里的最后一口气即将用尽,我终于带着男孩浮出西湖水面。
头顶就是断桥,两个人都大口呼吸起来。
桥上响起一片掌声。
不知谁伸下一只长长的竹竿,我抓住竹竿带着男孩往岸上游,爬上了断桥边的湖岸。
男孩被他的父母紧紧抱着,我则浑身湿淋淋地喘气,莫妮卡也不顾我身上的水,冲上来抱了我一下:“高能,你太棒了,你是HERO!”
旁边围观的人群,纷纷给我以掌声,孩子的父亲惊魂未定地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说:“太感谢您了!太感谢了!”
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我尴尬地摇头:“不!不要这样。”
就在孩子的父亲执意要给我酬金时,人群中冲一个记者,后面还跟着摄像师。记者面对镜头说:“救人的英雄就在我们眼前。”
接着镜头对准了我,而我像个落汤鸡,浑身上下滴着水,还不停打着冷战,赶紧用手遮挡住自己的脸:“对不起,我要去换衣服了!”
还没等记者抓住我,我已低头冲出人群,莫妮卡也紧跟在我身边。一路跑过断桥,脱离了摄像机的视野。莫妮卡一边跑一边笑,从此对我刮目相看。其实我也看不懂自己,怎么突然有如此大的勇气,变成了救人英雄?
逃进西湖边的一条小路,有许多小服装店,我随便买了一套衣服,在更衣间擦干身体换了上去。莫妮卡带我走进一家美容院,并排躺在两张台子上,请服务员给我们洗头吹头。她的一头栗色长发很是显眼,连服务员都夸奖她的漂亮,我转头看着她躺下的样子,闭着眼睛宛如童话里睡着的公主,却又带着二分之一东方血统,像迁徙在丝绸之路上的古典女子。
忽然,她转头看着我的眼睛,会心地笑了起来:“高能,你太让我吃惊了。”
“我自己也很吃惊。”
她眨着诱人的大眼睛说:“我现在都有些崇拜你了,你从小就喜欢游泳吗?”
“不,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会游泳。虽然遗忘了记忆,却无法遗忘游泳的技能。”
躺着洗头的感觉很舒服,我不禁也闭上眼睛,想起那个困扰了我半年的梦——最近的梦里我跳到水中,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有自杀倾向?但现在看来不可能,那个梦绝不是跳水自杀,因为我水性极好,本能会驱使我在最后时刻浮出水面,所以我即便决心自杀,也不会选择死在水里。
那梦中的情景代表了什么?
在美容院里躺了一个钟头,出来时焕然一新,不再是昨天灰头土脸的模样,莫妮卡上下打量着我说:“嗯,其实你还是有很大空间改变形象的。”
“重要的不是形象,而是心情。”刚刚有了一些改观,我的情绪又莫名其妙地低沉了下来,“如果心情不好,再好的形象都没有用。”
“你有很重的心病。”
“是,我必须要找回自己的秘密,找回失落的记忆,否则我的心病永远难以根治。”
又在杭州逛了两个小时,她大包小包地采购了不少东西,有茶业丝绸等特产,也有大商场里的衣服鞋子,于是我兼职成了她的搬运工。
傍晚,我们到汽车站买了票,坐上回上海的长途巴士。
车子驶入夜色弥漫的沪杭高速,我只看到远方的星空,在天际线上神秘地闪烁。心情与来时完全不同,那时是忐忑不安,现在却已发现了许多秘密,虽然不知离真相还有多远?但至少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曾经诱惑并几乎毁灭我的世界。而坐在身边的这个混血女子,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她又有多少谎言和真实呢?
“莫妮卡,你是怎么来杭州的?”
“奇怪,我不是回答过了吗?我是坐火车来的。”
但在她的眼里,我读到了另一个答案:“怎么又提这个问题了?我是坐你后面的那班长途巴士来的,但这不能告诉你。”
“你在撒谎。”
“WHAT?”
她明明就是在装傻,我看到她的心里在说:“我哪里说错了被他发现的?”
“你没有说错,但我确实发现了。”
这句话令她更加惊诧,摇着头说:“我,我听不懂,我确实坐火车来的啊。”
莫妮卡的眼睛泄露了她的心里话:“他在发什么神经?难道他有帮手在暗中调查我?”
“不要乱猜,我可没有什么帮手,我从来是独来独往。”
这下她终于慌了,尴尬得一塌糊涂,瞪大眼睛,再也不加掩饰地说:“GOD!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话?”
“嗯,刚才说到现在,只有你这句话是真的。”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的,高能,我承认我来杭州没有坐火车。”
“你坐的是长途巴士,就在我坐的那辆后面一班,昨天上午跟踪我到了汽车站。”
莫妮卡仰起头沉默许久,立体的脸庞在黑暗的车厢中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那么清晰:“好吧,你说的没错——刚才我对你说谎了,SORRY!”
“昨天,你还对我说了很多谎。”
“你怎么知道的?不,你绝对不是一个人,你的背后还有一群秘密的人。”
我苦笑了一声:“我何必骗你?你才是第一个帮我调查的人,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些事。”
“不,不可能。”她低下头想了想说,“那你再问我几个问题。”
“请看着我的眼睛,你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什么人?”
“他是一个阿拉伯人,我在哈佛读书时认识的,谈了半年就分手了。”
但莫妮卡的眼睛却告诉我:她的第一个男友是台湾人。
我摇摇头说:“不,应该是台湾人。”
“你!”
她惊讶地指着我的眼睛,却说不出半句话。
“继续说下去啊,关于你的第一个男友。”我一下子变得那么沉着冷静,甚至有些阴险狡诈,几乎都认不得自己了,“对不起,我对你以前的隐私没兴趣,你也可以不回答我的。”
“好吧,刚才我骗了你,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台湾人,他是我的高中班长。”
但这句话依然是说谎,莫妮卡内心的话却是:“他是我在从台湾回美国的飞机上认识的,后来正巧成了我在哈佛的同学,我不相信高能连这个都能查到。”
我随即复述了她的心里话:“你们是在台湾去美国的飞机上认识的,又一起在哈佛读书,但你不相信我连这个都能知道!”
她又发愣了十几秒:“是,我绝对不会相信,除非亲眼见到你说出来!高能,今天从你跳下西湖救人的那一刻起,你就太让我感到吃惊了。你天生就和一般人不同,你是不是掌握了某种魔法或巫术?”
“这是我的秘密。”
一道光射入黑暗的车厢,骤然照亮莫妮卡的脸,她仿佛发现了另一个我,盯着我的眼睛:“你的身上有许多个秘密。”
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没有撒谎。
“那你的秘密呢?”
我惊讶于自己的成熟,竟能反客为主掌握主动,将她一步步逼入陷阱。
莫妮卡心烦意乱地把头转向窗外,逃避我的目光:“以后再告诉你吧。”
车窗外的夜依旧深沉,黑暗中所有的阴影都在飞速后退,一如以往无边无尽的时光。
三小时后,大巴驶入了上海的汽车站。莫妮卡匆忙地走在前面,而我则帮她拎着大包小包,当了一回总经理助理的助理。
出站经过一条人行隧道,有个流浪歌手坐在隧道里,孤独地弹着吉他:“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莫妮卡在他面前停下来,我也茫然地站在隧道里,仿佛没有尽头的墓道?等《狼》凄厉的呼啸终了,她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歌手面前。
走出隧道来到马路边,我提醒了她一句:“你花钱太大方了。”
“因为我喜欢那首歌。”莫妮卡难得地惆怅起来,仰头看着星空,“我想做一只自由的狼,却注定要不自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打车送我回家,然后坐着出租车离开。
回到家里,父母看到我平安归来,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终于松下一口气。
我怔怔地盯着父母的双眼,却发现只有他们眼中没有谎言。
第八章 口是心非
真的没有谎言吗?
我却在小簿子的最后一句话,给自己打上了一个问号。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上午十点。
西部的阳光在此时射入铁窗,透过厚厚的玻璃洒在我的额头。
刚写完一年多前的杭州之行,我重访了发生车祸的地方,也和莫妮卡一起发现了某些秘密。但这并不能唤醒我的记忆,直到今天都没有唤醒,就像我仍然无法向自己解释,为什么会蹲在这座美国的监狱里?
陪审团认定我有罪,一级谋杀罪;法官判处我终身监禁,永远关押在这间囚室中,直到埋葬入操场边的古老墓地。
但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不是杀人犯。
无论我怎样为自己辩解,陪审团就是不相信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恶魔,一个堪比吃人博士汉尼拔的恶魔。
这是一桩冤案。
可惜,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之外,也许只有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才能为我洗清罪名。
我不知道他是谁,抑或是她。
再度陷入我的故事,也许能从一年多来的记忆里,发现某些被忽略的细节,有助于找到为自己沉冤昭雪的可能。
手里的小簿子又写完了,我换了第三本簿子,继续回到上海以后的记忆——
水。
不是西湖的水,也不是断桥的岸,而是阴郁森林环抱中,神秘星空俯瞰下,那池黑色的水。
我——十四五岁的少年,孤独地来到午夜的水边,赤着脚踏入冰凉的水中,从脚腕到膝盖再到胸口与嘴巴,直到整个人被湖水吞没。
黑色的水底闪烁幽暗的光,我看到长长的水草,古老的沉船,累累的白骨,腐朽的钱币,以及深不见底的另一个世界。水波带着我沉下去,像古井像墓穴像深渊,永远都不知道将沉到何处将沉到何时?
忽然,我摸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接着是一张诱人的脸——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白皙的脸蛋紧闭着双目,像水底千年的女妖,也像被沉入湖底的人间尤物。她的四肢都还在挣扎,胸口剧烈地起伏,正处于窒息毁灭的边缘。而我也同样无法呼吸,黑色的水封住了我的口鼻,最后一点点氧气即将耗尽……
梦,又醒了。
我在水底梦见的那个少女是谁?来不及多想,今天是周一,又得起早赶去上班了。
今天的地铁是最拥挤的,似乎所有人都没睡醒,是否周末玩得太疯了?患上了周一上班综合症?我的这个周末太特别了,虽然去了一趟人间天堂杭州,却感觉离地狱又近了一程。原本懵懵懂懂,连打开秘密的方向都不知道,一下子却来了那么多线索,让我无从着手。只有莫妮卡知道我的行踪,可她值得我信任吗?她身上有许多秘密和更多谎言,如果不是我古怪的读心术,大概早就变成她的猎物了。
这时对面挤来一个硕大的胖子,几乎占到两个人的位置,四周的人们怨声载道。他的肚子顶着我的胸口,让我的呼吸变得困难了。我仰头厌恶地盯着他的眼睛,却看到了大胖子的心里话:“这个臭小子干嘛盯着我,是不是喜欢上我了?虽然长的普通,但也可以玩玩。”
原来是个变态狂!我急忙转身挤到另外一边去,只想离那个胖子越远越好。车厢里的人们被我挤得前仰后合,迎面是一个年轻的女白领,我在距离她十厘米处停下来。两个人鼻子对着鼻子,几乎可以交换呼吸。被迫看到了她的眼睛,发现她心里在说:“讨厌!小色狼,真猥琐,快点滚开?”
我真的很猥琐吗?算了,遂她的心愿吧,我转身挤向另一边。
这回面对一个女中学生,发型打扮却是嘻哈风格,她逃避我的目光,却还是被我抓到了心里话:“哎呀,他干嘛真看我啊?好像有些眼熟?是不是学校里新来的猥琐男老师?我可是骗了医生的病假条出来逃课的,千万不能被他们抓到!”
她随即转身向后面挤去,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有个男的填补了她的位置。
那男的年纪稍长我几岁,看起来也是个疲惫的上班族,虽然与我眼对着眼,却丝毫没有在意我的存在,而是走神想着自己的心事,正好被我看个真切:“今天是最后一天,该死!我怎么向领导交代呢?一百万的公款被我拿去炒股票,本以为这轮行情可以抄底了,没想到股票还在跌,一百万只剩下个零头。不,我不能回去了,我要买张飞机票出去避避。”
忽然,我发觉能够看到他人心底的秘密,竟然这么有趣,就像偷窥隔壁邻居的老婆偷情。
试着用读心术去看车厢里的每个人的眼睛——从没有这样大胆,以往都是我躲避别人的目光,现在却是我主动迎上去。有人转头躲开,有人在心里念“神经病”。我发现许多人心底最隐私的话,或是某些邪恶的欲望,或是已经犯下的罪行,抑或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比如有个家伙正想象自己的穿越,要到唐朝去做富豪,让武则天杨贵妃都成为他的小妾。还有个相貌平平的女孩,正幻想晚上回到家,突然发现周杰伦微笑着等她,然后牵着她的手步入一辆跑车。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驰,带着成千上万个男女,也带着成千上万个秘密。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秘密。
上午8点55分。
我挤进公司的电梯,里面已经站了八九个人。电梯升上去的时候,才发现莫妮卡也在电梯里。我和她之间隔了两个人,她看到我就把脸转向另一边,不想被我盯住眼睛。电梯里还有两个天空集团的同事,我也没和他们打招呼,默默地坐到十九层。
莫妮卡走得特别快,来不及喊她,就已冲进了办公大厅。我飞快地跟在后面,走进公司的高层办公区——我这种底层员工平时没机会来的,她突然回过头来:“对不起,你不能在这里。”
她那冷漠的表情,生硬的话语,就像老板训斥做错事的部下,让我一下子难以适应,这就是昨天与我一同走在西湖边上的美人?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公司根本不配和她说话:“对不起。”
羞愧地回到销售部,坐在自己的电脑前。老钱和田露都已经上班了,侯总照样躲在他的小房间里。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周末的杭州之行改变,而我还是我,就像眼前的两只小乌龟。
突然,我听到隔壁老钱发出奇怪的声音,虽然那声音非常轻微,办公室的环境又很嘈杂,但我的耳朵清楚地听到了——好像是用手指轻轻抠鼻孔的声音,又将那团鼻屎擦在办公桌的下面,至少表面上是看不到的。
这么细小的动作,就像在拥挤的车厢里飞过一只苍蝇,怎么能被我“听”到呢?
我充满疑惑地悄悄抬头去看老钱,发现他的左手正伸在鼻孔中,右手却放在办公桌下面。
毫无疑问,我的耳朵听得没错!
又听到一阵细微的声音,从田露的方向传来。虽然当中有隔板看不到,依然分辨出了唇膏摩擦嘴唇的声音,甚至听出上嘴唇和下嘴唇!想必她早上出门匆忙,现在办公室里补妆吧?就算田露自己也未必能听到吧?为了证实我的耳朵,悄无声息地转到田露身后,她果然在擦唇膏,猛然转头蔑视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立刻缩回自己的座位,却听到两张桌子以外的小李,正轻声煲着电话粥。尽管他捂住手机,把头埋在灭。无论级别高低,都厉行节约俭朴,严禁贪污腐败。他们成功整治了黑恶势力横行的武汉,开启著名的“清流武汉”及“廉政风暴”,积极参与对红军的“围剿”,在大别山屠杀了三千余人,在各大城市制造白色恐怖,深受蒋介石的宠幸。1933~1936年的“新生活运动”,蓝衣社将“绝对信仰三民主义”改成“绝对信仰法西斯主义”,成为中国的法西斯组织。蓝衣社的大名甚至远播纳粹德国,希特勒就曾对蓝衣社赞赏有加。
但随着蓝衣社的法西斯化,其内部矛盾与个人腐败也愈演愈烈,彼此之间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早已背离了最初那群爱国青年的理想。抗日战争爆发不久,蓝衣社即告解散,其成员多达三十万人,大部分加入三青团,剩余的进入新成立的“军统”组织。
“蓝衣社”竟然是个法西斯组织,虽然早已成为历史,听起来仍毛骨悚然。
不,这个网络上的ID“蓝衣社”,只不过是借用了这个名字,大概也是个相信铁血主义的青年。不知道的人听到这个名字,大概还会觉得很时尚吧。
可我确实在自己的博客里,用“不寒而栗”来形容蓝衣社——不敢再多想下去,随手关掉了这个网页,回到“兰陵王秘密”BBS,用兰陵王传人的ID登录。
在电脑前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在论坛上发出一条主帖,距离我的上一次发言,已相隔一年零七个月——
兰陵王传人:“我又回来了!”
下午,办公室忽然一阵骚动,许多人都往一个方向看。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子,其中有我们的销售总监,还有新任的总经理助理——莫妮卡,但这回被簇拥的并不是她,而是现在最当红的电影明星——洪冰冰!
不少胆大的同事都拥了上去,但被洪冰冰身边的保镖粗鲁地推开,莫妮卡转身对大家喊道:“谁都不准拍照!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也怪我根本不关心公司,才知道今天要搞个新闻发布会,宣布洪冰冰将成为天空集团在中国的形象代言人,并将赞助她的一项慈善公益活动。
几十分钟后,莫妮卡他们保护洪冰冰出来,发布会就快在二楼的展览馆召开了。老钱很想去二楼凑凑热闹,但又不好意思一个人下去,便拉着我说:“高能啊,陪我一起下去吧。”
“没什么好看的吧。”
“哎呀,洪冰冰啊!听说很快要进军好莱坞了,她是我儿子最喜欢的明星,死活催着我要她一个签名。好拉好拉,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老钱说请我吃午饭,无非是一碗馄饨或面条,看在他经常陪我说话的份上,我还是和他一起悄悄溜进了电梯。
来到二楼大厅,才发现已布满了媒体记者,许多长枪短炮对着前面,最后一排还有不少忠实粉丝,整个场面无比热闹,周杰伦的发布会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洪冰冰坐在台上的中间,虽然实际年龄已近三十(资料上写着二十五),却打扮得清纯可人,居然走的是罗丽塔路线。坐在她身边的是个混血美人,天空集团亚太区总经理助理,我一下子忽略了旁边的明星,眼睛直盯着莫妮卡——她穿着一件得体的职业装,却披着栗色的长发,坐在洪冰冰身边丝毫都不逊色,反而有特别的异域风情。许多记者误以为来了两个明星,互相交头接耳打听旁边那个是谁?
接着莫妮卡以公司的身份向媒体说话,.先介绍了天空集团的历史与辉煌业绩,又宣传了天空集团赞助洪冰冰的一项公益慈善活动。她的每一段话都用中英文分别说两遍,一时间几乎抢了主角的风头。
洪冰冰隐隐有些不快,主动接过话筒向媒体打招呼,然后一个个记者踊跃提问。她笑容满面地回答,尤其说到慈善公益事业,就显得充满爱心,让老钱这种人都看得有些感动了。
然而,我总感觉她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悄悄挤到前面,装成记者的样子,距离洪冰冰仅有几米之遥。莫妮卡也看到了我,不露声色地瞪了我一眼。而我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盯着洪冰冰的眼睛。
“下个月,我将亲自飞到地震灾区,不管会遇到多少危险,我会挑选二十名地震孤儿参加天空集团的阳光计划,还会手把手地教他们唱歌,让他们感受到人生的美好,走出地震造成的心理阴影。”
虽然,洪冰冰的嘴上说得天花乱坠,表情也好像很诚恳的样子,但我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心里的另一副想法——
“该死的记者们!怎么问起来就没完没了,旁边的小混血也真是的,怎么还不早点结束呢?待会还有西北房产刘老板的饭局,他说只要我今晚陪他过夜,就会送我一套陆家嘴的房子,你们不要耽误了我的好事啊。至于我去地震灾区嘛,白天是留给那些倒霉的小孩子,不过晚上就要留给成都的王老板,他给我准备了一辆保时捷911,就等着我开回去呢!”
洪冰冰心里的这番想法,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但我的眼睛确实看到了,我的脑子也确实听到了——就在她信誓旦旦的时候,却在想着怎么和有钱老板上床?怎么钓来房子和车子!
我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无法再看她的表演,便起身愤怒地离开了。我的身体挡住电视台的镜头,许多记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妮卡立刻站起来看着我。但洪冰冰对此很有经验,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又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回到她脸上。
但莫妮卡抛下旁边的明星,低头追出来,冲到二楼电梯口,才把我叫住:“高能!你怎么了?”
“哦……我……没什么……”我好不容易编了个理由,“对了,刚才想起办公室里还有重要的事情,就急着要回楼上去。”
“不是!你的表情告诉我不是,刚才我都看到了,你非常生气地离开——发现了什么?”
莫妮卡堵住了电梯门口,深邃乌黑的眼睛直盯着我,让我也看到了她的心里话:“你发现了什么?你是怎么发现的?告诉我!告诉我!”
“劝你以后不要再主办这种骗人的活动,那个所谓的明星洪冰冰,从头到尾全是谎言,她的身体和心早就烂掉了!烂掉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激动,让楼层的保安都警惕地走了过来,莫妮卡急忙向保安摆了摆手说:“没事!”
“莫妮卡,这回是你错了,居然请这个洪冰冰为公司代言!她早晚都会出事的,到时候公司形象也要被她搞得一塌糊涂!”
“WHAT?”莫妮卡盯着我眼睛,“你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我!”
电梯门打开了,我绕开她躲进电梯,独自回到19层楼。
腿都有些酸了,刚才过于激动,回到办公桌前大口喝水。耳边仿佛还响着洪冰冰的那些谎言,周围的同事们依然在谈论她的八卦,比如前几天刚和哪个男明星一起去逛街,又比如刚和哪个豪门公子一起进酒店。
看着办公室里的人们,所有人都在说谎,生活中的人们,工作中的人们,甚至在电视上面对镜头侃侃而谈的人们。听到的每一句话,看到的每一行文字,也许全都是谎言……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谎言。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又一次遇到了盲姑娘。
这回我幸运地找到一个座位,疲倦地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没想到睁开眼睛时,却发现盲姑娘就坐在我旁边——那位大妈给她让了位子。
她将导盲手杖收在怀中,几乎紧靠我的肩膀,有几根发丝挂在我脸上,让我非常紧张。突然觉得似曾相识,记忆却找不到这张脸。我很想和她说话,憋足气到嘴边,却又怯懦地缩了回去。等到再抬起头,盲姑娘已站起来,别人纷纷给她让路,她一路说着谢谢下了车。
无奈地吁出一口气,傻傻地留在座位上。这时爬过来一个乞讨的流浪汉,大家都厌恶地躲开他,而那流浪汉始终不依不挠,尽管他的双腿已严重变形,完全不能正常走路。我掏起十块钱扔给了他,流浪汉立即说了声谢谢,我忽然觉得自己还算是幸福的——至少我可以毫无障碍地走路,在阳光下撒开双腿奔跑。而他却只能一辈子在地上爬,就连得到一副轮椅都非常困难,如果等会儿能吃上一顿饱饭,恐怕会让他感到非常幸福。
幸福只是一种相对的感觉。
回到家,妈妈给我张罗着晚饭,父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大概担心我讨不上媳妇吧,这眼神让我感到羞愧。身为他们唯一的儿子,我自知对不起父母,既不能给家里带来快乐,也无法改善他们的生活,反而让他们替我操碎了心。
晚饭后我忽然问妈妈,我以前喜欢什么流行歌曲?是哪个明星的粉丝?妈妈却说不清楚,爸爸指了指我房间墙上的海报——原来是迈克·杰克逊。
“那张雨生呢?以前听我唱起过张雨生的歌吗?”
妈妈茫然地摇摇头说:“张雨生是谁?”
我失望地回到小房间,在电脑硬盘里搜索“张雨生”,却没有发现任何张雨生的歌曲,大部分都是迈克·杰克逊的,也有其他人比如周杰伦、林俊杰、陶喆的歌。我又检查了以前那些CD,也没有发现与张雨生有关的内容。
奇怪,难道我以往的记忆,连同我喜欢张雨生的证据,都被人偷偷地抹掉了?
独自发呆了一会儿,我上网进入“兰陵王秘密”BBS,用“兰陵王传人”的用户名登录,发现上午发出的那条帖子“我又回来了!”居然有了回帖。
急忙打开我的帖子,发现下面只跟了一条帖子,很简单的一句话——
“不,你不是兰陵王传人。”
而发帖的ID让我心里颤抖了一下:蓝衣社!
时隔一年零七个月,这个神秘的“蓝衣社”再度出现,似乎就是专门对着我而来的,自从我消失之后他也消失了,而当我以“兰陵王传人”王者归来,“蓝衣社”也再度粉墨登场。
喝下一口热水,免得过分激动,以至于引来偏头疼。闭目沉思片刻,才发现蓝衣社的这条回帖,是今天下午五点发的。我随即在他的回帖后面,用“兰陵王传人”回复——
“我是谁?我自己最清楚了!蓝衣社,你又是谁呢?”
第九章 焦虑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上午十一点。
我已经知道蓝衣社是谁——你们永远都想不到的一个人。
抱歉,现在还不能说。
狭小逼仄的监房内,看着小簿子里我的故事,居然半天就写了那么多,不敢相信自己的右手,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脑。
也许,除了读心术之外,我还拥有超人的记忆力。
一年多前的任何细节,包括自己与别人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某个不易察觉的表情,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
“看着我的眼睛。”
老马科斯用西班牙式的英语叫我,他放下厚厚的书本,坐在床上盯着我。
半分钟后,我说出了他眼睛里的秘密:“你在想十九年前——1990年,你在西班牙的圣方济各修道院图书馆,见到了一个神秘来访的中国人,对方向你借阅一本珍惜的中世纪古卷,并与你长谈了整个晚上。”
“老天!”他惊讶地睁大眼睛,“我从未对你说过这件事。”
我压低了声音:“你是在故意考验我的读心术!”
“好了,我早就说过会为你保密,绝不会把你的读心术说出去。”
“亲爱的老马科斯,这个监狱里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他有些感动地抓住我,布满老茧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脸,感觉竟像我的父亲。
其实我的脸颊上也爬满胡须了,这里让人健壮,也让人变老。
我用中文喃喃自语:“我还剩下不到几十个小时了。”
明天,就是明天。
放心,明天不是上电椅的日子,但可能是前往地狱的日子。
我低下头继续在小簿子上,记录曾经焦虑的心情,那些致命的往事——
水。
又是漆黑的天空,阴冷的森林,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
十四五岁的少年——我,光着脚踩入水中,冰冷渗透入我的血管,又将我整个人吞没。黑色的水底闪烁着幽暗的光,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者是冤屈的灵魂?我孤独地深入水下,直到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
又是她!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水底剧烈地挣扎,水草缠住她的小腿,无助地在黑暗中舞蹈。
下意识地抱住了她,冰凉的皮肤下还残留一丝温暖,我紧贴她尚未发育的胸口,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而她也像抓着最后的稻草,紧紧地将我拥抱,每一寸皮肤互相贴合,直到身体发烫变得火热,将一池死水全部燃尽……
还是梦。
浑身冒汗醒来,皮肤烫了许多,担心是不是发烧了?拿来体温表量量还算正常,便起床上班去了。
公司各项业务依然不见起色,懒得去理那些客户,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老钱说他有个客户破产上吊自杀了,也不指望今年的销售了。
打开公司邮箱,想起莫妮卡帮我找回的密码,现在的工作邮箱是半年前注册的。用那个旧密码——82free00hero,进入我出车祸以前的公司邮箱。在杭州只是粗略扫了一眼收件箱,我还必须仔细地看一遍,以免遗漏什么重要邮件。
2006年11月出事以后,收到的全是垃圾邮件。再检查以前发出去的邮件,发现在2006年9月10日,我发出了一份英文邮件,收件人是个陌生的邮箱地址,却有天空集团的字母缩写。在公司通讯录里搜索,最终在美国总部那一栏里找到了——天空集团全球总裁兼董事长办公室。
我给天空集团的美国大老板写信?他可是公司最大的老板,个人掌控公司大部分股份,就像比尔·盖茨之于微软,默多克之于新闻集团。
小心地打开邮件,回头注意有没有人偷看。这封邮件全部由英文写成,看来我的英文水平确实还可以。
至于邮件的内容,我在心里默念着译成了中文——
尊敬的天空集团全球总裁、董事长先生:
您好!我叫高能,是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销售部的一名普通员工。非常冒昧地给您来信,希望您能原谅。
董事长先生,很抱歉我最近无意中读到了那封信,才知道那些令我无比震惊的秘密。然而,从我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间,家父从未向我透露过关于我们家族的往事,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的祖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直到我发现写给家父的信扎。开始我也难以相信这件事,我更不敢直接问我的父亲,因为他一贯是个严厉的人,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答案的,相反还会因为我偷看他的信件,而对我横加训斥。但这些天我自己做了调查,发现历史上真有“兰陵王”其人,而我的祖父在将近五十年前就已音讯渺茫。现在,信中写到的一切我都相信。
至于我在天空集团工作,纯粹是一个巧合,家父并未在这件事上帮助过我——他也没有能力帮我。这完全是命运的安排,我注定与天空集团有缘。作为一个底层的销售员,我的肩膀上负担着沉重的压力,常常艰苦地加班工作,却拿着微薄可怜的工资。有时我辛苦了几个月,却仍然做不成一笔销售业务,这让我感到痛苦不已。而我的同事们则异常冷漠,让我无法感受到公司的温暖,也丝毫没有在天空集团这样伟大的企业里工作的自豪感。
尊敬的董事长先生,我感觉自己正处于困境,如果能得到您的帮助,我将感激之至!
祝健康!
高能
2006年9月10日于上海
读完这封邮件,额头都冒出了冷汗,实在是本周发现的最大秘密!
天空集团最大的老板,居然给我的父亲写过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的父亲不过是一家濒临破产的国有企业宣传科长,怎会认识远在美国的天空集团董事长?但信中还提到了我的祖父——我对爷爷毫无印象,倒是常常听父母说起奶奶,爷爷在我还未出生时就死了。
如果我的父亲和祖父,都和天空集团董事长有关,也许我的整个家族都非同小可?所以美国的大老板才会给我父亲写信,信中还写到了“令我无比震惊的秘密”!
突然,脖子后面一阵冷风,抬头看到天花板,似乎陆海空的身体还吊在上面!那晚,同样也是在这张 529e." >办公桌,方小案悄悄告诉我——陆海空在美国总公司培训时,曾经偶遇天空集团的大老板,也就是这封信的收件人!
至此,两条线索终于连接上了——这封邮件写于2006年9月,一个月后我参加了公司的海岛培训,当时情绪非常低落,我与陆海空、严寒、方小案三人喝醉了酒,竟不慎说出了这个秘密。不久我遭遇神秘车祸,在昏迷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三人都没把我的话当回事。直到几个月前,陆海空从美国大老板的口中,证实了我在2006年酒后吐出的家族秘密!于是,他才发疯般地纠缠我,要从我身上挖出更多的秘密,何曾想我真的丢失了全部记忆。最终,陆海空在把我逼疯之前,自己先走火入魔,在我的办公桌上吊自杀。
那晚他潜入办公室,打开我的电脑,是否就要寻找这封电子邮件?但是,这封邮件直接写在邮箱里,并没有留在电脑硬盘中,不登录邮箱便无法看到。
我抓了抓头皮,再度紧张地观察四周,担心会不会被老钱之流偷看到。
还有,邮件里提到了兰陵王——我不是兰陵王第49代孙吗?我们高家都是兰陵王高长恭的后代,难道远在美国的天空集团,也与一千多年前的兰陵王有关?
因为我属于兰陵王家族,才在杭州收到那张纸条——“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兰陵王——父亲与祖父——蓝衣社——天空集团——兰陵王面具——我……
所有这些在我脑中布成一张错综复杂的棋局,足以令任何观者绞尽脑汁,更会令对弈者七窍流血!下意识地站起来,全身血液都冲上大脑。仿佛头上顶了几百斤的巨石,眼前瞬间一黑,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晕倒了。
我醒了。
依然是办公室,依然是电脑前的小乌龟,还有老钱那张熟悉的脸。
刚刚昏迷了十几分钟,又是间歇性的晕倒,显然受到了那封邮件的刺激。
糟了!不要被别人偷看到,再看电脑却是屏幕保护。我不动声色地关闭网页,捂着脑袋说:“老钱,谢谢你。”
“高能,你这是怎么了?突然就从椅子上晕倒了,大家都被你吓死了。”
“哦,我没事,可能是没吃早饭的缘故吧。”
老钱还是很关心,拍着我的肩膀:“年轻人,我看你这几天是压力太大了,还在为销售业绩烦恼吧?我也有过与你差不多的情况,这不是挺过来了吗?干销售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几个月都没一分钱进帐,但说不定突然就大丰收了。要等机会,耐心一点。”
“谢谢你的安慰。”
“小兄弟,我在这行混了那么多年,会慢慢把经验传授给你的。”他忽然压低声音,贴着我的耳朵说,“比如侯总这个王八蛋,你用不着怕他,其实最近他也很危险,我们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凡事都放聪明些,不要太计较。”
老钱“传道授业”了半天,无非教我如何油滑处事,这是中年猥琐男的人生哲学。
说到午餐时间,老钱要请我去吃小馄饨——算是昨天我陪他去楼下看洪冰冰的回报,我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联络,老钱你先去吃吧。”
等到同事们都去吃饭,周围没有其他人时,我才重新打开旧邮箱,再看一遍2006年我写给美国大老板的英文信。
在收件箱里仔细搜索一番,没发现任何美国总部来的回信。看来这封邮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也许大老板根本就没看懂,觉得我是个神经病?或者被他的秘书截了下来?
果然,在“已发邮件”的记录里,看到我在2006年10月发出的两封英文邮件,都是发到天空集团董事长的邮箱。而这两封邮件的内容都一样——
尊敬的天空集团全球总裁、董事长先生:
您好,不知您有没有看到我在2006年9月10日发来的邮件?
我急切地盼望您的回信。
谢谢!
高能
看来我始终没有收到过美国的回音,当时我的心情极度焦虑,居然接连给大老板发去两封邮件询问。
太天真了!
也活该是我的单纯无知,才会酿成不成功的人生。竟还奢望大老板关照我的工作,就好像一个士兵请求元帅的关照,而且还要跨越整个太平洋!
可是,如果方小案没有说谎,陆海空在美国偶遇大老板时提到过我——而大老板想必也知道我,否则陆海空不会那么疯狂地缠着我。
百思不得其解地关掉邮箱,再没有心情去吃午餐了。
晚上。
疲倦地回到家里,妈妈发觉我脸色不太好,那是没吃中饭的缘故。但我走到爸爸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心里的话——
“小畜生,竟敢这么看老子?要不是我已经老了,你早被我给打死了!”
我的眼神软了下来,最害怕的人就是父亲,他总是严厉而沉默地坐在那里,很难猜透他心里想什么?虽然我丢失了全部记忆,但可以从妈妈口中证实——我们父子关系一直不太融洽,他从不觉得我是他的骄傲,反而认为我是个没用的东西。
“我有那么可怕吗?”爸爸轻叹了一声,“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但我犹豫半天,才忍不住轻声问道:“爸爸,你知道兰陵王吗?”
不到一秒钟,爸爸的脸色就大变了,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兰……兰……兰……陵……王……”
在父亲不怒自威的目光下,我竟不自觉地有些结巴了。
“不,我不知道。”
不用再看父亲的眼睛,我就知道他在说谎,他百分之百知道兰陵王!我再度大胆地问道:“爸爸,我们家族是不是有一些特别的地方?”
“不,我们是很普通的家庭,从祖上起就很普通,没.99lib.有人做过官,也没有经过商,世世代代老实本分。”
“那爷爷呢?为什么从不听你提起过爷爷?”
父亲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你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也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你的奶奶独自把我养大的。”
“爸爸,我们是不是兰陵王高长恭的后代?”
“什么?”他霍地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问,“你是从哪里听来这种鬼话的?”
“我只想知道答案,是或不是?”
“不是!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兰陵王是谁。”
现在我不再退缩,顶在他面前四目对视,并从眼睛里读到了他的心里话——
“这个臭小子,怎么会知道兰陵王?是谁告诉他的?傻儿子啊,你绝不能知道,也绝不该知道这个秘密!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我几乎已经失去了你一次,不能再一次失去!”
杀身之祸?
我茫然地摇摇头,妈妈着急地冲过来,她快被我们吓死了,害怕父亲举起拳头打我,她说我小时候经常挨打,为此无数次同爸爸吵过架。
父亲一把推开了我,转身走回他的卧室,并扔给我一句话?99lib?:“爸爸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晚饭在压抑的气氛中吃完,一家三口都没有说话,然后我回到了小房间。
心烦意乱的打开电视,却是最近很热播的一个韩剧,整容痕迹明显的女主角,正与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纠缠不清。我茫然地躺倒下来,就这么看了几个钟头,其实一点情节都没看进去——我这是怎么了?本来一直认为,沉迷于韩剧的都是些脑残,韩剧的制造者们更是脑残中的脑残,难道我也加入了脑残教的神圣行列?
子夜,我关掉电视,却打开收音机,调到“午夜面具”的频率……
第二天。
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将我从糊涂的瞌睡中惊醒,回头却看到老钱猥琐的脸,他诡异地一笑:“别害怕,侯总去总经理办公室开会了。”
“开会?”
心想以侯总的级别,根本不够格去总经理办公室,难道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会议?老钱回到电脑前,大摇大摆地看着股票曲线图,尽管起码已输掉了半套房子。
这几天我没事就上网查兰陵王的资料,虽然能够找到的资料有限,但我对兰陵王的故事已大为熟悉——至于那传说中的面具,却未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再次登录“兰陵王秘密”的论坛,查看我上次发出的帖子:“我又回来了!”
下面是“蓝衣社”的回帖:“不,你不是兰陵王传人。”
我的跟帖:“我是谁?我自己最清楚了!蓝衣社,你又是谁呢?”
现在有了新回复,发帖时间是昨晚23点,依然是那个“令我不寒而栗的人”——蓝衣社:“对不起,兰陵王传人已经死了。”
这个回帖让我勃然大怒,蓝衣社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何权利说我已死?我高能就是兰陵王的第49代子孙,流着神秘高贵的血统,至少比你阴暗的ID高贵百倍!
但我不想在论坛里与他纠缠,当初蓝衣社是用站内短信与我联系,并秘密地与我见面的,那么我可以“以其中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是,我点开站内短信的功能,给蓝衣社留下了我的MSN,并留言道——
“你愿意和我直接沟通吗?假如你是一个男人的话。”
发完这条站内短信,心底忽然有了一丝畅快,一定要看看这个蓝衣社的真面目。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太平洋中美医院的华院长:“高能,最近身体怎么样?”
“华院长啊,谢谢你的关心,身体还可以吧。”我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不过,昨天我又短暂地昏迷了。”
“我就估计到你还会晕倒。”华院长有些马后炮,“这几天我们在分析你的情况,感觉你身上还有些未知的异常。”
“未知的异常?”
我想到了自己的读心术。
“是,所以你必须还要做进一步的复查,周日有没有时间来我们医院?”
“周日?好的,我会来复查的。”
结束与华院长的电话,我抓了抓后脑勺,觉得脑袋有些晕,尤其情绪波动时,不是因为最近的工作压力,也与我心底的烦恼无关,更非精神上的问题,而是来自身体的深处——难道与我的家族有关?兰陵王传人!
想着想着竟有些尿急,匆忙去上厕所,出来却在门口碰上了莫妮卡。
“高能!”
她瞪大混血的眼睛向我喊道,仿佛是拦路抢劫的强盗,我却低下头从她身边绕过。
“你别走!”莫妮卡有些意外,却依旧紧追不舍,“STOP!”
我却完全当作耳旁风,继续朝公司大门跑去,没想到她竟然跑到了我的前面,狠狠的一把抓住我的衣服领子,警察抓贼似的将我推到墙壁上。
“喂!你干什么啊?”
我惊愕地叫了起来,脑袋被砸到墙上嗡嗡作响。但面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我又不能以暴力反抗,只能任由她的野蛮蹂躏。
“我最恨临阵逃跑的男人!”
莫妮卡完全不顾旁边有许多人围观,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同事们被她的泼辣震撼住了,也猜不透我和她到底什么关系?
“这就是你们美国人的交流方式吗?”
“不,这是我的交流方式!”
而我近乎窒息地用最后一点力气喊道:“你快掐死我啦!”
“对不起!”她松开抓着我衣领的手,但仍挡着我狠狠地说,“高能,请你不要逃。”
我像浮出水面的溺水者,痛苦地剧烈呼吸,许久才说出话:“你……你……不要再说了,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的,谢谢你上次在杭州的帮忙。”
“不,这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在她固执的眼神里,我读到了另一番心里话:“高能!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真是一块木头!”
“我就是木头!”
再一次当着她的面,说出了她心里的话,让她再度惊讶地看着我。
“莫妮卡。”我也不管旁边围观的人了,“因为你的话里有一半是假的,所以在你告诉我全部真相之前,我不想和你说话。”
莫妮99lib.卡失望地摇摇头,漂亮的栗色长发全乱了,后退一步道:“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才会比较暴躁,请原谅我弄疼了你。”
这种话通常是男人对女人说的,我苦笑道:“请尊重我,即便我只是个小小的销售员。”
我绕开面前的莫妮卡,低头往公司前台走去,她在我身后说:“高能,你说我对你说谎,这个我承认。但你知道吗?我们天空集团下属的咨询公司做过一个调查——当今世界上绝大多数城市人,每天说的话里只有三分之一是真话!我们的生活充满着谎言。我在说谎,难道你就没有说谎?我们现在生存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谎言构成的!”
“谢谢你的告诫。”
我并没有回头,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夜。
孤独的夜。
感觉脖子还有些疼,白天被莫妮卡勒的,这个半中半洋的女孩真是“蛮女”,出手居然这么狠毒,若再多几十秒钟,恐怕我高能的小命就要断送了。
回到家一直挂在线上,已经凌晨一点钟了,我傻傻地不肯睡觉。MSN有不少夜猫子上上下下,音响里不时发出敲钟般的声音——今晚我的MSN签名叫“谎言的世界”。
突然,MSN又有了动静,强打精神一看,竟然是“蓝衣社”!
一下子睡意全消,原来这蓝衣社刚加了我的MSN,就开始和我说话了——
蓝衣社:“高能,晚上好。”
我既紧张又兴奋,心跳加快了几倍,仿佛那个恶魔般的人影,就站在我的背后。犹豫着摸起键盘,打出一行字:“你?真是蓝衣社?”
蓝衣社:“如假包换。抱歉,我刚看到你发给我的站内短信,就马上加了你的MSN。”
我小心地打字道:“你好,蓝衣社,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在论坛里我叫兰陵王传人。”
蓝衣社:“高能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以前见过你吗?”
蓝衣社:“当然见过,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你忘了吗?”
仿佛隔着电脑屏幕,见到他那双神秘的眼睛:“对不起,我全都忘了,你到底是谁?”
蓝衣社:“你知道你是谁吗?”
“这个不用你来提醒我!”
蓝衣社:“当你真正了解兰陵王,也就真正了解我了。”
“你对兰陵王了解多少?你知道他的秘密?那就请告诉我。”
蓝衣社:“高能,你还你认为兰陵王是个英雄吗?”
“当然!兰陵王短暂的一生,虽然只有三十年,却留给了历史永恒的思考——他的美,作为一个男人的美,在史书里留下记载的美,整个中国历史没有几个人。同时作为一个将军的勇敢,取得辉煌的战功,同样值得后人景仰。他戴上面具,将柔弱与勇敢,美丽与凶恶,生命与死亡,融为一个矛盾的统一体,不仅在中国历史上,也在世界历史上空前绝后。”
我仿佛也掉进了古书袋,竟一口气在MSN里打了那么多字。全赖这几天我在网上的拼命搜索,让我对兰陵王有了新的认识。
蓝衣社:“不,其实你并不懂他!对兰陵王来说,美丽是他的累赘,他痛恨自己生得如此阴柔俊美,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将军,反而会被他人耻笑。美丽不是他的选择,他宁愿选择做一个满脸横肉的武夫,而不是一个伶人般的美男子。他必须要戴上他的面具,将美丽彻底掩盖起来,他希望所有人害怕他,感觉他是凶神恶煞,是一个吃人的魔鬼。他的容貌是美的,但他的心灵却是丑的!而那张恐怖的面具,就是他由美到丑的工具。”
他就像在与我斗气,竟也一下子打出那么多字!这个蓝衣社,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我必须要反驳:“不,这个问题不能用简单的美与丑来涵盖,是命运让他无法抗拒,那张面具不过是一件武器,他在完成军人的职责。我相信他是喜欢美的,当他戴上面具是勇敢的将军,卸下面具又是个温柔的丈夫。”
蓝衣社:“你不觉得像兰陵王这类人,具有心理变态甚至性变态的许多条件吗?阴柔美丽的外表,显赫的皇族身份,战场上杀人的暴力倾向,这些巨大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形成破碎与变异的人格。他有人格缺陷,或者说人格分裂——俊美柔和的人格,与凶恶残暴的人格,这种性格很可能来自家族遗传。”
“遗传?”
蓝衣社:“兰陵王高长恭的祖父高欢,不过是贫寒之家出身,只因为娶媳妇得到些嫁妆,才从军当了一个小队长。高欢虽是汉人,却被鲜卑人同化,狡诈多端反复无常,成为一代权臣。兰陵王的父亲高澄,也不是什么好人,后来被家奴刺杀。高澄的弟弟高洋篡夺了东魏皇权,开创北齐王朝,也是个残暴之君。高洋死后,他的弟弟高演篡夺皇位。高演死后,弟弟高湛即位,杀死了许多皇族成员,犯下累累暴行,完全是个杀人狂——上述几位都是兰陵王的叔叔,最后即位的是兰陵王的堂兄高纬,更加荒淫无耻,连功臣兰陵王也死在他手中,最终导致亡国。纵观北齐王朝的历史,每个皇帝都很残暴,许多人还有乱伦行为。”
“你说什么?”
这个蓝衣社掌握的资料比我多得多,居然把整个兰陵王家族都摸透了。我也完全意料不到,我的祖先居然如此劣迹斑斑臭名昭著!这些天我以北齐皇室后裔自居,觉得自己天生血统高贵,身边那些人都是布衣农夫的后代。没曾想闹了半天,我的祖宗却是草莽出身,当年干的事简直禽兽不如!
对话框下面仍在显示“蓝衣社正在输入”,几分钟后又跳出一大段话——
蓝衣社:“兰陵王的父亲高澄,与父亲的妃子柔然公主私通,居然还生下一个小孩,许多兄弟的妻子也都没有逃过他的魔掌。兰陵王的叔叔高洋,当了皇帝就强奸了高澄的妻子,作为自己的妻子被高澄强奸的报复。高洋的弟弟高湛即位后,又逼奸了高洋的皇后,亲手打死高洋的儿子——简直是乱伦家族!可以断言北齐高氏有遗传的精神病史,而且是那种具有强烈色情与暴力欲望的精神病。兰陵王高长恭作为高澄之子,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一定遗传了可怕的基因,养成了极度残暴的性情,而他那副俊美容貌,容易使人产生错觉。”
我的家族有遗传性的精神病?还有暴力和色情的欲望?虽然心里想想就害怕,而且我立即联想到了我的读心术,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能力?倒是有可能因为特殊的遗传基因,但我仍在MSN上保持强硬态度:“不,我不相信,你完全是在臆测。”
蓝衣社:“信不信由你,但这种基因就埋藏在你身上,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你很了解我吗?”
蓝衣社:“人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但我至少了解你和你家族的过去。”
我的家族?我的父亲是没什么看头了,而我的祖父完全是一片空白,我迅即打字道:“你知道我的祖父吗?”
蓝衣社:“我知道。”
知道就说啊!混蛋!我着急地打字:“快点告诉我!”
蓝衣社:“你以后自己会知道的。”
他又一次吊足了我的胃口,但我不愿再和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对不起,这么说话真的很没意思,你敢当面和我谈谈吗?”
我相信自己的读心术,只要当面能看到蓝衣社的眼睛,我就能看透他心里的秘密!
蓝衣社:“总有机会的,早点睡吧,兰陵王传人,晚安!”
看着蓝衣社迅速地在MSN上消失,我愤怒地关掉电脑,躺回床上恐惧地缩成一团。
想起蓝衣社打出的那些文字,关于我的祖先——北齐高氏皇族荒淫残暴的历史,难道那些嗜血变态的基因,经过一千多年的繁衍还没有被稀释掉吗?依旧残留在我的血管深处,残留在我的每一寸皮肤中,残留在我的梦里……
梦。
凌晨,果然又做梦了。
还是那片忧郁的水,在黑暗的天空底下,水边的森林此起彼伏夜莺的啼鸣。我仍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赤着脚踏入冰凉的水中,单薄瘦弱的身体被浸泡着,直到整个人没入深深的水底——没有底的深水,一路往下沉去,水底肆虐着死者长发般的水草,还有千百年来亡魂们的白骨,以及远古女妖们悠扬的歌声。
我抓到了那个女孩,十二三岁皮肤白皙拼命挣扎的女孩。我激动地紧紧抱着她,燃烧体内剩余的温度。但我无法抬动胳膊,被她拉扯着往下沉去,绝望地要大喊一声,让她不要这么挣扎。可当我冒失地张开嘴巴,寒冷的水就灌入气管,瞬间充满了肺叶,非但令我无法呼吸,还将我拖入更深的水底。
几秒钟内天旋地转,胸口难受得想要爆炸,大脑迅速窒息,心脏停止跳动,身体一切知觉都已消失,皮肤逐渐和周围的水一样冰冷。
张开双手继续下沉,这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宛如宇宙中的黑洞。我看到自己仍睁着眼睛,但灵魂已悄然飘离身体。
我死了。
梦死。
浑身冷汗地从床上弹起,窗外仍然是黎明前的黑暗。
绝望地大口喘气,仿佛还张开双手置身于水底——这个梦不太好,我看见自己死了!究竟预兆着什么?
这些日子,我有一种的特别的感觉——
我身上藏着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并不是我自己,也并非来自我的家族与基因,而是从外面的世界而来,一个异常遥远的地方,不知什么原因潜入了我的体内。
这位幽灵并没有伤害我,只是安静地藏在我的身体里,就像女人怀孕的那种感觉——抱歉,这完全出自于我的想象,因为我不是女人,也从未让女人怀孕过。
“幽灵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黎明前夕,我隐藏在彻底的黑暗中,依然无法看清那位幽灵的面目。
因为他巧妙地隐藏于“我”之中。
黑色星期五。
精神不佳地挤上地铁,提前两分钟到公司打卡。刚进办公室就被侯总叫住,公司召开大会,所有人到大会议室集中。今天的气氛不对,就连老钱这个老油条也有些紧张。同事们忐忑不安,一百多人沉默地走进大会议室,彼此表情严肃,好像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发生。
公司总经理,销售总监,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加上新任总经理助理——孟歌,一同坐到了台上。
整个公司鸦雀无声,莫妮卡宣布会议开始,总经理洪亮的嗓音打破沉寂:“上次大会,向诸位宣布了公司裁员10%的决定,计划在本月底完成。你们也许已听说了,在中国其他城市的分公司,以及全国各省的工厂,都已完成了10%的裁员,只剩下我们中国区总部了。目前,公司业绩尚没有起色,天空集团在全球范围内已连续亏损了两个季度,裁员是大势所趋!我在此向诸位道歉。”
总经理站起来向大家鞠躬,下面的气氛更紧张压抑,有的同事浑身发抖,还有人吓得咬破了嘴唇。
“经过各部门的上报与汇总,我们确定了十个被裁员工的名单。原计划裁十五个人,但考虑到稳定军心,决定将裁员数削减为十个。”总经理转头对莫妮卡说,“现在,由我的助理宣布裁员名单。”
莫妮卡穿了件黑色的小西装,像送葬的孝服,加上栗色头发与混血面容,颇有催命鬼的味道。她从人力资源总监手中接过名单,冷静地宣读:“本次裁员名单如下——岑小冬、鞠瘁、虞美静、白展龙、佟旭、莫志东、黎爱姿、梁惠惠、楚戈壁……”
我置身事外地坐着,冷漠地听着那些名字被一个个叫到,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的当场哭了出来,有的沉默地低下头去,还有人轻声咒骂起来,唯一的共同点是——做了可怜的替死鬼。
然而,台上的莫妮卡停住了,还剩下最后一个名字没念,表情也十分古怪。这个突如其来的悬念,让台下的人们伸长了脖子,仿佛在看一部悬疑片的结局。人力资源总监把头探过来,代替她念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高能。”
这个熟悉的名字,从我的耳膜传递到脑神经,化成一个无法逃脱的字——我。
裁员名单里最后一个人是我。
销售部的同事们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我缓缓仰起头来,心里却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意外也没有震惊更没有愤怒,反而是顺理成章的平静。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不是故作高深,也不是苦中作乐,更不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而是此时此刻的心里话。
没错,最后一个被裁掉的是高能,如果今天高能没有被裁员,那才真是出了怪事呢!
这是我的命运。
自从昏迷醒来恢复上班,到现在的七个月里,我的销售业绩始终都是零。上周还发生了与客户打架的事件,我被警察送到了派出所,搞得整个销售部人尽皆知。侯总早就认定我是朽木不可雕也,被公司裁掉就是必然的。
人力资源总监又说了一长串话,但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总经理站起来宣布散会。
此时,我看到了莫妮卡的眼睛,那双充满诱人力量的眼睛,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穿过会议室里的其他许多人,我看到了她眼底的心里话——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昨天开会我没看到这份名单,不是我要把你裁掉的!”
但我不要再看她的眼睛了,撇过头却撞着侯总的目光,不用看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肯定是为杀一儆百而自鸣得意。
侯总仍保持严肃,拍了拍我的肩膀:“高能,我也很抱歉啊!先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夹在散会的大队人马中,我听到有人放声痛哭,也有人激动地找老板理论,还有人当场晕倒在地。只有我一言不发,表情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来到侯总办公室,他还装着为我惋惜:“哎,高能啊,我怎么说你好呢?销售七部那么多人,我最器重你也最看好你,才会在你昏迷了一年之后,非但没把你开除,还叫你回来上班。但看看你的销售业绩,这半年来一塌糊涂,没为公司创造一分钱的效益,反而白白损失了一批重要货物,那个被你打爆脑袋的客户,没把你告上法庭就算你积德走运啦!怎么不说话了?你也不要怨恨我,这是公司的决定,要每个部门把业绩最差的人报上去,不报你报谁?哎,如果你早点听我忠告,认认真真地把业绩做出来,也不会有现在的下场嘛!去人力资源部办理一下手续吧,我们天空集团还是很人性化的,会给你一些保障,放心地走吧。外面海阔天空,只要你勤奋努力,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地!”
最后简直成了演讲,而我始终保持沉默,冷冷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在说话的同时,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盘算今晚怎么骗过老婆,去和田露共度良宵。
从头到尾我没说过一句话,便平静地去了人力资源部——这里早已闹开了锅,有个被裁员的女人,干脆坐上人力资源总监的台子,把腿翘在电脑上,大呼小叫准备安营扎寨。还有人凶恶地指着总监鼻子臭骂,直到公司叫来保安把他架走。只有我很快办完全部离职手续,公司会给我发放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他们也担心有人闹事或申请劳动仲裁。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电脑里的私人文件用U盘收好。把业务资料移交给同事,完成全部交接工作。当我打开抽屉收拾个人物品,身后响起莫妮卡的声音:“高能!SORRY。”
“没什么。”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这件事与你无关,我认命了。”
“昨天开会我没有看到裁员名单,是各部门上报由总经理亲自批准的,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在名单上。”莫妮卡看起来心急火燎的样子,销售部的同事们都看着她,而她毫不避讳地说,“别担心,我不知道有没有把握,但我可以去试一下。”
“试什么?”
“我去向总经理求情,请他收回对你的裁员决定,把你留在公司里。”
“算了吧。”我无奈地苦笑一声,“不要再浪费时间,我已经接受了公司的裁员决定,刚才办妥了全部手续,如果又叫我回来上班,其他被裁员的人怎么办呢?公司不可能把其他人的裁员决定也收回,凭什么只让我一个人留下来,对他们九个人来说太不公平了吧?”
莫妮卡无法理解我了:“你愿意接受裁员?”
“这是我的宿命。”继续低头收拾抽屉里的东西,“莫妮卡,谢谢你为我的努力,但我已经不需要了,这里让我的精神濒临崩溃,离开是更好的选择。”
“不,这是你最坏的选择!”
“裁员由得了我选择吗?”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
这句话再也说不完整了,莫妮卡无法忍受周围人们异样的目光,转头冲出了办公室。
我也不回头去看她,把东西都收拾好,装进一个大手提袋。
最后,还没忘记电脑前的两个小乌龟。把它们从鱼缸里拿出来,装在一个塑料袋里。
这里的一切都完结了。
今天,是我最短的一次上班时间。
上午十一点,我带上所有的东西,与销售部的同事们一一道别。
老钱抓着我的肩膀,长吁短叹了半天,大概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意吧,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都是侯总这个畜生捣的鬼,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收拾了他!小兄弟,外面的路好好走,有什么需要帮忙就尽管来找你老哥我。”
我微笑着点头,接着就是田露了,她面色尴尬地说:“高能,不管你怎么看我,也许我们有些误会,但现在我祝你平安。”
不需要看她的眼睛,我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向所有同事说了再见,拎着大包小包和乌龟,走出天空集团中国区总部的前台。
再见,我的“天空”,假如还能再见的话。
坐进电梯居然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镜子里自己平静的脸,这才渐渐感到一些悲伤,从胸腔深处渗透出来,直到灌满全身每一根血管。
悲伤可以逆流,但却不能成河。
孤独地走出东亚金融大厦,就连平常十分警惕的保安,也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即便我极度可疑地提着许多东西。
走到大楼外的天空下,仍然是阴沉的一片乌云。我忍着越来越汹涌的情绪,努力保持笔直的身体和脖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在心底告诉自己一个事实——
我失业了。
虽然手上的袋子很重,身体却感到轻松,仿佛比空气还要轻,风一吹就能飞起来,飞到几十层楼的高度,从写字楼外面看19层的玻璃幕墙,看着侯总、老钱、田露,还有总经理和莫妮卡,看着天空集团的同事们,看着十分钟前还属于我的办公桌,现在却被收拾一空,不再属于我——其实从来没有属于过我,这不是我的公司,也不是我的世界,从来都不是!
可惜,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
我要去哪里?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失业的同义词不就是回家吗?可现在能回家吗?妈妈就在家里,该怎么向她解释?告诉她我被吵了鱿鱼,没有收入了,要父母来养我了?
绝望地走入热闹的大街,中午人潮澎湃,各色男女呼吸着浑浊空气,像暴风雨中的大海,而我是被风暴围困的孤岛。无数人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注意到我,除了兜售假冒劳力士的小贩。路边商店放着震耳欲聋的音响,餐厅飘出人肉被烤熟的气味,美容店里冲出头发被烧焦的女人,品牌店里飞出一只打折八百块的运动鞋……
突然,一个冒失鬼撞到了我的胳膊,他惊慌失措地向我说了声“对不起”,而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在说:“哎呀,小红你别跑啊,快听我解释,我不愿和你分手啊!”
接着他继续向前冲去,消失在人潮的漩涡中。我回头看他时,双腿还在往前走,没曾想又撞到了别人,只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哎呀!”
然后就听到她一阵劈头盖脸地骂我,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却看到了她眼睛里的言语:“该死的臭小子,你差点弄脏了我的新裙子,这可我为了中午的相亲特意挑选的。”
才注意到她的长相,都已半老徐娘了,大概是寻找第二春吧。
我连说对不起躲到旁边,却无意间看到一个小姑娘的眼睛,她的心里在说:“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你们不要离婚啊!”
不,我不要看别人的秘密!
就当我再度转头99lib?,正好对着一个老人的眼睛,他心里说:“哎,我的儿子要不是当年高考落榜自杀了,现在大概也是像你这样的年龄吧。”
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我不能像盲人一样走路啊。重新睁开眼睛,想要逃离这人流滚滚的马路,迎面走来一群年轻人,勾肩搭背又唱又跳,让我不看他们的眼睛都难,有人心里说:“今晚,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女孩!”有人心里却说:“去你的吧,才不让你得逞呢!”还有人心里说,“敢动我的马子,找死吗?”更有人心里说,“呵呵,这些女孩早就跟过我了,你们要捡我挑剩下的就拿去吧。”
不要再让我看到!袋子里的乌龟慌乱地爬着,我也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去,却不断撞到别人的肩膀,也撞到别人的眼睛,撞到别人心里的秘密——不能逃避,也无处藏身,一路冲过汹涌的大街,被迫看到无数双眼睛,无奈听到千百种心声,不计其数的秘密,汇合成一部杂乱无章的交响乐,在我不大的脑袋里回荡轰鸣。
彻骨的恐惧,远远超过被公司裁员的恐惧,那些陌生人的眼睛,陌生人的思维,陌生人的秘密,都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仿佛我就是为了承受这些恐惧而生,发现这些秘密而活,又将为改变这个地球而死?
摆脱拥挤的人群,逃进一个开放式公园。这里造得闹中取静,抬头是许多高楼大厦,里面却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只有一些老人带着小孩散步,附近写字楼的白领,偶尔会穷极无聊进来走走。穿过起伏的新式园林,走进绿树丛中的小径,再往里是个小池塘。浅浅的水里养着数十条锦鲤鱼,看起来煞是漂亮,欢快地嬉戏于石头间。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鱼非我,安知我之忧?
也许,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懂谁——当一个人忧伤的时候,不会理解另一个人的快乐;而一个人快乐的时候,却会忘记世界上所有人的忧伤。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大包小包放在长椅上坐下,傻傻地看着池塘里的鱼儿们,嘴里哼起张雨生的一首歌《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你们可能只是看起来快乐而已,人类无法理解你们的忧伤,被禁锢在这小小的囚笼内,整天盼望能游到广阔的山水之间,虽然万分危险却能享受自由,多么宝贵却难得的自由啊。
鱼之乐,不与子之乐同;鱼之忧,正与子之忧同。
忽然傻笑了一下,看看袋子里的小乌龟——它们被关在我的桌上几年,周围都是公司里那些家伙,所见所闻尽是猥琐的面孔,怪不得整天拼命往外爬,却一次次地坠落到鱼缸底下。
可怜的小家伙们,把两个乌龟拿出来,轻轻放入池塘,立刻从龟壳里伸出小脑袋与四肢,灵活地在水里游来游去——相对于鱼缸和塑料袋,这池碧水已是一方自由天地,而锦鲤鱼更是一群漂亮的伙伴。
龟之乐,竟是鱼之忧,一切的忧与乐,都逃不开“相对论”。
忘了吃午饭,孤独地坐在池塘边,看着鱼之忧与龟之乐,以至于忘却一切,只剩下这池浅浅的水。清洁工每隔两小时来打扫一次,却看到我依然坐在水边,以为又碰到了一个精神病。黄昏已暮,我站起来对两只小乌龟说:“再见,你们比我幸福多了,我很羡慕!”
坐上每天回家的那班地铁,尽量不看别人的眼睛,挤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内。地铁开出去两站,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座位,刚坐下就看到了盲姑娘,人们给她让道的同时,我喊了一声:“喂,这里有座位!”
第一次与她说话,她准确地找到了我的位置,坐下说了声:“谢谢”。
只有她的眼睛不需要害怕——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看不到她的秘密。
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随着地铁在隧道中的飞驰,这种欲望跟着一起加速度,难以自制地脱口而出:“今天,我失业了。”
旁人都昏昏欲睡或听着耳机没反应,只有盲姑娘抬起头:“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是……是……”我一下子紧张了,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低头轻声说,“今天,公司宣布我被裁员了。”
她停顿了许久才说:“为什么要告诉我?”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我有些失望,身体随着列车而晃动:“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谢谢你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我,可惜我没办法帮你。”
敏感的我更加尴尬:“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当然不是,我明白你的意思。”
“啊,这就好。”我傻笑了一下,反正她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只是……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我理解。”
“对不起,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打扰你了,我——”
她打断了我不知所云的话:“你还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
“什么?”
“人总会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她站起来放下导盲杖说:“我到站了,谢谢你和我说话,再见。”
我为她撑开一条路,她灵巧地从人群中穿过……
十几分钟后,回到家里,天差不多快暗了。爸爸问我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回家?我只能撒谎:“公司要给我换个新办公室,我就把过去乱七八糟的旧东西都带回来了。”
“换办公室?侯总要提拔你了?”
“哦,也许吧。”我将错就错,尽量不被爸爸看到我的眼睛,“我饿了。”
妈妈早就给我烧了许多菜,我坐下来大口吃起晚饭,吃到一半却再也吃不下了。妈妈立刻给我盛了点汤,关切地问:“能能?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胃口不太好。”
看着妈妈关心的目光,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失业的我将只能依靠父母,二十多岁还要他们来养我吗?
“他吃不下就算了。”爸爸严厉的声音响起,“高能,我和你妈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会贴你二十万,这可是爸爸妈妈几十年的积蓄!”
“为什么?”
“今天,我去看了外线环的一套房子,虽然地方远了点,明年才能交房,但离地铁终点站很近,房价还不到一百万。我们的二十万够首付款了,剩下的贷款就要靠你的工资还了。”
“我们要换房子?”
“是给你结婚准备的房子!爸爸妈妈会一直住在这里,二十万的首付算我们送给你的。”爸爸叹了口气,抓住我的手,“你一直找不到女朋友,房价这几年又发疯似地涨,再等下去恐怕连卫生间都买不起了,还是现在先帮你买好吧。”
买房?还要贴我二十万——爸爸妈妈一辈子省吃俭用下来的积蓄。
但我今天失业了,拿什么去还房贷呢?鼻子一酸,就连眼眶也红了起来,我看着爸爸的眼睛,没有发现任何秘密与谎言,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
不,我说不出口,说不出“我失业了”四个字,我给他们的只能是谎言。
对不起,爸爸妈妈!
只恨我自己。
“今天上班太累了,眼睛睁不开了,我先去睡一觉。”
躺在自己的床上,没发出一丝声音,眼泪却涌了出来,热热地流淌,打湿了妈妈给我新换的枕头和床单。手不停地发抖,插上MP3耳机,调到赵传的一首歌——
“每一个晚上/在梦的旷野/我是骄傲的巨人/每一个早晨/在浴室的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外表冷漠内心狂热/那就是我/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一点卑微一点懦弱/可是从不退缩……”
第十章 我是一个失业男
2009年9月19日,正午十二点。
哼着《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回忆曾经的迷惘与切肤之痛,只是地点换作美国阿尔斯兰州,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午餐时间到了,我把小簿子塞回抽屉里。黑人狱警过来打开每一间铁门,所有的囚犯蜂拥而出,走廊里充满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还有喇叭广播里传来的警告声。
经过三道监控铁门,我跟着老马科斯来到囚犯餐厅。排队拿餐盘时,常有人挤过来插队,通常都是黑帮的人。偶尔也有不服气的,自然少不了大打出手,以至于招来狱警的电棍之灾。今天午餐还算比较顺利,我和老马科斯抢到了午餐,低调地坐到一个角落里。这顿午餐若放在平时一定难以下咽,但漫长的牢狱生活已让我习以为常。
忽然,老杰克端着餐盘坐到了我的对面,他看起来也有七十多岁了,头发几乎全部秃光,老迈不堪地用最后几颗牙齿,嚼着那些难咽的食物。
虽然他看上去老得不成样子,完全及不上老马科斯精神,好像两个人来自不同的世界,但老杰克却是肖申克州立监狱里最让我感到恐.?惧的人——在新来的狱警阿帕奇出现之前。
因为他的眼睛。
无论老杰克怎么虚弱衰老,他的眼睛却放射着狼一般的光,从耷拉下来的眼皮里,穿透空气射入我的瞳孔。
怪不得他叫杰克!
但肖申克州立监狱里只有一个人不害怕老杰克,他就是“教授”。
对不起,不需要打引号,因为他就是教授,波士顿大学的正牌历史学教授,他编写的课程至今仍是许多美国大学的教材。
教授看起来五十多岁,居然在监狱里留着一头长发,他坐在老杰克身边,不动声色地享用他的午餐。
忽然,教授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睛,神经质地说:“GREAT OLD ONES就要来了!”
GREAT OLD ONES?
我将其翻译为“旧日支配者”。
老马科斯却抬起头来,神情凝重地问:“教授,这是真的吗?”
教授却仿佛一下子失忆了,恍惚地摇着头:“对不起,我刚才说了什么?”
也许,刚才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某个隐藏在监狱角落里不屈的幽灵,借用教授的嘴巴传达信息?
草草结束这顿午餐,我和老马科斯回到C区58号监房。
从抽屉里拿出小簿子,继续回忆我的故事,曾经失业的日子——
失业的日子。
第一天。
周六,名正言顺地睡懒觉。整个上午都在做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睡眠极其痛苦,头晕眼花腰酸背痛,难道是我身体里的幽灵作祟?
起床后打开电脑,给自己写了一份求职简历——
高能,男,1982年7月4日出生。2004年毕业于S大本科,经济学学士。2004年起供职于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销售部,2008年6月因个人原因辞职。本人在世界500强企业工作四年,具有比较丰富的工作经验,尤其在销售及产品推广方面业绩突出,积累了深厚的客户资源及人脉关系。本人吃苦耐劳,善于沟通,英语水平较高,有志于销售及企业经营领域,愿与具有发展潜力的企业合作,共同开创美好的明天。
“善于沟通”?对自己嗤之以鼻一笑,硬着头皮把简历写完。不过,相比那种吹得天花乱坠的也不算什么花哨,起码世界500强的经历还有些竞争力。打开最大的几家求职招聘网站,用整个下午的时间,找到几家比较合适我的公司,既有外企也有国企,还有初出茅庐的小私企,把简历分别投出去。
妈妈突然走进来,我立即把电脑翻到其他网页,绝不能被发现我失业了。妈妈给我倒了杯茶,关照不要把眼睛看坏了。我说最近公司很忙,周末也得在家处理业务。妈妈说忙也好,就怕整天没事闲着,但要保重身体。急着把妈妈送出去,回到电脑前趴下难过要哭,这样的日子要熬多久?
有人在MSN上叫我,是那个端木良:“你好,我的客户提前从美国回来了,他说周一就可以和你们签约,合作愉快!”
我苦笑着打字道:“非常感谢,但我已被公司裁员了,你可以找我的同事老钱。”
端木良:“裁员?开玩笑吧?”
“我的幽默感还没这么强,不相信可以打电话去我公司问问。”
端木良:“难以置信!”
“如果这个消息,能够早几天告诉我,也许我就不会失业了。不要误会,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这是命运的安排,只怪我自己不争气。”
端木良:“以你的能力,肯定很快就会找到更好的公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家伙倒很会说话,我老实地打字:“不,我了解自己的能力,也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端木良:“谁都自以为了解自己,其实最不了解自己的人正是自己。”
“有道理,但你肯定不了解我。88。”
关掉电脑,躺到床上,天色渐渐变暗,周末就要过去了。我是一个失业男,第一次品尝无所事事的日子,却感觉度日如年,似乎比平常的周六漫长许多。
手机响了,却听到莫妮卡的声音:“喂,高能,你还好吗?”
“莫妮卡,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我礼节性地回答,但这种客套反而刺激了莫妮卡:“SHIT!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很不开心,现在哪里?”
“家里。”
电话那端是她着急的声音:“能不能出来谈谈?”
“不,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
“高能!干嘛要回避我?”她勃然大怒用命令式的口吻说,“快点出来!别拖拖拉拉了!”
“对不起,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我已不是天空集团的员工,我们没有上下级关系。”
“你——”莫妮卡被我吃了一个哑巴亏,“好吧,我告诉你,刚才我已经和总经理通过电话了,他原则上同意你回来上班,但考虑到你已被宣布裁员,马上回来会引起其他人闹事。再等两个月公司会有招聘,到时候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应聘回来!”
通过声音无法判断她是否说谎,但我决心以冷笑来回答:“莫妮卡,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你究竟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领让总经理改变决定?还要如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你别管我是怎么做到的,只要你再等两个月,就可以回来上班了,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但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没有以后了,请你不要再帮助我,我也不会再回天空集团,你知道中国有句俗话吗?”
“好马不吃回头草?”
“你的中文水平真不错。”
“不要意气用事,我知道你对裁员的决定非常生气,现在我代表天空集团向你道歉!”
“覆水难收。”我异常冷静地回答,确信自己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公司做出的决定,犹如泼在地上的水,再也无法收回。我小小的高能何德何能,怎有本事让公司破了规矩?我的决心已定,你就不要再劝了。就算我有朝一日回来,也必定是光明正大风风光光,而决不会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你!简直是一块固执的石头!”
“好,我就是冥顽不灵,我就是无可救药,我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今天这通电话,简直是成语与俗语专场,但莫妮卡出奇的好耐心:“高能,你再想想清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我的机会,我自己会去争取!谢谢你,莫妮卡,再见!”
说完粗暴地挂断电话,把手机电池卸了下来,躺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耳边还响着莫妮卡的声音。
为什么拒绝她的一番好意?为什么放弃回天空集团上班的机会?为什么继续忍受失业的日子?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不愿在女人面前低三下四?对未来过分自信?还是单纯的某种感觉——由不得我来选择,这就是宿命,从此我的生涯将大为不同?
所有都是问号,但现在刚刚是个破折号。
失业的第一天。
失业的日子。
第二天。
我与医院约好做第二次检查。踏进太平洋中美医院,华院长和他的助手都在等着我,就连病人们也诡异地向我招手。
坐进宽敞明亮的治疗室,我盯着院长的眼睛说:“我失业了。”
“哦,心情不好受吧?失业会影响人的身心健康,尤其对你这样受过严重创伤的人,但到底有什么影响需要仔细评估。”
“我的意思是说,我失业了,没有收入,负担不起治疗费用。”
“高能,我们虽然是外资医院,但你是特例——能从一年的昏迷中醒来,本身就已经是奇迹了!你知道吗?你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对人类的医学事业来说,你是一块无价之宝!”
听完这番话,我的第一反应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我就是被你们做研究的工具?”
“这完全取决于自愿,如果不愿继续治疗,或者要转到其他医院,我绝不会阻拦。”华院长语重心长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我可以承诺,既然能让你从植物人的状态醒来,那么我也能让你恢复记忆!我们不会向你收取任何费用,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
然而,他的眼睛让我想要逃避,也许是上次神秘的治疗体验,让我产生了某种恐惧的下意识:“谢谢,我只需要搞清楚我脑子里的秘密,如果能让我恢复记忆,我将一辈子感激您!”
“好,请你平躺下来。”
我又像一具尸体躺在治疗台上,华院长和他的助手穿上白大褂,犹如验尸房里的法医,就差拿起解剖刀切开我的胸腔,将心脏捧出来切片放到显微镜下,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高能,根据上次的治疗,我已经做出了你的人格素描。”
“人格素描?”
虽然面对着白色光芒,但我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在你心灵最深的地方,也是最最原始的地方,具有天然灼热的欲望。虽说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都会残留动物的本能。但你的欲望显然要远远超乎常人,无论对女人对财富对权力,你都像一头非洲公狮,想要全部占为己有!”
“你说我像动物?”我痛苦地摇摇头,毫无束缚得躺着却动弹不得,“不,我不是!”
“每个人都有动物的一面,每个人也有圣人的一面。你之所以活到二十多岁,还没有爆发出野兽的潜能,是因为你从小就有一个英雄的梦想。你渴望成为别人景仰的人物,你以历史上的英雄和圣贤来要求自己,所以也严格约束自己的欲望。你从小就成为了一个禁欲主义者,这既是因为你缺少对女性的吸引力,也是因为你内心对放纵的恐惧。”
“英雄的梦想?我怎么不知道?”
华院长在我的眼前摆了摆手:“因为被你野兽般的欲望中和了,也因为残酷的现实限制了你的天空,毕竟机遇只留给极少数的人。而你不幸地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也是平庸的大多数。你也在少年时代渐渐忘记了你的英雄梦,逐渐不自觉地被周围的世界同化,这就是你的本我与超我相碰撞产生的结果。”
“自我?”
“这是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与超我的理论。‘本我’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欲望;‘超我’是社会对你的要求,你对于人生的理想;‘自我’则夹在‘本我’与‘超我’之间,面对现实必须隐藏欲望,也必须收敛理想,你的精神世界大部分都消耗在压抑‘本我’上,才最终形成了你今天的意识。就像弗洛伊德说‘本我过去在哪里,自我即应在哪里’!”
我头疼欲裂地喘了口气,闭上眼睛:“那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复杂的人,自相矛盾的人,处于极度悲剧情节中的人。”
“可我不是个平庸的小人物吗?为什么给我戴上只有在经典作品中才有的人物帽子。”
“你的今天不代表你的明天。”
“我的明天?”
心底苦笑了一声,对于朝不保夕的失业者而言,明天又在哪里呢?
突然,脑中闪出蓝衣社在网上对我说的话——“北齐高氏有遗传的精神病史”。
“华院长,我有没有精神病?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病?”
“不,这和精神病没有关系,干嘛问这个?”
“哦——”我紧紧拧起眉头,犹豫许久才说,“我还有一个疑问,在这昏迷的一年时间里,你们治疗我的肯定是脑科,为什么现在又变成了精神科?难道华院长您既是脑科医生又是精神科医生?”
“人的思维与精神来自哪里?”
“大脑。”
“那就对了!我在美国攻读了脑科与精神科的两个博士学位,我的导师是一位世界著名的教授,他致力于把脑科和精神科结合起来研究,这样能更准确地深入人们的精神世界。”
突然,我睁开眼睛看着华院长,说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院长,你听说过兰陵王吗?”
“什么?”
“兰陵王。”
“不,我不知道。”
虽然华院长完全面不改色,表情非常自然,我仍从眼睛里读到了他的心里话:“高能,你果然开始问我这个问题了!你终于有了勇气!你做得非常好!恭喜你!”
为什么他嘴上在说谎,心中却那么兴奋?难道一切都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我疑惑地从治疗台上坐起来,脑门上已布满汗水,将不怎么大的眼睛瞪得浑圆。
“你怎么了?”
“我——我怕身体吃不消,虽然在这里躺了半天,却感觉体力消耗非常大。”
华院长只能点点头说:“嗯,动脑确实比动手伤体力,今天的治疗就到这吧,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
走出治疗室,心跳反而越来越快,这个我曾经躺了一年的医院,也让我越来越疑惑。当我走到大楼门口,又转头对护士说:“我要去上个厕所。”
周日的黄昏,医生们几乎都回家了,病人们也没几个。我悄悄在医院里走了一圈,看到华院长离去的背影。
趁机摸进会议室,打开灯看到墙上贴着年度计划表。其中分成两张表格,一张是“太平洋中美医院上海总院计划表”,另一张是“太平洋中美医院杭州分院计划表”。
居然还有杭州分院?
为什么偏偏是杭州?我发生意外的地方?
外面响起一阵骇人的脚步声,眼看就是朝这间会议室走来,情急之下打开窗户跳下去。
哎呀,不会是三楼吧?
幸好会议室在一楼,下面正好是片花坛,否则起码得摔个骨折!狼狈地逃离医院,坐上了公共汽车。
路上一直在想华院长的眼神,尤其他那句心里话——肯定还对我隐瞒许多,也许他知道我的过去?我能在他的医院里治疗一年,绝非什么偶然!难道一开始就是陷阱?从我沉睡起就已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脑中编织出一张图表,列入所有可疑人物——
首先是那个神秘男子,他也许知道我的秘密,并无时不刻地监控着我。
其次是网络上的“蓝衣社”,他肯定是一年半前,与我一同离开杭州酒店的男人。
再次就是华院长,他让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又帮我治疗要恢复我的记忆,目的是我的记忆?他不能让我死,也不能让我成为植物人,因为我的记忆里有个大秘密,这个秘密对他极其有诱惑力,必须要找回我的记忆!
最后,是混血女孩莫妮卡,她的秘密与疑点太多了。但她的不同在于坦率地承认欺骗了我,也承认有些秘密不能告诉我。她知道我一直怀疑着她,却仍想方设法地接近我帮助我,难道她的目的也与华院长一样?垂涎于我身上隐藏的秘密?
水。
黑色的水,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却不再有少年的我。
只有空空荡荡的水岸,弥漫着黎明前的白雾,夜鹰发出凄凉的悲鸣。
我在哪里?
忽然,水底发出闪烁的幽光,宛如深海中的萤光生物,又似乎银河里的星辰。一个奇怪的物体渐渐浮起,直到露出瘦弱的身体与四肢。幽光照亮了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少年的脸,苍白无力地仰望天空,瞪着惊恐的眼睛。
他就是我。
是的,我死了,十五岁那年就死了,静悄悄的黎明之前,漂浮在一片浑浊的水中。
失业的日子。
第三天。
醒来前又做了那个梦,但越过了跳水的那一段,直接在梦里看到了我的尸体。
真正的梦死,我却异常平静,既没有心跳加快也没有冒冷汗,从容地起床洗漱,吃完妈妈准备的早餐,与往常一样在八点一刻出门上班。
星期一,地铁里人满为患。八点五十分挤出地铁,和上班的人流一起回到地面,匆忙走向东亚金融大厦。直到公司楼下突然停住脚步——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来这里!不需要每天早晨挤地铁来上班了,因为我被公司裁员了。
我是一个失业男。
从起床吃早饭出门挤地铁到这里,以往每天要做的事,已成为生活的习惯,就像宠物狗每天都要定时出去溜溜。一路上只是下意识行动,却压根忘记了失业的现实。
绝望地仰头看着十九层楼,我已不属于那个地方了,再见,天空集团!
羞愧地折返地铁站,低下头怕被同事们认出来。正好田露穿着性感的超短裙来了,她看都没看我就走了过去——我确实太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了存在。
坐上列车回家,头靠着后面的窗玻璃。不,现在不能回家,会被妈妈发现我的秘密。双腿麻木动弹不得,也不晓得该去哪里,后脑勺把一小块车窗温热了,带我永远疾驰下去吧。
不知不觉竟到了终点站,抬起针刺般的双腿,走到四面透风的站台上。到另一边坐上这班列车,用一个小时横穿整个上海,到另一端的终点站原路返回——在地铁上度过整整一天,从终点站到终点站,从城市的最北边到最南边,周而复始来回穿梭。
中午在车站里买两个面包一瓶水,像车上卖报纸的小女孩。我不想再看别人眼里的秘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秘密,对我来说全无意义,我只需要知道一个秘密——我的秘密。
春天已经过了,这是开往夏天的地铁,但终究还要开往冬天。
傍晚的地铁上,盲姑娘来了。
我立刻站起来说:“这里有座位!”
盲姑娘准确地找到我,欠身坐下收起导盲杖:“还是你吗?上次给我让位的人?”
她听出了我的声音,我紧张地说:“是,还是我。”
“你又上班了?”
显然她还记得我失业了,我尴尬地回答:“没有,我闲着没事出来坐地铁。”
“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是啊。”我站在她面前傻笑了一声,“谢谢你上次和我说话。”
“不要谢我,你今天怎么样?”
她的声音非常好听,我把头低下来说:“老样子,不知道做什么好。”
“你总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愿如此。”
她是盲人,我永远看不到她的眼睛,整个车厢那么多人,只有她的心我看不到。
地铁开过几站,她起来说:“我要下车了。”
急忙伸手为她开路,请前面的人让一让。但她走起来并不费力,还说一个人可以出去的。
反正我也不着急回家,便跟她一起下了车,盲姑娘有些意外:“你怎么也下来了?你不是这一站吧。”
“让我陪你出站。”
“真的不用了,这条路我已走过了几百遍,对我来说根本不需要眼睛。”
“就当我是一条导盲犬好了!”
“导盲犬?”
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便跟着我一起出了地铁站。
回到地面已夜幕降临,我小心地看着四周问道:“你要去哪里?”
“旁边的广播大厦就是了。”
原来地铁出口处就是广播大厦,怪不得她说根本不需要眼睛。
陪她走进广播大厦,被门口的保安拦了下来,必须有工作证才能入内。盲姑娘从包里掏出了工作证,保安也早就认识她了。
“啊,你在电台工作?”
“是。”
“电台主持人?”
她腼腆地点头:“是的。”
“什么节目?”
我的心跳加快,而她不紧不慢地回答:“八点有一个心理节目叫‘倾听心语’,还有一档午夜节目叫‘面具人生’。”
“你是——秋波?!”
盲姑娘微微点头:“你怎么知道我的?”
“是你?”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反正也不用担心被她看到,“我……我经常听……面具人生……我很喜欢……你的主持……”
实在无法想象,电台里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居然是眼前的盲姑娘——就是她的声音,只是在生活中不会想到就是她。
“你的声音在广播里非常非常好听,还有你好多次给听众播张雨生的歌。”
她扬了扬眉毛:“今晚要听哪首歌?”
“今晚?”我一下子受宠若惊,紧张地想了想,“《我期待》!”
“好,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我还有数不清的问题:“看不见怎么点歌呢?”
“电台为我配了一台盲人电脑,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使用。”
“半夜做完节目怎么回家呢?”
“白天我一个人走没问题,晚上家里人会开车来接我。”盲姑娘急匆匆地走进大楼,“对不起,编辑还在直播间等着我。”
原来她就是秋波!我第一次见到电台主持人,居然是个盲人,虽然广播最重要的是嘴巴,但不能看总会有很多麻烦,不知她怎样克服?
继续坐地铁回家,正好是平常的下班时间,妈妈丝毫没有怀疑我,爸爸倒是问我销售业绩怎么样了?只能胡乱编了一番,让他们安心就好。
照旧把自己关在小房间,一直等到收音机里的《午夜面具》——今夜不同在于,脑中同时浮现盲姑娘的脸庞。秋波的细语像一团丝绸,又似一块小小的磁石,将我的心吸了过去。
“今天,有位新朋友点播了一首张雨生与陶晶莹合唱的《我期待》。如果,你还坐在收音机前,请暂时放下心里的烦恼,共同期待一个不同的明天。”
“我期待有一天我会回来/回到我最初的爱回到童贞的神采。”张雨生之后是陶晶莹的声音:“我期待有一天我会明白/明白人世的至爱明白原始的情怀……”
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轻轻哼唱这些人类难以企及的高音,最后副歌部分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say goodbye say goodbye/前前后后迂迂回回地试探/say goodbye say goodbye/昂首阔步不留一丝遗憾……”
失业的日子。
第十天。
又是周一早上,地铁还是那么拥挤,肩上背的还是那个包,四周依旧是那批上班的人,只是我已经失业了。
失业的第一个星期,我保持每天早起的习惯,像以前上班那样准时出门。坐上地铁直到终点站,再到坐上相反方向,穿越整个城市到另一头。早上八点到傍晚六点,漫长的地铁线成了我上班的地方。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位子,闭目养神或听MP3,从网上当了许多歌,包括张雨生的全集,他的声音陪伴我在地底穿梭了几十个小时。
在拿到裁员赔偿金前,我身上的现金所剩无几,几次走到ATM前要提款,却把手缩了回来——积蓄本来就不多,卡里的钱只会越提越少,最终会被父母发现秘密。不敢在外面吃饭,饿了买蛋糕或菜馒头,渴了买矿泉水,后来干脆从家里带出一个水瓶。
上次投出的几份简历,全如石沉大海一般渺无音讯。我又投出几十份新简历,还开始看报纸招聘版,甚至投到几家连锁家电超市。鼓足勇气给一家公司打电话,没说两句话就被对方挂断了,他们的工资标准只有1500块。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父母没察觉到蛛丝马迹,还以为我每天都正常上班。
莫妮卡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但我一次都没接过。她打不通电话就发短信,无非是些鼓励安慰的话,我也从没回过她的短信。
八点五十分,地铁开过从前每天要下车的站台。要坐许多站才可能有座位,当我把头埋在臂弯里昏昏欲睡,忽然感到腰眼被人捅了一下,冷冷的感觉像一把枪口,抑或锋利的尖刀!
刹那间,腰际火辣辣地疼起来,似乎某种异物已撕裂皮肉,深入肌肉与内脏——火热的鲜血已从腰里喷溅而出……
回头却看到无数张冷漠的脸,只有一个黑色背影挤过人群,迅速向车厢另一头而去。
虽然没看到他的长相,但已确定就是那个神秘人,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地铁车厢里,第三次在杭州龙井。
也不管腰间到底什么情况,只想追上去抓住那个混蛋,痛打他一顿,把一切秘密问出来!
然而,只迈出去一步,就感到腰间疼得更加厉害,拥挤的车厢让我无法弯腰看清楚,只能想象下半身被鲜血浸透的惨烈景象。全身的血液也沸腾起来,一股脑向头顶爆发,再度头疼欲裂,整节地铁即将要塌陷了。
终于,天彻底黑了,一切都沉没入海底,我的世界塌陷了。
我还活着。
依然是飞驰的地铁,整个人已横躺了下来,睁开眼只见许多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疑惑地围观着我,却没有一个人愿上来拉我。
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刚才有人捅了我一刀?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湿热,再把手放到眼前一看,也没发现任何血迹。
我这是怎么了?
“高能!”
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却是以前销售部的同事小于,他困惑地问:“你怎么躺到地上去了?”
该死!他不会以为我因失业穷困潦倒,被迫躺在地铁里流浪乞讨吧?
我拉住他的手,指着自己的腰:“小于,我受伤了吗?”
小于低头仔细看了看:“不,没有,你很好啊。”
但我不相信,把衣服掀起来,只见腰上白白的肉,并无任何受伤的痕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也许捅我的并不是刀子,而是拳头或手指,而我的晕倒也并非受伤,而是最近纠缠着我的间歇性昏迷。
“我早上去见一个客户,所以没去公司。”小于还是上下打量我,“高能,你怎么了?”
“哦……我……我没事……”
“你找到新工作了?”
无奈地苦笑:“不,我只是习惯了每天做地铁上下班。”
“啊?你就这么一天都在地铁上?”
“差不多吧。”
小于难以置信地摇头,这时列车停了下来:“哎呀,我到站了,我们回头再聊!”
他匆匆走上站台,地铁带着我飞速进入隧道。有个座位空了出来,我坐下仔细检查自己的腰,有些变态在地铁或公车上用针筒扎人,万一碰上就惨了。
然而,腰上并没有异样,倒是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意外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白色的纸条上有一行手写的圆珠笔小字——
为什么不上网了?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星期
蓝衣社
蓝衣社!
我当场恐惧地喊了出来,地铁里的乘客们都回头看我,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心跳越来越快,腰间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仿佛那把意念中的刀子仍停留在体内。
“为什么不上网了?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星期。”
再把纸条上的文字默念一遍,落款居然又是“蓝衣社”。
而且,我还认得这个笔迹,与杭州西湖边的电话亭里,发现的那张神秘纸条相同!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行字:“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杭州发现的那张纸条,与此刻出现在我裤兜里的纸条,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西湖边的字条是匿名的,这次却留下了“蓝衣社”的大名。
自从上次与蓝衣社在网上聊过,我已一个多星期没上过MSN了,大概这个混蛋每天都等我上线吧?现在他终于等不及了,直接潜到我身边来,用这种可怕的方式告诉我。
后背心再度毛骨悚然起来,原来蓝衣社一直在我身边,难道就是那个跟踪我的中年男子?他今天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我,用拳头狠狠捅我一下,并在我的裤子口袋里留下纸条,明天就可以在马路上用利刃捅死我,然后扬长而去神秘消失!
蓝衣社?蓝衣社!真是那个神秘男子吗?可是,在杭州凌晨给我打电话的人,他的声音与那个神秘男完全不同,到底谁是蓝衣社?难道说蓝衣社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神秘人物的统称?这些人有个统一代号叫“蓝衣社”?
太阳穴上方的神经剧烈疼痛起来,似乎血管被什么压迫着,怀疑自己是否要得癌症了?
不能留在地铁里,说不定蓝衣社就躲在黑暗中,或隐身于车厢的空气中,我的肉眼凡目无法看到他们,而他们却可以轻易地杀死我!
地铁车门一开,我飞快地冲出去,回到地面的大街上,阳光如同烈焰将我包裹起来。
阳光下才是安全的?
无助地在马路上闲逛着,到中午准备去买面包时,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打开一看是莫妮卡发来的——
“你还在地铁上吗?”
半小时后。
莫妮卡坐在我的面前,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一口气点了好些很贵的菜,我摇着头说:“莫妮卡,你不需要在那么贵的餐厅请我吃饭吧?”
“高能,既然是我请你吃饭,就不要嫌贵。”
她瞪着一双大大的混血眼睛,仍对我保持强势,我以美国的方式耸耸肩:“好吧,谢谢。”
原来,小于一回到公司,就把我的事告诉了全体同事,添油加醋地说我终日在地铁里流浪。大家觉得我得了失业忧郁症,甚至说我发了精神病,迅速传到了莫妮卡耳中,她立刻给我发了短信。铁石心肠一下子被她软化了,大概是蓝衣社造成的恐惧,让我极度迫切地想要得到帮助,不再想孤立无援地面对那黑暗中的力量。
我看着她栗色的头发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不该拒绝你的好意。”
“好了,告诉我,今天怎么了?我不相信他们说你已经疯了。”
“也许他们说的没错。”
我长叹一声,把上午在地铁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莫妮卡。
“GOD!蓝衣社?”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随时都有危险,我成了一个猎物,而猎人始终躲在黑暗中,我希望你不是那个猎人。”
“当然不是!”
在我和莫妮卡对话的同时,一直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心底的话全都被我看清楚了,却发现至少现在她并没有说谎,她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是一致的,她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今天上午事情的来由。
终于可以稍微信任她一点了,起码她不是地铁上那个家伙的同伙,我托着下巴说:“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服务生依次端上了菜,我已忍受了一个礼拜面包馒头,顾不得形象狼吞虎咽起来。
“吃慢一点。”莫妮卡看着我的样子笑起来,可怜我的狼狈,“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查一家外资医院——太平洋中美医院,查查这家医院的底细,还有这家医院的院长,他的名字叫华金山。”
她迅速拿出手机记下:“没问题。”
“但你还是有许多秘密没有告诉我。”
“很抱歉。”她吃的很少,却坦白地面对我的眼睛,“我迟早会说的,但不是现在。”
“如果我还有机会活到明天的话。”
“你太悲观了,这个世界很大,绝不只有一片天空!”
她的“天空”真是一语双关,我摇摇头:“我的天空很小,小到只有井口那么大。”
“那就去找另一个天空!高能,你绝非平凡之人,你能看透别人的心,也能发现许多别人无法99lib?发现的秘密,你只是暂时被困在平庸的环境,但迟早有一天会飞上属于你的天空。”
从莫妮卡的眼睛里可以看出,这番话是发自她真心的。我有些莫名感动,因为从小到大那么多年,除了那些明显拍马屁的假话空话,从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谢谢,可究竟是哪一片天空属于我呢?”
“这取决于你自己!”
手机又响了起来,接起来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高能先生吗?我是欧洲德古拉公司,我们收到了你投来的简历,请你明天下午两点到我们公司来面试,谢谢!”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说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就收到了一家著名外资企业的面试通知。
我兴奋地告诉了莫妮卡,她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家公司,明天一定要加油哦!”
还没等我说“当然”,手机又一次响起,难道明天面试有变?提心吊胆地接起电话,却是另一个陌生声音:“高能先生,我是贝贝集团的副总经理,我们收到了你投来的简历,请明天下午四点到我们公司来面试,谢谢!”
几乎与刚才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一家公司,投简历前查过这家公司的情况,是一家新兴的民营食品企业,虽然不大但有很强的成长性。贝贝集团的面试是下午四点,紧挨着欧洲德古拉的面试时间,顺利的话都不会耽误!
苦苦等待了一个星期,突然同时接到两家公司的面试邀请,否极泰来时来运转了吗?
莫妮卡要了一小杯红酒,举起杯子说:“高能,祝你好运!加油!”
红酒杯里的荡漾着鲜血般颜色的汁液,感觉像从我的脖子里流出来的,我皱起眉头说了一声:“加油!”
傍晚。
像往常下班一样回到家,为了表演得更加逼真,我还向妈妈抱怨公司的事情多,侯总经常召集大家开会。爸爸劝我不要怨天尤人,要努力工作服从领导安排。原来我也可以成为一个擅长说谎的小孩。
埋头准备明天面试的材料,翻出大学文凭和各种考级证书,还有在天空集团上班期间的个人业绩,自然都是2006年以前的。上网搜索欧洲德古拉与贝贝集团的资料,成功面试还要熟悉应聘单位的情况,如果说出对方最需解决的问题,并提出我的解决方案,肯定会被面试官刮目相看。我甚至给自己准备了讲稿,并用一个钟头背了出来,深更半夜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淋漓不尽的雨,不停地在屋里徘徊,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裤子口袋,摸出一张小纸条——
“为什么不上网了?我已经等了你一个星期。”
蓝衣社!
我跳到电脑前,上网登录MSN,刚联机不到十秒钟,就响起了对话的声音。
屏幕上跳出蓝衣社的文字:“你果然上来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蓝衣社:“对不起,你的腰上还疼吗?我用力是不是太大了?”
果然是这个家伙干的!现在他要是站在我眼前,我就马上打暴他的鼻子!我狠狠打着键盘:“如果你还是男人,请你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人是鬼!”
蓝衣社:“你怎么确定我是男人?”
难道他——不,是她?
就在我万分疑惑地抓着脑袋时,MSN上又跳出蓝衣社的话:“别猜了,我是男人。”
“我见过你?在兰州拉面馆里?在地铁车厢里?在杭州龙井?”
蓝衣社:“我是男人,但不是一个男人。”
一开始我没看懂,可很快明白过来了——他是男人,但是好几个男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有好几个人,甚至是一群神秘的人?
“你到底是谁?”
蓝衣社:“蓝衣社。”
他的回答让我几乎抓狂:“该死的,在一年零七个月前,在杭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蓝衣社:“发生了必然要发生的事,不是你或者我或者其他人导致的,而是一个早已注定的命运。”
“半夜把我带走的人是不是你?”
蓝衣社:“带走你的人是蓝衣社。”
“那你承认就是你了?”
蓝衣社:“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初把你带走的人是蓝衣社,但不是我。”
我简直要被他搞晕了:“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不就是蓝衣社吗?”
蓝衣社:“我是吗?”
“刚才你还说你是蓝衣社!”
蓝衣社:“对不起,蓝衣社不是一个人,我可以是蓝衣社,但蓝衣社不可以是我。”
“那你又是谁?”
要不是怕吵醒父母,我就差在电脑前狂吼起来了。
蓝衣社:“一个让你不寒而栗的人。”
刚打出这句致命的话,他就从MSN上脱机了。我怔怔地看着屏幕,看着最后那句话。
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人?
失业的日子。
第十一天。
也是我应聘面试的日子。
为了给面试官留下一个好印象,特意去了趟美容院。躺下来做了个脸,又花一百块钱做了个新发型,照照镜子已焕然一新,谈不上英俊潇洒,起码也上得了台面。
下午,换上一身新衣服,反复检查带的所有材料,忐忑地走出家门——我对妈妈说去参加一次重要的会议。
打车提前半个钟头就到了欧洲德古拉公司。前台小姐让我在外面等了几十分钟,过来面试的人起码有二十多个,发布的招聘名额只有两个,看来竞争将相当惨烈。
终于轮到我了,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吐出嚼了一刻钟的口香糖——对面试或约会很重要。房间里跑出来一个女孩,垂头丧气掉着眼泪,让我立时紧张起来。
走进压抑的狭窄隔间,大概就是公司名字“德古拉”给面试者的感觉。两个面试考官,一个是人力资源总监,还有一个是销售总监,招聘职位是销售员。
“下……下……下午好!”
该死!第一句话就出洋相了,我的双腿都在打颤,原本准备好的一长串话,但看到这两个表情严肃的考官,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人力资源总监督看了一眼资料,懒洋洋地问:“你叫高熊?”
汗!
“不,是高能!”
“哦,对不起,也许我要换一副眼镜了,你以前在天空集团?”
“是……是……我在天空……天空集团,做了四年的销售,总共为公司完成了二十六笔大宗业务,总销售额超过一百五十万元。”
销售总监突然说话:“你认识侯总吗?”
“啊……”听到“侯总”两个字,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是,他是我的顶头上司。”
“侯总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带出来的人是不错的。”
人力总监却打断了他的话:“好了,面试开始,第一个问题:你的初吻是几岁?初吻对象是谁?”
初吻?
一下子懵住了,这完全是个人隐私,和应聘有什么关系?何况——我也根本不记得自己的过去,更别提什么初吻!
“我……我……不记得了!”
“是不是中学就开始谈恋爱了?而且同时谈了好几个女孩,搞混了记不清了?”
怎么越描越黑了?我急忙为自己辩白:“不!我不是这种人!”
“你不诚实!”人力总监板下面孔,“对公司领导要诚实,这是销售员最基本的素质!”
“对不起!我……”
“第二个问题:谈过几次恋爱?我是说那种真正意义上交往的恋爱,你懂吗?真正意义上的!”
他的真正意义就是肌肤之亲,这与工作有什么关系?怎能作为面试的问题?虽然听说外企面试官很变态,但也没想到这么变态?
“快点回答!”
面对人力总监的催促,只能低下头来——我与谁有过这种关系呢?唯一被我知道的是田露,可那算是恋爱吗?田露眼中的我不过是一条慰籍她寂寞的公狗!
我决然地摇摇头:“不,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又在说谎,你们为什么都不说实话!像你这种年龄,怎么可能没有谈过恋爱呢?”
看来这个人力资源总监是少年风流的情种,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有花头。
气氛渐渐尴尬僵硬起来,销售总监终于打圆场了:“哎呀,这些问题都是个人隐私,你让人家怎么回答?还是我来问吧。”
同时,他的眼睛向我泄露了他的心里话:“切,色情狂,又问出这么多问题,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就想招进一个风骚货,然后想方设法把人家搞上床。”
原来销售总监背地里管人力资源总监叫色情狂,真是个贴切的称呼!总算舒下一口气。
“第一个问题:如果公司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业务需要你在半夜加班,突然同时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女朋友打来的,说她遇到了强盗,要你过去救她,还有一个是你老妈打来的,说自己重病被送到了医院,你该怎么选择?”
销售总监提的问题简直更加变态!放在平时这家伙早就被人抽死了!我只能强忍着想了想,自作聪明地回答:“先去救女朋友!救好以后带着她去医院看妈妈。”
“不,我的问题是:如果公司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业务需要你在半夜里加班,那么你的答案应该是——不管你接到的电话是什么内容,你都必须要在公司里完成加班!这是你必须要完成的工作,就像一个军人在上战场时接到老妈住院的电话,他就能临阵脱逃吗?一个销售员,一个德古拉公司的销售员,必须要有超出常人的敬业精神!”
听完销售总监的话,我已经目瞪口呆了,他接着又提出了第二个变态要求:“请你坐在地上,用最大分贝的音量高喊:我是德古拉!”
“坐在地上?还要高喊?”我已忍无可忍,“不!我不是一条狗!”
“狗是忠诚的动物,如果把你比喻成狗,那是对你的表扬!我们德古拉公司是军事化的管理,尤其是销售员!服从就是一切,如果不服从,就得滚蛋!”
简直是神经病,在这上班意味着丧失人格,每天接受非人的侮辱!相比之下侯总还算文明了。怪不得刚才那个女孩会哭着跑出来,纵然是男人也会被弄疯的。
人力资源总监突然说话:“好拉,他不适合,让他出去就是了,不要这么说嘛。”
刹那间,我还看到了人力资源总监眼底的秘密:“销售总监这条疯狗,又耍出这种伎俩了,公司里谁不知道你最变态,你的员工个个都在诅咒你吃狗屎!”
原来他们两个互相看不起,各自给对方起了“色情狂”与“疯狗”的绰号。
我离开小房间时突然回头:“人力资源总监先生,你知道你旁边的这位怎么称呼你吗?”
“什么?”
这回轮到他们瞪大眼睛,我微笑着说:“色情狂!他管你叫色情狂,你自己去打听一下,问问别人他是不是一直这么说你的。”
“你小子想找死?”销售总监一下子跳起来,“居然敢在这挑拨离间,想要报复我是吗?”
“哦,销售总监先生,你先不要生气,你知道你旁边的这位是怎么叫你的吗?”
“你什么意思?”
人力资源总监也站了起来,我冷笑道:“你不是经常管他叫疯狗吗?怎么不敢承认了?”
他的表情立时难堪起来,销售总监则死死盯住他,显然也证实了我并没有说谎。
“胡说八道!”人力总监赶紧向旁边解释,“你不要听这小子乱说,他才是条疯狗呢!”
我在门口挥挥手:“一个色情狂,一条疯狗,两位再见!”
走出变态的欧洲德古拉公司,回到外面的天空下,心情骤然轻松了许多。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一吐胸中积压了数天的郁闷,若每天都能这么畅快地一吐心声,大概能多活个十几年!
我还得急着赶去第二家公司面试——贝贝集团。
四点整,昨天说好的时间,我准时踏进了应聘的公司。
这里是一个创意产业园区,虽然是旧厂房改建的办公室,但布置得很有后现代风格,墙上装饰着许多儿童艺术照片,走进去感觉童趣盎然。
贝贝集团负责面试的就是老板,也是公司的总经理,说明很重视招聘。老板大约四十岁,典型的民企创业者。相比德古拉公司的变态面试官,丝毫没有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态度,心平气和地与我说话,还给我倒了一杯茶。他先询问我的工作经历,又介绍了公司的情况——贝贝集团主要代理销售婴幼儿食品,公司对产品质量要求非常高,与国内外的食品检验机构有长期合作,必须是天然无污染的食品,才能进入销售渠道。
老板并没什么古怪的问题,直接提出了工作要求,虽然对我来说绝非易事。我也诚恳地提出了想法,老板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最后坦率地说:“高能,我最看重的是你的世界500强工作经历,希望你能把天空集团的优秀经验带来。”
“那我——”
“明天就来上班吧,基本工资3000元,此外公司会为你缴纳四金,每个季度有百分之五的销售提成。”
“谢谢!”
我兴奋地站起来,刚要和老板握手,老板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也不避讳地接起手机:“是我……什么……哦……嗯……不……不……不……是……没关系……就这样定了……好……再见!”
这通电话足有五六分钟,老板却总共只说了这么几个字,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完全不同的心里话——
“什么?根据新西兰方面最新的检查报告,我们代理销售的三鹿奶粉含有三聚氢胺?这种成分可能导致婴儿肾结石?甚至危害生命?没关系!怕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国内许多食品中都含有三聚氢胺,什么牛奶、鸡蛋、猪肉……大家不是每天都在吃吗?只要别给自己的小孩吃三鹿就行!对了,这回你聪明了,继续向市场销售,继续宣传三鹿奶粉无公害无污染!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有钱赚就行!现在我又招了一个家伙来做销售,大家看到他这么老实的样子,更不会怀疑我们了。对,就这么定了,继续销售!”
等他打完这通电话,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五分钟前还是天使,现在已完全变成了魔鬼!刚才和我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他们根本不会对食品安全负责,明明知道奶粉里含有化学物质,可能导致婴儿死亡,还是要继续销售下去,居然想利用我的老实!太无耻了!
老板也感觉不太对劲:“你怎么了?眼神那么奇怪?”
“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我意识到自己的面孔已涨得通红,“你是个骗子!我不愿在你这种老板手下工作。”
“高能,到底怎么回事?”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大声道:“请你不要销售三鹿奶粉,不要毒害我们的孩子,不要再干这种缺德事了!”
“你!”
老板惊讶而恐惧地看着我走出房间。
飞快地离开这家公司,肾上腺素急剧分泌,热血让我浑身颤抖,迫使我在马路上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110。
“喂,是110吗?我向你举报一家公司——贝贝集团,他们在销售含有化学毒物成分的婴儿奶粉!请赶快取缔他们!”
接着,我通过114查到了国家食品监督局的电话,再次举报了贝贝集团和三鹿奶粉。
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英雄。
傍晚,回家的地铁。
短暂的兴奋又被漫长的失落取代,不管是否出了一口恶气,但我的两次面试都告失败,我依旧是一个失业男。
我已不再奢望了,人的好运只能用一次,我的好运却用到了这两家公司上,一家变态一家卑鄙。要不是读心术救了我,恐怕就成了毒奶粉销售员,到时候下了地狱还会被煎油锅吧!
车厢越来越拥挤,仍没遇到期待中的盲姑娘。美容院里新作的发型,还有今天换上的新衣服,都被挤得乱七八糟。失望地闭上?眼睛,任凭身体被挤来挤去,像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舢板。浑浊的空气令大脑缺氧,昏昏欲睡才发现即将到站。匆忙挤出去,周围传来抱怨和咒骂声。回到站台感到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要命!反复检查衣服和裤子口袋,又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却再也找不到手机的踪影。
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肯定是刚才急着要下车,却小偷摸走了裤兜里的手机!
我像只无头苍蝇在站台上乱转,看着地铁工作人员就在眼前,却不晓得要如何说?当时车门附近那么多人那么多手,谁知道是哪一个?何况列车早已开远,不可能为了我再停下。茫然地抓紧拳头,十指几乎抠进掌心,却不知该砸向哪里?
绝望地仰天长叹,最近半年来所有的悲伤,都化成此刻的愤怒。人们胆怯地从我身边绕过,地铁工作人员也走上来问,我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离开这个倒霉的站台。
回家的路上,晚风席卷而来。工作丢了,面试失败了,就连手机都丢了!为什么整个世界都与我为敌?为什么厄运总是与我为伴?与其如此,当初又何必醒来?还不如永远做个昏昏噩噩的植物人,也不用承受这些人世的烦恼!
在自家门前犹豫许久才进去,妈妈诧异地拉着我的手:“能能,怎么脸色那么差?”
看着妈妈,我的鼻子酸涩,纵然铁石心肠也撑不下去:“对不起!妈妈,我骗了你。”
“哎呀,怎么回事啊?”
妈妈更加担心,爸爸也过来拉着我坐下:“发生什么尽管说!”
“我失业了。”
“什么?你说什么?”
“失业!十几天前就被公司裁员了,因为销售业绩最差。对不起,这些天一直瞒着你们,每天早上出门去坐地铁,到傍晚再坐地铁回家。我偷偷地在网上求职,今天去两家公司面试,但都失败了!对不起!”
我绝望地低下头,无可抑制地掉下大颗眼泪。他们一开始还不相信,但等我说完都沉默了,父亲叹息了许久,妈妈跑到屋里哭起来了。
原本以为父亲又会咆哮一通,没想到他摸摸我的头:“儿子,抬起头来,不要像个孬种一样掉眼泪。失业算什么?我们单位那么多人下岗了,还不是照样活着吗?再说你那么年轻,有学历有工作经验,不怕找不到好工作!”
“爸爸。”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父亲给我的温暖。
“知道你妈为什么哭吗?不是为你的失业而哭,而是因为你欺骗了我们,还整天装作上班的样子,在外面吃苦了吧?”
想起每天的面包和馒头,我就难过得抬不起头:“是,是我不好!”
“这两天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再天天往外乱跑了。”
“爸爸,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地找工作的。”
进屋去找妈妈,搂着她的肩膀道歉,让妈妈不要再哭了。现在,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是父亲每月两千块钱的工资,再加上妈妈的退休工资。
我是一个失业男。
第十一章 父亲之死
现在,我是一个囚徒男。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下午一点。
狱警打开铁门,我将小簿子塞进抽屉,在监视之中来到走廊里。
放心,我不是去坐电椅,而是作为囚犯为监狱服务。我现在被分配在洗衣组,大概他们觉得中国人很擅长洗衣服,其实我在家从来不洗衣服的。
又是穿过三道大铁门,来到洗衣房开始工作。这里总共有八名囚犯,分别来自五个不同的监区,只有C区的老金是我认识的。
老金四十出头,是典型的美国东部白人,他姓KING,与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同姓,所以我管他叫“老金”。他曾经是一个亿万富豪,经营一家风险投资公司,甚至与天空集团的神秘老板共进过晚餐。去年的金融危机让他倾家荡产,他准备杀死妻子再自杀。结果妻子被他开枪打死,而他在把手枪塞进自己的嘴巴之后,却感到后悔了——于是,他以二级谋杀罪被判处二十八年监禁。虽然被关进了监狱,依旧享受很好的待遇,还是典狱长面前的红人——别跟我提 href='1907/im'>《肖申克的救赎》,尽管老金同样在为典狱长买股票出谋划策。
在不断发出噪音轰鸣的洗衣房里,老金单独与我站在一起收衣服。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冷笑着问:“你好像有些不对。”
“不,我很正常。”
我不屑地回答,继续低头整理那些衣服。老金知道我曾在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工作,总是对我另眼相看。但我并不待见这位典狱长的红人,所有的囚犯里最看不起的就是他。
“昨晚,我听说那个人又出现了。”
老金说话的语气真是瘆人,好像“那个人”就站在我身后,泛起一手的鸡皮疙瘩。
“哪个人?”
“掘……墓……人……”
这三个字让我面色大变,轻轻“嘘”了一声,又紧张地看看左右,是否被狱警或其他囚犯听到?不敢再和老金说话了,仿佛一个瘟疫已缠上他的脖子,我赶紧到另一边继续干活。
掘墓人?
这三个字(当然是翻译成汉语)是肖申克州立监狱最大的禁忌,平时谁都不敢提起这个名字,一旦提及就预示着要出人命!
一个小时的劳动结束,狱警把我们押送出洗衣房,回到各自的牢笼之中。
我不敢向老马科斯提“掘墓人”三个字,翻出抽屉里的小簿子,加紧记录我的故事——
失业的日子。
第十二天。
我是一个失业男,一个绝望而无所事事的失败者,一个很要吃政府失业救济金的穷光蛋。
星期三,再也没人早上催我起床了。整个上午蒙头大睡,想把十多天来的疲倦都释放掉。但越睡越腰酸背痛,太阳穴神经不断跳着,一个个梦境接踵而来,其中有一个最可怕的。
中午妈妈才把我叫醒,做了一桌可口的菜肴,也算补偿我上周悲惨的午餐。今天起才是真正失业“在家”,躺在床上无聊地翻频道,找不到想看的电视节目。下午四点,我忍不住出门了,让妈妈不要担心,很快就会回来。
其实,我是出去买手机的。昨天在地铁上被偷的手机,是上个月新买的诺基亚行货,花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怎么不叫人心疼呢?还有全部的联系人名单和客户资料,不过现在也不需要了。办完挂失手续,我跑到通讯市场,买了一台500块的山寨版IPHONE手机,再被偷也不会太心疼。
新手机刚打开,就响起了铃声,接起却是莫妮卡的声音:“高能,你怎么才开机?我从昨晚就开始打你电话,但一直关机,你干嘛呢?”
“哦,我——我的手机昨天被偷了,刚才买了一台新手机。”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这样啊,那也挺可怜的,昨天面试怎么样了?”
“倒霉透顶!”
“失败了?没关系,还有机会。对了,你让我查太平洋中美医院的底细,已经有结果了,你在哪?见面聊!”
半小时后,我们在附近一家茶餐厅会合。莫妮卡穿着一身运动装,刚做完健身,迅速点了几个菜。我却先给家里打电话,以免妈妈不安。
“现在变成乖孩子了?”
“莫妮卡,我这么倒霉,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好了,言归正传!”莫妮卡一边吃一边说,“我调查过了,太平洋中美医院,是美国一家医疗服务公司投资的,在中国有两家医院,一家在上海,还有一家在杭州。”
“没错,那么院长华金山呢?”
她翻出一个小记事本说:“华金山1960年出生于中国,1979年考入南京医学院,80年代赴美国留学,获得了脑科与精神科的两个博士学位,他的导师是一位著名的医学教授,以探索人脑秘密潜能而著称,被主流科学家认为是‘大脑狂人’。”
“大脑狂人?”
“嗯,华金山在美国待了二十年,其中有大约六年的时间,他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到底又做了什么?总之这个人非常神秘,等到他重新出山,已经是一家美国医疗服务公司的首席技术代表,被派到中国来担任院长,这是2006年的事。”
“正好是我出事那年!”
“嗯,肯定与你的出事有关,因为我还调查到——2006年秋天,当你在杭州龙井的白鹿山隧道发生车祸,第一时间是被送到了太平洋中美医院的杭州分院。”
“什么?”
如此重要的事情我居然从不知情!我瞪大眼睛,筷子都掉到了地上。当初父母告诉我出事情况时,只说把我从杭州的医院接走,送到上海的这家医院,并未说过上海与杭州的这两家医院,实际上是同一个老板开的!
“我也感觉很奇怪,为什么车祸事发当晚,偏偏要把你送到一家外资医院?后来才发现,太平洋中美医院杭州分院,就位于龙井白鹿山隧道出口处,距离车祸地点不到五十米,所以你被送到了最近的医院救治。”
听完莫妮卡的这番话,我沉思片刻:“蹊跷的车祸……隧道口五十米外的医院……在同属一个老板的医院昏迷了一年……古怪的华院长……奇异的催眠……”
“所有这一切都好像事先设计好的,一个巨大的陷阱!”
她代替我做出了结论,而我越想得深入,额头的血管就越涨痛,我撑着脑袋艰难地说:“是,绝对不是什么偶然,我是他们的牺牲品,是试验品,是小白鼠,可怜的小白鼠。”
“放心,高能,我会为你找到真相的。”
“不,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莫妮卡,你的本领也太大了,就这么一两天的时间内,把什么问题都查清楚了——就连我车祸后被送到了哪家医院,你简直就像个无空不入的间谍。”
“你在怀疑我?”莫妮卡笑了起来,“至少我不是女版007。”
但她越辩解,我就愈怀疑她的身份:“你是怎么调查出来的?通过什么人什么渠道?”
“这你不用管,我有我的资源。”
她的眼睛同时泄露了心里话:“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但我从她眼睛里发现也仅限于此,更深的秘密她根本就不去想,所以也不会被我抓到。
“对不起,我要回家了!”
匆忙地站起来,离开失望的莫妮卡。
夜晚,八点。
回家压抑心头的烦躁,一进门就对妈妈说:“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
“能能,你怎么拉?晚饭吃好了吗?”
“一年半前,我在杭州出车祸后被送到的医院,就是中美太平洋医院的杭州分院!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们怎么没告诉我呢?”
我又对妈妈大叫大嚷,她摇摇头:“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因为同一家医院,才把你转过来继续治疗,也不算什么巧合。华院长愿意给你的治疗费打折,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
“我怀疑这家医院有问题!”
“没良心的孩子,人家把你从昏迷中救醒了,你还说人家医院不好。”
“咦?爸爸怎么不在家?”
才发现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
“吃晚饭的时候,你爸接到一个电话,吃完饭就立刻出门了,好像还有什么心事。”
“他没说去哪里吗?”
“什么都没有说,就说去见个朋友,也没说是谁。”妈妈担忧地坐下来,“我也感到奇怪,你爸没几个朋友,平时下了班就回家,晚上从来不出门的,究竟是什么急事呢?”
爸爸也许有自己的事吧,我打开电视的求职频道,期望能找到工作机会。
晚上十点,父亲还没回来,妈妈等不及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却发现居然关机了。我安慰妈妈说:“大概手机没电了吧,放心爸爸从来不会晚回家的。”
以往最不愿见到父亲严厉的脸,可我见不到这张脸却更烦躁不安。等到子夜十二点,父亲居然还没有回家。妈妈真急了,打电话却还是关机,这是从没有过的。我敏感的神经越发紧张,那个神秘电话是谁打的?什么人让爸爸那么晚不回家?与我身上的秘密有关吗?抑或家族的秘密?我是兰陵王的第49代孙,父亲自然就是48代孙,我们有着相同的基因,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也曾经或即将发生在他身上?
时针已走到凌晨一点。
妈妈决定报警!刚拿起电话要拨110时,却响起了沉闷的敲门声。
飞快地打开房门,果然是爸爸憔悴的脸。他缓缓走进房间,面色很苍白,双眼无神地坐在沙发上。妈妈急忙给他倒了杯热茶,接着就严厉的审查:“老头子,你究竟到哪去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我们都快要急死了!”
“不要紧张嘛,我只是手机没电了。是一个外地的老朋友,十多年没见过面了,来上海找我喝酒,不知不觉聊到了半夜。”
但这点伎俩怎能骗得了妈妈:“你喝酒了?怎么嘴里一点酒味都没有?”
“喝了就是喝了!”爸爸生气地站起来,“明天还要上班,我要睡觉了。”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我始终紧盯着父亲的眼睛,我知道他在说谎,他见到的并不是什么老朋友,而是一个危险的家伙。
突然,父亲回头瞪着我说:“你也给我睡觉去!”
水。
黑沉沉的天空,阴森森的林子,冷冰冰的湖水,还有少年的我。
我,十五岁,瘦弱不堪,伸开双手躺在水岸上,波浪不断拍打肩膀,再也无法将我唤醒。
我死了。
林间小径里走来另一个男人的身影——父亲。
父亲走到死去的儿子身边,俯身抱起我尚未僵硬的身体,将头埋到儿子的怀里,浑身剧烈颤抖,连头发也白了一大块。
失声痛哭。
他的哭声惊醒了我,恐惧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也满脸泪水。身下仍然是我的小床,窗外依旧彻底的黑暗,时间是凌晨四点。
后背心全是冷汗,就连手脚也是冰凉,仿佛刚从水里打捞上来。抹去脸上的泪珠,确定自己还活得好好的。渐渐从奇幻的梦境中走出来,仔细回想今晚的梦,有一个最大的不同。
我梦到了父亲。
仰头倒在床上,最近半年来做的每一个梦,都无法用现实的生活来解释,而这些梦的共同点就是:黑夜里的水。
虽然离天亮还很早,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脑中反复浮现梦中的景象——父亲抱起死去的儿子,悲痛地仰天长啸。
不知何时睡着,也不知何时醒来,太阳已照到窗帘上。急忙冲到外面的房间,想要找爸爸说话,却只看到正准备早餐的妈妈。
“爸爸在哪里?”
“你爸刚出门,上班去了。”
傍晚。
父亲下班回家了,往常都是他在家等我下班,今天却是我在家等他下班。
他的头上多了许多白发,妈妈也惊讶地说:“老头子,你的头发怎么了,一晚上就白了?”
“没事,人老了自然就这样。”
妈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倒不是怀疑他昨晚出去搞花头,多年来她知道爸爸是个老实人,但今天明显藏着什么沉重的心事。
一家三口的晚饭,在沉默压抑的气氛中吃完。
我回到小房间里准备看书,父亲却突然推门进来,而平时他从不进这个房间。我意外地看着他说:“爸爸,你有什么事吗?”
他神情诡异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我的床上。
“爸爸,怎么不说话了?”
“儿子,你恨我吗?”
为什么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恨你?我干嘛要恨你啊?”
“爸爸的一辈子都很平庸,活到现在没赚多少钱,也不像别人的老爸有权有势,可以给子女找到好工作,让孩子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儿子,你从小就没享受到什么,老爸也没能力为你做什么,每天住在这破房子里,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给你买上新房,爸爸对不起你!”
从他悲伤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父亲真心的话。我以前的博客告诉我——那确实是我的梦想,有一个富裕的家庭,既有钱又有权的老爸,从读书到工作都有人给我开后门,住别墅开宝马,每天有女孩我投怀送抱……我忽然开始从心底厌恶自己。
我抓着爸爸的手说:“你在说什么啊?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我干嘛要跟那些人比呢?老爸你那么多年老老实实,不贪污不受贿不动别人的坏脑筋,你是一个合格的好爸爸,要比那些贪赃枉法的混蛋们好很多倍!”
“可看看现在的你——丢了饭碗,失业在家,没有钱,没有女朋友,爸爸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很难受。”
“爸爸,干嘛要和我说这些?是因为昨天晚上?你到底出去见了谁?”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你的烦恼是不是和我们高家的祖先有关?”
爸爸的眉角微微一跳,沉默了片刻说:“一部分有关吧。”
“那你承认了?我们是北齐皇族兰陵王高长恭的后代?”
“是。”
“我们家还有什么秘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遗传病?”
我的大胆又一次惹怒了父亲:“胡说八道什么?老爸我有毛病吗?现在不是很健康吗?”
“哦。”想起两年前写给天空集团美国大老板的信,“我们家和天空集团有什么渊源?”
爸爸的脸色又是一变,转身背对我说:“你以为你进入天空集团,你老爸帮助过你?”
“真的吗?”
“不,当初我不知道你去应聘,等你被天空集团录取才告诉我,这完全依靠你自己,我为你感到自豪。”
“你为我自豪?”这倒令我惊讶,“你不是一直骂我不成器吗?”
“对不起,儿子,以前我对你太严厉了,很少对你笑过。”他抓着我的肩膀,紧紧抱住,“其实,我心里非常非常爱你,你是我的骄傲,无论你做什么工作,无论你将来怎么样,你都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儿子!”
虽然这番话让我感动,但总觉得有些古怪,我焦躁地靠着他的肩头:“爸爸,我也爱你!我一定会好好孝顺你和妈妈的!”
“儿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这就是对爸爸妈妈最大的孝顺!”
父亲说完走出房间,留下我独自回味刚才的话。这是我们父子第一次深入长谈,也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动容。
水。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黑色的夜鹰。
但是,红色的水。
染红整片湖水的是我的血。
十五岁少年的我,伸开双手躺在水边,从我身上不停地流出鲜血,被冰冷的水浪冲刷卷走,渐渐蔓延到整片湖泊……
啊!
随着一声惊恐的惨叫,我从床上跳起来,惊魂未定地摸摸身体,幸好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受伤流血的迹象,只是又一个奇怪的梦罢了。
窗帘外的天依旧黑沉沉的,打开灯发现只有凌晨两点,这几天我做梦的时间越来越早了。
浑身上下都是冷汗,必须得去冲个热水澡。
穿过黑暗的房间,拉开卫生间,却闻到一股奇怪的腥味。疑惑地打开电灯,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仿佛有个黑影从眼前掠过。
父亲。
当我看到父亲——我的眼睛与表情都凝固住了,大脑嗡的一声几乎空白,整个身体和双腿都僵直在卫生间里。
不,这不是梦,也不是想象,而是真实的场景,致命的场景。
父亲倒在放满了水的浴缸里,而整个浴缸里的水,都已经被染得血红血红。
其实就是血。
等我冲到父亲身边,才发现他的手腕有道很深的伤口,整个浸泡在浴缸半温的水中,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半个身体几乎被染红了!
分明是割腕自杀!
我将父亲从浴缸中抱出来,再摸了摸他的鼻子,感觉还有一些微弱的呼吸。
“妈妈!”
我疯狂地冲进卧室叫醒母亲,她还揉着眼睛不知不觉地问:“大半夜吼什么啊?”
“爸爸出事了!”
等她走进卫生间看到爸爸的样子,当即几乎晕倒过去。我急忙把妈妈扶起来,她浑身颤抖地说:“快!快!送医院!”
“等一下,先包扎伤口!”
家里正好有些包扎工具,我把父亲割破的手腕包扎起来,期望暂时能够止血。
“快打120叫救护车吧?”
妈妈已哭得六神无主了,我摇摇头说:“救护车过来还要十几分钟,我们小区对面就是医院,必须马上把爸爸送过去!”
我艰难地背起父亲,他要比我重十几斤,现在更是死沉死沉的。妈妈帮忙在后面托着他,踉踉跄跄冲出房门。我一手撑着楼梯扶手,一手抓着爸爸的胳膊,仿佛压着千钧重担,随时都会将我压入泥土。等小心地走下楼梯,我的额头已满是汗水,肩膀和腰背异常酸疼。
为了抢救父亲的生命,我不顾一切往小区门口跑去。凌晨的晚风吹到我脸上,风干了刚才流淌的眼泪。妈妈贴着爸爸的脸,呼唤他的名字期望能醒来。黑夜的路灯照着我们,走出小区门口,马路对面就是医院了!
可我感觉力气已经用尽,背上的父亲越来越沉,我整个人要崩溃了。深深呼吸了一口,咬紧牙关撑起最后的劲,背着爸爸小跑着冲过马路。凌晨街头疾驰的汽车,对横穿马路的我不停鸣喇叭。我却把性命豁了出去,几乎被一辆大卡车碾到,幸运地跑到医院门口。
直接背着父亲进了急诊室,把他最后残留着一口气的身体,小心地放在担架床上。妈妈匆忙跑去办理挂号手续,值班医生简略检查了一下父亲,摇摇头说:“手腕的伤口很深,大量失血,心跳和脉搏都很微弱,瞳孔放大,非常危险!”
眼泪再次掉下来,我抓着医生的手吼道:“快点救他!救他!”
医生重新包扎了手腕的伤口,把父亲推到另一个房间:“病人大量失血,唯一的办法就是输血,但他需要的输血量非常大,现在医院血库里的存血已经用光了。”
不用他再说下去,我立刻伸出手说:“抽我的血!我是他的儿子!”
随后,我和父亲分别火速做了血型检验。
结果出来以后,医生却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对不起,你不可以给你的父亲输血。”
“为什么?”
“你们的血型不一样,你的父亲是O型血,而你却是AB型血。”
我张大了嘴巴:“什么?我是AB型血?”
“血型排列是很复杂的,父母与孩子的血型不同也很正常。”
妈妈痛苦地摇摇头说:“我是B型血,也不能给老头子输血吗?”
“不可以,我无能为力了!”
我抓着医生的胳膊说:“不,医生,请你再想想办法,能不能从其他医院再调血过来?”
“现在是凌晨三点,你让我怎么调?”
然而,医生的眼睛却让我发现,他心里的另一段话——
“老头子真可怜啊,儿子居然是替别人养的!”
我的脑子里又是“嗡”的一声,握紧拳头,盯着医生的眼睛说:“什么?你说什么?”
医生表情古怪地后退了一步:“没什么,我要去抢救你的父亲了。”
我和妈妈都绝望地看着他,在急诊室外的小房间里,各种仪器插入父亲的身体,反复折磨着奄奄一息的他。
凌晨的医院,大厅里空空荡荡,呼啸着阴冷的风,只有一盏吊灯诡异地闪烁着,是否感应到了某种灵体?
十分钟后,医生向我们走来宣布:父亲因未能及时输血,失血过多导致脏器功能衰竭,已确认死亡。
父亲死了。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一天。
凌晨五点,医院。
我亲手把父亲送进太平间,摸着他的身体逐渐由热变冷,皮肤由苍白变得黑紫,骨胳与肌肉渐渐僵硬。医院大厅的电灯始终在闪烁,风从走廊席卷而过,吹动父亲的头发,要带走什么东西。手腕伤口的血早已干涸,在担架床上留下些许血迹。他流失了体内大部分的血液,整个人更加干瘦僵直,就连小护士都蒙起了眼睛。
可我并不感到害怕,只是不停地抚摸父亲,心里默默对他说话,所有的言语加起来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你为什么选择割腕自杀?
太平间的门口,我泪流满面地与父亲告别,目送他进入冰冷的世界,不知他的灵魂是否还流连在我左右?
失魂落魄地回到观察室——妈妈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她早就痛哭地昏迷了过去,同样也无法接受父亲的自杀。
我难过地为妈妈办理手续,同时打电话联系殡仪馆。又打了好几个电话,分别向舅舅和阿姨报丧,而父亲这边并没有什 4e48." >么亲戚。
回到仍然昏迷的妈妈身边,我的眼泪早已经流过了几遍,现在再也哭不出来了。
2006年我出车祸昏迷了一年,奇迹般的苏醒以后六个月,我的同事在我的办公桌上吊自杀了,还有两个同事神秘地失踪了,然后我就被公司裁员砸了饭碗,现在父亲又莫名其妙地自杀身亡,留下孤独的我和痛不欲生的妈妈——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为敌,我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错误的,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要遭受厄运,而我的每一次命运转折都是悲剧!
上帝为何对我不公?
脑袋又剧烈地疼起来,太阳穴的神经有要爆炸的感觉,我抓着额头艰难地倚靠墙壁,不知是自己前世的罪孽?还是命运本来就不公正的,天生要拯救某些人,又要抛弃某些人,而我就属于被抛弃的那一类人?
不,父亲绝不会白白地死去!
他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死前一晚接到的神秘电话,跑出去几小时直到凌晨一点才回来,而他的解释明显是说谎。究竟是谁给他打了电话?他们又在外面谈了什么?这些都随着父亲的死而成了谜,但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父亲的死一定与那个神秘电话有关!
还有昨晚父亲和我单独谈的那番话,完全一反常态,当时就感到很古怪。以往他和我说话很少,都是严厉刻板的表情和语气,可昨晚他语重心长,像在企求我的原谅?他还第一次那么深情地抱住我,说他一直深深爱着我。我知道父亲爱我,但干嘛要突然这么说呢?
当父亲说完深深爱我的几个小时后,他就悄悄地在卫生间里割腕自杀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对我说的那番话,更像临终托孤的遗言。
难道又是蓝衣社?
这个让我不寒而栗的人?
是他们找到了我的父亲?要从他身上找到某个秘密?而父亲就是为了保护秘密,确切地说是为了家族的秘密而死的?
作为兰陵王的传人,父亲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吧?
然而,刚目睹过生离死别的我丝毫都不恐惧。一个人最大的毁灭就是死亡,他们对我实施的最高伤害也不过是死亡,如果我连死亡都不恐惧,还能恐惧什么?
但我摇了摇头,真的不恐惧死亡吗?
不,如果我死了,兰陵王高长恭的血脉就将断绝!父亲没有其他亲戚,而他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很可能我们家族数代单传。历史上的北齐皇室作恶多端,很可能在灭亡过程中遭到了大屠杀,所有的基因就集中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我不单单是高能,我还是兰陵王家族的基因之河,我人生的使命就是传递兰陵王的基因,所以父亲昨晚说我平平安安,就是对他最大的孝顺。
如果不能延续兰陵王的基因,那我才是家族最大的罪人!
想到这后背又冒出冷汗:基因?血统?血型?
脑海中浮现起那个医生的眼睛:“老头子真可怜啊,儿子居然是替别人养的!”
如针扎在脑子里,霎时天旋地转起来,看着病床上昏迷输液的母亲,又想起自己的血型——AB型,而父亲是O型血,妈妈又是B型血,为什么我的血型和爸爸妈妈都不一样?
虽然医生说父母与子女血型不同很正常,但我心中仍充满疑窦,颤抖着掏出新买的手机。虽然是500元的山寨机,手机上网却没问题,上网搜索人类血型的资料,找到一个比较权威的网页——
如果父母血型是O型和B型,那么子女的血型可能为O型,也可能为B型,但绝对不可能是A型和AB型。
而我恰恰就是这绝对不可能里的AB型!
不,居然会是真的!
怪不得那个医生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会这么想,原来这是确凿无疑的血型铁律!
这意味着我与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是他亲生的?
低头看了看昏迷的母亲,难道是妈妈与其他A型或AB血型的男人……该死!我怎么能怀疑妈妈?
然而,深深的耻辱感涌上我的脸,只感到耳朵烫得厉害。痛苦不堪地走出病房,躲到卫生间里高声咆哮。
快点擦掉!快点借我一把橡皮擦,把这些疑问都从脑子里擦掉!就像被抹得一干二净的从前的记忆。
精神即将崩溃之际,手机却响了起来,听到莫妮卡的声音:“喂,高能,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
“医院?你出事了吗?”
她的声音紧张起来,而我平静地回答:
“我的父亲死了。”
二十分钟后。
“高能!”
仍然是医院的观察室,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是一张混血美女的面孔。
“莫妮卡,我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这是我家的事,不用麻烦你。”
“从现在起——”莫妮卡意识到这是病房,压低声音,“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拜托,我的大小姐,就别添乱了。”
“我不是来添乱的。”
她把我拉到僻静的角落,从包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信封:“这是两万元现金,我知道你急需花钱,这个钱就算我借给你的。”
“你——”
烫手的两万元。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真正信任她,也不想接受别人的施舍丧失尊严。但如今已焦头烂额,确实非常需要钱。刚失业的我囊中羞涩,父母的积蓄都是银行定期,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
“发什么呆!”她把信封硬塞到我手里,“快点拿着!”
“好吧,下周就还给你!”
“快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随后,我简明扼要地把父亲自杀的情况告诉了她,却略过血型不对这一段。
“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你。”
我和她都想不出什么办法,回到观察室妈妈已经醒了。安慰了妈妈许.99lib.久,医生说她没什么问题,输完液就可以回家了。妈妈看到莫妮卡也很意外,我说她是以前的同事,她流着眼泪感谢莫妮卡,让我很不自在。
下午,莫妮卡陪我和妈妈出院,回到马路对面的家里。
本来不想让她去的,尴尬地说:“我家又小又破,不好意思让你进去。”
“没关系,今天你肯定忙不过来的。”
走进家里,我自卑地低下头:“看,这就是普通中国人的生活,比不得你们美国。”
“有什么好比的,你们这里的习惯是什么?布置灵堂吗?”
我先去清理卫生间,浴缸里一池子血水,散发出血腥味——人死了,血却还留在这里。
赶紧把浴缸里的水放掉,把其他地方的血迹擦掉,费了好大力气才弄干净。
舅舅、舅妈和阿姨、姨夫都赶来了,各自带来了布置灵堂的用具,又安慰眼泪不断的妈妈。莫妮卡手忙脚乱地帮着忙,在客厅里搭起遗像和烛台,她说自己从小就独立生活,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小姐。
这么一个陌生漂亮的混血女孩,居然在帮我家布置灵堂,让亲戚们都感到吃惊,但又不敢直接去问她。舅妈偷偷地问我:“能能,这是不是你新谈的女朋友啊?”
我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声,然后给自己的袖子戴上黑纱。
把家里全部收拾好,弄得像殡仪馆似的,才把亲戚们都送走。父亲单位的领导也来了,宣传科长自杀事件,早已在全单位传的沸沸扬扬。我反复解释了几遍,确定父亲的死与单位没关系。
莫妮卡帮我忙了一天,累得花颜憔悴,我真的被她感动了:“谢谢!谢谢!”
“别客气!”她疲倦地吐出一口气,“陪你妈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一直送她到小区门口,看着她坐上出租车离去。
孤独地站在马路边,看着满天的烟尘和污染,还有门前来来往往的车流,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回到家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还有父亲的黑白遗像。妈妈躺在床上,眼泪差不多流干了,无法想象父亲为什么要自杀?如此狠心地抛下我们孤儿寡母。
“能能,你小时候常和你爸爸做对,总是惹得他生气,所以他才会对你那么严厉。但他这么做都是为你好,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考上大学,又怎么会进外资企业上班呢?”
“我明白爸爸很爱我,我也为以前的不听话而后悔。”
“你爸一辈子没享受过,单位里别人早就升官发财了,只有他干了几十年宣传科长,从没贪过别人一分钱。当初我也是看中他忠厚老实才会嫁给他,从没指望过他给家里挣很多钱。但你爸是一个好人,无论单位里还是家里,他都是一个好人。我原本以为好人一生平安,却想不到……”
说着说着眼泪要掉下来了,赶紧给她倒杯水:“妈妈,为什么除了奶奶以外,我从没见过爸爸那边的亲戚?”
“我嫁到高家时,就只有你爸和你奶奶两个人,我也从没见过你的爷爷,听说在你爸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你爸爸与你奶奶,也从没提起过你的爷爷,好像他是家里的一个禁忌。”
禁忌?心里又是一颤,姑且不论我是不是父亲的儿子,但父亲与爷爷肯定是兰陵王的后代,爷爷的禁忌是否就是兰陵王的秘密?
一切都源于那个秘密?
子夜。
难以入睡,隔了一道门就是父亲的灵堂,他正在黑白遗像里微笑,是否还在守护他深爱的儿子——假如我真是他的儿子。
屋里飘荡着古怪的气味,可能是白天残留的香烛味,抑或是执着的灵魂还要回家看看?我无法忍受地坐起来,独自在黑暗的房间里徘徊,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以前,父亲大概也经历过同样的煎熬,最终却选择了自杀。
死寂的夜,我打开电脑,登录上MSN,立刻有人跳出来和我说话了。
又是蓝衣社!
“晚上好。”
“好个屁!我的父亲死了。”
蓝衣社:“我知道。”
“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愤怒地盯着屏幕,这个邪恶的蓝衣社,肯定与父亲的自杀有关,很可能是他或他的同伙,给父亲打了那个神秘电话,并约他出来长谈到深夜——就像一年半前诱惑我出事那样!
蓝衣社:“非常抱歉,你的父亲的去世让我也很难过,希望你节哀顺变。”
“不要猫哭耗子了!”
蓝衣社:“我是真心的,这绝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因为你的父亲也是兰陵王传人。你们父子俩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你们无论谁都不能死!”
“好了,不管你怎么辩解,现在他已经死了,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吧?你们满意了吗?”
蓝衣社:“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看到屏幕上的这句话,我忽然一怔:“这个我知道,不用你来说。好了,我问你,请不要再像个女人那样躲躲闪闪了,前天晚上,是不是你打电话给我父亲的?”
蓝衣社:“不是我。”
“那又是谁?如果不是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父亲死了呢?”
蓝衣社:“我从没见过你的父亲,也从没和他通过话,给他打电话的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谁?”
“你不需要知道。”
“该死!那你又是谁?”
蓝衣社:“我是谁?我至少不是蓝衣社?”
我又上次一样晕了:“你不是蓝衣社?那是谁蓝衣社?”
蓝衣社:“蓝衣社是另一个人,一个你最陌生的人,也是你最熟悉的人。”
我最陌生的人,也是我最熟悉的人?这自相矛盾的话,看起来又似乎是什么哲理。
“你不要再说鬼话了,请你说人话!”
蓝衣社:“好了,让我告诉你吧:2006年在兰陵王秘密BBS里,与你说话的那个蓝衣社,并不是现在的我。而现在的我,只是借用了论坛里蓝衣社的ID与密码而已。”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一下子出现了两个蓝衣社,2006年的蓝衣社与2008年的蓝衣社。
“2006年的那个蓝衣社又是谁?”
蓝衣社:“我已经说过了,他是你最陌生的人,也是你最熟悉的人。”
“不要再和我捉迷藏了!”
蓝衣社:“对不起,晚安!愿你的父亲安息。”
说完他就从MSN上消失了,我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这群蓝衣社怎么会无孔不入,也许一直在暗处盯着我家?也许给父亲打电话还不止一次?
突然想起父亲的手机——是否藏着什么线索?
我立刻摸到父母的卧房,悄悄找到父亲生前的手机,把它拿到了我的小房间里。
手机还剩下最后一节电,我关了电脑关了灯,屋子里只有手机屏幕的荧光,正好往上照亮了我的脸。
翻到父亲的通话记录,最近一条的通话时间,竟然是昨天凌晨一点!
而我发现父亲割腕自杀的时间是凌晨二点。
就是说父亲在接完这个电话之后,不到一个钟头就选择了自杀!
握着父亲手机的手在剧烈颤抖,他怎么会深更半夜和人通电话?平时就算白天他的电话也几乎没有。
还有一个疑点:半夜里的电话怎么没吵醒妈妈呢?
再仔细看看爸爸的手机,才发现他已经调到了振动,可以前他的手机一直有铃声的,不可能为了睡觉才调振动。爸爸一定是等待某个重要电话,又生怕晚上把妈妈吵醒,便把手机调到振动,半夜里还不敢睡觉。
是谁打来的?
再看那个致命的电话号码,却是一个本地的固定电话。
我皱起眉头疑惑起来,这是什么人的电话?如果用手机不是更不易被找到吗?
冲动地想要回拨这个号码,但又放下手机——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贸然打电话过去,可能会让他们更换号码。
最好查出这个电话所在的地址,这样可以悄悄摸上去!然而,谁能查出这个号码?
只有一个人有此能力。
我马上拿起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许久,听到一个没睡醒的声音:“HELLO?”
“莫妮卡!是我,对不起吵醒了你。”
“高能?”莫妮卡的声音立即从慵懒变成紧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请你帮我查一个电话号码!”
第十二章 我不是高能
现在,我还会想起父亲。
阿尔斯兰州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有时我趁着老马科斯熟睡,悄悄回忆往事流泪。
2009年9月19日,下午三点。
刚在小簿子里写到“请你帮我查一个电话号码!”,黑人狱警就过来敲了敲铁门:“1914!典狱长找你!”
“1914”是我在这里的名字。
走出铁门,冷静地穿过走廊,四周响起囚犯们的嘘声。
经过三道狭窄的安全门,经过地下回廊,进入监狱行政楼。这里的戒备松了许多,狱警押送着我进入典狱长的办公室。
“你好,1914。”
典狱长德穆革先生,坐在一把巨大的黑椅上,缓缓掐灭嘴里的烟头,示意狱警退出他的办公室。他有一个长长的鹰钩鼻,从头发与脸形来看像犹太人。面对我这样的终身监禁囚徒,却丝毫不加防范地捧着咖啡说:“今天,我同时接到两通电话,都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一个是男人打来的,另一个却是女人。”
“谢谢,我知道他们是谁了。”
典狱长的声音分外阴沉:“我会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的,前提是你必须听我的话。”
“我会的。”不想多看他的这张面孔,我低头说,“先生,我可以走了吗?”
“等一等,还有件事——昨晚,我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
“掘墓人。”
他说完又点起一支烟,蓝色的烟雾从他脸上弥漫起来,让我压抑着自己的恐惧。
“这是真的吗?那个传说中的幽灵,真的回来了吗?”
“不,我希望大家终止这种无稽之谈。”典狱长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紧张的神色,却还给自己壮胆说,“我已经在这座监狱七年了,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掘墓人!”
“可我确实见过他。”
从我嘴里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典狱长德穆革先生面色惨白,他那鹰钩鼻与黑色头发,倒是很像吸血鬼电影里的德古拉伯爵。
他怔怔地盯着我的眼睛许久,终于挤出一个词组:“GET OUT!”
于是,我如典狱长所愿而滚蛋了。
黑人狱警将我押回C..区58号监房,老马科斯依然坐着看书,我悄悄拿出抽屉里的小簿子,接着记录我的故事——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二天。
我和母亲守着父亲的灵堂。
在外面跑了整个上午,把父亲送到殡仪馆,确认后天火化举行追悼会,在我家附近的酒店预定了豆腐?99lib.羹饭——南方许多地方的习惯。下午疲倦地回家,再给亲戚朋友们打电话,通报追悼会的时间。不断有人上门来吊丧,大多是爸爸单位的同事,没几句话放下礼物就走了。我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能暂时放下悲痛处理这些事,虽然一切都是被迫的。
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了。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房门拿出几张信纸,最近七个月还没写过信,摸着纸笔的感觉那么陌生。
信札的第一句话是——
秋波:
你好……
足足写了三页信纸,握笔的手指都疼了。盲姑娘能够看信吗?节目编辑一定会给她念的。最后要落款时,我停顿了好几分钟,才写下“兰陵”这个名字。
重新读了一遍,将三页信纸塞入信封,写上广播电台“午夜面具”的地址邮编。
手机又响了,是莫妮卡:“喂,高能!我查到那个号码了!”
“你太厉害了!在哪里?”
“美洲大酒店。”
离我家不远,是一家最新开业的外资五星级酒店。
十分钟后,我打车赶到了美洲大酒店。
果然是五星级酒店的气派,大门装修得富丽堂皇。我匆忙出门穿着寒酸,还戴着黑纱,保安粗暴地将我拦下来。我好说歹说都没用,隔着酒店的玻璃门,看到大堂里的莫妮卡,她那混血的模样煞是醒目。急冲冲地向她大喊,她出来告诉保安我是她的朋友。保安看到她混血儿的模样,立刻把我放进了酒店。
“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觉得刚才受到了侮辱,“你怎么查到这里的?”
“固定电话号码,电信公司就可以查,你真笨!”
她带着我走到酒店前台,向服务生查询昨天凌晨一点,哪个房间电话打出来过?服务生表示没办法查询。
莫妮卡将我拉到一边说:“每个酒店都有电话记录,所有房间打出电话都可以查到,否则怎么结算电话账单呢?”
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这回说的全是英文,一直背对着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打完电话不到一分钟,前台服务生就把我们叫过去了,满脸堆笑地向莫妮卡道歉,很快查出了房间号码——1919房。
昨天凌晨1点01分,美洲大酒店1919房打出过一个电话到我父亲的手机上。
服务生查了一下入住资料,当时1919房的客人现在仍未退房,是用美国护照登记的,名字叫“常青”。
“是中国人的名字?”我轻声对前台服务生说,“客人现在房间里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
莫妮卡掏出一百美元的小费说:“你给1919房打个电话,如果客人接起电话,就问他需要什么房间服务。”
服务生拨起电话,我的手心已捏了一把汗,紧张地看着莫妮卡,她也拧着眉头异常警惕。
“喂,常先生吗?我是前台,请问需要什么房间服务?”
电话居然拨通了,客人正好在房间,确实是美籍华人。
“打扰了,再见。”
等服务生放下电话,我和莫妮卡已飞快地冲向电梯,以免那个家伙又坐电梯下来。
冲进电梯,按下19层,我的面色已涨得通红,握紧拳头像要打架的样子。
“高能,你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
“是!”
强迫自己松开拳头,靠着电梯壁深呼吸着。
19层到了,踏入静谧的走廊,来到1919门前。莫妮卡先让我退到一边,由她按下门铃。
只等了几秒钟,房门打开了。
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华人男子,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站在门里。我确信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至少在苏醒以后的半年里。
“常青先生?”
莫妮卡冷冷地问了一句。
“是我。”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随后目光跳过莫妮卡,直接落到后面我的脸上,“请进!”
他居然没问我们是谁?心里有些犹豫,依旧快步走进房间,莫妮卡走在我身边,警惕地盯着那个男人。
这是一个豪华套间,刚刚打扫过,没什么异样,常青似乎认识我,用标准的国语说:“两位请坐。”
小心翼翼地坐下,还没等我开口问他,常青主动说话了:“贤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已在这里等你两天了。”
“什么?贤侄?”
我完全晕了,不知该立刻暴打他一顿,还是该跟他称侄道叔?
然而,他的眼睛却毫无防备地被我盯着,从而看到了他的心里话——奇怪,他心里丝毫都不慌张,看起来并没有说谎,确实在这里等了我两天!
“两位要喝什么?”
他说话文质彬彬,走到酒柜前要开瓶了,莫妮卡急忙说:“NO,THANK YOU,不需要。”
“请问你是高能先生的女朋友吗?”
“不,当然不是!”莫妮卡也不尴尬,“我只是他的同事。”
“真的吗?可是我听说高能最近被公司裁员了,是前同事吧?”
她低头道:“是,前同事。”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终于按捺不住,开门见山,“你还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吧?”
“是的,非常抱歉,昨天凌晨一点,是我用酒店的号码,给你的父亲,也就是高思祖先生打了电话。”
他居然那么坦率地承认了!原本以为还要审讯一番,甚至要动用武力才能让他开口,接下来他又要说什么?
“两天前的晚上,也是我给你父亲打了电话,然后他就到这个房间里,与我长谈到了深夜。”
“你是什么人?蓝衣社?”
“蓝衣社不是一个人,但我确实与蓝衣社有关。”
又是这套鬼话,我盯着他的眼睛问:“昨晚与我在MSN上说话的人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
“你们究竟要怎么样?害死了我的父亲,现在又要来害我吗?”
“不,我绝不希望你父亲有任何意外,我也想不到他居然会选择自杀,这其中的秘密也许只有他才知道了。”常青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饮料自斟自饮,“其实,我与你全家都是世交,至少已经有三代人的关系了。”
“世交?”
怪不得他第一次就叫我“贤侄”,搞得像武侠小说里的华山派与衡山派。
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一直都盯着他的眼睛,却发现上面那么多话,居然全都是实话,他并没有欺骗我。
“不,我不记得父亲跟我提起过你,也不知道我家有什么世交。”
“是的,你的父亲不但不会告诉你,还希望你永远置身事外,不要被卷入到这些秘密当中,因为他深深地爱着你,他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有任何危险。”
常青的这番话让我垂首深思,倒与父亲死前说的那些意思相符。
“是的,父亲深深地爱我。但正因为他那么爱我,所以我更不能接受他的死,我一定要找出他自杀的原因!”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我已经承认了,我和你的父亲有过长谈,我也想不到在与他通电话一个小时后,他竟然会轻生。但我不能透露我和你父亲具体谈了什么,因为这是你父亲在最后一个电话里对我关照的,他不想让你和他一样再被那些秘密煎熬,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你将处于比你父亲更大的危险中。我已答应了你的父亲,并将信守这个承诺,不会把任何秘密告诉你。”
我盯着常青的眼睛,却看不清他心里想什么?也许都是真的?
“你说父亲是为了保护我,才不让你向我透露任何秘密的?”
“是的,你的父亲向你透露过秘密吗?”
“没有。”
“对,这就是他的愿望所在。”
但我还是痛苦地摇头:“就算这真是我父亲的愿望,但你为什么突然给他打电话?在你半夜打的电话里,究竟说了什么话促使他自杀?”
“恰恰相反,我希望你父亲好好地活着,因为他身上的秘密如此重要,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而言,都如同一个巨大的宝藏——他的去世就是这笔宝藏的重大损失,可惜他已厌倦了这个秘密,不愿意再把延续千年的游戏做下去。”
“延续千年的游戏?”我瞪大眼睛,希望发现他的心里话,“什么游戏?”
“秘密——不能说的秘密。”他转身给自己倒了杯饮料,“他一定想用自己的死亡,来彻底终结这个游戏,同时永远埋葬这个秘密。他是为了你的安全而死,也是为了许多人的未来。无论他能否完成心愿,都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一个伟大的男人。”
“你好像在说一件惊天动地的秘密,而这件秘密不但将影响到我的家族的生死,也将影响到千千万万的人?”
“是。”
常青反而向我步步逼来:“高能,你的父亲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不要为了那个千年秘密,和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走上万众瞩目的十字架!”
“万众瞩目的十字架?”
太阳穴的神经又疼痛难忍,尽管我极其不愿意相信,但从常青的眼睛里发现——他说的居然全是事实!
我曾幻想成为万众瞩目的人,得到财富权力与名誉,享受各种各样的欲望与幸福。父亲却要我像远离毒药一样远离这些幻想,期望我平平淡淡才是真,成为茫茫人海中一个平庸角色,就此度过卑微而平凡的一生。
“当然,究竟选择走上十字架,还是最终老死于床头,这完全是你的自由。”
听完常青的这句话,我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脑子彻底乱了套,反复出现父亲的脸庞,还有那些闪光的碎片。
“常先生。”看到我的精神已接近崩溃,保持沉默的莫妮卡挺身而出,“无论这个秘密是什么,能否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对不起,作为高家几代的世交,我的身份同样也是高思祖先生的秘密之一。”
“那你说在这里等了高能两天,你在等他什么?”
“因为我相信以高能的智商,一定会找到我的。”常青看了看时间,“对不起,我还有个重要约会,必须马上出门,再见。”
下达完他的逐客令,常青穿上西装,提起包往客房门口走去。
“等一等!”
莫妮卡冲到门口拦住了他,常青淡淡地说:“你们要绑架我吗?”
我面无表情地走到门口,拉了拉莫妮卡的衣袖:“算了,我们也走吧。”
莫妮卡盯着常青的眼睛,对峙了几秒后给他让开了路。常青径直走入电梯,留下我们两个在走廊内。
“高能,给我两天时间,我会查出他的老底!”
“刚才的对话非常奇怪,他并没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我发现他基本上没有说谎。”
“你怎么判断别人是否说谎?”
她又绕回来了,还想套我的话吗?我苦笑一声:“不知道,也许是命运的恩赐。”
“读心术?”
走廊里死一般寂静下来,我走到电梯前回答:“不,读人术。”
“读人?”
“读人即是读心。”
坐进电梯,从19楼下降到底楼,回到五星级酒店的大堂,莫妮卡却一路沉思着我的话。
外面下雨了,我打上一辆车匆匆离去,从后窗回望路边的莫妮卡,消失在迷濛的烟雨中。
读人即是读心。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三天。
窗外是阴冷的雨,整个房间透着潮湿,从墙壁无孔不入地钻进来,逼入我的皮肤与血管。
明天,就是父亲高思祖的追悼会。
我刚写完在追悼会上的讲稿,妈妈还守在灵堂喃喃自语。
“妈妈,你在说什么?”
“我感到你爸爸在里面对我说话。”
她抬头看了看父亲的遗像,我抓着她的胳膊:“不,你只是太悲痛太想念他了。”
妈妈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不知想什么,她的沉默更让我担心。
灵堂里寂静了十几分钟,在遗像里的父亲注视下,我问出了一个困扰许久的问题:“妈妈,我会游泳吗?”
“怎么问这个?”妈妈恍惚地摇头,似乎有些神经衰弱,托着下巴叹息,“不,你从来不会游泳。小时候你爸带你去学过,但你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后来就再也没有游泳过。”
自从我上次去杭州,在西湖断桥下救起一个溺水的孩子,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
“真的吗?我从来都不会游泳?”
“当然,妈妈最了解你了,怎么可能会搞错呢?”
既然我从来不会游泳,那跳下西湖救人的又是谁?暂时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儿子,那么妈妈就成为最大的疑点——不,绝不允许这种想法,哪怕仅仅只是一种假设!但如果妈妈也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呢?脑袋又要被挤爆掉了,这些疑问却不敢说出来。
窗外,淋漓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密密麻麻敲打着我的心。
回到小房间,关上门坐卧难安。把时间再倒推回半年前,苏醒以来丢失了全部记忆,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而这半年来我的某些发现,却对自己的过去产生许多怀疑。比如离奇的游泳99lib?
问题,接着是可怕的血型问题,最后竟想到了张雨生!
原本从来不会游泳的我,沉睡一年醒来后却有了如此好的水性?不可能在沉睡中学习了游泳吧?从来不唱张雨生的我,却在苏醒后突然能模仿张雨生唱歌?不可能是我在沉睡中学会了张雨生吧?
为什么在这两个方面,现在的我与以前截然不同?
还有最最致命的血型——如果我不是父亲在生物学上的儿子,那么我的亲生父亲又是谁?如果我是母亲在生物学上的儿子,这一定是我以及母亲的奇耻大辱!不,我绝不相信妈妈会做出对不起爸爸的事。
然而,有什么方法能还给母亲一个清白?
血型、游泳、张雨生的歌——这三件事都极度蹊跷,血型证明我不是父亲的儿子,游泳和张雨生的歌证明我不是以前的我。
假设我不是以前的我,那么我当然也不是母亲的儿子!
老天!脑中掠过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我既非父亲的亲生子,同时也非母亲的亲生子,实际上我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
牙齿剧烈地打颤,双手几乎要拔出头发,难道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母亲的问题?
不,以前的高能不会游泳,以前的高能也不会唱张雨生。
而现在的我擅长游泳,现在的我也擅长唱张雨生,并不是高能不是高思祖与许丽英的儿子,而是现在的我根本不是以前的高能!
我不是高能?
这是一种更令人恐惧的可能,指向无限诡异的想象力,也意味着半年来照顾我的高家夫妇,原本就不是我的父母?
终于,逻辑又回到伦理道德允许的范围:妈妈仍然是一个贤妻良母,爸爸也没有被戴上绿帽子,冤枉地替别人养大儿子。他们夫妇确实生了一个儿子,并将他养大成人到二十多岁,他就是高能——但不是我!
也许,我只是拥有了一张和高能一样的脸,或许还有和高能一样的嗓子,除了我能唱出比他更高的音域,达到张雨生那样的境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犹如我剧烈抖动的心脏。
烦躁地徘徊几步,突然冲出房间回到灵堂问:“妈妈,我是你的儿子吗?”
“傻儿子,你真是疯了吗?”
妈妈疑惑地摇摇头,而她的眼睛却被我看清楚了——她没有说谎,在她眼里我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因为我是以高能的面目出现在她的面前。
“对不起,妈妈。”我也抓着妈妈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说,“你有没有留着我小时候的东西,比如头发之类的?”
她想了半天才说:“想起来了,你出生以后不久,我把你的胎毛都保存下来了。”
“在哪里?”
妈妈回到卧室,在五斗橱里翻箱倒柜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铁皮盒子。
看得出她保存得很好,打开来是一撮胎发,浅浅的颜色又细又软,二十多年却还像刚刚剪下来。
“这就是你的胎毛,妈妈留着它就像存个纪念,看到它就会想起肚子里怀着你的时候。”
她说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好像我还是妈妈怀中的婴儿,假设我真是高能的话。
忽然手机又响了,退回自己房里接起电话,果然是莫妮卡:“喂,昨天晚上,常青已经从酒店退房离开,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该死!”我压低声音狠狠地说,“昨晚他骗了我们,根本不是什么约会,就是想把我们骗走,然后溜回去退房,以免我们再找到他!”
“但我查到常青的底细了,1958年他出生于中国,1979年成为恢复高考以后的首批大学生,1983年获得美国柏克莱大学的奖学金,得以赴美留学深造,毕业后留在美国工作。80年代末,他神秘地成为百万富翁,并加入美国国籍。但他并未在任何一家公司供职过,也没有经营过什么企业,谁都不知道他巨额财富的来源。”
“这次他怎么会回国的呢?”
“他在三天前回国的,根据入境记录,这也是他今年第一次进入中国,这就是我查到的全部内容。”
我在电话里苦笑一声:“你知道吗?你完全不像总经理助理,更适合做一个私家侦探。”
“也许吧。”
结束通话之前,我犹豫着问道:“莫妮卡,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四天。
殡仪馆。
雨一直下,所有人撑着黑色的伞,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袖章,怀着黑色的心。
我的父亲高思祖的追悼会。
这也是我最近第二次来到殡仪馆,上次送别的是上吊自杀的陆海空。
我租了一个不大的厅,放好花圈就显得有些挤了。亲戚朋友与单位同事加在一起,总共不超过三十个人,看起来冷清又寒酸。妈妈一直掉着眼泪,舅舅牢牢扶着她的肩膀。父亲单位领导先致了悼词,接着我作为唯一的儿子,向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亲朋好友们致辞。
我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的——
“爸爸,直到你生命最后的时刻,还在想着如何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任何伤害。你说你深深地爱着我,对此我深信不疑,你以生命实践了誓言。虽然,此刻的我悲痛欲绝;虽然,我幻想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虽然,如果我有机会穿越时空,绝对会阻止你的离去;但是,我仍然要对你说——爸爸,你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也是一个伟大的男人,即便整个世界都无法理解你,但只要你的儿子我能够理解,你在九泉之下也当安息吧!永别了,爸爸。”
说完这段我已泪如雨下,妈妈也已泣不成声。其他人虽听不懂我的意思,却也被我的情绪和气氛感染。随着向遗体告别的哀乐声响起,所有人的心都被父亲揪着,走向帷幕后的水晶棺材。
作为儿子我走在最前面,看着玻璃下的父亲——他被化妆打扮得不错,看起来栩栩如生,穿着一套我专门给他买的西装,父亲这辈子几乎从没穿过西装,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在沉重的哀乐刺激下,我颤抖着抚摸水晶棺材,却摸不到父亲冰冷的脸,只有我自己打落的泪水。
无论我是否他的亲生儿子,但我确实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在他生命消逝之后,才真正感受到了他的父爱,竟那么深厚那么伟大!
追悼会已近尾声,大家转了一圈回到原地,所有人与父亲告别。母亲几乎昏倒在棺材前,被舅舅阿姨拉了回来。当我们又排成几列,向父亲遗体三鞠躬告别时,外面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黑衣人。
居然看到十几个黑衣人,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黑色的帽子,胳膊上戴着黑纱,捧着十几个花圈进来。所有花圈写着“高思祖先生千古”的毛笔字,却没留下任何赠送者的落款。他们簇拥着一个男人,同样也是一身黑衣黑帽外加黑色墨镜,看不清他的长相。
但可以肯定——这个人绝对不是常青,因为他的身材要比常青高大很多。
这群黑衣人走进追悼会现场,使原本就狭窄的厅里,显得更加拥挤逼仄。我冲上去询问是什么人?但他们都低头不语,样子倒还毕恭毕敬,我也不敢贸然把他们赶走,说不定真是父亲生前的朋友呢?
中间那个戴着墨镜的黑衣人,缓缓走到父亲的水晶棺材前,摸着玻璃沉默了半晌。大家都搞不懂这帮人是谁?看起来很像《黑客帝国》里的打扮。
黑衣人围绕父亲的遗体走了一圈,没有和在场的任何人打招呼,一言不发地离开追悼会。其他的黑衣人围绕着他,快步走出殡仪馆。我疑惑地跟出去,却看到他们跳上几辆商务车,一阵风似的扬长而去。
追悼会结束后,我让人照顾好悲痛的妈妈,陪伴父亲去走人生最后一程——火化。
我变得很坚强,冷静地看着父亲,看着他被缓缓送入焚尸炉。
最后的告别。
蓝色的火焰,熔化了一切, 7194." >熔化了一个男人的一生,熔化了一个家族的秘密,熔化了许多野心与欲望,熔化了我的眼泪。
直到父亲变成一堆尘土。
我亲手捡拾父亲的骨骸,装入了他的骨灰盒中。
然后,我轻轻吻了骨灰盒上父亲的照片。
不管在一年半以前我是否认识他,但至少在我变成植物人的时候,在我获得重生之后的七个月内,他就是我的父亲,他爱我,我也爱他。
晚上,我完全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招待亲戚们吃了豆腐羹饭,一直忙碌到很晚,最后陪伴妈妈回家。
白天哭得太厉害了,妈妈已经筋疲力尽。我搀扶着她到床上躺下,始终握着她的手。妈妈喃喃自语,念叨着父亲的名字,我不停地安慰她,直到接近子夜,她才渐渐沉睡过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嘴唇颤抖着叹息一声,才发现自己竟哭不出来了,似乎所有泪水都在焚尸炉被熔化了。
等待我的是漫漫长夜,不知怎样才能捱过?随手打开收音机,调到电台节目“面具人生”,秋波充满磁性的声音——
“一年半前,我遭遇一场严重车祸,变成了植物人,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一年,竟奇迹般地醒了过来。我回到原来的公司上班,回到原来的生活,却对以前的自己一无所知——我丢失了全部记忆,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原来的自己?我遇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有人吊死在我的办公桌上,有人给我留下短信后神秘失踪,有人悄悄地跟踪我……最近,我被公司裁员了,父亲也不知什么原因自杀去世,周一就要举行追悼会。我感到孤独绝望,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但我知道,我不愿向这个世界妥协,不愿与其他人同流合污,不愿沦落到这个极不完美的现实之中。
兰陵。”
这是我的故事。
我默默守着收音机,听另一个人的美丽声音,娓娓道出我的故事,我的悲伤,和我的绝望。
这是两天前我寄给秋波的信,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节目编辑肯定第一时间念给了她听,并迅速翻译成了盲文,由她在今夜的节目里念了出来。
电波穿越这个城市的黑夜,倾诉着盲姑娘——主持人秋波的声音:“兰陵,你的故事让我很感动。那么我也来说我的故事,许多老听众都知道,其实我是个盲人,但不是天生的。十岁那年意外遭遇了一场火灾,我在烟雾弥漫的老房子里,救出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为了在烟雾中看清逃生的路,我的双眼受到有毒气体的伤害,当我被消防队员救出来后,就永远失去了光明——不管白天黑夜都生活在黑暗中。那一年的电视新闻里,我成了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小英雄,许多中小学都纷纷展开学习我的活动。”
听到这我彻底被震住了,妈妈曾经告诉过我,在我(假设我是高能)十二岁那年,遭遇过一场严重的火灾,抱着我睡觉的外婆窒息而死,而我也陷入昏迷。是邻家的十岁女孩救了我,而那女孩却因此双目失明。
就是她!
就是此刻隔着午夜的电波,坐在电台直播间里,这个名叫秋波的盲姑娘?
双手颤抖地捧着收音机,听着秋波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我却后悔为什么要救人?当时有机会逃脱的,如果不是为救那个男孩,我不会受伤并双目失明。我不想做什么英雄,也不想接受荣誉,只想要回自己的光明!最初三年,我终日怨天尤人,无法接受成为盲人的现实。十三岁那年,忍无可忍的我决心终结这种生活——跳进了郊区的一个湖泊,当我即将溺水身亡,却对这个决定追悔莫及时,有个少年奋不顾身跳入水中,将我从死亡边缘救了出来。从此我才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困难,只有彼此帮助支持,才能一起搀扶着站起来。”
我剧烈地晃动着身体,抱着收音机躺在床上,接着听秋波说——
“兰陵,你在信里说你非常喜欢张雨生的歌,又说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请让我为你播放一首张雨生的歌,记住那句话——我的未来不是梦!”
电波中又响起那熟悉的旋律与声音,当我是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曾经狂热地喜欢过张雨生,现在却完全遗忘了那段记忆。在我最最绝望最最迷惘的时刻,只有听着张雨生嘹亮的歌声,才仿佛梦回真正的青葱岁月,回到那个真正的我。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
流着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五天。
等待了整个下午,在医学院白色的走廊,困倦地坐在长椅上。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一头栗色的长发,还有一双混血的深邃眼睛,如波斯猫渐渐凑近。
“高能,如果你不是高能,你会怎么样?”
这句悖伦让我摇摇头:“不知道。”
“你希望自己是高能吗?”
“现在想来,我倒希望是高能。”我把头靠在墙上,看着窗外阴郁的天空,“如果我不是高能,那我就不是兰陵王第49代孙,我身上也不再具有兰陵王家族的秘密,那么我遭遇的所有恐惧与痛苦,岂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白白忍受了那么多苦难,而那些暗中监视我并伤害我的人们,难道都找错人了?最重要的是,父亲是为了保护我,确切地说是为了保护高能而死的,但如果我不是高能,那么父亲不是自杀得太冤了吗?”
莫妮卡眨着丝绸之路般的神秘双眼:“不管你是高能还是其他什么人,我都会继续帮你。”
“假设我身上没有秘密?假设我与兰陵王没有任何关系?假设我原本只是个普通人?”
“不,如果你不是高能,那么你身上的秘密,可能比高能家族更加重要!”
后面的小门打开,一个医生走出来说:“可以拿报告了!”
这是一份DNA比对的报告。
前天晚上,我从妈妈那里拿到了“我”出生时的胎发,然后给莫妮卡打了一个电话,请她找人帮我鉴定一下,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的胎发,究竟是否属于同一个人?
今天上午我们就来了,先给我抽血化验,再给“我”的胎发化验。在此之前,莫妮卡已经在天空集团的员工资料里,查到了“我”刚进公司时做的体检报告——高能的血型是O型。上午我已经重新化验了血型,再次确认我的血型是AB型。
我不是高能。
而高能是O型血,他是由O型的父亲与B型的母亲生出来的。所以母亲并没有做过对不起父亲的事,她确实为父亲生下了O型血的高能,但不是AB型血的我。
比血型更准确的是DNA鉴定报告,轻声读出报告上的数据,虽然并不能知道我是谁?但至少可以确认我不是谁!
现在由基因来说话,最公正的末日审判——胎发中所提取的DNA,与我身上提取的DNA经过比对,证明属于两个不同的男性。
盖棺定论,水落石出,高能是高能,我是我,我和高能是两个不同的男人。
我不是高能,我是谁?
思维开始倒流,从现在起按下倒进键往后——父亲的自杀——被公司裁员——杭州龙井——读心术——严寒与方小案的失踪——陆海空的吊死——地震时收到的话——七个月前从医院醒来——黑暗,一片虚无的黑暗,只有一条长长的产道,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通向何处?那是宇宙大爆炸的前夕,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有“无”。
当这部诡异的电影从中段往后倒退,一直倒回片头字幕升起时,我却再也看不到自己,只剩下浑沌的黑暗深渊,那就是我丢失了的记忆?我真正的过去,不是作为高能,而是作为另一个人?
我发觉自己又回到了七个月前,回到昏睡一年刚刚醒来后的状态——我是谁?全部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他们说我是高能,我就相信自己是高能;他们说我在天空集团上班,我就相信自己是天空集团一员;他们说我是个平凡普通的穷小子,我就相信自己是没人要的猥琐男!
不,这一切都是假的,竟然没有一样是真的!我的名字是假的,我的家庭是假的,我的工作是假的,我的全部的人生都是假的!也许,连这个世界这个宇宙也是假的!
该死的!我只不过长了一张与高能相同的脸,与他相仿的嗓音,还有相近的体形,除此以外就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莫妮卡也抢过报告读了一遍:“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虽然你不是高能,但你可能拥有一个比高能幸福百倍的过去,一个比高能更完美的家庭,一个比高能更成功的人生。”
就在她看着我的同时,我也从她的混血眼球里,看到了她真实的心里话——
“他!bbr>他居然不是高能!那么就意味着,一开始我就找错了人?是某些人故意设下的圈套,还是比高能更重要的人物,才会顶替了高能的人生?”
她的这段内心独白,也再度证实了我的猜想:她原本就是有预谋地接近我,确切地说是为了接近高能。
突然,我已不再关心什么兰陵王,什么蓝衣社,什么家族秘密了!这些都是高能的过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至于我为什么变成高能,要么是阴差阳错,要么是天大的阴谋!
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我是谁?
“以前所有的线索都已与你无关,但除了一条。”
莫妮卡突然又冒出了一句。
“什么?”
“中美太平洋医院,你是在那里醒来的,你现有记忆的源头在那里,只要你的记忆还没有恢复,那里就是你的出生地!”
“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人,是那家医院的护士,接着是华院长——”我的目光亮了起来,“是他第一个告诉我:我是高能!如果说有谁故意欺骗我的话,那么华院长的可能性最大,他身上的疑点也最多!”
“中美太平洋医院在杭州的分院,距离高能出车祸的隧道口不到五十米,高能——或者是你,从杭州的这家分院被转到上海的总院,然后沉睡了一年。既然你不是高能,那么高能又在哪里呢?”
“明天,我们去杭州!”
第十三章 古英雄
我不是高能,又是谁?
现在,我只知道自己叫“1914”。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下午四点三十分。
第二本小簿子又被我写光了,现在换了第三本小簿子,铅笔也被我换了第二支。
动笔之前,我把头靠在墙壁上,似乎能感到地底的某种力量。通过整栋监狱的建筑,传递到每个房间里,虽然极度轻微难以被发现,但牢房里的小臭虫们却躲开了。
外面的长廊又响起比尔的嚎叫,接着其他囚犯的咒骂或喝彩声。
有时候,我们无法知道自己会造成什么后果,有可能会救一个人,也可能会杀一个人——这就是人生,很残酷,也很现实,没人能够彻底洞察过去,也没人可以完全预知未来——这就是世界,很大,也很小。
我的过去是什么?丢失的记忆仍然未恢复,我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过去。
至于未来,需要我自己去发现,但我将一辈子关在这座监狱里。
肖申克州立监狱=我的未来?
不……
还有,那双鹰似的眼睛,不会让我看到未来,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我在这里的未来,也许只剩下几十个小时。
所以,我有了一个计划,就在明天。
这是我的秘密。
应该让老马科斯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这里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轻轻坐到他的身边,老头警觉地放下书本,瞥了瞥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你有事要和我说?”
看了一眼铁门外面没人,我把嘴凑到他的耳边——
“我要越狱。”
沪杭铁路动车组。
这是我最近第二次去杭州,低头看胳膊上的黑纱甚是扎眼。虽然我不是高能,高思祖也不 662f." >是我的父亲,但我仍要为他披纱带孝,他是我的第二个父亲。.99lib?
抬头看到那张混血的面孔,乌黑的眼睛眨了眨:“高能——不,现在不知道该叫你什么?”
“叫我无名氏吧。”
苦笑一声把头靠在颤动的车窗上。昨天从妈妈的银行账户里,提了两万元钱还给莫妮卡。妈妈从未怀疑我是她的儿子高能,我也不想戳穿这个秘密,只能骗她说今天要去郊区给父亲看墓地,可能很晚才回来。
只有莫妮卡知道我的秘密,她这双神秘的眼睛,究竟还藏着什么?我已确定不是高能,对她还有什么价值呢?
“好,无名氏先生。”
她一把拉过我的手,胳膊挽在我的臂弯内,这大胆的举动让我惊骇不已,难道美国回来的女孩都那么开放?
“不怕沾到我身上的晦气吗?”
混血女孩温暖的肌肤紧贴着我,肉与肉的摩擦,身体间的化学反应,让毛细血管迅速扩张,胸中小鹿狂跳不已。
“你身上的黑纱?”她诡异地瞪了我一眼,“连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莫妮卡,我身上带着孝,你不能,不能这样。”
我像一个胆怯的逃兵,挣脱了她水蛇般光滑的胳膊,连耳根子都涨得通红。
“听着,无名氏。对于你父亲的去世,我同样也很难过,但活人毕竟不能为死人所累,你还记得你父亲为什么自杀吗?不就是为了你的平安与幸福吗?如果他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你就要获得幸福,一定会安心长眠的。如果你永远生活在痛苦中,永远都禁锢自己的心和身体,那么你的父亲就白白为你牺牲了!”
这番话使我愣了半天,我看到她眼睛的秘密——
“你这个家伙,不管你到底是谁?但你确实挺可怜的,但我绝不仅仅是可怜你,而是因为你的傻,你太傻了,太单纯了,就像一张没被污染过的白纸。傻瓜,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傻得有多可爱!”
“不,我只感到自己很傻,却从没觉得自己可爱过。”我无奈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灼人的目光,“我甚至经常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脸,厌恶自己的性格,厌恶自己的人生。”
“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许吧。”
莫妮卡摇摇头却笑了:“无名氏小子,你刚才又偷看了我的心里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才不要看别人的秘密,我只想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为什么对我态度更亲密了?既不像一开始的满嘴谎言,也不像后来的野蛮粗暴,更不像最近的沉重怜悯。
列车驶入杭州车站,一下车就解决午餐,打车前往太平洋中美医院杭州分院。
车子开出杭州市区,窗外又是满眼绿色丘陵。再度来到龙井山区,心情却已截然不同。忽然头顶一片漆黑,接着是前头一线幽光,我和莫妮卡都被大山吞噬,出租车开进白鹿山隧道——这是我,不,是高能,一年零七个月前出事的地方。
随着车子飞驰出隧道出口,心跳也加快到了顶点,眼睛无法适应隧道外的光线,那块导致撞车的致命岩石,已与出租车擦肩而过。回头再看车后窗,只见隧道张开血盆大口,吞入又吐出无数辆汽车,岩石仍然威严地矗立。
开出去不到几十米,车子就拐入一条岔路。在茂密的绿树掩映下,有一道白色的大门,挂着一块牌子:太平洋中美医院杭州分院。
我和莫妮卡在医院门口下车,距离当年发生车祸的地点,果然还不到五十米!从医院的三层小楼眺望,可以清楚得看到隧道口的岩石。
医院外面看起来不起眼,里面却极其现代化,莫妮卡也赞叹了一声:“好像回到了美国!”
护士小姐主动迎上来,微笑着询问需要什么服务,莫妮卡强行挽住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肩膀上说:“哎呀,我最近记性越来越差,许多事情都忘了,我怀疑是不是得了失记症?”
她拿出了美国护照,来这看病的大多是老外,护士小姐对她更加殷勤了,倒是把穿着便宜衬衫的我晾在一旁,但莫妮卡挽着我的手说:“老公,陪我去看医生。”
原来她要和我假扮成夫妻,让戴着黑纱的我额头狂汗。护士领我们走进一个房间,年轻的医生热情地招呼,莫妮卡像真的一样回头瞪着我说:“啊?你是谁?我怎么会挽着你?”
我只能尴尬地给医生使了个脸色,轻声说:“失忆症!”
在莫妮卡坐下来接受医生的检查时,我装作摸香烟退出房间,正好遇到外面的小护士,我立刻问:“小姐,请问你们的华院长在吗?”
“华院长啊,他一般都在上海的医院里,但每周三都会来杭州分院一次。”
周三不就是今天吗?将计就计道:“我和华院长约好了在他办公室见面的。”
“好的,我带你过去,他大概三点钟到吧。”
小护士把我领到院长办公室,这里装修得豪华气派,她给我倒了杯茶就离开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便把门关上仔细观察,墙上挂着院长的照片——果然是华金山,我记忆中第一个见到的男人,背景却是美国的金门大桥,看样子还显得年轻,想必是他在美国留学时所摄。
坐到院长大人的椅子上,偷偷打开他的电脑,在医院的工作文件夹里,找到了病人资料登记表——记录从医院成立至今,所有登记治疗过的病人资料。
直接翻到2006年11月的名单,轻易地找到了“高能”两个字,入院时间是11月17日23点。
同时还有另一个病人入院,名字叫“古英雄”。
看到“高能”这个名字时,心里便颤抖了一下,但接着看到“古英雄”三个字,我的心脏几乎要爆炸了。
古英雄?
脑子闪过几道电光,似乎隐隐浮起什么,浑身的血液冲上头顶,手指紧紧抠进掌心。但在剧烈的电闪雷鸣后,大脑却归于可怕的黑暗,一切都如同消失的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不,这个名字一定不简单!
再看“高能”接下来的资料,“交通事故导致大脑损伤深度昏迷”,资料显示“高能”在2006年11月底,被转往中美太平洋医院上海总院。
与“高能”同一天同一时刻被送入这家医院的“古英雄”,后面的资料却写“交通事故导致颅骨骨折,死亡时间:2006年11月17日23点50分。”
毫无疑问,“高能”与“古英雄”,就是在杭州白鹿山隧道车祸的两个受害者。“古英雄”被送到离事发现场不到50米的医院不久就宣告死亡,而“高能”幸运地活了下来成为植物人,并在昏迷一年之后奇迹般地醒来——就是我。
但我不是高能!
恐惧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发现后面有扇金属门。门被紧紧锁住打不开,而且是指纹识别系统的门锁——究竟什么宝贝藏在里面,需要指纹识别系统?
满腹狐疑之时,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华院长独自走进房间,一看到我就惊呆了。
“你——”
我飞快地冲上去,把办公室的房门反锁起来。然后将华院长推到墙边,又一把堵住他的嘴,看着他惊恐的双眼,在他挣扎反抗之前,先给他了重重的一拳!
血管要被愤怒挤爆了,肾上腺素急剧分泌,这些天忍受的全部痛苦,都集中到了我的拳头上,华院长立时鼻子开花,鲜血染红了他名牌衬衫的领口。
这家伙已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当我感觉快把他掐死的时候,才松开手说:“混蛋!告诉我,我是谁!”
“啊!”他终于喘出一口气来,“高——高——能!你疯了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屁!”
又一次把他的头顶在墙上,盯着他的眼睛狠狠地问:“只有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不是高能!”
“你!”院长的目光更为惊骇,从喉咙眼里吐出几个字,“你知道了?”
“是!我是谁?”
他却闭上眼睛:“你,你不该知道这个秘密,会给你惹来杀生之祸!”
“去死吧!”我愤怒地把院长顶到那扇小门上,“这里面有什么?把门打开!”
“不行,里面是医院的机密实验室,外人绝对不能进去!”
“那我就更要进去了!”
我抓起院长挣扎的右手,将他的手指强行按到指纹锁上。
指纹锁的小屏幕亮出“OPEN”,小门自动打开了。
“谢谢你的手!”
我将他推进小房间,没想到这个密室很大,颇像上海总院给我催眠的治疗室。
墙角有一排玻璃橱窗,竟陈列着几张恶心的东西,让我当即目瞪口呆。
脸。
我看到了脸。
人的脸,但并没有人,只有脸。
严格地说是人脸皮肤,仿佛刚从活人脸上被剥下来,栩栩如生地挂在橱窗里,让我想起远古的野蛮民族,残忍的剥人皮的酷刑。
“天哪,这是什么东西!”我卡着华院长的脖子,推到可怕的橱窗前,“你真是个魔鬼。”
“不,你误会了,这不是真的人皮,而是仿人皮的面具。”
“人皮面具?”
“你先把我放开!”
院长终于从我手中挣脱了,退到密室的角落大口呼吸,才缓过一口气来:“哎——虽然我不是天使,但也绝非魔鬼。这些人皮面具,都是我的实验结果。”
“什么实验?”
“人脸移植手术!”
“啊?”
“今天的医学虽然发达,几乎所有的器官都能移植,惟独人脸移植尚不能做到。但我在美国的时候,曾经暗暗研究这种手术,并得到了一些大型整形机构的资助,获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但我的实验曾经采用过活体,遭到了美国政府的禁止。”
“所以你就到了中国,把我变成了实验品?”
突然,我仿佛一下子开窍了,颤抖着摸着自己的脸——也许这层蒙在我脸上的皮肤,这张陪伴了我半年的脸,这个镜子里的“自己”,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
“不,这个纯属巧合。2006年11月,你和另一个年轻男子,在距离这家医院不到50米的隧道口发生了车祸,当你们被送到这里的时候,你严重受伤而且脸部被毁容——真的像魔鬼般可怕,而另一个男人很快宣告死亡,但他的脸部完好无损。那位死者的年龄身高体形,都与你相差无几,为了挽救你的脸——我亲手给你做了换脸手术。”
“其实,车祸中死去的人是高能!”我握紧了拳头,使劲抓着自己的脸,几乎要把皮肤抓破了,“你把高能的脸,移植到了我的身上?”
“是。请相信我完全没有恶意,当时也无法确定你能否存活,即便活下来也可能永远昏迷,成为一个植物人到.99lib?生命终结。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是把你当作了实验对象,但在客观上拯救了你,也拯救了高能的父母。难道你希望醒来以后,面对镜子发现自己有一张魔鬼般的脸——就像《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
“宋丹萍?毁容?魔鬼?”
我更恐惧地摸着脸,想象在高能的脸皮之下,自己是一张怎样丑恶扭曲的脸庞?
“至于死去的高能,他的脸虽然被剥了下来,但我们按照你——古英雄的脸,做成了一张人造脸,覆盖到了高能的尸体上。于是,高能戴着你的脸做了死亡登记,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古英雄死了。”
“人造脸?”
“尚不成熟的技术,肯定无法戴在活人脸上,因为人造脸的化学材料,会与自然的人体组织产生排异。但是——”华院长居然还在卖关子,“人造脸不可以给活人用,却可以给死人用!当它戴在死人的脸上,就好像给尸体化妆的效果,既不担心出现排异,更不必考虑使用性能,只要骗过死者亲人的眼睛就可以——死人的脸,唯一的用途是辨认,然后就是火葬场。”
脸!脸!脸!
我究竟是活人的脸,还是死人的脸?痛苦地摇着头,不能集中注意力盯着院长的眼睛,也无从判断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就当我放松警惕之时,华院长却趁机冲出密室,并按响了报警器。
整个医院都响起了防空警报般的声音。
我冲出去一把将他踢倒,大喝了一声:“去死吧!我不要做高能!”
趁着保安冲进来之前,我飞快地逃出办公室,冲到楼下的走廊。正好莫妮卡也跑了出来,我一把抓着她的胳膊说:“赶快走!”
走廊里保安已经追了上来,我拉着莫妮卡撒腿狂奔出小楼,拼命冲出医院大门,沿着岔路回到了公路上。
飞越疯人院。
沪杭铁路动车组。
傍晚,与上午来时相反的方向。
没有必要在杭州过夜了,而且我也不能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即便我不是高能,但我也认她作自己的妈妈。
在火车上听完我的讲述,莫妮卡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她那混血的眼珠:“GOD!好像科幻电影!你居然被换脸了?你与一个人同时出了车祸,同时你被毁容了,而那个人死了,于是院长把死者的脸,移植到了你被毁容的脸上——这样等于你变成了那个死者,你顶着他的脸进入了他的人生。而那个死者戴着一张假脸,顶上了你的名字。”
“可是还有许多漏洞,既然我被送到医院已经毁容了,难道华院长有这么大的本领——就根据一张毁容的脸,造出以假乱真的人造脸?而且我没有注意看院长的眼睛,所以他说的也有可能是谎言。”
“你应该多利用你的读心术。”
“从法律的角度来说,真正的我其实早就死了?我不过是借着高能的脸,在高能的人生中复活而已。”我看着车窗外的夜色说,“人家是借尸还魂,我是借脸还魂。”
没错,我忽然想起了蓝衣社在“兰陵王秘密”BBS上给我的回帖——
“对不起,兰陵王传人已经死了。”
蓝衣社知道这一切,他知道真正的兰陵王传人——高能早已经在车祸中死去了,而顶替着高能出现的我,其实只是个冒牌货!
华院长和蓝衣社他们也是一伙的?所以蓝衣社才知道这么多?或许本来就是一个阴谋?不,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在乎自己的人生,不想背着别人的名字过一辈子,更不想永远活在高能的人生中。
就像我刚刚醒来时那样,多么迫切地要知道我是谁?期待自己会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一个富有的家庭?一个成功的爸爸?一段光线亮丽的履历?甚至还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半年来高能给我的阴影将一扫而光,我不再是唯唯诺诺的猥琐男,也不再是瞻前顾后的胆小鬼,更不是被裁员回家的失业青年。
再见了,高能。
我要找自己!
就当我幻想另一个真正的我时,莫妮卡却捅了捅我说:“我不想再叫你高能,但也不愿意叫你无名氏,因为你现在有名字了。”
“什么?”
“不是很清楚了吗?你就是与高能一同出车祸的那个人——高能早就死了,却以你的身体而复活;而你虽然活着,但你真正的名字却被宣告了死亡。”
对啊,才想起在华院长电脑里看到的那两个名字,一个是“高能”,资料显示深度昏迷,另一个是“古英雄”,资料显示车祸身亡。
我不是高能,我的名字叫——古英雄!
我是谁?
仿佛又一次经历产道,浑身赤裸蜷缩成一团,痛苦的分娩将我推向另一个世界。羊水已然破裂,我挣扎着想要呼吸,在阵痛的收缩中不断向前,冲破湿漉漉的黑暗天空,直到眼前射出白色的光芒。
第二次重生。
睁开眼睛,像婴儿诞生那样,我见到了妈妈——高能的妈妈。
也是我的妈妈,我的第二生命的妈妈。
她抚摸我的脸,温暖的母爱让我仿佛回到童年,那早已经随记忆而消失的童年,我下意识地抓着妈妈的手,尽管岁月让她的手粗糙而苍老。
“能能,你终于醒了。”
现在是星期四的上午九点,我想起昨晚和莫妮卡从杭州回到上海,刚下火车我就回到家,以免妈妈一个人担惊受怕。
我爬起来摸着妈妈的脸说:“妈妈,我爱你。”
妈妈又一次搂住我,就像这个故事的开头,我昏迷一年后醒来,在医院里被她紧紧搂住。
早餐后,我拿着一把剪刀,悄悄躲进卫生间。
这是父亲自杀的地方。
虽然无数次擦洗了浴缸,但似乎有些污迹永远都擦不掉,那是父亲的鲜血——我身上并没有流着他的血,但他爱我,我也爱他。
我面对着镜子。
七个月前,我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夜晚,独自摸进病房里的卫生间,第一次从镜子里看清自己的脸。从此以后就不怎么愿意照镜子了,觉得自己的脸并无甚可看之处,不过是大街上千百张平凡的面孔之一罢了。
现在,看着自己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张脸不属于我。
而属于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他叫高能,而现在我戴上了他的脸,我变成了他。
双手抚摸这张脸,并无任何异样,摸它就感到温暖,捏它就感到疼痛,甚至还有一颗痘痘正在酝酿并即将爆发。已戴在我的脸上超过一年零七个月,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尽管属于另一个人——在别人的皮肤底下,就是我自己的肌肉和骨骼,它们竟如此贴合,以至于欺骗了我那么久,也欺骗了世界上所有的人。
摸着自己的脖子和鬓角,真的有过人脸移植手术吗?怎么看不出任何痕迹?果然可以用天衣无缝来形容?
无缝——找不到缝合的迹象,这到底是谁的脸?我?还是高能?
于是,剪刀出场了。
我变得异常冷静,也异常无情,残忍地剪去自己前额的头发。
但动作是那么笨拙,连路边摆摊的剃头学徒都不如,抓起一把头发连根剪去,像被狗啃过一样。从额头的发际,到左右太阳穴上方,再到两边的鬓角,包括耳朵后面的头发——整个一圈剪下来,脸盆里多了一大片黑发,几乎剪去了自己一小半的头发。
最后,当我面对镜子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清朝男人。
丑陋得如同畜生的满洲发型,三百多年前以暴力席卷了整个中国,我们的每个男性祖先都有过这种奴隶发型,从头顶开始剃发,连同两鬓也完全消灭,只剩下脑后那一半,最终退化为PIG TAIL。
幸好,我还没有那根辫子。
但我看到了“缝”。
那是极细极淡的一条粉红色的线,从两耳贯穿过前额的头皮,靠近镜子细看才能发现。细得像最小的头发丝,加上与皮肤的颜色相近,大部分隐藏在头发里面,如果不把头发剃掉,是根本无从发现的。只有下面一小部分连接着颈部,但绕过耳朵后面,至于脖子则完全没有痕迹。
天衣有“缝”。
没错,这条被精心隐藏起来的红线,就是人脸移植手术的痕迹。
我原本的脸已被毁掉了,成为一张魔鬼般的面孔,华院长将高能的脸移植给我,并用头发掩盖了手术的痕迹。
不,这只是一张面具,一张永远都扯不下来的面具。
用力地抓着头顶的红线,想要把手指抠进“缝”里,将这张高能的面具扯下来!
可这张脸已牢牢地长在我的头上,那根细细的红线早与我的皮肤融为一体,任凭我怎么拼命地撕扯,仍岿然不动地贴着头皮。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的脸,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我发疯似地用手指抠着,虽然抠破了皮肤,抠得满脸鲜血,可镜子里还是高能的脸,安然无恙地看着我自己,虽然表情痛苦而扭曲。
“能能!啊!你在干嘛啊!”
妈妈突然闯进了卫生间,看到我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脸,她急忙压住我的胳膊,制止这种愚蠢的举动。
而我完全丧失了理智,一把将妈妈推到旁边。头皮的鲜血流进眼睛,模糊了自己的视线,眼前一片血红血红的,宛如古老的杀戮战场。
在妈妈的哭喊声中,满眼鲜红的世界里,父亲割腕前的叹息旁,我感到天旋地转,整个宇宙刹那颠倒,黑暗再度覆盖大脑……
我晕倒了。
黑海。
我看到一片黑色的海,地中海通过达达尼尔与马尔马拉最终是狭窄的博斯普鲁斯抵达那片黑色的海,深处欧亚大陆的包围之中,无数民族的汇聚与叹息之地,一如这双混血的眼睛。
她的眼睛,就是那片神秘的黑海。
莫妮卡的眼睛。
“你醒了。”
她柔和地对我说,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我的脸——不,是高能的脸。
是的,我醒了。
这里是我的小房间,我看到了莫妮卡,也看到了我的妈妈。
半小时前,我在卫生间里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脸,结果又一次间歇性晕倒了。妈妈也不知如何是好,慌张中竟想到了莫妮卡——经过为父亲料理后事的帮忙,我们全家都以为莫妮卡是我的女朋友。妈妈从我的手机里翻出莫妮卡的号码,打电话说我突然发疯了,于是莫妮卡迅速赶到了我家。
“你真傻!干嘛要伤害自己?”混血的面孔摇摇头,怜惜地抚摸着我额头的伤口,还有被我自己剪出来的满清发型,“剪得真难看啊。”
妈妈也在旁边抹着眼泪说:“是啊,发神经了,居然把半边头发都剪了,难看得要命!看你怎么走得出门!”
“疼吗?”
我这才感到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痛,妈妈已经给我抹上了许多碘酒。
莫妮卡有些心疼地问:“要不要医院?”
“不!”想起对面的医院,与父亲永别的地方,我就莫名恐惧,“不用了,是我自己用手指抠的,没什么大不了。”
“妈妈,能不能让我和莫妮卡单独待一会?”
妈妈识相地退出了小房间。
只剩下了我和莫妮卡两个了,她栗色长发的发尖,扫在我受伤的额头,难过地说:“我明白了,现在你终于证明了——换脸手术?”
“是的,你现在看到的这张脸,确实不属于我自己,而是被该死的华院长移植上去的,这是死去的bbr>高能的脸。”
“但现在它属于你了,你自己的脸永远都回不来了,这张脸就是你了。你知道吗?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
她摸着我的脸,将她的脸贴着我的额头,皮肤传递她的体温。而我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痴痴的躺在床上说:“我不要你的怜悯。”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莫妮卡已泪水涟涟,我第一次发现她的混血面孔中,还有东方人楚楚可人的一面,“而是……而是……”
她的欲言又止,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而是什么?”
“而是这个!”
沉默了一分钟后,她突然低下头来,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嘴唇——以她温热的红唇。
浅浅的,湿湿的,热热的,咸咸的,苦苦的,五味俱全的。
当她重新把脸抬起来,我却怔怔地瞪着并不大的眼睛,这是自打我拥有记忆以来,第二次接受异性的吻。
上一次是欲望与痛苦,这一次却是绝望与温暖。
刹那间,冰凉的身体渐渐恢复热度,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搂住莫妮卡的肩膀,将她拉到我的身体上,大胆地耳语:“为什么?我只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小人物,从来没有人要没有人爱,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我与你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鱼儿与飞鸟,火焰与海水,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在她痛苦挣扎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另外一句话:“对不起,我不能说,现在还不能说!”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你不过是个动物!”
我放开了她,身体后退缩起来:“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太失礼了!我的父亲刚刚去世,家里还带着重孝,我怎么可以对你……”
“不,是我不好,你不要多想!”
此刻,混血女郎莫妮卡,似乎完全脱去了美国外衣,恢复了一颗东方人的心。
深呼吸了许久,我才平静下来:“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
“这才刚刚开始呢。即便华金山说的全是真的,在未知的你的身上,还有死去的高能身上,以及自杀与失踪的陆海空、严寒、方小案三个人,仍然有着无数个疑点。”
“没错。即便我不是高能,也不能说明我与这个秘密无关。毕竟,当高能发生车祸死亡的同时,我也与他在同一辆车里,只是我幸运的活了下来,却被换上了高能的脸,并在昏睡一年醒来后,丧失了全部的记忆。”
“你觉得仅仅是因为拯救你这么简单吗?”
“不,我不仅仅是人脸移植手术的试验品,我还一定与高能的秘密有关。我知道华院长心里一定有鬼,或许和蓝衣社根本就是同伙!”
莫妮卡点了点头,帮我继续分析下去:“还有高能身上的许多疑点,一年零七个月前他为什么会去杭州?确实有酒店的工作人员目睹,有人半夜接走了高能,而这个人又是谁?你和高能是什么关系?怎么会在同一辆车里发生车祸?”
“高能早就死了,他是兰陵王的传人。”解开一个秘密之后,就会发现更多更惊人的秘密,“而我以高能的面目活着,那么从前的我又是什么角色?”
“面具。”
她喃喃自语了一声。
“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历史上的兰陵王,他不是有一张神奇的面具吗?”
忽然,脑中扫过了在杭州西湖边上,凌晨风雨中的电话亭,发现的那张神秘的字条——“只有你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那个半夜给我打电话的神秘男子,也许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不过是戴着高能的面具。这意味着即便我不是高能,也不是兰陵王家族的传人,但我仍知道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面具?
“现在的我戴着一张面具,掩盖了我的真实身份,也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使我代替了另一个人的人生。”我站起来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浓云如一张变化莫测的面具,遮挡了宇宙真实的面目,“兰陵王的面具,也有相同的功能,兰陵王的秘密,也就是我的秘密。”
“你真的没事了?”
我点点头:“不会再做傻事了,我会像保护自己的心那样,保护好这张脸。”
“能出门吗?”莫妮卡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带你去换个发型吧,你现在的发型实在太前卫了,就像嬉皮士。”
我们和妈妈打了招呼,并给我找了一顶帽子,去了附近一家还算可以的美容院。
鉴于前面一半的头发都没了,莫妮卡给我的建议就是——剃光头。
我红着脸被剃光了头发,看着镜子里奇怪的形象,就算高能复活恐怕也不认得自己了。
莫妮卡调皮地摸着我光光的头皮说:“古英雄。”
“什么?”
心跳又迅速加快了,莫妮卡严肃地说:“你真正的名字,那个与高能一起出车祸的人,在医院的资料里不是叫‘古英雄’吗?”
这三个字组成的名字,对我来说既是那么陌生,又如同自己的影子那样熟悉。
“一年零七个月前的重大车祸,肯定会有死者资料的详细记录,我会帮你尽快查到古英雄的真实情况——也就是从前的你。”
“好,我的上帝。”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无所不能。”
当我开始期待那个真正的自己时,讨厌的手机铃声又响了。
接起电话,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高能?”
我愣了一下,随后冷冷地说:“是我。”
真正的高能早已死于车祸,但我已顶替了他的人生,必须以高能的身份,活在这个残酷的现实中。
“我是端木良,还记得我吗?”
“哦,是你啊。”我不耐烦地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被公司裁员了,有事可以找老钱。”
“不,最近我公司正好有个重要岗位空缺,我想邀请你过来。”
“请我去上班?”
“是的,如果你已经找到新工作,那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我急忙抓着手机:“不,不,还没有。”
“看来还不算晚,明天上午十点,我等你!”
第十四章 我是英雄
我曾经叫高能,但本来叫古英雄,现在叫“1914”。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下午五点。
对老马科斯说完“我要越狱”,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然后用那布满老茧的温热大手,紧紧握着我的胳膊,仿佛要将他七十多年来的力量传递给我。
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很可能会被摄像头拍下来,狱警也随时可能出现。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回头去写我的小簿子。
现在,我停笔抬头,看着铁窗外的小小天空,再回想一遍那个看起来很完美的计划。
真的很完美吗?
这里是美国西部最贫穷最偏僻的阿尔斯兰州,至今仍然不通高速公路,只有一个国内飞机场,与四条通往邻州的公路。至于我们所处的这座监狱,方圆数百英里之内都荒无人烟,几乎连一点水源都找不到。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开车到最近的居民点也要三个小时,徒步则要四天五夜!一路上只会遇到凶残的郊狼,运气好的话还有剧毒的响尾蛇。
一百多年前,选择把监狱建造在这里的人真是个天才!
也是个魔鬼。
因为那么多年来,有多少冒险越狱的囚犯,就这么死在荒野上,要么饿死与渴死,要么被豺狼吃掉,总之最后都会被秃鹰清理成一具干净的人体骨架模型。
“HERO,以前我看不起你,现在我想要说的是,你让我感到敬佩,尽管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爷爷了。”
老马科斯从不叫我“1914”,他自己给我起了个绰号:“HERO”,虽然我尚未做出过英雄的行为。
“不,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肯定不能够活到今天。”
他低声笑了笑说:“与我有什么关系?一个人的死也许不由自己控制,但一个人的生肯定是他自己决定的。”
“有道理!这是你的先知的话吗?”
“不,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先知,甚至可能包括你。”
“我?”
“这是不能用语言来描述的,需要你用自己的内心去体验。”
“很神秘吗?”
老马科斯又凑近了我说:“对有些人来说神秘到完全不可理喻,但对有些人来说又易如反掌。”
不知道,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又低头打开小簿子,继续写我的故事,现在不是高能的故事,而是古英雄的故事——
星期五。
不是黑色的,但也不是白色的,而是灰色的。
在被污染的灰色天空下,我的胳膊仍戴着黑纱,一顶鸭舌帽掩盖了光头。坐地铁来到端木良公司所在大楼的下面,就在东亚金融大厦斜对面——以前我每天上班的地方。
楼下聚集了许多大街上的路人,起码有一百多个,还有警察维持秩序。大家都吃力地仰着脖子,不知向天上看什么西洋镜——难道有飞行表演?闹市区怎么会飞行表演?不,他们看的是东亚金融大厦,三十八层的大厦楼顶,隐隐有个黑影在晃动。
“跳啊!快跳啊!跳得干净漂亮些!”
有个中年人扯着嗓子嚷起来,许多人跟他起哄“有种就跳下来!”,但被警察喝止了。
有人要自杀!
东亚金融大厦楼顶天台,那个摇晃着小小黑点,似乎随时会从一百多米的高空坠落。
而聚集在地面围观的人们,都渴望观赏这出精彩的自杀真人秀,想象那个可怜的人儿冲向大地,在几百人的面前表演粉身碎骨,最后化为一团模糊的血肉……这比好莱坞大片更刺激的画面,不知能否满足所有看客们的欲望?
他们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中国人。
从大厦里跑出来一张熟悉的面孔,居然是久违了的老钱。
老油条也看到了我:“高能,你怎么也来看热闹了?”
“没有。”我尴尬地摇摇头,“只是顺便路过而已。”
“你知道吗?楼顶那个人,就是以前销售六部的白展龙。”
“白展龙?”
我记得那个人,三十多岁,工作非常拼命,三个星期前,他与我同时被公司裁员了。
“是啊,真可怜,因为销售业绩不好,他和你一样被裁员了。但他前两年买了房子,每个月要还五千块房贷,儿子只有三岁,老婆生完小孩一直没工作。被逼得走投无路,却不敢告诉老婆裁员的事,只能每天穿戴整齐出门上班,在地铁里坐一整天下班回家。也算白展龙倒霉,昨天晚上被老婆发现了,今天一大早就跑到公司顶楼,已经在上面站了几个钟头。”
“他还有孩子?”我低头自言自语,“原来我以为自己才是最可怜的,但他还有孩子。”
“哎呀,别管白展龙了,他想死也没办法!高能,你现在怎么样?找到新工作了吗?对了,怎么胳膊上有黑纱啊?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我没有回答他,又抬头仰望楼顶那个黑影——仿佛那个人就是我?
停顿了几秒钟,我飞快地冲入写字楼,老钱在身后茫然地喊:“高能?你要回公司吗?”
不,我不回十九楼的天空集团,不回那个吊死过人的办公室,不回那个感觉自己是乌龟的公司。
冲进狭窄的电梯,我按下最高的那一层——38楼。
随着心脏猛然往下一沉,身体被迅速提往云霄深处。
一分钟后,我出现在东亚金融大厦的楼顶天台。
这里同样有许多人围观,还有不少熟悉的老面孔,有从前天空集团的同事,也有其他公司来看热闹的,更有许多警察在准备救援。
高高的楼顶吹来狂乱的风,放眼远眺是整个巨大的城市,无数摩天楼矗向苍天,这里不过是原始丛林中的一个树冠罢了。
我躲在人群中看着白展龙——他已退到天台栏杆的外面,只能容纳一个人站立的小小空间,脚后跟再退几厘米就是万丈深渊。
站在悬崖边上的绝望男人。
他的世界已然崩塌,工作、家庭、生活、未来,一切都已接近毁灭,最后一样等待毁灭的,是他自己。
我当然认得他,在销售部干了许多年,是出了名的认真拼命,常被公司当作优秀员工的楷模。今年却流年不利,销售业绩滑落到最后几名,就这么被公司扫地出门。销售六部的损失够惨重的,先是经理陆海空的自杀,又是严寒的失踪,现在是被裁员的白展龙要跳楼。
他依旧穿着一身上班的西装,只是领口解了开来,露出一小半胸口。乱糟糟的头发,疲倦的眼神,恍惚地看着下面,忽然一阵晃晃悠悠,所有人都吓得尖叫起来。没想到他又挺住了,在楼顶的狂风中站直身躯,冷冷地看着围观者。警察让大家都退后,给白展龙留出十几米的空间。
突然,有个男人缓缓靠近他,将双手举到头顶说:“别害怕!我是警方的谈判专家,能和你谈谈吗?”
没等他走近几步,白展龙就狂吼起来:“别!别靠近我!往后退!”
谈判专家紧张地站住,摆了摆手:“好,请你抓着栏杆,这样很危险。”
“不用你管!”
“为什么寻短见?你要想想你的老婆孩子,你舍得让他们没有了丈夫,失去了父亲吗?”
白展龙痛苦地摇摇头:“我不想做一个失败的丈夫,和一个无能的父亲。”
趁着这个机会,谈判专家又靠近两步,但白展龙警惕地盯着他:“快点后退!我不想和你谈!让我们总经理过来!”
谈判专家无奈退回去,没想到总经理真的走了出来,而跟在总经理身边的人,自然就是他的新任助理——莫妮卡。
大风吹乱了莫妮卡的栗色长发,不时遮挡住她的眼睛,混血美女让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以至于抢夺了要跳楼者的风头。
总经理一路摇着头,走到距离白展龙五六米的地方,叹了口气:“哎,白展龙,你何以至此?又实在不该至此啊!”
“哼,总经理,我走到现在这一步,不是拜公司所赐吗?”
“你糊涂啊?现在形势比人强,不是公司逼你,而是大环境造成的。我敢说到了下半年,形势会更加严峻,被裁员的会更多,说不定到了那时候,你又找到了新工作,反而因祸得福了。”
“就算我相信你,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当我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踏进这个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为世界500强的天空集团感到自豪,发誓要在这里出人头地,甚至要为公司干一辈子!一辈子!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想真可笑,也许等我跳下去以后,就真是在这里一辈子了,短暂的一辈子。”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白展龙反而大笑道:“对不起,我从没想过以自杀来要挟公司,也没有要你收回裁员决定的企图。我只是厌倦了现在的人生,厌倦了这个世界,厌倦了压在头上的重量,就算今天不跳下去,我也迟早会被活活压死的!”
“.你!太悲观了!太消极了!”
总经理几乎要捶胸顿足了,而站在他身后的莫妮卡,始终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她知道自己也无能为力。
“永别了,总经理……永别了,天空集团……永别了,我自己……”
白展龙缓缓转身面向天空,伸开双手宛如一副十字架,围观的人们纷纷惊恐地叫喊。想必三十八层楼下的几百号看客们,正兴高采烈地鼓掌欢迎他投入大地怀抱。
在他踮起脚尖即将跃入地狱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白展龙,你还缺个同伴!”
突如其来的声音异常洪亮,偌大的天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面面相觑,包括还未跳下去的白展龙。
说话的人是我。
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独自走向天台边缘的白展龙,警察没有来阻拦我。围观者中有人认出了我:“啊,怎么是高能!”
“他不是也被裁员了吗?”
“啊,对了,他是要和白展龙一起跳楼吧?”
众人的骚动声中,我走过总经理身边,眼角余光扫向莫妮卡。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大胆地拉住我的胳膊,“你要干什么?别犯傻!”
“放心,我不会伤害自己的。”
这句话让她放开了我的手。
白展龙也回过头来,拧起眉毛:“高能?你又来上班了?”
“不,我也和你一样,已经失业三个星期了。”
我已离他不到三四米,他警觉地喊道:“停!别再靠近!”
“好。”还是靠近了两步,盯着他的眼睛,“白展龙,你以为你很惨吗?其实我比你更惨,惨一百倍!”
“你算了吧,我还有老婆孩子,要还房贷,我的肩膀上扛着全家人,我早就被压垮了。”
“说说我的故事吧,以前在天空集团上班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私底下叫我傻子是不是?我是不太会说话,家里没什么钱,也不会给老板拍马屁,更不知道怎么在公司里拉帮结派,只知道傻傻地埋头苦干,销售业绩却是零!没有女孩子喜欢我,有也是把我当作一条排遣寂寞的公狗。每天进出这栋A级写字楼,每天看到那些有钱人,看到载着美女的跑车,看到一掷千金的老板们,我何尝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但现实是残酷的,也许是我无能,也许是我不走运,我也被公司裁员了。”
当我说到“裁员”两个字,再看看白展龙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呆立着,好像被我的故事感动了,这是我最近说过的最多的话!
接着说:“被裁员以后,我也尝试着找工作,去过两家公司面试,却庆幸自己没被逼疯。不久,我的父亲在家里自杀了,但不是因为我的失业。他是个伟大的父亲,为了保护我而死,我因此而更加爱他。那么你呢?你今天站在这里,为什么?为保护你的妻儿?为让他们幸福?如果你觉得,从这里跳下去可以做到的话,那请你跳吧!”
“你——”
白展龙盯着我的眼睛,也盯着我手臂上的黑纱,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是的,我还有比你更惨的!不是旺财饿死了,也不是小强被踩死了,而是现在我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的脸,我的脸只是一张面具!我一直戴着面具在生活,这难道不比你更惨吗?”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他终于能搭上我的话了,“高能,我并不害怕失业,也不害怕受苦受难,但是——不,这个世界让我绝望。”
我离白展龙只有两米之遥,已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的秘密,那是隐藏在他心底的话,也是想要跳楼的真正原因——
“其实,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失去尊严!在这个充满势利小人的现实中,每个人都以你的收入和地位来调整看你的角度。随着你口袋里钞票的减少,别人看你会从仰视变成俯视,随着你穿着与居住的层次降低,别人会从俯视你变成对你不屑一顾。从此你会失去一个男人最重要99lib?的财富——尊严!尤其会在老婆面前失去一个能够支撑起家庭的男人的尊严!我不能忍受没有尊严的活着,与其这样不如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尊严!”
没错,我的读心术,使我看到了他心底真正的恐惧。
“尊严?我也想要有尊严,但人的尊严取决于他自己的行为,你以为跳下去就会有尊严?”我回头看了看那些围观的人们,又看了看白展龙,“楼下有许多人等着你往下跳!还有站在我后面的那些人,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给他们表演吗?表演从三十八层的楼顶跳下去?表演躺在一团血肉里浑身屎尿?你以为这样就很有尊严?”
“不——”
白展龙颤抖得更加剧烈,但我紧追不舍:“你以为别人有尊严吗?你以为那些开着跑车的,住着别墅的,搂着小明星的,就比你更有尊严吗?不,他们的尊严都是幻影,都是谎言,都是屁!我也可以告诉你,不单单是这个公司,也不单单是这栋写字楼,到处都是谎言,背地里的交易,出卖与被出卖,这就是尊严吗?”
“高能,你要我怎么样?”
“我的故事还没有完——最近的两年里,我先是遭遇了严重车祸,捡回一条命却成为了植物人,昏迷了一年之后醒来,又丧失了全部的记忆。回到公司上班半年以后,却看到陆海空吊死在我的办公桌上,接着是严寒与方小案的失踪,在我被公司裁员以后,我的父亲又死了——我已经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生离死别,经历了失去至爱亲人的彻骨疼痛。你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亲手收拾父亲的骨灰——”
说到这里我突然哽咽……
莫妮卡在后面叫了一声:“别说了!”
我摇摇头,擦去泪水:“白展龙,你想让妻子与儿子,也遭受这种苦难?我在二十六岁失去了父亲,已觉得非常不幸。你今天如果跳下去,你的儿子将在三岁失去父亲,你觉得对他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你像一条被轧死的狗那样,躺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脑袋开花骨头折断,供楼下那些看客们观赏,对你来说有没有尊严呢?”
“不要!”
他抱着脑袋摇摇欲坠,我迅速冲到栏杆边,伸出被汗水浸湿的手掌:“回来吧!好好活着,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白展龙颤抖着伸出手,我和他的手紧紧抓在一起。
身后一片掌声。
高高的天台边缘,我抱着他的胳膊,感到他的眼泪流在我的肩膀上。而我拼命抑制自己的泪水,眼前就是万丈悬崖,整个城市都在脚下,世界仿佛一下子矮了许多。
我拉着白展龙跨过栏杆,警察迅速抓住他的胳膊,送往安全的地方。
他得救了。
楼顶所有人都对我鼓掌,而楼下那些看客们,则要失望地骂街离去了。
我成为了英雄?
莫妮卡不顾许多人在场,冲上来紧紧抱住我,脸贴着我的耳朵说:“你是个英雄!太棒了!你是英雄!”
没错,我的名字本来就叫英雄。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只感到莫妮卡柔软的身体,还有亲在我脸颊上的红唇。我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做到的,甚至忘了说过的那么多话,只记得自己成功的救了一个人。
莫妮卡放开我,回头和总经理说了几句,总经理上来握住我的手:“感谢你,高能,我代表公司向你道歉,收回对你的裁员决定,你可以回来上班了。”
我沉默了几秒钟,苦笑道:“不,既然我已经被踢出了公司大门,就不准备再回来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搂着莫妮卡的肩膀说:“对不起。”
围观的人们大多已散去,我混在他们中坐电梯回到底楼,走出东亚金融大厦,仰头看着城市上空的云朵,向斜对面的另一栋写字楼走去。
十分钟后,我走进端木良的公司。
这是间不大的办公室,无法与天空集团相提并论,门口挂着“明月投资顾问有限公司”。
“对不起,我迟到了半个小时。”
我整理一下衣服,刚才在楼顶天台被风吹乱了。
“没关系,请坐。”端木良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不,没什么事情。”
他走到窗边说:“我站在这往外看,斜对面那栋大楼顶上,有人好像要跳楼自杀,楼下聚集了好些人呢,但刚才又散掉了。”
“哦,我没看到。”
“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他指了指我手臂上的黑纱,我平静地点点头:“上周,我的父亲去世了。”
“哦,节哀顺变。”端木良又指了指我的头,“怎么戴着帽子?”
房间里戴鸭舌帽确实很怪,我只能编了个理由:“夏天快到了,索性给自己来了个光头。”
“好,有性格!高先生,说正事吧,我们公司很小,但接触的客户很多,也包括天空集团这样的大公司,最近我在帮一家公司策划证券投资项目。”
我直截了当地问:“不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很看重你的世界500强企业的工作经验,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做我的助理。”
“总经理助理?”
我怎么一下子就和莫妮卡平起平坐了?虽然是完全不同级别的公司。
“没错。”端木良站起来伸出手说:“愿意吗?”
我犹豫了片刻,下意识地与他握了握手。
“好!欢迎你加入明月投资顾问!试用期月工资八千元,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办公室。”
接着,他带我走进隔壁房间,要比我原来的小办公桌气派多了,就连椅子都是牛皮做的。
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谢谢!”
“今晚有空的话,陪我的客户一起吃饭吧!”
夜上海。
这是一家顶级餐厅,我还从没到过这么贵的地方吃饭。窗外就是黄浦江的夜景,对岸无数栋摩天大楼,不断变幻着颜色。
偌大的包间里只有三个人——端木良、客户、我,却点了一桌子的菜,还有最上等的法国红酒。
客户是一家浙江的投资公司老板,虽然手里攥着不少现金,但苦于找不到投资项目,似乎把希望都寄托在端木良身上了。
“这位是我的新任助理——高能。”端木良敬完酒,就开始向客户隆重介绍了,“你别看他这么年轻,却是天空集团的资深职员!我是特地高薪把他挖过来的。”
资深职员?我听着都脸红了,不过是小小的销售员,业绩太差给炒鱿鱼了。
“哎呀,真是人才啊!高先生,我敬你一杯,这笔生意就靠你了!”
我只能象征性地舔了舔杯口说:“抱歉,我实在不胜酒力。”
“现在不喝酒的年轻人不多啊,不错!不错!我是非常景仰天空集团的,听说那里都是留美的海归高材生啊。高先生,我一看你的气质,就知道非同寻常,你是哈佛毕业的吧?”
“不,不,不。”
“那一定是耶鲁了!”客户吹捧别人的本领可是一流,吹得我几乎晕倒,“高先生肯定是MBA吧?怎么又摇头了?你太谦虚啦!来,再喝一杯!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大哥我虽没什么本事,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打电话,肯定帮你搞定!”
最后还点了一份四头鲍,这顿饭总共花掉了几万多块——当然是客户买单。
吃完出来已晕头转向,客户还要请我去夜总会玩,我摇头指着手上的黑纱说:“谢谢,不必了,家里还有些事情,不方便再出去玩了。”
端木良也为我打圆场,总算从客户手中逃出来,打上出租车回了家。
这就算是第一天上班?
妈妈一直等着我回来,我只是说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其他的事情一概略过。
又独自关在小房间里,想起晚上那个奇怪的客户,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对端木良有事相求,但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巴结,好像我才是真正的大财主。
子夜,打开收音机,听到“午夜面具”秋波的声音,她为听众们放了一首郑智化的老歌《星星点灯》——
“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天其实并不高海其实也不远/人心其实比天高比海更遥远/学会骗人的谎言追逐名利的我/在现实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看着你含泪的离去想着茫茫的前程/远方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
第二天,周六。
早上接到了莫妮卡的电话,把我约到城市另一端的某个小区门口。
同样是八十年代的老公房,陈旧的外墙包裹着六层楼,一排排房子延伸到整片街区,居民大多是普通的工人阶层。
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栗色长发被扎起马尾,墨镜遮盖混血的美丽眼睛,抬头看着天空说:“美国总部让我回去一趟,我订了明早去纽约的机票。”
“走得那么着急?什么事?”
听到她一下子要走,我有些怅然若失。
“不知道。”她摘下墨镜,盯着我的眼睛,“但我必须要回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是不知道。”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她又靠近了我一步,“你舍不得?”
“没有——”我低下头喘了口气,“对不起,我是有些舍不得。”
“看着我的眼睛啊,你能看到的!”
我慌张地抬头,果然从莫妮卡诱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埋于她心底的言语——
“傻瓜,我喜欢你。”
但我低下头,羞愧地说:“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
“需要。”
“不,这不需要理由。”
这段刘镇伟似的对话,让我莫名难过,沉默几秒后转换了话题:“为什么约我到这里?”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查到古英雄的身份。昨天,我去交警部门查过了,2006年11月杭州白鹿山隧道的车祸确有记录,受伤者叫高能,死亡者叫古英雄——根据身份证的资料,他就住在这个小区19号的101室。”
“我以前就住在这?”
回头看看小区大门,进出的都是自行车,还有退休的老年人,我的脑中也没有任何印记。幻想又一次破灭了。古英雄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更不是什么年轻有为的才俊,而是和高能一样在平民小区里长大的普通人。
“古英雄真的就是我吗?”
想起在杭州,第一次看到“古英雄”三个字时,心里一阵特别的激动,仿佛有股电流穿透全身——虽然丧失了全部记忆,但自己的姓名会埋藏在潜意识中。就像在老师点名的时候,每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即便不必喊出“到”,心里和身体都会有一种条件反射。
一分钟后,找到19号101室,在六层老公房的底楼,阴暗的楼道堆满了邻居的杂物。距离车祸已经一年零七个月了,不知道古英雄的家人是否搬走了?
犹豫片刻之后,我忐忑不安地敲响了房门。
心跳骤然加快,不道开门的是爸爸还是妈妈?我要在半年之后,第二次认识父母了?
门开了。
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仪表干净但形容憔悴,头上有许多白发——妈妈?
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一下子眼眶都红了,莫妮卡急忙拉住我,以免我会突然失态。
“请问——你们找谁?”
莫妮卡代替我回答:“这里是古英雄的家吗?”
“是,但英雄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妈妈悲伤地说出了儿子的噩耗,虽然已时隔很久,想必同样的话也说过许多遍。
而我的心里仿佛被捅了一把刀子,真想立刻就对妈妈说:不,儿子还活着!妈妈,我就是你的儿子,我就是古英雄!
但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只能照刚才准备好的台词说:“阿姨,我是古英雄的小学同学。几年前我出国留学了,一直没有和古英雄联系。最近我家里有长辈去世,紧急赶回国内,才听说古英雄前两年出事了,所以特地来看望你。”
“哦,是英雄的同学啊,那快进来吧。”
我和莫妮卡小心地走进房间,妈妈看着她说:“这是你的外国女朋友吧?真漂亮。”
“阿姨,我是华裔。”莫妮卡顺势拉着我的手,“我陪他回国来看他的父母。”
“真好,你们真好啊,英雄如果像你们这样就好了。”
妈妈话语里仍带着遗憾与悲伤,也许我的小名就叫“英雄”,她把我这么从小叫到大的?
又是二室一厅,但比高能的家小,而且是底楼缘故,采光也不太好,狭窄的天井射入微弱的光线,似乎永远不见天日。家里的摆设都很旧了,看得出是普通人家,连家用电器也是许多年前的,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看来古英雄家里要比高能家里更平凡更普通。
妈妈客气地招呼我们坐下,倒了两杯热茶,还亲手削了两个苹果。
紧张地吃完苹果,我才小心地问:“阿姨,你还保留着古英雄的房间吗?”
“是。”
她领我们打开一间房门,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间,只摆着一张床和一台电脑。
“他的房间一直保留着,虽然我每天打扫一遍,但从不会动他的东西——英雄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
我是在这个房间里长大的?
手指剧烈地颤抖,莫妮卡紧紧抓着我,因为我.?看到了张雨生!
不是张雨生死而复生,而是他生前的专辑海报。
没错,这就是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里贴满了张雨生的海报,从 href='/article/2231.htm'>《大海》到《我的未来不是梦》再到《口是心非》,从1991年到1997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和歌名,碎玻璃般扎进我的眼睛。走到古英雄的电脑前,发现架子上有许多张雨生的CD。在这间平凡普通的房间里,张雨生构成了最独特的装饰。
“你不知道吗?”妈妈指着墙上的海报说,“英雄从小就喜欢听张雨生的歌,97年张雨生去世的时候,英雄哭了整整一个星期。以后每年的张雨生祭日,英雄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模仿他的声音唱歌。”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拼命压抑心里的激动,尽量表面保持平静。是的,我当然知道,因为这就是我真正的自己!藏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即便丧失全部的记忆,惟独能保留下来的,却是张雨生的歌!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练习,只要音乐响起就能唱他的歌,模仿得惟妙惟肖。因为,那是我以往二十多年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青春印记,永不磨灭的印记!
此刻,看着妈妈的眼睛,我读到了她心里的话。没错,她没有说谎,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我就是古英雄。
确凿无疑!
我找到了自己,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眼前的人就是我的妈妈,她却以为我早就死了,儿子站在面前都不认得——因为我戴着别人的脸。
该死的自己!我真想抱一抱妈妈!
看到床头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有张年轻男子的照片。
妈妈把相框放到我手里说:“这是英雄二十二岁生日拍的。”
照片右上角还有拍摄时间:2004年7月14日。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那么我的出生年月就是1982年7月14日。
7月14日。
1789年法国大革命攻占巴士底狱的日子。
我的生日仅仅比高能晚十天,他是1982年7月4日。
古英雄与高能的生日分别是法国与美国的国庆日。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古英雄长什么样?
我有些失望。
照片里的人并不是什么帅哥,而是个相貌平平的年轻男子,实在看不出有哪点“英雄”的气质?只有古英雄的眼神,在照片里闪烁着什么,好像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意志。
这是我的眼睛。
华院长可以给我换脸,但他不能更换我的眼睛,更无法改变我的眼神。
就连妈妈也看出这点了,她指着照片说:“看,你和英雄的眼睛有些像。”
说实话,古英雄和高能两个人的脸型,虽然明显不一样,但在整体脸形和轮廓方面,还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怪不得把高能的脸移植到我身上,居然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我慌张地放下相框,但已牢牢记住了这张脸——我曾经的脸。
“阿姨,能说说古英雄出事的详细经过吗?”
妈妈长长地叹息一声,不愿再回忆这痛苦经历了。在我们犹豫时,她却说话了:“那是2006年的秋天,英雄突然说要去杭州,说刚刚得到了他爸爸的消息。”
“爸爸的消息?”
“英雄的爸爸,在好几年前失踪了,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
听到这心里又猛颤一下,我刚刚失去了父亲,现在却得知真正的父亲早已失踪。
“我记得很清楚。”妈妈继续说,“英雄是在2006年11月3日,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票去杭州的。”
2006年11月3日?
正是高能去杭州的那一天,也就是说古英雄和高能,两个人同时从上海出发去了杭州。
“但当天晚上,我就和英雄失去了联系,打他的手机永远是关机。”妈妈果然陷入了痛苦,“直到两个多星期后,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说英雄在杭州出了车祸!”
说到这她流下了眼泪,让我也揪心地疼痛,莫妮卡蹙着娥眉说:“阿姨,对不起,我们没想到——”
“车祸发生在杭州龙井的一个隧道口。”妈妈却忍着悲伤说下去,“是一辆套牌的黑车,司机都找不到了,两个拼车的乘客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据说成了植物人,而我的儿子古英雄,则是最不幸的那一个。警方通过他身上的证件才找到家里,我独自去杭州的一家医院认尸,当场就昏了过去!没错,死去的人就是英雄,虽然在车祸中被撞得很惨,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是我的儿子!”
看着妈妈的眼睛,我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其实儿子就在她面前,戴着车祸中死者的脸!那个不幸的死者,不过是戴着一张人造脸,模仿古英雄的人造脸,而这张脸只需要辨认,让悲伤的母亲来辨认,认定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亡!这张可悲的人造脸,在完成任务之后,就随着高能的尸体,一同烧成了灰烬!
我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徒劳地安慰:“阿姨,不要哭了,我最近也失去了亲人,能理解你的悲伤。”
“嗯,我看到了你的黑纱。”妈妈擦擦眼泪,“已经快两年过去了,我还是很想英雄。”
中年丧子——是所有母亲最深的痛苦。
我和莫妮卡扶着妈妈在客厅坐下,等到她恢复平静,我才轻声问:“我和古英雄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毕业以后过得怎么样?”
“英雄的高考成绩不好,读了一个很普通的野鸡大专,毕业后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做了保险推销员。”
“保险推销员?”
我想起那些经常敲开我家的门,穿着廉价西装滔滔不绝地推销保险产品的人们,通常他们都会吃到我的闭门羹。
没想到从前的我还不如高能?人家最不济也是世界500强的天空集团的一员,而我却是个保险推销员,这让我感到异常失落。
“是,他做得很辛苦,经常在外面受人欺负,有时碰到不讲理的人还会挨打。我一直很心疼英雄,只怪他的爸爸妈妈没能力,帮不了儿子一点点的忙,都是我这个做妈的不好啊!”
忽然,我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也对另一位妈妈问过:“古英雄会游泳吗?”
“当然,他从小就会游泳,是他爸爸带他学会的。他被业余体校的游泳教练看中过,后来因为身体素质一般就放弃了。在英雄十五岁那年,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一个投水自杀的盲人女孩。”妈妈露出为儿子自豪的表情,微笑着说,“那是英雄这辈子,唯一配得上他的名字的事迹,那年他被评为优秀中学生,报纸登了他的见义勇为事迹,成为学校里的少年英雄。”
救起一个盲人女孩?这件事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莫妮卡扯了扯我的衣服说:“哦,阿姨,不打扰你了。”
“没关系,你们还想着英雄,让我很高兴。”
“再见,阿姨!”
我走到门口道别,却始终说不出“妈妈”两个字,惭愧地低下头去,和莫妮卡离开这里,离开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离开生我养我的妈妈。
再见,妈妈!
又是那片水。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水,还有,黑色的我。
十五岁的少年,瘦弱的身躯,单薄的衣衫,渐渐走入冰冷的水。
这次我看清了自己的脸,青春期的平凡的脸,只有顽固的眼神延续至今。我冷静地沉入深深的水底,在女妖头发般的水藻间,在萤光生物的幽光照耀下,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是一个盲人。
美丽的身体在水底挣扎,长发纠缠自己的脖子,眼看要化作一堆白骨。
是我,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与她的身体贴合在一起。
体温在水中燃烧,我像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划动着四肢向上游去。
她仍然剧烈颤动,头顶隐约可见天光,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之前,我带着少女浮出水面。
天亮了。
我救了她,因为我是英雄。
我是古英雄。
带着浑身的汗水,我从清晨的梦境中醒来。
还是在自己床上,对面墙上是迈克·杰克逊的海报,抹着汗水看了看时间,已经早上八点钟了。
又是那个梦?
自从七个月前醒来,几乎每晚都会做这个梦,但梦中的内容不断变化——关于水,少年的自己,水中的少女。
然而,这回我没有淹死,反而救起了溺水的少女,像个英雄。
因为这不是梦,是我十五岁那年,救出投水的盲人少女的记忆。
虽然车祸令我丢失了记忆,但总一些永远埋藏在潜意识,不可磨灭——比如张雨生的歌,比如游泳的能力,比如梦中的记忆。
谢天谢地,梦还在。
我的英雄梦。
突然,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
打开一看却是莫妮卡发来的——
“古英雄,我马上要关机了。我刚坐上飞机,很快要起飞前往纽约。虽然认识你的时间不长,却在你身上发现了许多秘密。很抱歉没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因为帮助你是我的任务。但后来我发觉已不仅仅是任务,我的理智即将被感情冲破,这将会给你带来危险。也许你自己并不清楚,你身上有一种力量——不是指读心术,而是一种干净的力量,纯真的力量。相比这个复杂而肮脏的世界,充满谎言的世界,你又是那么简单,那么真实,我担心你会不会被撞得粉身碎骨?但我确信,你将成为一个英雄。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看完这条长达两百多字的短信,我的眼眶竟莫名的红起来,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几分钟后,才想起来打莫妮卡的电话。
然而,手机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莫妮卡已经飞上天空,即将跨越太平洋,前往她来自的那个新大陆。
那双混血的神秘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又看了一遍短信,我身上有一种力量?干净的力量,纯真的力量?或许,这才是我身上的宝藏。
第十五章 父亲的秘密
我身上的宝藏。
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块宝藏,即便身陷囹圄。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铁窗外的天色已近傍晚。
晚餐时间到了。
黑人狱警依次打开每扇牢门,我把小簿子塞回抽屉里,与老马科斯走出牢房。经过走廊与三道铁门,与几百人一同拥进囚犯餐厅。
我们与比尔还有华盛顿坐在一起,华盛顿又黑又大的身躯挡住了狱警的视线。趁着嘈杂的餐厅环境,他用沉闷的气声说:“今晚,那个人就要来了。”
老马科斯停顿了两秒钟,继续低头喝汤,比尔的双眼放射出恐惧的光芒,但又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变成了一个聋子。
其实,我们都明白华盛顿说的那个人是谁——
掘墓人。
更加准确一些的说法,掘墓人并不是人,而是一个恶灵。
掘墓人已经消失了许多年,但又似乎一直在我们身边,就像暗夜里的影子忽隐忽现,也许就倒吊在餐厅的天花板上?
餐桌上没有人再说话了,迅速而紧张地吃完午餐,囚犯们又被狱警赶回各自的牢房。
回监区的长廊里遇到了老金,他充满恶意地斜睨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可以听到:“真的!是真的!真的要来了!掘墓人归来了!”
铁门重新被牢牢地关上,狱警再次对我们进行点名,确认C区所有囚犯以后,漫长的黑夜降临了。
我打开抽屉拿出小簿子,还有一叠厚厚的信。
信封上是中国的邮票和邮戳,反面是美国阿尔斯兰州的邮戳。这里的囚犯是不能打电话的,除了探监以外,与亲人沟通的唯一方式就是写信。我每个月都会给妈妈写信,妈妈则几乎每周都会来信,每次都是用航空挂号信。如果是普通的海运平信,起码得在太平洋上飘一个月。妈妈还经常给我寄吃和穿的,但绝大多数到不了我手上。摸着信封上的汉字,我缓缓握起了拳头。
其实,在肖申克州立监狱,我并不是唯一的中国人。
这里还有一个中国人,他的名字叫童建国。
翻开第三本小簿子,继续回忆我的故事,接下来你将看到父亲的秘密——
今天是周日。
妈妈——高能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
她在家整理父亲生前的衣服,按照本地习俗要烧给亡者,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免受饥寒。妈妈一边理一边掉眼泪,捧着一大堆衣服就像捧着父亲的身体。我也帮妈妈的忙,一起把衣服抱到楼下。有块空地既没绿化也没停车,平时有许多建筑垃圾,在这焚烧不会影响别人。
一小团火焰从地上腾起,我从妈妈手里接过衣服,一件件塞进火堆,它们曾经包裹父亲的身体,现在化为灰烬送入冥界。
当我接过一件旧大衣,忽然从口袋里掉出一个信封。狐疑地从地上捡起来,发现信封已被撕开过,从里面掏出几张发黄的信纸。赶紧从火堆边后退几步,展开信纸的开头——
“思祖吾儿……”
父亲的名字叫高思祖,藏书网能对父亲说出“思祖吾儿”的,肯定是祖父!
手指下意识地颤抖,我悄悄将信封塞进怀里,拿着这件大衣说:“妈妈,我想留着这件爸爸的大衣。”
“好的,也算留个纪念。”妈妈摸着大衣说,“你爸一辈子都没舍得穿,这是他最贵的一件衣服。大概七八年前,他把这件大衣从衣架上拿下来,小心地叠在衣橱的最底层。他反复叮嘱我,一定不能动这件衣服,还说等他死了以后,就把这件衣服烧给他。”
“死了以后烧给他?”摸着这件厚厚的大衣,我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酸楚地说,“我会烧的。”
在楼下烧完父亲全部的衣服——除了那件大衣,我和妈妈上楼了。
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拿出那个神秘信封,收件人写着父亲的名字,地址就是这里,但寄信人的地址却是一片空白。
更重要的——这是一个美国的信封。
正面贴着美国邮票,盖着纽约的邮戳,还是一封挂号信,背面是本地邮局投递的邮戳。
邮戳时间是2000年9月,父亲收到了一封美国来信,他却把这封信藏在衣橱底下,还关照妈妈等他死后,要连同大衣一同烧给他?
信里有什么秘密?
信纸上写满漂亮的中文钢笔字,我颤抖着读下去——
思祖吾儿:
当年一别,已隔十余载。这些年来父亲日夜思念你,想必你仍在恨着父亲吧?
八年前你母亲去世之时,我因为突发心脏病做手术,未能回国来看她最后一面,我不期望你的原谅,你们母子也从未原谅过我。
思祖,父亲写这封信给你,并不是乞求原谅,而是想把我一生的故事,以及我们家族的秘密,悄悄地告诉你——以免被我匆匆带入坟墓。
两周之前,我被医院查出患有癌症,医生说我的生命不会超过三个月。
站在生命的终点,回想自己的一生,竟如此坎坷传奇,这一切都因为——兰陵王。
兰陵王高长恭是北齐皇族,我们高家是他的直系后代,我是兰陵王第47代孙,而你则是第48代。
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祖父,他的名字叫高云雾,上世纪二十年代,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当时军阀混战,有一个军阀丧尽天良挖掘古墓,在一座五代时期的墓葬中,发现了兰陵王的面具。
历史上一直有种传说:谁戴上兰陵王的这副狰狞面具,就会拥有兰陵王的魔力,成为不可阻挡的盖世英雄,并将同时拥有美貌与智慧。
你的祖父高云雾,历经千辛万苦,从军阀手中得到了兰陵王面具。他果然拥有了智慧与美丽,成为当时著名的考古学家,并娶了上海名门富商的女儿为妻,积累了巨额财富,跻身于社会名流之列。
然而,1932年发生了意外,高云雾精神失常,每晚戴着面具潜入民宅,杀害无辜的少女,残忍地剥下她们的皮肉。当时有个国民党秘密组织——蓝衣社,他们对高云雾酷刑逼供,抢走了兰陵王面具,最后还是杀害了你的祖父。他的财富都被蓝衣社侵吞,在社会上也身败名裂,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妻子,为他生下了一个遗腹子——就是我。
你的祖母给我取名高过,牢记父亲过错之意。你的祖父死后,我们家一贫如洗,我的母亲不愿意接受我的富商外公资助,也谢绝了许多男子的追求,执意独自带着我长大大。她出生于名门贵族,却为高家受了半辈子辛苦,终于在我二十岁那年,操劳过度去世,临死前才将父亲的故事告诉我。
那时已经五十年代,我在档案馆工作,一心想夺回高家的兰陵王面具。我查阅了当年蓝衣社的大量资料,才知道抗战爆发不久,蓝衣社已宣告解散。但有一个神秘人,是他杀害了你的祖父,并夺走了兰陵王面具。这个人始终在背后操纵着一批人,构成了一个秘密的地下蓝衣社。我用了七年时间,暗中调查神秘人,终于发现了他的下落——居然留在大陆,没有随其他国民党高官去台湾。
1959年秋天,我见到了那个神秘人,并与他长谈了一夜。
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又强夺了我家的兰陵王面具,但我没有与他发生冲突。至于那一夜究竟谈了什么,又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希望永远都没有人知道。
然而不到一个月,有人揭发我是台湾特务,并从我家里搜出许多密码文件,甚至还有一部电台!但我完全是被冤枉的,我也不知道那些文件和电台是从哪里来的?
我被判处无期徒刑,押送到新疆劳改。那时我已和你妈妈结婚,你还只有三岁,却再也见不到爸爸——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也是我欠你和你妈妈最大的一笔债,永远无法偿还的一笔债。
我断定是那个神秘人陷害了我,他害死了我的父亲,又想要害死我。劳改农场在沙漠中,囚犯们终日搬运石块,也有人尝试过逃跑,但全部在沙漠里渴死了。我没有死在新疆,完全是祖先的庇护,还有超人的意志。我在劳改农场九死一生,一年后居然成功地越狱逃跑,这完全是个奇迹。
你和你妈妈都还在上海,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回来了。我秘密潜逃到香港,找到了我的外公。1949年他从上海去香港,发展成为世界船王。外公有七个儿子,但只有一个女儿,也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却嫁给了我的父亲,吃了一辈子苦头。外公非常心疼我,花钱送我到美国去读书。
对不起你的妈妈,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娶了当地华人富商的女儿,不久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是你的弟弟高思国——你叫高思祖,你们兄弟连在一起,就是思念祖国的意思。
七十年代,我用外公给我的一笔钱起家,在美国创办了天空集团。从美国与香港间的贸易开始,然后进入能源领域,购买了印尼的几处油田。八十年代天空集团迅猛发展,成为巨大的跨国公司,控制了许多国家的石油和电力产业。九十年代,我收购了美国富兰克林银行,使天空集团进入世界500强。但我一向非常低调,从不在媒体前露面,永远隐藏在幕后,只有董事会成员才见过我,外界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清楚,更不知道我是华人。
十多年前,我悄悄地回国投资,政府为我洗清了冤屈,摘掉了台湾特务的帽子。时隔多年,我终于在上海见到了你们母子,还听说我有了孙子——高能。
可是,你妈妈认为我早就死在新疆了,她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没想到还能看到我活着回来。当她知道我早就逃到香港,还在美国娶妻生子,成为跨国集团的大老板,就从对我的思念转成了怨恨。
你和你妈妈都不能饶恕我,我也无法饶恕自己——当你们母子相依为命,吃尽“特务家属”的各种屈辱,我却在大洋彼岸逍遥自在,背叛你们另组家庭,我永远都对不起你们!
我想把你们接去美国,却被你们母子断然拒绝。你不让我见儿媳妇,更不让我见孙子。我想每月给你们汇款,但每次都被你们原款退回。我知道你已不认我这个父亲了,你对你的儿子说我早就死了,我在你们家里是一个禁忌,没人再会谈起我。你们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而我也永远背负着十字架,再也没脸回国来见你们,尽管每时每刻都在思念。藏书网
八年前你妈妈走了,去年高思国的妈妈也去世了。现在我是一个孤独的老头,癌症即将带我走向坟墓,我不想把这些故事也永远都走。所以,我写了两封信,一封信写给你,另一封信写给你的弟弟,他将继承天空集团的产业。
故事说完了,你知道这个秘密就可以,不要再告诉我的孙子,也不要再去追究上代人的恩怨——如果蓝衣社还存在到今天的话。
至于兰陵王的面具,我从来都没见过它,只是听我的妈妈描述过那个东西——不管有多么神奇,不管有多少魔力,它导致了我的父亲惨死,导致了我的人生悲剧,我讨厌那个东西!再也不想把它追回来了,就让它烂在蓝衣社的秘密里吧。
我会去另一个世界与你的妈妈相会,尽管永远无法补偿我亏欠你们母子的一切。
永别了,我的儿子,我爱你。
你的父亲 高过
2000年9月9日
看到最后一个字,第六张信纸的结尾,我长长叹息了一声!
没想到高家的故事,竟是如此曲折离奇的家族秘史——天空集团居然是高能的爷爷创立的,妈妈肯定也不知道这些事,她说爷爷早已经死了,这也是父亲一直埋藏的秘密。
美国天空集团的现任大老板,自然是信中所写的二儿子高思国,也就是高能的叔叔。
想起以前的工作邮箱里,高能写给天空集团董事长的那封邮件——两年前,高能偶尔趁着家中无人,在父亲的衣橱底下,发现了这封美国来信。他看过信必然极度震惊,却瞒着没让父亲知道,把信塞回大衣口袋。他不事声张地调查兰陵王,甚至给美国的叔叔发电子邮件——天空集团现任的大老板。
高能电邮里提到的信扎,我本来以为是现任大老板写给父亲的,现在才明白是已去世的前任大老板——高能神秘的祖父,天空集团真正的幕后创始人——高过,临死之前留给儿子的遗书。
不管高能出于什么目的,总之美国的叔叔没有回音——大老板很可能没机会看到员工邮件,就被秘书截流了。也可能叔叔遵守祖父遗言的叮嘱,不希望下一代再卷进来,想让高能自力更生,不要依赖美国的叔叔。
高能是天空集团大老板的侄子。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高能发现之后也不敢说出去。惟独有一次去海岛培训,他在月光下喝醉了酒,不慎将秘密泄露。然而,陆海空、严寒、方小案也不相信,以为只是高能酒后乱说。直到陆海空去美国总公司培训,意外遇到了集团大老板——高能的叔叔!有可能大老板很愤怒,认为高能泄露了家族的秘密,便干脆在陆海空面前承认了。这直接导致陆海空的疯狂,迫切地想从我身上得到更多秘密,却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吊死在我的办公桌上。
我藏书网
把信里的内容牢记在心,随后将这封爷爷留下的遗书,连同信封塞回大衣口袋。我捧着大衣回到楼下的空地,放在那堆烧好的衣服灰烬上,再一次把它点燃……
父亲,我把信烧给你了。
周一。
重新开始了上班的日子,挤着以前每天挤的地铁,在原来的车站准时下车,赶到天空集团斜对面的写字楼,坐进属于我的新办公室。
上午,端木良开车载我到陆家嘴的一栋豪华写字楼,那晚请我们吃饭的客户已等着我们了。并不是客户的办公室,而是一家大型上市公司的总部。客户已经准备了八千万,委托端木良对这家公司股票进行投资。生意如果做成,不但能在五年内净赚几千万,还可以让这家公司的股票上涨两倍。我担心这是内线交易,会不会涉嫌违法?客户说先和人家谈了再说。
然后,我们三个踏入上市公司老总的办公室。
老总看上去文质彬彬,以前是大学教授,后来下海经商做到现在的位子。看到这张脸才想起他,电视台财经频道经常出现,某知名电视节目的常客,也是国内IT圈的知名大佬。
他热情地接待我们,从电脑里调出公司数据,每一项都非常详细地解释,看起来还是挺靠谱的一个人。他已经请律师研究过了,我们投资他的公司股票,是一种长线行为,不会快进快出,不属于内线交易或操纵股价,也不违反证券法规。
客户听着非常动心:“如果没有法律风险,那这笔生意一定得做。”
“好!相信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老总从酒柜里倒了四杯红酒,“为合作愉快干杯!”
“等一等!”
我却放下酒杯,抓着端木耳语道:“不要那么快就答应!我觉得这里有问题。”
“什么问题?”
“出去再谈!”
客户沉不住气了:“高先生,你搞什么啊,我明天就要准备注资了。”
“听我一句话,出去再谈。”
我固执地看着端木良和客户,冷冷地扫了一眼上市公司老总。
没想到这老总还挺镇静,笑着说:“没关系,你们回去商量一下,明天等你们消息。”
走出上市公司的大楼,客户有些生气了:“高先生,你什么意思?到底哪里出错了?”
哪里出错了?
我嘴巴说不上来,但眼睛却看到了。
当那个上市公司老总,吹得天花乱坠时,我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惊人的秘密——这家公司的资金链早已断裂,现在完全依靠外面的投资,但他根本没能力还钱,只能用谎言欺骗更多的人。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蛋,准备好了加勒比海小国护照,悄悄把几亿美元汇往国外,几天之后就要潜逃出境,接着是公司破产,所有投资人血本无归……
伶牙俐齿可以欺骗所有人,他的眼睛却瞒不过我!
然而,端木良和客户都不敢相信,他们要我说出消息来源。但我无法告诉他们,这是从那家伙的眼睛里看出来的,更不敢说出我的读心术秘密。
我只能固执地坚持:“不管你们信不信,一定不能把钱投给他,否则会后悔莫及!”
“可现在都谈到了这一步,我把所有的钱都准备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好,虽然我说不出消息来源,但请你们再等一个星期!就等一个星期好吗?如果到时候这家公司不出事,那我就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端木良拍拍我的肩膀:“高能,你太坚持了,又说不出理由,让客户怎么信你吗?”
“不,请一定要听我的!相信我!”
我在大街上吼起来,嗓子几乎被自己扯破,太阳穴鼓得要爆炸!端木良和客户都以为我疯了,周围的路人纷纷绕着走过。
忽然看不到天空,只剩下肮脏的地面,和我的嘴唇贴在一起。
我晕倒了……
傍晚,六点。
回到地铁上,与以往每天下班一样,在拥挤的车厢里呼吸别人的口气。
中午,我在陆家嘴的高级写字楼外晕倒了,又是间歇性的昏迷。但很快醒了过来,端木良和客户答应了我,暂时推迟注资一个星期,到时候如果没有意外,投资会照常进行。
地铁经过几站,又一次遇到了盲姑娘。
“秋波!”
我挤到她的跟前,而她也听出了我的声音:“是你?”
“对,我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上次你在电台读了我的信,我就是那个兰陵。”
“哦,就是你啊,那封信写得很感人呢。”但她的表情又严肃起来,“现在还好吗?家里怎么样了?”
“起码要比写信的时候好多了,谢谢你在电台里对我说的话,也谢谢你为我播的歌。”
秋波会意地点点头,却不再说话了。
地铁又开了几站,当她要下车时,我赶紧说:“让我送你去电台吧。”
走出地铁站已经华灯初上,秋波不需要我的帮助,就到了广播大厦门口。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哦——”我有些尴尬,鼓起勇气说,“对不起,上次在电台里听到了你的故事,我想要再一次跟你说对不起。”
“为什么?我们以前认识吗?”
“十二岁那年,我住在外婆家里,突然发生火灾。外婆抱着我在睡梦中死了,我也几乎要被烟雾熏死,是隔壁邻居的小姑娘救了我。然而,她自己却在火灾中双目失明。”
“是你!”
她惊骇地“看”着我。
“是,是你救了我。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失去光明。”
虽然我不是高能,但现在我以高能的身份活着,如果当年没有这个盲姑娘舍身相救,也不会有我今天戴着的这张脸。
秋波摇摇头沉默半晌,当我冒出了冷汗,她才轻声说:“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不,你真的不必向我道歉。当时,我一个人在家,门外都是火焰,只能从窗户爬到你家,看到你和你外婆躺在床上。我拖不动你的外婆,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拖动你。辛苦地把你拖下楼梯,你一直闭着眼睛昏睡,而我必须在烟雾里睁大眼睛,才能看清逃生的路。我的视网膜受到有毒烟尘的伤害,永远都无法恢复了。”
“如果是你闭着眼睛昏睡,而我睁着眼睛救你的话,那么现在双目失明的人应该是我。”
“说这些有什么用?”她酸涩地苦笑一声,“当时,我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遇到火灾也非常恐惧,我连你长什么样都没清,只觉得应该这么做。”
“对不起,我不记得那时是否谢过你。”
“不,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好拉,从今往后就算你欠我的。”
现在她是真的笑了,但我依然严肃地说:“我欠你一辈子。”
“其实,刚刚失明的那几年,我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在电台里都说过了,十三岁那年我干了件傻事,居然想跳水结束一切,却被一个勇敢的男生救了。我永远都记得那个男生,大概比我大两三岁,穿着蓝色的运动衫,体形非常瘦弱,长着一张普通的脸。”
比她大两三岁?蓝色的运动衫?体形非常瘦弱?不就是我梦到的自己吗?
“你……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当然记得,他的名字很特别——古英雄。”
“是,是很特别的名字。”
我忽然有些脸红了,幸好她看不到。
“几个月前,我去找过古英雄,才知道他已经在一年多前车祸去世了。”
“不!古英雄并没有死。”
“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尴尬地想了想说,“我想吉人自有天相吧。”
她又笑了,走到广播大厦门口:“我要进去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差点把古英雄三个字说出去,“我叫高能。”
“再见,高能。”
目送她走进广播大厦,我在外面站了很久。具有读心术的我,虽然可以看透所有人的心,只有一个人的心看不透,因为看不到她的眼睛。
漫长的一周。
每天按时去上班,但端木良很少在公司,我也没有特别的工作。公司总共不到十个人,闲着没事我就不断向人请教,关于金融与证券投资的各种知识。
忐忑不安地的一周,客户每天都会和我通电话,我仍劝说他暂时不要注资。但电视上经常看到那个上市公司的老总,面对镜头侃侃而谈,成为许多知名访谈节目的坐上宾,媒体对他的公司报道也非常正面,据说有一项新业务即将启动,会给这家公司带来几十亿利润。许多人继续投资他的公司,似乎是经济危机中独善其身的企业家。我也开始关心这家公司的股价,居然连续几天涨停板,客户抱怨如果再不及时买入股份,就要比原计划多支出几千万!
度日如年的我,肩头压力越来越重,这就是憧憬的新工作?在天空集团还可以混混日子,但在这里一旦走错,就会关系到几千万的损失,不是炒鱿鱼走人这么简单了。
我想起一个人——没有莫妮卡的日子,倒真是有些怅然若失。
她飞回美国已一个星期了,没再收到她的任何消息。我计算与美国的时差,考虑到两大半球日夜颠倒,经常深夜握着手机徘徊,仿佛铃声随时会响起,然后听到那独特的口音。
但是,她好像在地球另一头消失了,我担心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她?
脑中不断浮现她的脸庞,混血而深邃的眼睛,栗色的性感长发,时不时泄露出来的心底小秘密,比如——“傻瓜,我喜欢你。”
这是她的真心话吗?在我仅有的七个月的记忆里,没有多少与女人接触的经验,更谈不上真正的恋爱,我对于女人的心理一无所知,仅有的知识来自网络。她在美国出生,在台湾读书,在哈佛毕业,现在是天空集团中国区总经理助理,各方面看她都是那么优秀。何况又那么漂亮,凭什么看上我这个既没钱又没貌的穷小子?如果我真是高能,是天空集团大老板的嫡亲侄子,也许还有些价值。可真正的我是古英雄,出身于比高能更平凡的家庭,从前只是一个野鸡大专毕业的保险推销员。
我如果对莫妮卡有心,那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然而,当天鹅真的降落到面前,转瞬却又扑起翅膀,飞回那个遥远的大陆——对我来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世界。
还有,我想起与网上的“蓝衣社”好久没联系了,难道他也随着莫妮卡消失了?
一天深夜我上了MSN,等待许久终于看到了蓝衣社。
我立刻打字与他说话:“许多天没联系了。”
蓝衣社:“是的,因为你不太上网了。”
“我记得你在论坛里给我回过一句话——‘对不起,兰陵王传人已经死了’。”
蓝衣社:“没错,是我说的。”
“现在我已证实了这句话,‘兰陵王传人’,也就是从前的高能,确实已经死了。”
蓝衣社:“恭喜你!终于又进一步,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
“其实你早就知道,在我还以为自己是高能的时候,你就知道高能早就死了,而我是另外一个人。”
蓝衣社:“是,但我不能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必须要自己去发现。”
“我只不过是戴着高能的面具而已,你们这些混蛋!和中美太平洋医院的华院长是一伙的吧?”
蓝衣社:“我说过,蓝衣社不是一个人,而我也不是蓝衣社。”
“那你等于默认了,华院长也是蓝衣社的一分子?否则,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蓝衣社:“我无所不知。”
“你以为你是神吗?”
蓝衣社:“不是。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是的,我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蓝衣社:“太藏书网好了!再见!”
我还想和他说话,蓝衣社却从MSN上消失了。
叹息了一生,倒在椅子上许久,再看看日历——明天,就是客户与我约定的最后期限,就要给那家疑似骗子的公司注资了。
明天,明天……
第二天。
早上挤完地铁,垂着头来到新办公室,坐下第一件事是写辞职书。
我的打赌输了,到现在所有消息都显示,那家上市公司一切正常,今天客户就会把八千万打入对方账户,而我再也没有颜面留在这里了。也许读心术也有不准的时候,或者那个家伙太精明了,不但可以用嘴巴,还可以用眼睛编织谎言?还是他这几天良心发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当端木良走进公司,我把辞职书递到他手中,他却笑着把辞职书撕成了碎片。
“高能,刚才客户给我打了电话,今天凌晨他得到内线消息,那家混蛋上市公司的老总失踪了!早上许多人已经赶过去查账,却发现这家公司的现金流早已枯竭,银行账户里只剩下两百块!”
我彻底愣住了:“天哪!被我说中了?”
“没错!你实在太厉害了!这件事完全一点预兆都没有,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预测到了!客户说你是救命恩人,帮他悬崖勒马挽回了八千万,要重重地谢你!”
端木良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又开了一瓶红酒庆贺,说要给我加薪一半。我却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做了一场梦,拿着酒杯的手不停颤抖。
今晚,所有财经新闻的头条,全是这家上市公司老总失踪的消息。这家公司在当天下午宣告倒闭,在股票市场也宣告停牌。最近吸纳的十几亿资金,要么严重亏损要么悄然消失,只留下几千名突然失业的员工,连一分钱赔偿金都没拿到。无数投资者血本无归,最惨的从当地首富转眼一贫如洗,甚至还有跳楼自杀的报道。政府已下令通缉该公司老总,并申请国际刑警组织及反洗钱组织协助,但据分析此人早已改变身份出境,要抓获非常困难。
次日,我刚到公司上班,就接到客户的电话:“高先生,麻烦你到楼下来一趟。”
难道又有什么重量级人物来访?我急忙整理一下衣冠,匆匆赶到楼下,却看到客户向我张开双手。我还有些不好意思,旁边的端木良说:“客户要和你拥抱!”
我不好意思地和客户拥抱了一下,他大声地说:“高先生,太感谢你了!八千万!八千万!没有给那个混蛋骗去!要不是你的坚持,恐怕现在我就要去跳楼了!”
“太客气了,这只是我该做的。”
“不,我说过要重谢你的,看看我给你的礼物。”
我绕过客户的背后一看,写字楼门口停着一辆银色的宝马Z4跑车。
不,不可能是Z4!
当我在张望到底是什么“礼物”时,客户拉着我的手,来到Z4跑车前,将一把钥匙放在我的手心:“这就是我的礼物!这辆车归你了,我的救命恩人!”
我傻了。
“你说什么?这辆Z4跑车?就是送给我的礼物?”
“没错,安心收下吧,相比八千万,这辆车实在不算什么。”
“可是……可是……”
“别推辞!一定要收下!”
“谢谢,我很喜欢这辆车,”我终于尴尬地说出了实话,“可我不会开车。”
现在,我有钱了。
天空集团的裁员赔偿金,这两天终于打到了我的账户。端木良给我一次性发了两万元奖金。至于那辆宝马Z4跑车,暂时停在公司的停车场里,反正我最近也学不出驾照,准备先把它卖到二手车市场,怎么说也可以换回几十万。
端木良又让我单独负责一个项目,如果成功可以提取10%的收益。他一定有某种目的,我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谎言。但我确实给公司带来了利益,这让我非常有成就感。
有了钱,先得花。
我给父亲订了一个墓地,那里安葬着许多名人,据说报个名就要几万块。我又给妈妈办了张健身卡,希望她能经常运动防止衰老,有助于尽快走出父亲去世的阴影。
然后,我要去看一个人——古英雄的妈妈,我真正的妈妈。
为准备什么礼物头疼了好久,毕竟还不能让妈妈知道秘密,就算说出来她也不会相信,只能算儿子的同学送的。最后买了几千块的冬虫夏草,起码可以补补身子。
再次敲开自己家的门,见到自己的妈妈,将礼物放到她的面前,她却坚决摇着头说:“不!不!这些礼物都拿回去吧?你和英雄只是小学同学,我不能收这么重的礼。”
妈妈的这种反应我早就料到了,我说出准备好的台词:“阿姨,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读小学的时候,英雄救过我的命,虽然那么多年没联系过,但我一直没忘记他的救命之恩。”
“我怎么从没听他说过?”
“当时如果说出来,我就会被老师批评,英雄帮我保守秘密,谁也没有说过。阿姨,你还是收下这些吧,是我来得太迟了。”
妈妈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谢我,我仔细观察家里的摆设,却没发现什么照片,尤其没发现爸爸的东西,便小心地问:“阿姨,英雄的爸爸,以前是怎样的人呢?”
“哎,他失踪都五六年了,到今天都没消息。英雄的爸爸是个平庸的男人,在造船厂做了一辈子工人,也没给这个家留下什么。”
“那他怎么会失踪的呢?”
妈妈苦笑了一声:“谁都不知道,他是一个老实人,平时不声不响的,也从来没有仇家,有一天半夜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爸爸的这种情况,和严寒与方小案的失踪一样,无缘无故半夜跑出去,就此音讯渺茫。
痴痴地看着妈妈的眼睛,我知藏书网道她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她真是世界上最可怜的母亲,明明自己的儿子就站在眼前,却还以为儿子早就死了。可我能为她做什么呢?刹那间很想抱着妈妈大哭一场,告诉她一切真相,可她会相信吗?如果她要我说出小时候的记忆,那我是半点都想不起来的。
在家里坐了几十分钟,恋恋不舍地离去了。这里曾是我长大的地方,似乎每个角落都残留自己的气味,甚至每一片空气里都有我从前的声音。
临走前我对妈妈说:“阿姨,能给我一张古英雄的照片吗?我想时时地怀念他。”
妈妈找出一张照片,三年前在家里拍摄的,算是最上镜的一张照片。我站在窗口微笑,虽然既不英俊也不潇洒,但神态从容不迫,目光坚定有力,全然不像一个平凡的保险推销员。
是的,这就是古英雄,这就是我。
第十六章 抉择
大家好,我是古英雄。
现在是2009年9月19日19点30分,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阿尔斯兰州的夜晚出奇寒冷,至少比白天低了十度,每个囚犯都得裹着厚厚的毛毯,在各自的牢房里咒骂老天爷与典狱长。
我也被冻得发抖,被迫放下手中的铅笔,关掉床头的小灯,仰头看着铁窗外的天空。
月亮。
居然看到了月亮,穿过玻璃如此狭小的夜空,它恰如其分地悬挂着,在遥远的高天上吐出幽光,令灼热的心恢复平静。
美国人不会明白,今晚是中国农历八月初一,新月如勾。
月光透过铁窗洒入囚室,落在我迷惘的瞳孔深处,所有的往事都被串起,轻柔而残酷地绞碎了我的心。
老马科斯已早早地睡下,我还看着自己的小簿子,不知该如何下笔?
“HELLO!”
铁门外响起一个幽灵般的声音,我颤抖着回过头来,却看到了一双鹰似的目光。
似曾相识。
原来是新来的印第安人狱警阿帕奇,他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背后,然后把你吓个魂飞魄散。
“晚上好。”立刻让自己镇定下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突然想你了。”
“想我?”
听起来让人心里发慌,一个狱警突然想一个囚犯?囚犯之间常有断背,难道连狱警也传染上了此风?
阿帕奇在阴影里眨了眨眼睛:“1914,我不可以想你吗?”
这句话更让我毛骨悚然,这里并不是没有漂亮的囚犯,干嘛偏偏找到我?
“对不起,我要睡觉了。”
“1914,我知道你是谁。”
心里又是一个冷战,他知道我是谁?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印第安人狱警阿帕奇微微一笑:“你,你不是。”
“不是什么?”
“你不是高能。”
沉默……
刹那间,感觉整个肖申克州立监狱都沉默了,包括我的心跳。
不,隔着铁门看着阿帕奇的鹰眼,这个印第安人怎么可能知道呢?何况美国人很难记住中国人的姓名,尤其是“GAO NENG”两个字的拼音,监狱里也从来没人这么叫我。
“你?”我的声音已压到最轻,生怕把老马科斯吵醒,“你是什么人?”
“也许我不是人。”
“你是幽灵?”
印第安人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迅速转换了话题:“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那个人要来了。”
“谁?”
“掘墓人!”
我又一次瞪大眼睛,还是第一次从狱警嘴里听到“掘墓人”,难道那个人真的存在?
“不,你违反规定了!”现在好像我变成了狱警在警告囚犯,“典狱长说根本就没有掘墓人,他不是严禁任何人谈论这个吗?”
阿帕奇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最亲爱的朋友,典狱长的规定,对我不起作用。”
“我会向典狱长报告的。”
“悉听尊便,再见,假如我们还能再见的话。”
他的最后一句话富有深意,便如影子从铁门前消失了,照旧听不到任何脚步声。
我狐疑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
什么叫“假如我们还能再见的话”?如果我越狱成功,自然就不可能再见了,难道这是对我的警告?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的后背都是冷汗……心被撕成两半,究竟走还是不走?计划照旧实行还是临时改变,抑或永远放弃?
如果成功,我将揭开一个灼人的秘密。
如果失败,我将赌上自己可怜的生命。
2009年农历八月初一的月夜,美国阿尔斯兰州肖申克州立监狱,已容不得任何犹豫,今晚必须做出一个抉择,致命的抉择——
周末,放纵的夜晚。
客户又请我出来吃喝玩乐,但我很不习惯这种生活方式,只能逢唱做戏心不在焉。
自从八千万投资事件,他已对我非常信任,把许多投资业务交给了我。但我仍然不明白,刚开始的时候,客户为什么对我奉若上宾?仅凭端木良的几句介绍,就可以把我这个被裁员的小销售员吹到天上去?生意场上谁都不傻,没人会轻易地对你好,一切都有着背后的原因。
我看着客户的眼睛:“大哥,端木良最早是怎么介绍我的?”
“哦,这个,这个——”他已经有些喝醉了,晃着脑袋说,“端木说你是天空集团的资深职员啊,是他请猎头公司重金挖来的人才。”
然而,他的眼睛却告诉我:“端木说你是天空集团美国大老板的亲戚,有很深的背景关系,到哪里都能够搞得定,所以才请你到公司里来。”
这段话在我心里轰鸣了片刻,一阵头晕眼花——这个天大的秘密,怎么连端木良都知道了?高能家族的身世不是绝密吗?父亲不是到死都没说出来吗?
我一下子摔倒在地,客户急忙把我扶起来说:“高能,你是不是也醉了啊?”
“不!我没醉,是你醉了!是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什么?”
“其实,我在天空集团不过是个小销售员,这一点无论端木良还是你都很清楚。你把我奉若上宾的真正原因,是端木良告诉了你一个秘密。”
客户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我听不懂。”
“这个秘密就是关于我的家族,我是天空集团美国大老板的亲戚。”
“你!你怎么会?”
他的表情以及眼睛里的言语,都已经证明了我的话。
“所以,你才会拼命地巴结我,想要和我称兄道弟,就是想要抱上天空集团的大腿!”
客户长叹了一声:“好,我承认你说的对,谁不想和天空集团沾上关系啊,如果能够通过你,直接认识天空集团的美国大老板,那就等于摸到了一块金砖。”
“对不起,我会令你失望的。”
“不,你没有让我失望,那家骗子上市公司的事件,我能脱险完全归功于你,送给你宝马跑车,也是真心诚意的感谢,与端木良无关。”
我低头沉默片刻:“谢谢你!再见。”
没等客户反应归来,我已经飞一般冲了出去,打上一辆车没入上海的夜色。
惊诧地倒在出租车的后座,不明白端木良的用心,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他心怀鬼胎,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居然知道得那么多?
端木良就是蓝衣社?
天亮了。
真相却还没有大白。
相比前些日子的前卫发型,现在我已变成了平头,虽然在镜子前还不太习惯——这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白衣,锐利的目光略带疑惑,你是谁?高能还是古英雄?是这张脸还是这个名字?是双眼睛还是这些秘密?
早上,走进端木良的办公室,冷冷地坐在他面前。
“高能,怎么了?你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是的,非常不对劲,也包括你。”
端木良微微一笑:“有什么问题?请尽管说。”
“你知道兰陵王吗?”
“兰?陵?什么?他是什么人?哪家公司的?你的新客户吗?”
虽然,他的表演相当逼真,看不到任何慌张与掩饰的痕迹,但他的眼睛已向我泄露……
我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的把戏:“你在说谎。”
“你说什么?”
“你知道蓝衣社吗?”
“这又是什么?”端木良依然在装傻,“哪家新成立的公司?”
不管他嘴上说什么,他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
端木良就是蓝衣社。
足够了!不用再说什么,只是紧盯他的眼睛,富有深意地微微点头,也许是告别,也许是恐吓。
他终于惊恐地站起来:“高能,你这是怎么了?”
我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沉默了两分钟。
太傻了,我真是太傻了!
早就知道他有问题,却还是乖乖地上钩,掉进他布下的陷阱,怪不得莫妮卡说我太单纯!总是一次又一次受骗,即便我拥有了读心术,即便能看到他人心底的秘密。
不,不能留在这里,无论他给我多少钱!
二十秒内,我写下了一封辞职信。
写完后长出一口气,站在镜子前整理一下衣服,不管这张脸是否属于古英雄,但我会在这张脸上写满男人的骄傲。
再度走进端木良的办公室,把辞职书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扫了一眼,苦笑道:“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看到你的辞职书了。”
“请放我走吧。”
端木良平静地看着我许久:“是的,我欺骗了你,对不起。我确实是在网上和你说话的那个蓝衣社。”
他意外的坦诚让我睁大眼睛,疑惑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随时都会看到一把枪口。
“你怕什么?”
终于,端木良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原本和蔼亲切的表情,如同面具被撕掉了,只剩下一张阴郁寒冷的脸。
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不惧怕再往前走一步:“一年零七个月前,是你把我从杭州的酒店里带走的吗?”
“不,一年零七个月前,我没有去过杭州的酒店,被带走的那个人也不是你。”
前半句回答应该不是真话,但后半句却是千真万确——当时被带走的人是高能,并不是我古英雄。
他知道我是谁?我真是太蠢了!如果端木就是蓝衣社,那他当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好,是高能,但不是我,你带走了高能?”
“对不起,我已经说过了,2006年秋天的那个深夜,并不是我带走了高能,而是你——古英雄!”
古英雄!
他居然当面说出了我的真实姓名,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干什么?
“你说是谁?带走高能的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端木良站起来瞪大眼睛,指着我的鼻子:“在杭州深夜造访高能的房间,并在凌晨和高能一起离开的年轻男子——正是你自己!”
刹那间,他的话让我彻底懵了。
“我……不……不……不可能!”
那个人不应该是蓝衣社吗?怎么会是我古英雄呢?在整个的事件中,我不是最无辜的受害者吗?难道我不是受害者,而是……不!我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好了,古英雄,我以后不用再演戏了,也不必再叫你高能。”
他如释重负地拍拍我的肩膀,而我厌恶地推开了他的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我对自己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没错,古英雄,你太不了解自己了!”端木良胸有成竹地坐回到办公桌前,“今晚,我已经约好了一个人,他会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的。”
今晚。
时间到。
黑夜给城市蒙上面纱,一弯新月栖上柳枝,转眼又被浓云吞没,车窗外狂风呼啸,让我想起月黑风高四个字。
端木良开着他的奥迪A4,带我驶入工业区的一条小路。白天这里遍布灰尘与集装箱卡车,夜晚就彻底陷入沉睡。只有那连绵巍峨的厂房建筑,夜色里画下史前怪兽般的剪影。
“你要带我去哪?”
我紧张地坐在副驾驶座位,被安全带牢牢地固定住,不由得联想起一年零七个月前,那场几乎断送我性命的车祸。
“你在担心历史重演?”
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车辆,便在夜路里打开远光灯,照出两边残破的围墙与枯树,如同恐怖片的光影效果。
“是谁害死了高能?同时也害惨了我?”
“就是你自己。”
端木突然一个急转弯,差点撞到对面的电线杆子上。
惯性令我急往前冲去,却又被安全带死死拉回来,肩膀被勒得火辣辣地疼痛,忍不住大喝起来:“你要找死吗?”
“到了!”
车子已转入一家废弃的工厂,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仿佛刚刚经历过大轰炸。
端木良先下了车,我恐惧地缩在车里不敢下来,看到一个黑影迅速过来,帮我打开车门。
绑架?
“请下车吧。”那个黑影发出沉闷的声音,听着倒有几分耳熟,“古先生!”
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古先生”。
战战兢兢地下车,却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他做了个手势说:“请!”
我跟着他走进一间大仓库,看来就像二战片里的战斗机仓库,简直有半个足球场这么大。高高的顶棚上亮着几十盏灯泡,刺得我有些晃眼,许久才看清那个人的脸——居然是他!
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确实就是这张面目可憎的脸,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脸。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是在地铁车厢内,第三次是杭州龙井的山间小径。
就是这张脸,一直监视着我,却又三次被我发现的脸。
这个全身黑衣的男子,向我笑了笑说:“古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这个混蛋!”
我狠狠地向前走了几步,上次在龙井差点就抓住了他,这回不能再让他跑了。
“他不会再跑了。”
端木良在后面高声说。
“他是谁?”我紧张地回过头来,“你们又是谁?”
“叫他南宫就可以了,我们都是蓝衣社。”
“南宫?”
一个端木,一个南宫,接下来还有令狐冲、慕容复和独孤求败吗?
“还有我,古英雄。”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仓库角落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我很快认出了他:“华院长?”
中美太平洋医院的华院长,一年零七个月前给我做了换脸手术,并从此彻底欺骗并改变了我的人生。
“请叫我华金山。”
上次杭州之行我差点把他掐死,此刻他却毫无畏惧地走到我面前。
这下蓝衣社全都到齐了?!
空旷的旧仓库里的这三个人,都以某种诡异的目光看着我,居然有种故人重逢的感觉。
“很好,你们都来了!”我咬牙切齿地喊道,“蓝衣社!”
然而,端木良摇摇头:“不,还有一位。”
“谁?”
“可惜,他现在遥远的美国,不过他仍然愿意和你见面。”
说完走到仓库的角落,打开一盏白色的灯,照亮了一台电脑——在这几十年前的旧仓库里,突然出现一台崭新的电脑,颇有些后现代的意味。
“请坐!”
端木良拍了拍电脑椅,我犹豫着向前走了几步,同时电脑已经打开了。
华金山与南宫也走了过去,所有人都集中到那个角落,仿佛戏剧舞台的聚光灯下。
我缓缓坐下来面对屏幕,端木良在耳边柔声道:“你见过他的。”
电脑跳出来一个视频窗口,接着就看到了一张活动的脸。
没错,我确实见过他——在父亲死后不久,美洲大酒店客房里,这个名叫常青的中年男人。
就是他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把父亲约出来长谈至深夜,第二天就导致了父亲的自杀。
不管这个人花言巧语什么,我都恨他!
“贤侄!”
突然,头顶响起常青的声音,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倒。不是从电脑音箱里传出的,而是来自仓库四角的大喇叭。就像中学操场上的广播,整个仓库都回荡着这个声音,仓库大门已被南宫封闭了,外面恐怕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电脑的视频窗口里,常青对我微笑了一下,随着他嘴唇的翻动,仓库大喇叭里再度响起巨大的声响:“英雄贤侄,现在是美国西部时间的上午八点,我在拉斯维加斯的郊外。”
视频聊天?许多出国读书的留学生,都用这种既廉价又直接的方式与家人沟通。
我注意到电脑上方有个视频探头,此刻坐在仓库里的我,也被这个探头摄入电脑,通过网络传递到地球另一边的拉斯维加斯。
端木良轻声说:“你可以和他对话。”
我赶紧坐正位置,以便探头摄入自己整个的脸。再看视频窗口里的常青99lib.,还坐在镜头前等待我说话,他的背后是一个宽敞的房间,还有一扇豪华的落地窗户,窗外正是拉斯维加斯的标志性景观,显示他确实在美国。
“你……你……”我从没视频聊天过,面对屏幕憋了半天才说,“你上次叫我高能,现在又叫我英雄,你知道我到底是谁吗?”
“你是我的贤侄古英雄。”
常青在万里之外向我点头,但声音比画面稍微有些滞后,在深夜仓库的大喇叭声里,我感到这场面特别压抑。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上次见面为什么不说?”
“这个秘密,必须由你自己来揭开!”
我在心底咒骂了他一千遍:“既然我不是高能,也不是高思祖的儿子,你何必叫我什么贤侄?”
“正因为你不是高能,所以我才要叫你贤侄!”他在视频镜头里微微一笑,“上回我并没有骗你,因为我与你们古家才是世交!”
“我们古家?”
尽管我已初步知道了高能家族的秘密,但对我自己的身世——古英雄家族,仍然一无所知。
“贤侄啊,其实你才是蓝衣社真正的核心!”
“我?”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而我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看来这个秘密,只能由我来告诉你——你的父亲,古平先生,是蓝衣社的老社长。”
“蓝衣社社长?”
还是第一次知道我真正的父亲的名字——古平,果然与他平凡普通的人生相配。
“bbr>..不,我真正的父亲,已经在好几年前失踪了,他不过是造船厂的工人,住在最普通的工人住宅区,怎么可能是蓝衣社的社长?”
“蓝衣社是一群神秘人,每个人都有一种职业,来掩盖他的真实身份。比如端木良是投资顾问公司的老板,华金山是医院的院长,南宫则是一个健身教练。”
我回头看了一眼南宫——健身教练?怪不得擅长跟踪监视。
视频里的常青继续说:“至于蓝衣社的社长,应该更加秘密而不引人注意,普通的造船厂工人,是一个最好的掩盖。”
照这么说来,从前我的保险推销员的身份,倒也是一件不错的隐身衣。但我还在怀疑:“可是怎么连妈妈都不知道呢?”
“蓝衣社的秘密,只有男人才能知道,你的父亲隐蔽得非常好,你的妈妈也被他瞒了几十年。至于你——古英雄,在你少年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这些秘密,惟独可以泄露的,就是你的名字。”
“英雄?”
“是的,你父亲希望你成为蓝衣社的英雄,继承他社长的秘密职位。当你父亲神秘地失踪之后,你就天然地成为了蓝衣社的社长。”
“社长是世袭的吗?”
常青点了点头:“是,只有你们古家的人,才能成为社长。”
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我最最仇恨最最讨厌的蓝衣社,居然是由我的父亲传下来的?
蓝衣社的社长居然就是我自己?
“贤侄,其实站在你身边的这三个人,从前都是你非常熟悉的人——尤其是端木良,他一直都是你最好的朋友,直到你发生车祸丢失了记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转头看着端木良。
端木良点点头:“当你的脸还没有变成高能的时候。”
喇叭里又响起常青的声音:“你还记得网上的兰陵王秘密论坛吗?有一个叫蓝衣社的ID,是这个论坛的管理员,还曾经与高能的ID发生过辩论。”
“我当然记得,蓝衣社与兰陵王传人的辩论战。”
“你觉得当时论坛里的蓝衣社是谁呢?”
“难道是我?”
常青放大了声音:“没错,就是你,古英雄!这个兰陵王秘密的论坛,也是你申请成立的,你以蓝衣社作为管理员ID,一直管理着这个论坛,直到高能突然闯入论坛。他的出现引起了你的重视,于是你制定了一个计划,将高能骗到杭州的计划。”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兰陵王面具的秘密——我们已经遗失了这副面具,现在没有人知道面具在哪里?高能是兰陵王的第49代孙,他很可能掌握着这个秘密,这也是我们蓝衣社长久以来的目标。你作为蓝衣社最年轻的社长,必须要从高能的身上获得秘密。”
“一年零七个月前,在杭州的酒店深夜造访,并在凌晨带走了高能的人,就是我?”
脑子几乎要爆炸了,原来我认定的幕后黑手,居然就是我自己?就像一个侦探费尽心血发现了凶手,却是镜子里自己的脸!
“你不相信吗?把当时酒店的监控录像放给古英雄看。”
没等我反应过来,端木良已握住鼠标,点了两下跳出另一个视频窗口——是酒店大堂的监控录像,上次去杭州还记得这个酒店,我和莫妮卡问过这里的服务生。录像里显示时间是2006年11月3日深夜23点,画面里一个年轻男子走到前台打电话,当这个男子走向电梯,他的脸完全暴露在了监控里——古英雄的脸!
我还保留着一张自己从前的照片,监控画面里的这个人,正是照片上的古英雄。
接下来视频是快进画面,到了2006年11月4日凌晨3点,有两个年轻男人走出电梯,一个就是我现在的这张脸——高能,还有一个正是从前的我——古英雄。
看着酒店的监控画面,高能与古英雄同时出现,他们面色凝重地走过大堂并消失。
我痴痴地看着电脑屏幕,好像在看两个不同的自己:一个是现在的脸庞,一个是从前的面孔;一个是此刻的身份,一个是往昔的名字;一个是兰陵王传人的高能,一个是蓝衣社社长的古英雄!
画面里这两个年龄相仿,身高体形甚至脸形都相似的男子,究竟哪一个是我?究竟哪一个是魔鬼?
而这两个人的家族,必定是当年的宿敌——历史上的蓝衣社害死了高能的曾祖父,又是潜入地下的蓝衣社,陷害高能的祖父高过几乎送命。
命运给我开的玩笑?
我本是高能最大的敌人,现在却戴上他的脸,成为山寨版的高能,并深深爱着他的父亲与母亲,刻骨地痛恨着所谓的蓝衣社!
也许,我就是魔鬼。
“现在,你相信了吗?”电脑屏幕上恢复了常青的视频,“至于那个夜晚,你和高能在杭州的酒店里谈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已经没有人再知道了。”
但我着急地嚷起来:“不,你们不是我的同伙吗?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个晚上以后,你就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你的电话永远是关机状态,我们不知道你带着高能去了哪里?直到两个星期以后——华金山,这个由你来说吧。”
常青在视频里遥控指挥,华金山毕恭毕敬地说:“是,常先生,在古英雄把高能带走两个星期后,晚上我正好在杭州分院,突然接到古英雄的电话,只有断断续续几个字,大意就是‘快出来救我’!我感到非常奇怪,想到古英雄可能还在杭州,就跑到医院外面,正巧看到几十米外的隧道口,发生了一场严重车祸。我急忙叫人过来帮忙,发现受到重伤的高能与古英雄。他们被迅速送到我的医院急救,但高能很快就死亡了,古英雄虽然活了下来,却陷入深度昏迷,面部严重受损,确切说是毁容——古英雄是蓝衣社的社长,我们必须救他!恰好,我在秘密研究人脸移植手术,而死去的高能的脸完好无损。当晚我进行手术,将高能的脸移植到了古英雄身上。”
“不!不要再说了!”
我站起来一把封住华金山的嘴巴,真想把他的脸撕下来!
但南宫迅速按住了我,仓库喇叭里也响起常青的声音:“贤侄!冷静!请冷静!”
“谁让你们这么做的?还不如当场让我死了算了!”
在我疯狂地吼叫过后,华金山长吁了一口气:“对不起,古社长,我也是出于无奈。”
居然又有人叫我古社长了!
“什么无奈?把我变成小白鼠的无奈?”
“首先,我们是为了你好,不忍心你成为一个被毁容者——你的父亲是蓝衣社的老社长,若你变成了那副魔鬼的样子,我就算死了也没面目再见你的父亲。其次,高能虽然死了,但他身上的秘密还在,我们必须让高能活着——唯一的办法,就是由你代替他的身份,当然这将取决于你能否醒来。”
“所以你给我安排了一个新的人生?”
华金山点了点头:“事实上不但给你换上了高能的脸,还给你的声带做了一个微小的手术,这样就能使你的声音变得和高能很像,加上你与高能的年龄相同,身高体形都很像,如此就天衣无缝了。我们又给你做了一张仿真面具,戴在死去的高能脸上。当高能的父母与你的妈妈赶到杭州,看到的却是古英雄的尸体,与深度昏迷中的高能。”
“天哪,你让我的妈妈受了多大的痛苦!”
“可你有没有想过,是你害死了高能,你将让高能的父母受多大的痛苦?何况如果不给你换脸的话,你的妈妈见到的,将是一个被毁容的植物人儿子,她的痛苦将不亚于见到你的尸体。”
“我害死了高能?”
浑身颤栗!我本来就是魔鬼,这一切的计划都是我安排的,我便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你的父母将你接回上海,自然还是在我们医院的上海总院。我说你的病例非常特别,得到了一笔研究赞助,基本减免了你的医药费。你昏迷了整整一年,通过脑电波扫描,发现你丧失了全部记忆,而且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
“当我醒来以后,我就变成了高能,而我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就像一个白痴!”
然而,华金山的这段叙述里,依然有些难以解释的硬伤,父母应该在获知车祸的第一时间赶来,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是怎么做到天衣无缝的?比如手术的痕迹。
沉默许久的大喇叭又开始广播,常青在大洋彼岸说:“对不起,古英雄,到现在才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真正成为高能,就可以发现兰陵王家族里的许多秘密。”
忽然想起高能写给天空集团大老板的信,想起父亲留在大衣口袋里的那封信,作为高能我确实成功地刺探到了这些秘密。
端木良忽然在我耳边说:“古社长,对不起,骗了你那么久。以前,你表面上是保险推销员时,我们私下是最好的兄弟。当你以为自己是高能时,在网上看到的那个‘蓝衣社’ID,其实是我——沿用你原来的用户名和密码,我的任务是逐渐引导你,使你找回真正的自己。”
“在杭州半夜打电话给我的人,还有在电话亭里留纸条的人——也是你吧?”
“是,原本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本有可能从我的声音里听出破绽。”端木良微微一笑,“可惜你没有。”
“那么莫妮卡呢?她也是你们一伙的吗?”
我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也是我的牙齿颤抖得最厉害的时刻。
“不,她不是我们的人,事实上——她是蓝衣社最大的敌人。”
“她是敌人?”
虽然我表面装作诧异,心底却非常高兴,莫妮卡是蓝衣社最大的敌人,说明她并非是魔鬼一族,也给我留下最后一点希望。如果她也是蓝衣社的一员,我的心脏就彻底粉碎了!
“好了,贤侄,你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那么也该知道自己的使命了。”
“什么使命?”
“你是蓝衣社的社长,蓝衣社的最高目标,就是兰陵王面具,而这个兰陵王的秘密,掌握在兰陵王后代高家手中。既然高思祖至死都没说出来,宁愿用自杀来保护秘密以及保护你,其实是保护高能——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还可能知道兰陵王的秘密,他就是高思祖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高能从未谋面过的叔叔,天空集团的美国大老板——高思国!”
怔怔地听着刺耳的喇叭声,看着电脑屏幕里常青的嘴脸,没想到他们什么都知道,也包括父亲藏在衣橱底下那么多年的秘密。
“你要我去美国见高思国?”
“是,古英雄,只有我们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离开了我们这些人,你就是高能,是天空集团大老板唯一的侄子。当高思国知道他唯一的哥哥已经离世,而你又是高思祖的独生子高能,他一定会信任你并好好待你的。”
将近两年前,高能刚刚发现家族秘密,就给叔叔——天空集团美国大老板写过电子邮件,可他的邮件却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今天,高能早就死了,我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冒牌货,却还想要故伎重演,这就是我要完成的使命?我是要完成蓝衣社的使命,还是要完成高能未完成的心愿?
“我必须要去美国吗?”
“是的,贤侄,高思国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他拥有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他是鲜为人知的超级富豪,他拥有的财富和权力,可以改变千百万人的命运,也可以悄然毁灭一个国家。能够打入他身边的人——只有你!当你是他的侄子高能的时候,当你是兰陵王第49代唯一传人的时候,他会信任你的!因为高思国从不信任别人,除非与他同为兰陵王的后代。”
“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我必须要学会掩饰自己,面对摄像头冷冷地说,“要我继续顶替高能的人生,还要假冒他去投靠高思国,必定还有不知道的风险——万一身份被戳穿了?要知道蓝衣社是高家不共戴天之敌!把我丢在遥远的美国,天空集团的权力中心,假定高思国真是个狠角色,很可能我的性命难保!”
“如果高思国信任你,将他的商业帝国交给你,那么你将拥有财富、名誉、权力、地位、女人……总之到那时候你什么都会拥有,无论你是古英雄还是高能,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拥有了世界,而且还可能会拥有兰陵王的秘密!这是蓝衣社的终极使命,也是一个人能够达到的巔峰!”
“听起来,似乎不错。”
我的脑中出现了曼哈顿的摩天丛林,墨西哥湾沿岸的输油管线,佛罗里达的豪宅别墅,加州海岸的超级游艇……
“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使命!也只有你能做到——高能。”常青再度以“高能”来称呼我了,他靠近镜头微微一笑,“何况,对于你古英雄来说,身为蓝衣社的社长,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看着视频窗口的常青,无论怎样仔细观察他的双眼,都无法看到他眼底的秘密,更无从分辨他说的是谎言还是真话?显然,我的读心术只有当面才有效,如果通过电波信号等媒介,那就如同隔靴搔痒而无效了。
我沉默了半晌,看似在考虑这项任务,其实是思量他的叙述漏洞,也包括华金山对我的换脸解释。还有陆海空与严寒、方小案三个人,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是严寒与方小案尚生死不明,这幕后的黑手极有可能是蓝衣社!
“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怀疑我吗?”
常青在拉斯维加斯看着我,看来我必须得有一个决定。
“我怀疑一切!”忽然想到自己的脸,还有失去的全部记忆,以及自己暧昧不清的身世,于是补充了一句,“包括我自己!”
“没错,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说谎,包括你自己。”
这句话让我沉默了片刻:“虽然,我曾经是蓝衣社的社长;虽然,我不过是戴着高能的面具。但我丢失了全部记忆,在最近的七个月里,我完全生活在高能的世界中。你们要我回到古英雄的角色,却又要我继续扮演高能,这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表演不是我的强项。”
常青在视频里诡异地一笑:“相比从前的古英雄,你确实变了!这七个月的高能的世界,让你变得平庸了,也让你变得单纯了,让你变得善良了。”
“这不好吗?”
我在心底默默地感谢高能,是他的人生与家庭改变了我,这大概也是莫妮卡觉得我可贵的原因。
“很好!蓝衣社并不邪恶。恰恰相反,多年前蓝衣社的创建者们,都是爱国的热血青年。”
“够了,不要再给我上历史课。”我大胆地看着视频里的常青,又回头看了看端木良,“如果我答应了,你们就送我去美国,让我有机会享受荣华富贵?”
端木良点了点头:“古社长,其实我从小都羡慕你,可惜社长的位置是世袭的。”
从他的眼睛里,确实看到了某种嫉妒心。
然而,我的话锋一转:“如果我不答应呢?”
“如果你不答应,就意味着背叛——”常青立刻把脸板下来,“背叛了蓝衣社,背叛了你的姓氏,也背叛了你的父亲。蓝衣社绝不会饶恕叛徒,即便这个人贵为社长,同样也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我想你明白什么叫最严厉的惩罚。”
是死亡,或者是比死亡更可怕。
这是一种威胁,如果我说NO——再回头看看端木良、华金山,还有健身教练南宫,在这个空旷的旧仓库,深夜无人的残破工厂,要杀死我简直易如反掌,每一处破墙断梁都可能是我的坟墓。
端木良笑着说:“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抱歉,这场跨越太平洋的对话太漫长了。”在电脑屏幕的那一头,常青疲倦地叹息了一声,“贤侄,再给你一周时间考虑。我们给你办妥去美国的全部手续,不必担心签证问题,我有充分的资源帮你搞定。”
“一个星期?”没让我今晚就决定,已是大发慈悲,或给了我某种机会,“好,我会在一周之内给你们答复。”
“期待在美国再见到你!”
常青在视频里说完最后一句话,端木良就粗暴地拔掉了电脑插头,刹那变成了黑屏。
我愤怒地抬起头来,他却急匆匆地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离开充满陈腐气味的仓库,华金山和南宫还留在里面,大概在处理电脑和喇叭等设备,我心想过去真的认识他们吗?
回到黑暗的星空下,四周呼啸着凄惨的风,与整片残破的老工厂,构成了回到十九世纪的图景。
坐进端木良的奥迪A4,迅速开出破工厂,回到那条颠簸肮脏的小路上。
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在副驾驶座位上看着身边的人,忽然产生强烈的厌恶感。
“停车!”
车轮还在继续转动,只是降低了速度。
我又说了第二遍:“停车!”
“你疯了吗?在这里停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公里内全是工厂,半夜里不会有一个人的。”
“没错,是不会有人,但会有鬼。”
我想到了还留在仓库里的华金山与南宫两个人。
“你还在恨我们?”
“停车!”
端木良终于踩停了刹车。
“谢谢。”
我打开车门跳下车,端木良在车里大喊:“傻瓜,现在下车很危险!”
“坐在你的身边更危险。”
轻轻抛下这句话,独自沿着小路向前走。端木良不敢离开,慢慢地开车跟在我身边。..
午夜,新月穿破浓云而出,幽幽地照射进我的眼睛。
就像七个月前,刚醒来的第一个夜晚,所见到的那轮月光。
那时我的疑问是“我是谁”?
现在我的疑问是“我要到哪里去”?
永恒的哲学命题,却是我现在面临的选择。
TO BE OR NOT BE?
忽然,我看到月光下有一棵巨大的枯树,奇形怪状的枝桠伸向神秘的夜空,似乎写出难以解释的密码?
这棵树吸引我偏离小路,身后的端木良不停按着汽车喇叭。我走到干枯粗大的树干下,抚摸斑驳的树皮,好像一张被剥下的脸,抑或一副古老的面具。
一个星期,也就是七天,我还剩下七天的时间,或许每夜都有这样的月光,宛如怪谈里最后的七夜,必须做出一个选择,对蓝衣社说YES或NO——
YES——意味着我将前往遥远的美国,继续假冒高能的人生,投靠天空集团美国大老板高思国,赢得他的信任获取财富与权力,并追寻兰陵王面具的秘密。
NO——意味着我将背叛我的家族,背叛可怕的蓝衣社,最终将被他们从肉体上消灭掉!
YES OR NO?
美国?天空集团?北齐高氏皇族?兰陵王秘密?
仰望云中穿梭的新月,四周环绕残破寂静的工厂,宛如沙漠中的古代废墟,我——无论古英雄还是高能,将何去何从?还有许多疑点未曾解开,关于古英雄的家族,关于多年前的恩怨,关于神秘的混血莫妮卡,关于严寒与方小案的下落……
已解开的部分也漏洞百出,目前已知的某些事实,也可能是卑鄙的谎言,真正的谜底离我还很远很远。
唯一可以依靠的,是我隐藏着的读心术。然而,今晚与常青对话的视频,却无法通过读心术来判断真假。
正如常青所说——我确实变了!当我不再是古英雄,不再是蓝衣社,丢失了全部的记忆,戴上另一个人的面具,成为一个平凡的小销售员,一个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一个七情六欲中迷惘的失败者,我已经彻底脱胎换骨,恢复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平凡而渺小的人,单纯而苦闷的人,善良而不幸的人。
我知道自己的使命,并不是常青对我说的使命,更不是蓝衣社赋予古英雄过去的使命,而是关系到我与其他许多人的未来,关系到一个平凡人成为英雄的使命。
月光下的这个瞬间,心底已做出抉择——YES,我将答应这个任务,以高能的身份前往美国。
如果我以前是个魔鬼,但现在的我不再是了。
我将成为一个英雄。
世事难料。
我曾经想象自己是一个英雄,现在却是一个在美国蹲监狱的杀人犯。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20点30分。
不用猜你们就知道,一年前我的抉择是前往美国,否则今夜也不会被关在此地。
但今晚我的抉择是什么?
越狱?还是留下?
不,不管那个印第安人狱警阿帕奇是什么人,我都不能再留下。
留下就意味着等死,不是立刻死在某人的手中,就是老死在这座监狱里,后者将比前者更可怕。
就连隐居在我身体里的幽灵先生,也使劲地鼓噪道:“逃出去!逃出去!世界上只有一座监狱,那就是你自己的肉体,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物质能囚禁住你!”
“肉体是我唯一的监狱?”
“亲爱的朋友!”幽灵朝着我的心里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这样!”
如果肉体是唯一的监狱?这个地方又算什么呢?
你知道我是怎么被关进这座监狱的吗?
朋友们,请一定要为我保密,千万,千万,千万记得,不要泄露给不相干的人,如果被典狱长德穆革知道,那我就得完蛋!
切记!切记!
等待明天。
《人间》中卷预告
《人间》上卷已到此为止。
这个庞大而复杂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帷幕,我的人生也刚刚开始。
还有无数个问号——我的记忆将会恢复吗?古英雄以前的真实情况是什么?>99lib?蓝衣社究竟是何面目?我还会见到莫妮卡吗?我会不会发现兰陵王的秘密?
在深陷金融危机中的美国,我将遇到某些特别的人,更将经历许多惊心动魄的事。bbr>99lib?而我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究竟是谁被“我”杀死了?真的是个冤案吗?
我的舞台不再是我自己,也不再是我身边的人们,而将是整个广阔的世界,也是我们眼前的现实——经济危机寒冬中的人们,也许这个故事就与你有关!
我,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这是我的故事,也是人间的故事。
敬请期待《人间》中卷。
蔡骏
2008年12月21日冬至夜初稿于上海?99lib?
2009年1月19日二稿于上海
2009年2月20日定稿于上海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