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河门不存在的神圣》 引子 北京城里有这样一个人,孤独的人,焦虑的人,他的分子结构非常不稳定。也就是说……他的外形比较容易被改变。当人们用喜欢和热切的目光照耀着他,他的形体就会挺拔、俊美;当人们用厌恶或鄙夷的目光俯瞰着他,他就变得衰老、萎缩。更糟糕的,当黑夜降临,没有眼睛再关照他的时段里,他全身的分子竟然要分解开,整个消失在黑暗里,消失在黑暗的空间里,无疑对他个人而言,分解在空气中是十分痛苦的感受。当太阳的最后一抹余光跳入东海,从他房间窗户那块儿,人们往往会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还好,天亮以后,人类同胞们将看见他的瞬息间,他的分子会重新凝聚起来。他再以人的面目出现。 他害怕黑夜的降临,即便自己变成分子颗粒,他仍然可以思考,他焦虑第二天能否重新凝聚成人。每晚都这样分解,每晚都这样焦虑着。他渴望自己固定下来,即便不被人注视的时候,自己也能作为人而存在。 他把自己的遭遇解释为一个邪恶女萨满的诅咒,而解除这种诅咒的方法就是获得一位美丽姑娘的爱情,当她爱自己,当自己作为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爱的时候,他的自我就可以固定下来。于是,他疯狂地去追求爱情,但女人都是智慧的,她们有敏锐的第六感,她们总觉得这个人不够真实,似乎随时都可能消散掉,所以往往拒绝他的渴望。当然,也有迟钝的女人,那一次,他就将这样一个女人带回了家。吃了晚饭,他们来到床上,女人脱光了衣服,他也要脱衣服,但是黑夜就如同他的宿敌,关键的时刻再次降临了,黑暗中,他惨叫着分解在空气里。女人找不见他,只好穿起衣服。他虽然分解了,但依然像气体一样存在着,他与那女人的灵魂直接通话,说只要她爱他,他就会凝聚成人形,永远不再分解。 但迟钝的女人却说:你都变成空气了,我怎么爱你,你还有什么,你没有了身体、没有了眼睛、嘴、手脚甚至生殖器,我怎么爱你,我不可能爱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就好比先有鸡蛋,还是先有母鸡的问题,两件事都互为条件,但鸡蛋不可能先有的,母鸡又决不屈服,咬定了必须鸡蛋在先才行。大概所有的雌性动物都是这样认死理,缺乏理性的世界观吧,所以这个不幸的人始终也没能解除身上的诅咒。 他逐渐学会了随与而安,适应这种夜间自我消失的人生。他要么在黑暗中去思考自我和世界,要么趁夜晚没有自我形状的时机到街道上溜达,他透过窗户窥窃一个个家庭,人们发现不了黑暗中的他,作为一个安全的旁观者,他可以完整地了解每个家庭的喜怒哀乐,这样就更好地帮助他思考自己和世界。 他溶于黑夜,也像黑夜那样渗于一切,洞察一切。 面对那些黑暗的窗户,即便外面月光充盈,他也绝找不见自己的反射影像。他常常想:我的形体消失了,我还存在吗?什么标志着我的存在?我是谁?我自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我的意义是什么?世界的意义是什么?他的思考就如同夜一般深邃。 有个晚上,他透过窗户,窥见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他所么梦寐以求的存在。她长得真美,好像被仙女吹了仙气的塑胶模特,而且饱含了气质,好比娇艳的花朵饱含了水露。他因为没有形体,就从门缝潜进女孩的房间里。女孩很节省,房间里大多地方都关着灯,这样他就安全地窥窃她,他看她脱去衣服,看着她洗澡,看着她躺到床上睡觉。但是黑暗中,他没有自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 但……第二晚,他依然来了。他爱上她了。他逐渐了解了那女孩的身份。她是个图书编辑,她的家都在外地的乡下,她的生活非常拮据,她渴望出版一本好书,挣大笔的钱,把父母接到北京,她同样焦虑着,痛苦着。每当女孩子睡着,他都会爬过去,像团雾气一样笼罩着她,呆上半宿,听她溪水般盘曲而缠绕的喘息声,然后趁夜色,不舍地回去。 一个月以后,他憋不住了,终于主动与那女孩搭话,女孩子很惊讶,望着空空夜色说:恶作剧吧?你只是藏在墙角的播音器? 他给她讲了自己人生的悲剧,强调说:我是个人。 女孩说:怎么证明自己是人呢,这真的很难,我是女编辑,我读过世界上所有的故事,既然你说自己是个人,独立存在着人,就为我创造一个故事出来。要证明自己真实存在,就创造一个绝无仅有的故事吧。 他说好吧。 女孩又说:为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不会错觉自己做了一个梦,这样吧,我打开电脑,你操纵我的手指,写下这个故事。 于是,女孩打开WORD文档,他利用分子的震动按压女孩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实的存在,为了让女孩接纳自己,他总结了那么多个晚上从窗口看到的世间百态、那么多个晚上自己思考的内容,写下了以下这个虚幻不实的故事…… 第一章源起于王滢娟的案子 她穿着长裙,回首望我,凝视我。接着从胸里亮起光,被光芒包裹,死者轻轻地飞走落入银河。浩瀚的银河,尽头是一扇光灿灿的门,极其宏伟美丽。 另外一个平行宇宙里,另外一个地球,另外一个北京……另外一个我从梦里醒来,喘了口气,几天来我总梦见死者,我有些紧张。 我叫航辉,文化人类学研究生,我还是个无法解释自身困惑的普通人,一个热衷于追女生的浮躁小子,但,近来一个死去的女人令我心神不宁,对,因为她的故去,我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被触动了。 本来,我是个快乐而懒惰的人,购物、聚会、广交女友,亲身实践着作为一个人类的快乐事。然而,那几日,同学品评我有学者气质了。大概因为我总是紧锁眉头,愁容满面,步履缓慢。 死去的女人叫滢娟,一家夜总会的小姐,自杀的,跳楼的,她的同事们这样讲。但某个人认为不是。她的母亲,前天早晨,她打电话给我,说也做了梦,女儿被一只手捻死,女儿睁着眼,要她复仇。于是那女人开始寻找线索,知道我前几天见过死者,就向我打听,问我了解啥具体情况。 我童年认识那女人,她是我家老邻居,曾非常熟悉。我猜她怀疑自己,就给她解释了一番,主要是择自己。应付过去,心绪也不再安宁:死去的她的确在向我们暗示什么吗? 我不迷鬼神,也不信报应。但是,现在,隐隐的,我察觉一些东西在我粗糙的神经上留下了异样的痕迹。 放下电话,我吃了口早饭就去大学。我家在劲松,学校在大望路,离得近,虽然学校里保留着床位,我也喜欢走读。我平时不咋用书包,就拽着个纸袋子,已故导师的学术会议上发的袋子。袋里放上根笔、一个本,充充样子。 时间还早,路上行人不多,我瞅着冒着浓烟的油条铺子和路边东倒西歪的自行车,又觉得生活真实起来,王滢娟与她神秘的死亡很快就要冲淡在现实世界的琐碎里,一如过往。正在这时,一辆警车竟然停在我身边,两个警察拦住我去路,那场景简直跟电视剧里一模一样:“航辉同学吧,认识王滢娟吗?……能协助调查吗?……能去局里一趟吗?” 那的确是警局,而不是派出所,院子里车多,人也多,两个警察,下车后一直在我身后指路,态度礼貌,但也决不给我跑掉的空隙。我走进三楼一间办公室,里面放着几张桌子,警察们早就分主次落座,看来就等我了。还好,我应该还没有被当成嫌疑人,电视剧里,审讯嫌疑人该到一间专门的房间内,还有专门的椅子。坐主座的警察也是这么说的:“航辉同学,我们就是找你随便了解一下情况。” 他们问的当然是王滢娟,我跟王滢娟是小学同学,成年后又偶遇了一次,在一个暧昧的场合。但我们确实没啥不正当关系,我们是老同学,在老家也是邻居,父母还都熟悉。 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警察的态度,他们有的窃窃私语,看来不够信任我,主审警察旁边坐着个老先生,唯独他没穿警服,宽额头,一张瘦脸,两扇镜片在光影里半明半暗,看见不见眼睛,有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案发时,你不在现场?你对王滢娟坠楼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吗?”警察问。 “一点不知道,我是事后三天或五天才了解的。” 最紧张的一幕终于发生了,主审警官竟然拍案而起,以面对敌人的姿态冲我喝道:“你蒙谁啊!我们都查了,10月17日,王滢娟坠楼的前半小时和后半小时,你拨打她手机,总共13个电话,你当时人在哪里!?” “当时,我真的在逛街,我打电话只为请她来家做客。”我说这话时,口气咬得不够狠,因为的确有所隐瞒,但隐瞒的与案情无关,如果说给警察,嫌疑会越抹越黑。不过,这种没底气的搪塞一定被警察察觉了,我偷看着他凛冽的目光,等待着下一轮风暴。 “我倒是觉得……”这时,主审警察旁边的老者竟然说话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眼睛也从光影里浮现出来,“他打电话的时候,王滢娟的手机全是关机状态。而且王滢娟坠楼以后,他依然打了6次,就说明他的确对王滢娟的死不知情,至少说明他不在案发现场。” 这位老先生竟然替我说话,我倍感意外。 既然老者说话了,主审警官才发现还没给我们这些后来者介绍,就清了清嗓子,说:“这位就是我们公安大学的崔科教授,著名犯罪人类学学者。他是我们这起案件的高级外援,哈哈。” 在场的很多警察冲老者点头微笑,或者站起身来,我也冲他笑了笑。崔科没有理会别人,却始终看着我。 他忽然指着我的提兜问:“那提兜上的形象是羽人吧?” 我连忙称是。 崔科点了点头,似乎心里已经有谱,但还是问我:“你导师是谁?” “柴心荣,教授。”我知道崔科问的是我前任导师,这个袋子就是前年,柴教授开羽人意向学术研讨会时发的。羽人——那个形象也是柴教授长期使用的,来象征自己的研究重点。柴心荣是个宗教人类学家,以研究世界树、羽人等古代神话意向见长,不过,去年他因为心脏病去世了。崔科马上热情起来,甚至从桌子后面转到了前面,半依靠的桌沿上,他给自己点了根烟,道:“我跟柴心荣可是同门师兄弟……这家伙天天琢磨轮回转世那一套,神神道道的,我就跟他说研究归研究,你自己可不能信啊,我觉得后来他就信了……信了对身体不好。”警察们看到我跟崔教授有一层关系,也缓和了许多,开始交头接耳的聊天,甚至给我端来一杯茶。 我跟崔科谈起柴心荣,老先生可是个有故事的人,还属于悬疑故事呢。柴教授个子不高,但特别活跃,经常出国。去年,柴先生筹到经费,到墨西哥古城帕伦克,考察巴加尔王的墓室。那地方,柴教授向往已久。因为打电话属环球漫游,我们都通过新浪微博来追踪柴先生的行踪,他也把每一步的经历和景致写下来、拍下来,留在微博上。 世界树传说是柴教授的重要课题之一,据他说,古代北欧人、古代中国人、玛雅人都流传过世界树的传说,而且这些传说流淌自同一个源头。柴教授曾经神秘兮兮地跟我讲,通过这个源头,他可以揭开隐藏在人类社会背后的秘密,世间最大的秘密!这秘密存在了几千年,而巴加尔王墓就是他通向秘密的最后一道密码锁。可见此行的关键。 从微博的记录的看,柴教授最终到达了帕伦克古城,见到了巴加尔王的石棺,他将石棺上的世界树雕刻拍了下来,发到了微博上。我们几个学生都仔细琢磨了雕刻的样貌。跟其他民族的世界树相同,树必然连通鬼神人三界,而且树上必有鸟和蛇两种动物。柴心荣曾经说,鸟和蛇决不是简单的动物形象,它们有着深刻的寓意。西方的某些人类学家持有这样的观点:古代中国、玛雅和北欧的世界树传说其实都源自古老的苏美尔文明,苏美尔文明在现在的伊朗高原,时间可能较古代埃及文明还要久远。 崔科教授拿着我的手机,一张一张地看柴心荣去年在微博上留下的照片。他的注意力落在了最后一张上,这张照片非常诡异,柴拿着手机冲镜子自拍的。画面中,柴先生竟然打扮得像一只鸟,可能在模仿羽人,也可能在进行某种仪式,房间里充满奇异的色彩。照片拍摄完两小时,柴先生就心脏病发作,过世了。但,据说他僵死的面部肌肉上永恒浮现着一种满足的笑意。崔教授观察着那照片,我敢肯定,他连那羽衣上的每一根羽毛都进行了仔细的研究。忽然,他指着黑暗处的一扇门,不易被察觉的一扇门,嚷道:“难道那就是传说的世界树!河门!”那门开着,透着薄薄的亮光,似乎还有些彩灯被电线连着,由门内栓到门外。在我看来,这可能就是墨西哥旅馆的某种特色装饰而已,崔教授也不再多说,把手机递还给我,接着把手摁在我肩上,小航、小航地称呼起来,关系似乎又近了几分。他不断称赞我对警务工作配合得好,一会儿自己回单位,可以派警车,顺路送我一段。我已经迟到一节课了,有车送,当然开心。 路上,我不禁问起王滢娟案的情况,毕竟是我的熟人,不问也显得怪。崔教授却一点保密意识都没有,看来真把我当成了自己人:“王滢娟案,我们判断还是属于他杀,死者小腿部有细微的磕碰伤,还有一线的白漆,位置正好与夜总会楼顶内沿的高度吻合,说明她是被人从背后推了,小腿撞上内沿,再跌落楼下的,你想一下,一个主动自杀的人一定会站到楼沿上,往下跳。对吧?” 我点头赞同警察的推理,谁杀害的王滢娟呢?我又开始回忆夜总会里的那些面孔,谁?“哎,我提醒你一个事”崔教授打断我的回忆,“最近啊,如果有人找到你,说跟你讲‘河门’或者‘羽人’的事情,特别是说跟你讲这个世界的道理……你可千万不要听。” “啥?” 崔教授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他的本意,他结巴了一下:“有些内情还不好都告诉你,依我的判断某些人会来找你,说给你讲‘河门’或者啥‘关于世界的真理’,记得,小子,千万不要听,听都不要听,因为你还年轻,没有甄别能力,你听了那些话就会相信他们。所以听都不要听。”我看着这个资深的人类学教授,他的神情中竟然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我讪笑道:“我这么容易被洗脑吗?哪有这么玄的道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