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厌追欢笑语频,易思离乱可伤神。
闲来屈指从头数,得到清平有几人。
吟罢,大笑道:“了不得!今儿被贤乔梓灌醉了。先失陪了。”说完,向外急走。吕洞宾父子都怪他今日言语神情有些不伦不类,都道他真个醉了。吕洞宾本来对师父最尊敬,见他醉容可掬地出去了,忙禀命父亲,亲自追了出来,直到钟离权的卧室。钟离权一面走,一面还bbr>在那里叽哩咕噜的,不知说些什么。一进门,就呕吐狼藉,臭气难闻。他也不管后面有什么人跟着,径自奔上床去,和衣躺下。吕洞宾怕他受寒,想替他盖上被,便在他耳旁轻轻地唤了声:“师父,好好睡下,这样睡,是要受寒的。”钟离权听了,睁开两只惺忪的醉眼,呵呵地笑道:“人生一醉,如登天府。弟子可能从我到天上一游么?”洞宾笑道:“师父说笑话了。弟子凡浊之躯,如何得升天庭?若是能够升天,弟子求之不得,怎有不愿之理?”钟离权听了,大喝道:“胡说,本是天上人,硬向地狱钻,还说什么情愿升天。”说毕,又哈哈一笑,摇摇头说道:“这圈子可怕!这圈子可怕!”说了这两句,登时鼾声大起,悠然入梦去了。
吕洞宾自从应试以来,功名顺利,天天做的都是烦剧之事。亏他年富力强,才识高远,无论冤案疑狱,或是种种为难之事,一经他手,无不神速妥当。外面的声誉,一天高似一天。他自己也渐觉此中可乐,大有沉醉于功名的情况。夫人何氏,才貌都臻上乘。自他出仕以来,又替他购置两个姬人,也皆雅艳清华,智慧不凡。吕洞宾也不免有情,时时对师父夸奖他的妻贤妾美。钟离权只朝他微笑点头,既不劝阻,也不说什么扫兴的话。不过从此以后,吕洞宾每每和他说道,他总是不肯深言高论,惟以一二语敷衍他的面子。有时吕洞宾发起急来,说:“师父莫非怀疑弟子不肖,才入仕途,就忘本来面目,所以相弃如遗么?”钟离权大笑道:“非也非也!修道岂在多言,道贵无为。一落言诠,便非真道。你要我怎么议论,才合你的心意咧?”洞宾不敢再说,而心中也时时自克自制,唯恐万一不慎,动摇心志,反被外物牵诱了去。但不知物欲诱人,每乘人不自知觉之中,为之潜移默化。以洞宾之根基,又有那般智慧,那样志趣,再得仙师指导、监教,日夕相从,照常理来说,自该一路顺风地走向大道上去。凭他的功名声色,和一切人世繁华,怎样的大力引诱,也不能把他提到世路上去。谁知理虽如此,事实上竟不一定符合。即以彼时的吕纯阳而论,实在有些渐渐惑于世情的状态显露出来。钟离权身为师父,又是他前生的弟子,洞宾修道之责,都在他一人肩上,如何轻易放得下去。便想乘机点化 4ed6." >他一番,顺便即可劝他弃官归林,断绝一切色欲,方可修成至道,无负两世约言。因于这天席上,佯醉归房,逗得洞宾前来问安,即假借醉态,先将他刺讽了几句。
果不其然,洞宾真是根器最厚之人,一闻此言,宛如当头受了一棒,又如清夜钟声,惊回他的迷梦。眼怔怔瞧着师父已入睡乡,鼾声聒耳,酒气熏人。兼之刚才呕吐的东西,既脏且臭,刺入鼻子,任什么人都要禁受不祝偏偏那时的洞宾,他以公子官员的身份,竟似耳聋鼻塞,一点不曾觉得怎样,对着沉眠的钟离权,只把双手高拱,肃恭立在床边,不敢走开,也不敢厮唤,这一下就整整站了三个多时辰。中间也有许多下人们进进出出,瞧见这位公子老爷,发呆也似地立在师老爷床边,自不觉有那种惊奇的情形,但又不敢动问。
其中有一位老管家,是吕氏三仆世外,他在老大人面前都能说得一句话,作得三分主的,何况这位小主身边,他的权力,自然格外大了。当下他得了众人报告,一则恐有什么特别的内情,关系小主前途利害。凭着自己的良心,不能不查个水落石出。二则怕小主人站得腰酸腿疼,回来办不得公事。三则素知师老爷爱护小主,比小主人的父母还来得诚恳。今儿为什么又有这等做作,累他爱徒如此虔诚赔礼。难道小主真有什么委屈他老人家之处?若果如此,他这老管家儿,也该代小主向师爷谢罪。他怀着这三项意见,这才不避一切,毅然跑了进去,悄悄地把小主的衣襟一拉,这才把洞宾拉得吓了一跳,恍如梦醒一般,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声:“是谁这般无礼?”回头见是老管家,慌忙施个便礼,叉手问道:“老公公前来作什么?”老管家悄悄地把自己怀疑之点,问了一番,倒惹得洞宾无话可答。
因为自己的情景,果然有些惹人疑议。但却的确不是对不住先生,也没有什么要求先生的事情。总而言之,他心中的的确确似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待先生醒来,明白指示于他。然而这话,又断不是三言两语,一时三刻,可以说得明白。也许内中主要的话,还不能对老管家说。经他一
.99lib?问,只得怔怔地一笑道:“老公公,别胡猜乱想,我是要请教先生一种学业,见先生酒醉高卧,又不敢惊动他。打算站在床前,等他醒来时,他念我诚心,一定会指导我的,不想又累公公替我担心。公公既然来了,倒也好。还请公公替我吩咐下人,就在此地搭了床铺。我想和先生谈论些学问上的事情。还有一说,若是老大人、太夫人和夫人等问起我时,也不必把才纔的情形告诉他们,免得大家为我挂怀。”老管家听说小主人如此要好,自然欢慰,点点头说道:“老奴理会得。公子也该早晚进上房去,照常请老大人和太夫人的安,和夫人谈谈说说才好。”洞宾一一答应。老管家欣然自去。此际下人们早把钟离权吐出的脏物打扫干净,随即进来,安上一个铺位。一切妥当,洞宾命他们出去,无事传唤,不必进来。下人们诺诺连声,退了出去。
洞宾再来看师父时,哪知他鼾声愈大,睡兴越浓。洞宾轻轻叫了一声,仍然不应。洞宾叹道:“师父委是真仙,哪有一饮便醉,醉得人事不省,睡得如此酣足之理?必是他老人家爱我太切,望我太深。大抵他见我近来太和妻妾们亲近,防我迷恋女色,障碍修道,所以假装酣睡,试我诚心,然后再以正言教我。我要轻慢先生,他必看我不足造就,舍我而去。我再从何处觅得这样的高人来做师父呢?”
如此一想,重复肃恭虔敬的躬立床前。看看天色已晚,老管家知道他的意思,把晚餐开到这个房间。洞宾一人独酌独餐,匆匆忙忙饱了肚子,再来做他的老功课。看看钟离权却已翻身向内,一般的鼻息浓厚,毫无醒悟的样子。洞宾打定主意,不敢怠慢,仍旧拱手立着。看看又过了个把时辰,照例这时洞宾已该就睡了。老管家恐怕他过分辛劳,又见师老爷如此沉睡,也觉诧异,便料小主人所言有些不情不实,此中毕竟另有原因。于是重复入内,请洞宾就睡。
主仆正相持,才听得钟离权又翻了个身,口中高呼道:“唉,唉,这一下去,就没有命了。”一言未毕,早把洞宾吓出一身冷汗。
未知钟离权因甚说这惊人的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作棒喝点醒迷境 发伟论倾倒真仙
却说吕洞宾好容易肃立端庄,恭候钟离权大梦醒来。忽听他说出一句惊心动魄的话道:“这一下去,就没了命了。”洞宾心机灵极,一闻此言,直似冷水浇背,棒击当头,慌忙走近一步,低声说道:“师父,弟子在此。弟子在此伺候师父多时了。”钟离权一骨碌起来,揉揉眼睛,向外一望,惊道:“怎么睡得这么久?天都黑了。”
老管家上前,说道:“师老爷睡兴好浓,我们小主人整整伺候了半天,连坐都不敢坐一刻儿。现在已是二鼓时分,老奴是特来伺候小主,请他就寝来咧。”他这么说,洞宾却非常的惶恐,忙说:“老公公,快请安歇去。这儿让我伺候师父。我自己也会就睡,用不着劳动公公。”
钟离权方笑了笑,说道:“今儿正吃了你藏书网们贤父子的大亏,我的身体也太不行,近年来精神益发坏得多了。你瞧,今儿也才喝得十多杯酒,怎就醉成这么样子。倒累弟子辛苦了半天,太说不过去了。”洞宾惶恐道:“师父说这等话,弟子如何当得起呢?”回头又再三把老管家撵走了。钟离权自有下人进来送水送茶的过来伺候。他吩咐说:“肚子不爽,什么都用不着,我只要睡了。大家都睡去,用不着你们招呼什么。”众人遵命而退。
钟离权笑问洞宾:“弟子站在这儿,有甚原因?因何又设起一榻,预备和我作长夜谈么?”洞宾听了,突然跪下地去,叩头道:“师父,弟子懂得师父深意。弟子自知无状,不该贪恋妻妾,致劳师父垂念,罪无可逭。但弟子自信,还是从前一样的志趣,一般的决心。世上的物欲,无论如何厉害,弟子决不被它引诱了去。可请师父放心,弟子决不有负师父期望之殷,教诲之德。唯师父始终怜而教之。”
钟离权听了,倒不禁叹息道:“人生不怕不能知,独患知之不真。不能知者,遇知者为之指导,立刻能知。唯其自信为知,而不能真知,斯为害烈甚,而终身无省悟之机矣。汝根基太深,天份太好。凡百事理,人以为难能难索者,汝能顷刻释之,唯其如此。而有些地方,往往不免自信得太甚。自信为入道第一法门。人不自信,将委蛇唯诺,无一事可成,而何言乎修道?但自信过深,每致流于偏激、狂妄,弊之所至,可使学无实际,尽成皮毛,偶有讹谬,终身难改,而人亦无敢为之矫正者。大抵聪明之人,最易犯此。汝乃绝顶聪明人,纵犯此病,亦能转悟,但吃亏已不小了。譬如你方才所说的几个决字,即自信过甚之一斑。以我所见,你的毛病,就在不能用此决字。既不解决,而偏说是决然、决计、决乎,有这么多的决语,这便是自信过深的凭据。还有一层,你只知贪恋妻妾之好,是你近时大病,不知除此以外,还有热衷功名,也与好色是同一祸害。你却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等毛病,也未尝不从自信太过而来。因为自信得太厉害了,自谓我是决不那么样的。于是一点心苗,尽不肯向着自己短处着想。而所作所为,种种谬妄,就无从发现出来了。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今儿我这一番试察,就是要知道,你能否于错误之中,自己转悟所犯的毛病,要是一味矜妄,全不退想一下,纵使我酣睡个十天半月,你也不会那样的皇皇然汲汲然,站立这半天之久。那么,你这个人哪,就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转成天下第一蠢人了。唯其稍有感觉,即能回心内视,所以我又看你是绝顶聪明之人,是真正聪明之人。觉你犯病虽深,尚非根本重症。所以我便认你转悔之机已 5230." >到,急要将你已往的过失,纠正一下。你要再不回头,唉!只怕荏苒驹光,不肯为你屈留个十年八载的。等你迷梦一深,转眼半生过去,那时真元剥尽,功行难成。纵有入道之心,但其身体精神,已来不及赶上前程了。”藏书网
洞宾听了,浑身惊出一场大汗,跪伏于地,叩头不止,流泪说道:“弟子明白了,觉悟了。以前种种,当作昨日死。以后种种,才在今日生。弟子现已回心内视,自觉近来所作所为,已有渐入迷境的危险。弟子不自以为危,还敢在师父面前夸下如许海口,更见危险到了极处了。”
钟离权听了,命他起来,侍立一旁,方正色对他说道:“你常疑我是天上金仙,这话不错。但因未遇其机,还有许多俗缘未曾了结,一时不克上天。即如为你之事,也是我应负责任之一。你知道你自己前生是什么人哪?老实对你说,你便是如今举世敬礼的东华大帝。而我却是你的门生。钟离权三字,是我的真实姓名,别署云房,人家都唤我为云房先生。为了如此那般一种原因,你又存着那么一种宏愿,这才奉玉帝的诏旨,送下凡来。临下凡时,玉帝又付你那么一种重大的使命,所以你的修道,比世上任何修道人来得体面。也因你体面太足,你的责任也愈加重大。你该如何冥心苦志,刻自勤勉,才不负你自己降世的苦心,也不枉了玉帝派遣你下凡一场”
洞宾听了,矍然下拜道:“弟子恐枉做了师父的弟子,追随师父左右,至于今日,竟不晓得师父真是大罗金仙,并专为弟子一人,下到尘世。弟子更不自知前生今世的因果内容。至于自身所负的责任,竟有那样重大。弟子向来在师父面前说的狂妄语言,如今想来,真要能够做到那步田地,才够得上尽职尽心四个字,也且不枉我下凡一趟。师父,弟子现时已有真正的决心,甚愿即刻离开家庭,丢了官职,以便还我自由自在之身,逍遥山水之间,炼 6211." >我筋骨,长我学识。数年之后,或者有些成就。那时再求师父指授大道金丹。倘能早成神仙,也可早救一天的世人。但弟子还有私情,未能自解,望师父为我解释方好。”
钟离权见他如此容易了澈,不觉点头叹赏道:“到底是根器深厚的人,比其他聪明人,又高一筹。你今所虑的,当是堂上双亲不能立时抛撇。欲待说明再走,又怕不蒙允可,反难走得成功。可是么?”洞宾道:“师父圣明,洞见肺腑。弟子现在的心胸,和今日下午以前大不相同。从前尚有功名利禄妻妾儿女之念,如今却除了年迈双亲之外,再也没有心事。并非对于妻妾儿女能够视同陌路,但他们的年纪既轻,悲苦牵挂都不足以伤他们的身心。唯有两位老人家,近年来身体本就不大健康,精神也日见衰颓。若知爱子弃家远去,这一气一苦,就可立成大病,为之奈何?”
钟离权笑道:“你当初不是说度化世人,当从父母妻子开始么?怎么今儿又先作抛撇父母之想呢?我早对你说,仙道不外人情。既要成仙,又不孝敬父母,慈爱妻子,这便成为天下之忍人,如何可以人道呢?”洞宾听了,惶然发急道:“师父教训的话,弟子哪一句哪一时不在心头?但今日之事,事难两全。弟子道行毫无,怎能劝感他人?这不是难死了我么?”
钟离权大笑道:“你既然自觉无此本领,难道不会求教别人帮忙么?”洞宾一听此言,立刻长跪于地,叩头有声,说道:“弟子决心出家,誓不返顾。师父既然这般说法,弟子谨以此事拜烦师父了。”钟离权笑着说道:“罢罢,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既说了此话,说不得,只好再帮你一次忙。你我世俗交情,也便从此为止。此后相逢,便成世外师徒,我们的交况,就不是这般形状了。”
洞宾见他允了,心中大喜,叩头而起,问道:“弟子决定来日黎明出门。师父看我该走哪条路子?”钟离权默默沉思片时,方道:“你既抱有宏愿,又具有那样的根基,天地之外,世界之内,无论神人仙佛所居之地,你都可以去得,但今却先要往庐山一行。那边现有一位神仙,在那山上玉屋洞内等你传授天遁剑法。你有此剑法,可于五遁之外,得一剑遁之法,故有天遁之名。得此一剑,胜如百般利器了。至于眼前三年之内,你所应习的功课,我已于五年来完全教授于你。你只把这些法儿一一练熟,半年之后,可以辟榖;两年之后,可以腾云驾雾,召神遣将;三年之后,可略知变化之法,通五行生克之理。寻常修道人,百年可得者,如尔的质地,可尽于三年间得之。三年期满,尔可在湘江岸上候我。我将与你共同度脱一样有缘之物。那时却再授你更精更深的学问。”
说毕,又取出一件道袍,亲自替他披在身上,吩咐道:“你莫小看此袍,此名混元八卦袍,水火不能近,刀兵不能伤,遇寒则热,逢暑招风,常常披在身上,更不必再备其它衣服。大凡修仙之人,到处为家。荒山古庙、山边水涯,皆是天赐家园,有此袍子,寻常妖怪之类,望气知畏,再不敢来寻你的事了。大凡出家人第一要能吃苦,我今替你打算,倒似不忍叫你吃苦的光景。这便因你自有根基,和其它凭空修持者不同。你要不信,此番出门,马上可以试验出来。不看别的,只如行路、忍饥、祛睡魔、冒风霜,种种出门之苦,皆是你生平所未习者。但皆不足以苦你,都缘你前生功行道术,比什么仙神都来得深厚伟大。今生秉着遗气,与众不同,区区炼筋骨、轻形骸那些小道,更用不着怎样修为了。弟子,这些都是你最大便宜之处,别人所万万赶不上的。有此许多的便益,若是趋人歧途,或因循自误,岂不太可惜可痛么?”洞宾顿首道:“弟子理会得,师父放心。”
钟离权又道:“还有一件小玩意儿,可以自便,也可以救人。因传与点石成银、点铁成金之法。”洞宾问道:“师父,这化成的金银,能永久不变原质么?”钟离权道:“大概可过五百年。五百年后,仍回原质。这也是一种天地循环之理,如何能够永远不变。倘有永不变回之理,今天便不能使它变成金银了。”
洞宾蹙然不安道:“既如此,弟子就不愿用这方法,免害五百年后的人。”钟离权听了,不觉点头赞叹道:“难得难得。我竟想不到此,这不过是眼前极易明白的道理。怎奈学法的人,自学他的法。法子学成了,存心救济穷困之人,那已算是极大的善果,极好的心术了。谁还顾到五百年后得着这块金银的人,更受变回铁石的害处。不但我,大概神仙中能此者不在少数,却不曾听见有哪一位理会到这些事情。谁想被你这初学主人一语点醒,可谓发前人所未发,纠正多少只顾眼前不管将来的神仙。只此一言,足抵五百年功行了。难得难得,可佩可敬。”
说着又抚着他的肩膀,喜笑道:“好孺子,你有这样的善智慧,好见识,前程正未可量。千年之后,必成神仙领袖无疑也。勉之勉之,莫枉负了这好天份好资质啊!”洞宾受赞,有些不安道:“师父如此夸奖,弟子怎受得起。弟子但求早成正觉,得追随几杖,劝化世人,
于愿良足。至于本身前程,何敢作非非之想呢?”
钟离权点头道:“神佛仙人功名禄位,也都有个定数。天之所置,人不能废。其所弃者,人也难以自拔。你此番前去,马上就有一件闲事,挨到你身上来。你
既不能不管,管了闲事,就有小小的口舌之灾。即此小事,也有因果之理在内,好在前途有人庇护,不足忧也。”
师徒二人一直讲说到天色黎明。洞宾不敢逗留,拜别师父,就想动身。钟离权道:“现在重重门户,你怎样走得出去?来来来,待我送你一程罢。”于是手挽洞宾,出了房门,却是一个小小的天井。仰视天空,微微有些星月之光,躲在流荡不停的乌云里面,却是怕见人面一般,老是不再露脸。晓风起处,天井中梧桐枝叶,萧然作响。枝头好鸟,倦梦方回,吱吱喳喳地互相告诉,似说晨光到了,大家醒醒儿,各干各的正经去,莫再沉迷在黑夜之中。地上的师徒俩,手挽手儿,微作感喟之声。
洞宾惨然说道:“师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生人物,何故使之一个个沉溺于世情欲海之中。看他们晨兴夜寐,孳孳名利,他们自己定觉得做人是应该如此的,这才是人生正当的方法咧。但从世外人看来,与枝头鸣鸟的奔波觅食,有甚么分别。一旦大限临头,命在俄顷,生时辛苦机谋、智取力夺所得的功名利禄,可能带得一丝儿到阴间受用?又如此辈飞鸟之才过春夏,又届秋冬,碌碌庸庸,无休无歇,转眼儿老死林巢,或为顽童所害,或伤弋人之手。所有生前飞驰奔骛,种种勤劳所得的结果,又是怎样?弟子学道伊始,自顾不遑。面对于此等只顾眼前不思退步的人物,兀是忍不住替他们悄悄心忧。师父,弟子将来可能替他们稍尽尽匡救之劳么?”
钟离权微笑道:“昔人说,一夫不获,时予之辜,是何等伟大的心胸?佛如来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何等慈悲心肠?舜人也,我亦人也。人之所能而谓我必不如者,此懦夫蠢奴之所为,有志者弗屑也。弟子啊!你有此好心,可莫问将来的能与不能,只顾眼前的如何勤力。天道最公,天心最仁。人有善念,天必从之。行矣弟子,奔尔前程,尽尔心力。将来之事,将来再说,戚戚萦怀,匪第自苦,bbr>亦足分尔道心,大可不必。别矣洞宾,好自为之。毋忘三年后湘江岸之约。”
说毕,伸手向空中一招,猝闻咿哑之声,起于天末。洞宾一惊顾问,有白鹤一头,自空而下,飞翔树林三匝,把才纔吱喳的小鸟惊得呀然一声,四散飞奔。钟离权喝道:“孽畜安得恃大欺小,玩忽公务。还不快来送你师兄出门去呢。”那鹤听了,立刻滚身而下,落于地上,化为一个童子,目秀眉清,唇红齿白,端的令人可爱。向钟离权稽个首问道:“师父,是哪一位师兄?”钟离权指着洞宾说道:“就是这位吕师兄,他今要去南昌地界。你可把他送到江北岸上,由他自去吧。”
洞宾听说,一面向那童子举手为礼。童子也还了一礼。洞宾此时倒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执着师父的手,呜咽有声。猛听得钟离权大喝一声:“既云修道,何得尘心太重?还不快快前去!”说时,伸手在洞宾额上一拍。洞宾大吃一惊,慌忙睁眼一看,咦,真是仙家妙用,神秘不测,自顾此身已飘飘然飞上九霄云外。也不晓得怎样跨上童子的肩头。这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了白鹤,将他驮在半空。这一来,把洞宾吓得做声不得。
未知洞宾此去有何异事,却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桃花山犬祟王小姐 夏口镇狗咬吕洞宾
却说吕洞宾被钟离权猛然地一声大喝,不觉吓了一跳。一睁眼间,身子已跨在鹤背之上,腾飞半天,回翔作势,心中更觉惊骇。趁着白鹤飞翔之势,在它长颈上轻轻拍了几下,说道:“师兄,慢慢走呀,小弟有话请教。”鹤童便把翅子略略展缓了些,伸颈仰头,口吐人言道:“师父教送师兄到江北岸上,到了那里,自有人前来迎接师兄到庐山去。师兄还有什么疑惑?”洞宾道:“不是这么说,方才我还和师父说话,怎么一下子工夫,就在师兄背上,又已飞在半天里。这是什么道理呀?”鹤童笑道:“这是师父的仙法。你不知道,我却怎能晓得。”洞宾又道:“师父现在何处呢?师兄可晓得么?”鹤童笑道:“不是还在你家中么?这些事情,我全然不知。我只晓得师父召我来,是专为送你出门。此外还有什么话,他既然不说,我怎敢问他?”洞宾也知他所知道的有限,和本人差不多儿。方才所问,也不过因事出意外,此心不能自持,发为无聊之词。他既不能答复,也只得罢了。鹤童也不再多言,展开双翅,一阵猛飞。哪消半天工夫,早由河中飞到藏书网江北。对江稍东,便是南昌城了。白鹤放下洞宾,说声后会有期,振翅而去。洞宾慌忙额手致谢。
洞宾定一定神,心想,师父命我去庐山,据鹤童说,还有人接我渡江。这又是什么人呢?想了想,却不要管他。看这地方背山临江,倒也清雅干净。既然到了此地,就去玩耍一回,却也不妨。正思举步,瞥见对面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急忙忙赶来,满头脸全是大汗。走近洞宾身边,一不留神,在洞宾道袍上一碰。洞宾没有防到,受此一碰,一个身子往后退?了几步,不觉失笑道:“你这位大哥,走路也太莽撞了些。这么阔的路子,睁着眼,也会碰在别人身上,岂不好笑?”
那人倒是非常和气,听了这话,急忙赔笑抱拳,再三道歉,说道:“在下委因急事在身,马上要赶到三十里外,专请一位有道高僧,前去我们主人家收伏妖精。看看天色已晚,家中又被妖精闹得太凶,深怕误了主人的大事,所以拚命狂赶。谁知赶昏了脑子,明明见道长在前,不晓怎么会碰在你的身上去,真乃抱歉之至。”洞宾笑道:“这有什么要紧,但听你说什么妖精不妖精,此话来得奇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什么大胆妖精,竟敢白昼出现。大哥,可详细说给贫道听听么。”
那人道:“谈谈是不要紧的,可惜天色已晚,在下还要赶路呢。”洞宾笑道:“贫道倒是闲得一点事都没有,就跟大哥一路走走好么?”那人听说,朝他打量了一眼,问道:“听道长说话,好像不是本地人,莫非是远方来的仙人么?”洞宾笑道:“仙人差得太远。远方两字却对。贫道乃河中人,姓吕,名岩,字洞宾。此来为要去庐山学做神仙,却不算是神仙。”
那人笑道:“既这么说,道长毕竟有些才学,和平常的羽士全不同了。不知可有本领,替我主人除妖伏怪。我这敝处,便是从古有名的夏口镇,乃四通八达的所在。我主人乃本地有名的善人,家有巨大产业。姓王,人人叫他王员外。因有一位小姐,年方十六,生得才貌双全,又能孝顺父母,对待我辈下人也是非常客气的。不料今年三月间,随主母王安人到桃花山上进香,不知怎么被妖人瞧见,追踪前来,附在她身上,胡言乱语,不可尽述。据他说,小姐和他有姻缘之份。他是仙人,如果员外肯将小姐许配给他,将来还可提携全家升天。员外哪肯答应,也曾请过许多道
士作法驱除。无奈这班道人全是骗人银钱,只会喝酒吃肉,哪里能够收妖?但是这次却也一个个吃了那妖人的大亏,都被打得鼻塌嘴歪,浑身青肿,抱头鼠窜地逃去,连工钱都不敢来领。这妖人因员外和他翻脸,便也不客气了,天天在家中弄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来。”
洞宾笑道:“哦,还有许多奇怪的事情。”那人听了,把舌头一吐,说道:“说起这厮的手段,才厉害咧。他能平空放些野火,将你的房屋器具,烧得火焰飞腾,吓得人畜惊啼,四散奔逃。但是一眨眼间,火势全消,不但房屋完好,就是一草一木,也并不曾损伤丝毫。有时家人好好聚谈,蓦地听得豁喇喇一阵大响,忽然面前墙垣坍将下来。等你赶紧逃避,这墙壁又依旧装好,连灰屑石子也不见一颗。更刻毒的是,他能障掩人家眼目,弄得公公误认媳妇作老夫人,儿子看错母亲当老婆。虽然转眼之间便都看出本来面目,可已经闹出不少笑话儿来了。道长请想,这妖人混账如此,纵然不能实在害人,可是弄得一家上下,时刻颠来倒去,不但正经事情一桩也做不起来,而且人人心中不安,时时防他作祟。这等罪孽,也就令人够受了。”
洞宾道:“那小姐呢,可曾被妖人污辱?”那人道:“便是这事奇怪,妖人天天逼着小姐成婚,但看他情状,好似极怕小姐的样子。大概他一来了,只在小姐房中坐地。几次三番,想到小姐床上去,可总没敢冒昧一次。若说这等妖人,还讲什么情理,那就没人相信了。既不会讲情理,又不敢冒犯小姐,这当中不晓得有什么道理呢?”洞宾问道:“那妖人形状,你们都见过么?”那人道:“我们全没看见,只有小姐一人是早早夜夜和他厮混着。据说是一个披毛带尾狰狞凶残的怪东西。小姐是金枝玉叶般的人,平常连闺门也不出的,如今却在她绣榻之旁,摆着这样一个可怕的妖精。可怜这一下子,小姐也苦死了。”
洞宾听了,勃然怒道:“不必说了,我今同你请那高僧去,看看可能治得下这妖怪,要是治不下时,待我瞧清楚了,妖人是什么东西,我再想法子收伏他。要是我的本事不够,我必回去请我师父来,替你主人家除害。何如?”那人大喜,说:“若得如此,我主人一定要万分感激你的。”
洞宾也不说话,跟他到了一个古寺,名曰报国禅寺。那人进去,求见知客僧知圆和尚,洞宾也跟在一处。那知圆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矮胖和尚,那人呈上主人的书信。知圆接来看过,却不说去不去的话,先问洞宾是什么人?那人代答是吕道长,在途中相遇,同来拜访大老爷。知圆笑问洞宾道:“你可是河中吕岩么?”洞宾闻言,大吃一惊,问:“师父怎么知道贫道的姓名。”知圆也不答话,只微微一笑。洞宾留心窥测他的神情,见他这一笑,显然含有一种狡猾之态。不由得暗暗地估量道:“我是要上庐山去的,不要为管闲事,倒遇着歹人作起难来。一则危险可虞;二则耽误我的正事,不如想个法子溜了回去,管他有没有人接我,我自过江去吧。”
想定主意,只见知圆一面对付那人,正在那里议论收妖的报酬。那人已允出两千纹银,知圆却还不肯答应。一面吩咐寺中长工,快请老师父来,说:“河中吕岩到了。”洞宾越发惊骇,以为这和尚必和我家有甚么仇怨,知道我到此地,必是要来报仇来了。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其自然。若稍现畏葸,不但失却身份,而且于事无补,因微笑说道:“这倒奇怪,师父既然知贫道姓名,还有那一位老师父,怎又认识贫道呢?”知圆笑道:“你别多心,我们这位老师父道行极高,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有翻天换日、呼雨腾云之术。他待人最好,又最爱才。等一会儿,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是一位阿弥陀佛的好人了。”
洞宾没办法,只得坐着等候。这边知圆也和那人讲好,待收妖怪事完之后,送银两千两。洞宾出身世族,生性又极慷爽,生平只知尽力助人,从不知道这等除妖降怪的事情也能和世俗买卖一般,争钱论价的,心中大以为异。又深觉这寺中僧人,大概都是一班鄙吝之徒,却为何又有那样本领呢?想到这儿,忽听后院履声囊囊,知圆笑道:“老师父来了,吕道兄快随贫僧迎他一步。”
洞宾只得立起身,随了知圆,向后面迎了出去,果然见着一位须眉洁白、长髯飘拂的老和尚,神光奕奕,骨格清奇,一步步踱将进来。知圆赶了上去,先对他说了句什么。老和尚面现喜色,问道:“这人在哪里?”洞宾听他声音如洪钟一般嘹喨,心中又甚为纳闷儿,忙跟上去,施下一礼道:“道门弟子吕岩谨参禅驾。”老和尚伸手挽了他的臂膊,呵呵大笑道:“好好,我等你很久了,你可随我来,有话对你说。”洞宾见那老僧面上倒是一脸英气,不像知圆那种浮滑神气,心想:“这倒真是一位好和尚,方才不该错疑了他。”于是恭恭敬敬地跟他到了禅院,重复向他行礼。
老和尚笑道:“不必多礼,老僧俗家姓张,二百年前剃度出家,法号通明。今年已有二百四十五岁了。日前入定中,知你将于今日到此,特嘱徒辈守候你到来。因你根器极厚,无论修仙学佛,都非常容易。老僧之意,欲劝你入我佛门。老僧当收你为徒,将生平道行,悉数传授与你。不久我当圆寂,你可在此寺住持,管领一干僧众,将来的造化大得厉害哩!不知你可愿意么?”
洞宾听了这话,倒出于意想之外。幸亏他颖悟敏捷,随即叩谢道:“师父盛意栽培弟子,弟子岂不知感?无奈弟子出家之前,已有仙师提携教训。此番出家,正是奉着师命,前去庐山学习剑法。弟子已入道门,不能改习他道。好在三教同源,宗旨都是感化世人,祛恶向善。弟子虽在道门,也和皈依我佛一般无二。想佛门广大,师父盛德高年,胸襟更异寻常,当不责其不中抬举,不识好歹也。”老和尚听了,默然良久,随即叹息一声,说道:“无缘之人,强欲使
..之有缘,此真可谓反乎造化自然之理。我错了,我错了。”
说毕,瞑目而坐,半晌不出一声。随后知圆也走了进来,立在他的身边。好一会儿,才见他睁眼说道:“你去王员外家,须得小心在意。那妖乃是二郎神哮天犬。现在趁着它的主人家中有事,将他丢撇在外,无人管束,竟自放胆下凡,不是容易对付的。上次赐你那件宝贝,可将此犬驱斥,但不必害它性命。因它追随二郎立有许多功劳。小小风流罪过,罪本不致于死。况且那王小姐系雌虎转世,因她前生虽为猛兽,颇有仁心,从未伤害人类,所以今生得转人体,并因她对于手下伥鬼十分仁厚,伥鬼依恋不舍,仍在她身边保护,所以此犬不能近身。既未污辱人身,罪名又得减低一等。你若将它杀死,不但二郎神面上对付不过,而且办罪过当,来生结下冤孽,甚没理由。你省得么?”知圆口称遵命。
老和尚又对知圆说:“这吕岩,他既然决心不入我教,你可带他同去王家走走,顺便也替他了却一重孽案。”知圆听了,不觉朝洞宾瞧瞧。洞宾听了老和尚的话,心中又起了一层疑窦,待要叩问几句,无奈他又瞑目入定去了,只得和知圆一同叩辞而去。知圆取出两副甲马,和洞宾各拴一副,缚在脚上,以手画符,说是神行之法,每天可行三千里。洞宾倒也欢喜,一同出了山门,吩咐王家管家:“不妨慢慢回家,我们先去了。”说罢,招呼洞宾一同举步。果然行动如飞,又不辛苦,转瞬之间,已到一个市集所在。
看看天色还没全黑,知圆手指前面一所高大院宇,说是王员外家。二人一直赶到门口,对管门人说明来历。管门人慌忙去通报。不一时,王员外夫妻、父子、老母六七个人,一同迎了出来,和二人相见,邀让入内。初次见面藏书网,少不得都有一番客套。随后知圆问起妖人作祟的情况,员外所说的话,和管家告诉洞宾的差不多儿。因问知圆,可知此妖是什么种类。既然能够作祟人间,何以未脱皮毛?又且见了小女,似乎还有害怕之意。这是为何?知圆即把老和尚吩咐的话,说了一遍。
又道:“此犬虽尚未能探听我们消息,但犬性最灵,万一被它晓得,就要逃走出去。等待我们走了,它却又来滋事,这是很危险的。趁我们初到府中,它还不知就里,赶紧将它收伏了去,便当得多了。请员外把我们引到小姐的闺房,便好作法收妖。”员外大喜,亲自替他掌着明角灯儿,与夫人一同领着,把一僧一道,转弯抹角地带到楼上小姐香闺之内。
来到门口,知圆袖出一幅布画,吩咐洞宾守候门口,将此画挂在门帘上。看见犬入画中,速将此画收起,卷成一个筒儿,即可使它的骸骨成灰了。洞宾忙道:“方才老师父不是吩咐过了,叫留住它的性命么?”知圆呸了一声,笑道:“这老家伙,便是这等地方讨厌。既来除妖,便该除得干净,又说什么保它性命。既然要保它性命,还是莫管这些闲事好了。猫哭老鼠假慈悲。这等事情,我就最不爱干。”
洞宾听了,默然不语,只得接了画,替他守门。等得知圆进了闺房,忙将画挂将起来。知圆随着员外、夫人走进房内。小姐正睡在床上,罗帐四垂,声息不闻。此外只听得一种狗打鼾息之声。睁眼一看,果然见着一只狰狞可畏的恶犬,蜷伏床下,正在熟睡哩。知圆笑道:“这畜生倒会享福。”即命员外夫妻退后一步,自己仗剑作法,员外夫妻都见有许多神仙神兵突现面前。知圆说明原因,神将们各举兵刃,向小姐的床下打那犬。犬身着刃,大嚎一声,直蹿出来,四面乱咬。神将们的兵器都不能伤它,反被它咬伤了好几个神兵。知圆大怒,仗手中剑亲自动手,那犬也奋利爪相抵抗。知圆的剑舞得如一派银光,见光不见身。那犬可是见过大阵式的神兽,看它不慌不忙,奋力交战,忽而四蹄直扑,忽而张口欲吞。战够多时,剑不能伤犬,犬也不能伤人。毕竟这边神多势壮,那犬孤身难敌。
看看气力将尽,只得且战且退。一直退到门边,想往外面跑去。抬头一看,见前面是一片绝大园林,有山有水,有树有花,还有许多合它口胃的小动物,如猪、羊、鸡、鹅之类,都在那里自在地游行,很是逍遥舒适。那犬不见则已,一见如此好地方,又且正当力乏肚饿的当儿,如何不想进去?究竟犬的知识远不如人,哪里知道这等园林都是诱它上钩的幻境,它一蹄子跨了进去。外面的吕洞宾,正眼珠不动地看它入了画中,忽然不见,慌忙把画卷起。卷到一半儿,心中猛可记起老僧的话;又想犬主二郎神,和师父等都有交情,如今我害了他的哮天犬,将来叫师父如何见得二郎的面?不如趁此机会,将它放走了吧。如此一想,忙又将画摊开,摊到一半儿,忽然面前跳出一只恶犬,出其不意地向洞宾下体就咬。只听洞宾啊呀一声,向后便倒。这便是世俗相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那件故事儿。
不知洞宾的性命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受友托嫦娥传青鸟 奉帝命星主殖月球
却说吕洞宾初次出家,就得钟离权赐他混元八卦道袍,披在身上。此袍本来不怕水火,不畏刀兵。但是刚巧第一次碰到的对头,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此犬可不比寻常兽类,他从上古以来,一直苦修勤炼,虽然未成仙道,却也成了万劫不坏之体。它的牙齿,又经过千磨万锻,曾随它的主人立过不少功劳,咬死不少妖人鬼怪。自然它那一咬的力量,比平常的刀兵水火,都要厉害到十多倍了。何况那时吕洞宾正是一心为好,只存着救它的念头,怎能防到它一出画圈,正在头昏脑胀的时候,心中又恨极了敌人。它更想不到洞宾展开画图,是为了救它的性命,只想这一派的人,全是它的仇敌,哪里会无端的跑出这样一个救星来呢?因此趁着画图展开的气势,也不问画图如何能开?也不管持画的是什么人?它为了报仇起见,为了逃命起见,总之都不能不拚命向他咬去。上文说过,洞宾的道袍,原只能抵御寻常的水火刀兵,却不能抵抗这哮天犬的牙齿。无意中经它突然一口,咬在小腿子上,自然忍受不住大喊一声,晕扑于地。这便是俗语传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幕故事儿。
这话传说千年,谁也不晓得它的出典。曾有神经敏锐、思想高超的先生们,把这话批评得毫无理由,以为吕洞宾乃是天上的金仙,又是神仙中最有大志,最肯救人苦难的好人,那狗便十分无良,也何能咬在他的身上?即使果然有那种不讲道理的野狗,但吕洞宾又岂是怕它一咬的人?因此认这故事为后人讹传之说,实际上决无此事。这番议论,看去何尝没有理由?但是可惜了这班先生们,只会讲理,不知考据这事的来历。所以弄到一无是处。这也实在不能怪他咧。
废话丢开,再说吕洞宾的道袍,抗不得哮天犬的牙齿,所以一经被咬,便尔晕扑。原因他此时还是血肉之体,怎能受得住妖精所不能受的苦痛。但以哮天犬的厉害,多少妖精死在它的牙齿之下,而吕洞宾独只受伤扑地,还得保全他的性命,这却又不能不归功于道袍遮护之功了。当下哮天犬脱画而去,随后知圆和尚和王员外夫妇救起洞宾。知圆好生埋怨洞宾,说他:“是发了痴病,好容易把这恶犬收住,卷入画中,永无后患。经你这么一放,它的怀恨愈深。明儿再来寻事起来,我却没有那么大工夫替他们守候。这祸既是你闯下的,还得你来替他们办了这事。至于你的伤痛,本是你自己所招,可也怪不得别人了。”说罢,气呼呼地告辞要走。
吕洞宾此时又疼又悔,又被他这场奚落,自觉无言可对。同时王员外夫妇又相对叹息,深恐犬精再来,一家人的性命,真要送在它的口中。洞宾听了这话,真比方才狗咬还要难受。只得老着面孔,对王员外说:“员外请放心,这狗既是贫道放了的,贫道务要设计将它驱逐,使它永远不敢上门。此事一天不了,贫道誓永留府上,和它拚个死活。”
知圆不等他说完,就冷笑了一声,说道:“好好,早知你有这般妙手,王员外何必远道聘我前来。如今却也很好,有这位大仙替你安家镇宅,谅来妖魔鬼怪,都不会上门寻事了。何况区区一只狗呢!贫僧效力不周,道法有限,实不能一再和畜生们作对。对不住,我要先走了。”说罢,怒匆匆地出门要走。经不得王员外再三拦住,说:“师父远道而来,辛苦得很,天又不早,快交三鼓了。今儿
则无论如何要屈留一夜,明天一早回去吧。”知圆听了,只得允许,留了一夜。
次日上午正要出门,忽然寺中又来一位僧人,和他撞个正着。知圆见是本寺的和尚知觉。只得立定脚,问他来此有何事。知觉将他拉了回来,笑道:“老师父早知你们昨天收不得妖,降不得怪。”一语未了,知圆跳起来道:“什么话,我跟老师父跑过多少地方,收过多少妖人,何争区区一只犬?难道还会失败在它的手里不成?”说着,手指洞宾说道:“你只问他去,也不晓是哪里来的野道人,知道点什么本领,偏偏我们那位老师父,就相信他到那么田地,还要收他为禅门弟子。哼哼,像他这种人,也只配在他的道门中混世,骗人家一些衣食罢了。若真个到禅门中来,哈哈,我们僧人的面子,都给他丢完了。”
知觉见他气得如此模样,又见洞宾整襟端坐,既无愧色,也不和他争辩。因点头笑道:“知圆师兄,不用性急。师父可没有说你的本领不济,收不得妖人,是说数有前定,这犬不应死在你的手中。再说此犬不但不应死于你手,而且它也不得死罪,不能被人杀死。他是怎样吩咐你来?你怎么全不理会,必要置之死地。这是什么道理?”知圆经他这一问,倒真个无言可答了,不觉呆了一呆。知觉笑道:“老师父作事,哪得有错?他是料定你心烈性急,你又得了那法宝,分明权在你手,生死由你之便,你还肯轻易饶过他呢?至于这位吕道友么,他的来历,谅来你也未必知道,如今也不必烦言。总之他到为难之时,自有仙神扶助。你今就把此事交付他办,看他可会丢脸给你瞧。”
知圆听了不服道:“既然如此,老和尚老早就该派他前来。此时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何必要我们管这闲事。如今还要惊动你的大驾,老远的跑了过来,岂非多事?”知觉又笑道:“你别尽闹意气,岂不闻老师父讲说缘份数理的两种道理么?人有定缘,事有定数,天都不能挽回,凡人岂能勉强?老实说,老师父派你前来,是因法宝在你的手中。从前降牛魔,收蛇精,全是你一人干的,较之我辈,自然熟手得多,这是一层。还有这位吕道友,师父说他将来造就,不可限量,眼前却还不曾有什么法术,当然不是此犬的对手。所以派你前来,就是为此。”
知圆听知觉说出这话,面子上似乎有了光彩,便也把面色放和平了些,笑了笑道:“他老人家就有那么大的心思,我就和他弄不惯这一手儿。”知觉又道:“话还有咧,你别先打岔。但是师父预知你的性格,大权在手,是不肯饶人的。特叫吕道友同来,正是替这犬伏下一支救兵。”知圆听到这里,不觉嘻嘻一笑,喃喃自语道:“救兵救兵,只落得狗咬洞宾。”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好笑起来。知觉笑道:“别这么说,种种事情,都是逃不过老师父预料的。吕道友必要救那犬精,和犬精的必咬吕道友,又是他所先见的。你们不信,大家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众人听了,都向他手中瞧着的一粒白色丹丸,说道:“吕道友过来,这是师父替你预备的伤药。师父还说,这一口儿,要是咬在别人身上,性命早已完了,幸而是你,又有这道袍保护,才只伤了腿子。虽然受此痛苦,却喜没有咬碎道袍。”众人听了,这才注意起来,都咋舌称奇。因为道袍遮住下腿,犬齿分明经过袍子,方能咬人腿肉。肉已受伤,袍子却纹丝不动,委实算得天地间一件瑰宝。知圆更“咄咄”赞美。
洞宾谢过老和尚,更向知觉称谢。知觉替他溶开丹药,涂在伤处。转眼儿,皮肉如新,痛楚毫无。知觉笑道:“吕道友,事有前定,这犬精该要你手里将它驱逐,别人干涉是没有用的。我们老师父明知知圆师兄决不会轻饶人家,特地当着道友面上,说明此犬不该丧命的理由。因为道友听了此犬是二郎神所有,二郎是你们同道的前辈。你早就存下救护之心,得师父一言,你才放胆救它。但因你幼年曾误杀一犬,你是抱有宏愿,要度尽天下众生,不忍使一物不得其所的。安能叫无辜生物,为你而蒙冤不解?如今藉哮天犬一咬,为冤死之犬吐一口气。师父所谓替你了却一重孽案者,就是这事。”
洞宾回心一想,果然记起三岁的时候,曾和一班弟兄在郊外散游,共为掷石游戏。洞宾力小,一石投去,误中一只睡狗的眼珠。睡狗受疼而醒,已成半瞎。它一阵滚爬,跌入靠近的河中,就此淹死。当时也曾设法施救。无奈一批孩子,最大的不过六七岁,哪里救得起来。洞宾年纪虽小,也很知道这事有些对不过自己的天良。长大起来,还有时记得这事,不免耿耿于怀。今给老和尚点醒前因,恍然大悟。
知觉又道:“老师父说,将来你到杭州城隍山下,有一癞皮小犬,受你度化升天者,就是你所杀的冤狗,你可记在心头。”洞宾听了,复向空中叩谢老和尚周全之德。随后又把临出家时钟离老师所言口舌之灾,总以为是一种言语是非,或者和人家有什么争论交涉的去处。哪知应在犬精口内。
众人听了这许多因果之谈,无不嗟呀叹息,人人存有不敢害人之心。知觉把话说完,对知圆笑道:“师父命我邀你一同回寺,不必在此逗留了。这边的事情,有吕道友一人,足够了结了。”知圆道:“方才不是说吕道友未有功行,不能和这畜生抵抗么?”知觉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管他这么多事干啥?去吧去吧,莫啰嗦了。”
知圆这时倒似乎不愿回去的样子了,又支支吾吾地说道:“既说吉人天相,吕道人一人可了,何苦让我们来管这闲事。”知觉呸了一声道:“你枉为佛门中有道行的高僧,连这等普普通通的道理,方才又对你说得舌头都穿了,你还是这等纠缠。再说句现成话,就算吕道友一人能了此案,可是王员外却请的是我寺中的法师呀。自为僧人,最要随缘。既受礼聘,如何诿责于人?总而言之,还是一种定数。话已说完,你该快快走了。”
知觉说完了话,便来挽知圆的手,说声:“走吧!”知圆没了法子,只得和他一同告别。王员外和吕洞宾恭送到门外,听得知圆对知觉说:“还有一件事情,须到西市走走。师兄先请回寺,我随后就到。要是老古董问起呢,你就说,我已回寺。辛苦了,在前面休息片刻,就过来的。”知觉不依道:“老师父要你即刻回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怎么可以瞒着他作事。我也不敢替你说谎。”知圆笑道:“你这人太没有兄弟的交情,些微小事,如此作难。也罢,我就跟你回去。见了老儿,还是可以出来的。”知觉便拉了他,向众人点点头,走了。
王员外和洞宾一同回入内厅。洞宾方向员外道歉,并说:“员外请放心吧,吕某虽然没有什么道行,但至万不得已时,我自会请我师父来帮忙。我师父乃大罗金仙钟离权,号叫云房先生。他有通天彻地、翻江倒海的本领,和哮天犬的主人二郎神又是旧交。他已知道我在此办理这件事情,要是我办不了时,他老人家一定会知道的。他要来了,无论文干武干,都有妥当办法。你还怕什么呢?”
王员外拜谢道:“弟子得上仙照佑,哪有不放心之理?但不知此妖几时再来,一天不了,一天便不安枕席。想上仙令师既有那样道法,最好还是请他屈驾上天,告诉二郎神,将此犬收了回去,岂非百事都了。我一家人都可放心大胆,照常办事,也免得屈留上仙,耽误你访道的光阴呢!”
洞宾听了,心中着实有些踌躇。因为自己初次访道,虽承师父训教多年,懂得许多法术,但因频年作些功名场中的俗务,始终没曾正正经经地用过工夫,而且安居家园,地方平靖,所习道法,也无试验的机会,知道灵与不灵。别的不说,单道回去拜求师父一句话儿,头先是师父派鹤童送我过来。此时若要步行回去,至少也得十天半月的路程。而且到家之后,万万不能自在离家,这不害了自己么?想到这儿,不觉发闷起来。因王员外再三恳求,只得把此中苦情,告诉他听。
又说:“我师父真是天上金仙。我到此地,就是他派一只白鹤驮我来的。到此地后,管的什么闲事,吃的什么苦痛,他都能一一地料到。难道往后的事情,反倒毫不知情么?他既不说要我回去请示的话,可见他已料定到了,那时必有高人帮忙。请员外放心吧,我们修道人,大忌夸大口,说谎话。你要不信,只看我一个自由自在之身,为什么自讨苦吃,肯在府中等候那妖物呢?”
员外听了,仍是似信非信的,但也只得姑信其有的态度,和夫人一同道谢,并收拾一间精舍,给洞宾居住,洞宾一住三天,音讯毫无,心中倒真个焦急起来。因于夜阑人静之际,推门而出,闲步月下,负手往来,沉思此事如何了结之法。想至无可如何,不觉浩然长吁。吁声未了,忽听半空中似有女子的笑声。洞宾吃了一惊,抬头一望,见一朵彩云,停在天半黑云之下。彩云中间,站着一位美人儿,宫
藏书网妆打扮,手执拂尘,招呼洞宾笑道:“出家人有何心事,如此长吁短叹。既然恁大心事,何不快回家去,享些人间之福。”洞宾闻言,又惊又愧,慌忙跪地不起。叩头说道:“望仙师下凡指教弟子吧。”
一言未了,彩云已在面前,倏然一缕青烟,经风四散,面前却端端正正立着那位仙姬,向着洞宾一拂,说道:“请起请起,折杀贫道了。”洞宾起来,又拜了四拜。仙姬也恭谨还礼。自言:“即月里的嫦娥,前因染了俗情,被太阴星主谪下凡尘。幸逢铁拐仙师救援,送回月宫。蒙星主爱怜,逾于从前。现因星主奉上帝之命,因世人繁殖日多,人口愈众。原有一轮皓月,只能随地而行。若要普照大地以外的大千世界,却是断断不够的。因此叫星主想想添设月球的办法。星主召集我等,共商推广之计。拟尽先在大地四周借用几颗大星,跟随原有各大星球,一路绕着太阳,得其反光,发为月色,如此方可照遍寰宇。而原有月轮,可以专照大地,光彩益发可观。办法拟就,有旨命我
们星主为月宫总星君,以下分辖多星。由星君择原来办事仙姬中才德较优者,充为星官。贫道也得滥竽一席,并派主原有月球,此番正从调查各处月光敷设情形。即拟回至本球,筹备一切。路过庐山,遇到何大仙姑,邀去叙谈半日。她说:‘奉玄女师之命,在山中专等一位有缘之人,传他天遁剑法。’我问她所等的是何等人物?她说:‘是云房弟子吕洞宾。’”
洞宾听到这里,不觉又喜又惊,忙说:“禀告仙姬,弟子正是吕洞宾。家师钟离权先生,正命弟子前去庐山,有人传弟子天遁剑法,原来却是何大仙,这真是弟子万幸之事。可奈一到此间,就被一件小事拖住身体,弄得弟子进退两难。是以在此对月长吁,不料又被仙姬所见,弟子内愧万分。”嫦娥笑道:“你那为难之事,我也有些晓得。倒不是何仙姑告诉我的,也不是我自己能够未卜先知,乃是路过金山脚下,遇见张果大仙,他正为救度一人,刚从龙虎山回去。一见了我,就讲起你的事情。原来他此番下凡所度之人,也是受令师委托,代他办理之事。现在事情已办了,待要回转本山,顺便将这事对我谈谈,并让我寄个信儿给二郎,赶紧把哮天犬收回,方免你逗留人间,误了你的正事。”
洞宾听说,慌又道谢不迭。嫦娥不觉抿着樱口,微微一笑道:“你这位先生,倒喜欢多礼。我是不大懂得客气的。”洞宾不觉红了脸,回不出话来。嫦娥又道:“你是初次学道的人,脸皮子嫩得很。我不和你取笑了。告诉你正经事情吧,你晓得我和二郎风马牛不相及,因甚张大仙要托我带信儿呢?”洞宾忙道:“弟子也不解这个道理,正要请教仙姬呢!”
且慢,作书人写到这里,预料看官们也必问道:“嫦娥和二郎,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会托她去带信呢?”然而作书人却答道:此中自有道理。
欲知道理为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责亲妹二郎动怒 还情债圣母遭灾
却说嫦娥对吕洞宾说道:“吕道友,你说张果大仙因甚把信带给二郎之事,委托于我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此事说来话太长了。让我慢慢地说给你听。”
原来二郎有一位妹子,于周朝末年,修成大道,奉玉帝诏,封为元真夫人。如今世上都讹称圣母娘娘的,就是这位夫人。据闻夫人虽然已经得道受封,却还欠少人家一段姻缘。只因她在凡间,从小儿就凭父母之命,许配一个痴心少年。这位少年也是大家公子,生得才貌双全,丰神绝世。自从聘定妻室,打听得小姐四德俱备,美貌如仙,心中十分欣悦。不料这位小姐一出母胎,就不用荤腥,不穿锦绣;少有知识,就是一心修道。父母不能禁,姊妹不能劝。到了十五岁上,毕竟弃家而去。那少年得此消息,一场大哭,呕血而亡。小姐成道后,得封夫人之职。
但因自己的丈夫为她殉情而死,每一念及,辄便郁抑。常说:“身为仙人,不能把什么好处给人,反倒先害了自己的多情夫婿,岂非恨事!”乃兄二郎神听得此话,常常
藏书网非笑她,责备她。说她不该再有这种凡心。既存凡心,何不回转人间,却来天上作甚么?夫人听了,佛然道:“妹子所言,乃是至情至理之谈。凡人尚不能蔑情弃理,何况仙佛呢?”二郎怒道:“似你这样贪恋情欲,只怕还得谪堕红尘。可怜多年的道行,一旦成空,还怕愈陷愈迷,堕入轮回。那时却有谁来救你。”夫人道:“妹子说的不过是情理二字,何尝真要下凡。哥哥说得那么厉害,却也好笑。”二郎叹道:“妹子此言差矣,人仙之别,就在一点心苗。心中有了凡念,便与神仙不同。只恐你今日的一番话,已种下历劫之根。你还不自觉悟,和阿兄苦苦争辩,岂非可笑可怜!”
夫人只当二郎有心吓吓于她,便冷言说道:“我只晓得情理两个字各界通行。不论入天三教,谁也不能逃出这个圈子。老君祖师身为仙祖,几次下凡,是为的什么?西方如来佛爷,愿亲入地狱,以讽世人,这又为的是什么?妹子虽然不敢妄比两位道祖,也不肯自居情理之外,叫人说我是个不通情理的仙人。再说得切实点儿,万一因我害人之故,将来仍要贬入红尘,完此一重孽账,妹子也在所不辞。至于见性明心,自警自觉,悬崖勒马,皈我本真,那又全在本身的志节修持。未见下凡的人,个个堕入轮回,万劫不复的。”
二郎听她谈到这话,不觉勃然怒道:“我如此再三地警告你,还是如此沉迷愚惘。可见你这人枉为仙神,枉受帝封,竟和尘世凡夫一般无二。我做兄长的,和你说到这步田地,可也如你说的仁至义尽,情理两方,都对得过了。你既一味执迷,毫无回心转意,我也只好由你自便,请你去做老君祖师、如来佛爷去。我却没有那么大功行,大福命。只能兢兢自守,做个大罗仙侣,也不敢再存什么妄想。从此你我兄妹,各走各的路,各奔前程,如何?”
夫人见二郎如此相逼,也怫然不悦道:“阿兄为甚么苦逼妹子?妹子所言,也不过是本人一种见解,以为天上天下,海内海外。大小公私各事情,都要情理为本。妹子承父母之命,许字人家。人家今为妹子而死。妹子却因害他而得为仙人,受职天曹。纵不能设法报答人家,难道连本心一点歉疚都不许存在么?难道做了仙人,就不该再有良心么?就可以不讲情理,祸人利己么?我知阿兄心中,亦必以为不然。既然认为这等行为是不应该的,在未能报答人家之前,正该时存歉疚。庶一有机缘,立刻可以设法图报。这是妹子一点深心,并不是暗存情欲,思量下凡,和人家匹配婚姻去呀!再说妹子要有这等凡念,为什么当时不从父母之命,不受姊妹之劝,苦苦要修道求仙呢?纵然苦志修行,又如何能够升天、受封,和阿兄一般的,同为有职的金仙呢?”
二郎本是一位烈性天神,最是逞强好胜,不肯受些委曲的。如今被妹子驳得无言可对,不觉暴跳如雷,手指夫人,大声叱道:“好好,你有多大的功德,多深的道行,竟敢和我争论起是非曲直来?既你这般大胆,可见你心目中早没了我这兄长。我也不再承认有你这个败坏门风的妹子。从今为始,真个各走各的路,莫相闻问,倒免得我为你操心。”
夫人听了败坏门风一句,不由气得哭将起来,拉住二郎,要同去朝见玉帝,辩诉冤屈。二郎哪里容她拉扯,使劲儿一推,把夫人推倒在地上,气鼓鼓地大步出去了。走了几步,重新回转头来,叱道:“还有一句话告诉你。你记清了,你要嫁人也好,偷汉子也好,须是脱离仙界,回到凡间去干,一辈子也不许你说出我的姓名。我便当你已是死了的人,一概不来过问。万一你在天上胡闹,或是假借我的名头,作出什么坏事来,我便将你压在泰山之下,叫你永世无出头之日。你省得么?再会了。”说了这两句,头也不回,愤愤而去。
谁知身为仙人,真是不许戏言,也不许欠人什么。那元真夫人既欠了她未婚丈夫之情,又在二郎面前说了几句情愿还人情债的话。在她言者无心,而阴阳人天,各界都有日夜游神,专记人家的言行心迹。一经记录,呈与上帝祖师批准,便成一种定数。凭你道德多高,功行多深,都是逃避不得,挠回不转。这便叫做无可如何的气数。如夫人所言,关于婚姻之事,除由上头批准之外,同时我们月宫中,有位月下老人,专管
各界婚姻配合的事情。他有一本册子,上面载有男女配合的事由年月。这册子真个奇怪,并不是他用笔写上去的,大凡天上地下有这么一对配偶,当他们的婚姻发动之时,就有了男女两方的姓名事由。不但正当姻缘,就是露水夫妻,或仅一刻的欢娱,也逃不出这本册子。正不晓得是什么人替他记上去的。等到他们结合之时,方由月老饬下府中书吏人等,用根红丝,将二人的姓名搭系起来。一经搭上,这红丝好似天生在册上的,揭也揭不去,扯也扯不了,直到双方之一死亡,或婚姻中变,配偶分拆之时,那根红丝便不知不觉地隐没不见了,一点形迹都没有了。
如今这位真夫人无意中漏了这点口风,刚巧这时他未婚之夫已转世为人,生在山西阳曲地方,姓王名昌,年已弱冠,上京应试,路过夫人庙中,即俗称圣母庙。那时天降大雨,王昌入庙避雨,因见所塑圣母像貌十分美丽。这等少年人,有甚交代,一时兴之所至,也不管造孽与否,就在两边粉壁上题了几句邪诗。其时夫人方应许真君之请,去钱塘观潮。等她回到庙中,看见两首歪诗,不由心中大怒,立命庙中守卫神兵,一阵风将 8d70." >走在半途的王昌,折回本庙。原想解上天庭,罚人冥曹,处以重罪。不料王昌一到庙中,因被神风吹得昏头昏脑,神智不清,伏在廊下,俨如睡去。夫人未及鞫讯,忽传月老驾到。夫人不觉大骇。自念身为仙人,和月老有甚么关系,劳他前来作什么呢?既已到来,只得以礼接人。相见之下,月老就向夫人贺喜起来。夫人又惊又怒,只当月老有心取笑。经月老取出册子给她看过,才知目前阶下囚人,即是本人未来的夫婿。一重公案,如今即须了结。夫人这才大哭起来,深悔当初不听阿兄之言,以致造成这段仙凡的姻缘。当有月老再三地劝说:“既有俗缘,迟早终了,不如早早了结,以便永固仙业,免得身为仙人,心存凡念,终惹同道讥笑。”夫人听了,因思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允许嫁给王昌。为怕阿兄知道,引起风波,即日由月老主婚,唤醒王昌,当面言定。夫人暗暗窥看王昌,却是绝好丰神,一表人才,真不愧为自己的夫婿,心中也便含意。成婚之后,夫人是有职的金仙,自
藏书网然不能下凡。王昌却要上京应考。
临分手时,月老又来,说他此行必掇巍科。他那里婚姻册子中,另有一位牛小姐,乃当今牛尚书的女公子,红丝已系,该配与王昌为妻。与元真夫人道隔仙凡,不分嫡庶。夫人也说:“丈夫既在凡间做官,应有阳世夫人,替他支持门户,这倒是应该的。但望他取得功名,早离孽海。本人既为君妇,一段夙缘,可算了清。从此可不再欠你的情债了。将来得志成名,急流勇退。如蒙相念之情,可来庙中看我。当以修道真诠立功秘诀相赠,长生可致,金丹可成也。若是迷惘声色,贪图功名,只怕再次相见之时,已到不可补救之日。不久一棺附身,与草木虫鱼同此腐烂,一点结果都不可得,倒枉负妾今日一片劝化之心了。”王昌唯唯称是,洒泪而别。
夫人自他去后,已有一月身孕。满望静处庙中,悄悄分娩,送与王昌。从此孽缘既了,便可安心供职,再没丝毫萦念。哪知仙凡配偶有犯天条,也因王昌前生既殉情于夫人,夫人虽已失身相报,论其轻重,似尚不能抵折,还须受过一重磨难,方可注销孽账。
其时二郎正奉帝命,任为三界都巡按使,专司稽查上中下三界仙凡各种善恶功过事项,分别奏请赏罚惩奖。他虽然是严正刚直的神明,却也性爱诙谐。一天,在铁拐先生请的宴席上,逢到现在庐山、等前去教授剑法的玄女大弟子何仙姑。酒酣之后,大家说笑为欢。何仙姑无意中,提到自己前生之事并修道始末。二郎抚掌大笑道:“怪不得人人说何仙姑是有丈夫的,原来真有这等事情,今儿你自己也说出来了。可知人家没有冤枉你呀!”何仙姑经他取笑,不觉粉脸通红,也是她一时情急,偶失检点,便脱口答道:“二郎却莫瞎说别人,你自己亲妹子招了个凡人做丈夫。你这位三界都巡按,竟连自己家的事都查究不出来么?”
此言一出,阖座大惊。仙姑也自悔失言,急得面红过耳,花容失色。本来二郎为神,何等精明。三界之事,大如国计民生,小至家常琐碎,哪一件儿瞒得过他的耳目。独是乃妹与王昌之事,一则二郎太过自信,以为自己家庭中,决没有丝毫犯法之事;二则正因这事是他家的事,与他的体面有关,个个都能知道,独独不肯向二郎饶舌,这也是人之常情。若说这等有关天上风纪之事,事虽不大,日久终须披露,哪能永久秘密得住,不过得仙姑一说,而发觉更早。这是仙姑所深为抱歉而悔不自已的啊!当时二郎一闻此言,猛可地回念昔日兄妹争执之言。知道仙姑之说,必非无因。他是何等要面子的人。今因取笑别人,反被别人扯住自己的家丑。而且身为巡按,独把自己妹子的私事漏过,叫人看来,好像存心袒护一般。这等事情,可算自他得道以来,未有之奇耻大辱。
只见他满面铁青,双目发红,半晌半晌不置一词。仙姑已知闯祸。别的仙人,也都在暗暗嗔怪仙姑。仙姑急得几乎要逃席而去。继思二郎莽撞直率,或者还可遮饰。忙即起身向二郎再三赔罪。又郑重申明,“完全是自己戏言,并非真有此事,还望垂恕失言之愆。”哪知二即心中也有他的见解,以为身任稽查之职,己身不正,焉能正人?外面既有此等议论,无论事之有无,均该公开查究。同时对仙姑,不但没有介意,反感激她提醒之德。
只见他突然走近仙姑身边,深深施礼说道:“仙姑切莫多心,当我是那种量窄存私的恶神妖仙吗?我身任何等职务,焉有身犯嫌疑,而能纠正人家之理?平日苦于各位道友,误认秘密此事,为全我体面,竟使我一点风声都没有晓得。殊不知体面是虚,职务是实。个人的体面是私,天家的条例是公。安能因私误公,为虚弃实?此皆各道友不明大义,有心误我的前程,坏我的名节。今日仙姑所说,虽是戏言,却是大有裨益于我,可算我二郎一个真正道义之交。我谨在此表明我的感激之忱。办完公事回来,还当踵府叩谢。并盼在座的许多道友,此后和二郎相交,都要像仙姑这样爱我以德,才不枉了我们交好一场,也不愧我们上界仙神的交往,足为中下两界、仙凡各类的模范。要是只顾体面,不讲道义的朋友,与下界酒肉声色之交,有何分别。我二郎甚不愿见。”
说罢,又向仙姑一揖,回头又向同席诸仙一点头,大踏步出洞而去。众仙都道:“二郎此去,必将元真重治,这事如何是好。”仙姑更是深悔失言,急得只有流泪。铁拐笑道:“你们真是不明事理的蠢坯,
?此等天庭风纪有关的大事,即使仙姑不说,天上不比凡间,几位大罗神仙,哪一个不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是二郎自己,只因过于自信,从来不向自己家庭一想,所以暂被蒙过,将来也终有明白内情之一日。刚才他还埋怨人家不肯告诉他。试问他所居何职?所司何事?这等切近自身的大事,他自己不能明白,还要求别人告发。人家和他妹妹有甚冤仇,又没做什么巡按稽查,又不曾受他委托,替他作什么助理之职?谁又应该帮他作这越职的冤家呢?至于就他的职责而论,不管是他妹子,不是他妹子,既有这等事情,怎能装聋作哑地马虎过去?他今赶去查办,也是份所应为。今天不为,不久也终有要做的日子。这与仙姑的话,我辈的不说,总没多大关系的。仙姑也不必以此介怀,列位也不必替元真担心。若论彼此平日交谊,大可等待二郎办完他的公事,看他如何发落。放着我们许多仙人在此,大家各尽本心,替她分担一些干系,共同保她一个不吃苦楚,那是极容易的事情。等她灾星一满,再用大众名义,向上头保奏一本,她也就可以脱罪了。若是二郎再固执,也还有和他硬干之法,怕什么?”
众仙听了,鼓掌称善。蓝采和笑对仙姑说道:“照此说法,仙姑今天一席话,反是玉成了元真。”仙姑笑道:“那也不见得吧。”采和笑道:“怎么不是?你想,元真身犯天条,得罪是她本份。二郎身任巡按,治狱是他的本职,却因案发自你,大家心中总有些子抱歉,将来都得照顾她些,这不是你的好处么?”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仙姑心中终是不能释然,因坚邀大众都不要散去,等在这里,听候消息。众仙也都允可。
等了半天,铁拐先生神机默运,已知其事,不觉失笑起来道:“你们大家瞧,这二郎不是呆子么?他把自己的亲妹子压到泰山底下去了。”众仙一听,大惊失色。仙姑更急得花容大变,泪如雨下,逼住铁拐先生,要他定计救援元真夫人。
嫦娥说到这里,倒把个事不干己的吕洞宾,也急得抓耳搔臆地问道:“了不得,这位二郎神爷,也忒煞凶狠。就算他妹子身犯风纪之罪,也是月老主婚,了结应完的情债。论罪固应严惩,论情未尝不可原谅,纵然不讲原情,而压至山底治罪,亦未免过当了些。不知几位大仙,究竟可能救她不能咧?”嫦娥笑道:“你自己的事情未了,却慢替古人担忧。放着许多天仙,难道还救不了她一个人?”至于如何救法,不但你,就是看书的列公们,也想急于知晓。无奈
,这回书已经做得太长了,只好留待下回分解吧。
第八十六回 救圣母借用琉璃屋 送婴孩特制宝莲灯
却说嫦娥和吕洞宾月下谈话,说到何仙姑无心一言,激得二郎神大发雷霆,用法将自己的亲妹妹元真夫人,压在泰山脚下。仙姑心中万分抱歉,要求铁拐先生定计救援?99lib.,并说:“如有干系,不敢害及他人,情愿独任其咎。”洞宾忙问:“毕竟他们如何救这元真夫人呢?”嫦娥笑道:“你也傻了,放着这许多大罗天仙,哪一个没有偷天换日的手段。休说压在小小的泰山底下,就是把她禁在大海之中,他们也会找龙王恳情。便是聚天下万国之山,压在她的身上,他们还有移山入海的本领。但是铁拐先生却不愿如此蛮干,因为夫人犯法是实。二郎刚才用刑,马上将她救出,一则干系太大,未免近于从井救人;二则因此而损及二郎威信,又要使他难堪。二者皆非所宜。最后是他想出一个两全之法:既不伤及二郎的体面,又不破坏天庭法律,而使夫人一点感不到压禁之苦,和平时在庙中安坐一般。
“此言一出,大众欢腾。于是由他为首,带领众仙,同到泰山顶上。那处原有铁拐洞府,有他弟子杨仁在内修真。铁拐先生和众仙先到洞府,杨仁跪接进内,问起原因。铁拐先生约略说了一下,即叫杨仁出去,召齐本山土地,前来洞府相见。杨仁依言,召到大小土地,共有三十余位。铁拐先生吩咐他们:‘现有元真夫人,因事被伊兄二郎神压在山下。贫道怜她事出无心,情有可原,特地邀请众位仙长,来帮他一点小忙。贫道之意,天律不可不遵;二郎的面子不能不顾。元真夫人既犯了天条,只得由她暂时委屈。贫道等只预备各尽朋友之谊,保护她不受痛苦。第一办法,即拟替她在本山底营造一洞府,为她带罪修真之地。二则,她虽然不能出山,贫道等不时还来看望她。须在山底通一条鸟道。三则,要请各位尊神大力协助,把所营地洞和鸟道,随时派员照看,弗令倾圯闭塞,并求随时前去照料。如夫人有何需要,或通什么消息,可至本洞与小徒杨仁接洽。不知列位可能襄此义举否?’
“土地们听了,自然一致欢允,口称遵旨。铁拐先生抚慰了他们,即叫大众同去探视夫人。众仙来至山头,铁拐先生施展大法,把半座泰山移开一里之路。大家都落至山底,方见夫人蓬首垢面,身披犯衣,蜷伏如死的躺在地下。众仙中何仙姑是女子,心肠最慈。况觉此事由己而起,心中歉疚,莫可言状。她便首先上前,带哭带叫地将她扶了起来。
“夫人一见众仙,又悲又惭,还疑是梦里重逢。经仙姑说明了大众的来意,又向她说出自己是闯祸头儿,表示万分疚心。夫人叹道:‘这等都是定数。小妹身犯天条,时怀鬼胎。究竟这种事情,是终要泄漏的,与姊姊何干?今蒙姊姊邀请众位师伯叔弟兄等,远道前来,如此救援,妹子真是感激不荆将来倘得灾退罪满,重见天日,姊姊和众位的大恩,真是几辈子都报答不尽的了。’
“众仙都听得酸鼻起来。铁拐先生再运妙手,魂游海府,向水晶宫中借来一排五六间的琉璃屋。每间挂明珠一粒,光逾白昼。另外又有祛暑、避寒两珠,交与夫人手里。夫人以牢狱之身,忽得如此考究的屋宇,觉得比原来的庙.屋还好得百倍,心中已是十分欢喜。随后又由各仙致送室中应用什物器皿,弄得完完全全,简直不像仙府,好似世上富贵人家的光景。夫人倒笑了一笑道:‘承众位如此相待,大恩不敢言谢。但久居此间,舒适过甚,转恐将来脱罪之后,依恋不舍耳。’几句话,说得众仙大笑。
“铁拐先生点头道:‘修道人自应把一切悲欢看破,方不为俗情所拘。如今还有两事对夫人说明。一桩是我辈议定,不管夫人几时出山,我们这十余位中,每隔一年,必派一位来此,传授夫人一点道法。夫人身在地底,反可一心用功。将来脱灾之后,即可致身天国,替天家多办几件大事。这是最最要紧的。’夫人听了,越发感入骨髓,叩首有声。仙姑忙将她扶起。铁拐先生又道:‘第二桩,是夫人不久该生一位公子。此子当由何大仙姑替你采山川的精英,吸朝日之光华,制成一灯,名曰宝莲灯。你于分娩之后,将孩子和灯,放在东边一间屋内,自有土地替你送去,将孩子交付你丈夫王昌。这灯也不是人间凡火,光之所至,一切妖魔鬼魅,都得远避十里之外,而且通达灵性,能引入迷途。 8b6c." >譬如吾人欲至何处,不必问张访李,只须按着光焰的方向行去,必无舛差。’
“铁拐先生说到这里,仙姑夹说道:‘此事交给我去办,必不有误。’又有一个老土地出座插说道:‘将来夫人分娩公子,这护送之责,还得小神亲自担任。不能假手一班鬼役,免得夫人挂念。’铁拐先生知他是本处五十里内都土地,忙向他为礼道:‘得尊神劳驾,夫人真可放心了。’夫人也忙向仙姑及土地叩谢。
“蓝采和见自己无可尽心,因笑道:‘我来替夫人招寻几个人吧。’众仙都道:‘这倒也是一件要事。亏你想得周全。’采和邀那泰山总土地出至山上,问道:‘这左右可有女妖?’土地答道:‘女妖怎的没有,离此百里外,就有一个白兔精,聚集许多孤兔,作祟人间。上仙莫非要拘几个去,替那元真夫人执役么?’采和点头称是。土地道:‘事情却好,只怕此辈野性不驯,反为夫人之累。怎么好呢?’采和笑道:‘贫道自有方法,使它们不得撒野。而且夫人也是多年得道之身,妖魔们见了她,只有竭力巴结,希图将来得成正果的,哪里还敢倔强?’
“土地依言,带了他一同驾土遁,到了所说的地方。事有凑巧,那兔精正在一片空地之上,和许多女妖斗草耍子咧。它们一见采和丰神濯濯,姿态不凡,大以为异。为首的兔精存了一种野心,便对众妖说了句什么,装俏含媚,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迎住采和,打个问讯,道:‘道长何来?’回头见后面跟着一个老头,却认得是全山都土地神,因笑道:‘怎么这老头也跟了来。这倒真是稀客。’采和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乃法师蓝采和,特来招请你几位姊妹,一同到个妥当所在,照应一位现在落难的有爵天仙。将来自有好造化,好结果的。你们谁愿意去,谁就跟了去。要是不愿意去,我贫道已在那边夸下海口,便拉也拉你们几位去。’
“兔精听说,不觉笑起来道:‘当你丰貌不凡,是个聪明道士。原来只是一个傻汉子。休说我们在些为尊,自在逍遥,有哪些儿不足,谁愿意替人家做下人去?就是你要强拉我们,也好似蜻蜓撼石柱,一动也难动。倒不如你在这里,做了我们的山主。我们姊妹五人,一起做你的夫人,大家过那清闲的岁月,岂不大妙?何苦替那些倒霉的女人帮忙去。上仙以为如何?’
“说罢,向着采和装了一个俏眼,秋波流荡,百媚横生。要是凡人当此,谁也要魂消意失,堕入迷魂阵里,偏偏遇见了这位道心专纯的蓝采和,可算枉负她这一番痴心。当下采和大喝一声,宛如天空中起个霹雳,仗手中剑,直指那兔精,说道:‘你当我来闹什么玩笑么?罢罢!我就先显些小玩意儿给你瞧瞧。’说罢,张口一喷,喷出万道银光,围住兔子身体,变成无数刀刃,齐向兔精围攻下来。兔精大骇,慌忙跪下,叩头乞饶,愿随上仙前去,伺候那位受灾的仙人。
“采和张口一吸,一片银光,立刻飞入口中,方命兔精起来,带它同到洞口。兔精自去和几个姊妹商量。谁知这班妖精倒有义气,听他一说,都情愿一同前去。采和听了大喜。随即立在中央,将夫人出身、封爵以及现时落难的经过,并众仙帮忙情形,说了一遍。临了,又恳恳切切地告诫道:‘你们以一异类,修到如此功夫,可也不是容易的事。但中途废学,聚众妄为,好似世上的草寇强人,终有被天兵歼灭之日。何如趁此机会,弃邪皈正。如今有这许多金仙,都给夫人帮忙。你们执役久了,将来夫人灾满归位,岂能丢却你们?还有如许大仙,给你们认得了,将来只要他们随便提携一下,便可青云直上。位列仙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轻易错过,少不得我可去找到本处,别的妖人,转眼十余年,他们已成正觉,你们还是魔。相形之下,岂不惭愧?’众妖听了,都欢呼道:‘愿随太仙前去,决不翻悔!如有异心,定遭雷劫。’
“采和大悦道:‘难得你们有此志气,将来必成正果。就是夫人不肯收留你们,我贫道一定要替你们作主!使你们个个成仙的。但有一事,我们人生礼勿熟,宁可说明在先,大家如要去,各人伸上手来,领贫道一道符,将来如有变心,或作什么不法之事,只一举手,就会发出雷电,立凯自行轰死。你们不要说我太过凶狠。要知初次学道,最难持的是心猿意马。但使心有所畏,少不得都要用此强制功夫,强制既久,便成自然。同时你们的功行,也差不多了。掌中的雷符,也自然消失,用不着我解铃系铃的。你们似为好否?’众妖都道:‘但凭上仙。’说时,各人伸出手来。采和替她们一一划上符,方带了她们,赶散一班小妖,一同来到地府,和众仙相见。采和命五妖一一叩拜。五妖见了许多仙人,一个个丰神奕奕,都觉形秽自惭,倒真个死心塌地的在夫人身边执役。众仙做完这件事情,别了夫人,各自散去。
“谁知二郎因妹子做出这等丢脸之事,自己没面子见人,便向天宫请假,回他灌口原封地方去了。临走之时,除了一应公事移交代理的天神之外,关于他本身的私事,一点没有了结。就是他顷刻不离的哮天犬,也丢在他的办公府中,没曾带去。因此这犬方得偷闲下凡,在此作祟。”
嫦娥将上文一大段故事说完,赂略停顿了一口气儿。洞宾这才恍然大悟道:“本来弟子就非常疑心,因甚二郎这样尊神,还能管束不严,使得身边随侍的哮天犬,竟能私自下凡。今据仙姬说来,内中有这样大的原因。这可就怪不得他了。请问仙姬,如今张大仙托带的是什么信?因甚不托别人。却托在仙姬身上?究竟这犬,二郎可能前来收去?还求快快说明。”
嫦娥点头道:“你别性急。这是主要文章。自然要告诉你听的。那元真夫人怀孕期满,生下一子,取名王泰。他这时虽然在山下,实在比在庙中为神,还要惬意。一切事情,都有许多土地太太争着照应,还有几个执役的女妖,也非常尽心服侍。分娩期内,一点没有什么苦痛。到了三朝这日,何大仙姑的宝莲灯也送去了。自然有那老土地携灯抱孩,替她送去京城。果然这时王昌已娶牛尚书之女为妻。一天牛小姐梦见土地神送她一子,醒了转来,正和丈夫闲谈梦景。其时天还未亮,忽听屋顶上有呱呱啼哭之声,大为惊奇。夫妻俩披衣而起,命人上屋一看,便得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并小小的花灯一盏,另外还附有一封书信。原来这事王昌和小姐定情之时,已先对她说过。小姐还当他是戏言。这时启信一读,方知实有其事。信中并写明宝莲灯的来历。请王昌将此灯时刻系在孩子身上,可免一切灾殃。而且将来还能指引路径,带孩子前去见母亲等语。
“夫妻俩因是仙人所生,对孩子倒也十分珍爱。只闻王昌心痛夫人之遇,曾大哭一场,得病甚重。后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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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得什么人说的,孩子的宝莲灯,既能避灾,或者也能治病,于是从孩子身上摘下,悬在病榻之上。果不其然,王昌的病就立刻好了,而且精神比以前更胜。从此他们一家,凡有病人,都用宝莲灯一照,马上可以复原。牛小姐的母亲八十多了,得的是气喘心疼,也用此灯治愈。因此全家愈发把此灯当作宝贝,连带把孩子也格外爱宠起来。这都是最近所得的消息。因为何仙姑对于夫人,时存疚心,已在夫人面前表示,誓替母子俩负完全责任。所以不敢告劳,常常往来京师、泰山之间,将孩子的消息报告夫人。听说铁拐先生算定,将来二郎决不容他妹妹自在出山,此事还有一番干戈之惨。众仙同二郎,都是同道好友,不便出面说话。只有等孩子长大起来,大家用心教训他,扶植他,要使他的本领高过二郎,然后可替他母亲作主,战败娘舅,迎接母亲出山复任。这等事情,现在统归仙姑一人主持。所以他近来忙得不得了。但这不关你的事情。不过关于你这一面的,仍从此事而起。原因众仙闻得二郎含羞回蜀,连一应私事都没有了结,心中都替他难过。大家要想个替他争回体面的法子。于是想到:‘解铃还在系铃人’一句古话。都道:‘婚姻之事,月老作主。月老能为王昌和夫人主婚,可见这段婚姻,并非怎样苟且。夫人的错处,只在畏惧乃兄,太守秘密,反倒成了不告而嫁之罪。但究其根本,还因敬兄而起。’如此一说,便把夫人的罪名减轻,同时即把二郎的体面也挽回过来了。然而此事非月老出场作证,二郎怎能轻信?偏偏这位老人家,向来归太阴星君管辖的。现在星君因事属男女婚姻,虽说事关伦常,究竟嫌于尘俗,而且世上好姻缘少,而恶婚姻多。正当姻缘之外,还有什么野田草露、投桃掷果等等风流秽史。偏偏都要从星君治下出去。他这孤洁脾气,可能看得惯么?因此趁如今分设众女星之时,他自己迁居世外总星内,却将月老这一部分,仍留在大地之上,划在我这月球内办理。”
嫦娥说到这句,洞宾不觉失言道:“还有那个有穷后羿,现在可仍在原地方哩。”嫦娥听了这句,初疑洞宾有心取笑,不觉桃腮含怒,杏脸无春,半晌不出一声。洞宾也觉自己失言,慌要支吾开去,急切又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来,也不禁满面绯红,吃吃难吐。
未知二人可曾闹甚么意见,却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月老作和事老 二郎收哮天犬
却说嫦娥虽然两经历劫,终成仙体。而对于后羿之事,兀自心含愧怍。今听洞宾问及后羿,先当他有心开玩笑,稍含愠怒,继见洞宾惶恐情状,随也谅解过来,知道他并非故意翻自己的陈账,因也大大方方地答道:“关于此人,星君原欲将他移至别球。怎奈这人和娑婆树已经连成一体,彷佛此树为此人而设,此人又不能离开此树。欲要解去别处,须得连同那树一起迁种过去。这事太过麻烦,只好暂缓商量。所以后羿至今,仍在原处。可是星君既有此念,早终要实行罢了。”
洞宾听了,心下方觉释然。又问:“月老既在仙姬那边,可能前往灌口,向二郎解释这事么?”嫦娥道:“现在就为这事,张果大仙托我和月老交涉,务要请他到灌口来一趟,这倒是月老义不容辞的。我此刻回去,就得首先办妥这件事,顺便也托月老带个信给二郎,把哮天犬之事告诉他听。一则替你解了一个围;二则也是月老劝二郎出来任事的一种措词。只因他这一走,就连他身边的哮天犬,都会偷下凡尘。何况还有别人别事,因他一去而受影响的,更不知有多少。他也不能因一时个人的私愤,就把许多公事都抛弃不管,甚至还要害及无辜的好人,如王员外一家,即是其列。二郎为人,最肯负责,最不肯害人。有这一说,管叫他马上要销假视事。同时你这重围也解了,岂非一举两得之事么?”
洞宾大喜,下拜道:“若非仙姬如此关切,我弟子真如困在重围,一筹难展。但不知何日可到庐山传授剑法,却不枉害何大仙姑等得性急么?”嫦娥一面还礼,一面笑答道:“这是大众的公事。据张大仙说,道友来历大是不凡。不但我辈比不上,就是大罗天仙,也没几个够得上的。道友虽还在访道,但所至之处,都有仙人照应、保护。张大仙也不过尽他个人的心罢了。而且多半还是为元真夫人之事。因为何仙姑失言,激走二郎神,这天他也是庙中的上客。现在大家都在暗庇夫人,他当然也要出些力气,方见得同道的义气呢!”
嫦娥说毕,嫣然一笑,道声再见。一霎时彩云复现面前,嫦娥跨上一步,冉冉上升。俄顷之间,高达天半,还在挥手示意咧。洞宾送过嫦娥,这才定心定意的住在王家。不觉又过了三天,看看犬精不来,二郎又不见到,又无从打听消息,倒又弄得莫名其妙起来。
这天晚上用完功课,正想上床安歇,忽闻隔窗飒然作响,心中一动,向窗外一看,只见一个和尚头颅,隔着一层薄纸,在窗外探头探脑地张看。这要在凡人,就再也瞧不清楚,至多望得见黑茸茸的一件东西,已算十分眼力了。洞宾的眼光却与众不同,既能察见极细之物,又能望到极远的路。所以隔着纸张,离着十多步路远,还能看得清楚。但他生性忠厚,绝不料人为恶,也不防人作歹。看了一眼,知道没甚事情,自顾熄烛睡他的觉。谁知隔不多时,窗子又响起来。这一次却不对了,飒然一声之后,继之以刮刺bbr>.刺一阵子响。洞宾大疑道:“莫非这犬奴又幻化为僧人,前来寻事么?”心虽然如此想着,却还不起来。隔着帐子望去,只见一个壮健的和尚,伸着一只手,把很坚厚的墙垣,如撮土抓灰般扒了一个大洞。和尚便从洞中爬了进来。洞宾这时瞧得清清楚楚,便是那天同来收妖的知圆和尚。想他如此鬼祟,倒也不能不疑他有甚么歹意。只得跨下床来,点起油灯,大大方方地和知圆相见。
知圆一见洞宾,却不说什么,先打量他身上的这件道袍,然后问道:“吕道兄,贫僧冒昧问一句话。道兄所穿的道袍,可就是那天穿的这一件么?”洞宾笑道:“我弟子贫到如此,哪里还有第二件道袍?”知圆又打量了一会儿,又持个灯火,在他身上照了一遍,方欣然道:“是的是的,方才在暗处看不大清楚,以为和那天所穿的颜色不同。如今仔细一瞧,却看明白了,是一样的颜色。如今要和道兄商量一件小事,不知可肯答应么?”
洞宾这时,也已料着了七八分的意思,便笑道:“只要与我无损,与和尚有利的,无有不遵命。”知圆笑道:“不能说与你无损,但损失也不能算大。再说得爽快些,就是要你损失,你也不能不允就是了。我老实对你说吧,自从那天和你分别之后,我心中哪一时哪一刻儿放得下……”才说得半句,洞宾忙道:“承情关切,感激之至。”
知圆先是一呆,后来把他的话儿一想,不觉呸了一声道:“慢来,慢来,我和你萍水之交,哪见得支眦关切于你。我是悬念你的道袍啊!”洞宾这才弄清知圆和尚的来意,也笑了笑道:“这也算得关切之一种,因为道袍是小弟身上之物,和尚悬念我的道袍,也是我应当感激的呀。”知圆笑道:“你太客气了,我僧家只讲实在,不谈虚话。爽爽快快地告诉你,我从那天起,想到你这道袍,虽然现时穿在你的身上,可深合我的用途。因此我就接连恭候了你几天,打算等你上床安睡,我就替你收了回去,代你保管起来,岂不便利?哪知你们当道土的,可说句对不住的话,真是小气,真不够交情。区区一件道袍,能值几何?一天到晚就是连皮带肉一般,早晨爬起床,直到晚上睡觉、做梦、大小便,总没叫他离开一刻时。你看我们当和尚的,谁不晓得是靠菩萨吃饭,也没见一天到晚,躲在菩萨身边?舍不得离开。偏你们这批穷道人,看得一件道袍比我们和尚见菩萨还来得紧要。倒难为我一连候了六七天,有时躲在屋脊上,有时挨在墙脚边。有一天,竟在你的帐子顶上望了大半夜。你要不信么,我还找几件凭据给你瞧瞧。当我挨在墙边这一天,不是王员外派人送果子给你。你吃了一个杏子,把余下的分赠下人们,这事可有?当
我坐在你帐顶这天,你在天井内,和一个女人讲了许多见神见鬼儿的话。什么二郎神例、铁拐李咧,还有什么夫人、什么土地,讲得好不起劲儿。吕道兄,请你告诉我,这女子是谁?怎么不见她从门外进来,也不见你邀她进来坐地。后来是怎生出去的?怎么我一点儿也看不到。难道也像我小僧这般,有些飞檐走壁的技能么?再不然,许是你修道修出魔来,弄出什么妖怪鬼魅来捉弄你么?吕道友,我倒替你着着实实地担心咧。”
洞宾听了他这番不伦不类尖酸刻薄的话,真觉好笑又好气,便笑答道:“这倒真个大费你的盛情了。我倒很想把这女子的姓氏来历说给你听。无奈你做了和尚,看得自己衣食父母的菩萨,还不晓得敬礼。甚至看得菩萨还不及我们道士的一件道袍。那么,对于毫无关系的神仙,你还知道尊重么?与其说了出来,受你一场奚落,还不如不说为是。须知仙法广大,断断不是怕你奚落,是恐增添你的口过,加深你的罪孽。我贫道心中,万万不能过得去。所以要说还忍,只好对你不住,恕不奉告了。”
知圆见说,却也不气,仍是笑容满面地说道:“这些全是空话,谈也无用。还是对你说句老实话吧,以后我才晓得你这小气派头。无论如何,休想脱下这件道袍。也许你身无长物,只有这一领道袍,所以没法子脱下来,或者竟连内衣都没有一件,因此脱不下来,这都很难说。总而言之,你这道袍,是一定不肯剥下的了。”
洞宾大笑道:“说也惶恐,上人所言贫道的穷态,如描如画,又如亲眼目睹一般。好在君子固穷,穷也何害?只要眼光放远些,气量大些,不要眼热人家的财
物,不要偷盗人家的东西,哪怕是穷得连道袍都没有,也不要紧。若像有种无耻之辈,眼中见不得一些稀罕对象,一入他的眼睛,便千方百计图谋到手,甚至为贼为盗,也所不惜。这等人,即使富可敌国,横竖品行扫地,连人类的资格都挨不进去。这等富厚,有何用处咧。”
知圆也笑道:“你倒会骂人,须知人到我们这样的程度,真是奖骂赏罚,一无效用,最是考究个实在的利益。尽你怎说怎好,我还是我行我素。当时我回到寺中,想了许多时候,才给我得了一个很好的主意。这主意还须分两层作法:第一步,是软功。就如现在你我相见的情形。我再向你施下一礼,说一声:‘吕道友,对不住,可肯将尊袍见赐?贫僧备有白银百两,足够制得同样道袍十多二十件,比算起来,对于道友似亦无甚么大损失。’道友如一口允许了,我俩还可作个方外至交,彼此称兄道弟,永久不断的好交道。这是何等的美好?”
洞宾点头笑道:“那第二层办法呢?”知圆一声不响,挺出大圆乌珠,在室中瞧了一会儿,忽然瞧见墙下有孩子玩耍的纸球,大小共是四个。知圆拾在手中,排成一串儿,张口一吹,一个个吹向墙壁,打穿一个壁洞,四球都从孔中穿出。洞宾大惊,自思:“这真是实在的功夫,绝非虚假邪巧的妖法可比。我的道袍虽说可御刀兵水火,但不知这等功夫,可能抵挡得住。”正想咧,知圆忽地回转脸来,向他狰狰狞狞地一笑,跟手儿一声咳,吐出一口痰来。痰着地板,板上顿穿一个洞。这痰便沿着洞边,慢慢地粘粘连连价流将下去。
洞宾虽在师父身边受过几年仙道,懂得许多玄理,却从来不曾看见这等武术功夫。心中越发惊骇,面上却不肯示弱。不等知圆启口,先从从容容地笑道:“想不到上人还有这等本领。大概还是三五岁小孩子的时候学就的玩意儿么?倒可惜了你不该身入佛门,枉负你一番好身手。须知佛法无边,凭你多大本领,怎经得佛法一嘻笑,一弹指,怕不立成灰烬。假如你不入佛门,只和常人比长较短长玩一下子,哈哈,不是我贫道当面恭维你,总不能说天下无敌,可也不容易找得这么七八十个出来咧。但这并不干贫道之事。刚才承你赐示两种玩意儿,大概就是天上人说的硬做之一斑。大概说贫道要是不识好歹,不中抬举,一定敝帚自珍,不将道袍奉献,那么上人就可以施之墙壁地板者,施之于贫道血肉之躯。可是么?论理,贫道出家之始,一点本领都没有。而上人的真实功夫,厉害得如此地步。双双相比,只当以卵敌石。贫道明知无辜,而且抗争的结果,少不得仍要奉献道袍,那何必多此一举呢?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在行行,遵照你的软做办法,赶紧脱下道袍,双手奉赠,还可领你百两白银的酬报,比较值得多了。但恨贫道此袍,并非人工所成,也非本人所有,乃家师云房先生所赐,以御刀兵水火之用。所以出门至今,未敢一刻脱离。正因为它有这许多好处,大抵上人所以爱它,也就在这些上头。而贫道所以不敢轻易奉
藏书网送,也就是这个原因。但上人专诚为此而来,辛苦多日,至不惜身为盗贼,拼此区区一袍,也很可作得此袍唯一知己了。贫道虽为此袍的主人,却还不知它的效用究竟有多大。据家师言,能御刀兵水火,但不知除了刀兵水火之外,还可能抵挡如上人手中的纸球,和口中的痰沫否?所以贫道惶恐万分,自愧还不能算得它的知己。如今贫道却想得一个彼此和平解决的办法,也不必规定纸球、痰沫,但请上人施展生平全才,椿此袍尽力毁损。如一经尊技,马上碎裂,那么此一袭破袍,贫道得之无用,上人如此体面,自然更用它不着了,这问题便解决了。反转来说,若是上人这样本领,这般勇武。竟不能损坏道袍,可见贫道不必有上人这般才技,只赖区区一袍,已可制胜上人。上人纵有千万只手,能掷万千铁球;有千百张口,能吐无数痰沫,徒然为此袍所笑。上人又如何能够将它披在身上呢?这样,问题又可解决了。上人,你瞧,这等办法,还公允妥当么?”
知圆听了,更不答话,袖出宝剑,直刺洞宾。洞宾身无利器,只把道袍作护身的铠甲,躲闪避拒。谁想知圆又恐伤及道袍,只拣袍子遮不到的地方刺去。亏得洞宾乖巧灵便,可避则避;不可避时,总用道袍采遮。往来刺击了几个回合,忽听乓的一声,知圆的剑锋误触袍袖,火光进发,剑锋立折。知圆不觉大惊,却又越爱逮道袍了。咬牙恨道:“我如今先刺瞎了你的两眼,看你还有方法躲避么?”且言且从袋中掏出一把匕首来,向洞宾两眼刺去。洞宾心中也最怕他这一着儿。见一道亮光,向眼睛奔来。慌忙要避,已是来不及了。由不得啊呀一声,往后便倒。知圆大喜,正要上前来剥他的道袍。洞宾却也矫健,等他来近,忽地一跃而起,绕过二张方桌的后面,从此可以逃出门外。洞宾心生一计,把方桌一推,推了下去,拦住知圆去路,方得脱身逃出门来。知圆大怒,一脚踢开方桌,用力过猛,把方桌踢得粉碎,桌面桌腿儿飞到各处,又打倒了一道粉墙。随后知圆也追了出来。
一阵大闹,早把王家全体人等一齐惊起,灯笼火把,照耀而出。王员外见一僧一道如此闷斗,只叫不迭那连珠箭的苦,高叫道:“两位师父有话好说,为的什么事情,说来大家商量,没有说不明白的,千万不要动手。”二人打得热闹,哪里听得入耳。此时洞宾全赖道袍遮掩,连逃走的路子都没有了。幸而知圆的匕首又伤在道袍的袖口,只能赤手空拳,拣他头脸足部攻击。有时误中道袍,宛如碰在极坚厚的钢铁上面。虽然练过功夫的人禁得起痛苦,究竟身子是血肉所成,怎能和钢铁相抗?一连几下,倒也很吃了些小亏。这面洞宾却计穷力竭,再难支持了。正在性命交关的当儿,猛可地空中一阵子狗吠。王员外夫妇吓得蹲下地去,只叫天爷爷救命,狗精又来报仇来了。洞宾和知圆却明明听得有人在那里叱道:“孽畜,闯了大祸,还敢叫吵。”
二人听得清楚,不由都抬头一望,一眨眼间,一位金甲神人,带着一犬自天而下。神人见洞宾战不过知圆,忽地伸出一足,把洞宾踢起半空,瞬息不见了。再伸一手,将知圆扯住,交给那只跟来的狗,吩咐道:“带他去报国寺,交他师父。我随后就来。”那犬狂叫一声,咬住知圆的腿。知圆认识就是那天行逐的哮天犬,便知金甲尊神,必是犬的主人二郎神。心中一慌,全身的武功,不知吓到哪儿去了。被那犬连咬几口,血流如注,痛苦难言,大叫饶命。二郎叱道:“不必咬他,这等做贼的人,血肉都不干净,不怕污了你的狗嘴。”那哮天犬便又叫了一声,猛地把知圆扛起来,纵入半空,直奔报国寺而去。
不知二郎对王员外有何吩咐,知圆、洞宾二人性命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迷途忽闻奸杀案 深宵瞥见鬼魂来
却说洞宾被二郎神一足,踢入半空,只觉身子虚飘飘地,在那浓云密雾之中,晃荡荡地落将下来,约有半顿饭的时候,方才脚踏地上。睁眼凝神,四面一望,身子立在山巅之上,峰峦秀媚,林壑幽深。虽在深夜之中,凭他一双慧眼,瞧得清清楚楚,是一座大好山林。心中想想,却也好笑。自己从出家至今,先被鹤童一丢,如今又被二郎一踢,一个身子好似皮球一般,由着人家抛来掷去,自己做不得一点主意。而且身在何处?是何境界?两次都不曾明白。第一次问了那个管家,才晓得是到了夏口。如今却被抛落到高山之上,月黑星稀,山深林密,一时却从哪里去找个人来请问一下。
想了一会儿,自己说道:“不管他,我只在此打坐一夜。到了天光,却再找寻出路,也不想人送我过江了。如今二郎神爷已经下凡,想是月老去请来的。哮天犬既然在他身边,谅来不得再去寻那王家小姐。我的责任也可算完结了。我在夏口,本来没甚么大事,何必呆守鹤童的话,等人送我过江呢?万一这孩子开我的玩笑,有心捉弄我一下,岂不是上他的当?但不知二郎这一脚,把我踢得多么远?去庐山可是顺路,抑或越踢越远,把我弄在边远烟瘴,人迹不到之处,那才糟得不可名状了。”想到这里,不觉自己呸了一声,笑道:“出家人哪有这等顾虑?如此胡思乱想,又要给嫦娥笑话了。”于是找块山石儿,盘膝危坐,运了一回玄功。
天色已是黎明,忽听树林子里,一阵小孩玩笑之声,心中大奇,慌即立起身来,循声缓缓地踱将过去。果然见着三四个乡村孩子,有男有女,混在一处,玩得好不起劲。洞宾想道:“看这情形,山下必有人烟,不如先把该子们拉来,探问他们一句,晓得了所在之地,我这路程便好确定了。”于是信步而前,立在一棵树下,看他们玩了一会儿。孩子们也瞧见了他。
大家停止了玩,诧异道
99lib.:“这大清早,从哪里跑出个道人来。”一个女孩笑道:“这道人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一男孩问道:“你怎么知道?”女孩笑道:“我家叔叔不也是做道士的?他常常和一班道人出去做法事打醮。我怎么不认识他们?就没有见过这个道士。再则,此地的道士,也和我们种田人一样,一个个生得黑而且粗,怎如这道人白又俊,又好玩儿。”此言一出,惹得洞宾禁不住要笑出来。只见头先那个男孩子笑道:“哦,你倒喜欢这个道士么?本来你俩的年纪也差不多。你今年十一岁,看他也不过比我大得两三岁,至多十五六岁罢了。今儿天赐良缘,清早碰在一处,可见你俩正好配得夫妻。待我来替你做媒好么?”女孩子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不好意思,面上一红,指着那男孩子大骂起来。还有几个孩子,也都跟着拍手胡闹。
洞宾见他们如此相谑,心中又笑又气,又觉得不大好去探问他们,只得呆怔怔地立着。再看了一会儿,谁知女孩因说不过众人,便哭将起来。众孩都大笑道:“小金子哭了,等下她妈得知了,该说我欺侮她女儿了。我们快回去吧。”说罢,乱烘烘地一起散了。只剩下那女孩子还坐在草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洞宾见没什么人了,先向女孩子盯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自己暗想:“这等荒山之中,怎么有这般清秀出尘的女孩子?看她的长相儿,虽然不怎么样特别过人,然而这一副秀稚的面庞,配上一身清奇的骨格,照道家说来,分明便是仙骨仙风。怪不得人说庐山为天下名胜之区,地灵人杰,就是乡村孩子,也有这等人才。我倒不要错过,要仔细调查她一番才好。”定了主意,方才走过去,劝道:“小姑娘,别哭,别哭,他们和你取笑呢。这一哭,岂不更上了他们的当。”小金子见洞宾和自己说话,倒真个不哭了,瞪着一对儿小圆乌珠,朝洞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也不说话,也不起身,只讪讪地低下头拔那山上的草。洞宾又问道:“请问小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山名叫什么?”
小金子听了,倒嘻嘻一笑,仰起头说道:“人家说做道士的人有些呆气。你这道人,却真的有几分呆。自己身子所在的地方,都还不晓得,不是呆得可怜么?”说罢,又笑了。洞宾心想,要把原因说给她听,又怕事情太怪。倘使被她一讲出去,未免惊骇世俗。只得随口诌个谎,说是一时贪玩山景,迷了路途,所以动问一声。小金子似信不信地道:“你真的不是本地人?”洞宾笑道:“你听我的口音,不就知道了么?”小金子这才点点头说:“这里叫庐山……”
一语刚出,把个洞宾吓得做声不得,却又万分的惊喜,忙又问道:“小姑娘怎么说法,是叫庐山不是?”小金子笑起来道:“说你呆,你还不承认。告诉了你地方,偏不相信。难道你这身子,是天上掉下来、地下种出来的么?再不然,是被歹人贩卖过来的,或者被什么风吹送过来的么?怎么呆得如此厉害!”洞宾被他这一番取笑,刚刚说着了自己的来头,不禁面上红红地笑起来道:“小姑娘,却别问我这些事情。我只请问小姑娘,这里可是南昌地界?小姑娘所说的庐山,可是有很大瀑布,传名远近的?”小金子举起一只小手,远远地指着道:“那边山峰下不是有大瀑布?
.99lib.那里叫做香炉峰。每年四时,游人是不断的。从前我爷爷自己种田得空,也还替这些游山的爷们抬轿子。一年到头,都寻到很多银子咧。到了我爹的手里,因为身体不好,他又有吃酒贪懒的脾气,休说抬轿,连田里也不大去了。亏得我爷爷挣下一些田地,年年给他卖了用。有时他高兴起来,在三春时候,客人最多的当口,去那边山下,摆个水果摊子,赚了钱,多喝点酒,倒也怪开心的。”
洞宾见这女孩子说出一大篇家务来,心中甚是好笑。并知此地真是庐山,真的已经到了自己要去的庐山。心中深感二郎一踢之德,并且非常钦羡他的神机妙用,这和那天离开自己府门时,师父只一喝,就把我喝上鹤背,飞升半天,正是一般的作用。想了一会儿,便又问道:“小姑娘的令叔,也是出家的么?”小金子听了,诧异道:“你怎么晓得?”洞宾见她已经忘了对男孩儿们说的话,真觉非常好笑,因点头说道:“我有卜算的玄机,能知人心中之事。请问小姑娘,可听令叔们说起,此地新到了什么神仙没有?”小金子大笑道:“你也是个道士,怎么说出这等外行的话来?”洞宾诧异道:“怎么。这是外行的话么?”小金子道:“怎么不是外行?这等话只该别人说,却不该你们当道士的说。”洞宾听了,越发奇怪得莫名其妙起来。小金子笑道:“我常听见叔叔和一班道士们说:‘有什么神仙、妖怪啊,全是当道士的欺哄人家的话。人家相信了他们的话,他们的生意也就来了。’可见这等话,是完全靠不住的。别人还可以说说是上了道士的当。你一个当道士的,又上了谁的当呢?那不是外行话么?”
洞宾听她如此说法,这才从恍然之中,澈出一个大悟来。不觉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想令叔不是真正的道士,不过是替人家做一点法事,换点钱来用。所以自己做了道士,倒不信神仙、妖怪之事。可是么?”小金子正要再说,忽听山下有女子声音喊上来道:“小金子,小金子,你这个贱蹄子,一眨眼的功夫,又浪到哪里去了。”同时又有一个孩子声音,说:“你那女儿现在大发了。他已经有了要好的男人,乃是个当道士的,和你们老二算是同行。将来要是配成夫妻,可算门当户对咧。”
一语未了,又听得清清脆脆的拍拍几声,女人骂孩子,孩子顿足嚎啕,大哭大叫之声,自远而近,渐惭要到山上来了。小金子似乎没有什么害怕似的,还在笑嘻嘻地拔了许多青草。洞宾却站立不住,又拍小金子受她妈打骂,忙说:“我要去了。你没听见你妈妈骂上来了,还不快迎上去呢。”小金子笑道:“怕什么,又不是真的偷了道士,还怕她把你吃了下去不成?就算我真的有了汉子,也挨不到她来管我。人家怕她凶,我是不怕的。好便好。她要不好呢,哼哼!别惹我说出她的私事来,看我爹打不打死她。”
洞宾不觉暗暗地吐舌,想这小小的女孩子说的话儿,如此淫泼,长大起来,还了得么?但是又可惜了她这一副面貌和骨格。大概总是地方风俗太坏,或是家庭卑污,不知不觉把她这纯洁高尚的小小灵台,渐渐引诱坏了。想了想,不如走自己的路是正经,犯不着撞在这里,受那恶妇一顿骂。想定了主意,拔起脚就走。走不几步,就听得后面叫喊吵骂之声越厉害了。洞宾原是第一热心的人,是修道人中最喜欢管闲事、揽是非的人。听得这等声气,心中便踌躇起来道:“这几个孩子虽然不好,不要为了我的事情,把这女子打骂,倒变了是我害人了。左右闲着没事,何妨回去瞧一瞧吧。”
于是折转身子,仍回至原处,却见一个泼天泼地的乡妇,督领着小金子,一路打,一路骂的,赶下山去。还有头先取笑小金子那个男孩,也跟在后面,哭哭闹闹的,说要回去告诉爹妈,和这女人不依。洞宾看在眼中,兀自又笑又恨。不道小金子开出口来,说出一句大可惊人的话道:“你敢打我,可别怪我要对不住你。我只问你,我那奶奶是怎样死的?我哥哥又是怎样死的?等回去对爹说出来,看你可能活得成活不成?”只这一语,便把那妇人吓怔了,狗颠屁股似的,反丢了手中的柴枝,安慰小金子道:“好孩子,你便这般倔强,也不像个做女儿的了。你若说出那话,你娘便给爹打死,你还做得什么?”
小金子倒也乖巧,得了风,便转舵。仰起头,向山头望了一望,洞宾忙把身子向林后一躲。小金子见没有人,方笑道:“妈妈,你只要不打我,我一定帮助妈妈,和妈妈一条心。妈要我去请王家伯伯,我总替你去请的,也不给爹和叔叔们知道。妈说好么?”母女俩说着笑着走下山,向着山峰转个弯,便不见了。却把树后的洞宾,听得呆了半天。
他在无意中,听得人家这样一个秘密,心中恍悟是怎样一回事情,内中还藏着那么一件杀姑弒子的奸案,不觉切齿道:“世上怎有这等淫泼凶狠的女人?大不该回转身来,瞧这一个热闹。偏偏把这件惨恶的事情,听到自己的耳朵中去。要说人家的家中事,管不了这么多,走自己的清秋路吧。”他那一颗热烈救世的心,如何放得下去?怔了一会儿,蓦见那个男孩子还怔怔地蹲在一棵松树下面,不晓得作什么咧。洞宾信步走了过去,那孩子见了他,忽然笑了笑,讶然道:“你这道人,还不回去,在这山上跑来跑去干什么?”洞宾笑道:“你倒爱管人家的闲事,怪不得要被那女人打骂了。”那孩子听了,切齿地咒骂道:“我把她这个死没天良的杀人强盗,几时犯在我的手里,我将她的事情,说给大家听听。那时候,才叫她认得我牛大毛的手段哩。”洞宾问道:“你叫牛大毛?”牛大毛答道:“是的。我叫牛大毛。我弟弟叫二毛。还有妹妹叫三毛。比方才那个小金子好得多了。”洞宾笑道:“你怎么骂那女人是杀人的强盗。这等话可是乱骂得的?”
牛大毛愤然道:“你不听见方才她女儿还在说她怎样怎样呢。我本当即刻就推她同去村坊中,把她的事情说上一说,丢丢她的脸皮也好!说不定给做官人晓得了,捉了去,还要杀头呢!后来我又想到这事太大。我爹我妈平常不准我们说的。万一闹出事来,我爹妈又要打我。所以躲在这里,也不去说她了。”
洞宾大笑道:“你又不曾闹出事来,躲在这里干什么?”大毛也笑了笑,忽然说道:“道士哥哥,你要知这女人的事情么?我来告诉你听。这事我们村子上谁不知道?只瞒她的丈夫和妹子俩,没有晓得罢了。”洞宾因也蹲了下来,听他说道:“这妇人,是村中朱小鬼儿的老婆牛氏。小鬼那东西,你是没有见过,要是见了他,包你会笑断了肚肠子的。那人头是歪的,项下还长着一个大瘤子。远远望去,好如生着两个头。身子矮得和我们孩子差不多。一面孔的黑麻子,吊着一只鼓眼泡,红眼皮儿翻到鼻梁边,样子真是可怕。你瞧这女人,我们平时喊她小鬼儿嫂嫂的。她的长相儿虽然不大好,可是人家还有赞她身段苗条,皮肤儿白净的。她如何能看得起这等丈夫呢?可不老早就偷了一个汉子。这小鬼儿又爱喝酒,酒醉之后,人事不醒。这女人就开了后门,把那汉子,哦,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人就是方才小金子说的那个王家伯伯,乃是姓王的了。我们都不大认识他。但是我爹妈和许多人,都说这个人还是一个老爷呢,而且这位王老爷,倒是一个很好的好人。我们村子的人,许多人家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因为他有钱,又肯做好事,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所以他在朱家进进出出,和那牛氏鬼鬼祟祟,也没有人去寻他的事。因此他俩的奸情,也还不曾破露。人家可不是怕那朱嫂子,还是瞧在这王老爷的份上哪。”
洞宾听了,万分不解,因说:“这王老爷大概是爱玩女人。”牛大毛笑道:“没有的事。他在别处是很规矩的,就只和这牛氏要好。牛氏一见了?他,更不用说了。每逢他来了,这女人就打扮得胭脂花粉,好似东街上的粉头模样。他俩明来暗去的,混了有三四年了。人人都知道,就是小鬼儿还蒙在鼓里。偏这该死的老婆子。是小鬼嫂的老婆婆了,几次三番地撞破他们的奸情。老婆子说要告诉儿子。女人急了,便和奸夫俩,将她掀在床上,扼住她的喉管儿,一口气回不上来,就此归天去了。第二天,醉鬼晓得娘死了,那本是个胡涂蛋,有什么分晓,一口棺木,抬了出去,就完了。哪知女人的大儿子,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和我是同年,想来也是命该横死。这么大的人了,说话全没关节儿。将他母亲和奸夫杀死婆婆的事,当作一件新闻事情,到处说给人家听。小鬼儿嫂屡次地打他骂他。他恼了,反当着大众的面上,传扬他妈的隐事。他妈恨极了他,一帖砒霜,就把他药死了。死的时候,我也去看了,只见死尸的面上,流出许多黑血来。啊呀,啊呀,好不惨怕人哪!偏偏那醉鬼,还是一些儿不理会。仍旧抬出去埋在那块山地上了事。现在人人都说朱小鬼儿为人太蠢。讨着这样一个老婆。将来一条性命,少不得要送在他女人的手中呢!”
洞宾听了,怒不可遏,恨不能即刻追上去,将她一刀杀死。但是事不关己,非故非亲的,怎好随便替人家出头?想了一会儿,那牛大毛去了。洞宾一个人便走下山来,先在村子上走走,把朱小鬼儿的门户认了一下。到了晚上,便去守在朱家对面一棵大樟树的后面。二更光景,果然见到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前来打朱家的后门,剥啄一声,里面就开了出来。正是那个女子,同那人嘻嘻哈哈地一同进去了。洞宾自言自语道:“眼见是实。这事情竟是真确的了。最可怪的是这个奸夫的神情体态,真像个正人君子,为什么偏和这等女的缠在一块儿呢?这真是前世的孽缘了。”
一语未了,忽然一阵阴风起于足下,旋绕洞宾身旁,踅来踅去,好似有什么东西缠住他的样子。洞宾虽然胆大,也不觉有些寒颤,运元神定睛一看,只见一团黑烟,倏地飞了开去,在十步之外打滚儿,发出吱吱喳喳之声,声音十分凄切,令人酸鼻。洞宾大为惊骇,低声喝道:“兀那鬼物,如有什么冤气,不妨现形见我,我必替你伸冤。”一言刚出,路上忽有了个行路的人,向洞宾身边直奔过来,
跪在地上,抱住洞宾的双足哀号、痛哭,口口声声求大仙伸冤。这一来,把洞宾吓出一身冷汗。
未知这是什么人,为何求洞宾伸冤?请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下庐山治奸夫淫妇 入幽谷得福地洞天
却说旋风一卷,忽地裹住一个路上走的人,在他身上绕了几匝,从远处望去,这人已被黑雾裹得严严实实,连他自己也好似成了一个雾块儿。一下子工夫,忽似失了魂魄一般,一点不由他自身作主,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抱住吕洞宾双腿,高喊:“上仙伸冤啊!上仙伸冤啊!”吕洞宾生有慧眼,虽在黑夜之中,却看得十分清楚,只得大着胆子,喝问:“你是何方冤鬼?因甚屈死,可先对贫道说明,再想伸冤的办法。”那鬼魂凄凄切切地哭告道:“小鬼便是朱小鬼的大儿子朱阿明,方才土地传谕小鬼说:‘有位吕大仙到此。你的冤情,除非他可能替你伸雪。’小鬼就问这位大仙,不知可肯替我作主不肯呢。土地说:‘他已晓得你家事,是今天牛大毛在山 4e0a." >上告诉他的。这位大仙最心热,最肯救人。他现在还在你家后门外徘徊,大概是预备替你祖孙伸雪冤情,还不快去求到他,迟了他要走了。错过这个机会,你们?一老一少的冤枉,只好埋在海底,再没人替你出头了。’因此小鬼又急急忙忙去找了祖母的魂,一同前来哀求大仙,务望开天地之恩,替小鬼祖孙俩伸这口冤气,衔感不忘大德。”
随后,这人又变成老婆子口音,也把这话说了一遍。吕洞宾知是小鬼祖母,不觉凛然道:“土地所说的话是不错。我也不是不肯管人闲事,只是出家未久,道行毫无。这鬼魂之事,又是初次碰到,不知要怎样办法,才能救得你们,伸这一口冤气咧。”二鬼听了,慌忙借着那人身体跪下叩头。那人口中便发出忽男忽女忽老忽少两种声气,同时说道:“但求大仙把鬼魂带进自己家中,我们自有对付仇人之法。不过闹出事来,必有城隍管下游神前来稽察,那时还求大仙作主,替我们证明一言。城隍可怜我们冤死,必定还要格外施恩,先许我们早转人生,我俩就戴德不尽了。”
吕洞宾道:“既如此,你们自己回家去就是了,何必还要拉我同去。”那人便变成老婆子声音,说道:“前后门皆有门神守卫,我们不敢进去,得大仙引着一次,以后便可任意出入了。”吕洞宾只得答应,因吩咐道:“你们跟我来吧。这走路之人,放他回去,不要去纠缠他。”阿明答道:“此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打父叱母,私通弟妇,又把兄弟之子卖到远方作戏子。他的良心早死了。虽在人世,却一点阳气都没有了,我俩才能附在他的身上。要是正直规矩的人,阳威何等厉害,我们区区魂魄,不消近身,就散如烟云,哪里还敢去缠绕他呢?”
吕洞宾听了,不胜叹息,忙道:“话虽如此,究竟和你俩无仇无怨,他作恶事,自有他的报应,也不是你们所能过问得了的。现在要到你们家去,把他带在身边,也不便当,放他回家去吧。”一话未完,那人便忽然倒地,豁然顿醒。吕洞宾也不理他,自向朱家后门走去,拾块石子,打了一下门,便望得里面有了灯火。一会儿,有个女人声音,骂将出来道:“半夜三更,又不晓在哪里灌足了黄汤,死回家来。”吕洞宾听了,才知道朱小鬼儿还没回家。等着开了门,瞥见两道黑烟,由地而起,绕住开门的那个女人。
吕洞宾定睛一看,可不是白天在山头遇见的那个泼货。这时女子已被两魂附体,不省人事,丢下灯火,也不关门,也不查问,返身就走,直到里面去了。一霎时,就听得室内哭声震天。接着又是拍桌打凳之声,丢刀掷杖之声。一会儿便有人冲出后门,如飞逃去。吕洞宾认清,正是先前进去的奸夫。因知这牛氏已被二鬼附体,正在发狂,心中大为嗟讶,因留此无益,便即回到原路,随便找个凉亭,坐过一夜。次日一早,前去打探消息,不料门口已挂着许多道士用品。里面铙、钹、笙、鼓,闹得沸反盈天。
洞宾笑道:“这是朱小鬼被两鬼闹得慌了,少不得作成他老弟的生意,想把两鬼赶出门去。也有这等混蛋,自己性命都不得保全,还要替这淫凶的老婆治病咧。”想到这里,身不由己的向里面张了几眼。这一来,可反误了事了,只见里面探出个女孩子来。一看正是小金子。小金子见了吕洞宾,马上逃了进去。一会儿邀出一个丑矮麻子,大概是朱小鬼了。还有一个比他长大的人,也是麻子,道士打扮,小金子喊他叔叔。
老兄弟俩到了门口,也不问青红皂白,把吕洞宾拖了进去,连拖带打的,拉到作法事的坛子上。吕洞宾只问:“你们无缘无故拉我、打我,作什么?我又不认识你们,难道有什么怨仇不成。”那道士大喝道:“那里来的野道人?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家是作什么的?竟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放些什么妖怪进来,捣乱我兄长的门庭。”吕洞宾正要问他有何凭据,谁知里面那个泼女人一听吕洞宾到了,慌忙赶将出来,伏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大呼:“上仙救我们,上仙救我们。”这一来,不但吕洞宾莫名其妙,就是那两个麻兄麻弟,也弄得发怔起来。
吕洞宾却已明白了几分,料定说的必是一对老小鬼魂。但是方才赖得干干净净,正在问道士兄弟要凭据。这时自然不便承认,便大喝一声:“你是什么女子,怎么和我陌不相识,如此胡缠?”不料一对鬼魂却不晓得他的苦衷,反替他证实一句说:“大仙啊,我俩便是朱小鬼的母亲、儿子,昨晚承你带了进来……”一语未了,朱小鬼弟兄便冷笑一声道:“好么,人家鬼怪自己供出来了。你还赖咧。”吕洞宾此时真是弄得有口难分,只得按定心神,再听那女人哭道:“……不料这醉鬼全不讲理,反请了道士们来作法,要驱逐我们。”吕洞宾倒奇怪起来。道:“他这道士也还有些法术么?”女人道:“法术虽然没有,符咒却是真的。方才他们已经念了一卷收妖伏鬼钓经咒了。我俩身上,宛如被火烧钉刺一般,刚要逃走,却逢大仙来了。好大仙哪,你是天上的金仙,把好事做到底。万望吩咐他们,不要这样胡涂。我俩乃是他们的母亲子侄呀。”
这时大家都听了这话。朱小鬼对他兄弟说道:“不用说了,这是野道人带来的妖精,假名我们的阿明和母亲,前来寻我的事。他还大胆地来此窥窥探探的,要不是他一人所干,何用他这样留心,大清早赶来打听消息呢?”几句话就把吕洞宾的嘴给堵住了,半晌开口不出。朱小鬼大怒道:“这野道士情虚是实。我们把他锁禁起来,看他可有什么本事作祟。”众道士听了,都说:“正该如此!”又有人说:“把他的手足捆绑起来,免得派人看管他,也不得插翅飞去。”朱小鬼弟兄俩也都赞成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来捆吕洞宾。洞宾因见他们人多,自知寡不敌众,又因他们蠢得如鹿豕一般,无可理喻,索性不声不响,也不抵抗,由他们绳穿索绑,缚成粽子般一个样子。朱小鬼说道:“后面那破屋,现在也不大去堆东西了,不如把他关在那里,等得小金子她妈的病好了,然后再放他出来,审问他一番,拷打他一顿,使他下次不敢再来,也不必伤他的狗命。”
众人听了,大家一齐用力,嘻天哈地的把这大粽子儿,送到那间破屋中,扑的一声,关上了门,加了一道锁上去。朱小鬼的兄弟,还在外面说道:“我们是没有本领的,连鬼都吓不倒。你这道术通天的大罗天仙,却在这里休养几天,再献些惊人的技艺给我们瞧吧。”说着,一哄儿走个干净。吕洞宾被禁在内,又气叉闷,而且这屋子原来是个毛厕改造的,一股木樨香味儿。兀自一阵阵地透些出来,夹着那许多破东西,污秽龌龊的家用器具,也都发出各种各样的霉蒸臭味,时时钻入鼻孔里,着实令人难受。
吕洞宾想道:“这道袍既能抵御力兵水火,域者也能遮掩这等臭气。”幸得双手还捆得不甚结实,用力一挣,竟被他挣出一只右手,别的却来不及办理,忙把一只衣袖高高地举起,遮住鼻子。果然一点气味也闻不到了。再把袖子四面拂了几拂,便有许多时候,闻不到臭秽。洞宾把这个最难消受的问题解决之后,登时为之宽舒不少。到了中午饭的时候,朱小鬼梗命女儿小金子送饭给吕洞宾吃。吕洞宾怕她看出破绽,仍把双手缚好,却佯为哀求,请她代放双手,方好吃饭。
小金子原说这道人生得秀美,心中非常爱他,一面替他释开两手,一面悄悄地笑道:“你这道人才是自讨苦吃呢。我们家的事,连我都怕说呢,你这不相干的外人,管什么闲事。现在祖婆和哥哥的鬼魂,已被叔叔们一阵经咒赶了出去。妈妈已经不疯了。不过身子困倦,胸口手面都被祖婆抓破,疼得尽是厮叫,看来不久就会好的。她一好了,你就该死了。我爹爹和叔叔正商量要取你的性命呢。”
洞宾一面吃饭,一面问她:“怎么你祖婆和哥哥倒不去寻找那个姓王的坏人呢?”小金子道:“何尝不寻他,但是这人机伶得很。我妈妈发疯之时,爹还没有回来,妈妈就拉住那人,口中说的全是鬼话。不料这人本领真大,不但没有着迷,还把妈妈推了一跤,开了后门,逃走出去了,也不晓得他有什么法术,竟把冤鬼都吓得退的。”吕洞宾听了,沉吟了一会儿,又求她可否救救性命。小金子想了想,点头说道:“有是有一个法子,要是今天下半天他们没什么动作,到了晚上,我拿把刀子,将绳索割断,放你从后门逃去。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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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向着吕洞宾嫣然一笑,装出许多媚态。吕洞宾暗想:“这真糟到极点了。怎么这点点孩子,就真有这等偷情私订的知识、胆量,这话可叫我如何对付她呢?要哄她吧,我出家人,怎能尽说谎话?要不允她,她是决不会放我的。”想了一会儿,只得含糊说道:“小姑娘,不要说得这样着实,横竖贫道不是无良心之辈,将来如能有缘,再和小姑娘相见,自当尽贫道心力,报答小姑娘就是了。”小金子低头沉思道:“你这话可是真的?”吕洞宾说:“出家人怎能说谎?”小金子欣然道:“我一定救你就是了。但怕吃完了饭,我叔叔和爹爹马上就要和你为难起来,那可就没有办法了。”说罢,收了餐具自去,随即把门带上。
自她走后,吕洞宾就时刻希望太阳走得快些,专盼小金子进来,自己便好出去。哪知小金子所担心的这层事情,竟然出现了。约摸午牌过后,未时没到,忽地一阵脚步之声,由远而近。吕洞宾叫声苦,一定是他们收拾我来了。果不其然,不一时,就见朱小鬼子兄弟俩,还有一个道士,生得身长体伟,看去似乎一条好汉,三人进了屋子,见洞宾右手脱了绳缚,都诧异道:“是谁将他放开手来?”吕洞宾怕连累小金子,便微笑道:“你们既有好心,请我吃饭,没有手,怎么能吃?贫道只得对不住,借这一只手来帮一下。谁知这一借,就没法恢复原样了。因为我的手拙,人又笨,挣便挣开,缚却缚不上去,只得等候你们来时,再费一番心力吧。”
说时,仍把右手弯到背后,预备他们捆缚。朱小鬼子笑道:“这家伙倒硬爽,原来是个不怕死的硬头子。我们现在进来,是要请你乔迁一个地方,那里幽雅得很,正配你这等高人去休养安身。时候不早了,就此动身去吧。”说话时间,两个道人已把吕洞宾的双手牢牢拴缚,又扳了两扳,笑道:“看他可能再借这爪子来用。”朱小鬼忙道:“弟兄们不必取笑,就将他弄了出去,免一桩心事。”那个长大的道士就把吕洞宾背上肩头。小鬼兄弟俩随在后面。背出破屋后面,经过一条狭弄,出弄之后,又向左边转一小弯。小鬼便赶先一步,
将前面的竹扉轻轻推开。原来是一座很大的荒园。三人押着吕洞宾,走到荒园东尽处,有一个高阜。小鬼先爬上去四面一望,说道:“鬼都不见一个。快动手送他个乔迁之喜吧。”吕洞宾心中纳闷道:“这三个蠢才,不知把我弄到什么幽雅所在去咧。”想犹未了,道士已把他摔将下来,丢在地上。这一摔一丢,险些把吕洞宾弄得个发昏章一百二十八。
睁眼一瞧,不禁暗暗叫一声苦。原来这高阜底下,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洞口都给茸茸的野草遮住,所以瞧得不大显明。吕洞宾不觉发愁起来道:“瞧这情形,分明是要把我埋到这地洞中去。那明明是幽谷,怎么反说是乔迁咧。”他正想着,只听小鬼儿发令道:“兄弟们还不快将他送进洞去,呆着什么?等会儿有人走过,这事就难办了。”道士闻言,用尽气力,把吕洞宾抱起来,小鬼兄弟便帮着把洞口的草拨开。小鬼还笑道:“这好有一比。”他兄弟笑问:“比从何来?”小鬼道:“这不是什么洞口春迷么?如今把这个活东西塞了进去,你们想想,可又像个什么?”一句话,把两个道士说得都笑起来。他兄弟摇头道:“这比喻不大确切,那要有进出有进,方有点意思。如今这东西一进去,还有出来之望么?”说毕,三人又大笑起来。吕洞宾想道:“想不到这朱小鬼弟兄,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歹人。怪不得要娶这样一个女人,给他杀了儿子和母亲,还当他是恩爱夫妻呢?”
正想着呢,猛觉得身子凭空而起,又听得吭呵吭呵的两声,自己粽子般的一个身子,
.无早被他们塞入洞中。洞宾此时早已把生命置之度外,倒也没有什么畏惧之心。但从入洞之后,骨碌碌尽向下滚,两边却不曾碰到什么东西,可见此洞之大。滚了有一盏茶时,还不曾落到地上。吕洞宾心中真怪到极处了。想到古人传说有什么无底洞,难道这洞真是个无底洞么?更妙在入口处黑暗如漆,一点光亮都没有。比及越滚越低,却反越亮起来。差不多又是一盏茶的时间,才觉身子落地。在他原料,以为这一下去,至少也得个粉身碎骨的刑罚。后在半途之中,又转出一层希望来。如能身体先落地上,便可得道袍的保护,或者不致就死。至多被震荡一下,多发几个头眩,也就完了。至于落地之后能否出来,那却无暇想到。
谁知天下事真有奇中之奇,奇得任何人猜度不到的。吕洞宾一经落地,只觉身子软绵绵的,舒适得不得了。同时他又大睁着眼一望,哈哈,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原来这万丈深潭之下,竟是个洞天福地。那地平如镜,草软如毛,花气芬芳,鸟声婉转,亭台楼阁,山石流泉,处处地方,点缀出个自然高尚的景象。朱小鬼所言幽雅两字,真不足拟其万一。时值天高云朗风和气淑,身入其境,耳目为之一爽,心神也倍清朗起来。
吕洞宾不觉喜出望外。再回顾自身,却睡在芳草如茵的广场之上。身上的绳索,早不知哪里去了。手足被捆之处,一点不觉得痛苦、麻木。他从极险之中,转到这么一个好所在,禁不住大叫一声:“我吕岩今儿才登仙界呀!”一语未完,忽听耳中莺声呖呖地笑道:“仙界还远得很。今日才算做了入洞之宾,不枉了你取这洞宾二字的雅号。”吕洞宾听了,又是一惊,回转身来一看,却是一位十七八岁的美女,正领着几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子,在自己身边一枝唐棣花下,微笑伫立哩。吕洞宾便认她是此地的女主。慌忙爬起身,向她下拜道:“弟子吕岩,遇难入洞。幸逢仙师,乞赐垂救。”说罢,叩下头去。女子慌忙还礼不迭,口中说道:“彼此只算友好,仙师之称,万不敢承,也不敢当。”
吕洞宾拜罢而起。女子请他在草地上坐下,自己也一同坐地。女孩子们四面旁立,神情十分整肃。女子笑对吕洞宾说道:“一个人好管闲事,好替人家打不平,自然是热心人的行径,但也要问问自己的才力技能是否胜任。再则事有缓急,有先后。急所先而缓所后,才是正理。这话你明白么?”吕洞宾听了,满心惶恐道:“弟子明白了。弟子为学剑而来,蒙二郎神送到此地。些微道行都不曾学得,为何不访仙师,反先管人家闲事。弟子愚昧至此,无怪要遭许多意外的磨难了。弟子如今想来,仙师莫非就是传授弟子剑法的何大仙么?弟子俗眼,竟一时见不及此,罪该万死。”
说罢,重复起身,一定>..要以师礼相见。何仙姑忙退后一步,摇手笑道:“传授道法,不必定是师生。你我无师生之分,有同学之谊。你必以师礼待我,反而不便传授剑术了。”吕洞宾听说,只得作罢。因把自己行踪先报告了一番,说到遇见冤鬼,带他们回家之处,仙姑笑道:“你自不知,那朱小鬼的女人果然该杀该剐,至于她的奸夫,却是一个好人。他的后半世,还有很大的造化咧。此等鬼魂,如何能近他的身?一近身,就被他头上的灵光逼退,而且还有功曹鬼卒随身保护。鬼魂纵有冤屈,又怎敢和他为难呢?到了结果,可不专和自己人为难罢了。”
吕洞宾听了,大惊道:“仙姊此话,却和小弟山头所闻一样的情形,一般的难解。想这人既是如此不肖不法;怎又说得他如许好处呢?小弟真不明白了。”仙姑笑道:“岂但你不明白?读者诸公只怕更不明白咧。”
稍等片刻,待我休息一下,留在本书下回分解吧。
第九十回 白蛇初报放生德 神仙还有未了缘
却说天下事无奇不有。上回说吕洞宾因被坠入幽谷,反成洞中之宾,得逢渴念已久的何仙姑,已可谓奇之无可再奇了。
不道仙姑对他说出因
奸杀二命的奸夫是个大善士,不但将来有大造化,眼前还有神人保护他,出入他外室之门,这等话,岂非奇得连情理都通不过去了么。然而一经说穿,简直平淡到了极处,丝毫不足为怪。当时仙姑见吕洞宾闻言惊骇之状,笑道:“你大概已经晓得那一老一少两个冤鬼,害不着那姓王的奸夫了。”吕洞宾说:“小弟正是为此,奇诧到了不得哩!”仙姑又笑道:“凡是不知内容,不经审查,往往容易偏断。论这姓王的,奸人妇女,自然罪有应得。但充其量,不过是犯了一个奸字……”
一句未完,洞宾接口道:“不不,据小弟所闻,尚有胜于奸者。”仙姑笑道:“你是听了那小孩子牛阿毛的话,可是么?其实也不光是阿毛一人。他们村子上,凡是知道这件奸杀案的,哪一个不如此说法。其中喜欢高谈阔论的人,还有装头换足,添油加醋,把事实真相改了一个局面的。总而言之,这案子不发便罢,一经发作,姓王的必定成为一个共同杀人的凶犯。纵有非常明察的官府,也难替他平反过来了。但这不过讲的凡间的理论。至于内中曲折情形,又瞒不了我们神仙中人。吕道兄,我先说句真话给你呀。我敢断言,这姓王的,不但不是杀人犯,简直他连这一老一少是如何死的,还是莫名其妙。他那种昏悯胡涂的情形,真和女人本夫朱小鬼子,可以拜把子,称兄弟,半斤八两,一式无二的。这也总因姓王的是个正人君子。姓牛的女人,虽然和他通奸,却万万不敢把这等背伦逆天,逞凶杀人的事,告诉他听。所以直到现在,他还不信这老少二人是含冤屈
99lib.死的哩。至于他的坏处,就因犯了一个淫人妻子的罪名。要知他这人,平时倒也不是贪欢爱色的人。他妻子死了十年,他还守义抚孤,不肯续弦。就是寻常风月场中,也少有他的足迹。何以独独和这朱小鬼的妇人,有这等暖昧的行为呢?说到这事,我却先要把他前生之事谈一谈。你知道这朱家妇女前世是什么东西,乃是魔教管下三四路人才,一条白蛇精。那年正邪二教大闹淮海村,杀得大海几乎翻了身。这事情,凡是修过几年道,交识几位世外人的,大概都知道一些吧。”
吕洞宾点头道:“不错,这事我也听家师云房先生说过。”仙姑道:“那条蛇精,就于战败之后,不晓怎样落在一个渔人之手,幸得有位善心人,将它买去放生。因此这蛇精时刻不忘要报这人的大德。事经千余年,才得请准它们教主,转世为人,以身体作报恩之具。可是蛇妖行为太坏,害人太多,它的命中,就老早注定不该趁心如意的做个清清爽爽的人。所以一经下世,就错配在这朱小鬼的手里,名为报恩而来,实际只和它恩人做个露水夫妻。说到这里,你该明白它的恩人是谁了。”
吕洞宾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这姓王的从前必是将它放生人。”仙姑笑道:“人世姻缘,无论是正是邪,前世里大都有个原因。人人都道正当夫妻是前生注定的>,月老册子上有他们的名字,系就红丝,才得匹配姻缘。殊不知临时配合的露水夫妻,也不是偶然凑合的。那本婚姻册子上,也都有他们的名儿。以这姓王的和那朱家妇人而论,既能成就奸情,何尝没有一点来历?知道他们的来历,这事就不足怪了。”吕洞宾听了,只是点头。
何仙姑又道:“但是我却知道这一对男女的瓜藤葛缠,光这一世,未必就此了结。因为蛇精志在报恩。而恩不得报,甚至反而害他,抱歉愈深,图报愈急,所取的方法,也越难妥善。你我幸为世外之人,逍遥尘网之外,不经意外之劫,可无性命之忧。人间三五百年,自我辈看来,简直只是转眼工夫。他们的结果如何?不怕看不见咧。”吕洞宾听了,不胜惊讶!因问:“仙姊,既然这么说,可也知道他们将来的结局如何呢?”仙姑笑道:“你真是一位热心人儿,管闲事要管到几百年以后,那还了得。恨我道力不深,不能知道他们的详情。但可约略预言,这白蛇当于五百年后,再出图报前恩。这姓王的,却成了一个孤寒之人,多少要得它一些好处,比这世里自然好得多了。可是蛇精本身终嫌夙孽太重,以理而论,还当为这恩人受几十年的惨劫。至其最后的结果,却非常美满。大概还是因它生生死死不忘报德。这一点良心,比寻常魔教中人不同,所以能够感动天心,许其自新,导入正路。大略情形不过如此而已。”
仙姑说到这里,作书人却要插入一言,向读者叙一句。原来仙姑所说白蛇报恩一事,第一次即牛氏和王姓一重奸案。第二次在五百年后,便是白氏和许仙结为正式夫妻。后被法海镇于西湖雷峰塔下。二十年,其子得中状元,奉旨祭塔,白氏也忏悔前孽,归于佛教。这事知者颇多,本书不必再叙。唯他们初次结合情事,却为世人所未知,所以将它叙在上面,一言表过。
再说吕洞宾听完了话,方问这是什么所在?因甚在这深洞之下?究竟去平地多少里了?从此出去,应该往哪里走?仙姊因何也在这儿?仙姑笑道:“这本是我新开辟的洞府,名为玉屋洞。新近有祖师法旨下来,叫我等各按份位,派定居住修真之地。如铁拐先生和云房先生,还有蓝采和、张果等,或仍处原址,成另觅新居,差不多都已就绪。就是你,虽未成道,而祖师另眼相看。听说也已替你指定一处洞府。将来会到令师云房先生,自能带你前去。”
吕洞宾听了,忙向空拜谢。仙姑又道:“这里原是一个大地的漏洞。因其深不见底,从来也没人前来问津。三年前,我随玄女师尊游玩至此,行至山谷之下,觉脚步声音比别处轻空一些。玄女师当召土地来一问,方知端的。师尊笑问我道:‘神仙洞府,不在山头,便在海上。如今你可别出心裁,建一地底的居室,你可喜欢?’我自然欣喜叩谢。师尊当替我召来许多鬼工妖役,施以鬼斧神工,不多几时,竟把这万丈深潭,造成洞天福地,而且四季都春,四时不雨。借来日月精光;昼夜温和明亮。敢说自有神仙洞府以来,要算此地最为别致、幽雅。记得左传中有句话,叫‘吾公在壑谷口’,所谓壑谷,只是今人所做的地窖之类。不过造得华美阔大一点,便赐以壑谷之名。其实比之吾洞,可谓小巫见大巫,相去不知几万里了。至于出洞之路,却有两处:其一,即你进来之处。我的意思,原想一丸泥,将它堵住,免得将来害人堕落。谁知玄女师尊神通真大。她可早已料定你该来我处,传授天遁剑法,却要从这个口进来,所以不允就堵。只说几年后,你该得一道友,传授我的天遁剑。这人须从此口入洞,须带此人进来,方可设法堵塞。你说这等神通,可伟大不伟大呢?”
吕洞宾听了,又额手为礼,遥谢玄女。仙姑又道:“如今你既然来了,就在此地稍住,我在一二天内,还当替你出去办理你那未完的手脚,顺便封住这个洞口,也算替天地补满了一个缺点。将来你我出入之路,却在这大瀑布之下。无论何人,不知水遁,不能入洞。不能土遁,即使入洞,仍难到我洞府。有此瀑布作我天然守卫,真乃神妙到不可思议。而且瀑布常流,水势湍急,虽有洞口,寻常目光休想看得出来。所以有路还似无路,若是闻名而来,一到泉下,看见这种形势,也只好望洋兴叹罢了。”
吕洞宾听了,不胜钦羡。因又问道:“仙姊才说替我办理未了之事,可是为那朱小鬼的女人么?我想,她和奸夫既有那种渊源,我们又何必再去理会这些闲事。”仙姑笑道:“姻缘是姻缘,犯法归犯法。我不办他们通奸之罪,难道并杀子害姑之罪,一起可以不问么?况且这女人如此凶狠。此番之事,祸由伊女而起,将来能够放得过这女儿么?就是她丈夫朱小鬼如此昏愦、残忍,就他夫妻方面说,恐为他母子之续;自你这方面说,虽然你未遭毒手,而狠毒至此,简直把杀人大事看得儿戏一般。这等人不配久留世上,当和他兄弟一同受罪。纵然不至马上杀身,最少也该得个残废之刑,免得他们再祸害别人。还有那姓王的,通奸非出自本心,因奸害命,更未参预,但天理昭彰,善恶要报在人前。若因原情之故,竟予免刑,也不免使人怀疑天道无知。因此也不能不略行惩戒。好在这人善行极多,而且累世都是好人。善报既深,后福无量。暂令吃些小小的风流之苦,也不甚紧要。这件案子,牵涉的倒也不少。本来人间之事,自有官府办理,用不着我们越俎代庖。也因此案日子太久,告发无人。长此以往,深恐死者沉冤难雪,而生者之性命可危。我仙家本是随缘行善,到处救人,总是便当得很,何妨显些报应给众人瞧瞧。”
吕洞宾点头称是,又道:“仙姊此论,正合小弟之意。所贵为仙为神,原要替人间做些劝惩之事。若是冷面冷心,只顾一己清闲,不管人家闲事,那也只可独善其身,究竟何益于世呢?”仙姑听了,微笑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这是各人见解。见仁见智,各行其是便了。”
洞宾听了,不觉怃然若失,从当日为始,洞宾开始在洞府学习天遁剑法。据仙姑说,此种剑法创自火龙真人。但其法未备,只能变化随心,往来如志。后来玄女得其法而益加神化,照她的方法,熟炼成功,可以寓神于剑,藏剑于心。心之所至,神即随之,而收其功效于剑。盖不仅为保生救世之用,直能错综万有,炉冶乾坤。虽大罗金仙,不能测其端倪也。洞宾质秉,不同凡俗,更异诸仙,一经指点,已得三昧。据仙姑所说,从前受剑于玄女,凡三十年而得其一二。玄女赞为古今学剑第一人。今洞宾乃以数日之间,而通其要旨,则超胜仙姑而凌驾 7384." >玄女矣。仙姑又言:“照洞宾这等姿质,大约三年内,可以尽通其变。此后修道之功,便可假借剑气而益易为力,缘剑学深时,人剑合一,人能用剑,而剑气也能制人杂念,使人身体精神无形进功,这真是神剑灵效。平常宝剑,焉能同日而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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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宾在洞中转瞬三年,剑法大体都已学全。同时把钟离权所授各种法术,也已练得极熟。凡寻常遁变之法,和召将请神之术,大概都能使用。仙姑笑对他说:“剑法已学得,还得一口神剑方好。可记得你师父三年之约么,快去约会地点找他,求他替你找一口好剑来,还须加以修炼之功,方能由你运用自如咧。”洞宾闻言,便向她拜了八拜,谢传剑之恩,并求仙姑送他出洞。仙姑笑道:“你学了这三年,可抵别人百载之功。现在你便要出洞入水,都如平地一般,就不由我送去,也不要紧。但我也要到海外去访一个人,就送你一程吧。”
神仙做事,最是洒脱,不比凡人,走一步儿有许多系恋,许多手续。说走就走,他俩一先一后出了他们的洞府,走不几步,便听得一阵流泉冲激之声。吕洞宾想道:“莫非上头瀑布,一直泻到这里来么?”这来源也可谓极远了。哪知抬头一望,竟已望见瀑布下降之处,原来只数伍之路,已从极低之处,走到山顶上来,倒把他惊得怔了一怔。仙姑笑道:“你呆什么?仙人行路,也要如凡夫俗子那般,有一步,走一步,离一程,赶一程的循序而进,又怎能日行万里,夜经四海呢?”吕洞宾才知道这当中,她已经施了缩地之法,不觉哑然一笑。仙姑又道:“如今你可把三年来所学的本领施展些出来瞧瞧。似你学了法术,永不试验,临到应用之时,就不免僵手僵脚的,用来不能自然,甚至临事慌张,误了法则,为祸更大了。”
吕洞宾笑了笑,捏着避水之诀,冒着瀑布,昂然进去。果然身经万道流泉,衣履一点不湿工。和仙姑一同登到山峰,仙姑指着山下一处村庄说道:“你可记得这是你从前替人打不平,闹出是非来的那个地方么?”吕洞宾笑道:“正是。一向恐分道心,竟不曾提起此事。究竟仙姊把这淫恶妇人,和她那蠢毒的夫叔,还有一个奸夫,是怎样惩治他们。现在这些人,可都还在世上不?”仙姑道:“那还不容易办么?但我也犯不着自己动手,只稍用手段先把妇人治倒,叫她自写供状,然后向他们申明,身入地洞之人,正是一位正当仙人。他是一片好心,来替死者伸冤,替你们活人保护生命的。这样一来,他们弟兄就悔得要命。还想到洞中把你找回,当你的面,将这女人活埋,或丢入洞中,再向你表示歉意。我说,人家是仙人,休说小小地洞,就是将他埋在庐山之下,也有本事出来。你们怎能伤他一根毫发呢?倒是现在你们要去找回他时,却非先把自己性命丢在洞中不可,这就大可不必了。但你们生当盛世,竟敢私害孤客,这等罪名,非惩治不可。于是把他俩处了刖足之刑。那牛氏呢,自然马上杀却。只有那个奸夫,我又查明这人叫做王克明。因怜他事出无心,又念他平日好善,竟用些情面,将他放走了去。我看此人相貌不俗,虽然做此不法之事,印堂还是光明的。大概不出五年,必能致身青云。”
吕洞宾又道:“还有那朱小鬼儿的女儿小金子,不是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了么?这孩子生得清秀不俗。可惜生于这等人家,从小习于下流,沾染了一派恶习,言语行动,处处惹人厌恶。平心而论,这也算不是她本人的罪恶,或者还算是她的不幸咧。”仙姑点头笑道:“人生呱呱在抱之时,一点儿恶心都没有。到了长大起来,外物逐渐引诱,人也逐渐地变坏了。这果然是本人质地欠佳,易被牵引之故。究竟专一引诱青年的物欲,比于青年本身,罪状自然更大更重了。”吕洞宾叹息道:“这孩子倒也活泼泼的,很玲珑清浚如今不晓流落到什么地步了。”仙姑也不觉叹息一番,忽又转念一笑道:“哦,我记起来了。从前你和这孩子在山头相见之时,另有一孩子,替你们作过月老的。怪不得你还这样惦记她呢?”洞宾笑道:“你是我的前辈、先生,不要这样奚落人家。明儿见了我师父,我一定告诉他,仙姊教我为非作歹,看我师父可能答应你吗!”
一句话说得仙姑大笑起来,说道:“你别混诌胡言。我的话,可不是完全和你玩笑。你在朱小鬼儿家和她说甚么?又答应她什么条件?你得记记看。仙人无戏言,无诳语。既有前言,便成因果。我倒是好心劝你,还是缓赴湘江,先把这孩子找到,替她怎样想个方法,早早地脱度了她,也算应了你竭尽心力的预约,还了你应偿的一注债务,是何等不好啊!”吕洞宾笑道:“今儿仙姊尽说戏言,是什么道理?”仙姑大笑,又点点头说道:“话是戏言,而且老实说,这孩子不久也当去世。你现在也无从帮她的忙。不过神仙做事,正大光明。虽然不曾因她而出险,究竟有些近于过河拆桥,非我辈所应为,你等着瞧吧。这人本生不得你的好处,来世还当和你做一度情人。那时你俩深情蜜爱的当儿,只怕还会从枕边被底,记起我这一席戏言来咧。”
吕洞宾听说,也知这话有理,当时却不肯承认,因支吾一笑说道:“罢,罢,师父约期已到,还得赶紧到湘江去跑一趟哩,别再在这儿胡闹了。”仙姑笑道:“正是。我们别过吧。我也要到海外去找我一个弟子。听说这孩子近来做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业,替中国挣了一口大志气。我得赶紧去奖慰他一番才好。”吕洞宾忙问:“这位弟子可就是那位王泰不是?”仙姑挥手道:“是了,是了。走吧,走吧。现在没工夫说了。”说罢,一纵身驾云而起,瞬息不见。吕洞宾也竟奔湘江而去。
未知后?99lib.事如何,却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鸣鹤峰见师父 天平山访狐仙
却说湘水在洞庭湖南,和南方的桂江,同源殊流。当两水共同发源所在,其地乃是自古有名的鸣鹤峰。峰高万仞,樵采罕到,所以有许多走兽飞禽,常到此地藏身,以免陷阱之厄。
单表鸣鹤峰最高的尖顶上,有棵高入云霄的大枫树。枫树之上,有只通灵识性的白鹤,营巢树桠之中。土人传说,此鹤此巢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每于风清月白,夜深人静之际,远近三百里内,可以听得鹤声发自山顶,其声凄厉悲哀,可动思归之愁,能起征夫之感。有人说道:“鹤是仙鹤,鸣非常声。所以自古相传,名其峰曰鸣鹤。实因此鹤而得此名。”这句话,凡是鸣鹤峰下数百里内的居民。但凡听得见鹤鸣的人,也都能说得出其中的缘由。但是鹤未千年,鸣已中止。到了大唐开元之初,这批居民,就听不见鹤鸣之声了。有那肥壮心跳的汉子,为欲探访究竟,特地约伴结侣,跑上最高峰,在那大枫树下一望,果然鹤巢倾圮,鹤影毫无。看来鹤劫已完,归魂天上去了。据作书人所知,此话却是对的。读者诸公看到此鹤的情形,大概还能回忆玄珠子镇守浙江潮诖误远谪情事,又该记得钟离云房对他高弟吕洞宾的约言。几面参证起来,便可知道鹤的来历和去的原因了。
那天天气刚转秋凉,积雨之后,忽然晴朗,晚上一轮皎月,拥起山巅之上,那鹤从巢中飞出,在各处游玩一会儿,逢到几只飞禽同志,大家围处深林,互诉生平。各鸟中有前生为人不端,此生罚作飞鸟的;有本生修道不诚,罚生双翅,列入飞禽队里,饱受风霜之苦的。论其品性、来头,皆远在此鹤之下,而其遭难历劫情状,大致相仿。那鹤也不敢怨天尤地。但自溯生平,存心忠正,纵没多大功德,也未敢稍存恶念。何意毒蛟肆虐,偶疏防范,几酿杀身之祸,轮回之惨。回想修道千年,结果不免反为禽身,一念及此,恨与泪俱下。平日蛰处树杪,虽建有屋宇,仍不敢稍自暇bbr>.99lib?逸,甚至每晚临睡,必以一足矗立树干而缩其一足。虽非越王薪胆之仇,却有苏秦刺股之志。一则藉困苦以资警惕,来日太长,前途尚远,幸得脱灾归位,免叫再蹈前非。二则身在谪居,心恋仙境,绝不敢一旦废学,立足而睡,取其易于醒悟,可以倍深学力。大凡为学之人,不经困苦,学业每难深造。三教皆然,人禽一致。此鹤能在谪居之际,如此努力,亦为感召天庭、释罪皈真一大原因。后来凡属鹤类,因慕此鹤苦志成仙,大家都要看它的样,作些苦修之功。到如今鹤睡必立一足,其源实滥觞于此。
那鹤和许多同道谈论了一会儿,因彼此智能悬殊,品性不齐,觉得绝少谈兴。自己一片苦衷,仍只自己知道,绝不能告诉别鸟。谈了一会儿告辞而退。见月正当中,皎洁可爱,又独自观赏玩了一会儿。不觉堆起一段忧愁,发出它日常功课来,向着一轮皓月,长唳数声。惊得其它各鸟魂胆消亡,相顾失色,道:“这鹤兄又发它呆性了。”大家坐立不住,哄然一声,纷纷归巢安息去了。只剩此鹤笑啼并作,歌哭无常的独自闹了一阵。这弄得月宫诸仙,共表同情,大家替它发起牢骚来,因也索然无味,寂然寡欢。刚巧一阵狂风,吹来大批乌云。它们便捧着皎月,躲入云中而去,再不回过脸儿来,瞧一瞧这可怜之鹤。鹤也知道月意,不觉点头叹息道:“诸位道兄,想是不忍我遭此变故,不愿见我恁般凄寂,所以隐匿云中,不忍再来想见。唉!这也可感极了。”
一语未完,猛听得耳中有人说道:“世有治乱,运有兴衰,人有臧否之殊,数有升沉之异。你既不昧本来,深通灵性,便当逆来顺受,一切达观。何得小有屈折,便尔悻悻不平。”其声娇婉,好似女子口音。鹤儿大惊,念被谪来此,历时不为不久,从无于深宵中闻女子声气。倘非仙子,必是山妖。妖人哪得有此知识,必为仙人无疑,慌忙屈膝下跪,以首叩地,哀声自责,并求一见仙容。又听仙人笑道:“彼此都是同道,不敢当此大礼。我是月中嫦娥。顷逢铁拐仙师嘱我寄信与你,说你身经贬谪,志自清高,刻苦修持,已动天听。当于本年中秋之日脱灾,届时自有高人相救。你可于申酉之交,在半山坳内等候,见有一老一少两道前来,便是你的师父,可即拜求受业。伊等自有度你入世之法也。”
鹤儿忙道:“弟子获罪遭贬,苦志虔修。原恐堕入凡尘,不克自援。今得仙师相救,反度入凡世,倒还是不度的好了。”嫦娥笑道:“亏你还是多年有职的上仙,说出的话,竟和初次学道的人一般口吻。你是有罪之身,久已变成禽类,不上人间一走,如何得转人体。即使鹤体也可成仙,成仙之后,终是异类。而且异类修仙,较之人生,难易之别,不晓相去几何?你只晓得一经入世,便成了凡夫俗子,岂不知凡夫俗子,终胜禽兽许多。何况你的本性未灭,更有近功,此等仙姿,虽入人世,不致磨灭。再有仙师护持汲引,转生凡间,不过一霎那间,马上可成真仙。这是铁拐仙师为你老友份上一番玉成的苦心,怎么你反说出那种外行的话来呢?”
鹤儿听说,这才叩首称谢。嫦娥也不再多说,现出真身,乘云升空,一霎时推去乌云,依然现出一轮皎月,比以前格外精彩得多。鹤儿慌又跪拜。从这晚起,它也不再哀鸣了,也不在山中闲走了。呆呆孜孜眼巴巴地等到八月十五日那天,天色刚晚下来,就急急忙忙遵照嫦娥所指地点,赶下山去,在那山坳内外,飞一会儿,踱一会儿,再向天上山下,四面八方,瞧望一会儿。好容易盼到申时过后,心中想道:“这总该来了吧。”这时它连踱来飞去都不敢了,只蹲在一处较高的地方,既可以上望,又可以俯瞰,专待仙师来到,便好恭谨迎迓。哪知等了许多时,看看未时都要快完了,哪里见个什么人影儿。鹤儿不觉心中发起毛来:“莫非是嫦娥误说了时间?不要是今天上午的申未之交,我却失于迎接。因此两位仙师便怪我不诚,不肯和我相见了么?”
想到这里,不觉入了魔道,忽又疑惑是自己听错了嫦娥的话。那么这轻慢之责,还在我自己身上。深悔今天上午申时为什么不出来瞧望一趟,竟把千年难得的机缘,轻轻地错过,岂不是可痛可惜!如此一想,几乎要向崖下一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要了。正在彷徨悲苦之时,忽听耳中又有人笑道:“男儿作事,为什么偏喜欢 6dcc." >淌眼抹泪的?看那婆婆妈妈的样子,岂不可愧可笑?”鹤儿一听人声,便知事情有了指望,也不管什么人?说的是什么话?慌忙蜷着两条长腿子,伏在石上叩头有声,大呼仙师救我!仙师救我!又听耳中笑道:“你也忒老实了。我既对你这般说了,自然还你两位仙师。急些什么?你两位仙师,却是师徒两位,做老师的即是徒弟,从前的学生。而眼前的学生却是老师,从前的师父。他俩是互为师徒的,也算自有神仙以来未有的佳话。如今老师叫钟离权,外号云房先生。学生叫吕岩,字洞宾,是新近出家,刚从庐山就何仙姑学的天遁剑法。师徒俩在三年之前,已有成约,约在此地相会。他俩都该做你的师父,所以说是两位仙师哪。”鹤儿听了,才知道说话的又是嫦娥,不胜欣慰。
嫦娥又把钟、吕二仙从前的关系,说了一回。最后说到二仙本定此时可到。“为因吕仙学成剑法,缺少好剑使用,他师父便带他先到姑胥一转。因同道张果先生云游吴越,望见姑胥地方隐隐有剑气出现,曾至各大名山寻访,访得气所从来,乃在城外天平山内,被一妖人守住,不肯放它出世。但妖人自己也不能动用它。张仙和他商量再四,不得头绪,便去告诉钟仙。
“钟仙却已知道此剑应归吕仙所得。实在还不止一剑,应用起来,可分雌雄二剑,据说是吴越时干将、莫邪夫妻所炼。本为二剑,后来辗转分散民间,至汉朝末年,被一狐妖拾得干将。于是到处访寻莫邪,终究给他访着,二剑归于一手。一夜,忽闻室中有男女对语之声,继之以剑声铮铮,剑光闪烁。到次晨一看,二剑已合为一。狐妖大惧,以为神物,将去藏于天平山下。自己便在山中觅一洞府,亲自守护,即张仙所说的妖人。张仙也知道吕仙的来历,闻他学剑已成,情愿陪同他们师徒前去取剑。因此他们到此,怕要迟一步儿。吕仙原打算先来此地,把你的事情办了,再去取剑,免得你引颈悬望。怎奈张仙另有祖师法旨,须去京中一走,责任更为重大,只好先去取剑。他可早早入京,只好委屈你多等一下。方才我也站在云头,替你发急。后来仍是铁拐仙师派人通信于我,叫我再来通知你一声。大约他们最迟不出黎明,必可赶到此地。”
一语未了,忽听半空中虎啸之声。嫦娥笑道:“来了来了。这虎便是钟离做小孩子时候,收伏下来。铁拐先生替他养在少室山中,如今方送还他,做个坐骑。现在神仙中骑虎的,只有他一位,不是他到来,还有谁呢?”一面说着,一面早已现身出来。同时天上飞下一五色祥云,将他四围拥住,他便携了鹤颈,立着等候。果然虎声渐近,头上一派乌云,全被冲散。光华皎洁的月光之下,下来两位仙人,同骑一头斑斓狰狞的猛虎。二仙先向嫦娥行礼,吕仙把猛虎系在树上。嫦娥引那鹤儿向二位叩头。钟离笑抚鹤颈道:“倒难为你,贬谪数百年,未昧本真,前程未可量也。bbr>?”鹤儿又感又悲,细诉谪居景象。二仙都道:“前事都已尽知,不必再述。如今又要带你到人间一走,你可愿意?”鹤儿叩首道:“仙师栽植弟子,焉有不愿之理?”二仙颔之以首。
嫦娥动问取剑之事,吕洞宾把所得宝剑给她瞧看。嫦娥接了过来,这一递一接之间,觉有万道寒光,霍霍闪动。一种英华之气,直冲霄汉之上,连嫦娥的月光,也东摇西荡的晃了几晃。钟离慌忙伸出一只手,在剑尖上只一拂,方才光敛气平,月色安定如常。嫦娥笑道:“了不得,你有了这剑,简直可以毁灭我的月宫,这还了得。”一句话,说得二仙和鹤都笑起来。嫦娥问道:“这剑自来就有这等厉害么?为什么从前没有听说过?”钟离笑道:“平常兵器,用
99lib?t>久则坏。有种宝剑,系神仙亲炼五金之英制成。越到日久,越有光彩。至于此剑,虽非神仙所制,而改采金质,乃上古所遗九州岛铁铸的一点精气,丽于金英,再加生人精血而成。出世之日,已能飞剑取人。退后干将又以身殉,夫妻二人一生精神心血,尽在区区二剑之中,死后英魂仍依附剑内。又经得道老狐收集一处,夫妻相见,凝而为一,又在山中修炼数百年,得山水日月之气,所以现出光来,可以逼日月而铄宇宙。入水水分,见火火灭。剑之本身,本已成仙。如今又落仙人之手,真可谓古今第一的佳话,天壤罕有的际遇。你想厉害不厉害呢?”
嫦娥听了,不禁咋舌称奇。钟离回顾吕洞宾道:“此剑乃天地之秘物,宇宙之奇宝,不但寻常人类所不易遇见,就是大罗海外十洲三岛的神仙,也未必有几位能够见到。至于使用之福,更梦想不及了。大凡瑰宝奇珍,不宜自炫。自炫结果,必致贪夫动念,豪客逞强,而战争之祸以起。自来得之人不肯轻易示人,并非如何小气,实也无可如何。何况这等天上无双、人间无匹之至宝,如何可以炫耀于人。此后如遇同道索观,可将所传秘诀,减其光彩,减其气焰,方可出 4ee5." >以相示。如你顷间形状,未免要闯出大祸,弄得后悔嫌迟,是大不可的。”
吕洞宾唯唯遵命,收回宝剑,照旧珍藏。嫦娥又动问张果之事。钟离笑道:“此公也真好笑。他倒是不大喜欢游戏红尘的人,此番偏偏得了一个富贵差使。大约不久现在的天子就要归天。继任皇帝原来也是一位英主,却受他历代先皇之累,恐要身逢惨劫,弄得唐室中衰,乘舆播迁的地步。不过不致于亡国罢了。张果此行,正是奉旨替他们造成劫数的。凑巧为了我徒弟的剑,同去寻那老狐。老狐说:‘自己没福,不能使用此剑。剑一入手,其重无比。所以将它藏在山底。但因本身为了此剑,曾费多少心血,得剑之后,又亲自守护数百年之久,实在舍不得离开它。并且他听一位仙人吩咐过,说能用此剑者,必是天上头等金仙。不能享用此剑,而能陪伴它至千年之久,可以得剑之气,受剑之英,再加上自己修炼之功,至少可以成一剑仙。’因此他抵死不肯将剑让人。
“后来经过张果想出来一个法子。他说:‘现在正要找一个应劫之人,来得其才。他要肯舍此剑,本人可以保他干此大功。只要他正正当当地安分守己业,不要做到范围以外,或有甚么邪荡不端之事,只待劫数一定,便可立成正果。’老狐听说,十分欢喜,当即把剑和平献出。他本身却由我们将他牒送阴府,转世为一北番胡儿去了。因这过节儿,又把我们拖延了一个时辰。要是不然,我们还可以准时赶到咧。”嫦娥问道:“此番劫数情形如何?可以先谈谈么?”
钟离点头道:“天机虽难预泄,但我们不比外人。大略说说,却也无妨。大概此狐去后,中国朝内将有内争。内争之事,也和宫闱后妃有关。妇女宣淫于内,胡儿作反于外,方可里应外合,成此浩劫。大略情形,不过如此。但是据我看来,狐性多疑,虽然应劫而去,还在时时防备我们捉弄,设或另生枝节。那就是他自己造孽,还当报应本生,再受轮回之苦。总之应运应劫,同一定数,而应劫之难,每比应运为甚。这是从古以来不易之理。常有特放星官下凡造劫,而一经得势,便入歧途,以致为功?99lib?不卒,反受其殃的。世人每疑应劫之人,既奉天命而来,何以反致获愆。殊不知他于奉旨的范围之外,必有变本加厉之处。甚至诏命仅及一地,而为祸遍于全国,也有灾降于一时,而贻毒流于永久的。这怎叫上天宽恕呢?特放人员尚且如此,可见应劫之难。而这等人体未成、道心未固的狐妖,更属难上加难了。”
嫦娥听了,不觉嗟讶了一会儿,又问出一句话来,道:“才听道兄说,将来新主遭劫,还是历代天子所累,此话是何道理呢?”钟离道:“本朝天子英明的多,可惜于伦常上多有欠缺,而淫风也最盛,至今冥中尚有许多悬案。但这还不过是他们李氏家事。最大原因,乃是先皇帝用兵海外,征伐倭邦。那原是得福的子孙,在彼为君,数百年来,被魔教中人把持政治。现在他们国师,乃是一个犀妖,闻得中原兵到,他便作起法来,将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的风,汇在一处,名为飓风,即是具有各方之风的意思,把唐朝战舰,吹得七零八落,死人无算。幸得王昌之子王泰,得何仙姑的点化,修道蓬莱,有许多上仙教他法术,预备将来劈山救母。他年纪虽小,本领甚高。眼见中国兵士死于飓风之下,不觉又愤又悲,便用卷海轰山之术,一面镇住飓风;一面把倭邦所有大山,一起放出火来。火烈土燥,便将大地震动,死亡之数,也就不在少数,而且埋下这火山之根。以后如矮人再有凌犯上国、残暴不仁事情,随时随地,只要他念一遍咒语,可在十二时辰之内,将彼邦繁华之地,轰为瓦砾之场。以我看来,此邦之人,好武喜淫,刁钻古怪,将来为害华夏之事,必然层出不穷。那时触恼这位小爷,只怕还有几次大地震要发现呢。这等都是未来之事,不必说它。若论眼前这场大战,妖人狠毒,罪不容诛,已有帝命,治以应得之罪。而推源始祸之人,两方冤鬼,不下二十余万,皆集矢于今天子一人。此即贻祸嗣君,造成巨劫的大原因。”他说到这里,吕仙忽问王昌之事。
未知钟仙如何回言,却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儆淫凶倭邦传灾震 造劫数老郎隐梨园
却说湘江岸上月里嫦娥和钟、吕二仙,为救度鹤儿的事,大家聚在一处,得便闲谈时事。钟仙已把大唐君主应运历劫的前因后果,大略说明。只有王泰一人,虽说幼年爱国,造成倭邦鬼灾,而杀死无数人民,未免过于狠毒,独未闻帝命惩究。
吕仙不解,把这话请教师父。钟离叹道:“弟子所见,何尝无理。但要知道倭人品性卑浊,行为狡狠,久为天庭所鄙弃。王泰以小小孩子,无守土之责,而身居世外,与中土隔离。纵令越人肥瘠,不问华夏兴亡,也不能说他冷面冷心,漠视国事。他却偏能激于忠义,发为孤愤。既无邀功之心,又无传名之志,居然能仗一己法力,为祖国争存,抗强虏横暴,这等存心,应为天心所眷注。况战事之责,已归天子一人。天子以外,可以不波及者,自应概予豁免,以示帝天宽仁之德。再倭邦民气太横,民俗大坏,将来终当捣乱世界。得王泰伏下火山之法,随时可以施灾于全国,如此或可戢其野心,亦未可知。所以他这计策,竟得上天的赞许。只因此番倭人死的太多,究竟总有他的罪过在内。若明令优奖,将令人疑为有意奖乱。所以隐而不提,作为将功抵罪。要是不然,还许有些功绩,也未可知哩。”
大家闲谈多时,不觉已将破晓。嫦娥因职司月光出没,不能再留,匆匆告别而去。这里钟、吕二仙,便把鹤儿送去冥司,商恳冥王将他托生在忠厚良善的官宦人家为子。这便是八仙之中的韩湘子。他父韩会。叔子即翌卫孔教文起八代的韩文公,世居昌黎。后人都称为韩昌黎的,便是湘子父亲的胞弟。
钟离送过鹤儿之后,随即带同洞宾去蜀中峨眉山上纤云崖,作炼丹养气功夫。临去时,洞宾问起家中之事和父母情形。钟离笑道:“不用你费心。令尊堂经我一梦点化,已都厌恨红尘,在家修道。我还教他们许多入门的口诀和修养功夫。大概等你成功之时,他们也有了几分功行。再得你亲去一度,也可成个小小的气候,这也是很难得的了。至于你的儿子,本是功名中人,将来自会干他的功名去。你也不必再替他萦心了。”洞宾感激拜谢。
后来洞宾在纤云崖一住五年,通澈因果,回返本真,合计自出家门来,前后不过十年,已成大罗仙体,与铁拐、钟离等几位金仙并驾齐驱,真是从古来修仙最快,成功最速的第一神仙。这总因他根基本来极厚,又系存心济世度人,奉旨下凡,并非因甚过失谪堕红尘者可比,所以有 6b64." >此异数。别人怎能望其项背呢?成道之后,又得老祖赐予玄都秘枢一书。凡是三界神仙所能的法术,一一载明在内,真是包罗万象,夺天地造化之功,可算是三清官内第一部完备的无名小说下载了。不但普通神仙无缘寓目,即八仙之中,除了铁拐、钟离以外,也未必能窥全豹。
后来洞宾仍兼领东华帝君原任,此书即藏在东华殿上。洞宾读尽此书,神通最大,圣迹最多。世人因共称为吕祖,或纯阳子,而不敢直称名字。洞宾自称,则或为回道人。回为大小二口,与吕字相同,即所以寓意也。又称山石先生。山石即岩字拆分。又有署谷客者,乃是洞宾两字的会意。因他抱定度尽众生的宏愿。诸仙均已升天,罕履尘世,只有吕祖一人,常化形人世,每就所至之地,随意改名,暗暗示意,这是后话。
如今再说吕祖成道之后,随着师父在海内外各处闲游几年,立下许多功德,方由他师父会同铁拐、采和、何仙姑四仙,朝参上帝。上帝赐宴灵霄殿,特加温谕,勉他尽职。出殿后,钟离就带他参三清,竭王母、玄女,遍拜各山各洞神仙。这是神仙成道后必有的仪节。诸事既毕,钟离方在本府设筵,邀请诸仙与宴。筵间,谈起张果现在京师,唐皇欲见他。他却不愿朝见,为因唐皇宠信一班妖道,弄得妖气满宫,自己不屑与此辈为伍,也不愿和邪人作对,因此颇自踌躇。钟离因对吕祖笑道:“张老性情太固执、冷僻。既然受命主持劫数,说不得只好随俗一点。我看你此番下山,可先同我去会会张老。如可替他帮忙一二,也是你的功德。”吕祖欣然道:“弟子愿往。”席散之后,诸仙各有馈赠。吕祖一概拜受。当日便随钟离到长安。
此时张果正化成一个伶官,混迹黎园之中。钟离访到了他,即介绍吕祖相见。并说明特来辅助之意。张果十分欣悦,因笑说:“我虽然混在此中,却甚厌他们嚣恶聒噪。现在又有一事,妙不可言。原有妖道叶法善,在新天子面前饶舌,说黎园中有个老儿,没名没姓,自称痴老。这人乃是张果的化身,甚有道法。天子几次叫内官宣我。我都推说有病,没敢去见。一面托我们掌班再三奏明痴老真是一个又痴又老的顽固家伙。除了教戏之外,一点没有本领,请万岁不要信法师的胡言。
“哪知叶妖听了此话,气得面红耳赤,就悄悄奏道:‘既然这样,万岁可就宣他入宫,当着万岁龙颜,教这班伶官子弟歌唱。究竟是否仙人,那时臣等自有方法使他不能隐瞒。’天子听了他的鬼话,马上宣我们全班入宫,是我一定不肯显出真面目来,进去时,原是个穷老儿模样。我也不惯官家体制,横竖装做一概不晓得,叫他们把我当成一个野人就完了。那时天子已很注意我,等得唱完了戏,便命中官来召我见驾。我又化成一个小伙计模样。天子便说,不是这人,方才所见的是个老儿,怎么此刻召个小孩子来呢?掌班的也被弄得莫名其妙,只在地上磕头,说:‘小人该死,委实方才拉他进来,原是个老儿,不晓怎样眼睛一眨,就变得如此形状。这人,连小人也没有见过,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天子甚为怀疑,便亲口问我:‘你是什么人?’我只回奏,是梨园教师。天子听了倒笑起来了,问你们班中教师有几个?我又奏称,只有小人一个,还有两个副手,本奉传宣,不曾进宫。天子大为惊异,又命我下去,再教一套戏词。我一下去,又变回老儿模样,只听满宫哗笑称奇之声,不绝于耳。叵耐叶法善那厮,奏称万岁圣鉴,这人要不是神通广大,怎能当着万岁面上,如此变化不定。若非真正神仙,又怎能有这等胆量呢?天子听得他说,连连点头,重复召我上去,笑容温谕道:‘有人说卿是仙人张果下凡,游戏红尘,可是么?朕酷信道教,深慕仙教,果是张仙,何妨容朕一见真容?朕愿竭忱迎接。请卿常住宫中,朝夕得所请教,不知卿意如何?’”
吕祖听到这里,笑而问道:“请问师叔怎样对付呢?”张果笑道:“我怎肯承认,自然一味胡赖,说:‘生平连姓张的朋友都没有,也不晓得这个张字如何写法,怎见得我是张仙呢?’后来天子没了法子,只得命我们退出。听得圣心因怪我忽老忽少,对人谈起这事,便喊我为老郎。”一语未了,二仙都笑道:“好称呼,好名头。这倒是梨园中一段很好的佳话儿。”
钟仙又点头说道:“我早晓得你有一部偏运,将来当受一种玩艺生活的香烟、崇奉。只怕这老郎二字,就会传之久远,也未可知。”吕仙笑道:“梨园是戏班之祖。老郎又作了戏班教师之祖。如经圣口所许,将来玩艺中人,根本追远,少不得要奉祀老郎为神,可就合于吾师所言的偏运了。”一句话说得张果大笑。
钟仙便正色说道:“既是玩,真是真,道兄既负重大之责,已入了皇城禁地,如何这般固执,一定不和天子相见。我辈出家人,随俗结缘,原无一定。但求有利于民,皆当尽力去做。今天子虽应遭劫运,但能引化真心好道,勤政爱人,祛欲惜福,那么劫数虽定,未始不可挽回,或缩小灾变。这就于国于民两有裨益了。这等现成的功德,如何不想去干,也枉为天上金仙了。”
张果听了,恍如梦醒,道:“小弟愚蒙,所见不广,又兼生性拘执,不爱日近天颜,所以有此失检之事。今蒙指示,茅塞顿开。闻得天子面饬叶法善,命他赶紧设法,好好劝我进宫。他愿尊为国师,朝夕受教,看来法善早晚必来找我。但我已弄巧在先,如今又承认本人即是张果,这话却如何说法呢?”吕仙笑道:“这个容易。皇帝要见师叔,势必再召梨园。那时我可幻成师叔的痴老,师叔只在什么地方高坐。等得万岁问起小侄,小侄自有话说,把师叔捧将出来。一则不揭穿师叔痴老的诳言,免了欺君之罪;二则显得叶法善陈奏不实,从此皇帝可以疏远他些,免他作祟人间。这是一举两得之计。师叔以为如何?”钟、张二仙都说:“此计大妙!”
三仙正在聚话,忽然梨园的掌班进来,钟、吕二仙便隐过身子。掌班一见张果,便蹙额愁颜,唉声顿足地说道:“老师父,这是真糟,也不晓那位叶法师和我们开甚么玩笑,一定说师父是张大仙。如今万岁又来宣召我们入宫唱戏。名为唱戏,据说仍为师父一人。他要证明究竟师父是否真是张仙。这话是刚才叶法师亲自来说的。还对我说,若是师父再不承认,便先拿我这掌班的下在天牢里,再和师父说话。我想师父虽然不是张仙,究竟有些什么变化的本领。要是不然,为什么那天又能忽老忽小地变出那场玩意儿来咧。师父既有这等本领,等一下万岁召见之时,何妨就糊胡涂涂地承认一言,横竖这是有好处,没有祸患的。却先救了我的性命,可不是好?”
张果听了,笑道:“哦,这叶法善他竟如此可恶。万岁要他来找我,他不敢见我的面,也就罢了,为什么拿这等混话来惊吓人家?他既然如此无理,我也少不得要开他一个玩笑,叫他认识我痴的手段。掌班大爷,请不要烦心。今儿见了万岁,是是非非,我一身担任,决不牵涉到你身上去。你放心吧。”
掌班的半信半疑,只得预备行头器具,召集一班伶人,亲自和张果带领入宫。原来这一霎时间,这老郎一身已改由吕祖担任。入宫之后,皇帝也不命唱戏,只命宣掌班和老郎一同进见,先是一番温谕,口口声声称张果为仙人,务必要请他显出本来面目,就任国师之职。末了见老郎还是不承认,不由龙颜大怒,立命将掌班逮捕入狱。掌班吓得面如土色,趴在殿下,碰头出血。
吕祖不觉暗暗好笑,因即大声问道:“请问万岁,怎见得小人便是张仙?”皇帝便说是叶法师说的。吕祖因道:“愿面见法师,问他一个究竟。”皇帝听了,却为难起来,因为法师说这话时,再三请求不能说出是他所说。此时忽要他出来对证,岂非失信于他。当时怔了一怔,方笑道:“卿不必求见法师,法师是不大见人的。”
吕祖叩头道:“并非小人必要见法师,只因那天下朝之后,回去再四思虑,因甚万岁把小人当作张仙?当去求见小人的师父钟仙人。仙人说道:‘要见张仙不难,除非叶法师亲自去终南。’以此看来,小人不是张仙。张仙或在终南山上,但须法师劳驾一次。”皇帝问他:“头先为什么不说,直要朕逮捕掌班,才肯说出来呢?”吕祖奏道:“刚才因恐叶法师见责,不敢多事。今见万岁发雷霆之威,bbr>藏书网若再不实说,一则有忤圣怀;二则罪及掌班,皆小人的罪过,安敢再存畏事之心,自取不测之祸呢?”皇帝顿首命退。随即把叶法师召了上去。吕祖等还在墀下,遥见皇帝指着自己对他说话,似说老郎不是真仙。真仙现在终南,叫他亲自去求访之意。继见法善俯伏于地,不知说些什么。皇帝便有不悦之色,怫然退朝而去。
吕祖回至梨园,对张果大笑,说道:“师叔,这一口气,可以出一出了。因把适间情事,说与钟、张二仙。”二仙听了,都笑道:“此法很妙。明儿一早,叶法善必定前来求见老郎,仍须你去对付他,如此如此,先叫他受些跋涉之劳。然后再用如此如此的方法,可以先去见君,用不着他去引见,省得他再去讨功。”吕祖含笑称是。
次日一早,果然叶法善来了,求见老郎。吕祖仍化作假老郎出去会他,问他来此何意?法善忸怩作色道:“不敢相欺,实因贫道一时失于检点,不合在圣上面前说出台驾即是张果大仙。哪知圣上求贤心切,访道情深,非要立刻找到张大仙不行。怎奈台驾见了圣上,又偏不肯承认一言,反保举我去终南山上跑一趟儿。如今别的话不提,单要请教台驾可的确知道张仙是在那里不在?要是真有张仙在彼,说不得我就跑上这一趟,也算为国求贤,谁说不应访的。假使到了那边,没有张仙,却叫我如何复旨?为此特来奉求台驾,可看天子的份上,对贫道说句实话,不但贫道心感不尽,就是万岁也感激无涯了。”
吕祖见他口口声声还是一派刁钻的话,心想,这东西不叫他知道些厉害,还当我们都是笨人咧。因也含笑说道:“法师太过言重。小人何等之人,敢说天子份上,就是法师大驾亲临,也是万万不敢当的。若说终南山有无张仙这话,小人也不过是听得敝老师这么闲说一句。现在敝老师又去天台了,不定几时回来。小人委实无从打听。辱承枉顾,小人竟无一言可对,实在心切不安,还望法师海涵为幸。”
叶法善听了,心中万分光火,暗想:“明明你这老家伙便是张果本身,哪里再去找第二个张果去。”但又不敢再明指出来,只得忍着一肚子的气,低声问道:“终南有无真仙,这却莫管,但不知果有张仙,我贫道此去,可肯赐见么?这层万望台驾见告,切勿再有推诿。”说到这里,看他急得满面都是红光,神情好不惶恐。吕祖见他还是这般放刁,原想再难他一下,后来看他如此发急,心中又有些不忍起来,便含笑说道:“说过小人和张仙毫无瓜葛,怎知他见与不见?小人种种禀告,全是实话,怎见得有甚推诿。法师此言,莫非有点不妥。但小人也不敢尽和法师胡缠。法师既这般下问,小人竟就所知,切实奉禀。小人也曾问过敝老师,若是当今万岁派人去请张大仙时,不知这位大仙可肯赐见?敝老师笑说:‘神仙以忠孝为本,以匡济为怀,要是万岁御驾亲去终南,当然一定是竭诚迎见的。若是派人前去,须看其人诚心如何?如有一毫轻慢之心,奸狡之意,甚或见了仙人,一点不吐真情,还要混搭架子,巧言试探,那么不但见不到张仙;即使见到了他,不但不肯同来,还许要给他一个好看咧。’”法善听了,不觉吓出一身冷汗bbr>?99lib?,恰喜老郎所说,分明告诉自己,只要本人能够虔诚往见,自然肯与偕来。他得了这个口风,却也宽慰了一大半,慌忙向吕祖行礼道谢,先辞归府。
过了一天,法善便背负天子聘书,前去终南。在路行程,不止一日。所经之处,都是荒僻难行的所在,也有几处必须越山过岭,方能过去。法善虽然也有些小法术,可是上不能遁云,下不能缩地。只好忽舆忽马,时复步行,按程行去。有时赶不到宿头,或是错过打尖,只得挨饥忍饿,坐以待旦。若遇暴客虎狼拦途截击,还得拼着性命,和它搏战。这等苦楚,就是从前修道之时,都不曾尝试得几次。如今身为法师,作了天子近臣,反要补吃这许多苦痛、辛劳。而且受过吕祖教训,无论如何,还不敢出一句怨言,真可算他的无妄之灾。
还不知到了终南,张果是否相见,却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叶法善虔谒张果老 吕纯阳三试白牡丹
却说叶法善吃辛吃苦,挨饥受饿,历过多少路程,经过许多危险,兀自诚诚心心,不敢口出怨言,好容易到了终南山上。
此时钟离权别开吕、张二仙,要去海外访友,便命二仙在京,自己顺便代表张果,在那终南山下,化个道童,等候法善到来。
钟离只顾采药,不去理他。法善却如获至宝,慌忙上前为礼道:“小兄弟请了。”钟离回头一瞧,仍做自己的事情,口中却喃喃自语道:“哪里来的野人,统共活了四五十年,敢叫我小兄弟?你给我做灰孙子,还早个千万年哩。”法善听了,大惊道:“原来还是一位道长。我贫道有话请教,万乞不吝指示。”钟离把手中器具一丢,问道:“你问什么话?可是京中派人找张大仙来了?”法善越发惊骇,疾忙下拜道:“正是!弟子叶法善,奉当今诏旨,特来聘请大仙,望道长为我通报一声。”钟离却不答话,仍是喃喃说道:“早知这般恭敬,也不用吃这许多苦楚了,也不晓什么娘的晦气,又耽误了我许多工夫。”
法善听说,已知道童讥讽自己,兀是不敢答言,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静候他的回话。钟离权笑了一笑道:“傻家伙,回去罢,人家已老早做了皇上家的国师了。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法善不觉呆了一呆,说道:“原来张大仙得知消息,先已进京去了。”钟离权呸了一声,说道:“什么叫做进京?什么叫做先去、后去?他们大罗天仙,如日月照临,无处不到,与天地同体,有感而灵。说他在京,他也何尝不在此山;说他先去,也许动身还在你后。光这区区宇宙,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们跑得一身臭汗,自谓走了千里之赂,若从神仙看来,无论相去多远,只是一步两步之间,算得什么大事。去吧,去吧,我真没工夫和你麻烦了。”说罢,转回身拾了器具,又采他的药去了。
法善怔了一会儿,心中忽生幻想,疑惑眼前的童子,不要就是张仙。我若当面错过,益发惹人笑谈。万一他哄我动身,自己又不曾去,岂不将我害死。想到这里,忽见道童又把器具一丢,哈哈大笑道:“告诉你吧,你才这等傻想,真个入了魔道了。天下哪有哄人的神仙?你既诚意而来,人家已是见你微忱,允了你的要求,已经早在宫中。你若不信,就在此山附近,租下一间茅屋,等待张大仙告老还乡,少不得还有见你之日咧。”
法善听了,方知张果实在不曾离开京师一步。眼前这童子,也不知是他的化身,也不晓是他的朋友。只恨自己功力太浅,辨认不清罢了。想到这里,钟离又大笑道:“既知功力不够,还不快快回去用功,偏要自夸薄技,做起什么法师来,不是笑话么?”法善见他事事先知,宛如窥见自己肺肝一般,不觉惶恐之极,拜倒于地。钟离又笑起来道:“叫你回去又不走,劝你留在这里用功,你又不愿意,一味和我胡缠些什么?也罢,我可怜你一路而来,辛苦惊吓,也受得够了。如今送你一阵风,将你带回京中去吧。”说罢,张口一呼,蓦地起一阵大风,把个叶法善从平地吹入九霄,飘飘荡荡,好似脱了线的风筝,向北吹去。法善吓得闭住了眼睛,连手足都不敢稍动。一会儿风势似乎静止,身子也好似有了着落,这才睁眼一看,咦!这真是怪事,不料一个身子,却在自己床上。慌忙四面一望,一点不错,不是自己府中是哪里呢?这一来,真把他骇得怪叫起来,惊动了外面的佣人和上房女眷人等,一齐都来查问。见了法善,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谓。
法善的女人王氏先问道:“呀,你是几时回来的?怎么不从外面进来,也不来里面一转,却先睡在此地呢?”法善听说,重把双目一闭,自己回想过去种种情景和方才回来的情形,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然把眼睛一摸,向他们问道:“我们不是做梦么?”王氏啐了一口道:“青天白日,什么梦不梦的?”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法善把神思定了一定,不觉有声没气的,叫众人退下。只留王氏在室,把过去的情形,一一地诉说出来。
倒是王氏明白些儿,听了这话,笑道:“枉恐你也算得有道之士,连这点道理都看不出来。人家做到大罗天仙,自然有无边的法力,广大bbr>的神通。以我看来,前后许多事情,全是张仙一人在那里开你的玩笑。他因恼你多嘴多舌,又对他没有礼貌,所以叫你吃些苦头。如今见你这般诚心,神仙是不肯过份待人的,可不将你一阵风送回家来了。总而言之,什么痴老、老郎、老郎的师父、终南的道童,都是张老一身所幻化的。自头到尾,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儿。说句爽快话,和你这个多嘴先生,闹这一阵玩笑罢了。”法善仍是将信将疑。只得整好衣冠,赶入宫去。早见天子和一位老道,在那里大谈玄经秘籍咧。这才深信他妻子的话,原有见地。
天子见他回来了,笑说:“倒辛苦你劳动了一趟。”法善情知那道人即是张果,随即叩头道:“张道长是来了。微臣却为了一句饶舌,险些不得回来,再见万岁。”天子笑问如何情形。法善起来,又向张果行了个礼,笑道:“万岁不必问臣怎样怎样,横竖一切事情,全在这位国师肚子中间。万岁慢慢地问他就是了。”张果也笑道:“又胡说了,就不记得你妻子怎样对你说来。”从此张果奉诏在集贤院中安置,每天只在朝中随班进退。闲时也被召入宫,讲些修道玄理。初时很想天子能够修心立德,做个圣明之主。纵有劫数,或可挽回一二。这时的天子玄宗皇帝,初即位时倒也非常勤政爱民,开元之治,后世比于贞观。
到了后来,天下太平,万民乐业,这位天子便有些骄淫昏愦起来。到了改元天宝之后,内有宠妃杨玉环,外有幸臣安禄山,勾结一气,宣淫宫禁。朝中大臣又多结党营私,搅乱时局。张果在朝多年,眼见天下多故,劫运已成。这安禄山便是自己所放天平山下的老狐投生。他的行为,也多轶出范围之事。知道天下不久大乱,既然不能挽救,何必久混朝堂。这日下朝之后,便把退休之意对吕祖谈起。吕祖这几天却又发生了一件风流妙事。听得张果说话,因笑道:“师叔倒想走了。我却得了一位情人,这几时正来得要好,一时怎舍得离开京城咧。”张果听了大笑道:“神仙也有情人?这可是你作古的吧。”吕祖正色道:“怎么神仙不许有情人么?你要没甚么大事,就跟我去逛逛,才知道我这情人是真正的国色天姿,值得我如此钟情咧。”张果因他说得奇突,便道:“我就跟你去玩玩吧。”说罢,就要和他同走。吕祖藏书网笑道:“且慢,这等香艳地方,你我这样打扮,可有些不大相宜。”张果笑道:“原来你还不是拿本来面目和人家相见。可见你待人毫无诚意,怎能算得情人呢?”
一句话,说得吕祖哑口无言,不觉相视而笑。于是吕祖就化了个青年书生。张果便幻为中年商人模样。二人出了集贤院,步行而往,走过许多街市,方至一处大院落。吕祖以指叩门,里面开门出来,乃是一个下人打扮的,一见吕祖,口称王公子,满面堆下笑容,十分恭敬的样子;又对张果也行了个礼。张果笑道:“原来你倒有些面子,可惜变做王公子了。”吕祖慌忙以目示意,让他别多言。二仙进了门,经过大天井,绕出一条很长的走廊,方是里面正屋。张仙悄问吕祖,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吕祖悄悄地说道:“师叔,不好问得,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张仙不觉好生纳闷。一会儿走到大厅上,后面走出许多华衣丽服的年轻女子,一个个笑逐颜开,齐叫王公子。其中有一人相貌生得最美,年纪虽然略许大些,而天生丰韵,绰约娉婷,却非余女所及。吕祖笑对张仙说:“这便是小侄的情人,她叫白牡丹。”
张果听了白牡丹三个字,又见到这等情景,方知吕祖这一玩,竟玩到勾栏院中来了。心中兀自掌不住耍笑,只忍住了。看那白牡丹分开众人,挨近身来,把二仙一手一人,挽了进去。走过大厅后面,还有一间小小花厅。花厅两旁全是帘幕深垂、芬香扑鼻的绣闼香房。白牡丹把二仙拉入东首一间。张仙抬头一看,见室中陈设全是极考究的器具。最令他注目的,乃是妆台边悬的一副小小对联,下署回道人款。不觉手指吕祖,哈哈大笑。吕祖笑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师叔也太少见多怪了。”张仙道:“我不笑别的,笑你如此多情,不怕堕入阿鼻地狱么?”吕祖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不叫白牡丹么,我就情愿为她而死了。”张果未答。白牡丹却不容他说这等话,便伸出纤纤玉手,将他的嘴扪住,笑道:“人家说话,总要图个吉利,也没见你这位公子,口口声声总管说死说活。你为我死,可知我还不肯给你死咧。”
二仙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白牡丹见二仙笑她,禁不住佯羞薄怒,赖在吕祖身上,要和他不依起来。吕祖慌忙饶舌道:“好姊姊,我这是和你耍子呀,怎么怪起我来了。”张仙坐在一边,见他们这等粘缠,不觉摇摇头笑道:“这倒真难为你,居然有此本领。”吕祖正色道:“这算得什么?我还请师叔喝会亲酒呢!会了亲,今晚小侄就得放肆一次,和这姊姊做些风流之事埃”张仙大笑道:“罢了,这会亲酒,可好请你照顾别人去吧。我这老头子夹在中间,别惹你们厌恶。”吕祖笑道:“师叔真乃古道君子。既如此,小侄就另请别的朋友去,改日再治酒筵吧。”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张仙要走。吕祖只得陪他一同出了院,回到集贤院寓所,张仙十分诧异这事,又知吕祖决不是无意之举,当下笑问其故。吕祖才告诉他道:“说起此女,我俩还算是老伴当哩。这人前生叫小金子,姓朱。我在庐山学剑之前,我们有过那样一层关系。小侄那时曾有那样一句话,当面允许她。如今巧在此地相逢。后来学剑成功,何大仙姑还向我开过一次玩笑。彼时小侄道行浅薄,还当她是戏言。如今却知道修道人真不能轻易允许人家什么的。为了那时一句话,真个便欠下了一注孽债。偏偏小侄到了京师,这女子却又二次转生,落在勾栏之中。小侄见她体颜神情,语言声气,和她前生一式无二,不期心中为之一动,立刻又记起仙姑的话来,默地一算,可不是。这人倒具有些大造化,该在我手中脱度。因此我便预备趁这空儿,将她提拔一番,也不枉她前生和我这一段缘份儿。”
张仙听说,这才恍然大悟道:“我就料你终有些子道理在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那就不怪你和她做起情人来了。”吕祖又道:“不瞒师叔说,我已试了她两次了。第一次,是试她这人良心如何。因她在幼年的时候,就有挟持生母狠辣的手段。这等心肠,就非人情所宜。但那时她是为自卫计,却还情有可原。我便和她打得很热。一天,装着急病要死。看她哭哭啼啼,请医问卜,那样子真是很诚恳的。”
张仙听了,大笑道:“你上当了。这等地方,哪有真心待人的。她那啼哭着忙,看是非常恳切,其实还是一种灌迷汤的手段罢了。”吕祖不等他说完,就摇头笑道:“师叔太克己了。这等妓女手段,只能哄得别人。若连我们神仙,都可以骗得过去,那就……那就……”说了两个“那就”,张仙又接下去笑道:“那就什么?那就成了神仙中的妓女了。”
一句话,引得吕祖大笑起来。又道:“第二次,我又设法试她的胆量,可有拼得性命的决心?这一试,居然也使我非常惬意。今后我就要进行第三试了。”张仙笑道:“你这也不是神仙度凡人,也不像公子玩妓女,倒是国家考试人才了。我倒替你耽着一件心事,似你这种方法,在你自谓别有苦心,单怕千秋万世之后,后人把你的意思,以讹传讹的,变个样儿,竟会说吕纯阳三戏白牡丹。形于歌曲,扮为戏剧,白发老妪,黄口稚童,当作神仙风流的艳史,永远传说起来,看你可能受得受不得?”吕祖笑道:“别人是不会这样胡闹的。除非你这位师叔,要开起我小侄的玩笑来。只要你一句话儿,流传下去,马上可以变三试为三戏。好在小侄只抱实际利人的宗旨,本身名节,但求本心无愧,好歹都非所计。再说风流神仙四字,何等不好,神仙难得风流,风流之人安得成仙?今小侄竟能以神仙而风流,风流而兼为神仙,岂非自有神仙以来第一佳话么?小侄倒也非常愿意领受这个美号咧。”
张仙大笑道:“好好,我一定成你之志,替你扬个风流之名于后世吧。”说得吕祖也大笑起来。后来八仙聚会,张仙把此话说与大众听了。其中蓝采和最顽皮,韩湘子也好耍,竟替他造下一段神仙趣史;名为“吕纯阳三戏白牡丹”。内中大致说,吕祖生性潇洒,是神仙中最风流不羁的人。曾在洛阳遇妓女白牡丹。吕祖见而悦之,遂与交好。吕祖是纯阳之体,能久战不泄。白牡丹也是风尘健将,既爱吕祖之貌,复尝其房事之勇,相交颇得,但终疑其不泄之故。后来何仙姑、蓝采和、韩湘子等云游至洛阳,闻知其事,遂化为凡人,对白牡丹说道:“你所交之客,可有异于常人?”白牡丹正因心有疑惑,苦于无从探问,既见三仙问及,即行举实相告。三仙因对她说明,此客是吕仙化身,如得他泄精一次,当可度。白牡丹急求其法。三仙因教以交合之时,在吕仙肋下,用力抠住,勿令避开,如此便可使他一泄。白牡丹如言试之,果然。吕祖惊而一算,方知被三仙捉弄。还喜他是纯阳之体,不生何种影响。若遇他仙,真将堕入轮回了。吕祖因白牡丹能得自己之精,虽出三仙教导,究竟不算无缘,便度她出世,成为地仙云云。这原是韩、蓝二仙一时游戏之作,而后人竟信为真实。果如张仙所言:‘形于诗歌,扮为杂剧,弄得妇孺皆知。’而吕祖之风流神仙,乃真为世所艳称。其实内中情节,显然有不通之处。在同道中互相戏谑,原无不可。若出之凡夫之口,非但不敬,也且为道人所笑,甚无谓也。因此后人又有三戏白牡丹为另一吕洞宾,与吕祖无关之说,以相纠正。
此说自具苦心,未可厚非,但终非根本纠误之法。唯本书作者,从许多秘籍中探考而得三试故事,兼知讹传三戏之故,亟为详述其事。庶几从今以后,不致再有那种诬圣不敬的传述了。
再说,吕祖把两试白牡丹之事,告诉张仙。张仙问他三试之法。吕祖笑道:“这等事情,要随机生发,哪有一定之理。如今要请教师叔怎样脱离朝纲呢?”张仙叹息道:“自我入朝任当今国师以来,转瞬在阳世过了二十多年了。眼见天子昏淫日甚。请了我来,除了高兴时候谈几句空言无补的道经以外,便是请我玩些把戏,给大家玩笑一阵。其中更有一事,使我万难再留的是,那个狐儿投生的安禄山,竟然渎乱宫闱,干出许多猥鄙之事。天子不明,反把他当作干儿子。种种可羞可耻之事,使我万万看不过去,忍不下去。照我本心,恨不得>?将他立刻处死。问他从前如何说法,怎么一入人间,就这样肆意妄为起来?但他既然是应劫而生,我又如何去收拾他呢?好在我本早要脱身,还是趁早走开,不见不闻,倒也干净。贤侄,你看此事如何?”吕祖听了,神机一运,笑道:“师叔可曾算过几时可以回山复旨?”张仙道:“倒还不曾推排到此。”吕祖笑道:“小侄已替师叔算准,大约三五天内,必可离朝下野。但须收一徒弟回去。师叔将此话放在肚里,自有速验。”张仙听了,也没说什么。
未知吕祖如何三试白牡丹,张仙何日回山,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倒骑驴背果老显灵应 追偿俗债吕祖度情人
却说唐明皇自请得张果大仙为国师之后,先时倒也虔心诚意的请教些玄门大道。后来惑于酒色,连国家大事都懒得顾问,哪里还有修仙了道之心。只因张仙有许多神奇圣迹,每值高兴时,就将他请来玩些把戏耍耍。有一次,明皇见张仙骑的驴子十分神骏。张仙每次出门,总是倒骑而行,甚以为异,特请骑驴入宫,在那御花园内游骋一番。张仙本忠孝之心,对于天子,无时不存敬畏。天子之命,自然不敢有违。当下奉诏入园,先在各处倒骑驴子,兜了一个大圈儿,他这驴子也奇,并不要他回头指导,自能顺他心之所至,忽快忽慢,按程跑去,从来不得有误。跑了一会儿,天子宣他入宫赐宴,命将驴子系在园内,喂以食料。张仙辞道:“臣驴向不用食料,至多赐水一杯足矣。”天子准奏,命内侍牵去饮去,一面设宴与张仙对酌。
谈了一会儿,天子托故辞开,命群臣陪宴。自己却悄悄跑去看那驴子。据内侍奏称,驴子饮了一杯清水,便不肯喝了。天子即命赐他喝酒。内侍扛上一大坛陈酒,给驴子喝。驴子喝了一口,觉有异味,便不肯再喝。天子怒道:“它不喝酒,就将它砍了。”驴子闻谕,不等内侍强灌,竟自抬起头,两足捧坛,汩汩如流,把一坛好酒,一齐喝了下去,立刻跪着,举起两只前腿,向天子作拜谢的形状。天子大喜,正要奖赏它几句,不防驴子的酒性大作,身子一软一软,懒洋洋地向着侧边横倒下去。内侍连连喝它,也不起来,踢它一脚,也不动弹,却听得拍的一声,好似踢在纸壳儿上。
天子大异,自己走上前去,连踢两脚,也是连着两声响,真像踢在纸质制成的对象上头一般,不觉又奇又笑。再瞧那驴子时,却已横挺在地上,两眼白瞪,气息毫无,原来已是寿终归天了。天子此时倒也有些慌张,忙问:“你们瞧瞧,可有救没有?要如没救时,赶快将它埋了,等会儿老道查起来时,就说逃走了吧。不要对他说出真话来,使他瞧得我们都是好玩的孩子气。”一语未了,一个内侍已将驴子一手拉起来,怪声大叫:“这驴子是假的,是一头纸驴子。”天子也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可不是,真是一头纸糊的驴子。不觉哈哈大笑道:“这老道也忒会玩儿,拿这纸糊的驴子哄人。要不是灌它这一坛好酒,险些都上他的当。你们把这驴子带着,随朕同去问那老道去。”于是天子在前,众内侍在后,拖着那头纸驴,一直来到张仙面前。天子笑道:“你这老道好会哄人,怎么把一头纸驴子,骑进朕的宫中来。”张仙慌忙俯伏奏道:“臣所乘本系纸驴,赖臣些小技能,混充真驴,经陛下用酒灌醉,则真相毕露,犹之世俗所称,纸糊老虎,望之若真,未尝不可欺人于一时,决不能持于久远。所以天下事唯真为可贵。虚伪之事,不足道也。”
天子听了,笑道:“卿可谓善于讽刺。请问纸糊的老虎,也能使它行动吗?”张仙奏道:“总是凭借一点道法。虎之与驴,有何分别?”天子即命用纸制成一虎,令张仙试之。张仙奏道:“不必制成,即随意取一张白纸,加以咒语,立可成虎。”天子大喜,立令试为。张仙取纸入握,尽力揉搓了一阵,念念有词,撇手放去,喝声疾,只见一只斑斓猛虎,张牙舞爪,在殿下跳着。天子恐它上来,急问此虎可能伤人?张仙奏道:“纸驴既能行路,纸虎安见不能伤人。”天子心中害怕,忙道:“卿道法高明,神通广大,真是可佩可敬!如今请将此纸虎收起,免它野性发作,误伤人命。”张仙道:“有臣在此,何惧假虎作祟。”说罢,挥手作势,纸虎立仆。天子和众臣明明都见虎虽死,还是虎的形状。张仙却说已变回一团白纸了。此外唯叶法师也能瞧得出是个小小的纸团儿。张仙不禁一笑,亲自收回,放入手中,又轻轻地摊了开来,这才完全回复了一张白纸。
又一次,天子闻他酒量极好,有心将他灌醉,便于酒中置药,强令饮满十壶。张仙跪奏道:“臣的酒量实小,过饮必致失仪。陛下必赐一醉,臣有一徒弟,可以代饮。如蒙恩准,即召来面试。”天子问弟子安在?张仙向天一招手,即闻轰然一声,一个清俊的小道士自殿角飞下,宛如鸟堕。天子大喜,召问数语,对答从容,仪节娴熟,天子甚爱之,即命赐酒。道童一气连饮十壶,毫无醉容。再赐十觥,也一气喝干。天子笑道:“可将后宫大坛御酒取来,看他可饮得完否?”张仙慌忙跪奏:“不可再赐,赐则必醉,醉必失仪。此不过博龙颜一笑为欢。一致失仪,便为乱性,反非微臣为陛下解闷之本意了。”
天子不允,仍命去龋,道童忽仰仆于地。张仙忙道:“这孩子如此不懂规矩。唯陛下幸恕之。”一面说,一面急以巾覆之。一会儿,内侍禀称,御酒一大坛,连坛失踪。天子怒道:“宫闱重地,焉有失物之理?立命重究。”张仙跪奏道:“请陛下息怒,坛在小臣巾下。”天子大惊,命内侍启巾视之,哪里还有什么道童,只有盛酒的坛矗立在那里。倒出酒来一量,刚才道童所饮的二十壶,一滴不少,完全在内。天子不觉大笑。又一次,天子对高力士说道:“朕闻饮堇而不苦者,唯神仙能之。”高力士凑趣道:“可令张果一试。”天子即命取堇和酒以赐张仙。张仙饮讫,不觉醺然道:“这是什么酒,好像有些异味。”天子见他饮醉,即令设榻于宫,叫内侍扶他去睡。次日起来,牙齿都变成黑色。张仙笑了笑,举手中如意,轻轻地一擦,立刻恢复洁白之状。
又一次,随天子出猎,得一大鹿。天子命烹来下酒。张仙道:“这是仙鹿,寿已>.99lib.千年。昔汉武帝元狩五年,畋上林时得之,不意至今尚在人间。”天子笑道:“有何为证。”张仙道:“武帝得而放生,以小铜牌挂在鹿的左角上。”天子命验之,果然有一个二寸长的铜牌,不过字迹模糊,不可辨识。天子乃命在鹿的右角上,再挂一牌,仍放它去。天子因此格外赞赏他的博学。
张仙在朝二十余年,见天子对他不过是玩玩把戏,寻寻开心,于时政得失,人民疾苦,丝毫没有裨益,因此几次求去。天子竭意慰留,不肯放行。张仙本是八仙中最拘谨的人,见天子如此相待,又不敢固执求去,更不忍不别而行。此时吕祖仍在他的寓中,朝夕不离。因此张仙将为难情形告诉吕祖。自从那天同游勾栏院回来,张仙又提起归山之议。吕祖替他推算,说他至多还有几天俗缘。俗缘一满,便可如他的志,还可得一好徒弟。张仙听他这般说法,自己也不再推算未来。谁知天子因他屡显灵异,久欲知其出身。问之再四,张仙终不实对。他的意思,是深怕说出本来面目,未免骇人耳目,有玷物议,倒也不是惭愧出身非类,惹人笑谈。天子既不能得他实对,便和叶法善说及此事。法善先不肯说。
天子有心激他道:“你身为法师,张果又是你所引进,如何不知他的出身?可见你这法师,也是有名无实,一点道行都没有的。”法善经这一激,禁不住满面绯红,发起急来,说道:“臣焉能不知张国师,但恐国师知道是臣饶舌,必置臣于死。那时陛下可肯替臣代求国师,请他不要为难我。”天子笑道:“言出你口,入朕耳。朕但自己明白,又不告诉别人,国师如何知道?”法善道:“陛下太轻视张国师。国师是有数的金仙。我等一言一动,他都晓得,何必人家传与他听呢?”
天子道:“卿放胆说来,国师如和你作对,我也怜她一片纯诚,哀她处境危险,慨然允收为徒。方把她的前生和本身来历说给她听。
“就在这第二天,用法送她出院,一阵风摄出京城,叫她步行到终南山去。如今看她可能已到终南,毫无悔心。果能诚心精进,不惮艰苦,等她到终南之日,我自另有布置,将她栽培一番。大约五百年以后,许有些儿造化。”张仙笑道:“这也不过是尽尽人情而已。其实,她既有此觉悟,又得到你这样好的师父,将来必可成仙。何必还要再试三试之后,再给她一个最后的大试呢?”吕祖大笑,又道:“师叔尊论确是不错。但一个平常女子,侥幸得遇我辈,一念之聪,便令成仙,不叫她先经一点危险辛苦,未免忒便宜了她吧。”张仙也笑道:“你难道不念这几时同床共枕之情么?”吕仙又大笑不已。
谈了一会儿,张仙又议如何走法。吕祖附耳低言道:“如此这般,就一点不落痕迹了。”张仙听了,拍手称妙。过了一天,天子终念张仙三天不朝,心中怀着鬼胎,怕他不悦,又怕他回山,便派四个内侍,将着旨意,赐他许多珍奇佳果。哪知张仙病得正凶。内侍到门,下人回说,国师病重,不能接旨。内侍丢下赐品回去,奏闻天子。天子大惊,问法师道:“神仙也会生病么?”此时的叶法善已做了张仙的徒弟,早知乃师之意,因对道:“神仙与常人总是一般,自然也会生病的。”天子正要再派太医前去诊视,忽得奏称国师业已逝世了。天子大为惊异,便和叶法善等,一同驾临集贤院吊唁。当有院中诸臣奏请回銮,说:“国师死后,身体已腐,臭秽不堪,恐伤圣躯,乞中止吊唁。天子益发疑惑,说平人死了,也不能立刻腐烂。何况国师,究是仙体,焉得如此易朽。”便吩咐法师代朕致祭,并要随时留心国师是否真死;抑系假装病亡,以便私归道山。得了实情,奏与朕知。
说毕,回宫而去。叶法善只得和一班集贤院同人并公卿前来吊奠。大家料理张仙身后之事,棺殓既毕,抬出门去。据抬棺人说,棺木和平人一般沉重。天子得知,信张仙真死。直到后来安史之乱,天子蒙尘入蜀,途中亲自见一位神仙自天而下,向天子叩首三下,转眼不见。来人呈上玉匣一缄,启而视之,内述乱事因果甚详。并言皇帝不久可回京城,伏乞珍重龙体,等语。内附昔年天子所赐玉如意一柄,而不署姓氏。天子疑神仙必是张果所托致书者,则张果未死,必无可疑。回銮后,命人掘棺视之,乃瘗一竹杖耳。
未知张果假死之后,究去哪里,尚有什么奇事?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攻异端文公黜道教 降霖雨湘子显神通
却说韩湘子投生韩府,转瞬已是十多岁了。当他五岁上头,他父亲韩会见他聪明出众,因对兄弟韩愈说:“湘子这孩子,天资很好,看来可望成才。须请个好先生,教他读书。”韩愈听了,便四处留心,陆续聘到几位名宿先生,专授湘子一人。
不料湘子生有宿慧,无论什么经书,经不得他的眼,一经过眼,不但朗朗成诵,而且不烦先生讲解,自能悟澈其中深微奥妙的理旨。有些地方,往往先生所引为难讲难明的,湘子偏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说出一番确切不移的大道理来,弄得几位先生一个个自叹不如。教过一年,第二年便不肯蝉联而下。因此到湘子十二?t>岁时,已经换了四五位有名先生。
这年冬天,又因先生辞馆,远近数百里内,闻得韩家公子是真正神童,便是平日自命不凡的老师宿儒,生怕跌翻在这位神童手里,坏了自己一世才名,谁也不肯轻易前来尝试。请了多时,竟请不到一位名师。韩会不觉对韩愈笑道:“看来今世号称名宿,本领都不过如此。怎么一个个弄不过小孩子呢?”
韩愈正色道:“兄长别这么说。小孩子家,凭着些小聪明,略得一二皮毛,凑巧给他说着几处古人的漏洞,也还不知他见解的是非。兄长怎便把他看得如此了不得。至于以前请的几位先生,据小弟所知,如某某几位,实在是有大学问,大本领的。他们的聪明资禀,或者不如湘子,若论真才实学,不说别的,单说他们萤窗攻苦这四五十年,无论如何决非孩子们三年五载、一知半解的工夫,可能比拟什一。他们所以辞馆的原因,或者自顾精神不济,怕误人子弟;或者湘子自恃聪明,不免有些狂妄自大之处。他们瞧在你我老弟兄份上,又不好说出真情,反伤宾东和气,可不说句客气话儿,大家分手了事。兄长如何竟这般深信湘子才学胜过一般名宿起来。这等说话,万万不要使孩子们听见。本来年轻轻儿,不知天高地厚,一旦听得你做老子的如此奖誉,还有不狂放自尊、眼高于顶么?到了这个地步,兄长啊,只怕他这一点聪明,不为福利,甚或应了孟子所言盆成括一流人物,不但非孩子之福,也恐为韩门之祸呢!”韩会听了,默然不语。
三冬将尽,转眼开春,湘子已在要紧攻学之时。一时三刻找不到一位先生,却终是一件困难问.99lib?题。弟兄们时时谈起这事,都觉非常为难。谁知这年腊底,忽然来了一位青年,投刺请见两位大人。老兄弟俩见他的名刺上写着吕谷朋三字。大家记了记都说,不曾有这么一个朋友。一同整衣出见,见这人年不满三十,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英俊不凡,轩爽出众。兄弟俩不由得都吃了一惊,似觉有生以来,入世多年,不曾眼见这般俊雅人物。心中这般想,面上就不知不觉露出十分钦爱的意态来。
接谈之下,方知这人是个不第秀才,自信学贯天人,既不能入主司之目,也不再作登科之想,一向只在各显家教读为业。今闻府中公子非常聪明,多少名宿都知难而退,如今竟还请不到一位适当的师傅。小子不揣其愚,以为不世之才,当有出尘之日,为之师长,方能日进无疆,不难成为道人。小子不敏,窃不自谦,敢效毛生之自荐。还请公子先来一见,如果不蒙信重,还当即刻引退,不蹈以前诸先生之覆辙。二公见他语音清朗,气概非常,已知此公必是大有来历的人。一面和他敷衍着,一面就把湘子召来,叫和谷朋相见。此时韩会心中唯恐湘子或过骄妄,以为多少老师宿儒,尚且被我难倒,何况这样一位年轻的人。万一当面抢白几句,倒不成个意思。哪知湘子一见谷朋,先作一番打量,随即上前,含笑一揖,不知不觉拜了下去,连叩几个头,口中说道:“这位才是我韩湘子的先生呢。”
老弟兄俩见了这番情景,不觉大为诧异,因笑对谷朋说:“这孩子人倒聪明,就是性子太倔强了些,每次请来的先生,总不曾见他如此心悦诚服的样子。”谷朋接笑道:“不羁之才,当有特殊的教法,或者以前几位老师,虽然久拟皋比,却不曾教过这等特别聪颖的学生。他们把公子这样的人才,也当作普通子弟看待,施以同样的教授,这就无怪格格不入了。”韩会因请谷朋考验湘子的学业,实是顺便还想看看先生的本领。谷朋岂不明白,当就湘子平时所学的功夫,随意和他谈。湘子自谓这些都是极浅近的学问。哪知一经谷朋指导,才觉本人所知所解,真不过是一种皮毛而已。凡是谷朋所说的深微之理,都是以前几位先生所未曾说及,不觉心胸顿开,喜笑道:“何如,我不是说,这位才是我真正的师父吗!他说的都是极平常的道理。总觉我自己一句也说不上来。这就可见先生的真实功夫了。”
韩愈本来最怕湘子好作聪明,浅解经书,把古人的著作,看得太过容易。如今谷朋这样一来,第一好处,就是能使湘子识得读书的艰苦,以后不敢再以一知半解,自欺欺人。当下他心中也就非常满意。就此三面言定,把谷朋先生请在家中,一连教了三年。湘子不但学业猛进,而且人品也谦厚规矩了不少。此时韩会已经去世。韩愈本来对于这位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谁知后来却发现了一件事情,使他大不满意。只因湘子自从谷朋读书以来,专一喜欢研究些道学之书,有时还讲究什么打坐咧,内功咧,又是什么金丹咧,什么大道之类。这样一来,便把个韩愈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本自诩卫孔教,以传道继统自负的人,眼见家中子侄们竟趋入异端一流,自己安能再服别人?可是等他发现这些情形时,已在三年之后。
据湘子自己说,已把一点灵苗完全放在道门中,马上就要离家修道去。韩愈大怒;亲自执着大杖,讯问湘子,这等学问,是谁教给你的?可是那位谷朋先生传授与你?湘子也不惧怕,竟自岸然说道:“三教都是圣道。怎见得儒、佛两派必定是异端之学?叔父诋毁佛、道两家,是因眼见世上的和尚道士,只会作恶骗钱,一点不懂学理,所以痛恶深绝到这般田地。其实这批东西,正是两教的贼类,不但为孔道所不容,就是佛、道两教中,也并不承认有这一类假冒招牌,藉名乞食的东西。叔父若能平心静气,把两教真正的奥义微言,玄经秘籍,稍加一番研究,便知此中至理,还有为儒家所不能企及者哩。”
韩愈听了,气得拍案顿足,大骂湘子无君无父,是夷狄禽兽之辈。又说:“这都是那个什么吕谷朋教的好书。当初我原有些疑心,为他效那毛遂自荐,不待人请,送上门来,从古到今,哪有这等苟且自轻的先生。也因你这奴才,多少好先生,看不惯你的狂妄相儿,一个个被你撵走,没奈何,就将这人留下,暂时试用一下。可也不晓这人是何来历,曾在什么人家做过西宾,糊胡涂涂地将他一留,就留了三年之久。怪我这几年来国事萦心,总没工夫来调查你的学业。不料你竟不自受至此,一步步走入歧路上去。虽说教授之责,属于师傅,但你那么倔强不法的脾气,多少正经规矩的先生,被你得罪了去。偏偏对于这等邪说妄行,误尽青年的妄人,你又那么慕而且敬的事事服从起来。可见毕竟还是你这奴才自己太不学好的缘故。从今为始,你要做我韩门令子,须听为叔的指教,把三年来所学的异端之学,完全丢却。不但不许出诸口,简直不准再去想它一想,好好儿用正当的功来,好在年纪还小,出去考功名,还早得很咧。你又有那样天资,只要再加三年苦功,着实来得及哩。要是不然,我韩门中果然不配有你这等子孙。就是我堂堂华夏,也没有你这种邪人。不但我这府中不配你住,连这四海之内,率土之滨,也非你所能立足。”
湘子见他说得如此厉害,心中也是不悦,因微微一笑道:“叔父便把道教看得如此不堪,把侄儿当作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么?老实告诉叔父,叔父虽然瞧不起侄子,侄子却奉了师父法旨。因知叔父乃玉皇殿上卷廉大将冲和子获罪谪贬。侄儿如要成道,第一次先度脱叔父,方可升天受职咧。叔父,你知道我师父是什么人?谅叔父专心要继传孔道的圣人,或未必知道道教中的几位重要金仙。但侄儿却不能不向叔父说一声儿。原来侄儿现在这位师尊,正是道门中最孚声望,好比孔门中颜曾孟荀一流人物。他姓吕,名岩,字洞宾。谷朋一字,便是洞宾之隐谜。叔父啊,这位吕先生,才真的是天上有数的大罗金仙啊!”
湘子正想把吕祖出身和他修道始末、得道时期,并三年来师徒授受情形,报告韩愈。不料韩愈听到上面这几句话,已经气得掩住双耳,没口子只喊:坏了坏了,这厮疯了!这厮疯了!一面把书案拍得怪响的,叫请师老爷来。湘子见他气得这样情景,不觉万分好笑,忙拦住道:“叔父不要性急,我那吕师父,他早已算准我们师徒于今日分手。叔父此时派人去请他,只怕也嫌太迟了。”韩愈不信,催那下人快到书房,要是师老爷在呢,马上请他来。下人们应声要去,不料承值书房的书僮忽然跑了来,和这下人劈头碰个正着。韩愈叱问书僮来此做什么?
书僮赶上几步,呈上一封书信,乃是吕师爷留别韩愈的。韩愈心中却才有些奇怪,慌忙拆开一瞧,内中大致说:令侄前生本是天上金仙。为因诖误公事,被谪湘江岸上。伊本是白鹤修成的仙体,此时仍为鹤体。谪期届满,合由本人与业师钟离云房,共同收录门下。因此送他转入阳世,再行修道,方可度脱升天,归他的本真。又说韩愈前生之事,和湘子所言一般无二。未了,方说:“生有夙慧,修为颇易。三年之间,已通玄理。如今即应早离家室,速赴名山修养。二十年后,可以小成。三十年后,应由他亲度叔父成道。”此下还有几句告别之语。韩愈见了此函,气得说不出话来,双手一扯,把那封信扯得粉碎。可然作怪,信纸碎而复合,仍如原状。韩愈见了,越骇越怒,大骂:“妖道既诱吾侄,怎敢和我开玩笑。”吩咐下人,赶紧取火烧毁。下人遵命,点火来烧,明明见得烈焰纷腾,纸成灰烬,四散飞开。但是转眼之间,一张信笺依旧平平整整地放在案上。
韩愈不觉仰天大叹道:“妖人作祟,总是我德薄无能之故,也是我韩氏家运太蹇。好好的子侄,竟被妖精引坏。事已至此,可问你这奴才,如今打算怎样?要是深信妖人,一定要趋入异端,与其将来流毒中原,贻祸后学,的确还是早早请你出去为是。我既不敢留你在家,为名教之罪人,祖宗之叛子,也不忍由我叔子之手,将你送去有司衙门惩治,或将你驱逐到夷狄之外去。好在你有仙师提拔,本来预备出家,还是请你自便吧。倘使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叔父和你的父母、祖宗,就该听我方才教训你的话,赶紧把心思摆正,神智弄清,再休讲那些邪说妄行,好好读圣贤的经传,那便是我韩氏祖宗的好子孙,是我神明华夏的好百姓。将来应试成名,荣耀祖宗,还是小事,我还望你能够助成我这番翊圣卫道的大事业咧。是非去取,你自己审择而行吧。”说了这话,也不再取那信,气吁吁地走了。
湘子当夜草成一封长禀,内述自己修道之志,并望将来叔父也能及早回头,免堕浩劫。情词异常恳切。写好之后,放在书室中,自己却悄悄地离了家门,竟去嵩山修道去了。这边韩愈将湘子一顿痛斥,回到内宅,还是怒气不息。他夫人问起缘由,韩愈把这事大略地说了一番。夫人不觉埋怨道:“大伯去世,大房只此一子,大姆爱如珍宝。从前大伯骂他几句,大姆还要啼啼哭哭地闹个不休。如今你将他这般训斥,这孩子有些呆性,他在这两年中,和那位吕师父,真是顷刻不离,万分亲热。每逢放学回来,见了人,常论说他这位师父真是大罗天仙,说得那么有神通,那么好学问。自己从他读书,将来稳稳也可成仙。还说什么叔父虽然有功儒教,但他前生乃是灵霄殿上有职的仙人,将来少不得仍要归入道门。到了那时,还得他来引你入道呢。这等话,我们是听得很久了。大家都当他是孩子的话,哪个去理会他?直到今年以来,才见他有许多事情,确实做得奇怪。他会平地升空,游行云雾之中;又能钻身入地,瞬息不见。据说,这些都是那位师父传授他的。可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神仙的一种小玩艺儿罢了。于真正性命之学,和不老长生之术,金丹大道之用,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夫人说到这里,把个韩愈听得更加着急顿足拍案起来,反把夫人训斥了一顿,说她不该隐匿至今,养成他的劣性。这一顿骂,倒把夫人要劝的话堵得说不下去了。韩愈心中想道,这孩子年纪究竟还小,受了这顿教训,好在他那师父又走了,今后还得我自己费些精神,好好管教一番才好。自己沉思了一会儿,因有公事,便出去了。去不多时,忽得湘子出家的消息,这才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忙赶回家门。家中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了。
此时的韩愈,几乎成为全家的矢的,弄得一位辅翼名教文起八代的一朝大儒,除挨讥受责、唉声叹气之外,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从此韩氏一家,便时时陷于悲戚忧苦之境。
直到三年之后,湘子托了一个乡人,寄回一封家信,大家才把重重的忧云,稍许拨开了些。再过十余年,湘子得云房先生传赐《天罡美汇》一书,揣摩简炼,五年而通其大意。适吕祖降临嵩山,命他下山点化叔父。湘子道装打扮,驾云到了京师,回家拜母徐夫人。夫人见了湘子,宛如天上掉下一个活宝。湘子跪进丹药,母婶各一。此时两位夫人都已五十余岁,衰弱多病,自服此丹,精神转健,比年轻时更好。湘子见了叔父,韩愈还是一派盛气,问他在外学了些什么?湘子大略说了几句。韩愈大怒,命人把他道衣剥了。湘子绝不抵挡,由他们用力剥卸。不料那件道袍好似生在皮外,粘附身体一般。剥了半天,连带子也解不下来。正在大吵,忽报圣旨下来,乃是天子因亢旱病民,派韩愈前去社稷坛祈雨。韩愈不敢迟延,衣冠而去。湘子笑对母、婶说:“叔父这样求雨,便求个三年五载,也弄不到一些雨水。”婶母却信他的道法,因说:“好侄子,既这么说,侄子可去帮助叔父,作些功德,也叫你叔叔可以相信你的道法,莫再和你作对,可不是好。”湘子摇头笑道:“帮助叔父是侄子应份之事。若说要叔父信道,那却说得太早。据我看来,至少还得十年八载咧。”说毕一扭身,身影俱杳。
那韩愈正在坛上,一秉虔诚,求天叩地,希冀早降甘霖。不料,从早晨求到午后,不但雨水不见一滴,连黑云也不曾见过一片。依旧是火伞高张,阳威炙体。心中正在焦躁,忽见一个龌龊道人行而来,立在台下,向韩愈讪笑不已。韩愈心中正没好气,立命把这道人抓来。两旁兵役一声答应,将道人捉上台去。韩愈问他甚事好笑。道人笑道:“贫道不笑别的,笑大人只能为官,连求雨的本领都不曾学得。岂不可笑?”韩愈怒道:“你是哪里来的野道人?竟敢当面讥诮老夫。你既口出狂言,莫非你倒能够求雨么?”道人昂然说道:“自己不会,怎敢笑人?”韩愈便命他试法。要是试得不验,立刻抓去斩首。道人一笑,也不奏表,也不书符,只用宝剑一指,连呼几声“雷电之神安在”,忽听得半空中有人问道:“法师见召,有何旨意?”
台上台下众人望空看,果见雷公电母,带领许多天神天将,站在云端,向这道人施礼咧。众人才都吓得呆了,不约而同地一齐跪下,叩头如捣蒜一般。有的又向道人叩拜,口称大仙。把个韩愈弄得面上无光,大发雷霆,指着道人骂道:“大胆的野道,命你求雨,怎敢弄术欺人,煽惑民心?”道人不慌不忙,对云中说道:“此间亢旱,有冲和子奉当今诏旨,在此求雨。因他俗念太重,不信大道,上天吝予甘霖,求了大半天,不曾得到一滴水珠。如今是贫道..
不忍百姓遭殃,特去东海龙王那里借来一勺之水,预备分与众百姓们。望众尊神赶紧布云下雨。贫道即刻发水也。”
韩愈听他一味空言,又要和他为难。哪知半空中忽地打下一个大雷,接着闪电乃起,乌云密布。一霎时天昏地暗,日色无光,但有万道闪烁金蛇,弄得人们眼花缭乱。这一来,不但众人大呼:“真仙赐雨,人民有幸。”连那台上硬不服输的韩老尚书也是目瞪口呆了,不知要怎样才好。正在这个当儿,猛可地又是一阵轰天的大雷,接着众人都见道人腾身而起,飞入半天。万目睽睽瞧见他手持小瓶,向东南西北四面分洒。一霎时,大雨滂沱,势不可当。众人都匿身台下,万头攒动,把个台柱都几乎挤断。约有顿饭光景,道人在空中大声问道:“尔等百姓估计得雨水已足,可对我说一声儿,免得霪雨成灾,过犹不及。”众人大叫:“够了,够了,不必再下。请大仙下来,容小人们叩谢。”道人听了,提剑一挥,雨势立止。
众人出至台外,只见道人坐在台口,向韩愈施礼笑说:“幸不辱命。”众人也不管泥泞沾衣,一齐跪在地上叩头有声。只见韩愈始而发怔。怔了一会儿,忽又怒容满面,向道人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道:“我还不信这雨是你求的?”道人笑道:“这是万目共见的事情,不是贫道所求,难道倒是大人祈来的么?贫道是世外之人,不求功名,不需富贵,并不想和大人争功。大人何苦一定要强词夺理,反示人心不广呢?”韩愈怒道:“有甚凭据?”道人笑道:“众目共见,还不算是凭据么?大人再不相信,回去看府中,天井内空缸一只,现已盛有三尺一寸七分的雨量。”韩愈命人押着道人回去一量,果然不差丝毫。
道人突然下跪道:“叔父,如今可相信道法了吧!还请早随侄子修道去吧。”韩愈大惊,低头一看,这道人正是自己的侄儿韩湘子。
未知韩愈可能答应湘子的要求,同去修道,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造酒借花两试仙法 蓝关秦岭九度文公
却说韩愈听湘子再三劝他修道,心中勃然大怒,便命人拖进去,交与他母亲徐老夫人收管。此时的徐夫人,却已深信湘子得道是真。他本是很明大体有才干的人,倒也不肯怎样强留湘子,只对他说:“你叔叔望你成人立业,也是他长辈分内之事。你既能修仙成道,也算各行其志。我也不必一定听了你叔叔的话,强你所难。但有一句话对你说明,你既是有神通有法力的人,云来雾去,到东到西,原不算一回事儿。此后务要常常回来,看看你这老娘,等我大限到来,瞑目不视,那时任你的便,来与不来,均由你自己作主便了。”湘子道:“娘请放心,道门中最重忠孝。孩儿要没有母亲的心思,怎能回来探望母亲。此身不与禽兽无殊吗。我那两位仙师,又怎肯收我为徒呢?母亲尽管放心,只要孩儿刻苦上进,再过几年,前程未可限量。到了孩儿升天之日,母亲一定还在世上。孩儿还要度母亲出世,共享长寿之福哩。”夫人听了,也是欢慰。湘子见点醒叔父无效,仍回嵩山而去。
自此又过了几年,每隔二三年,必定回家一次,显些非常灵应给他叔父看。无奈韩愈是天生硬性的人,凭他说得天花乱坠,做得活灵活现,他却毫不动心,仍旧做他自己的事业,也不把湘子看在眼内。湘子却也坚毅不回,必要度他成功。一直点化他七八次。至第八次上,适值韩愈八旬大寿,湘子顺便祝嘏,再回家门。韩愈自顾年高,见侄子远来,心中一感,不觉把平日厌恨湘子之心轻了一大半。到了开筵之时,也命他入席代主,和一班公卿宾客谈话。众人知他真是有道神仙,一个个欲叨求些长生之道,却老之方。湘子也滔滔不绝地把些浅近易行有益身心之法,随意传授一些。这样一来,反激起韩愈的怒愤,说湘子不应在自己面前讲出这等邪说。便召了上去,问他道:“你口若悬河,当着许多尊长面上,任性胡说。究竟这几时,你在外边学点什么功夫?”湘子听了,随口吟道:
青山云山窟,此地是吾家。
子夜餐琼液,寅晨嚼绛霞。
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砂。
宝鼎存金虎,芝田养白鸦。
一瓢藏造化,三尺斩妖邪。
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
有人能学我,相与看仙葩。
韩愈怒道:“这厮一派狂言。”众宾都道:“既出大言,必有本领。令侄历显奇应,我辈无缘得见。今日恰喜相逢,何妨就请他显些神通,给大家开开眼界,增长知识。”韩愈因道:“他自言能造酒开花,就叫他一试。”湘子笑道:“这些不过是小道术,于真正大道无关。侄儿谨遵金谕,为酒以寿叔父,开花以娱佳宾。但侄儿所望于叔父的,却在彼不在此。若专以此等小事诱惑叔父,真成大不敬了。”韩愈道:“你尽口说,也是无用。何不快做出来?”湘子不答,命人取一空缸,置于庭前,上覆一幕,弹指三下,念念有词,揭幕露缸,果然满满的一缸美酒。湘子先奉韩愈,随后陆续奉上众宾,笑道:“列位大人,贫道此酒不比寻常,乃仙府玉液呀!无论何人,饮得一杯,寿延一纪,痼疾可除。”众宾争着饮讫。
湘子指定上席几位上宾说道:“某大人,某尚书,公等尊体原有某种老病,如今可就痊愈了。”别人听了,还不觉得,只有一位刘大人,得有气喘之症,一杯入肚,立刻痰尽气平,心胸安适起来,方才大声对韩愈说道:“韩大人,你这位令侄,真是有道神仙。别的不说,单道他赐的一杯仙酒,已把小弟半生疾病立刻除去。岂非神仙妙道?”原来韩愈年来身体日见衰弱,常有腰骨酸疼之患,更兼耳聋眼花,已有多年。自饮此酒,立刻眼大亮,耳官复聪,而且腰骨爽健,舒适无比,心中也正感动。听了刘大人的话,不觉也点点头,反朝湘子一笑道:“这倒是难为你了。可再把开花之法做出来,与列位大人佐酒。”
湘子遵命,问众人爱看什么花?众人故意说了几种已过时令的花。湘子作难道:“这等花木,死的死了,痿的痿了,一时哪里去找这种子来呢?”韩愈喝道:“可见你说的一半还是胡言!”湘子笑道:“叔叔不要性急。今天是叔叔大寿之期。侄子远道赶来,是为的什么?若区区玩艺儿都不替你弄到,未免太不诚敬了。世上既然没有这等过时的花,只有向王母园中借来一用。”韩愈问道:“王母园离此多远?”湘子道:“若讲路程,纵然驾云而去,也得三年五载。要如凡人两只腿子赶路,就得二三千年。但神仙境象,以无作有,似实皆虚。灵山即在灵台,仙境只是方寸。侄儿看得世界之外,世界之中,无一处不在眼前。王母园中,也只是门外门内罢了。”
说罢,出至庭外,向空一招,众人俱闻,呀呀几声,飞来许多白鹤。湘子笑道:“不怕列公见笑,这全是我前生道侣。如今叫他们借花去。”众人俱称费心。湘子对一群白鹤吩咐了几句,众鹤齐飞,高入云表,转瞬不见。湘子又入席与众共饮。一会儿,又闻鹤声嘹喨。大家都到庭外,仰首一望,只见无数白鹤,带来万种名花。湘子笑道:“这是王母照应贫道,因派去的鹤不敷负担,特地派他园中仙鹤伴送回来。”一语未了,众鹤都飞集庭院,就地一滚,一个个变为眉清目秀的童子,帮着将携来的名花,一起搬入大厅。众人看去,有各地特产的花,有四季不同的花,还有许多为人间所未见,颜色缤纷,清香满室。中间一大盆碧色花朵,状如牡丹,其大无比。花间闪闪有光,现出两句诗来: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韩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湘子道:“这是说叔父将来之事。天机难泄,侄儿不敢预言。横竖叔父记在肚里,将来自有应验的。”当下湘子见叔父已有信道之意,当于席散之后,又苦苦地劝了一会儿。无奈韩愈俗情未了,仍是不能听从。湘子只得说了一声:“珍重后会。”自回嵩山去了。
自此又过有一年的光景,韩愈因谏迎佛骨,得罪远戍,谪降岭南潮州地方。限日起行。韩愈随带两名家丁动身。行至一处,错过宿头,天又下大雪,浑身冰冷,腹中又饥,老年人到此境象,真有些支持不住的情况。看那两名家丁,相抱相搂的滚在一棵树下,不但不来照顾主人,还在那里口出怨言。韩愈不觉仰天长叹道:“我韩某一生忠直,笃信圣道,为何暮年遭厄,落到这等地步。”只听两个家丁大呼道:“大人不必口出怨言。好好在朝为官,因甚发出狂言,激怒圣上,分明是自讨苦吃,今日之下,应受这等惨报。只可怜我俩托居宇下,原想安家克业,得些好处,谁知好处不曾得着,反跟你吃这等苦头。前去路程甚远,潮州又是有名的烟瘴之地。我们受你多少恩德,却来陪你吃这等苦头,那也太犯不上了。大人啊,如今只好对你不住,请你独自上道。我们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都靠我们养活,万不能为了大人,送了自己一家的生命。只好各走各的路去了。”
韩愈听了,大惊道:“你俩一去,丢下我这老儿,不是饿死冻死这路上么?”二人听说,都冷笑道:“你倒说得好风凉话儿。你只晓得你做老爷的性命要紧,可也想到我们做下人的,性命更比你重要么?”韩愈听他们这般无礼,回思自己一生,从小到老,从不曾薄待下人,尤其随来的二人,他们的父母都在府中当差,可算两代世仆。打从自己父亲到本人手里,对他们除了分例工银之外,连他们娶妇成家,都归府中担任赏赐。此次谪贬潮州,特地挑选他俩跟随,也就因他们的关系较深,主仆情分较厚,大家可以放心一点。哪知他们如此禁不起冻馁之苦,稍逢不幸,就这般当面咆哮起来。可见世上人心,真个太靠不住了。想到这里,只得先向他们情商了一回。商量无效,自己也大动肝火,禁不住一阵痛斥。不料二人存心反叛,善言相求,尚且不理,何况加以怒骂,二人更不肯受这口气,便把韩愈行囊挑了起来,道声失陪,落荒而去。
韩愈情知追赶不上,便赶上了他们,也休想追还对象。而在此雪海冰天,前不靠村、后不落店的所在,真所谓饥寒交迫,疲乏不堪,进既不能,退又不得,眼看着一片汪洋,尽是雪花迷漫。极目四望,数十里平坦无垠。除了陪伴自己的一匹白马,还算二贼留情,不曾劫去,此外就再瞧不见一个动物。至于人类,更休想得见了。韩愈处此进退维谷之境,自度精神体气,万万挨不过这一夜冷酷光阴。而且过了一夜之后,是否得见村落,和前进路程如何设法可能到得潮州,都是一无把握之事。想想自己偌大年纪,终不成还去乞食人间么?穷困固人所不免,但自问决到不了潮州,与其吃尽苦楚,仍旧不免客死,还不如早求一死,倒省些零星灾难。
话虽是这么说,此时天色已晚将下来,对此白茫茫一片,极目无涯,即欲寻死,还不知要如何死法,才能死得迅速,死得干净。踌躇多时,简直没有办法。无聊之中,策马再进。哪知马也不胜寒威,蹶于地上,再也不肯起来,连它的主人,也被掀入雪海之中,一动也动不得了。韩愈此时,倒也不甚悲苦了。他想,同一客死,横死,与其死于刀,死于药,死于缢,死于溺,倒真个不如死于雪来得清白而洁净。况且身为大臣,宁受国法之诛,断不能效匹夫匹妇之自尽。如今得这般自然的趋势,死于雪堆之下,岂非死得其所。于是咬定牙关,闭住双目,不管拳大雪花打在身上,凄厉朔风吹破面庞,还有那白马哀嘶之声,也如充耳不闻,一味地静候大限到来,便把残生送了。
哪知天下事自有定数。数不当死的人,便是虎口之中,万刃之下,偏会保存性命。这韩愈既是上界有职的神仙谪贬凡尘,所历惨劫,至世而极。按之否极转泰、剥极乃复的定理,当他极苦之时,正是转机之时。纵令他刻意求死,又如何死得了呢?当下韩愈在雪中蛰伏多时,天色已经深黑,又在大雪之中,还是白茫茫地,好似置身水银世界。实在忍不住了,由不得睁眼一望,咦!奇怪奇怪,分明自己身在雪中,却为何一下工夫,不见了黑天白云。而且半天来所经之处,都是一片旷原,并无村舍,这时却明明身在一间凉亭之内。不但他,还有他同患共难的白马,也蜷伏在地,喘息有声。韩愈奇怪极了,还怀疑身在梦中。一时精神忽振,挣扎着坐起身来,向这间亭子四面一望,咦!这事更蹊跷了。只见这亭子也不像寻常供人休憩的茅亭。乃是一间很精致、清洁的房间。室中对象,凡是人家应用的器具,差不多应有尽有,和初次睁眼所见,大不相同。这还罢了,更可怪的,是对面一张榻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青年道人。这道人叹息一声,慢慢吞吞地踱了过来,走到韩愈身边,猛可地一躬到地,含笑说道:“叔父还记得湘子侄儿么?”韩愈定睛一看,可不是自己的侄子韩湘子,正立在面前向他笑语咧。方知是湘子施展神通,前来相救。这一欢喜,可真不同小可,敢说自有湘子以来,第一次得他
老人家最大的欢心了。
当下韩愈心中感动,热血沸腾,禁不住抱定湘子,老泪纵横,哽咽道:“我的儿,我怎能料得到和你在此相见。你我莫非是梦里相逢么?”湘子将他扶到榻上,向他连吹三口气。韩愈顿时黍谷回春,浑身温暖,而且精神倍长。不但忘了冰雪的灾苦,简直不觉数日来风尘的折磨。随即起身,走了几步,因见白马还在嘘气,大有奄奄待毙之状。便请湘子替它医治一番。湘子也向它吹了口气,马也蹶然而起,向着主人点点头儿,表现它一种死别生离之感。湘子不觉叹息道:“物犹如此,人何以堪?世人为名为利,逐逐营营,到头来只求寿终正寝,已是大好的结局,岂不可怜?岂不可叹?”韩愈此时已满觉仙道伟大,满心都向着神仙大道。回念从前屡次撵逐湘子,心中万分愧悔。湘子已知其意,少不得慰劳了一番。韩愈便问此是什么地方?湘子笑道:“叔父不记得花中诗句了?此地即名蓝关。”
一语未完,韩愈恍然大悟,大声道:“数有前定,竟如此乎。我还记得你的诗句。如今竟在此地相逢,不可无以纪念。”当就原句吟成一律。因朗声吟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明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因有意,好收吾骨障江边。
从此韩愈一心向道。湘子又引他去见钟、吕二师。二师向他说明前生之事。韩愈本是绝顶智慧,又兼生有仙缘,自然容易脱悟。修道不过十年,便已明澈心性。后在河南少室山得道,得太白星群的指引登天,朝见玉帝,仍归本职。这一回事情,就是世上所传韩湘子九度文公的故事。表过不提。
单说湘子于度脱韩愈之后,又回去度他母亲徐夫人为地仙,把自己身上的事情才算完了。于是重回嵩山,把所习玄经,再加研究。直至北宋时,王一之得铁拐先生救度,再生人世,为曹太后之弟,名大。大家称为曹国舅,一心修道,不恋红尘。铁拐先生叫吕祖和湘子同去试验了一回,知他道心甚坚。湘子便留在国舅府中,亲自指占点大道。因此双发生一件趣闻。
未知是何趣闻,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荡秋千只在铜钱一眼 救慈母了结尘世孽缘
却说曹国舅乃宋曹太后的胞弟。弟兄二人,国舅名大,他的兄弟就叫曹二。弟兄俩虽是一母所生,性情行事,却大不相同。国舅是仁慈长厚,宁静淡泊,好行其德,与世无争。虽居繁华队里,却从不预闻朝野之事。但有人求他救济苦难,只要力之所能,无不尽力相助。因此大家称为大善人。曹二的脾气可就不同了,阴险狠毒,贪财如命。虽为国舅,而吝啬成性,常常拿出皇亲声势,欺压平民。不论钱多钱少,只要可以拿得到的,不肯放过一文。到了银子进手,无论如何,不肯捐舍一文。数十年间,为这一个财字,巧取豪夺,明索暗劫,不知害过多少性命,拆散多少人家。国舅屡劝不听,只得奏明太后,和兄弟分宅而居。后来因同居一城,有些事情仍不免把自己拉在里边。许多人受了曹二之害,来向国舅泣诉,或恳求帮忙。
国舅既不得于乃弟,只有尽其力之所及,倾囊代为赔偿人家。但他既不爱财,财也不肯无端上门。国舅自己和一家人用度虽极简朴,而因曹二之事,替他赔垫之数,每年却不在少,因此把个赫赫的国舅爷,弄得一贫如洗。好在他本心只爱大道,什么功名利禄,一概不放在心上。况是皇亲国戚,尽管他贫到如何田地,一口菜饭,一件布衣,横竖是少不了的。他有了这点凭借,已算十分满足。
他常对人说:“我承天家恩遇,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得以人家营营生活的时间,静室焚香,虔诚修道,这等福气,真不晓几生修到。不料我那位舍弟,一天到晚,总是想弄人家的钱,也不管人家是卖身的钱,还是破产的钱,他都会一律笑纳。可不晓得弄来这许多钱,究竟有甚么用处?若说他本人吃用,总是一张嘴,一个身子,不见得比我这没钱的人,格外多吃些多穿些;要说遗他子孙,可怜他那几位公子,已经被他的财产害得一个个成了花花公子,除了嫖赌混账之外,一点本领都没有。倒不如我这两个孩子,还肯读几句书。纵不怎样出色,也不被人说这等皇亲人家的子弟,全是绣花枕头,表面好看,肚子里全是茅草。照这样看来,有钱人实在还比穷人更吃亏些。偏偏他就会这般看不透。这也不知他的心里是怎生一个念头儿。”
这曹国舅从二十余岁后,就长斋修道。三十岁上,经吕、韩二仙亲往试他道心的坚否,结果却是非常满意。临去的时候,现出真身,上天而去,给他亲眼看见世上真有神仙,可以益坚道念。到了后来,韩湘子又到他家,和他谈了三天的大道,把个国舅钦仰无以复加。从此湘子便留住他的府中。有时虽也往来南北各地,每逢事毕回来,仍旧住在他家。转瞬十多年,因国舅虔诚精一,学得很有些道行,兼通许多法术。湘子命他再过几年,等他兄弟恶贯满盈,你的儿子可以成立,那时便当出家,游玩山水,锻炼筋骨。国舅听说,便知兄弟必无好结果。
他是极孝友的人,心中兀自悲怆,曾把此意,微言婉讽地再三告诫兄弟。无奈曹二一生只晓得一个财字,什么报应,什么大道,完全不放在心头。有时国舅劝得急了,几乎泪随声下。曹二反哈哈大笑,说兄长这样痴呆,将来怕要变成疯病,便去替他请了一位太医院的御医,到国舅府中替他诊脉。医生到了府中,把国舅弄得莫名其妙,问起缘由,才知道是他的好兄弟一片友爱心肠,特地约来替兄长医治心疾的。国舅真弄得又好笑又好气,只得婉谢了医生,送他回去。
这事被湘子知道了,笑得几乎打跌。因对国舅说:“令弟罪恶滔天,罄竹也书写不完。他的结果,已在冥中注定。你如何挽救得了?”国舅涕泣道:“弟子何尝不晓得这等人冥顽如牛,蠢笨如豕。而阴险狠毒,又如狡狐,贪得无厌,类于豺狼,本已无可理喻。但恨弟子枉为兄长,不能防闲于先;养成他的劣性,又不能劝导于后,致令他陷入纪纲。此心耿耿,何以自安?弟子也但求心之所安,竭力之所能,苟能挽回得一分恶念,也算尽我做兄长的一分责任。听与不听,改与不改,其权在他。弟子又何能为力呢?”湘子听了,不胜叹息。
一天,国舅生日,曹二全家都过府中奉觞。因国舅心厌烦嚣,并不惊动亲友。但自己家中骨肉之亲,不能不准他们过来尽个礼数,并在府中设席,举行家宴。席间,曹二尽说些名利场中之事。国舅却不住地谈些性理之说。两弟兄讲的话儿,恰好处于极端相反的地位。国舅心中忽然想到一事,出席说道:“今天愚兄的贱辰,承兄弟、弟妇和侄儿女辈,都来称觞,感激得很。愚兄新近学得一点小玩意儿,做出来,替兄弟们佐酒何如?”曹二夫妇都笑说:“难得兄长开心,我辈极愿领教。”还有一班孩子们,听说有甚么玩意儿,更欢喜得了不得,都声席而起,跑到国舅身边来,看他怎么玩法。国舅命人取来制钱一文。钱孔中横穿二线,成十字形,高擎手中,吹口气,念念有词,喝声大大大,那钱便逐渐放大起来。一霎时,大约有小铜锣那么样儿。国舅又闭目念咒,咒到一只大老鼠。国舅将它捉来,放在钱眼中间,喝声疾,那老鼠便在钱眼中,凭着十字线,大翻其觔斗,忽上忽下,忽东忽西,竟翻个不停,惹得大小男女人等,哈哈大笑起来。
曹二也鼓掌大声赞扬:“兄长好本领,好兴致。一个老鼠,居然也能玩出把戏来。却不知兄长什么时候训练起来的。但翻来翻去,尽是一个觔斗,而且觔斗总翻在钱眼里,又不会跑出圈子外面去,似乎还不甚有趣。”国舅一听这话,慌忙说道:“这么兄弟的意思,觉得铜钱眼里翻觔斗,还不甚有趣么?”曹二道:“正是这话。要能翻出圈子外面去,本领才更大了。”
国舅又大声道:“哦,兄弟的意思,是望它跳出这铜钱眼儿去么?咳!兄弟啊,这老鼠就只有这点蠢本领,似这般翻来翻去,总不过翻在钱眼之中。愚兄也想叫它翻到圈子外面去,可是教它多少次,总是不得明白。看这情形,大有千翻万翻,翻来翻去,翻得头晕眼花,神智不清,直要翻到四脚笔直,才会翻出圈子去呢。可是身已死了,还有什么用处?徒然惹得人家永远的讥笑唾骂罢了。这等才叫做老鼠的见解,老鼠的本领,究竟是不值一笑的啊!”
他一面说,一面偷偷地瞧看曹二。谁知曹二真个冥顽,也不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胡涂,只是一味的讪笑。同时那老鼠也不住地尽翻。国舅见兄弟如此昏愦,便把老鼠赶下,说道:“这一种玩意儿,就叫作铜钱眼里翻觔斗。要说铜钱这样东西,它的魔力才厉害咧,不但使人翻觔斗,还可使人荡秋千哩。”于是把钱眼中的十字线解下,另换两根并行的线,下面缚一条细小横木,做成秋千之形,再吹一口气,叫声大,索性把铜钱放得和大锣一般大小,又咒来白兔一只,放在秋千板上,这兔便不住地荡起秋千来。看它一上一下,一起一落的,好不有劲,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国舅见兄弟还是不大理会的样子。心中不觉一阵悲哽,却忍了又忍,叹口气说道:“你们瞧瞧,这兔子的蠢笨,可也不在老鼠之下哪。它依仗这铜钱的力量,一刻不停地在这钱眼儿里荡秋千,荡来荡去,还是这么一回事儿,结果它本身荡得要死。死了之后,这一文钱,又进了我的囊中,它..却带不得一文钱去,岂不可怜!岂不可笑吗?”
曹二听到这里,才觉得有些面红耳赤的光景,便搭讪着一阵狂笑,趁势收场说:“好了,好了,兄长别玩了。我们再来喝上几杯,别惹得兔子、老鼠,笑我们一般只会荡秋千,翻觔斗,不会享一点清福埃。”国舅收了钱,放了兔子,举起酒杯,和兄弟照了一杯,方笑道:“要享清福,除非永远别像这兔、鼠的样。大家跳到钱眼外面去,方可自由自在,恣意逍遥,永远做惬意人儿。要是尽在营营逐逐,一味价为名为利,到头来大限临头,还不是和鼠、兔一般,只是玩把戏给我们看。它们本身弄得满身大汗,徒然作我们的笑谈数据。结果,连一文钱的权利都不是它的,何苦来呢?所以明达之士,最重性命之学,求长生之道。凡是世上所有的东西,无论好看好玩,好吃好用,总和这个铜钱一般。完全不是我所能有。纵然暂时取得,不过是替世上人做个短期看守的奴才,财帛金银,积得越多,看守的人越辛苦,而性命也越发危险,实在是人生最最犯不上算的事情呀!”
国舅这一番做作和议论,自谓算得婆心苦口,透澈非常。可是曹二听了,却语语觉得可厌,处处觉得发恨。听到这里,便回转身,和国舅的夫人猜拳行令起来,就是暗讽他兄长,免开尊口的意思。国舅到此,才把一条火热的心肠,完全浸淹冰窖子里。觉得湘子所言冥中注定之说,一点不差。老二既迷惘至此,这等苦口良言,徒然惹他厌恨,反伤弟兄情感。看来此中定数,人力万难挽回。此后只好听其自然,各走各的路。且等自己修成大道,看他沉沦孽海,再行设法救他。当将此意对湘子说了。
湘子笑道:“本来早对你说,事有前定。在你是手足之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你的好心。所以我也不忍来阻你,究竟这也不过尽你自己的心罢了。事实上是一点儿没有作用的啊!”国舅默然良久。湘子即劝他丢开别人,早顾自己的前程要紧。国舅听了他的教训,从此便专顾自己用功,索性足迹不出大门一步。
湘子却因诸仙邀他同赴泰山,料理王泰母子相逢之事,和他暂时分别。临行时,约他于三年后,在衡山顶上相会。国舅默识于心,在家又静守了一年多。果然兄弟曹二,被人民告诉,御史奏参,有旨交法司鞫问属实。此时太后早崩,朝中又换一番景象。旧时曹二一党都失职归田,声势大衰。曹二竟被司法拟奏上去,本人处死刑。家属加恩,免予发配,财产充公。唯国舅一面,因素不预闻外事,平时虽在朝中,却与外人从无交结,因此得免株连。国舅反得出头料理曹二家事,及曹二身后一切殡殓之事。事情一了,便把自己家务,一应交给两个儿子。自己竟自芒鞋竹杖,遁出家门,前去衡山,会那韩湘子去了。
他虽修道多年,却足迹不曾离开京城一步,此时忽要他一人走这长途的路99lib?程,这一路风霜委顿,自不必说。好在他已学成许多法术,尽足抵御一班邪魔外道,所以还不曾冒甚危险,却平平安安到了湖南衡山顶上。湘子已先在那里,替他预备了一间石室。师兄弟相见,不胜欣悦。湘子笑道:“你瞧,你虽然跑了这段路程,我却替你把簇新的家室都弄好了。自来修仙了道之人,大概再没有比你惬意的了。这也因你数百年来修持勤慎,功行很好,所以铁拐祖师特地加意栽培于你,才有今日这等异数。”
国舅听了,望空叩谢,并动问王泰之事。湘子笑道:“那是诸位仙师数百年前做好的局面。如今不过是按预定步骤,举行故事罢了。若说这事的主要人物,还只有何大仙姑一人。此番之事,因元真夫人劫运届满,合该脱灾。是仙姑邀集我们,同到泰山,再去蓬莱。召来她的公子王泰。大家开了一次会议,当决全体致书二郎,作个先礼后兵的办法。因当年替王昌作媒主婚,全是月老一人。后来二郎怕见众仙之面,退居灌口,仍由月老前去,请他出来。所以此时仍派月老送信与二郎。要知二郎性格,众仙都是领教过的。明知旧事重提,反逢其怒,甚至还要伤及许多朋友情感。但也不得不先和他客气一番。这信一去,果然月老颓丧而回。据他报称,二郎接到公函,大骂众友干涉他的家事,聚众相挟,太无朋友之情。他也不怕我们如何公愤。万一大家和他动起手来,他可奏明玉帝,调齐全部天兵神将,和我们见一个高低。这等话说得真不近情理。好在我们倒是相知有素,早知他决不会容情的。大家听了这等蛮话,倒也不甚动气。于是喊出王泰,叫他寻找他的母舅,办好交涉,再来救他母亲。我们一共有十几位天仙,都借与他种种法宝,并允在后方接应,叫他不必害怕。
“这王泰因生母久压泰山,心如刀剜。早想独力去找二郎,却被何仙姑再三劝阻。他又要劈开泰山,先把母亲救出。又得张果老劝他:‘你母亲虽在山底,却比在庙中更舒服适意。等她灾一满,自有出头之日。此时凭你的法力,区区一座泰山,休说劈出一条路子,就是将全座泰山,搬个十万八千里,也非难事。可是二郎那边不曾说好,一辈子总是冤仇。你母亲虽得出头,还是不免受祸。何如再等几时,且待你母亲罪满灾退,不怕二郎不答应你。即使他再逞强,那时是他做得忒过份了,天理人情不能容他。放着我们这许多仙人,还怕帮不了你的忙么?’王泰听了,才没话说。
“后来他父亲王昌修成地仙,曾至山下,和他娘相见。王泰也得仙姑的指示,前去相会。夫妻父子,在这山底洞府相逢,一场哀哭,却惊动了元始、老君两位祖师,于是大发慈悲,代向玉帝前说情,叫元真于今年本月,出头皈位。偏偏这位二郎,又如此倔强起来。因此王泰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立刻要和这位母舅拚命去。既得众仙扶助,益发胆壮百倍。当即向吕纯阳师尊借来宝剑,纵云头直上九天,寻到二郎三界巡按的行宫内。
“二郎得报,立刻点起部下兵将,和他交战。王泰因得众仙教授,法宝最多。藏书网二郎也不是寻常之辈。双方才打得个功力相当。后来他们又比剑比法,斗术斗阵。一场恶战,二郎却失败在他的剑下。因王泰学的是玄女天遁剑法,使的是吕师干将宝剑。剑是天上地下第一口宝剑,剑法又是三界九流中第一流剑法。二郎如何抵敌得住?被他退入海中。二郎和平和夫妻却是极熟的,而且平和出身西海,属于灌口地界。从这一点排来,他们还有点宾主僚属的关系。平和一闻他到了,忙率海府神兵,将他保护起来。一面出来向双方调停战事。结果是二郎允许王泰劈山救母,王泰母子须向他叩头认错,从此言归于好,各无异心。二郎勉强答应。平和先领着王泰叩见舅父。然后由二郎带他同去泰山,揭开符咒。王泰一斧把泰山劈为两半,迎出生母,与二郎相见。一场仙凡结婚的宿案,总算解决下来。”
湘子把这事讲完之后,又问了一回国舅的近况,又传与他许多玄门大道,令他在山修持。又过了二十年,方由吕祖奉老君之命,赐八景宫灵虚玉笈全函。更十年,读毕,方得完全成道。合之李铁拐、钟离权、吕洞宾、何仙姑、蓝采和、张果、韩湘子共成八仙。即世上所称八洞神仙。
本书叙述至此,所言八仙修道历史,已可告一大段落;此后尚有关于八仙成道后几件大事。列公切勿心焦,再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白蛇历劫成正果 孝子割臂遇神仙
却说八仙成道升天,由元始老君、瑶池王母、九天玄女各位神仙领袖,引导朝天。玉帝赐宴赐爵,并每人洞府一处,特派太白金星李长庚,率领天府匠人,前去各山修建洞府。铁拐先生住华山紫霞洞。张果住武当山白露岩。蓝采和住王屋山绉云谷。吕洞宾住峨眉山纤云崖。何仙姑住庐山玉屋洞。韩湘子住嵩山碧云峰。钟离权住终南山一线天。曹国舅住衡山王妙峰。这便是今人所称的八洞神仙。各洞府中,均有清奇幽雅的景色,四时不谢的名花;并有玉帝及各位道祖颁赏,和各人师父、师伯叔、弟兄们赐赠的器具,没有一样不是珍奇瑰丽、巧夺天工。
八仙受职谢赏。玉帝特宣旨意,大意说:前因天宫不靖,求贤为辅,得诸仙领袖,荐拔真才。数千年间,先后共得八仙,皆道行高深、神通广大之士,业已各赐显爵,随朝供职。唯念今近下界人心日趋卑下,世风愈趋邪靡,世局因而多事。久拟简派贤能,分赴凡间各处,随时化身人民,惩淫劝善。当以真才难得,迄未举行。今八仙皆来自人间,洞悉世情。倘令置身下界,必能挽救世风。已经商同元始老君等各大仙祖,共赞斯议。并幸现天庭安谧,穹宇澄清。天府职颇清闲,正可乘时分派下凡,周游四海,如此于燮理阴阳之暇,兼任化迪下民之职。八仙受命,无不欢喜舞蹈,颂扬圣德。诸事既了,各归所赐洞府,休憩一时。
到了北宋末年,天下大乱。诸仙方又连袂出山,先在华山铁拐先生处会集。因闻苏杭一带,近来颇称富庶。而杭州西湖,得历代名人点缀、修理,已成全世界第一名胜之区。吕祖首先提议,至两处一游,然后分道各散,巡游天下一周,以便会齐复旨。大众听说,无不赞同。于是大家驾云而起,都到长江下流金山脚下,按落云头。缘何仙姑、李铁拐等几位仙人,和这金山历史有些关系,因此首先降集此地,大家寻访了一回古迹,都不禁有些感慨。张果、采和问起龙王亲书墨迹现在尚可寻找否?何仙姑笑道:“这倒真是一件极好的古迹,可惜被这妖蛇毁沉江底去了。列位不晓得白蛇精水漫金山的事情么?”众仙有不及知道的,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仙姑见问,倒说起这事,真个好笑好气。因对吕祖笑说:“道兄,你该知道一些。”吕祖呸了一声,道:“我怎么知道这等妖精鬼怪的事情?”何仙姑对着张果笑道:“张道友,你听听,我们这位吕道友,可也算得神仙中最最势利昧良的人了。”一句话,说得众仙掩口葫芦,莫名其妙,都向吕祖好笑,说得吕祖哈哈大笑起来道:“好了,任你们怎样编派我去。大凡神仙中最下流不堪的事情,都归到我身上来。就是列位当中,有甚不好听的事情,也请一起推在我吕洞宾身上。横竖我是抱定藏污纳垢、以身殉道的主张,凭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还不客气么?”众仙听了,又哄然大笑起来。仙姑笑道:“你说我编派你么?且慢刁嘴,待我说出这段故事来,大家公评一下,看你可是不是势利昧良之辈。你记得我在庐山对你说的话么?知道这白蛇是什么人啊?”
吕祖听了,一时还想不起来。就是张果也还胡里胡涂,不甚明白。仙姑指着吕祖点点头,冷笑说道:“好个丧尽天良的势利神仙。本来我还没有甚么意气,如今见你这般无情,倒真个引起我一肚皮的肝火来了。说句老实话,这段古迹,非向你索赔不可。因为这东西,是你的亲丈母将它推下江中去的呀!”此言一出,更惹得众仙笑痛了肚子。吕祖也才恍然大悟,反对张仙笑道:“原来她说的是这段事情。师叔大概也能记得起来。
“我在唐元宗时候,那时你还做唐天子的国师咧。你可记得跟我去看一个勾栏女子,名叫白牡丹的?”一语99lib.t>未完,张仙突然省悟道:“看来这蛇精一定是白牡丹的母亲,所以吕贤侄倒成了蛇精的姑爷了。贤侄,不是我也跟着人家批评你的不是,既是你令亲做的事情,你如何诿称不知?这便显你的狡猾。要是你真个完全不明不白,和他们一无往来,这又见得你的无情无义,设或眼见他们势败,所以假装痴呆,那又不免有些势利。”这张仙本是八仙中第一忠厚的人儿,大家难得听他的笑话。如今见他也取笑起吕祖来,益发全体哄堂说:“张老是我们队伍中的圣人,他的话焉得有差?吕公还有什么辩的,也请说来,大家再做个公评。”吕祖听了,只是笑,不吱一声。仙姑才把这段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原来蛇精自从投生为朱家的妇人,和她恩人为奸之后,先被吕祖察破奸情,后得仙姑亲去破案。这妇人自藏书网谓志在报德,与寻常奸情不同。虽然杀死二命,总因二人先和自己作对,使她不得报恩,因此将他们谋死,这也是出于无可如何,与寻常杀人情节,又属大异。因此痛恨仙姑不该横身干涉,坏她的好事,害她的性命,身死之后,冤气不散。本来她这等恶鬼,早该落在阴间,饱受种种冥刑。却又得她教主出力,向冥王交涉,硬是索去鬼魂,藏在自己一件法宝叫做收魂袋的里面。在这中间,藏了二三百年,常常喷以法水,先是一线黑气,后来渐渐结成蛇形,才将它放出袋来,教它修炼法术,变化人身。至宋神宗年间,方才修炼成功。闻得恩人又转世为人,在杭州西子湖头,姓许,名仙。
“白蛇一灵不昧,志切报恩。请于师父,就想下山入浙,去寻访这姓许的恩人。通天教主知它此去尚多风波,原是执意不允。这白蛇自从得知恩人在世的消息,昼夜不安,坐立不定。过了几时,竟瞒了教主,私自下山,寻到这个许仙,和他配成正式的夫妇,帮助他成家立业,发得数十万的大财。不料这年庆赏端阳,白蛇饮酒过度,现出原形,乃是一条又粗大又雄伟的大蛇,盘在床上。许仙上去,把帐子一揭,登时吓得死去。白蛇随着醒来,见丈夫已经吓死,大哭一场,闻得王母园中仙草最多,取得一枝,可能回生起死。于是亲上瑶池,窃得仙草而回。行至半路,却被管园神将知道,前来追赶。幸她腹中已有身孕,十月将满。因上天怜她报恩之义,历劫不变,特赐上等麟儿,将来合中状元,自有诸神保护。两方战得难解难分,白蛇看看支持不住,才由保护文曲星官的神灵,向对方神将说明原委,才得释放回家,救治许仙。更不料许仙因病愈身健,到金山寺中酬神。寺中住持法海,乃系有道高僧,知道许仙现被妖人迷住,妖人虽然是为报恩而来,但久与妖接,将来仍当受她之害。因把许仙请入方丈,点明前生因果,劝他在寺出家,不必回去。许仙还因端阳之事,心怀疑惧。虽经白蛇再三讳饰,仍是疑多信少。如今听法海一言道破,心中大惧,真个听了法海的劝戒,不肯回家。
“这事被白蛇知道了,带领三千妖兵,攻打金山,引水灌寺。论她的道术,如何比得上法海。也因她身怀六甲,且是凡世状元,无论道门佛门,都存一种投鼠忌器之心。最后还是法海唤出许仙,吩咐他还是暂且回家去,等你妻子分娩之后,再去救你出家。许仙只得仍跟白蛇回家。
“白蛇,临去时,得见龙王所书金山大字,知道这是和何仙姑有关系的,便施展妖法,将这大石推入江中,藉泄当年之愤。却有海中夜叉瞧见,忙去报与龙王。龙王大怒,也便发兵追逐,行至金山,得到法海的通知,说白蛇未至遭灾的时候。龙王没法,便收了那块?99lib.大石,自回水晶宫去。因此,这块大石也便藏在龙宫,从此不得再见于人世了。”
仙姑把话说完,向着吕祖笑道:“道兄听清楚了?我们大家来评个道理。这是你岳母大人干的事情。况且我和令岳母的一段怨孽,也还是因你而起。不料,你得了她一个女儿做情人,我反替你来受灾。这从哪儿说起?如今长话短说。是你岳母毁灭了我的纪念古迹。你也该替她照样赔我的损失才是,别躲在一旁,装这马虎给人看。”吕祖笑道:“你别逞刁了吧。可知我那情人白牡丹,现在修道将成。她还记起前生杀母之仇,正预备向你大兴问罪之师咧。那时候看在情人的份上,少不得我还要帮她和你为难咧。”
几句话,说得众仙更是大笑。张果却放心不下那条白蛇,还在追问这事的结果。仙姑笑道:“论理,这话你该去请教你那位仙侄。他们是亲戚,应该比你我都明白一些。但他是势利得很。现 5728." >在人家失了势,看他口中尽说替他岳母报仇,其实他连这位岳母也早已不认了。既不认亲,自然更不知他们的成败生死。还是由我来告诉你一个大略,也免得你这位慈悲神仙,专替不相干的人发急。”
这仙姑一面笑,一面告诉大众说:“白蛇生了个儿子。她在坐月子期间,法术是用不出来的。法海却认为机不可失,便把许仙悄悄地约去,送给他一个金钵,命他向着白蛇一照,就可以除妖息祸,永无后患。许仙此时又被白蛇迷恋得神智不清。况且又生了孩子,夫妻情好,更形亲密。但想区区金钵,能有多大的效用,既称可以辟邪,我妻并非妖人,当然不怕这些,正想拿上楼去与白蛇赏玩笑谈,哪知一到楼上,白蛇正好在那里梳洗。许仙一面走,一面还笑说:‘娘子,这法海和尚,忽然又来了,送这玩意给我。’同时把钵儿一开,这白蛇一听法海二字,心中先就吓了一跳,忽地转过头来一瞧,一道灵魂老早飞入钵内,马上变成一条寸许长的小蛇,在那钵中隐隐约约地显出来。许仙这一惊非同小可,身不由己地把金钵一丢,掼下地来,自己便晕死在地。接着法海上来,救活许仙,向他说明前因后果,便把许仙带回寺中出家。如今据说跟他师父云游去了。那白蛇呢,却被压在西湖雷峰塔下。这塔乃钱武肃王所造。内中所用的砖瓦,全是加工定制的。每块砖内还嵌藏一卷金刚经,藉以镇压邪祟。白蛇一入塔底,当奉法海法旨,归入禅宗,究心梵典。据法海说,她能洗心革面,刻苦勤修,将来可成正果。须知无心仁厚,佛门宏慈。白蛇虽列魔教,良心不坏,所以今日之灾咎,正为成功之基矗,后来她的儿子得中状元,奉旨祭塔,一时传为佳话。她也奉法旨得至塔外和儿子见一见面。其时,法海也驾云前来,考察她的工夫,很有进步,十分喜悦。这才正式收她为徒,并预言照此一定程序,精进不懈,一千年内,必成正果。待塔倒之年,即尔升天之日。这是将来的事。大概白蛇存心厚善,看来没有不成功的。我们到将来再瞧吧。”
吕祖听了,略一推算,笑而点头道:“此物成功之时,中原皇帝合该绝种。就是我们道家,也当小有变动。首当其冲者,是张天师,也该在彼时废斥。”张果听了,接着说道:“一些不错,那年在龙虎山,曾对天师谈起过这句话。他还很不开心似的。其实这都是一定之数,哪能勉强得来呢?”吕祖道:“天下无一成不变之事。天师以一凡人,而享此绝大的权威,一点本领都没有,专赖天生一印便可世袭其业,爵为真人,职授天师,不免太轻易了。这等事情,安能永久不变呢?”一语未了,铁拐、钟离都道:“天机不宜轻泄。二位还以慎言为宜。”二仙听了,竦然道:“师尊之言是也。以后大家都要缄口慎言方好。”当下大众离了金山,同至姑苏。闻苏人最信吕祖,每藏书网年四月十四日吕祖圣诞之辰,他的庙中香火极旺。此时正当香讯之期,男女辐辏,热闹非凡。八仙都化成平民模样,前去观玩。
到了寺中,只见殿内殿外,殿前殿后,都挤满了人。男女老幼,有求子的,有求方的,端的十分繁忙。八仙随意走了一圈。吕祖以主人之谊,请大家进去,用些茶点。众仙都笑说:“大家随便一点倒好,不必这样酬应。稍许一览,便出来。”只见一个男子满面泪痕,手捧香灰,急急忙忙赶出寺门而去,却不向那条大路,反朝人迹罕到的庙后而去。八仙都道:“这男子如此仓皇,看他满面正气,必有极苦之事。而且手捧香灰,必是将专治什么人的病,我们何妨去探上一探。”
于是八仙把身子隐起,暗暗地跟他到了一处地方。那人四面一看,见没人过来,便急匆匆掳起右臂的袖子,左手取出利刃,咬定牙关,叫声:“天爷爷在上,小人叶百民,家中只有一位八十岁的老父,恨小人生来无能,不能尽我孝心,害得他老人家起居不适,饮食不周。如今卧病在床,命在旦夕。小人既不能延请名医,又没钱买药。只有一点虔诚,割臂救父。如蒙天爷爷怜念小人一点诚心,庇佑我爹爹转危为安,此后我爹爹多活一年,小人情愿自减一年寿命。万望天爷爷见怜这个。”
说毕,泪如雨下。举右手利刃,向着左臂膀就割。八仙闻知其事,甚为叹息。吕祖见他伸刀将割,立施妙法,在他膀子上轻轻一拂。这叶百民已把血淋淋的一块肉割下来,却不觉一些痛苦,这才略有笑容,把香灰涂在伤处,立刻结疤。百民心中声怪,以为神佑,跪下去连叩了十七八个头,方才回转大路而去。八仙同在原处议论了一会儿,对于叶百民割臂救父,大家非常嘉赞。吕祖因说:“这等事情,在常人说来,称为愚孝。然无论如何,总是一片至忱之心,足回上天视听。我想,从今以后通告各处土地,如遇有这等孝子,须用我这止痛免腐之法,随时替他调治,可以免得孝子吃苦。众位以为何如?”此言一出,大众无不欢喜赞成。从此以后,吕祖和众仙每到一处,必将此法传与各该处土地,及各地方日夜游神、值日值夜功曹,以及各家宅道神等。
大家也留意学习。所以如今相传,凡割股救亲者,并不十分痛苦,也不会腐烂。并非皮肉有异,实在还是吕祖传授土地等仙方。诸神耳目较近,得以随时随地暗暗调护。
未知百民之父可能救治,却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轧神仙留姑苏佳话 望仙桥为西子增光
却说叶百民回到家中,将剩余的香灰拌入臂肉,煎汤给父亲喝。其时八仙已跟踪而来。一面召来当方土地、日夜游神传授止痛免腐之方;一面查问叶百民平日的行为。知他是个一贫如洗的寒士兼医道,替人治病为他性情愚笨,读了二十年的书,连普通文字还写不象样。一半也因家中太苦,二十年之中,倒有三分之二的光阴,费在诊病上头,得些蝇头薄利,用来孝敬父母。他今年四十多岁了,还不曾娶妻。他也不曾想到这些念头,只是一味巴巴结结,规矩营生,孝顺父母。偏偏他娘又于前年去世,把他自己身子押与一家药店内悬牌应诊。说明三年之内,所得诊金统归店中,才得借了五十两银子办完丧事。
幸得这店主人也怜他是个孝子,每年仍给些小薪水。他是一文舍不得用,全供他父亲的甘旨。不料新近他爹又得了一病,势将不起,因此跑到吕祖庙求了些香灰,割臂救父。恰喜刚巧给八仙碰到。吕祖便替他调理刀伤,又送到他家,洒了口法水在他父亲面上,毛病顿时好了。吕祖因见他如此清寒,当对众仙说道:“这人如此孝顺,偏又这般贫苦,我倒替他不平。”何仙姑笑道:“人家这样崇拜你,你不替人家想个法子,还算得有道神仙么?”吕祖笑道:“那还不容易么?你们却在庙里坐着,看我来照应他一个发财的方法。”于是他便化成一个乞丐,前去叶家求乞。叶家房子本小,里边讲话,外面句句听得出。
吕祖一面喊叫,一面静听里面。一个老头儿声气说道:“儿啊,靠神仙老爷的庇佑,侥幸我的病又好了。须知往后的日月,全是仙爷爷赐给我的。你要格外做好人,做好事。虽说家中贫困,但是世上的贫人,也是比较不尽的。你我自谓苦到不堪,安知没有比我们更苦的呢?你听着,外面不是有叫化子在那里求讨么?这人就比我们更不如了。你可将我刚才吃剩下来的一碗冷饭,还有些咸菜鲜肉,全是你早上买回来的,一起都给了他吧。”又听得一人答道:“爹爹放心,我一定要去照应他的。”说罢,便见一个中年男子出来。吕祖认得,即是昨天割臂的那个男子。当即上前哀声求讨。百民向他叹了一口气,道:“大哥,不料你一表堂堂的人才,却比我们父子更穷。这也真个可怜极了。你且等着,待我到灶下去瞧瞧,替大哥设法点一点饥吧。”吕祖谢了一声。
百民去不多时,果然拿了两碗饭、两块肉、一碟子咸菜,放在中堂,说道:“大哥来吧。我这舍下也就剩这两碗饭了。我俩各吃一碗吧。”吕祖便走了进去,大模大样的和他对面坐下,看看只有腐干大小的两块肉,不觉皱眉道:“我不信府上就这般省俭,怎么只有这点点肉。老实说,光这两小块儿,就是完全送给我吃,也还不够润一润我的枯肠咧。”百民见说,不觉呆了一呆道:“大哥怎说这话?你我都在穷苦头里,所以才冒昧邀你同吃这些残肴剩饭。若如大哥所说,那不成了公子哥儿的脾气了么?休说小弟不敢屈邀,大哥你又怎么肯做这沿门托钵的生涯呢?”
吕祖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到你家,便是你的客人。你便真个为难,也要去想个法子,多少弄几个菜来大家对酌一回,才像个意思。何况你家中现藏着大锅子的肉,还有一罐子很好的白米饭。为什么不拿出来,倒向我说出这般话来。这岂是待客之道呢?”百民大诧道:“你这位哥哥倒说得好笑。我小弟穷到这个样子,连寻常蔬菜都买不起,就是这些猪肉,因是我父亲大病初愈,不耐蔬食,才把我的一件小衫典了钱,买了二百文肉,烧来给他老人家开开胃的。哪里还有什么大锅子的肉?就是米,有便还有升把的,得留在晚上和明天上午吃。现成的饭,就只有这一点儿。哪里还有一罐子饭?大哥,这话真是有意来寻我开心了。”
吕祖大笑道:“好好,你便带我同去灶下瞧瞧,看我这话可是冤枉你不是?”此时百民有些不悦起来,便拉了他的衣服一同走到灶下一看,哈哈,这真是奇事。一进灶间,就闻得一阵阵的肉香,扑入鼻子管里。掀开锅子一看,可不是,还剩下一只大猪蹄,已经烧得稀烂,正好吃咧。吕祖又替他揭起烧饭的罐子,里面也正好盛着热腾腾的一罐子饭。这一来才把个百民弄得目瞪口呆。吕祖却指着他冷笑说道:“何如,我不冤枉你么?亏你口口声声还说顾恋我穷人呢!原来却在这里装穷给我看。”
也是百民福至心灵,忽地心中一清,扑翻身向吕祖就拜,口中说道:“大哥一定是天上的神仙,怜念弟子穷苦,特地前来搭救我父子的。还求大仙大发慈悲,速赐援手则个。”吕祖听了不觉大笑道:“原来你这人不但是个吝啬鬼,还是一个笨人。怪不得你弄得这样穷苦。你几时见过世上有什么神仙?真个是神仙,又怎肯无缘无故跑到你贫苦人家来,难道还想你些香火不成?”说罢,大踏步走到中堂,拍着桌子,只叫快拿肉来大家受用。百民一面把锅中的肉,装了一大盘,又把饭也换上热的。说也不信。盛出这些肉饭,那锅中的肉和罐中的饭,仍同原样这么多,一点也不曾减少。百民益发深信吕祖必是神仙。
苏州人最信的是吕祖。再则昨天刚从吕祖庙中来,愈加容易想到吕祖身上去。百民于是又疑惑这位神仙,可能就是吕祖的化身,前来试察我的心迹行事的。他战战兢兢地把肉和饭放在吕祖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声:“大仙请用。”自己却跪在地上,替他添饭。吕祖也不去理他,总是碗到便吃完,一连吃了二十多碗。百民便替他添了二十多次饭,又盛了五六次肉。吕祖笑道:“你这傻主人家,这样才算懂得一些主人家的道理了。我吃了这么多的饭和肉,你也不心疼么?”百民并不回言,只是伏地叩头,哀求救援。吕祖也不理他,自顾吃饭和肉,一直吃到三十碗的光景,方才立起身,打了个懒腰,摸一摸肚子,仰天打个哈哈,口中说道:“好好,如今才有些意思了。主人家,你也来吃一碗呀。恕我懒惰,我要休息一会儿。”
说毕,伏在案上,一霎时鼾声雷动,睡得个人事不剩,百民哪敢走开,仍是一秉虔诚地伏在地上。一会儿,他爹因不见儿子,也扶着拐杖出来。一瞧,见百民跪在化子面前,大为惊诧。百民忙对他说:“这位真是吕纯阳祖师。”他爹听了,也不问青红皂白,便咕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儿子旁边。吕祖醒了转来,见父子俩一同跪在身边,不觉哈哈大笑道:“你父子俩敢是问我要饭钱来了。有话便说,何必如此做作。”二人忙说:“求大仙照应,求祖师赐福。”吕祖几次唤他们起来。父子俩却老是跪着不肯起来,激得吕祖大怒道:“天下哪有你们这样的蠢才?这样长跪不起,敢是舍不得我吃你们的肉饭么?那么,我就还给你们。”
一语未完,哇的一声,吐得满地狼藉,连父子身上头上,也沾染许多。慌忙抬头一看,已不见了那个化子,只觉得一阵芬芳,闻而心醉,原来便是他所吐的东西。父子俩叩头而起。百民把才纔的情形,禀告父亲。父子俩只叹没有仙缘,互相叹息而已。当下把他所吐的东西扫了出去,丢在天井泥地上面。不料一转眼间,泥土中忽然生出一枝香草,满屋中全是清香,触入五官、百骸,顿觉周身舒适,精神十倍。百民的父亲忽然白发转黑,眼耳清亮,步履如飞起来。百民自己也是灵府清明,身心愉乐。
此事传将开去,远近数百里内,有病的人,都到百民这里来求诊。百民此时神智大启,头脑清灵,开的脉案,无不切合病情。每服药中,放下一撮香草,真有药到病除之效。一霎时间,叶百民神医之名,传颂遐迩。不上三年,顿成巨富。因此人人都说吕祖现在苏州,无论何人,能够遇到了他,必能得财得福。
大家到了四月十四日这一天,都要打扮一新,前去吕祖庙中烧香。地小人多,轧得不知所云。乡人以讹传讹,又称此举为轧神仙。据说,这天吕祖生日,每年要救度一人,或得福或得利。吕祖本人轧在众人之中,如遇有缘之人,和他轧在一处,便可如心满意,富贵双全。更可笑的是,因传闻叶家仙草形状宛如万年青,因此无识之徒,辗转附会,在吕祖生日前一天的晚上,取万年青的叶子丢在门口,以为可以种出仙草,和叶家的仙草一样。这等传讹,几乎尽人皆晓。但总不想到吕祖庇佑叶百民,是因为他虔诚行孝。如今这班人,却把这个主原因丢开一边,专想得他这种发财赐福的果报,真可谓不揣其本而逐其末。天下可笑之事,再没有比这更甚的了。
闲话丢开,再说一桩和这事相仿的事情,也是出于苏州城内。却在吕祖救应叶氏之后,相去不过数年工夫。其时苏州城中有一家专制酱肉酱鸭的铺子,姓陆,外号称为陆善人。因他每年所赚的利钱,自己舍不得用,都拿来施与贫苦人家,所以有这一个美名。这一年冬天,因乡间年岁不佳,穷人更多,闻得陆老喜欢施舍,这批穷苦乡人,扶老携幼的前来求讨。可奈这片铺子本来并不甚大。这年也因年成不好,中下人家都取省俭主义,市面上顿受影响,尤其是这小酱货店,更觉生意清淡,陆老自己尚觉难以维持,哪有余钱施舍。可是人家慕义而来,又断无拒绝之理,只得把祖遗几亩薄田、一所住宅都卖给人家,以作施舍之资。但是所得有限,求助者却日多一日。不上几时,早已罄其所有。有些远道而来,得不到他的帮助,反而归去不得。陆老对着他们,只有嗟叹流泪的份儿。
这日晚上,忽然又来了一个浑身烂疮、奄奄垂毙的损脚叫化,走到他的门口,就躺了下来,不能行动。问他话,也只能咿咿哑哑地说得不明不白,不时还以手指着肚皮表示饿极之意。陆老见藏书网他如此可怜,看看天色又变,似有雪意,便对一个伙计说:“看这人苦到这般地步,今夜如再被风雪一吹,敢情不到明天,就得饥寒而死。我今虽在穷乡,焉有见死不救之理?你却把他扶了进来,叫他睡在灶间取点暖意。然后给他喝点热茶,吃点热饭。明儿还请对街叶先生来替他瞧瞧,给些什么药吃吃,将他医治好了,也是一件功德。”
原来陆老所说的叶先生便是吕祖所救的叶百民,他此时已经有了名声。凡是经他诊治的人,没有一个不药到病愈的。他因自己是仙人救援才得有这般结果,所以对贫病之人,不但不取诊金,甚至把药钱也倒贴进去,后来索性在门口开了一家药材铺子,不求赚钱,只为积德。可是年终结账,每年总还有盈无亏。这时正是药材店新开之时,陆老和他向来要好,所以有此话。
谁知那伙计却嫌乞丐龌龊,不肯去搀扶他。陆老没法,只得亲自将他搀进来。不料一经搀起,却便发现一件怪事。陆老的鼻子中,只觉一阵阵的清香,发自乞丐身上,钻入骨窍,浑身觉得舒服。陆老此时一心行善,又在计划如何打发一班求助的穷人,和救治这乞丐的方法,心头乱得什么似的,没有注意及此。
这乞丐在他家一住多日,又叫叶百民亲来诊视施药。大约旬日光景,方才精神复原,叩谢而去。临去时对陆老说道:“小人承老先生救治,起死回生,无可为报,只有一句话,请老先生切记勿忘。凡是小人用过的东西,和遗下的什么对象,务须一一珍藏。今后发财升官,尽在此中。”说毕,一跛一拐辞别而去。
后来伙计前来报称:“这乞丐真不是人类。东家这样待他,临动身时,连他所睡的破席子,破被头,都没曾收拾收拾,还在灶下拉了许多秽粪。他那被头内,又尽是些疮痂发垢。这等下作的人,早应该让他死在外面,却去救他作什么?”一句话,提醒了陆老,忙叫他们不许动那乞丐的东西。自己跑去一看,果然席子被头弄得一蹋胡涂,还有许多粪秽疮痂。陆老心中想道:这乞丐的举动,实在有些可怪。低下头去一瞧,奇怪的事情发生出来,只觉阵阵清香从这被窝中出来,就是那些粪痂之类,也闪闪发光。情知有异,伸手一摸,其硬如铁,其冷如冰。
再一辨认,原来粪已成金,痂都成金。这才知道乞丐是神仙变化的,特来赐福与他。这陆老便立时变成富人。后来他用这破席烧肉,肉发异香,每一大锅肉,只要放入一根草,就会发出香来。因此这陆家酱肉,就非常驰名。人人都晓得是神仙用过的稿荐所烧,所以有此异味。大家都称陆家酱货为陆稿荐,陆稿荐三个字,传得天下皆知,和叶百民医生一样的传诵。陆家子孙,也发了几世的财。还有那床被头,据叶百民说,同那仙草有同样的功用。无论什么重病,只要割下一方寸煎汤,便可立除病根。陆老因自己有钱,不肯再做这个生意,将这被头剪成无数方块。数年之间,倒也救活了不少病人。后来有个什么王爷的一位爱妃临产不下,诸医束手。有人说起陆稿荐酱肉店有这般仙传异宝,叫人要了一些去不敷出,服下肚中,即刻生产,大小均安。王爷大喜,奏明皇上,特加封赠,应了神仙的升官发财之说。这位神仙,据陆老对人说,当初疑心也是吕祖,便到吕祖庙中焚香答谢。经吕祖示明,乃是铁拐李祖师。因此陆家世世供奉这位李道祖。这却慢表。
单说八仙在姑苏游玩多时,方到杭州。在城隍山上游赏几天。这时的西湖,已不是从前荒烟蔓草的光景。苏、白二堤,横亘湖中,六桥三竺,宝塔奇峰,天然人工交相为用,真个成了天下第一胜景。诸仙流连多时,恋恋不忍去。闻得城隍山下涌金门内,有一家面馆,馆中有一伙计,为人正直慈厚,自己无家无眷,永不娶妻,每年所得工钱,完全资助贫人。还有一件好处,就是客人吃剩之物,他总不肯扔掉,收拾得干干净净,施舍一班乞丐。舍不完的,送在自己肚中。因此人家都称他是个积德的善人。吕祖听在耳中,心想:“这人倒有些憨气。如有仙缘,倒可度他一下。”于是化个穷道人,前去向他讨些残肴剩饭。那人把客人吃剩下的面,装了一大碗与他。吕祖接在手中,嫌这面味不佳,吃进吐出的闹了一阵。一碗面,照旧满满的分毫不少,还给那人说道:“你这面太不中吃。贫道不领你这个情,还了你吧。”那人也不动怒,笑了笑,收了回去。
因嫌他弄得太脏了,实在吃不下去,凑巧一条癞皮狗跑了进来,砸嘴吮舌地,意在讨吃。那人便把这面给它吃了。哪知面入狗肚,这狗立时就升天了,变成一条金龙,摇头摆尾地如飞而去。那人才知所见的是位神仙,慌忙追了出去找这道人时,早已不知哪里去了。那人从此发了心疾,生意也不做了,天天在那门口小桥上,昂头仰望,希望神仙再来。望了几年,不见一个神仙,他自己却狂得愈甚,落水而死。死后才得吕祖度为鬼仙。
这是因他没有仙缘之故,命中只有成鬼仙的福份,而且必要待他死后,才能度得。至于那条癞狗,却便是吕祖幼年所害之狗。如今得了他的恩泽,解了一世之冤。这话上文早已表过。读者大概还能记得,自从那店伙计死后,后人因他为望仙而死,大家便都称这桥为望仙桥。
再说八仙遨游尘世,又过了一百多年,恰值王母万寿之期,八仙会议前去祝寿,大家约齐了渡海而去。这日到了东海之上,蓝采和偶不小心,把手中所持白玉花篮堕入海中。龙王夫妇正在宫中,和几位官吏议论海中政务。忽见一派白光,照耀满宫。
龙王之孙摩昂、摩闰年轻好奇,带了几名夜叉前来巡查,却才瞧见是只白玉花篮。两摩大喜,正要拿回宫去。这边采和已约着何仙姑,一同入海追来,见了两摩,便向他索回花篮。二人大怒道:“这是我兄弟拾来的,怎见得是你们的东西。”双方先是口角,继而相打。两摩不知利害,率领夜叉举兵相攻。二仙也抽剑还抗。你想两摩怎能抵得过二仙法力?不上几合,都死于二仙剑下。
未知此事如何解决,却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八仙过海海面起战祸 二龙归天天府庆升平
却说龙王两个孙子摩昂、摩闰,因和蓝、何二仙争抢花篮,被二仙飞剑斩死。带去的几名夜叉身受重伤,逃回龙宫,见了龙王夫妇,哭诉其事。龙王、龙后得报,大叫一声:“气死我也!”便命发起近海神兵一万,龙王亲自率领,前来追袭二仙。
二仙杀了摩昂兄弟,才知二人是龙王之子,赶紧回报众仙。铁拐、钟离和纯阳三仙听了,大惊道:“二仙此祸闯得不小,龙王夫妇生了四子四孙,如今被你们杀了两个孙儿,他俩岂肯罢休。”二仙道:“祸是他们自己先闯出来的,难道我们丢了东西,还不该找吗?”众仙听了,说:“话虽如此,但龙王夫妇不易对付,况且我们几位当中,还有与他交谊很好的哩!见面之时,岂不太难为情?”二仙都道:“看他们来势如何?要是大家讲理,我俩可认个失手伤人之罪。委实我们也真个不知这两人是龙王的孙子,我们懊悔也来不及了。但他们既是这般好出身,为什么做出这等事情来?再则,他们若说明自己的来历,凭我们怎样不忍,也得回来和各位商量一个办法,再定对付之计,这场祸事也不致闯出来了。可把这层意思对龙王说了,看他可能放过我们。万一他不问事由,前来厮杀,那么我们也断无束手受擒之理,只索打过一阵,且看胜负如何,再作道理。众位以为何如?”
此时吕、李、钟三仙已知此事因果如此,数有前定,龙王夫妻应该遭劫,便也不去责备二仙,但道:“平和夫妇都是性刚心烈的硬货,眼见爱子被杀,岂肯和平了结。这事须得预备一场大厮杀。二位也可放心,我们既是同道之人,自当共同福祸,决无叫你们独负责任之理。”二仙大喜称谢。
一言未了,只见海波汹涌,金光灿烂。一霎时间,涌出千军万马。龙王平和带同部下骁将,怒气冲天,杀奔半空中来。众仙忙推铁拐上前,和他答话。铁拐见了龙王,举手为礼。龙王一见铁拐等人,其中却有一半相识,而且多得过自己的好处,不觉怒火中烧,指着铁拐先生喝道:“原来是你们这帮东西,伤我两个爱孙。你们既然是我的老朋友,我也没薄待了你们。如今路过我的地界,不说下海来看望看望老友,反在海中逞凶,将我二孙杀死。这口恨气,怎生消得?如今长话短说,限你们一刻时间,速将行凶男女bbr>?99lib.献出,听凭寡人处分,万事休提,让你们平安过境。若有一字支吾,哼哼,休说你们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东西,哪怕再来百万天兵。我夫妇也曾双闹天庭,并不曾丢什么脸给人看,何况你们这几个奴才。”
铁拐先生听他不讲道理,一味地蛮骂,不觉笑起来道:“别了几千年,原来你这老龙,还是这等夯脾气么?唉,我倒是可怜你安享王位,占尽厚福,到头来不免一场浩劫。还想替你计算计算,怎样可以逃过此劫,回去再作几年龙王。不料气数已满,真是无可如何。瞧你这咆哮的样子,哪里还像个龙王的身份。听你这等无赖的话,简直连妖兽都不如。亏你为上帝大臣,爵封王位,不思戴德报恩,还敢夸称大闹天庭的蛮横手段。可知天下事有因有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天理昭昭,丝毫不爽。你以为大闹天庭,上帝不加惩治,反而优赐爵位,以为天上天下,再没有哪位和你一样本领?殊不知这等都是大数注定。该你立这番治海之功,上帝之尊,不能违逆定数,所以一直宽宥至今。但是大闹天宫一案,无论如何,总不得毫无报应。贫道已替你算定,眼前正是你该受报应之时。这等报应,也正如你从前该为龙王一样的道理。以前的不能不赐你为王,犹之今日之不能不显个报应。贫道等因和你都是夙有世谊,所以大家商议,推贫道出面和你共同商量,怎样可度过这层关口?即使不能逃出惨劫,也许可以稍稍挽回一二,免得阖族同归于尽,不料你一见贫道,就肆口诋毁,甚至还拿从前种下恶果的原因,来相压制。可见你的大数已满,真是一点不能勉强的事情。倒可惜我一片好心,完全丢在你的大海中去,一点影子都没有了。”
这阵笑骂,可说是龙王有生以来未曾受过的奇耻大辱。但听他狂吼一声,率领兵将,掩杀前来。八仙也各掣兵器,四面迎敌。这一场,直杀得天地都为之变色,日月都不免隐藏,从午后杀到黄昏,龙王口吐夜明珠悬挂中天,照得比白天还亮,再行上前恶战。八仙中吕纯阳也取出一粒珠子,举在手中,不过黄豆大小,向上一丢,忽地放万丈光明,比夜明珠更大更亮,倒弄得夜明珠黯然失色起来。吕祖笑道:“兀那孽龙,如今大家黑夜交战,我们可犯不着借你的光。瞧我这法宝,比你那龙丹何如?”
谁知龙王那边的兵将,本来已被八仙兵器法宝斗得头昏脑裂。此时被吕祖的珠光一照,一个个眼花缭乱,反而对面不能相见,却被李铁拐揭开葫芦,呼呼地几阵风响,一起吸入葫芦之中。海面之上,便只剩龙王一身,只得化出原形,大啸一声,张开其大无比的龙口,向着八仙就吞。钟离笑道:“这是我从前杀蛟的老玩意儿,也把身子一长,长得比龙身更厉害,一手拖住龙髯,拚命地拔,拔得老龙满头是血。”随后众仙一齐赶上,一个个把身子变得极长极大,向着龙身攒击。龙王正在为难,幸得龙后得知龙王被围的消息,发倾海之兵,自己和两位王子督领着,赶来助战。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吕祖先把自己的宝珠收回。龙王也想收回夜明珠,谁知这珠好似儿子跟随父母一般,只随着吕祖的宝珠飞跑过去。龙后一见,慌忙腾空来追,但听轰的一声,大小两珠,俱入吕祖掌中。龙王失去明珠,便似三魂少去一魂,一时神智模糊。又被钟离骑下的猛虎咬伤颈项,大败而逃。钟离追入海中。龙王只得变条小小的泥鳅,逃入水晶宫里。
谁知采和、湘子二仙趁他们大战之时,早已潜入龙宫,将宫中大门打碎,正在四处放火,烧他的宫殿。龙王前进不能,后退不得。他是心刚气硬的人,如何受得这顿挫辱?不禁大啸一声,以首触宫,头碎脑裂,死于非命。采和、湘子烧了几间宫殿,也便退回海面,再助铁拐等共御龙后。此时四海龙王敖广弟兄,听得父王有难,各率所部神兵赶来助战。敖广是龙王的长子。他的计策最广,法术最高。当他带兵前来,已和三兄弟说好,各人把所辖的海水携来一半,等得交战剧 70c8." >烈之时,各人把带来的水量放出,将八位天仙都浸在洪波巨浪之中。但见水连天,天连水,天水之间,宛如一道硕大无比的瀑布。八仙虽然都有避水之术,但在水中作战,却不如他们便利。
当下八仙都咬牙切齿,大怒起来。一个个腾入更上一层的天空,回顾下界,只见龙后和几个儿孙,正在那里耀武扬威,推波逐浪地寻找敌人。八仙相对叹息道:“孽龙劫报已到,还敢如此作威。这一下子,不知又要淹死多少人畜,冲没多少庐舍田地哩。”吕祖便道:“这厮既然如此不仁,我们奉上帝诏旨,巡游三界,为民除害,也顾不得什么利害,只好用推土掩水之法,将这大海填平,方好收伏此等孽畜了。”众仙问:“哪里去找这许多泥土?”吕祖笑指泰山说道:“可把此山移入海中,便不能填平此海,至少可把那几个孽畜,埋在里边。”众仙鼓掌称好。吕仙便施出移山之法,伸手向泰山一撮,把全部泰山撮在手中,顺便向龙后等所在的海中,劈空压下。可怜龙后和几个王子王孙,许多虾兵蟹将,一起压在里面,死于非命。后来泰山虽移回原处,而剩下的泥土已不在少,存积海中,成为一批小岛。那地方原有几个岛屿,地势极低,也因此等泥土掩了上去,顿成许多高地,连着新成之岛。后人传说,即是如今的琉球群岛。是否的确,因彼处海岛甚多,却也不能指定了。这是闲话。
现在本书已要结束,不更多说。专说龙族之中遭此浩劫,只剩敖广一身逃出性命,前至玉帝前泣诉去了。八仙仍把泰山收回,安置原处。按古人书中,曾说登泰山而小天下。可见古时泰山之高,可称天下第一高山。但在今日,稍明地理学者,都知道泰山并不算得十分高峻。不说世界之上,就论中国境内,比泰山更高的,也是很多很多。并非古人坐井观天,胡说瞎道,实因八仙撮山塞海,到藏书网了收回泰山之时,不免将泥土狼藉了许多,剩在海中。上文所说成为一批岛屿,要知这些岛屿,皆是泰山之土分裂出来。所以自从八仙过海之后,泰山便低了许多。这就是古今泰山不同的原因了。
八仙办完了屠龙之事,方才一齐同到瑶池祝寿。此时玉帝和几位仙祖都已先到。八仙面奏屠龙一节。玉帝最为仁厚,不念人家旧恶,这时早把二龙前罪忘得干干净净。闻奏之后,圣心颇为不悦,似责八仙不应擅动干戈,诛戮有职仙员。当有元始老君率同大弟子火龙、缥缈二真人,说明二龙大闹天宫和截断地脉二事,应得果报。当年上帝求贤为辅,原从此事而起。今龙族果遭惨劫于八仙之手,此皆前定之数,不足责也。
玉帝恍然大悟,因道:“二龙虽然有前罪,然治水之时不无功绩。以后治海多年,也无何种过举。如今遭此惨报,虽属咎由自取,数难幸免,朕心究有未安。”又着火龙、缥缈两真人,仍将二龙并其子孙,一概度转人生,降生凡世良善富贵人家。平和长子敖广既已脱难,闻他才多智广,颇有道法,况且治海多年,颇有阅历,即令继承乃父之职,以报伊父母多年效力之功,以示刑赏维均之至意。
众仙祖和王母等听了,无不称颂圣德。接着敖广从灵霄宝殿赶到瑶池,叩见玉帝,哭奏冤苦。玉帝慰谕一番,并将此事因果谕知。旋复宣布种种德意。敖广又悲又感,叩谢圣恩。玉帝又叫八仙和他相见,仍派火龙、缥缈二真人,再为解说种种因果之理。叫双方不得再行仇视,如有不遵,治以天条应得之罪。八仙和敖广同诣玉帝、王母和各仙祖前叩谢。
自此天庭安宴,海宇澄清。天府既无事可记,本书也就此完结。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