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lib?t>,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装带勒得紧绷绷的,几乎要将那身好呢子军服给撑爆了。
老旦觉得有点好笑,纳罕哪儿来的这么三个活宝,都没个正经军人样儿,开起腔来还他娘的文绉绉的?他想起了自己和王立疆在岳阳那晚喝酒的情景,除了喝就是哭,一句废话都不说,哪象这几个鸟人的做派?他不禁又想起了麻子团长,心一疼,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发出一声长叹。
侧对着老旦的那“锦伟兄”听得这声叹息,扭脸看了看他,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端起一杯酒走了过来,笑着对老旦说:
“兄弟!大家都是一个旗子下的行伍。战场上拼命,如今脑袋搁在一边,喝酒不过图个尽兴,看老兄一身悍气,光荣多处,绝非等闲,何故一个人独斟?鄙人不才,58军27团4营营长朱锦伟,这两位是134团3营的胡参谋,胡志仁兄弟,5营的夏参谋,夏怀德兄弟。请问老兄在哪个营盘高干?”
老旦原本懒得搭理这几棵葱,但见这个胖子朱锦伟毕恭毕敬地前来敬酒,肩衔还比自己高一些,便收敛了怠慢之气,站起身来说道:
“俺是卫戍区警备营特务连连长,俺叫……几位老兄就叫俺老旦得了……”
“原来是警备营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象是中原口音,如何到这边来了?”
“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过来的,来这里之前是57师31团4营6连连长……”
几人脸上同时浮起一片惊讶,那朱锦伟堆着笑继续说道:
“原来是‘虎贲’的守城英雄啊,怠慢怠慢!难怪老兄身上有一股英壮勇武之气!老兄如不弃,请这边上坐!”
朱锦伟恭身一让,那两个参谋也站起身来,一边拱手一边让出了东边的位置。老旦红着脸推辞不过,只得坐了。店小二急忙将老旦的酒菜也端了过来,朱锦伟对小二喊道:
“再拿两斤上好的酒来,下酒菜也挑细的做上来,要快……老连长如何到得陪都?那57师并不在这边休养啊?兄弟记得活下来的人除了你们余师长,个个都升官发财了,老兄你好象还是平级调动,这又是何故?”
“俺不是很晓得,在常德死过去了,醒过来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俺在医院也没问,反正过了两个月又有调令给俺,当时俺已经不在常德了,虎贲去了哪边俺都不晓得,俺……”
老旦本来想说:“俺也懒得问。”但是想了想这话说出来可不太好听,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俺在那次受伤有点重,可能以后也打不了什么大仗了。警备营没啥事干,所以就贪了这几口,让各位老兄见笑了……嗯,俺听说就是你们58军去收复常德的,和鬼子交了手没?”
“交手了,还损失惨重,打了两天先头部队才攻进常德!但兄弟惭愧,做后备队,没能赶上歼敌时刻!58军和72军在追击战里斩获不小,鬼子死伤无数,这是后话了……老兄喝酒!”
“兄弟们请……朱营长,有点事情俺不太懂,想向几位长官请请教!”
“老兄客气,请讲!”
“保卫常德时,俺听说援军被鬼子挡住了。俺后来听警备营长官说,在常德外围国军有十二个军,二十七个师,将近五十万人,而鬼子加上伪军也只有不到十万。咱们57师只有八千多人和八门重炮,可以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而且半个多月才拼光,为啥常德外围四十多万兄弟部队,就是策应不过来,就是打不通剩下那几万鬼子的阵地?”
三人瞠目结舌。众人没有想到老旦一介农民武夫,竟然问出个这么刁钻的问题。三人所属的58军的确和鬼子交了手,不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接近常德,刚打进常德,又被日军一个反冲锋赶了出来,死伤惨重,直到其他两个方向的援军逼近,鬼子才主动撤出了常德。后来这成了58军在部队中的一个笑柄,这老旦的问题实际包含了这一层责问!
三个哥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气氛有点尴尬。胡参谋忙给老旦满上酒,缓缓说道:
“老兄有所不知!其实战役初期,咱司令部那些参谋就犯了错误,兵力分布有大问题。薛岳长官曾经好使的天炉战法恰好中了那鬼子头目横山勇的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一上来就损失惨重。鬼子的生力军养精蓄锐,加上空军作战力量,突破常德外围的国军营区防御,可以说易如反掌。但是国军的增援部队要是想休整后再打回来,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以前鬼子打下我们的城市,有哪个我们打回来了?因此‘虎贲’孤军受困于常德,苦战十六天,实为不得已。从两军实际力量和态势上看,国军将士虽有必死之决心,无奈这个战斗力……实在是……”
胡志仁说着摇了摇头。老旦听着这虚头巴脑的话,并不为之所动,只低头喝酒一声不吱,三人都看出来他不太高兴。朱锦伟和夏怀德显然也不欣赏这胡志仁的话。胡志仁觉得,一皱眉继续说道:
“这是其一。其二呢……在座的我们几个都是同乡,知交已久,我老胡借着酒劲——既然姓胡,不妨说几句胡话。老兄啊,我看得出来你冲锋打仗前线杀敌是条好汉子,可你却不知这打仗之外的道理!你们57师号称‘虎贲’,是在上高战役里打出的名声,是74军军长王耀武手中的不败王牌。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其实这话放到军队里来,也是一样道理。老兄可知这57师、第10军,74军和58军、72军有何区别?”
老旦正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不出这个土匪样儿的胡志仁说起话来这么有章法,自己只晓得带兵打仗,哪儿晓得还有这么多的说道?见另两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老旦更纳闷了,一个劲只摇头。胡志仁不禁有些得意,潇洒地给自己斟上酒,再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接着说道:
“这几支部队,虽然同为中华民国的正牌军,但是彼此之间区别大了去了。74军军长王耀武,第10军军长方先觉,57师师长余程万,58师师长张灵莆,都是响当当的中央军校同仁。换句话说,那是蒋老头子的嫡系——心肝宝贝儿。上高战役,74军披荆斩棘,确实战功赫赫。但是那是国军打的人数占优,对日军进行分割包围的围歼战,表面自然风光。围歼战是以多打少,仗不好打但赢面大,是能打出功名的风头仗。阻击战和攻坚战是以少打多据坚死守,动不动就打个底儿掉,动不动还背上个防守不力的黑锅。老兄,你难道没看见,那些稀里糊涂的打援部队和攻坚部队是怎么被鬼子师团歼灭的?”
胡参谋酒气回上来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老兄啊,你掰着指头数数,看看两年来那些倒大霉的部队都是什么来头?有几个是中央嫡系的明媒正娶?又有多少是旁门暗道的偏房远妾!滇军,赣军和湘军中,给老蒋的中央军拿来做垫背的有多少?血,他们流得多;功劳,别人占得多。各路诸侯头头脑脑,纵是心肝再硬,也是肉长的,时间长了,山不转水转,占大便宜的人总归有倒大霉的一天!而到那时,那曾经倒过大霉的主儿看在眼里,此时能没有个隔岸观火的心?多走两步,少放两枪,你蒋老太爷纵是军令如山,但将在外——你又拿他奈何?蒋老太爷杀一个韩复榘还那么老费劲的呢!哼哼……老兄啊,你看看58军鲁道源姓甚名谁,再看看72军傅翼何方神圣,心里就有个数了……”
朱锦伟见老旦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也发话了:
“志仁兄言之有理!往前增援的最卖力的是方先觉的第10军,那是当然,一家亲么!别人和你们嫡系心里隔着一层皮,走得难免慢些,于是这第10军就只能自己打得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军部!58军要是象方先觉他们那样,一个劲愣头往前冲,哼哼,管保也是连个渣都剩不下!啊哈……我们几个这几条贱命,注定也早扔在沅江边上了!”
老旦愣着听了半天,慢慢回过神,就有些明白了,可这火气也“蹭蹭”上来了。他怎么也不能晓得,都快亡国了,国军部队之间,还闹这些个“门户之见”,勾心斗角的,把大好战机给贻误了,活生生地把57师“虎贲”八千多兄弟逼到孤军奋战的绝境!回想当时拼死疆场的弟兄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援军,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愠怒地环望了一眼这三个58军的“友军”兄弟,没好气地说:
“那敢情俺要替战死的和剩下的弟兄感谢各位了,58军至少还能赶到常德,没让鬼子们占了空城,将他们的尸骨喂了狗!”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夏怀德又恭恭敬敬地给老旦倒满酒,终于开了口:
“老兄莫说气话,‘必须赶到’那是军令,要不然他鲁道源将军不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民族罪人?他心里灯笼一样哪——关键是这个火候,要赶到得恰到好处!既要能成解放常德的英雄部队,还要让57师不至于全军覆没,老头子不至于太怪罪……咳,这些是大长官们想的事,我们能明白点子,却有何用呢?老兄寒心哪,我们兄弟们都理解……可我们寒心的时候他老蒋的人在哪儿呢?唉……老兄,还是喝酒吧!”
胡志仁见老旦还伤心,又缓声说道:
“老兄啊,我们三个兄弟也还算是读书人。参军之初,也有过出生入死,报效党国的愿望,可事情也坏在读书上,一些事情可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可凡事就怕明白!看明白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说来,我们老家早成了鬼子占领区,我们真想打回去,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蒋老头子的江山是一边靠大炮一边靠大洋打下来的,各地方军政势力原本就各自为政,鬼子来了,面上打着一个旗号,实际上啊——貌合神离!韩复榘被老蒋毙了,你看看他的部队后来都怎么样了?面对异己势力,面对生死存亡,哪个不动私心?哪个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图他日东山再起……老兄啊!你能从常德的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那才叫真正大难不死啊,可如今……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后福啊!老兄,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个理?”
老旦彻底被这三个巧舌如簧的军官说蔫了。有些话他没听懂,但好歹明白个大概。天下之大,很多事情是自己这个农民看不明白的,既琢磨不透,也懒得去琢磨,反正保家卫国的事情自己做了,对得起这份良心。眼前的这三个军官让他有些寒心,都是读了大书的人,在这样的国难大事上竟然还有这份居心……
老旦此时酒劲上冲,也不想再搭理这三人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胡乱敬了个军礼,嘟噜着舌头说:
“俺老旦今天长了见识,多谢几位长官……开导,咱们……日他妈的……后会有期!”
说罢,老旦拿起酒壶扬长而去,胡参谋见他不给面子,正有些生气,站起身来想去拉他,却被朱锦伟一把拽住了。
原本不太长的一段路,今天老旦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管制的警报也响了,路上的行人早已各回各家,野狗们开始大摇大摆地四处觅食。老旦酒劲正在头上,脑子里扯不清理还乱,他站定了,仰头向天,一口将壶里剩下的大半斤酒象喝凉水一样灌了个干净。那火辣辣的老酒烧灼着他的喉咙,烧灼着他的胃,也烧灼着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脚和头颈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感觉到大地开始左右摇晃,远处的野狗不知在为了什么咬着架,发出狼一样的尖嚎……
突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袭来,他的耳边开始响起死去的战士们那凄厉的哭喊,脑海中幻起激烈的枪炮声。他趔趔趄趄地转了一圈,四周荒凉得不见一个人影。他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哇哇地大吐起来,吐着吐着,那滚烫的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他趴在地上,一边用头撞着坚硬的土地,一边放声哭嚎着:
“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好哩……这可咋办好哩……兄弟们哪……你们跟俺谈谈心……你们跟俺说说话啊……俺可咋办好哩?你们都死个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
老旦用尽全身气力在哭嚎着,尖利的哭声吓得野狗四散奔逃。他的哭声在夜晚的郊外弥漫着,一波一波传向远方。一阵卷地的阴风在他身旁吹了起来,呼啸着,形成一个漩流,摇摆着卷起了地上细碎的黄土,从这个悲痛的男人身上刮了过去。他咧着嘴哭得如此伤心,鼻涕和眼泪,以及额头磕出的鲜血,就着黄土在他的脸上和成了泥,让他突然间显得无比得苍老和丑陋……
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
不知是哪一辈子烧的高香?老旦万万没有料到被解放军俘虏后竟能得到如此优待。怎么说自己都是国军的军官,又没有临阵起义。徐蚌战役几场大仗中,他手上粘了不少解放军的鲜血,原想若被共产党抓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孰料被俘之后,既没有受啥三堂会审大刑伺候,也没有被赶到原野中滚蛋,反倒稀里糊涂地成了解放军的连长——这好歹还是个官儿哪!手下的兵也还是原来的国军士兵,他们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把棉衣翻过来穿,胳膊上系个有红字儿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军,再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在这条行军路上遇见多年来魂牵梦系的阿凤!
三个漂亮的女战士站在一个土台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风里,她们竟然挽着袖子,露出冻得白里透红的鲜嫩手臂,脸上竟还冒着毛汗子,军帽下檐被汗水渍出了一个圈,乌黑的头发被汗水贴在通红的脸上。她们的胸脯被裁量合身的干净军服绷得凹凸有致,随着歌声和快板儿节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过的战士们无不被这漂亮女子们所吸引,纷纷向她们欢呼招手。旁边站着的那个女战士估计是头儿,也是不可多得的俊女子,此时也正微笑着向大家挥着手,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没错!就是阿凤!
在重庆那几年没根没落的日子里,老旦度日如年。在日军铁桶般的围困中,老旦那想家的悲切渐渐淡漠成了声色犬马的麻木,有人叫他烟鬼,有人叫他酒鬼,偶而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体会了五毒俱全的放纵,也经历了身无分文的潦倒,他吸光所有的烟,喝光所有的酒,一脚迈进了那犹豫经年的灯红酒绿之处,把最后的几块大洋掏了个干净,一把扔在了老鸨面前。老旦在黑暗中发了狂,把一架脆生生的牙床折腾得几乎散架,把下面那人儿收拾得直欲求饶,可在最后的力量都散出他的躯壳时,他的眼泪让那咬牙切齿的妓女惊讶了,这个男人一边疯狂地抽送着,一边念叨着翠儿、阿凤、玉兰这几个女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昏睡成一团死遢遢的烂泥,妓女给他的眼前放下一杯水,就叹息着离去了。
见到阿凤的那一刹那,老旦浑身象是被子弹穿成了筛子,那骤然降临的激动在他每一条血管里燃烧起来。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阿凤。阿凤也看见了他,不过她显然没有认出下面这个军官,经过的军人常有一见到她们就走不动步的。老旦瞪着眼睛仔细打量她,阿凤竟然没有显老,比起山中那个腼腆温柔的村妇来,如今更多了一份英气,她的身体也比以前丰满了些,脸庞红润,眼波清澈,嘴角的酒窝仍然若隐若现,显得更加俊俏了。老旦觉得浑身的血液骤然加速,心头狂跳,四肢僵硬,连队已经跑向前去,他竟浑然不知。
指导员王皓突然发现了呆立的老旦,气得险些骂将出来,心想这个老国民党的坏毛病看来还真不少,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子了。这可是在行军,你一连之长竟扔下部队不管,自顾自地盯着女人看,这象什么话?王皓回过身来大喊一声:
“老旦连长!赶紧归队!任务要紧!”
老旦被王皓的一声大吼震得浑身一颤,见战士们都诧异地看过来,王皓站在那边对自己怒目而视,把气喘得象牛一般,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一时慌得丢了方寸,撒开腿脚往前赶去。
“老旦?”
阿凤也吓了一跳,她循声望去,发现下面这个呆呆望着自己出神的军官竟然就是斗方山下那个可爱可憎憨头憨脑的老旦!不同的是他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伤疤,但看上去比十年前英武了许多,身形还挺拔了一些。在二人瞬间的目光交错里,阿凤分明感受到了这个与她曾经一夜缠绵的男人眼里传递过来的激情和冲动,可这人竟马上跑了。她望着老旦远去的背影,心乱如麻,怔在那里想喊住他,却又觉得不合适,只目送着那背影在烟尘里渐渐远去。后面的部队已经跟了上来,身边的姑娘见她神色异样,忙拉了她一把,阿凤才醒过神来。是他么?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能够活到今天?从斗方山飞走的那架水上飞机被鬼子打得千疮百孔,根本就不可能飞到武汉的……这些年里,老旦的故事该和自己一样丰富传奇吧?可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二人竟一语未道就匆匆错过,望着消失在远处的那支连队,阿凤感到一阵难过和失落。
老旦的脸臊得通红,夹着腰跑回连队,见战士们的眼神还算友善,有的还咧着嘴冲他笑,心里才平静了些。王皓慢慢地跑到他身边,神情严肃地低声说道:
“要注意指挥员干部形象,咱们部队对这个要求很严,当心点,别犯不必要的错误!”
老旦红着脸点头认错。王皓的话轻里有重,老旦知道解放军部队里政治工作人员的权威性,更知道解放军对男女作风问题监管的力度。6营的副营长和村里的一个风骚的娘们儿相好,被人告发了,这在板子村就是个屁大点儿个事情,顶多骂骂街也就算了,那副营长竟然被上面下令枪毙!任是村里百姓如何恳求,甚至那骚婆娘的乌龟男人也来说情,还是一枪毙了!村里人算是知道了解放军的厉害,从此村里的女人们再不敢贸然勾引解放军。共产党用政治思想约束部队,从战士到军官,从军官到集团军司令,都受统一的思想约束。国军那边虽然也有政治委员,却没有这么事无巨细的思想工作,而多是偏重在军民团结和爱国忠诚教育上。战乱多年,老旦从来没有接受过什么系统的思想教育,连蒋委员长和国民党的关系都搞不清楚,也不明白所谓的三民主义到底是个啥球玩意儿。
“指导员,她是俺多年前认识的乡亲,打鬼子的时候救过俺的命哩!当时是在江西,咋个在这里碰上了,还变成了解放军哩?”
王皓听罢也觉得蹊跷,才知错怪了老旦,把他当成了国民党老色鬼,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那可难得了!这文工团的女同志们,个个都是坚定的革命战士,部队里对她们的政审都很严格的。江西那边在红军时代群众基础就很好,很多妇女干部都为革命作出了贡献。这位女同志来到这里该是组织的安排,看上去是纵队文工团的。等战役结束了我去帮你打听,如何?”
“不用不用,指导员你的事情够忙乎了,这个小事你就别费心了!大家都在干革命,哪有功夫往一起凑哩?只要知道她没死,还成了文工团的同志,俺这心里头就高兴啊,等中国解放了俺再去寻她,日子多着哩……”
战士们跑在一边,离得近的两个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一个傻呵呵地问道:
“连长,那不会是以前的相好把?长得可真好看,难怪你丢了魂似的?”
“不要胡说!什么相好不相好的,在革命队伍里只有同志,夫妻之间都是革命同志,连长是穷苦人出身,有家有室有娃有地,哪里来的相好?再乱说罚你背锅!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王皓立刻板起了脸,老旦刚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又怏怏地咽了回去。王皓这是在说谁呢?
王皓是典型的共产党式的政治指导员。按照团政委的说法,乃是根正苗红的冀中劳苦大众,他在延安当过作战处的文书,听说还见过毛主席,如今才二十出头就当上了连指导员,这在纵队里也不多见。在给战士们上政治课的时候,王皓曾给大家讲过自己的经历。他的父母亲人都是冀中平原的农民,鬼子来之前勉强靠租种乡中富户家的几亩地过活,兄弟姐妹几个都吃不饱,一家人时常要出去要饭。连着两年大旱,庄稼都只有二成的收成,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竟然饿死了。由于欠租,那富户就收回了地,只留给了一点点粮食度日。国民政府赈灾的粮食如同旱天的毛毛,并没有多少落到农村,而且只来了两三次,鬼子就来了,也就没了下文。王皓的父母再没了法子,带着剩下的四个孩子背井离乡,与几万名境况相同的百姓汇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去县城要饭。雄县霸县冀县都走遍了。无奈县城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家家大门紧锁,户户昼夜不出。当地政府如何受得了这几万讨饭大军在县里游荡惹事,就敲锣打鼓的贴了告示,撒了个弥天大谎,说河南那边今年收成不错,而且政府发给河南地区的粮食远比这边多。饥民们闻听大喜,于是几万人又浩浩荡荡卷向河南,一边走一边吃光了路上可以吃的一切东西。这支队伍在途中饿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马上要挨到了,却迎面碰见从河南出走的几万讨饭队伍,才知道豫中豫东那边也早已饥蜉遍野了,哪里来的赈灾粮食!几万人哭天不应,喊地不灵,彻底陷入绝望。这时瘟疫开始在队伍里流行,又夺去很多条性命,包括王皓的另一个妹妹。
剩下的饥民们在原地徘徊了两日,一咬牙杀向了西南方向,希冀着在豫西南地区的几个富裕县能有些好运气,可刚走了百十里地就遇上了浩浩荡荡的兵。军队架起机枪,把一车车粮食撒在地上任大家吃,饿得两眼昏花的人们就趴在地上吃那生米。国军长官在旁边拿大喇叭喊话,等吃完了,国军部队就塞给每个男人一把枪,命令大家回头向东出发,不走的选择饿死或是就地枪毙。男人们没办法,去打仗好过现在就饿死。女人和孩子哭着目送男人们远去,继续往南方走。王皓的父亲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也被国军拉进了队伍,如今下落不明。王皓在路上被母亲卖给了路边的好心庄户人家,从此与亲人诀别。
王皓十二岁那年,那村子里来了共产党。他们半个月就打跑了武装团练,住大院子养着佣人的主儿都被肃清了,穷人则挨家挨户都分到了共产党带来的好处。收养他的那家人被算进了富农,当时倒也有不错的政策,养父是个有点政治觉悟的人,早早地把财散给了乡亲们,落了个好名声,被推选成了征粮小组副组长。养父看见地主家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看着穷人家的孩子都参加了八路,就咬牙把王皓送进了儿童团。慢慢地,王皓在冀中平原上开始帮着游击队一起打日本鬼子,挖地道埋地雷送鸡毛信的活都干过,什么枪都会用,着急了还能吱哇几句日语,小小年纪已经几度沙场,几经生死。十七岁的时候,区里的书记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入党?王皓“扑嗵”一声就跪下,哭着喊道这辈子就跟着共产党,于是他在十七岁成了方圆五十里地最年轻的共产党员。
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惭形秽。自己咋就莫名其妙地跟了国民党哩?但凡自己眼睛擦亮点四处打听打听,说不定当时就先当八路了,这一步没有踩好点,打了七八年糊涂仗,全没个囫囵的说法。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唧没升什么大官,傻人还有点傻福,没准就被当成人民的罪人,背上插着画了黑圈的令箭,拉到墙根和土豪们一起毙了!每每想起这来他就不寒而栗。人家王皓年纪虽小,主意却正,早早死心踏地跟定了共产党,既没耽误打鬼子,也没耽误打前程。人比人气死人哪!老旦想到这就觉得只能认命了,再往好处想吧,如今总算是站进了革命队伍,不象很多战死在内战里的兄弟们那般倒霉,老天爷还算是给自己留了一点薄面。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东边的枪炮声逐渐密了起来,已经可以看见一团团火光在地平线上炸起,耀亮了傍晚的黑云。十几架国军飞机在火光里飞来飞去,这些以前看着无比亲切的铁鸟,如今在老旦和战士们的眼里,又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全连战士基本都在国军部队里扛过枪,此时眼见着枪口向后,要向曾经一条战壕里作战的兄弟部队开枪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2连静悄悄地进入了防御阵地,按照老旦的部署开始构筑工事,检查枪支弹药,众人都不言不语,阵地上只听见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和铁锹与土地的磕碰声。王皓似乎知道大家的想法,不断地走来走去鼓动着战士们。在不远的战场,杜聿铭的几支增援部队被优势的解放军部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2连没有冲锋任务,而是在一个山坡上堵截从一支山沟里撤退的国军。命令是不许放走一个!后面还有一个连队策应,说是策应,也有督战的意思,估计是豫西独立团对投降部队的特别安排。先到位的十几个三纵英雄连队前天都去攻坚了,枪炮声昼夜不停,每天都有大量的伤兵和尸体运下来。听运伤员的老百姓说,杜聿铭的部队负隅顽抗,火力很猛,解放军伤亡不小,有几个团的团长和政委都牺牲了,连个种子都没有留住。国军的损失也很大,他们边打边撤,路上丢下的半死不活的人漫山遍野,根本救不过来,就那么冻着饿着等死……
这天夜里,战场上突然变得异常混乱,在2连阵地前方,绵延几十公里的地平线上火光连绵,炮弹掀起厚厚的烟尘,各式武器滑过夜空的光芒交织成了一挂无边无际的火瀑布。一支支解放军部队正呐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飞快地冲向国军,而国军也不甘示弱,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也杀声震天冲将出来,和解放军绞在了一起。数万人的喊杀声甚至盖过了枪炮声,已经听不出任何一个个体的声音,老旦的耳朵里仿佛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着:
“杀……”
纵是打过无数大仗恶仗,老旦仍然被此情此景惊得两腿发抖,中国人自己打自己,竟然也这么拼命?战场上进入了白热化的决战时刻,冲锋和反冲锋此起彼伏着,哪里有成编制的部队集中,哪里就落下数不清的炮弹,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老旦看了看趴伏在战壕上的战士们,很多人都把头抵在枪把子上,火光映红了他们恐惧而惊愕脸。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啊!既要面对死亡,又要面对曾经的弟兄……
“同志们准备战斗!准备放照明弹!”
王皓一边大喊一边猛地拍了老旦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老旦一惊,忙拿起望远镜看。烟尘蔽空的几条矮山沟里,几百个国民党士兵正在发疯般地冲了出来,两辆坦克卷着尘土冲在前面,后面是几辆吉普车。战士们“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严阵以待。两辆坦克好象发现了这边山头上的埋伏,几发炮弹打了过来,登时敲掉了在前面一个班的火力点。几个战士在火光中飞了起来又摔在地上,眼见都牺牲了。
“别开枪,等敌人靠近了再打!”
王皓用力拍了拍老旦的肩膀,老旦扭头看去,王皓眼神严厉,充满了责备,显然是对自己发懵很不满。指挥部队打仗本来是自己这个连长的事情,见战士们也纷纷扭头看着自己,老旦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现,或许会成为自己一生命运的转折,自己正站在一个新的路口,走错一步,或许就万劫不复!对面这支七零八落的国军部队,已经不再是弟兄,而是端着枪向你扑来的敌人!身边这一百多个趴在战壕里的战士,也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国军弟兄,而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的解放军同志。何去何从,已是不容犹豫。此时,国军士兵亡命地扑了过来,不抵挡再来不及了!唉……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个山头上阻击他们的是谁吧?子弹不认人!老旦把心一横,咬着牙下了命令:
“1排去重新配置前沿火力点。2排两个班带上手榴弹准备对付坦克,要爬上去扔!3排到右边去准备打步兵的侧翼。4排的小钢炮先给俺敲掉那几辆车,听俺的命令,准备战斗!”
战士们纷纷动了起来,王皓见状松了口气,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敌人很快就进入了射击距离,老旦把眼一闭,大声喊道:
“开火!”
战士们开火了,密集的弹雨立刻飞向山头下方,迫击炮弹在国军队伍里炸响,几百国军慌得赶紧猫腰停了下来。王皓拿望远镜看着,发现虽然这边的火力还算密集,而下面的敌人却没有倒下几个,登时火冒三丈。这些俘虏兵几乎都是老兵,这么近的距离,枪法哪能这么臭?摆明了是不舍得往死里打!老旦当然心知肚明,他眼看着战士们大多闭了眼在乱放枪。见王皓那张脸拉了一尺长,正气得七窍生烟,老旦心里长叹一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机枪手,对战士们大声喊道:
“同志们!咱们已经是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下面是死心踏地跟随国民党反动派的敌人,咱们能够参加这场战斗,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信任,是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完成首长交给咱们的任务,杀敌立功啊!”
老旦一边喊,一边瞄住了冲在前面的几十个勇猛的国军士兵,眼睛一闭,扳机一扣,几十发子弹平平地散了出去,十几个人登时东倒西歪的躺下了。战士们见连长发了狠,又见身边的战友已经被下面射来的子弹打倒,心一横,也恶狠狠地开枪了。这一轮射击几乎把冲上来的这拨国军全部打倒,几个不要命的国军一直冲到阵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弹打得血肉横飞。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人群里和汽车上,炸得人仰马翻,肢体乱飞。车上的汽油桶被打燃了,猛地卷起的大火球立时把几十个人吞噬了。火球中的人发疯般的嚎叫着四散飞奔,满地打滚试图熄灭自己身上的火,可是很快就停止了挣扎。山沟里顷刻变成了尸横遍地的炼狱,剩下的国军好象还没有投降和后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冲。两辆坦克终于被2排士兵炸掉了,弹药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团团火光夹带着人的残肢碎体从敞开的坦克盖里喷了出来。
这支国军被彻底打残了,已全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下面总共就只剩下了几十号人了,他们围了一圈不再开枪,中间似乎有一个受了伤的军官。
老旦放开了机枪把儿,发现两手早被自己的眼泪打湿,眼泪在手上竟冻成了冰。
“停止射击!”
老旦命令道。阵地上登时一片寂静。望远镜里的场面惨不忍睹,这让他想起了武汉和常德阵地上的情景,心里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他大声喊道:
“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投降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到解放军这边来……”
自己这话酸溜溜的,好象鬼子也这样朝自己喊过。下面也没有人再开枪,过了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多谢贵军好意!我军自有建制以来,没有投降的先例!我曹子逸戎马半生,就从未起过投降的念头,马革裹尸,也是我黄埔军人的归宿!”
老旦被这个军官的话噎住了,对方平静而坚定的声音毫无将死的畏惧。王皓见老旦没了话,大声说道:
“曹将军此言差矣!贵军当年势挡日寇三万劲敌,以孤军血战潼关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是今天你面对的是一支人民的部队,是为了中华民族解放而战斗的部队。您的士兵们大多出身贫寒,打完了鬼子都想回家过安生日子的,他们都是被老蒋和国民党逼得不得已才打这场内战的。将军的黄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是彼一时此一时,如今再让您的兄弟们战死沙场,又意义何在?”
王皓侃侃而谈,让老旦大吃一惊。他王皓不也是农民出身没啥文化么,怎么这会变得这么文绉绉的?又见下面那军官应道:
“你说的是另一番道理。我们曹家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攒下来的家产,被你们一日夺了个精光,性命都没放过!纵是当年的土匪,可有这般狠绝?我们曹家几十年中为乡里捐资助教、修桥补路、救济鳏寡孤独,捐资无数,深受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景仰爱戴,如何一夜之间成了‘地主恶霸’?莫须有啊!竟要如此地斩尽杀绝……我曹子逸身为黄埔军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躯报效党国、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备!我生为党国尽忠,死为党国守魂,断不会因为国军的挫败而反戈相向!我已经命令士兵们投降,请贵军善待他们!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将军又错了,天下大乱,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你投身黄埔挥师北伐是谓识时务,可如今什么是识时务?北伐为一时,打鬼子为一时,如今又是一时。黄埔军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计其数,如今围住你们的几位解放军将领,哪个不是黄埔出身?站在您那边的黄埔军官也有很多起义过来,想必您一定知道,将军何必执迷不悟呢?”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现在可以理得,将来却未必能够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终安老的有几人?我曹子逸效忠党国二十年,坚定不移,如今以身殉国,亦无怨无悔!”
“将军等等!俺是这边的连长,以前也是国军的连长,如今站到解放军这边了。俺这这阵地上全是以前国军弟兄,抗战胜利之后都想回家,没人愿意打仗,可国军那边没有让咱们回家,还要来打内战。解放军是为穷人打天下,咱们都是穷人出身,谁愿意再和穷人自己打仗?国军那边是有飞机大炮和美国人的武器,可是将军您可能没有看到,解放军后方那上百万推小车帮解放军的老百姓……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老百姓们就是不帮国军!打仗讲究个人心向背不是?国军这边丢了人心,当然打不过解放军,将军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们读书人的名节,莫不是比刚才死下的这几百个国军弟兄的命还要金贵么?还要比死在战场上这上百万人的命还要金贵么?再说古人讲了,富不及三代,今天你穷明天他富,这换一换的也没啥希奇,这个乱年头谁家没些个倒霉事……”
老旦极不忍心看到这位曹将军被打死,激动得说了一通心里话,可有的话因顾忌着王皓还是没敢说。下面安静了一阵,那曹将军又道:
“老弟,你的话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变了,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为我们!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还是各安天命吧!”
老旦还要继续说话,突然下面传来了一声枪响,它清脆悦耳,在纷乱的战场上显得无比清晰,战场仿佛在那一声枪响中沉寂了。
4排的人下去缴了那些国军士兵的枪,他们早已自觉地把枪扔在了地上,却没有举手,只是静静地看着解放军过来。那位曹将军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烧得焦黑的树,身边蹲着的两个人泪流满面,象是他的卫兵和副官。老旦走近了,才看清这曹将军竟是一位少将旅长,估计是在刚才交火中受的伤。左肩膀上被步枪子弹钻了一个大洞,那碎骨头的茬口清晰可见,血把他半个身子的军服染成了酱黑色。他的右手里还握着那支小巧的日本手枪,看样子是从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战士们举起了通亮的火把,映出了那个不屈的曹将军苍白的轮廓英朗的脸。
战士们把他魁梧的身体靠在一个土堆上,老旦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他。这曹将军和麻子团长一样,也是将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那个窟窿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弹痕周围似乎还在冒着余烟。那子弹穿过他的心脏,又穿过他的后背,鲜血染红了他背后的那棵树。老旦心中骤然揪起一阵钻心的苦痛。十年前,那个同样倔强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是在身体同样的部位,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了的生命。十年前那个不能够理解的悲壮故事,如今又有人续写了它的新章。老旦知道,国军中有很多职业军官,有的在被鬼子打败的时候,宁可用手榴弹把自己炸碎也不放下武器,但是有的军官却只在眼见要吃败仗或是吃了败仗,并没到被鬼子俘虏的地步,也自杀了!老旦一直都觉得很费解,在他看来,除非被鬼子俘虏,否则这样把自己结果了于抗战于家于己都没啥好处。况且,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这情况真的就象王皓说的那样,此一时彼一时了。这样即使被对方打败了,俘虏了,又何必自寻短见?何必如此死心眼?投降过来不一样是领兵打仗图个将来的安生么?这位将军的官衔这么高,国军共军交手这么久了,那么多国军师长旅长战败投降,也没见哪个被枪毙的。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哪!
“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王皓站在一个高坡上,大声向战士们喊道。
老旦闻听,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那根烟锅……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支由国军俘虏改造的连队,先后三次执行独立团分配的阻击任务。面对的敌人大多已经被打乱了编制,突围也没有什么章法,而2连却是准备充足严阵以待,枪炮声一响就见了胜败。这几次任务都完成得不错,王皓向独立团首长用电话汇报战果时,他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自从战士们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原来的国军兄弟打死后,老旦就再也不需要呵斥大家了,战士们对打死国军兄弟已经习以为常,再没什么难过了。
团部认为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过,就开始给他们安排新任务,补充兵员,让2连准备打攻坚战。战士们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团里的认可,不用在路上被别的连队讥笑为“守后门专业户”了,忧的是打攻坚战的往往拼得个精光,不壮烈也一定挂花。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都是打?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一边总结战斗经验,一边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来自江苏的新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在大家面前发血誓,表示粉身碎骨也要报效共产党和毛主席,时刻准备牺牲。他们那份革命的劲头让这些老兵们心惊,自愧不如。
一周后,老旦和王皓奉命去独立团开战前吹风会,两匹快马一大早就奔团部出发了。
大风雪歇停了几天,天儿依旧冷得象冰窖,马蹄踩在土路上,竟发出金戈相碰的铿锵声。老旦穿着肥嘟嘟的军棉大衣,依然可以感到刺骨的冷风钻将进来衣,漏在外边的一对耳朵更是冻得刀割般疼痛。老旦实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两个檐儿放下来捂着,可人家王皓还戴着单帽呢,就没好意思动了,一路上的部队又甚多,竟然有很多士兵给自己敬礼,他估摸自己看起来越来越象解放军的军官了,那就要注意长官形象啊!老旦咬着牙,把腰杆硬梆梆地绷起来,对劈头盖脸砸来的风雪装得毫不在乎,头上冷些,心里倒还有一些得意。
“老旦,上次你打听的那个女同志,还记得么?就是一个月前在往梁庄赶的路上看见的那个!”
“哦?记得记得!咋的指导员?有消息了?”
“说来巧了,团部刘政委那天给我来电话,说上面要加强对起义部队的思想指导,大力开展各种形式的战前动员工作,后面还有大仗哪!于是他指派73师的文工团组织排练革命话剧,到纵队的各个起义部队去巡演……刘政委说师部的王政委还点名道姓地问你,说你们团里是不是有一位叫老旦的连长,河南人?刘政委说是啊,王政委说人家李媛凤同志在四处打听这个当年打鬼子的国军战斗英雄,要在你们团的这个连演第一场。你说巧不巧?她是叫李媛凤么?”
“嗨!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个啥?当年只知道她叫阿凤。那年咱们一个连队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里,碰上了阿凤她们二十多口子乡亲们。当时俺负了重伤,阿凤照料了俺一个多月,好歹才把俺这条命拣回来……真想不到在这里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呵呵,师部首长亲自指示她们文工团来做这个工作,看来首长对咱们2连很重视哪,战士们正士气旺盛,刚好趁热打铁,到时候立个集体一等功回来……”
老旦此时脑子里想的都是阿凤,对王皓后面的话都没听见,忙哼着哈应了过去。
独立团的几位首长竟都是河南人,这让老旦很是意外。团长肖道成还是河西人,离老旦家里只有五个时辰的驴程,二人只说了一小会儿,就找到一个共同认识的人——那个爱吹喇叭爱唱歌的鳖怪!老乡见面,老旦原本吊起来的心落进了肚子里,一阵家乡话寒暄过,老旦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了。只是各营连的指战员都到了,不好过多地问长问短,就和王皓安坐下来准备开会。
独立团团长肖道成参军的时候,和老旦离开家的日子几乎差不多,不同的是他过了黄河参加了共产党在豫西的抗日游击队,和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楼,扒铁路,在鬼子的水井下毒,在伪军的宿舍里点火,什么刁钻古怪的抗日方式几乎全都试过,据说豫中平原上一半的炮楼被炸都与他有关。在最后一战时,时任营长的肖道成被鬼子包围,成了俘虏。鬼子用尽了东洋人的酷刑,又翻着书找遍了中国的拷问方式,将他身上几乎打烂生蛆,可这条硬汉就是不说出八路县大队的指挥部位置。后来豫西独立团协调五支地方大队兵临城下,向鬼子宣读了劝降文告,鬼子头目得知天皇宣告投降就剖腹自杀了,其他的把肖道成抬着走出炮楼交了枪。自此,肖道成在根据地声名鹊起,很快就受了重点提拔。
“今天叫大家来开会,一来研究一下当前的战斗态势,部署下一步作战的攻坚方案。二来下达一些战前动员的纵队指示。先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纵队的李参谋,来向我们部署这次战斗任务,大家欢迎!”
掌声中,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站起身来,向众人微笑着示意。
“在宣布这次任务之前,我想给大家再介绍一位同志,他就是新上任的3营2连连长……老旦同志,是国民党原来打鬼子的战斗英雄,参加过多场重大战役。大家可能听说了,堵截陈鹏举残部和虞方残部的战斗就主要是他们连完成的。2连可谓战绩突出,敌人被全歼,连一只鸟都没有飞出去,大家鼓掌欢迎!”
几十位军官齐刷刷地鼓起了掌。肖团长竟在开场白中这么隆重地把自己和连队介绍给在场的长官,老旦受宠若惊,慌得赶紧站起来,手足无措间,他干脆转着身子给全部军官敬了个军礼,又端正地坐下。
“咱们团自参加淮海战役以来,战功不断,捷报频传,力量迅速壮大,这一点多亏同志们的共同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这种高昂的战斗热情,出色完成下一阶段的任务……好了,长话短说,咱们请李参谋给大家介绍战斗任务!”
又是一阵掌声。李参谋走到地图前面,拿起一根棍子开始说话:
“12月3日,杜聿铭兵团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协同由蚌埠北进的李延年兵团,实施对我7个纵队的南北夹击,以解黄维之围。我3纵各部按照总指挥部的部署,已经协同第8、第9纵队和鲁中南纵队分别由城阳、桃山集、路疃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击。而第2纵队、第10纵队和第11纵队将由固镇地区,分别向永城、涡阳、亳州方向急行军前进,对敌先头部队进行迂回拦击,实现对杜聿明集团的拦截。昨天,杜聿铭让邱清泉兵团担任中路主攻,李弥、孙元良兵团担任左右掩护,已经开始向濉溪口方向发起攻击。敌之部队装备精良,战斗力极强,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军,全是蒋介石的主力部队。目前濉溪口一线战况激烈,我们挡住了邱清泉兵团的进攻,除阻击部队外,我华野各部已经追击到进攻位置。3纵的任务是于明日下午三点即刻发起对迎面之敌的攻击,减轻敌第5军对我阻击部队的正面压力,并伺机穿插敌之纵深,夺取永城南部之敌据点。豫西独立团将作为主攻部队在明日凌晨直取陈官庄外围的李庄,要在3纵各部发动总攻击之前击溃或者歼灭李庄之敌一个旅,扫清纵队穿插路线之敌,为纵队迅速达成华野总部之战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务。这就是你们部队要执行的战斗任务,下面还请肖团长部署各部队的具体分工。”
老旦听得真是心惊肉跳,原来蒋老头子——不对——是国民党蒋匪——他的五大主力中的四个竟然都被围在了这方圆不过50里的弹丸之地!那第5军是国军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曾经在昆仑关干掉了号称“钢军”的日军板垣第五师团,还在远征缅甸的战斗中让日本人和外国人都挑大拇指。莫非?莫非明天就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可是这边的武器装备除了大炮,实在无法和全副机械化的第五军相提并论。豫西独立团虽然是按照加强旅的编制配备的,但是正面李庄之敌也是一个加强旅,如何打得下来?他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头,四下看看其他的指战员,发现众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象明天要看戏一般眼里放光,毫无畏惧之意,他们相互递着烟,豪放地大声笑着,老旦倒觉得有些惭愧了。
“同志们,纵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团,是纵队首长对我们的信任。淮海战役打到现在,大局即将明朗,这一仗早一天拿下来,新中国就可以早一天成立!因此明天这一仗,我们一定要发挥豫西独立团一贯的战斗作风,敢于攻坚,敢于牺牲,敢于打头阵!咱们打得好,纵队就可以完成华野指挥部的作战部署,整个战场才可以实现围歼杜聿铭兵团的胜利。现在我命令:3营1连、4连,于明日凌晨5时,向李庄以西发动佯攻,吸引敌之装甲部队向西集结。4营、1营2连、3连、5连,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南部发动攻击,要用全力!2营和3营2连、3连、1营4连,也于明日凌晨6时向李庄东部发动攻击,两支主攻方向的部队必须于明日中午之前攻入李庄,扩大战果,肃清战场后,原担任佯攻任务的3营1连、4连及时攻入李庄北部进行阵地防御,其他各部撤出阵地进行弹药休整。各部队要连夜准备,研究攻坚的火力配置。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肖道成大声喊道。
“有!”众人异口同声大吼一声。突然一个大个子站了起来说:
“团长,政委,营长,我有意见!”
“什么意见?说!”
“凭什么让我们3营1连打佯攻?咱们1连什么时候打过唱戏的仗?哪次战斗不是咱们打主攻?咱们哪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为啥这次偏要让国民党2连去打主攻?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不是白瞎么?”
老旦闻听勃然大怒,一时间脸红到了脖子根,腾地一下就要站起来,王皓早有准备,忙一把将他拽住。肖道成瞪着那个1连长,“啪”地一声把铅笔扔在桌子上。
“陈岩彬你混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国民党的2连?老旦同志和3营2连早就成为解放军的连队,是在阻击战里打出来的硬骨头部队,是经过艰苦战斗考验的,你凭什么说这个话?你知道他打鬼子的时候打过什么仗么?他在常德打鬼子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山里当土匪哪!”肖道成竟勃然大怒了。
“是么!现在大家都是阶级同志,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都讲过,革命不问出身,更何况老连长还打了八年抗战哪!你打过主力咋了?主力让你们家包圆了?主力是你们家养的了?我看你别叫陈岩彬了,你改名叫陈主力算啦!”
大家一阵哄笑。接话说的是3连连长袁东明,又高又壮的一位山东汉子,和老旦已经认识了一阵子,.二人还挺投缘。
“别以为让你打佯攻是件轻松活儿,他们打下李庄,你们要迅速部署北面的阵地防御,这里好比是陈官庄的门户,那邱清泉能让你舒舒服服地挖战壕啊?扑过来的部队大炮坦克装甲车,不定是什么来头呢!你最好向老旦同志请教一下打国民党机械化部队的经验,你以为还是打第14军那么轻松啊?你的任务要是搞砸了,纵队首长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先毙了你!赶紧给老旦同志道歉!”
3营1连连长陈岩彬一脸的不高兴,嘴撅得象是刚带上嚼子的笨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老旦胡乱敬了一个礼就坐下。老旦还在气头上,眼皮一耷拉,既不回敬也并不作声。
“老旦!你对于第5军的装备和敌人的战斗防御部署有没有一些认识?明天攻坚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想法和建议,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肖道成语气温和,充满了信任之意。
老旦红着脸站起来,看看目光里充满期待的团长和几位不露声色的营长,慢慢说道:
“团里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咱们2连,俺很高兴,战士们一定也很高兴。不错,俺以前是国民党,可那时为了去打鬼子。就算这样,俺老旦大大小小几十仗,也没有说过什么打唱戏的仗!现在俺已经站在人民解放军的队伍里了,打仗更是不会含糊,这点请首长们和同志们放心!俺在第5军有认识的人,所以知道一些他们的情况。第5军装备精良,战斗力很强,这个一点都不假,大多数部队都是打过恶仗的老兵组成的。阵地防御么,当时咱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按照薛岳的密集火力集群方法设置的。三点高出,两条战壕连接三点,然后是两条纵深壕连接后延火力点,大同小异,区别只是在机枪点和迫击炮的数量上,他们可能比黄伯滔那边还要多些。第5军士兵的战斗素养比一般的国民党部队要高,打仗敢拼命,但这是在当年的情况,如今形势不同了。在国军的时候,俺打鬼子也很拼命,可面对解放军的时候俺就不想再拼命了。bbr>国军战士也大多是农民出身,再厉害的兵,年头打得多了也一样想家想女人和娃,来打内战是没个法子,这劲头自然打了折扣。再说了,李庄这里的地形易攻难守,周围没有什么能倚仗的地方,后面也没有纵深,这种防御阵地就算是一块铁饼,也怕咱们的大炮劈头盖脸地砸下去,而且他们最怕的就是被穿插,一个口子撕开了,两个连往里面一涌,什么点的面的,统统就扯蛋了,他们在后面也难以建起新的防线来。所以俺觉得,这一仗虽然难打,却一定能打!只要大炮配合好,俺管保让战士们冲上去,捅它个稀巴烂,如果冲不上去,俺老旦提头来见团长!”
老旦话头猛地一收,真个是掷地有声,让众人不由得刮目相看了!这家伙看上去憨了吧唧,说话倒是有章有法啊?而且说得也都在理,几个原本对老旦有点不屑的军官也不由得点了点头。陈岩彬在那边眯着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儿,也觉得这厮有两把刷子,就在那边生了闷气,把烟袋锅子在脚板上磕得梆梆作响。
听完老旦一席话的话,肖道成赞许地点了点头,和纵队参谋以及几位营级军官耳语了一会儿,就起身说道: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大家赶紧回去准备吧!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纵队会把一半的炮火支援用在我们明天的战斗中,让大家打个过瘾!散会!”
老旦咬牙切齿地从团部出来窜上了马,看到陈岩彬坐上了一辆小车,就纵马从车边掠了过去,马尾巴刚好捎在陈岩彬的耳朵上,刮得他生疼,陈岩彬望着飞奔而去的老旦,鼻子都气歪了。
“日你妈的!看看到底谁会打仗!驾……驾驾……”
老旦发狠地抽着马屁股,王皓在后面拼命追赶,却仍然被他越拉越远……
阿凤自打又见到老旦,心里就象是揣着个野兔子,身边经过的军官总觉得都象老旦,土台下面那张憨了吧唧却充满惊愕的面容,在她的梦里反复出现。那天,老旦的形象似乎英俊了许多,腰杆也直了不少,这个曾给过她终生难忘经历的男人,如何会活着出现在这里?天下这么大,当年生死离别,二人就没想过能再相见。山里的那一晚,只是二人的一次绝望的疯狂!谁能想到十年之后,二人竟会在这个战火纷乱的世界再度相遇!当年那个邋遢的国军军官和那个怯懦的村妇,如今竟然都成了解放军的军官,这是造化弄人么?
在见到老旦的那一刹那,阿凤也惊呆了,她竟然忘了自己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他的!他会不会误会呢?他会不会觉得是认错人了?他为什么那么急匆匆地就要离去,连句话都没有?一大堆希奇古怪的疑问让阿凤心里乱成一团,表演也心不在焉了,一个营首长邀请她上台表演,她唱着唱着竟然忘了词。
在纵队政治部的工作会议上,阿凤得知了老旦所在部队的情况,纵队领导问这问那,说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起义的战斗英雄啊?是不是曾经一起干过革命啊?阿凤红着脸解释,可是越描越黑,索性也就不回避了,直言当年救过老旦的命,老旦带的兵也救了乡亲们,一起在山里打过鬼子,二人是有生死交情的革命同志,首长们这才嘻嘻哈哈地罢了。
阿凤明白,纵队里有一群军官如狼似虎地盯着自己,恨不得寻个机会把自己直接押进洞房就地按倒。这支部队里,战斗英雄比比皆是,有才华的单身汉旅长师长也是一抓一大把,打仗的时 5019." >候他们拼命想着杀人,从战场上下来就只想着女人。可我军对这个问题的违纪处理十分严重,且不说铁一般的年龄和职位限制,在决战前夕这个节骨眼上,任凭各路单身英雄再厉害,也不敢放肆自己下面那个东西。184师的副师长因为把一个相好的女学生带到了战场,还让她怀了孕,被就地撤职,连降五级,现在那个师长已经背着炸药包和敢死队去炸碉堡了。276师的那个高大威猛的师长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看阿凤,每一次都会带来一些好吃好喝,团长和一众姐妹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来,阿凤却有点烦他。那师长是湖北人,一见她的面就红脸,变得笨嘴拙舌了,却张口闭口都是革命,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套话说得倒是很流利。阿凤知道这人根正苗红的底细,虽然不喜欢,但也知道不好得罪,每次见面只应付着哼哈过去并不应着接着。那师长每次都喜欢象翻账本一样说个不停,列举他的部队又歼灭了多少敌人,又缴获了多少敌人的武器,又得到了纵队哪个首长的嘉奖等等,阿凤听得不耐烦,有一次反问了一句:
“牺牲了多少战士?”
那师长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悻悻地抽出一根烟点上,低着头说:
“三个月来,一个师几乎全牺牲了,红军的老底子剩下的不超过四十个!现在的士兵一半是新兵,一半是改造来的俘虏……”
阿凤听到这话,老旦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了。
纵队首长深知严抓作风问题给战士们带来的压抑,于是让阿凤组织女同志们到各个部队去表演,提高士气。这一招果然厉害,她们走到哪里,战士们看戏的兴奋劲头比争当主力还要积极,为了抢个前排位置,有的连队之间还能大打出手。一群戎装在身的美丽女人加上声情并茂的戏剧效果,让战士们时而热血沸腾,时而热泪盈眶。在大战之前,一圈巡演下来,各个基层部队的决心和战斗力就可以提升一大截。解放军指导员们深知,这个时候这种方式带来的效果,比干巴巴地上政治课表决心要厉害得多。
这次和老旦相见,阿凤既惊又怕。当这个自己曾经钟情过的、而且应该已经死去的男人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淡漠了十年的记忆,象脱闸的洪水般冲击过来。她为老旦能活下来感到高兴,又为老旦十年来音讯全无感到一丝失落,更为老旦竟然也成为解放军军官而感到困惑,除此之外是一丝尴尬——如果再见面,两人该如何面对?老旦虽然离家多年,可仍然是有家有娃的人,更别说他还在政治考验之中。在如今这个革命阵营里,留恋过去不清不楚,或许会让二人都陷入灾难,而且——她似乎感到旧情不再了!
老旦带人离开松石岭边的晁石湖之后,阿凤就和乡亲们躲进了更深的山里,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直到遇到同样在山里流浪的一支新四军游击队。阿凤毅然参加了新四军,怀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热情,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战斗。游击队队长爱上了这个美丽却又冷冰冰的女人,用尽心思在战斗的间歇培养感情,阿凤也对游击队长的英武和勇敢很有好感,二人终于在两年之后结成了革命夫妻。就在那个新婚之夜,男人刚用粗糙的双手颤抖着除去阿凤的衣赏,二人还没有来得及共赴云雨,鬼子和伪军的枪炮声就闯进了根据地。男人深情地吻别了阿凤,就带队杀将出去,率领战士们和摸进根据地的上千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战斗。终于,为了保卫根据地人员和物资转移,游击队长血洒青山。阿凤闻听噩耗,登时昏死在地。
在深夜,她在无人的山顶上仰天长哭,悲痛欲绝,曾一度想过放弃生命。自己生命中的几个男人为何都是这般下场?莫非自己天生就是克男人的灾星?老天爷难道就是不让自己好活?她终于冷下心来,咬牙切齿发誓不再嫁人,除非天下不再有战乱。从那以后,阿凤将所有的悲伤和压抑都化作了革命热情,跟着新四军南征北战,再不接受任何一个好汉的追求,令无数沙场英雄铩羽而归,愁断情肠。
来到淮海战场,阿凤由于出色的宣传工作得到了提升,迅速窜红,做了师文工团的副团长。见到老旦之后,阿凤在夜里爬起,悄悄打开包裹得紧密的包袱,从最下面拿出一只草鞋,十年前的那天晚上,老旦仓惶逃离自己的木屋时,留下了这只鞋子。那一晚激情过后,她悄悄地把这只鞋收了,这么些年,一直带在身边。
瞎子都看得出来,过两天就是这大平原上最后一战了。解放军这边整天热火朝天地运兵运粮运弹药,不分昼夜地往前推大炮,往下挖地道。国军那边整天只有飞机象赶集似的空投个没完,扔下无数五颜六色的降落伞。这大风天儿的,那些东西将近一小半被吹到了解放军阵地上,里面什么都有。2连的阵地上也掉下一个,战士们呼啦围上去用刺刀撬开那个大桶,欢呼着就要大吃,立刻被王皓一顿痛斥,众人只好乖乖地放下。等到王皓得到了营里明确的命令,说战利品就留在连里奖励战士们,大家才欢天喜地的大吃起来。
双方不分昼夜互相轰着冷炮,找寻着对方的高音喇叭和指挥部。原本漆黑无比的夜空亮成了白昼,月亮都被恍得不知踪影,一颗又一颗闪光弹把天地照得白花花一片,地上的白雪映着这白光,晃得战士们都不敢睁眼。
清晨,老旦拿起望远镜望去,李庄外围的铁丝网和障碍物层层叠叠,里面夹着无数低矮粗壮的地堡以及沟壑深浅的机枪壕。庄外的积雪已经被挖起的黄土盖住了,那是国军工兵布雷的结果,估计在那松软的地表下面,是数不清的各式地雷。在李庄中部,隐约飘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时而在寒风里呼啦拉地狂抖一阵,时而又软遢遢地垂在那里。空气干冷,子弹几乎冻在了膛里,士兵们时不时把枪栓拉一拉,以检验它的可靠性。整个村庄看不见一个人影走动,在闪光弹下偶尔看见一些枪炮的反光,象是害了瘟疫一般死寂。这村子又象是一个老辣的猎人布下的陷阱,张开夹子等着他的猎物们。老旦不禁对面前的这支部队有些敬佩,国军战败已成定局,这支部队如今已在弹尽粮绝的边缘,却依然阵脚不乱,这是好官好兵才有的素质。这场攻坚仗,不好打!可如今箭在弦上,军令状也立了,不好打也只能豁出去了。他又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看了看趴伏在战壕里面吃饱喝足、整装待发的战士们,他们潜伏得很好,象一团团暗黄色的土包。老旦长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又看看王皓,王皓朝他点了下头。
纵队轰击时间到了!
震天动地的炮声瞬间在大地上掀起,身后的地平线上骤然燃起一道道不熄的闪电,半个天空被映得通红。战士们感觉到成千上万的炮弹从自己的头上飞过,战壕边的积雪被震得嗦嗦抖落,他们望向天空,甚至感觉到了炮弹传来的热气。李庄的西部猛地燃烧起来,象是被风箱抽动的灶火一般越燃越猛烈。火光里,房屋和铁丝网,马匹和汽车,在巨大的光柱里接二连三地飞向天空,那面破烂的国军旗帜,已经淹没在这无边的火海了……
二十分钟的炮火准备过后,刚才还整整齐齐的李庄几乎变成了废墟,笼罩在一层层浓烟和火焰之中。西边传来了冲锋号声,呐喊声大得象是有一个师在冲锋一样,那是佯攻部队3营1连和4连的手笔,一分钟都不差。他们这股子冲锋的劲头非一般部队能够做到,还只是佯攻,真打起来应该还要厉害。他不禁点了点头,对那个瞧不起自己的陈岩彬还有些佩服。他们打得跟真的似的,一波又一波的冲锋毫不间断,枪炮声大作。
老旦和王皓紧张地看着表。半个小时之后,李庄的东部和南部这15个隐蔽的连队就要发动总攻了,西边的佯攻打得越响,这边的战斗就会越顺利。此情此景,老旦忽然想起当年杨铁筠连长带领突击连奇袭斗方山机场的场景,出发时也是由兄弟部队发动佯攻,也是倒下了无数战士的身躯。那些战士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场佯攻,却就这么战死了!可能陈岩彬的士兵们也不知道吧,要不怎么喊杀起来凶得这么邪乎?
又是二十分钟后,原本延伸向敌人后方的炮火忽然转了回来,在李庄南边开始落地生花,从东边打来的炮火也跟了上来,纷纷落在主攻的两个方向上。炮弹砸下的密度比刚才那一顿还要集中,几乎是犁地一般慢慢悠悠地推向前去。火光过处,方才还肃杀无比的军事工事立刻变成了焦土,碉堡没了踪影,战壕成了平地,几棵光秃的杨树炸得只剩下几个墩子。这个场面又让老旦想起了自己被解放军俘虏的那次战斗,他妈的解放军这炮兵啥时变得这么厉害哩?
炮火一延伸,副连长就带战士们冲锋了。按照命令,他们没有呼喊,而是静静地跑向国军阵地。阳光已经从阵地右面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勾勒出战士们的身形轮廓,他们黄色的棉袄竟然发出金色的光芒,在火光中分外耀眼。国军的炮火落了下来,虽没有解放军的那么猛烈,却也威力甚大,这支金色的冲锋队伍有不少人被炸上了天。老旦纳闷,刚才纵队那阵窒息般的覆盖炮火拔掉了一切可以看得见的东西,却好象并没有拔掉国军的火力点?李庄阵地上突然出现了一片火光,国军的机枪和各式自动武器齐刷刷地开了火,战士们立刻栽倒一片,后面的人也不得不卧倒,被这密密麻麻的弹幕压得不敢抬头。
老旦手一挥,这边的重机枪开始对敌人阵地进行火力压制,迫击炮手找着敌人的机枪手。前沿的战士们得到了火力支援,就开始以班为单位慢慢向前推进,扔出一串串手榴弹,一边翻滚一边接近敌人的阵地。望远镜里,老旦看到十几个战士冲了上去,眼见就要接近敌人的工事了。突然,敌人的阵地上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了几辆战车,有的还冒着火,装甲车居高临下地扫射着,另两辆坦克几乎把炮管指向地下,炮口拖着长长的白烟,直接把炮弹打在了冲锋队伍里,十几个人瞬间就仆倒在地。
“多放烟雾弹!再上!”老旦命令道。
在烟雾的掩护下,又两个排上去了,方才打开的口子被国军坦克堵住,迫击炮弹砸在那铁疙瘩上,就象是鞭炮砸在了头盔上,只见其响却不见起作用。一个矮小的战士抱着炸药包冲上去,被交叉火力打成了碎块儿,炸药包在他的怀里炸了,战士的棉衣被炸成了四下翻飞的棉絮片,瓢得老高。又一个战士趁着这爆炸掀起的烟雾,抱着一个炸药包窜上去,子弹把他的身边的土地打得开花一般爆裂,却并没有把他打倒。眼看着他就要上去了,一颗不知哪里打来的炮弹将这个战士击了个正着,他的身躯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一条胳膊抱着炸药包在天上飞了一圈,居然没事样地落在地上。老旦气极,一捶砸在弹药箱上,回头朝通讯员喊道:
“再喊大炮,轰掉敌人的重武器!”
终于,纵队的炮火重新覆盖了国军的阵地,那些战车刚来的及退后几十米,就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砸烂了。这一次老旦看到了奔跑在阵地上的国军士兵,他们正抬着武器后撤。哼,哪有不怕大炮猛轰的哩?老旦又见几个坦克兵从坦克里跳出来,立刻被战士们乱枪打死。他长舒一口气,命令道:
“冲上去了……让后面几个排也上去,扩大战果,向东北方向猛攻,尽快和3营的同志们会合!要在12点之前结束战斗!”
老旦言之过早。冲进去的两个排刚在村子边建立了一个桥头堡阵地,机枪刚支上,国军就发动了反冲锋。一群光着膀子,精壮强悍的敢死队员在一个军官的率领下,竟然一人一挺机枪扑了过来。强大的机枪压倒战士们的步枪,战士们立即将一堆手榴弹下雨一般甩了出去,国军敢死队人仰马翻,但是依然狠硬地冲上来了。一个身背火焰喷射器的国军士兵冲到了2连阵地上,朝着战壕里就是一顿狂喷。望远镜里出现了一副恐怖的画面,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浑身大火,惨叫连连。一个快烧死的战士猛地扑上前去,死死抱住了国军那个火焰喷射兵,拉开手榴弹,二人在一声闷响中双双跪下,火焰桶被引爆了,整个阵地上顿时一片火海,躲不迭的战士迅速被烧成了焦炭。肉搏业已展开了,一个国军军官挥刀砍着一个着火的2连战士,老旦见状,血气上了头。
“日你妈的!都跟老子上去!”
王皓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拎起冲锋枪就要出去,忙一把抓住说:
“你干什么?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走了谁指挥?”
“指导员,这一仗必须拿下来!你明白俺说的是啥意思,俺不上去心里没底,俺可不想让打佯攻的反倒得了头彩!你留在这里,俺要是壮烈了你指挥!”
说罢,老旦径自带着几个士兵扑了上去,连通讯员都上去了,王皓哪里拉得住,指挥所里眨眼只剩下了他一个,干脆一跺脚,也拎起步枪冲了上去。
两边都吹起了冲锋号,双方士兵都摆出了拼命的架势。老旦冲上阵地,地上到处是被刺刀和大刀杀死的人。眼前的场面并不陌生,两边的人都杀成了血葫芦,钢盔也掉了,喊的都是中国话,一时有点辨认不出来,一着急他大声喊道:
“同志们!总攻就要开始了,为党和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跟俺把敌人杀下去啊!”
战士们见连长也冲了上来,精神大振,高喊着往前压去。突然,国军那边人头攒动,一个军官高举着青天白日旗也冲了上来,口里也大喊着:
“弟兄们!成败在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报效党国的时刻到啦,跟我杀!”
国军原本被压下去的劲头又撑了起来,两军又杀成一团。双方都已经不再开火,枪里的子弹早已打光,这时也来不及换弹匣,两边都杀红了眼,也想不起来这事儿了。老旦的目光锁定了那个喊话的国军军官,看衣服他是一个营级军官,看身形还有些眼熟。老旦愣张着嘴飞速靠了过去,他扔掉冲锋枪,顺手从地上捞起一把大刀,猛地从一个土坡上跳将起来,一刀劈向那个军官。那人刚砍翻一个解放军战士,突然看见一把大刀斜劈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刀已经到了鼻尖,他吓得一个后仰,再单手用刀一格,“铛”的一声,他居然被来刀震得半身发麻,朝后打了个滚才爬起来。他立起身后,持刀站定,一个凶狠的解放军军官也拿着一把大刀,正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他觉得这解放军面熟,却想不起来。可他那拿刀的样子,一眼就看得出是国军教官教出来的,解放军这边不兴玩这个,都是用刺刀。那军官冷笑一声说道:
“真是条汉子,举手投降换了身儿衣服,居然能朝自家兄弟下刀!你没脸和老子过招,无耻的叛徒!”
老旦腾地红了脸,怒喝一声:“呸!谁是你的兄弟?俺早已经就是解放军了,就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喜欢打仗,害得咱们穷人们不得安生,少你他妈的废话,看刀!”
说罢,老旦的刀又砍上前去,虚实并用,招式难看却招招致命。可对方的刀法也是不俗,路子很正,防得很稳,时不时反攻一刀,也是十分老辣。刀锋将老旦的棉衣撩开了一道口子,让老旦也冒出一身冷汗来。十几招过后二人竟没有分出胜负。这时,阵地上的国军士兵基本上已被2连战士们肃清了,众人纷纷围了过来,有人向这国军军官举起了枪。这国军军官见状有点慌了神,刀法一乱,被老旦抓了个破绽,一刀结结实实砍在小腿上,战士们发出一片欢呼。可那军官甚是勇猛,竟然咬牙忍了,反手刀就要戳向老旦的后脑。
“砰!”
一声枪响传来。那军官腿上中弹,身子一晃,刀就慢了,老旦转身一刀朝他的肋下扎了下去。刺这一刀的时候,老旦突然于心不忍,收了几分力道,刀头只进去了不到一指,可这也让那军官痛苦得放弃了,他扔下刀跪倒在地。老旦气急,扭头寻那放冷枪的,只见王皓的枪口还在冒着白烟,心中顿时一阵光火,王皓你真他妈的不仗义!老旦心里骂着,可嘴没敢大声发作,因知道王皓也是怕自己有个闪失才这样。但不知怎的,老旦对王皓总是有点怵。他拔下刀刚要走,那国军军官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糊着血的双眼死盯着老旦,狠狠地说:
“原本可以打个平手……哼!看在咱们曾经是国军兄弟的份上……你就给我个痛快……”
“成,你报上名来,好歹让俺也知道你姓甚名谁?俺叫老旦,是这个连的连长。”
“老旦?日你妈的!你怎么没死在通城?老子叫钟文辉,钟大头!当年放你过长沙,你还偷了老子的吉普车……”
“钟大头?”
原来是他!当年老旦带着六个弟兄去寻麻子团长,不是多亏了这河南老乡军官通融么?不是还和这个河南老乡军官喝过酒么?此刻竟然想不起来,还砍了他一刀。看着他肋下的鲜血哗哗地流向大地,老旦的心已经疼裂了。
“对不住了……俺没认出你来,你也没认出俺来,好赖这一刀俺收了劲……”
“去你妈的!俺不稀罕你手软,当了党国的叛徒,还是混个连长?你对得起当年你们去寻的高团长么?对得起替你挨刀的兄弟们么?早知道你有今天,老子在岳阳城根就把你绑了,早就按通敌毙了!”
钟大头流血过多,脸色很快就白成了窗户纸。老旦见医护队抬着担架来了,心里一宽,料他性命无碍,此刻也不是和他讲理的时候,好歹今天算是救他一命了。
“你这又是何必?咱们也算曾经患难过,说过打完鬼子就回老家,可是你能回得去么?你家是西堤北的吧,咱俩家相隔不过二十里地。你是条汉子,俺也不想杀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下去听听咱们解放军的教育你就醒过莫来了!你要还当俺是曾经的兄弟,就别一根筋,非要寻这个短见!好好地活着!”
说罢老旦扔了刀,略一踌躇,突起一掌打在他的脑后,钟大头登时晕倒。老旦扶着他,朝着几个战士喊道:
“把他带下去,赶紧治伤!1排2排,立刻往北面追击,向3营的人发信号弹,让他们冲上来接应。3排和4排抓紧修工事,收集弹药,把俘虏和伤员快点送去4营那边,再去看看3连和5连的情况,大家把阵地工事连起来,一会儿肯定还有恶仗……”
老旦抬起手来,擦去表上的血渍。时针指向了十二点,再过两小时,大部队就要上来了。这次战斗总体来说完成得不错,不过连队伤亡高达一半。老旦突然发现,连队遭了这么大的伤亡,自己竟然并不怎么难过。俺这是怎么了,心咋的变得这么硬,全拿人命不当回事了?他看到兴高采烈的王皓在那边慰问着战士们,可战士们却并没有欢呼雀跃,大多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还在地上挣扎的国军伤兵,还有人正给一个将死的国军递过烟去。老旦环顾四周,发现那个军官刚才扛来的青天白日旗,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漆黑锃亮,被紧紧地抱在一个没有头颅的国军士兵怀里……
刚一修整好阵地,国军一波接一波的反扑就开始了,近两个团杀声震天的席卷而来,看来是李庄东边的增援部队。2连和增援上来的3连、5连把全部兵力都投入了战斗,纵队的炮火在支援东边的战线,这边只能靠为数不多的迫击炮和机枪来压制国军。
天上飘起雪来,雪片象纸钱般大。漫天白雪中,绿油油的象苍蝇一样的国军部队,在坦克和装甲车的掩护下,一字排开平推过来,一边推进一边开火,颇有志在必得的架势。战斗非常激烈,几个拉锯的回合下来,防御的几个连队就只剩下一半人能动了。5连连长和3连的指导员已经牺牲,老旦的胳膊也被弹片划了个口子。国军的坦克还是威胁很大,2连战士用缴获的大号手榴弹去炸,把趴在上面的几个士兵都炸死了,可那个笨铁家伙不过掉了几个无足轻重的零件,仍然卷着泥雪冲过来,然后脑袋猛地一扭,扔手榴弹的一个班躲避不及,立刻被炮弹击得粉碎。
老旦紧张地看表,陈岩彬的部队十分钟前就该到的,可现在还不见踪影。王皓腿上负了伤,老旦二话不说就让士兵把他扛了下去,心想你要是光荣了我可咋跟党组织交代哩?弄不好还不得回战俘营去?狗日的陈岩彬,平常嚷嚷的那么响,打起仗来你的部队在哪里?佯攻到什么鸟地方去了?不按时赶到阵地,老子告个叼状,上面没准儿毙了你!
杨北万带的班就机灵得很。战士趴在阵地前面的死尸堆里装死,坦克刚一过去,他们架起机枪往后就是一顿狂扫,把后面的国军步兵打得四散奔逃。剩下的人爬上坦克,一边敲一边大喊:开窗开窗,长官有命令!坦克兵稀里糊涂刚开了天窗,三四个手榴弹就夹带着大雪片子落了下来,坦克兵忙不迭的往外扔,哪里还来得及,爆炸的火焰竟把一个兵从坦克肚子里喷到了半空。杨北万狞笑的声音盖过了爆炸声,又带人奔向其它猎物。有一辆坦克冲得过猛,竟然掉进了国军自己..挖的防步兵壕里,正肚皮朝天的动弹不得。几个战士凑上去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找可以塞手榴弹的地方,干脆拎来一桶汽油,浇在上面点燃了。很快坦克里就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随即一声闷响,里面的炮弹爆炸了。
国军的冲锋队伍看上去很是萎靡,个个蓬头垢面,眼睛血红,喉咙嘶哑。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攻下了几条战壕,并把机枪驾在了那里。这些兵的确训练有素,火力点分配均匀,枪法也有准头,国军的一个机枪手一个长点射就搂倒了好几个战士,压得战士们抬不起头,直到杨北万带人放了一串枪榴弹才把他敲掉了。双方在咫尺之间陷入了僵持,在阵地上近距离地互射,杀伤力极大,谁也不敢再贸然冲锋。
突然,西面莫名其妙地插进来一支解放军部队,径直扑向国军刚刚建立起来的阵地。他们扔出去雹子般密集的手榴弹开路,一边冲锋一边扫射,根本不顾伤亡,国军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左翼就被冲散了。老旦忙让大家跟上去,拼命驱赶正面的国军。国军两面受敌,势如累卵,无心恋战了,他们迅速撤离了战场。一个又矮又壮浑身是血的人朝老旦走来,咧着嘴呵呵地笑,老旦分辨了好久才发现此人正是陈岩彬。
1连的副连长说:3营1连和4连,在佯攻的时候遭遇了敌人的反冲锋,不敢退回去太多,在那边和敌人耗了不少时间,直到阵地被后面的部队堵住才过来。老旦一脸的不高兴,只对着陈岩彬说了一句:
“阵地交给你了,守不住跟俺打个招呼!俺带一个班上来救你!”
“拉鸡?巴倒吧你!我晚上来一会儿你就顶不住了?我老陈要是守不住这里,请你喝三天的酒!”
“哼!你诈唬个啥呢?你要是顶住了,俺请你吃三天的肉,你个球的就别死在阵地上!”
“中!一言为定?”
“四马……不追!”
“那你赶紧回去买肉吧!”
“哼,俺还是回去练练酒量吧!走了!”
陈岩彬的连队最终守住了阵地,代价是一半以上的战斗减员。他自己倒是没事,一颗机枪子弹鬼使神差地打进了他的烟锅嘴,死死地嵌在上面,竟救了他一命。
总攻时间到了,华野解放军各部集中全军各种火炮,同时向敌阵地猛烈轰击,随后,三个攻击集团从各方向开始对杜聿明集团发起了冲击。由于3纵各先头部队的前期战斗任务完成的很出色,在纵队总攻发起时,大部队没遇到什么障碍,几个方向的纵队主力排山倒海的冲向第五军阵地。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到1月6日,胜负见了分晓,名震天下的第五军终于被打散,成了一群无头苍蝇,开始各自为战。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放弃,几万人在平原上四处突围,疯狂冲杀,不过总被一层层的解放军堵了回去。到了9日晚上,华野各路大军在夜暮中对国军各部继续猛攻,战场打成了一锅粥,子弹和炮弹乱飞,解放军这边也冲乱了,战斗命令已经无法下达到各部队,只能捉谁打谁。第五军首长邱清泉对部队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开始独自突围,到天亮时,他在张庙堂被一阵乱枪打死,也分不清是国军还是解放军打的。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纵队各部,战士们闻之大声欢呼起来。老旦无声地着烟,想起第五军曾经无比辉煌的抗战功绩和不亚于“虎贲”的名气,不禁一阵痛惜。很快又有消息传来,杜聿铭被俘虏了!
战役结束了?
第十五章 脱胎换骨
捷报传来,老旦几乎不敢置信!
这个大战场上的国军部队已经被消灭了?只两个月的时间,国军五十多万人竟然灰飞烟灭,蒋老头子赖以自豪的五支主力部队已经全部被解放军干掉?这太快了!记得几个月前那个瞎眼长官和自己说:解放军在兵力数量和武器装备上均处劣势,这场战役是拿鸡蛋碰石头,可最后这鸡蛋居然砸碎了石头!老旦征战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解放军统帅部的长官们太厉害了,各个纵队的指挥员们也太厉害了,战士们不要命的士气也太厉害了。这战役进程快得真有点邪乎,老旦真有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出色完成了战斗任务,老旦高兴得睡不着觉了。他向团里做了战斗简报,并报上伤亡名单,就立刻开始忙活兵员补充的事。刚被俘虏的国军士兵,大多是稀松软蛋样儿,其他连队都不大想要,老旦和王皓却照单全收,从不推辞。由于2连战绩突出,老旦带兵有方,王皓对这些降兵的政治思想工作也成效显著,2连不久就名声在外了。再熊的俘虏兵到了这里,哭天抹泪一番之后,把国军衣服反穿了,打仗一样不要命!
在兴奋中忙活了半个月,这天总算能睡个懒觉,老旦胳膊上的伤已经封了口,可以随便翻身了。此刻他正睡成个猪样,呼噜声震得帐篷乱抖,在梦中把棉被卷成了一个女人样,正抱着蹭来蹭去的,还没来得及和女人亲到嘴,就被一双粗鲁的手推了起来,睁眼一看竟是陈岩彬,顿时火气上冒。
“哪个让你进来的?杨北万!你的兵干球啥吃的?老子刚他妈睡了半个时辰,你干球啥哩?”
“他……他非要进来,我挡不住啊……”杨北万头上还缠着绷带,一脸委屈地说。
“老旦,你咋见了我就象见了瘟神似的?莫不是我搅了你的窑子梦?老子大清早我就来寻你,是因为我饿了七八天了,你不给我送肉去,我带着酒来找你了!赶紧起来,睡个啥么,你这样不中,革命军人一天睡两个钟头就足够了……”
“谁鸡?巴稀罕见你?你饿死关俺啥球事?要不是总攻提前开始了,你的阵地能守得住?给你买肉?俺自己这些日子还没吃上哪!天天只有馍和稀饭,连个油星儿都闻不到,俺刚才在梦里刚啃上一条猪肘子,就被你个球搅和了……俺的伤员多,有一点肉都让他们吃了,你看咋办?”
“是啃上娘们了吧?没肉吃?呵呵,看出来了,你这一脸菜色真球难看,这个好办,抬进来!”
两个兵抬着一个筐钻了进来,竟是满满半筐熟牛肉,酱色还粘粘地挂在上面,带筋儿的肉发出亮油油的光,还温温热着,浓香四溢。筐里还放着两小坛子烧酒,一看就是好货。老旦一见,胃里顿时象是被投一颗炸弹似的酸水四溢,嘴中口水直涌,正俟下手,猛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抬头疑惑地看着陈岩彬说:
“干球啥?前些日子你还瞧不起咱们?今儿个干吗上贡?”
“你说啥哩这是?老旦,我老陈打仗没怕过谁,佩服的人也没几个,你的连队能打下李庄最难啃的那块阵地,还守了那么长时间,就凭这一点,我陈岩彬就佩服你。我的连队那时打得有点收不住,佯攻佯攻,却佯出火气来了!就和对面的敌人搅和在了一起,差点忘了钟点。你替我多守了二十分钟阵地,牺牲了同志,坚持等到我们接应上来,让我不至于受处罚,冲这一点,我陈岩彬就欠你的情。今天是来向你陪不是的,这些酒肉是咱们连的一点心意,都是从4营长那里抢来的。我是个爽性子,今天就是要跟你喝个一醉方休,交个生死朋友,中不?”
老旦对这个陈岩彬本就没啥大意见,只因那天在团部的会上被他说成“国民党的2连”,又觉得这人平素两眼朝天有点瞧不起人,心里堵着一口气罢了。如今见这家伙竟这般诚意,心下大热,以前憋的那点子气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面前又有这无比诱惑的美味,因只乐呵呵地一笑,拿起一块肉便大啃起来,两人于是相视大笑。
“北万,去叫指导员来,说有贵客到了。”
“指导员他一早就去团里办事去了,不在。”
“哎呀中了!就咱俩往一块喝吧,他要在咱俩怕就不能放开喝了……来来,咱们倒酒!”
多少日子没这样大碗喝酒大碗吃肉了,几个战士闻着腥了都探头探脑的蹭过来。老旦骂归骂,还是分出了大半筐给战士们吃去。转眼之间,二斤烧酒,四斤牛肉已被老旦和陈岩彬下了肚,二人喝得敞胸露怀醉眼惺忪。天那么冷,二人脱得只剩下了小袄,身上还热气腾腾的,仍在一杯一杯地干着。
“老陈啊……俺老旦打仗也不少了,可是有些事情俺怎么也没琢磨明白。你说为啥咱解放军打仗就这么厉害哩?这好家伙……八十多万人哪,咋的眨眼就被咱们包了饺子,抓了几十万俘虏,这股子劲头打哪儿来的哩?”
“老旦……嗯……你当初参加国民党是咋想的?”
“咳!不是没办法么?被国军拉了去打鬼子的,那个时候俺也不知道还有共产党啊!”
“没跑?”
“当然跑过,可被抓回来了。他们把机枪架在村口,哪里跑得掉?后来一想,跑也没个球用,俺跑了家也跑不了,和尚跑了庙还在,就认了算球了……”
“那打鬼子你玩命不?”
“那当然了,跟鬼子还客气个啥?前几仗是有些稀松,后面就硬气了,死在俺手上的鬼子,咋说也有一两百号了!哼哼,这十年俺多少条命都差点搭进去了。”
“你说你这是为个啥?”
“为个啥?那小鬼子不打出去,咱们咋能回家呢?老婆孩子都在鬼子地界儿,心里没个底哪!”
“你家要是在后方,比如说重庆西面,你还去打鬼子么?”
“这个……这个俺没想过。”
“那你说这国民党打内战又是为个啥?”
“这个么……一个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吧?鬼子跑了,半个国家空落落的,大家都来抢,不打才怪哩?”
“你家穷不?”
“穷,不过还能吃上饭,年头好时半个月能吃上一次白面,俺家在鬼子来之前还行,能将就吃饱,赶上风调雨顺还能有点余粮哩……”
“我家不行,没饭吃,鬼子来之前就没有,鬼子走了之后还没有。一家六口人只一亩多地,还总有灾情,我老父亲就是饿死的。国民政府下来赈灾,给的都他娘的是烂谷子,吃下去就拉稀。他蒋介石国民党打内战,打赢了咱家还是没饭吃,可是共产党来了我们村,就有饭吃了,四亩多地一分下来,桩子一敲,再穷的人力气一出,那以后管保有饭吃。自打从土匪窝子投靠了咱八路军,把鬼子打出去了,原本想回老家的,可俺娘说你不帮着共产党把蒋介石打烂就别回家。家里有吃有喝,老娘有人伺候,不用我惦记,你说我打仗能不玩命?这战场上几十万解放军,家里原本都揭不开锅的恐怕有一多半还要多吧,你说他们打仗能不玩命?可国民党那边呢,战士们靠什么玩命?打赢了不还是没饭吃?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你国民党再厉害,坦克飞机都有,我和你拼命,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往上一冲,啥鸡?巴飞机坦克,有啥都不中!”
“老陈哪,咱们毛主席是个啥人物啊?是啥来头?咋的一下子就把解放军拉扯这么多人了?”
老旦斗着胆子低声问道,陈岩彬把酒一仰脖干了,一脸神秘地说:
“那可是神人哪!估计咱中国五百年才出一号的……老天爷保佑,他也是个穷人出身,一心想着为咱们穷人打天下。毛主席拉着红军被国民党追了十几年,老蒋硬是一根毛都伤不到他。听说他是湖南人,说话咱们都听不懂,比你还要高半头呢,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用兵打仗犹如孔明再世,神出鬼没。听刘政委讲毛主席还能写大诗,还写得很不一般……对了,长征!两万五千里长征!你知道么?”
老旦把头摇得象拨浪鼓。
“毛主席和共产党是吃苦吃出来的,当年三十万工农红军被老蒋追得走投无路,毛主席就带着大家走长征,爬雪山,过草地,走了两万五千里哪!出发的时候有三十万人,走到陕北就死得只剩下三万人了,可他们就是能走过来。现在咱们军队里的这些干将们,很多都是长征剩下的那些硬骨头,对咱毛主席忠心不二,指哪打哪!还有不少出身中央军校的高级将领呢!”
“那打鬼子的时候,咱们那土八路的队伍在哪儿哩?”
“在哪儿?八路军,新四军,你不知道么?咱们人不多,才几个师,当时武器也不中,可打起鬼子来可一点也不含糊啊!硬拼当然更不中了,咱们既没粮食也没枪炮,老蒋只给了衣服和几根破枪,也不让扩编,只能打游击,尤其在鬼子占领的地界儿,那八年咱愣是没让鬼子睡过几个安稳觉。鬼子在后方大概有上百万的军队被共产党带领的游击队拖住。那个时候咱们除了几支有国民政府建制的直属部队,剩下的全是稀奇古怪的地方武装,独立团、独立营、县大队、区小队、地方民兵团、武装民团,哎呀叫啥的都有,都听八路的指挥!鬼子都快被咱们折腾疯了,搞了几次扫荡,咱们这八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决不比你们国军那边少!最后一战的时候,大平原上的鬼子炮楼一夜之间全上了天,那都是咱们的部队和民兵干的!挖地道一挖十几公里,愣是把个大平原挖成了蜘蛛网,民兵的运兵道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大车都能过,鬼子就是看不见。鬼子一出来,那消息树就倒了,方圆三十里地立刻就知道鬼子出来了,甭管走哪条路,鬼子指定会踩上几个地雷,挨上几声冷枪。你们那个时候在守城市,这些就不知道了。要是没有咱们共产党的抗日武装在后面拽着,天天给他搞破坏,扒铁路烧枕木,埋地雷放冷炮,那鬼子早把老蒋的重庆打下来了!”
“哦……”老旦恍然大悟似的仰起头来。陈岩彬的话让他困惑,当年听说过八路军和新四军,知道这是编入国民革命军的两支共产党部队,却不知道他们在敌后打鬼子,国军那边也不大提起这两支部队。
“还有啊……要是你当时两边儿都知道,打鬼子的时候你会去哪边?”
“说实话,俺估计还是会参加国军,咱是老百姓,大家都听政府的。”
陈岩彬把头左右看了看,趴到老旦耳朵边细声说道:
“我当年就知道有八路,还是和老乡到处去找国民党,就是他妈的找不着,他们都跑到西边去了。我们在路上被土匪抓了,还被逼着当了一年土匪,谁料想一年之后,我们那土匪头竟成了八路军的独立营营长了,现在还成了团长,我这才算参加了革命,阴差阳错的走了条正道啊!这话就咱哥俩交心说说就中了!老旦,你得把俺这话烂在肚子里!”
“你个球的还真有点傻福气哩!那你觉得,咱们毛主席共产党能带着咱们把天下打下来么?蒋介石还有半个中国哪?咱们还要不要往南边打?”老旦瞪着眼睛又问。
“我看中!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走,没个错,起码对咱们肯定没错!反正咱也是为自个儿打仗么?毛主席也决不会只稀罕这半个中国,他被老蒋欺负了几十年,还不趁着大好形势出足这口恶气?这些个事你以后就甭想了,咱们部队让你往哪里打,你就往哪里打。以前的事情,你再英雄,再精忠报国,从此也再不要提了!这边不同于那边,千万别犯政治原则性的错误。你现在是解放军的连长,是给天下的劳苦大众在打仗,这个性质和以前是不一样的,打下天下来,你我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新中国的功臣,党和毛主席肯定会让咱们有好日子过的……来来来,咱兄弟俩再干一杯!”
两人喝罢,陈岩彬重重地把杯放在桌子上,老旦忙又都给满上,认真说道:
“那是那是!俺现在没想啥别的,就是怕这仗打个没完没了。要是真象你说的,俺就再咬咬牙,打到哪里算哪里,天下打太平了,咱们家里也就好过了,咱俩要是活着,没准儿还可以弄个小官儿做做呢?”
“老旦,我老陈在部队里是条不要命的汉子,战场上把你当好同志,在下面咱俩是好兄弟,你说中不?你见识比我多,岁数多大?”
“忘个球了,好象今年虚岁该有三十二了。”
“那你比我大,我今年虚岁二十九,得叫你大哥!”
“就听你的,俺也早就把你当兄弟了,要不然根本就不去帮你守战壕了,还搭上我十几个兵,呵呵,咱哥俩再干了!”
二人都喝得有点多了,肚子吃得溜圆,就相互搀扶着走出房间来踱步。太阳已经爬到头顶上,照得两人身上热乎乎的。
“旦哥,你打的仗多了,受过多少次伤?”
“唉呦,这个可记不清了,俺打了十年仗了,好象每次都得挂点花,你呢?”
“没你那么多年头,但是也差球不多,他妈的如今身上到处都是坑!”
“你的伤跟俺的意思不一样哩!”
“新中国成立后就都一个样了……”
“你家里在啥地方?还有啥人不?”
“我老家在唐山古冶,也就剩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了,去年老娘也过世了……”
“你老婆哩?”
“老婆?大哥,我.99lib?长这么大了,连他妈的女人的毛都没有碰过,哪儿来的老婆?哎?你就是给我个女人,抱上了炕我也不知道该咋办事呢……这话今天说到这儿了,你可得接住,打完了仗你要给我说一个婆娘啊!啥样的都行,别疯别傻别生不了孩子就中,只要你觉得是个好人,我就娶她,他妈的我这些年可真是憋坏了……”
“等俺回家找到老婆,把这个活交给她办,管保成!”
老旦猛地又想起了阿凤,这仗打完了,要不要去找找她?王皓说帮着自己打听她,咋了也没个下文?她也没个信儿过来问问自己,是不是那天没认出自己来哩?要是那样可白瞎了,这么大的战场,几十万人的队伍,去哪里找她?总不能支个高音喇叭大喊:阿凤,你个婆娘在哪里哩?正想着,一个战士叫嚷着跑了过来,头上竟然在流血。
“连长,打起来了,5连和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老旦和陈岩彬皆大吃一惊。这厮的脑袋显然是被人砸了一家伙,一个口子还在哗哗地流血,才明白这厮是被别的连队揍了。老旦很是诧异,早些年在国军那边的时候,连队之间打架也不多见,到抗战胜利后军队有点散了,三天两头为一些好处大打出手是有的,但是解放军这边以纪律严格著称,难道也兴这个?二人忙穿戴整齐,随他一溜小跑到了训练操场上。只见几十人正在那里打成了一团,个个鼻青脸肿,嘴里喊着南腔北调的脏话,满地是军帽和带血的牙齿。杨北万既象是在劝架,又象是在帮忙,时不时也撩上一脚。老旦一眼看见,5连的副连长牛明正和自己的3排长魏小宝在地上摔作一团,拳打脚踢牙齿咬的,那架势和前些日子在阵地上一模一样。再稍微分辨一下,老旦发现这个战场上自己人已经占了上风,5连之中除了那几个排长,估计大多是刚进部队的年轻小兵,哪里是老旦手下这群南征北战的俘虏兵的对手?他们个个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远比自己人伤得严重,情势极其混乱。老旦提了口气,背着手大喝一声:
“住手!2连的人,都给俺住手!”
闻听这一声暴喝,众人立刻收了手,分跳到了两边,分开的时候还不忘捎带一脚给对方,唯独魏小宝和牛明仍然厮打在一处。魏小宝被膀大腰圆的牛明将头夹在腋下,一时挣脱不得,就只能用阴招,一下下地掏着牛明的下身。牛明见这小子下手够黑,也不敢放手了,二人僵在一起动弹不得。
老旦咽下一口酒气,稳步上前,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牛明的一只胳膊,托住他的肘反转过去,原地转了半个圈,牛明和魏小宝都被这股巨大的扭力扔了出去,磕磕绊绊的地扑倒在地,两人都摔了个灰头土脸。2连战士们见连长亮了身手,一招就扔倒了两个人,不禁大声喝彩。那牛明显然是个犟汉,觉得摔了面子,一个滚爬将起来,嘴里骂着脏字,瞪着红眼就朝老旦扑来,没想到斜次里突然打来一个结结实实的窝心拳,砸得他竟然横飞了出去,这下比刚才摔得重多了。睁开金星乱冒的眼睛,牛明看到那个英雄连有名的武大郎连长陈岩彬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还晃着那对碗口一般大的拳头。5连的人见老旦和另外一个军官都掺呼了进来,便不敢再有所动作,一时“战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小宝,这他娘的是咋回事哩?咋的和兄弟部队打起来了?有啥话嚼一嚼不就成了,动手干作啥哩?”老旦责问魏小宝。
魏小宝从地上捡起已经被踩成泥团的军帽,斜着眼瞪着牛明,恨恨地说:
“兄弟部队?连长,我们拿人家当兄弟,腆着脸上门去套套近乎,学习学习革命道理,人家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讨吃货!一点不待见咱们也就罢了,咱们没你们那么来路正,可为啥子要骂人?他骂我们2连思想不干净,还有旧军阀的江湖习气,在战场上和敌人还称兄道弟,没有什么共产主义革命……那个什么鸡?巴勤操?上梁不正下梁歪?照着老子当年的脾气,非割了他的舌头喂狗!”
“你住口!拌两句嘴就要动手么?是不是你先动的手?”
老旦飞速盘算着。魏小宝的话应该不假,5连的人有一半来自解放区,都是革命群众敲锣打鼓送来的革命后生们,打仗不要命,革命觉悟高,有战士老家的村子里光烈士就有一个连。李庄一战他们出了彩,年轻人军功得志,鼻孔朝天,对自己这支反动派出身的队伍有点不待见,倒并不稀奇。老旦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连队刚刚在解放军这边有一点值得称道的战绩,团里对大家的肯定还只是军事层面的,思想方面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思想问题和作风问题,都有可能完全抵消几十条命换来的连队形象。牛明的话是冲自己在战场上放过国军军官老乡钟大头一条生路而来的,在他们看来,自己这种行为就是没有和反动派划清界限。空穴不来风,这么点事情居然已经在别的连队传开了,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事情必然不少,只是眼下即便有委屈,战士们心里有疙瘩,这后过门的二房媳妇好说歹说也得受着点。
“不错,是我先动的手,我甘愿受军法处分!”
“杨北万,把他押下去,把军服扒下来,禁闭三天!其他的人,都给俺列队站好!”
魏小宝挣开要拉他的杨北万,朝地上啐了一口,对着老旦说道:“连长,我们连队要是说仗打得不好,没有完成任务,你把我枪毙了,我在阴曹地府也没有话说,弟兄们……同志们牺牲了那么多,阵地拿下来了,任务也完成了,凭什么还在后面嚼我们的话?啥鸡?巴国军共军,我们图个啥?不就是图个打完仗回家过日子吗?我们不打仗不行,打了窝囊仗不行,打了漂亮仗还是不行?早知如此,老子就他妈的不如战死在14军那边,好赖老子还是个国民政府的烈士,这口气我小宝咽不下……”
他话音未落,老旦的一记耳光已经扇了上去,情急之中他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魏小宝被打得横摔了出去,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嘴角的血哗哗地流了下来。刚一出手,老旦就后悔了,见小宝摔在那里血流满面,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自己也泪往上泛了,心里发酸,只狠心别过头去。魏小宝是四川人,作战英勇,在14军的时候就是出色的侦察兵,在2连里从来都是冲在前面,对自己和指导员都非常尊敬,如今下这么重的手打了他,着实不忍。
陈岩彬见老旦难受,也明白他的难处,忙过去扶起魏小宝,为他弹去身上的泥土,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厉声说道:
“瞧你他妈的这个熊样?刀山火海的都闯过来了,你连长打你个巴掌就他妈的哭,算什么军人?咋了?打你不对了?有点儿军功就想上房揭瓦?你这算个啥?老子当年土匪出身,刚到了队伍上就杀了一个鬼子少佐,也没谁给老子升官儿。这回我们连顶住了敌人一个团的进攻,老子也没牛皮哄哄,还上赶着来找你们连长赔罪喝酒。这点子功劳放在整个淮海战场上,算什么?不关你几天禁闭,我看就消不掉你身上这股子烂劲儿……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是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排长,这部队那么大,能不允许别人有点看法?你自己胡乱瞎嚼,惑乱军心,还讲别人嚼什么?什么叫军阀习气?打群架,骂大街,这就是旧军阀的作风!你们连长打你打得没错!2连的名气是打出来的,不是喊出来的,你要是连一点子嘴上的委屈都受不了,牺牲的同志们的血不就白流了?好好的名声不就被你搞臭了?你们连长和指导员费了多少心才有2连的今天?下去好好想一想!带下去!”
老旦觉得陈岩彬的这番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战士们都笔直地站着,神色各异,牛明和5连的人也收敛了骄慢之气,静静地站在那边。老旦走过去,把牛明的军帽也拾了起来,拍拍土递给他,牛明踌躇了一下,拿了过来戴上,呆呆地望着老旦。
“牛明同志,俺的人先动的手,是咱们的错!打伤了你们不少同志,希望大家别往心里去,俺会军法处置他们的……告诉你们连长,俺老旦给他陪个不是,就别计较了。往后咱们还要一起冲锋打仗哪!到战场上滚几次,互相挡挡子弹,这次不痛快的事就不算个啥了,你们也就明白咱们这些同志的心了!咱们参加革命是晚了点儿,可如今这心劲儿并不差,要是思想上还有问题,还要同志们多多指导,不过别为他们有些个小毛病就戳戳点点,寒了他们的心!”
老旦这番话说得恳切,完全没一点架子。牛明和5连的人都感到很意外,明摆着这老旦连长不会把今天打架的事告诉5连长,否则他们这帮挑事的人也没好果子吃。闲话是自己说的,坏事老旦却主动兜揽了,这让牛明和那些根正苗红的革命坯子们也觉得有些惭愧。牛明神色不安地四周看了看,扭头就想走,被陈岩彬一伸手拦住了,他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怎么?你就这么走了?”
陈岩彬斜眼问道,他的眼睛象刀子一样,把个牛明盯得心里发毛。牛明把军帽戴正了,转过身对着老旦,“啪”地打了个规规矩矩的立正,敬了一个军礼,5连其他战士纷纷效仿。老旦也敬了个礼回过去,冲陈岩彬点了个头,陈岩彬才让开了他们的退路。
人刚散去,王皓不知从哪里冒了过来,一脸红光,满面笑容,他后面跟着高高低低的一群人。老旦一看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肖团长和刘政委也在人群里,却正在前后拥着几个军官说笑,那几个军官个子中规中矩,衣着普通,话语不多,却有股子不怒自威的神态。老旦忙和陈岩彬迎了上去,王皓把老旦拽到一边,用兴奋的声音低声说道:
“咱中野185师陈师长今天来视察我们独立团,团长特意点名2连,这不就来了,快叫大家集合。”
“中野?咱们团不是华野的么?咋的成了中野的了?”
“陈师长在两边都是红人,出身是晋冀鲁豫军分区的,可战功大多立在鲁南军区,当时国内的革命形式复杂,革命形式的需要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渊源。但是华野现在兵强马壮,中野这边后面要打硬仗,和陈司令员要了好多次了,整个师的建制就调过来了,现在归中野三纵节制……哎呀你别管那么多了,快张罗吧……”
肖团长大声对老旦喊道:“老旦,你过来!咦?陈岩彬你怎么也在?都过来吧!这几位是师部的首长,来视察咱们团的工作。”
老旦和陈岩彬忙向几人敬了军礼。老旦见正中间的首长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个首长个子只中等,脑袋却大,把军帽撑得异常饱满,一对剑眉硬硬地滑向两鬓,,瞳若黑漆,目如鹰隼,正上下打量着自己,样子倒是十分和蔼。刚经过一场冲突,老旦心里还有点虚,脸就红了起来,陈师长一见就呵呵笑了。
“肖团长可是把你夸的不一般呦!我还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猛张飞,原来这个老连长还会象大姑娘家似的脸红?”
陈师长的玩笑话听上去带点揶揄,可老旦还是被逗得咧嘴笑了。在老旦的军旅生涯里,象陈师长这种级别的长官老旦是很难一见的,此时他的两手不自然地往下拽着衣角,额头竟然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俺只是个刚刚醒过莫来的起义兵,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为党和人民效力,刚才和陈连长喝了点酒庆功,所以脸红了……咱们按照首长们的命令打仗,肖团长的夸奖那是对俺的鼓励,俺听从团领导的指挥,咱们连指导员思想传达的也好……这个……咱们任务才能顺利完成哩……希望首长多批评!”
“李庄一战,你们打得很好啊!你们不但响应党和人民的号召,站到人民这一边来,弃暗投明,本就可喜可贺,而且还能这么好的领会师部的作战思想,准确地传达给战士们,作战顽强,敢打敢拼,出色的完成了任务,这就更难得了!你们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野战军首长们都在关注着你们,党和人民也在关注着你们,革命胜利的时候,你们一样是人民的功臣!一样是新中国的英雄!”
陈师长一番话说的老旦心里热乎乎的,刚才的冲突给他带来的不快已无影无踪,只不断的点头称是,眼光还时不时瞟一眼别的首长,见大家也对自己点头赞许,竟暗自有些窃喜。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陈师长突然扭头问道。
“哦?俺叫老旦,就是……那个……哎呀首长!俺的名字不中听,你记住俺这个样就得了,俺的名字念着不中听!”
“嗯,你现在是革命军人了,还是个连长呢,这个名字好叫,却不好听,还带着点旧社会的对人民不太尊重的意思,应该换个响亮一点的名字,这样也方便我们的宣传部门对你的宣传啊。嗯,你们家本姓是什么?”
“俺老家村子两个大族,一个大族都姓谢,俺也姓谢。可自打小村子里就没人叫过俺的名字,俺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个啥,老旦这个名字被人叫惯了,用了这么多年,没人提过,自己也没想过要改哩。”
“那你愿不愿意改呢?”
“改不改都没个啥,俺还是俺自个……当然了,首长要是给俺起个好听的名字,俺哪有个不愿意的,还省得以后报名的时候被人笑话哩!”
首长们都笑了。肖团长一个劲的朝老旦挤眼睛,那个意思老旦再明白不过了,于是说着说着就换了口风。首长们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名字有损革命部队形象,而非要改掉不可?自己对这个名字虽然不太满意,但是已经习惯了被大家这样称呼,要改掉还真有点不愿意,可现在看这个架势,不改怕是不行了。
“那你是想姓谢呢?还是想姓老呢?”
“这个……首长说了算吧!”
老旦完全没了主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觉得这个大头首长为这个事情费这么多工夫,也是出于对自己战绩的认可,想那么多干啥?
“谢和老在百家姓里都有,谢是大姓,老是偏姓,你们一个村都姓谢,这是祖宗传下的名字,应该用回本姓。再取个好听的名儿,将来你要是功成名就荣归故里,也叫的堂堂正正哦,大家觉得怎么样?”
老旦见众人不住地点头,心想这下可好,用了半辈子的“老旦”二字,要被改回本家姓了,总不能再叫“谢老旦”了吧?忙插话道:
“首长,俺倒不觉得姓谢有个啥好,俺家的本家人都死光了,俺的女人和乡亲们都稀罕叫俺老旦,要不还是姓老吧?”
“呦呵!还蛮有主意的么?你自己的姓,当然要你自己决定,只是这个‘旦’字一定要改!”
“我们连长枪林弹雨的这么多年,现在总算参加革命了,要不改成‘老革命’咋样?”
杨北万在旁边听得兴奋,突然插了话。大家都将视线齐刷刷地射向他,却又不说话,这瞬间的沉默让杨北万顿时局促不安。老旦心想你个笨鳖,那只驴叫你牵哪头,面前肖团长和刘政委等军官哪个不是为共产党革命了若干年,都不敢说自己是老革命,俺参加解放军才几天,你个屁娃就敢让俺叫老革命?再说,这么个刀光四射的硬梆梆的名字好听么?下去真得好好管管这个多嘴的娃子。大头首长微笑着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
“这不是个名字了,再过些年头,在场的同志们就都是老革命了,到时候部队里一喊‘老革命’三个字,所有的人都得回头看是不是叫自个,那不是乱了套么?”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陈师长继续说道:
“而且这三个字火药味也太浓了,我们今天革命,是为了将来人民的生活,革掉了反动派的命,老旦同志早晚会放下枪去过和平的生活,不能一辈子都革命下去,所以这个名字不好。不过你这个小同志启发了我,咱们已经取得了辽沈和淮海两大战役的胜利,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迎来解放战争的胜利已经不远了。老旦戎马生涯十多年,如今的使命和过去又不同了,现在他和我们追寻的目标一样,是要实现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解放全中国。因此,我觉得老旦同志可以考虑改名为‘老解放’,名字好听,好记,也符合潮流!老旦你觉得怎么样?哎……大家集思广益,别老让我一个人动脑子么?王政委你的意思呢?”
一个挺着肚子的首长扶了扶眼镜,抚掌笑着说道:
“我看这个名字好!响亮,好听,最重要的,这三个字非常符合我们解放战争的潮流,我们南征北战就是为天下劳苦大众求解放,这三个字还应了‘劳动人民得解放’的谐音,真是贴切啊!说不定啊,你还真会是中国最早用‘解放’这两个字作名字的人呢!”
“要是咱们中国解放了,老连长回到家乡,肯定会受到乡亲们轰轰烈烈的欢迎!”肖团长赶忙说道。
肖团长的话再明白不过:你个笨老旦!还不赶紧接着?老旦品味了一下,竟然喜不自禁,他打死都想不到师长会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它太响亮,太革命了!这是个很多共产党人准备给自己的后代起的名字,如今竟要放在自己身上,这太令他意外了!老旦不禁心潮翻涌,凝望着陈师长的双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老连长,这个名字可能用?”陈师长见老旦不说话了,以为他不愿意。
老旦猛地醒悟过来,忙应道:“俺愿意!俺高兴还来不及呢!谢谢首长给俺起这个好名字,让俺脱胎换骨,俺给首长敬礼了!”老旦再不犹豫,挺直身体,峁足力气,给陈师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祝贺你!老解放同志!” 肖团长在一旁高兴地说。
众人围在一边鼓起了掌,首长们都上前来和他握手,老旦此时激动得不知道该给谁敬礼好了。他流着眼泪迎接着他们热情的双手,陈岩彬和王皓更是与他抱在一起。多少年来,老旦第一次受到这么多高级首长的重视、称许和关怀,希望一下子从天而降,而这个“老解放”三个字让他感到重获新生,认为自己后半生的命运都会受到这三个字的庇护了。他再不是原来那个随波逐流的河南愣头大兵老旦,而是一个充满革命前途的无产阶级战士,重生的感觉让他从心底里对共产党和军队首长们感恩戴德。
突然,他看见在众人背后,一个笑容如花的女人正在那里望着自己,整洁的军装,粉红的脸颊,洁白的牙齿,两根黑亮的辫子,一双俏丽的凤眼,竟就是这些天来百寻不见的阿凤!
“阿凤!”
老旦激动得大叫一声,竟然快步冲上前去。他直勾勾地望着阿凤,仿佛怕她从眼前再度消失一样。阿凤被他惊得满脸通红,笑容瞬间凝固了,张惶左右,怔在原地,抬起胳膊欲拦住这个莽撞的男人。众首长皆吃了一惊,亦大惑不解,呆望着这个刚刚才叫老解放的连长象冲锋一样冲向宣传队的李媛凤同志,陈师长笑容还僵在脸上,眼睛里却掠过一丝众人都没有察觉到的不快。
这一刻,老旦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是什么场合,这个男人已经被一种奇怪的冲动左右了,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凤,几个箭步穿过疑惑的人群,径直朝着阿凤冲去。王皓诧异之余快速反应,一只手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可老旦哪里还能感觉得到?他只看到了阿凤那双美丽的眼睛,只看到那双眼睛里久违的柔情,而这丝柔情一下子将自己的全身燃烧了起来,他的眼睛湿了,他的喉咙干了,他的心象是在擂鼓一样咚咚地响了,一股热血奔着脑门猛地冲上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
转眼老旦就到了阿凤跟前,他抬起满是渴望的双手来,去抓扶她那丰腴的臂膀,却突然发现了她眼睛中的那一丝惊惧。女人的反应让他惊讶,这女人一双手快如闪电,竟然猛地抓住了老旦的手腕,她的手热乎乎的,却满是汗水。老旦想不到那双纤纤玉手竟有如此大的力量,还用十指在暗暗地扣着他的皮肉,他使劲挣了一下双手,无奈那双坚定的手如镣铐般纹丝不动。老旦暴涨的渴望,终被这股坚定的力量刹那间击退了。他头涨欲裂,四肢发虚,腰腿上粘呼呼的泛上来一层汗。老旦终在她的阻止下凝下神来,阿凤那冷如冰雪的眼神让他冷静了,他慢慢地放下手去,一时竟张惶无措,只呆望着她。
“老解放同志,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了。”阿凤松手说道,他的手在老旦的胳膊上已经掐出了几道红印。
“哦……阿凤……那个……李媛凤同志,你……一向可好么?俺差点死在抗日前线,呵呵,咱们好象……好象有十年没见面了,俺……怪想你……和乡亲们的!”阿凤冷静的声音和表情让老旦一时转不过弯来,舌头僵硬,回答得结结巴巴,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上次我在行军道上看见的那个人是你么?我不是认错了吧?”阿凤已经收敛了一脸的惊愕,从容问道。
“是俺啊,俺当时还以为你没看见俺哩,俺看你穿着咱解放军的衣服,都不敢认你了!”
“我也看见你了,但是却没有认出来,只是觉得面熟,前些日子你们团的刘政委说到你的名字,才想起来那天看见的一定是你。”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象是两个从未深交的普通朋友见面时的虚伪寒暄,这让老旦觉得别扭极了——这说的都是啥哩?女人倒没有丝毫的尴尬,就象只是看到了多年不见的革命同志。这还是十年前那个热情如火的阿凤么?老旦积攒了十年的思念和疑问,此刻见了面仍然只能憋着,竟不能一吐为快,舌头都急得有些打结了。
“老解放同志,这就是你和我提起的李媛凤同志啊?难怪你总惦记着,果然是巾帼豪杰。陈师长,刘政委,肖团长,他们二人可是当年的抗日同盟啊。解放同志当年在国民党李延年部队的时候,曾经带领特种部队炸毁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后来被鬼子围在了山里,遇到了李媛凤同志和她的乡亲们,老连长,是这么回事吧?你瞧,我被他念叨得都能背了!说到底啊,李媛凤同志还是老连长的救命恩人呢!”
凭着多年的政治工作经验,王皓对老旦和阿凤的事情早有疑惑。在王皓看来,老旦脸面儿薄,心下藏不住什么事儿,那次行军路上,老旦遇见阿凤的一幕加上老旦描来描去的解释,他就觉得这二人之间肯定有点什么了。深山老林的患难男女,过了十年还念念不忘,能有什么好事?如今看到老旦这副慌了神的样子,以及和李媛凤故作冷淡的神情,心里已笃定明白了七八分。他生怕老旦的失态让首长们看出什么端倪,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刚站过来就抖落出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旧情来,上级领导们会怎么看?王皓本不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但还是忙不失时机抛出了一段介绍。老旦听了,心里躁动的火焰慢慢熄灭,扭过头来,看见首长们深不可测的笑容和陈岩彬一头雾水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刚才很冲动,忙敛神正色说道:
“各位首长啊,这就是当年救过俺性命的李媛凤同志。俺当年受了重伤躲在山里,要是没有她和乡亲们的照顾和保护,俺早就成了抗日烈士,就不能再为咱们部队效力了!俺可得好好感谢一下她。真想不到,过了十年咱们都成了革命队伍里的同志,今天有这么多好事一块儿来……”
“老解放同志,可喜可贺啊!李媛凤同志这次是特意和我们过来的,在这一路上和我们说了你不少的故事,所以我才有了给你改名的念头啊。老战友重逢,老解放新生,这是双喜临门啊!看来今天你可要招待我们一顿好饭喽!”
陈师长拍着老旦的肩膀,声如洪钟。老旦大喜,忙说:
“各位首长要是不嫌弃,就到咱们连队伙房里去,今儿个上午陈连长拿来了不少好酒好肉,俺再让几个炊事班做点稀饭青菜啥的,就来招待各位首长们!”
“好你个陈岩彬!有好酒好肉不往团部送,跑到老解放这里来过瘾,肯定又是从魏营长那里夺来的是不是?吃里扒外,借花献佛,没人管得了你么?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肖道成团长半个月没刮的胡子乱如杂草,还粘着不少烟灰,一嚷嚷就淅淅落落地掉下来,象是胡子里面也长了头皮屑。陈岩彬笑着答道:
“肖团长手下留情,我可不是土豪,你从我这里夺不来吃喝……不错,这酒和肉是我从魏营长那里搞到的,但不是抢的,是换的!你没见我把半吉普车的烟都给了他么,我心疼了好几天哪,六百盒烟换二十斤牛肉,这笔买卖我亏大了!牛肉我原本就不舍的,可是老解放同志于我有恩啊,他帮我守了阵地,我的功劳至少有他一半啊,要不然我早就提头来见你和刘政委了!咱革命军人一言九鼎,知恩必报,您说我能不和老连长意思意思?我就差把吉普车也跟魏营长换了!”
“油嘴滑舌的,什么你的吉普?那个车也不是你的,那是你抢咱刘政委的,你用什么花言巧语把刘政委的车骗到手的?几个连队就数你脸皮厚,什么都好意思要!”
“团长你又不对了,我又不是‘刮民党’,怎么能抢能骗?这车也是我用战马和刘政委换来的,那是我体恤首长啊!刘政委曾经在上海被鬼子的汽油弹烧过,肺里有了病根,他闻不了汽油味,一闻就恶心反胃,我看他坐车也是活受罪,这可是为他着想啊!我们连缴获的东洋大马,我还没骑呢就送给他骑,您看刘政委现在脸色多好?呵呵……”
“陈岩彬,你个鬼头的,什么东洋大马,欺负我生在城市是不是?我一眼能分出奸细和特务,却驴马不分,我当时高高兴兴地拉回去,警卫员小鲁说那个畜生根本不是什么东洋大马,那他娘的就是一头两岁的大骡子,他老家集市上拿两头草驴就可以换一头,还下不了崽子!你还做亏本买卖?还有比我这更亏的么?这是绝对的不公平交易,绝对需要专政,需要取消,快还我的车来!”
文绉绉的刘政委大喊着,撸胳膊挽袖子作势要来抓陈岩彬,陈岩彬笑着跑到老旦身后,抓着老旦说:
“解放同志救命!我现在可是一穷二白,牛肉也被你吃了,中午这顿饭可得把刘政委伺候好了,要不然他以后就给我小鞋穿,不让我打主攻了!”
老旦非常惊讶,这个看上去粗里吧唧的陈岩彬竟然有这么活泛的脑袋?还以为他只会打仗呢?原来和首长们的关系处得这么好。
“刘政委息怒,俺给陈连长说个情。上次战斗,咱们连的战士从战场上牵回来几匹好马,正经的东洋大马,都是雄马,现在就在后院里养着,咱们根本用不上,这些牲口能吃能喝还到处拉屎,要不您全牵了走?俺老旦是劳苦大众出身,也在山里养过驴马,拿草棍一量它们下面那玩意儿,俺敢以性命担保那绝对不是骡子!”
众人捧腹大笑,陈师长和王政委笑弯了腰。
“哼,看在老解放同志的面子上,就不和你个死陈岩彬计较了。马我要一头就行了,陈师长的马老了,也拉一头走。解放同志,这么好的马,给谁你也千万别给陈岩彬,他要是饿了,说不定他能把你的马杀了下酒呢!”刘政委手插腰间说道。
陈岩彬在首长们的眼里俨然是个活宝。这家伙心狠手辣,打仗极为凶猛,还颇识战术。两年来,没有他的连队拿不下的阵地,也没有他的连队守不住的山头,是团里首屈一指的英雄连。坏毛病就是好吃好喝,瘾上来了谁都敢抢,谁都能骗,谁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刚来团里的时候,他只是个副连长,对土得掉渣的八路并不上眼,喝酒吃肉赌博打架,是团里的头号刺头。一次,肖团长很久不见面的老婆从豫西北根据地的老家来看他,刚来了几个时辰,二人就因为家事绊了嘴。女人嘴一撅,到上炕的时间丝毫不理会那火苗上窜的肖道成,肖团长计中无策,霸王硬上弓,女人就假意反抗,誓死不从,二人从床上滚到床下,翻天覆地的动静不小。二人的举动被路过的小战士听到,不过半个时辰这消息就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正在喝酒的陈岩彬耳朵里,陈岩彬闻听火冒三仗,竟然以为肖道成团长在强奸良家百姓闺女,他气冲冲跑到团长院子里,光着一只脚站在肖道成的门口就开始骂街。肖道成好不容易用七分武力和三分话语收服了老婆,刚进入前后忙乎状态,被陈岩彬骂得一头雾水,忙穿上裤衩下地开门,刚稀里糊涂的从门缝伸出头来,就被陈岩彬的拳头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肖道成仰面就倒了,鼻梁登时被打歪,一时血流如注。闻讯赶来的刘政委见状大惊,立刻下令把陈岩彬捆了个粽子一般。陈岩彬后来知道误会了,悔恨不及,估计这下子不死也得被抽根筋,刘政委关了他五天禁闭。第六天,肖团长贴着膏药来看他,还带着女人给他做的馍,只说了一句:
“好一个莽李逵!你当我是宋江啊?”
肖道成团长的大度让陈岩彬羞愧难当,当下痛哭着给团长跪下赔礼。从此陈岩彬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八路,独立团就因此多了一员悍将,鬼子和国民党多了一个灾星。肖道成原本担心陈岩彬对老旦不买帐,二人协调工作难做,见二人一战下来已经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了,心下大喜。陈师长这次来视察,非常关注起义和俘虏部队的作战情况,总是担心他们的战斗力不行,肖道成对老旦的2连大加赞赏,才成就今日之行。
在2连的临时食堂里,老旦和王皓忙得不亦乐乎。战士们得知师部的领导竟然亲自下到连队看望大家,更是激动不已。首长们摸摸这个,拍拍那个,大家心里都热乎乎的,把上午和5连打架的事也忘了个精光。两个炊事班拿出了看家本事,菜炒得热火朝天,5连长因为打架的事情面子上不好过,得知有首长来视察2连,竟吩咐士兵送来了一些鸡蛋和蔬菜,老旦欣然受之。再加上午吃剩的牛肉,十几位首长算是吃了个顶饱,虽然没喝酒,倒也十分热闹。老旦站着给首长们倒水看茶,看到陈师长坐在阿凤的旁边,众位首长有说有笑的,陈师长还给她不停地夹菜,老旦竟猛然觉得有些酸酸的。
“媛凤啊,你可要把老解放同志的转变经历写成段子,让你们文工团的姑娘们们唱给战士们听,肯定特别鼓舞士气!”
“王政委放心,我心里有数,回去就让她们编快板。”阿凤爽朗地答道。
“解放同志啊,听说你身经百战,刀法很厉害呦?”陈师长突然问老旦,老旦正在给肖团长倒水,听陈师长这么问,有点摸不着头脑。
“陈师长打哪儿听说的?俺没学过啥套路,只是原来那边的兄弟们教了几招而已,后来砍鬼子多了,自个摸出几招来,哪敢说厉害哩?”
“在多年前国共合作的时候,我们部队里曾经练过大刀,教官还是国民党西路军里的,那时候能有把好刀,是多少战士的愿望啊?进入到解放战争后,咱们部队讲究的是刺刀见红,东野林总的刺刀见红!基本上都是练习刺刀拼刺,还真没有练过大刀,倒是满想念的,要不咱俩比划一下?”
“唉呦,俺可不敢和你动刀!陈师长别笑话俺了。”老旦忙摆手拒绝。
“听说你上一仗几招就活捉了敌人指挥官,怎么说今天我要见识见识你的高招啊!”陈师长站起身来,一幅摩拳擦掌的样子。
“俺用刀耍起来很难看,别搅了大家的吃兴哩!”老旦可不想和他过招,要有个闪失的,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哪里的话?昔日历朝历代,舞剑助兴可是最讲究的助兴方式了。这样吧,我估计自己也不是你的对手,让小袁用刺刀和你比划一下,看看哪个厉害?”
话说到这里,不比划是不行了。陈师长身后站起来一个人,估计是他的警卫员小袁,看样子25岁上下,一身腱子肉,满脸伤疤,手上的厚茧泛着亮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老旦见罢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咋的?首长要看看俺是不是真的有货?该不该下手哩?老旦让杨北万拿来了木刀和教练用拼刺枪,挑了一把顺手的木刀,袖子一挽就下了场,全场立刻掌声雷动。
肖团长见二人已经下了场子里,高声说道:
“老解放,你尽管施展功夫出来,小袁是咱们师的拼刺能手,能和你过招,他可不会藏着掖着,所以你也别客气,只是两人点到即止,不要受伤!”
老旦脱掉棉衣,只穿着对夹小袄,手里接过木刀,用腕子抖了两下,抱拳亮了个把式,和对面的小袁说道:“袁同志指教了!”
“不敢,老连长客气!”
小袁也只脱剩下一件棉布短衣,露出牛腱子一般的两条臂膀。他接过枪来掂了掂,腕子一翻,单手忽地抡了个半圆,再稳稳地把枪托在双手之间,两脚一前一后,不丁不八,一看就是练家好手。战士们都围在场子两边,睁大眼睛看着即将进行的比武。二人正要靠近,老旦突然转过身来笑嘻嘻的说:“首长,既是比武,有个奖赏啥的么?”
“呦呵!还有点林教头的意思啊?行!说说你的想法。”
“如果俺赢了,让李媛凤同志的文工团给咱们连的同志们慰问慰问,演个戏啥的,俺要是输了么……首长看着办罢,最好罚咱们连去打主攻呵呵!”老旦不知道陈师长说的林教头是什么人是什么部队的,只是一扭脸看见了阿凤,就脱口而出了。
“老解放,原来你脑子里打着这个小九九啊,没问题,答应你!你要是输了,非但让你主攻,我们下次还来吃你!就这么定了!”
老旦闻听乐了。阿凤听老旦点自己的名,脸微微地红了一下,不过很快便镇定下来。
比武开始。老旦反手持刀,一个卧步站定,向小袁慢慢靠了过去。小袁见老旦满身伤疤,肉不象自己这么厚实却如铁打一般坚硬,握刀的手将刀柄死死扣在腕子上,刀尖斜斜地指向下方,左脚缓缓向前逼近,根本看不出他要出手的方向,心里暗自惊叹遇到了劲敌。他深吸一口气,枪头朝着老旦右半边虚晃一下,猛地刺向老旦的左侧腋窝。老旦却不中计,右脚为轴,左脚划了个半圆,刀刃格在枪身上,顺手一抹,身子已经靠近了小袁一大步,然后就挥刀砍向小袁的左胳膊。小袁没料到老旦的身手如此灵活,竟然还以攻为守,一个花哨动作都没有就直取左臂。小袁忙右脚斜进,左脚提步跟上,左手把枪横在身前。“梆”地一声,两块木头的碰撞发出了不小的声响。老旦见小袁反应如此之快,也不由得有些惊讶,有不少鬼子都被他这一招卸了胳膊,小袁的防守动作却刚好将自己的攻势化解,木枪将老旦的刀弹了出去,胸前门户大开,这个距离立刻让老旦陷入了被动。小袁也果然灵敏,不待收枪再刺,枪托猛地一扭,朝着老旦的头砸了下去。距离太近,躲是躲不开了。情急之中,老旦于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老乡当年的一招。他忙将身子向右微侧,同时将右手刀交入左手,也是反手捉着,左手再猛地抬起,小袁的枪托刚好赶到,硬梆梆地砸在刀身上。老旦这次却没有再抹,右脚一个寸步切入小袁两腿之间,空着的右手闪电般抓住了枪身,猛地往下一按,小袁双手收力去夺,无奈重心已经被老旦压低,力气使不出来。他刚要松开右手去拳打老旦的头,突然看见那把黑了吧唧的木刀已经照着脖子右边横销过来,小袁不舍得松手,只能迅速低下头去躲这一刀,手中木枪几乎要挨着地了,谁料老旦的这一刀竟是虚招,劲道使到一半就停了,他的一只大脚猛地抬起,踩在那支木枪上。任是小袁年轻力大,也受不了这么一股自上而下的重力,为了不被踩得跪在老旦面前,他只能撒手扯步,“叭”地一声,这枪就被老旦死死地踩在了地上。小袁抬头一看,老旦笑眯眯的眼睛里甚是得意,双手高高地举着木刀要劈下来。小袁急了,一个半转身上步,张开两只大手,竟然空手来夺老旦的手腕。老旦也是吃惊不小,这小子真有点子悍性!他忙撤步斜劈刀下来,小袁再一闪,又猛地欠身上前一步,右手已经闪电般抓住了老旦的右手腕,左臂的后肘倒撞向老旦的下腹。老旦虽然刀法不俗,但是对于这种短距离的擒拿格斗却是不熟,被他结结实实撞个正着,疼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小袁的右手已经抓住半个刀柄,横向施力便要夺刀,老旦强忍疼痛,猛地向外翻腕,同时右腿踢向小袁的脚踝。小袁一抬腿跳开,手也不得不撒了。老旦正要收刀再砍,小袁却一个前滚翻拎起了枪,不待转身,反手一枪就刺了回来。老旦一见心中冷笑,心说你这一招是和土匪学的吧?好看却不中用。老旦轻轻让开来枪,一个箭步窜到小袁左侧,也是反手一刀,用了八分力道,结结实实砍在他的左腿上,小袁的支撑腿再受不住这样一刀,腿一软就单腿跪在了地上。再抬头时,他看见老旦双手高高地将大刀举起,这一刀大有将自己一劈为二的架势。
观战的战士们发出一声欢呼,有人竟蹦了起来。老旦收起刀枪交给杨北万,拍了拍手对小袁说道:
“袁同志厉害!俺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高手了,在我印象里好象只有个鬼子军官有你这拼刺身手哩!刚才只差半招,俺就得月月请首长们吃饭了!”
“老连长果然好刀法,我算是长了见识,以后还要请你多指教啊!”
小袁笑着应承道。老旦的刀法以前根本没见过,在缴获来的国民党部队的教科书里好象也没写过,真是打哪里也找不到踩枪这种奇异招数。他平时在部队里鲜有对手,竟然这么几招就跌了面子,不由憋得满脸通红。日本鬼子拼刺刀是出了名的厉害,老旦这样说也算是对自己的夸奖。
“老解放同志,真是名不虚传啊!你怎么就这么比划几下就能把小袁的枪夺下呢?果然是厉害呀!怎么样?小袁子,这下服了罢?你这打遍三纵无敌手的招牌看来要收起来了,在咱们人民革命队伍里,一山更比一山高呦!”
陈师长一边鼓着掌,一边兴奋的喊着走上前去,一手拉着一个,大声宣布:
“2连的同志们,你们有这么一个武林高手当连长,一定要认真学习杀敌本领,争取在今后的战斗中再立新功!淮海战役我们赢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数量已经不如我们,国军已是江河日下。咱们的部队正在准备打平津,胜利指日可待!毛主席告诉我们: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任何反动势力都不能挡住人民战争的伟大进程。李庄一战,让我看见2连蕴涵的力量,而今天,我更是见到了你们连长的英雄气概!我们对你们满怀希望,党和人民信任你们,中野和师指挥部、团指挥部也信任你们!有信心委派你们去完成一个又一个出生入死、枪林弹雨的艰难任务,你们自己有没有信心?”
“有!”战士们高声齐应。
“好!刚才我答应了老解放同志提出的条件,李媛凤同志,你尽快带文工团的女同志们来2连作慰问演出!”
“好!”
战士们兴高采烈地欢呼了起来,阿凤被他们热烈的样子吓了一跳,正有点不知所措间,她看见了陈师长那双充满关怀和期待的眼睛,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偏偏又瞥见对面正咧着嘴痴痴看着自己的老旦,阿凤眼光一闪,忙避了开去。
大战之后,2连的战士们终于享受了一种久违的惬意,有时间放松一下紧张的腿脚和神经。包括老旦在内,战士们和不同的对手打了多年的仗,很少有现在这样打完了能放心呼呼大睡的日子。淮海这片战场上已经没有什么令人担忧的事了,枪炮声已消散,大风雪也已停歇。
战士们已经不满足于炊事班的伙食,开始想方设法给自己补小灶了。有人悠闲地用敌人的钢盔烧煮不知从那里搞到的肉汤和稀饭,端着热乎乎的美味在营房里乱窜。有不少班长自告奋勇地带队去帮助营地周围打扫战场的民兵,其目的不过是为了能在战场上拣点好东西,尤以美国香烟和肉罐头为最爱。老旦给连队下了死命令,未经报告,不许离开连队营地方圆5公里的范围,每天进行一次集训操练,不过这个强度对于战前被训练得口吐白沫的战士们来说,就如同饭后的闲庭信步。一个月下来,居然不少人都上了膘,杨北万腰围暴涨,棉裤已经撑得象是小了两号,半夜红着脸悄悄来找老解放。老旦翻箱倒柜,拿出了一条准备带回家的新棉裤交给了他,并且黑着脸说明白是借,有了新裤子立刻就还,自己还等着回家时候穿呢。
训练虽然少了,上课却多了,王皓抓紧时机给战士们上着政治课。开始很多人坐不住,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一边听一边打哈欠放响屁。王皓一边让各排排长整肃军纪,谁乱动乱放就去吹大风站夜岗,一边耐着性子讲下去。当他讲到土地改革和军功政策的时候,战士们的毛病就不治自愈了,个个眼睛睁得溜园,嘴巴张得老大。这些农民大兵对共产党的土地政策难以置信,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大户人家的田地可以无条件地分给自己种?永远不用归还?这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可不是这个样的!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可有没有地那是你的造化决定的,要是祖上积德能留下几亩地,这辈子好歹也能过个安生。没地的挣钱去买地娶女人养娃续香火是雷打不动的祖训。有地的要是男人没用,折腾不出个模样,家业寒酸人丁零落,那地也养不起,就只能租地或者卖地,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往往举着票子来买这些农户们养活不了的土地,然后将原来属于农民自己的土地再租给他们自己耕种,农民按年交佃。在战士们的常识中,早在大清和民国年间就是这个样子,是天经地义的你情我愿你买我卖你租我种,今天才恍惚知道原来这种状态并不合理,这种遭遇的根本原因在于地主和劣绅对广大贫苦人民的早有预谋的剥削,而且劳苦大众从一生下来其实就在被别人恶毒地剥削。
这怎么得了?真的要变天了!共产党的胳膊肘竟全往农民这边拐,丝毫没有向着地主的意思,这是聋子都听得出来、瞎子也能看见的事实!这些的崇高理想要是得以实现,在这些农民兵们看来不啻于是劳苦大众孙悟空同志造了大地主大土豪玉皇大帝的反!共产党举着旗帜要打破和消灭一切不平等的现象,让生活在最底层的无产者来统治全中国,并在整个中国都实现财富均衡的体制,“无产阶级当家作主”这八个字,听得战士们个个心花怒放,激情澎湃!
尽管还不能完全懂得王皓所描绘的新中国的美好前景,战士们对他和共产党所承诺的分田到户也还不敢全部相信,但是大家对他所描绘的战争前景却都笃信不疑。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得中原者得天下,共产党如今二者皆得!曾经无比强大、“武装到牙齿”的国民政府军队被共产党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长江以北的大半个中国已经是共产党的地盘,而且两百万大军仍然在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另一半。老蒋赖以自豪的五大主力都完蛋了,一个个在抗日战争中功名显赫名震中外的国军将帅纷纷灰头土脸的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解放军的军事力量已经在一年之内如同吹气球般地壮大,并在数量上超过了国军。毛主席丝毫没有和老蒋罢休的意思,因为中野和华野的纵队已经在连夜向东开拔了,一批又一批来自四面八方的新兵还在向军队里补充。2连上个星期全部更换了刚缴获来的各式冲锋枪,这些枪对大家并不陌生,美国造的东西,一搂一片倒。老旦更是印象深刻,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用那“他母孙”打死了十几个解放军。
七八天下来,王皓眉头舒展了,战士们有时候听得连眼皮都不眨,饭也忘了吃,有人甚至已经在地上摆烟头来计算多几亩地可以给自家带来的变化。老旦听得也极认真,心里盘算:老子要是能打成个团长,那共产党会给俺家多少亩地和几头牛哩?
第十六章 生死两岸
三纵185师陈涛师长的承诺兑了现。阿凤在带团完成纵队师级首长的汇报演出之后,就派人打来招呼,明天来2连作慰问演出。老旦闻之大喜,忙让王皓召集各排排长布置接待任务,贴红字,搭舞台,上下忙活起来。耳听八方的陈岩彬对此早有耳闻,也不跟老解放打招呼就带着自己的连队掺乎过来帮忙,大家忙活到傍晚才鼓捣出个样子。
当晚,老旦象当年一样辗转反侧睡不着觉,阿凤的即将到来让他的心上窜下跳,总回忆起当年半夜去找阿凤的经历。上次见到阿凤之后,她巨大的变化让自己很不适应,自己有些莽撞是真的,当时的情景确实不该去抓抱阿凤。可他不能相信,原本那么温柔的村姑竟然变成这么一个颇有城府的冷面娘们?难道她对自己竟然就没有一点惦记了么?那一双有力的手,那平静而略有威压的声音,怎么也无法和斗方山那个小女子对上号。
十年一梦啊!
老旦不由得象袁白先生那般感叹了,心里一阵空落,他又为自己一如既往的憨痴和浅薄感到羞愧。三十出头、生死几度的人了,咋就没点长进哩?今非昔比,到了革命的队伍了,以后干啥事都得提着点劲儿,要多和那个一脸正经的王皓多学习,所谓三思后行啊!那天和师长的警卫员小袁比武之后,他甚至也有点后悔不该赢了那小子,那不是给师长脸上好看么?而且看上去师长还对阿凤挺热乎的,谁知道是什么来头?万一今后哪天给自己穿个小鞋啥的,可吃不了兜着走!好在肖团长他们还满在意自己的输赢,那一场比武给团里争了口气,他老旦已经在团里大名鼎鼎,大头兵们都认这个,这兵是更好带了。
纵队第二文工团的到来对两个连的战士们来说,是一件欢天喜地的大事。当十几个美得流油的大姑娘在音乐声中身着笔挺的军服走上舞台时,整整齐齐坐在地上战士们发出了齐声的欢呼,要不是指导员有交代,他们恨不得就要蹦起来了。他们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左看右看应接不暇,贪婪地欣赏着这些美丽的女子,在心里为她们打着分。阿凤和老旦以及王皓、陈岩彬、1连的指导员坐在一边,向几人介绍着这只文工团光荣的历史。这只文工团总共四十三人,建团三年了,经常深入一线阵地用歌声和舞蹈鼓舞战士们的士气,战况激烈的时候还充当护士和担架兵,文工团里的不少男女战士都牺牲在战场上,荣立过两次集体二等功,两人还获得过个人一等功,其中一个就是副团长兼教导员李媛凤同志。听文工团的老乡讲,一次遭遇战,她带着伤员撤退时被国民党107师的一个连队包围,连队的头儿想侮辱这个漂亮的共军女军官,阿凤一个耳光子扇过去,大义凛然地用枪指着自己的头,大声向围在周围的国军战士们讲述革命道理。那个倒霉的国军中尉气急败坏,一枪打掉阿凤的小手枪,拉开架势把她按倒在地,要当众上演一出霸王硬上弓。阿凤情急之中用家乡老家话骂他老娘,一个江西来的国军排长听不下去了,估计也早有反正的心,见自己如花似玉不屈不挠的共军老乡被扒掉了上衣,丰满的乳房被捏在那个猪狗不如的土匪连长手里,登时怒发冲冠,血气上涌,一刀刺死了光腚的上级。随后这支连队就护送着阿凤和一众伤员投奔了共产党,并带来了重要的情报,敌107师在我某纵作战参谋部安插了奸细!根据这个重要情报,锄奸科一举抓获了这个内奸,还审讯出了藏在该师其他部门的国民党特务,为战前的军事保密和政治保障立了大功。
为此,李媛凤终于入了党,并升职为文工团副团长兼指导员。文工团也是三纵值得称道的政治资本,姑娘们都是千挑百选过关斩将才进来的,要么能歌要么善舞,要么按照东北战士讲话——长得贼拉漂亮。她们每人都有各自的特点和绝活,首长们来了都是要点着看的,有不少姑娘已经成了战场上指挥官的夫人。在基层,她们去到哪里,哪里的部队就能会干出点不一般的战绩来,照师长的话讲,别看这个文工团小,却抵得上一个独立团的战斗力。
节目精彩纷呈,战士们兴高采烈。姑娘们柔软的腰肢和美丽的容颜让他们心旌荡漾,下体发热,纷纷幻想着打完仗一定要抱一个这样的婆娘回老家才对得起这条烂命。可心里再放肆,面上也是不敢表露的,大家个个腰板崩直地坐着,只苦了两只手掌,几乎要被拍烂了。
老旦挨着阿凤坐着,对演出视若无睹,虽不时随大家鼓鼓掌,可肚子里的一只眼睛却盯着阿凤,直到台上台下一起唱起了歌,他才发觉演出就要结束了。老旦把王皓教给自己的一段排场话坑坑洼洼地背了一遍:感谢三纵第二文工团的同志们远道而来,感谢同志们慰问演出的革命情谊,2连战士必将把这股热情转化为更强的战斗力,投入到伟大的解放战争中去。为党和人民,三纵和185师、独立团打出新的战绩,为广大劳动人民和天下劳苦大众打出一片新的明天云云。
王皓隐约知道,185师的陈涛师长和李媛凤同志之间似有端倪。比武那天就看到了陈师长的一些脸色,随后又得知,纵队党委和政治部,以及师部王政委已经在安排这件事了,除非李媛凤同志誓死不从,否则政工部门早晚会做成这一单红媒。
那陈涛师长是一方大将,仪表虽不甚出众,浓眉毛小眼睛,大鼻子薄片嘴,论模样千军万马中也只能算个中等,而他却有一派稳重踏实、不怒自威的大将之风。革命年代的革命女人的择婿标准与往常大有不同,论出身却不论长相。更何况陈师长是保护毛主席走过长征的人?在鲁南伍方山军区抗日时,陈涛领导的敌后抗日游击战颇有些声色,他也曾因此担任该地区根据地军分区的副司令员和政委。进入解放战争后,该旅扩编为正规野战军,编入了华野三纵的185师,又是连战连捷。原师首长调任其他纵队任副参谋长之后,他就迅速被提升为185师师长兼政治部主任,直到前一阵子又接到命令,全师划归中原野战军三纵管辖,据说是为了加强该部的攻坚能力,也是延安那边的授意安排。陈涛师长既有本事又有资历,还有硬梆梆的后台,那可真叫是春风得意,想不进步都难!是多少部门的女同志恨不得以身相许的大英雄人物!可就这么一个人,据说就放着那些排队的年轻漂亮黄花妹子们不管不顾,偏偏喜欢上了这个革命来路不太红、个人作风不太正、岁数也不小的文工团副团长李媛凤,有事儿没事儿总往人家那边凑,这很让那些一厢情愿的女人们气恼,更让领导们纳闷。但是大战在即,纵队首长们不想去调整和干涉他的择偶喜好,只派人详细了解了李媛凤同志的背景,了解之后发现原来的担心有些多余:这女人非但是个有丰富革命经验的革命者,还是一个美丽聪明的贤惠女人。于是首长们派去工作人员,去询问李媛凤同志的意思,可从战前到现在,她竟然一句瓷实话也没有。
老旦喷完了一通致谢话,王皓照例也宣讲了一番,然后郑重邀请阿凤上来讲话。阿凤推辞不过,就落落大方地上台说道:“同志们辛苦了!希望我们文工团的演出能让大家觉得精彩,行军打仗的时候更有精神!今天时间有限,我们知道大家没有看够没有听够,这不打紧,等咱们解放了全中国,我们文工团会编排出更多更好的节目来慰问大家,决不会让大家失望……”
话还没说完,战士们的掌声又起来了,魏小宝大声问道:“李团长你给我们唱一个吧,同志们说好不好?”
“好!”战士们地动山摇地喊道。
老解放看着热情洋溢的战士们,自己也还真没有听过阿凤的歌声哩!阿凤推辞不过,就说唱一支江西民歌。一刹那间,场地上下寂静无声,几百双眼睛热辣辣地望着台上这个英姿飒爽的女人,阿凤提了提气,凝神唱道:
“春天么个花开呀(哈咳)
“春天妹个唱歌哩(哈咳)
“唱给红军的亲哥哥喽
“捷报回家来呦
“妹在山里么个听呀(哈咳)
“妹在山里这边看哩(哈咳)
“太阳升起看见了路喽
“哥哥你看过来呦
“八月桂花满山开呀(哈咳)
“红的旗帜迎风摆哩(哈咳)
“等到哥哥得胜来喽
“张灯又结彩呦
“红色政权建起来呀(哈咳)
“红的星星头上带哩(哈咳)
“妹妹一心盼哥还喽
“把妹的盖头摘呦……”
“好……”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阿凤那美丽高亢、饱含深情的歌声打动了。老旦没有想到她的歌声竟如此清澈动人,那声音就象一只温柔的手抚过自己的身体,轻轻唤起自己麻木的心灵,更象一个仙.女在云端低诉那动听的神话。他怔在那里,只痴痴地望着阿凤那俏丽的容颜,心驰神往,又黯然神伤……
演出结束后,老旦提出来要骑马送文工团一程,阿凤同意了。在路上,老旦和阿凤并排骑行,远远地跟在大队伍后面,许久都没有话说,终于,还是阿凤打破了尴尬。
“解放同志,咱们……真是巧啊……真没想过你我还能再见。”
老旦叹了口气说道:“阿凤啊,这儿只有咱俩,你还是叫俺老旦吧,听着亲些……”
阿凤的脸倏地通红了,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她抬眼看了看他,看到他无比严肃地正视着前方,一脸的忧郁。面对这个旧情难忘的北方汉子,她真有点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并非绝情之人,但理智告诉她任何提起以前那段旧情的举动都是错的,她打心底里就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且不说你老旦家中还有老婆孩子,依着共产党的政策,只要他们没有被鬼子杀了,老解放就不能再有二心。再说了,自己咬牙切齿地熬到如今这般光景很不容易,履历档案中一片红,如果让组织知道自己在参军之前和一个国民党的中尉连长在山里滚过一宿,那组织上该怎么想?尴尬人遇尴尬事,心里再如麻,主意不能乱,这个原则问题得跟老旦说清楚!想到这里,阿凤鼓起勇气抬头说道:
“老旦啊,你有今天很不容易,我原来真担心你一根筋和国民党走到底,死在乱军丛中。如今你我都是共产党队伍里的军官了,眼见着这天下就是咱无产阶级的了,你我心里都要有个数。以前的事情就你知我知,我们都藏到心里吧。你有老婆孩子,迟早要回家过日子。组织上不断找我,安排我的婚事,也是迟早的事。要是让人看出来咱们之间过去那些……要是被人看出来了,就难免有闲话,弄不好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我,你明白么?”
阿凤略感伤心,自从老旦上了飞机的那一天,阿凤就发誓忘掉那个远去的影子。刚才说出的话条理泾渭过于分明,道理讲得太直,担心憨厚的老旦心里更难受,就扭过头来看他。岂料他脸上仍然是没有表情的表情,根本没有看自己的意思,心里竟又有些许失落。
老旦心情沉重,却没有阿凤想的那般严重。阿凤担心的这些问题,老旦早已经想了几十遍,只是自己不情愿说罢了。他当然知道,如果自己心里还是放不下,任着性子非要和阿凤再捏鼓点什么事情出来,且不说人家女人不愿意,就是愿意,也必定会招来大麻烦,共产党这方面的纪律他已深有体会!自打上次当着众首长禁不住去抓阿凤后,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阿凤聊聊,倒不是想做啥非分之事,那种感觉就象是要实现一桩多年未偿的心愿——得到这个女人曾经爱过自己的证明,然后在这种心境里,倒过来验证自己是否也一直爱恋着这个女人。在阿凤之后,老旦的梦境里出现的女人就不再是翠儿,后来又是玉兰,多少次淋漓大汗地从梦中湿漉漉地醒来,造成这个结果的都是阿凤和玉兰。老旦甚至怀疑如果家里没有孩子自己是否还愿意回家?这个想法又让他十分愧疚,觉得自己对翠儿太不上心了,这不快成了陈世美了。
“你说的道理都对,上次俺是唐突了,差点害了你!其实没别的,事情都过去了,这仗早晚有一天会打完,俺要是不死,一定会回家的。老天爷让俺能再见到你,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阿凤,过去的事,俺记在心里了,俺这辈子都念着你对俺的好,往后只盼着你有好日子过,有个有本事的好男人。别的你尽管放心,俺人虽粗却不傻,知道啥重啥轻,俺还想在队伍里打出个名堂来哩!共产党栽培俺,俺不能给人家丢了人……也说不定哪,有一天俺还能入党哩?”
说着说着,老旦就暗自调整了情绪。二人见面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求慰,以解开二人心里的那个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阿凤的感情,其实更是在这战乱年代的一种心理寄托,那只是一段在绝望中的激情碰撞,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发泄。和阿凤的缘分已成过去,和玉兰的曾经恩爱也已消逝,老婆孩子才是——才应该是自己眷恋的归宿。二人的岁数都不小了,不能再拘泥于过去那早已凋零的旧情,眼光该看高一点、看长远一点。这天下打下来,大家都是新中国的功臣。如今眼看着希望的日子就要来了,不能再拿捏不住。此时,二人皆不约而同地希望完成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角色转换,奠定日后交往的基调,使两人的情谊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上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听老旦这样说,阿凤终于松了口气。
“只要你努力,将来一定可以通过党组织的考验。你们连应该很快建立党支部了,必然会发展一批新党员鼓励大家,这样的机会……你要把握住。而且,你一定要有进步的想法,不能只满足于做一个战斗英雄!时势造英雄,要干就干出点成绩来,你要积极学习党的方针政策和我军的战略战术,研究在我军带兵的不同特点,多和指导员同志沟通和学习,为迎接更大的挑战作准备。我观察了你的情况,解放啊,你有这样的潜质呢!”一放下包袱,阿凤说话就干脆了,老旦听她这么说也非常高兴,笑着99lib?
扭过脸来说道:
“可是俺一点文化也不懂,斗大的字半筐都认不全,还说啥潜质哩?”
“那可不对,八年前我也不认得字,可现在我能教别人认字读书了,只要你愿意学,没有学不会的!”
“那……俺就试一试?”
“以后每次过来啊,我要考一考你的文化课,你要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就不带姑娘们来演出了,呵呵……”
老旦由衷地感慨着,二人终于达成一种新的友谊了——一种比同志之间的友谊更加宽厚、深广、又更加微妙默契的友谊。比起前一阵子那种悬着惦着的状态,终是舒爽多了。阿凤的鼓励如此真切,让老旦心里踏实而安慰,把胯下的东洋大马拎得兹兹吐气。前面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战士在马车上抱着手风琴,正冲着自己笑,老旦忽地想起了那个难忘的黄埔军人——国军第2军特种突击连上尉连长杨铁筠,不由叹道:
“当年打斗方山的弟兄们,连我在内,如今活着的恐怕只不到三人,剩下的都在黄泉路上瞎遛跶哩!俺也够知足的了,多活了这么多年……”
“解放,千万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那个留下的瘸腿连长,是不是叫杨铁筠?”阿凤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啊,你记得他?”
“我知道他!你们坐飞机走了之后,他没有死!”
“什么?”老旦大吃一惊,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双腿猛地收紧,夹得东洋马忽地提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杨铁筠怎么会没有死?
老旦惊呆了!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如同一颗炸弹投进了平静的湖水。他明明记得,杨铁筠当时已经身负重伤,机枪子弹已经透穿了他的肩膀,当时杨铁筠身子本就虚弱,再活下来的机会极其微弱。在飞机上亲眼看到日军已经冲向他和黑牛,他们莫非?
“杨连长确实没有死!你们走后,我和乡亲们在山上看到了,他和黑牛打死了不少鬼子,黑牛被鬼子打死了。鬼子故意没杀杨铁筠,只把他带走了。我和乡亲们逃跑的时候遇到了新四军,向他们说了这件事,但是当时新四军也没办法救他。后来我参加了新四军,半年后拔鬼子的一个据点时,意外地发现在牢房里关着的杨连长,他已经瘦得象个骷髅,被鬼子整得奄奄一息了。就这样游击队救了他,同时想办法和附近的国民党部队取得联系,可是当时我们在敌后的工作非常难以展开,消息根本送不出去,就让他一直留在我们部队里,这一呆就是3年……”
阿凤也有点意外,都过去这么多年,想不到老旦对以前的长官还这么挂心。
“老天爷保佑啊!杨连长肯定有神灵庇护,鬼门关上走了几回了……那他后来有没有加入咱们新四军?”
“没有,虽然他和我们的队伍转战多年,却始终没有参加新四军,但是他要求以友军军官的身份帮助游击队打鬼子。因为他腿脚不便,就没有让他指挥部队,让他作些参谋工作,他也很高兴能给咱们部队当参谋,教给我们部队很多军事实战理论和训练方法,在实战中起了不小的作用。他被我们军分区称作是‘独腿军师’,战士们都很喜欢他,部队的政委直接找过他多次,劝他加入新四军队伍,将来发展他入党,为我们这边工作。他说抗战未完,此事免谈。中间和重庆取得了联系,重庆方面让他等着。3年后,国民党开始在赣西南反击,我们军分区接到命令配合国民党部队,在侧翼进行掩护作战,顺便将杨连长交回了国民党那边。走的时候,送他的战士们都哭了,杨铁筠也哭了。”
“那后来哪?后来咋着了,他又回那边带兵了?”
“你知道皖南事变么?”
“知道一点,是六年前的事了吧?咱们那边说是新四军‘叛变’,老蒋取消了他们的番号,还派部队去打了一次。”
“哼!老蒋真能编瞎话给你们听,真是无耻!这是国民党酝酿已久的全国性反共突然事变的开端,虽然在共同抗日,可老蒋他可从来没忘了消灭共产党。老蒋命令国民党军队7个师,8万多人在安徽泾县茂林地区包围和袭击新四军军部。我们有九千多人的部队,七天七夜啊!弹尽粮绝,只有两千多人突出重围,剩下的连同项英军长,基本上都壮烈牺牲了!”
“原来是这样啊?没听兄弟部队说过,可这事情和杨铁筠有什么关系?”
“冲出来的同志讲,杨铁筠已经是那边的旅长,带兵参加了对新四军的合围,但是他没有命令部队开枪,我们有几百人正是从他的防线那边冲过来的,两边的国民党部队枪口都朝着天上放。听说为此杨铁筠上了军事法庭,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老旦心头象是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似乎感受到了杨铁筠在执行国军命令时的那种痛苦,也感受到了杨铁筠宁可坐牢也不向新四军开枪的决心。这种感觉一定和自己在反正后指挥连队阻击国民党部队时的心情一样,可是他竟然真能不开枪?宁可为此丢掉大好的前程?老旦低下头,心里感到深深的惭愧。
送走阿凤,老旦回到营中,正撞见指导员王皓。王皓兴奋地告诉他,根据上面的命令,2连要扩编了,而且大部队要立刻向南开拔。
在行军路上,老旦不断的向王皓打听共产党和解放军的历史,他详细了解了共产党的基本纲领和人民解放军的历史演变。原来自己所在的部队竟然属于赫赫有名的刘邓中原野战军,现已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中野三纵也已经改编为解放军第11军,只是很多同志一时改不过口,还亲切地管它叫三纵。这只战功卓著的部队在和国民党部队交手时从没有败过,让众多国军名将丢尽了脸面。2连归属的豫东独立团原属晋冀鲁豫军区一部,现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278旅,肖道成任旅长兼政治部主任,仍然统归第11军指挥。营的建制全部扩编为团,连的建制扩编为营。老旦的2连在得到三百多人的兵员补充和武器装备扩编,以及认真的干部选拔培训后,变成了278旅3团2营,老旦任营长,王皓任副营长兼教导员。杨北万和魏小宝两个排长因为在战斗中表现英勇,经上报批准后分别任1连和2连连长,还有一名来自冀中后方的游击队长杨飞任3连连长。上级还给这支部队特意安排了五名文化教员,以帮助战士和军官们提高文化素质。278旅政治部高度重视这支后来居上的部队之思想成长,直接派来了几位教导员分任各连指导员,狠抓干部和战士们的思想工作。战场上一切行动都效率极高,只半个月功夫,2营已经整改结束。望着一大队荷枪实弹的战士们,老旦不禁有些春风得意,俺如今也算兵强马壮了!
1949年3月,2营加入了浩浩荡荡的二野解放大军,经河南沈丘、骡河、阜阳地区,渡过淮河,向南开赴湖北江汉地区。部队日夜不停,杀奔长江北岸。途经河南东部时,老旦真是望眼欲穿,恨不得飞回家去看看,无奈军令如山,党中央毛主席已经发布了命令,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一条条大路上,精神抖擞的战士们排成整齐的纵队,抗枪拉炮,打着红旗一路高歌,旁边是更加浩荡的民工支援队伍,他们敲锣打鼓容光焕发。夜幕下的中原大地,十几条滚动的火龙绵延百里,滚滚向前势不可挡。2营战士们腰板崩直,大步迈向南方,他们不知疲倦地大声歌唱,暴雨和泥泞,以及不时飞来的敌机都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崭新的冲锋枪和钢盔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2营很快到达了预定的出击位置,稍加休整,立刻参加了第11军布置的佯攻武汉的作战任务。他们的任务是,经麻城、罗田地区大范围穿插,故意让九江那边的国民党部队看见,以便13军那边修筑小型船坞,收集泊船,挖掘炮兵阵地。2营前前后后跑了好几圈,趟得尘土扬天,在晚上甚至一人打着两根火把四处招摇。战士们看着其他部队仍然在往江边开拔,修船做桨好不热闹,就都有点不高兴,各连队纷纷让文化教员帮着写了请战书,战士们激情踊跃,争表决心。他已深知军队领导人的高超用兵方略,自然有数,更不能把真正的作战意图和下面部队说,只能严令各连,务必把佯动玩得象真的一般。一周后,团里传令,2营于后天参加攻打麻城以南的浠水县城战斗,总共两个团将参加这次战斗,2营得了头彩,打头阵!
攻击之前,老旦和王皓做了大量细致的情报调查和动员工作,侦察班报告,县城里只有敌一个团把守,但是工事完备,碉堡林立,武器装备也很齐全。只是敌人好象很怕,并未在城外布防,防线在矮矮的城墙之内,纵深已经谈不上,一个团缩得象个王八盖子。2营众连指战员围着地图琢磨了一晚上,发现守军的防御重点在城北和城东,于是决定用上一战学来的战术,声东击西!
方案定了。杨北万的1连先攻击城东,吸引城北的敌人前去支援。魏小宝的2连和杨飞的3连从城西向里集中突破,一旦突破即向北迂回扩大战果,占领敌之防御阵地之后,再一鼓作气从中路向城南穿插,将守军逼向河边。老旦已经意识到,在以后的战斗中,来自老百姓的支持是部队胜利的法宝,因此特别交代了侦察班多多打听县里百姓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是,老百姓在自发地组织民兵,准备保护国民党要破坏的粮库和城郊兵工厂,聊过的老百姓都拥护解放军前来。
战斗于凌晨打响,尽管有些思想准备,老旦还是对战斗进展的顺利感到意外。杨北万的部队刚一冲锋,面前的国军竟然就扔下工事跑了,弄得杨北万莫名其妙,倒不敢往里冲了。东面佯攻的部队更是有趣,刚大喊着冲上去,面前的守军竟然立刻就举起了白旗,那旗子看上去是早就准备好的,缝得方正洗得干净。指挥3连的杨飞打了多年游击战,一看就知道敌人不是欲擒故纵,他见机行事当机立断,命令部队立刻向南攻击。一路上,很多国民党士兵是在笑着举起双手,只两个小时下来,还没等别的营动手,整个县城就被2营攻占了,国民党一个团大部分投降,只有军官和小部分士兵逃跑了,国军竟没什么死伤,而整个2营除了一个被自己人走火打伤的战士,更是毫发无损。战斗还没结束,枪还在噼里啪啦乱放,满城的百姓就兹哇乱叫地跑到大街上欢迎解放军。
老旦兴奋不已,眼前的情景令他想起了当年在岳阳受到的百姓欢迎,只是如今没有了那么多哗啦啦乱闪吓自己一跳的照相机,却多了一筐筐百姓捧出来的馒头和鸡蛋。战士们哪里见过如此热烈的欢迎场面,怎么比当年欢迎抗日国军归来还要热烈啊?在王皓教导员的同意之下,战士们接受了百姓们送来的食物,个个放开喉咙吃个死饱,只是不能喝酒。浠水县城的百姓们脾气火辣,你不喝他也不在意,就自己相互端着喝,半天下来,整个县城酒气熏天,满街都是倒头便睡的醉汉。2营的战士们暗暗叫苦,还得背着他们一个个送回家,直折腾到半夜才得休息。
随后,2营连战连捷,披荆斩棘,解放了麻城周边三个镇,也解放了第11军军长李成方的家乡李家河。在那里,战士们看见了国民党部队做下的罪孽:在这个红军迭出的小村子里,一半的村户被惨无人道地肃清。李家河断壁残垣,寡妇满街,老人羸弱,男人不是被抓走就是被杀害,残垣断壁焦痕犹在,村口高高的一排杆子上,曾经挂满了人头,那粗愣的铁丝上还留着血痕。2营原来的国军战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同时感到深深的自责——自己怎么和这样的部队曾经绞在一起?那种滋味真是一种煎熬,而这种煎熬立刻就在心中转为了仇恨,他们恨不得立刻收拾行囊向江边开拔,用自己手中的枪去消灭制造这种恐怖的国军,消灭蒋介石!
三月底,二野一部攻克麻城,穿过了安徽和湖北边界地区,开始在宿松黄梅一带集结,大军准备渡江。
2营接到死命令,一个月之内,所有的人要学会游泳、划船和掌舵。这让老旦犯了难,自己虽说不算旱鸭子,但是算不得老手,如何去教战士?肖道成这厮真会抽鞭子,好在营里有几个老兵毛遂自荐,说是长在河边,从小就光腚在河里玩耍,练就了空手下水抓鱼的功夫。老旦和王皓闻听大喜,当即任命他们为各连教官,让全营战士立刻开始练习游泳。
4月的江水仍然冰凉,战士们虽热情高涨,还是冻得够呛,他们在小湖泊里不分昼夜地练习,下饺子般拼命扑腾,一个个呛得鼻血横流。北岸的百姓们看着心疼,就不时送来黄酒为他们驱寒。半个月下来,2营的战士们在喝够了水之后,个个成了淹不死的水鬼,只是姿势不大好看,谁叫那几个教官只会侧着狗刨呢?278旅旅长兼政治部主任肖道成和刘华山政委前来视察,见2营的人都侧着身子狗刨,肚子都笑疼了,忙叫团里的训练教官过来纠正大家的姿势。
大战在即,侦察工作自然十分重要,2营的小分队由杨北万带着夜渡长江,潜入敌后方侦察敌情,同时绘制敌之防御阵地地图。在地下工作者的配合下,他们带回了不少有价值的国军兵力配置情报,老旦和王皓彻夜分析着这些情报。对岸防区的国军布防非常严密,火力分布有轻有重,还有点层层交错互为犄角的意思,不由得心下佩服,当问到对岸驻防的部队番号和将领时,老旦惊得摔掉了手中的放大镜。
“谁?杨铁筠?竟然是他?”
“没错,是国民党陆军刘汝明部79师师长杨铁筠。”
“老天爷,怎么会是他哩……”
老旦如何都不会想到,事隔十年,两个抗日战场上的生死弟兄竟会在这里重逢!曾经教会自己那么多军事本领的中央军校精英,那个曾经几过家门而不入的报国军官,竟然会出现在大江的那一边,在自己的部队面前严阵以待?虽然眼前各为其主战斗在即,可难道二人还来不及拥抱就要向彼此开炮么?老旦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忙去和王皓说了。王皓也颇意外,这个老旦同志,怎么尽是遇到一些巧事儿?好事儿坏事儿都被他赶上了!
王皓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对方将领曾在新四军里待过几年,也和新四军游击队的同志们一起战斗过,那么他必然对共产党和解放军有着深厚的好感。如果他真象老旦说的那样有情有义,也曾和老解放在抗日战场上生死与共,说不定可以做做他的劝降工作,那可是渡江战役头功一件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当即决定和老旦去旅部汇报。肖道成旅长经过深思熟虑,不敢定夺,就给师部打了电话。陈师长立即拍板:老旦即刻过江,去做战前说客,希望他杨铁筠斟识大局,临阵带军起义,或者于解放军进攻之日全线后撤,撤离到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对我登陆部队不予阻击和炮击,他能做到前者最好,如果退而求其次,我军亦将通报二野,给予79师各部特别关注,望他三思。
经过考虑,老旦此行只带上了杨北万,二人一叶小舟,在夜里滑入了长江。
江水平静的流淌着,老旦似乎看见了对岸黑乎乎的枪口。回头望去,长江北岸一片寂静,漆黑如魇,可就在这黑暗之中,隐藏着无数大炮和机枪,以及百万大军和几万只小船,正在摩拳擦掌抓紧渡江准备,对面密密麻麻的探照灯不时掠过水面,一些鱼儿调皮地在光影之间蹦来蹦去。快到岸边时,老旦点燃了手中的气死风灯,用手按照当年杨铁筠教过的信号联络方式向对岸打着信号:
别开枪!自己人!
岸上的卫兵总算没有开枪,很快二人就上了岸。
“站住!干什么的?口令?”
“别开枪,我是原国民革命军第2军特种突击连副连长,俺和你们杨师长曾是生死兄弟,俺要见他。”
“报上名来!”
“老旦!”
几个荷枪实弹的卫兵上来搜遍了二人全身,不由分说捆了,然后向上汇报。过了不久,一辆吉普车开来,下来两个副官样的人,打量了他们一阵,就蒙上眼带上了车。开了很久,他们被带下车,推进了地下的坑道,脸上的黑布被扯掉了,强烈的灯光十分刺眼。适应了这光亮之后,老旦看到在屋角的黑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缩在凳子上,一只手露在光里,二指之间夹着半根烟,一丝烟雾缓缓上升,缭绕在肮脏的灯罩上面。
“老旦?真的是你?”
黑影说话了,是那个淡淡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这个声音对老旦来说依然是如此的熟悉,老旦眼角一酸,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了,他大喊一声:
“杨师长,是俺哪!俺是老旦。”
杨铁筠拎过一根拐杖,拄起身来,慢慢地走近了他们。帽檐之下,正是那张英俊而倔犟的脸,他的嘴角生硬地扯向两边,老旦认得他眼眸中那喜悦的光芒。和十年前相比,他象是老了二十年,白皙的皮肤蒙上了一层古铜色,耳鬓仿佛还有些白发,左脸上的伤疤清晰依旧,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延伸到领子下面去了……老旦无法想象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他看上去非常憔悴,甚至有一些驼背了,当年那个黄埔的书生连长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威严而稳重的将军气质,只是这种气质中多了一份忧郁和深沉。笔挺的少将军服贴在他瘦弱的身躯上,显得有点松垮,他的右腿装了一条假肢,走起路来虽然一晃一晃,却比以前更显得威严。他一身浓重的烟草味道让老旦很是奇怪,他以前是不抽烟的,闻见自己抽烟都皱眉,这还是当年的杨铁筠么?
杨铁筠缓缓地把手搭在老旦的身上,眼睛在他的身上游来游去,看着看着眼角也溢出了泪花。突然发现二人还被捆着,他略带生气地的望那个副官一眼,副官一怔,忙上前将二人解开。老旦松了臂膀,立刻和杨铁筠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刹那间,二人百感交集,很快再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真没想到啊,你还活着!俺都带着弟兄们给你烧过纸了!”老旦喘过一口气,抹着眼泪说道。
“我也以为你战死了,原来的部队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去第2军军部问过你呢。”
“咳,离开陪都后,我在农村躲了几年,有一阵子打仗打得烦了,打来打去,你们都打没了,俺这心里……杨连长你明白么?”
“我明白!我之所以没有赶着回部队,心里也是不踏实,直到看见抗战的希望了,这股心劲儿才又提起来。”
哭了一通之后,二人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老旦记起此行的目的,一点时间都不敢耽误,可周围有别人,他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说吧,这几个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杨铁筠仿佛早就知道他的来意!
“不瞒你说,俺这次过江是奉了二野第11军首长的命令,来劝你起义的。希望你斟识大局,带军起义,或者于解放军进攻之日全线后撤,撤离出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对我登陆部队不予阻击和炮击。首长说做到前者最好,如果只能做到后者,我军亦将通报二野,给予79师各部特别关注,望你三思……这是首长的原话。如今解放军百万大军压在长江北岸,几千门大炮都指着对岸,只要谈判不成,很快就会开始攻击。杨师长啊,你是熟读兵书的,应该知道老蒋已经没戏了,人心已经在江北了。俺念在咱们两个生死一场的份上,再想想咱们已经死光了的弟兄们,冒死跑过来找你,你这次要听我的劝,带着队伍到解放军这面来吧?要不然大炮打起来,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下场哪!俺刚投降的时候,这心里也不舒服,可如今也已经习惯了。”
杨铁筠的眼光黯淡了下来,他缓缓地背过身去,仰起头又低下头,良久说道:
“老旦啊,你站到那边去,我诚心为你高兴。共产党的政策我清楚,我在新四军那边帮了好几年忙哪!唉……都是中国人,鬼子前脚还没走,破家还没收拾,两家就大打出手,直打到这种地步……可这又是无法调和的事,没办法谈的,就只能动手打。直打到一家残了,这天下才能太平。老旦,你和我不一样,你站过去容易,我站过去难啊……”
“这有啥难的?国军这边光起义的部队就有几十万了!将军们过来的都一大把,你又帮过新四军,你只要一句话,二野首长们肯定很高兴哪。”
“老旦,你看过三国么……哦对了,你不认字。”
“俺没看过,不过听过别人说书,咋的?”
“曹操攻打东吴之前,曾派蒋干前来游说周瑜,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知道,他们两个是同窗啥的,有旧交情?”
“不错,可是周瑜为什么就不动心呢?”
“……”老旦顿时语塞。
杨铁筠自顾自继续说道:
“受主提携之恩哪!周瑜不到三十岁就拜受大将军之位,统领三军,真是雄姿英发啊!那孙权对他是何等恩义和器重?岂是一个同窗情意就能夺得过去的?我杨公庭两代军人,一心为党国抵御外辱,不惜肝脑涂地。而我的一切,也都是蒋校长和陈诚司令长官给的,他们对我算是知人善任,成就了我的军旅功勋,也成就了我军人的尊严,甚至包括我的家庭,我的妻子,都与他们有关……说起来陈长官还是我和妻子的媒人哪!没有他们,没有民国,我杨铁筠岂有今天?
“当年我念旧情放走新四军一个营,按照军法我必死罪难逃,可他们还是保了我下来!如今,我早已是个残废人了,他们还继续对我委以重用!眼前的形势我很清楚,无论如何毛泽东都会打过江来的!这边兵败如山倒,军心已经难以收拾,我的一个师也只是尽忠而已!
“我受人之恩,可谓天高地厚。我的家人又都在后方,此刻绝情而去,我的先人,我的家人,我的同僚,都将视我为不义小人,视我为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如果再让我掉转枪口向昔日同窗开枪,我杨铁筠是做不到的,以后我虽安生也不能心静啊。人生苦短,一晃就过,我不愿意后半生活在永久的自责之中。国有国之难,我有我苦衷,老旦,你要成全我作个有始有终的军人!”
杨铁筠一番动情至深的话让老旦语噎,心想你个书生咋的就不识时务?解放军百万大军把你们打个稀巴烂,老蒋说不定都会被捉了,那时候也没人念你的好啊?可他无法找出论据充分的理由来反驳他,杨铁筠的倔脾气他知道,多年下来肯定也只能愈演愈烈。此刻他只能一再地强调现状了。
“杨师长,古人讲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时务就是你们肯定打不过共产党和解放军,好歹给自己留个长远,何必非要一颗树上吊死?”
杨铁筠侧过身来看着他,嘴角一抿笑了,还有必要再告诉这个弟兄更多的道理么?
“老旦,你回去吧,你冒险过江来见我一面,我已经非常高兴了。大战之前能够见到自己的生死之交,何其快哉!你是个光明磊落的蒋子圯,说话没和我拐弯,我也就作个坦坦荡荡的周公谨,不搞他那套打黄盖的伎俩,也不想装腔作势,我大大方方送你回去。你我乱世相遇,共同抵抗日寇,可谓生死一场,可如今竟隔岸对峙,同室操戈,真是造化弄人啊!
“还记得你问我的那句话么: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你乃是潮流浪,我却是水中石。这天下的事啊,变得太快,没人看得清的……我不敢说自己会有好下场,可我也不敢说你们得了天下就一定太平,毕竟这种方式的革命,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咳……不说这个了,一时你也不能明白,你和我不管在哪边,都应该是铮铮铁骨的军人,用这样的方式道别,不也是军人之间的一段佳话么?回去吧,告诉你们首长,杨公庭不能投降,也不会退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厦将倾,我必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马革裹尸,这也是军人的尊严所归!”
老旦此时心灰意冷,万分沮丧。他真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一点巧话也说不出来!一旦解放军开始进攻,自己冲过来该如何面对杨铁筠?开枪?缴枪不杀?他都不敢去想了……
“杨师长,你知道咱们去斗方山的兄弟们还有谁活着么?”
杨铁筠一怔,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到地图前面吐出一口烟雾,缓缓摇了摇头。
“只剩你我了,其他的人……都死在常德了,杨师长啊,我现在都在后悔……为啥非要带他们去常德。当时我们在湖南农村活得好好的,他们都有了老婆孩子,就是因为俺这耐不住的性子,非要回去看看。海涛、粱文强、大薛,还有我们那好兄弟陈玉茗,都要跟我回去,可这一去就没能活着离开常德。一想起来,我这心里就象刀扎一样啊!还有我手下那一拨又一拨的弟兄们,死在我眼皮底下的不计其数。最后那次,在徐蚌中原,解放军的大炮把我的一个营的弟兄都炸成了肉酱,他们连跑都来不及,我连个囫囵的尸首都找不到……俺那杨师长啊……不为你自己,你也想想手下现在的弟兄们,他们有没有受过老蒋的恩戴?有没有受过陈长官的提拔?他们没有你那么多的人情顾虑,他们都和俺一样只是想回家种地,只是想回家陪老婆看孩子孝敬爹娘……你……你难道就忍心让他们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个马革裹尸么?你要是殉了民国,老蒋可能会给你写个对子,给你追个勋章,或者再追封个上将。可你手下的弟兄们,他们能落得个啥?他们的尸体只会喂了野狗,连个坟堆都没有,你……你的清高,你的抱负,难道比你手下这万把弟兄的生命还要金贵么?杨铁筠!你要摆开道理多想想啊!”
老旦声嘶力竭的喊叫让杨铁筠诧异。他静静地看着老旦,时隔多年,这个只有善良勇敢为本钱的农民,已经在不息的战火中变得明白了,甚至具有观察分析政治问题的能力了。他的这一番侃侃而谈,可谓深入浅出,在用最通俗的言语向他讲明白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灌输当年自己曾教给他的那句话:你小子要识相!而且矛头直指自己心中那份仍带有书生气的军人式执着。杨铁筠在脑子里把老旦的话绕了几圈,竟然无法从正面反驳。他从副官手里又要过一只烟,点着了吸了一口,递给老旦,自己再点上一根,支着拐杖走了几步,慢慢说道:
“老旦,回去吧!该说的你都说了,该想的我还要再想想。顺便……我想提醒你一句,等打完了仗,你就回家去种地,别去当官,什么官也别做,你……没那个本事。而且要争取加入共产党,在你们的新中国,打完了仗,情形会和以前不一样的!我有校友在苏俄那边学习,知道一些他们的事,那种政治斗争,你是没见过的。你的身份又和大多数人不同,就怕人翻旧账啊!争取入党可以给你自己多留块盾牌!”
老旦听得不太明白,刚要打断杨铁筠的话,杨铁筠一摆手制止了他。
“听我说完。如果我可以起义,那我当年就会参加新四军,我没有加入新四军有我自己的理由。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也不会怨天尤人……哼哼!一百五十万装备精良的国军,坦克飞机大炮!半年之内,竟然被你们一百万没枪没炮的野战军打得稀里哗啦,在中国的战争史上是一个奇迹啊!时势造英雄,二十多年前,时势造出个蒋介石,他带兵挥帜北伐,无关不克,无战不胜,然后再统一中原,当年是何等英雄,何等令人敬仰!如今,时势又造出个毛泽东,原本一介书生,什么军校也没上过,却一眼看透了中国的要害,看透了国民政府的病根,又偏偏能用兵如神,用人唯才,不成英雄也难啊!他手下这些将领啊……林彪、彭德怀、刘伯承、粟裕,陈庚,哪个不是人杰?却对他忠心不二!不佩服不行啊……哼哼,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北伐的时候,大家虽有手足之情,却各有想法,要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早就倾尽全力大打出手了……我的军人生涯虽不完美,也算光明磊落,没做什么亏心事,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也对得起……”
说到这里,杨铁筠把想说的“对得起弟兄”这句话硬硬地噎了回去,自己真的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么?对得起现在自己身边的弟兄么?他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副官和卫兵们,看到了他们黯淡的神情。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收住了话头,把烟头扔在地上,用拐杖头狠狠地拧灭了,头也不回硬梆梆地命令道:
“带他们走,蒙上眼,送上船!”
老旦一愣,杨铁筠为啥突地变了脸?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卫兵就把他的两条胳膊反扭过去绑了,一块黑布又蒙上了眼,杨北万见状立刻反抗,一拳打倒了身边的卫士,正要向杨铁筠扑过去,早被一个身高马大的副官扭住了脖子,眨眼之间也被绑了,老旦情急叫道:
“杨铁筠,你作甚哩?把俺放开!你别一根筋死拧啊,非要吃这个眼前亏么?你要为弟兄们着想啊,你现在不是在打鬼子了,他们死得不值哪……”
“老旦,你不要再说了,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要注意你的立场,否则我就不能送你回去了,你他妈的要识相!”
“杨铁筠……你……日你妈的!你放开俺!你不听俺的话,俺就不回去!上一次俺走了,你命大没死,可这一次你没那个运气了!肯定活不了,日你妈的,你快放开俺!”
“老旦,你不服从我的命令?”
“日你妈的,杨铁筠,老子现在叫老解放,不叫什么老旦!俺现在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营长,为啥还要服从你的命令?你个资产阶级大地主大官僚的马前卒,顽固的反动派,俺现在以一个解放军军官的名义命令你,赶紧放下武器,带军起义,否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命令你手下的兵陪你一块儿完蛋,就是活下来也是战犯一个,躲不了人民的审判和枪毙!”
“哼哼,真好听的名字,老解放?谁给你起这么个名字?我不需要你来解放,也不会听你的命令,学那套革命口号倒是很快么?都带走!”
老旦急得眼泪迸流,杨铁筠这么轴,真让他毫无办法。他恨不得再象以前那样扛起他就跑,可是自己已经被一个兵扛在了肩上,眼前漆黑一片,嘴里又被塞了一块儿布,再也叫不出来,只是急得腿脚乱踢。
在一众国军士兵的枪口下,二人登上了船,老旦已经不再喊叫,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些神情黯淡的国军士兵们。船越走越远,敌岸终于消失在黑暗之中,老旦紧紧地抓着船舷,早已潸然泪下,泪水一串串地打碎在船舷上,再落进冰冷的长江水中……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毛泽东
4月21日,老旦率领他的2营,登上了那成千上万只木船中的十只小船,汇入那排山倒海浩浩荡荡的百万大军中,在半个小时内顶着如蝗的弹雨横渡长江。老旦再一次见识了从未见过的猛烈的炮火,长江南岸被二野重炮炸得如同一道几十丈高的火墙,绵延百里熊熊燃烧,整个江面照映亮如白昼。他们最为担心的江阴炮台,不可思议地扭过炮口,竟朝国民党阵地开了炮。22日,二野渡江部队占领并扩大了滩头阵地。第11军伤亡不大,第一波上岸的六个团伤亡连一个排都不到,而后面跟上的2营却损失了半个连,他们的船在过江时被敌机炸弹击中,牺牲了几十个同志,魏小宝也负了重伤。国军部队指挥官汤恩伯鉴于长江防线已全线被突破,于22日下午实行总退却。人民解放军随即发起追击,马不停蹄地快速突进,敌人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23日,三野解放南京。
再回到杨铁筠的指挥所时,那里已经被密集如雨的炮火砸成了废墟。据侦察,杨铁筠的部队在炮击里死伤过半,没有发现猛烈的还击,剩下的部队不知去向,杨铁筠本人也下落不明,老旦让人找遍了所有的战俘营,也没有他的踪影,后来抓到他的一个副官,此人说,在解放军进攻之前,军统突然来了人,他被连夜带走了。
二野的滩头阵地扩张迅速,大炮运上了对岸,开始往南猛轰,登陆部队本来想休整后再突进,很快就发现没必要浪费时间了,刘汝明的第八兵团大多只放了几枪就开始跑路。除了用于逃跑的汽车一辆不剩之外,其他的武器装备连销毁都来不及,统统留给了解放军。15军的先头突击部队冲得太快,两个团一眨眼已经在南岸推进了百八十里,居然跑在了逃跑的一个敌军师前面,架起机枪就往回打,让晕头晕脑的国军以为遇到了督战队。
过了大江,老旦还没来得及想点啥,就接到团里的命令:与3营作为先头部队,急行军过上饶奔松岭方向前进,日夜不停,追上逃窜的敌174师,堵住他们的退路,坚决阻击,等候第11军两个师援军对它的围歼。
两个营冒雨出发了,老旦坐进了陈岩彬的吉普车,让王皓坐,王皓死不下马,说你们两人有反动派官僚习气,贪图享乐,回头向团长汇报,直到陈岩彬拿过去一壶酒才闭上了嘴。3营指导员林杰是个老广,腿上有风寒病,嘴里一个劲丢他老娘,说一百二十公里的泥泞路面,怎么也要走两天半,如今命令一天半就要追上脚长轱辘的174师,谈何容易?团里是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陈岩彬倒是很乐观,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个老广懂个球?敌人的汽车和辎重在雨天里跑得更慢,国民党部队逃跑慢是出了名的,家当统统要带着,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部队在打日本的时候被人家活捉?不象咱们部队,除了武器粮食光脚板,啥球也没有!连门炮都不带就敢往前追,因此这个虎头蛇尾的174师肯定追得上。
老旦一听不高兴了,拿帽子打陈岩彬,谁说国军打鬼子一个劲逃跑?老子在黄河边上,在武汉外围,在常德城里哪次退过?抬下去十几次倒是有的,在常德也是打到孤家寡人才撤退的,而且哪里有那么多家当?连他妈的炮弹都恨不得要掰开用!常德的炮兵都和八门大炮同归于尽了。陈岩彬哈哈一笑道:要是国民党部队都和你老旦一个心劲儿,那日本鬼子就打不下南京和武汉,我们部队也就没这么容易半年就干掉一百五十万国军!
老旦想了想,觉得这厮话粗理不粗,但仍然不中听,而且还管自己叫老旦,就伸过脚去踹他,踹得陈岩彬差点把车翻到沟里,大喊救命。
王皓终于有点顶不住了,瓢泼大雨让本来就感冒的他抖若筛糠,四处漏风的雨衣已经挡不住横飞的大雨,就找了个借口钻进车来.99lib?。
“喂,挪过去,我有点冷,进来暖和暖和,哎?你们知不知道军里为啥让咱们死追174师,不去追别的敌人?”
“呦赫!老王啊,你怎么钻到我们这些反动派的车里来了?不怕我向你刘政委打报告?”
“拉鸡?巴倒吧你,王皓他还病着呢,钻你的车是给你面子。”
老旦见王皓冻得一个劲哆嗦,心想你个笨鳖早不进来,非要装样子,这不活鸡?巴该么?王皓脸一红,没有理会陈岩彬的嘲弄,一边擦水一边说道:
“这个174师啊,原来在大别山参加围剿过我们晋冀鲁豫野战军,和咱们三纵交手多次,手上粘着中野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的血,他可是白崇禧手上的王牌师,咱曾军长这是要给三纵老兵们报一箭之仇哪!”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该追!我丢类老母,老子在大别山当排长的时候,国民党封锁通道,什么鸡?巴装备补给都运不进来,我们团的战士连棉鞋都没有,穿着布鞋站岗,一个冬天冻掉了我三个脚趾头,冻死我们不少战士。我丢傀老母,原来就是这帮174师啊,就是腿跑断了也要追上他个狗日的!”林杰出来闹革命日子久了,学会了南腔北调的脏话,抑扬顿挫地说出来,直让众人哈哈大笑,陈岩彬笑着说:
“这还了得?敢让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战士、万里挑一的广东革命先驱、英名果断的政治指导员林杰同志冻掉三个脚趾头?这是国民党反动派本世纪以来最为刻骨的罪恶,不中!不中,这笔血债一定要清算,各连……那个传我的命令!对待敌174师的俘虏,除了缴械和捆成一串儿之外,把所有的人的鞋板子都给老子扒了,然后命令他们两天急行军180公里,奔桐城监狱管教,冻不掉几个脚趾头就不许穿鞋!不能按时到达监狱,就全部枪毙!他奶奶的!”
老旦笑得汗都出来了,见王皓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血色,再看看外边艰难行进的战士们,说道:
“老陈停车,俺去带带队,让大家加快行进速度!指导员你就留在车上吧,你要是病重了就不好办了”
老旦钻出吉普车,骑上王皓的马,顶着风雨对部队大喝一声:
“同志们!加快行进速度!一定要捉住174师这个咱11军的老冤家!再快点!”
雨在后半夜终于停了,前面杨北万的侦察队发现了一条通往阻击地点的小路,比大路近30公里,但是要翻一个七八公里的山,问老旦如何定夺?老旦和陈岩彬一商量,毅然决然的一致说道:
“翻山!扔掉所有不好拿的装备!”
陈岩彬狠狠地关上车门,嘴里念念有词:
“不定便宜了哪个部队的头儿,老子去174师那里再抢一个新车!”
2营和3营在一夜之间,翻越了两座山藏书网,又坚持急行军半天,战士们都累得站不住了才到了目的地。174师的敌人仍不见踪影,老旦一度怀疑他们已经过去了,陈岩彬说他们肯定还没过去,否则地上不会没有扔下的枪支弹药。老旦让各连赶紧抢占路边山头高地,修建战壕,设置火力点,然后轮流睡觉。可是还没等战壕挖好,一片黑压压的敌人部队就出现在了大路上,望远镜里一看,足有几千人,上百辆车,估计就是那支令林杰咬牙切齿的174师。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国军,没有任何重武器的2营和3营毫无惧色,决定各守道路两边的两个山头高地,以连为单位梯次阻击。国军侦察部队很快就和3营交上了火。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共军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怎么连门小炮都没有?八成是游窜的共军游击队。174师大部队都懒得开炮,仍然慢慢悠悠地往前蹭。
老旦和陈岩彬都有点火了,命令战士们往死里打。敌指挥官当即明白,面前的阻击部队阵防严密,火力均匀,枪法极好,不是正规的共军野战军做不到这个样子,随即开始猛攻。
这个174师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几炮过后,才第一个回合,敢死队就扑上来了,几十个光膀子一身肌肉的士兵抱着冲锋枪嘶喊着冲向3营阵地,一边跑还一边往上扔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给3营1连造成了不小的伤亡,2营立刻派了两个排在山脚下冲击他们的侧翼,才把这只敢死队打回去。国军着了急,也不管什么战斗序列了,满山遍野乱糟糟地就冲了上来,妄图打开一个缺口。老旦见情况吃紧,把所有的连队投入了战斗,同时加紧和团里的联系,请求增援。
伤亡越来越大,子弹也很快就打光了,就在杨北万端着刺刀,带着全连战士跳出战壕冲下去肉搏的一刻,国军突然象退潮一般猛地后撤了。擦开脸上的血污,杨北万远远望去,后面,一团团的火光在174师的屁股后面炸开,一只只红旗在山上迎风摇摆,数不清的人民解放军正在呐喊着从山上冲下。
“是咱们的部队,咱们的援军到了!同志们,冲下去,把面前的敌人冲垮!这是我们立功的时候,咱们11军肯定包了他们的饺子!这174师就要完蛋了!”老旦兴奋地大吼。
各连战士即将崩溃的神经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猛虎般冲下山坡,陈岩彬的3营也冲了下去。面对后面突如其来的强大打击,敌人阵脚大乱,面前的这支啃不动的防守部队又不要命般地冲下来,国军终于精神崩溃了,毫无序列的防御瞬间土崩瓦解,几千人齐刷刷地放下武器,举起了双手。
陈岩彬当真把一个连的敌人捆成了串,揪着对方一个不服气的排长脱鞋,指导员林杰立刻制止了他的野蛮行径,又亲手把鞋给那个排长穿上,那个死硬的国军排长紧崩的脸抽搐了几下,立刻就热泪盈眶了。老旦看着满山遍野熊熊燃烧的车辆和马车,几千个狼狈不堪的国军战士灰溜溜地把枪放在一处,几个仍然光着上身的敢死队员木然地坐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老旦走到他们面前,轻声问道:
“刚才冲锋的敢死队是你们吧?”
几个兵抬起头来,瞪着他不说话,其中一个点了点头。
“你们够勇敢,是个象样的军人,可是这仗打得糊涂,也打输了,输给人民解放军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和人民的队伍作对,能赢么?你们要给自己打算一条出路,要想明白打这个仗是为啥。看你的样子是北方人吧,怎么跑到白崇禧的队伍里去了?”
那个北方兵嘴唇哆嗦了一下,低头说道:
“俺是山东人,前年过兵的时候被抓进去的,他们说不去就砍掉俺一只手!”
“那你干吗那么不要命?”
“长官说冲上去就给每人一百现大洋,还能立刻回家,这才不要命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兄弟,妹子,兄弟们也都在战场上,现在俺都不知道他们的死活?”
“想家么?”
那个山东士兵终于受不了老解放这贴心的询问,咧开嘴哭着说道:
“长官哪,哪有个不想的呦?没法子,不来就全家遭殃,不打就要被枪毙啊,咱们村子里的弟兄们都被抓出来,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身边的几个士兵也开始哭了起来。老旦让战士们拿来了几件衣服给他们穿上,让他们走进了俘虏的队伍,那几个敢死队员已经没有了刚才冲锋的悍气,临走时给老旦鞠了一个又一个躬。王皓看在眼里暗自佩服,谁说他老旦只会打仗?这个家伙学这套政治教育方法倒是很快呢?
全歼174师让二野第11军的指战员们长出一口恶气。长途奔袭的两个营出色地完成了这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受到了第11军军长曾绍山的通令表扬。为此,2营和3营荣立集体二等功,每营各三十多名战士荣立个人二等功,其他所有战士荣立三等功。杨北万率领的1连,除了指导员外没有一个共产党员,但在关键时刻却敢于和敌人拼刺刀。歼灭战中,1连牺牲四分之三,打退了敌人八次进攻,并且歼敌一千余人。杨北万本人多处负伤仍然坚持指挥战斗,坚守到援军到来。经团部研究,杨北万的事迹经团部再次上报旅部和师部,并最终报经曾军长和鲍政委,批准了杨北万荣立一等功,老解放和陈岩彬也记了二等功。在庆功会上,肖道成旅长给一众指战员们戴上了军功章,轮到老旦时,还给了他重重的一拳。这让老旦猛地想起了十年前黄河岸边的那一幕,那个刚毅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曾经给自己挂上一枚蓝色的军功章,还打过自己一记耳光。只是眼前的肖道成和高誉相比,更象是一个憨厚的麦客,瘦削的脸颊上总是挂着赞许和鼓励的笑容。
得到了军首长的表扬,战士们兴高采烈,心想再也不用看着别人的脸色了。2营和3营稍经休整,立刻参加了对敌96军残部的攻击战斗。在老旦和陈岩彬两员悍将的率领下,两个营凌厉的猛攻如一记重拳般打在敌人的右翼。2营成了啃硬骨头专业户,并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连的请战书上都写满了战士们歪歪扭扭的名字,他们冲锋的时候把军功章全部别在胸前,跑起来乒乓乱碰,让国军胆寒,让兄弟部队惊讶。团部对这两个营的兵员补充和装备补给做了优先考虑,人员消耗虽然不小,却越打越壮,各连队都满员甚至超编。老旦和王皓还给团部交了一个申请,专要那些战斗经验丰富的俘虏兵作补充兵员,这些萎靡不振的国军老兵一俟来到2营,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只只猛虎反咬向国军阵地。2营军功不断,战士们别在胸前的奖章越来越多,2营被兄弟部队们起了个外号:铁牌儿营!
阿凤在宣传材料上看到不少2营的战报,十分高兴。看来老旦已经在革命队伍里站稳了脚跟,而且越打越好,凭的是硬梆梆的军功。她几次想趁着部队休整前去2营探望,可都因为各种琐事羁绊未能成行。陈涛师长最近频频来找她,阿凤心知肚明,自己早晚会架不住他的穷追猛攻。对于这位英雄师长,自己除了不太喜欢他那幅倔了吧唧的样子,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威风八面、沉着老练、待人谦和,除了长相不够好看之外,这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阿凤甚至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她努力让自己去喜欢他,可见面的时候自己总放不下那份莫名的矜持,本来好听的话说出来就会走样。陈涛对此也有察觉,却并不着急,也不捅破,只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他觉得这终归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不可勉强,等革命胜利了再来个集中突破,就应该问题不大了。他也听到了一点老旦与阿凤的传闻,但他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深究。
铁牌营一路猛打,从浙皖打向湘赣,摧城拔寨,越打越起劲儿,老旦反而不象以前那样想家了。现家乡已经完全解放,板子村要是知道俺老旦如今已是解放军的营级军官,干的是革命工作,老婆孩子就吃不了亏,自己现在打出的军功越大,一家人将来的日子就越好过。阿凤的事情他已不再惦记那么多了,该忘的就要忘掉吧!照军衔说人家还算是自己的上级哪,再说看来她嫁给陈师长也是早晚的事,那不挺好么?她当了师长夫人,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说个好话,让自己提前入党哩!
9月份,部队随第11军从上饶向湘西北部开拔,参加大西南会战。老旦对这片土地并不陌生,自己曾在这片土地上洒过鲜血,杀过鬼子,也在湘中有过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在黄家冲,自己那些战死的兄弟们留下了多少孤儿寡母?她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路过常德时,老解放特意叫上王皓和陈岩彬,带着几个士兵去重游故地。常德城仍然满目疮痍,就象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兵,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东门那段炸成矮墙的城垣上,反日标语和反共标语深深浅浅的叠写在一处,密密麻麻的弹痕分不清是日军的还是解放军的,墙下随便抓起几把土就可以翻出几颗弹头。多年前抵抗日军的战壕变成了国军抵挡解放军的钢筋混凝土工事,已经面目全非。老百姓看着这几个军人,表情淡漠,大多远远地避开。
国民政府在城中树立的常德抗战纪念碑红漆尚新,却已经长满杂草。秋风袭来,凉意甚浓。老旦在纪念碑前久久不愿离去,把买来的两坛好酒全部洒在台阶上,酒香浓烈,香飘数里。他想起了王立疆,那个曾和自己生死患难、大义赴死的国军团长;他想起了陈玉茗、粱文强、大薛、海涛、海群、朱铜头,想起了黄老倌子和他的老兵们,想起了那个到死才让自己恋恋不舍的顾天磊……他的眼泪再也收不住,微微的哽咽终于化作大哭,哭得黑天昏地。王皓和陈岩彬也不由得动容。老旦抚摸着碑上深凹的铭文,就象抚摸自己当年的战士们。“虎贲”八千壮士早已灰飞烟灭,余程万军长如今也不知所终,一支铁军已化作泥土,渗入了这座战火不断的古城。如今,他们的魂灵还没有安息,新的炮火又将它们炸得烟消云散了。几人在纪念碑前敬上军礼,点上香烟,直到黄昏将至,才拖起眼睛红肿的老旦离去。广场上灯光昏暗,人丁稀落,再没有当年的繁华热闹,曾经强悍的常德人似乎已经变得沉默而麻木,在大街上神色阴郁踯躅前行……。
岳阳城里,老旦带着杨北万和魏小宝,径直去寻那两个青楼女子阿琪和阿香。他想实现行多年前的承诺,带着自己的兄弟来看她们。可走了几条街,就是找不到那间挂着灯笼的香楼,找到几个本地邻居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们早已经在抗战胜利后被愤怒的市民拖出来当街打死了。她们死的时候赤身裸体,血流满面,哭喊声撕心裂肺。抗战刚胜利时,政府对地方汉奸的处罚极其严厉,被这样聚众打死的亲日妓女、汉奸和伪警不计其数,也根本无人去追究。那一排窑子如今已经是新政府的区治安委员会了。
“就这么死了……”老旦心中喃喃地问道。
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何就不能给她们留一条出路哩?
部队的作战命令一个接一个,那国民党部队真的是没啥干劲儿了,彻底成了乌合之众。老旦带着2营纵横千里,勇往直前,“铁牌儿营”的名气也越打越响,成了第11军的尖刀部队,哪里有硬仗就往哪里冲。在湘西剿匪时,几个月都剿不干净的一伙山匪,老旦出马半个月就兵不血刃地搞定。那土匪头目听说是当年威风八面的“驴连长”来了,小腿肚子立刻就发抖,二话不说就缴了械。
那老解放在湘西剿匪的名气传到了黄家冲,乡亲们托人捎来话:欢迎老旦回家!老旦找了个闲日子,带着队伍进了黄家冲。先在玉兰和麻子团长的坟上痛哭了一场,然后再拜祭抗日的英烈们,再去挨户地看望弟兄们的女人和孩子们。
让老旦宽慰的是,地方群工部门非常重视这个英雄辈出的村子的婚姻工作,大部分烈士遗孀们都找到了新的婆家。麻子妹和小甄妹子见了他只埋头大哭,老旦觉得对不住她们,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也只陪着默默掉泪。孩子们都长大了,各自都长得都象他们的爹,老旦抱了这个抱那个,都舍不得放下。他吩咐战士们给黄家冲修了一座大坟,上面写着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高誉等一众抗日烈士的名字,总计竟有二百人之多!
饶是战况不象大战时般激烈,2营也伤亡不小。在小半年的时间里,老兵越来越少,新兵越来越多。三个连长都曾经负过重伤,杨飞的一只眼被打飞了,杨北万的一条腿被打瘸了,魏小宝被摘掉了三根肋骨和半个肺叶,所幸他们都活了下来。铁牌儿营战功累累,名震第三兵团,终于打成了“铁牌儿团”。在当上团长的那一天,老旦和几个营长喝了个烂醉如泥,兴奋得打马在山上狂奔了半天。趁热打铁,老旦立马请王皓的帮助写了份入党申请书,由王皓转交给旅长和政委。组织上讨论研究后,刘政委专门找他谈心,谈了一晚上的道理,最后总结:组织上再考虑,还是等全国解放再说吧!
1949年10月1日,正在湘西剿匪的2团战士们得到了军区的通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新中国成立了。老旦和很多战士们一样,在那个消息传来的瞬间掩面长哭……
这鸡?巴天下!终于要太平了!
第十七章 回家
1950年2月,中原大地。
雪还在下着,黄河已经冻住了,河道里被挤起一座座冰棱子,大风扬起的黄土和干雪沫子搅在一处,把原本干干净净的雪原变成了黄土颜色。这些年打仗留下的东西还没有清理完毕,到处是破烂的汽车零件和轮子,一些百姓还在风雪中慢慢吞吞地寻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什物。死人和牲口的尸骨还散落在这大平原上,一群乌鸦扎着堆儿,执着地在这些骨头上叼啄着,指望还能够找一些肉渣。
三匹快马在风雪中疾驰而过,马蹄扬起的雪随风飘散,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长烟。先头一匹马上胯着一个魁梧的军人,厚实的军大衣让他显得更加强壮,黄色的棉帽子和衣服正面已经变成了白色,胡子上也结满了冰霜。他就是那个离家十三年的板子村农民,曾经的国民党军人老旦,如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团级复员干部老解放。在西南军区的第11军战斗任务全部结束之后,他多次向组织提交申请,并谢绝了部队的挽留,获准复员回家。他带着杨北万和一个通讯员,从陇海线取道郑州,在当地部队的战友那里取了这几匹战马,三人只在郑州歇了一宿,就风尘仆仆地朝西北方向飞奔而去……
两日后,傍晚时分,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老旦猛地勒停了战马,战马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两个在雪地上赶路的百姓闻声抬起了头。
“老乡,河西板子村在哪个方向来着?这大雪快让俺迷路了!”
终于,他远远地望见了板子村前面的那几颗大树,以及那将要坍塌的土庙。一阵凌乱的狗叫声从村子里传出来,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灯火了。村口一个人也没有,他从马上轻轻跳下来,他的心头砰砰乱跳着,从村子里的大路上牵马慢慢地往里走。各家各户的院墙上刷着不少的革命标语,他认出了几户乡亲的门脸儿,顺着记忆往自己家里走去。一个人影从村子里的拐了过来,象是个孩子,手里拎着一盏油灯,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赶。看见他们几个,那人怔了一下,忙打招呼到:
“几位同志哪里去?这么大的风雪,莫不是来村里落个脚?有没有和村支书打个招呼?”
这竟是个大后生子的声音,老解放张着嘴仔细看了半天,嘴里诺诺地说:
“你……是鳖怪么?你还认得俺么?”
那人也惊得愣住了,盯着老旦仔细看了半天,又摇了摇头。老解放忙把军帽摘了下来,再撸去一脸的冰雪,那人的眼睛猛地亮了。
“老旦!哎呀旦儿啊,怎么会是你个球啊?你咋的……你咋的成了大将军啦?乡亲们哪!大伙都出来瞧哎……咱们那丢了十几年的老旦回来了……”
老旦紧紧抱着鳖怪矮小的身材,心想这家伙的嗓子还是那么好,这一嗓子全村就知道了。他看见各家各户的灯纷纷亮了起来。人象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眨眼间就挤满了这条并不宽敞的街道。他认出了已经驼背的二子他爹,认出了胡子花白的谢家族长,也认出了一个个与自己童年厮守的玩伴们。原本瘦弱的二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见了他就是一个无产阶级式的拥抱,差点把他压得岔了气。众人见那个憨哩吧唧的老旦小儿已经变成了威风凛凛的解放军军官,看来官还不小,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个牵马的,立刻肃然起敬。老旦的爹原本就是村子里的人头,不管是打架还是张罗亲事丧事都很有号召力,他的娃看来也不是个吃素的,眼瞧着还比他爹强哪!老旦被乡亲们抓摸得浑身火热,憋出一身热汗,一个大小子从人群缝里钻将出来,瞪着一对小眼睛望着自己腰上的手枪,鳖怪大声叫道:
“你个傻有根儿,咋了只管看枪不懂看人,这是你爹!”
“有根儿?”
老旦忙猫下腰去,扶着孩子的双臂仔细端详,那个如同自己模子一般的嘴唇和鼻子,看上去是如此的亲切。孩子被他吓了一跳,拼命挣脱出他的双手,向着人群外钻去,老旦忙站起身来,看着孩子跑向一个村姑去了。火光里,那个脸庞黝黑眼睛漆亮的村姑,正是自己梦里千百回亲过的女人。女人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她披散着头发,向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瞪着小眼睛,一时茫然无措。身边的两个孩子紧抓着她的双手,将身子藏在了母亲的身后,只露出那两双亮晶晶的眼睛。
老旦强按着心中的激动,慢慢走过去,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女人,发现她的眼角已经皱纹密布,头发也已经变得稀落和干枯,两个深陷的眼窝里发着褐色的光,原本丰满的腰身已经变得瘦小和佝偻。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哗哗下落,在地上摔成了细碎的冰。他一把死死地将翠儿抱在怀里,他感觉到了女人那剧烈跳动的心和那一对依然坚挺的乳房。这一刻,老旦长出一口气,大声喊道:
“俺的翠儿啊,让你受苦了呦……”
女人缓缓地抬起头,流着泪开始用手抚摸男人的头,她粗糙的手滑过男人头上的每一处伤痕,滑过她每一处陌生的记忆,终于,她的眼泪如同瀑布一般打在了男人的身上。她抡起右手,给了老解放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没等众人明白是怎么回事,翠儿又左右开弓地扇起了他的脸,老旦就这么任由她打着,那火辣辣的疼痛是如此亲切,如此温馨,直到她在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后扑到自己?的怀里,仿佛怕自己消失一样,将自己死死地抱住了。
此情此景,杨北万和通讯员百感交集,早已潸然泪下。乡亲们亦纷纷动容,大家哽咽.99lib?着,唏嘘不已……
翠儿一把将两个孩子拉到身前说道:
“两个天杀的,有根儿,有盼儿,快叫你爹!看清楚了,这个有出息的男人是你们的爹!你们再不是那没爹的娃子了!”
“有盼儿?俺真的还有一个儿子……”
老旦弯下身去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深深地吸着他们身上的味道。十三年啊,总算熬到头了,总算回到了家,总算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女人和孩子!老天爷真是有眼,多少腥风血雨的动荡,整整十三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老天爷竟然还能让这家人团聚!老旦紧紧地抱着两个儿子,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和感激着上苍……
老旦回家了!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板子村。乡亲们争先恐后的来了,看见当年的憨厚娃子老旦一晃竟成了解放军的首长,不由得啧啧赞叹,忙不迭地大半宿上门或是登门道喜或是认个脸熟。任命不久的村长和支书都来了,老旦虽然疲劳已及,却也撑着笑脸和每个人寒暄着。翠儿可不理会这些事儿,只让儿子们忙活着烧水,自己早去窝里将热乎乎的鸡蛋掏出来,再将那只最肥的母鸡一刀拿下,抧几根葱,掰几头蒜,剁点姜丝,想给男人做点好吃的。她一边收拾着鸡块,一边飞快地和了块面,烙了两张杂面大饼。等最后一拨人带着杨北万和通讯员去休息了,这边的饭菜已经上了桌:一大盘金黄的炒鸡块,一盘嫩嫩的葱花鸡蛋,两张切好的油黄大饼,一碗晶黑的黄瓜把儿做的咸菜,还有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桌上一瓶酒是村长郭平原拿来的,有根儿已经用热水温过了。那桌子看来是新做的,亮漆在油灯下面泛着暗红的光亮,矮矮地敦在炕头上。被子和枕头整齐地叠在最里面,热乎乎的土炕散发出一股甜甜的土坯味道。两个孩子笑嘻嘻地坐在炕上看着自己,等着自己上炕吃饭,眼睛也时不时地瞟向那喷香的饭菜。女人给老旦打来了盆热水,让他坐在炕沿上洗脚,却不让他动手,对着孩子们呵斥道:
“有根儿有盼儿!荏两个馋猫,别只顾着惦记你爹的菜,给他倒酒啊……你别动手,俺帮你洗了,你只管吃喝你的……”
翠儿脱下老旦的湿厚的鞋,撸下他厚厚的毡袜,小心翼翼地把他冰凉的脚放进热水里,抬起头来问道:
“烫不?要是烫俺就再给你兑点凉的?”
老旦轻抚着女人的头,昏暗闪烁的油灯下,女人头上的白发已清晰可见,她才是三十出头的女人啊!老旦怜惜地看着女人,一时竟哽咽了。女人却只是埋着头蹲在那里,给自己洗着脚,待到用毛巾揩干了,女人抬起头来,老旦看到女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没良心的,十三个年头,你连个信儿也没有,早以为你和村里出去的后生们一样死个球了,俺要是不为你这两个孩子,趁早就改嫁了,谁要守这十三年的活寡……”
老旦忙用手去擦女人的泪,女人却端起洗脚水躲开了。老旦看着孩子们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倒着酒,有根儿还用手指夹起两块儿鸡肉塞进有盼儿嘴里,然后冲着自己一阵憨笑,老旦也朝他们笑着,把他们招呼到桌子两边,给每人一块饼再夹一块肉,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翠儿回来也坐在桌子边上,一边擦手一边看着自己,给自己一杯一杯地倒酒。酒味、菜味和女人孩子的气息,融合在炕头升腾的热气里,老旦第一次闻到如此浓烈的幸福的味道……
当孩子们在堂屋里睡下,女人用颤抖的双手脱去男人的衣服时,她被老旦那沟壑纵横、星罗棋布的伤疤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她惊恐又爱怜地抚摸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怎么摸也摸不完摸不够,最后摸到老旦那根依然完好的雄根上,女人凑到眼前左右上下看了又看,确认它没有损伤之后,再次哭着扑进老旦的怀里。二人灼热的眼泪把他们彼此紧紧地粘在一起,老旦将十三年来的思念和渴望化作惊天动地的壮举,如同端着机枪扫射一般迅猛地冲撞着。女人火热的身躯发出阵阵颤抖,迎接着他。在低声的呻吟里,她的身体紧崩着,用十指死死扣进他的后背,在老旦猛地抱紧自己的刹那,她感到自己要被一颗炮弹轰烈了一般突然陷入晕眩,明明是在黑夜,她的眼前却泛起一道白光,双耳里鼓声震天,雷声阵阵,她感到自己十三年的渴望在这一次轰击里被完全燃烧起来,那熊熊烈火在雪原上迅速地弥漫着,融化着这个冰冷的世界……二人就如此久久地交缠着。突然,女人猛地睁开双眼,用牙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之猛让他感到惊讶。女人在自己的肩上留下了两排血红的牙印,然后在一声满意的叹息中沉沉睡去了。老旦轻轻揉捏着她的乳房,亲了又亲。白雪映照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屋里,照在女人黝黑的脸庞上,她的眼角还挂着泪花,可她分明是在笑着,脸上的皱纹仿佛在一夜之间舒展了。老解放轻轻地给女人盖上被子,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回家了……”老旦心里轻轻地说。
在老旦参军之后,翠儿并没有随着很多人逃向山西和湖北,她无法忍受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家园的痛苦。鬼子不也是人么?于是她和板子村的大多数人一起,留了下来。鬼子和伪军不久就进了村,但出乎意料的是,鬼子进村后并没有大举杀人,只是把村长换了,在村口训了几次话。那个一脸贱相的东北翻译说太君的意思是:皇军是来帮助你们的,是为了让你们生活得更好才把政府军赶走,大家要和皇军精诚合作,帮助皇军共建什么“大洞牙拱笼圈”等等。总之,台子上站的那个只有叫驴般高、却有母猪般胖的太君总是挂着一脸耗子般的笑,腰上的军刀还时不时耷拉到地上。他语气温和,还给孩子们发了一些从没见过的糖果。日本兵们昂着头在村民面前列队,脸上也没有什么杀气,他们甚至给村民们发放了不少粗粮和布匹,在新任村长谢三驴的带领下一家一家地发放。
乡亲们看到鬼子并没有象政府说得那样狰狞,似乎还算温和,就把提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自然也不敢找鬼子们的麻烦。只是跟着鬼子来的一帮伪军最喜欢胡作非为,蹭饭从来不给钱,临走总还要抓个活物去。村中木匠谢保立的胆子大,对抢走他木料的伪军咬牙切齿,就壮胆跑到鬼子那里告了一状,鬼子居然把那几个烂伪军拉出来,当着全村乡亲们的面抽了一顿鞭子。后来伪军找机会报复那谢保立。谢保立的儿子和老旦一起去参的军,可是只半年就和几个板子村的后生跑了回来,藏在家里没多久,他们就被伪军半夜抓走了。在鬼子炮楼里关了半个月之后,就让谢保立等人前来认尸了。谢保立晕撅在血肉模糊的儿子面前,心病犯了,没能熬过冬天。
但是总的来说,这几年板子村都和鬼子处得不错,反正也是按年头交粮食上税,和国民政府差不多,只要他们不害人,谁又敢冒头惹事呢?鬼子军队时常从村口经过,村里的娃们最喜欢去看浩浩荡荡的鬼子过街,那架势比正月十五过戏好看多了,运气好还可以在他们经过的路上拣到一些子弹等什物。大人们被谢三驴组织起来,举着条幅在村口欢迎或者欢送鬼子们经过,举着各色小旗子,喊着自己也听不懂的几句日语。
又过了两年,鬼子突然管得严了。村子四角修起了炮楼,进出板子村竟然开始要出入证了。鬼子的态度开始变得恶劣,骂人打人踢人对村姑动手动脚的事情常有发生。有西面回来的人说鬼子在那边打得不如意,而且共产党的游击队开始在附近出现,把小鬼子折腾得闹心。听说南边的易村全村人被鬼子屠了,杀得一个不剩,村子烧了个精光,连只狗都没有跑出去。就因为一个什么武工队在那边干了几个鬼子,鬼子要人,可是乡亲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打哪里来,躲在哪里,实在无人可交。鬼子生了气翻了脸,先把村里老汉们杀了一半,乡亲们为了自保交出去村里几个傻子,可鬼子不傻,就把全村人都杀了。
消息象瘟疫一样在板子村迅速传开,各家各户都心惊肉跳。村里开了几次会,谢三驴告诫大家千万别去招惹那些来路不明的带枪和带刀的人,这鬼子的脸说变就变,比那公驴的球还变得快,千万不能让鬼子抓了话柄拿刀杀人。曾经有几个八路派来的工作队来板子村考察情况,住在原来的村长家里,谢三驴知道了,立刻带着治安队的兵把抓给了鬼子。鬼子为此赏了谢三驴不少大洋,还给了他一个高丽女人。可还没等谢三驴尝尝这外国女人的味道,他的尸体就被高高地挂在了村口的牌坊上面,身上挂着一条白布,上写:汉奸的下场!
这下乡亲们更害怕了,这不谁也招惹不起了么?这谢三驴虽说喜欢拍鬼子马屁点头哈腰,偶尔也占占别人的女人,可总的来说他对乡亲们还是维护的,交出八路也是怕板子村遭受易村的下场。这八路神出鬼没说杀便杀,以后谁还敢替乡亲们维护和鬼子的关系哪?于是这个新任村长选了几轮也没人敢上,最后还是让谢三驴的大哥谢大驴来顶替了。
自打男人走后,多年来收不到他的丁点儿音讯,传来的消息都是鬼子又攻占了多大的地界,国军又节节败退了几百里等等。村子里被抓去当兵的后生有跑回来的,二子就是一个,说老旦所在的部队早已在黄河边就死光光了。翠儿大哭一场,给他戴了白衣,便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去。可中间几十里地鬼子炮楼林立,八路也神出鬼没,不敢乱走。娘家人设法捎信过来,说上帮子村也不安生,鬼子正在扫荡,八路有队伍在村里晃,还是留在原处吧。
如此,翠儿拉扯着两个孩子,不声不响就在板子村将就过活。需要出村卖东西时,她在自己本来就不大好看的脸上再抹几把锅底黑,于是七八年下来倒也平安。有几个村里的光棍倒时常来撩拨,翠儿也是一棍子打将出去。翠儿自己照顾那一亩多地,再扎一些草袋子卖给村外跑货运的,换来的钱多少能让一家三口吃个囫囵饱。孩子们的个头噌噌地往上窜,老大有根儿和他爹一样又憨又倔,已经能帮她做些农活,老二有盼儿古灵精怪,一双贼眼滴溜乱转,一脑子里坏水。这孩子总和别的孩子打闹,多半是他把人打得鼻青脸肿,经常有大人小孩上门来告状。这孩子还胆大,经常去村口用几句好话骗小鬼子的糖果,太君太君叫得十分亲切。两个孩子心志不一却非常亲密,有根儿从不打骂自己的弟弟,有好吃的总想着给他,有盼儿打架抢来的玩具和从鬼子那里骗来的糖果也会有哥哥一份,两个孩子是翠儿心中的宝贝疙瘩,是她全部的希望。翠儿也因为孩子拒绝了不少媒人的好意,就这样一直孤零零的熬到了鬼子投降。
那些天,村里人都很纳闷,那鬼子昨日个还耀武扬威地在村口骂人,咋的今日个就突然莫名其妙地投降了?只见鬼子们在村口排成队,哇哇大哭。听说后来不少鬼子用军刀挑了自己的肚子,当场就断气了。村里去收尸尸的人说,那鬼子别看人小,肠子比咱们中国人绕的圈儿多了去了。鬼子为啥投降,翠儿和乡亲们一样不明白。国军离着他们十万八千里呢,这八路好象也不太敢跳出来和鬼子单挑,鬼子自己咋就交了枪呢?乡亲们对这种状况很不适应,以为这是鬼子欲擒故纵的新伎俩,因为不少鬼子还在拿着枪维持秩序,可鬼子们痛哭流涕用刀割肚子又不象是在装蒜。不少人在村口见了哭着脸站岗的鬼子,还是点头哈腰地问声太君,孩子们依然去管他们要糖。没几天,一只满身补丁的八路部队进了村,可鬼子看那意思不大想把枪给他们,直到八路架起小炮来轰,才哭着缴了枪。八路把这些鬼子都关进了骡马大院,乡亲们才终于相信鬼子是真的败了。
鬼子投降后,翠儿高兴得几天都睡不踏实,满以为男人如果活着,肯定会很快回来,就是死了也该会有信儿传回来,可是死等了一年也没个消息。除了逃回来的,同被抓去当兵的后生,传回来的大多是死讯,几年下来,竟几乎死了个精光,只有老旦等两三人生死不明。
纵是将自家财产全交了出来,甚至小老婆都交了出来,原村长谢大驴仍被定了个大汉奸,被拉到村口给毙了。被八路抓去推车做饭的郭平原光宗耀祖的回来了,八年小车推出了八年革命经验,在区小队干了两年征兵队长后,底气终于攒足,回村当了村长兼书记。
那时郭平原等整天敲锣打鼓的又要征兵,打的竟然是当年男人参加的国军。翠儿害怕,整天介院门紧闭,鸡鸭归栏,孩子们恨不得拿绳捆在屋里,生怕被人说是国民党的反动娃。郭书记倒是主动上门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说你男人以前是被抓兵的,和俺一样也是去打鬼子,没个啥。可以后就不同了,如果有他的消息,务必向村委会汇报,争取让他早日醒悟,与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决裂。如果他已经战死沙场——当然是打鬼子,村委会一藏书网样也会按照抗日烈士家属来对待,让她宽心。该分的地分给你,各种组织也可以参加,一定要支持党的土地政策和农村运动精神,在村大会上现身说法,多说说当年谢家的那些地主土豪,借着国民党地方军阀的恶势剥削压榨你男人家的历史,也算参加革命的一份功劳。
话是这么说,可村里的进步群众对自己和孩子仍翻着白花花的眼。人家去当新八路的乡亲门口贴红,窗户挂喜,比娶媳妇还要高兴。翠儿想起当年送老旦上战场也曾如此般热烈,只是送走了就杳无音讯,心里不是滋味。鬼子关进圈里了,原区县政府土崩瓦解,县官儿都跟老蒋躲在山里。男人们说国军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谁叫你老蒋自己跑到山里去了?人家八路就有这份肚渣子,没吃没喝没枪没炮,屁股有时候都露着,却敢留在鬼子地头上打。鬼子投降了,人家憋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了头,当然要出来占地方。八路和国军为啥这么快就打起来,鬼子还没走干净,两边就猴急着火并,翠儿自然不解,这天下一宿的安宁也没有么?
八路进村儿,确实办了不少好事,还给翠儿家又分了三亩地。他们在村委会里鼓捣了个学堂,把已经八年没穿过长袍的袁白先生搬了出来,孩子们不用花钱都可以去认大字了。可八路征兵也不含糊,参军是庄稼人的噩梦,劝是没用的,八路就急了。虽然没有架起机枪,却也把后生们关在院子里,讲了三天三夜的革命道理,饿得受不了的就举手,举手就算了八路,出门来狼吞虎咽,这就是参军革命饭。如此还不就范,就伸出右手来,大拇指和食指挑一个剁下,以免你当了国军。于是被抓的后生都成了八路。他们哭丧着脸走了,又喜笑颜开的回来,劝村里的同伴们都去参加八路,说这八路和国民党部队是不大一样,有吃有喝有的混!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又有不少后生成了八路。翠儿担心男人,他要还跟着国军回来,不就会和自己村里的后生们真刀真枪打起来了么?那可咋好哩?那该帮谁哩?
男人回来了,还成了解放军回来了,翠儿从没象今天这样睡得踏实。团长的官有多大她不晓得,总要比村长郭平原大些吧?得知男人已被革命队伍改名为老解放之后,翠儿简直是欢天喜地了。男人这十三年的经历让她好奇,摸到一处伤疤就问出一个故事。老旦不厌其烦,一一道来,听得老婆后怕,孩子欢呼。几天下来,孩子们在这个陌生的满身疤痕的父亲面前,再无生分和拘束了。毫无疑问,父亲是个英雄!他们反复摆弄着那十几个凉冰冰的军功章,天天抱着他的胳膊问那来历。老旦抱着孩子们天天打闹,甚至拿过通讯员的枪教他们用。两兄弟戴着父亲的奖章在板子村大摇大摆地招摇,迎接着同伴们羡慕的眼神。
老旦安心等着军区的复原工作安排。回来之前,师政治部帮他联系了这边的县政府,县政府同意接收老解放同志出任武原区的行政职务。老旦原不想接受这一安排,他记得杨铁筠曾经告诫自己别当官,可是天下太平了,家里不知情况如何,武原区正好管着板子村,先去做个乡官儿也未必不是一个归宿,政府的待遇比部队上仿佛还好些,于是就答应了。没想到通知下来,竟让自己出任该区的副区长,老旦就有点作难了。自己带兵打仗是块料,可当个副区长却不知深浅,这官儿可管着不少村子哩,自己大字不识一筐,在武原区两眼儿一摸黑,如何当得了这个副区长?
负责转业军人安置的领导来到板子村,还带来了县长大人储健,他们是坐着专来的。县长看到了西南军区转过来的材料,得知老解放同志是个战斗英雄,妥善安排军人转业是份政绩,县长当然不敢怠慢,一溜烟儿就来了。除了鬼子军官,这几乎是板子村有史以来来过的最大的官了。乡亲们得知县太爷亲自下来请老旦去当官儿,眼睛几乎要掉进嘴里。老旦面子薄,县领导们都下来了,自己也不好驳人家面子,只提出给自己三个月的休息,好好陪陪女人孩子。老旦有这十三年没有回家的理由,县长储健也是行伍出身,在河南东部当过多年县大队八路,自然表示理解。于是约好,三个月后,老旦到县政府报到。
老旦要当官了!
对于板子村来说,这又是一个霹雳!当年那个任人都欺负的笨鳖老旦,竟然要一跃成为县里的干部和区里的领导,羡煞很多同辈。羡慕之余,不少人赌气自己眼光不到,早知道就不如早早跟着郭平原参加八路,哪怕给八路喂猪,还不比你老旦这半道被俘虏改造来得快?
团支书谢老桂和副村长谢国崖成了老旦家的常客,每次还都带来一些吃喝,一边寒暄一边挖空心思找出当年的话题。谢国崖每次都要提到十五年前帮老旦打的那副驴掌,谢老桂则从来不忘念叨十年前给翠儿拎来的二斤白面。他们热乎得几乎要烫伤老旦,老旦心里知道是咋回事儿,也承着接着,自不点破。这两个家伙以为摸透了老旦脾性,巴结老旦也是真的,实际却是担心老旦不愿意去当县官儿和区官儿,而非要在这板子村当这驴多槽少之地的村官!老旦成了村书记,自己猴年马月出得了头?
江苏淮阴的英雄连长杨北万在板子村里住得滋润。乡亲们稀罕这后生,各家抢着让他和通讯员到自己家吃住。当年的那个听见炮响就尿裤子的小兵,经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恶仗的磨练,已经变成威风凛凛的铁汉军人,虽然落下点跛脚的残疾,仍掩不住他一身英气。除此之外,杨北万身材俊挺又眉清目秀,着实赚了个板子村的姑娘个个倾慕。老人们闲不住,从老解放那里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杨北万来路,希望能把自己家的女子塞进这后生的被窝。老旦每次都是呵呵一笑,说人家杨连长是送俺回家,过些日子就得走了,大伙死了这份心吧!有根儿和有盼儿两个小子有了新的榜样,每天拉着一帮孩子磨着杨北万讲述战场故事,孩子们时不时去揣摸一把他腰间那凉冰冰的驳壳枪,就象摸小姑娘滚烫的手。杨北万身受乡亲们礼遇,心生感动,就帮乡亲们排忧解难,也协助村委会开展党员的教育工作,回家的事儿倒并不着急。他早得知老家一切都好,五个兄弟已经回去了三个,另外一个就在驻河南的一支部队里,离板子村只有两天的路程。
杨北万和通讯员在村口装了喇叭,那玩意儿刚放声的时候,板子村的百姓们无法入睡,众人无法理解那个铁怪物里为什么会有声音,竟然亮过老鸹,这不是闹鬼么?每天都有上百人用直勾勾的眼瞪着那只铁鸟儿,直到里面发出了一个女子甜润的声音,大伙才松口气儿笑了,这才开始留意它的内容——原来它叫出了人话哩!
东边出了事,朝鲜那边好象出了问题!老旦心慌,忙去问教书先生袁白,袁白先生无所不知,说那是一百年前的高丽棒子,说那个地界儿连着东北,几年前一半归了朝鲜共产党,一半归了美帝国主义。可如今美国人好象不老实,在帮着南朝鲜打社会主义的金日成同志了。朝鲜半岛一匹马就能跑个通透,没几天战争就有结果了。老旦寻思,那美国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干肯定对社会主义朝鲜没安好心。
可另一个国家的内战,中央为何如此关注?这个问题袁白先生讳莫如深,老旦留下一肚子狐疑。喇叭每天都喊,说美国人派出十几万部队参战了,说社会主义朝鲜退败了,他就感到事态严重了。杨北万也在关注东边,担心部队会随时通知自己,就迟迟没有离开老解放。
三个月后,就在老旦在接到县里上任令的同时,也收到了驻扎在河南的第38军某部的征集令:经西南军区某部介绍并推荐,第38军某部政治部审核,老旦同志请即交接地方工作,即日起十天之内前往军队驻地报到,杨北万同志如仍未返乡,随同前往,不得有误!
军令如山。老旦又夜不能寐了。女人和孩子们睡下了,他披上棉袄,悄悄溜出房来。冰冷的院子里月光清寒,他抽着旱烟闷声不响。鸡鸭也已经挤着睡了,门口的辣椒串子在寒风里哗啦啦的响,女人今天忙活的玉米棒子只掰完了一半,用一块毡布盖在碾子上,再用砖头压了四角。他掀开毡布,摸着干硬的玉米粒儿,挑了几颗大粒儿的,细细咀嚼着,一丝冰凉而又甜润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直入心肺。他又缓缓地盖上毡布,在碾子边坐踏实了,点上一锅瓷实的烟,抬头望向天空。
又是月朗星稀,月亮绕着一个轮廓鲜明的圈儿,象一只巨大的天眼看着大地。这与岳阳城的那个夜晚何其相似!记得那晚喝多了,他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满天的星斗砸向他的眼,压着他的心,令他抱着酒瓶沉沉睡去。这里是自家的院子,身边是下半年的存粮,耳边是女人隐约的鼾声,可以舒心地仰望那片寂静的天空了。可他又皱着眉,紧绷绷地想了许久,仿佛一座石刻的雕象,烟锅上若隐若现的红光,一缕缕被冷风吹散的轻烟,让万物知道这是个思考的男人。终于,他狠狠地吸完了剩下的烟,然后把它在鞋底扣了,抖了抖僵硬的身体,坚定地走进屋子,点上油灯,把女人从睡梦中摇醒。
“啥?又要去打仗?不中!就是不中!你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走了十几年,才回来了几天,说好了去当区官儿的,为啥又要去打仗?你打仗上瘾了么?你当自己有九条命啊?”
女人如同听见鬼进了门,就象地雷般炸了。老旦忙用衣服遮住她的身子,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哄劝道:
“翠儿,不去不行哩,咋说俺都是队伍里的军官。部队的复员令是真的,没诈唬咱们。毛主席和共产党是想给咱们踏实日子过的,可谁能想到,这美帝国主义就不想看到咱有好日子过,在东北那边炸咱们的边境哩!这些天广播你也听了,党中央毛主席天天在讲,人家朝鲜人民的解放战争,他个隔山隔水的美国去掺乎什么?就算是掺乎了,你炸咱们中国的地界儿干什么?早不打晚不打,为啥这个时候来打?其实是冲着咱新中国来的!俺在国军的后几年,那美帝恨不得把他家的军火都运过来帮忙,现在俺明白了,那老蒋和美帝是一棵树下尿的两条狗哩!就是容不得咱们这些穷人过个好日子……”
“不行!他们是几条狗关你球事儿!”
“翠儿啊……咱们打下了新中国,刚安生下来,他们就非要来折腾你。你说咱俩个为啥一分就是十三年,不就是因为日本鬼子来了么?要是美国鬼子又来了,咱再分个十三年,那咱可咋活哩?再说了,俺是西南军区第11军的人,没有11军首长们提拔,俺能回家当上这个区长?这次是11军政治部把俺推荐给38军部队的,那38军可是解放军里最牛气的部队,天津卫就是他们解放的,要论军功,比咱们11军打的好哪!俺不能给11军的首长们抹这个面子吧?翠儿啊,咱不能忘本啊,咱有今天这份田地,有吃有喝有地种,俺还能当个副区长,一要念共产党的恩,二要念解放军的好。他们推荐俺去,也是因为俺能给部队长脸哩!那38军是四野林首长的主力军,不中用的人还根本就进不去哩!”
“你说破了天也不行!没有你个老旦,这新中国就不打鬼子了?毛主席就指望着你这个半残废去挡鬼子?咱家才团圆了这么几天,你就又要去战场杀人,你个天杀的,你扔下咱们娘三儿十三年……十三年的冷炕头,你才回来热乎了几天……就又要回去……这村子里出去的,活着回来的就你和郭平原两个人……俺只听说抽大烟混婊子能上瘾的,就没听说原来打仗也能打出瘾的!”
女人已经哭成了一团,孩子们也醒了,开始唧唧喳喳。老旦见状忙哄着说:
“翠儿你小声点,孩子们给吵起来了……你咋了不晓得事哩?俺是复员干部,是有着国家复原政策的,俺不是党员,那国家凭啥给咱这政策?咱有好日子过,就不管这新中国的难了?俺是军人,打仗才打出来点儿军功,这新中国有难俺不去顶着,早晚还不是落到咱家头上?当年这日本鬼子打进来只用了半年,你还记得不?可这美国鬼子可是把日本鬼子逼得投降了的,比日本鬼子还要恶哩!现在不去挡着,说不定半年都不用他们就推过来,你忍心看着咱家被他们烧了?你忍心看着两个娃跟着咱们受罪么?趁着鬼子们还没打过来,毛主席命令我们去把他们挡在外边,好过他们冲进来再打呢?晓得了不?挡住他们进不来,这新中国才能太平哩!”
女人的大哭费力不少,声音渐低,抽泣着问道:
“那美帝是黄鼠狼变的?凭啥不稀罕咱们过个好日子?咱们中国这么穷,有啥他们好稀罕的?”
老旦挠了挠头,这个问题他还真回答不上来,袁白先生也没告诉自己,当年美帝不是还帮着中国打日本么?咋的才几年就翻了脸?想来想去他只能想起两一个理由,一是他们受了逃去台湾的老蒋的好处!二是美帝看不了中国穷人当家!
“估计是那老蒋在台湾也没老实,撺掇着美帝来抢新中国的地盘儿,没准儿花了大钱,广播里不是讲了么?那老蒋跑的时候,搜刮了半个中国的金银财宝哩!要不咱们板子村咋这么穷哩?”
女人终于不哭了,男人再去打仗,这比天塌了还要严重!可听到男人只是去守住中国的边疆,把美国鬼子挡在外边,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毛主席那 4e48." >么英明那么伟大,一穷二白都能把天下干下来,挡住美国鬼子,看来是比较有谱儿的,解放军让男人回来当官儿,也必然不会让这英雄活宝莫名其妙去送死的,他也是大官儿了,也不会和美国鬼子面对面拼大刀了……
“那你这区长咋办哩?”翠儿仍然不舍。
老旦忙从棉袄里掏出两封信来,抖着手在油灯下摊开来。
“俺今天收到了两封信,这封是上任的信,县里来的。这封是调集令,是扎在东边的38军来的。那38军首长们可比这县官儿大多了,他们自然会和县里打招呼,俺也写个信给县里说明情况。等任务完成了,俺再立个功,说不定俺就不用去区里当官儿了,直接提拔个县长也说不准那!”
“立功?你想个球哩?你有天大个功俺也不稀罕,你别缺胳膊少腿儿地回来,就是给咱们娘儿仨最大的功哩!别为了图官儿图钱在战场上不要命,你个球当个副区长已经够风光了,你家祖宗几十代,哪出过这么大的官儿?你个球的,部队里刚教你认得几个字,连个信都写不了,就是白给你个县长,你当得了么?”
“吓?你小看俺不是,俺在11军当团长管着多少人知道么?比咱全村人加起来还多哩!要论官阶,俺现在就可以当个县长哩!”
女人也不喊了,只是死抓着男人的手,默默地摩挲着。房门吱呀了一声,老旦大声喝道:
“都进来!听你爹你娘的壁角,你两个兔崽子活腻了么?”
孩子们堆着笑脸跳了进来,一左一右扑到父亲面前,有根瞪着大眼大声问道:
“爹你要去打美国鬼子了?俺要和你和杨叔叔一起去!俺也要和你们一样立功。”
老旦惊奇地看着他,有根儿立得崩直的身子煞是强壮,小胸脯鼓鼓的,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他爱惜地拍着他的肩膀,象拍着自己的身体。
“你爹还没老,还轮不到你哩!刚长过炕头没几年,就想和你爹争功了?在家里伺候好你娘,等你再长大点儿,把力气全用在建设咱新中国上!”
有根儿不服气,撅着嘴反问道:
“俺都15岁了,村里面15岁的后生就属俺最高最壮,听娘说你当年去打鬼子不也就20岁么?杨北万连长参加部队的时候也和俺一样大!既然是新中国么,应该要靠咱们新青年去保卫,你们这些功臣应该把保卫国家的任务和功劳都留给咱们!”
“咦?你个屁娃!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说道?敢教训你爹了!你以为那美国鬼子象郭平原他家的看门狗似的好打?那是飞机大炮坦克一样不少的白鬼子,比日本鬼子还要厉害,象你爹这样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怕都要掂掂轻重哩!昨天你娘让你杀鸡,瞧你们俩儿那稀松儿样!连只鸡都杀不了,还想去战场上杀鬼子?你还是再长几年吧!到了20岁,我决不拦着你!”
女人听了不干了,插嘴道:
“你别跟孩子瞎说,啥20岁就不拦着了?这辈子他们两个休想和你一样,给俺老老实实种地娶媳妇,俺还指望着他们给咱们送终哩,身上多块疤我都饶不了他们!”
“娘你说得不对,咱郭支书说了,革命要趁早,好多解放军的大官儿都是和俺一样大就参加了红军的,人家现在都是将军了,俺早点参加解放军保卫国家,等到了爹这么大的时候,没准儿也成将军了!”
老旦沉下脸来,这孩子才这么小,脑子里就开始革命了?
“你们两个听着,有你们给国家出力的时候,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你们先去给俺把文化学好,多上点学,别象爹娘这样大字都认不得几个!咱们这些革命军人帮把新中国打下来,再把它守好了不让别的鬼子欺负,为的就是让你们这帮屁娃有吃有喝有学上,有好日子过!将来俺老了打不动了,要是还有鬼子来打,你们放心,你们就是不敢出门俺会用枪顶着你们上战场的!要是在战场上稀松了俺连家门都不让你们进!”
女人越听越不舒服,这是说啥哩?打打杀杀的,孩子们懂球个啥?犯得着你老旦讲这些道理?
“爹,俺不想念书,俺想参加解放军去!” 有根儿很是畏惧父亲的威严,哆哆嗦嗦地说。
“俺也想去参军……”有盼儿也挤着眼睛附和道。
“混蛋!你们先去把字认全了,再跟俺说参军的事!”老旦大怒。
“爹,你参军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认识啊,就是现在字也没认全啊,看那信不也问来问去么?可你不也成了解放军的团长么?”
“你……”这个倔了吧唧的儿子!老旦被他顶噎了气,伸手撸下脚上的布鞋就要打,女人赶紧拦住了。
“干啥么干啥么?孩子顶你两句你就要打孩子,区长还没当哩就要耍威风霸道么?你们俩个,赶紧滚回去睡觉,当兵有个啥好?象你爹这样能回来的有几个,回来也是一身的伤疤,你们以为那个东西好玩么?再说参军的事俺就不给你们饭吃!”
两个孩子灰溜溜地去了。有根儿撅着嘴,头也不回迈着大步出门。有盼儿倒是一脸嘻笑,一步回头瞅三眼,刚把门带上,又伸回头来说:
“娘,你也别给爹吃饭,他不也就去不了了?”
“小兔崽子……”老旦摘下另一只鞋板子扔将过去,在门上砸出不小的声响。
军情紧急!老旦一大早去找郭平原,让他帮忙写信给县里。
郭平原十分清楚老旦的来历。他爹和老旦的爹在那次争水之战的械斗中双双阵亡,两家原本结下了死仇,鬼子和八路的先后到来让这股恩怨又消失殆尽。当年国军抓兵时他家早有风声,一家人去西边串了个把月亲戚。正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两年之后,八路把郭平原拉去当了伙夫,兼做大厨,一干就是八年,同是被抓兵,他却算革命出身。进入解放战争时,郭平原身份变得显赫,经常带着区里的工作队下来征兵。初一开始时,他为了完成区委的任务,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到后来参加解放军成了潮流,他又提高了门槛,摆起了架子来。
村委会的其他干部都是谢家人,对他便有些不搭眼。原村宣传部主任谢国崖原本是个识相的,为了表忠心,早早地把自己的娃送了过去,可郭平原只给他的娃安排了武装运粮队的差使,直到全国解放一枪也没放过一枪也没挨过,仗一打完就回家种地了。谢国崖为此十分恼恨这货,时不时在村里工作上纳个小鞋给他穿一穿。村团支部书记谢老桂是自己的单挑,胳膊肘自然朝向自己。几人同是村委会党支部成员,几个月来二人都在商量如何运用合理的组织斗争手段拆掉这个谢家人的台,只是对手根正苗红,动作还没有施展,反倒一时找不到他的破绽。
迎接英雄的场面让郭平原颇有些无措,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位团长英雄已经被那伙人供起来了。自己虽然刚来,可毕竟是村支部书记,是一村之长,见副村长谢国崖和村委会的一众喽啰们呼前喝后地簇拥在老旦家门口,连个招呼都不和自己打,郭平原的心里象翻了醋缸。可这种事自己既不能明说,也不能躲在一边,就多次光顾老旦家。老旦对党组织是很敬畏的,对面前这个头长得象灶口,头发只有球毛多的村支部书记,自然不敢怠慢,都是热情招待,二人因为都与部队有关,还有一些可以聊到一起的话题。郭平原得知老旦要去区里做官,门槛踏得就更勤了,因此几个月下来二人关系处的倒还不错。
今天,郭平原见即将上任的副区长登门求助来了,自然高兴不过。这么有脸的事情他不去找满腹革命理论的副村长谢国崖和吃过城里墨水的村青年团书记谢老桂,却让自己来代笔,自然说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当得知老旦根本就没去找那两个人时,郭平原更加高兴得满面红光,忙吆喝着女儿赶紧去买鸡鸭熟食外加两斤好酒,再吩咐婆娘把藏起来的过冬南瓜也蒸上两个准备解酒,说要尽一个村党支部书记的能力来给英雄送行。这信因为是代写,自然可以属上他村支书郭平原代笔的字样,递到县里领导眼皮下面过目已经算是个好事,况且这个老旦今天又要打仗去,也说不定哪天再回来,团长变了旅长师长啥的,那可就是县里都养不下的佛了,这封信也算是当年曾经帮过忙的凭证哩!
写信算个鸡毛事儿?郭平原走笔如飞,歪歪扭扭地即刻帮老旦解决了难题,看着日头上来了,就拉着他开了喝。老旦一边说谢,一边把家里的事情念叨了一下,算是托付。半斤不到,门外“咣咣”地就有人敲门,郭平原的婆娘开门一看,竟是副村长和青年团书记,二人风尘仆仆,大大咧咧地进门就嚷嚷:
“咱们还道老旦藏起来了哩!找遍了板子村也寻不见个人影儿,敢情被你支书圈在家里喝酒哩?喝好酒也不叫上咱们俩儿,太不够意思喽!”
副村长谢国崖一边打哈哈,一边大踏步进了堂屋,屁股后跟进来一股冷风,不等郭平原还嘴,他已经一个箭步脱鞋上了炕,动作极其麻利,象地里被追的兔子。谢老桂手拎两瓶酒,也象是到了自家,竟毫不见外,吆喝过郭平原的丑婆娘,甩钱般扔过酒去,吩咐她烫了再斟上来,当然也窜上了炕。郭平原原本炽热得要脱光膀子,这两个不怀好意的货搅和得他一阵冰凉,竟在烘热的炕上打了一个寒噤。这两个死鬼如何听见风声?怎会捆在一块儿闯进来?真可惜了这一大桌子好酒好菜!不过事已至此,面子上总要过得去。郭平原哈哈一笑,大方地让出自己热乎乎的炕头,让谢国崖坐了,自己挪到老旦旁边,吩咐着婆娘再去做菜。老旦见村里的一众首脑都到齐了,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冲着在院子里逗狗的有盼儿喊道:
“赶紧去家里,跟你娘说,把昨个炖的肉拿过来,咱们要下酒,快去!”
“吓?娃子等等!老解放同志,你这是寒碜俺平原是不?到了俺家的炕头上还能吃你家的肉?俺郭平原虽然是劳苦大众出身,跟着八路八年也没吃过山珍海味,可如今倒腾出两斤猪肉还不成问题,你还没喝酒就要说胡话了?”
郭平原自恃在自家炕头,说话当然硬气,如此热乎的语气让老旦都觉得有些肉紧。他的脸红了,只能嘿嘿地喝了一杯。另两人见老旦脸红,还以为他真的是不好意思,心想这郭平原还是有几只嚼子,这么快就和英雄老旦套上近乎了。谢国崖知难而进,已然端起了酒杯。
“啥老解放老同志的!俺看着他老旦从半大小子长大的,你的名字改的再好听,俺也还叫你老旦,这才是咱们板子村的称呼呢!你就是将来当了将军,俺谢三儿还是管你叫老旦!叫老旦将军!”
谢国崖这话入耳,让郭平原一阵尿紧,任是自己再处心积虑,他谢三儿跟老旦毕竟同宗,咋的都比自己和老旦更亲。郭平原看着笑出牙花的谢国崖,恨不得他喝下去的酒都化作见血封喉的毒药,即刻封了那张臭嘴。一时想不出回应的话,郭平原一口酒连一口气咽到了肚子里。旁边抢炕头的谢老桂又说话了:
“你个老旦真是的!郭书记说你寒碜他一点都不假!咱板子村再穷,只要郭书记站在村口一吆喝,全村儿的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都得上赶着跳出圈来,乖乖地捐出几斤肉……弄不好啊,邻村的猪听见了,也得半夜急行军赶过来,哭天抹泪的凑上半斤那!”
这尖酸刻薄的话,谢老桂竟然能嬉皮笑脸地吐出来,险些把个郭平原气得仰倒,直欲拎起炕头上冒气的开水壶兜头泼过去,烫他这一只冒泡的猪!谢老桂分明是在骂人,郭平原当年给八路军县大队征兵时,就是站在村口那驴桩上大声吆喝,如谢老桂一样的乡亲们为了让孩子参加解放军奔个好前程,都争相给革命队伍捐粮食棉花,那临村的后生耳朵也长,还真有半夜跑过来参军的。郭平原喝得通红的脸一时竟气得发白,强挤着一脸的苦笑,眼中已是刀锋毕露,只能不断向老旦举杯。虽然是在自家炕头上,但是如今这局势不但是自个以一敌二,而且这两个家伙还是蝎子和蜈蚣拜把子——毒上加毒的单挑!想老八路打鬼子,向来扬长避短,不问一城一地的得失,今天老旦才是关键人物,这口气无论如何只能咽下!
老旦不知道这几人之间的龃龉,也听不懂他们话里互相拆台的味道,只知道几个村里的干部很给面子,好酒好肉好说道,还是板子村的人亲哪!只可惜这么快就要再上战场了,不能和他们多絮叨絮叨村里的事情。
谢国崖见郭平原忪包,就喜滋滋地给大家又满上了,兴奋地揉着一只臭脚。
“老旦啊,这次回部队,有啥消息不?俺听说部队都过东北去了,是要和美帝国主义打么?”
“还不晓得,只是个调令,别的啥也没说。如今除了台湾,全国已经解放了,南边儿土匪也基本上剿干净了,除了东北那边,俺还真想不出还能去哪里。你还别说,俺还真想和美国鬼子过过手,听说他们长得都白,比咱家墙上的灰都要白,眼睛和狼崽子似的都是绿的,嘿嘿,俺要是和他们交手,早晚抓一个仔细瞅瞅!”
“比白灰还白?绿眼珠子?嘿呦俺的娘耶!那可是咋长的哩?老旦,说认真点,你又要去带兵打美国鬼子了,临走了还不来跟俺说一声?你不够交情!咋说俺也该找个马车把你拉到部队去那?你放心地去立战功,你家的事包在咱们几个身上,管叫他们吃的好过的好,孩子都去上学,你打了胜仗回来,咱们组织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迎你回来!”
谢老桂轻轻松松地把郭平原送老旦的人情划拉了一半过来,这照顾老旦家眷的工作成了他们三个人的事,再不会是他郭平原一个人的功劳了……
按照调集令,老旦和杨北万只要在十天之内到达信阳地区38军C师驻地就行,但是老旦坐不住,决定早点动身。38军声名显赫,号称梁大牙的梁兴初军长治军极严,那C师也是四野主力中的主力,自己还是早点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为好。两天后,西南军区重庆军分区参谋处处长肖道成来信,老旦才知道是他把自己推荐给了38军C师某首长,而且他不只推荐了自己,来38军河南驻地报到的原11军的复员将士有一个连之多,都在河北河南两省。业已成为团长的陈岩彬向军里打了三个报告,终于被上级批准赴东北,条件是去38军那边只能当个营长。陈岩彬把要去军政学院进修的王皓强拉硬拽了来,二人已经在一周前出发,直奔38军去了。老旦闻之大喜,第11军的几个好兄弟要在38军大展身手了,能不能和他们分在一个团里呢?
不知为何,军队的秘密调集没有知会县级地方政府。县领导发现老旦并没有前来上任,很是纳闷,就派了干事下来,发现板子村正敲锣打鼓,准备欢送老旦。干事忙报告了县里。区县干部们坐立不安,储县长忙组织人力下去,要派汽车送老旦一程。
以郭平原为首的村干部们傻眼了,大家忙活了几天,折腾出一副好车马,竟派不上用场了。县区一级的领导是惹不起的,只能多给老旦准备一些好吃喝带上。翠儿数着在自家炕上坐过的官儿们,穿中山装和皮鞋的有四个,穿蓝布褂白沿布鞋的有五个,他们带来了大大小小的礼物和承诺。储县长亲口讲,要将两个孩子安排在县中学里面去念书。戴眼镜的梁区长不敢乱许诺,说要给翠儿安排区里的妇女组织工作,以提高她的政治思想境界,为将来能够更好地和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老旦同志相配合。翠儿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个球毛胡勒啥哩?咱们两个在炕上配合得多好你晓得不?俺男人都不嫌弃俺,你个大头玻璃瞎嚼个球哩?他就是将来当了将军也不会说俺配合不好!
孩子们竟然能去县城念书,做梦也没想到的啊!握着储县长的手,仿佛握着先生的手,老旦百感交集,只能说自己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等等。参军之前,自己在村里只是个没人搭理的、以种地为生的贫农,如今竟成了这方圆几十里最受人关注的英雄,家人和孩子都受到特殊的关照。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这十几年军旅生涯的价值所在,是用生命换来的回报,而现在,自己必须继续用生命去维系这份荣誉,继续用生命去换取更好的前景,生命是自己唯一能够把握的东西。除此以外,自己什么也把握不了!部队要召回自己,老旦夜里做了恶梦,醒来却仍然愿意。收到信儿的那个不眠之夜,他看着女人孩子小半宿。如今后顾之忧没了,那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和当年被逼着去打鬼子那生离死别大有不同,这是一次光荣之征,是为了保卫新中国而重新披挂的英雄军人,所有的人都会为自己骄傲,自己打得越好,家里就越是踏实。
翠儿本不稀罕那些个官官脑脑,也不想做梁区长安排的差使,但是听到县长说孩子可以去县里上学,小眼睛就贼亮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也是她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这意味着孩子们会成为有文化的青年了。在老旦临行的前一晚,她和老旦反复掂量,如果县长真的安排孩子们到县里上学,就让他们在县里面翠儿的远亲家里住下,翠儿每隔一个星期到学校去看望他们,或者让他们每隔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总之一切调整都要为孩子们的学业让路。家里的地自己种一点,其他的可以托给村委会管理,自己再种点菜啥的就行了。等着老旦胜利回来,再带上翠儿和孩子们一起去县城里安家落户,孩子们将来有了出息,让他们接自己到县城里养老……这简直是无限光明的前景了!二人如是盘算和憧憬着一家子的将来,在被窝里说笑到天亮。
鸡叫了!
被窝里的两人猛地醒悟,竟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两人着急忙活地刚拉开架势要交合,孩子们就叽里呱拉地爬了起来,把老旦气得半死。得知两兄弟和村里的孩子们约好,要去村头迎接县长派来的大汽车。老旦赶紧把他们轰走,把门掩了,轻轻伏在女人丰满的身体上,看着女人恋恋不舍又略带羞涩的神情,那无限的怜爱就随着身体慢慢地膨胀起来,他坚硬却又轻柔地进入女人的体内,用一双大手轻轻托起她的腰臀,让自己和她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等着俺回来,再好好伺候你……”
“你个死鬼,回来了俺弄死你……”
“不知道谁弄死谁哩……”
“要不是孩子们吵,现在俺就让你走不了,你信不?”
女人猛地收紧了自己的身体,老旦在会意之中轻轻地揉动着,他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原来这样舒缓的交合方式,比之自己擅长的冲锋方式更觉得幸福。他用想象探索着女人身体里每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角落,直到女人猛地抱紧自己,发出一波一波的颤抖。很快,在女人的呻吟之中,他感觉自己象一朵向阳的葵花似的绽放了,阳光温暖了大地,清风抚过了田野,云朵翻滚着飞向天边。他又觉得自己象一只被点燃的烟花,一朵一朵地喷向夜空,在黑夜里幻作灿烂的光芒,黑夜里的大地一样生机盎然,黑夜里的麦田一样哗哗作响。他的爱意象无尽的河水,正在汩汩地浇灌女人的身体,冲击着她,温暖着她,湿润她每个角落,渗出她每个汗孔。女人的潮水包裹着他的灵魂,驱逐着他心中的恐惧,女人的乳房点燃了他的胸膛,艳阳高照了……
抬起头来,女人的眼角上又是泪痕……
“把孩子们看好,别让他们饿着……俺和村里书记村长们都打照好了,有啥事情尽管找他们,家里有个农忙大件儿啥的,孩子们要是顶不上用,还有二子和鳖怪家那,啊?别怕欠人情自己忙活,俺回来这人情都能还上……”
“啊呀,你别念叨这些个了,你走了十几年,俺拉扯着两个娃不也是过来了么?俺就不信你还能再走个十年!要把自个当个官儿了,打仗让当兵的去打,你在后面多指挥啊,别愣着头自己往前线上跑!孩子们大了,有各自的心性了。俺看这老大就随你,倔了吧唧的八匹马拉不回来非要去参军,跟你是一个驴性。老二随俺,可有脑子!你打完了这一仗,回家来咱一家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孩子们要是有了出息,咱也别在县里住,还是这板子村地界儿亲哩,俺就和你过……”
女人恋恋不舍地起身,给男人穿上衣服,把每一颗扣子都扣好,再拿苕扫把身上粘的棉线头仔细弹下去,就爱惜地抚摸着男人宽阔的肩膀。摸着看着,鼻子一抽,她还是一头扎在男人的怀里大哭了,老旦拥她入怀,象拍着孩子一样拍着她。
“哎哟翠儿,咱不是念叨好了么?还哭个啥子哩?你看你……哎呀……俺的新军装被你哭湿了哩!”
有根儿和有盼儿跳了进来,大声地喊道:
“爹、爹,大车来接你了,大汽车来接你了,挂着红花那……”
老旦放开翠儿。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眼里满是羡慕和骄傲,丝毫看不到跟父亲别离的悲伤。这两个小兔崽子!
有根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身旧军装穿上,长长的裤子挽起裤脚,风纪扣也系错了。他..羡慕地看着父亲那干净平整的军服,恨不得扒下来自己穿上。老旦一边帮他系着风纪扣,一边对他们说:
“你们都大了,俺不在家里,你们要好好伺候你娘,别让她累着。都是大小伙子了,自个要长点自觉性,去县里念书要念个名堂出来,别就知道戏耍。每隔一段日子就回来看你娘,帮你娘把家料理好喽,等着俺回来了,你们要是长了出息,就带你们到部队上打枪去!”
两个孩子兴奋地摇着父亲的手,把他拉出了门。乡亲们早就等在外边了,大家围着一辆卡车在看,那车头上系着一个大红花,红的着实扎眼。车门旁边是英武的杨北万,胸前也是大红花。郭平原和谢国崖、谢老桂几个站在那边,笑得也象三朵花,好象那车是来接他们的一样。老旦和乡亲们一一道别,又和女人孩子们道别。
女人仍然象十三年前那般笑着送他,哭红的眼睛里满是爱意。老旦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上了车,转着圈儿敬了军礼,然后才钻进去。杨北万把司机赶到后座去了,一脚轰鸣,响了几声喇叭,大车一溜烟就窜了出去。一大群孩子跟在车边跑着跳着叫着,最前面的是他的孩子。他摇下车窗伸出头去,又笑着向两个孩子敬了军礼。两个孩子就站住了,老旦看到了他们眼角的泪水,自己也顿时泪如雨下。
孩子们望着父亲绝尘而去,也把右手举到了眉下,他们照猫画虎的军礼煞有介事,老旦心中倏地升腾起一股庄严和激动。很快,孩子们、乡亲们、和板子村的界碑一道,消失在轮子卷起的烟尘里……
第十八章 跨过鸭绿江
38军的驻地并不如老旦想象的那般气派。院子里到处是卸了一半的马车和农具,看来是准备在秋后收粮食用的。练兵场被划成了若干个打谷场,周围“自力更生,以产代练”的标语还没有揭下来。堆成小山的镐头镰刀草耙子已经被雨水泡得生锈,就在谷场上那么拿大油布盖着。与此情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辆辆满载士兵和军用设施的卡车,日夜不停地往火车站运着,车上什么标志都没贴,车厢都用帆布盖得严严实实的。
按照卫兵的指引,二人来到了38军某师驻地报到,负责登记的同志一见到他们的证件,立刻笑着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你们在我们登记处已经大名鼎鼎了!有个陈营长一天来三次问你到了没有,他还跑上跑下地去找我们的‘两江’首长和于政委,要求把你们俩两个安排在一个团里。关政委给我们下达命令了,你担任D团的4营营长,那是个满员编制的侦察营,让陈岩彬同志做你的副营长,还有一个什么军政学院的王皓,我们知道你们原来在第11军的战绩,也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就让王皓同志继续做你的政治指导员。只是委屈你们只能暂时带营,可你们的待遇还是按照团级干部对待,因为在你们来之前,各主力团已经多向辽宁开拔了,只剩你们几个后补充的营还在调配,暂不设团也是基于人员的特殊考虑,师部希望你们理解。或许到了东北还会继续补充兵员。这次部队出发,从来没有这么多人的……你们到了就好了,38军C师欢迎你们。”
老旦并不在意降了一格的军衔。他也了解一些点38军的底细,这里卧虎藏龙,团级指战员比自己战功显赫多的是,光是解放东北他们就立下多大功劳那?自己这个投身革命才三年的后来者能被安排到38军的营级部队里,他觉得已经很是不错了,或许这还是肖道成师长的面子所系哩?同时,他非常高兴能和陈岩彬以及王皓再度并肩战斗,这是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伙伴,陈岩彬是一员虎将,王皓足智多谋,杨北万执行任务也说一不二,有他们几个在还担心完不成任务么?
刚从登记处出来,老旦远远就看见陈岩彬和王皓正往过走着,三人欢呼着抱在一起,惹得过路卡车上的兵都掀开帆布瞅他们。
“你个老旦!我天天找你,还以为你不来了,这可不中!我正准备偷一辆车去你老家找你那!吓?杨兄弟也被你拽过来了?你不想让人家回家娶媳妇了?”
“陈团长,我要告咱们团长一状,他们村子明明有好女子稀罕俺,他都给俺挡回去了,俺这辈子八成是娶不了媳妇了。” 杨北万大声叫道。一脸委屈。
“傻北万子,你们团长那是爱护你,你长得这球白净的,还不让他们村的饿女子们给吸干了,哎呀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厉害,比那国民党部队厉害多了……”陈岩彬嘻哈哈地拍着杨北万的头说。
“你个球说啥哩!嘴里面竟跑叫驴,俺是想让他再历练历练,娶媳妇急个啥?这不又有仗打了?高师长说你们已经来了,俺能不来么?要不你回头打仗立功成了旅长,俺还是个团长,俺这口气哪里咽去?”
“解放啊,我可是被老陈硬拉壮丁来的,我的入学通知都下来了,被这厮当着我的面活活给撕了,你说他该当何罪?要不是听说你来,我这官司得打到昆明军区政治部去。”
老旦见了他们别提多高兴了,虽然三人分别只半年多,感觉仿佛隔了好多年似的,他捅了捅陈岩彬开始发福的肚子说:
“这是咋球闹的?咋了板油已经上来了?才过去了半年你就开始发福了?”
陈岩彬眼睛一挤歪着头说:
“说的是那,我这一没仗打呀,就他奶奶的浑身都不自在,每天打猎也不过瘾,每天训兵更是不过瘾。好容易有个剿匪的任务,我他妈的带着兵还没到那,那帮没用的球!就已经向当地县政府投降了!你说我能不长肉么?你说我能不着急么?老王你也别恨我,我拉着你来也是不想见你毁在学校里,都打了多少仗了?非要听那帮国民党俘虏的教员讲课,你这不是自找没劲么?那你还不如天天听老旦讲讲,那才是真材实料,还省了学费……”
“你个球的陈岩彬!你他妈的还敢埋汰俺,赶紧给俺准备酒喝,俺两天在车上都颠散了。”老旦过来就掐陈岩彬的脖子。王皓赶紧拦住说道:
“唉呦解放啊,这酒可不能?喝,38军梁军长军令极严,不是打了胜仗或者过年过节,上到军长下到士兵滴酒不能沾,这和咱那边不太一样。”
老旦懊丧地瞟着陈岩彬说:“那俺完蛋了,没酒喝,那你陈岩彬给俺搞点肉来吃总可以吧!你养下这么肥,就让俺喝凉水啊?”
“肉是有的,不过用不着我来准备了,朱团长和几个营长都等着你,今晚上有你的肉吃!”
当晚,老旦见到了团长朱天华、政委胡之光以及其他的团级和营级指战员,不知是谁告诉了朱天华说老旦爱喝酒,席间众人寒暄和介绍过后,朱天华冲着卫兵大喝一声:
“关门!警戒!”
等到餐厅的门关上了,朱天华悄悄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两瓶衡水老白干,笑嘻嘻地自己拧开了,大大咧咧说道:
“听说老旦同志好酒,看来跟我是一个毛病,梁军长不让喝酒,那是因为还没任务给咱们,有了任务我就敢让他梁大牙天天给咱们送酒喝。这军人不好酒,肯定攻不下山头,肯定没啥出息!解放同志你别紧张,你面前坐着的这些个营长同志们,个个都是海量,只是今天咱们凑到一起是给你接风的,所以七个人只喝两瓶,全当品品味道了。你们11军的肖道成旅长在太行打鬼子的时候,和我有过生死交情,我打电话管他要个侦察营的营长,他连想都不想就推荐了你。在解放全国的庆功会上,他梁大牙喝酒的时候说我只能打国民党,说我没见识过意气风发的国民党,就只能打落魄而逃的国民党,还说现在战争的形式,我这个老八路跟不上趟了,现在我就非下到部队中来打打美国人,给他梁大牙和师领导们看看。我老朱是个爽快人,你既然来了,咱们既然要在一个战壕里滚了,那么我老朱见了兄弟怎能不请顿酒喝?满上!”
话音未落,朱天华就要往老旦杯中倒酒,老旦忙站起来,红着脸去夺那酒瓶子,朱天华不高兴了,身子往后一仰,按住老旦的胳膊,力气之大竟把他按回了座位。朱天华瞪着眼睛大喊道:
“干啥?我给你倒杯酒,你紧张啥?今天我给你倒酒,明天说不定就让你去打山头打阻击,我这杯酒好请不好喝!老子这是先礼后兵!你先不要客气!这些同志们都知道我的厉害,喝酒归喝酒,军令是军令,你们酒喝好了,这仗如果将来打得不好,我老朱可立刻翻脸不认人!因为上边的江海潮师长会翻脸不认我。你知道为什么请你来么?我那个侦察营的营长半年前回家种地去了,那可是和我从太行山里一起打出来的兄弟,他的任务砸了锅,侦察营侦察营,那该是团里的尖兵部队,却被十几辆美国坦克吓得跑了十几里地,我没有枪毙他已经是徇私枉法、违抗军令了!所以么,这杯酒是咱们的见面酒,可也是一杯无情酒,下一杯酒能不能喝到,要看你老旦有没有肚渣子!要看你的新侦察营能不能打出咱们团的威风!怎么样?我老朱敢冒梁大牙的军令请你喝酒,你老旦这杯酒敢不敢喝呢?”
朱天华略带挑衅地盯着老旦,他知道面前这人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团长,只不过老旦曾是俘虏军官,虽然为新中国解放战争贡献了力量,但是到了38军地头上还是得暂时矮一头。今天给老旦接风,一是要看看此人是否象肖道成说的那样可堪重任,二是要看看这人的性情能否把握。老旦看着众人微笑中略带疑问的眼神,看到王皓眼睛里透出的鼓励,慢慢又站起身来,啪地一个立正,大声说道:
“朱团长,说句胆大的话,天下没有俺老旦不敢喝的酒,也没有俺老旦不敢完成的任务。只要你看得起俺,只要咱师看得起俺,你往哪里指,俺就带兵往哪里打。朱团长,俺这条命是十几年战场上滚过来的,自打跟了共产党解放军,只要俺带的部队有一个人活着,就没给解放军丢过脸,就不知道啥叫完不成任务?不瞒诸位,新中国解放了,俺本来是想回家种地,可部队需要俺去打美国鬼子,俺就来了,根本就不用犹豫。俺在家里呆了几个月,看到家里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好过。俺来38军是俺女人和乡亲们敲锣打鼓送来的,为的就是让俺报答共产党和解放军的恩,把美国鬼子挡在国门外边。今天俺喝了你的酒,明天要是任务完不成,俺就提头来见!”
老旦铿锵有力地说完,众人都被他说的有点愣,老旦一把拿过朱天华面前的衡水老白干,打开盖子,对着嘴就开始灌,一口气将一瓶六十七度的老白干喝了个底儿掉,然后慢慢地把瓶子放回到朱天华面前,仍然立正看着他。
“好!”
众人不由得大声喝彩起来。朱天华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老旦的手,看着孔武有力不卑不亢的老旦,心里不由赞叹。陈岩彬见老旦一口就喝光一瓶,十分心疼,忙抱住另外一瓶不撒手,众位营长当然不干,纷纷去他的怀里乱抢。
老旦酒量原本不小,可空着肚子一瓶酒下肚的情况却不多,更何况那是一瓶67度的衡水老白干,老旦觉得肚子里的火呼啦拉的烧上来,忙用凉菜去压,再喝下王皓递过来的一大杯凉水才好点。几个营长见老旦缓过来了,又一人敬了他一杯。朱天华觉得没喝过瘾,正准备再让卫兵去拿酒,一个通讯员跑了过来,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朱天华脸色陡变,众人见状安静下来,朱天华咬着牙说道:
“美国人轰炸了临江和安东,师部的命令,下周我们团必须到达吉林,我们已经慢了,大家吃完饭就赶紧去准备,今天就喝这么多了,咱们到了鸭绿江边再接着喝,部队后天就出发!”
还没来得及熟悉自己的营队,他们就登上了开往辽宁的火车。闷罐子火车昼夜不停地开往辽宁腹地,几天后到达了东北边防军的38军驻地。在这里,部队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整装和物资储备。按照团里的部署,老旦着重带兵练习远程奔袭和火力阻击任务。老旦和王皓施都施展出了看家的本领,把营里面这些虎头虎脑的年轻战士训得叫苦不迭。老旦和陈岩彬、王皓彻夜研究朝鲜的地形和山脉特征,在训练地找了很多处与朝鲜当地较为相近的地形,让杨北万带着尖刀连队领头展开拉练,包括夜间负重爬山、下山,大量使用绳索协助,用灯光进行山间信号联络等内容。
白山黑水之间,他们昼夜不停地练着,不停的翻山越岭令这帮曾经驰骋在黑土地东三省的士兵都有点吃不消,所有人的手掌上和脚板上都磨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泡。王皓动员战士们,爬山是为了去朝鲜国打胜仗,朝鲜平原稀少,山脉众多,现在不爬山,面对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更加凶残的美国鬼子就只能等死!
十月将至,朝鲜传来消息,美军在朝鲜西部港口仁川进行了登陆作战,截断了朝鲜人民军的补给线,朝鲜人民军已经陷入极大的劣势,正在节节败退。如今,联合国军二十万人正浩浩荡荡地乘胜开向鸭绿江。知道这个消息后,战士们的训练自觉了很多。
毛主席发布了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在当地集结的各军以最快的速度补充棉衣和装备,存放自己携带的财物。上面命令,要把自己身上一切具有中国军队标志的物品留在后方,每人衣服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标志要撕掉,每人发的写有“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毛巾也要用剪刀剪去字样。很快,38军C师就奉命向东南方向的鸭绿江边开拔了。
战况与老旦所想象的大有出入。美国的飞机已经敢于越过边境向中国部队集结地边缘扔炸弹了,而他原本以为部队的任务是要守住鸭绿江这边的国境。按照原部署,这个军渡江后在朝鲜江界地区要集训三个月,是作为志愿军的战役预备队调度的,等待改换装备后再投入作战。可很快第一道作战命令就下来了,竟是整个38军立刻全部跨过中朝边境,深入朝鲜境内,要在几天之内到达熙川和温井地区。
部队在一个黄昏出发,一到了江边就开始渡江。黑压压的鸭绿江北岸,老旦和他的战士们看到了一副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景象:在鸭绿江大桥和一座座临时搭建的浮桥上,约有十几万人在黑灯瞎火之中迅速渡江。原来在江边集结的部队也不止有38军一部,看上去至少有三个军的部队在同时过江。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样,有穿棉衣的,也有穿着单衣的,相同的是从身上都看不出部队的番号。整个江边一盏灯都没有。按照军部的命令,连说话声音都要尽量压低,据说是美国人的飞机耳朵很灵。卡车都熄了灯,连拉大炮的骡马都上了笼头以免嘶鸣。整个渡江过程迅速而顺利,非常安静,只有平缓的鸭绿江江水映照着昏岸的月光,照着战士们背后锃亮的枪。
踏上朝鲜的土地之后,老旦回头看去,祖国已经消失在黑暗的暮霭之中。他从未想到今生还有机会来到一个别的国家——虽然是来打仗的。D团奉命向朝鲜北部的熙川方向急行军。为了躲开据说很厉害的美国飞机,部队都是在夜间行进。刚走出去几十公里,部队就陷入了一股向北溃逃的难民大队里,部队在这股不顾一切北逃的难民流中举步维艰,难民中还混有大量北朝鲜的士兵,他们木讷地看着这只中国军队,毫无表情。
“俺没想到还能到国外来打仗,还要打美国人,老团长?美国人要进攻咱们中国么?会不会有国民党的部队和他们一起来?”
杨北万看着难民潮,扭脸问老旦。
“俺也没想到?看来美国人觉得扶不起老蒋,要自己上阵了?可为啥要先打朝鲜,俺不晓得,可能这边连着东北,好进攻吧?”
“保家卫国,咱这是卫国保家呢!”
“嗯,一回事,毛主席英明啊,把鬼子挡在外边,比当年老蒋放日本鬼子进来聪明多了。”
原本一周的路程,整个师竟然走了十天。大部队被拥挤的难民潮挤成了好几部分,彼此没了联系。战士们抱怨说这哪里是在去打鬼子,简直是去赶集,一路上人山人海都往后跑,却还不给这支帮他们打鬼子的中国军队让路,真是离谱透顶!好在一路上只遭遇了两次美机的轰炸。由于在夜里,战士们迅速隐蔽了,不过放在路边的汽车就倒了霉,被炸了个稀巴烂。老旦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炸弹,一颗炸弹竟然把两辆日本鬼子生产的大卡车活生生掀进了山谷里,地上还留了一个巨大的弹坑。团长朱天华对行军速度非常恼火,却也毫无办法。
果然,等到达了熙川外围发动攻击的时候,熙川城里的南朝鲜军队已经作鸟兽散。战士们非常失望。攻击之前,侦察营开了会,对于马上要在外国和外国人打仗,战士们不但不怕,反而都象喝了鸡血般兴奋,摩拳擦掌表决心,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南朝鲜第八军打个七零八落。教导员王皓向战士们介绍了部队的任务,所属的C师打的是主攻,整个38军的任务是包南朝鲜第八师的饺子,而且争取包住一些美国鬼子。可是等战士们大叫着冲进熙川城,鬼子早就踪影全无了,他们只抓住了一百多个拆东西的南朝鲜兵,那个第八师早已经跑了,整个城市冷冷清清,是彻底的一座空城。
从别的部队传来了一些胜利的消息,云山方向开始叮叮咚咚地打起来,C师的官兵们酸酸地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他娘的咋回事?这帮南朝鲜鬼子跑得比他妈的国民党还要快!怎么撵都撵不上。咱们的速度也太慢了,为啥走这么一条路?早知到这么多人还不如翻山那!”
陈岩彬气呼呼地在骂着。侦察营只开了几枪,而且一个俘虏都没有抓到,这简直太丢人了。老旦和王皓去团部里开会了,陈岩彬只能一个人对着墙上的地图自顾自地骂着,战士们来问东边的枪炮声是咋回事,陈岩彬正找不着撒气的地方,眼睛一瞪骂将回去。战士们立刻识相地跑开了。只一袋烟的光景,老旦和王皓回来了,二人表情不一,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嬉皮笑脸,把陈岩彬弄迷糊了。
“咋说?团里啥命令?”
陈岩彬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着笑嘻嘻的老旦和一脸严肃的王皓问道。
“看把你急得,后面有你的仗打。团里命令我们立刻出发,和3营于今夜一起攻占新兴里地区,向球场方向斜插。那里有南朝鲜军两个营,都不满员,送上嘴的肉哪!天就要黑了,马上出发!”
老旦和王皓刚才在会上如坐针毡。C师师长江海潮和政委关景山几乎是在大骂各团团长,说什么入朝第一仗,39军和42军各部都出色完成了任务,唯独38军非但没有完成任务,还拖了别人的后腿。C师这次是奉命打主攻的,可主攻部队还不如别人的侦察部队歼敌多,让别人笑掉了大牙,38军军长梁兴初绰号“梁大牙”,如今大牙被别人笑掉了,正在挨彭德怀总指挥的怒骂。各团团长在行动过程中不能随机应变,给整个C师以及38军抹了黑。D团团长朱天华和E团团长温大印等人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不敢回。诸营指战员更是熊瞎子走亲戚——没人敢应!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把头几乎要凹进脖颈子里面。好在师长骂完了之后立刻下达了新的作战命令,大家的精神气儿才缓过来。
攻占新兴里地区并没有想象中的麻烦,一个冲锋就拿了下来。4营和3营都完成了任务,抓了不少面容憔悴的南朝鲜兵。战士们觉得满街追赶抱头鼠窜的南朝鲜兵很是过瘾,以连为单位左冲右打,跑得到处都是。这时师部的命令下来:别管小股敌人,迅速插向军隅里和新安州方向,和A师同作为先头部队插入敌人第八集团军后翼,形成对清川江以北敌人的大包围圈。老旦接到任务心中叫苦,立刻命令战士们全部回来,重新集结出发。奈何各连跑得太散,直等了两个钟头才都回来。众人嘻嘻哈哈用马车拖着缴获的物资,兴奋得满面红光。看见各个连队用绳子串成一串的俘虏们,老旦知道这显然是陈岩彬的手笔。他气得摔下帽子,跺着脚大骂陈岩彬:
“你个球的!只你妈知道捆蚂蚱去了,主要任务都不顾了?被这些鸡?巴毛散兵耽误多少事情?团部下的命令让咱们赶往新安州,就为了等你误了一个时辰了!现在说不定人家3营邢大下巴已经到了球的了!咱们连汤都喝不上了!”
“立刻把俘虏们交给后面的部队,全营立即出发!”
王皓已经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不敢说得太多,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战前动员工作是有问题的。在给各连分配任务的时候,他并没有强调攻击部队不能到处抓俘虏。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他又没能及时提醒各连连长。战士们因为在熙川窝了火,一到新兴里,大伙为抢功抓俘虏一下子跑得满街都是。和解放战争时候比,他发现自己的参谋意识有些退步,才半年没打仗,及时反应就有些跟不上趟了。在朝鲜打仗不比国内,没有后方。在国内,一个营行军,几个连队先走半天,留下几个人等陈岩彬他们就可以,后面的路不熟了问两句就行,早晚赶得上部队。可在朝鲜就不同了,这一路上都是些不懂中国话的朝鲜人,鸡鸭不同语,两边都只能象哑巴一样乱比划,问路的问不清楚,指路的指不清楚,部队简直是睁眼瞎。前些天A师的一只运输队迷了路,竟稀里糊涂地问到了南朝鲜部队的休息地,被全部俘虏了。因此不等陈岩彬他们回来集合,这侦察营就不敢出发。
陈岩彬气坏了,照着几个俘虏兵的屁股狠踢了几脚,大声向各连队喊道:
“同志们,咱老营长发火了!因为我们只顾去抓南朝鲜兵,耽误了后面的任务,现在我们要甩开两脚,撵上前面邢大下巴的3营,去抓美国鬼子,完成团里交给我们的新任务,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信心!”
“追!”
侦察营扔掉了所有碍手碍脚的缴获物品,趁着黑夜往目的地赶。原本应该平坦的盘山公路,没想到被美机炸得千疮百孔,走在平地上几乎比爬山还慢。他们没有时间修路添坑,几辆汽车干脆也不要了。全营的官兵们在老旦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往前飞奔。跑了小半宿,还真把3营给撵上了。老旦看到3营战士们身上都挂着满当当的肉罐头,一个个笑得花枝招展的,忙上前去问,才知道刚才3营去掏了敌人一个补给站,弄了不少好货。老旦和王皓听了面面相觑,这就是号称“C师飞毛腿”的D团3营被自己追上的原因,他们都慢了,看来两个先锋营的任务又要泡汤了。
不出所料。
等队伍快到军隅里的时候,突然遭到美机扫射,也遭受了正面敌人的防御炮火,看来敌人已经从北往南撤退了。在军隅里、价川地区,敌人同时构筑了新的阻击防线。敌炮火猛烈,一排接着一排。3营在敌三架飞机的一次扫射中,瞬间就牺牲了两个排。侦察营也有七八人的伤亡。两个先锋营架起迫击炮轰击前方敌人,敌人无心恋战,只抵挡了一会就向西南方撤退,可刚跑了十公里又开始抵挡。敌机不停地骚扰着后面的两只中国部队,使他们前进的速度再度慢了下来。
由于美军跑得太快,第38军先头部队C师终于没有达成预期作战目标,没能包围敌人一部。
“我日你祖宗!老旦!王皓!你们给老子说,你们是他妈的怎么回事!老子看在你们老首长的份上,把最重要的侦察营交给你们,是让你们来打漂亮仗的,不是让你们来朝鲜旅游看风光的!师部三令五申穿插到位,为什么就是到不了位?去打那些鸡毛蒜皮的小猫小狗干什么?什么十三年战斗经验?什么他妈的老鸡?巴旦?还老侦察?老子看你他妈的是老牛拉破车!上炕一年也硬不起来的货!老子让个娘们拉个牛车也跑得比你快!还有你!3营长邢占波,邢大下巴!你下巴长那么大管个球用?做事就没点脑子,我日你祖宗!狗改不了吃屎!土匪本性难移!就看见几个花花绿绿的美国肉罐头,就你妈的带兵下山去抢?要是下面有几个美国女人,你他娘的莫非要等搞下出几个崽子才上路!放着老子的军令当耳边风,把江师长的命令忘回了鸭绿江!几个猪肉罐头把你他妈的馋成这个球样?你知不知道你捡了几个破猪肉罐头,却放跑了整个美军第八集团军这头大猪?”
朱天华在团指战员会议上破口大骂,震得洞顶泥土嗦嗦下落,声音大得恨不得天上飞过的美机都听得见。
“我让你们跑在前面,不是让你们去给老子探路的,你们以为还是在追国民党么?晚睡早起撒泡尿拉泡屎都能撵上?那他娘的是美国鬼子!身高腿长还有汽车!你们到不了位,A师、B师和整个38军的任务就他娘的白瞎了!你知道师长怎么骂老子么——他让老子别当团长了,去背大锅,去炊事班背黑锅!让胡政委去蒸馒头。我日你祖宗的!老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骂过这么难听的话!”
朱天华说罢,一把将手中的搪瓷水杯摔的碎片飞溅。老旦等营指战员被骂得一脸臊红,3营长邢占波后悔莫及,大下巴一咧,竟然哇哇哭了起来。他是东北山匪出身,鬼子来之前抢老百姓,鬼子来了就抢鬼子的列车。当年四野一部用了小半年才把他捉住,劝降之后就跟随了革命队伍,是C师出名的双枪王和飞毛腿。可这人的老毛病就是嘴馋,也好骚扰女人,虽然战功赫赫,却仍然只混个营长。老旦和王皓清楚自己队伍遇到的困难,团里和师里应该也知道。大家其实都知道,所有人都低估了美国人撤退的速度和火力封锁的强度。总之没完成任务,二人作为带队指挥,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旦红着眼睛说道:
“团长,咱们知错了,你骂得对!咱们的确有些怠慢了,俺恳请俺这颗头你先记着,黑锅你莫去背,俺和王皓先来背上。下一次任务完不成,你就毙了俺!或者留俺一条命,俺只要在部队,就一辈子背着这口锅!”
“拉鸡?巴倒吧,熊瞎子拜年——老子不敢受这个礼!”
“侦察营愿立军令状!”老旦大声喊道。朱天华哼了一声,也不回答,见邢大下巴还在哭,又大骂道:
“哭你妈了个逼!收起你这副嘴脸!老子不要你这副操行!下次完不成任务,梁大牙肯定会毙了江师长,江师长会先毙了我,可在这之前,老子一定先毙了你们,拿你们几个垫背!你们知道彭总怎么骂咱梁兴初军长么?什么主力?屌主力!娘卖逼的主力!梁军长带着38军,从东北打到镇南关,解放了中国一百多座城市,只因为这两次任务完成得不好,就被彭总骂成了这样!老子骂你们的还算轻的!江师长要撤你们的职,于政委还要军法从事那!可老子已经拿这颗头担保你们了,你们要是再给老子办砸了,老子这颗人头就没了!”
朱天华仍然不解气,劈头盖脸地还要骂其他人。老旦着实没有想到,这次任务的耽误,竟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他的后背上不由得冒出一层热汗,莫非自己呆了半年不打仗,这心劲儿和反应都慢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其实是面前的对手不一样了,要和自己交手的美国人绝非大家想象的那般稀松。
在后面的行军路上,老百姓和其他部队的战士们看到奇怪的一幕:两个志愿军的营级干部,骑着大马,却每人都背着一面漆黑的锅,那锅黑得真是没法子说,一阵大风吹来,锅底灰把战士们吹了一头一脸。38军A师的部队经过时,原任38军作战科科长的F团团长范元恩看到这一幕,觉得很有意思,就把这个消息带回了军部。很快,C师D团侦察营的黑锅营长就被38军被传开了。师长江海潮闻听后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在作战会议上向D团团长朱天华特意强调,D团如有新的重要任务,仍可以让这个黑锅营长去执行,但是命令他们把锅摘了,让朝鲜人民看了,象什么话?。
侦察营的战士们见营长和教导员都背上了黑锅,很不是滋味。很多兵去抢,可哪里抢得下来。老旦和王皓在动员会上当着众人的面把两口锅背上,说侦察营的任务要还是完成的不好,以后打仗,这两口锅就永远会背在二人身上。战士们既愧疚又感动,也热血沸腾!
熙川之误给整个38军,尤其是C师A师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们按照新的任务方案,坚决地向南挺进,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猛打猛冲,歼灭了不少的小股敌人,但是这些小小功劳还都不足以和那次失误相抵。和其他39军、42军部队创造的战绩相比,C师的战绩可以说不值一提。这种压抑在全军默默地传递着,老旦和王皓不失时机地开展了“表决心打主攻”的战士动员工作,以连排为单位开讨论会、写决心书,有的战士甚至写了血书。同时,王皓将营里面的三十多个党员集中起来,让他们在后面的战斗中勇敢挑大梁,起到党员的带头作用,任务必须完成,冲锋必须在前。杨北万见党员们个个都摩拳擦掌,心里很是不舒服,可也知道这些家伙打仗时的确好使,就天天让自己连的战士们围着党员同志表决心写血书,争当箭头兵,效果也很不错。侦察营在刚下过大雪的山路上急行,夜里拼命行军,白天睡觉开会,思想和行动空前统一。在大雪纷飞的11月底,C师D团终于等到了一次翻身仗。
“我C师将于今日黄昏向德川方向迅猛穿插,过大同江,穿过南朝鲜第7师与第8师的接合部,必须于28日早8时占领德川南面的遮日峰和葛洞地区,切断德川和宁远两地敌人的联系。侦察营营长老旦,你们和3营两只部队打前锋,要在大部队到达德川地区之后,迅速急行军至三所里,死死卡住敌人南逃的退路!你们到达预定地点之后,要立刻修筑工事,共同阻击南朝鲜第7师溃退之敌,直到C师大部队的到来。从现在算,时间只有三天,可这是你们从没跑过的一段远路,能不能完成任务?”
朱天华瞪着铜铃大的双眼,如同大功率的探照灯,把一众营指战员晃得直眼晕。老旦热血上涌,心想翻身的机会到了,就咬牙切齿地说道:
“团长放心,俺保证完成任务,就是翻山越岭跑死驴,咱们营也坚决穿插到位。而且俺还要背着那口锅一起跑,”
“拉鸡?巴倒吧!你们俩那口锅先存在我这里,翻山越岭的背口大锅,那怎么跑?首长命令你们摘了!我不是吓唬你们,这个任务极其艰巨,你们要掂量清楚,别放了狠话却没完成,坏了我军的整个战斗部署!”
“团长,这个任务再艰巨,我们营也兜了,完不成任务,咱们两个人就他娘的不回来了,自己刨个坑用锅扣了算了。”
“你放心,完不成任务,老子就用这两口锅把你们扣死在地下,还省去志愿军C师的两颗子弹!听清楚没有?”
“是!”老旦和王皓大声应到。
C师战士们俱都摩拳擦掌,师长亲自带军,一路杀奔德川方向。
老旦的侦察营跑在最前面。这几百公里的路,理论上可以跑完,但是一路上飞机炸,鬼子拦,按照原来的行动计划,要按时到达三所里地区简直是尼姑买嫁妆——异想天开。看着天上不时飞过的飞机,老旦和王皓一合计,咬牙切齿地下了命令,昼夜前进,白天行军不躲飞机,把脑袋上的伪装树枝全扔掉,大大咧咧地往前跑。
一架美国飞机低空掠了几次,见下面的部队只顾猛跑,对自己竟然不闻不问的,料想他们是撤退的南朝鲜第7师部队,南朝鲜人逃跑向来比冲锋要快!就鄙夷地飞走了。江海潮军长知道了4营的招数,大喜过望,忙叫整个C师全部扔掉伪装,队形打乱,衣服敞开,帽子揣起来,只要保持各队序列完整,跑得越乱越好。路上时有慢慢悠悠往回走的南朝鲜败兵,看见这只“狼狈逃窜”的友军,还嗤之以鼻地在旁讥笑一番。
到了大同江边,老旦有点犯愁了。此时寒风凛冽,雪花满天,在明朗的月光下,大同江里一堆堆巨大的冰块儿在湍急的水流中碰撞,发出震天的轰响。老旦在岸边等了好一阵,一条船都没有,桥也没有,竟想不出过江的办法。老旦仗打得虽多,冬天涉水过江的经验还真是没有,更别说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游过去了。正和王皓想着,后面的部队竟然马上就到了,当头两人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看着老旦和江边的战士们大声问道:
“为什么不过江?谁的部队,谁是兵头儿?”
“我们是D团4营先遣部队,刚到江边,这江水太急太冷,里面全是冰块,战士们下去会有伤亡,我们正在想办法搞船!” 杨北万正在着急,猛然一怔答道。
“想你妈了个逼,怕伤亡就给我滚回鸭绿江去!”
骂人的那个二话不说,脱下棉裤骂骂咧咧的捆在脖子上,一口气连裤衩也脱了下来举在手里,露着白花花的屁股,“扑嗵”一声就跳进了江里。他后面的几百人纷纷效仿,江边立刻出现了几百个白花花的屁股。老旦和王皓惊得面面相觑,正想喊话,看见朱天华和政委胡光也跑过来了,朱天华照着老旦就是一记耳光,大声骂道:
“操你妈的,你眼睛瞎了,那是咱们师长!还不让你的人赶紧过江?”
“江师长?他?他咋了自己跑到江边来了?咋了这么快呢?”老旦大惊。
“废话!这是啥时候?他能在后面待得住?你他娘的,老子刚在他面前保住你,你们就给老子在江边耽误时间,你还想不想活了?三个月的加强训练,你们是在游山玩水么?赶紧带人过江,游不到师长前面上岸,我就枪毙了你!”朱天华火冒三丈。
老旦愧得无地自容,又为自己的犹豫后悔不迭。这老红军师长真是号猛汉子,就这么带兵跳进江里了,真不怕冻坏了鸡鸡?直到这一刻,老旦才发现,这38军的盛名的确不是虚传,原来以为自己的训练方法和带兵能力不管到哪只部队都算是两把刷子,如今看来,真的要再狠提一把劲儿才跟得上趟了。
“杨北万,让战士们都给俺脱裤子过江!咱们居然让师长撵上了,还他妈叫什么侦察营!你的尖刀连是怎么练的?陈岩彬,你带2连3连下去,游不到最前面俺就烧了你们的裤子!”
侦察营的战士们吸溜着冷气,下饺子一样跳进江里。他们拿出训练时的功夫,拼命咬牙向前泅水,遇到顺流而下的冰块也不管不顾地硬过,不少人被坚硬的冰块击中,淹死在冰河之中,战士们视若无睹继续前进。和经常负重二十公斤泅水十公里的侦察营相比,跟着江师长跳进江水的部队便显出了差距,很快就被这帮训练有素的生力军追了上去,老旦和已经冻得脸庞发绿的江海潮师长在水里打了个照面,朝他大喊到:
“江师长,你要是再能把咱们撵上,就枪毙俺!”
不等江海潮说话,老旦已经带着侦察营游过去了。突然,对岸升起了几颗照明弹,一道弹雨火网顷刻之间向着江里扫了过来。
有阻击!
老旦惊得打了个寒颤,在水中大喊道:
“给俺冲上岸去,干掉江边的敌人,占领机枪阵地,保障大部队顺利过江!同志们,咱们侦察营翻身的时候到了,冲啊!”
照明弹耀亮了夜空。对岸的两个南朝鲜阻击连惊讶地看到,上百个光着白花花身子的士兵正吱哇乱叫着从水里上来,冲到了漆黑的大同江岸上。他们光着屁股晃着蛋,脖子上挂着棉裤,正训练有素地以各战斗队型朝阵地扑上来。这些人跑了没几步,下半身见风就挂上了一层冰霜,这可是零下十几度的寒冬啊!南朝鲜士兵们揉揉自己的眼睛,才知道这不是幻觉。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集中火力开打,还在离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这些光屁股兵投过来的一百多颗手榴弹竟然就扔到了机枪阵地上。他们投得如此之准,只瞬间就让这两个阻击连就伤亡过半,等剩下的人从冰雪堆里张开双眼,这群光屁股兵明晃晃的刺刀就到了阵前。他们的刺刀比身上的冰霜更加寒冷可怖,这些南朝鲜兵刚能看清他们狰狞的面孔和冻成一团的鸡鸡,连举手都来不及,就纷纷成了刀下之鬼。
江海潮师长一众游到岸边的时候,岸上敌人已被全部拿下。重又穿戴齐整的江海潮师长和关景山政委看到侦察营的士兵们仍然在光着屁股抓俘虏,正纳闷,猛然看见仍然光着屁股站在一边指挥的4营营长老旦和教导员王皓,总算是点了点头。
大同江一战,侦察营光着屁股捉了一百多个俘虏。朱天华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派人专门送来了几箱子烈酒,说别把大家伙的命根子冻坏了,回国之后还得用呢!他还特意嘱咐老旦:送酒的事情别让其他的部队知道!
那酒是朝鲜老乡给的,味道很差,却也能暖和身子。老旦给战士们把酒分了,下了死命令:早晨八点之前,先头连队必须赶到并且占领德川南边的遮日峰,占领之后交给后面的部队,全营继续插向三所里地区。
王皓瞪着通红的眼睛,和老旦一边跑一边看着地图。天就要亮了,侦察营如果不能趁着黑夜跑进山里,美国佬的飞机可就来了。据师部的情报,遮日峰周围只有南朝鲜的保安部队驻防,并没有南朝鲜正规军,也没有美国人,所以只要侦察营能够跑到,占领该阵地该不成问题。王皓立刻召集全营官兵动员会议。
“同志们!对我们来说,大同江的战斗只是一次小的考验,千万别当回事儿!更不值一提!我们必须在早晨八点占领前方二十公里的遮日峰。要现在还是上半夜,完成这么个任务就轻而易举,可现在再有两个钟头天就亮,天一亮我们都知道有什么后果。所以我们要想利利索索地完成任务,就必须在天亮前,也就是7点之前跑到目的地,同志们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
“教导员,不就是跑步么?咱们在东北天天早晨负重拉练三十公里,不比在这里累么?而且这里的风景还比东北好那!”
“就是说么!朱团长那么好的酒都给咱们喝了,咱还不来个超额完成任务?别说七点,就是六点我们也跑得到!” 2连长李三皮信心爆棚。
“李三皮你别吹牛,你们还叫啥负重?背个鬼子枪就叫负重了?训练时我们连每人还背着十公斤爆破装备那?杨连长的1连我惹不起,人家从腿脚到战斗力都是拔尖的,可你们敢不敢和我们3连比试比试?干脆打个赌!谁先跑到谁把剩下的酒分了,或者谁先跑到谁打主攻,怎么样?李三皮同志?”
“3连长你个卖粪肥的!嘴就这么臭!比就比,两项全算上!杨连长这次你作个见证,谁先到谁打主攻,再把酒喝了。不过老子还要再加上一项,你3连先到了,我们2连全连官兵给你们3连全连官兵洗脚,倒过来也一样!如何?大象你放心,我们先到了也用不着你们的爆破工具,我们会直接冲进敌人的据点,留下碉堡还多个睡觉的房子那!把炕头烧热了,水烧热了,等着你们来给我们连的同志们洗脚……”
“日你奶奶的,君子一言!老子自打过了鸭绿江就没洗过脚,这个忙你是帮定了!”
“哼哼!你这算个球!老子自打到了东北就没洗过脚,算你捡个便宜!”
王皓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对大家说:“我们是去完成任务,不是为了争个谁输谁赢,打主攻这个赌我和老营长可以给你们作证,但是喝酒和洗脚这个赌不要打了,至少现在别打,因为我们不会有洗脚的时间,而且现在所有的同志都需要酒暖身子,亏你大象想得出来!侦察营各连必须同时到达目的地,各连职能不同,还要合理分配体力,我们真正的大仗还在后面!这个任务不给杨北万的1连也是这个原因,大家任务都很艰巨,但是仍然要有分工,别在这个时候就把劲全使光了,出发!”
老旦哼哧哼哧地跑在队伍中间,跑出约摸十公里后,杨北万派出去的三个尖兵传回消息,前方五里地有两辆美军卡车,上面好象有十几个人,看不清是美国人还是南朝鲜人,正往这边开过来。老旦和王皓一商量,认为还算顺手,决定捎带着干掉他们。
“叫2连长过来!”
2连长李波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在部队连级干部培训会的时候,大字不认得两个的李波把自己名字“波”字写得太开,被王皓在点名的时候念成了“李三皮”,从此连干部们都叫他这外号了。他在打锦州的时候被炸伤了腿,日本医生拿掉了他一根骨头。说来也怪,原本腿脚十分笨拙的李三皮,伤愈之后虽然一瘸一拐,却从此跑得飞快,尤其是跑山路,居然成了连队的越野楷模。老旦曾开他的玩笑:你个球的要是另一条腿再去掉一根骨头,莫不能成飞人哩?
“三皮,前面有两辆鬼子卡车,十几个人,带你的连上去干掉,清除道路。别的人就不掺乎了,赶路要紧。”
“是!不要俘虏?”
“这是啥时候?要那玩意干球啥哩?有俘虏就给俺捆了扔在路边!等后面部队去收拾。”
有这样的肥差,李三皮欢天喜地的带着队伍去了,临走还给3连长一个得意的白眼。3连长项国方不干了,说营长你这不是偏心么?怎么好料都给李三皮去收拾?这不让他就跑到前面去了么?老旦说你个球胡说!你的任务不是和李三皮赛腿脚,比这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猴子和驴不比脑子,非要比谁的球长,那不是扯蛋么?你的任务是摧毁敌人的工事和设施,到时候攻坚爆破不利或者炸桥完不成任务,你就继续回家卖粪去。
3连长项国方原本是营口西和村农民,外号大象。虽是五尺三粗农民,他却不会种地,别管什么好地,到他手里种啥死啥,从来都没个好收成,他平常的生计是倒卖粪肥,自然整日臭气熏天。东北人民军部队剿匪时经过营口,路遇正在捣腾粪肥的项国方,一个团政委捏着鼻子问项国方路怎么走,有没有土匪经过?项国方说我没看见人影,但是看村口有十多泡过路屎,看得出这帮人什么都吃,肚子里的货千奇百怪,肯定不是农民拉的,看成色也不过是两天之前拉下的。那团政委憋得满脸通红,心下赞叹项国方对一泡屎能有如此的研究和洞察力,于是就拉着他当了侦察兵。土匪们狡兔三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当年的小鬼子都拿他们没办法,可万万没想到共产党却对他们死追不放死缠烂打,饶是自己诡计多端,也没想到最后暴露行踪的竟是那十几泡屎。项国方在最后一次剿匪战斗之前,详尽分析了这帮土匪的身体状况,说他们已经没什么食物,屎里面开始有皮带和老鼠,而且个个拉稀,估计是闹了肚子,肯定跑不快。他建议队伍轻装,绕到前面去截住他们,前后夹攻一网打尽。侦察连按照他的情报实施包围,果然捉住了这帮拉肚子拉得小脸焦黄的土匪,为此给他记了三等功,粪农大象在38军某部从此“臭名远扬”。
李三皮跑得快,行动也干净利落。那两辆车全是南朝鲜运输兵,正往南朝鲜第七师那边运一批枪支弹药,没想到这边会有中国人。见一队人大大咧咧跑过来,他们还以为这帮衣衫褴褛的人只是北朝鲜的共匪,竟然叼着烟跳下车来,很牛气地摆出了一幅拼刺刀的架势。2连的战士们一见就乐了,有个老兵班长竟然当着几个敌人笑得弯下腰去,说你们这帮二愣子真是太没见识了,竟敢和我们志愿军拼刺刀?一个班的战士冲上去,三下五除二就刺倒了五六个,其余的南朝鲜兵吓傻了,立刻就举起了双手。等侦察营全部到达时,2连已经把七八个俘虏手脚捆成了一串儿,整齐地扔在马路边。他们还把自己的三八大杆儿全换成了卡车上的美式冲锋枪,身上揣的弹药把衣服撑得鼓鼓囊囊。
老旦喜出望外。他让各连都换上了缴获的美式冲锋枪,优先发给各连尖刀小组。再吩咐大家把车上的手雷全揣上,这玩意的威力可比东北产的手榴弹好使。王皓心很细,将这次战斗写了个简报,贴在车上,一是告诉后面的团长这仗是侦察营打的,二是告诉他侦察营为了战斗需要,已经全部换上了缴获的美式武器,原来的武器就地留下,给后面的部队补充。
天朦朦亮的时候,侦察营提前到达了遮日峰。当地驻防的南朝鲜部队显然没有想到此时会有情况,一两百人都还在沉睡,呼噜打得山响。杨北万带着一连从山后摸上去,一刀抹了卫兵,把刚缴获的手雷扔了一片进去,把睡梦中的敌人炸得晕头转向,怎么死的都不晓得。侦察营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敌人,两个攻击连队一根毛都没伤着。
占领了遮日峰,按照原来的作战部署,战士们应该修筑工事,顺便休息一下了。可没到下午,后面上来了一个通讯员,他大声告诉老旦,侦察营在傍晚必须出发前往三所里方向,整个C师按照命令,要急行军赶往三所里,明天早晨之前必须到达,不到达目的地不准开无线电。占领了三所里,就可以挡住美军逃跑的大部队!
“大部队?他妈的总算有大鱼逮哩!赶紧把战士们叫起来,马上就准备出发!”
老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和王皓摊看地图,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明天早晨到达三所里地区,那简直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遮日峰离三所里有将近八十公里,中间还要翻过三座山,就是大白天,侦察营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一定能完成。更糟糕的是,部队现在无法出发,前方道路上美国人的飞机一架接一架地在巡航封锁,无遮无拦地跑等于找死,必须等到傍晚才能出发,也就是说,必须要在十二三个钟头之内就跑完这八十公里山路,这简直难比登天!
怎么办?老旦和王皓略一踌躇,心想要是容易还找侦察营打头阵干啥?跑吧!跑到哪算哪!
老旦和王皓把全营战士集中到山脚下开会,向大家强调了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如此高难度的任务,战士们听着都有点发怵。可是营长和教导员看上去都信心十足,他们说如果到达了三所里坚持等到C师大部队前来,就可以挡住要逃跑的美国鬼子。足足三个师的兵力,那可是咱们都没见过的白花花的美国鬼子,而且这也将是入朝以来志愿军最大的一次合围战役!
“营长,不用说了,2连还是申请打头炮,坚决完成任务!”
“不行!这次任务要给1连!”杨北万这次不让了。
“咦……1连长?你咋了还跟我们抢功?你是打山头拔钉子的,营长的看家宝,跟我们飞毛腿2连抢功干啥?”
“这任务你们谁也不能给,跑到了还要坚守,没有我们3连的阵前火力布防,你们到了也白搭,任务要给3连!”
“还是给我们4连吧!这一路上全是你们的功劳了,我们4连也不是吃素的,当年老子带着一个班追上了廖耀湘的指挥部,比他们的汽车跑得都快!”
王皓看战士们热情高涨,既感动又很受鼓舞,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同志们,我们这次任务就不分谁先谁.后了。正如大象说的,到了三所里我们还不算成功完成任务,最重要的是要坚持到大部队到来。大白天我们要在山头上打阻击战,美国人的飞机大炮,再加上几万个拼命往回跑的鬼子,可不会让我们好过的!这任务可要比当年打塔山还要艰巨!但是我告诉你们,这一仗就是把咱们侦察营全跑死,全打光也值得,咱们是C师的尖刀部队,尖刀就要用在最艰难的地方。咱们前两仗打得不好,这半个月够窝火了,这次任务是咱们侦察营的翻身仗,是咱们D团和C师的翻身仗,没准也是咱们38军的翻身仗。所以,不管路途中有多少困难,我们整个营就是跑剩下一个连,一个排,哪怕是一个兵,都要完成这次任务!”
老旦接着补充道:
“大家听好了,除了枪支弹药,什么棉被衣服,甚至占分量的毛巾干粮,都给俺扔下。各连不分序列前后跟紧,全部轻装前进。路上遇到敌人,可以打但不许停,丝毫不能恋战,敌人追也不能去管!到了三所里,别管敌人有什么飞机大炮,就是下……那什么‘圆子蛋’,也不能离开阵地一步!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艰苦卓绝的急行军开始了。部队一出发就遇上了问题,山上的积雪太厚,战士们上山很费劲,脚下一松就往下滑。副营长陈岩彬想了个办法,让几个战士为一组,用绑腿互相连上,一个人往下滑可以拉得住,事实证明这个办法还是不错的。下山的时候,风口后边的雪更厚了,老旦干脆命令大家往下滚,战士们把枪抱在怀里,抱成一个棉团往下滚去。干枯的树枝和坚硬的雪块在战士们的四肢和脸上留下了一道道形状各异的伤口和血印。这样下山速度显然快,只是战士们站立起来时都有些晕忽。
为争取时间,他们选择了一条几乎直线的行军线路,见山爬山,见水趟水。最险峻的一处山坡几乎是个悬崖,落差有十多米。2连长李三皮摘下帽子,大骂一句就跳了下去,山下的雪很厚,李三皮居然“通”的一声整个人钻进了雪里。他爬出来摸掉一头一脸的雪,朝上大喊:跳下来吧,舒服得很!战士们紧跟着挨个跳了下去,竟然没人在这里受伤,这厚厚的雪帮了忙!
路上遇到一只南朝鲜的治安小分队,见他们根本不象正规军,侦察营就未加理会,继续往前跑。这支南朝鲜小分队见他们个个破衣烂衫一身泥雪,还拿着美式冲锋枪,以为是自己人,大声地打着招呼,见这边人居然不搭理他们,气得一通乱骂。
到了后半夜,战士们已经跑得体力不支,很多人开始脸色发白。老旦也头晕眼花,心跳如鼓了。拿出地图一看,竟然还有四十公里的路程。王皓向战士们撒谎说只剩下二十多公里了,大家一鼓作气,不要休息,继续前进!
在翻越最后一座大山的时候,很多战士终于坚持不住了。有些战士已经开始咳血。2连的一个战士跑着跑着,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一头扎倒在地再没能起来。接着又有三个战士吐血牺牲。还有两个用绑腿连着的战士跑着跑着就睡着了,竟然直接跑下了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到山脚清点人数的时候,少了六个!老旦强忍悲痛,命令部队不得停留,继续前进。
他和陈岩彬带头跑在最前面。全营战士紧咬牙关紧跟在两个营长身后。在这冰冷的雪夜里,在惨白的雪光中,在这几乎不是路的行军路上,只能听到侦察营坚定的脚步声和哼哧如牛的气喘声。所有的人脑子里只有三个字:三所里!
天亮了。
地图显示,离三所里还有十几公里!前路虽然没有山了,但是大路上很快会有美军飞机来巡航。怎么办?王皓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说什么飞机不飞机的,没别的办法,继续跑吧,否则一晚上的辛苦全白费了。老旦看着精疲力尽的战士们,心急如焚。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象叫化子一样,棉衣被呲拉得到处是洞,棉花都脏兮兮地露在外边。要是没有那些美式武器,已经完全不象一支正规军了,倒更象是一群山匪。藏书网
“各连集合成三列纵队,继续向前跑,把身上的枪都按照南朝鲜兵的方式背,连长打头跑在各连前面,只管往前跑。要是鬼子飞机来了既不许躲,也不许打,跑步速度可以放慢些,但是一定要跑得整齐,所有的人都向飞机挥手,明白了没有!”老旦计上心来,大声喊道。
王皓会意,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办法了,亏这个农民想得出来!战士们立刻按照命令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三列,把枪从横端变成了肩挎,打南朝鲜兵的伏击时,看见他们走路都是这副样子。后面的大路上好跑多了,战士们达到体力极限的时候,除了肺里面一团火般地灼烧,身体仿佛不再那么累了。一轮红日从山峦里慢慢升起,向前飞奔的队伍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芒里。
“飞机!”
战士们一惊,抬头看去,两架黑色的飞机正斜斜向队伍飞来,巨大的引擎声振荡在山谷之中。
“向狗日的们打招呼!”老旦大声命令。
“美国鬼子,我日你娘!”
“……我操你奶奶!”
“美国鬼子,你妈了个逼!”
“美国猪,你们生儿子不长屁眼儿!”
“……”
战士们一边仰头向飞机笑着挥手,一边用他们能想到的最肮脏的言语骂着。美国人看到这只队伍如此有礼貌地和自己打招呼,也很礼貌的在飞机上给他们敬了个礼。战士们哈哈大笑,说这帮美国鬼子真好胡弄,你骂他他还朝你敬礼呢。
锦囊妙计得逞,老旦得意得满面放光,脚底生风,真恨不得唱上一曲儿!他看了看表,离预定到达时间只有两个钟头了。身边开始有不断经过的小股南朝鲜部队,战士们开始有点紧张,可是这些部队都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就是不说话,心里就慢慢放松下来,只是一句话不敢说,别让他们嗅出了什么。
当侦察营终于跑到一个立着三所里牌子的地标前,很多人都虚脱了。老旦此刻觉得自己严重脱水,可是前面还有几公里路,要一口气跑过去再打下来,否则在这里停留夜长梦多。王皓赞同他的意见,让战士们吃两口雪,继续向前慢跑,但是要做好战斗准备。让他们惊奇的是,三所里南朝鲜部队的驻地门口居然有几个军官迎接,脸上还带着笑。杨北万一刺刀就干掉了那个领头的,战士们呼啦一声蜂拥进敌人驻地,打枪放炮扔手雷,搅了个翻天覆地。一个班的战士们冲进了敌人的食堂,发现了十几大锅热腾腾的菜。老旦想了半天,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门口那厮莫非是在等一只退下来的南朝鲜部队,还做好饭菜等他们?莫不是那两个飞行员给他们的消息哪?
第十九章 鏖战三所里
占领三所里敌军驻地后,战士们彻底累垮了,可是大家根本不敢躺下,脑袋一耷拉就能睡死过去。虽然打下了旁边的高地,可是眼下只能守住这里,具体的战斗任务还要等团里下达。这次老旦丝毫不敢再大意了,他命令2连和3连不能停留,在两个山头上立刻开始干活,1连直接进入前沿负责阵地警戒。
看着累得神情恍惚摇摇欲睡的战士们,老旦的心疼得揪成了一团。各排的炊事班长直接把几个冒着热气的大锅抬上了山,想让他们一边吃一边挖战壕,可战士们此刻已经精力不济,只想睡觉,看着满锅的肉菜,哪里吃的下去?王皓倚着一个大石头坐着,他脸色苍白,用手紧压胸部,不住地咳嗽,地上吐出一滩血。刚点上一根烟,那烟就被血浸透了,可他只喘了一口气,便又开始下达命令了。
老旦跟着战士们上了山。在路上,他感到身子有点轻飘飘的,胳膊腿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眼前的景物也变了颜色,一会儿发亮,一会发灰,耳朵里的声音更是千奇百怪,近在咫尺的李三皮说话声他一个字也听不见,而在十米开外的陈岩彬喘气倒是听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能听见眼皮和眼球那涩涩的摩擦声,那眼皮子好象两道巨大的闸门,要费千钧之力才睁得开来。战士们东倒西歪的身影在炙烈阳光下如同鬼魅,几十双胶鞋在干硬的山坡上踩出的声音很是刺耳,他不自觉的去捂两只耳朵,手一按上去把自己吓了一跳,两手就象摸到两个冰块,那两只耳朵已经冻得毫无知觉了。
“岩彬!把望远镜给我,你去派人看看朱团长他们到了没有,别走错了路!”
三所里这个地方在地图上毫不起眼,可是连新兵都能看出来,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正好卡在一条从北向南的大路上,不把这里的几个山头打下来,过往的任何车辆和人员都会被多个方向的交叉火力打得无处藏身。一到三所里,战士们便明白了这次夺命狂奔的意义,故虽然疲劳到了极点,却丝毫不敢松懈。为了相互帮助,杨北万发明了打耳光的办法,谁困了就喊,旁边的人就过来给自己一记耳光,这样犯困的人和打耳光的人就都不困了。一时大家不分官级,纷纷动手,山头上耳光声此起彼伏。在几个连长的带领下,战士们一边慢慢喝水吃东西,一边开始在山头上挖战壕修工事了。3连已经下去埋地雷挖陷坑了,山头上只有2连和1连在干活,4连奉命睡觉,三个小时后接班。接到睡觉的命令后,4连两百多人“扑嗵”一声,倒地就睡。
朝鲜人的菜太难吃了,战士们虽然饿,却还是难以下咽。炊事员们想设法给战士们烧点稀粥喝。他们找了山上一处背风的地方开始挖坑,土里的岩石太硬,几个炊事员拿着小铲子忙活了半天,敲得火星四溅,也没挖出个坑来,在那里急得团团转。后来索性不挖了,搬来了几块大石头,把锅搭在上面,再把干净的雪放进去,终于可以点火做饭了。
让老旦汗颜的是,只不到两个小时,D团大部、以及朱天华和大部分团级指战员就赶到了三所里。据团里的参谋长说,侦察营在走过的路上都做了很好的路线指示,后面的部队看得真切,根本不用犹豫,只管往前跑就是了,只是这条路太难走了,路上有不少同志因过渡劳累而牺牲了。路标是王皓的安排,老旦对他的细心很是赞叹。朱天华累得腿脚抽筋了,原本粗如牛喉的声音也变了味道,他一见老旦就走不动了,傍着一棵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旦和王皓赶忙去扶他。朱天华睁开瞳仁发散的双眼,喘着粗气道,你们他娘的走的是什么路?翻山越岭过河不算,还让老子滚驴坡跳悬崖,差点把老子这一百五十多斤摔成肉饼!王皓苦笑着说没办法,朱团长你回头看看地图就知道了,为了抢时间,咱们走的基本是直线,这条路是我们趟出来的,不这么走根本到不了。朱天华抽了根烟,脸色缓过来一些,回头命令道:
“报务主任赶紧向师部和军部发报,我部已经到达三所里,请求下一步作战任务。老旦,你带老子上山!”
话音刚落,杨北万把守的山头上传来一阵枪声,朱天华和老旦等人大吃一惊,忙快步赶到山顶。只见杨北万的士兵们一半在拼命挖战壕,另一半已经向山下开火。老旦举起望远镜朝下望去,看见有一百多个身穿美军服装的鬼子正在往回跑,再抬起来向北望去,对面那座昨晚从侧面翻过的大山上,一股黑压压的人潮正从山脊冒了出来。而东边的那条公路远处,望不到边的车流和人流正滚滚而来,足有几千人!他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上所有的疲劳感一下子全没了。
“赶紧发报!敌人企图通过三所里撤退!我部请示任务!”朱天华大声喊着。
“准备战斗!赶紧把战壕挖出来,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团长营长你们快点下去!”
杨北万和李三皮在阵地上拼命大叫着。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可此时二人的眼睛几乎要爆出眼眶,面对如溃堤大水一般的强敌,他们十分紧张。到目前为止,老旦和战士们一样,不知道接下来的具体任务到底是什么?团里面的电台一直保持着无线电静默,面前遇到的敌人是谁?有多少兵力?全部不得而知。但是显而易见的是,侦察营这次翻山涉水,连夜奔袭八十公里,确实横在了正在向南撤退的大部分敌人前面。
在敌人背后,志愿军的几个军已经拉开架势在进攻,如果能在这里拦住敌人,顶到C师和38军大部队的到来,就对敌人形成了南北夹击的军事态势,形成对我军最有利的歼敌局面。侦察营先行占领山头,D团大部随后赶到,用不了一天,C师大部也可以赶到这里。只要这一个师的兵力可以能把敌人挡住几天,38军的A师,B师就会把周围的几个战略要地顺势拿下,这溃逃过来的漫山遍野的鬼子,想突破这道防线可就难了。彭老总的几只劲旅,会用最为强大的力量对包围圈里首尾难顾的敌人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三皮不要惊慌!继续修筑工事,先让1连顶住。鬼子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不会一上来就狠攻的。对付鬼子们的坦克飞机大炮,没有战壕不行的。”
老旦一边命令2连加紧干活,一边让杨北万带1连立刻奔向3连的防地,替换大象的3连进行阻击,大象立刻组织爆破组下去山坡上埋炸药,2排长带领爆破组,一次性把一个连所携带的炸药全部埋在了道路一边的石头缝子里,就等着敌人的车辆和坦克到来。
“老旦,你和王皓给我下来!你们不能在这里留着!这才刚开始。”
朱天华带着一众指战员下了山。大家这时困意顿消,也不觉得累了。一溜烟小跑进了临时指挥所。电话和电台都已经放置好,几个山头上的防御阵地都可以联络了。
“营长?我们4连呢?”
4连长耿新瞪着血红的眼睛来问老旦,老旦大怒道:
“不是让你们睡觉么?谁让你们过来的?用你的时候自然会把你们踢起来!”
“营长,这边一响枪,战士们哪里还睡得着?都在那边自觉集合了。营长,这个山头给我们来守吧,李三皮他们挖坑的时候,好歹我们已经睡了半个钟头了!好地皮不能让他李三皮一个人刮了呦!”
“你们继续睡觉吧!这会儿让他下来,不是要他的命么?再说了,他2连刚吃饱喝足,你们还没有啊?我们这几个连要轮流上去,腾出D团其他部队睡觉的时间,1连和3连也是这么配合的,放心吧,仗有你们打的!”
王皓总算劝回了耿新。朱天华已经忙成了一团,刚支起来的电台终于收到了上级的命令:死守三所里,等待援军到达!要象钉子一样钉在那里!
报务员声嘶力竭地朝朱天华喊道,通讯员奔命一样的往各营传递着命令,各战斗单位进入了空前的紧张状态之中。后面跟上来的D团各部也已经筋疲力尽,还不象侦察营一样有时间吃饭。朱天华和几个营长们合计,再加上老旦和王皓的主动请战,决定还是让侦察营先顶一阵子,1营作为侦察营的预备队,但是要把自己的炮火支援先给侦察营用上。3营去东边的防御阵地做两个山头的预备队。各营以连为单位都要派出专门打坦克和机械化目标的尖兵,三个人一组,每组配备一个炸药包,争取把几辆打头的坦克炸在路中间,挡住后面的坦克和卡车。据说美军的火炮很是厉害,各战斗序列必须严格遵守梯次支援方案,不到紧张时刻不要大幅增援,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1营的尖兵胆子太大了,他们趁着敌人没有从山那边拐过来,在道路旁边迅速挖坑,把侦察营的战士们看得心砰砰直跳。他们排成一溜,不一会儿就挖出了四个一人多宽的坑,一个战士竟然抱着炸药包蹲了进去,他们在头顶上放上一块木板,木板中间有一个窟窿,埋进去的那个人就那样憋在里面,别的人用泥土和石头把木板掩盖上,在表面放一些杂草把窟窿掩住,再把挖出来的土石散落周围。很快那四个坑就都看不见了。
敌人在前面搜索的两股侦察小分队被杨北万和李三皮打了回去,他们好象没太在乎眼前的麻烦,只是派出了大概一个连的兵力,照着山上放了一通迫击炮就开始往上爬。李三皮一见不高兴了,这么小看我?他命令不要开枪,说要看清楚这些家伙到底长啥样,一个也不准放走。在侦察营2连的战士们看来,没见过这样打仗的敌人,更没见过这样撤退的敌人。只见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慢慢悠悠地毫无队列地往上爬,还有半道歇下来抽烟的。这些家伙个个身材魁梧,驴高马大,他们的枪没指着上方,而是斜跨在肩上。等到走近了,战士们一个个张大了嘴——他们的皮肤并不个个都白,可眼睛都是彩色的,手背长金毛的黄毛的灰毛的都有,象是当年部队在剿匪时进了猴山。等看到当头那人嘴上叼着的大号雪茄和肩上的美军字母时,李三皮大喊一声:
“给我干!”
山顶上突如其来的弹雨让这帮美国兵魂飞魄散,登时有十几个人应声而倒。但是,其他人受惊吓之后并没有跑,而是自动结成战斗队型开始往上冲。李三皮乐了,命令战士们把缴获的美国手雷象石头打狗一样扔下去,每一颗手雷都落在人堆99lib?里,炸得敌人人仰马翻。这些美国手雷没有一个是瞎扔的,也没有一个是落了地还在那里蹦蹦跳跳不炸的。这些垂死的美国兵终于明白,山顶上的这帮人绝对不是一支北朝鲜的乌合之众,也许就是他们听说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可他们是怎么飞到自己屁股后面来的呢?
活着的美国兵扔下同伴的尸体跑了。逃跑速度相当之快,连李三皮的战士都说如果他们放开脚打穿插肯定不慢。战士们还没来得及抽根烟,美国人的一排炮弹就带着哨音飞了过来,那炮弹口径很大,把山头都晃动了。李三皮赶紧命令战士们撤到纵深战壕里猫着,看着山顶上那密密麻麻的火光,大家心里都有点发罧:他们的炮火来得可真快,打得也真准!这一次排炮轰持续了半个钟头,山顶上冠盖密布的松树几乎全被炸飞了,剩下的也陷入了熊熊大火。炮声一缓下来,战士们赶紧冲上去清理战壕,把着火的松树扔出去。抬头一看,一片黑压压的美国鬼子已经冲到了半山腰,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也轰隆隆地开了过来。刚往下开了几枪,天上又多了十几架鬼子飞机,一边扫射一边肆无忌惮地朝着这边山头俯冲下来。老旦在山下看到,刚才还风景秀丽的山头上已经变成了火的地狱,就象一座被点燃的坟头一样烟火弥漫。
侦察营的战士,无论来自何处,无论参加过多少次战斗,无论见过多少大场面,也不会有人见过火力如此强悍的敌人!山下近距离打上来的子弹全是各式冲锋枪和半自动,压制火力的轻重机枪多得不计其数,各式不同口径的火炮,压制迫击炮以及装甲车上的掷弹器,把山头打成了一片无处容身的火海。战士们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躲在几乎被炸平的战壕里,缩进冲击波和弹片的死角,可这连续不断的炮火无所不在,战士们几乎无处藏身。
李三皮在阵地之间跑动鼓舞士气时,被一颗炸弹震昏过去,他身上多处负伤。2连只好由已经头上挂彩的副连长指挥作战。2连伤亡惨重,活着的战士们为了不让敌人趁势爬上来,顶着敌人的强大火力向下不间断的射击。美国人的飞机把一颗颗炸弹准确地扔在阵地上。老旦在望远镜里看到,几乎一个排的战士在一声爆炸中支离破碎,飞上了硝烟弥漫的半空。老旦拼命摇着上面2连的电话,此刻已经无人接听。很快,李三皮和几十个伤兵被抬下山来,被迅速送到急救处。李三皮的伤口呲牙咧嘴突突乱跳,看上去都很吓人,不过老旦凭经验判断,他的伤不致命。据抬李三皮下山的战士说,2连战士已经伤亡过半了!不过鬼子被压在半山腰,一时也冲不上来。1连那边还没有受到敌人的大幅冲锋,只是挨炸,。
“耿新,让4连准备上去!”
能征善战的2连只在瞬间就遭受了如此大的伤亡!虽然对此也有一定的心里准备,可老旦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美国人的炮火太猛烈了,比南朝鲜部队的火力猛多了,也准多了。他想起了当年在武汉和常德打鬼子的时候,那时鬼子的火力在他看来已经是登峰造极了,可如今和美国人的立体火力覆盖相比,从数量到质量上都不能相提并论,难怪鬼子最终栽在美国人手里!
“老旦,我和4连一起上去吧,你盯着3连那边,这边再怎么的也是居高临下打步兵,他们那边要面对装甲部队,闪失不得,被美国人的坦克捅开口子就完球的了!”
一贯满不在乎的陈岩彬此刻也是眉头紧锁,说话变得一本正经。
“老陈你还不能上去,2连损失虽然大,三皮也负伤下来了,但是阵地并没有垮。副连长是老党员了,如果守不住会他会通知我们。你这样上去太危险,也没有必要,你还是去把1连的战斗布置再强调一下吧?”
王皓提出了意见,老旦和陈岩彬都认为有道理。敌人的进攻虽然很猛,但是在这个关口上,要信任战士们!正如朱天华对侦察营的信任一样。而且1连把守的阵地才是最为薄弱的环节,焉知鬼子不是声东击西?
老旦带着团部作战参谋来到了3连阵地上。和2连阵地上你死我活的争夺相比,这边好象还没有开始,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已经出现了,前面十几个工兵正在路上扫雷。十几个埋下去的地雷被他们挖了出来,处理之后很潇洒地朝沟里一扔,他们大概也觉察到了山上有埋伏,几辆坦克时不时地放上几炮过来,其中一炮正落在老旦不远处的观察哨上,三个战士登时被一团白光撕成了碎片,一片血雨飞了过来,撒在周围的人身上。大家都一动不动地隐蔽着,团作战参谋是个军政学院的大学生,见一块红白相间的东西落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他忙掏出一块黄色的棉布仔细来揩,一边往下擦一边皱着眉。老旦和王皓对视一眼,对他的举动都很是反感。老旦发现身边落下了一个白里透红的手掌,还冒着丝丝的热气,心里一疼,忙小心地拾起来,在眼前的松土上用手挖出一个小坑,把它埋了进去,再用手把土拍瓷实了,抬起头来,他刚好看见王皓给他的一个微笑。
敌人的坦克已经到了山崖旁边,大象立刻命令引爆埋在山崖缝里面的炸药,绳子拉了,可是却没有响。大象大怒,叫过2排长来就问。2排长一头大汗,他的脖子是被树枝刮花了,缠了一条白毛巾,他说估计是电线被山崖上锋利的岩石磨断了,马上带几个战士过去接线。大象急出了一身大汗,这就等于埋在地里的那些战士要在在毫无掩护、敌人坦克仍然开进的情况下去炸坦克了,面对前方的坦克机枪手和周围掩护的步兵,这等于是自杀。接线已经来不及了,下去接线的人会被敌人看的一清二楚,乱枪之下肯定活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过了几分钟,敌人坦克已经离埋伏的战士们很近了。对面的山崖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他抱着一个炸药包,悠着一根绳子从山顶直荡下去。鬼子立刻就发现了他,那个战士滑到了埋藏炸药的缝隙那里,身上虽然被打出了一片血窟窿,他还是拉响了怀里的炸药包。老旦猛地看见了那人脖子上的白毛巾象一个风筝一样飞向天上,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的2排长。
美国人恍然大悟,坦克立刻就要掉头,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里,炸药包引爆了山崖缝隙中的炸药,巨大的爆炸轰掉了半座山。地裂一般的震撼中,上万吨坠落的岩石把道路上的坦克和车辆截成了两段,冲得东倒西歪,走在靠山一边的鬼子们眨眼间就被吞没了。除了前面的五辆坦克和车辆,后面的敌人被这从天而降的石头暂时挡住。伴随着这声爆炸,藏在地里的几个战士齐刷刷跳将出来,奔向近在咫尺塄在哪里转圈儿的敌人坦克,在美国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将冒着烟的炸药包扔在坦克下面。
“开火,掩护!为2排长报仇!”
大象含着眼泪发令了,山上各式武器向惊惶失措的敌人开了火,那几个坦克在一团团火光里碎裂了,一个被炸飞的坦克炮塔重重地砸在一辆满载美军的卡车上,硬生生把它和上面的士兵砸成了饼。3连的迫击炮猛烈地的轰击着敌人的步兵,寂静的山谷,眨眼功夫就成了尸横遍野的坟场。老旦被战士们的杰作惊呆了。3连两个排的战士已经从侧面冲下山去,将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鬼子冲的七零八落,敌人一边往后退一边发射了火焰喷射器,在道路上烧出了一道火墙,有几个战士没有出来。
战场上留下五辆燃烧的坦克和十几辆报废的汽车,一百多具尸体。敌人撤退了。
2连和3连的阵地暂时平静了,但是大家都明白,美国人不会甘休,厉害的还在后面。对1连阵地的轰炸和冲击从没停过,撤下来是不行的,伤亡再惨重也要坚守。侦察营能不能挡住势如潮水的美国人,老旦已经心里没底,眼看刚才炸下来的那些障碍物,只一会儿功夫,美国人就已经在炮火的掩护下用工程车辆推开了。风雪中,隐约可见远处几十辆坦克和黑压压的大群步兵在集结。飞机越来越多,正在扑向山头的阵地。
美国人拼命了。
老旦身后,D团各营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随时准备接替侦察营。这注定是一场昏天黑地的血战。美国人强大的火力让他感到害怕,身体中的血液在高速地流淌着,这也许是自己最后的战斗了,也许从十几年前参军时起,这场战斗就已经命中注定……
十多年后,每当老旦回忆起三所里这次战斗,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偶尔会静静地流泪。这场战斗是如此残酷,如此壮烈,以至于他都开始淡忘这之前经历的血战。三所里这道红色而血腥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竖起一个高大的墓碑,挡住了回忆里的一切。
太惨了!
美国人和随后赶来的南朝鲜人发疯一样地向D团各营阵地发动了进攻,根本没有什么进攻间歇,各式炮火不息,飞机昼夜轰炸。敌人排山倒海的冲击让战士们终生难忘。老旦在高地上向北望去,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残酷而壮丽的景象,在白天还是锦绣的河山,此刻已经变成了血与火的地狱。各式武器交织而成的巨大声响,就象黄河开裂一样直冲云霄,地动山摇。绵延百里的山谷之中,漫山遍野的树木在燃烧着,如同亿万只通亮的火把。成千上万的爆炸火光和照明弹,映红了天空。
燃烧的战车,横陈的尸体,碎裂的大地。
老旦知道,在敌人后面的志愿军部队已经在全力向敌人进攻,二十万大军正在逐步切割敌人的每一支部队。而在眼前,在几十架轰炸机倾泻的弹雨下面,数不清的炮弹、子弹和火焰扑向侦察营把守的山头,那些弹痕是如此之密,如同一道逆流而上的洪流顷盖在山头每一寸阵地上。经过这半天的狂轰乱炸,山头原本坚硬的巨大岩石已经变成了碎石粒,战士们每一次挖出的战壕都会在一阵猛烈的炮火中连同他的战士们消失不见。阵地下面,近千具敌人的尸体几乎把山坡盖住,更多的敌人踩着同伴的尸体仍然在发疯一样的进攻。石头在燃烧,尸体在燃烧,天空在燃烧,山上山下,每一个人的双眼也在燃烧……
杨北万的阵地终于遭到了敌人毁灭性的打击,在平均每秒钟落下六七发炮弹的一个小时轰击之后,十几架飞机掩护着十几辆坦克,外加上千名敌人,浩浩荡荡压向了1连阵地,只半天时间,1连就基本上打光了。杨北万带着阵地上所有能动的战士一步不退,始终钉在那个山头上,任凭敌人冲上山头还是占领战壕,战士们都会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把他们赶回去,每一次也都会付出几个战士的生命。几番猛攻之后,敌人损失也很惨重。
李三皮的阵地已经没有了军官,杨北万担心敌人向这一点突击,把自己的阵地交给几个党员同志负责,带着一个班的战士跑到了3连阵地。其他营的阵地上遭遇的进攻压力丝毫不亚于这边,在新源里和松骨峰那边,战况仿佛更为激烈,刚才在望远镜里还尖翘翘的两个山头,如今好象被炸得矮下去了不少,那是B团把守的地方,看来范老虎的处境比朱团长这边更为残酷,因此彼此之间谈不到照应掩护了。在D团战况最为激烈的时候,南边也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向南看去,距离这里几公里的地方,山头上也开始被敌人的飞机轰炸。老旦看了看表,估计是敌人北进的援军开始进攻南边的C师阵地,两头都是敌人,情况更加紧急了。按照原定时间,守卫三所里和新源里地区的先头部队已经完成了阻击任务,后面的援军应该就要到了,他拿起电话喊道:
“3连3连,阵地怎么样?”
“……我是3连阵地!我是3连阵地……连长和指导员、副连长都已经牺牲了!现在我们在由杨连长指挥,阵地被压缩,但是还在我们手里!”
“让杨北万听话!”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杨北万的声音:“老营长?我是杨北万!”
“能顶住么?”
“再给我半个连,我能把两个山头都顶住!”
“支援部队还没上来,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那……老营长,那就只能和敌人拼了!老营长,我杨北万能有今天,这条命是你救了好几次的,我不会给你丢脸!我还等着你给我介绍板子村的姑娘那……”
“小兔崽子,老子马上就来……”
话音还未落,一声巨大的爆炸从电话里传来,老旦的耳朵差点被震聋,他条件反射般地扭头看向山顶,只见两架敌人的轰炸机从山顶掠过,一片巨大的黑云从阵地上腾起,老旦的电话落在了地上。
老旦心中哽咽,眼神凝重。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可怕的空中打击,这种航空炸弹怎么有那么大的爆炸烟云……从敌人射向山顶上的炮弹爆炸声,老旦觉得现在一秒种至少有七八颗炸弹爆响,这比在淮海战场上解放军俘虏自己的那一仗还要厉害得多。他沉思片刻,一把摘下了帽子,恶狠狠地拿起了身边的枪。这是一只苏联的波波沙冲锋枪,是王皓从那个累死在路上的战士手中拿过来的,还从来没有用过。王皓已经去2连阵地上面,陈岩彬联系不上他,电话线又被炸断了。
“老陈,咱们该上去了。”
“嗯!是时候了老旦,按照团里的部署,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警卫排!通讯组!各连文化教员,所有的同志们全体集合,带上所有的武器!”
陈岩彬刚才在阵地上布置任务时已经负了伤,左胳膊上和头上都缠满了绷带,他看到情况紧急,坚持不下去,是被杨北万的兵拖下来的。
老旦和陈岩彬带着十几个战士,飞快地奔向3连阵地,山上被炸起来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整个山坡上都弥漫着一股炸药和汽油的味道,脚踩上去竟然是松软的,被他们的双脚搅和起来,象是河床里的细土。到了山顶,冒着仍然在落下的炮火,他们焦急地寻找那八个战士,却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众人就在那里大喊着他们。老旦心痛地看到,山顶上那几十个战士的尸体,已经被敌人持续不断的炮火炸成了碎屑,红白相间的血肉密密麻麻地散落在阵地上,阵地上原本坚硬的岩石已经被烧成了石灰一样的焦土,子弹打在上面不再四处乱崩而是扑扑作响。众人一边四处喊叫,一边收敛能够使用的武器,一个战士突然从地里钻了出来,他抖落一身的灰土,犹如一片焦土里钻出了个黑无常,几乎赤身裸体,连裤衩都没有了,他的全身已经熏烧得漆黑,皮开肉绽,沾满了鲜血和泥土。他的嘴唇因为被烧焦的脸而上下翻卷着,露出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尽管如此,他的眼睛仍然如同暗夜中的恶狼一般凶狠血红。他的手里抱着一根爆破筒,一只手拉着引线,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老旦,猛然间,这个人扔下爆破筒大哭着扑向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
“老营长啊,就剩我一个了,他们全牺牲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好兄弟!莫怕,咱们都在这里,咱们侦察营都在这里,你是好样的,同志们都是好样的……”
说着说着,老旦潸然泪下。
“杨连长不见了!我找不着他了……我找不着他了,刚才他就站在这里……他就站在这里啊……”
“他牺牲了,他被敌人的飞机炸没了……”
这个几近歇斯底里的战士紧紧抱住老旦,大张着嘴却哭不出来。老旦强忍着心里的悲痛问道:
“你叫什么?”
“……我叫余三强,是3连2排炊事班长。”
“我命令你来接替杨连长的职务,我们要坚持住!不许后退!你能活着下去,以后就要带着1连,听明白没有?”
“连长和同志们都牺牲了,我决不会离开他们!”
“别哭了,敌人要上来了,还能战斗么?咱们准备战斗!机枪还在么?”
“机枪全炸烂了!”
“那就用冲锋枪和手榴弹吧!”
“手榴弹早就没了,好多冲锋枪枪管弯了,打不了了,我从鬼子身上拿了十几只枪回来,可是子弹不够。营长,咱们的援军那?”
老旦沉默。他摘下自己的冲锋枪交给了这个战士,再从腰间拔出手枪,咔哒一声顶上了火。
“就是剩下一个人,也决不能让敌人占领阵地,同志们!咱们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现在要让志愿军所有指战员知道,我们侦察营是38军C师最硬的一颗钉子!”
陈岩彬大喊着,一把撤掉捆在胳膊上的绷带,鲜血立刻从伤口崩了出来。老旦从战壕探出头去,他看见了死在阵地前面那几上千具敌人尸体,血已经染红了山坡,十几辆坦克一字排开在向这边轰击,天上又有十几驾飞机俯冲过来。在他们下面,又是上千敌人……
在老旦以后的记忆中,这个场面总觉得模糊,它和以往的很多战斗画面混在一起,在脑海里相互交织着。当时有没有把枪交给这个战士?如果给了,那咋记得自己手里还有一只波波沙呢?他记得看见了好几个身高马大青面獠牙的鬼子,可为啥旁边还有一个日本鬼子那?自己好象一枪一个把他们都放倒了,这个时候明明用的是那只手枪啊?老陈是怎么下来的?怎么记得他和两个鬼子摔在一处,用绷带勒死了一个鬼子,他最后不是和另外一个鬼子摔到山下去了么?警卫员小柳是怎么牺牲的?那个用一口白牙去咬鬼子喉咙的人,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后生娃子小柳么?王皓怎么也跑到这边来了?他不是在4连的阵地上么?他怎么能用一挺机枪打敌人的飞机那?这是部队绝对不允许的!后来他哪里去了?怎么没人提起他呢?余三强穿的是谁的裤子?怎么那么短那?通讯班班长手里面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红旗?怎么上面一个枪眼也没有呢?敌人冲上来的时候,是谁吹响了冲锋号?司号员不是早就牺牲了么?那几个宝贵的文化教员,连长们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他们上战场的宝贝疙瘩,怎么也拿着手雷冲下了山?
不管他如何回忆,这个高地上的很多画面,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到一起,他怀疑自己是否被那颗炸弹炸得失去了一些记忆,最后的记忆画面是那面鲜艳的红旗,那旗子原本插在一个鬼子的肚子上,他刚想去拔那旗子,它却猛然间被一柱冲天的大火托到了天上,在天上瞬间就烧成了一片灰烬。那根火柱爆发出的巨大冲击波也将自己猛地掀起来,自己竟然慢慢悠悠地飞天了,他在半空看到自己身上骤然间开了无数个窟窿,咕咕地往外冒血,身上一边是火辣辣的疼痛,一边是凉飕飕的寒冷。他在天上翻滚着,令他惊奇的是,他很喜欢这种飞的感觉,也很熟悉这种感觉。当年在武汉的长江边上,不也是这么飞起来的么?他从山顶被炸到了半山腰,感觉飞了很长的时间,最后重重地摔在山坡上。他看见自己手里的枪翻滚着飞下山去……枪上的那只臂膀是自己的么?意识弥留之际,他用一只还能睁开的眼睛看到,山下一只志愿军的部队正在向上飞快地攀爬,打头那个胖子是团长朱天华么?怎么有点象麻子团长?他身后的战士同样高举着一支红旗,只是那旗子仿佛在变着颜色,在大风里呼啦拉地抖着,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蓝,一会儿是五星红旗,一会儿又是青天白日……
可以回家了,老旦在昏迷中喃喃地说……
自打男人再次离开了板子村,翠儿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上次老旦离家,那是鬼子打进家来,国军强拉硬拽没法子。自己牵肠挂肚多年之后,看着国军被鬼子打成那个样子,几年也没个音讯,估计男人已经战死了,她自己悄悄哭了,死下心来拉扯孩子,过成啥样算啥样。谁料想男人竟然回来了,已经死去的一切希望重又燃烧起升腾的火焰,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恨不得永远把他绑在炕上,和自己厮守一生。于是男人这再一走,和上次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这心里天天都魂不守舍的。
战争开始的时候,翠儿的心每天都悬着,每天都去村口听广播,听听朝鲜战场上有什么动静。县里也经常有报告员来乡里传达抗美援朝时事,宣讲国家战时政策。传来的都是好消息,说咱们志愿军前两次战役把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已经快打到三八线了。“三八县”是什么地方她不晓得,但她心里听着还是踏实极了,天天把老旦在战争中获得的奖章擦来擦去。志愿军打了胜仗,自己的男人自然是比较安全的。照这个速度,年底之前不就把鬼子全赶回美国去了?
家里一切都还算好,县长的许诺兑了现,两个孩子都去县中学念书了,就住在县城亲戚家,一两个星期回来一次。亲戚传回话来,老二有盼儿学习很用功,天天看书看到很晚,除了打架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各门功课都不错。老师们夸这孩子有灵气,肯用功,将来也许可以考上信阳师专。那老大有根儿学习不行,憨头憨脑的上课却调皮捣蛋,老师问问题,他张口我爹闭口我爹,说我爹没文化一样打天下,着实是个刺儿头。老大老二还隔三差五和学校的同学打架,老大有根儿人高马大,老二有盼儿心狠手黑,二人联合作战,配合默契,几个月下来已经成了学校一霸。因为是县长安排过来的,他们的爹又是一个军官,老师和校长都拿这两个小子没甚办法。
孩子们上天入地的事情翠儿并不很上心,能打能闹也总归好过在板子村目不识丁吧?两个孩子虽然不经常在身边,翠儿自己过得也算舒坦。劳作之余,村干部们经常带着各自的女人孩子来串门,其中村支书郭平原上门最勤。大到房子漏了,小到门槛弯了,他都能明察秋毫事无巨细的安排处理,还让人在门楣上镶了两块“光荣军属”的牌子。老旦走了半年了,一个信儿也没有,这也难怪,谁让他仍然不会写字那。谢老桂和谢国崖两个家伙被农村互助工作组的工作搅得焦头烂额,早没了心思来照看军属。郭平原四处收集着朝鲜战场上的消息,觉得这仗可能打不了多久,美国人虽然武装到了牙齿,可面对强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也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讲话,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翠儿没有去乡长安排的妇女群工部工作,郭平原按照上面的政策开办了几个农村生长互助组,协调了一些农户的劳力,村里补发了老旦原有的五亩地,现在家里人均有三亩半地了,自己的地还能被乡亲们照顾着。县里给区里派下来一些军需品生产任务,梁区长把一些棉纱绷带的包装工作交给了板子村的合作生产组。一听说是给朝鲜前线准备的,翠儿立刻就报名参加了,兴高采烈地干了起来。在这里她一点也不寂寞,和村子里的婆娘们整天笑呵呵地干着活,一边干一边和众人聊说着各自男人的事情。
“翠儿呀,你家男人咋那有本事哩?打了那么多年仗,硬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还当了大官,是不是你天天在家求菩萨保佑他哩?”
“就是呀翠儿,真想不到咱板子村能出你男人这样的英雄哩!你看那郭平原和谢国崖那溜舔的劲儿,恨不得和你家老旦攀兄弟哩!”
“备不住啊,你男人再回来,这官儿又能往上窜一窜,咱板子村屁大个地界儿,将来可咋容他那?翠儿你就等着去城里和你男人吃香的喝辣的吧!没准当个诰命夫人哩!”
“啥大官儿小官儿的?俺才不希罕哩!能安生回来就算烧高香了,城里面俺不想去,谁也不认识,又没地可种,俺家老旦也是个不稀罕当官的,俺看他呀,带兵打仗或许是好样的,当官儿他不是块料,大字也不认得一簸箕,当个啥官儿那?也就在家里威风威风,不过啊,嘻嘻,在家里还不是俺管他?”
“那你可得捏住他啊!男人这东西,长几根毛就炸刺,给个锅盖也能当成响锣来敲,他要是日后欺负你,你就甭让他上炕!上了炕也崩让他进你被窝,看憋不死他!”
“你当人家老旦和你家男人似的?刚当个民兵连长,那腰杆儿挺的崩直,鼻孔朝天的,一口一个乡亲们咋的咋的。你看人家老旦,当了荏大的官,见了咱乡亲还是一口一个叔伯婶子叫着,哪有一点儿矫情的样儿?”
“行了水秀,你埋汰人家喜莲儿家男人干啥?人家干的是那份活儿,就得摆个做派哩,要不村子里那帮愣后生子谁服他哩?换了谁都一样。俺家老旦又不在村子里挂职,回家来就是想安生安生,当然个没啥派头了。”
“翠儿,你知不知道城里在杀反革命哪?”
“啥反革命?哦,俺听宣传员说了一点,俺不晓得是啥意思。”
“据说有人往政府和学校的水里放毒,还往急救包里掺土,这急救包到了战场上根本不能用,战士们用了就伤口感染死了,俺家男人他二舅在城里公安部队里面做文书,说局子里面天天抓人,抓住两天就枪毙,一天几十个那。”
翠儿一听有人敢往急救包里掺土,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该杀,俺男人在前面打仗,要是用了脏兮兮的急救包,那不是要命么?他们还有没有良心了?还敢在学校水里放毒,那娃娃们招他惹他了,要是他们落在俺手里,俺非拿纳鞋锥子扎死不可。”
“就是的,咱们帮你一起扎狗日的……”
“翠儿,那郭平原咋老往你那里跑?他想干球啥哩?”
“嗨,也没个啥事,就是来打照打照看有啥要帮的。”
“别听他的,你还记得不,你家男人没回来之前,他还想把你家后房拆了充公那!你们家老大为这个在他家门口拉了泡屎,摔了他女人一身臭烘烘。这号人啊,那脸是新媳妇的褥子,一天换一个怪图样!脖子一扭他就能换个嘴脸,还不是见你男人牛气了,怕你男人倒旧账,赶紧来巴结?嘿,点头哈腰的,他也真臊得下那张书记脸!前天啊,俺听见他女人在家扇他耳刮子,说自己的房子漏了你不管,去管人家活寡妇家的房子,呵呵,还有人在那儿吃醋哩!”
“俺心里有数,他帮他的,俺端着接着,却也不欠他啥!她那婆娘天生就是个破货,咋的俺家有根儿当年不多拉两泡儿!摔烂她的腚!”
翠儿想起当年郭平原欺负这孤儿寡母的时候,也常忿忿不平,恨不得让老旦把他拉出去毙了。可眼下这日子和蜜一样,就不想计较以前的事情了。当官的本来就没有多少好鸟,这郭平原也没啥大坏水儿,拿他当房檐上那只老猫得了——只要不来偷鸡使坏,高兴了就给他个好脸。
“水秀啊,你家二子现在咋还这虎性那?俺那天半夜起来解手,听见你家房里嘿呦嘿呦的,以前他好象没个这般劲头哩?是不你给他吃啥药了?”
“啊呀翠儿呀,你可不知道,俺家二子他受了你家老旦的样子招呼,说他娘的老旦这小子以前和俺一个球样,打架都是俺揍他,可如今人家一扭脸成了大将军,县太爷都前拥后呼地围着,早知到这样就不当逃兵了。他这心里正怄气那,没地方发气就半夜折腾俺,一茬接一茬,象是吃了驴鞭似的!”
“那不正好了,他生气,你过瘾呗?”
“俺还老开导他哩,说你只看见人家老旦有县太爷陪着,就没看见人家老旦脸上那一堆伤疤,身上说不定更多哩!俺不要你长疤,你也别想当官,要说老旦这一走十几年,翠儿受了多少苦你知道不?你要是走个十几年,就是当了委员长,俺也不愿意哩,翠儿你说是不?”
“那可不是!这二子是一时臆怔了,你别搭理他,咱板子村出去当兵几十个哩,除了偷着逃回来的,不就他老旦一个活下来的?俺那老旦脑子傻,那懂得个跑?还是你家二子机灵,现在怄个啥气?就怕他怄着气半夜折腾,三十亩地一头牛,正是干活的年纪,别早早地做坏了身子呦!”
“哎呀,俺挡都挡不住哩!就差在被窝里砌堵墙哩!不过啊,俺还真要感谢你家老旦回来,俺有年头没这么舒坦了……”
翠儿猛地想起了老旦刚回来的那天晚上,脸也不由得红了。
转眼一年过去,男人仍没有个消息,翠儿心里有点不踏实了。趁着去县里看孩子的功夫,她挑了半筐鸡蛋,自己问路找到了县政府,点名找姓找储健县长。储县长刚开完镇反会议回来,忙接待了她,答应帮她去38军驻地了解一下老旦的情况,翠儿带来的鸡蛋,储健是死活没收。
一年下来,两个孩子的个头噌噌上窜。老大有根儿变得虎背熊腰,和他爹一样魁梧,眉宇之间益发多了一股彪悍之气。老二有盼儿个子也长了不少,只是没有他哥那般威猛,依然瘦弱,但是比老大更多了份文气。两兄弟都很想爹,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他回来。
老二的学业正如亲戚所言,一天比一天好,一笔字写的极漂亮工整,连袁白先生都都赞不绝口了。他和哥哥因为没有过基础小学教育,在上初中前需要预科两年。有盼儿天生聪颖,勤学好问,架也不打了,经常挑灯夜战,学习好得常令老师们大跌眼镜。他对文学和历史有很浓厚的兴趣,一回家就拉着翠儿的手,给她讲历史上的故事。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了很多朝鲜战场上的事情,把朝鲜那边为什么打仗,是谁和谁在打仗,志愿军目前情况如何,把他娘讲得云山雾罩的。翠儿知道了咱志愿军已经把南朝鲜的首都给占了,现在两边正打得激烈,老旦所在的军队一入朝就干了几场大仗,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翠儿听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只是高兴之余也有些担忧。
储县长设法给38军驻地接待部门打了电话,并没有得到老旦和D团的消息,但是知道了38军已经被叫成了“万岁军”,忙托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翠儿,说你就放心吧,你家老旦肯定没事,这下子更牛气了,部队成了万岁军,他还不成了万岁团长?
转眼又过了半年,该是忙秋的时候了。家家户户开始倒腾院子,清理扬场,准备收割庄稼打粒儿晒谷子。这里不比黄泛区那边,谷子高梁棉花玉米都熟得不错,收完秋后的庄稼,就得准备种小麦了。八月十五一过,各家各户打点好自家的粮食,分出上缴的公粮,然后开始打大枣,蒸秋包,挨家挨户串门吃喝。
自打县里宣传开展农业生产互助组以来,才半年功夫,互助组生产模式在武元乡达到了空前规模。板子村成立了生产大队,村大队下面有一群小队,一个小队长带若干户成为一个生产小队,一个小队为一个生产组,仅一个板子村就有十七八个组。一个组的几户人家把农具和力气全部合起来用,但是土地还是分着的,只是集中力量集中突破各家的农活。县里和区里把党中央的精神传达到了各村各户。党中央认为要克服农民的分散经营困难,要使广大贫困的农民迅速增加生产,走向丰衣足食的道路,要使国家得到比现在多得多的商品粮食及其他工业原料,同时提高农民的购买力,提倡必须‘组织起来’,按照自愿和互利的原则,发展农民互助合作的积极性。互助合作之前,原有土改之后的生产模式原型是小农经济。党中央讲了,小农经济不是向社会主义的大农业发展,就是向资本主义的大农业发展,而资本主义道路是社会主义农业生产所必须反对的,因此现在一定要把其发展前途引导向农业集体化或社会主义化,就会避免农民自发地再转向纯粹的小农经济。村大队一众首脑研究上方政策有个把月,才算弄明白了党中央想干啥。乡亲们自古以来就是各种各的地,对这种新奇的生产模式很有新鲜感,也感受到了集体共同生产的高效率,这么好的办法以前咋就没人领着用呢?肯定是党中央毛主席为咱穷人昼思夜想,这才找到这么个好办法。
1951年秋天,板子村家家户户忙成了一团,到处都飘着丰收的味道。郭平原和谢老桂忙着落实公粮的定量征缴,挨家挨户都有份额,只是比例很低。乡亲们感激新中国带来的幸福,原来交给大户的地租大多化为了自己的余粮,和堆在后院的过冬粮食相比,那点上缴国家的公粮占的比例根本不算什么,众人争先恐后地把粮食交到区里以表感激之情。翠儿和几个乡亲们把要交的公粮凑成一辆大车,和村里的二十辆骡车排成一队,在郭平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向区粮站进发。他们的车上插满了红旗,鞭子抽得四野皆闻,一路上欢歌笑语,路上不停的撞见临近村子的交粮队。为了压倒他们的气势,鳖怪还在路上吹起了喇叭,一路直吹到区里才停。
真想不到,区粮站门口竟然已经排起了长龙,来自西堤北村、乔庄和西河沿村的交粮队伍早就等在那里。区粮站的工作人员显然没有想到各村村民交粮如此踊跃,登时手忙脚乱,秤砣不够,人手不足,粮仓甚至还没全盖好,正在那边着急。郭平原闭眼合计了一下,照此速度,他认为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排到板子村,想带队回去又觉得不划算,回头一看,马家台村和刘家窑村的运粮队也挨着屁股到了。他一咬牙,命令大家干脆就在马车上过夜了,交完了粮食再回村,咱们给新中国交粮,为国家把粮库塞满,种地再苦再累都不怕,还怕在车上过个夜?
既然只能待在这里,翠儿就动了去看看孩子们的心思。这里距离孩子们的学校只有十里地,离孩子们住的亲戚家里也不过十五里地,马车打个来回,夜半的时候也该回来了。翠儿央说了赶车的小队长,让他送自己一程,反正在这里也是闲扯淡没事干,更耽误不了明天交公粮,小队长痛快地答应了。
卸下粮食的骡车很是轻巧,吃饱喝足的大骡子撒欢儿一样地快跑,很快就到了县中学门口。此时已是傍晚,翠儿看到学校门口停着几辆公安部队的汽车,大门入口的大操场场上围满很多人,正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吵吵着。翠儿左顾右盼地进了门,费力地在人群中钻进去,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摊血,吓了一跳,然后就看到两个医生样的人正在给几个半大小子包扎头上的伤口,一个伤得挺重,正往被往外边车上抬。几个公安队的战士围着两个人在训话,他们的腰上还挂着枪。
“哪有你们这么手狠的?自己的同学也下得去手?说几句闲话就抡铁锹,你们爹娘怎么管教的?你爹是军官,最讲组织性纪律性,你咋就没学到一点呢?你们学校也有问题,怎么他们打成这样才制止?出了人命可怎么办?你个后生瞪什么?说你不对么?想跟我们住几天?你已经犯法了知道么?”
“这两个学生平时挺好的,尤其是谢有根,平常最是老实憨厚的,今天不知怎么了下这么个重手,我们学校是有责任的,事发之后我们及时制止了他们打架,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等我们来了已经这样了。”
一个老师堆着笑脸和公安战士说。看着几个公安围着的两个人,翠儿心里骤然感到一种不安,走进一些仔细看去,正是自己的两个宝贝疙瘩,正在那边低着头挨训,两人身上都有血渍。
“这是咋的啦?有根儿有盼儿?你们这是干啥了?你们闯啥大祸了?”
有盼儿看见翠儿,哇地就一声就哭了,急忙扑过来抱住他娘,翠儿看到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得象个馒头,眼睛剩下一条缝,忙颤巍巍地用手去摸。有根儿却没有动,身上仍然绽起一块块的肌肉,他的头上也是青痕遍布,只是没有见血,兀自恶狠狠地盯着正在包扎伤口的那几个人。
“娘,他们骂俺爸,俺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俺哥用铁锹把他们都揍了。”
“骂你爸干甚哩?你爸招他惹他叻?”翠儿一听就火了,这都叫啥事儿哩?
“他们说俺爸在朝鲜战场上没用,咱们志愿军就是因为这些原来国民党的部队打仗不行才退回三八线,说俺爸怕死,还说俺爸和美国人是一伙的……”
“哪有这样的事?谁家的野娃子?嚼舌头咋的没深没浅?俺男人在前线给新中国打仗,死活都不知道,咋了还有罪了?俺男人是志愿军,不是国民党!你们还讲不讲理?这些屁孩子咋能知道朝鲜那多事情?肯定是他们家大人在后面瞎球乱嚼,这不是反革命么?……现在不是在抓反革命么?你们公安不去抓反革命?拽着俺家孩子干甚?俺家孩子打得好,给他爹争气了,俺看谁敢动他们,谁敢动俺就和他拼了!……俺男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身上十几个枪眼,一百多个伤疤,俺男人会怕死?……我日你娘的!谁教给你们这些说道的?要是你爹你娘,看俺不撕烂他们的嘴!……这新中国有俺男人的一份功劳,现在又在保卫新中国,你们公安算个球?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教训俺家孩子?俺男人有本事,他的儿子也不会稀松,没打死他个狗日的算是他命大!”
近些年来,翠儿已经被战争的恐怖和沉重的生活压去了不少悍气。在嫁给老旦之前,她的火爆脾气曾很让她娘家人头疼,就是嫁给了男人之后也没有什么收敛,因为新婚头几个月二人天天恩爱不太出门,村子里就有闲妇嚼舌头,编造她家炕头上的趣事。翠儿知道了立刻火冒三丈,遍地找寻作战武器,拎着一把草叉就登门大闹,把那婆娘家那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吓得跳窗户跑了,从此再没人敢乱嚼这名悍妇的舌头。男人走后,日子苦了,翠儿终于知道就算自己当年多威风,脾气多厉害,离开了这个给个巴掌都呵呵笑的憨厚男人,自己心里就象少了脊梁骨般无依无靠。她开始变得谨慎小心,不招惹任何人,说话嗓门也低了很多。但是即便如此,村子里的野汉子们在这漫长的十三年里,仍然不敢上门招惹。时隔多年男人回家之后,翠儿好象又变了个人,天天脸上挂着笑,不管见了谁都和颜悦色,从不去和他人计较便宜,她终于明白,她的一切依靠以及这个家庭的未来,都决定于那个重返战场的男人!有了他,自己心里就无比踏实,什么吃苦受累忍气吞声都可以不去理会了。故孩子们挨凑她倒不很在意,却丝毫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被人随意污蔑和侮辱。
几个公安队战士被这个女人镇住了,只听说过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儿子,没想到这孩子们的娘也是个如此悍妇!看着她那幅恨不得拼命的架势,几个才二十出头的公安队战士们一时束手无策。
“这不是解放同志的媳妇么?哎呦原来是翠儿你啊!”
人群里钻进来一个人,一身干净的中山装,脸上笑呵呵的,竟是去过家里的储健县长,他后面还跟着几个人,看上去都是政府的。
“储县长?您听见信儿了?我们能自个处理,还劳您跑过来干啥?”公安员忙说话了。
“能处理?有你们这样处理的么?” 储健的脸一沉。
“我都知道了,五个人对两个,两个人却把五个人打了,本来是学生打架,谁打谁都是屁大点的事情,可是事情小,问题却大!现在是什么时候?咱们志愿军在朝鲜多么艰难?怎么还有人在后面说胡话?还有没有点思想觉悟?谁把谁打着了都是小事,政治思想觉悟上出了问题,这才是大事。还记不记得毛主席前些日子说的‘三件大事’?你们公安部队难道没有传达么?谁在这个时候破坏抗美援朝和土改,谁就是要被坚决消灭的对象。今天两边都动了手,也都受了伤,谁轻谁重相互都不再追究了,但是这个事情要掰扯清楚,那几个骂老旦同志的,学生还小,学校是要加强教育的。你们还要去他们家里调查调查,看看这个言论是怎么出来的?如果没有反革命倾向,也要对他们的家长进行及时教育……”
“储县长,有一个学生他爸是刘副书记……”
“刘副书记?那就更不应该了,是谁也不行!亏他还和我一起在伏牛山打过游击,革命觉悟都哪里去了?回了县政府,我会在党委会上亲口骂他……你们是学校,一方面要为人师表,一方面要加强学生们的思想教育,还要时刻关注志愿军家属的思想和学习状况,加强同学们的团结工作。所以我说,学生们因为这种问题打架,主要责任不在他们,而在于你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好在没有出大问题,要是出了人命,你们也罪责难逃!”
翠儿一看有县长撑腰,这县长听上去也打过仗,反倒自己的气有点弱了,鼻子一酸,呜呜地哭了起来,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掺着翠儿,不去理会那几个公安了。
“储县长放心,我们一定加强这方面的工作,这个你放心……”
校长一头是汗,看得出很是紧张。
“翠儿啊,你也要注意一下啊,别管这几个孩子们说什么,学校里的事情,毕竟现在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么,情况不明,咱们也别把矛盾扩大化。孩子们都还小,预科还没上完,后面还要念初中高中,要想个长远。有些事情他们掰不出个轻重,犯点思想错误难免。往后还要一个学校念书,你的孩子们出口气动手这个难免,但是手下的太重,出了大事怎么办?出了人命可是要吃官司的。就是他们说得再不应该,这不是有政府出面呢么?所以了,老旦同志在前面打仗,这家里和孩子们一定要安生哩!你把气消消,这个事情我们来处理,你别挂念在心上,要相信政府,啊?”
翠儿气已消去大半,看着一个学生额头上还在渗血,这时倒有点可怜他们,毕竟他们都和自己儿子们一样,才过了啥球也不懂的年纪。说几句胡话就被有根儿追着打成这样,自己这个儿子也是够横的。
“储县长给咱们作主,俺听政府的……”翠儿抹着眼泪说道。
“行了,这事情就这么处理,受伤的孩子们都去县医院看看,重的住院治疗,费用学校出。等伤都养好了,王秘书你知会青年团县委,组织县里面再开个抗美援朝支援大会,各学校师生都要参加,集中进行一下‘三件大事’的学习和教育工作。”
这件事请在储健县长的处理之下迅速地平息了,无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几个孩子伤好了之后不久就又在一起读书和劳动了,还成了不错的朋友,矛头一直对外,开始联合打外校的来犯者了。十四年之后,在储健县长决定自杀的前夜,他才知道这个“一中事件”竟然也成了自己被打倒的理由之一。
“娘,俺要参加志愿军!”
一直沉默的有根儿突兀地对翠儿说道,翠儿才缓和下去的怒火仿佛被浇上了一桶汽油,瞬间就又升腾地燃烧起来。
“你个娃子吃错药了?你去那里干甚?有你爹一个让人操心的还不够俺受的,还要添上你个笨娃子么?你才多大年纪?十四岁!你爹当年被国民党硬拉去的时候还二十岁那,莫不是打人打上了瘾,想上战场去杀人了?再敢胡嚼,看俺打不烂你的腚!”
两兄弟受的都是皮外伤,没几天就光鲜如初了。但是这件事让两个孩子都有所成长,老大明显变得更加沉稳,不哼不哈不说不笑,几个月下来象是长了三四年;而老二则变得思维敏捷能说会道,国家大事和政治风云都能说道个有板有眼,照他的话讲就是需要学会利用理论武装自己的头脑以保护父亲的革命成果。
翠儿后来想起别人骂自己男人的话,就问有盼儿,志愿军退回了三八线是啥意思?有盼儿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说朝鲜战场打了两年,现在两边开始僵持了,志愿军前几仗赢了不少,后来美国人换了将军,防线也加强了,志愿军补给跟不上去,无力再大举进攻,美国人反攻,志愿军吃了点亏,退回了三八线,到了这里,美国人再也不能往前推进了。
“那就是说,你爹他们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美国鬼子不是纸老虎么?怎么你爹他们还能打败仗?”
“啊呀娘呦!纸老虎是美帝国主义,不是美国鬼子,在朝鲜战场上,美国鬼子的军事装备和协同作战能力,比咱们志愿军要强得多。空中、海上全是人家说了算,而且在白天基本上也是人家说了算,据说在最初的战役里,有不少志愿军没有冬装,他们是穿着夏天的衣服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和美国鬼子干那,冻伤冻死的人比牺牲的人还要多。志愿军能在前几次战役打赢美国鬼子,靠的全是象俺爹这样的不怕死的一股子士气哩!”
“那可咋打仗哩?咱们村儿缝出来的那多棉衣棉裤,咋了不给他们都运过去哩?就让他们那么冻着?”
“娘你又不懂了,美国鬼子控制着天上,他能让你大摇大摆地送棉衣过去?别说棉衣了,他们有一阵子把咱们的运输线轰炸得连一根萝卜都运不过去,战士们因为没有蔬菜吃,很多得了夜盲症,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东西,这才失去了在晚上进攻的优势。”
“啊呀,咋会这样哩?那你爹他可咋办哩?”翠儿被有盼儿说得坐立不安,急得在屋子里面乱走起来。
“娘你别急,俺知道现在好了,咱志愿军和美国人在谈判哩。咱志愿军现在的装备可好了,苏联老大哥帮了咱们。咱们的武器弹药和衣服食物也想方设法突破了鬼子的空中封锁,现在前线上,咱志愿军兵强马壮,着急了还能给美国人狠狠来一下子哩。”
“你个娃咋知道这多哩?你从哪里听说来的,咋说的象你瞧见一般哩?”
“俺同学他爹是军队里的干部,他经常看些内参给咱们说,还有……”
“还有甚?”
“娘……你知道了别骂俺啊?”
“俺骂你干球啥?快讲你从哪里知道的哩?”
有盼儿笑嘻嘻地拉着他娘的手,把她一直拉到后面的农具房里,进了门反手掩了,再掀开一道布帘,原来放白菜和高梁杆子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小房间,有根儿正在那里听着一个盒子,那个盒子长相古怪,象是个烧烂的火炉子,插了几根电线,电线一边连着那个盒子,一边连着放在破脸盆里的一大块黑石头上,石头上还绕着一圈一圈的铜丝。
“哥,让咱娘听听!”
有根儿把目瞪口呆的翠儿按坐在长条凳子上,用手去拧那个破盒子上一个缸子盖儿做成的把手,一边拧一边转那个破脸盆,终于,在一个破喇叭发出滋啦滋啦的一阵声响之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美联社报道,中共军队于20日凌晨,集中了约一个师的兵力,在三八线东部地区向我联合国军某部及大韩民国第九军32师防御阵地发动了一次猛烈进攻。中共军队炮火非常猛烈,其间有著名的喀秋莎火箭炮,我联合国军某部与大韩民国防御部队经过一昼夜激战,击退了中共军队的进攻,现正在发动就地反攻……”
“这……这个是咋回事?这堆破烂咋了能说话哩?好象说话的还不是咱们这边儿的?”翠儿象是看见地里冒出个鬼,惊得差点从板凳上弹撞到房顶。
“娘,这不是破烂,这是俺自己做的矿石收音机,是咱们老师在物理课上教的,说话的这个频率是美国的一个台,一天只播几个小时普通话……”
“收音机?俺的天爷呦!你们两个小阎王,这是收听敌台哩!这是反革命干的勾当哩!你们还想不想活了?你们这两个不要命的货呦!”
翠儿吓得手脚乱颤,她一边低声骂着,一边四处寻找铁锤和镐头,想要一下子砸烂面前这些恐怖的物件。
日子一天天过去,板子村似乎从未如此地祥和安定过。村口的广播里讲,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农村形势一片大好,农村生产互助组已经在全国农村范围内基本建立,粮食产量已经恢复到了鬼子来之前的水平。
这一年多里,孩子们的个头如玉米杆子一样蹭蹭上窜。老大的个头和体魄已然超过了他爹,老二虽然瘦弱些,个头还没赶上他爹,却长得一身精悍,举手投足之间,比之老大更多了一份浓厚的书生气质。翠儿眼看两个孩子快长大成人,各有各的本事和心智,大有将来超过他爹的态势,这心里比看见地里丰收还要舒坦。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胖了,这和当年老旦离家之后自己一年就瘦成个皮包骨可大不一样。广播还天天在说板门店谈判,翠儿自忖,既然两个冤家对头都能在什么“店”里坐下来谈判,估计再不会干啥大仗了,男人就该回来了。
三个月前,板子村有了自己的邮政所,第一封信是郭平原在东北的亲戚寄来的。由于农忙已经过去,全村的闲汉们没事就等在那个刷了绿漆的小房子前面,等着看谁家有信来。邮递员是走着来的,小伙子个子不大,相貌也平常,腿脚却好使。他从县里下来,一个星期内可以把方圆50里地的所有村子都走遍,每到一处都受到各村的热烈欢迎,据说还有不少姑娘稀罕上了这个天天串村子的公家人。郭平原的那封信几乎在全村大人的手上传遍了,人们虽然大多看不懂信封上的字,可却认得上面的日期,众人掐着指头算计半天,就纷纷惊叹于这信的速度了,东北那么远的地界儿,只半个月就到了,这不赶上八百里加急了么?
这一天下了大雪,各家各户都闷在炕头上不出门。很快就要过年了,各家女人都开始准备过年的吃喝和衣服,手巧的还剪些窗花准备着。牲口都入了圈,冬小麦已经用粪盖过了,田垄里还撒了麦糠和碎秸杆用来防寒保墒。村民们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里都美滋滋的。这哪是下雪那?简直就是下粮食哩!这么好的雪,明年开春麦子肯定长得好。翠儿一个人在院子里面瞎收拾,孩子们明天就回来,她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坐不住,跑出来看看鸡棚会不会被雪压了,刚给鸡棚加了几根棍子支角,大门就被人捶得山响了。
“刘玉翠同志在家么?”
“你是谁哪?”
“俺是邮递员牙子,有嫂子你的信哩!”
翠儿一怔,俺的信?也就几秒钟的功夫,翠儿高兴得几乎蹦了起来,手中的棍子杵着了窝中的鸡,把一众睡得香甜的母鸡捅得咯咯乱叫。除了自己的男人,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给自己来信。
拉开大门,翠儿看见一个白人,这个可怜的邮递员被雪裹了个结结实实,胡子眉毛都白了,喷出来得也是白气,冻得直打哆嗦。他的手里举着一封信,上面几个红红的字煞是鲜艳。
“这大雪天的,黄鼠狼都不出窝,大兄弟你咋的还往这里跑哩?快进屋来,炕上暖和。”
邮递员牙子也不谦让,快步进屋,在门口抖落一身的雪,一屁股就上了炕。
“翠儿嫂,要是别人的信俺就不来了,这大雪天俺还怕路上野狗叼哩!可俺接了信一看,是东北部队寄来的,俺哪还坐的住?管保是你家爷们在朝鲜那边当兵哩!可到了你们村,村口连个鬼影都没有,邮政所那厮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俺是敲了几家乡亲的门才找到你这里哪。”
“那可辛苦你了……哎呀兄弟,你暖和着,快把信给俺看看,急死俺了。”
翠儿拿过那封信,仔仔细细拆了,摊开来却只认得开头的“翠儿”和最后的“老旦”几个字,脸红着急地问那牙子。
“牙子你认得字,帮俺念念。”
牙子揉了揉冻红的眼睛,慢慢地念道:
“翠儿,俺是你男人。现在才给你写信,是因为这一年多来一直没功夫,这边打仗活忙,俺也不太方便找其他同志帮俺代笔。你们都还好吧?俺到了朝鲜才半年多就打了几场大仗,俺带的部队很让咱志愿军长脸,把美国鬼子和南朝鲜鬼子们打的那个球象就甭提了!还立了集体二等功。俺又攒了几个章,而且朝鲜人民军还给咱们也发了军功章哩!上面的字全是朝鲜字!可俺命不好,只负了点伤就被抬回东北了,养伤养了半年多,医生们不让俺乱动,就胖了一大圈。伤好的很利索,你别心里瞎惦记。俺自那以后也再没有进去过鸭绿江那边,现在咱们志愿军正和鬼子们谈判哩,国内补充了很多新的部队去朝鲜,看样子是用不上俺了。不过也说句实话,俺带的那个营几乎都牺牲在第二次战役了,再回去带的又是生面孔,没啥意思了。这回又让老婆你说着了,俺真命大。
“这一年多来,俺受部队的调遣,一直在后面做入朝部队的战前动员工作。俺现在是战斗英雄哩!成天给入朝部队介绍对付美国鬼子的经验。现在前线上虽然还是天天打炮,可是大仗已经有一年没打了,38军已经撤回来休整,俺也没有原来那么忙乎了。前天,团里政委告诉俺,说俺的任务完成了,俺可以回家了,俺那个高兴呦!这不,俺半夜就拉着小李同志给你写信了!
“俺准备下周坐军列先到郑州,再从郑州往县里去,那边有部队接待,一路上都有安排。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估计俺已经在路上了。孩子们都在县里上学吧?你就到县里去找孩子们,俺应该先到县里,部队已经通知了他们,咱们在那里见面吧。这次回家,俺就真的是哪也不去了,俺也再不打仗了,就拉着你过日子,这往后的日子啊,俺想一想,这心里就乐哩!
“对了,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俺已经入了党,是师政委点头批的,俺已经举手宣过誓了,现在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了……”
在一个不眠之夜的第二天一大早,翠儿拎着个包袱就出门了,起早喂牲口的乡亲们很是纳闷,这婆娘一大早要干啥去?
“翠儿,为啥这着急忙活的,干啥去?”
“俺去城里找娃子们,他爹就要回来了!”
“哎呀,那可是哩,老旦可回来喽!”
“可不是,俺这心都快盼碎了呦!”
“和村长打了招呼没有,让他也安排一下啊?”
“嗨!人家那么忙,就不用瞎忙乎了,不用敲锣打鼓地弄排场,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么,以后日子长着哩。”
村口的大道上仍有不少去区里交粮的马车,翠儿找了个空点的上去,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深冬的寒风很是刺人,她把头巾蒙在脸上仍然挡不住嗖嗖寒意,可她的心里热乎乎的。怀里面焐熟的几个红薯和鸡蛋仍然有着余温,那是给孩子们的一点惊喜。赶车的是一家子三口人,是西堤北村路过的,趁着男人交粮,他的孩子和女人也顺便去县城里看看,天还没亮就往外赶了。
“大姐,这大冷天的,这么早去城里干啥那?”
“哦,俺去县里接孩子们回家,他爹要从朝鲜回来了。”
“呦呵,你们是军属啊,光荣光荣!你男人替咱们保家卫国,咱们才有这么好的收成哩!恭喜你了大姐,他回来了你就不惦记啥了吧?”
“是那!他能回来,俺这心就落进肚子里了,这一走两年多,昨个才有信过来,说现在已经在火车上往家里赶呢!”
“哎嫂子?你男人是啥官儿啊?”
“去的时候是个营长,现在俺不晓得,他说自己现在是个战斗英雄,也不知道升官了没有。”
“咱们村上礼拜回来一个,是个排长,咱们村里可重视了,区里把公粮免了,还给了一年不少抚恤粮食那!”
“咦?那可奇怪了啊?莫非打过朝鲜的国家都有这个政策么?”
“是哩!只是那个排长少了条腿,区里是按照伤残军人复员给的政策,你家男人说自个儿回来,肯定完完整整的,就不知道国家还给啥政策了!”
翠儿闻听这话,心猛地一揪,老旦并没有在信里说自己安然无恙,她不由得略带怨恨地看了那女人一眼。赶车的男人便似乎有些觉得,给马狠抽了一鞭子,回头说道:
“嫂子,别听俺婆娘胡嘞,她是个吃草料长大的,只知道炕头上养娃,没啥见识!国家早就有政策,村子里喇叭都喊过呢,你家男人回来了,区里和县里都有复员安排那,没准儿还当个大官哩,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那女人听了,恼恨地瞪了男人一眼,嘴一瘪不说话了。翠儿一时也找不出话来,也低着头自己瞎想。赶车的汉子冻得呲牙咧嘴,拿口罩一捂只顾抽鞭子,就只听着马蹄在坚硬的土地上磕出一串串轻快的声音。
天亮了,一不小心,那火红的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蹦了出来,把马车和上面的三个人镶了一圈金边儿。翠儿望着红彤彤的太阳,心里渐渐地又暖和起来,她摘下头巾,尽情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心下念道:嗨,想那多干啥哩,男人活着回来了,还有个啥担心的!老旦不是说他的营差不多死球光么?他能活着回来,还有个啥不情愿的?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
孩子们听说父亲要回来了,两人高兴得一把将翠儿抱了起来,又忙不迭地向学校请了假,跟着翠儿来到了县政府。储健县长看来早就知道了,见他们来了只一怔,随即就挠着头说笑了。
“呦,翠儿,看来你家解放给你信儿了哦。我还寻思着你们个惊喜那,你们到的真快,部队给我们来电话了,解放今天上午就会到军区里,下午就能到咱们这里,我这里正布置接待那,哎,别站着,快坐快坐……”
“县长,俺家老旦这次回来,没啥任务了吧……”翠儿嗫嗫地问道。
“娘,你这不是瞎问么?储县长是地方的,爹的任务是部队里派的,县长哪能知道那?”有盼儿对母亲的糊涂很不以为然。
“是那,孩子说的没错。我只是个地方官,部队的事情不晓得,不过根据形势看,朝鲜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咱们和美国人已经谈判了很长时间了,大仗打不不起来了,而且……嗯,这个,我觉得就是还有仗打,你家老旦也不回去了,他该歇歇了……他为国家做了这么大贡献,国家也要为你们一家考虑考虑不是?你就放心吧!”
“县长,俺爹这次回来,有啥复原政策么?他会当个啥官儿么?”
“哦……这个么……部队和市里的复原办公室都还没有安排,估计很快就有动静了。嗯……走,我请你们娘仨吃饭去,孩子们半个月没回去了吧?我请你们吃顿好的去,就吃那个羊肉烩面,吃饱喝足了,下午迎接你们的英雄老爹。”
老旦跳下汽车的那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们那惊恐的眼神,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着慢慢地走向他们,旁边的县里干部们都是一派知情的样子,老旦忙和他们握了个手。
“解放同志,你可回来了,翠儿他们想死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储健看着面前这个军人,竟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说。战争让这个人变了个模样,他的头上和脸上又多了几条深深的伤痕,有弹片划出来的,也有灼烧过的痕迹,军帽檐下面有几个地方已经没了头发,露出颜色不一的伤痕颜色。老旦的一只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牛皮做的眼罩,这个眼罩很新,一看就知道是刚做的。他穿着一身崭新得体的军装,上面整整齐齐地挂了四个精致的军功章,侧面看腰杆依然硬朗挺直,正面看却仿佛有些歪斜,走路明显有点跛。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袖管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一阵风吹来就贴附在了腰身上……就算是事先已有思想准备的储健一时也难以接受,他习惯性的伸出双手,想和老旦来个热烈的握手,最后只是握住了他那满是硬茧的粗糙右手。
孩子们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他们不曾想到英雄的父亲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如今回来却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无法想象他经历了什么样的战斗,也无法想象他如何才活着回到这里。两兄弟只悻悻地望着父亲,紧张地站在母亲身后,竟手脚颤抖起来。
翠儿看到他跳下汽车的一刹那,差一点晕了过去,这还是自己的那个男人么?不是部队搞错了吧?但是当他冲自己笑的时候就不再怀疑了,她心底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痛苦和悲凉,自己那个伟岸英武的军人丈夫,如今竟然变成了一个残废!他的一身军装和军功章虽然鲜亮,却仍然遮不住一身的残态,唯一不变的,是他看望自己的目光,还是那么的热烈和憨厚。不知不觉,男人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他剩下的右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翠儿这才从惊愕醒转过来,那热乎乎粗拉拉的手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男人,他活着回来了。
“你……你遭罪了呦……”
翠儿一把将老旦紧紧抱住,呜呜的哭了起来,冰凉的军功章扎疼了她的脸,让她觉得十分难受。
有根儿和有盼儿也镇定下来,走到父亲身边,腼腆地看着他。有盼儿劝翠儿道:
“娘你别难受,俺爹能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部队打的都是大仗硬仗,俺爹命大,都是你天天保佑他才平安的那。”
“是啊娘,俺爹现在成了保卫新中国的战斗英雄,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这不都给他发了军功章么?这是咱家的光荣哩!以后咱们腰杆子更硬了,看还有谁敢嚼俺爹的烂舌头不?国家不毙了他们?”
有根上次把几个胡说八道的人打得差点残废,事情虽然过去了,可心里还是有些疙瘩。储健见老旦听不明白,就搭茬道:
“前年的事情了,有孩子乱讲战场上的事情,我已经让部门严肃处理了。你这孩子可虎性,差点把人打坏了,有你的风范哩!”
老旦看着两个已是成才的孩子,一股暖流从心底泛起,一口踏实气从嘴里叹了出来。他扶起翠儿,细声问孩子们道:
“你们总算长大了,没让你娘操心吧?学上的怎么样?”
父亲问了话,两个孩子都松了一口气,老大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斜着眼睛看有盼儿,有盼儿仰头说道:
“俺学习没问题,考上初中就是名次问题,俺哥不行,班里倒数第二,俺怎么帮他他也不开窍。不过俺哥练体育好,纪律性也比俺好,俺觉得他还是参军的好。”
“你个臭小子,啥时侯变得油嘴滑舌的,你和你哥的前景你都安排了,你给俺是不是也安排好了?”
“那俺可不敢,但是俺想让爹和娘以后歇着,过你们的舒坦日子,以后就看俺哥和俺的本事了。爹娘放心,咱们俩肯定能接好俺爹的班儿,决不给俺爹丢脸。”
老旦用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拍有盼儿,心里热乎乎的。养儿子还是划算啊,早早地就顶用了。自己已然成废人,干不了下地的活儿了,看到儿子们都成了器,他心里很踏实。他自觉为了保卫新中国,已经用尽全力,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虽然自己在第一次重要的战斗中就重伤回国,没能继续参加后面的战役,但是那一战所建立的功勋已经在全军、乃至全国广为宣传,可谓功盖三军。在东北后方养伤和训练新兵时,但凡有人知道他是38军三所里一战的英雄,无不肃然起敬,连后上来的一个主力师师长都给他敬礼。老旦在后方把在三所里的经历对不同的部队讲了几十遍,每一次都令自己热泪长流,每一次都让战士们热血沸腾。他自信自己已经是新中国一个真正的英雄,那几个沉甸甸闪亮亮的军功章和两块联挂的“光荣军属”牌子,让他觉得再不用担心什么过去的事情了。
县政府得到了部队的通知,考虑到老旦已经成了残废复员军人,不便于再担任原来预留的副区长职务,国家按照一级残废的标准给老旦同志落实了伤残抚恤政策,发放了残废金粮和抚恤金。在这一年,国家已经把发放残废金粮换成了发放抚恤金,县政府考虑到老旦的情况,给他落实了双重政策,残废金粮一次性发放了八百多斤小麦,伤残抚恤金则在每年的1月和7月去县政府民政局领取,对此,老旦掂量再三,也觉得十分满意了。
第二十章 离去与归来
回到板子村,老旦又一次受到了全村乡亲们的隆重欢迎,板子村口鞭炮响成一片,喇叭吹破了天,简直比当年大户人家娶亲还要热闹。村干部们对这次迎接英雄回家异常重视,提前就做了准备。鞭炮准备了几十挂,接风酒也准备了好几坛,还设了红布包裹的条案,准备来个“英雄归故里,干部喜相迎”的动人场面。
但是,当老旦可怕的眼罩和轻飘飘的左臂袖管跃入乡亲们的眼帘时,喇叭就突然变哑巴了,只有鞭炮还兀自在那里“噼里啪啦”地响着。乡亲们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村干部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几人早蕴酿好的一套说辞也忘了个干净。还是郭平原率先打破尴尬,趋步向前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老旦的独臂右手,热情洋溢道:
“解放啊,你总算让乡亲们给盼回来了!你可是咱们的大英雄啊!乡亲们,咱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咱们的英雄,老解放同志凯旋归来!”
郭平原迅速给“喇叭队”打了个手势,喇叭声热热闹闹的又起来了。乡亲们这才一拥而上地向老旦问寒问暖,哪还管村干部们的什么安排。乡亲们惊讶于老旦的巨大变化,几个要好的伙伴看见曾经威武强壮的老旦已经变得如此衰败老迈,走路都走不直,都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两年不见,村支部书记兼村长郭平原胖了一大圈,站在村口体积甚大。他原本光秃的头顶竟然又长出了头发,密密麻麻的还根根直立,老旦不由得用手去摸。郭平原呵呵地笑了,说这全是你们志愿军的功劳,把美国鬼子打跑了,他在村子里就不用天天盯着大家赶制军需品,觉睡得多了,肉吃得多了,头发就长了出来,这象征着咱板子村欣欣向荣的前途哩!副村长谢国崖煞是嫉妒郭平原那争气的头顶——这分明显得他又比自己高了半头,敌人的这种优势非得打压打压不可,便出言道:
“老旦啊,郭书记这可是想你想的!人家想人是越想越瘦,越想头发越少,可咱郭书记不一般,越想你头发越多,越想你上膘越快。老旦你要再晚回来两年,这村口就站不下他了,他得到大道上去迎你,你隔着五里地就能看见他的肚子,没准还以为是站牌哩?”
郭平原此刻对谢国崖的尖酸调侃已经毫不在意,他的脑子里瞬间想到的是老旦这一残疾英雄回家,可能给自己的位子带来威胁。看来这人区里和乡里的大干部是做不成了,可是直接将自己这个村书记兼村长直接顶掉,还是绰绰有余的。谢国崖和谢老桂等人资历还不够,尚不能构成威胁,但在自己和老旦之间,他们毫无疑问更愿意由老旦这个本家人来当村支书,更何况老旦是全县闻名的战斗英雄,在县里都有威望哪……郭平原心乱如麻,越想越心虚,把谢国崖的话全当放了个屁。
“老旦啊,全村百姓可惦记着你哪!你可给咱们板子村长脸了,咱们去区里面开会,区领导们都在问咱们的38军英雄几时回家哩!咱们在外头给板子村办事,腰杆子那个硬哪……”
“老旦,你现在是将军了吧?可了不得了!这些个军功章是啥意思?回头跟乡亲们好好说道说道?”没等郭平原说完,村团支部书记谢老桂指着老旦的胸前插了嘴。
“老桂你净抬举俺,俺哪当得了将军哩?这些都是军功章,不是官衔,回头跟你念叨吧!”
“哎……乡亲们让一让,让老旦早点回家里歇息吧,他身子不好,又走了这么大老远的路,有什么问的关照的,等过两天再说。咱们村到时候搞个英雄报告会,让解放同志歇过莫来好好给咱说道说道他的英雄事迹,大家散了吧……”
郭平原见机行事,后面的事情怎么安排还得好好思量思量。咋的也要先看看风向,看看区里的意见和县里给老旦落实的政策再说不迟。
老旦一家四口盘在炕上,围在热腾腾的饭桌周围吃着团圆饭。翠儿发现男人的酒量不如以前了,才几杯酒下去脸竟红了,额头也渗出汗来,他拿着筷子的右手也在发抖,挟菜还有些困难。翠儿一边帮他倒酒挟菜,一边帮他擦着额头的汗水,心底里怜惜的要死脸上却不敢露出来。老旦看出来老婆孩子的眼神,只是淡淡笑了笑。
“翠儿,俺没啥,这是一年来的老毛病了,去年比现在要严重多了,医生说以后会越来越稳当的。”
“爹,你跟俺说说三所里的事儿,是不是你们夜行八百里端了鬼子窝哪?”有根终于问出了他最感兴趣的话。
“傻小子,那是唱水浒戏哩!咱志愿军一没汽车二没飞机,哪能夜行八百里?不过咱们一个营一宿的功夫跑了一百六十里山路,卡住了鬼子大部队的退路,这可是真的。”
“一百六十里?那不是快到了省城么?还是山路,你们可是咋跑的哩?俺坐马车都要两天哩!”
“上面下了死命令,就是累死也要跑到,咱们大家都把命拼上了。不过,真的累死了不少战士,俺也累吐了血……你见过累死的人么?一口血喷出来,一头栽在地上,再摸他已经断气了……”
“你快别说了,真够罧人的……”老旦的话吓得翠儿脸都白了。
“俺这身子虚,其实不是战斗里受伤落下的,就是在那次跑路里累的。医生告诉俺,这叫伤力,好多战士都落下了这个病,一动弹就头晕眼花犯恶心,哎……俺这辈子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你还想啥哩?俺再也不让你干活了,俺以后就和孩子们伺候你,供着你,没事情连这个门都莫出去……”翠儿终于忍不住又哭了。
“爹,你们都那么累了,还能打仗?还能挡住鬼子?”有盼眼睛也红了。
“娃子,你不明白——俺其实也不大明白,当时坚持到三所里的战士们一停下来,吐血的吐血,翻白眼的翻白眼,都和死狗一样。可是一听到鬼子来了,各个就眼睛红了,根本不知道累不知道困,八十斤的弹药箱,一个不过一百斤的小个子士兵,江西的,一个人扛起来就上了山……可惜他被炸弹炸死了……”
“爹,你的胳膊……”有盼摸着父亲的袖管,轻轻问道。
“就是在山顶上,你爹和2连最后六个战士死守山头。敌人的炮火太厉害了,我被从山顶炸到了半山腰,肩膀当时一凉,胳膊就没了,还有两根肋骨,半片肺叶,都摘了……你们莫要难过了,俺能活着回来,这已经是老天爷心疼咱们一家子了。整个侦察营活下来的才几十人,胳膊腿儿全乎的只有十几个……唉……你杨北万叔叔,我连个尸首都找不到,炸没了,没了……”
“真可惜北万这后生,咱村里多少妹子惦记着他哩!连家还没回,咋的连个尸首都留不下?真是的……”翠儿擦了一下眼角说道。
“爹,你当时害怕不?”有根红着眼睛问。
老旦看着孩子,脑海中回忆起那血腥的场面,多少次和后方的战士们讲起这个故事,自己都热血沸腾,哪有什么害怕?当时只想到中国人民志愿军38军的光荣。可如今,孩子那真诚的眼睛让他踌躇了,他轻轻摸着孩子的手说:
“要说不怕,那是假的,爹倒不是怕死,大战场见识得多了,也死过好多回了,俺怕的是再见不到你们,再也回不了家哪!”
“这下好了,仗总算打完了,毛主席保佑咱们,你能回来,俺和孩子们心里就踏实了。你也把心踏实下来,好好养身子吧……真是的,今年你虚岁才三十六哩,都老的象五十的人了。”
“娘,仗还没打完呢,我们和美国人在板门店还在谈,我们的部队还在和敌人对峙,战线上仍然有局部战斗,板门店只要谈不好,这战争就没有结束。”有根眼睛盯着手里把弄的军功章,认真地说道。
“那也跟你爹没关系了!咋的,和美国人谈不拢,还得把你爹这个残废身子拽过去打仗么?中国没人了么……”
“有啊娘!爹回来了,俺去保家卫国!”有根猛地站起身来说道,手里的军功章掉到了地上,把老旦和翠儿都吓了一跳,“你胡勒啥哩?要吓死俺不成么?你爹都这个样子了,你还争着抢着去战场上送死?你活腻了么?”
还没等老旦说话,有根硬梆梆地回答道:“娘,保家卫国是件光荣的事,俺爹回来这光荣的样子您也都看到了,爹以前帮国民党打仗就没有这样的。爹这个样子俺也觉得心疼,但是俺更觉得骄傲。俺爹是保卫新中国的功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8军的英雄,俺和有盼走在县城里都觉得脚底下带风。其实啊娘,俺家能够过上安生日子,俺和有盼能够到县城上学,都仰仗着咱爹以及那千千万万和俺爹一样的人在那里保卫国家,这都是共产党毛主席给咱们创造的。国家花了数不清的钱、牺牲了数不清的人,就是为了把美帝国主义挡在国门之外,咱可不能说跟咱没关系了!中国跟美国佬虽然谈判那么久了,可那边的仗还在继续打。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有义务接过爹的班来,替俺爹去保家卫国,咱们学校也是这么教的哩!”
老旦急欲出口的一肚子话,被大儿子这番振振有辞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他默默地看着有根,终于发现他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后生了,他已经在自己思考他的前途,判断这个国家的事情了。儿子说的话和在部队里听到的几乎一样,甚至自己也曾在动员会上说过,这道理是没错。但是,一旦这个道理放到自己的儿子身上,还是一万个不情愿,战场上的残酷和不可预知,使他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的儿子参军。可儿子大了,已经有了他们自己的主意,自己是他们的榜样,是他们赖以自豪的英雄父亲,自然就会向往部队。老旦无奈地喝下一杯酒,慢慢说道:
“有根啊,爹知道你的意思,你能这样想,爹还觉得高兴,这是说你们着女人的名字,气喘吁吁地挥舞着手里的信。女人索性把剥掉一半毛的母鸡扔在地上,只胡乱洗了几把手,粘着满身的鸡毛就上了炕,蹑手蹑脚地摸着儿子的信。她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将八张信纸在桌子上仔细铺平了。老旦忙探过去,急切地用自己在东北学习的识文断字本领勉强阅读着。
爹,娘,你们都好么?有盼也好么?
儿子先斩后奏,违抗父命参了军,给爹娘陪不是了!儿子一直想参军,想为新中国贡献青春和力量,接上俺爹的光荣班,可总是没有机会。直到那天部队过学校,俺的血都往头上涌啊,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了,就一咬牙上了军车报了名。爹和娘的心思俺都晓得,你们怕俺有个闪失,觉得俺还小。其实啊,俺在部队里挺显大的,俺说自个虚岁才十八,好多同志不信哩,说俺咋说也有二十五了,呵呵,谁叫俺长得这结实哩?我在这边很好。
爹,俺现在隶属咱38军B师F团,是5连的一名战士。你当年是在C师,可咱们师的首长们都知道你们,听说俺是你的儿子,都对俺很照顾哩。过来朝鲜半岛这半年了,一直在后方做运输保障工作,天天修公路和桥梁,各种武器都操练的精熟,可就是没朝敌人放过枪,一直在干工程兵的活。直到这个月才跟着部队到了前线,才打了第一枪,俺运气好极了,第一枪俺就敲死一个南朝鲜敌人,是个中尉军官哩!呵呵,碰巧他露出了半个头被俺瞅见了。
咱们连现在兵强马壮,全编制两百多人,重机枪班和轻机枪班、迫击炮班都有,我们有57毫米无后坐力炮,还有咱们国家自己产的90毫米火箭筒。这都还不算啥,尤其是还有几个文化教员,爹啊,你羡慕吧?自打入朝以来,咱们部队什么时候装备这么全过?你们那时候一个营也没有几个文化教员吧?因为俺上过高中,连里也让我兼任了文化教员,和谷中蛟副排长一起担任战士们的书信代写和代读工作。这个任务很重要,同志们一收到国内的信,就欢天喜地地跑来找我们——上个礼拜山西来的排长桂平同志家里来信,说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家人让他爹给女儿起个名字,咱们全连指战员想了一晚上,最后用了我给她取的名字,叫桂乙可,俺起得好听么?同志们都说好,信已经从前线寄回他老家了。现在咱们部队的后勤保障非常通畅,军队邮递部门的工作也做得非常好,去年你的信寄到家里几乎要一个月,现在不到二十天你们就可以收到了。咱们现在已经从团里搬回来了刚从国内运来的棉衣,那新棉花味道啊,就象咱们村子做的,不过首长说等作战任务完了之后再发,呵呵。你们那会儿要12月份才发冬装呢,俺在望远镜里看到,被俺打死的那个鬼子也没换棉衣哩。
咱们师长叫翟方禹,也是咱38军的响当当的人物哩!当年你们C师在三所里阻击敌人的时候,咱们B师突破了敌人的硬骨头——土耳其旅的防线,然后奉命迅速向三所里方向支援,也创造了不小的奇迹。最终靠近了龙源里,才使得C师得到了及时的支援,获得了战役的最终胜利。爹,我真遗憾啊,如果能够早一点来参加志愿军,或许能够和你在一场战役中共同杀敌哩,俺错过了多么伟大的一场战役啊!
不过没关系,现在俺总算到了前线。看咱们师的动静,估计要发动新的攻击了。首长做过好多次战前动员了,说咱们在前线打得越好,国家在板门店的谈判就越顺利,美帝国主义在谈判桌上耍滑头,咱们就要在战场上让他们受教训。
咱们在项里北山阵地和敌南朝鲜第九师面对面顶着。对面的山上林子很密,山的东面是看不见边的铁原平原,南面是经高台山和宝盖岭通往汉城的敌军军事补给线,一直伸过去就是联合国军的重要兵站基地铁原。咱38军总是驻扎在最重要的地方。连长说对面这座山叫“白头山”。咱们连发现,联合国军在这块不起眼儿的山头上费了很大功夫,构筑了坚固的工事,是永久性的坑道和钢筋混凝土地堡群,而且埋设了地雷,设置了各种障碍,照连长的话讲,是个难啃的肉包子。这个阵地原来是志愿军42军的驻地,是在你回国后半年被联合国军发动秋季攻势夺回去的,后来咱志愿军就再没有夺回阵地。如今,这个光荣的任务落到了咱38军的身上,我们全连指战员都在军旗前面宣了誓,战斗打响一定要冲上去,而且对面驻防的主要是南朝鲜部队,是你们的手下败将。爹,看来儿子立功的时候到了!你和娘就等着俺的好消息吧!
今天只能写到这里了,部队有纪律,也不能和你们说太多,爹知道的。明天还要和谷中蛟副排长去3排那边看一看战士们的文化作业。他这些天可能太累了,情绪不大好,总是一个人坐在旮旯里抽闷烟,思想也好象有点不对头,说现在不给发棉衣,明摆着是上面怕浪费,旁边的部队早就发了。还说什么等攻击一开始,咱们连一半同志就会不需要棉衣了——俺觉得他的思想确时是不对劲啊?这点苦都吃不了,对部队上级下达的命令犯小嘀咕,怎么配作38军的士兵呢?38军一向是以绝对服从命令,坚决完成使命而名震天下的啊?可是,毛主席教育我们,同志犯了思想上错误,咱们应该千方百计地帮助他改正,俺该怎么帮帮他呢?他也是老兵了,参加了多次血战,是有些战功的——爹你知道的,文化教员一般是不允许参加战斗的,他们是我们部队宝贵的财富。他的文化程度比我还要高,怎么觉悟就这么差哩?连指导员也发现了他的问题,只是让俺多和他交流交流,化解一下抵触心理,部队马上要发动进攻了,不要为这点困难影响7连战士们的情绪。
好了,下次给你们写信,估计要在战役以后了,你们不必回信,前线不方便收,等战斗结束了,我再写给你们。
祝父母大人安好!让有盼好好学习!
毛主席万岁!
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
儿谢有根敬上
1952年9月10日
老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坑坑洼洼的读下了儿子的信,不是儿子写得潦草,而是自己的文化水平实在太差,很多字和词都是揣测着意思读下来的。他不禁为儿子的高等文化水平自豪起来。有根的信很让老旦宽慰,他悬了小半年的心落在了肚子里。以38军所向披靡的战斗力和今非昔比的火力配备,干掉几个南朝鲜师还不跟杀只小母鸡似的?有根虽然在前线,但是情势比起三所里和汉江来,就根本算不上险恶了。这小子在学校称王称霸,人还算机灵,连队里又照顾他——谁让他有个38军的英雄爹呢?所以这场战斗应该不会太过惊险的。有根说的没错,文化教员在各个连都是宝贝,战士们恨不得把他们别在裤腰带上。他们的地位非常突出,各种作战会议和命令传达,都需要他们参与。以有根的文化程度居然也可以做文化教员,这真让他这个认字比打仗困难的老爹感到惭愧了。
“有根就写了这么多?咋就没了?小半年才一封信?”
“你知道个啥?前线写信是有纪律的,哪能天天趴在战壕里写信?一百万志愿军天天写信,那咱后勤保障部门就别运粮草和弹药了,光运信都忙不完……俺还得提醒提醒他,关于部队的事情不要在信里面说,这要犯错误的,这个傻小子!”
当夜,老旦和翠儿在麻油灯下盘算着,有根写这封信已经是半个月之前,儿子或许已经参加了他说的那场战斗。老旦知道,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发动攻势,从来不会提前半个月进入攻击阵地,敌人的空中侦察非常厉害,隐蔽得不好就会遭到毁灭性的轰炸和炮火覆盖。从有根的信看得出,他们的部队已经进入了战前总动员时期,也已经进入了出发阵地,战役应该已经打响了。
想了半宿,老旦和女人都毫无困意。顺风耳郭平原得知了邮递员的到来,估计到必然是老旦家的,就半夜拎着酒瓶登门拜访。老旦一看乐了,反正睡不着,又是在自家炕上,喝点酒女人不会管。席间老旦把有根的信给郭平原看了,郭平原啧啧称赞着,说你的儿子立起来了,要为国家建功立业了!咋了部队还不发棉衣哪?咱们村做的棉衣说不定就会给他们穿呢!咱们志愿军现在这么厉害,还怕他美帝国主义不成,你们家以后要有两个英雄了!你家门檐上已经有两块牌子了,莫非还要再挂几个?那可咋办好哩?
可是,一连一个多月过去,广播里并没有传来前线的捷报,也没有提到这次战斗。莫非这场战役没打起来?老旦一头雾水,想去摆弄有盼的矿石收音机,却苦于儿子在县里准备考试回不了家,那一堆零件不是自己能玩得转的。村口的喇叭,每天只把前线谈判的消息重复播报着,大规模的战斗几乎提得很少了。村民们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了,谈判哪有谈这么久的?当年国共谈判可只谈了几个月,这美国人啥意思?从中央的电台里,老旦已经无从判断战争当前的态势。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我志愿军的捷报还在频传,却仍然没有儿子提到过的地方。每一次捷报都让他惊悸一下,那心好象被一根绳子揪住了,在那里隐隐作痛,而且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痛就是后半生……
在村委会的工作让老旦开始重新认识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村新生活。相比他当年离开的时候,板子村如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板子村农民从心底里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感激共产党让他们第一次不必再为土地的得失而焦虑。村子里少有的几户富户都已经过了改造,他们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新的土地政策。板子村屁大点的地界,自古以来就不是富地,除了出过几个显赫的土匪,以及家破人亡的谢大驴家,就没出过什么豪家大户,土改的时候也没有闹过土豪劣绅——进驻的工作组发现根本没有必要。这些富农和村民的关系都很好,他们一样种地干活,一样破衣烂衫,一样半个月吃一次白面。照二子他爹的话讲,富农们的地以前也是吃苦吃出来的,共产党早来几十年,这个苦就不用受了。
1952年秋天,板子村眼见就将迎来了少有的丰收。据村子里最老的谢二瞎子说,他的记忆中从没有这么好的收成。袁白先生翻箱倒柜掏出几本破烂的县志,上面记载着板子村短短百年历史里的收成记录,除了光绪年间和民国初年几次象模象样的收成,其他年份大多有谨,尤以民国末年为甚。在乡亲们看来,这丰收来得莫名其妙。前年冬季的大雪并没有给去年带来丰收,只算是个中等,可去年冬天的降雪和温墒并非盛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冬旱。由于各村在忙于互助合作工作组的组织工作,整个地区也没有大规模开展储肥和防寒保墒,这个丰收既无先兆,也无理由,对于担惊受怕几十年的村民们来说,这比北京成立了新中国还要让他们高兴。既然今年的丰收并非天佑,村民们自然就想到了人的原因: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给咱们带来的福气哩!
对担任村支书这个职务,老旦原本心里打鼓,这个丰收年来得太及时了,让他免去了很多顾虑。村民们的眉头是舒展了,村委会开展各种工作就很容易落实。合作组的工作在年中终于全部完成,板子村的合作组成了县里面的典型,老旦在县党委工作会议上被当众表扬,在板子村传为佳话。县长储健如今已经升任了县委书记,老旦念着储书记当年对自己和家人的照料,每次去县里都要去看看他,有时聊工作,有时聊曾经的战斗经历。储健对这个戎马半生的憨厚人很有好感,来往的日子久了,二人已经毫不生分,储健教给老旦不少党员工作和村委会管理经验,老旦则和他一次一次描述那场令38军一举成名的辉煌战役,每一次都让储健听得目眩神迷。
当大雪再一次盖住大地时,就到过年了。老旦一家三口吃着年夜饭,乐呵呵地闲聊着。有盼因为挑灯夜战过多,开始变得近视,说话总眯缝眼儿,显得文绉绉的,说话也有些拿腔拿调:
“爹,你看了《人民日报》元旦那篇社论了么?那篇《迎接1953年的伟大任务》?”
“没看,报纸有,俺读起来费劲,就没看。”
“爹你以后要看报啊,那是国家发出政令声音的主要渠道,你要从上面把握国家的政策哩。”
“听广播不是一样么?”
“还是不太一样,听广播容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广播里经常念不全,报纸上写得全,而且这种文章你要多看几遍才有感悟,听一遍不一定明白。爹你搞村委会工作,要注意思想进步哩!”
“臭小子,这就嫌弃你爹了?你的思想老子看也没进步到哪儿去,戴个眼镜就冒充秀才了?来跟你爹来穷显摆?”
“爹,你又不对了!我马上要考师专了,必须加强政治学习,了解国家形势。那篇社论里面说了,中央制定了第一个国家经济建设五年计划,国家要开展大规模的工业农业和科技建设了,而且文化教育事业也要适应这个过程——最重要的啊,国家今年要出宪法了!”
“‘县’法是啥法?国家给每个县都要定个王法么?”
“爹啊,我说你落后你就不信,宪法是咱国家的根本大法,是用来运行国家大政纲领的,不是县城的法!”
“你别在老子面前‘我’‘我的’个不停,听着别扭,要那法干啥?咱共产党和毛主席说了算不就行了?费那个劲干球啥?”
“爹,俺真是拿你没办法了!你可不如俺储健叔叔,他也是打仗出身,文化程度比起你强不到哪里去,可人家好学,能够进步,所以储叔叔当了县委书记。人家在大会上发言,这些事情都门清哩!不和你说这个了,有时间你和他多聊聊吧。爹啊,俺上个月在县里看了场电影,叫《南征北战》,说的是1947年咱解放军转战中原的事情,你知道么?”
“不知道,俺那会儿还在青天白日那边呢!”
“哦,片子里说当时解放军打不过国民党部队,硬碰硬不行,就四处转战,寻机歼灭国民党的部队,看了这个片子,俺明白了为啥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了?”
“明白了?你说为啥?”
“一是咱共产党解放军会运用战术,面对国民党的飞机大炮能扬长避短;一是在战斗的时候有大无畏的革命牺牲精神,勇于为了革命事业献身;三是咱共产党的军队有群众基础。”
听着有盼的话,老旦猛然想到了自己那八年的抗战经历。那何尝不是南征北战?那何尝不是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不过想到淮海战役时,他又摇了摇头。有盼以为他持否定态度,追着说道:
“爹你别摇头,你看咱中国人民志愿军去朝鲜打仗,能把武装到牙齿的美帝国主义连同十几个国家的部队打回38线南边,可当年你们几百万国民党部队却连几十万日本鬼子都挡不住?那小日本可是美国人的手下败将哩!这不就是说明你们抗日的时候,缺乏共产党的那种献身精神么?更别说你们在解放战争时期用的都是美式武器,却连‘小米加步枪’的解放军都打不过!”
“你放屁!”老旦突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一把将手中的酒杯顿在桌子上,挣着要站起身来。
“你小子懂个屁!刚上了个小学就教训老子了?咱们当年抗日有多少人战死你知道么?你以为咱们抗日的时候就是飞机大炮坦克车啊?那是后来的事情,抗日的时候咱们的武器装备还不如咱村子里的民兵连!俺在黄河边上,在武汉,在长沙,在常德,身边的战友几乎全部战死了!很多都是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你知道么?没有他们能有咱们的今天,没准现在咱中国还挂着膏药旗呢?”
“爹,你说的俺不信!俺只知道抗战初期蒋介石不去打日本人,却到苏区去剿共,说是攘外必须安内,到了抗战后期,统一战线已经建立了,还发动了皖南事变,杀害我新四军将士,这样的政府怎么能带领国民获得抗战胜利?可咱党中央和毛主席为了抗日,在最危急的时候却东渡黄河,主动和日军作战,你知道么?是咱共产党的115师在平型关打的第一个对日军的胜仗,鬼子不管怎么进攻,就是打不下陕北,可你们当时的防区呢?日本人投降前夕发动了一次战役,都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这不是事实么?”
“真反了你了,平型关俺没听说过,打死多少鬼子?……”
“一千多个吧!”
“笑话,老子所在的部队光在常德就杀了上万名鬼子,死在你爹刀枪之下的恐怕都有上百,歼灭个千把人算什么大捷?当年老子抗日的时候,我们哪一场战役不都是几万几万的杀鬼子?武汉战役,长沙战役,常德战役,就连一个小小的白石沟子,都是尸横遍野,你个浑小子知道么?”
老旦被儿子振振有辞的顶撞气得手脚乱颤,一边吼叫着一边站起身来去用手捉他,翠儿忙拦住了,冲有盼喊道:
“哎呀,急个啥么!有盼顶你几句你就发火么?你个死小子,咋啦大过年的来气你爹哩?提以前的事情干球啥?还不赶紧给俺闭上嘴!”
“爹你别生气,这是俺从历史课上学来的,当年国民党部队的确是一退再退,面对日寇的进攻,一个胜仗都打不了,第一场胜仗的却是咱林彪师长的平型关战役创造的,歼敌虽少却意义重大,它鼓舞了全国人民的战胜鬼子的信心啊!这是课堂上老师讲的,那还有个错么?”
老旦强压心中的怒火,儿子说的话重重地刺伤了他,刺到了他心底最为脆弱的地方,他一口气猛然憋在左边的肺里,里面仿佛有几根钢针在刺着他的心脏,让他疼得蜷起了身子。他的手因为这骤来的痛苦而抽搐着,抖动的手沾满了洒出的酒,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伤心,他已泪水盈眶。
“滚……”老旦重重地将酒杯摔在了地上。
盛夏的一天下午,广播里的那个铿锵的女高音喊道:朝鲜停战了!
大白天听到这个消息,老旦竟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就这么停了?不往南打了?我的儿子要回来了?怎么他没有写信告诉自己那?
老旦掐着指头算计着,双方签署了停战协议,驻守防线的部队往往是第二梯队级的部队,38军作为两次入朝的主力部队,必然是要撤回国内休整的,从准备到动身,有个把月的时间,应该就回来了。翠儿问他儿子啥时候回来,老旦不敢乱讲,说还是去县里问一下吧。
在储健的办公室,老旦拨通了38军驻地的电话,几经周折找到了宗亮干事,急切地向他打听部队何时回来、儿子何时回来等等揪心的问题,与上次见面的时候不同,宗干事在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淡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是在B师吧?我们还没有接到部队回来的通知……嗯,怎么说呢?你还是先别问了吧?咱38军第二次入朝的部队,尤其是A和B师,伤亡非常大,我们已经接到命令,集中一切精力处理烈士和伤残官兵的政策落实问题,你在这个时候急着问,我也不能专门为你去找他。再等一阵子,他要是平安回来了,自然会给信给你们……如果没有回来,部队也会给你信儿的。”
“那,宗干事?咱们部队在哪次战役里有这么大的损失的?啥时候?”老旦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头,小心问道。
“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说,部队的纪律你懂吧?”
“是白头山么?”老旦急切地问出了他最担心的问题。
“你怎么?……你还是先别问了吧……”宗干事一把挂了电话。
老旦拿着电话愣了足有五分钟才慢慢放下,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储健看到他面色苍白,就安慰到:
“解放,咱们都是老革命了,你咋了心思还这么重?不象个身经百战的人哩。把心看开点,有根那小子那么机灵,不会有事的……再说就算有事,哪怕牺牲了,你也要有一个老革命者的气魄,不能哭天抹泪地稀松啊!”
老旦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咽下一口苦涩的砖茶,叹口气说:
“有根还小,一上战场就遇上这么大的仗,这么厉害的敌人,唉……咋能不担心呦?儿子来信说他们要攻打白头山,可是咱们的电台里没提这事,俺刚才追问宗干事,他就把电话挂了。有根在的B师据他说死伤很大,俺怕就是有根说的那次战役啊!俺千算计万算计,把儿子安排到38军,满以为不会有什么闪失了……我不是怕他牺牲,上了战场就有这个可能,唉……俺是晓得当年他们是咋惦记俺的了,揪心啊……”
“解放啊,说句实在话,你不能老这么想了,也别把精力老放在儿子身上了,儿子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当年你的父母要都健在,能让你去当兵打仗?儿子们的事情,你尽到力了,后面就看他们的造化了。而且你要注意看看如今的形势,你是党员,要有带头性,让村里的群众和你的同志们知道你不情愿儿子去保家卫国?还把儿子调来调去,怕儿子有闪失,你这个党性就有人会质疑。解放啊,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半路出家的党员哩,要牢记这一点啊,你虽然功成名就了,可是你的出身不踏实,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这话俺不爱听!咋了?俺为了新中国打成这个样子,俺的党员和战斗英雄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俺出身咋了?俺当年是打过解放军,可俺哪里知道解放军是个啥?俺原本还以为是土匪那。俺打鬼子的时候连共产党是个啥都不知道球的,是土匪还是正规军?是骑驴还是骑大马?俺都不知道,俺有什么错?而且俺打鬼子打了八年就没人问了?俺打鬼子流了多少血?这笔帐算在谁的身上?算在新中国还是台湾那边?俺家有盼儿前些日子也这样挤兑俺,这些天俺的心里憋的慌!”
储健被老旦一通没头没脑的牢骚惊出一身冷汗,忙去把门掩了,低声对老旦说:
“你犯了疯病么?大白天你乱叫个啥?俺的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哩?亏你还是个党员,俺看你不配入党,也不配当村支书,你的思想有问题!咋了?你稀里糊涂的打解放军,你还有理了?有多少原来在国民党部队的都起义过来,你当年为啥就没想想?说你脑子不够使你还跟俺犯倔?你是战场上被解放军俘虏的,不是主动起义过来的!你明白这之间的差别么?打鬼子有了功劳就要跟党和国家算帐了?老子当年在伏牛山打鬼子也打了六年,身上也是一身疤,老子向谁要功劳了么?你保家卫国在战场上变成了残废,你身为共产党员这是应该的,你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真奇怪?是谁批准你入了党?还说你儿子挤兑你,我看是你家有盼思想觉悟已经比你高了!你要是在县委会上敢这样乱说,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当成肃反对象收了!而且俺第一个不放过你!你这个笨鳖!”
老旦沉默了,储健的话让他无法反驳,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儿子所言般思想落伍了,该如何才能去掉自己心里面的那层忧虑呢?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你看看现在是啥时候?镇压反革命的过程你看见了么了?去年肃反还是好的,我们处决的都是真正的反革命!可现在那?我发现不但是敌特,就连那些早就向政府坦白、自首、早就有了结论的人,甚至都在咱们县政府部门中安置工作的,都被重新找出来枪毙。这里面就有不少原来是国民党的文职人员。咱们这边还好,穷乡僻壤的没有那么多肃反对象,上个月我去开封,你知道公安部队在开封杀了多少人么?一个小小的开封,就枪决了上千人,这一千多人每一个都是罪有应得么?有那么反革命么?大量尸体就暴尸在城外,野狗叼着人的肢体跑来跑去,我经历过最残酷的反扫荡,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我还是觉得不寒而栗!这是政治!是残酷的政治!你懂么?你这点子英雄历史,放在变革的政治社会里不值一提,你懂么?
“俺知道你心里面有时候委屈,也惦记儿子,可你不能不进步啊,你刚才说的话俺只当没听见过,你要是和别人乱讲,俺可不认你这个朋友!”
储健说罢欲摔门而去,突然又转过身来说:“昨天省军区政治处来了个电话,说你的一个老首长要来看你,所以我才叫你到县政府来,他没说名字。”
“老首长?奇怪了……”
当肖道成身着一身呢子军服出现在他面前时,老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后是同自己一样遍体伤痕却依然孔武的陈岩彬,老旦几乎要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伸出单臂扑向他们,而后就被这两个亲密的同志搀扶住了。
“你个死老旦!我一直以为你光荣了,原来你躲在这里作威作福哪!”
“陈岩彬你个球的!老子在医院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你也不回东北医院去看看老子,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好了好了,你们两人那时候都在医院里躺着哪,只不过他在平壤的医院,你却在东北的医院,后来岩彬得了严重的血液感染,被转回了北京的医院才保住命,阎王爷都饶了他,你老旦还不饶了他?”
老旦用左手一会儿摸摸老肖,一会儿抓抓老陈,高兴得嘴咧成了瓜瓢。肖道成惊讶于老旦的衰败的样子,想起当年——也就是六七年前那个威风凛凛的老旦,心里一酸,眼泪早就掉了下来,他一哭,老旦和陈岩彬要靠互相对骂才能硬撑住的悲伤再也忍不住了,几人终于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老首长啊……老高,俺还能活着见到你,高兴哪……”
“俺也高兴,这不咱们又见面了么?俺调到河南军区任职了,岩彬被我找来当政治处主任,开车来你这儿才一天不到,以后见你的时候多着呢!”
“是啊老旦,咱们不容易啊,侦察营从朝鲜回来的军官就咱们两个,王皓兄弟,唉……不说了,他为国壮烈,死得其所!”
“不说这个了,老旦……咳……你看我这记性,老解放同志!今天俺两个可是来找你喝酒的,你这身子骨……还成么?”肖道成关切地问道。
“哪还有个不成的?俺老解放身子残了,这仗打不了了,可俺这酒量还见长哩!他陈岩彬原来就不是俺的对手,今天照样不成!”
“你就吹吧!好在今天还有个大公道人作见证……”
当晚,老旦把他们拉回了板子村,在自家的炕头上宴请这二位亲密的同志。翠儿见男人的老首长亲自登门了,也收拾起想念儿子的焦虑,精精心心地给他们料理酒菜。老旦早知肖道成认识村里的鳖怪,就把他也请了过来。肖道成和鳖怪十几年没见面,也曾经有过一段际会佳话,见了面自然是激动不已。四人杯盏交错直至深夜,酣畅谈心,却仍无醉意。翠儿看着他们,打心底爱惜自己的男人,居然有这么一帮铁心杆子的汉子做朋友的,想着想着便怜惜他如今的样子了。陈岩彬见翠儿眼圈泛红泪光映起,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便对老旦说到:
“解放啊,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么?”
“啥话?”
“你当年答应过我,全国解放了,我的女人要由嫂子来帮我解决,今天我来了你们村,这话你可不能不认帐,我就要找象嫂子这样的,能一等你就等十三年的好女人!”
“嗯,俺还记得,翠儿,这话俺是说过,你看看咱村有没有好女子,帮俺兄弟说一个?”
“成,这事情俺在妇联小组提出来,村子里的姑娘就稀罕你们解放军,这是俺村妹子的福气哩,包在俺身上啦!”
“哎呀嫂子,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我终于可以有老婆了,中!岩彬先给媒婆嫂子鞠躬了!”
陈岩彬说罢就要跳下炕来鞠躬,被老旦一把拽了回去。
“拉倒吧你!跟你嫂子还客气个啥,赶紧把你的酒喝完了才是正经!”
“解放啊,咱们一会儿,去给牺牲的同志们烧烧纸吧?这么多年了,连给他们烧纸都顾不 4e0a." >上……”肖道成突然说道。
“今天也不是清明啊……”鳖怪问道。
“啥清明不清明的!今天咱们几个老战友难得凑到一块儿,可有多少同志不能和我们这样喝酒了……今天咱们喝得痛快,也得给他们送点子去,午夜的时候再烧点纸,同志们也能收得到……嗯,翠儿,你去袁白先生那边看看,他的铺子该有不少纸钱的,咱多买点来,把咱家的酒都带上,要祭奠的人不少哩……”
几个老战友乘着酒意,迈着蹒跚的步子,相互搀扶着朝村口的大杨树走去。给阴间的人送钱要在路口送,于是他们就一直往那里去了。虽然还未秋凉,可凌晨的村口依然寒气袭人,让这几个喝得浑身燥热的汉子都扣紧了衣裳。大杨树的枝叶被半夜的瞎风吹得时而狂摆,时而微拂,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除此之外,这村口黑静得就象老旦梦里的阴间了……
几个人在树下站定了。老旦用火柴点起了一堆小火,那火苗小得可怜,一阵风正要扑灭它,陈岩彬一浇上去半瓶汽油,那团小火立刻就腾跃起来了,差点烧到了老旦的眉毛。
“你个球不长眼的!老子已经被汽油弹烧怕了,你还要烧老子么?”
肖道成没有说话,他拿过一把纸钱,凑到火苗上点燃了,那纸钱就在他的手里烧起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这把燃烧的纸钱,仿佛忘了火的灼热,就在翠儿觉得要烧到他的手掌时,肖道成猛然将这把纸钱抛向天空,伴随着一声哭喊:
“同志们收着啊……”
燃烧的纸钱被风瞬间吹散,仿佛是黑暗里爆开的一团烟花,成千上万的火星和火苗随风而去,有的卷向高空,有的拂过大地,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弥漫了四周的天空。还没等它们暗淡下去,老旦和陈岩彬的纸钱也撒了出去,那光芒就灿烂了起来,大杨树周围的旷野都被它们照亮了。
“同志们,老子是你们的好兄弟陈岩彬,来给你们烧纸了……”
“同志们啊……弟兄们啊,老旦给你们送酒来了……送酒来了……老乡!高团长!黄老倌子!杨铁筠兄弟!王立疆兄弟!顾天磊兄弟!陈玉茗兄弟!铜头兄弟!文强兄弟!大薛兄弟!海涛兄弟!海群兄弟……王皓兄弟!夏千兄弟!武白升兄弟!北万兄弟……你们都听见了么……俺老旦来给你们送酒来了……”
老旦放声哭嚎着,把一瓶又一瓶烈泼洒在火堆里,那火焰骤然间升腾成一团团巨大的火球,翻卷着飞向漆黑的夜空……
第二十一章 平原乱
朝鲜停战两年后,老旦终于收到了部队发来的通知。通知说谢有根在随部队攻打白头山高地之后在战场失踪,中朝部队多方找寻,一年来没有音讯,板门店第一次交换俘虏中有他的名字,这才知道他被敌人俘虏,却没有看见他回来。部队认定他仍然在敌人的战俘营里,又过了一年,第二次交换俘虏的时候,那名单里已经没有他的名字了。因为有很多志愿军战士都是这个结果,部队也无法调查,就推断谢有根同志已经被强迫转移至美军在台湾的营地。到1956年时,终于推断他已经死亡,兹追认谢有根同志革命烈士称号,记三等功。
当镶着有根年轻照片的镜框挂到墙上时,老旦和翠儿再一次抱头痛哭了,可他们不敢大声地哭出声来,因为门外还有很多等着吊唁的村干部和乡亲们。翠儿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后面儿子的脸,红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血线,她的嘴里不停念叨着他的名字,仿佛她的呼唤可以让儿子从镜框里复活。老旦几经调养的身体,在这些日子里终于又瘦弱了下去,他脆弱的残躯经不起这持久的悲伤。他右侧身体因为没有与左侧相对称的肋骨支撑,脊柱渐渐弯向了右边,左肩高高的耸起来,几乎要挨到佝偻垂下的头颅。他额头上的疤痕因为岁月的沉淀而变得灰褐黯淡了,映衬着他头上一丛丛乱糟糟的白发,显得格外醒目。
老旦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他无法忍受失去儿子的痛苦。就这么推定死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这么认定他死了?竟然全没有一个说法呢?自己当年离家十三年,家里也没有接到死亡通知啊?是不是抗美援朝牺牲的人太多,被俘虏的人太多,忙活不过来就草草结论了?他们被抓去了哪里?战争已经结束了,美国人还关着他们干什么?还把他们整到老蒋那边去,啥意思?咱们不是把俘虏的联合国军都还回去了么?怎么他们还留着咱们的战士?他们想干什么?咱们为什么不向他们要?要不回来就这么算了?部队接着打啊?难道那些个活生生的战士们就这样没了下文?
老旦在悲伤和疑虑中沉默着、苍老着,无处询问,无处诉说。政府和军队很快就不再提这件事情了,喇叭中取而代之的是对日渐嚣张的资产阶级右派开始反击的声讨,一直沉默到毛主席号召全国来一次工业发展的大的跃进。方圆百里自己最为信任的人——储健书记,终于成了“地、富、反、坏、右”中的“右”而被关进农场,县领导班子经历了大换血。一切都好象在变!全民生产的风很快就刮进了板子村,村委会里面那些沉默寡言的人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如火如荼地要开展运动了。老旦对这样的时代变化毫无感觉,甚至麻木不仁。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上窜下跳,让他感到无措,不过,自己却也乐得轻闲,他们爱作甚么就做吧,反正是党中央的号召。老旦在激情如火的岁月里沉默着,和翠儿默默地看着板子村日新月异的变化。可他们心里最盼望的那个消息,却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板子村村口的大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中静静地俯瞰着这个小村子发生的故事。一个一条胳膊的瘸子常常慢悠悠地走过村口,向着远方的地平线了望几眼就返身而去。几年的光景里,那个人的腰杆越来越弯,就象它旁边的那棵经不起风的槐树,终于歪得象一张弓了,于是他就用单臂拄起了拐杖。他也经常在树下歇息片刻,每次都会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咳得好象就要呕吐了,这时他又会神奇般地喘过气来,干脆而痛快地吐出一口浓痰,嘴里还偶尔会骂骂咧咧的。
这一天,板子村在漆黑的黎明沸腾起来,上百只火把映照着几十面红旗,夹裹着几百人浩浩荡荡地从大树下经过,奔向立在耕地里那十几座高炉。他们男女混杂,步伐整齐,口号震天,眼神炯炯,手持各种钢铁物件,铁锅铁铲,铁瓢钢索,乃至驴嘴上的铁嚼子也被穿成了串挑在肩上。那高炉已经被点燃了,在地平线上有如十几座小规模的火山,更象是燃烧的战场,远远地召唤着这亢奋的人流。
“赶英超美!大干特干!”领头的谢国崖高喊着。
“赶英超美,大干特干!”拥挤的人流应和着。
“前进——前进——前进进!”
老旦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一侧,他虽然无法大干特干了,但是他的拐杖是一只革命的象征,每次当他站在高处,用尽力气举起这只拐杖,再发出一声沙哑的高喊时,在高炉旁边奋战得筋疲力尽的人们就抬起头来,甚至暂时放下手里的铁钎,高声应和着他的呼喊。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总路线万岁!”
“总路线万岁!”
“干啊!”
“干啊!”
前些日子,老旦、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参加了县里的会议。一开始,他们都为县委组织扩大会议传达的中央精神困惑不已——土地交公?好容易土改分到了田地,屁股都还没焐热,在自个家地里总共没拉下几泡屎,就要收走了?让板子村农民深翻土地提高亩产?要翻到两米左右?新上任的公社书记豪情万丈,让大半村民都去炼钢,可周围百里不出铁矿石,全村会打铁的只有两个人,有一个几年前还改了行拉大粪去了,这钢可咋炼呢?这么多人去炼钢,种地不就荒废了?公社要让整个县城的二十三个村百分之八十都炼出好钢,百分之百都提高亩产,争取冒出两个卫星村。县里和公社有人出人,炼钢专家、农业生产专家全部下派,指导伟大的农村新革命。他们的决心影响了老旦和郭平原这些几乎世世代代和土地打交道的村民——县委都有这样的决心,全国都动了起来,看来原来的那些农村经验要提高一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从来没有把咱领错路过,这次肯定也不会,啥也别说了,干!
于是,板子村的农民在村委会的带领之下,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开始大力响应北戴河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跃进方针,疾风暴雨般地开展了新农村革命建设。板子村大队分成两个小队,一边按照县里提供的图纸盖起了炼钢高炉,一边开始在农田里深翻土地,希望在年底来一个钢铁生产和农业生产的大丰收,照郭平原副村长的话说:两个卫星都要放!两个卫星都要高!
老旦没炼过铁,也二十年不曾种地了。对郭平原提出的农业生产卫星计划,他不敢妄自评论,这其实也并非他郭某提出的目标,而是县里给定的指标。亩产两千五百斤麦子,外加两千斤玉米,按全公社劳动力算人均,产粮近一千斤!俺的娘呦,那是什么光景?在自己的印象中,板子村辖区内的土地属于贫瘠地。离开板子村前,小麦亩产仿佛只有一百多斤,俗话说“种一葫芦打两瓢”,最高亩产也只有两百斤左右。听袁白先生说,在1952年,乡政府从修武等地引进了“平原五〇”和“徐州438”两个麦子新品种。1954年又从百泉试验站引进“碧码1号”、“碧码4号”新品种,大面积推广后,如今的平均亩产可以上升到二百五十斤,最高甚至达到四百八十斤。专家们指导说收完麦子还可以种上玉米,每亩还可以收上四百斤,一年下来的粮食最高产量应该在九百斤左右。如果把施肥再加重一点,顶多可以多上一到两成。解放前种地只施农家肥料,主要有圈肥,辅之以人、畜粪尿、绿肥、饼肥,再富裕点儿的还可以施下少量黑豆、芝麻等催长。到了初级社之后,一直到高级社、人民公社,板子村的户积肥早就交给集体施用,各家各户以计分的形式计酬。人民公社集中施肥,却没有根据各块土地的状况调整个量——那个铲大粪的谢聚财本就是个铁匠,只知道自己能拉多少,却不知道该给地施多少。因此亩产不可能上窜太多?那么,这郭平原和谢国崖他们定下的那个四千五百斤的亩产量,如何才能实现?种两轮?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几百年了,这块土地就没有这么生长过东西。
从原先的互助生产合作组到高级社,再到如今的人民公社,村民们已经习惯了跑步前进的思维——这是毛主席嫌咱们慢哩,所以他老人家给咱们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提前让咱们进入共产主义,才能鼓足干劲追上英美哩!因为去年的大丰收,板子村的粮食和牲畜储备都达到了新的高峰。底气既足,老旦就灵活执行了公社的七分炼钢、三分种地的指示。他错开生产组和炼钢组的工作时间,让相当大一部分青壮劳动力在两边轮流倒替。这样,满足钢铁生产的同时,不至于让土地因人手不足而照料不周。
与这股大干洪流同时来的,是一股政治冲击波。从去年起,县里面开始大规模地斗争右派。老旦用了两天的功夫才明白“右派”是啥鸡?巴玩意儿,但是又好象不明白,字面意思懂了,斗争的目的却不懂。抓那些人干啥?他们反对社会主义建设了么?他们反对党领导的人民公社进程了么?他们好象什么也没干什么起眼儿的事情,就成了打击的对象,这其中竟包括那个事事讲原则和党性觉悟的储健!他一夜之间就被隔离审查,一个月后就拉到一个农场去改造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组织县群工部门大力开展工作整风和意见征集,那也是党中央的号召啊,咋了成了对县委和省委的恶毒攻击呢?
面对这股突如其来的风暴,老旦不能说没有思想准备,只是想不通,按照运动的标准,自己完全符合其中的反革命条件。储健曾经振振有词地说自己还不符合一个纯粹的共产党员标准,身上还有严重的旧思想,怎么说也应该比储健要更象五类分子,可储健反倒成了右派?老旦想到此不禁庆幸,如果自己从朝鲜健康复员,没有变成残废,当了区里的官,现在没准就和储健一个下场了。这是沾了革命伤残,回到农村的光哪!自己从来不对板子村以外的事发表意见——也没那个水平,这沉默的性格也可能让那些工作组的人不感兴趣。广播里说,那些对共产主义建设提出非分要求和无耻建议的人都被关起来了。只有如此,共产主义建设才有可靠的政治保障,要让这些黑五类分子看清楚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
这一年老旦年满四十,看着板子村日新月异的红火样子,心情总算好了些,面上也带了些许红润。家里的地早就交给公社统一筹划了,板子村支部如今成了一个生产监督组织,严格贯彻和执行公社制定的指导方针和生产任务。眼看着到了收获的时候,地里的麦子长势喜人,密密麻麻得过分,虽然比往年都好,但仍然远远不能达到预期目标产量。饶是乡亲们天天施肥,伺候田地比照顾老娘还细心,那麦子仍然在人们失望的眼神里慢慢地黄了,很多麦穗并没有结出米粒儿来,一抓一把瘪子,亩产卫星看来是泡汤了。
谢老桂的钢铁小组业绩非凡,捷报频传,小半年来他们的十个高炉昼夜不息,刮风下雨都没停过。十座高炉每天炼出上百锭形状各异的钢胚,并迅速送往公社。钢铁组组长谢老桂从公社领回几面半扇门般大的奖状来在村子里炫耀,粮食组的谢国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心中暗骂那些不争气的土地,自己半年的屎尿都添进去了,怎也不见个高产?钢铁组的原材料收集工作极其到位,锅碗瓢勺就不说了,脸盆,合烙床子,甚至驴马的嚼子,晾衣服的铁丝儿,门上生锈的铁钉,村中所有骡马的掌铁,都被扔进了高炉。最让谢老桂得意的是,老旦家门口高高挂起的“光荣军属”铁牌和袁白先生的铁丝眼镜,是他亲自搜罗上来的,他手下的搜索人员倒不是没留意到这两个物件,而是有点下不了手。铁件儿都被收在一处,一声令下就被大锤砸成了碎片。最后,那几把大锤也都塞进了高炉。老旦一度脑子发热,差点把自己的军功章也抖落出来交公,被女人劈手夺过了。
“疯了么你?锅可以不要,门口的牌子可以不要,这是你的命知道不?多少血换来的?就和他们说都丢了!”
女人不由分说,手脚麻利地把它们用布包了,塞进了炕洞深处。
钢铁组产量虽大,那钢胚质量却不咋地,运钢胚的马车在路上颠散了一辆,厚厚的钢胚砸落在地上,竟有不少摔成了两半儿。但这已经算是丰功伟绩了,谢老桂在大队里说话的声调拔高了不少,裤腰也挺了起来。
不幸的是,钢铁组日夜奋战,人熬得了,炉子却撑不住,一个高炉由于雨天没有盖严实,炉身出现了看不见的裂缝,二子的小组管着这台高炉。半夜值班的时候,二子和几个乡亲给炉子掏渣子。估计是拿铁钎的那人用力猛了,伤到了它的内胆,那炉子突然间爆裂开一条几厘米的缝隙,一股透红的铁汁夹着哨声呲了出来。二子反应很快,一把就将拿铁钎的人扑倒了,那一注上千度高温的铁汁结结实实呲在了他的背后。二子并没有象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屹立不倒,豪言壮语更是没有,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叫,便沉重地栽倒了。继续喷出的铁汁在他的背上和周围湿润的土地上劈劈啪啪暴裂着,二子强壮的身体在那团血红的铁块里迅速变形,收缩,发出“吱吱”的声响,随即变成了焦炭。等大队干部们赶到的时候,除了一只完整的手,人们已经无法认出二子别处的身体了。那是一团钢铁与骨肉的结合体,乌黑锃亮。在钢铁小组强烈坚持下,二子的父亲拿走了那只手去埋在别处,其他部分连同那上千斤铁块,被重新添进了高炉,眨眼之间就又化为铁水。
老旦大哭一场。这个自童年和自己厮打着长大的玩伴,和自己一样被抓去当国军,半路跑回来得了个安生,可最后这个死法比之战场上枪林弹雨的恐怖有过之而无不及,终归还没个全尸,没死在乱世之中,却死在共产主义的生产号角之下。
对粮食欠收问题,老旦等人早有所预感,但是没想到差这么多,算下来连原定人均的一半都不到,那些区县里来的专家们不是说没问题么?周围几个村子据说都超了,那里的土地产能和这边是一样的,怎么别人就能做到?半个月后就得麦收了,大队党支部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
“俺觉得问题不是出在翻地和施肥,而出在雨水不够,咱们还是按照原来的播种量上水,刘专家说过要按比例提高哩!”鳖怪是小组长,抢着发了言。
“你别胡鸡?巴勒了!上水是按照土地的宽窄上的,哪有按着苗数来的?那不成了种水稻么?那个刘专家其实啥球也不懂,细皮嫩肉的,手上连块茧子都没有,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一看就没下过地,能知道地里的蹊跷?县里怎么派这么个球下来?”
谢国崖这几天急得满嘴燎泡,冲人说话就大声,他对郭平原十分抱怨,你还算老资历呢?就这么让县里面的头头们给耍了,下来的专家组吃吃喝喝几天,他的头就大了,放出一个四千五百斤的空藏书网
炮,如今眼看着要砸脚了,他又说是自己文化程度不够,领会不了专家组的生产意见,没有按照正确的方法耕种。日你奶奶的!还要怎么种?就差带着两百多人吃喝拉撒全在地里了。
“国崖,你这话有情绪,俺不跟你计较,当时去县里和公社领任务,你也是在的,咋没见你放个屁?俺和专家谈工作,和公社定产量,你不是屙屎去了,就是买烟叶去了,你个球在哪哩?回来路上给人家点烟点了一路,也没见你提出啥有眉目的想法来?刘专家在地里讲课,你的头点的比那老母鸡还利索。你是生产组组长,你的脑子都熬了浆糊了?现在说人家胡鸡?巴勒,你早干球啥去了?啥细皮嫩肉连个茧子都没有,人家是生产技术中心的农业科学家!你这么乱说,是要破坏工农联合生产政策的!袁白先生,你把他这话记下来……”
文书袁白先生负责作会议记录,并不参与会议讨论和表态。这还是郭平原想出来的办法,为的是决策有据可查,袁白先生才高八斗,年近八旬仍精神矍铄,行文落笔轻盈概要,深得大家的信任。
郭平原虽然农民出身,却没有种过几天地。自打莫名其妙的跟了八路,就跟着队伍抢粮吃,抢过伪军,抢过鬼子,还抢过治安团。要论中原土地平均亩产准确些个的数,他心里着实不太有谱,不过脑子里大概齐的概念还是在的。他粗略估算过,就算每片田里麦穗都齐刷刷沉甸甸的,亩产也不会超过一千斤。玉米亩产满打满算不会超过八百斤,总亩产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八百斤。这还既得精耕细作的人工出力,又得风调雨顺的天公作美,可谁不知道板子村历来就不是风调雨顺的地儿?
亩产四千五百斤!这是县里定的指标。郭平原当时在公社会上听到这个数字时,脑子里“嗡”地响起一声闷雷,这不明摆着是扯蛋么!日后他这个粮食生产组组长还怎么当哩?经验丰富的郭平原宁不贪功,但决不犯错,万事给自己留余地,这是他当年和鬼子斡旋出的本领。于是,从公社会上回来,他便卖了个破绽,把这粮食生产组组长让给了谢国崖,谢国崖还以为是个顺水牵羊来的肉包子。如今他谢国崖明白了自己的顺水人情原来竟是一个点着捻儿的地雷,恼羞成怒不足为怪。我郭平原要撇清他,太容易了!这不?自己一上纲上线,他谢国崖就瘪了嘴。尽管自己其实毫不生谢国崖的气,表面上还是要显出个恼怒的样子来。他越来越觉得谢国崖这家伙不是自己的对手,认为谢国崖空有一副狡诈心肠,刻薄本性,却总是嘴比脑子快,为人处事处处都是破绽。
“好了好了,这个就别记了,这是气话么……平原,国崖啊,咱们不兴吵了!现在说以前的事儿,啥球用都没有,咱板子村的班子向来是板砖一块,不能自家个往拧吧了弄。咱没达到目标,不是咱没有尽力,就是少面红旗么?俺看对咱板子村影响也不甚大。再大不了,公社给咱们支队部一个处分,咱们几个也不能屙粮食出来,公社书记还能把咱几个拉出去示众?咋了,卫星没上天,咱就成了罪人了?板子村不还是板子村!再说了,咱们老桂的钢铁组拿了三面红旗了,也够显摆的了。俺觉得凡事也不能太认死理儿,大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咱心里都有个谱儿,那地里卫星没放出来,俺看谁也不用怪。俗话说,那三尺的婆娘生不出丈二的汉,就是天天吃燕窝也没个球用。咱板子村的地解放前才不到二百斤的产量,如今能翻这么多个跟头,俺觉得已经是个瞪眼睛的事儿了,原先订的那个目标啊,俺觉得换谁也达不到……”老旦想息事宁人。
“老书记!俺觉得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周围的几个村子就完成了公社的任务,西河沿村还达到了五千多斤,已经超过了公社任务量,都是同样的地,一脚也只有一个坑,人家咋就能完成哩?过几天咱就要向公社里交代成绩了,这八九百斤怎么说的出口?咱可不能上来就说这目标根本达不到,那是总路线贯彻下来的任务目标,反对总路线,咱几个谁担的起这个罪名?”
“啥鸡?巴交代成绩?公社里面的那些个干部,俺看也都是些个二五眼,定任务瞎定,统计收成也没个章法。西河沿村俺有个亲戚常走动,前天问他你们是啥时候汇报的,他说啥球个汇报哩,找个通讯员捎个红喜报过去就上了册了。依俺看哪,那五千多斤亩产啊,八成是扯蛋扯出来的哩!”
谢国崖被郭平原驳斥一番后,觉得不能就这么下了软蛋,遂奋起反击。
“国崖啊,咱扯蛋也得扯啊!西堤北村前儿个只报上去八百多斤,大队书记已经被打成右派了,罪名是瞒产私分!公社里面刚下的布告。俺们村是公社里点了名的,要是也这么报,咱几个肯定跑不了这个右倾的帽子,没准还要严重,弄不好给咱们定个‘消极生产,破坏革命!’俺的娘呦!你们想去公社挨批啊?俺可不想!”
郭平原呵呵一笑,摸了摸油光的头顶,甩还给谢国崖一个软中带硬的包袱。老旦越听越不是滋味,都啥时候了你们还为点面皮事儿瞎掐?
“不至于吧?咱共产党讲的可是实事求是,是多少就多少,咋能瞎报哩?俺当年打仗的时候,抓了多少俘虏就是多少,从来就没多报的。你这消息俺觉得有些蹊跷,地里长不出东西,关左派右派啥球关系?瞒产私分?咱大队的土地和粮食都是有数的,怎么瞒?怎么分?那不更是扯蛋么?”
老旦觉得郭平原把事情想左了,他可不想落个欺骗上级党组织的罪名。
“解放啊,这些天你有没有听听广播?整个平原上如今都是大丰收,河北那边一个大队报了几万斤,刘少奇同志都下去视察过了。俺们都晓得那是咋回事,主席来之前两天,周围田里的麦子都拢到一个田里,可为啥中央还通报表扬呢?这个事儿啊,解放,咱几个心知肚明,却不能不赶这个趟!公社已经让咱们建立公社食堂了,眼见这共产主义就要来了,咱不能落个后进不是?在座的都是老党员了,这个时候得先看看形势,再讲实事求是。”
老旦陡然被郭平原的话激起一阵怒火,倒不为他说要虚报,而是他言语中对自己的挖苦,自己入党的时间比之郭平原不知晚了多少,党龄还不如谢老桂,虽然是共和国的团级军官,可这老党员名号可真不敢卖弄。看看形势?郭平原这兔崽子在影射自己哩!当年自己就不会看形势,要是早点起义过来,还轮得着他说这风凉话?
“还是多向周围的村子打探打探,咱几个也到公社里转转,探探上面的意思,走着看吧……”
老旦一时语塞,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俺后天去西堤北吹丧,给咱打听打听?俺估计没啥球不好整的……”鳖怪憋了半天插不进嘴,终于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打听他们未必说实话,后天你回过来个不着调的产量,俺们反倒更不好办。就按老郭的意思办,报个四千二百斤吧?不上不下,不就不左不右?”
谢国崖忙不迭地扔出一个圈套,郭平原嘿嘿冷笑一声说道:
“不是俺一个人的意思,这是咱大队党支部的决议,你可以上去汇报了……”
“瞒天过海……掩耳盗铃……无端改常,不变则亡……罪过……”袁白先生在一边磨叨了几句。
“你说个啥?”老旦等人俱都听不太懂这文绉绉的话。谢老桂坐得离袁白先生近,就扭脸问他。
“没个啥没个啥……俺是杞人忧天……”
“啥球‘七人有田’?别打岔!”谢国崖狠狠地说。
“叮零零……”
电话突然响了,把大伙都惊的一跳。电话是上周装的,除了往外打,还从来没有自己响过。
“哎!哪啊?”
老旦拿起电话喊道。听筒里叽叽喳喳的吵成一团,由于有五个大队的电话是串联起来的,一响全响,也不知道是找谁的。
“俺找板子村大队,其他人放下!”
一个声音大喊着,其他大队先后放下了电话。
“板子村么?俺是公社徐主任,老解放在么?”
“哎!好巧阿,俺就是哩!主任你的声音咋这清楚哩?比俺以前在战场上用的电话清楚多了。”
“废话少说,你们大队的亩产怎么还不报啊?人家都报完了,西堤北报的最高,四千六百斤哩!赶紧的啊,别太保守,明天下午到公社来开会,就这么着,挂啦!”
不等老旦说话,那边已经挂断了。徐书记的大嗓门震得老旦耳朵发麻,看众人的表情,估计他们也都听到了。
“报吧!不藏着掖着了……”
老旦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谢老桂和郭平原是对的,公社并没有严格对各大队的生产任务予以统计和调查,所谓的登记在册,仅仅是某某大队来人报个数就行了。公社的干部们好象在忙乎更重要的事情,听说板子村的亩产达到了四千二百斤,也稀里糊涂地给了一个奖状,想必是原来给板子村定的亩产指标也忘得干净了。老旦听郭平原描述了公社书记的夸奖,心里算是踏实了下来。报纸上最近开始离谱,甚至没谱了。亩产十几万斤的卫星比比皆是,照片上那半大孩子在密密麻麻的麦穗上跳舞。老旦疑惑地问郭平原,郭说听说那亩地里至少摞进去了十亩地的麦子,里面还藏着一条与麦穗儿齐高的板凳……
板子村的乡亲们历来有存粮的习惯,如今这个习惯终于被纠正了。公社党委下达了命令,为了迎接公共食堂的设立,任何村户不准存粮,连种子都不要留——都归了公社,还要种子干个球啥?
翠儿为这事儿愁的长一脑袋包,家里连个粮食粒儿都没了,这心里就象猫抓一样不踏实。牲口和农具也都交上去了,翠儿只悔恨自己下手太慢,很多人家已经连夜把猪宰了,好赖那是一百多斤肉哪!老旦总要摆个带头的样子,屁颠屁颠的就把牛拉走了。翠儿无计,只能把刀磨得飞快,向着那几只母鸡下了手。
全村上下并没有为粮食卫星发射失败而沮丧的,相反他们都认为这是少有的丰收,大家的干劲儿依然高涨。人民食堂的出现让众人倍感新鲜,那感觉和在自己家里夹夹缩缩的吃饭可大相径庭。老旦只低头点了一锅烟,抬头看时,谢国崖刚盛的冒尖海碗的面条已经不见了踪影,在村子里这本不稀奇,后生们吃饭就这个大跃进的速度,问题是这已经是他谢国崖的第四碗了。等他站起身来,几乎得用双手抱着肚子才能走路了。开始的时候,老旦对村中劳力的胃口估计远远不足,喊饿的人竟有一小半,进食堂晚一些的没准还抱个空锅,革命群众们怨声载道,说这是啥球共产主义啊?连吃饭都不管个够。临村大队的人蹭过板子村食堂的饭,说你们这锅里面可不咋地,刨半天看不见几片肉,俺们村锅里面的猪肉都象娃娃拳头那么大,都共产主义了,吃饭还这么藏着掖着?饿着公社的群众,那可咋保持大跃进的革命劲头哩?老旦和郭平原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饿坏革命群众这个罪名二人可担不起。毛主席说了,现在的问题不是粮食不够吃,而是怎么吃!这么多的粮食一定要想办法吃完,一天三顿吃不完就吃五顿,板子村吃完了还有公社哪。二人挠着头皮算了笔账,咬牙决定加饭,重新计算供给量,厨子也再加两个,宁可撑死十对,不能饿着半双!
人民公社大食堂让众人敞开肚皮的做法,终于让革命群众们眉头舒展了。十几米长的面条,堆成山的馒头,以及那几口超大的菜锅里大块大块的猪肉,在自个家的哪舍得这么吃呢?穷日子里养下的习惯,吃个将就饱就行了,只有咱共产主义的大食堂才有这个气派哩!可是很快,巨大的浪费出现了,对于食堂提供的堆积如山的饭菜,革命群众们很快就失去了原先那种打仗冲锋的劲头,不再觉得把自己撑个贼死是一桩幸福的事,曾经深不见低的胃口变成了上顿三碗下顿可以半碗的没谱儿状态,反正饿不着了,干么还抢?原先自己吃饭的时候,地上掉个渣都恨不得趴下去舔了,如今公社的粮食就没那么金贵了,谁让咱人民公社这么好哩?
转眼秋忙就过去了,豫北的秋风来得格外的早,秋雨还没有落下几层,那村口的杨树叶子竟然已经黄了落了。粮食收仓入库后,已经东倒西歪敞风漏气的高炉也终于偃旗息鼓了,方圆几十里地里再没有可供冶炼的铁件儿,谢老桂的搜索队搜遍了板子村和临村,就差刨祖坟拔棺材钉了。十座曾经日夜不息的高炉终于在娃娃们的破坏下倒塌了,碎成一地煤渣般的焦屑。与之同归于尽的是板子村周围几百棵生长经年的大树,通通成了高炉的柴火。村口的大杨树谁也不敢砍,据袁白先生讲那是板子村的灵脉,砍了就会落灾,当年的土匪曾经把老村长绑在树上烧,火苗刚起来,已经落霜的季节,竟然浇下来一场倾盆大雨,土匪在惊恐中逃去了,老村长毫发无损,村民们就把它供成了神。
与秋天同时来到的,是板子村革命群众无所事事、焦躁不安的失落。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曾经漫溢的面缸和米缸都装了水,鸡鸭猪狗都成了公社的财产,被统一配置了。各家私自做饭是公社严格禁止的,当然想做也做不了——没米也没锅!乡亲们面对着一片空白的秋后生活,简直是手足无措了。所谓收成,以及过冬的粮食和棉、布储备,都装进了公社和大队那一排排仓库,说是大家的,终归是在别人的圈儿里,心里还是酸酸的。眼见着天就冷了,这个共产主义的年过起来会是个啥样哪?
才刚入冬,板子村的宁静就被一连串最新指示冲破了。党中央向农村发出了“拔白旗、插红旗”的号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白旗”以至“灰旗”统统拔掉,把红旗普遍插起来!“白旗”和“灰旗”怎么拔?谁是“白旗”谁是“灰旗”,上面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运动的目的是大破右倾保守思想,彻底批判部分富裕农民残余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使所谓的“观潮派”和“秋后算账派”在思想上彻底破产。可板子村大队并没有“观潮派”,除了风瘫在家的老人和开裆裤没缝上的屁娃,板子村大队全体都投入了大跃进的洪流中,那热情是高涨的,并没有人在观潮旁观,连袁白先生都去炼钢拾柴了。“秋后算账”的右倾主义者就更没有了。好歹是个丰收年,这“秋后算账”实在无从谈起。大队委员会没办法,又不能不见成绩。老旦和郭平原、谢国崖等人分别去找愿意当“白旗”和“灰旗”的村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吃喝。
袁白先生“深明大义”,说俺不白旗谁白旗?县城里的教师如今都是右派,俺这秀才还不赶紧?这把子老骨头了,干半个时辰都能打摆子,自然应是“白旗”!老旦对袁白先生的仗义深为感激,偷偷塞给他一瓶烧酒。郭平原找了村中一个荏谁也不往来的寡妇。谢国崖找了自己瞎眼的老舅,好赖几苗“白旗”算是凑出来了。老旦主持了两次全村大会,煞有介事的按照中央和公社精神对他们做了批判,号召全村上下保持高昂的革命热情,准备迎来新的生产任务。乡亲们都觉得这几个“白旗”十分滑稽,几个“白旗”自己也觉得很是新鲜,动不动还作个鬼脸儿,上上下下笑成了一片。谢国崖崩着个脸大声训斥着,很不巧,他的怒吼和一头叫驴的嘶吼串到了一起。很快,大会就在哄笑声中草草收场了了。
这些日子,党中央让全国人民都要能读书,最好人人能写诗,人人能创作,在文化战线上也要来一次大跃进。春风吹到板子村,这里识字的总共也只几个人,老旦算一个。这作诗可是个天大的新鲜事,于是大家都在家里磕磕巴巴的咬文嚼字,劲头虽足,无奈效果奇差。众人费了老劲也仅能背下几首毛主席诗词,认下来的字也就半箩筐,照着抄写都有困难。谢国崖的婆娘曾习的几个字,便觉得有了优势,诗量高产。谢国崖只看到那字排列整齐,便觉得老婆伟大,竟然把诗贴到了村口。一组村民回来看到,却看不太懂,就请了袁白先生来..看。老先生戴上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朗声念道:
“板子村里起炉烟,
“带子河边观人潮。
“白旗灰旗全滚蛋,
“革命阵地红旗招。
“共产跃进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个鸟。
“人民公社力量大,
“卫星放个满天飘。”
袁白先生念完此诗,面无表情地摘下眼镜,默默说这诗还算押韵,在板子村已经是上上之作了。其他人啧啧赞叹,说谢国崖的婆娘真是才高八斗哪,这首诗听起来很是提气哩!
没多久,众人就觉得作诗索然无味了。板子村人识得的字总数有限,排列组合很快用完,再产不出新奇之作来。皆说作诗这玩意可比种地难多了,既得工整,又得押韵,还得包含意义,真球费死脑子了!板子村的文化跃进热情迅速萎缩,只热闹了一阵,很快就被人忘了个干净。
两个月过去了,“白旗”更不能老是这几个人,总得换换吧?公社对板子村大队明确表示了不满,认为这个大队的拔旗工作力度明显不够,责令全村上下一千五百多人要有事做,才能看出谁是白的谁是灰的。老旦和郭平原等人心中紧张,为此颇伤脑筋。
郭平原带了两人去门庄公社的廖化营村考察。数日后,三人欢天喜地的回来了,那兴奋劲儿好比唐僧一行取回了真经。
“解放啊,俺们这回去廖化营村走一走,算是开了窍啊!俺啥也不多说,你赶紧去那儿一趟,一看就明白!”
历来默默无闻的廖化营村因号召群众兴修水利成绩显著,得到了区里的通报表扬。郭平原考察归来,极力主张板子村学习廖化营村的经验,趁冬季农闲开展一项水利工程:在板子村和周边三个村中间的低洼地带修一座小规模的水库,通过水库把带子河与南边洛河的一条支流连接起来。这样,夏秋两季水量大的时候,带子河的水可以经由水库向周围几个大队有序分流,不会形成浪费。冬春两季水量少的时候,可以把洛河的水倒引回来,用灌溉渠引到需要水的大队。理论上讲,水库周边的几个村就四季水流不断了,板子村百年旱涝均遭的“老大难”问题,如此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
水,是板子村人心中百年来的隐痛。
带子河是一条窄窄的、不到两人深的河流,称之为水沟都不过分,三个年头两年旱一年涝的。可就是这样一条河灌溉着板子村和周围几个村子的土地。除此之外,就得南下六十里地去洛河北边的一条支流取水了。为了取水,板子村和其他村子没少发生战斗,自己内部也爆发过多次械斗,老旦的爹和郭平原的爹就死在几十年前的那次械斗里。直到日本鬼子来了,在河的上游筑起了水坝,大家都要看鬼子脸色喝水了,谢郭两族才握手言和,成了一家人。
兴修水利正是豫北和豫中平原上最为火热的生产运动,郭平原脑子也跟着热了,他甚至没有和大队支部商量就去公社报告了自己的想法。公社领导当然表示全力支持,一道命令下来:干!工程涉及的几个村子立马在公社主持下召开了几次碰头会,工程做了分工,四个村子四千多人立刻就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水利工程建设。
此时已入寒冬,天气干冷,镐头砸在地上火星四溅,除了几台苏联的老推土机,几千人只能靠手中的镐和锹以及有限的炸药来干活了。任是板子村群众的革命热情如何高涨、如何不畏严寒,在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坚实如铁的大地还是使工程进展缓慢。公社下发的炸药很快告罄,平原上的白毛风开始肆虐,革命群众要一劳永逸有水喝的建设热情终于被狂风吹得一干二净,开始怨声载道,磨蹭洋工了。
老旦本就对这个工程持怀疑态度,认为这个工程是有点太过冒失了。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很大一部分劳动力病倒了,生病的人相互影响,一倒就是一片。这个工程象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高地,攻下来可以,但是必定死伤无数。可这不是一战兴亡天下事的战场,建设一个改善灌溉的水库和保护乡亲们的生命安全,二者之间在分量上孰轻孰重难道不是不言而喻的么?当年为新中国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和生命安全么?老旦站在诺大的工地上,望着冻得瑟瑟发抖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心急如焚。全村能干活都在这里了,病倒的越来越多。老旦决定召集大队支部开会商量,讨论能否停工,到开春再行施工。不出所料,大队里立刻吵成一团。
“不能!这已经不是咱板子村大队一家的事,周围几个村子已经同时动起来了,人家已经把工期赶在咱前面了。事儿是咱开的头,军令状也是咱立的!怎么能有点困难就往后缩了?到时候咱们的河渠不通,公共水库也修不起来,如何向公社交代?开春还要农忙哪?哪里能分出劳力来修水库?俺不同意,这是临阵脱逃,这是党性问题!是革命的原则问题!”
郭平原简直是声嘶力竭了。郭平原平时很少情绪外露的,共事以来,老旦从未见他如此失控过。
最近这些天,郭平原比他牵头立项的时候还要热情高涨,几乎天天战斗在工地上。他领导的几个突击队猛刨猛炸,昼夜轮番作战,战绩卓著,不过已经有五个人因为过度劳累而吐了血,郭平原自个两腿上冻得呲裂的血口子连成了片,大有为革命血染工地的劲头。郭平原无法理解老旦的退缩,一个战场上滚了近二十年的老兵,怎么能临阵脱逃?
“万事可以商量着来么?革命的原则问题是实事求是。咱修这个水库和引水渠,是为了改善用水和灌溉,对咱公社和咱大队来说,都是大事儿,但也不是太急的事儿!咱也并非开春就没了水吃,不必非得天寒地冻的硬和和老天爷对着干。在战场上,俺们面对强敌也有个避其锋芒迂回作战的战术。硬往敌人火力最猛的地方冲,牺牲了固然光荣,可是这种牺牲对战役的胜利没有实际好处!咱们村这一千多人,两个月下来已经累病了一百多个,冻伤工伤了五十多个,不少人还吐血拉血,浑身肿得象个萝卜。大白风已经刮起来,眼见着要下大雪了,那地会冻到五尺下面,真个象铁块一样!咱炸药已经没了,公社就给了那么些,就凭咱们手中那些工具,几个破拖拉机,要完成十里地的引水渠,咱干不了这么大的工程!干下来也得倒下一多半人,都累倒了病倒了,开春儿还怎么播种种地?不还是耽误生产?俺觉得几个村都应该缓一缓。七九河开的时候,风就小多了,可以举火烧地,那个时候咱们的准备也充足些,工期没准能赶上来。乡亲们养好身子骨,干起来也有劲儿,到时候劳动力咱也不缺,反正明年也不用炼钢了……总之,俺觉得不能眼看着乡亲们死在这个工程上,这才是党性问题和原则问题。这不是个较劲的事儿!更谈不上临阵脱逃!”
老旦皱眉说道。郭平原的高调令他反感,你他娘的是不是一天不上纲上线就没法儿活?这可是板子村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你个球的都不跟大家伙商量,竟然悄眯眯的直接去向公社邀功,立军令状,如今腿上血花花的口子天天晾着,诈唬谁..哪?在战场上你连个轻伤都不算!但郭平原的冠冕堂皇的正儿八经还真不好驳,他为修水渠搭上半条老命倒也是真的,况且公社的意见在那里摆着,故老旦只能摆事实来讲道理了。
“俺觉得你们说的都对。平原说的是政治,解放说的是人情,两边都有理!不管怎么样,这事儿已经开了头,想退下来难,这不是咱一个大队说了算的。乡亲们苦是真的,咱谁看着都心疼,俺这两条腿一按一个坑,也都没好意思跟你们说。可是公社的命令没有变,事情因咱而起的,咱不能先冒这个头又往后退。公社即便同意了,咱板子村也落个盲目生产的罪名。俺同意解放的意见,但是即便退也要有个章法。俺看这事得几个村子都通个气儿,大家伙一起来同公社商量,俺看别的大队也是硬撑着干哪!几个大队都要退,公社就要考虑全局了。咱私自停工,影响了整个水利工程工期,别人会把屎盆子都扣过来,这个责任咱几个都担不起。所以么,俺觉得还是先和别的村子商量一下再作定夺吧!”
谢国崖这番少有的逻辑谨严的分析让郭平原刮目相看。这家伙啥时候开始用脑子想事儿了?话语中还不着痕迹地夹杂着对自己显摆伤口和私自向公社邀功的嘲讽,一番话里竟包罗万象,莫非自己原来竟小看了他?很显然他是站在老旦那边的。郭平原强按捺着怒火,看了看正在抠脚丫的谢老桂。
“俺同意平原的意思。咱村子是苦,可谁不苦?人家东边那几个公社在搞‘聚家并屯’哩,几个大队的劳力全部集中,老弱病小都集中在一处,那生产能力就是不一样。俺看咱板子村大队是有些娇惯了,那上帮子村的劳动都是在民兵的监督之下的,稍有偷懒的就拎出来挂个白旗,其他人可以上来啐他们,那干劲儿自然不一样!公社也提倡用军事化管理出成绩,让俺带民兵管起来,吓唬吓唬大家,就不怕他们怕累怕冷!就是累倒累病几个也没啥稀奇的,要实现共产主义还怕得病受累?总之俺就一句话,咱板子村既然挑了军令状,就不能冒这个坏头,说咱‘临阵脱逃’是有些过,可就算给安上个‘畏难退缩’也很不好听,弄不好咱几个成了‘白旗’了!”
谢老桂原本和谢国崖是穿一条裤子的死党。老旦的归来迫使郭平原主动让贤,位置下冲,于是谢国崖丢了副村长的位子。谢国崖既无资历也无后台,就想尽办法动员团支部造了谢老桂的反,他和几个团委在县团委里做足工作,抢了谢老桂的共青团书记一职。到大炼钢铁的时候,谢老桂的钢铁生产组成绩显著,谢国崖看着眼红,总以团领导的名义给谢老桂的生产小组穿小鞋。二人遂交恶。各自的女人更是煽风点火明打暗骂,于是昔日死党成了死对头。如今,谢老桂人板子村大队民兵连长,他自忖其它大队的民兵连颇有“现管”的实权,连大队书记都要让三分,自然要对谢国崖的意见严加反驳。和别的大队相比,板子村的生产管理简直就是毛毛细雨,一点儿没有公社建议的军事化管理的铁碗劲儿。自己是民兵连长,责无旁贷。再说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眼见着他郭平原就利用这项水利工程打了个翻身仗,把不齐就不会挤掉这几年并无显著政绩的老旦。大兴水利是中央指示,乃大势所趋,他老旦却兴打起退堂鼓,说大点儿这已经属于右派行径了!公社领导们也早已对板子村大队党委颇有微辞,郭平原在公社的影响力日渐强大,此时给他出一把力,怎么说都不会吃亏。
“这怕是不妥吧?”
众人皆愣,说话的竟是文书袁白先生。平常的会议他是根本不发言的,只是认真做会议记录,一笔好字令旁人羡煞,此刻这老头突然开了口。
“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俺老朽活了有七十八年了,除了山匪,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还没有谁说是用枪逼着人们干活的。日本鬼子也没逼着咱开运河啊?咱成什么了?老百姓帮着共产党把天下打下来了,你们回过头就用枪吓唬他们干活?老桂你这个民兵连长虽然是大队党委任命的,其实更是咱村民选的,你就忍心这么做?”
“袁白先生,你就别跟着起哄了!你既不是党员,又不是村委会的人,不要瞎发言!”谢国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啥叫瞎发言?你们种地放卫星俺可以不说,你们支个炉子炼钢俺也可以不说,可是你们要拿枪逼着乡亲们开运河,俺老朽就不能不说!大冬天的开运河?俺没听说过!板子村所处之地高于其他三个村儿,带子河这点儿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黄河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没有往北流的道理。修这个水库有什么用?带子河三年还有一年断,自己还不够用,哪还有分流给人家的水呢?人家守着几条黄河支流滋润得很。革命兄弟间讲个互相帮助,也要看看实际。修水利要讲地利,也要讲天时,现在这两个一个都不具备,偏偏黑着眼就开了工!你知道当年隋炀帝修运河累死多少人么?你们再用枪指着乡亲们干?人命关天的,俺如何能不说?俺的话你们可以当放屁,可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们干得就不心亏?”
袁白先生一把将毛笔扔在桌子上,在众人面前放了一个响屁,不等大家说话,竟扬长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个啥?全国都在大搞,新中国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个右派加坏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听袁白先生如此抨击自己的伟大事业,气得黑脸白成了墙灰。
“俺觉得老先生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咱们得再合计合计,俺也去和别的大队通通气儿……”
“要通你去通吧?俺对着公社这头儿!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儿吧……”
老旦无言以对。板子村大队领导班子一团和气的状态终于不复存在,昔日的貌合神离如今已变成明面儿的相互攻击和相互拆台了。这几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说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虽然半路当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长,自知这几年没有干出啥能让乡亲们挑大拇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一路干下来也还算顺当,而自己也没用过啥权衡机变之术,干啥凭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这几位终于现出了原形,各怀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不顾乡亲们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阵发冷,心里打起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不是有军功在身荣归故里当上这个村书记,或许早就被八面玲珑、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还不是愣头愣脑却心狠手辣的谢国崖的对手。自己带兵打仗不算含糊,可当官儿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杨铁筠在最后一面和自己说的话: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话,心中忐忑,就来到老先生家里串门。
袁白先生正在油灯下写字,见老旦进了门,略一应承,头也没抬就接着写。老旦悻悻地找个板凳儿坐下,不敢打搅他写字儿,就掏出烟来点上,静静地看着他。袁白先生须发皆已花白,眉毛两梢弯下来,几乎要和鬓角连成一线了,松树般的面皮上已是沟纹纵横。平素老先生一双细眼总是半睁半闭,半天都不说话的,老让人觉得已经睡了过去。可只要这老爷子眼帘儿一挑,那眼里便闪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让人连连称叹的话从他那花白胡子深处的嘴里冒出来。
老先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轻轻把笔搁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喘出一口长气。老旦忙站起身来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梦,嗟跌白发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家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老旦磕磕巴巴的读下来,似懂非懂,但见那几行字隽秀挺拔,力重墨满,虽不懂得书法,却也颇为感叹。
“本来就想写前面那四行,你来了,就多写了几句……怎么?支部的人合不拢了?”袁白先生给老旦斟上一杯酒,又拿过一个手炉来捂着冰凉的手,缓缓问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见不一,到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后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汉俺不一样。俺活到头了,该说的话不说,带进棺材里也呕着口气,不吐不快。可你当了这个村官儿,凡事儿要上下斟酌,处事儿要因势利导。俺是局外之人,发发牢骚,他们是不会怎么较真的——就算较真,俺也无所谓了。而你在支部会上反对他们大修水利,就是对上抗命!如今全国都在胡闹,并非没有明白人看见。在板子村你是个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也不能说是糊涂。这水库完工之后,实际能带来多大好处,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可为啥还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你看着长大的,俺这人是笨,但凭良心说话,俺当这个村官儿就是想让乡亲们过几天安闲日子,要不俺当他干啥?今天你要是不说话,俺还以为是自己错了,摸不准就会同意他们的意见了。”
“旦儿啊,老汉见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几口子墨水,就不妨给你个忠告。老汉我凭良心说话一辈子,年轻时候吃了无数的亏,城里的生计丢了,走投无路才来到板子村当个先生,只想着安生后半辈子就算了。乡亲们对俺地道,俺也就乐得个乱世田园。可到老了不还是个‘白旗’?旦儿啊!天虽然换了,可人间还是一样,在官场子上,说话做事儿光摸着良心走,由着性子走,终归要吃大亏……”
“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着乡亲们性命不保哪?俺也不信俺就为了护着乡亲们,公社就能给俺定个罪?”
袁白先生静静地看着老旦,眼中闪着幽幽的光。
“……旦儿啊,老汉我看这风潮才刚刚开始!老汉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日子还长,还有翠儿和有盼,要三思而后行啊……”
老旦的建议终于未获通过。在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协商停工建议的时候,郭平原和谢老桂直接向公社党委做了汇报。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书记可谓一拍即合,很快便达成了同时停工的意见。几个大队的劳力都抗不住了,各大队书记都早生退意,皆因势成骑虎,无一人敢贸然来挑这个头。几位书记还没来得及把意见整理成材料报上去,县委生产建设指挥部的人就被公社领导领进了板子村,作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队书记一职的决定,同时勒令老旦交代对此“停工事件”的细节材料,等待处理。
那一天,鳖怪十五岁的儿子在村口把这个消息告之老旦时,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老旦顶风伫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冻在了一起,他划了无数根火柴都无法点着烟锅,然后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着自己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乱得象田间的野草。
成为“右倾分子”的感觉和当年被俘的感觉差不多,老旦又一次被当众拎出来了。“懈怠生产”、“刻意拖延工期”、“破坏大跃进的伟大进程”,种种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要召开万人批判大会,周围几个大队书记也被揪出来与老旦列成同伙,统统与老旦一样的下场。这是板子村有始以来最大规模的“盛会”。郭平原一想到这个大会浩荡的规模,就要兴奋得一阵尿紧。二十年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年近半百,终于等到了一次跃然而起的政治机遇。板子村大队的头把交椅已经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远见和抱负才对得起这次机遇。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明天全到,周围各大队的男女老少也将齐聚板子村,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半夜,郭平原来到了老旦家中。扳倒老旦虽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里仍然有些惴惴,无论如何得来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驴脾气,当着上万人将他郭平原往死里顶。反正目的达到了,做做姿态或许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会上不要蓄势反击。
推开大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郭平原预料的女人哭泣声,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声,向屋里喊道:
“解放,俺平原来看你了,没上炕呢吧?”
门开了,是怒目圆睁的老旦,他的一张黑脸已经被烟袋油子熏得锃亮。郭平原见他挤着嘴角就要开骂,心里一紧,忙抢先说道:
“就知道你还没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过来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里想不开……”
“你少鸡?巴跟俺来这套虚的!你当俺不晓得你个球干的啥事儿?俺在那边联络各大队书记,你就跑去公社里撂俺的黑砖!你真算个角色!你放心吧,俺想得开,用不着和你磨叨,不就是拉出来批么?老子枪林弹雨多少年,还怕你们这点子唾沫?”
老旦憋了一晚上的怒火直通通发作了。他呆坐半晚,和女人愁容相对。公社的领导自己只是个面熟,并无交情,也没有啥鸡?巴阶级情谊。县里的储健县长如今不知道在哪里蹲牛棚,自身难保,再也指望不上。老旦掰着指头数,方圆百里竟然没有可以倚重的人。38军远在保定,老首长们也无法插手这地方政务。想来想去,老旦的心就凉了,干脆下了孤注一掷、在大会上奋力抗争的念头。郭平原的到来令他意外,好比黄鼠狼叨走一只鸡,没过半个时辰就回鸡窝来拜年,他除了冲他发顿火,仓促间竟想不出该怎么面对这个两面三刀的货。
“解放啊,俺就知道你把火都给俺攒着呢!事情出得快,俺都没法子提前和你打个招呼。但是咱俩一个村里办事这么多年,荏交情也好,荏人情也好,俺必须来和你说说清楚……你先别急,俺是和你来一起想办法的……”
“你唱的可真好听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给全村人打算,你拿乡亲们的命来换你的前程,俺男人挡了你的道了是吧?别装这张臊脸了,你要还有点廉耻,赶紧跳到自家茅房里去淹死个球的算了!”
翠儿得知大变,初时哭哭啼啼,嘴上已经把郭平原和谢国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无数遍。后来见男人眉头紧锁、不吭不响只一味的抽烟,就知道男人那压抑的心了。“右倾分子”这四个字天天在村口喇叭里呼来喊去,耳朵早听出茧子来,孰料想这两个字一朝砸在自己男人的头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儿想来想去也没个主张,只能陪着男人呆坐,看着夜的黑暗渐渐涌进屋子里。
“翠儿,你骂的再难听,俺都应了。可俺和解放必须讲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倾,并不是俺背后使坏。俺到公社汇报的时候,公社党委已经做出了处分决定,只是给俺们个通知。对于板子村大队的问题,公社早就知道原委,县里也通了气儿。俺和国崖去不去,和你被定成右倾分子没有关系,俺和国崖都说了解放不少的好话哩!可解放硬要坚持停工,和别的大队去协调。公社知道这事后,原本是要把你们几个书记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为了不让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决定也改变不了,就坚持在板子村开这个批判大会。好赖是在自个的地方,会上受点子唾沫,下来咱不还是乡亲?你也还是党员干部,背地里还不得叫你一声老书记?”
郭平原对自己简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编排出这番圆润的话来?见老旦死盯着自己并不说话,知道他已经有些相信,忙又说到:
“俺在咱大队支部会上和你建议过多少次?让你不要动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睁开眼看看!整个河南都在大修水利,干得热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来的政策,各省里、市里、县里、公社都得贯彻执行,咱板子村咋能说半个‘不’字?咱们秋季生产就没有搞好,公社已经有了意见。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的走了个先,遇到点困难你就要撤,那哪能行哩?乡亲们是苦,可咱板子村乡亲的苦跟豫东那边比算个啥?人家公社搞水利象打仗一样,那个老桂说的啥‘聚家并屯’,几个大队的壮劳力和妇女老幼都分开集中,全部是军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务就不许下来,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希奇!为了尽早实现共产主义生活,这是必要的牺牲。最重要的,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给咱下的命令,和当年你攻山头一样,就是板子村死光了,能不服从?所以呀,要说倒霉,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这形势,唉……当初俺跟你吵你都不听……”
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终于打动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对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运动和指示中晕头转向。对于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测,公社领导只给下了决定,并没有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郭平原还上门来撇清,自己着实没了主意,看来事情还是坏在自己身上。
“明天的批判会咋个说法?是你主持?”老旦的口气松软了。
“是俺主持,所以才来和你商量办法么!俺觉得公社领导下来弄这个批判会,也就是个严加整治的意思,不是冲你个人来的,只不过想让几个大队收了停工的念头,继续赶工期才是目的。别的没个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东边的劳动农场去?那好吃好喝的,你还干不了啥,倒还不是不便宜了你?在咱村子里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里养着,比哪都强……”
郭平原话语温馨,象老旦知心的战友。老旦闻听便松了口气。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谢谢你了。俺当这个右倾分子也是为了乡亲们,乡亲们自会念俺的好,不会象斗土豪那样折腾俺。能留在咱村儿,当不当右倾没球啥分别,这个村官儿还是你来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脑袋想事儿也跟不上你们的趟了……退下来也好……能歇歇了……”
“明天万人大会就是做个样子,你在台上挨批千万莫当真。俺也得装模做样地批批你,也好让咱大队过了这关。要不公社天天盯着咱们,三天两头过来指导,到哪儿是个头儿啊!对了,明天挨批的还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点了名的,居然越过咱板子村大队给公社和县里写信,要求恢复田地给各家各户,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儿再经的起一斗?”
“那咋办?咱再来个庇护?解放啊,别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还不消停,这会子不整他整谁?你先琢磨让自个过这一关吧,就别操这淡心了……俺心里自有成算……”
“行吧……就按你说的办。”
老旦的眉头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许更适合在这个运动不断的年头给板子村掌风使舵,自己当兵打仗是好的,干这个不成。即便成了右倾,那也是路线错误,结果会怎样呢?自己的军功还在,组织上不至于让自己没个着落吧?
“对了,告诉你个信儿!是我从朝鲜回来的老战友说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虏的,后来交换回来了。他说有根儿他们部队的人应该都在台湾,你儿子既没有死讯,又没被交换回来,那就说明被留下了,应该就在台湾的战俘营,八成还活着哩……”
“这个?是真的么?”老旦从炕上跳了下来,抓住郭平原的手,象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样。
“哎呀,俺还骗你不成,都啥时候了,俺还和你来虚的,咱们都是拿过枪的人,这些事儿上连着心哪!别人说,俺就多了个心眼儿……他只要没死,早晚会回来的……”
万人批判大会如期举行。
浩浩荡荡的人流把板子村宽阔的村口挤得如同紧扎扎的鸡棚,连深冬的狂风都吹不透。老旦和一众右倾书记或村干部被赶上连夜搭起的高台,在忽大忽小的喇叭声中接受批判。一阵北风吹来,那临时搭的台子在吱吱呀呀地响。台下的乡亲们冻得呲牙咧嘴,台上的右派们表情木讷呆如木桩。老旦穿着厚袄,挺着身子站在中间,双目只盯着前方灰蒙蒙的天地。他的一只袖管被风吹得飞起,打在身上发出扑扑的响。翠儿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动不动地抬头望着自己倔强的男人,望见他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在微微抽搐。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纷乱。老先生早已经习惯了被立之高台,干脆就在那里闭目养神了。
公社给老旦下的处理决定非常简单:就地免职,责令悔改,向组织按期汇报思想,继续参加公社劳动。公社同时正式公布了任命郭平原为大队书记,谢国崖为副书记,谢老桂为民兵连长的决定。公社领导批完了,各个大队开始批。各大队的领导班子轮流上台严厉声讨。郭平原和谢国崖是板子村大队的代表,二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在大会上以不可思议的激情和口才,对老旦进行了全方位的口诛。两个前天还仿佛不共戴天的政敌,在打倒老旦这个共同敌人的舞台上,成了穿一条裤子的阶级弟兄,连在台上的老旦都叹服不已。耗子为了进伙房,给猫做了伴娘,自己咋没有发现这种端倪哩?郭平原的发言虽然措辞严厉,但是全是喇叭里常听到的套话,乡亲们并没有什么动静。而新上任的大队副书记谢国崖的发言就不一样了。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们公社的‘一号工程’,施工计划已定,不如期完工将严重破坏明年的春根生产和水库蓄水,却仍然故意指示各生产小组消极怠工,在几个大队中散布消极情绪和失败论思想。面对客观的、能够克服的生产困难,他不但不去调动广大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反而大放厥词,说反正明年不炼钢了,歇过冬天再开工不迟。这简直就是置公社利益和集体利益于不顾的破坏行为!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坏行为!”
谢国崖在台上用力把手挥向下方,仿佛凌空朝老旦劈过一刀去。众乡亲听他说到“反革命”这个词,俱都“咦呀”一声抬起头来。四个大队上万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主席台,仿佛在寒冬腊月看见一只脱毛狗般的惊讶。那面儿上那么忪憨的一个人,竟能嚼出这么恶毒的话来?公社和县工作组只给老旦定了个右倾,你谢国崖个球的咋了给人家长衔了?板子村人对此很是不齿,故意用最大的声响在脚边吐下一口浓痰。更有一些后生拧着身子放出若干个响屁,夹杂着几只被乱脚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人群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搅得乱哄哄的。一阵大风突然从台下掀起来,吹起的砂土迷了谢国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顿然觉得这不是副书记的风范,在公社领导面前可不能丢了脸面。于是他就这么强忍着,一边狠狠瞪着血红的一对眼睛,一边咬牙切齿地厉声批判。可他那对眼睛偏偏不争气,无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强烈的感情冲击波,它们发干,发酸、发疼,发胀。眼皮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浇了辣油,一眨就感觉到眼球和眼皮的强烈摩擦。终于,谢国崖再忍不住,腮帮子一抖,两行酸泪哗哗淌了下来。
“谢副书记,你别哭么?大家都是一个大队里混的,你也算大义灭亲了。咱老旦书记犯错误了,以后俺们板子村大队就指望你了!你放心,没人给你捅黑枪,你可别因为心里憋屈哭天抹泪的,那可咋个革命哩?”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鳖怪个头虽小眼神却好,远远看见谢国崖的糗象,大喇喇的就嚷了出来。他们折腾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要出头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着。谢国崖见众人并不买自己的账,就把唾沫喷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组织汇报思想,反而屡屡越级写信攻击咱们公社伟大的革命生产事业,在大队中散布失败革命论,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台上站着打盹,突然听到谢国崖这一声斥问,一激灵醒了过来。老先生看着故作严厉的谢国崖,竟然呵呵笑了。
板子村里起炉烟,
带子河边观人潮。
白旗灰旗全滚蛋,
革命阵地红旗招。
共产跃进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个鸟。
人民公社力量大,
卫星放个满天飘。
这是谢国崖的婆娘的诗,袁白先生竟然过目不忘,从缓地背了出来。全场鸦雀无声,人们不知道袁白先生念这个做什么?谢国崖怒火中烧,可却不好发作。台上在座的领导也不知道原委,听这首诗是在夸耀运动,一时都神情迷惑。袁白先生继续说道:
“这是你婆娘的大作,比你还有些才情吧?累成吐血算个鸟?卫星放个满天飘?放你娘的狗屁……你们可有良心?寒冬腊月让大伙在泥汤子里一泡就是一个月,乡亲们不止是累得吐血,脱肛的、伤力的、手指脚趾冻掉的,一半还要多!连满清的县太爷都知道个爱民如子,你们却忍心这般残害百姓……你们这帮王八羔子,为事不奉天时,不考地理,不询民情,不纳明言,只知唬弄老百姓,只知道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去换自己的鸡?巴前程,一味倒行逆施,伤天害理……俺袁白不才,赶上个清末秀才,半世战火,苟且于世七十八载,自问一生未做亏心事,到死来却‘白旗’、‘右派’占了个全,真你娘的怪哪!可笑天下啊……”
袁白先生勃然大怒,全场大为惊讶。这老爷子在日本人和国民党面前也不曾如此哪!这是怎么了?上次揪他做“白旗”,他不还高高兴兴的么?怎么今个儿突然变脸了哩?难道郭平原与谢国崖没有和他打好招呼?谢国崖是咋的了?在公社书记面前藏书网要露头,勒不住自己的嚼子了?
袁白先生的腰杆仿佛都挺立了起来,在高台上颤巍巍的屹立着,刹那间又象当年的先生了。他就如此声嘶力竭的叫喊着,干瘪的腮帮子一鼓一翕的,象是风鼓的皮囊。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这样做与自绝于天何异?俺老汉被土匪打过,被鬼子打过,被国民党打过,为了乡亲们,老汉都可忍辱负重。可熬到新中国了,如今竟要被你这样的癞毛恶狗欺凌!天下初定即萌大变,连你这种无情无义无廉无耻之徒都可庙居高位,枉自骄横,肆意嚣张!你这只忘眼狗,当年你冻倒在村头,不是老汉我的一碗黄酒,你个球的早曝尸荒野被野狗叨了……狼心狗肺的东西,给根球毛你就能当拐棍儿……咳!再这样胡搞下去,老百姓的命还要不要?老百姓帮你们把天下打下来,有田地的舒坦日子没过几天,这田地又被你们收回去,如今快荒废光了,农具都被烧成铁圪塔,作孽啊……如今还不赶紧筹划着怎么保住明年的春耕,保住乡亲们的性命,却还在这里放肆!还在这里折腾就要入土的老汉我?还要在这里折腾已经残了的革命功臣老旦儿……王八操的!老旦儿是为了保咱乡亲们的性命,是为了不让咱村老百姓挨饿才要求停工的,这样的功臣却被你们这帮阴险毒辣的小人坑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亩产一万斤、二十万斤?粮食多的吃不完?统统他娘的放屁……群魔乱舞瞎鼓吹,跳梁小丑乱世魁!老朽百年时世勘透,却不曾料想如今竟荒唐至此?老朽无妻无子无亲无朋,乃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此生再了无牵挂。俺老汉横竖要死个球的了,与其被你们这帮豺狼疯狗乱咬死,在这新中国饿死,不如痛快一些!哈哈——哈哈!痴人哪——老汉就此去也——”
袁白先生在狂笑声中紧蹬两步,向着台下的人群高高跃起。真难想象已经形容枯槁的八十老汉,竟然可以跳得那么高远。他仿佛在空中停了一瞬,如同被枪弹击中的鸟,就飘飘地摔下去了。台下众人惊声大叫,翠儿和一众乡亲忙扑向前接,哪里还来得及!袁白先生轻弱的身子在空中仿佛被风吹偏了,翻转了半个身子才落在地上,竟然没什么声响,也没砸起什么尘土。他仰面朝天,口喷鲜血,双拳紧握,一双怒眼兀自圆睁。翠儿挣向前摸到他的身子,手指所及,只片刻之间,老爷子周身便没有一丝热气了。台上台下哭的喊的登时乱成一团。乡亲们向前涌来,谢老桂忙让民兵拦住了。
谢国崖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袁白先生会来这么一下,立时张惶失措,硬撑起来的革命威风早已荡然无存,只两手空落落的呆立在原地。
“我操你妈!”
鳖怪那宏亮尖利的嗓子喊起,伴随着一块砖头飞上高台,正中谢国崖面门,谢国崖登时一脸花,仰面栽倒。
老旦震惊了。认识袁白先生这几十年,竟不曾发现老汉有此风骨!村中凡有大难,都是这老汉挺身而出,冒着生命危险去交涉,保得村民与之相安。土匪绑过他,鬼子踹过他,国民党打过他,老汉也不曾寻过短见,如今竟然那么决然而去,真个让人匪夷所思……不觉间,老旦已是泪如雨下。他擦了把脸,伸头朝台下看去,老爷子的尸身已经被民兵们抬起,如同拎起几节断了筋骨的竹竿。黄土粘在他黑色的长袄上甚是醒目,他那花白胡子上血红一片,也粘着污浊不堪的灰土。
郭平原也震惊了,可他大惊之下随即镇定。见谢国崖坐在地上血流满面,公社党委书记已经是一脸的不高兴,他忙上来推下谢国崖,喝令台下维持秩序。板子村的乡亲们惶恐一阵后,终于鸦雀无声。
袁白先生的死让板子村人顿感寒风凛冽。这村子里最明白的人撒手而去,这日子再不是随便熬熬,说几句俏皮话就可以混得过的玩笑了。
郭平原再次强调了引水渠工程的重要性和政治目的,号召全体社员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等等,更要和袁白这样的右派划清界限等等。台下的上万群众早已经心灰意冷坐立不安。西河沿大队的党支书估计是受此惊吓,“扑通”一声栽倒在台子上。西河沿大队的社员们发出一阵惊呼声,刚刚恢复的秩序又陷入混乱。公社的领导见局面失控,忙给郭平原使眼色。郭平原心呼万幸,万人大会就此收场。
在新领导班子的督促下,板子村大队立刻又和冰天雪地作斗争了。村中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动的,全体出动奔向工地。经谢国崖提议,谢老桂率领民兵和公社的监督员们一道,用十几条步枪和几十根红缨枪来监督劳动,社员们终于怯懦而恐惧了,只强忍着冻裂的疼痛埋头干活。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每天十三四个工时的沉重劳动,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社员们普遍出现浮肿,晕眩,皴裂,吐血,脱肛等现象。老旦被分配在鳖怪的右派小组里,不用下工地。这倒真是郭平原的照应,郭平原甚至把翠儿也安排和他一起。鳖怪的组员们对老旦照顾有加,只给他分配了烧水送饭的差使,冰天雪地里能围着个火炉子,也算是美差了。看着乡亲们拼死拼活的样子,老旦想起袁白先生说过的“俺老汉就此去也”的话,心里沉甸甸的,不过又觉得,老先生亮出风节愤然而走,未必不是好事。
“翠儿,这就是咱的社会主义么?拿着枪指着乡亲们干活?劳动人民不是当家作主了么?这就是俺拼命打下的新中国么?”
“俺的命呦!你能不能赶紧把嘴闭上哪?还嫌你惹的祸小么?是不是社会主义不是咱老百姓说了算的,赶紧把你这残破身子保住才是要紧,别让人把话传了去……你被打成个右倾,现在不受别人这份辛苦罪,就算有福了。有空想想咱的孩子吧,不知道有盼知不知道这事……”
自哥哥在战场上杳无音讯后,谢有盼几乎为此颓废了好几年,担心、恐惧、无助,种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压迫着他,让他伤心不已。可当他得知哥哥被敌人俘虏一事时,心中那个光辉勇敢的哥哥形象顿时坍塌了,所有的情感都直接变成愤怒了——你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光荣战士,伟大父亲老旦的大儿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万岁部队38军的英雄士兵,你怎么可以投降?被俘虏?而且怎么能够向不堪一击的南朝鲜部队投降?你简直就是叛徒!你简直就是卖国!谢有盼也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如何就不见你大发雷霆?你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儿 5b50." >子如此懦弱,如此没有血性?你在38军的光辉战绩几乎被这个不争气的哥哥给抹平了,这给你带来了多大的名誉损害?你为何还可以舔着脸一次次去军队打听他的消息,不觉得丢人现眼么?你这个不争气的谢有根,没有给咱家带来一丝荣誉,却带来了巨大的耻辱,你根本就不配做老解放的儿子,也不配作谢有盼的哥哥!他自觉在县中学里已是抬不起头,原本乐呵呵的一个好人缘,如今变得走路都要溜边儿。
如今父亲又被打倒成破坏革命生产的“右倾分子”,并被就地免职,父亲曾经带来的荣耀正在谢有盼的心中消磨殆尽。父亲啊,你为何如此不识时务,要反对建造水利工程?非要和公社对着干?你为何就不能主动走在革命的潮头?谢有盼的天空如干旱的大地般彻底迸裂了。曾经为之自豪的两个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学们交流朝鲜战争里的故事,不再主动和同学们提起家庭的状况。恍惚中,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充满鄙视,甚至充满敌视。有一个同学无意地提起朝鲜战争中去了台湾的中国俘虏,他就认为是别有用心,一拳把那同学打得满脸是血。
煎熬的日子开始了。谢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变得孤僻而冲动。他对锻炼身体和研究拳脚的兴趣课,对烟卷和菜刀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学习的兴趣。他对县里发生的各类政治事件关注异常,时常以共青团员的名义要求参加对五类分子的批判和声讨,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学校中冲锋陷阵。由于家庭成分问题的影响,加之自己不学无术,谢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五年,到了1958年,他十九岁了,才将就过关进了高中。县一中的恶性斗殴事件总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后积极地参与,最终成了挑动和策划斗殴事件的罪魁祸首。原先在校内称王称霸的高干子弟们,面对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国军右派分子的后代,终于望风而逃。谢有盼曾经瘦弱的身躯如今肌肉隆起,曾经温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烟是他最好的伙伴,与人谈得来就递上香烟,三句话说不拢就可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将一个高干子弟砍出鲜血的时候,谢有盼哭了,谢有根啊,你给弟弟留下了什么样的耻辱?要他用血的暴力来换回心中的尊严!父亲啊,你给儿子留下了怎样的伤痕?连提起你的名字都可以让自己感到难堪!
谢有盼的高中成绩依然惨不忍睹,在班里的名次是倒数,当然这个成绩父母是一无所知的,而他以前常常临时抱佛浇,看上一个星期的书就能考个好成绩。他偶尔会起了去当兵的念头,可如今共和国的周边并无战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说不上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他的苦恼还在继续,县城里这方天地周而复始的那些事情,也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县里储健书记都被关进了农场。学者型的刘校长也因提出“三抓、两抓、双让路”(抓教学秩序、抓教学质量、抓课堂纪律、抓食堂、抓劳逸结合,劳动与社会活动为教学让路),而被扣上“右倾”的帽子,调离学校。有几位教自己的老师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么专心教学了。还有什么奔头?还谈什么前途?与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里照看父母。谢有盼思虑再三,办完了休学手续,打起铺盖卷儿回了板子村,却没想到这一回来就是三年。
父亲的状态比谢有盼想象的要好,至少身子骨并未憔悴太多。母亲也适应了灾难,见了自己依然有说有笑问长问短。村子里的变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杨树外几乎所有的树木。一条深约两米,宽约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从板子村的南边延伸向西南,带子河的水流已经被改道流入这条沟渠。那么多熟悉而亲切的叔叔们已经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面是一个山坡,那上面几十个墓碑密密麻麻,周围荒草连绵。
袁白先生的预言总会成为现实,这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现了严重的粮缺,板子村也未能幸免。去年冬天,大炼钢铁的劳动力远远多过种地的劳动力,而前一阵子全体社员都奋战在水利工程上,粮食播种误时,灌溉不足,秋播面积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粮食出现大面积倒秧,秋收实际收获的粮食仅仅是头一年的一半,牲口总数也由于一年来放开了宰而剧减。公社已经责令,各大队把明年的粮种提留出来,宁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动种子。公共食堂的饭菜质量和数量一日千里的下降,原来可以吃个愣饱,剩下的喂猪,现在竟连个半饱都是奢望了。那锅里一星期都不见有几块肉,民兵们在食堂监督着社员们吃饭,谁的碗要是没舔干净,少不了一顿臭骂。据东边来的一个乞丐讲,豫东早已经陷入饥荒,地面上一点活物都没了。他们大队为了炼钢和修水利,地就跟本没种,反正公社说粮食多的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经饿死过半,这乞丐来自信阳,说他们那地方死尸遍野,整村整村的死绝。整个信阳看不见一粒粮食,却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民兵,不许任何人出入。他是饿晕了,被当成死尸扔进坑里才跑出来。老旦塞给他一个馒头,问他知不知道信阳彭家湾的长台村怎么样,乞丐说早已经死得精光了,而且不知是谁放的大火,诺大的一个村子,早已经夷为平地了。老旦默默地回忆着,那是当年死在他怀中的五根子的故乡。
百年不遇的饥荒!
板子村大队召开了紧急会议。郭平原对东边的情况略知一二,认为要考虑全村老小熬过这个冬天了。谢老桂的民兵连即日起在村口设岗,禁止任何乞丐和流民进入板子村地界。重新盘点全大队的粮食和牲畜,做回当年老旦书记的办法,炼钢和水利再重要,也比不上种地!也比不了活命,幸亏老旦当年没有全面执行公社七分钢铁、三分田地的指示,否则这个冬天都过不去。往好处想,估计这次饥荒和旧社会,冬天过了,国家的赈济就可以到了。
谢有盼回来了,老旦虽然高兴,毕竟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给儿子带来了不该有的耻辱。儿子不太说话,他能够感觉到那十八岁的身躯里几乎崩溃的灵魂。谢有盼三言两语就说明了休学的原因,老旦没有劝他,这天下都乱了套,想必学校也好不到哪里去。已经有一个儿子不知下落,自己也已经无力支撑家的重担,就让最后的希望留在身边吧。
这春天仍旧是冷。《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提出,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要做到开门红、满堂红、红到底,要在全国“大好形势”下进一步推动“大跃进”的高潮。可板子村的情况却是开门就喊饿,满屋子都是饿汉,大队的米仓很快就要见底了。老旦看着报纸心中疑惑,怎么?全国还是形式大好?饿死这么多人的事情不值一提?
这一年夏天,豫北大地又遭遇了十年前规模的旱情,雨量很少。板子村几十条人命换来的引水渠工程变成了摆设。带子河在进入板子村之后就几乎断流,郭平原设想的“清水灌溉万亩田”的壮观景象,变成了一条十几里长的土沟。洛河的水也正如袁白先生所言,根本无法通过水库引向北面,因为地势落差太大,水库的汲水设备功率不够,就是抽上来,这点子水量还没流到板子村就被晒干了。村民曾经保留耕种的耐旱作物豆子和荞麦,都按照公社的命令换成了小麦,需水量大。没有水,板子村人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种子,很多连穗儿都来不及抽,就在烈日炙烤的大地里荒芜了。郭平原和谢国崖等首脑慌了神,带领着全村百姓日夜不停进山采水,可终归是杯水车薪,仅够满足村里人的生活用水。任凭郭平原带领大家在地里昼夜劳作,到了秋收,灾难还是出现了。板子村大队百分之三十的土地绝收,百分之五十严重欠收,只有两成土地达到了三年前的亩产水平。但总算还有粮食下来,郭平原意识到这是全大队人最后的救命粮,严令按照最低标准向社员提供,饿不死就行。
在秋天的第一场凉雨落下时,恐怖的饥荒如同恶魔般降临大地。
食堂里再没有说笑声。人们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在食堂门口领一碗稀粥。饥荒来得如此之快,犹如闪电击中原野。公社的赈济粮遥遥无期,能吃的都吃了,农作物的杆茎都被做成了菜团吃光。牲口们更是严重缺食,站都站不起来,连交配都没了兴致。最能吃喝的牛和骡子先被杀了,然后是马,然后是猪和羊,最后是不下蛋的鸡和奄奄一息的看门狗。谢国崖组织大家四面出击,将板子村周围所有的野狗,野猫,黄鼠狼,耗子,壁虎,麻雀,蝗虫,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尽数捉来,统统变成村民们果腹的食物。与此同时,谢老桂带领一只队伍,将荒野上能够食用的玉米杆子,野菜,野草,榆树叶子也都拔得精光,或晒成菜干储存起来,或进行粉碎与糠拌在一起。可这些不顶料的东西并不能撑过冬天,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家家户户开始想尽办法私藏粮食,不再参与集体围剿生物和野菜的活动。猎物迅速减少,很快就灭绝在荒芜的田野,出去打食的人开始失踪,然后被发现死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饥饿不堪又体力透支,一个眩晕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大队的集体生产活动终于名存实亡,郭平原和谢国崖的组织已经毫无效果。谢老桂的民兵队伍连枪都拿不动了,他们看守的救命粮也被监守自盗,偷种子的民兵们很快被公社抓到,组织下令枪毙。领头的是谢老桂的二堂哥,他被枪毙的前一天,老爹老娘因为吃得太饱而双双撑死。全村人终于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劫难逃,这个冬天就是他们的坟墓。
老旦看着女人一天天萎缩下去,看着曾经强壮的有盼儿瘦成了皮包骨,看着自己魁梧的身影变成了虾米一般的细弓,看着全村男女老少都变成了饿鬼,他心中浮起从未有过的恐惧: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落得比旧社会更加凄惨?在他的有生之年,虽然有着无数饥饿记忆,可是这样家家户户都挨饿、连讨饭都无处可去、饥饿到让人绝望的大范围的饥荒,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土地产能较好的板子村也死了那么多人,那黄泛区的百姓如何能够挨过这个冬天?
食堂关门了,也关闭了乡亲们的希望。公社与大队的号召已毫无作用,喇叭里仍然在喊着“形式大好”,各家各户却在严寒与绝望中在大地上寻找最后的食物。一场大雪把他们最后的这一丝希望彻底掩埋,万物皆被盖于白雪之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老旦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全靠一口硬气撑着,好在有盼每天都能够弄回点食物,勉强能在每个早晨睁开双眼。有盼顽强的毅力显露出来了,去年掉在田间的麦粒儿,撞在树上摔下来的麻雀,总能弄一点,他甚至还在山里抓住过几只野兔。儿子的本事让老旦和翠儿感到欣慰,老旦觉得有盼天生就是侦察兵的料儿,而翠儿只觉得这个儿子是家里最后的希望了。
雪化开的那天,饿得浮肿的谢国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村里人在山里找食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日本人当年的一个物资储备站,它埋在山坡上,下雨冲下的泥土掩盖了多年。那里面有不少武器弹药,还有几十袋粮食。不妙的是周围的几个大队已经全知道了这件事,西堤北大队的人那个时候碰巧也在山里。板子村的人和西堤北的人只看了个大概,就已经在那里大打出手,双方一动手,打人的和被打的就都倒地不起,两边都跑回来搬救兵。谢国崖和郭平原一致认为,这是板子村人活过今年的唯一希望,要不惜一切代价抢回来,而且此事非老旦不能处理。
老旦一听说有粮食,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咕噜不止,一股酸水从胃里翻出,竟然干呕了起来。有盼给他喝下一口冰凉的雪水,老旦就突地显得精神焕发了。村子里已经饿死两百多人,这点食物勉强可以让剩下的人挨过严冬,但要是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扑过来,板子村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是咱们的人先发现的?有多少?”老旦喘着气问。
“没错,是谢老六他大哥先刨出来的,只是当时没想到里面有粮食……西堤北的人也上来刨,这才发现还有风干的粮食,二十几袋麦子,有点陈,但还能吃……”谢国崖几乎要饿得跌倒了,说话的时候手都在神经质的颤抖着。
“不管这些了,不能让西堤北的人把粮食抢了……这么办!让老桂赶紧带人去打援,把枪都带上,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朝人打!剩下的人去抢东西,粮食留下……武器也要,拿回来交公。”
“解放,还是你带民兵打援吧,老桂只是个诈唬人的摆设,对方如果也带着枪,他可就肯定稀松了……俺看这事还得你来挂帅!”
“平原呢?”老旦突然觉得诧异,为什么不是郭平原回来找他。
“他被西堤北村打伤了腿,还在粮库那边。”
“他们敢打咱村儿书记?”老旦勃然大怒。
“人都饿疯了,天王老子来了又怎样?平原刚上去和人理论,腿上就挨了一耙子。”谢国崖想起西堤北人的凶样,似乎还心有余悸。
“一耙子就把你们打稀松了?球毛的!把民兵连的人组织起来,马上出发。但是有一条,粮食抢回来谁也别动,大队必须管起来,挨家挨户分配到了,这个你晓得么?”老旦语气如霜,一脸看不起他的表情。
“哎呀晓得了,平原和俺早就合计好了,乡亲们也都知道,谁也下不了小手……”
打援抢粮行动比老旦想象的要难得多。对方竟然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枪!老旦只带了三十多个民兵,二十几只步枪。面对着人家七八十条枪,真的有些头痛,真不知他们如何藏起来这么多武器的?老旦把三十个人分散在路边的山头上,都隐蔽好,没有他的命令不许露头。见西堤北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了,黑压压一片,前面几个拎着枪左顾右盼一脸悍bbr>气,一看就是扛过枪的。老旦心里毛了一阵,倒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担心民兵连这些从没开过枪的笨蛋被吓得尿裤子。眼看着对面的人近了,老旦撑了口气,拿过一只三八大杆,站起身来朝天放了一枪,然后慢慢悠悠地起来说话。
“西堤北的人么?停下!请书记出来说话,俺是板子村的人,叫老解放。”
西堤北的人群听了枪声,都愣在了当地,不少人慌得哗啦一声就散了,前面几个反应很快,瞬间就半蹲做好了射击准备。听到老解放这个响亮的名字后,他们叽叽喳喳说成了一团。一个和老旦年纪相仿的人站了出来,身子胖墩墩的,他的半张脸几乎没了,连眼眶都看不全了,好象是曾经被活生生撕去一块似的。老旦一见就知是炮弹弹片的创伤,自己大腿上也少了这么一块。此人站定了说到:
“好大的招牌!是当年淮海战场上打李庄的老旦么?是第38军的突击营营长老旦么?俺觉得还是老旦好听点。”
老旦对此声音很是熟悉,此人已经毁了容貌,远看根本看不出是谁。他上下打量此人又矮又结识的身子,猛然想起了曾经放自己一马又被自己刀下留情的钟文辉,不就是西堤北村的人么?日子久了,竟然忘记这里还有个老冤家。
“是钟大头啊?你个球的没死啊?没死你不来板子村寻俺?你这伤不是在淮海负的,俺没拿刀砍你的脸,你是在哪里光荣的?”
“哼哼,和你一样,你是38军,老子是42军,咱前后脚去的朝鲜。”
“我们书记带人走别的道儿了,这边俺说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志愿军里官没你高,战功也没光鲜,可也是负伤残废下来的,跟你一样也瞎了一只眼。乡亲们发现了粮食,不得不出来弄回去点。咋地,咱俩个算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要为这点粮食开枪?”
“原来你去了42军,你们还替俺们解过围哩!客套话吃饱了再说,既是一家人,说话就不用拐弯了。老钟,粮食是板子村人先发现的,理应有个先来后到,你们打了俺们村的书记,现在又带着百十条枪过来,俺就带这么点人和你们讲个道理,还是占地方的吧?按当年军衔,你是我的上级,按照现在的军衔,我是你的上级,现在命令你们放下武器,也不为过分。”
“要是还在部队,你的命令我自当服从,可你我都是复原的农民了,也就不听你这套了。啥军衔不军衔的。俺也从没把这玩意当回事儿,不当吃不当喝的,这个时候你不也球的饿的浮肿?粮食是你们先发现的,这话不假,俺们村也不赖这个。可是如今你们村儿和我们村都饿死这么多人,大家都只差半口气了,也要讲个见者有份吧?在朝鲜咱们潜伏的时候,一个冻土豆一个班分着吃,也不论是谁的……哦,你没熬过这日子,一场仗就光荣回国了。再说,粮食是在山沟子底下发现的,是咱两个村的交界所在,要按当年鬼子的辖管,那个地方还是俺们村的地界儿。俺带人来拿当年没打扫干净的战利品,这是天经地义吧?俺原本只想带几个民兵过来,可乡亲们饿疯了,拦也拦不住。你既然出头了,就请你这老首长给个说法,从咱老战友的情分上、从无产阶级团结互助原则上,你就给俺们西堤北人一个说法。粮食或多或少俺们是要拿点走的,能熬过初春就行。听说你们郭书记讲了:那些粮食板子村自己都不够吃,西堤北村饿死多少他管不了。俺当年听了你的话,伤好之后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也就是为了早点打完仗,让咱河南乡亲们早日踏实下来有口饭吃。如今那山洞里明明是沉甸甸的四十四麻袋麦子,一百五十斤一袋,六千多斤的救命粮,你们就宁肯吃个囫囵饱,而眼看着俺们西堤北人全村饿绝?见死不救?”
钟文辉的理直气壮让老旦心里发虚。西堤北人如果没有粮食救济,必定厄运难逃,从去年入冬他们就断了粮,已经有不少户人死绝了。他说的粮食数量和谢国崖讲的差了一半,郭平原的说法此时也无从考证。钟文辉和自己交往虽然不深,却渊源极深,此刻开枪是万万使不得的,但是两边都饿得要疯了,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你既然说粮食是俺们村先发现的,就还算讲理,你说有那么多粮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只是不能再动手。你们伤了俺们书记,俺们伤了你们几个人,大家扯平。你约束你的人,俺约束俺的人,大家把枪都收了,拿回去,咱们一起去那粮食处,不管多少,俺们村分你们点,让大家能多撑几个月,也算是俺们村的一份心……你们要硬抢,大家就往死拼,俺不能看着板子村人到嘴的救命粮食飞了,如何?”
钟文辉回头看看饿得摇摇欲坠的乡亲们,自己也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听到粮食这个字眼,胃里哗啦啦地就泛起了胃酸,引得一阵剧痛。老旦的建议算是给自己面子了,为这些粮食开枪,后坐力都受不了,人更是打不着,况且开枪抢粮的罪名,早晚逃不了公社的追究。
“中!就俺你说的办,你的人也把枪全收了。把枪全收了,二喜子你们把枪都带回村里去。粮食不管多少,咱四六分!”
“不行,顶多二八开,真按你说四十四袋粮食,你们拿九袋,那也有一千三百多斤粮,够你们顶一阵子了。”
“不行,俺们大队人比你们多,饿死的人也比你们多,这点粮食不够,至少给个三七?”
“俺们也不够,多了没有,要不就在这里打!”
老旦咬牙切齿地说到。
钟文辉低头叹了口气,他知道老旦在这个村,从他回到西堤北就知道,可却从未想去找他,他受不了在老旦面前低三下四的那份罪,不就是早投降了几天么?就比自己官职高了。如今才感觉到,面前这个人虽然已经残破了,却仍然有一股刚硬的军威,不是自己硬撑着一口气就能压得住的。钟文辉向后面挥挥手。西堤北人并不发表意见,在他们看来三七开和二八开此刻区别不大,赶紧去拿到粮食,干嚼上一捧麦粒儿才是正经。于是他们很听从钟文辉的话,只一会儿就把枪捆成了垛,装上车拉回去了。老旦让谢老桂也把枪都收回去。谢老桂有些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老旦轻声怒斥到:
“日你妈的,动起手来你一颗粮食都吃不到,他们有五六个老兵,那个疤脸一个人就能屠了你们这帮鸡鸡娃。他当年是俺手下败将,可老子如今少了条胳膊,少了几根肋骨,站都站不住,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西堤北的援军和板子村的打援队伍汇到了一起,踉踉跄跄地奔向发现粮食的地方。粮食已经被郭平原等人搬出了山洞,的确有四十四麻袋,都打开了在检查。见两边的人涌了过来,郭平原等人有些慌乱。老旦说明了原委,也和郭平原说西堤北那边是自己的老战友,多少得照顾一下,否则打起来也占不了便宜。郭平原看着西堤北人血红的眼睛和前面那几个恶汉,也有些怕了,就向谢国崖说到:
“粮食一共是四十四袋,把边上那九袋给他们,剩下的赶紧搬走!”
西堤北的人一拥而上,奔向那几袋粮食,人群拥挤着,践踏着,彼此阻止着,竟然没人能到得了粮食面前。钟文辉等人想拦,早被百姓们推到了一边。谢国崖等人早已把那三十五袋粮食搬上五辆板车,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了。老旦和郭平原断后。老旦回头看了钟文辉一眼,见他已经淹没在那饥饿的人群里了。
刚走出一里地,老旦听到一群人追将过来,回头一看是钟文辉和一众愤怒的后生,手里竟然又拎着枪。老旦大惊失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扭头看郭平原,郭也是脸色煞白,几乎慌得坐在地上。
“老旦,你他娘说话跟放屁一样,有没有点信用?”
“咋的?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九袋粮食不是讲好的么?你们还不满意么?”老旦强按惊慌问。
“那九袋都是被压在最下面的,早被雨水泡了个透,都他娘的发了霉风了干。看上去没事,手一捻就是灰粉,刚才俺们村几个后生吃了,现在就吐白沫了。你们做的够狠,一颗好粮食都不给我们,逼着老子来抢!”
老旦这时看清了他手中的枪,竟然是一只崭新的三八大杆儿,估计是从洞里刚掏出来的。郭平原腿上哆嗦着,因有老旦在.身边撑着,硬着骨头反驳到:
“大家的粮食都是一样的,都是发了霉的,回去得煮过才能吃,粮食本来就是俺们村发现的,现在给你们就算是救星了,你们还挑三拣四,早知道一颗都不给你们……”
“日你妈的,俺们村的几个人刚才已经饿死在粮食边上了,那粮食宁可饿死都不能吃……日你妈的!饿死,毒死反正是个死,老子先拿你来垫背……”
钟文辉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手脚抖若筛糠,鼻子里竟然“呲”地冲出一股鲜血。他猛地拎起枪来,极其熟练地拉开枪栓,那是老旦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钟文辉的枪闪电般指向郭平原,老旦都来不及说话,他就勾下了扳机。
“轰!”
原本应该清脆的枪声变成了象是小钢炮的声响。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枪栓和座头等零件被炸飞,稀哩哗啦的砸碎了钟文辉的半个脑袋。老旦惊愕了一阵,方明白是那枪炸了膛,毕竟是多年前的老枪了,里面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锈或是进了沙石。钟文辉是老兵,不可能不明白这点,只是暴怒之下早已经把检查枪支忘得一干二净了。
钟文辉半个脑袋带着红白相间的脑浆飞到一米之外,将他身边的一个后生染得斑斑驳驳。那些后生见了这恐怖的情形,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扔下手里的枪,一步三跤地跑了。老旦低头去看钟文辉的脸,却只看见一只圆睁的眼睛,把人世间最为阴怨的眼神定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我日你妈!”
老旦勃然暴怒,抬脚向郭平原踹去。郭平原早被吓得瘫软在地了,被他狠狠地踹出老远。郭平原身下淋漓的屎尿从裤管儿里流将出来,发出一股恶臭……
“爹……”
老旦突然觉得一阵疼痛从体内泛起,心脏象是被一只利爪穿过胸膛死死攥住了。刹那间他感到天晕地旋,眼前白花花的泛起一汪大水。水光里,有盼正和几个年青人跑来,他们瘦弱得同水沟中的蒿草,飘飘呼呼地靠近了。老旦眼前终于变成一片漆黑,重重地栽倒在地。
抢回来的粮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剩下的粮食虽然也有些发霉,但都被大家煮熟吃光。挨家挨户都分到了极其少量的粮食,就这么将就着捱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又派人来交涉过两次,但是粮食已经一粒都不剩地分给各家了,此后,西堤北人就再没来过。
西堤北钟文辉之死,被那几个吓傻的后生描绘成了老旦的开枪神速——没见老旦拿枪,子弹已经爆了钟文辉的脑袋。西堤北人放弃了武力挑衅的想法,同时也放弃了生命。开春的时候那边传来消息,全村人已经饿死八成,剩下的人拢在一起,蹒跚着走出了西堤北,下落不明。后死去的人都没人掩埋,各家各户都坐着躺着大小不一的尸骨。路过的人推开一户人家,只见四具白骨整齐地躺在炕上,衣服或许是被人扒掉了,连一块布都没有留下。在屋子里的四面墙上,有人用炕灰写满了几十个字:惨!
老旦病倒了,这一倒就是多半年。郭平原懂得些赤脚医生的诊疗,说他没病,就是饿得久了伤了元气。他受伤的身子骨原本就脆弱,几乎半年没吃过什么肉,天天只有一点菜汤糠团充饥,身子早已经虚的一塌糊涂。老旦的生命力让郭平原万分惊讶,这几乎已经是一具熬干的油灯了,竟还能够仅凭几口粥就能够继续喘气。在经历了西堤北那次死亡的惊吓后,郭平原骤然对老旦产生了巨大的敬意,并萌生出一种迷信式的崇拜,认为钟文辉的那一枪之所以没要自己的命,并非是那只枪的问题,而是老旦的煞气保佑了自己。他从亲戚家牵来一只三个月大的黄狗,送给老旦看家护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了。郭平原似乎顿悟了一些事情,也不再象从前那样计较权力得失了,说话也和气得象个老妈子。公社对抢粮事件的调查也被他挡在外边,对老旦新的批判会,也因为他的保护未能召开。村民们对他的尊敬嚯然提高,觉得这人已经变回了多年前那个给八路推车的乐呵呵的小平原子。
在板子村人即将吃完最后一粒米的时候,国家的赈济粮终于到了公社,再分到各个大队。劫后余生的人们已经连欢呼的气力都没有了,只顾嚼着几乎已经忘记味道的麦粒和大米。饱吃一顿之后,便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便开始有人喊“毛主席万岁”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喊起来,直到把干哑的喉咙都喊破了。此时艳阳高照,无风无云,天却突然下了雨。人们一下子禁了声,纷纷抬头看天,只见那雨下的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们煞是觉得稀罕,连连称奇了!这难道还不是福兆双至的好日子么?不少人伸出舌头去尝。有人说这雨是甜的,有人说这雨是涩的,鳖怪说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气。不管怎样,村民们都觉得这雨毕竟是老天爷的恩惠,似乎可以看得到那绿油油的庄稼和蔬菜了,老天爷毕竟还是给大家留了一条活路。
“老天爷万岁!”
鳖怪高亢的嗓门放声大叫了。
“赶紧闭上鸟嘴!你这是什么思想?还想不想活了,除了毛主席,你还敢喊别人万岁?”
谢老桂狠狠地推搡了鳖怪一把,鳖怪猝不及防,坐在地上一个结实的屁蹲。鳖怪的老婆不干了,一个头槌将谢老桂顶了个仰倒,摔得他一身泥水。
“喊老天爷万岁咋了?老天爷不下雨,不让咱发现那些鬼子的粮食,咱早就死个球的了!”
鳖怪的婆娘也有一把好嗓子,她这一喊,全村人几乎都听见了。谢老桂的婆娘见男人吃亏,伸开十爪就朝鳖怪婆娘抓将过来,乡亲们把她们拉开了,说要打也吃饱了再打,省点力气还要种地哪。
老旦终于熬到了吃上正经的米面,从濒危状态中渐渐丰润了起来。大队里有了米面,很快又有了蔬菜,最后终于有了猪肉和鸡蛋。量虽有限,不过看来板子村的粗粮和鸡鸭很快就能跟上来,到时那日子就象是神仙过的了。有盼饿下去三十多斤,但是精力仍然旺盛,成了生产队的排头兵,饭量大如牛,半年下来长回去了,又是一条壮硕的好汉。
这时,中央开始在农村进行“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和清财物”的运动。板子村开始有序的进行生产和建设调整,恢复元气的乡亲们不敢怠慢,纷纷投入了新的生产之中。
翠儿终于没有恢复过来。她干瘪而脆弱,如同村口被扒光皮的大杨树一样无可救药了,吃多少就拉多少,佝偻的身体也再不能挺直,浮肿虽然消了,头痛病却落下了根儿。好在郭平原调理了一些草药给她,说于性命无碍,只是苦吃的太透,着实硬挺不起来了。郭平原关照了翠儿,说翠儿不必再出工了。不去干活了,翠儿倒也乐得掺着老旦下地四处遛遛狗,这狗极通人性,十分恋主,别人喂的东西根本不吃。老旦给它起了个名:五根子,算是纪念战场上那个可爱的老乡娃子。
“活过来了……托主席的福啊!”
“是哩,党和毛主席想着咱哩,没让咱也饿死。”老旦和着翠儿。
“西堤北村咋办呢?村子都空了!”翠儿问道。
“公社会有安排的!”老旦宽慰着女人,可自己对这点也是不大确信的。
“你这个右倾应该没事了吧?一年多没动静了……”翠儿心下还是不无担心地问男人。
“管球的哩!有事没事俺都活过来了,他们不能让俺饿着吧?”
“没事,俺把粮食都藏好了,饿不着你了!”
“公社号召咱村儿节衣缩食,富余粮食和肉、蛋、布匹尽量卖给国家。苏修催的紧,国家在紧着还债哩,听说周总理都已经不吃鸡蛋了……”
“苏修咋那不是东西哩?这不比上地主恶霸了么?不晓得咱国家现在日子紧?再说咱都和他们翻脸了,欠他们几个年头,他们还能过来抢不成?”
“那不成!咱毛主席说一不二,说话算数,翻脸归翻脸,人家当年也帮过咱们,不欠这个人情。咱也省着点,别让党中央毛主席为难……”
“就你积极,你快饿死的时候,也没见谁稀罕你的死活……”
“国家的粮食最后不还是到了么?党中央还是惦记着咱们哩……”
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这漫长而饥饿的日子,给了谢有盼巨大的震撼!他如何能想象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年华会在如此可怕的饥饿中度过?这段每天只为一口食物而绞尽脑汁的生活让他几乎疯掉。他经常用矿石收音机收听广播,发现城市的生活远比农村幸福得多,大家都凭票供应粮食和副食。城里的人们还经常看电影,经常组织各种集会庆祝节日,较之板子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那城市里简直就是天堂。饥饿中的人们把生命的尊严放弃得一干二净。谢有盼永远不会忘了为了捉住一只瘦弱的小野兔而追出三里地,摔得满身青肿的经历,他几乎要被那只兔子拖死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用一块石头砸中了那畜生的头。他都等不及烤熟这只兔子,活生生地就嚼下了它的一只耳朵。这种记忆是如此可怕,他在梦里竟然梦到这只兔子在疯狂啃噬着自己的耳朵!
这种记忆留给他的除了耻辱,就是一片空白了。一年之中,自己的英雄父亲就苟延残喘在炕上,每日期盼着自己有所斩获,一只麻雀,几条蚯蚓,半只皮鞋,都会成为他延续生命的希望。板子村没有遭受象西堤北等村子那样的灭顶之灾,在方圆百里,竟然算是奇迹了!他为这个世界的恐怖感到毛骨悚然,身边的每一颗沙石都让他感到威胁。这是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人死如草芥,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死都变得毫无意义。要想忘记这种耻辱,摆脱这种不安,他意识到,必须要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庄,离开那个不起眼的县城,到北京去,到中国的心脏去,在长安街上踩出自己的脚印。那是一个不会被遗忘的殿堂,那里离毛主席最近,只要努力,就有勃发的机会,更可能干出一番辉煌的事业来。
知耻而后勇,一定要到北京去!他鄙夷自己原来在县中学称霸的想法,那哪能叫有出息?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去!
谢有盼把所有的抱负深深藏在了心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二十二岁的他又申请回到了学校,变得前所未有的用功了。到高二下学期,他的成绩已经攀升至全年级前十名,可这个成绩他仍旧不满意,在这么个学校还不能考第一名,怎么可能报考北京的大学呢?谢有盼迸发出了一种几近癫狂的学习热情,除了吃饭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被用来学习了,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他的脸上经常被油灯熏出一片片的黑油,也不洗就去上早自习了。同学们嫉妒的嘲笑他毫不在意,心想你们这些人就笑吧,等我到了北京,你们回家去种地,弄不好接着挨饿,看你们还笑?
县一中师资力量跟不上,教师又饿死了几个,学校就和管理农场的党组织做了协调,让这些右派在改造和学习之余来任些课。右派们的到来很快提高了学校的教学质量,他们很快从简单的临时任课变成代课老师,再被悄悄的提到了班主任位子上。学生们对这些革命经历丰富和知识渊博的右派们很是欢迎,并不介意他们的右派帽子,上上下下倒是和融一片。
谢有盼的班主任是个老右派,是被下放到林间农场的铁原区地委书记,在57年就被打倒了。他五十出头,长得黑不溜秋其貌不扬,可名字却叫白希。听说他出身北洋政府官员家庭,父亲曾担任过北洋政府的教务次长,在北洋军阀混战中受了连累,被冯玉祥的部队打下了大狱,出狱后带着家人还了乡。白希二十二岁跟了共产党,那年日本鬼子入了关,他又回到城市做地下工作,深厚的家学渊源让他很快得到重用。他身份隐秘地周旋于鬼子和国民政府之间,获取了大量情报,直到解放前夕浮出水面,解放后就任当地的地委书记。
白希曾给省委写过一个调研报告,主张在豫东地区开展人口数量统计和生育指导工作。他注意到在黄泛区的人民为了增加人丁,以图将来家庭里能有更多的劳力用于垦荒和生产,正在不加控制的生育人口,给当地的粮食和卫生工作造成很大的压力,于是就写了这篇报告。省里非常重视,还派了一只考察队下来了解情况。孰料至57年8月后,北京突然开始批判北大校长马寅初的《新人口论》,省一级党委意识到问题,下令停止在铁原区的人口调查工作,白希因此也成了副书记。可事情还没有完,到59年,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马寅初又写了《重申我的请求》一文,表示要坚持真理,“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进一步要求翻案。于是马寅初的学术问题成了右派向中央进攻的政治问题,对他的批判升级了。这直接导致了千里之外的白希遭受飞来横祸。白希公然支持马寅初对中央的反击,在枪口上挨了个正着,一纸文书下来,他就被游街示众了,很快又被赶进了农场。
白希投身革命几十年,却在炕头上挨了雷劈。他进行的一项最远离政治危险的人口调查工作竟成了他获罪的来由。好在白希这人心宽,错可以不认,这倒霉可以认了,比起那些个“反革命”的悲惨下场,他认为自己的遭遇还算好的。农场里一起改造的都是各地的书记,县长、统战部长等相近级别干部,平时大家都有的聊。农场里没有批斗,只有日复一日的劳动和学习。开始还有人看着,后来地方武装部的人发现这些家伙根本没必要看管——离了农场他们死路一条,要么自己饿死,要么被人打死,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到大跃进后,各地都忙着放卫星抓生产,谁还顾得了他们?因此虽然是改造,这个白希却越改越胖,只是依然黝黑如故。刚一来学校任课,就被学生们取了个“黑约克夏”的外号(“约克夏”是当时中国从英国引进的猪种,俗称“大白猪”)。
“黑约克夏”方头方脑,五官紧凑,身子敦实得象个碾盘。可是这么一个五短身材的矬丁却满腹才学,举止优雅。他对历史研究颇深,闭着眼就能说出各个朝代的更替事件和文献史实,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每朝每代的枯燥的历史事件,春秋合纵连横、楚汉天下之争、大唐盛世传说、大清兴衰荣耻、乃至各朝豪杰风流野史趣典,在他的描述下都变成了传神动听和栩栩如生的故事。“黑约克夏”这种独特的讲故事的授课方式极大地激发了同学们学习历史的兴趣,同学们不知不觉中就聚精会神了,原来历史学起来竟这么有意思。
要按阶级成分讲,白希和谢有盼之间的那道鸿沟是不能逾越的,但这家伙渊博精深的学问彻底把谢有盼折服了,听他的课总让谢有盼意犹未尽。可是谢有盼平时就是有再多的疑问,也不会去向白希请教,而宁愿在课余去县图书馆查询相关的历史资料,读来细细品味,历史在他的面前,开始渐渐的变成一面镜子了。他领会到英雄豪杰皆崛起于乱世,弄潮于风口浪尖,在动荡变革的时代中,象父亲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大多只是稀里糊涂的随波逐流,丝毫没有去主动选择和设计自己的人生。他觉得父亲只是革命中侥幸生存下来的一个底层军官,只会扛枪埋头奋战,却不善于思考,父亲当年但凡具备一点观察时局的眼光,但凡具备一点争取前途的自觉性,在关键的时候看看风向,快走两步,必能得到辉煌得多的政治资本。如今新中国没了仗打,他就只能回家继续当农民,连个村官儿都当不好。他很为父亲惋惜和悲哀,对父亲曾经的丰功伟绩也渐渐觉得微不足道了。谢有盼告诫自己决不重蹈父亲的覆辙,他把一句“性格决定命运”的名言,用醒目的大字体誊在自己笔记本的扉页。
谢有盼心中升起一座远大前程的坐标。生正逢时啊!父亲拎着脑袋半路革命给自己打下的基础,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浪费。以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应该能够抓住机会,腾云驾雾般上几个台阶。这可是中国几千年来不曾有过的年代,新中国的诞生不是一次简单的政权更替,而是一次深刻的社会变革,可谓翻天覆地。共产党在中国掌权,是对自己这个出身农村的青年赐予的一次机遇,千载难逢!“大跃进”这样的变革只是前进的序幕,国家要大立,必先大破!父亲的使命也罢,命运也罢,已经成为历史,新中国的建设更需要象自己这样的有志青年。他要去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干出一番自己的革命事业,远远超过父亲。他脑子反复浮现出一个场景:他,谢有盼,带领着同学们,在光芒万丈的天安门广场向毛主席挥手,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聆听毛主席的教诲!那是何等辉煌何等风光啊!
计划已定,谢有盼冷眼看众生,愈发觉得自己就是天将降大任的那个人。同学们以留在县城工作为人生最高目标,简直就是一帮实心儿土包子。唯一可以欣赏,甚至和自己有些投缘的,左顾右盼,还就剩这个右派班主任。他见多识广,通古博今,是可以给自己一些指导的。对要和这个右派套近乎产生的尴尬,谢有盼微微一笑便化解了。要成就大事,就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古人云大行不顾细谨,蔺相如大度能容廉颇,孟尝君可结交鸡鸣狗盗之徒,自己还学不了古人?
“白老师,您常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海纳百川和威仪四方,可是为什么中国总是处在被外族的侵略之中?中国版图那么大,可是从秦统一六国开始,一直到新中国建立,因为外族入侵改朝换代的历史比比皆是?而外族入侵的手段,基本上都是简单的武力,蒙古三十万骑兵,满清也只区区十几万,就可以横扫中原,统治百年?中华文化既没能保护中华民族的安全,又没能引领中国走向强大,那么‘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对于中华民族的意义是什么呢?那么 ‘威仪四方’从何谈起呢?”
白希对谢有盼这个学生颇有好感。他发现谢有盼是一个喜欢思考并很有想法的学生,虽然谢有盼看上去总是神情阴郁,眼睛背后却似乎藏着一股喷之欲出的火焰,透出一种坚强的信念,更透出一种暗藏的野心。这个学生在人前总是显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上课时目光游移,可白希知道他不会漏掉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平时少言寡语,可只要一站起来,无论提问还是答问都往往一语中的,而且这小子关注的知识已经大大突破了教科书的范围,特别在历史课上。这样的学生在县中学里可不多见,白希还特地在教务处了解了他的一些背景,深有惜才之意。
“问得好!谢有盼同学能问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真不简单!学历史就需要这样多思考、多质疑、多总结。不过我首先要告诉你们,对这类问题的回答,只有不同的答案,没有正确的答案!所以我的回答并非定论,仅为我的一家之言,同学们都只能作为参考。
“文化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几乎很难界定其内涵和外延……隋唐时期,中国国势强盛,发达的经济和科技带来了人们思想的活跃和文化的繁荣;而同时期的西欧才刚刚过渡到封建社会,还处于愚昧保守、思想僵化呆滞的状态,老百姓还在穿麻袋片子。在历史上,中华民族经历了多次的民族大融合,民族的大融合必然导致民族文化的大融合,中化文化逐渐兼收并蓄、海纳百川。中华文化对东边的朝鲜、日本,西边的古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乃至全世界都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也曾对他的弟子说: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隋唐宋元时期的中国,特别是唐朝,朝廷在政治上十分自信,奉行“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的政策,四海归附,唐都长安当时不仅是全国的政治中心,也是亚洲各国的文化交流中心,中国深受各国的尊重,中华文化威仪四方。
“中国版图很大,但中国却曾屡遭外族外国的侵略,这是事实。但是这个问题不能直接归责于中国文化。一方面,一个国家文化底蕴的深厚并不必然带来国家的强大,而强大的国家并不必然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另一方面,大国不一定强,强国不一定大,这跟大自然里最富于攻击性的动物往往个头并不大是一样道理,比如狼,老虎,豹子等等,倒是大象和牛、马都比他们大,可性格温和。比起曾经侵略我们的外族外国来说,中国可谓大得无边,大得什么都不缺,以至于法国大哲学家罗素曾这样说: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国家自豪得不屑于打仗,这个国家就是中国。中华民族在历史上也有侵略外族的历史,但总体上说,中华文化是一种非侵略性文化,地缘因素对于中华文化这一特性的形成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脊梁,但是文化的‘威仪’不直接体现在军事对抗力方面,它的力量体现在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和凝聚力之中。文化是一种软实力,它常常通过知识、信仰、精神等形态,融入或转化为经济、政治、军事等物质力量。所以罗素先生又说‘不管对于中国还是人类,文化问题都是根本’,‘进步和效率使我们富强,却被中国人忽视了。但是,在我们骚扰他们之前,他们还国泰民安’……
“再说宋朝,大宋疆域广大,国力强盛,是当时世界上其它国家都无法相比的。可是问题也就在这里,文恬武嬉,天下无忧,不思打别人,却忘了保护自己,竟然置外边的辽、金、西夏、蒙古等虎视眈眈的群狼于不顾。而这些个主儿都穷得只剩一股子血性,看着你大宋如此富饶却又如此疏怠于自保,怎能不起歹心?于是人家天天穷兵黩武,大宋王朝却天天歌舞升平99lib?,不言兵事,不修军备,如是纵是大宋经济如何强盛、文化如何深厚,又如何挡得住这帮虎狼之师?又比如满清和日本,二者一个是鞑虏,一个是倭寇,都曾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在入侵之前已经对中国研究了几十年,把中国研究了个透!他们倾举国之力发展军事,目标就是侵略!满清的八旗兵,日本的武士道,战斗能力极强,又都是猛然发动进攻,当时脚跟还没站稳的李自成和被军阀混战搞得千疮百孔的中华民国,又如何能是他们的对手?
“正如您所言,日本窥视中国已非一天两天,从清朝末年就都看出来了,司马昭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可当局为何就没有针对性地加强战备以抗外辱?蒋介石竟然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等到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又占了平津,直到淞沪会战之后,才与共产党携手全面抗战?蒋介石为什么打内战的本事那么大,可在日本人面前却不堪 4e00." >一击?”
“这个问题,追到根子上倒可以从文化方面找原因。中华文化也有消极落后的特性:内耗性和无序性。内耗必然阻碍共同秩序的建立,而共同秩序的缺失又滋生和强化内耗,二者在互为因果中陷入恶性循环……频繁的改朝换代是中国社会最大的内耗,是对社会秩序最严重的破坏,这是中国社会发展缓慢的最主要原因!中国的内耗文化历史悠久,就从‘春秋多权谋’算起吧,至今也有两千多年,中国两千多年历史始终都在这朝代兴衰的轮回中徘徊!‘家天下’之下,皇权无边,于是人人想当皇帝;而每个家天下又必然腐朽,于是要推翻,打破秩序;于是为争夺皇权的无穷无尽的征战就将人民拖进无穷无尽的苦难和动荡之中……无止境的内耗扼杀了中华民族的创造力,阻碍了中华民族走向民主和科学。而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下,动荡之后,人们能够致力于平等和民主秩序的建立,并逐步巩固之……让人主动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中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99lib.的事情,可是被尊为美国‘国父’的华盛顿总统为了建立民主政体,竟然主动退下了总统的宝座;另一位杰出的美国总统林肯说:正如我不愿成为一个奴隶一样,我也不愿成为一个主人……
“外战外行内战内行,‘攘外必先安内’,这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这种现象放在中国的内耗文化这一背景下就不难理解了。清朝末年,太平天国进攻北方,帝国主义列强也在中国沿海进攻,有大臣问慈溪太后,为什么不先抵抗外辱,而是要全力进攻太平军?慈禧说,洋鬼子只想要大清的银子,至多是一块殖民地,而太平军要的却是大清的江山!蒋介石当时的心态也无非如此。‘攘外必先安内’是宋朝老祖宗的首创,倒并非老蒋发明,从民族利益角度讲,蒋介石的行为是应受谴责的,而从他个人的政治前途角度讲,这是他明智的选择。由于蒋介石认为当时共产党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所以虽然日本占领东三省多年,他并没有集中力量把日本人打回去,而只想与敌相安,好腾出手来剿灭红军。他的算盘打得很好,红军差点就全军覆没了,可是老蒋低估了日本人的野心。中日一衣带水,日本人可不是当年的英法联军,他们不只是想要中国的财富,更想要中国的大好河山。日本人还洞悉了蒋介石的如意算盘,表面却装出一副真的只想要东三省的样子,背地里预谋全局,待老蒋首尾难顾时,才发动了全面战争……”
“你是说日本人的进攻拯救了共产党?”谢有盼眉头一皱,言语间透着挑衅。
“说拯救过分了,但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重要因素,这让中国共产党得以休养生息、发展壮大。”白希尽可能让自己平静。
“不对吧?红军当年并非山穷水尽,走万里长征也是为了北上抗日。发展艰难是事实,长征中,红军斩关夺隘,抢险飞渡,杀退追兵阻敌,爬雪山过草地,最后既实现了伟大的战略转移,又进行了伟大的抗日斗争。所有这些不正充分显示红军顽强的生命力和无坚不摧的战斗力?这样的部队怎能被蒋介石消灭?又怎能说是日本人拯救了红军呢?”
谢有盼步步进攻,白希开始冒汗了。倒不是回答不了谢有盼这小子的问题,而是觉得回答他的问题太危险。自己还顶着个“右派”大帽呢,评价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挫折已经犯下大忌,再这样说下去,一旦传到上面,说不定又栽下什么罪名来?
“谢有盼同学的这个问题,已经超出大家的学习范围,我们今天就不对此做更多的探讨了。将来大家有机会上大学的话,可以更深入地去研究我党我军的光辉历史,现在么——还是集中精力学习考试范围内的知识吧!”
“好吧白老师,那我换一个问题:日本人为了侵华准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象满清一样把中国全打下来?”谢有盼还是穷追不舍。
“正如我前面提到过的,日本为侵略中国,前后准备了几十年。从军事的角度讲,日本攻打中国,他们挑选到了最好的时机——军阀割据,蒋介石刚刚从形式上统一中国,其实各地军阀都心怀异志。看着是几百万国民革命军,其实是一盘散沙。战斗力不行,武器装备也很稀松。一遇战事,多数先考虑各自保存实力。红军能够逃出蒋介石的包围圈,原因也在这里。
“日本人非常了解国民政府的军队,动手自然胸有成竹。所以战争开始的时候,日军很快就打下小半个中国,中国正面战场上的军队被迅速击溃。所谓机不可失,日本人把握得很好。可是从世界大局来看,日本人发动这场战争却选了一个最不利的时机。整个世界当时都在战争的阴云之下,法西斯和反法西斯两股力量已经界限分明,日本侵略中国,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日本地处海岛,物产匮乏,又违背了远交近攻的军事原则,先打苏联,再打美国。日本人和德国人站在了一起,就把自己放到了全世界爱好和平国家的对立面,成了真正的失道寡助。
“很多同学都问我日本人集中精力打中国就行了,这么个地大物博的国家还不够他们用?去惹美国干什么?其实那不是去惹,而是先下手为强!美国已经向欧洲和苏联提供了反法西斯援助,罗斯福的态度非常明显,只是整个国家是否全面卷入战争,态度还不够坚决。但是出于全球利益的考虑,美国早晚必定会打日本,一打就会往死里打!苏联要是顶住了德国,也不会放过日本!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潜在敌人,日本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狠狠地咬它一口,所以就有了诺门坎战役和珍珠港袭击。因此,日本在中国战场上是在和无数个反法西斯联盟国家在作战,中国政府的军队凭借西南险要地势,在世界各国的援助下和日军打持久战。日军在中国既无法速胜,又不能撤兵,大量的部队被牵制在中国,在太平洋战场上自然顶不住美国的进攻。在多条战线上作战,强大的德国尚且不行,何况日本?至于战略和战术上的问题,那只是个表面了……”
“如果日本没有早早发动珍珠港袭击,美国和日本的模糊状态再持续几年,美国不向中国提供大量援助,是否日军可以占领中国?”谢有盼简直对这段历史着了魔,从来没有同学能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逮着这个机会干脆问个清楚。
“你可以这样假设,但是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日本人如果没有偷袭珍珠港,苏联人如果没有保住斯大林格勒,美国人如果没能赢了中途岛……以上任何一个战役的胜败都关乎全局,你的假设如果成立的话,我认为日本人必将占领中国,至少也是大部分中国!”
“可中国人是不会屈从于他们的统治的!”一个同学满腔激愤地插嘴。
“嗯,你说的不错,但你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什么叫不会屈从?‘反清复明’喊了两百年,清王朝真那么难反么?蒙古灭南宋后,九十年就被朱元璋推翻了,而满清入关两百多年才被孙中山终结。在八年抗战里,日本人的占领区并没有大规模的民众反抗和暴动行为,东三省被占领十多年,很多年轻人连中国话都不会讲了,心里面不服,可行为上却妥协了……”
“如果日本人占领了全中国,又一直统治下去,那我们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呢?”又一个同学问道。
“嗯,这个问题就有意思了,我认为……长时间下去,日本会成为中国的一部分!”
白希此言既出,把同学们都惊呆了。这是什么论调?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了,他们怎么又会成为中国的一部分?
“这就要回到谢有盼同学的第一个问题了。日本人如果占领了全中国,把老蒋赶下台,建立了新的政权,要实行有效的统治,就必须尊重中华文化。入侵的时候他们推行大东亚共荣圈理念,天下既定,他们必须以中华文化来安抚和稳定中国人的情绪,使中国人能得到休养生息。历史有现成的例子,蒙古人的元朝,强迫老百姓说蒙语,拔掉麦子改成放牧,按照蒙古人的习惯生活,妄图彻底消灭中华文化,可是元朝的江山连一百年都维护不了。而满清入关之后,几乎全面接受了中华文化,尊孔孟,重科举,轻赋税,除了留辫子,没强迫百姓做任何有悖中华传统文化的事。因此满清虽然和蒙古一样也有着无数屠杀汉族人的恶行,但是几十年下来,轮到康熙垂躬而治的时候,人民就高呼爱新觉罗万岁了——遇到了好皇帝么!但这并不可怕,这个伟大的外族皇帝也不可怕,中华文化深厚凝重,无孔不入,以至于百年之后,几乎大半的满人都已经习惯了汉人的习俗,甚至连满语都不会讲了,满人的文化迅速被中华文化所包容,满人自己的文化自然没落。当天下再有大变,他们已经把自己看成了中国人。日本人也逃不出这个宿命,他们对中华文化的景仰是渗在骨子里的,他们的和服和礼仪,本来就是唐朝的风俗……”
“可是如果真的那样,中国人每天要拜一个日本天皇,这怎么受得了?日本人屠杀了我们多少中国人,怎么能够接受?”
“蒙古人杀害了中华至少五千万人,满清或许少一点,估计也在三千万以上,可是当年中国人拜元世祖忽必烈和爱新觉罗氏,不也照样受得了么?中国老百姓最盼望的是如何早日结束战火,如何安居乐业,谁当皇帝倒是不太在意的。日本人一旦得了中华,统治必不会象清朝那样长久,他们和中华文化的渊源太深,很快会被同化。更或许几十年下来,中国共产党就带领全国人民把日本人主导的政府推翻了。这个时候,大和民族会和满族一样,成为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日本也和当年的满洲一样成为中国的版图……”
“谬论!”
谢有盼被白希的话激怒了。他无法接受日本人有可能成为统治者这样一种论调。曾经让自己的父亲受尽生死折磨的日本鬼子竟然有希望成为中华的主宰?这个老右派!学问是好的,可是思想有问题!划清界限!
“你简直就是在说胡话!是在给日本侵略者脸上贴金!你在否定中国人抗日战争的伟大功绩……你……你……那你觉得中国人就没有自己的骨气和尊严?只要能够过安生日子,就不会拒绝一切外来侵略的统治?”
谢有盼站起来喊道,可他除了喊几句空洞的口号,却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驳倒白希。同学们也按捺不住的群情激愤起来,课堂上一片吵吵嚷嚷。
“同学们不要激动,我们是在探讨问题。我已经跟大家说过,我的回答仅仅代表我个人的观点,你们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得全面一些。大家既然问我,我就不应该言不由衷,我们共产党人讲的是实事求是。我虽然现在是右派,但是学术自由的原则我还是要坚持的……历史不能重演,但是我们在课堂上是可以象下棋一样把它复盘的,找出我们能够作为镜子的规律来,这才是学习的态度。另外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在日本鬼子打到我的家乡时,我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和鬼子也曾经刺刀见红,真刀真枪的干了几年!这是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几乎无须考虑便做出的选择。讲述历史和躬身入局完全是两回事……好了,今天我们的课就上到这里,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课后来找我。今天我在课上的言论,纯粹是学术讨论,下课!”
下了课白希就后悔了。冲动啊!总为一吐为快而冲动,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谢有盼这个兔崽子,总能撩拨到了自己的痒处,一兴奋就全说了。嗨,爱咋咋的吧!一群孩子,不至于乱向组织汇报。谢有盼这个学生有点意思,脑瓜好使,有抱负,还憎恶分明,跟自己当年有点象,是个革命的好苗子啊,不上大学就可惜了的了……
这天晚上,谢有盼照例到教室赶夜功。这是他的老习惯了,这间教室几乎成了他的专用场所,他拒绝了所有想和自己一起学习的同学,包括女同学。曾经也在教室开夜车的同学,都被他找茬轰出去了。同学们后来都知道谢有盼这小子独,不喜欢和人分享,而且他学习太好,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学习,还感到自卑。谢有盼终于乐得清净了。他今晚想狠攻一下俄语和语文,上午的历史课把他搞得头晕脑涨,这两天都不想看历史了。高考已经迫在眉睫,不能再胡思乱想。
北风怯,狂沙难上银钩月。
银钩月,霜挂冷关,雪掩寒雀。
一支胡琴他乡曲,
两代天骄江南灭。
江南灭,丝竹声冷,铁蹄声裂。
教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吟诵,是一首 href='/article/9128.htm'>《忆秦娥》,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一口豫东口音,正是班主任白希。谢有盼合上书,拉开门,看到白希正在月光下抽烟、踱步,对着一弯新月若有所思。
“白老师,这么晚了,你还在备课?”
“啊?谢有盼啊,还在用功么?我这哪是备课啊,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首 href='/article/9128.htm'>《忆秦娥》是谁的呢?慷慨大气中透着沉郁苍凉呢……”
“哦,是我写的,前几年在内蒙考察工作的时候做的,刚才看见月亮,忍不住念出来了……”
谢有盼看着白希,发现他的微笑很有感染力。在他面前,自己总象一个局促的孩子,满身的激情和抱负,竟然会变得不轻不重没了影踪。他意识到自己在课堂上对白希的提问,更象是对白希的刻意发难,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有何目的。而现在面对着他,一切都平静了,谢有盼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和这个洞悉世事的右派班主任会说什么了。
“为什么这么想考大学,不走你父亲的路?”白希问道。
“我不想……他也不让。”
“哦?这倒很少哩,很少有军人家庭不喜欢儿子当兵的。”
“我哥哥去了朝鲜……”
“这事我知道,校长和我说了,他是从学校直接参军的,他的学生档案还在这里。”
“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部队说他被敌人俘虏了,叛徒!”谢有盼一提到此事就咬牙切齿,低头狠狠地把脚边的一颗石子踢开。
“他是被俘虏,又不是叛变,你怎么认为他是叛徒?志愿军好象被俘了上万人,你怎么能这样责备他呢?”
“我爹原本就反对他去参军,他咬牙切齿非去不可,走的时候跟全家人都不打招呼,我爹我娘为他不知道担了多少心!去了就去了,没为家人增光不说,却第一次打仗就被俘虏,他也真举得了手!这让我爹怎么抬头?打了半辈子仗,从来没有稀松过,儿子竟然是个孬种!”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白希幽幽地说,吐出一口浓烟。谢有盼听了这话,呆在原地不动了。他强烈地感受到,白希身上那股智慧的力量正透过青色的烟雾朝自己压来。
“我看过你的档案,咱们师生一场,我就开导开导你。我受发落到此,自认为和你有些缘分,说话就不拐弯了。你有抱负,也有包袱。当年你父亲在朝鲜的时候,你和谢有根因为有同学后面说闲话就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县领导都来了。校长跟我说过这事,是因为这事,你哥哥才咬牙去参军的吧?”
“他一直想参军……算是惹了他的心事儿吧。”
“嗯……我在参加革命之前,一直在北京上学。我的父亲当时在北洋政府做事。呵呵,我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哪!军阀混战,后来冯玉祥的部队抓了我的父亲,那年我十六岁。在学校里原本很风光的,父亲出事后,连喜欢我的姑娘都跑了!那段日子啊,受尽了白眼和排挤,怨恨过,愤怒过,我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成了阻碍人民革命的封建官僚,我当时根本接受不了。后来蒋介石打败了冯玉祥,他也再没翻过身来。解放了,他眼看这要被宣正名份了,一场大病却没有熬过去。我当时如果就那样沉沦下去,就回家种地了,可我不甘心,总想找个机会翻过身来,于是我就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在鬼子的地盘和国民党的地盘干了十年。这么多年下来,满以为翻过身来了,可这不,我到头来不还是个右派?”
“……我爹前年也也被定了个右倾……我的成分不好,也不知道学校让不让我考大学,即便考上,也不知道人家敢不敢要……”
“咱们学校还好,领导们还是很看重升学的,而且不少学习好的都和你出身差不多,都算进‘黑五类’里了,不能一概都抹下去,考得上学校会尽量开绿灯的。至于大学里要不要,那就不好说了。”
“要不要我都算完成个心愿,反正在家也没啥意思,不如在学校待着。我爹隔几天就去汇报几次,村里人虽然白眼不多,但是也都不怎么来往了。”
“有盼,你的父亲打鬼子、打国军、打朝鲜,他为新中国奉献了很多,但是他在人们眼里,属于半路革命,他在国军的那段历史变成反动的历史了!而事实上他是问心无愧的,他做了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是值得你骄傲的!如今别人怎么评价他,其实与你,与他自己都无关了!那些所谓的‘荣誉’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我的父亲临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说,这一辈子他无怨无悔,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李鸿章那么拔尖的外交家,为国家操劳一生,可还是落下个卖国贼的恶评……有盼你要记住,别再为父亲遗憾,更别怨恨你哥哥,他们凭良心做事没有错。那样的时代,普罗大众都只是被滚滚潮流推着走的,大家根本就无从选择,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做什么’上面,而在于‘怎么做’上面。而‘怎么做’,有人凭良知,有人不凭良知……你现在学习这么用功,可你真的认为去了北京,创出一番革命事业,就可以洗刷掉心中那并不存在的耻辱么?孩子啊,天下荒唐,自己不能荒唐!父亲和哥哥永远是亲人!我老婆是地主恶霸出身,成分极差,组织上让我和她划清界限。哼哼,休想!我干了大半辈子革命,为的不就是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家庭富足和融么?如果最后连自己患难与共的老婆都不能认,那我还叫什么共产党员?还是人么?”
“可这是阶级路线问题啊,你已经是右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分子了,是下放到这里的,不怕再加上新的帽子?”
白希的话重重砸在谢有盼的心坎上。白希此时剑眉挑立,虎目圆睁,谢有盼突然觉得,这个又黑又胖的右派在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一个风流潇洒的魅力青年,为了不和老婆划清界限,他宁愿放弃自己半生的革命功绩,这得要多大的决心?
“帽子多个一顶两顶不算啥,摘不摘也不算啥……人们太希望国家快速发展迎头赶上了,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一味求快就容易违背规律,就会摔大跟头,不能再犯苏联的错误啊……有盼,你有抱负是好的,但是抱负不能用偏激的方式实现,不管作甚么,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你的父亲,你的哥哥……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和你的父亲决裂?”
“……白老师……我并不是怪他们……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想过和他决裂……但是……当然不忍心……我真的想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到北京去闯一片天地,改变一下自己,也给我家带来点好的影响,留在这县城里也没有前途。”
谢有盼十分惊讶,这个白希为什么能看透自己的内心?这些个想法自己都似是而非,为什么白希一说出来,都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呢?被这样一个睿智的人看透内心,谢有盼心里浮起一阵惊慌,赶忙把话题移开了。
“有盼你记着,你的父亲是个英雄,在国民党是英雄,在共产党也是英雄,因为他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不管他在这混乱的当世受到什么样的批判,历史终归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时间会让人们清醒的!你的父亲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他可能只认为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只为他的一己之家。现在你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争取上进,这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因此要同亲人决裂,才能够换来自己的地位和荣耀,终归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所有成就一文不值!因为你在得到这些浮华的东西时,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人性!”
白希的话砸得谢有盼脑海中咣当直响,一身鸡皮疙瘩闪电般掠过了全身。白希的话正是他几年来心理斗争的主题,他摆脱不了的痛苦,前进和后退好象都是深渊,如今白希给他指出了一条唯一坦荡的路。谢有盼抬起头来,发现眼前模糊一片,滚烫的眼泪已经汹涌冲出眼眶。
“白老师……我听你的……我这些年白学了,肯定让我爹妈寒心了……”
“不会的,他们一定在为你骄傲呢!你的学习好,他们就可以看到希望,别让他们失望。”
“我想考到北京去,闯个天地出来,回过头来就能照顾他们。”
“这很好啊,你想考什么学校呢?”
“心里没谱儿,原来想考北大,可是太难了……在咱们这里招生的北京重点院校也好象并不多。”
“太拔尖儿的学校要谨慎点。咱们县一中教学力量有限,以你的成绩和悟性,在这里是一流的,放到全区就不好说了……瞄着北大这种重点有些冒险,我建议你试试北京法律学院。他们建校时间短,老校长钱瑞生还是我父亲的同年呢,只不过也被打成右派了。在那里我还有两个昔日同窗,一个是教导主任,一个是副校长。上次我去北京,他们还问我能不能去讲课呢……你去那里,我或许还能帮上点忙,如果考上了,争取开个绿灯……多少算是个照应……”
“您觉得我能考上么?那可是法学院校,也是国家重点,不好考……”谢有盼终于被白希打动了。在这样一个真诚坦荡而关心自己的智者面前,再隐藏自己还有何意义?
“保持这个状态,你一定可以考上的,最多再重读一年……相信我!”
“可我的成分不好,我觉得出省有困难啊!”谢有盼擦去眼泪说。
“负责学生档案的刘处长已经去农场了,我记得你的履历上写的还是革命军人,好象并没有改过来……”
“……”
谢有盼愣住了,这倒真没有想到。
“对了,我说的你要和父母情系一体,并非要你和他们同遭遇、共进退。针锋相对地直来直去往往不是好办法,要有灵活的对策,有些事情单凭一腔血气是做不好的!我们当年做地下工作,和鬼子、国民党天天斗智斗勇。在天津卫,为了掩护我们在敌人内部的同志,让他取信于敌人,我们还设计过在公共场合刺杀他一次。我苦苦地练了半个月,子弹最终准确地打在他肩膀上。解放后我和他再见面,他说要是没有我的这一枪,他就拿不到敌人在整个战区的作战计划……可惜啊!听说他终于受不了挨整,两个月前上吊了……那颗子弹现在还留在他的身体里……”
白希背过身去,静静地看着天空。谢有盼双手肃立,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他的痛苦。一颗流星从天上滑过,快若闪电,美如精灵,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光线……
转眼两年过去了。老旦的身子奇迹般地恢复到了大跃进前的状态。这一年全国形势仿佛又大好,农村的生产生活趋于平稳,政治风波和风细雨地飘来飘去,英雄人物辈出。老旦记起有盼说自己不看报的缺点,开始天天看报,偶尔还作些剪报,开始对全国的形势有些全面的了解了。
是年,全国农村掀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全国工业系统掀起了“工业学大庆”运动。
是年,解放军总政治部编辑出版了《毛主席语录》。文化部和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及所属各协会对文化战线再次进行整风。
是年,中央成立了以彭真为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
是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实验成功。
是年,周总理宣布我国还清了对苏联的全部债款。
……
老旦对几个中央特别强调的事情极其关注,却无从理解其中奥妙,隐约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在大地上刮过。这是一些什么样的力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遭遇,他把有关这几个问题的剪报全部收集下来,慢慢地揣摩着。这些事件是:
《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点名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中共中央提倡了“桃园经验”,先搞“扎根串连”,然后搞“四清”,再搞对敌斗争;中共中央发出第二个《后十条》,提出敌人拉拢腐蚀干部,“建立反革命的两面政权”,是“敌人反对我们的主要形式”,强调要“认真地进行民主革命的补课工作”,强调必须把放手发动群众放在第一位,首先解决干部中的问题,并规定整个运动都由工作队领导。什么叫首先解决干部问题?是否包括农村的干部?老旦对此颇为担心,却摸不着头脑。
这一年底,中央召开全国工作会议,讨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问题。据说会上毛泽东批评了关于运动的性质是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运动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另外,他还批评了北京有两个“独立王国”。人民日报大篇幅地报道了上述事件。老旦根本无法理解这两个王国所指,这是啥意思?竟然有人敢夺毛主席的江山?有人要造反么?
这没头没脑的政治信号超出了老旦的消化能力,也超出了郭平原的消化能力,两人探讨也没个头绪,干脆都不想了,反正不会再挨饿了,这比啥都强。公社在新年前落实中央政策,经多方考虑,给老旦摘去了“右派”的帽子,这令老旦简直是扬眉吐气了。公社询问老旦是否还想出任村干部时,老旦把手摇成了风扇,还让老子当出头鸟?休想!
有盼儿终归是一只拴不住的叫驴,回到学校后音讯杳杳,整学期就能回来一两次,回来也不说话,天天就是看书做题,嘴里念念有词,象是鬼上了身。老旦和翠儿无法理解他的举动,更不敢干涉,读书人也许都是这个样子,袁白先生当年不也是一边遛跶一边自言自语?夫妻俩满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学业上出人头地,将来有个好前程。
这一天,老旦和翠儿坐在院子里掰着玉米棒子。黄澄澄、瓷实饱满的玉米粒儿让二人嘴角都笑出了口水。老旦把玉米棒子夹在两腿中间,用独臂右手一排一排地往下撸着。五根子懒懒地趴卧在老旦身前,把他散落在脚边的玉米粒儿舔进簸箕里面,尾巴不停地搔着老旦的脚。老旦想起了当年新婚时抱着翠儿一干通宵的壮举,以及睡梦中那飘香的玉米面糊糊。这甜甜的生活又回到了这个院子里,只是自己和翠儿的身体大不如前,心有余力不足,二人只能十天半月才能恩存一番了。
“咣当!”一声巨响,大门被豁然撞开了,门闸远远地飞到院里,险些砸了五根子。这畜生被吓得腾然跃起,随即发出一串凶恶的号叫,直奔破门而入的那人冲去,突然却站住了,号叫变成了撒娇,激动地扑到了此人怀里,老旦这才看清,竟然是半年不见的有盼撞进门来。
“爹!娘!俺考上大学了!俺考上北京法律学院了!”
谢有盼几乎是憋足了力气大喊,脸上通红一片,头上大汗淋漓,显然是从村口一路奔跑回来的。
“这个?真的考上了?”
老旦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心头砰砰乱跳,翠儿被惊得竟然没有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个玉米棒子,已是呆了。
“你们看,这是录取通知书!”
谢有盼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抽出一张整齐的折纸,打开了亮在身前。那上面写着“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还有个鲜艳的红章,这不会有错了,儿子真的考上北京的大学了!老旦顿时觉得眼眶湿润,手脚颤抖了,而翠儿更是高兴得大哭起来。
“俺的好盼儿啊,你可给你爹你娘长脸了啊……”
“俺的出息儿子!比你爹强啊……”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笑声和哭声夹在一起,五根子在他们的脚边欢快的蹦着,叫着。他们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里,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希望的道路,已经亮堂堂地浮现在眼前了。
谢有盼考上北京的大学,成了板子村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除了被土匪挟制而来的袁白先生是个秀才,这里就再没有出过这么扎眼的文化人了。那可是北京城的著名学府,出来了就是大学生,了不得的前途!光宗耀祖的前程!于是板子村沸腾了,热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老旦荣归故里。各家各户都送上了自己的心意,谢国崖送来了一件衣服,郭平原送来了一双婆娘纳的布鞋,鳖怪女人送来了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书包,更多的人送来了无数本大小不一的《毛主席语录》,在炕上摞成了小山;谢家的族长送上来自己的孙女,说门当户对的要不要先串个亲?
对待乡亲们诚心的祝愿,老旦和翠儿心中感激,就粗办了一桌酒席,每户一人,请乡亲们来热闹一下,可一热闹起来场面就失控,结果整整就闹了三天。老旦开了酒戒,喝了个酩酊大醉。谢有盼高涨的自豪感在这样的仪式中升腾到了极限,也喝了不少。乡亲们那充满期望的眼神让他感到温暖,村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热辣的眼神也让他感到浓浓的陶醉,但是他谢有盼是绝对不会动心的,京城里多少有文化的漂亮大学生等着自己,如何能在这里动了凡心?
去北京上学之前,谢有盼回到中学去看望白希,却被告知他已经被拎到县里去批斗,就此一去不回了。谢有盼四方打听,关于白希的小道消息很多,有人说他是公开散布反党言论的反革命,有人说他是指示天上美国侦察机的敌特。结果也有多种,有人说他被关回了牛棚,有人说他被投进了监狱,更有甚者,有人说他已经被拉走枪毙了。他走的时候带着手铐,一脸从容,一声长笑……
教务处黄主任悄悄塞给谢有盼一封信,打开来看,白希那刚劲的笔迹跃入眼帘,竟然是一首词。
《沁园春·赵长城》
云中故地,苍山北漠,黑水河源。
思燕赵故国,狼烟烽火,
千年边塞,城仞兵坚。
大风歌起,白日西斜,一羽孤鹰猎长天。
乱天下,逐万里疆北,马碎青山。
秦韩楚魏楼烦,梦胡服骑射雁门关。
叹赵武陵王,雄心已逝,
云城沙浪,呜呼家园。
青草萋萋,琴笙怨怨,黄沙垄上月珊阑。
问青松,凭昨日英雄,何以当关?
附言:有盼同学,得知你考上了北京法律学学院,颇为欣慰。可我不能为你庆祝了,临别匆匆,不能多言,这首《沁园春·赵长城》也是我在内蒙工作时写的,想当时真是豪气万千啊!可世事无常,曾经英雄气短,终成浮云。此去无期,但留此文与君,前路多险,珍重!师友白希
谢有盼念着那磅礴大气的词句,仿佛听见了白老师在被押走时的大笑,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眶。
这一年年初,中央发布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此文虽然对去年下半年以来“四清”运动中某些“左”的偏向作了纠正,但又提出了“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等更“左”的观点。文件下达后,全国城乡的“四清”运动继续进行。
县里迅速发布了响应号召,而且强调要“清得彻底,清得一尘不染”。四清社教工作队进驻各公社,直到每个大队。分配到板子村的四清工作队员是由县委宣传部的同志以及两名军队排以上干部组成的,公社也派了团委的人下来。板子村依然是郭平原当家,对此来头不小的工作组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成立了四清学习班认真学习。公社召开了党团员干部大会,又召开了全公社社员参加的万人大会。会上领导对干部群众提出要求:广大党团员、贫下中农积极分子都要参加四清运动,揭发干部的四不清问题。一手抓运动,一手抓生产!以主要精力抓三秋种麦,搞好“三同”建设。同时,要通过发动群众,尤其是贫下中农,揪出四不清干部的种种劣迹,彻底把清理工作做到位。
四清工作组的组长是县委宣传部的黄干事,三十多岁个人,长了一副五十岁的脸孔。他被分到板子村后,彷佛吃了猛药一般不知疲倦,将大队干部和各组组长走马灯似的传来唤去。写历史材料,写当今觉悟,掰大队帐目,搞群众调查,每一项工作都有他的身影,彷佛不用吃喝拉撒似的。他仿佛并不急于从干部中间揪出四不清的家伙来,写完了再写,查完了再查,各种材料收了个全,都摞成山了,消化来消化去,时不时把当事人叫来,没头没脑地问上几句,却不表态,脸上始终凝固着一副僵硬的笑。与之同来的两名军人就相形见拙了,他们崩着脸干了个把星期,和不少和干部们就熟儿起来,问着问着没准就跑了题,和有着英雄故事的老旦更是聊起了南征北战。这个时候黄干事发火了,严厉谴责了两个四清组成员的工作态度,说这样清下去你们就成了“四不清”了。老旦灰溜溜地被撵回家里,路上碰见了正被民兵押过来的郭平原,忙问原委。郭平原说自己的几笔帐目出了问题,搞不清楚是咋球回事,反正有几百斤粮食在账面上没了踪影,要去工作组交待清楚。老旦心中诧异,几百斤粮食没了踪影,这可不是小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账,会不会牵扯上自己?
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
初到北京城,谢有盼觉得象是到了一个梦中的世界。这里宽敞的马路和漂亮的路灯,以及宏伟威严的城门楼子,都让他觉得心旷神怡,北京城的阳光就象梦中一样灿烂,空气以及花花草草,都象是对他的一种恩赐。大街上走的每一个人,干部,工人,农民,小学生,甚至警察,都让他觉得无比亲切,仿佛都在朝他微笑着。雄伟的天安门,毛主席慈祥的画象,站岗的士兵,无处不在的飘飘红旗,让他真切的感受到首都的庄严。自行车嘀铃铃的声响,北京人民浓重的京腔儿,街边排列整齐的垃圾桶,甚至脚下窜上来一股浓重的地沟味道,对谢有盼来说,都是一种大城市特有的“高级”。他穿着新布鞋的脚踩在北京城的大地上,就象电影中的革命英雄站在了高山之颠一般意气风发。
北京城,我谢有盼终于来了!
北京法律学院组建于十二年前,是一堆学校拼出来的学院,原北京政法大学法律系、政治系,原清华大学政治系,原燕京大学政治系,以及原辅仁大学社会学系社会民政专业,原北京大学都是它的组成部分。华北行政委员会还调来一批老干部担任各级领导干部。学院去年归公安部和高教部领导,今年据说换归了最高人民法院领导。建校时在沙滩五四大街那边,旁边是著名的“民主广场”,后来搬到这里,现在的西北郊土城黄亭子南边。学院周围十分荒凉,北面还有一段土城墙,大风一刮暴土扬长。这学校比他想象中的要寒酸不少,虽然他没有见过更加令他赞叹的学府,但是这个连个大门都不象样子的大学的确和他想象中的殿堂高阁去之甚远。学校校舍占地并不大,孤零零的三座房子倒中规中距,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有些突兀。由于收到通知较晚,谢有盼已经错过了正式报到的时间,到达学校时正是中午,校园里除了一些校工走来走去的,竟看不到几个师生样的。谢有盼几个包袱被裹得鼓囊囊的,背上背着,手里拎着,累得满头大汗,站在大门口张惶四顾,不知该去哪里报到,急得满脸通红。
“你是新生么?”
一个恬静的女子的声音问道。谢有盼忙回?头,情急之下回得猛了,沉甸甸的包袱惯性拽着他转了个圈儿,竟没看清这个女孩子。她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就象林子里清脆的鸟鸣。
“一看就知道你是新生,不知道去哪儿报到吧?怎么来得这么晚呢?”
谢有盼终于看清她的样子时,他惊呆了。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她长发飘飘,脸庞就象刚结出的鸭梨一般雪白柔嫩,她的眼睛就象夜空的星星一样明亮,她的身材就象池塘中的芦苇那般轻盈。谢有盼的脑海中一下子涌进了他能够想象到的所有美丽词汇。此时她脸上的笑容犹在,那笑容就象家乡院子里那一树可爱的梨花。这前所未有的美丽仿佛子弹般击中了谢有盼,使他血流加速全身发软,手中的包袱几乎要拎不动了。他哆嗦着嘴,嘟囔了一串儿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
“你的河南口音好重啊!我帮你拿行李吧!学生处在后面,我带你去吧。你叫什么?给你分在哪个系了?把你的包袱给我一个……”
只片刻犹豫间,姑娘已经抢过了他的一个包袱去了。一走起来,谢有盼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心跳,这才从背后看到她的衣着打扮。她穿着一件灰棉布的学生装,后襟略微有些褶皱,下面是一条同样料子的筒裤,脚上和自己一样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雪白的鞋边儿一尘不染,与自己脏兮兮的鞋对照分明。
“谢谢你了,我叫谢有盼,还没给我分系呢。你叫什么啊?也是新生么?”谢有盼终于斗胆说话了。
“我叫江南雨,比你高一届,是法律系的。我们系还没有你们河南的男生呢,不知道你会不会分过来。”
“分过来就好了……”谢有盼不自觉地说。
“嗯?”江南雨好象没听清楚。
“哦,没啥!谢谢你帮我!怎么学校里看不见人哪?都在上课么?”有盼忙掩饰道。
“也不全是,一多半学生都由领导同志带队,去下面搞‘四清’了,有的去了广西,有的去了四川,河北香河也有不少呢……得过一阵子他们才回来……他们回来就该我们下去了。”
“听口音你不是河南的?”
“呵呵,你可真逗,我是浙江杭州的,怎么样?比你们河南话好听吧?”
江南雨带着他报了到,领了一大堆脸盆毛巾等物件,又带着他来到集体宿舍。谢有盼对江南雨的热情帮助简直是如沐春风,恨不得再多耽误她一阵子。他们在男生宿舍门口道别了,谢有盼谢了又谢,江南雨笑了又笑,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谢有盼被分到了法律系二班,班里一共三十二人,男女数量居然对半开。大家来自天南海北,长相迥异,口音杂乱,但是大都破衣烂衫,补丁落补丁,和自己崭新的棉中山装大不一样,原来自己家里还算宽裕的?宿舍里一共六个同学,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河南的,河北一个,湖南一个,四川一个,江西一个,北京一个。大家虽然口音各异,但是见面并不拘束,几天功夫就混了个上下融洽,并排出了老大至老六的座次。谢有盼排行老二,是唯一一个来自军人家庭的学生,其他人一半来自城市工人和干部家庭,一半来自农民家庭,大家对彼此的家庭环境都很感兴趣。尤其是老六胡根进,从小就在北京城长大,没怎么出过政府大院儿,对谢有盼的父亲倍感崇拜,有空就和他聊谢有盼他爹的故事。这个时候谢有盼才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了解原来如此之少。胡根进都可以掰着指头说出第11军的丰功伟绩和第38军的赫赫战功,而自己除了父亲口述的几次战斗,竟对他的历史一无所知。谢有盼感到了深深的惭愧和懊悔,觉得父亲的伟大原来已经成为辉煌的历史,而自己竟然要漠视和淡忘它了。
大学生活十分丰富,是乏味的高中所无法比拟的,谢有盼一时开了眼界,应接不暇。除了每天的课程,学校里大量开展时事讲座、思想交流和集会活动。只参与了几次,谢有盼就发现自己和城里长大的同学之间的差距了。自己的考分比起其它省的同学,低了好多。城里的同学对时政极其关注,学习和思想能够紧跟国家的脉搏。对于中央发布的各项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他们都可以长篇大论地说个来龙去脉,对于政令所包含的潜在涵义和预示政策调整的方向,他们都可以很快说出其中端倪。国家领导人做出决策的过程,他们仿佛猫在中南海的墙头上看到了似的,统统能说个一二三四来。而谢有盼和几个农村来的同伴除了张着大嘴傻听,一句也插不进,一句也憋不出,只能强作理解状地不住点头。老三贺卫东一口快如蹦豆利如刀斧的北京话甚至快过了谢有盼的思维速度,谢有盼总要等到别人说完一阵儿才明白意思,而这个时候别人已经在讨论别的问题了。
躺在宿舍床上,谢有盼开始思考面临的困难,认为这困难并非难以克服,但是要狠下一番功夫,除了学习课堂知识,要大量的获取社会知识,尤其是政治和思想方面,自己当年的抱负在这里会成为被人讥笑的小人得志。饶是自己十分努力,第一次期中考试下来,自己的成绩竟然只排到倒数第十二名,谢有盼曾经爆棚的一鸣惊人的信心遭受了巨大打击,在同学面前头已经抬不起来,女同学叽叽喳喳的指点更让他无地自容。来到北京城看来只是自己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不能就此承认失败,一定要重新塑造自己,和过去的谢有盼彻底告别,不能让江南雨这样的姑娘轻看自己。当然,首当其冲的是改掉自己这一口总让人皱眉的河南口音。
谢有盼参加了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和系辩论学会,前者是为了大量吸收政治思想,培养自己的政治觉悟以及敏感性,后者是为了锻炼口才,改掉自己张嘴就脸红的弱点。进入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很容易,表个态就行了。而进入辩论学会就没那么容易了。一场考试性的比赛,笨嘴拙舌的谢有盼被对方一个伶牙俐齿的湖南姑娘驳得体无完肤,狼狈不堪,最后除了自嘲的傻笑竟无还手之力。从辩论学会委员们的表情上看,大家基本上已经拒绝了他的加入,可他还是在第二天接到了入会的通知。诧异的谢有盼去问已是会员的贺卫东,老三眯缝着小眼色眯眯地说:
“你和江南雨是什么关系?怎么她对你这么照顾?”
“江南雨?哦,她在辩论学会是么?”
谢有盼猛然想起了那个美丽的身影,竟是她帮的忙么?
“江南雨是辩论学会的副会长,是初创人员。她帮你说了情,要不你连边儿都挨不着……唉?谢老二!你怎么认识她的?她住几号楼?房号多少?哪里人?”
贺卫东死死地盯着谢有盼,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挖出答案来。谢有盼得意地一笑说:
“保密!反正我全知道,你少惦记这天鹅肉了,人家好赖也是咱们师姐!”
“师姐啥呀?你中间也休过学吧?她是一路念下来的,比咱们还小了三四岁呢!怎么样?你帮我的忙?我帮你提高辩论水平,有我帮你,你进步的速度肯定赶上嘎斯吉普!”
“拉倒吧你!我谁也不用帮,半年之后你看我驳倒你!想让我出卖江南雨的秘密?休想!我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后代怎么能干这种事?你就别瞎惦记了!还是操心你的‘斗斯批修’发言去吧!”
“唉?你个谢老二跟我上纲上线了?你是想自己插红旗吧?还跟我来这一套!也好,我自己去打探,到时候我抢了先,你可别吃无产阶级的醋!”
“你真是自以为是,咱学校卧虎藏龙的,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能轮到你?再说咱学校不提倡这个,管得也挺严的,你别犯了错误!”
谢有盼表情庄严,俨然把贺卫东列入了失败者的行列。
“你的消息没我灵通了吧?她没对象!别看她学习很好,可她家的成分不好,右派,走资派,反革命,正统斯修,该有的全有!知道么?他的父母都在农场劳改了……”
谢有盼吃惊地看着洋洋得意的贺卫东,恨不得一个耳光扇过去,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成分不好!”这几个字让他一阵慌张,不知是为江南雨,还是为自己。
学期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寒冬。
最高院领导指示,北京法律学院为党校性质的学校,要培养无产阶级专政的干部。于是不少讲课很好的党外教授靠边站了,以资历最老的老校长钱瑞升为首,党外教授有九个人,被学生们称为“九大金刚”。这些人基本上是旧社会的法律界名人,水平没得说,就是思想有问题。其中精研 href='2210/im'>《红楼梦》的吴思裕教授和精通多国外语的朱基武教授二人,均是博学而幽默,很受学生喜爱。雷纪琼教授讲授的婚姻法新颖活泼,学生们也非常爱听。估计学院党委认为考虑了这个情况,没让他们彻底靠边儿站,课是不能讲了,就给他们成立了研究室,让他们专门编译有关资产阶级政治、法律方面的资料,实际上是在改造思想。学院的大字报上说明:他们“受万恶的资本主义毒害太深”,‘脑子洗得不好,不能教法律‘。如今任课的讲师和教授们大多年轻,这几年毕业留校的不少,授课特别强调政治性、阶级性。刑诉、民法、法律思想史等专业课程的教材几乎全部清掉,取而代之的是政治学教材为主的新内容。原本必修的社会主义法学概论和西方政治思想史成了选修课,后来干脆连选修也停了。谢有盼对此并不奇怪,也不慌张,只要大家都一样,就没什么高低区别,国家让学啥就学啥。
与谢有盼不同,大多数新生从未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何时回家?如何回去?成了期末考试后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谢有盼从初中起长期住校,并没有这等焦虑。期末考的名次大大提前,已经到了正数二十名左右,这个成绩已经很让他满意了,毕竟相当多的一块精力放在了其他方面。他惊讶于自己成长的迅速,惊讶于自己口才的进步,遇到自己熟悉的话题,已经可以在宿舍夜谈会兵兵帮帮地和贺卫东等人较个高低。这种争论往往从要说出一个结果演变成要压倒一方的斗智斗勇。谢有盼开始有一些辉煌的胜利,在谈论农村阶级斗争的问题上,贺卫东等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了。他既看得懂《政法研究》上一些深奥的法学论文,也能够欣赏“黄皮书” href='/article/9475.htm'>《苦果》里面精美的诗句,还在学院报上发表了几篇读后感,颇让同学们惊讶。
跟着中央精神的节奏,政法学院的各项运动和批判工作突然多了起来。校团委,各系学生会和各种自发组成的学会,都把组织工作的重点向总结“四清”工作和“斗斯批修”工作偏移。在各种“揪资批修会”上,学院揪出了不少“极右”分子,修正主义分子,还有几个反革命。前天还在讲课的一个根正苗红的法制史讲师,今天就成了“混入法律界的资产阶级特务”,据说是工作组在他的家里发现了与在台湾的辅仁大学同学的来往信件。这个通知学生们没及时看到,大清早的仍然来上课,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研究生说以后由他来代课,被学生们轰了下去。从此,学校的教学工作彻底陷入混乱。同学们关注的焦点也从法律学习彻底转向政治学习。
谢有盼和全宿舍兄弟都参加了团委组织的“揪资查反调查小组”,因为白希的同学——现任副校长帮忙,谢有盼的履历上家庭出身写为“革命军人”,因此顺利加入了小组。在团委的领导下,他们多次进入校办和教研室调查研究,揪出了不少有着资产阶级路线嫌疑的领导干部。谢有盼因为洞察力强,对发现的问题毫不妥协,亦敢于同反动权威们义正辞严地理论,因此备受组织领导关注,到了年底时,谢有盼已经是小组的先锋组组长了。他获得了同学们的尊敬,也获得了宿舍兄弟们的崇拜。
和江南雨的再见面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令谢有盼激动,不知是自己成熟了,还是她家庭成分的影响。这天是周末,参加完在天安门广场反对越南战争示威集会,谢有盼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晚上便不想再自习,上周从图书馆借了一本《政法界右派分子谬论集》一直没看,干脆就晚上开夜车看完。刚在床上躺下,老六和老四就冲了进来。
“老二!你怎么才回来?我们都回来一个小时了!”
“我是走回来的,想看看路上的风景。”
“你拉倒吧!有免费的公共汽车不坐,非要走着,搞什么资产阶级情调?”
“出去出去,别影响我看书。”谢有盼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嘟囔着说道。
老四“噌”地扒上他上铺的架子,推着他说道:
“你知道么?晚上系会在礼堂破天荒的办了个舞会,说是为了迎接共青团北京市委的新年联欢……高年级的学生来教低年级的跳集体舞,欢迎大家都去呢!”
“不去!不会跳,也不想学!”谢有盼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咦?这是政治任务,你怎么能不去?一个人在床上看右派的谬论,你这态度很不对头呀?下来下来,你不去我们觉得势单力孤,很多‘中上’成分的女同学都去了,咱革命后代可不能落后啊……”
谢有盼拗不过这两个不知疲倦的家伙,反正也看不下去,跳舞又是个新鲜事儿,就扔下书一同前往了。
礼堂的走廊上被圈出了一个舞池,周围摆了两排椅子,足足有两百多人挤在这里。一个唱片机放在角落,发出悠扬的音乐。谢有盼长这么大从没有进行过任何有韵律的运动,对跳舞简直毫无感觉,比划了半天,最终决定放弃,因为老六说自己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耕地。谢有盼对此并不以为然,跳舞又跳不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没听说毛主席和周总理舞跳得好的,也没听说十大元帅哪个擅长此道?于是就躲在一边坐着,静静地看着场上群魔乱舞。《长征组歌》里面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着,会跳的不会跳的人搅在一起。老六活象村中跳大绳的,与节奏毫不合拍,而老四的每个动作都象英勇就义,表情和《东方红》里的红军一样刚猛,只是脚下拖泥带水毫无章法,实在是对比鲜明。
昏暗的灯光下,他突然发现了同样坐在角落的江南雨,不仔细看,几乎没认出她来。江南雨和一个女生蔫蔫地坐在和谢有盼对角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场上的人群。因为太远,谢有盼看不清她美丽的眼睛,只是感觉到这并不是曾经在学校门口笑得象梨花的那个江南雨。谢有盼的心骤然加快了跳动。但只是片刻,他就意识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象江南雨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没有人邀请跳舞的,除非是不方便。谢有盼左右看看,不少男同学都向对面的角落投去了隐约的目光,却无人起身。谢有盼想起父亲被定为“右倾”时自己在学校遭受的白眼,一股侠气陡然冲上了脑门,坚定地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穿越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舞者,直奔江南雨而去。江南雨发现了远处这个男同学正以坚定的直线方式朝自己走来,看看旁边,显然不是向别人走来的,她紧张得手足无措了。这个男生看着眼熟,又有些眼生,直到他在面前站定了,才认出就是那个找不到报名处的河南新生。
“江南雨同学,我不会跳舞,你可以教我么?”
谢有盼对自己的镇定简直是崇拜了!居然可以说出这样得体和充满自信的话来。江南雨觉得这话根本不是在征询她的同意,而是在命令她,她既紧张,又感到一阵新鲜的安慰,冷清了半个晚上,竟然还有人这么隆重地邀请自己。他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伸出的手又稳又大。江南雨耳朵嗡嗡作响,惊讶中已经站起身来。
“是你啊!我跳得也不好,教不好你,你别在意……”
她的声音低得象猫,轻得象雪,谢有盼根本听不清楚。可她的意思是清楚的,因为她轻盈的胳膊已经抬了起来,她丰满的胸脯也挺了起来。谢有盼深吸一口气,努力按照正确的方式把左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向前跨出了一步。在 href='/article/1553.htm'>《北京的金山上》美丽的乐曲中,他们慢慢滑向了舞池。与其说在教,不如说是江南雨在引导着谢有盼前进。谢有盼倍感惊讶,娇小的她力量竟如此巨大和坚决,简直象个男人。谢有盼已经无从发力,只能是随着她的节奏在转着圈。谢有盼在她的节奏里能够控制脚步,却不能控制身体的俯仰。转圈的时候,他感到前胸和江南雨的胸脯碰撞了几下,虽然穿着棉衣,他仍然可以感到它们的饱满。她淡淡的香味和轻柔的秀发轻抚着他的脸庞。谢有盼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他的双眼因为局促而空洞了,他看不到周围的人,甚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江南雨,耳边只听到了人们的惊讶、赞叹的声音,夹杂在音乐声中漫漫传来。灯光下,江南雨的脸又浮现了梨花的形容,谢有盼又听到了她鸟鸣般的笑声。他也笑了,笑得象童年那样自然,象梦里那样舒畅。
“你跳得真好!我学了半天都找不到感觉,你一教我就会了。”有盼一边擦汗一边说道。舞会结束了,他们避开熙攘的人群,一同绕道走向宿舍。
“不是我教得好,在我们宿舍,我其实跳的是最差的。你很有天分,节奏感很好,我教别人也没这么快……嗯?你的口音在变?”
“也不是变,学学北京人民说话,说字正腔圆的首都话,这是和阶级敌人针锋相对的有力武器呢,也对和别的同学交流有帮助……嗯……谢谢你帮我进了辩论学会啊,要不我现在还是笨嘴拙舌的。”
“我说过,你很有天份的……学什么都快!你……什么时候回家?”江南雨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一边走一边问。
“我下周二回去,车票已经订了,你呢?”
“我……可能不回去了,住在我姨家里,平时就在学校复习功课吧!”她低下头,胡乱踢着脚下的石子。
“为什么啊?怎么说也要回家过年啊!你父母同意你留下么?”
“他们……都同意了,过了年我可能回去一次。”
今晚的温度很低,还有一阵阵四处乱钻的邪风。虽然穿着军大衣,他们仍感到一股股冷意。谢有盼不时瞟一眼江南雨,为她美丽的脸庞侧影和微微撅起的嘴唇陶醉着,心里一热,脱口道:
“我还以为你要先走呢,你要是先走,我就去送你……”
“……真的么?现在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去送你……”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谢有盼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何接起她这句热乎乎的话呢?他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风好象突然停了,两人在水泥地面上的脚步声变得异常清晰。二人都禁了声,就这样一直到分手的路灯下面。
“嗯……我刚来学校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多亏你帮我,谢谢你!”谢有盼打破了无声的尴尬。
“没什么,我应该的……呵呵,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可好玩了,穿得满好的,却背着一大堆包袱皮儿,一头大汗的……”江南雨笑的时候,眼镜亮得就象天上的星星。
“你真的去送我么?那天我赶早班车,五点半就得起来……”谢有盼试探地问道,心又开始乱跳了。
“我起得来……我会来的……”
“你家里成分不好是吧?”
两人的交谈仿佛始终隔着一层别扭的篱笆,不推倒它,谢有盼就觉得无法接近这个姑娘。迟疑了好一阵,他还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个话题。即便是在晚上,他也看到她的脸色骤然白了。当年学校里划出来一两百个右派,她因为表现良好,当时定了个“候补”,后来家里父母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她的右派、反革命家庭出身就铁板钉钉了。这道伤疤揭起来,江南雨浑身竟起了一身疙瘩。她失望又怨恨地看了谢有盼一眼,可他那双眼睛是善良的,诚恳的,并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先锋组组长了,要用跳舞的手段来查我么?明天光明正大地查吧……回宿舍吧,我先回去了……”江南雨一别脸,转身朝一号楼走去。
“我父亲也是老右派!”谢有盼一咬牙喊道。
江南雨刚跑不远,闻听此言站住了,犹豫片刻,慢慢回过身来。谢有盼见她呼出的白汽一团一团地飞向天空,在月光里化为乌有,她的眼中充满怀疑、不解和茫然无措。他紧了紧军大衣的扣子,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说:
“我父亲五八年就被打倒了,几年前才摘了帽。要不是运气好,我连高考都报不了名。现在我的履历上父亲写的是革命军人……我们其实差不多,你心里别压力太大,一切都会好的……我的事情现在只和你说过……他们要再查你了……我想护着你……”
两串硕大的泪珠已经从她的眼中如雨般坠落,那两束感激的目光,让谢有盼觉得自己象是英雄般的伟大了。
这个年底不知为何,冷得异常邪乎。大风天一折腾就是小半个月,气温骤降,吐口痰都可以摔个八瓣。北京城的上空被大风刮得一丝云都不见,大风涌进一条条狭窄的胡同里,发出尖厉的哨音,满街都是被风剥落的标语和各种大字报。学院路一带除了各种车辆,竟看不到多少行人。
今天是新生回家的日子,谢有盼五点半就爬了起来。行李早就打好了堆在脚边,北京的老三早就回家去了,剩下的五人要坐校车赶到火车站。脸也不洗了,五人冲出了宿舍,可还是发现起身晚了。校门口已经有一百多人在几辆校车前面排队,人人裹得象个粽子。谢有盼东张西望好一阵,分辨不出哪个粽子是江南雨,此时他才觉得没戴个帽子是件多么愚蠢的事,脸已经冻麻,舌头已经快变成一根直棍了。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个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对着他摘下了厚厚的围脖和口罩,谢有盼才看到江南雨冻得通红的脸。
“你真的来了?这么冷的天,真生受你了,快把口罩戴上吧……”
“没关系,你快上车吧,怎么连个帽子都不戴呢?别误了火车……一会儿我就回去了,你还要转车呢……这个给你,是最新版的毛主席语录!”
一个冰凉的本子塞到了他的手上,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车门开了,排好的队伍乱了套,学生们象冲锋一样杀向四辆校车。大家都怕错过自己的列车,没人讲究礼让,学生处维护场面的人已经被挤得不知踪影。人们发疯一样的挤着,校车的推拉门竟被挤掉了,铁扶手被拉成了麻花样。老大是河北衡水的邬名章,身材不高却壮的象个牛犊子,他在人群中杀出一条通道,奋力钻进了第一辆车,从车窗钻出头来往里拎包,最后干脆把四个同伴都从车窗拽了进去。谢有盼是最后一个,他都来不及和江南雨说句道别的话,就被老四王齐富拽进了人群里拉向校车。谢有盼回头的刹那,一条围脖猛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给你织的……”
人群鼎沸了,校车司机的嘶喊根本不起作用。江南雨隐约的声音淹没在南腔北调的呼喊之中,干脆也不喊了。谢有盼被老大拎进了车厢,里面象是马车上的棉花垛..子。他冒着一头汗,隔着窗户冲她大喊道:
“赶紧回宿舍去!过了年我们就回来了……好好学习……认真思考……不要灰心……一切都会好的……”
后面喊些什么谢有盼自己也忘了,总之他记住了淹没在人群中的那个娇弱的身影。她的脖子上没有了围脖的遮掩,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颈,在一大片军绿色的人潮里格外美丽。他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那种感觉挠着心,揪着肺,让自己浑身发热,眼睛发胀,嘴唇发干。他将热乎乎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融化了玻璃上厚厚的冰霜,他努力在视线中搜索那个忧郁的姑娘,恨不得干脆跳下这压抑的汽车。
“这就是托尔斯泰所描述的闪电般的爱情么?”
谢有盼喃喃自问。
“谢老二你行啊?有人都给你送定情信物了!她家成被定了反革命,她爸已经被逮捕了,注意自己的身份,当心你犯错误啊……”
老大揩着鼻涕说道。车内不少人向自己投来既羡慕又怀疑的目光,它们在漆黑的车里闪烁着。校车飞快的开向火车站,思家心切的同学们热烈地交谈,想象着回家躲在炕头那个把月的舒服日子。谢有盼只默默的靠着窗,看着被自己脸颊融化的冰霜慢慢又冻结成新的图案,手中摩娑着那条绛红色的毛线围巾。外边是风雪交加之前的北京城,那里的天空如同他的心情一样,阴翳重重。
谢有盼翻开江南雨给的毛主席语录,发现在内侧的塑料皮里面还夹着一张纸,忙抽出来打开,半页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谢有盼同学:
谢谢你给我的鼓励和帮助,你在那晚说的,是我这几年里听到的最为温暖的话。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的感激是毫无保留的,是发自内心的。我一度失去了自信,甚至要失去尊严,可是你的出现,你的真诚,让我的看到了新的希望……我希望能和你成为相互信任,共同进步的好同学,好朋友,一起去迎接党中央和毛主席交给我们的使命,即使前途难测,也不辱我们灿烂的青春。
这条围巾是我连夜给你织的,希望你喜欢,这首诗也送给你,那天晚上睡不着,连夜写的……
《七律·君言》
燕云冷月十六州,
土城杨柳寂寞愁。
芳草蛰伏三尺雪,
寒水幽眠九道秋。
霜夜君言霜夜早,
腊月梅花腊月收。
纵有沧桑真冷暖,
温柔镜里梦难留。
虽然有些忧郁,还是希望你喜欢,路上小心!
毛主席万岁!
江南雨
“纵有沧桑真冷暖,温柔镜里梦难留……”
谢有盼默默地诵着这两句,仿佛看到了江南雨静伏在烛光之下那提笔凝眉的样子,那个夜晚,窗外北风肆虐,枯树干折,屋里却温柔无限,烛火留连。想着想着,他一时竟有些痴了……
回家没待多少日子,只过了个年,谢有盼就以预习功课为名跑回了北京。家里一切都好,父亲前所未有的好,整天乐呵呵的。四清工作并没有涉及他什么事,倒是夺权的郭平原被查出了严重的问题,包括在60年抢回来的日本鬼子那四十几袋粮食,被以“私分国家财产”定了罪名。好在他认罪彻底,没有关起来,如今在大队的养猪场天天拌饲料去了。板子村权力机构重新洗牌,新人辈出。可谁也没有想到,脑子长在腚上的谢国崖居然成了大队书记,谢老桂成了副书记。当四清工作组撤出板子村的时候,新领导班子热火朝天地上任了。
再回到学校,气氛大不一样了。人骤然多起来,一多半下去搞“四清”的师生回了学校,图书馆和自习室都塞满了人,俱都如饥似渴地学习。谢有盼想着江南雨,收拾停当之后,就来一号楼找她。
很不巧,江南雨进城找同学去了,同宿舍的段月月说她要晚上才能回来。谢有盼心里烦躁,就去自习室看书,眼睛在书上,心却在别处,抱着一本《民法概述》乱翻,一个下午毫无心得。见有的男女抱着饭盆走在一起那扭扭捏捏的样子,竟有一些妒嫉。
好容易挨到夜幕降临,谢有盼悄悄溜出校门,在汽车站旁边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他躲在路灯的阴影里,一边呵着手,一边跺着脚,心里痒得就象猫抓。每一辆停下来的公共汽车都让他心跳加速,又让他垂头丧气。转眼之间,火车站的大钟敲了八下,他已经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
谢有盼在寒风中冻得无处藏身,心里即便再热,奈何手脚已经完全冰凉,针扎似的疼痛。他跳着脚,想走又不甘心,心里暗骂段月月这江西丑丫头信口胡勒,不是拿自己开心吧?弄不好江南雨现在就在宿舍,正在被窝里看书呢。
“嘎……”
又一辆公共汽车到了,按时间这该是最后一班了,谢有盼简直就要给这个铁家伙鞠躬了。终于,在几个男人下来之后,盼了一天的江南雨背着书包跳下了车。她仍然穿着送自己的时候那身装束,下了车就开始带口罩。谢有盼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他辗转反侧日夜想念的美丽容颜,他周身的冷意神奇般云消雾散了。他一步跨出去,想走向她,可差点摔了个跟头,这才发现腿脚已经冻得快没有知觉了。
“谢有盼?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这儿冻着呢?”
江南雨立刻摘下了口罩,露出一脸的惊愕和惊喜。
“哦……听说……你晚上……回来,我刚从……自习室……出来,看看你……回来没有……没想到……就碰上了……你回来的……可真晚……”
谢有盼情知这个谎言并不成功,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太好使,估计脸色也不会好,刚挤出的这个微笑或许比哭还难看,她一定知道,刚从教室出来不至于冻成这样。
“你是在等我?”
江南雨凝视着这个可爱的人,这个寒假中的压抑和沉闷在慢慢地消散了。他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就是为了看到自己的出现,这和她时不时去二号楼看看他们宿舍的灯光是否亮起来,应该是同一种感觉吧?江南雨从来没有象这样自信过,她在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自己期盼的一种含义,想必他在自己的眼中,也应该看到了那炙热的情感吧?
她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微笑着看着她。这个公共汽车站仿佛是他们的舞台,这盏路灯把他们笼罩在自己的空间里。周围的街道,松柏以及无边的夜色都藏匿不见,因为眼前有着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他们慢慢地走近了,江南雨从手套里抽出手来,慢慢地捧起了谢有盼冰冷的脸颊。谢有盼静静地感受着那火热的手掌,再把自己的手盖在上面。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沉浸在被它们融化的幸福之中了……
江南雨和谢有盼好上了!
一个月后,这个消息终于在一个夜晚迅速传开,成为第二个学期开始的头条新闻,其影响力甚至超过了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强烈地震。男同学们后悔之余,咒骂之后,不少人欣赏谢有盼这家伙的勇气。女同学们则不少人感到忿忿不平,她这种家庭成分,还敢在学校搞资产阶级小情调?那个谢有盼傻头傻脑,面儿上装出一幅革命后代的作派,骨子里也不是个好东西!现在全国都在强调“突出政治”,他却和“现行反革命、恶霸”的后代弄到一起,不怕玷污了你的阶级立场?
流言的泛滥,并没有让谢有盼和江南雨陷入惊慌,也没有影响谢有盼在学习和政治上的持续进步。在江南雨的帮助下,他的学业进步很快,尤其是俄语水平,简直是一日千里。江南雨的学习能力不是一般的,记忆力极强,理解能力也很强。她的课堂笔记条理清晰,字迹工整,简直无需整理就可以拿来印成教材。谢有盼人很聪明,但是因为上学总是断断续续的,知识体系有明显的短腿儿。但是他很虚心,也很有毅力,他在校刊上发表的文章越来越见功底,半个学期下来,连江南雨都惊讶于他的进步了。虽然高一届,可江南雨比谢有盼整小了四岁,谢有盼在处事方面也远比她成熟,和她关系紧张的不少同学,以及团委干部和校方人员,大多在谢有盼的影响下不再和自己明显对立了。
和江南雨确定恋爱关系后的这一年,是谢有盼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也是他最为勤奋的日子。他如同一部永不停歇的钟表般努力进步着,如饥似渴地学习法学、哲学和社会主义革命理论,他以不可思议的热情和毅力在成长着,学习成绩日渐攀升,人缘儿也越混越好。同学们说这小子要么是喝了鸡血,要么是被爱情滋润得走火入魔,这般拼命学习、进步,莫不是毕业就想当个教授?老师们说这学生真不简单,图书馆不知多少本书上都有他的铅笔勾画,他的理论水平越来越好,在校刊上的文章已经是鹤立鸡群般的精彩,走在校园里已经颇有学者气度,将来可以考虑保送研究生了。
谢有盼的口才也在进步。一年来的苦练终没有白费,通过一轮又一轮的辩论比赛和演讲,他靠实力获得了校辩论队队长的头衔,也被选为系法学会副会长。通过举办几次引人注目的学术研讨会和校际之间的交流活动组织,谢有盼终于声名鹊起。
这一学期,他策划并实施了在批判吴晗《海瑞罢官》基础上的“清官好?还是不好?”的全校大讨论,一时引起了各系师生的关注。小组讨论,班级讨论,系会讨论,最后是系与系之间的大辩论,基本上有三种观点:
清官好!清官代表了维护无产阶级人民利益的先进力量,体察民情,呵护百姓,是和劳苦大众在一条战线上的同盟军,是觉醒的资产阶级和革命的无产阶级的有利组合。清官的出现会极大鼓舞革命者的创造力,能够有效地保护无产阶级的发展和壮大,从而加速实现革命。
第二种观点是:清官不好!他们认为清官即使再爱民如子,阶级立场也是不可改变的,二者始终是压迫与被压迫关系,封建官僚将人民视为儿子,这本身就是对无产阶级的侮辱。清官的这种行为客观上会麻醉无产阶级的反抗意识,延长封建专制统治,让无产阶级经受更为长久和残酷的阶级迫害,从这个意义上讲,清官甚至比贪官更加可恶!
第三种观点是谢有盼领导的法学会提出的,也有不少的拥护者。他们认为清官好与不好,要用历史的辩证观点来分析,要一分为二的看问题,而非走向两个极端。相对于同时代的无产阶级来说,清官的出现可以保证无产阶级存在的安全性,有利于劳苦大众顺利的进行革命。从这一点说,清官肯定要比贪官好。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无产阶级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清官身上,对之产生依赖性,而失去自身的革命性和进步性,在这种情况下,清官还不如一个大贪官好,因为后者更能够激发无产阶级的反抗精神,封建统治也会以更快的速度灭亡。《海瑞罢官》完全从封建官僚爱民如子,体恤民情的角度出发,这就有着严重的思想局限性,海瑞无论其行为方式如何,哪怕因此丢了官,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封建王朝的制度和当时的阶级结构,以免官逼民反。因此《海瑞罢官》是一定要批判的。
谢有盼在辩论会上的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进退自如,众人皆心服口服。而江南雨就是心潮澎湃了,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青年啊!他的言谈,他的气质,甚至于他仍然去不掉的河南口音和略微有些歪的嘴角,都让她着了迷。那漆黑的目光是那么自信,那么坚定,仿佛身躯里蕴涵着无穷的力量。周围的掌声与喝彩,使他象一个昔日的革命者一样意气风发。江南雨明白,她已经越来越倾慕这个闯入他心扉的男人,和他在一起,所有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他就象一根伟岸的柱石,高高的撑起了自己的天空。
谢有盼经过理智的总结,也指出了江南雨的一些显著缺点。比如她总觉得自己出身高干,文化素质和见识都要远远好于贫下中农阶层,似乎有意与广大无产阶级拉开距离,不能共同进步。别人的衣服补丁套补丁,没有补丁都要故意开上几个,她却总保持一副干净整齐的样子。别的女孩大多是短发刘海儿,她却非要留个长发。别的女孩走路都规规矩矩力量铿锵,她却总是一步三摇轻飘飘的如随风杨柳……谢有盼把她的缺点做了个列表,仔细一看就笑了,他列出的这些缺点,其实正是自己最喜欢的。她的与众不同,她的美丽优雅,她的整洁大方,她的轻盈飘逸,都令自己迷醉,也都让她显得脱离群众,资产阶级情调严重。喜欢归喜欢,谢有盼还是建议她改正了,帮她在完好的衣服上剪出几个补丁,让她走路坚定一些,说话注意套进几句毛主席语录等等……
江南雨从小娇惯,对他提出的缺点有些难以接受,直到知道谢有盼喜欢的正是自己这些缺点时,反倒迅速地改正了。这一年,和自己套近乎的男生突然多了起来,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其中就有谢有盼宿舍的老三贺卫东。
眼见笨头呆脑的谢有盼日渐成长,北京青年贺卫东当然不甘落后,这两年的刻苦学习程度并不在谢有盼之下,可每次考试成绩下来,他始终在谢有盼之后,再加上朝思暮想却不敢近前的江南雨竟被这小子揽入怀中了,那自尊心便有些受不了,那妒忌心更是流出了血。见学业上拼不过,贺卫东就开始竭力发挥他的组织能力来,两年下来也颇有斩获,如今俨然已经是校宣传部的红人,整天带着一大堆学生在校园里开展支持和学习中央新指示的集会,其热情程度的确令谢有盼自愧不如。他的喇叭一喊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把嗓子喊哑。他和谢有盼在政治观点上开始出现重大分歧,二人貌合神离,在宿舍里不能说话,张口就能吵。看完批判电影《兵临城下》和《抓壮丁》之后,二人在宿舍里争辩到底那个是更大的毒草,结果吵不出结果,二人分贝达到了极限,火气上来,干脆动了手。还好同学们赶来及时制止,没让这两人武斗下去,可二人的交情算是因此到了头,彼此的眼神里充满敌意。
5月份之后,全国的各大报纸和杂志骤然变脸,各种批判性文章一个接着一个。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些文章成系列,篇幅大,仿佛印刷用的不是油墨,而是火药。《解放军报》发表了《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直指邓拓、吴晗和廖沫沙的“三家村”黑店。两天之后,全国报纸又转载了《解放日报》的《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该文力度更大,说要挖出“最深的根子”。又过了一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报上简称为《五一六通知》,文章指出彭真等人有重大问题,中央和中央各机关,各省、市、自治区,都有这样一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要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他们的领导权……
还没等学院师生们吃透《五一六通知》这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文章,5月25日,总政治部就下发了《关于执行中央五月十六日通知的通知》,紧接着中央文革小组就成立了。
大多数人都感到了恐惧,而也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谢有盼担心的是:《五一六通知》从字面上看,很多问题并没有讲清楚,什么是所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学术权威”?什么是所谓的“无产阶级左派”?什么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文化大革命”怎么开展?此文指出了要针对的对象名衔,没有明确指出他们的范围涵盖,执行者出现理解的歧意怎么办?发文的当天,学院内立刻产生了两派势力,以学院宣传部和各系学生会为领导的一派认为,要反对和打倒学院党支部的学术和组织领导,要和学院党支部谈判。而以学院团委和各种学会为领导的另一派认为一定要坚持党委的组织领导,学术领导可以另行协商。两派学生在礼堂吵得面红耳赤,台上的学院领导们满头大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江南雨在惊慌中度日如年,如同被农民驱赶不停的麻雀,要不是谢有盼撑着,几乎要垮掉了。激进派声嘶力竭的声讨、满校园到处可见的大字报,以及每一天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出的新文章,都让她胆颤心惊。除了在谢有盼的身边,简直没处躲没处藏,说不定哪一天,中央又指示把自己揪出来。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让她甚至有些神经质了,一看见三五成群走过的同学,就自觉的赶紧溜边儿。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江南雨穿了一身春天的暗灰色学生装,一大早就来找谢有盼。路上给他买了早点和豆浆,碰巧他们宿舌的其他人都去刷大字报了,只剩下谢有盼一个人,正穿着秋衣秋裤洗脸。见江南雨对自己如此体贴,谢有盼会心的笑了。
“党中央毛主席为什么要让大家乱?”江南雨问他。
“我也不太明白,看样子毛主席觉得中央内部出了问题。”
“夺权是什么意思?要把学院领导全赶下去么?贺卫东他们成立了‘土城革命支队’,正在各系招兵买马呢,看样子他要去夺权了。”
“不能让他夺,党中央和中央文革小组有令在先,夺还是不夺?怎么夺?要先汇报再实施,瞎夺权就是刻意的攻击。我们昨天开会,几方面联合成立了‘支党护校革命公社’,大家推选我当总指挥,我推不过,就应了。哼!就和他们拼个输赢出来……”
谢有盼瞪着通红的眼睛说。课虽然停了,但是大量的政治资讯需要分析,同时要让法学会明确目的,联合各学院组织,紧密的和团委以及学院党委保持一致,才能保证学院的正常学习秩序。在学院团委的支持下,谢有盼出任了“支党护校革命公社”总指挥。他预感到后面还将有更大的风暴,这次运动或许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甚至可怕。联想到父亲的身份,他心下也十分恐惧。可是江南雨那令人心疼的眼神让他坚强起来,再大的苦难,再黑的深渊,也要坚持下去。让这个心爱的姑娘和自己父亲再经历那些可怕的日子,这怎么能够忍受?
“有盼,今天是儿童节,我要你送礼物给我!”江南雨对着他床头的镜子梳理起头发来。
“呵呵,你可能是全中国最大的儿童了,一会儿我带你去城墙上看看,买个糖葫芦给你。”
“真小气,连个煎饼果子都不给买……”
江南雨撅着嘴,把梳子一把扔在了床上。
“唉呦!咱们两个想到一块去哩!我也在想吃煎饼果子呢!咱好象一个多月没吃了,中午咱们就去,成不?”谢有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眼中放光地问道。
“瞧你!一猴急老家话就出来了……先把早餐吃了,豆浆还是热的呢!快喝去……”
江南雨脸一下子红了,她想挣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并不情愿。那两只手热乎乎的手,从自己的双手滑到双臂,又突然滑向了自己的腰肢,象铁钳一样猛地把自己收拢在他的怀抱里。她被这突然到来的拥抱吓着了,忙伸手去推,刚一抬头,谢有盼已经闪电般地吻住了她的嘴唇。谢有盼浓厚的男子气味冲入她的身体,刹那间,江南雨的力气就无影无踪了。她任由这个令自己爱慕的男人猛力吸吮着嘴唇和舌头,任凭他可爱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腰肢和她的后背。她感到从未体验过的天旋地转,身上滑过一阵强烈的电流,他的嘴唇仿佛在散发着魔力,使她心跳加速,身体发软,头晕目眩。他薄薄的秋衣下面那火烫的身体,几乎要摧毁她几近崩溃的理智了。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用的力气之大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南雨,我会保护你的,从那天你送我走,我就下定了决心,用我所有的力量一生一世护着你。我们的力量已经很强大了,他们不会一下子就把我们打垮……”谢有盼紧紧抱着她,克制着身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轻轻说道。
“有盼?你爱我么?”江南雨突然抬头问道。
谢有盼忙看她的脸,那俏丽的容颜啊,红得象城墙上的晚霞……他们走到一起已经几个月了,二人基本上是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在没人的地方拉过手,却从未有过如刚才这般热烈的拥吻。
“当然……”
不管如何肯定,当她抛出这个问题时,谢有盼竟然下意识的回避了。他的脸不自然的别开,真是见鬼!谢有盼心里骂着自己。
“我要你说……”江南雨盯着他的眼睛,焦急的目光捕捉着他的眼神。
“嗯,我爱你!”谢有盼回过头来,沉沉地说。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知道……”江南雨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地将脸庞贴在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谢有盼说完那几个字之后,如释重负。他静静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吻着她的头顶,嗅着她的发香。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一切又仿佛发生得不可逆转。他丝毫不怀疑江南雨对他的爱,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感受到了她炙烈的情感。可是这份悄然萌生的爱情,在这风雨欲来的春天,能否结出最后的果实呢?
怀抱着她,可他的眼睛却看着窗外。在窗户对面,几百张大字报已经贴满了教室的侧面,红的象血,黑的象夜。几十个身着绿军装的学生从窗下跑过,象一团卷过去的风。
中午,他们来到学院西边的城墙。这是一段紫禁城的卫城墙,因为多年的战乱和风化,已经残破不堪,可这里成了附近几所院校的学生最爱来的地方,被众人称为“恋爱角”。二人来到城墙根,却怎么也寻不见那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儿。大中午的,正应该是好生意的时候。谢有盼见修自行车的老大爷还在,就拉着江南雨上前问道:
“大爷,那个卖煎饼果子的老大爷今天没来么?”
“哦,老刘啊?好几天没来了。”
“怎么?他的身体不好了么?”江南雨调皮地骑上一辆没修好的自行车,摆了一个《东方红》里单臂向前冲的造型。
“身体好着呢!被一群中学生抓走了,说他是敌特,要交给公安局去审查……十几个屁崽子,连推带打,说抓就把他抓了,果子摊儿也给砸了……”
“为啥说他是敌特呢?他卖煎饼果子,和这八杆子打不着啊?”谢有盼惊诧地问道。
“嗨!不就当年是给国民党当过兵么?是傅作义的部队,北平和平解放后就复原了,他不听老婆劝,不想离开北京城回老家去,这不,出事了不是?我就知道,这旧帐早晚要查,我在这城根儿底下见得多了去了……”
老大爷一边修车一边回答。谢有盼听了他的话,心里一阵紧张。中学生们都动起来了,据说前几天,清华附中出现了一个“红卫兵”组织,据说是中央点头支持的,毛主席还给他们传达了口头指示。
他们背靠背坐在城墙上,俯瞰着东边的北京城,绿色刚刚浮上枝头,春风才吹走最后的寒冷。这曾是他们最向往的地方,为了来到这里,他们都曾付出过巨大的代价和辛苦。可如今坐在它的面前,他们都觉得这座城市是如此陌生。
“南雨?”
“嗯?”
“你送给我的那首诗,为什么这样写?”
“嗯?哪里?”
“……纵有沧桑真冷暖,温柔镜里梦难留。梦,你担心留不住么?”
“……有盼啊!我原来有很多梦,可是这些年来,它们都一个一个的破灭了。小时候父母都很宠我,说我长大了一定会很幸福,说他们干了半辈子革命工作,为的就是我们在新中国的幸福生活。因此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可以说我是在希望的阳光里长大的,可是57年之后,什么都变了。恶梦一个接一个,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母怎么样了?我的梦,已经可怜到只要求他们的平安,除此以外别无所求……当然,你现在是我又一个新的梦了……你可以留住么?”
江南雨的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忽远忽近,忽高忽低。谢有盼的后背感受着她胸腔的振荡,仿佛一字一句都打在他的心上。
“南雨,我们在学逻辑课的时候,朱老师讲的那个‘庄周梦蝶’的典故,你还记得么?”
“记得,是和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一起讲的。”
“庄子梦见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梦里他非常快乐,可很快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是睡在凉席上的庄子。于是他问出了一个千年不破的问题:究竟是庄子梦到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是庄子?孰为真?孰为幻?孰为永恒?”
“真和幻都一闪即过,唯有梦是永恒……有盼,你是我的永恒么?”
江南雨转过身来,钻进他的怀抱,抚摸着他的胸膛。
“我是你梦中的那只蝴蝶,也是你现实中的爱人和革命同志,只要我们有信心,不畏艰难去争取胜利,会永远让你感到快乐的……”
谢有盼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看着暮霭渐渐涌上了北京城。他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原来是江南雨的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那只调皮的手摸索着向上滑去,猜测着他,暗示着他。在黄昏里,江南雨两颊绯红,不知是晚霞的映照,还是她跳动的心潮。谢有盼心旌荡漾,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手也伸进她的衣服。穿过一层层的障碍,他终于进入了,那是多么美丽的一片土地啊!她在颤动,她在起伏,可她并没有睁开双眼,甚至伸直了身体让他更加深入。谢有盼也闭上眼,用心灵在她的身体上阅读着。那柔软光滑的曲线,几乎要灼伤他颤抖的手了。江南雨在他的手中变得滚烫,她的身体在渐渐膨胀,渐渐拱起,毫无保留地撑满了他的想象……
“你是我的梦,是我注定要做的一个梦……”江南雨喃喃地说。
回到学校的时候,路灯都已亮了。一进校门,他们就被学院里乱哄哄的场景惊呆了。上千人正在广场上集会,跟着台上的人在振臂高呼。
“出什么事了?”
谢有盼一把抓住一个往过跑的学生,是法学会刚入会的。这人被揪得一愣,随即激动地说:
“谢会长啊!你不知道么?中央发了指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人民日报的头条你没看么?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了!”
“开始了?这么快……”
广场上人潮涌动,谢有盼呆立当场。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江南雨掐得生疼,才意识到她比自己还要紧张。他只说了声别怕,又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就深吸一口气,走向被火把照耀的广场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风暴,这是惊天动地的浪潮。全国的报纸、刊物和广播,几乎全面出击,向全国人民发出了运动的呼喊。傍晚,学生们在收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6月1日的广播之后,立刻欢呼雀跃了。学院宣传部和学生会立刻连夜召开了“土城革命支队”誓师大会,贺卫东任大队长。“土革支队”几百人冲进了正在召开学院党支部会议的校礼堂,将学院领导和党外教师一网打尽,纷纷捆了起来押到广场,新老两任院长都被摁在前面,接受“土革支队”的严厉声讨。这就是谢有盼和江南雨看到的一幕。
贺卫东等人率领的“土革支队”闪电般四面出击,将学院办公大楼彻底攻占,学院领导和教师们都被关了起来。“土革支队”已经和北京其他的院校进行联合,据说北大和清华都派了代表来,声援他们的夺权行动。
支持学院党委的各组织因为意见相左,“支党护校革命公社”在这几天并没有作出有效反应。从6月1号到10号,北京城乱成了一锅粥。《人民日报》、新华社等机构推波助澜,使得北京各院校,从大学到初中,甚至小学,都掀起了“打倒走资派”、“向反动学术权威进攻”的运动高潮。据说法律学院折腾得还算轻的,已经有的学校出现打死打残以及教师自杀的事件。谢有盼在认真研究形势之后,赶紧和学院团委领导以及各社团负责人召开会议,商讨如何应对这排山倒海的浪潮。
“形势大家都看到了,咱们学院的所有领导和教师都已经被他们抓起来批斗,甚至押到北大那边去批斗,我们已经晚了,我们已经慢了,再不和他们针锋相对的斗争,恐怕就要出现恶性事件了……”
说话的是学院团委的张书记,贺卫东原本也想抓他,却没能冲进把守森严的团支部。才几天功夫,他已经急得一嘴燎泡。
“……可中央已经表态,支持他们夺权,而且要求他们夺得彻底,我们再出面保学院党委,依据是什么?‘土革支队’人多势众,又有外边院校的支持,我们‘支革公社’跳出来反对,会不会自取灭亡?”
政治学会的裘会长发了言。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中央的指示不啻于给了众人一记闷棍,原来只是派系论点之争,如今要转向针锋相对的全面斗争,真有些担心不自量力。谢有盼见大家都有些垂头丧气,就站起来说道:
“我认为不完全是这样。《五一六通知》并没有说谁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走资派,也没有说那些人属于‘反动学术权威’,一个浅显的道理,全中国所有的党政干部和人民教师,不可能都是‘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也不可能都是‘牛鬼蛇神’。前几天的中央社论,支持运动是肯定的,但是也没有说要把所有的党政干部都划进牛鬼.蛇神,上海交大的团委昨天来过电话,说他们已经联合起六个系的系会起来保校领导和教师了,效果还是不错的,据说上海市委还是支持他们的。我们学院领导和广大教师里,肯定有一小撮是‘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但是也要认真甄别一下再盖棺定论,不能一棍子全打死。我看学院里大多数同学还是比较反感‘土革支队’的夺权行动的,即使是他们内部,不少人也是盲从,意见并不坚定。”
众人又纷纷点头称是,他们每个人的宿舍里也都有派系,有“土革支队”的,也有这边的,还有相当一部分“逍遥派”,其实都是墙头儿草,哪边厉害了,就混进去举举手喊两声,动真格的时候,这些人大多就跑去教室看书了。
“我觉得谢有盼同学说得对,他们能贴大字报,咱们也能贴啊?他贴五百张,我们就用一千张给他们糊上!我们也用横扫牛鬼蛇神的名义,但是要保证自己的同志不受无辜的打击……象他们那样,把老院长摁在地上磕头,还带个高帽子,不是咱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手段,而是法西斯的手段,是必须要抵制的!他们可以搞联合,我们也可以搞,连清华附中的‘保皇派’红卫兵我们也能拉过来……”
法律系学生会主席王江是个暴脾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前天晚上“土革支队”的人冲进法律系教研室,要抓走最后的几个党外教授,法律系学生会在王江的率领下奋起反击,在楼道里和“土革支队”打成一团,双方人员都有负伤的,王江以鼻青脸肿的代价,打断了贺卫东的鼻梁,短时间内,那小子不能再振臂高呼了。
“就这么定了!以‘支党护校革命公社’的名义向全校发出呼吁:保护学院党委和教师中的好同志,反对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抓人的反革命行为!要求用合理的方法揪出藏在学院中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向一切想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为名义,实际上在进行反革命迫害罪行的反革命分子,实行坚决的反击和斗争!王江你们来刷大字报,要用光所有的纸,把北京法律学院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头换面!”
“没问题,我们有三千多张大纸,管够用了!”王江兴奋地摩拳擦掌,脸上的青紫瞬间狰狞起来。
“老裘,要辛苦你和其他院校的‘保皇派’联系一下,争取得到他们的声援。另外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有无斗争经验可以借鉴?”
“妈的!我下午就带人去办!”
“张书记,新市委给不少学校都派了工作组,你能不能和团委北京市委通个气儿?最好给我们也派个工作组过来指导一下?”
“这个有些困难,我已经试过了,各校的工作组态度也不一样,有的支持红卫兵,有的支持校党委……看看吧?”
“最后呢,最重要的是发动广大同学支持我们,学院广播站落在‘土革支队’手里,一定要夺回来,我带队,需要三、四十个人,老六你准备一下演讲稿,我们攻下来你们就广播。”
“人再多带点吧?贺卫东他们不会甘于广播站被夺,会全力反攻的,你们攻上去后,我们的大字报也就转备好了,到时能带几百人去支援你们。”
在男生宿舍401房间,老大邬名章和老六胡根进和谢有盼坚定地站在一起,另外两人则跟了老三贺卫东。
“人越多越好。同学们!大家要记住,真正的斗争已经开始,大家要义无反顾,全力以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只要我们坚持真理,坚持正确的革命方向,全校师生一定会支持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也一定会支持我们!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跟着谢有盼振臂高呼。江南雨恰好走进团委办公室,见自己心爱的人站在凳子上,正带领大家高声呼喊。他的眼睛血丝遍布,凶光毕露,他声嘶力竭的样子是如此可怕,竟让她不寒而栗。
夺取广播站的行动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贺卫东并非等闲之辈,已经想到“保皇派”的人有可能来打它的主意,就派了重兵把守,二十几个人日夜守卫,有的人还有棍棒等武器。冲上去的第一批人被打了回来,整得头破血流,“哇哇”地叫着。
“他们人不少,还有家伙,堵在楼梯口,冲不上去!”
看着光荣负伤的同伴,谢有盼火从中来,这是血的斗争,是真刀真枪的斗争。
“日你妈的,老子有年头没见血了!同学们,为了保卫学院的老一辈革命家们,坚决和反动派们斗争到底,跟我上!”
谢有盼抄起一条凳子腿儿,一撸袖子,当头冲进了大楼。后面几十个人纷纷效仿,操起各种能用的武器,杀气腾腾地跟了上去。
“冲啊……”
谢有盼高喊着冲上了二楼。没想到这么一阵功夫,“土革支队”的人竟然搭起了工事。十几张桌子把楼梯挤的结结实实,“土革支队”的人躲在后面,拼命扔着板凳和砖头。一块砖头带着风砸来,谢有盼侧身一躲,后面的一个同学前胸被砸个正着,登时就仰倒了,几口气翻喘了几下,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谢有盼大怒,将手中的凳子腿儿扔了上去,那棍子翻着跟头越过一堆桌椅。只听见后面一声惨叫,估计是中了。“土革支队”的人见来者不善,哇哇地高喊着,桌椅板凳和砖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冲上去!”
谢有盼咬牙挨了几下,冲到敌人的工事前面,奋起神力,一把将下面的桌子腿儿举了起来。老大和老六见了,也冲上去帮他,几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向上推去,奇迹出现了,十几张沉重的桌子被他们举了起来,楼梯已经露了出来。后面的同学们也冲上前来,齐心协力向上推去。“土革支队”搭起来的工事倒成了“支革公社”的武器。上面的人往下无法使力,犹豫之间,那一大堆桌椅板凳已经跃上了他们的头顶。轰隆一声巨响,“土革支队”十几个人就被压在了下面。
谢有盼一马当先,跳过障碍物直奔广播站而去。楼道里漆黑一片,迎面黑乎乎地上来两人,抡起棍子就打。谢有盼心中冷笑,老子当年玩儿菜刀打群架的时候,你们还是光屁股娃哩。他轻松的让过两根棍子,一个箭步,左手成刀状,硬邦邦砍在左边这人的咽喉上,紧接着右手成拳,从右边这人的鼻梁上横砸了过去。这都是父亲教过他的招数,一个是打七寸,一个是打横梁,都是一招制敌的狠招。果然,左边这个倒在地上拼命的咳嗽了,右边那个捂着鼻子翻了白眼,鼻血象瀑布一样从手指间冲下来。
一招得手,谢有盼夺了一根棍子,拉开架势,挥舞的上下翻飞。“土革支队”的人见来人是谢有盼,本来就有点杵,见他竟功夫了得,再抵挡就力不从心了。谢有盼带着大家杀开血路,一窝蜂般冲进了广播站。一男一女还在声嘶力竭的冲着话筒喊,见他们冲了进来,女的吓得住了嘴,男的视若无睹,仍然咬牙喊着。“支革公社”的一个强壮的队员上去,拎住那人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扔了过来。
“你们这些反革命分子,竟然敢进攻我们革命组织的堡垒?这是向文化大革命的恶毒进攻!”
面对这么多棍棒,此人竟然还能骂出来。谢有盼愤怒之余,倒还真有些佩服他。等走出逆光的地方,才发现他竟是宿舍老四王齐富。
“你他妈的才是反革命……”
团委的人火了,某人一板凳把王齐富砸倒在地。女播音员发出一声尖叫,扑到了王齐富的身上。谢有盼大怒,一把抓住打人者的衣领子,恶狠狠地说:
“你干什么?我们是来攻占广播站的,不是来打人的!我们是革命者,不是法西斯!带他们下去!”
“谢有盼,你他妈的少跟老子来这一套,老子不怕死,你们打死我,老子是革命烈士!你为了那个反革命的破鞋女人,公然和无产阶级为敌,充当走资派的走狗,我们‘土革支队’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有种你就打死我!老大,老六,你们要不立刻和他划清界限,咱们兄弟情义也就尽了,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王齐富吐着血沫大喊着,女人已经哭成了一团,帮他擦着嘴角的血。
“老四,你去告诉贺卫东,我们不会对你们迫害学院党委和教师们坐视不理,你们这样胡闹,不是文化大革命的路线,是法西斯路线!是不得人心的……”
“老四,你别说了,我不会向你下手,咱们好歹也曾是一个宿舍的战友,你去吧!放他们走。”
老大邬名章刚才负了伤,一只眼肿成了包子一般,看着老四吐血,心下不忍,竟流下泪来。
“北京法律学院的革命同学们,我们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坚决拥护者,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坚定捍卫者,所向披靡的革命组织‘支党护院革命公社’,现在向你们广播。我们已经夺取了反动组织‘土城革命支队’的桥头堡——学院广播站,现在让你们听听真正的革命者的声音吧……”
“毛主席教导我们: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他老人家还说:敌我之间和人民内部这两类矛盾的性质不同,解决的方法也不同,前者是分清敌我的问题,后者是分清是非的问题。可如今的反动组织‘土城革命支队’,不分青红皂白,也不调查研究,打着红旗反红旗,就将他们全部打倒了……”
老六和一个女同学开始交替播音,整个校园立刻被喇叭声笼罩了。“土城革命支队”立刻发现广播站的失守,调集上百人杀将过来。在大楼外边和“支党护院革命公社”打成一片。谢有盼见敌人的主力到了,便要带人打下去。这时团委张书记突然上来了,头上也挂了花。
“有盼,我们知道校长他们被关在哪里了,在食堂后面的房子里。”
“太好了……”谢有盼停住了脚步,稍微一犹豫,立刻作出决定。
“老大,你负责保卫广播站,能守就守,播完稿子实在守不住了就撤,但是撤之前要把所有的设备都带走,从后窗户运出去。我带人去救校长和书记他们,敌人现在都被吸引过来了,那边必定防守薄弱。”
“放心吧,我们在,广播站阵地就在!”邬名章拎起棍子恶狠狠地说道。
谢有盼和张书记等几人从后窗户下来,路上把王江的分队叫了过来,一起奔向食堂。不出所料,这里果然防守薄弱,才十几个人守在外边,还有几个在里面对着副校长在拳打脚踢。“支革公社”的战士们旋风一般打过去,三下五除二赶走了他们,二十多个学院领导和三十多个教师都憔悴不堪,几个年事已高的已经昏了过去,还有的被打成骨折。大家相互搀扶着来到团委,医疗室也来了人。几个学院领导看着浑身是血的学生们,眼泪象喷泉似的滑过了他们苍老的脸。一个老教授握着谢有盼的手连声说道:
“不要救我们……会连累你们……不要救我们……会连累你们的……”
广播站最终失守。冲突中,邬名章的一只胳膊被打断。按照谢有盼的安排,大家拆走了所有的设备,从后窗户安全撤退,在团委组装起来继续广播。
几天之中,“支革公社”和“土革支队”互有攻守,局部战斗各有胜负,“土革支队”不知道对方把这些院领导们藏在哪里,就在教学楼门口天天声讨,他们又搞来了两个巨大的喇叭,对着团委,把音量开到最大,要求“支革公社”交人。“支革公社”的喇叭明显不是对手,谢有盼就在半夜组织了几十个人,趁着对方打盹儿冲将下去,砸烂了他们的喇叭。“土革支队”三百多人气急败坏,拆了一个花坛,把能扔的石块儿都扔进来,砸伤了十几个学生。
僵持中,新市委派来的工作组进驻了法律学院,将双方的代表召集起来宣讲政策。讲了一天,也没说明白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意见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既说要注意掌握政策,不要打倒一片,又说要揪出校内的走资派,毫不留情,至于怎么干,却没个确凿的说法。几天下来,两头都不讨好,两边都不服气,最后竟灰溜溜没人搭理了。
院领导和教师中有些不明白事儿的,也许是被关的有些歇斯底里了,竟然跑到窗口大骂文化大革命,大骂中央文革小组。楼下几百个“土革支队”的人听了,算是找到了辫子,拉着工作组前来质问。谢有盼等人也正愁和“土革支队”弄得太僵不好收场,北京城里开始刮起新的“血统论”论调,各院校派系正在以此为标准重新排列组合,有着“地、富、反、坏、右”出身的人开始被排挤出任何一个革命组织,甚至直接遭到批判。被保护者犯了这样的错误,“支革公社”就只能把他交出去了,而且刚好是个台阶。“支革公社”发布声明,经过认真的审查,揪出了以学院办公室主任郝秦安为首的八名“走资派”,应予开展共同批判。
交出去的一共八个人,有两个竟然是自愿的,说早晚都得掉这层皮,早掉早回家。于是,北京法律学院出现了自运动以来从未有过的场面,“土革支队”加上“支革公社”,足足一千五百多人,共同开展了对这八个“走资派”的严厉批判。经两方面协商,院领导们也出来挨批,但是不会对之动武。谢有盼和贺卫东站在高台上,一左一右赛着嗓门,台下两派力量前些天还打得头破血流,如今竟然肩并肩战斗了。
这一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骨干们正在校会争吵,商量双方在组建“革命师生委员会”过程中的问题,谁说了算,谁占多数常委等等,吵了一上午仍没个头绪,火药味儿又开始出现。这时突然传来消息,校门口闯进来两千多个“红卫兵”,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见人就问成分,问支不支持造反,两句话不合就抓人打人,气焰十分嚣张。
“反了他们了!一群屁崽子,竟然敢打进咱学校来?中央指示‘运动不出门’,他们是受谁指使的?是哪个学校带的头儿?”贺卫东一把将军帽摔在桌子上,恶狠狠地说道。
“不能让他们进来,更不能让他们占了咱们的教学楼,没准儿后面还有人……我的意见是把他们挡出去。先劝,劝不住就往外推,推不动就往外打!反正工作组的同志们还在,革命也要有组织原则,不能乱来,我们保卫本院的革命成果,师出有名!”谢有盼立刻对贺卫东表示支持,紧了紧腰上的军用皮带说。
“组建革命委员会的事情,我们两边先放一放,这个时候我们要一致对外。这些初高中生‘红卫兵’到处瞎闯,连清华大学都敢冲,我们坚决不能让他们乱来,破坏我们辛辛苦苦创建的革命成果……谢老二,咱俩儿去和他们理论一下,在座的各位回去组织人力,要做好动手的准备。”贺卫东又把帽子戴上说,同时向谢有盼伸出了右手。
“嗯,同意,你们的人从一号楼绕过去,我们的人集中在礼堂前面,一有问题就冲下去,两边都看我们的信号!”谢有盼迟疑了一下,和贺卫东重重地握了个手。
“红卫兵”压根儿就不是来谈判的,谢有盼和贺卫东只和对方理论了几句,对方就振臂高呼要夺权,要消灭一切敢于挡路的“保皇派”。贺卫东火了,照着领头的那个干瘦的小子就是一脚,勿须信号,双方立刻陷入混战。
一千多名大学生面对两千多“红卫兵”,毫无惧色,一副保家卫国的气势,身体条件也占了上风。对方毕竟是几个学校凑起来的,无组织无方向,但是打起来也颇拼命。僵持了一会儿,他们被冲势很猛的大学生逼回了校门口。谢有盼冲得性起,抡着棍子追几个满校园乱窜的“红卫兵”,刚擒住一个踹倒在地,突然觉得一阵风从脑后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猛地扑在了他的背上。
“啪……”
一只抡圆的铁锹重重地砸在那人的头上,飞洒的鲜血糊了谢有盼一脸。谢有盼抹开眼前滚烫的血,看见贺卫东的脸已经被打得歪去了半边,一只眼睛斜斜地耷拉在眼眶外边,粘稠而殷红的血象喷气一样从他太阳穴的伤口汩汩流出。
“卫东!我的好兄弟啊!”谢有盼大哭一声,紧紧抱住了瘫软的贺卫东。他想把他的眼睛塞回去,却发现那只眼球已经碎裂成一团红里透白的烂肉了。
“带江南雨走……带她走……你这个‘保皇派’……”
贺卫东登时气绝。
老三贺卫东,祖籍北京,汉族,出身工人阶级,生于1940年,于1966年6月20日为保卫北京法律学院文化大革命革命成果而壮烈牺牲……
贺卫东的牺牲,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达成了空前的思想统一。双方的运动方向都向保卫北京法律学院的革命果实靠拢,院领导和教师们开始交代材料,整日关在教学楼里,但好赖有吃有喝正常回家,对于双方来说,都算达到了目的。
工作组对“6.20”事件非常关注,事发当日就向上面打了报告,新市委和“中革”小组代表一起来到北京法律学院调查,最后作出了“双方冲突系人民内部矛盾,各有死伤,属于革命观点的冲突事件,而非单方面革命行为”的结论。结论既出,“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炸了锅,连被“土革支队”整了半月的院领导们都不干了,谢有盼更是怒火中烧。这个定性让贺卫东的死变得一文不值,连个革命烈士都不算。校园内,全院师生及教职员工两千多人黑纱披挂,召开祭奠大会,贺卫东的巨幅黑白照片高悬主席台,“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代表都对工作组和“中革”小组的黑白颠倒进行了严厉的控诉,声明要上书党中央和国务院,给“6.20”事件定性为革命事件。老院长带着高帽子,犹在台上怒声声讨,老泪纵横。
祭奠大会没过多久,工作组撤出了北京法律学院,全院上下敲锣打鼓欢庆胜利。可没过几天,“中革”小组一个领导带了一个新的工作组进驻了北京法律学院,他们严厉批评了“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极右”倾向,说“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党,反毛主席!”向工作组夺权无疑是反革命行为,他们说毛主席已经知道了此事,他老人家很生气,要求分清楚北京法律学院的“左、中、右”,认真划分成分,彻底清查混在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
中央文革小组的命令,不啻于雷霆一击。“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立刻出现了新的分裂,两个组织之间相互指责对方是“极右”。两个组织内部也出现了分裂,一直在倾向于大打出手的一批组织干将,在新工作组的唆使之下,向谢有盼等人发起了“再次夺权”运动。“支革公社”内忧外患,新派势力在“唯成份论”的大旗下所向披靡,迅速瓦解了组织内的团结局面。谢有盼迅速失去了几个得力助手的支持,老大和老六都被定成了“右倾”,自己的成分还在审查之中。新工作组找他谈话,态度已经十分恶劣了。
“反正课也停了,要不你回去避一避吧?”
江南雨毫无悬念地被定为“右派学生”,每天定期和两百多个同类集中反省交待。一头秀发留不住了,谢有盼正在宿舍帮她剪成短发。看着那乌黑光亮的秀发从剪刀下滑落,谢有盼哭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怎么保护你?”
江南雨听出了他的哽咽,回过身来,轻轻地把他抱住说:
“别担心我,我早就习惯了,只是保不住头发真可惜,我已经养了五年了……你也回家里去吧,看看你父母怎么样了!我父母……去年就不知道被关到哪里去了,我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的,还是在学校里吧,每天交待交待,大不了上台低头儿,总好过家里……倒是你应该回去,你父亲……我觉得他们可能会被再打倒了……”
“我也很担心……是想回去看看呢!”
“去吧亲爱的,别担心我!去保护你的父母……这阵风儿过来你再回来,回来找我。”
谢有盼掏出一张纸递给她,江南雨惊讶地打开了,一首《枉凝眉》跃然纸上。
“你给我的那首《七律》让我汗颜,真的是很喜欢,当时却没能回你。琢磨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对诗词有所体会,如今才敢送给你这首《枉凝眉》曲,希望你也喜欢……”
江南雨满眼爱意地看着谢有盼,再低头念那曲句:
模糊了芳草无涯,模糊了青山如画。
南雨挂笙笛,怎吹得月上风华?
北雪坠兰堤,更愁远江上竹舥。
一缕乡愁不下,一面玉水无瑕,
一抹幽香千里,一片柔情是她。
纵梦中,能有多少青丝落,
怎盼得见绿蝶翩翩舞,瓣瓣梨花?
赠南雨吾爱!
谢有盼
江南雨反复默读了多遍,就紧紧地把谢有盼抱住了。她象母亲抚摸孩子一样摸着他的头顶,抚摸着他乌亮的头发。谢有盼心中的苦闷、悲伤,以及极度的困惑,都化作泪水倾打在她的身上。他骤然间变得如此无力,如此无助,竟连心爱女人的秀发都保不住了。那刚刚剪下的头发刺着他的脸他的眼,他含起滑到嘴边的一缕,忘情地品味着,咀嚼着,直到它们刺得自己满口鲜血,刺进自己那悲伤的灵魂……
第二十五章 匆匆荡荡
回到板子村的时候,冬天的朝阳正把白雪覆盖的村庄照得通红一片。谢有盼远远看见美丽的家乡,一路上忧郁的心情总算喘了口气。这么美丽的村庄,如此宁静地藏在豫北的平原上,谁能来这里造反呢?
板子村竟然空无一人,各家各户门庭大开,冷冷清清。村中土墙上遍布大字报。饥肠辘辘的看家狗嗷嗷直叫,此起彼伏的吠声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大早晨显得有些诡异。
谢有盼忐忑不安地来到自家门前,发现整个屋子都被刷满了各种大字报,红的罧人,几乎把整间房子糊了个遍。院子大门不翼而飞,屋门的棉帘子烧剩下一半,乌黑了火地耷拉在门口,院子里的碾子竟然到了地上,满地都是锅碗瓢勺的碎片,显然是被石碾子砸碎的。五根子蔫生生地藏在碾盘后面,看见谢有盼来了,竟哆哆嗦嗦地不敢出来。谢有盼忙过去拉它,看到它身上多处血肉模糊的伤痕,一条腿已是断了。这畜生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悻悻地舔着他的手。摸了摸它,谢有盼就走向堂屋。堂屋的几扇窗户纸全被撕碎,桌椅板凳都四脚朝天碎裂当场,地上竟然还有几个刨出来的坑。屋里挂的镜框和奖状等物件,除了毛主席的,都碎烂了。阳光透过破烂的窗户射进屋里,一墙红墨写成的大字格外醒目:
“坚决批判阴险、毒辣、血债累累的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反革命黑帮、反党份子、大军阀的走狗老旦及其恶霸婆娘!”
“要敢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每一个“老旦”红字上,都用黑墨画上了大大的八叉,那墨仿佛还在往下流着,谢有盼用手去摸,淋沥地粘了一手。墙角扔着父亲挂在墙上的复员照片,已经被撕成两半,踩得污浊不堪。旁边是碎裂成几截的拐杖,那是谢有盼兄弟二人用枣木亲手为他做的。在巨大的震惊里,谢有盼摸着拐杖头松软的衬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骤然袭来,令他在这寒冷的早晨噤若寒蝉。
“这是怎么了?父亲又被打倒了?运动这么快就到了农村?组织上不是接受了他的汇报,取消了他的留党查看么?公社党委不是否定了大队党委给父亲安的‘反动军阀’帽子么?他不是说自己的政治和思想问题、包括历史问题已经都‘清’了么?怎么还是打倒了?‘破四旧’难道这么快就已经破到了乡村?母亲呢?她怎么会定成了恶霸?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谢有盼扔下包袱,也顾不上可怜的五根子了。他发疯般地冲出门外,寻着地上凌乱的脚印,向着村西头的水利工地跑去。跑了三里地的样子,他就听到那边人山人海的沸腾。绕过一个高坡,在水利工地那一片盆地般的空地上,他看到红旗招展,人声鼎沸,足有上万人堆在一处,围着一个高台,他们动作整齐地挥舞着胳膊,呼声震天。
“打倒反动军阀老旦!”
“打倒资产阶级的走狗老旦!”
“向反革命分子老旦讨还血债!”
高台上十几个人都跪在前面,五花大绑,脖子上挂了不知是什么物件,使他们的头不得不低下来。后面是一排持枪的民兵,杀气腾腾地把枪口指向这十几个人。谢有盼把眼睛眯成一条小线,在那十几个人里寻找着父亲的身影。那个矮个子的是鳖怪,那个瘦骨嶙峋的好象是老富农谢三叔叔,那个头发稀少的是郭平原书记……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紧挨着,父亲的右臂和母亲的左臂捆在一处,一个巨大的木牌子挂在二人的脖颈上,即便这么远,谢有盼仍然可以看清上面的大字:低头认罪!
谢有盼看着这噩梦般的场景,一时慌了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办?”
谢有盼几乎要窒息了。躲在这里看着父母挨整?冲过去扶起父母来一起挨整?还是冲上前去阻止对父亲的批斗?好象哪一种方式都不合适。看这个架势,公社是要把父亲彻底往阶级敌人的角色上去整,自己如何能够抗衡这股巨大的力量?大学刚上了两年,辛辛苦苦成就的地位已经被新的浪潮冲垮,怎么能够影响到这疯狂的家乡?保全荣誉已经不用想了,如何才能保全父母的生命安全?谢有盼坐在地上,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冰雪,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对待敌人,要有灵活的对策和章法……并非针锋相对才是唯一的办法……”
他突然想起了高中班主任白希的话,一些火花在他的脑海中燃烧起来。他腾地站起身来,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了塑料皮包着的学生证和毛主席语录。他注视着这两个小本子,仿佛看见了自己蕴含的力量,他坚定的目光又转向下面那片疯狂的地方,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设计刺杀!”谢有盼喃喃地说。
他朝人群跑去,步子象练操一样正规,没多久就跑到了。外围的民兵警觉地看着他,几个端着枪的走了过来。谢有盼一边跑,一边举起两个红本子,左手是毛主席语录,右手是北京法律学院学生证。他对着人群大喊道:
“让路!给坚定的无产阶级新青年、毛主席忠实的大学生谢有盼让路,我是专程来参加批判大会的!”
谢有盼的义正词严将革命群众们怔住了。溜边儿走的有板子村的乡亲,拿着小旗在那里瞎糊弄,看见这后生毫不畏惧地走过来,惊讶之余,人们不禁感慨了:龙生龙种,这孩子不比他爹差,要论心胆,可能还在老旦之上哩!
“谢有盼?原来是你!太好了,带他上来!让他们一家三口大反动派,大走资派,在咱们三社七村的革命群众面前,一起低头认罪,交代他们的反革命历史罪行,交代他们的通敌头尾,带上来,把他们捆在一起!让他们对无产阶级革命者们彻底坦白!”
谢有盼抬头望向高台,这个声音好熟悉,阳光刚好从高台上面压下来,晃得他只能看见几个人影。几个民兵过来要押他,谢有盼奋力挣开了,他对着这些人举起了毛主席语录和学生证。两个崭新的红本子着实让人们感到惊慌,毛主席语录大家都认得,但乡亲们手中的都是最普通的那种,从没见过这么精美的。那册子烫金的塑料发出亮红的光芒,周围的纸边儿也烫着金,它举在谢有盼坚定的手里,仿佛就是一个力量的象征,令这些热血沸腾的革命者们不由得后退了。谢有盼右手的本子谁都没见过,认识字的也不知道这个北京法律学院是个啥衙门儿,不会是首都的革命组织吧?
谢有盼在两个本子的威力下,慢慢登上了高台。台上坐着的和跪着的人都目瞪口呆,整个会场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威风凛凛的年轻人,举着两个小本子,用超乎寻常的稳重步伐走上高台,站在了万人面前。老旦和翠儿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人群里钻将进来,心简直揪成了一团。这不是自投罗网么?这个傻小子!你还要不要命了?老旦撑了一上午的悍气骤然消散,眼泪不争气地上来了。翠儿早已无法承受眼前的惊吓,看见儿子来了,竟然放声大哭了。在他们身边跪着的是郭平原,半边脸肿得象是个大茄子。沉重的木牌把他的头深深地拉向台面,上面写着“走资产阶级路线的当权派!”他原本没有几根毛的头顶象是被人放了一把火,烧得焦黑透亮,连眉毛都捎带了进去。鳖怪等人排在老旦的另一边,牌子上写着不同的字。谢有盼只看了父母一眼,就转身向着台下人们大喊道:
“革命群众们!请听我说!我!谢有盼!原本是反动军阀、反革命分子老旦的儿子。自打出生在这个家庭,我就生活在他的反动阴影之下,终日不得翻身!可我没有屈服,没有怯懦,天天想着与这个反动家庭决裂,天天想着脱胎换骨,到毛主席身边去锻炼翅膀!那个时候反革命分子老旦既是反动军阀,又是当权派!我忍气吞声,度日如年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伺机逃离苦海。党和毛主席给我指引着方向,四年前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谢有盼头悬梁、锥刺骨,闻鸡起舞,卧薪尝胆,终于去到了北京,见到了曾经在毛主席身边工作过的众多革命前辈们,尤其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领导们。他们指示我要坚决和自己的反动家庭做最为彻底的斗争,并指派我回来,让反革命分子老旦知道,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青年,是可以大义灭亲的!”
谢有盼一口字正腔圆、咬文嚼字的普通话,大大镇住了在场的人们。当听到他见到了不少曾经在毛主席身边工作过的革命前辈时,台上所有的人都坐不住了,哗啦一声全站了起来。谢有盼俨然象一个毛主席派回来的革命青年,在高台上抑扬顿挫地列举着他父亲的种种罪状,话语中还仿佛带来了北京的某些革命组织的指示。台上的公社领导和大队领导们面面相觑,拿不准谢有盼的做派是真是假,但是从台下人欣赏和信服的眼神看,他们已经被这个后生子彻底打动了。
“我们的首都北京已经掀起了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革命的热潮即将席卷整个中华大地!毛主席号召我们进行全国大串联,我们这些毛主席身边的好学生,肩负着他老人家的重托,把革命的火炬传向中国每一个角落。我们公社也不例外!打倒反革命老旦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郭平原等人,只是我们革命工作的第一步,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没有人敢不喊这句话。
“打倒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我爹!”
“打倒我爹!”
几乎所有人都跟着谢有盼高呼了。公社领导听着谢有盼传递的北京来的革命指示,竟有点胆战心惊了。刚才怒斥谢有盼的夺权者谢国崖,已经蔫蔫地躲在了一边,跟着谢有盼的口号高呼着。老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自己的儿子么?这是那个带着自己全部的希望,到北京城去念大学的儿子么?这还是那个拿到通知书后从车站奔跑十几里地回家报喜的有盼儿么?上苍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惊愕、愤怒、恐惧交织在一起,老旦感到一阵被抽干鲜血般的冰冷刺骨。
“低头认罪!向全体公社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谢有盼嚎叫着,猛地把老旦的头按将下去,狠狠的撞在了木板上,再踏上一只脚上去。四周突然鸦雀无声了,人们惊讶的看着这个革命的青年用如此方式批斗自己的父亲,后背都一阵发麻。
“你说,你杀害了多少解放军战士……”说罢,谢有盼对着父亲的脸就是一记耳光。
“我日你妈!”老旦勃然大怒,一口带血的吐沫吐向了儿子。
“你还敢骂人?”说罢,谢有盼对着父亲又是一记耳光。
因为谢有盼的大义灭亲,公社的革命委员会决定让他把老旦夫妇带回家去,日夜对他们进行严厉的声讨,让他在革命的儿子面前交待罪行。谢有盼揪着父母,带着几百人一路高呼地回了家。
众人终于离去了,不少村民用鄙视的眼光看着谢有盼。谢有盼不为所动,狠狠地关上了门。
一进到屋里,谢有盼立刻把跪在地上的父母掺起来松了绑,刚把昏过去的母亲放在炕上,老旦的一个耳光就扇了过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把谢有盼打得扑倒在地,脸上象是挨了一记铁锤。
“日你妈的!俺怎么样养下这个畜生!早知道今天,老子当年就不会做下你,即便做了,回来的时候也一把掐死你……”老旦吐出一口鲜血,恶狠狠道。
“爹!”谢有盼咕通一下跪了下去。
“爹!儿子不孝,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保全你们,他们会把你们整死的,儿子动手打了你,可我不打你,别人下手会更狠。我动了手,别人本来就忌讳我从北京回来的,就不敢再拿你们怎么样!儿子每打你一下,心都跟刀割似的,爹,儿子不孝,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打我吧……我打你多重,你就加倍还回来,儿子都受着……儿子一定要让你们活下去,看着我有能力来保护你们,儿子心里发着毒誓,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要让你们度过这场劫难!”
老旦高举着右手惊呆了。儿子竟然是在给全体造反派演了一出冤打黄盖!那发狠的劲头连自己都蒙了过去,真是今非昔比了!老旦迟疑片刻,低下头去,托起谢有盼的脸,抚摸着那张被自己打得红肿的脸,心中翻江倒海。良久,他猛地用单臂紧紧抱住儿子的头,放声大哭。
“有盼儿啊……爹委屈你了……可爹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啊……爹都不想活了……爹打了半辈子仗……就想过个安生……你哥已经没了……要不是惦记着你,要不是护着你娘,俺早就不想活了……他们天天往死里整俺们啊……”
“爹啊,你不能啊……你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还怕这些王八蛋的唾沫么?还怕他们这点子猪狗手段么?儿子打你,你就记着俺是在打自己,就象俺小时候拿小棍儿打你玩,你别往心里去……不管怎么样,俺永远是你和娘的儿子,哥哥不在了,还有俺……你永远是俺的英雄爹……”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着,却又怕邻居听见而不敢放声。翠儿这时悠悠地醒来了,看见父子二人在那里抱着哭,觉得是在做梦一样,竟坐在炕沿儿上发呆了。
以板子村大队革命小组组长谢国崖为首的造反派们,隔三差五的前来揪斗老旦夫妇。每一次前来都发现谢有盼在对他们或高声训斥,有时甚至对老旦拳打脚踢,造反派们就觉得没啥必要天天来了。那个郭平原还是白白胖胖,应该腾出手来好好整整这家伙了。谢国崖高度赞扬了谢有盼的革命精神,邀他一同去斗郭平原等十几个各大队当权派,谢有盼以不能对反动派父亲掉以轻心为由而婉言谢绝,甚至对谢国崖的粗陋讲话提出了一些严厉意见,谢国崖心中不服,面儿上却也应承了。
随后的一个月里,周围的邻居们听到,老旦家里每隔一两天就会传出谢有盼对他父母的厉声训斥,时而夹杂着“劈劈啪啪”的耳光声音,其实那不过是谢有盼在拿鞋底抽着门框。乡亲们咬牙切齿,说老旦真是养了个出息儿子,对亲爹娘都能这么狠,真看不出这畜生!以后这人可是了不得,他从北京城回来,眼下更不能招惹,真得离这畜生远点儿。
板子村大队一共被揪出来二十多人,有几个熬不住无休无止的打击,害病就去了。鳖怪死在一个月圆之夜,那天三更时分,从他家里飘出了一曲板子村人从未听过的喇叭调子。那调子高得吓人,低得恐怖,象被活剥皮的狐狸的尖叫,象落入陷阱的夜猫子的哭嚎。这调子在半夜吹将起来,直罧得全村人头皮发麻,心惊肉跳。活人哪有这么撕心裂肺的气力?村民们就都说这是鳖怪的鬼魂吹的。造反派们赶到时,鳖怪已经坐在炕头死去了,嘴里还叼着喇叭嘴儿,喇叭腔里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矮小的身子,在炕席上洼成一团酱紫的血饼。他的婆娘在屋子里的房梁上吊着,想必蹬腿儿不久,还在那里咿咿呀呀悠悠荡荡,象个巨大的钟摆……
“爹,娘,我看最紧的风头过去了,我已经和谢国崖他们商量好,我要回北京去,接受中央文革领导的新指示,带红卫兵们下来。你们要关在家里,由民兵看着,但是我强调不许动你们,我很快又会回来,要把你们亲自押到农场去改造……我回北京去,一定要混成个头头出来,我要带着一帮好同学串连下来,革了谢国崖他们的命!”
“有盼儿你去吧,你爹和你娘想开了,你有出息了,俺们就有指望了,你能有个好出息,俺们这点子委屈算个啥?回北京去,好好混出个样儿来,你爹你娘心里就踏实了,这阵子风儿早晚刮过去,断不会没完没了的……”
翠儿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这些天和儿子朝夕相处,惊吓和愤怒慢慢地消散了。他爹的英雄时代过去了,可儿子眼看着就要接上,这场没头没脑疾风骤雨般的文化大革命,分明就是儿子的战场。她的儿子都和他的男人一样勇敢,一样顾家,这个家仍然是完完满满的,还有个啥希图?苦日子挨了那么久,不就是盼个今日么?无非是眼前被人折腾几下,臊几下脸罢了。有盼儿啊,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你就是俺们的盼儿啊,这是天意哩!
“你打俺的时候,下手还是太软,下次回来还可以打的重一点。俺这么多年戎马生涯,和鬼子拼刺刀都弄死不知多少,你这巴掌比起当年的高团长扇的,简直就是挠痒痒……唉!你爹见识虽不少,可就是大事儿端不起来,也做不了官儿……儿子你记着,你有这份精灵,能做大事,但是做大事就不能心软……当年俺的杨铁筠连长,眼皮都不眨就把十几个鬼子俘虏毙了……你要真的能成就出来,回来能给你爹正个名分,你爹我就是死在你手上,也是愿意的!你去吧,谢国崖他们不会把老子咋样,老子和你娘就装聋作哑,他么爱咋着都行,有你在北京,他们不敢弄死俺!”
老旦在黑暗里幽幽地说着。屋里不敢点灯,三人悄悄地围在一处,手拉着手,呼吸连着呼吸,三人的心跳此起彼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节奏。屋里虽然冻得象冰窖一般,可是这一家三口竟觉得象在天堂般的温暖了。
回学校的路异常辛苦,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坐满了串联去北京的人。工人,学生和农民挤满了火车和汽车,车顶上都坐满了人。上车不要票,只让背几句毛主席语录就可以上去。一路上甚至吃饭都不用花钱,道路两边有不少粮食推车,馒头摞得象小山一样。
谢有盼杀回来了!
这个消息迅速在学院里传开了。原来的“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已经被新的“政法革命先锋队”全面代替,是清一色的“左派”力量。学院已经全面停课,学院领导和教师们被分割成无数个小组,在北京各院校里周游批斗。谢有盼回来之后,还是有不少被定了坏成分的学生簇拥过来,询问他有何办法面对“政革先锋队”的进攻。已经有两个出身恶霸的学生被他们打死了。令谢有盼惊讶的是,第二批进驻的工作组竟也被“政革先锋队”夺了权,全北京市各高校的不少造反组织联合起来,成立了“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三司”,因为前面还成立了两个“司令部”,分别称为“一司”和“二司”。“三司”造工作组的反,造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的反。他们开始冲出学校,进攻国家机关和团委等机构,要求揪出“藏在党内的走资派”。三个“司”有明显的矛盾,一时还看不清中央文革小组支持哪一个。
谢有盼向前来挑衅的“政法革命先锋队”队员出示了公社开具的革命证明,证明自己已经在板子村大队的批判大会上带头打倒了自己的反动派父亲,已经坚定地站在了无产阶级立场上。“政革先锋队”的首领是他以前在“支革公社”的队员,对他还是有三分敬畏的,看了证明后就没有再当面追究。
几天之间,谢有盼观察到,虽然北京“三司”的名气越来越大,但是保护工作组,保护领导干部的组织仍然是多数,二者仍然是少数派和多数派的关系。就是在法律学院内部,支持工作组,希望保卫学院党委的人还是占大多数的,只不过“政革先锋队”粘了“三司”的光,声势有些吓人罢了。
“江南雨在哪里?”
见了老四王齐富,谢有盼立刻问道。
“她被‘政革先锋队’打成了‘牛鬼蛇神’和‘反动派敌特分子’,关在教学楼里……已经半个月了……”
“你们也不救她?”谢有盼气愤地说。
“老二啊,怎么救?她的成分是铁板钉钉的,别说‘三司’和‘政革先锋队’,就是靠着‘一司’和‘二司’的组织都会揪她,谁敢保她?老大和老六也在里面,我们都救不出来。谢老二你可要想清楚!大伙是看着你的革命态度才聚拢过来的,你要是还和她扯到一起,大家立刻就作鸟兽散!弄不好连你一起批了!”
谢有盼死死盯着老四,一腔怒火无从发作。老四说得一点不错,这个立场问题事关重大,把握不当,没准就是灭顶之灾。
谢有盼和自己的一众伙伴,通过和“二司”以及其他院校的沟通,成立了旨在揪斗“牛鬼蛇神”和“资产阶级反动派”,保卫工作组和领导干部的“红色战斗军”。在队员们的努力下,他们和十三所北京高校的多数派在圆明园召开了联合誓师大会,呼吁联合起来,坚决保护和支持各校党委,保卫领导干部中的“左派”,保卫市委团委的领导。大会聚集了十几万人,发布了联合公报,一时声势浩大。
“红色战斗军”迅速在校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势头之猛让“政革先锋队”吃了一惊,几天之内竟没有作出应对。“红色战斗军”的一支队伍在谢有盼的授意下,强行闯入了教学楼,揪出了被“政革先锋队”关押的十五名成分极坏的“牛鬼蛇神”学生,说你们“政革先锋队”把他们藏起来批斗,不搞公开化,有违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指示,要求对之公开批斗。
当江南雨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谢有盼的心简直揪成了一团。她曾经美丽的秀发如今已经干枯得如同冬天的垛草,还被人用剪刀剪了个前后阴阳头,后脑勺青森森的,被人用墨写了字。她身上的学生装已经被撕扯出了里衬,一只袖管不见了,露出里面肮脏的秋衣。她走路的时候夹着腿,裤子显然也被撕破了,两腿中间黑红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污渍。谢有盼几乎要把牙咬碎了,那张雪白的如同梨一样的脸庞,如今青肿得象是受了冻的柿子,她肿胀的颧骨高高拱起,将她的大眼睛挤成了一条线。
什么人会对这样美丽的姑娘下这样的毒手?谢有盼心里简直要流血了,他真想扑过去抱住她,轻轻抚摸她肿胀的脸庞,用手指拨开她的眼皮,再看看那双痴情的眼睛。可此时谢有盼正站在台子中间,威风凛凛的扎着腰带,戴着军帽,围着红卫兵的袖章,是今天批斗大会总指挥。谢有盼强忍住汹涌的泪水,望了一眼北京灰蒙蒙的天,想到父母在板子村如今的遭遇,恶狠狠地咬下了牙。
奇怪的是,一天的批斗大会下来,会后只和老四等知心朋友喝了顿酒,谢有盼竟忘记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当老四告诉他,他把江南雨一脚踹倒在台子边上,上万人发出了胜利的高呼时,谢有盼象狼一样的放声哭嚎了。他抓起一个酒瓶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头顶,锋利的玻璃渣在他头上划出无数个伤口,血象瀑布一样流淌下来,和眼泪鼻涕一起流进了撕裂的嘴角……
一周之后,中央文革发出了明确的指示:支持少数派!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消息传来,“政革先锋队”欢呼雀跃,“红色战斗军”心灰意冷。谢有盼气得一把撤掉了头上的绷带,暗自懊悔,怎么又他妈的站错了队?怎么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在老四的女朋友帮助下,江南雨被转移到教学楼西边一个单间关了起来,有人悄悄地给她提供了不少吃喝,半夜还给她偷偷送去了几桶水。老四告诉谢有盼,江南雨就象是痴呆了一样,不吃不喝,眼神发散。谢有盼一边听一边揪着手中的皮带,用它狠狠抽着书桌,尖利的脆响在教室里回荡着,每一下都象是抽在他的心上。
半夜,谢有盼来到了关押江南雨的门口,守卫这里的一男一女是今晚调过来的,二人都心知肚明,闭上眼装作没看见。谢有盼轻轻推门进去,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站了好一会才看到蜷缩在墙角的江南雨。他反手关了门,慢慢地走到窗前,把几盒火柴、几包蜡烛和一条毛巾放在桌子上,然后朝她走了过去。
“南雨……是我……”
她象个死人一样蜷缩在房间一角。谢有盼蹲下来,伸手去摸她的脸,她就象弹簧一样跳了起来,随即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不要靠近我,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破鞋,我是资产阶级敌特分子,我认罪!”
“南雨是我!我是有盼!”
谢有盼的泪再也止不住,他摸着黑追逐着她的身影,直到把她逼到墙角,一把将她死死地抱在了怀里。江南雨奋力挣扎着,直到谢有盼贴上了她的脸,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真的是你么?我的有盼?我们这是在做梦么……那天踹我的人是你么?不!肯定不是你……你怎么舍得踢我呢?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怎么舍得踹我呢……打我的人也不是你,抓我胸脯的人也不是你,剪我头发的人也不是你……那你是谁呢?你怎么来抱我了……是你在抱我?还是我在抱你呢?是我在做梦,还是那梦里的人做我呢?呵呵,你不是谢有盼,谢有盼回家了,他回去救他父亲了……不对啊,那你是谁呢?你怎么说你是谢有盼呢……你怎么能来抱我呢?只有他抱过我……”
“我是有盼!你摸摸我,我就是你的有盼啊……打你的人不是我,踹你的人,骂你的人也不是我,那不是我,那是一个畜生,一个走投无路的畜生啊……”谢有盼低声哭泣着,死死地把脸贴在她的脸上,那曾经光滑无比的肌肤,如今竟然如同草纸一般得粗糙了。
“你说你爱我,我就知道你是有盼了……有盼是爱我的,他说会保护我的。我爸爸自杀了,妈妈也自杀了,弟弟好象也去串联了,他们都不在了,这里只剩下我了……谢有盼会回来的,他们撕我的裤子,想欺负我,可我和他们打,抓破他们的脸,我的身子谁也不给……不对!我的身子是留给谢有盼的,那个河南来的小伙子,我的身子只留给他,谁都拿不走……”
“我爱你南雨!我爱你!你听见了么?你别吓我了……运动快过去了……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再撑一阵,这阵子过了我就带你走……全国乱了,全乱了套也就快收敛了,我会带你走,带你回家……”
说着,谢有盼抓起江南雨的手,把它们塞进自己的衣服下面,冰冷的刺激让他打了一个冷战,他闭上眼,轻抚着她同样冰凉的后脑勺。窗户外面星光灿烂,把这对黑暗里拥抱的恋人微微照亮了。
“真的是你么?有盼,我亲爱的有盼,这是你的身子,我记得这是你的身子!你就是谢有盼!你回来是找我的么?你会带我走么?”
谢有盼热烈地吻捉着她的嘴唇,他轻轻托着她的头,又轻轻摸着她的脸,他的眼泪和她的混在一起,同样滚烫。谢有盼终于抱住了她,心如刀绞。
突然有人敲门。
“谁?”谢有盼一惊,忙放开江南雨站起身来。
“我是老四,‘政革先锋队’带着‘三司’的人过来了,他们要连夜夺权揪斗,人快到广场了。”
谢有盼轻轻把江南雨靠在墙上,正欲走出门去,江南雨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你不要走!有盼你不要走啊……他们折磨我,你走了他们会来打我,会来侮辱我,你不能走,你不要走……”
几个人走了进来,里面有老四王齐富。他们把江南雨搀扶起来放在墙角,老四的眼神告诉谢有盼时间紧迫。谢有盼在烛光里回头看了她一眼,就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门。
“召集咱们的人,保卫教学楼!保卫校党委!他们多少人?”
“不光是‘政革先锋队’的人,还有别的学校以及‘三司’的人,黑压压一片,估计有上五千人……”
“五千人?有那么多?”谢有盼大惊道。
“可能还不止!肯定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其他学校的联合组织,今天有不少都已经被他们冲垮了。”王齐富忧心忡忡,夜色下的脸焦黄黯淡,和他血红的眼睛对照鲜明。
“我们的声援力量呢?”谢有盼一边扎武装带一边问道。
“联系不上了……”
谢有盼等人一出教学楼大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数不清的火把正在密密麻麻地挤进校园,几百展旗子在夜风里招展着,下面是疯狂的人潮。他们高喊着,声嘶力竭地挥舞着拳头。
“坚决消灭反革命组织‘红色战斗军’,揪出反革命分子谢有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后代谢有盼!”
一道红色的人墙朝谢有盼等人压将过来,“红色战斗军”得知“三司”前来冲击,已经集合起了五百多人前来保卫教学楼。大家拿来了一切可以用得上的武器,铁棍,哑铃,凳子腿儿,甚至拆了半座砖墙,拆下来几百块砖头严阵以待。望着渐渐逼近的造反大军,不少人面露恐惧。谢有盼看着下面这道可怕的人流,突然间感受到了父亲当年在战场上的豪壮,当年他面对敌人的炮火和刺刀,是否也象自己这样豪气冲天呢?谢有盼坚定地走前两步,大声喊道:
“誓死保卫学院党委!反对白色恐怖!”
五百多名学生跟着他齐声高喊着,可立刻被那几千人的吼声盖了下去。
“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谢有盼迎着眼前的无数只火把,突然高唱起了《国际歌》。两边的人都是一怔,往前涌的人停住了,这是怎么了?怎么敌人也唱起了《国际歌》,可没人敢让他住嘴,慢慢地,两边的人都跟着他唱了起来,双方的人都在用心唱着,没有轻举妄动,这奇怪的场景让楼上的走资派们觉得外边是在友好集会,而不是剑拔弩张的战场。
这是最后的吼声,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几千人震天动地的歌声嘎然而止。
教学楼前变得一片寂静,只有火把劈劈啪啪的爆裂和旗子呼啦啦的声响。进攻的造反派们看到,一个穿军装的人站在教学楼台阶前面,他迎风而立,单拳紧握,目光如炬,稳若磐石,手中一杆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真的是无比的英姿飒爽。
“父亲,儿子没让你失望,我一样也可以成为你的英雄!”
谢有盼喃喃自语,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同伴们,一个个俱都大义凛然了。下面的人又慢慢开始向前涌来。
“毛主席万岁!冲啊!”
谢有盼振臂一呼,红旗一卷,一马当先就向着下面的火把群冲了下去,五百多名“红色战斗军”队员紧随其后,潮水一般冲向造反派们。敌人被他们的壮举惊呆了,五百人打五千人,他们疯了么?两边立刻疯打在一起,棍棒打断了,砖头打碎了,铁棍打弯了,直打到满地的鲜血,在人们脚下粘呼呼地滑脚。五百人的“红色战斗军”显然寡不敌众,但是来人却没有他们那视死如归的劲头,一时竟打了个平手。
在乱战中,冲在前面的“三司”造反派们突然把手中的火把投向了教学楼,几百根火把带着风声飞向教学楼的窗户,有的砸在墙上掉下来,有的直接砸碎玻璃进了屋子。谢有盼抡着红旗拼杀着,身上已经被各种兵器划得皮开肉绽,头上也被一根棍子扫了一下,父亲给的军帽也已经被打飞了。无数人朝他冲过来,又被他击退。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在人们的脚下踩着,翻滚着。
“教学楼着火了!”
一个声音尖叫着。谢有盼猛地回头,看见教学楼的三楼正燃起熊熊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天空,也映红了下面的战场。
“南雨!”
谢有盼声嘶力竭地干嚎一声,猛地掉头冲向教学楼。手中的红旗已经被烧得只剩一根棍子,他见人就打,居然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他看见老四王齐富和老大邬明章满脸是血,靠在教学楼大门口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他看见十几个同学正堵在门口,拼命往外扔着砖头。谢有盼木棍点地,一下子就从他们中间钻了过去。他毫不犹豫地奔向三楼,一路上几十个“牛鬼蛇神”和“走资派”正捂着鼻子往下跑。谢有盼顶着浓烟,在火光中左躲右闪。火已经烧到了房顶,把天花板烧得快掉落下来。谢有盼终于跑到了关押江南雨的门前,那门已经烧得变形了。他猛地一脚踹开门跳了进去。
刹那间,他忘记了身边的烈焰,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画面。
在十几根蜡烛的光晕里,江南雨侧向着他,一丝不挂,正在用毛巾慢慢地擦着身体。她前额的头发打着绺儿,后脑勺的字迹也被擦掉了。她光洁的身体是如此美丽,在火光中正发着圣洁的光芒。谢有盼的闯入丝毫没有影响她的举动,她只是转过身来,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她丰满的胸脯带着水珠,象春天的露水一般圆润;她腰下的部分云遮雾罩,充满神秘,在火光中若明若暗。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昨天我做梦就梦见你了,你抱着我,还让我摸你的胸脯呢!我说你的身体是我的,那么我的身体也是你的,我要把它洗得干干净净,让你把我干干净净地带走……我还没准备完……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啊!”
谢有盼呆呆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她的眼前,江南雨的两条臂膀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脖颈,火热的身体骤然入怀。谢有盼抱着她温润的身体,手落之处柔软滑腻,令他浑身颤抖。和眼前的情形相比,刚刚在下面经历的生死拼杀简直象地狱一样可怕了。
火焰窜上了门框,一串火星“啪”地爆了过来,猛地惊醒了沉醉在她怀抱中的谢有盼。他立刻冲向门口,用脚去踹烂着火的部分,趁着火苗下去了,他伸头去看看外边的火势,走廊天花板的一块半米见方的石灰突然坠落,正砸在他的头上。谢有盼觉得天晕地转,头痛欲裂,只往回走了两步,就一头扑倒在地上了。
“火!全是火!疯狂的火……”
不知过了多久,谢有盼慢慢地挣开双眼,觉得呼吸困难,烈焰灼人,眼前浓烟密布,火苗已经掠上了房顶。扭头一看,整个走廊已经被大火团团涌满,窗外也是烈火熊熊,玻璃被烧得“嘎嘎”作响,整个大楼开始轰隆隆地震动。江南雨跪在他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她赤裸的身上大汗淋漓,脸上却仍是镇定而甜美的微笑,那双梦一般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看她自己的孩子。
谢有盼挣扎着站起来,冒着涌进的火苗冲到门口,整个楼道已经烧成了通红一片,脚下的地板已经滚烫,随着大楼微微地颤动着。
“完了……”谢有盼痛苦地低下了头。
“有盼,我们哪也不去了,我们就在这里好么?”
她的双手柔柔地从背后抱住了他。谢有盼看着周围逼近的火,慢慢地退了回来,他的绝望如同身边的火苗一样在周身蔓延着,翻滚着。片刻,他静静地转过身来,她的身体象燃烧的火炬,比周围的烈焰还要烧得猛烈,那光芒拂去了他的忧伤,却在点燃他心中的火焰,一股无法抵挡的力量冲了下去,将自己的身体燃烧起来。他猛地抱住她,如狼一样吻着她的脸她的嘴她的胸脯她的肩膀。他的衣服闪电般地除去了,在绝望和希望里,他奋力找寻着自己的目标。天花板掉落的火星落在他赤裸的身上,使他更加紧张和冲动。他一把将江南雨抱起来,无比轻柔地放在那宽大的桌子上,然后慢慢地爬上她的身体,紧紧地压住了。火光下,她的脸庞是那么美。她微闭着眼睛,静静地让谢有盼在她的身下搜索着,当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从下面传来时,江南雨猛地睁开双眼,在尖叫声中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和他紧紧地融为一体。
“你爱我么?”
“当然……”
“我要你说……”
“我爱你,亲爱的南雨……”
“我说过我是你的,以后永远都是你的了……”
“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南雨,我们要死了,你怕么?”
“我们不会死的,醒来之后,我们是两只快乐的蝴蝶……”
烈火中,谢有盼用全部的爱在她身上耕耘着,浇灌着,撞击着,仿佛童年时在芬芳的田野上尽情奔跑,在如诗的麦浪里纵声欢笑,在长满鲜花的河边享受阳光,在村口的大杨树上荡起秋千。他的动作虽然生疏,却是如此的猛烈,以至于桌子都要塌裂了。他觉得自己象一只在浪尖的小船,在汪洋的大海之中发疯般的上下颠簸,每一次前进都波浪翻滚,每一次后退都惊心动魄。他又觉得自己象一只坚硬的、烧得通红的铁钎,正在一个同样通红的高炉里捣搅着火热的钢水,每一次搅动都火花四溅,每一次喷发都烈焰升腾。他的猛烈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尖叫,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谢有盼知道自己被烤焦了,烧裂了,露出了森森白骨,可他并没有停下最后的挣扎,当他把最后的爱和绝望全部注入她的体内时,谢有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他们的大地和天空在这一瞬间骤然崩裂……宇宙无边,星光无限……他们紧紧地拥抱着,深情地对视着,交缠在彼此的怀抱里,在天旋地转中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几天后,在中央文革小组简报上登了一条内容:11月8日,北京法律学院的反革命堡垒“红色战斗军”被我革命组织“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三司”)彻底击垮,揪出了藏在北京法律学院的一众“牛鬼蛇神”和顽固的当权派。“红色战斗军”被彻底取缔,其反革命头子、国民党反动派在我革命阵营中安插的奸细谢有盼,拒不投降,在教学楼中负隅顽抗,终至葬身火海……
当老四王齐富瘸着腿来到板子村时,正值腊月初八。他给老旦和翠儿带来了.99lib?这个噩耗,也带回了谢有盼带血的军帽。只说了几句,他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村口了。
有盼儿死了?
那人走了好一阵,老旦和翠儿都没醒过来,这怎么可能?儿子已经把自己打倒了,回到北京应该是风风光光地闯荡出来了,怎么会被别的造反派冲垮了呢?他为了救一个女子被砸死在大楼里了?他怎么会这样做呢?没听说他提过一个女子啊?诸多可怕的疑问在夫妻俩的脑子里搅和着……
这比恶梦还要恐怖的事实彻底击垮了他们,老旦和翠儿在冰天雪地里抱头痛哭了!他们从未这样痛苦和绝望过,仿佛天地之间已经没有一寸的容身之地!老旦搀着已经站不住的女人,慢慢地蹩回了自己的院子。女人进了屋之后,除了哭泣和神经质的抽搐,再没有说一句话。
还没等他们从悲伤中喘一口气,公社的造反派们又来了。上面指示,全面夺权的时代来了,全面内战的高潮来了,于是两乡三社的造反派们也来了。老旦和翠儿在麻木中又一次被拎上高台,反剪双手跪在地上戴起了高帽。上万人在台下高呼着,轮流批判着台上二十多个反动派和“走资派”。郭平原和他的婆娘也在台上,二人都哭丧着脸,鼻涕横流。在几个造反派把郭平原架起飞机时,郭平原竟然屎尿都流下来了。
老旦和他的女人面容呆滞,任凭造反派们如何打骂,毫无表情,一声不响。以谢国崖为首的公社造反派们很不满意,飞机式,抽嘴巴,头撞地都试过了,这个老旦就是不哼不哈,如今竟然连使劲抵抗都不愿意了。这简直是对革命者的蔑视!谢国崖发了狠,让人把老旦直直地立挺了起来,冲着台下大声喊道:
“反革命的人不会说话,看看他反革命的旦会不会说话?他敢叫老旦,而且一叫就是几十年,就算你改了反动派的名,也改不了你反动派的旦!交待!你和你在台湾的大儿子是怎么串通的?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我看看他这个反革命敌特的黑旦到底有多黑,到底有多长……”
台下的人高声叫好。几个人上来就扒老旦的裤子,老旦撑不住了,呼啦一下跪了下来。
“俺交待,俺交待,别撸俺的裤子……”
“不行,给他扒下来……”谢国崖狂叫着。
就在老旦的棉裤要被解下来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地撞向那几个人。老旦看到,那竟是再没有说话的翠儿。一个造反派被翠儿硬生生撞下了高台,可她也收不住势,一起摔了下去。老旦猛地跪在台边,伸头向下看去。女人的身体直直地卧在下面,脸冲着地,两臂张开,一动不动,象一只在风中滑翔的鸟。旁边的造反派摔得大口地吐血,眼白都翻了出来。
“翠儿啊……谢国崖!我日你妈……”
老旦向谢国崖扑去,可身体被人拉住了,一顿剧烈的拳打脚踢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老旦惊讶的发现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翠儿的尸体盖了棉被,放在院子正中。老旦挣扎着起来,过去摸了摸翠儿的脸,仿佛摸到了一块厚厚的冰。
“还是有好人哩,把俺 4eec." >们送回来了,这是让俺能埋了你……埋完了你,他们就会来整俺了。”
化雪后的豫北干冷难挨,大地冻得象钢铁,一锄头下去火星?四溅。遍体鳞伤的老旦用了一整夜,用一只胳膊从半夜挖到黎明,总算挖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在天边出现一线光明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血迹斑斑。冻裂的手掌因为剧烈的摩擦震荡,变得血肉模糊。那血是冻在上面了,可老旦没有感到疼痛,他把手伸给五根子舔着,它温暖的舌头让自己有了一些暖意。在一边的草席上,翠儿的尸体已经硬得象磨盘,还仍然保持着死去的姿势。老旦累极了,他坐在女人的面前,拿出烟锅,费了半天的劲才点起来。忽明忽暗的光亮,可以让他看见翠儿煞白的脸,看到上面仿佛还有的一丝红晕。
“翠儿,你看,俺给你挖好坑了,方方正正的,比咱在公社深挖土地的时候还要深。俺得爬着梯子才能上来哩!俺埋过那么多人,有俺国军的弟兄,有俺解放军的同志,还有日本鬼子哩!可俺从来没有挖过这么讲究的坑哩!嘿嘿也是,那是啥时候呦?埋完了人还得打仗,可不得抓紧?所以啊,你就别挑俺喽,这里面管保比外边暖和哩。”
老旦抽完了这锅烟,轻轻把它在地上磕了,放在一边,然后站起身来,用手去拉女人身下的被角。他单臂使足了劲才能拉动一些,五根子很是懂事,凑到另一个角叼住往后退,一人一狗就可以拉得动了。他们就一点一点地往后拉着,直到自己的双腿快到坑边了,老旦突然意识到,这样拉下去,必然是翠儿的头先着地,这可不行!于是他又掉了个头,把五根子也掉过来,让女人的头转向自己的双手这边,继续往后退着拉。他用尽全部力气支撑着女人的重量,女人的身体一点一点悬空了,就在老旦快要失力的时候,女人的脚离开了坑边,她一下子就掉了下去,老旦还想抓住她的头慢点放,可哪里抓得住?五根子竟被拖进了坑里,和女人的身体一起重重地砸在坑里,砸得老旦心里一阵疼痛,可他看到女人还是那个姿势,五根子卧在她的身边,一下下地舔着翠儿的脸,老旦就笑了。
“还当你会喊疼哩!原来睡得这么香,五根子都舔不醒你……”
老旦蹲在坑边看着翠儿,脑子里空白一片。这个和自己厮守一生,为自己牵肠挂肚二十年,没过几天好日子的女人,终于先自己而去了。她走得那么坚决,那么突然,他让那些个造反派都目瞪口呆了。比起郭平原和他婆娘那稀松软蛋屎尿崩流的样儿,翠儿简直就是革命烈士的英勇就义哩!这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才有的风范哪!老旦自愧没有翠儿这种义无反顾的风骨。直到翠儿冲上来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向造反派屈膝投降了。想当年冥不畏死的老旦,铮铮铁骨的老旦,竟然想向那些喳喳呼呼的造反派们低头认罪?这太给女人丢脸了,太给列祖列宗抹灰了,太对不起当年死去的弟兄和提拔自己的那些个长官了!
“翠儿啊,娶了你,是俺的造化啊!俺现在唯一能报答你的,只有给你把土盖严实了。你在下面等着俺,没多少功夫,俺就来寻你了……你放心,没个啥怕的,俺在下面曾经见过阎王哩,他不敢对你咋着,要不然俺还象以前那样骂个球的,要是他还是不依不饶的,俺就带着阴间的弟兄们造了他的反……下面比这里暖和多了……”
“翠儿啊,咱的有根儿肯定没死,郭平原说了没死,那就是没死!他到了台湾,肯定不会死!咱儿子身子骨结实着哩,他也想着咱们哩……俺的老首长杨铁筠就在台湾,当年俺和他咋说,他都不投降解放军,后来找不到他了,战俘营里也没有,他在台湾现在该成大将军了。俺和他说过俺儿子叫谢有根,他要知道俺儿子在台湾的话,指定会把他护起来的!所以啊,咱俩就放心吧,咱还有儿子哩!咱儿子还在哩……可是你不等他了,俺也就不等他了!俺这就给你盖上土,天马上就亮了,别让人瞅见了……”
“对了翠儿,俺还瞒了你两件事。你以前老问俺,那些年有没有招过别的女人,俺说没有,你说你就知道俺没有,你信了俺,可俺竟骗了你……俺和一个叫阿凤的好过,就一宿,那也算好过!那是在炸了鬼子机场后躲进山里认识的妹子,俺对她有情,她对俺却无意哩。她后来嫁给了陈师长,现在也不知道咋样了?还有一个是徐玉兰妹子,是俺在黄家冲娶下的湖南妹子,是个寡妇,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俺就和她上了床?俺原本不情愿的,可后来就不是了,俺真心稀罕这个妹子。她也有了俺的孩子,可她被鬼子飞机打死了,孩子也死在肚子里!还有就是在重庆,唉……那时候就当自己是死人了,一点子奔头都看不见,就去了窑子,后来接着打仗,俺觉得不可能活着回家了,就和弟兄们也去过几次。翠儿啊,俺没和你说这些,一是不敢,怕你伤心难过,大嘴巴抽俺;二是不想,提起来就撕心裂肺啊……到了下面,你就抽俺大嘴巴子,俺都受着,你怎么抽都行,俺肯定不躲哩……”
老旦挣起身子,把五根子叫上来,开始用铁锨往坑里填土,可是五根子不让,一边呜咽着一边咬住他的铁锹不松嘴,老旦挣不过这畜生,竟被它把铁锹夺了,滴溜溜地跑去一边。老旦坐在坑边无可奈何,又心生感动,呆呆地看着这个忠实的畜生。
“好了,俺知道你不舍得翠儿,俺也不舍得,俺们都走了,你也活不成啊?还不得叫谢国崖那帮人把你吃了?”
老旦喃喃地说着,怜爱地朝五根子招招手,畜生就丢下铁锹过来了。老旦爱惜地抚摸着它的头它的眼它的光滑的皮毛。
“五根子,你受委屈了!你跟着俺们没过几天好日子,担惊受怕忍饥挨饿的!现在这日子到头了,我得送你一程啊!没准咱们到下面还能见面呢?”
老旦把五根子的头抱在怀里,用头去蹭五根子的头。那畜生也乖巧地回头,轻轻地舔着他的脸。老旦只享受了片刻这最后的温馨,就用唯一的臂膀猛地钳住了它的脖颈。他用尽全身力气收紧肘弯,双腿死死扣住它的身体。五根子骤然发出一阵恐惧的呜咽,四足发疯般地乱蹬起来,把老旦的棉衣棉裤蹬得碎棉乱飞。它一双大眼绝望而怨恨地看着主人,发疯般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很快,它的嘴角吐出了一串白沫,眼角流出了鲜血,屎尿泄了老旦一身。老旦紧闭双眼,眼泪下雨般打在它的头上身上。五根子终于停止了挣扎,老旦过了好一阵才放开它,胳膊感到一阵酸麻和剧痛。他摸索着找到五根子流血的眼睛,轻轻地合上了,再把自己的脸贴在它的头上,等着自己翻腾的血液慢慢平缓,等着自己的泪水和这个忠实的伙伴一同慢慢冷去……
翠儿和五根子都静静地躺在坑里了。老旦开始填土,转着圈儿地填,一边填一边用脚踩实了。这倒没用多少功夫,很快那坑就平了。可地上还多出来不少土,老旦寻思这可不成啊,这不就让造反派发现了么?他就把剩下的土一锹一锹地铲进鸡窝里,洒的均均匀匀的,然后拿过一把大笤帚,把女人的坑上扫平了,再把院子也扫了,站在门口往院子里看去,已经看不出刚才那个坑在哪里了。老旦这才满意地把笤帚扔在一边,在门阶上坐下,开始踏踏实实地喘气了。
村外远处传来一声狗叫,老旦猛地发现自己已经呆了不少时候。都啥时候了还在这里发呆?他赶紧钻进房去,点起油灯,往炕洞里掏去?,掏了半天才掏出那黑黑的蓝布包。掀开一层又一层的油布,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蓝色的包儿,把那几十个军功章抖落在了桌子上。大跃进的时候翠儿把它们藏起来后,自己就再没有翻腾过这些漂漂亮亮的铁牌子了。如今他被这壮观的桌面惊呆了,原来竟然有这么多!
他仔细地把这些章按国军时期的和起义之后的分成两拨,数量竟然差不多!他顺手拿起国军这边一块红黄相间的,这是在武汉获得的国光勋章。那块挨过子弹的,是麻子团长高誉给自己佩戴的国光勋章;又一块青面獠牙的,是在斗方山归来后荣获的钢铁骑士勋章;那一块缺了角的银章,是在常德战役后获得的青天白日勋章,这是想当年最令自己硬气和沮丧的勋章了,“虎贲”八千壮士,生还者不过百人,荣誉虽高,却无兴奋。他当时不明白:为何他以上尉的军衔竟可获此荣耀?没有人告诉他,估计是57师的首长们特殊照顾吧。其它的救国牺牲纪念章,抗战胜利纪念章,光复武汉纪念章,光复南京纪念章等等,就不甚显眼了,但是老旦从不舍得丢,那每一快章都记忆着无数弟兄的生命啊!
再看右边这一堆儿,因为新的缘故,成色比左边的好多了,只是大多做工比较粗糙。那个有点变形的是淮海战役纪念章;那个黑不溜秋的,是解放大西南时西南军分区颁发的纪念章。那个干脆就是一块铁片的是渡江战役纪念章。这类纪念章有一大堆,几乎每战必发。从淮海到西南,从东北到朝鲜,几乎十几块。再拿起朝鲜归来时的几个勋章,一个朝鲜国旗勋章,一个自由独立勋章,做得还是沉甸甸的。老旦终于找到了最让自己自豪的那一块:1955年授勋时颁发的三级解放勋章,这块章在众多军功章中最为鲜亮,做工也最为考究。老旦想起来了,那年和女人在炕头上反复地看着这块铁牌子,怎么也合不上眼,那是自己多么梦寐以求的荣誉啊……
开始干活了。
老旦脱去棉衣,穿上从部队寄来的那身“五五”军衔装。衣服虽然已经在批斗中破旧了,当时沾满了血和泥土,却已被翠儿洗得非常干净。他把那些章认真地排在桌面上,上面三排是解放时代的,下面三排是国军时代的。他按照时间的先后开始在身上佩戴它们。他想把起义后颁发的都戴在左边——那边离心离党要近哩!于是他先把国民政府颁发的都戴在右边。戴那一枚国光勋章的时候,那钝钝的针头刺进了他的皮肉,老旦疼得一激灵,刚要把它摘下来,可此时心中竟然浮起一股冲动。这感觉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是昨天的伤口刚刚愈合又被轻轻撕开。他冰冷的身躯躁动起一股兴奋的暖流,血流都为之加速了。他盯着那枚国光勋章,再看看身上的解放军军官服,脑海中回忆着当年那个激动、惶恐又羞涩的时刻。不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慢慢地把军装脱去。
当别针再次扎进他胸前的皮肉,此刻的疼痛对老旦来说,已经是一种久违的幸福了!他认认真真地把这枚勋章别在赤裸的胸前,别在曾经的一处伤疤上。他很奇怪竟然没有流血,那枚章冰凉地贴在身上,如同长在身上的一颗纽扣,随着自己的呼吸上下跳动着。
第二个……第三个……身上原来有这么多的伤疤,每一处伤疤都可以别一个。他干脆连裤子也脱了,腿上,腰上,肚子上到处是可以陈列这些漂亮牌子的地方。他激动地上下其手,把自己别了个五颜六色,弯腰俯仰间,它们都可以互相叮叮当当地碰着了……于是桌面上只剩下了两个章,一个是青天白日勋章,一个是解放勋章。
老旦对着两个章肃然起敬,可要把他们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哩!他拿起青天白日勋章,开始在身上找地方,可能看得见的伤疤都被形形色色的章盖满,无从下手了。这可如何是好呢?他放下那章,拿起桌上那几乎要磨成尺子的的梳子,在自己狼牙狗啃般的头上梳着那稀疏的毛,犹豫不决。
“老旦!开门!你的反动生涯期限到了!迎接革命群众的声讨吧!开门!”
外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怒吼,老旦认得那是已成豪杰的谢国崖的声音。他抬头向窗外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天色早已大亮,太阳都钻了进来,难怪觉得有些暖意哩。谢国崖到了,两乡三社的反动派大军应该也到了,按照军队编制应该有三个旅的兵力。呵呵,他们可真够抬举俺的,花这么大人力物力,花这么多时间来折腾俺!他想象着门外那鼎沸的人群,想象着几天前那人山人海的批斗,再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竟然嫣嫣地笑了。他把梳子扔在地下,使劲一脚就把它踩成了碎片,再小心地用脚把那碎片拔拉到炉灶里,就回头把解放勋章拿在手里了,顺手掂量了一下,好象重量、尺寸和青天白日勋章差不多么……
谢国崖上周已经实现了多年前的诺言,终有这一天将耀武扬威的老旦踩翻在地,不同的是如今他还踏上了一只无产阶级的脚。老旦的沉默让他不满,老旦女人的刚烈令他惊讶。十几万人浩浩荡荡的声讨,十几种苦心琢磨的批斗战术,竟然撬不开这老家伙的嘴。这让他这个革命小组长颜面尽失。如今,他不能再放过这个最后一击的机会。方圆百里之内最为嚣张的反动派,最有可能交代出和台湾儿子特务串通的反动派,就要被自己号召而来的革命大军彻底消灭,这是一种怎样的荣耀啊?拔高自己的权威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么?县区一级的造反派头目们,必然应该对自己坚定的革命信念予以肯定了,必然能够对自己义无反顾的革命热情报以掌声了。谢国崖带着两乡三社几百名兴奋的革命干将,手持棍棒,一路高歌,杀奔老旦的家。他时不时地要紧跑两步,前后招呼着,为的是向众人突出自己领导者身份。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出了劈门而入、勇擒老旦的威风场面!这个老残废,老子不信你的腰杆还那么硬!
谢国崖真的去劈那房门了。他闯进院子来,不假思索地就拿柴刀去劈那贴满大字报的房门了。那房门经不他这蓄谋已久的一刀,哗啦一声就裂成了两半。谢国崖竟为自己这样的壮举所征服了,一时热血上涌,斗志升腾。他忖道,后边千员干将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次不可再有任何闪失,这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唯他谢国崖马首是瞻!于是,热血又一阵涌上了他那张狰狞的脸。
“老旦!向革命者低头认罪,交待问题,束手就擒!”
谢国崖大喝一声,忽地跳进了那间黑乎乎的房子。房里面太黑,以至于他无法看清面前那个人。此人是不是老旦?可还能有谁呢?他派来的岗哨说:三天两夜里,这里没人出也没人进。谢国崖此刻已经是一个红眼的战士,本能地把那刀砍了下去,可眼前那人竟然轻轻一晃就躲开了。沉甸甸的柴刀收不住,砍在一张破烂不堪的桌子上,深深地嵌进了桌面子。谢国崖急忙抽刀。那人又是轻轻一晃,竟到了眼前。谢国崖终于看清了,面前此人正是老旦,却不是当年威风八面的老旦,也不是上周低头沉默的老旦,而是一个满身盔甲、眼露凶光的瘟神!只是这个单臂独眼儿的瘟神好象光着腚。他正无比惊讶,老旦却已绕到了他的身后。老旦的动作快得简直如同鬼魅!谢国崖既想回头,又想拔刀,只这犹豫的片刻,他突然感到一阵无法抵挡的剧痛从下身袭来。这股疼痛前所未有,但是无坚不摧,它闪电般地散布到了身上每一处地方。他疼得弯下了腰,疼得撒开了手,疼得闭上了眼,疼得直要晕撅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是被一只牵了绳子的风筝,竟然倒退着飞了出去。一只有力的大手隔着棉裤抓住了自己的命根,用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倒着拎将起来,直直地摔向门外……谢国崖感觉到自己的一生都被攥在那只可怕的手里,被攥出了血,拧出了浆。他的所有抱负和尊严,一切壮举和骄傲,都被这只凶恶的手拧得粉碎了。
谢国崖摔在地上的时候脸是向上的,于是在昏过去之前,他隐约看到了老旦腰下那根雄根,那东西已然勃然大怒了,直愣愣地象是大杨树乌黑的树杈。那上面挂着两个奇怪的牌子,哗啦啦地晃着,折射的阳光刺进了他的眼,左边那个上面好象是红五角星,右边那个又象是青天白日……
老旦也不看被自己扔出去的谢国崖,回头拔下了那把柴刀,慢慢地踱出了房门。两乡三社的革命干将们如临大敌,纷纷持械待战。他们惊讶地看到勇猛无畏、身先士卒的谢国崖同志冲进敌人的巢穴,更惊讶地看到这个排头兵莫名其妙地倒飞出来,捂着自己的下身抽搐不已。但是这也还不算什么,当赤身裸体、独臂残躯的独眼儿反动派老旦拎着柴刀,威风凛凛地走出房门时,革命干将们就只有目瞪口呆了。面前这个上周在台上还低头不语、抖若筛糠的老废物,如今竟然不可一世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军功章在朝阳下璀璨夺目,让这些崇拜英雄的革命者们瞠目结舌。更离奇的是,老头那粗大的雄根上,居然也沉甸甸地挂了两个勋章,看上去竟然颇为精致,一阵风吹来,竟然叮叮当当碰撞作响了。
院子里鸦雀无声。
老旦平静地看着涌进院子里的百十号人,又看看大门外那更多试图涌进来的人,轻轻地把刀垂在身侧,慢慢地走下了门阶。这腊月清晨的寒风也不能让他感到寒冷,他的脚步那样坚定,那样从容。面前的晃动的刀光反而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他慢慢地走向他们。他的刀只随意地垂着,刀在地上划出了痕,发出“噌噌”的响儿,仿佛那不是刀,而是翻地的犁。造反派们愤怒又惊恐地看着他,却无人敢上前来一试身手。
女人的葬身之地已经被众人踩得和别处毫无二致了,老旦终于松了口气。上面站着几个革命小将,老旦看不清他们的脸,因为他的眼前已是光芒万丈。那几个革命小将虽然孔武,却稚气未脱,局促的动作很让他熟悉和亲切,他们就象当年部队中的新兵。左边那个身高马大,个头儿很象有根儿,右边那个弱不禁风,动作很象有盼儿。他们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烁烁放光,他们的耳朵在寒风里冻得通红。看着看着,老旦竟然已经痴醉在这幸福的想象中了。
“当啷!”一声,老旦手中的刀掉了。
脸盆大的太阳已经腾跃而起,温热的阳光骤然洒满了这个拥挤而破败的院落,院子角落有一方未曾融化的白雪,瞬间就被映得通红……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