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白色神祇》 序章困兽 闷热的自习室里,空气凝滞成沉甸甸的积雨云,张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耳机里放着《god knows》,漫不经心地转着笔,对着桌上的试题,不时填几个计算出来的数字。 窗外日光炙热,鸟雀希声,只有几条枯瘦的树枝在窗口招摇。 考试前的最后一周,一切如常。 如往常一样的无聊。 张泽腾地站起身,想要出去透个气。椅子发出吱呀的一声撞在桌子上,引来前排几名同学回头,然后又马上转过去埋头读书。 用力一拽。 门打不开了。 门锁也掰不动,张泽抓住门把手用力晃了几下。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生站起来,“张泽,有完没完了!”徐然,寸头,眼镜,张泽的同班同学,别人家的孩子。 张泽没搭理他,快步往窗户走去,挤开靠窗户的几名同学,使劲一拉。果然。 “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 “你干什么呢你!” 张泽背对着众人,低头看了下手机,没有服务。看着窗外,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可今天不就有了么。他努力控制了下不自觉扬起的嘴角,转过身,面无表情,像一个敲下最后一响惊堂木的判官,“我们似乎出不去了。” ********** 一扇门,两扇窗,五名学生。 四壁均是白墙,头顶两排白炽灯光线单薄,黑板上有着潦草的板书,右下角还写着社团招新的考试通知,桌子上写着些无关痛痒的对话。 一件普通的教室。 张子明环视四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这间教室。 如果那个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就在这里,就在其他六个人当中,就有那枚果子,只要有了它,只要可以……今天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在场的人明里暗里的信息他都多少了解一些。张子明攥紧了拳头,欲望像野火一样烧上来,点燃每一根蠢蠢欲动的神经,是那种不顾一切要得到什么的感觉,上一次这种感觉出现还是在天台上对着王茜表白的时候。 “谁听过死亡诗社么”角落里的一个女声。 张子明下意识地答道,“不就是八几年上映的……” “不对,你看黑板上的字”徐然扶了一下眼镜。 张子明有些不耐地抬眼。本月15日14:00在本教室,死亡诗社纳新考试。 什么玩意。 “我经手过学校的社团档案,一共七十六个社团,没有一个叫这个名字。而且现在离黑板上记录的时间只有不到半个小时。”徐然开口道。 “那就是什么无聊的模仿秀呗,这跟咱们被困在这里半毛钱关系没有吧。”张子明眼睛眯了起来,笑得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 “不对。” 接连两次被打断,张子明心头的火蹭地一下,抬眼看去,是张泽。他眼里有种努力隐藏的热望,张子明一眼就分辨地出来,那种渴望的、不在乎的、似乎只要能交换到世界像墨水瓶一样被打翻在地,他可以把全部都放上赌桌,当然也包括别人的全部,这种神情他只在那个人眼中看到过。 张子明的拳头不自觉地又紧了紧。 “这个考试应该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张泽接着说道。 “而且打断一下”,是坐在窗边的一个女生,双马尾,眉眼中有种凌厉的锐气,“我知道这个社团,近似于某种卧谈会里口耳相传的怪谈。” 王淼,张子明认识这个女生,是王茜的妹妹,在王茜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试图追求过她,结果不言自明。 徐然缓缓开口,“如果建立在某种荒谬的认知假设上,所有的这一切似乎是自成逻辑的,就是我们要迎来一场重要的考试。” 张泽笑出声,几步走到讲台前,“没有什么如果,大家不是都看到了么。”像是要掀翻赌桌的赌徒,他的身体前倾,眼里透出有些危险的光,隐藏的狂热几乎已经要溅出来,张子明甚至在他的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绿意,像是……像是伏行千里、骤起搏杀的蛇形物种。 张子明低下头,觉得局面开始有些失控了。 第一章子明 子明好钓鱼,于旋溪钓得白龙,拜而放之。后子明常与白龙交游,遂知其逆鳞所在,异日杀之,食之成仙。——《列仙传·子明传》。 张子明是个有计划的人。 这是张子明初中时期和他玩的最好的同学对他的评价。像一个滴答滴答的秒表,每一响必然是人生向前大跨步走,分秒必达。没有需要开学前才紧赶慢赶补完的作业,没有需要发呆放空无所事事的慵懒下午,当然也没有他努力还追不到的姑娘。 张子明记得课本上讲过一个追太阳的故事,一个少年每天追逐太阳,警惕所有浪掷时间的把戏,把分秒都花在刀刃上。八岁的时候,张子明就知道,太阳就是欲望。 那天下午太阳明晃晃,道路两旁的树叶被照得惨白,像流淌的水银。他提早放学回家,门没锁,他还不知道生活的答案就在门后窥探。 张子明打开门,画面空洞,暧昧的喘息和模糊的语句,单亲母亲和陌生男人。 他静静地看着,直到母亲注意到他。 张子明看着她的神情从震惊、惶恐、羞愧到最后定格的愤怒,一个传统语境下母亲的标准形象,有些老套。 张子明走出家门,光线撞在地面上,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每一道日光炸裂的声音。他抬手,感觉太阳穿透了他,留下千疮百孔的心肺。 太阳就是欲望。 他要追逐它,放纵它,束缚它。成功的人是能够管理欲望的人,八岁的张子明觉得一定有书上是这么写的。 三月后,张母因煤气管道爆炸身亡,葬礼上其子痛哭失声,险些晕厥。 ********** 张子明是个受欢迎的人。 这是张子明高中时期年级里大部分同学对他的评价。博闻强识,温文尔雅,又带着点少年气的轻佻和傲慢,所以当他在天台上和王茜表白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会失败。 那个女孩害羞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张子明知道这好看的红晕不是因为他。 那这一个月以来恰到好处的旁敲侧击、尺度刚好的暧昧互动又算什么。像是又回到了八岁时候下午的街道,滚烫,刺痛,光线透过来,他无能为力。 张子明觉得太阳有些晃眼,挥了挥手,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有重物落地的响声。 不过都没那么重要不是么。 本报讯,4日下午,某高中一女生意外坠楼。专家指出校园建筑安全质量排查刻不容缓…… ********** 张子明没有想到王茜还有个妹妹,王淼。像是地里长出的女生,前尘雪白,气质干净,明明是同样的脸,细看有有些金戈铁马的意气冲出来。熟悉的配方,不同的味道。 本来是一场预谋的偶遇,那个女孩擦肩的时候,头轻轻侧过来,有冷冽的幽香,“王茜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张子明不动声色,你又能知道些什么,不过这颗水果味的硬糖怕是也吃不下了。 回到家,张子明难得地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从八岁开始就没有熄灭过的火焰,今天让他感觉到有些难捱,是那种明知道太阳灼热却偏偏被光亮吸引的饥饿感。 或许,或许还有什么办法可以…… “今天的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暗哑的音色从他背后转来,张子明一惊,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后飞快转身。 男人,白衣,周身卓然有飘散的水汽,深深地看着他,眼里那种渴求像猛兽。张子明忍不住后退半步,“你……” 猛兽露出了戏谑的笑容,“欲望很烫,也很脏,可正是它才能让我们这种人活下去。但你有一天会发现你拼尽全力也总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这时候欲望就要回头反咬你一口。它会撕碎你,啃食你。你曾经有多放纵它,它就会千倍百倍的回报你。”男人施施然走过来,看着他,眼里有残忍的热切,像要把他一口吃掉,是食物链顶级猎食者的眼神,他一点一点把水果刀用力从张子明手里抽出来,“你,有什么办法么。” 张子明没有打断他,男人身上有一种真正巡天吞日的气魄,他被牢牢地定在原地,看着男子拿起桌上的苹果,削皮,切半,节奏分明是猛兽猎食的韵律,残酷,热烈。 张子明只能呆滞地看着他的嘴唇张合,像是一幕滑稽的戏剧。 不,实际上他才是这幕戏剧里最荒唐的小丑,徒劳地在漩涡里挣扎。 “你能帮我么”,乞求脱口而出的时候比想象中容易。 羚羊颤巍巍地迈进了食肉动物的领地,男人笑得微妙,仔细端详着手里的苹果,“你知道么,苹果如果熟的太早就会烂,可如果熟的太晚又会酸涩。必须要在合适的时间,用合适的方式,把它吃掉,才能知道苹果真正的味道。” “这……” 男人终于舍得把目光从苹果上挪开,瞥了他一眼,“这个世界上总有各种各样的果子,营养价值都很高,有的人吃苹果,有的人也可以……吃人。” 张子明低头不语。 “那我再推你一把好了。”男人说罢一挥手。 水汽聚集起来,空气中有咸腥的潮湿和浪涌的味道,水浪翻涌湍急而出,在室内激荡徘徊,恍有龙吟,整个房屋似乎摇摇欲坠,像是有一立方米的海洋在屋内躁动不安,响应着某种意志,跨越现实的距离降临此处。 下一秒,浪潮消失不见,只留下氤氲的水汽和一地狼藉,证明刚才并非简单的幻觉。 张子明知道他是看到了另一种真实,他愣愣地看着地面,有两条扁平细长、巨口巨齿的鱼类,被即来即走的海水落下,在地下扑腾。 那是蝰鱼,生活在海平面1500米之下的凶恶捕食者。 张子明抬头,脸上有种病态的嫣红,“我……我也可以么?” 男人没做声,狠狠咬了一口苹果,声音清脆,汁水四溅。 然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房间传出,像是浮士德在魔鬼的契约上签字的声音。 第二章考试 在14:00来临前的时刻,徐然已经在座位上端然准备好。 徐然所谓的准备好,是在心里把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一百位倒着背了两遍。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自己可能不那么擅长的领域。 三岁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父母关系的一把锁。父母总是争吵,没有缘由,摔摔打打,碎碎平安,于是他让自己显得聪明一点,跑到父母面前表演背诵唐诗三百首。 背个手,小大人模样,一字不差,讨父母的欢心。 争吵暂停了,他看到父母眼里的怨愤变成了望子成龙的期待,他觉得值得。他要把自己这把锁变得再牢固一些。 徐然心里掐算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抛出点新技能新花样,四岁可以会读一些英文期刊了,五岁能做些高数题了吧,八岁应该是在股票市场里赚点钱套现出来了。让父母的注意力始终维持在介于兴奋和期待之间,无暇顾及两人关系里的一地鸡毛。家庭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里固若金汤。 神童。父母怀着故作矜持的骄傲迎接别人的赞美和羡慕。 可徐然知道,哪有什么神童,不过是心里反复记诵罢了,一百遍、两百遍,总有记住的时候,好像他可以擅长所有事。世界上有在尖端的破浪者,他们脑子里不经意就会闪过灵感的火花,点燃变革世界的火焰,而更多人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拾取些前人点燃的余烬,徐然觉得自己只不过比别人捡的快一点。 可徐然不知道的是,“沙盒”这种能力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了。世界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沙盒游戏,在脑内可以无数次的推倒重来,演练彩排,直到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而现实世界可能刚刚过去了一分钟。 当然了,世界不会一直可以被妥善安排。 父母还是要离婚。两人都在外面有了人,小三小四的,背地里你好我好表面上相安无事也没什么,可一旦上演了逼宫上位的戏码,脸皮撕破了,婚姻这张纸也就破了。 压抑的争吵再次爆发,这回主题鲜明,争夺徐然的抚养权,成为神童唯一让人称羡的父母。 徐然用“沙盒”推演了一遍又一遍,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有的是父亲抛弃妻子远走他乡,有的是母亲苦恼不休怨偶终散,有的是他自己无法忍受离家出走,甚至有更惨烈的景象触目惊心。兜兜转转,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原来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的一把锁,可能在父母眼中自己是应该放在保险柜里的狗头金吧。 徐然累了,安安静静地收拾后行李,安安静静地起床吃早饭,安安静静地离开家门,离开这个他自导自演了十八年的真人秀,再没有回来过。 ********** 列车上,徐然靠窗坐着,风景线状地划过,同样的景色又细节鲜明地在他脑中活过来。天是蓝的,树是绿的,看了无数遍,也就这样了。 窗户上倒映出单调的风景,和风景中一张乏味的看不出故事的脸。短发,粗眉,眼镜,严丝合缝的对称。 “可以坐这里么”。一个男人在他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徐然看了他一眼,白衣白裤,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儒雅又带点痞气,是女孩子会喜欢的那种斯文败类。 “我想找个人出任我们社团的会计。”男人诚恳地看着他,“说是个社团,其实更像个超能力者的集会吧,大家在这里卖卖东西,聊聊天,吃个饭什么的,很有意思的。” 徐然没吭声,他能知道男人说的是真话,可是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男人挠挠头,“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这样很突然,可是你正好不也没什么事么。我们这个社团还是可以的,大家都很自由的,你要是通过了考试你就是记记账什么的,你这种能力当后勤很舒适的嘛。” “你知道我有超能力。” “当然了,“沙盒”这种能力还挺出名的,很擅长算来算去的,怎么说都能在已知的能力里排上号的。” “我叫徐然,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神色变幻了一下,“你就叫我白龙吧。” “可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徐然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社团这种集体只是人类的共同幻觉。一群陌生人聚在一起,玩扮家家的游戏,在有些时候或许还会产生一家人的错觉,可实际上呢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这是假的,事到临头各自飞是正常的,而且超能力者应该都飞的更高更快更强吧。” 白龙安静下来,不再像一个絮絮叨叨推销自己心爱的昆曲的老大爷,此刻他身上有某种坚硬的轮廓浮现出来,“这就是我们都认同的幻觉啊,矫情点可以说是梦想。大家都努力维护着这点东西,小心翼翼地不想看到世界的真相,有的时候甚至真的忘记了那些冰冷的、残忍的答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关在漂亮安全的水晶球里。” 徐然笑了起来,“真是一点也不积极啊。”“沙河”的力量似乎慢了下来,天地万物定格在一瞬间,洪荒千古也不过就是匆匆一晤,仿佛有神明在他耳边预言,答应他。 “是啊”,男人接着说道,声音愈发低沉了下来,“可能大家都是寂寞的人吧。” ********** 14:00。 教室的门突然打开,徐然看到白龙大步走到黑板前面。 不对,“沙盒”自动运转起来,这个男人的神情冷厉得多,和火车上那个温柔得有些软弱的男人丝毫不同,或者说一致的概率是……66.4%。 如果硬币掷一百次,正面、反面的次数可能未必是五十上下,可如果次数更多呢?最终结果一定会无限趋近于50%的概率。这就是“沙盒”,最大限度的贴近真实。 姑且算是白龙的男人开口道,“既然大家都到齐了,考试就开始吧。考试内容就是听完这首曲子。”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有一股水汽牵引教室的门轰然关上。白龙从兜里掏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随身听,按下播放的按钮。 深沉的低音铜管和大鼓拉开序幕,悠扬的长号和小提琴叠奏衬托,短暂的停滞之后,高亢的人声骤然拔起,声浪仿佛凌驾于世界之巅,分不清是天使的号角还是疯子的呢喃。 “天灾”于焉展开! 第三章仲裁 王淼今年只有十三岁,能在这个年纪就进入大学,完全不是因为她天赋异禀或是术业精尖,只是因为她需要上这所大学。 三年前,她姐姐王茜死了。 一时甚嚣尘上,媒体纷纷报道,可警察封案的结论是什么,死者在学校天台倚靠栏杆时不慎坠楼? 开什么玩笑。事发之后王淼想办法在半夜摸进了案发现场,天台上脚印凌乱难以分辨,栏杆上没有王茜指纹,断处截面也弯折得厉害。看起来,就是死者背靠栏杆,面朝教学楼的时候往后一仰,然后栏杆断裂,女孩惊恐间失足坠落。 可王淼知道,姐姐恐高。 平庸无能的父母违心地接受了学校的巨额赔偿,自此饭桌上碗筷会多摆出一副,黑白照片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有什么用呢。王淼看着照片里的王茜,两张相似的脸面面相觑,褪色的笑脸温柔地注视这个不值得的人间。 王淼把下唇咬出了血。没有大灰狼,就不会有复仇的小红帽。 首先,故意摆拍些恶心的可爱照片,用来吸引王茜所在高中里那些精虫上脑的青春期男生的注意,在分别和十几个男生聊了一个月之后,再装作惊恐不安的探听“那件事”的始末。 其次,黑进地方警局系统的服务器,把案件相关的记录全部下载下来,字斟句酌地查看。 最后,王淼知道了一个名字,张子明。 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他,有警察在谈话笔录中记录了和张子明的交流过程。真诚的眼眶微红,青春期男生的心理剖白,自责的暖男形象。 太完美了。王淼盯着屏幕上张子明那张英俊且聪明的脸,恶狠狠地想。 ********** 王淼没忍住,修改了教育局的系统,以一名转校生的身份空降张子明的班级。 在走廊看到他的那一刻,心脏仿佛一口煮沸的大锅,怀疑、仇恨、愤怒交替咕嘟咕嘟地浮上水面。 “王茜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张子明没出声,笑一笑走了。 那么完美的人,连敷衍的演技都奉欠。 王淼感觉身体在发抖,大锅里的毒药终于酿造好了,是名为复仇的深红色。 ********** 今天她进到这件自习室看到张子明的时候也有些惊讶,她还没有准备好。 她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作为王茜的告别式,要看着他的眼睛一寸一寸把刀子扎进他的心脏,要鲜血迸溅在自己的脸上,要在他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狰狞的嘴脸,要他在自己的罪恶面前惊恐的痛哭流涕。 突然封闭的教室和毫无道理的考试都不重要,她看到张子明的今天情绪明显不对劲,机会实在是难得。 可当音乐响了起来的时候,王淼脑中一刹那变成空白。 细碎的人声在耳边蔓延,她能听到姐姐说话的声音,是柔软的,不经世事一样的声音。她看到姐姐在草坪上往前跑,前面一会是青天白日,一会是血色残阳,晃得人眼睛疼,可她不敢眨眼,死死地盯着。姐姐回头招呼她,“快点啊,三水,赶不上啦!” “姐……”要去赶什么么,王淼不知道,可她想快点跑过去,她用尽全力地想要挪动脚步,双脚像铜铸在地面上,她动不了。 “怎么了,走啊”,姐姐回头看着她,“又耍什么小孩子脾气,真的赶不上啦!”姐姐冲着她笑着,笑容是黑白色的。 “姐姐……”好像脑袋上被敲出了一个洞,有冰冷的液体灌下来。 草坪、天空、太阳全部崩解成黑白的线条,飞快的向后退去,世界转眼间崩塌成速度线。姐姐还在冲她笑着,笑着。可这笑容也飞快的退到不知名的边界。 下一秒,像电影画面转场一样,王淼又看到姐姐生前上的高中教学楼,镜头拉近,是天台。 是姐姐,和张子明! 王淼的牙咬得直响,耳边还有那种低声吟唱的背景音,细听去又是一片嗡嗡的杂音。 “滚开!”王淼不耐烦地挥手,努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可王淼只能看到张子明的嘴唇一张一合,像一个愚蠢的玩具,姐姐摇了摇头,然后被推了下去! “啊……”王淼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她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只有从头灌下来的悲伤,冰冷的、强烈的浪潮冲击下来。她看到姐姐在地上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躺着,没有笑容,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 放大,再放大。 她看得到姐姐身上衣服的褶皱,微微皱起的眉头,错愕惊恐的眼神。 她看得到姐姐身下那一滩晕开的鲜血,像一朵深红色的花。 深红色的花。 红色的花。 “张子明!”悲伤在一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深红色的岩浆一样的火焰流淌全身,可心里还是冷的,因为她已经什么都赶不上了。 这一刻,她终于听清了耳边歌里的话,是一个女声,隐隐有金戈铁马的呼啸,“世人枕罪恶入眠,我等以刀剑相和!” ********** 音乐响起的时候,张子明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白龙,想得到一些暗示和允许,可白龙干脆闭上了眼睛,往椅背上一靠。 人声激越,又夹着不知名的杂音,细碎的让人心头杂念频生。 既然是果子,总得先削皮吧。 张子明摸了摸兜里的弹簧刀,看着教室里的几个人,徐然低着头不停地写写画画,像个街头颓废艺术家,张泽开始绕着桌子起舞,还有空中转体的动作,腿伸得笔直,倒没看出来还有童子功。 还有角落里坐着一个女生,一直低着头,样子看不太清,银白色的头发披下来,好像是同学院的学妹?还是学姐来着? 还没容他细想,他就看到王淼向他径直走过来,低着头,嘴里喃喃着意义不明的话。 张子明忍不住倒退,这种感觉…… 王淼突然扑过来,仿佛有神魔附体,力量大得惊人,一下把张子明扑倒在地,张子明拼命挣扎,想抽出兜里的刀。 然后他看到了女孩的眼睛,深红色的,漩涡。他僵住了,像被猎鹰盯住的野兔。 “啊啊啊!”张子明突然大声惨叫,女孩的右手轻易地切入了他的腹部,像龙回东海、鸟入归林。 他终于听到了女孩口中在念着什么,“有罪,可罚!” 张子明已经看到了死神的裙角,求生的欲望压过了一切,他一把把王淼推开。 女孩似乎刚才那一下用尽了力气,跌倒在一旁,但马上又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 张子明不住地后退,一手捂着腹部,一手颤巍巍地掏出弹簧刀,“你……你别过来啊。”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如此干涩苍白。 两米。 一米。 张子明大喊一声,扭头疯狂地向门口跑去。 一股水汽缠在了他的腰上,一挥一甩,张子明踉踉跄跄的向后倒去。 噗的一声,他最后看到的是从胸口穿出来的一只手。鲜嫩的、美好的女孩的手,握着破碎的脏器。 “原来……是我么” 一阵滋滋啦啦的声音之后,嘣的一声,随声听的播放键弹了出来。 音乐停了。 第四章春神 他从深渊中醒来。 他记得梦里有浓稠的绿色铺天盖地,有人在旷野上载歌载舞,有人骑着水牛吹着长笛,有人从云海上驾龙疾驰而过。他在万刃之上,看着夕照在人间投下巨大的影子。 他看到大地上有火在烧,于是他迈步向前,坠落。 他醒来,他是张泽。 ********** 张泽睁开眼,屋顶以一个奇妙的倾角在他眼前展开,他能看到白炽灯管上细腻的纹路和沉积灰尘,顶棚上的每一道裂纹。他揉了揉酸疼的脖子,从地面上爬起来。 门已经打开了,教室像一个打翻的垃圾桶,四散凌乱的桌椅,喷溅的血迹,散落的书本,以及,在废墟当中,背对着他端坐的一个女生。没有别人。 “嘿,同学,其他人都去了哪你知道么?” 女生没有回话,头低了下去,肩膀有些许的颤抖,好像害怕似的。 “没事吧你,能回个话么?”张泽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想要拍她的肩膀。 迈步的时候,张泽心里就一惊,每一条筋膜、肌肉、甚至是细胞仿佛是在雀跃,身体里涌动着莫名的力量,任何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可以刹那间变形、分解、重组,以最接近这具身体极限的程度重新表达出来。 可是,他并没有触碰到到那个女生,座位上空无一人。 张泽若有所感,回身看去。 女生背对着他,站在窗口前面。 站起来才发现,女生的身高要接近1.9米,在某些传统的审美里,甚至是过分的高挑,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裙子,像一个孤独的幽灵。 “哈哈哈哈……”女生笑地浑身发抖,声音出人意料的粗粝,回荡在场面诡异的教室里,像一个不详的讣告。 张泽皱起了眉头,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就没那么有趣了。 “你看,花开了。”好像是笑够了,女生没有回头,指着窗外。 张泽向窗外看去,白色的花朵团团锦簇在窗口,争奇斗艳,带着令人恐惧的旺盛的生命力,每一朵都拼命地要扎进这间教室来。 染血的教室,白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少女。 像惊悚电影的预告片,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可张泽不在乎,“同学,好好说话不行么?” “你通过了考试,可以去找考官了解之后的情况了。” 微妙的感觉浮上来,这个女生似乎和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很熟悉,可细想起来丝毫没有关于她的回忆,有几个眨眼的瞬间,窗前不是白色的少女,是巨大的人形剪影,蒙着一层微微发光的淡灰色轻纱,带着远古且辽阔的气息,让人敬畏。 “同学,你是……”张泽往前几步。 女生回过头,那是一张很普通的大学生的脸,可偏偏带着种飞扬的神采,让整张脸一下生动了起来。 那是张泽自己的脸。 张泽看着这张他熟悉的脸缓缓逼近,带着残酷的笑容,却是哀伤的语气,“新的神祇踏上旧日皇帝尸骨搭成的王座,可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喜悦的人类不会永远喜悦,痛苦的人类会一直痛苦,史官记录下新的诗篇,英雄在诗篇里不朽,可现实中英雄被迫害、被欺骗、被背叛,被屈辱地奴役。如果你有一天发现自己是一个活在梦里的傻子,你是选择幸福的做梦,还是狼狈的死去?” ********** 白龙单手抱着王淼,往校门口走去。王淼在音乐停止之后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身上温度很高,脸色通红。 徐然跟在白龙身后,满眼血丝,“你这样真的不会被抓么?” 白龙转头笑了笑,没搭话。似乎火车上那个温和的男人又回来了。 准确的说是98%。 白龙接着开口道,“刚才那场考试实际上就是让你们得以觉醒各自的天赋,以音乐作为媒介可以更好地接入到你们的灵魂深处。说起来,这已经是“天灾”弱化两倍之后的录音版本了,加上随身听的音质问题,效果被削弱了得有五倍不止。但即使这样,也不是没有受训过的一般小白就能受得了的,所以你现在还能清醒着真的很了不起。” 徐然揉了揉眼睛,“天灾?” “是那个女人的能力,回头你正式入社了就能看到她,可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天灾”是通过音乐在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掀起灾祸,有点像言灵,适应性非常广泛。就拿你们这次考试来说,那个女人就是用“天灾”制造了某种精神层面的瘟疫,让你们尽快形成与之对抗的抗体,也就是所谓的“天赋”。” “只会让我们生成抗体么,没有其他的影响么?” “说不好,因为人类的精神是非常脆弱和精密的,一点点的拨动都会像蝴蝶风暴一样造成巨大的影响,像“天灾”的这种安全的应用形式已经是我们反复试验的结果了。有种说法是,人类的精神实际上联通了世界真正的根源,不过出于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进化出来的自我保护吧,这个通道被关闭了。不然,我们今天可能有一大半人都成了疯子或者傻子吧。” 白龙转过头做了个鬼脸,考试结束后这个男人显然轻松了很多。 徐然没有笑,他的裤兜里揣着一张纸,是他刚才考试的过程中涂抹的。其实白龙只说对了一半,在整个考试过程中他都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周围发生的那些闹剧他都看在眼里,张子明的罪有应得,白龙和王淼的恨,他多少都能猜出来。可他不愿干涉,也无暇顾及。 因为他真的看到了世界的真实。 宇宙以某种角度向他展开了一个侧影,辽阔、深邃、不可名状,“沙盒”疯狂地运转之下他几乎听到脑子里响起机器过载的嗡嗡声,世界在他头上滔滔地浇下来,深渊倒悬,真理倾灌,可他不敢抬头,只敢盯着脚下蔓延的细小的支流,用手上的纸笔疯狂地记录着。 那张纸仿佛一块烙铁滚烫地贴在他腿上。 徐然故作轻松地挑起话题,“尸体处理好了也就罢了,教室里剩下的两个人你就不管了么?” 白龙猛然回头,“两个人?” “对啊,张泽,还有个女孩,叫……”奇怪,应该是认识的,可偏偏想不起来名字和长相。 白龙没说话,表情十分严肃地盯着徐然的身后,徐然也转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粗壮的枝蔓不住地在楼面攀爬、延伸,远望去像沸腾的绿色海洋,间隙有白色的花朵,每一朵都含苞待放,沉甸甸的花苞里像是包裹着巨大的秘密。 就是刚刚他们离开的教学楼。 第五章白龙 校园里闲散的学生显然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人潮四散向校门口移动。 二人伫立在原地,像海浪中的礁石。 白龙把王淼交到徐然手上,“我得回去弄清楚怎么回事,你要愿意的话跟着我就行,但别离得太近。” “安全距离三米?”徐然边说着边把王淼放到自己背上背起来。 “好。”白龙缓步往教学楼走去,掏出兜里的随身听,摔在地上,又拿脚捻了捻。破碎的机芯漏出来,显然是寿终正寝了。 水汽聚拢、凝结,再结晶成一束,握在手里的已经是一把寒气森森的短剑。没有护手,形如柳叶,茎扁而有两穿。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米。 走得近了,徐然能感受到周身有种暖洋洋的氛围,像是回到母体的舒服的感觉,身上有些麻痒,“沙盒”的运转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唰。 凛冽的寒光从徐然颊侧闪过,一个回旋又回到白龙手里。徐然看见一朵小白花缓缓飘落,茎端还带着些许薄薄的皮肤碎屑,似乎是刚刚从他脸上生长出来的。 徐然一惊。 “别松懈,用“沙盒”好好注意着点。” 徐然顾不得身心俱疲,在诡异莫名的情况逼迫下,“沙盒”飞快地运转起来,周遭的细节不断丰富完善又坍塌重建。 原来一直有青色的光点漂浮在周围,细小的几乎让人难以察觉,而且完全不随着空气的流动而产生晃动,静静地悬着,越往教学楼的方向光点的分布越致密,两人像是在一张绿色的油画中前行,只有他们是一片静止中唯一流动的色彩。 徐然再看向教学楼的方向,心下骇然,这分明是青绿色的怪兽在标记自己的领地。 白龙周身不断弥散出水汽,连消带打,把他自己和徐然身边的青色光点弹开,又或者和光点一起双双陨落。 二人到了本应该是教学楼门口的地方,绿色的枝蔓层层叠叠,根本看不出曾经的样子,枝条上有丰富的纹路和不断鼓胀的血管,心跳一样一张一弛,一朵白色的花朵缓缓垂到两人面漆,一瓣一瓣的摊开,露出花蕊中的半身的少年。 是张泽。 整个身子像是只有脊椎被无形的手拎了起来,其他的零件都晃晃荡荡,他头低着,手臂垂在两侧,上面的血管也是在以心跳的频率鼓胀。 “苍生何辜。” 徐然似乎听到白龙发出一声叹息,低至不可闻,随后就是雷霆霹雳般的进击。白龙身后像是起了一层雾,有什么在雾里朦朦胧胧地闪烁着,是飞快生出的一把又一把柳叶剑,寒气森然,刹那间刺向身前的少年,速度快得“沙盒”都只能捕捉到模糊的残影! 飞鸿!奔电! 这本就是战国时期的赵国铸剑名家徐夫人的剑,说是剑,更像是暗器,“飞鸿”不过四十厘米,“奔电”更是只有二十厘米,此二剑一出世,便被誉为“夺尽天下之利”。不知为何,这冰铸成的柳叶剑,不仅得二者之形,也尽得二者之神,锋似春寒,刃如秋霜,进击的方式也颇似赵家甲士的掷剑,一掷之下就是要撕裂眼前的一切! 无数道剑光雨一样打在眼前的花瓣上、枝条上,如果忽视少年身上溅出来的青色的血液和他逐渐无力倒塌下的身体,甚至能听出雨打芭蕉的闲情。诗情画意,血肉模糊。 徐然愣住,无数种可能摆在面前,可偏偏没有任何一种可以让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苍生何辜,徒受其苦。 雨声间歇,少年、白花都消失不见,一条黝黑幽暗的通道呈现在眼前。 ********** 死亡诗社本部,活动室。 中间的机器正投放着全息影像。校园,男人和少年,绿树和白花。 突然,画面晃动了几下,熄灭了。 “这就是你派去的人,哈?”带着紫色墨镜的女人甩了甩一头金色的波浪卷,讥笑地吐出一颗果核,砸到机器上,冒出几缕电火花。 小男孩赶紧跑过去,心疼地摸了摸机器被砸到的地方,当然识趣地没敢说话,只是委屈地扁了扁嘴。 女人说话的对象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脚翘着,一身西装礼服凌乱散开,上面还沾着点酒渍,像是参加完午夜派对宿醉归来的花花公子。 过了有一会,似乎意识到有人和他说话,懒洋洋地起身,眯着眼睛看过去。 “对杰出的人总要宽容些嘛,小熙。” 被称作小熙的女人横了他一眼,“杰出的人和不听指挥的人是两类人吧,社长。” 社长捋了捋自己半白的头发,“陈熙啊,杰出的人只有一种特质,就是杰出本身。而且白龙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他能处理好这种意外情况,只是有些小秘密不想让我们看到罢了。” “这是一般的意外情况么,即使是我的“天灾”在场,也很难保证处理得干干净净。那可不是一般的“活化”,那是“春神”,是曾经把一整座伦敦城变成热带雨林的“春神”!”眼神从墨镜后探出来,逼视着社长,“还是你觉得白龙那家伙能拥有和“春神”抗衡的天赋呢?” 小男孩听到这,都忍不住抬起头,抱着机器,眼神却飘过来。 白龙是社长亲自引领加入社团的,他的档案和任务记录也都是绝密,换言之,除了社长没人看到过。 沉吟了一下,社长缓缓开口道,“我只能说他的其中一个能力是“食铁”。” “食铁”,算不上攻击力顶尖的天赋,可是成长性极佳,可以通过对金属的吞食而获得其部分的属性。历史上有“食铁”的持有者吞食了正统的石中剑,能力全开的时候,英吉利海峡的海水被一剑劈开,剑气蒸腾让海水不得聚拢长达一小时。 可陈熙更关注到的是,其中一个?还是可以说的那个? 女人气哼哼道,“好,白龙怎么回事我可以不管,但这回带回来的新人得让我先挑一个带着。”说罢甩门而去,留下社长看着小男孩苦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放不下啊。” 小男孩这时才敢多说几句话,“爷爷,放不下什么啊?” “她是想要徐然那小子,才故意和我假装发那么大火的,小丫头片子还长本事了。” 决定论的拥簇者认为,如果已知的信息足够充分,未发生的结果就是显而易见的,小到抛起的硬币是正面还是反面,大到宇宙的奥秘和始末,所谓全知全能。“沙盒”发展到一定程度确实可以做到程度有限的预知,不过现在的徐然还差得远。 白龙啊,你是我最优秀的那个学生,这回你可要想明白。吾辈自有冰雪方寸,若人间无碍,流芳何须天上人。 第六章仗剑 通道内布满着蠕动的根茎,地面踩上去像猛兽的脊背,有些湿滑,所幸不再有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白花。 “所以张泽还活着是吧。”徐然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我不确定,”白龙道,“至少我刚才一定没有杀死他。” 徐然突然想到教学楼外壁上那么多招展的白色花朵,心下骇然。 “可我现在也不确定他现在是什么状态,所以要回到刚才的教室亲眼确认一下。张泽的天赋应该是“春神”,是操纵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定范围的生物的进化程度的天赋,在《墨子·明鬼下》中就有关于春神句芒为郑穆公增加寿数的传说。“春神”的第一位觉醒者似乎就和上古的神祇传说有莫名的联系,可以改变生物的寿命。可是第一次觉醒的范围就这么大,再加上我根本没有看到你说的那个女孩,一定有什么问题。” 这次参加考试的名单除了张子明之外,其他人都是社长亲自定的,白龙不愿细想。 徐然默然,把背上的少女往上提了提,关于那个女孩的记忆,越想越是模糊,即使凭借“沙盒”也无济于事,仿佛她只是现实世界的一只幽灵。 接下来二人无话,白龙不时唤出冰剑,按照徐然指示的方向劈砍。 昔年匹夫一怒长虹贯日的利器神兵,今天只能做些粗粝的木工活,徐夫人泉下有知,棺材板说不定都压不住了。 教学楼像是已经荒废了百年,完全被原始森林般的植物淹没,还随处可见零零散散的破碎衣物,徐然越来越沉默。改变寿命,操纵进化,以及一路来完全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学生的身影,对于“沙盒”的拥有者而言,答案显而易见不是么。 “到了。” 徐然出声。 剑光劈下,豁然开朗,是一座花园。 馥郁叠翠。一直以来视线里的绿色此刻只占了配角,不同温度带上的植物此刻不可思议的和谐共生。地涌金莲金灿灿地占据了一隅,点缀着素白的铃兰欧石楠,天顶上垂下来爬山虎和绿玉藤,深绿和翠绿交相辉映,当然更多的还是那种不知名的白色的花,有的含苞,有的已经半开,里面都是……张泽。 在窗口的位置,铺着大面积的金鱼草,还有一颗颗枯萎的小骷髅一样的种子。 一颗种子被抛起又落下,在四面的植被上映出跳动的鬼魅般的影子。 落在一只手里。 或者说是爪子。筋骨节节分明,三趾向前,一趾向后,细长且锋利。 再往上,翠绿色的纤长羽毛披下来,间或有淡金色的纹路左饰,像一件魏晋名士的羽披,洋洋洒洒,自有一番风流气派。 这里的青色光点的浓度惊人,一层又一层的青绿色气浪层层挡开,草木倒伏,万花低垂,像觐见帝王,环绕着窗边的人影。 在碧色风暴的中心,宁静的风眼里,分明就是张泽。 徐然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混杂着愤怒的复杂感情。 他脸上还有张泽那种热切和戏谑,可更多的是一种崇高莫名的神性,是那种非人的疏离的美,似乎下一秒就飘然仙去。 “所谓何来?”话语落在空气里,像珠玉相扣。 徐然看到白龙用力握紧了手里的剑,有海水的咸湿味道弥散开来,白龙周围隐隐浮现出某种巨大的宏伟的幻象,却还很是模糊。 “张泽?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么?” “何事?”眼神睥睨。 徐然心里震动,“沙盒”运转之下,他一瞬间可以把握住此刻张泽的内心,威严和沉静像是表面的冰层,潜意识的大海里是汹涌的绝望的浪潮。这是……是多么绝望的孤独啊。 “为什么要屈服在这种不人不鸟的东西下面?”白龙道。 神祇震怒,绿色的风暴在室内席卷肆虐,白龙和徐然的面前浮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却在神威前坚韧地挺住了。 “尔等……” ““天灾”只能激发出你的天赋,可真正让你贪婪和屈服的这些根本不属于你,你是人类,是会懦弱,会苦闷,是会觉得世界无聊就掀翻他的人类,你不应该把命运交到这种怪物上去!你应该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即使是微弱的要小心护住才不会熄灭的火苗,那至少是你自己的命运!”徐然第一次看到白龙这么激动。 “你知道什么!”神祇的面具脱落了下来,张泽怒吼着,风仪尽失,“你们这些家伙不过都是人类的种族主义者而已,你们关心过人类本身么!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反正都要……” 张泽的声音低下去,又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像一个当了亡国奴的士子,颓丧的饮酒高歌,歌盛世不再,歌曲终人散。 “我从来也不在乎谁看起来像什么,可你应该在乎的是你自己到底是什么。你选择人,你就不要理会神魔,你要去痛苦,你要去热爱。可你要是选择当一个怪物,那就不要留恋人间!”徐然盯着白龙说话的背影,脊椎渐渐拱起,一截一截的背刺突出来,银白色的鳞片彼此扣合,巨大的白色翼一点一点地抽出来,发出撕裂般的声音,在空气中微微颤抖,某种冰冷的气焰把绿色的风暴隔绝开,形成一个圆形的场域。 徐然知道在这个场域内他是安全的,可他又感到天然的战栗,那是血液里凡人曾经叩见神明的基因。 这时候他终于看清了笼罩在白龙身上模糊的幻象,人类曾给它以无数的传说,归根结底有一个统一的名字——“龙”。 白色的龙昂首呼啸,嗓音里金戈铁马的坚硬,“棹云舟赴天外几轮,浩荡春秋有吾名长存!” 有磅礴的浪从天而降,冲垮墙壁和花园,露出外面的夕阳。此刻残阳如血。 怪物扭过头来,眼神还是温和坚定的,那是人类白龙的眼神,“相信我。” 徐然把背上的女孩放下来,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有血从眼睛里渗出来,“颈下……3cm。” 那是他用“沙盒”全力运转之下,看到的唯一的破绽。那些白花里的少年像是一颗一颗小形的卵,吞食到的养分一小部分留作自身的生长,更多的都输送给母体,只有窗边的张泽才有神明的威能,在更多其他的可能里,神明无人可挡,把他们撕碎,留下最后一滴属于人类张泽的眼泪,然后振翅远去。 白龙听到了徐然的话,狰狞的脸努力露出微笑,显得滑稽,然后就向张泽扑了过去,翼缩在后面轻轻展开,切开气流,“奔电”和“飞鸿”分别在左右两手,已不再是纯粹水结晶成的冰剑,里面隐隐有金属的质感在流动。张泽抬起头,脸上又戴上了神明的面具,低啸一声,羽毛炸开,两只翅膀像两朵绿色的云一样张开,迎了上来。 无数的草叶被交锋的气浪搅碎、推开,墙壁发出脆弱的声响。在瞬间怪物之间的突进厮杀已经来往了数次,这是神明的战争,必须以一方的败亡作为另一方神座的证明! 在某一个定格的时刻,张泽的爪子和白龙的剑插进彼此的胸膛里,绿色和白色的血液溅在周围的地面上,怪物的脸离对方如此之近。凶悍与疯狂,决绝与无谓,孤独和绝望。 徐然苦笑着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有些毛糙,他知道输了。 第七章沙盒 血液顺着剑锋滴下来,重重地砸在草叶上,夕阳的光线把室内映衬的惨烈且悲壮,像一册未落幕的英雄史诗。 “飞鸿”和“奔电”交叉着刺入张泽的胸膛,伤口被接着绽开的冰爆狠狠撕开,几乎看得见胸腔里跳动的异常巨大的心脏。 偏离了二厘米。 就好比你打断了阿克琉斯的整条腿,却偏偏再无力给脚踵以致命一击。重伤的神明发出愤怒地低吼,眼神里翻滚着浓郁的绿光,爪子连带着整条手臂几乎都没入了白龙的胸膛,狠狠地一拽,白色的血液喷出来,掏出一颗心脏扔在地上。 一颗布满青白色鳞片的心脏。 白龙的眼里有不甘,身体一点点瘫软下去,手无力地放开两柄剑,怪物般的形态也缓缓褪去,露出人类软弱、狼狈的样子。 这一刻是100%。 徐然站起来,即使在刚才激烈的战斗之中他的衣服依然保持着整洁,他应该感到一丝哀伤。他想到他看到的真相,想到他猜测的神祇的形貌和世界的本质,想到白龙和张泽对于人类和怪物的挣扎,想到王淼的复仇,想到自己的父母。 他看到白龙在努力挣扎着起身,甚至已经半跪着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没了心脏依旧可以行动的怪物,却是百分之百的人类。 他看到王淼像熟睡一样躺着,脸上带着安静和惘然。仇恨会填满人,而大仇得报只会让人空洞无物。 徐然站起来,他什么都不再想,他轻轻地走到张泽的面前,把白龙和王淼挡在后面。徐然觉得应该把剑拔出来,他握住剑柄,冰冷的触觉刺伤了他的手,有血流下来。岩石般坚硬的肌肉组织像是抓住了剑锋在和他角力,他跳起来蹬在张泽的腰上,后仰,两把剑被挑出来。 有怪物受创的嘶吼和爪子划拨空气的气浪,他踉跄地抓着两把剑后退,撞到了倒在地上的白龙身上。然后身体伏低,左右手交互持剑,再也不退。 周围的环境以最细微的状态在他眼前展开,观察、解释、推论、假设、检验,所有的推论步骤在瞬间完备。空气的相对湿度有96%,自己的左手有轻度的肌肉拉伤,右手韧带撕裂、张泽目前的状态是全盛时期的12%,无法判断自己和对方的战力差距,但有模糊的预感告诉他,如果目标是带着白龙和王淼活着离开的话概率有80%! 张泽咆哮着向他冲过来,青绿色的羽翼遮天蔽日,夕阳的余晖被挡在身后,只有眼前不断放大的绿色。 徐然把身子压得更低,血冲破眼眶上原本已经干涸的血迹涌出来,光线的角度,冲锋的轨迹,每个瞬间变化微妙的风向,以及空气中的淡淡花香都无比清晰,定律和秩序按部就班的跪倒在他面前。如果过去的世界是蒙昧混沌的,那么今天世界已经两次在他眼前打开,坦露出万象和真理。 徐然向左跨步,跳起,身体因重心不稳倒地,然后爬起,回身,助跑,颈下,刺剑,对穿! 此刻,他就是投掷骰子的上帝! ********** 过了不知道多久,徐然听到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着他的名字,他努力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眼前像是有一副没擦干净的眼镜片,有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是王淼,他想抬起手臂擦一下,隔了有一会,撕裂的痛感传过来,他又飞快地晕了过去。 王淼站起身,“他好像伤的很重。” 她醒来的时候,仿佛处在灾难的中心,一起考试的两个男生都倒在地上,一个双手以非自然的姿态扭曲着,身上也有不断渗出鲜血的细小伤口,特别是双眼的位置,鲜血不停地流出来。而另一个胸膛上有一个通透的伤口,身上还有细碎的绿色羽毛,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有几条藤蔓席卷过来,一朵白花垂下来一口把他吞了下去。还有考官…… 那个男人温柔地看着她,很有礼貌地问道,“您好,我叫白龙,能帮我把地上的心脏捡起来递给我么?” 她看着白龙把心脏放回胸腔,手在里面按压了几下,心脏就活蹦乱跳起来,然后伤口表层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于是她问出了心头徘徊的无数疑问的其中一个。 “哦,我有两个心脏。”白龙这么回答她,边说边按摩着胸口。真是一个了不得的男孩子啊,明明看起来是个死板木讷的乖孩子,却有着狮子般的胆魄,那是可以令他心血浇灌出来的剑器也短暂臣服的气量,要知道一般人可是连剑柄都没碰到,就会被寒气侵蚀的。 白龙勉强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徐然的方向挪过去,王淼犹豫了下跑过来扶住了他。 “沙盒”居然还可以这么暴力地催动,威力固然可观,可这代价也未免有些沉重了,毕竟只是普通人类的身体。 王淼喊了几声,徐然只是动了动,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白龙叹了口气,一点白色的气血轻飘飘地从他胸口浮出来,在空气中颤抖着,然后一头扎进了徐然的胸膛。 徐然一声闷哼,眼角的血液慢慢止住了,伤口也有了明显的愈合趋势。 白龙长舒了一口气,目光转向张泽倒地的位置,此时吞掉张泽的白花已经变成了一颗两米多高的白色的茧,有零零散散的小骨朵的白花在周围,白色的絮状的丝线从白花上密密麻麻地抽出来连接到茧上面,茧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真不愧是“春神”啊,即使是刚刚觉醒也这么烦人。” 白龙捡起掉在地上的剑,冲王淼招手,“走吧。” “啊?” “趁这东西还没二次孵化出来,咱还是赶紧逃命吧。”说罢,白龙自顾自地向来路走去。 王淼看着躺在地上的徐然,一咬牙,把他提起来扶到自己背上,跟了上去。 ********** 幽暗的通道里,大部分的植物都衰败了,露出像风化了似的的大理石走廊,白龙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大概是一个少年背着少女勇斗邪恶怪鸟的故事。 黑暗中看不见表情,王淼把徐然往上提了提,重量出乎意料的轻,像一片羽毛。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沉默良久,是少女有些茫然的声音,“我不知道。” 白龙像是准备好了答案,“要不试试先跟着徐然吧,愿意为了救人豁出命去的傻子真是不多见了,更何况他还是个聪明人。” 还是沉默,白龙好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两颗微弱的星辰在此刻交相辉映,他们还很弱小,很狼狈,可他们握着属于人类的炽热火焰,可以点燃,这个世界。 第八章天灾 死亡诗社本部,活动室。 小男孩本来在埋头摆弄机器,对着地上一堆奇形怪状的零件敲敲打打,突然抬起头对社长大喊,“爷爷,有白龙的消息了!” 社长猛地坐起来,“怎么讲?” “在白龙把通讯主动切断后,我派过去几只飞行侦察器,一直无法看见楼内的情况,现在他们出来了。” 小男孩说着随便从地上拿起一个零件,端正地放在空地上,然小跑到社长旁边,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分明是一副看电影的架势。 零件等了几秒钟,不负众望地投出一大片光幕,正是白龙一行。 ********** “先去我们社团歇一下吧,把伤先养养好,别看你现在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毕竟是刚刚觉醒就动手杀人,能力的过激使用可能给身体造成后遗症的,最好做个体检测评什么的。而且女孩子觉醒什么不好,居然是“仲裁”。” 王淼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让这个絮絮叨叨一路的男人自己冷却一会,可听到他这么说心里一紧。 “你们社团具体是做什么的?” “简单来说你可以理解为北城里世界的**机构,常人只知道五百人公民议事会,而只有能力者才需要被我们所约束和管辖。而且你这次也相当于觉醒失控之下的失手杀人了,不过我会给你作证,张子明这人的履历也有很大的问题,不会让你遭罪的。” 王淼盯着地面,掩饰自己眼中的情绪。 “知道汉尼拔么,一个吃人的恶魔。”白龙没有回头往前走,语气淡然,“为了复仇他牺牲了一切,最后他找到了仇敌,吃掉了他的内脏,那一刻他获得了平静,同时也获得了焦虑。被复仇长期霸占的自我突然空下来,没有什么能重新填满他,于是他选择了继续没有复仇目标的复仇行为,一次次重复他曾经经历过的悲剧。” “汉尼拔是怎么来的?二战时期亲眼目睹德国士兵吃掉最疼爱的妹妹,并被逼着喝下了妹妹的她的肉汤,然后呢?苟且活下来之后每天忏悔自己的懦弱和无能么?这确实是悲剧的轮回,可汉尼拔本身也是悲剧的一部分。凡被杀的都为本身的罪,不可因子杀父,也不可因父杀子。”王淼喃喃念道,抬起头,“我不会让悲剧重演。” 白龙突然停下了脚步。 校园内的无关人员已经被疏散一空,校门口也拦起了警戒线,有一队人马走过来。 为首的人一身标准的三件套,油头,金丝眼镜,拿着一个大行李箱。后面跟着有几十号人,都是北城警备署的配置,干练有素。 “律师,社长派你过来的?”白龙挑眉。 被称作律师的男人优雅地鞠躬,看向王淼,“美丽的小姐您好,我是死亡诗社的社员,你可以称呼我律师,我负责常规警备力量的统筹管理,并在适当的时候对超能力者的作战进行配合。”然后才看向白龙,语气突然恶劣了起来,“我正好在这边办公,发生了这么大动静我能不过来么,没想到白龙负责的新人考试也会出这么大乱子,啧啧,我看是没把社长交代下来的活当回事吧,还是仗着自己是社长的学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不跟你废话,里面是觉醒异常的“春神”,你们这点人不够看的。” “当然了,我就是个打配合的,但起码我得先确认里面把你弄得这么狼狈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吧。” “请便。”白龙侧身让开。 律师嘴上说的嚣张,但手底下可没放松,打个手势,一行人马上行动起来,有的扛着大得夸张的枪械向楼后窜去,有的在地面搭起不知用途的仪器来,还有的甚至当场画符一人一张。剩下包括律师在内的十几个人,大多赤手空拳,往教学楼方向走去,看起来白领样子的男人居然还是近战突击小队的。 白龙也没继续迈步,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向王淼,“坐下看戏吧。” 教学楼外壁的根茎都已经干枯衰败,律师等人走进去,像淹没在无数蛇类的尸体里,毫无声息。 “如果要和“春神”敌对的话,一定要速战速决直击痛点,像这种癞皮狗一样难缠的能力真的是讨厌啊。”白龙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 而且从受到致命伤之后还能进行茧化来看,这次“春神”觉醒的程度可是超乎想象的高,再加上宿主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造成的破坏力是十分可怕的。 白龙悠哉地看向在他头顶上方盘旋了有一阵的几只灰黑色的野鸽,大声喊道,“老师,救命了!” 然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王淼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傻子。 突然教学楼的一面窗户炸裂开来,一个人影敏捷地从六楼跳下来,然后窗户里就有巨大的枝条紧跟着窜出来,挥舞着,像来自地狱的触角。 是律师,仍然是华尔街精英的派头,如果忽略他脸上的几道划痕和破碎的镜片的话。 律师笔直地向地面落去,在即将落地的刹那,物理法则被瞬间翻转,又或者天地倒置,下坠的冲击力消失不见,律师稳稳地落在地上,甚至还有暇冲着白龙他们微微欠身。 王淼皱了皱眉。 “情况怎么样?”白龙问道。 “很不好,茧化之后的“春神”进化图谱已经趋于完善,我的小队只是一个照面就几乎全军覆没。但他的茧化应该是被迫的,神志似乎不太清醒。” “我叫了总部的支援过来,我们几个伤员自己注意点别拖后腿就行了。”话说着,白龙若有所感,回头往校门口看去。 大风起兮,街道两旁的树叶哗哗摇动,像是要撒下来的纸钱,漆黑的乌云压过来,刚刚亮起的路灯频繁的闪烁着,地面微微颤动,发出不知名的**。诡异,肃穆,压迫感十足。 有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节奏响亮,像一连串的**在所有人的脑海里渐次引爆。 一个都市丽人从街道尽头款款而来,夸张的墨镜,惊艳的金发,随着她走过,所有摇摇欲坠的混乱景象都偃旗息鼓、风流云散,可貌似如常的画面里似乎蕴藏着更加可怖的,灾难。 “天灾”降临。 “居然是陈熙,真是太讨厌了。”白龙自语。 陈熙旁若无人地路过他们,连假意的安慰对这群失败者也奉欠,嘴里哼着《欢乐颂》,目标明确,直指“春神”! 每一个音符都从唇舌中砸到空气里,低吟浅唱的小调以有形有质的方式在场域内流动,可以看到清晰可见的涟漪以陈熙为中心绽放,大风呼啸从天的尽头灌下来,地面展开细密的裂纹,楼梯摇晃躁动不安,所有的可怕的景象都稳妥地固定在校园之内,像是有个顽皮的孩子疯狂晃动这颗水晶球。 在过去的蒙昧时代,拥有干涉现实力量的音乐被称为“言灵”,人类用这种力量开疆拓土,把种族的边界拓展到无限远,直到欲望和野心吞噬了人类本身,暴乱、战争、清洗,曾经盛极一时的“言灵”被历史的车轮碾过,成为教科书上的一页。 可力量写在血液里,至高的荣光代代相传,从未被遗忘。 在此之际,就是从昏黄时光中走出来的女王重新宣告她王座的时刻! Laufet, Brüder, eure Bahn, Freudig, wie ein Held zum Siegen. (朋友,勇敢的前进, 欢乐,好像英雄上战场。) 人声被揉碎在狂风里,弥散开来,空间被反复挤压、蹂躏,连光线都无法完整的传递信息,所有的景象都模模糊糊,这就是被誉为北城“最强兵器”的权柄! Freude, sch?ner G?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Freude, sch?ner G?tterfunken!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灿烂光芒照大地!) 陈熙的音量陡然拔高,连被圈在场域之外的白龙等人几乎都无法承受这样恐怖的压迫力,只是隐隐约约的看到在那颗水晶球里,残枝败叶迅速地剥落,整栋楼山崩玉碎般,轰然倒坍,又散成烟尘。有道道绿光在内翻转腾挪,却完全近不了陈熙的身,隐有凄厉的啼鸣,不过也很快被音乐的浪潮淹没。 再无“春神”。 第九章歧途 尘埃落定。 “春神”本就被白龙重创,又让徐然强行爆发“沙盒”造成二次创伤,“天灾”出场完成了最后一击。不过困兽犹斗,陈熙也未尽全力,这个女人似乎又有所进益。 白龙叹了口气,少年在怪物形貌中若隐若现的悲愤的脸还历历在目,是如此年轻的一张脸,似乎人生还有大把的方向可以浪费,可是没有了。被迫站在路口的时候,就只剩下那些人迹罕至的歧途了,怎么走,其实都是错的。他自己就算再怎么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走的又何尝不是一条错路呢。 都是被命运捉弄、摔打的可怜的人。 “想什么呢,败者的感慨么。”一张动人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有温热的鼻息呼上来,白龙不敢直视的低头,却又僵住,真的是……惊心动魄。 “想着不愧是小熙,干净利落地就解决了我和律师加起来都不是对手的敌人。”白龙面不改色。沦为人肉背景的律师在后面撇撇嘴,没吭声。 陈熙面色明显晴朗了不少,“算什么对手啊,不过就是个不知章法的野兽罢了。身子骨不经打,不小心被我打碎了,剩颗脑袋还能回去扔到实验室发挥点作用。”说着提起手中的,张泽的头颅。 人类的面部特征已经消失殆尽,露出来的骨头闪着玉质的光芒,绿色的羽毛干枯地卷曲在上面,只有仅剩的那只眼睛里,还能看到少年残存的愤怒,绝望,不甘,和一丝解脱。 “不要这么说。”白龙低声说道,“他也曾经是人。” “那怎么是现在这个样子?”陈熙直起身体,语带嘲讽地扬了扬手中的头颅。 “陈熙!”白龙抬眼,眼中有莫名的光芒,劈手夺过头颅,陈熙一愣之下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律师一把拽过还背着徐然的王淼,主动向外走去。 “小熙”,白龙主动开口,“他们曾经都是人,他们也是在这个世界里摸爬滚打徒劳挣扎的人,他们会为了真相而悲愤,会为了不公而奋斗,会为了感情而牺牲,他们都是带着人类的尊严死去的。你不该轻视他们。” “他们是选择了让自己成为怪物的。” “不,是怪物选择了人类,而人类无力反抗。” 白龙捂着胸口喘了喘,有霜色缓缓地覆盖了张泽的脸,微风吹过,整颗头颅便做冰晶飞散,飘在一片狼藉的校园上空。那是属于人类张泽的,最后的余晖。 陈熙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没吭声,直到看得白龙心里发毛才缓缓说道,“你欠我一次。” 说罢,转身向校门口走去。 白龙在身后苦笑,欠这个女人一次,可真是太讨厌了。 ********** 徐然睁开眼,看到的是白色的墙壁和上面挂着的油画,画上是森林中一位浅笑的少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徐然想从床上起身,感觉身上盖的被子被压住了。 是王淼,她坐在病床边,趴在被子上睡着了,样子竟然有些无害得可爱。 徐然控制着身体细微的动作躺了回去,头还是很疼,可身体轻盈了许多,那天留下的伤基本都已恢复了。 之前发生的种种快如闪电般在心头掠过,是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的经历。 床边的少女动了动,抬起头来,看到徐然,眼中有一刹那闪过惊喜和更多难以解读的情绪,然后平静道,“你醒了。” 徐然点点头,起身,下床,环视四周。白色不乏温馨的布置,他走到窗口向外看去。 是一座城堡。 尖塔如林,天空被这些笔直的轮廓线整齐地分割,巨大通透的彩色玻璃嵌窗,把白日朴素的阳光映射得光怪陆离,壁面上间或有突出的半身雕像,或人或兽,不一而足。 徐然还是没忍住转头问了一句,“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 “你一直在这守着我?”说完徐然立刻就后悔了,他看到王淼的脸色冷的像白龙手里的冰剑,而且剑锋所向就是他自己。 隔了五分钟三十二秒。 王淼开口,“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了解了下基本情况。这把能力者大概划分为五级。我的能力是“仲裁”,刚觉醒大概是一级的水准。在你昏迷的时候社团来做过测评,你大概有接近二级,据说张泽是三级的水平。”脸色越发的苍白。 徐然没来由地想到,难道刚才她是在害羞? 想到张泽怪物般的巨力和迅捷,翻腾的枝蔓和诡异的白花,这才只是三级么。 房门被一把推开。 白龙大跨步走进来,“你终于醒了,入社培训可就等你了。” “发生了什么?” 白龙把后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可能因为王淼在身边的缘故,比较贴合事实,不过还是着重强调了少女背着少年一路的部分。 徐然惘然。 张泽,真的死了。 谈不上关系多好,只是普通的同学,平素还觉得他有些无聊。只是,只是或许他们看到了同一种真相,可在他不知所措懦弱不前的时候,那个少年选择了如此决绝的方式摊牌,结局也理所当然的惨烈。 死去万事空,谁会在乎你扑火的挣扎姿态,怎么就…… “都是烧不尽的野火啊。” 在那张薄薄的纸片上,有漫天漫地的白色的火焰,燃烧着,扑腾着,一茬又一茬地,吹又生。 可是,怎么会甘心呢。 如果你手上攥着一把烂牌,你是选择投子认输还是全盘下注。徐然仿佛看到张泽在他面前狂笑着嘶吼着,拼了命地想要掀翻命运的赌桌。 世界把他们放到路口,但不是必须走那些被安排好的堂皇大道,也许未来早就被妥善写好,那天他看到第一张纸,可能还有第二张、第三张……命运早已编织成册。可是谁知道呢,总要有人走上歧途,总要有人举步维艰。 ********** 死亡诗社本部,某一座尖塔的顶端,长长的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 陈熙面色阴沉,“我当时完全没有感知到在场有其他人,更别提白龙所说的那个女孩了。” “徐然和王淼都声称看到了她。”社长难得的姿态端正,坐在会议桌尽头的主位上,闭目像在思索着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在撒谎?”一个看起来女高中生模样的短发女生质疑道。 “徐然另说,我和王淼说起这件事的用了“衷肠”,起码在她的认知范围内是真实不虚的,不过她除了见过这个人之外也说不出任何其他有用的信息。”一个穿着立领POLO衫的矮胖男人反驳。 “衷肠”,在发动能力之后,对使用者提问的回复可以确保一定是真话。 “好了,陈熙你通知白龙,徐然和王淼各写一份任务记录,归到四级档案里。”社长开口,一锤定音。 陈熙面色一变。 社团成员参加的任务全部都要归档,日常任务按困难程度和威胁程度会归到一级到三级的档案里,再之上级别的任务档案则涉及到世界根源的探索。 而四级的档案属于那些传说中曾经统治世界的古代皇帝和旧日神祇。 第十章前路 死亡诗社本部,藏书室门口。 “你脑子还没养好,就又要看书动脑啊。”白龙没好气地看着徐然说道。 “总得先了解了解情况,这总不是个养闲人的地方吧。” “其实可以。”白龙一脸认真。 “我不可以。”徐然也一脸认真。 白龙无奈地耸耸肩,“图书馆是按能力等级开放的,你现在只是一级,还是陈熙把你的权限提到了二级。” 仅仅是徐然恢复意识这两天里,他就很容易地意识到,“天灾”陈熙是最不好惹的那一类女人,特别是在她有求于你的时候。不过既然对方还没有明确提出具体诉求,他就不妨坦然受之。 “你进去之后就只能在一层溜达了”,白龙看向跟在徐然身边的王淼,“一级的权限已经可以看到一些能力设定、使用技巧和初级的任务档案了。” 王淼点点头,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衣裤,却有卓然不群的凌厉气质,眉眼间有霜雪,似乎曾经那个有仇报仇、佛挡**的黑客少女又回来了。 藏书室建在地下,入口是一个红色电话亭,徐然和王淼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一排阶梯随着他们的行走次第展开,像是在拓宽地下的空间,徐然好像看到了身后王淼眼中的惊奇,开口解释道,“这些台阶上涂了某种透明的胶质,这种材质可以绝对地吸收光线,而一旦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发生变化,它就会把吸收的光线释放出来。” 王淼笑笑,半晌才开口,“你还在犹豫什么么?” 徐然脚步顿了一下,真是一把直戳人心的快刀,“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想要付诸实践,可我不确定这么做的后果,所以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去加以验证,这次来这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想要的。” 少女哦了一声,明明灭灭的微光映在她沉思的脸上,像一幅流动的壁画。 楼梯到了尽头,一片灯火通明,林立的书架和淡淡的油墨香气,森严且恢弘,在大厅的正中间,是下一层的地下入口,徐然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 不知过了多久,徐然浑浑噩噩地从二层上来,无数个计划在他脑中像泡沫一样,出生、翻腾、破灭,循环往复,刹那生灭。 他看到王淼静静地坐着,难得的娴静温柔,细细读着一本书。 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 徐然一时哑然。 少女若有所觉,抬眼看向徐然,眼里还残留着一丝温婉的神情,“仇我已经报了,可我总觉得还不够,我不想出现更多像我姐姐一样的人,或者是像我一样的人。” 会计没有深究这背后的故事,开口道,“罗尔斯的社会正义太崇高了,或者说太空泛了,其实就是虚假的乌托邦,可操作性太低。” 罗尔斯所主张的社会正义的终极诉求是所有的社会价值,包括自由、机会、财富、自尊都要平等地分配,这样的说法可以说是伟大,也可以说是天真。 “那你的正义是什么呢?” 徐然道,“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正义,我更相信自由。如果说可以让大多数人拥有可以自由的权利,这可能比较接近我相信的正义。” 王淼看着他,目光因直接而显得坦诚,“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徐然心里有点冲动,是觉得自己可以对一个人掏心掏肺的那种冲动。这种感觉来得突然,去得也飞快,有很多人会在以后漫长的时间中为了这种感觉支付昂贵的代价,可在年轻的此时此刻,你心甘情愿想去赌一把,像被闪电在一刹那之间点燃,然后你要把这些带着余温的灰烬交给对方。 徐然开口,想法、计划、方案、隐忍、不忿、反抗,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是荒谬的、异想天开的痴人说梦。 王淼听得认真,她忽然有些冲动想一口答应下来,感觉到有温暖的吹息从颈后吹过来,像王茜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说道,“三水啊。” 王淼掩饰下眼中的一点温热,声音坚定、明确,“这就是我想要的正义。” 道阻且长,不妨同路一场。 ********** “老师”,白龙推开活动室的门,探头进来,果不其然社长在沙发上翘着脚,抱着一瓶1995年的玛歌往嘴里灌,黑莓的香气从浓郁如墨的液体中丝丝缕缕地飘出来,看着这个邋遢的老酒鬼这么喝酒真是暴殄天物。 社长冲他招招手,白龙乖巧地走过去。 社长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学会假公济私了哈,还会往新人考试名单里加名字了哈,还能趁考试的时候故意杀人了啊!” 白龙一脸谄媚的笑容,要是徐然看到白龙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怀疑自己的“沙盒”死机了。 社长训斥了一通,捋了捋自己散下来的头发,“你那个什么彻底解决了呗。” “解决了,解决了。”白龙点头如捣蒜。 “那你还有什么放在心上过不去的?” “我为张泽感到不值。” 社长站起身来,这个酗酒的老男人突然锋利起来,眼神锐利得像要出剑杀人。“不值得?哪有什么不值得!有多少人在别人的意见下过一生,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是最值得的事情。” “如果不是……的话,他本来可以成为比我还要出色的……” 社长一挥手打断了他,“没有人是应该天生背负那些厚重的宿命的,可是如果你是被选择的那一个,你能怎么办呢。我看中你从来不是因为你天赋异禀,这世界上的天才多了去了,就说张泽,他何尝不是一个天才,刚一觉醒就有三级的程度。我看中你的是你的勇气,能面对别人不敢面对的,能扛起别人不能承受的,所以别人可以是怪物,你却始终是可以屠龙的人类!” 白龙终于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老师你这么说真是不吉利。” “哈哈哈哈哈”,社长也笑起来,“不说没用的了,喝一杯,给你压压惊。” “那老师你就是自讨苦吃了,我都可以带伤让你一颗心脏的。” “欸?你个好小子诶!”社长又是一巴掌拍下来。 尾声大幕 世界纷繁,人来人往,要找到一个人,就像在沙漠里找一粒沙,可能穷尽一生也一无所获。可能从一个暴躁的青葱少年变成一个暴躁的落拓中年,可能从一个靠拳头说话的莽汉变成一个老练世故的老手。 打探消息、与人斡旋、追踪潜行,十五年来他把所有的时间用在寻找这件事上,可对方却消失匿迹,偶尔一鳞半爪的线索似乎也只是对方放出来的饵,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 近来,他时常想起老师去世前对他说的话,“小三子,你师兄教你的会比我更多。” 一语成谶。 十五年前。 温凉的夜风拂过街道,灯火如雨,游人如织,似乎是什么节日,整座城里腾起盛大的火光,穿着各色衣衫的人们在街上欢快地奔走、起舞,脸上有欢欣的笑容。 谁愿意相信这如日中天的景象却已经是历史急转直下的时刻呢。 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那笑容一成不变,像是一张张刻板的面具,灯火升起的同时还伴随着滚滚浓烟,风里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栀子花香,馥郁幽暗。 这是南州下设的风之郡。 有人站在高耸的楼顶上,俯瞰着这般疯魔的景象。 此人宽袍大袖,长衫高冠,眼里似有无数星河寂灭又新生,风烈烈吹起衣带,像那即将飘然离世的仙人。 手里不停掐算着。“荧惑”已亡,今夜若再夺“天魁”,则大计半数成矣。 远处突然响起一声轰鸣,隔了会轰鸣再起、再起、再起,刹那间天地间连起一阵雷霆奏鸣! 一道狭长的烟气在楼宇间辗转腾挪,每一个转折都伴有巨大的响声,可方向很明确,就是楼上那人! 最后一声巨响,从烟气中冲出来一道人影已经到了眼前。看不清身形,只有一颗拳头和冲天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突然定住。 挡住这颗拳头的是一根纤长的手指。 极动极静之间,终于看清来者,是一个粗眉短发的年轻男人,身上穿着运动品牌的短袖短裤,肌肉结实,块垒分明。 年轻男人发力弹开,落在楼顶的另一端,恨声道,“乱星待命,当年“司命”的批语果然没说错你。” “师弟,”对方轻笑起来,““司命”看的只是人数,看不到天数。” “呸”,被称作师弟的男人不屑道,“琅琊,别跟我扯什么师弟师兄的。老师去世前让你扶棺送行,叮嘱你的话你看来是一点没往心里去,这种缺德事你都做得出来。” 听他提到老师,琅琊眉毛微微一抬,“班雄,扶棺是我对老师心怀感恩,听话就算了。既然知道道不同,又何必多言。” 班雄一阵火气上涌,身体微微下蹲,轰鸣声竟然是从他身体里传出来,每一条肌肉都在高频率地震颤,随时能迸发出强劲的冲击力。 琅琊微微一笑,退后几步,整个人竟然从楼顶上跳了下去! 其疾如风,班雄一步就到了楼顶这端,就要跳下去抓住琅琊,可往下看去的时候却不由得一愣。 无数张重重叠叠的脸微笑着看着他,分明就是刚才还在街巷里游乐的人,此刻他们肢体相互叠放在一起,搭成一座从地面升起来的梯子,突出来的四肢以非人的姿态扭曲着,可偏偏每一个人的脸都冲着他,像是一群畸形的向日葵,一模一样欢喜的微笑着,看着他。 而琅琊不知是不是混迹在这些人里,早就不知去向了。 ********** 据悉,南州帝师首徒于风之郡祭杀全郡之人,其血腥残暴,人神共愤,其师弟称必举全州之力杀之。 那一夜有鱼龙舞,有灯如昼,有花满路,可最后却落得个星落如雨,而此后风云诡谲的乱世于此徐徐拉开了大幕。 序章大梦(一) 在千千万万个平行宇宙里,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其中一个宇宙内不起眼的名字也被称为地球的星球上,当然既然是平行宇宙,可能繁多,自然也会有我们熟识的典故、常识,这些都不是因为作者偷懒,而是我们故事发生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如果说民主制度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发明之一,那么在以后看来,当今的制度民主也有可能是历史上绝佳的发明。 在人类可以控制的疆土之内,北城、西域、东都、南州各具一隅,关系微妙。 北城崛起于一百年内,制度近似于古典城邦,由死亡诗社和五百人公民共同组成议事会,决定北城的各方事务,自治、自由且自负,不过有学者评价说,这个乌托邦之所以还没有被历史扇一个耳光,全赖于死亡诗社的社长一人骑在所有反对者的头上。 西域则生活着各类形形**的种族,组成大小不一的部落,散漫、任性、内斗颇凶,可偏偏在外敌面前能一致对外,像吃相难看的豺狼一般在胆敢伸手的任何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东都是皇帝制度,可九五至尊最多只能攥住玉玺的一半,更多地是氏族、门阀相互勾连、盘根错节。 而南州,是真正意义上的君主制度,强者为尊,皇帝是血缘之间强弱博弈的结果,是证明天赋在新时代的伟大胜利,权与力形成了完美的统一和融合。一直以来南州内血缘内天赋力量最为强大的十脉家族,都保持着相当程度的默契,血统决定天赋,天赋拥有力量,不是皇帝可以凌驾所有人之上,而是凌驾所有人之上的才可以成为皇帝,几百年来皇位就在这十脉家族中最强的人手里辗转传递。 直到一百年前,君天下横空出世,被誉为五百年内人类历史天空上光芒最盛的星辰。 君天下出生于古代神祇日益凋零的年代,人们在茫然和纷乱中重新圈定世界,他一生都在各处游历,只出手过三次。 第一次是和死亡诗社的社长联手,在利益已经分割完毕的版图里从各方势力手中都狠狠抢下了一块蛋糕,构建了现在的北城。 第二次是把南州的皇位从十脉家族手里抢下来,他**出三名学生,就是“天下之猎”的三甲,当今南州的皇帝就是他收的第二个学生,已经坐稳了两届,却被他评价为“守成有余,成事不足。” 第三次,他更是瞄准了人类之外的未知和洪荒,一人在半年之间把人类的版图拓展了五百万余平方米,据说当日,他站在鲜血浸透的大地上,看着更远处笼罩的迷雾和影影绰绰的兽影,怅然叹息,“天若亡我。” 可二十年前,君天下死了。 是他的三名学生公布了这个消息,举世皆惊,一代英杰,果然是天妒之才。 可人类最擅长的就是遗忘,英雄被遗忘、天才被遗忘,就算世界与千万年前相比多了天赋与力量的门槛,人类仍是更关心自己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毕竟生活还在继续。 罗素也是一个记忆力很不好的人,可与大多数人相反的是,他记不住的是自己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做着一个梦,梦里有大火,他站在燃烧的府邸中,雕梁、画栋噼啪地砸下来,有无数的人重重地砸门,他听见沉默地、凝重的呼吸声,有人在跟他诉说着什么,他心痛如死,每一次梦境都从这里惊醒过来。 可今天的梦不太一样。 罗素白天的时候喝了点酒,躺下后很快沉沉睡去,梦如期而至。 青色的飞鸟从天空的边界飞起,层层叠叠,几乎遮蔽了太阳的光辉,他站在窗边,胸口上有巨大的空洞,青色的血液不住地流淌下来,能感觉到生命在血管里流走的失措,地上残枝败叶中,躺着三个人,男人、少年和少女,也都是遍体鳞伤,看起来是一场惨烈的胜利,可他心理丝毫没有喜悦或是如释重负。 一层一层绝望的浪潮扑过来,心口又是一阵剧痛的袭来,他痛苦地弯下腰,“原来都是野火啊……” “呼……” 罗素大汗淋漓地醒过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狠狠地纠着他的心脏,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努力平复心头的恐慌。 然后他看到床边,坐着一个白色的少女。 第一章交易 屋内死寂。 在起初稍微惊讶了一下之后,罗素一直牢牢地盯着眼前的少女,带着事不关己的好奇和兴趣。 那是顽童看着放大镜下的蚂蚁的神情。 少女始终低着头,白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脸,丝毫没有被呼吸扰动的发丝,一根也没有。 “你可以叫我乌姆尔。”沙哑低沉的音色。 对于这种不请自来的家伙,都是有所图的,只要耐心足够好,至少能占个后发制人。罗素的笑容一点一点的展开,刻意的精准。 “我来和你谈一笔交易,关于十五年来你一直做的那个梦。” 笑容没有消失,但罗素清楚地感觉到了面部表情的僵硬和停顿,作为一个丢掉了过去的人,他始终坚信纠缠不休的梦境里面有关于他过去的线索,是他的底线和秘密。 “哦?你先说说看看。” “十五年前的一天,你用你所有的一切交换到了命运的垂青,也包括你的记忆,我可以告诉你当时的经历和选择,我要交换的是要你去一个地方。” “我相信我自己的选择,选择失忆,也选择成为现在的我,所以我没有必要知道。”在关键时刻更需要仔细分辨每一丝话语中的脉络,无论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愿意坐下跟你闲聊的,回到罗素擅长的谈判桌上,就有可操作的余地。 乌姆尔抬起头。 一片空无。 在本应该是脸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白色的头发软软地飘着,似乎有画笔在一点点描摹着五官,有形貌短暂地出现,有飞快地崩塌,像是又换上另一位画师重新动笔,一张张模糊的脸交替出现,像是失控的木偶戏。 在一张脸应该是嘴的位置,有隐约的笑容浮现出来,却因为变换地太快而显得细节失真,嘴唇的碎片和乌姆尔背后的景象微妙地重叠在一起,“人类还真是有趣,我看过自私自利的人,也看过博爱众生的人,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对十五年来遇到过的所有人全部都一视同仁的人,甚至包括你自己。” 乌姆尔像是看到了新奇的剧目,难得地耐心解释起来,“你看到的这部分内容,是可以根据面对对象在所有时间上和空间上的信息素进行及时反馈的,标准是根据对象价值序列的排序,会呈现出对应的人物形象。” 罗素沉默了半秒钟,很快拿出面对信徒的招牌笑容,“神说普渡众生,作为神的信徒自然是一视同仁,即使是自己也不会例外。”此刻要不是额头有冷汗渗出,分明是虔诚的主的羔羊在阐明心迹。 “那你信仰哪位神?” “当然是密契之主。”罗素一脸坚定。 百年之前,各种神祇名目繁盛,屡有神迹降临,人类在世界上凭借神祇的威能建立了城市、王国、联盟,驱赶走凶兽和异类,开疆拓土,信仰以真实可依的形态广泛传播。 可百年之内,不知为何,神迹渐稀,神祇对于人类的回应开始置若罔闻,一个一个的神坛布满蛛网和灰尘,一座一座的神殿被推平建起新的民居和官邸,人类开始寻找新的武器在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里重整旗鼓。天赋和血统开始大行其道,人类掌握了新的攻伐世界的权柄。 但信仰的痕迹,或者说是习惯的烙印总是让人盲从,在神祇不再理会人类这一事实已成公认的今天,仍有残存的信奉某一神祇的教团在力量和舆论的夹缝中苟延残喘,凭借昔日的光辉来缅怀、或是紧攥着狐假虎威的权力不放。 密契教团就是这些下水道老鼠里中等个头的一只,信奉的是密契之主,掌管隐秘、契约和灵欲,主张摆脱眼耳鼻舌身意六感束缚,摆脱理智的约束,使自身不受现象界的干扰,从而返回自我,在灵魂的静观中达到真理、智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曲解为各种不堪入目的含义,非常适合在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那些蛀虫和淤泥,事实上他们也就是这么做的,这也是他们能在南州三郡之地没有衰败的主要原因。 至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罗素早就玩得熟练,什么记忆、什么过去、他都不在乎。 乌姆尔又笑了起来,整张脸像碎裂的瓷器,碎片在空中扭动、拼凑,却无法定型,“密契之主只是一个可怜的爬虫,真正的神祇从不会摆弄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她突然欺身过来,手轻轻地在罗素额头一拍。 罗素只感觉有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涌进来,当下他心里只有一个感受。怎么突然就掀桌了啊! 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世界以最光怪陆离的面貌呈现在他眼前,下坠、再下坠,他感觉被失重感狠狠地抓住,一个又一个世界以倒退的形式抽离,似乎永无尽头。 扑通。 他似乎跌入了温暖的泉水中,浓郁的绿色的液体包围了他,像是回到母体的感觉,思绪不自觉地散开,身体逐渐放松。在罗素缓缓闭上眼睛之前,他听到乌姆尔清晰且沙哑的声音,““春神”的种子我借给你当定金,你要在一周之内去一趟君祠,之后我会告诉你的过去。” 罗素失去了知觉。 ********** 把镜头从罗素所在的房间拉远,是一座装饰相对奢华的民宅,罗素所在是后院,前厅里正是莺歌燕舞的露天派对,真是好不快活,好不风流。 这就是南州夏之郡的一角。 镜头再拉远。在隔了两道街的位置,有两名骑士看向民宅的方向,一个是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一个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看装束都是表面银光流淌的板甲,背甲、胸甲、手甲都一应俱全,背后披着纯黑色的斗篷,上面绣着纯金色的眼睛。 居然是南州皇帝直属的金瞳铁卫! 他们是皇帝的眼睛,扫视着域内所有的一切,甚至有直达天听的重要权力。 只听年轻人说道,“大人,我们今天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中年人缓缓开口,“这片区域有些不寻常的动静,似乎有神力的波动。” 年轻人一脸不忿,“这块是密契教团的地盘,他们就爱搞些乱七八糟的肮脏玩意儿,动也动不了,踢也踢不动,不需要大人您特意……” “仔细看”,中年男人眼睛里有金色的纹路爬上来,“这可不是一个二流教团能做出来的。” 年轻人也运起“金瞳”,向同样的方向看去,在城市的上空,一只巨大的青色的翅膀从云端垂下来,似乎是漫无目的地轻轻地浮动,有青绿色的光点随着翅膀的挥动散落下来,有清脆的啼叫从遥远的天空传过来。 “那是……”年轻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春神”! 第二章神棍 起床,洗漱,诵读一遍《密契主义》的手抄本,据说是神迹引领信徒的重要证明。 穿上纯白色的开襟夹衣,象征神圣的唯一性和灵魂的纯洁性,外面罩上纯黑色的斗篷,象征神性不可被世人直视的隐秘。 然后随便从哪个信徒的家里走出来,接受注目,点头,微笑,一定要步行至教团据点,无论行程多远。 上午要接受大祭司的布道,下午要负责为可以前往据点的高阶信徒解惑,所谓高阶信徒也被称为“肥羊”,盖文把下午的传教称作现杀现吃的“全羊宴”。 这就是罗素的一天。 可今天不太一样,眼睛睁开的时候像是砂纸从眼球上刮过去,粗粝的摩擦感本该触动眼球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泪水起到相应的润滑作用,可是没有,只有触觉,毫无痛感。罗素想要开口唤人进来,声音在喉咙口转了个圈就草草地被咽了下去,咽喉处有一块拦路的巨石。罗素撑起床板坐起来,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在吱嘎作响,像是一个赶工出厂的廉价机器。 手上戴着的智能手表不断闪着红光,发出滋滋的警报声。罗素看着表盘上滚动的数据流,真是糟糕的身体。各项生理指标都全面下降,只有一颗清濛濛的光点在脑中载沉载浮,青色的光点不紧不慢的晃来晃去,悠哉游哉,不时洒落下几缕青色的辉芒。 罗素感觉自己似乎是一个羸弱的孕妇在努力生养一个肥硕的婴儿。 这就是乌姆尔所说的“春神”的种子么,最好这个定金可以值回出差的差旅费,君祠这个热门景点可是票价不费的。 随着光点洒下的越来越多,罗素觉得身体像一个慢慢吸水的海绵,不断地汲取着“春神”的养分。 三年前,北城死亡诗社宣称“春神”觉醒暴走,“天灾”斩杀其于当场。学界目前关于能力的主流学说有两点,一是能力镌刻在基因片段里,部分依靠血脉传承,部分依靠随机觉醒;二是越强大的能力出现的概率越低、个体的数量越少,像“春神”只是存在于理论中的能力,百年来就现世了这一次。而现在,罗素看着光点慢慢地幻化出飘渺的翅膀,在他脑中轻轻扇动,有和煦的风穿透他的五脏六腑,在他看不到的基因链上,无数的隐形片段开花结果,链条的结构愈发紧实精炼,甚至浮现出新生的基因链。 近乎神迹。 有点有趣了,看来君祠这一趟要好好体会下了。 罗素握了握拳头,体会到皮肤下暗流涌动的力量,露出了在无人处才会有的不标准的笑容,轻佻,肆意。 罗素推开门,径直向屋外走去,路过前院的时候,目不斜视地走过一地狼藉,没想到还是有不长眼的货色主动迎了上来。 一个浑身酒气,衣衫大敞露出肥硕的胸腹的壮汉,自然地招呼起来,“嗨,神父,都休息一晚上了,今天白天你可不能荒废了。” 罗素一边心里骂着这头脑子长在屁股上的蠢猪,一边恭谨带着丝自矜地双手交叉抱于胸部,微微欠身,说着狗屁不通的废话,“至高的幸福是建立在幻想上的幸福,因为他的代价最低,凯恩子爵。” 凯恩也醉醺醺地回了一个密契教团的教礼,“昨晚我可是幻想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没睡着,今天我可得好好幸福一把。”说罢嘿嘿地笑了起来。 罗素皱眉,脚步不停,“子爵昨晚没尽兴?” “昨晚?我呸!有夜巡的士兵过来说什么有状况,要挨家挨户的搜查,我堂堂一个子爵的宅子是他们几个泥腿子能进的么,不过玩是玩不成了。”凯恩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不过据说,昨晚有金瞳铁卫在这附近出现了。” 罗素脚步一缓,“看来子爵大人对于南州的大事小情果然是洞若观火。” “哈哈哈,”凯恩果然像个傻子一样笑了起来,“你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开始胡乱吹起牛皮,最后恨不得连帝师都是他拜把子的兄弟。 罗素见再问不出什么,便快步向外走去。 ********** 教团的据点建设在一座私人的古堡里,听说也是虔诚信徒的热心捐赠,罗素看八成是又一个肥羊被宰得片甲不留。 他赶到的时候,大祭司的布道已经开始了,他悄悄地溜进去,看到坐在后排的盖文冲他打手势,他赶紧矮身跑过去坐在盖文身边,面不改色,马上是一副今天大祭司真是讲到我心坎里的表情。 盖文冲他竖起中指。 前面一排一排都坐着披着黑色的斗篷的教众,大祭司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密契经验有四大特性,即不可言说、知悟性、顷现性、被动性,密契经验一直是人类生命当中相当根本、重要而深刻的一种经验。密契主义不仅曾对人类的思想、文化,发生过相当深远的影响,而且,历史中许多伟大的宗教及哲学的产生,也和密契经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透过密契之主的神性,可以让信奉他的人与全世界连接,体悟宇宙、生命的究竟实相,使生命获得自在解脱并充满意义和价值……愿隐秘塑造你我,愿契约连接你我。” 布道结束,信徒纷纷离场,像一大群饱餐过后的秃鹫,罗素不自觉地联想到那些食腐的生物。 面前一道影子遮过来,罗素低头,行礼,致意,“大祭司大人,您今天的布道让我对于密契又有了新的理解。” 大祭司是个长相普通、面色和蔼的中年男人,可罗素知道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混蛋,手下明里暗里的人命可不是个小数目。 大祭司回礼,“我只是适逢其会的凡人,都是密契之主的神恩始终不曾断绝。” “哪里,大祭司大人您太谦虚了,密契之主的光辉永固,可也是有赖于您,我们教团才能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是啊,阴谋者的传声筒,**者的保护伞,虚伪者的应声虫,都是在大祭司的引领下,密契教团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可正是像你这种新鲜血液,才能让密契之主的光辉源源不绝地流淌,所谓流水不腐,不外如是。” 罗素脸上露出精准的微笑,不多不少,半晌没有说话。然后一大一小两个神棍哈哈大笑了起来。 盖文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第三章夏夜(一) “这老狐狸还以为说几句话就能把你吓跑啊?”盖文用牙撬开酒瓶的盖子,灌下一大口冒着芬芳泡沫的黑啤。 古堡之前属于一个家事没落的败家子,在百年内古堡不同的拥有者都对内部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改造,暗室、密道、隐藏活板门多不胜数,就连那个败家子转让的时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盖文和罗素选房间的时候连夜考察了许久,最后义正言辞的选定了古堡二楼靠近楼梯的位置,美名其曰要让其他的兄弟姐妹们拥有更温暖舒适的祈祷环境,实则是他们在屋内发现了隐藏的酒窖,里面是几代主人的窖藏好酒,不乏一些罕见的珍品,可能只有捐赠古堡的肥羊一无所知。 罗素拿着瓶叫不上名的红酒,漫不经心地晃着,抿了一小口,“这老家伙发现明面上奈何不了我之后,暗中给我下了好几次绊子,今天这种敲打也不是第一回了。” “可这回我觉得你是真的想走了。” 罗素又抿了一口,没有否认。 “罗素,说老实话,我知道你看不惯教团里这些脏乱差的玩意,我也看不惯,可像我们这种没血统没天赋的人,能在这种教团里混口饭吃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盖文打了个响亮的酒咯,满脸通红,“那老狐狸现在已经觉得你对他有威胁了,可他还能活几年,我们还年轻,只要沉得住气,教团就是我们的!我们可以让它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是么!” 罗素看着盖文越说越兴奋,唾沫横飞,音调逐渐高起来,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地上散落的酒瓶,开口道,“五年前,在我第一次在教团公开布道的时候,有教众起哄喊着让我这个魔鬼之子滚下去,不要玷污密契之主的光辉。三年前,我在一个信众家中留宿,第二天就有当地的**官员在闹市中当众抓捕我,指责我举行淫祀,为祸地方。一年前,有人在我屋内放了迷神香,在古堡顶楼的露台上放了返魂引,在我神志不清上了露台后,有人推我下去。” 盖文把酒瓶往地上重重一砸,“都是那个老混蛋,这你更是千万不能走,咱们兄弟俩稳住,把他熬死,这教团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罗素抬起头,笑着看向盖文,“我不走,你怎么出头啊。” 盖文神色一凛,正色道“罗素你怎么能这么想!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 “是啊,我一直都很清楚”,罗素附耳过来,语气平静,“你是风之郡郡守的儿子,因为十五年前风之郡的惨案,你的父亲被认定玩忽职守终身流放在南州之外,你不甘心就此沉沦,于是你借助之前你父亲关系网留下的信息和影响力,明确了当今皇帝想要整治教团的态度,你便做了一个孤儿的身份混入了密契教团。” 盖文的脸色惨白,反手想要扭住罗素的肩膀,不知何故罗素的力气突然大得惊人,一只手把他狠狠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罗素就像在和信徒阐释教义一样有耐心,语调轻柔,“你加入教团从来不是想要窃取一点机密做一个双面间谍,你的野心更大,你想要把整个建团攥在手里献给皇帝,用来交换你的荣耀和地位。而我挡了你的路了是么。” 盖文使劲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罗素的控制,他整个人却有股劲头涌上来,直视着罗素,“你不是讨厌这个教团么!我可以做到你想做没敢做的事情!我可以铲除它!我们可以共同分享权力!” 罗素突然放开盖文,向后退去,坐回椅子上,“我不做一件事不代表我就真的讨厌一件事。但是盖文,现在我有点讨厌你了。”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盖文看向罗素,眼睛里恐慌混合着愤怒。 房门被一把推开,大祭司站在门口,身后一列黑压压的教众鱼贯而入,把盖文扭送到大祭司的身前。 大祭司像一个宽厚的长辈面对不小心犯错的孩子,慈爱地看着盖文,“愿隐秘塑造你,也愿你在妙音馆内可以时时想起密契之主的教诲。” 妙音馆是密契教团在夏之郡的重要产业,养着很多年轻的男孩、女孩,以某种交易的形式来维系和一些官员政要之间的关系,而对于那些被判定为亵渎了密契之主的人来说,它是真正的地狱,会把一个人变成彻头彻尾的欲望的奴隶。 盖文目光有一瞬间的呆滞,“祭司大人,我只是一时被罗素蛊惑,是他!是他构陷我的!祭司大人!祭司大人……罗素!我们是兄弟不是么!罗素,这回你一定得帮我……罗素你个混蛋!你一直想把祭司大人挫骨扬灰!你想让教团不复存在……” 盖文被教众拖下去了,声音渐渐远去。罗素和大祭司都没看他,互相对视着,短暂登上舞台的小丑不值得观众地注目,编剧和导演真正关心的是舞台上新的对立关系。 大祭司率先开口,“真的不考虑留下来么。” 罗素笑道,“不用再试探我了祭司大人,如今内部的眼线已经找到了,您最大的威胁也即将离开,对于您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答应我的条件还请您务必做到。” 大祭司点头,双手于胸前交叉行礼,“但你要记得期限,孩子,契约必会连接你我,密契之主始终注视着你。” 罗素最后一次回礼。 前尘已逝,新路伊始。 ********** 罗素坐上了前往花之郡的列车,带着大祭司为他准备的财物和身份证明,窗户上映着种种浮光掠影,夏风温柔,有甜腻的花香。 当年他第一次来到夏之郡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夏夜,那年他十岁,仿佛神授一般找到了密契教团的据点古堡,衣衫破烂,目光清澈,大祭司教他人心鬼蜮、教他你争我夺,教他如何趟过幽暗泥泞的沼泽,盖文也曾经和他有过纵情欢歌的单纯时光。这个城市里街巷纵横阡陌,即使最熟悉的人也有迷路的时候,这是一座地下远比地上广袤得多的城市,暗巷与陋室、道路曲折盘旋如迷宫,地上的人们可以笑谈风流,指点江山,一身荣华骄傲地行走于世,地下更多的是委曲求全、口蜜腹剑、刀戟相向。 罗素在教团里呆了十年,见过太多的不得已和不甘愿,人事变换如潮水,今天他选择心甘情愿。 君祠在花之郡,顾名思义是皇帝为君天下设立的祠堂,虽然只是衣冠冢,却在**意志的干涉下成了唯一官方的祭奠的途径,毕竟皇帝是君天下的学生,就算公开评价不高,可谁又能说出什么么。现在君祠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景点,虽然不知道乌姆尔让他去那要干什么,但总归可以是件有趣的事情了。 罗素推开车窗,这里约有半年都是夏天,曾经柔暖的轻风被高速的车身打磨得刚硬、冷厉,刮在脸上会有些疼。还有一句话,他没有对盖文说,他早就觉醒了天赋。 第四章重逢 自从君祠设在花之郡之后,来往花之郡的公共交通都要经历严格的多重排查,在一个小时内,罗素已经是第三次站起来接受列车上巡警的盘问和搜身。 总算安稳地坐下来,罗素如释重负地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眼前飞快滑过地暗色的线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感觉自己被包裹在厚重的茧里面,细密的白色四线连接在他身,有丝丝缕缕的能量沿着丝线的脉络灌输进来,他低头打量着自己。 凌乱残缺的青色羽毛覆盖了全身,手已经变成了筋肉分明的爪子,胸口几乎被对穿,大量的白色丝线都涌进这里。 这是……什么?我是谁? 疑问在心头一长串地滋长出来,在心里像长了刺的一样翻滚不休。 胸口上的伤口像是被麻痹了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可身上无数细小的伤口都在提醒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多么惨痛的战斗。 可是,我到底……是谁? 我是“春神”。鸟身人面,足下踏两龙,主宰草木生发和万物生长,是春天的神明。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站在里太阳最近的地方,光和热,温暖和刺痛,风云和雷霆,这是神明的威能和权柄,是众生依赖的光辉和荣耀。我看着治下匍匐的信众,目光扫过,万物低伏,像风吹过连绵不绝的金色的麦浪,连绵向世界尽头。凡人是薪柴,也是火烛,可以映照自身,也可以生发大火,而凡此种种,皆由我辈操弄。 “您好,先生,您没事吧。先生?先生?” 一阵摇晃,他勉力睁开眼睛,眼皮厚重地像灌铅,撑着座位上的把手站起来。我……我不是“春神”!我是罗素! 女声还在继续,“先生,真是谢天谢地,刚才您靠在窗户上不停地抽搐,始终闭着眼睛,表情十分痛苦,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罗素脑中青色的光点已经近乎消失不见,剩下一点絮状的轮廓,要隔上许久,才会扭扭捏捏的洒下青色的光辉。 罗素晃过神来,抬起头,“谢谢您,女士。” 对面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应该是不足二十的年纪,天蓝色的蛋糕裙和宽沿的遮阳帽,金色的卷发和湖蓝色的眼睛,像是一位来度假的贵族小姐,可现在这位正惊喜地望着他。 “神父大人……” 罗素忍不住叹了口气,“莉莎小姐,真是好久不见了。” 莉莎把帽子摘下来,拢了拢头发,十分自然地在罗素身边坐了下来,“上次因为父亲的缘故走得匆忙,之后也再没有机会去夏之郡,一直没有好好地感谢您。” “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一次俗套至极的英雄救美,教堂的神父拯救了迷途的羔羊,神的光辉洒在少女金色的发梢。当然并不是这样的,美则美矣,而英雄不过是少女怀春的幻觉。 “神父大人,对您可能是这样,但对我却远不止于此。之后父亲就严禁我再踏足夏之郡,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所有人都像神父大人您这么善良就好。” 被这样真诚的眼睛望着,罗素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叫我罗素就好。” “您……这不是要前往花之郡传教么。”莉莎的语气带着丝游移的惊愕。 看来这个女孩只是因为被家族过分得保护而变得天真,而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毕竟维伦特家族的嫡系怎么可能不够聪明,这个家族就是以钻营和谋划出身的商业家族啊。 罗素微笑起来,“我离开教团了。” 莉莎把帽子捂在胸口,“那方便问一下您,这是要去干什么么”,莉莎低着头不敢看罗素的眼睛,摆弄着裙边的荷叶边,“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次我和家人一起想前往君祠祭拜和参观,所以要是您没有要紧事的,不妨与我们……” “莉莎。”一个酥软的声音从二人的斜后方传来。 女孩匆忙地站起来,转过身恭谨地鞠躬,“观月老师好。” 罗素也起身,对面是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衣襟素白,宽袖鹅黄,姿态安静柔美,令人惊艳,她也回礼,然后牵过莉莎的手来。 莉莎介绍道,“这是我的家庭教师,观月雪老师,这是我曾经在夏之郡遇到的罗素先生。” 观月雪行礼,仪态万方,莉莎和她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孩子,“罗君,幸会。” 罗素习惯性地双手交叉抱胸,没有说话,笑着微微欠身。 “罗君,我们就先回去了,今日匆匆一晤,来日定当言之尽兴。”观月雪领着莉莎转身离去,女孩偷偷回头冲他摆摆手。 罗素一直看着她们关门离去,一直维持地笑容才渐渐消失,后背衣衫微湿。 这个女人,有点意思。 从莉莎跟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就有股力量一直在试图窥探他的内心,直到见到观月雪,罗素才明确力量的性质和来源,那个女人眼中有惑人的漩涡在激荡奔涌,似欲择人而嗜的蛇,可能是“春神”的种子已经快被他吃掉的缘故,始终未能让这个女人的力量探入他内心分毫。 说不好是占有欲还是保护欲,不过被这样的女人教导着,相比能成长地快一些吧。 只是……刚才的梦,果然是有些让人在意。 自从乌姆尔来访之后,他再没做过关于大火的梦,每一次他睡着,都会梦到“春神”拥有者的经历,少年、男人、争执、厮杀、白色的花朵和青色的羽翼遮天蔽日,每一个人的脸他几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足够他拼凑出种子里携带着的某种真相。 直到今天的梦,甚至直接疑似是“春神”的过往! 罗素从来都不是个踩着别人脚印出发的追随者,他只是有些懒,可他足够聪明,也足够胆大妄为。 乌姆尔给他的,只是让他供养和浇灌的种子,最后收割的人是谁就说不准了,至少乌姆尔看上去绝不可能和死亡诗社是一路的,那么北城那帮人宣告的“春神”的死讯就值得深究了。 而罗素要做的,不是等待可能被别人轻易摘走的那颗成熟的果实,他要把“春神”的种子一口吃掉。 至少从今天做的梦来看,离吃干抹净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第五章织梦 罗素晃了晃脑袋,里面像是有一团泾渭分明的浆糊,或者是被岩浆流淌包裹的城市,结构复杂精巧,却雾里看花般朦胧。 这并非“春神”的影响,而单纯是罗素天赋的缘故,自四岁他能记事起,现实和幻境就在他脑中相互交织,勾连出镜花水月的景象。 编织幻境,窥探人心,干涉万物。 是为“织梦”。 精巧有余,威力不足,这是罗素自己的评价。 作为精神能力者,罗素始终受困于自己被梦魇折磨的羸弱体质,只能编织些结构好看的花架子,一遇到当面锣对面鼓的情形,就避之唯恐不及。 今天遇到的观月雪就看起来是个强横的精神能力者,那种可以独当一面的压迫力似乎现在还沉沉地压在罗素心头。 而且,真是一个迷人的女性啊,像是从仕女画中走来,一颦一笑都无比清晰,离他也越来越近。 不对! 罗素心里一震,脑海中观月雪的形象挥之不去,一身和服的女子袅袅向他走来。 这是被烙印了! 精神能力者之间的争斗往往非常凶险,经常不自觉就踏中了陷阱,像是烙印就是很常见的手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思之如狂,可能是单相思的恶果,更可能的是被强大的精神能力者所影响,烙印只是一个简单的敲门砖,可一旦深深地在对方精神里生根发芽,后面就有无数暗藏的手段得以借此展开。 罗素没想到,仅仅一个照面就被种下了烙印,而且是素未相识的陌生人。他在教团混迹这么多年,也从来不是什么信男善女,心慈手软有些过分,以牙还牙才是本分。 一念起,一念灭,观月雪的形象肥皂泡一样噗的破灭掉。 可这还不够,已经几乎吞掉“春神”的罗素,身体素质得到极大地强化,很多原来无法施展的手段,现在都可以尝试一二。 烙印虽然被消除了,但总会有干涉的痕迹留下来,而这通道从来不是单向的。 罗素把精神的触角探出,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震动,溯回着联通到那个女人的路径。同时,幻梦像一阵轻盈的雾气一样飘出、散开。 整个车厢内的人都陷入一瞬间的恍惚,短暂、快速,如同春梦了无痕。 梦境的信息量和人的大脑活动频率是正相关的,而罗素可以通过这种颗粒状的扩散式的精神能量刺激大脑,产生和引导他想要的梦境,而且在梦中,没有外部时间计量的拖累,短时间内大脑产生的信息量是极大的,这也是短短几分钟的梦却能包含很长的时间跨度的原因。 罗素的意志以路径内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为跳板,每从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离开,就携带着一定程度的梦境中产生的信息,像是一个不断丰富自己的行囊的背包客,只不过这个背包里装的可不是一般的旅行纪念品了,而是一个计时器滴滴作响的定时**。 形形**的梦境飞快地划过,跨过那些情感丰沛、光怪陆离的人生片段,隔着几个人的梦境,罗素已经可以看到观月雪的身影了。 这个时候更要小心谨慎,像罗素现在做的跳板式的袭击,附带的精神力量是十分微弱的,威力更多的来源于梦境数量的整合,这也使得对方难以根据攻击的来源进行反扑,可弱点就是一旦被观月雪这种强攻击性的精神能力发现端倪,那就只能落得重伤而逃的下场。 罗素屏息闭目,颗粒状的精神能量缓缓收回,指向,瞄准,预备,发射! 包含着近百人精神冗余的信息素**轰然炸开! ********** 彼时,列车后段,贵宾休息室内,观月雪和莉莎面对面坐在单独的隔间内。 柔软的羊毛地毯,摇晃的水晶吊灯,室内有弥漫的幽香。 “莉莎,你刚才去前面的车厢干什么去了?”观月雪低头翻着本书,语气清淡。 “观月老师,我只是去随便散散心。” “你的天赋很独特也很脆弱,维伦特侯爵请我帮你慢慢锤炼、开发,而不是灵机一动之下就拿积攒下来的运气去赌一个破落教团的神父。”观月雪的话听不出丝毫起伏,可尖酸刻薄之处让莉莎涨红了脸,可没有反驳。 维伦特家族以商起家,以谋行事,公开的招牌一直是财大气粗的资本家和出手阔绰的投资人,可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平平无奇的血脉,没有携带任何天赋的显性基因,在力量角逐的场域根本没有话语权,就算资助了无数的超能力者,可所谓的关系网在没有天赋的事实面前,也只是一吹就破的蜘蛛网,所谓的用资本撬动力量,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直到莉莎的出生,可塑性极大地天赋,拥有无数路径的可能,这也让家族重新燃起更进一步的野望,合适的培养,理想的婚配,对维伦特侯爵来说,这不仅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更是一个家族绵延兴旺的契机。 突然,空气中似乎有一声刺耳的撕拉声,莉莎感觉到整个房间似乎在剧烈的晃动,惊呼道,“观月老师,这是……” 话没说完,莉莎就怔住了,观月雪的手痉挛似的攥着正读着的那一页,随后那一页书慢慢的风化、粉碎。有实质性的精神冲击从观月雪身上扩散出来,根本不是房间在晃动,而是莉莎受到冲击的影响,她自己的精神世界在晃动。 而且,观月老师的样子,似乎是在……痛苦? “真是狼狈啊……”低低的叹息或是**从观月雪的唇角逸出,震荡偃旗息鼓。 观月雪拄着头,用手指轻轻按摩着太阳穴,良久才缓缓开口道,“刚才来袭的人非常谨慎,根本无法追溯来源。看力量的性质,是偏精细型的精神能力者,攻击方式是把各种不同的精神特质巧妙地杂糅在一起,形成短暂的动态平衡,一旦平衡无法保持,就会爆炸。” “当然,这次袭击看起来是针对我的。”观月雪冲莉莎笑了笑。 “观月老师……” “这就是超能力者的世界啊,属于那些有天赋也有能力的人,同时也是错综复杂的角斗场,就像我们这次出行,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我根本无法分辨是谁做出了这次袭击,这就是你以后要迈入的世界啊莉莎,作为你父亲聘请的家庭教师,我会告诉你不要浪费自己宝贵的天赋在一些无聊的事情上。” “可作为一个老师,我会想问问你,准备好了么?” 第六章夏夜(二) 罗素没有听到莉莎的回答。 此时罗素的精神仍稳稳地伫立在贵宾休息室一个中年男子的脑中,堂而皇之地丝毫不像一名偷渡客。梦醒之后仍会有残留的梦境,可以让罗素的意识在其中短暂地寄居,虽然现在还做不到对被寄居者的干涉,但当作一个挡风遮雨的观察室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女人的分析还真是到位,明明是暴力型的精神能力者,却能马上分辨出攻击作用的方式和手段。 隔间内对他的剖析还在继续。 “就着这次袭击,我来给你上一课。 你的这种天赋属于被动型中很稀有的一种,也有主动运用的方式,可更依赖于你想要实现某种愿望的迫切程度,从这种意义上来讲,精神能力者对你的威胁会更大,操纵神智、修改记忆、精神震荡,都可以让你在战场上没有主动权,而纯粹的等待被动天赋生效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和随机性。 像刚才的攻击如果可以直接作用在你身上的话,就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攻击者会失手或者你不自觉地避开。这种攻击方式,就不妨叫它“跃迁炸-弹”吧,通过在不同的人的精神世界以跃迁式的信息链条收集、整合各种人脑中的信息,再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来,形成对目标精神的干涉和影响,性状和炸-弹近似……” 啧,真是鞭辟入里,而且名字起的还真是不错。 “可是缺点就在于,过于依赖于这种跃迁的链条式的信息传递,会导致它的准备时间过长,**的威力和收集的信息量成正比,而这些都需要时间,在真正精神能力者的战斗中根本无法直接使用,只能用作偷袭、暗杀的手段。 同时也是由于准备的信息链条过长,一旦途经的精神世界已经有其他精神能力者干涉,就会马上被察觉,并且在**还未成形之际就遭到反击。 所以说这次也确实是我的疏忽。面对可能存在的对你的威胁,你要更珍视你的天赋带给你的预感和启示……” 果然最后的落脚点还是不要随便浪费自己的天赋,说得倒是实打实没错,可在背后听别人批评自己的感觉,真的是很微妙,看来“跃迁**”还有不少改进的空间啊。 随着中年男子最后一丝残留梦境的消散,其脑中罗素的意识像是频闪的老旧电视机,身影模糊闪烁了几下,随即熄灭了。 另一边,罗素端坐着,复盘总结着刚才的始末。 单较“跃迁炸-弹”的性能来说,确实像观月那女人所说的,优势和缺点都一目了然。可自家人知自家事,物质影响意志,肉体强度决定了精神的强度和宽度的上限,罗素能清晰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进,身体的机能逐步向着更完善的趋势进化。 只要“春神”尚在,“跃迁炸-弹”的路径长度和累积速度都会相应优化。 时间是罗素最好的朋友。 ********** 观月雪讲完之后,莉莎一直没有说话,她甚至出奇地没有礼貌地没有看着老师,而是一直望着窗外。 室内的窗户是一扇好窗户,青碧色的理石包口,金丝缠绕的把手,剔透的玻璃一尘不染。 室外的风景是一派好风景,列车已经驶离夏之郡,进入花之郡的境内,温腻的风和繁盛的花相互依偎,混淆成快速流动的一片色彩。 莉莎仿佛在玻璃窗里看到了第一次去夏之郡的自己,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前往家族在异地的别墅度假,熟悉的社交圈,熟悉的仆人,可每一处风景她都觉得新鲜。 一点少女想要冒险的小心思,加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运气,她躲开了身边一定不会让她走远的那些人,一个人踏入了夏之郡热闹的街市,像踏入了她从未拥有过的花园,人事物都缤纷,夜风柔软,吹起她扬起的裙和鬓角的发。 曲径通幽,她在从未见过的景致里越陷越深,好像是运气用光了,她撞见歹人,被抢劫、被绑架、被关进一间古堡的暗室,等待高昂的赎金。 然后有人推开门。 黑袍,白衫。头发乌黑,脸色苍白,眼里有种厌世的轻狂和颓废的火焰。 她看着他惊讶又无奈地笑了笑,给她松了绑,听她结结巴巴地讲自己的遭遇,领她穿越曲折的古堡回廊,送回家族所属的别墅。 他转身就走时,莉莎突然灵光乍现般拽住他的袖子,没有家教,缺乏礼仪,却十分坚决,可她懊恼自己只会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感谢。 他说自己叫罗素,是个神父,无意拯救一个傻白甜的无知少女,只是恰好要在那个房间休息,然后离开。 一个短暂、肤浅的故事在第一章就结束了。 莉莎回去,没有告诉任何人,家里人只当她贪玩走失,礼仪课和说教又重了些,家族的关爱,家族的荣耀,家族的未来。只是无人处,她会在心底一遍遍咀嚼这个夏夜匆忙发生的故事,时日久了,甚至能尝出些许的甜味来。直到一日,她读到一句话,少女情怀总是诗,便红了脸。 那夜夏风温柔,显得人也温柔,记忆的美化更是何其温柔。 今天,她凭着模糊的预感找到了那节车厢,终于见到了罗素,同样惊讶又无奈的笑,她知道原来诗的一字一句都只是诗人的无病呻-吟罢了。 再后来,袭击骤至,莉莎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超能力者的世界,天赋、命运、恶意、凶险第二次和她离得这么近,可不会每一次都能迎来神父的救赎不是么,因为这一次她知道攻击来自哪里。 她突然无比厌恶自己的天赋,那些不经意的幸运在真正磅礴的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父亲对她病态的期待,家人对她炽热的桎梏,仆人对她私下的议论,作为维伦特家族的嫡系,莉莎如何能不聪明,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运气不差的女孩,她都知道,可她总是有礼貌地、浅浅地笑着,仿佛这还是一个少女幸福的花园。 可从今往后,不会再一样了,莉莎看着窗上映出的安静的影子,心里溢满酸涩的湖水,夏天要结束了吧。 少女的鲜花开在昨日的夏夜,也在今日的夏夜枯萎。 第七章天下 上午十点四十五,抵达花之郡。 罗素顺着人群走下车,并未再看到观月雪和莉莎二人的身影。 人流滔滔,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渐渐地,河道变宽,河岸扩展,河水流得平稳了,大多向着君祠的方向涌去。 在主要干线前往君祠的路上,是严禁非人行和利用速度型天赋通过的,所有人必须步行以示尊重,二十四小时都有花之郡地方**的警备配合金瞳铁卫巡视监察,每隔上十米也设有摄像监视器冷冷地扫视着下面的一切。 罗素有些不适应这种严苛的监视感,像是有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戳着你的脊梁骨叫嚣着让你安分一点。在密契教团的时候,从来只有他端起架子指摘别人的份,更何况夏之郡从来没有这样严密的政-府势力在明面上如此昭彰。 罗素索性又拿出一派神棍的架势来,标准化微笑,模式化步伐,除了没放肆到行教礼,简直像闲庭信步在古堡的走廊,果然这样就舒服多了。 大道笔直向前,石砖严丝合缝地铺就在一起,沿路是连绵的低矮建筑物,似乎是个人住宅,墙面都是灰色的质地,屋檐微微翘起,饰有细致的纹路和小巧的脊兽,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只觉得灵动异常。 有招展的花枝从家家户户的院内探出来,千朵万朵压枝低,团锦簇郁,异彩纷呈。罗素暼到有一户院内是大团的白色的花朵,枝蔓重重叠叠,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 君祠建立在建筑群稀疏处的一块空地上,面积看起来倒是不大,但气魄宏伟、严整开朗,仿古制、循旧礼,和南州常见的贵族陵墓风格迥异,别有韵味,据说是南州皇帝按照君天下生前的喜好所造。整个殿宇形体壮观,雄伟古朴,色调简洁明快,屋顶舒展平远,门窗朴实无华。周围景色也好,弱柳扶风依傍,浅溪潺潺环绕,只是门口那些森严的警备和繁琐的检查实在是大煞风景。 罗素刹那间有些恍惚,眼前仿佛生出异象,有星眉剑目的人越殿而出,袍袖飘然欲仙,朗声吟诵起狂气纵横的诗句。“我歌起兮落风雷,我言罢矣百木催。我观山前有白鹿,洞下飞瀑如柱,横剑断水三千里,不教仙人颂平生……” 连罗素这个外行都听得出是平仄不通、韵脚差劲的歪诗,可偏偏那人念起来壮阔如山海,有气吞万里的胸怀。 这是有人在这个祠堂留下的烙印么。 罗素忍不住把精神探向那片殿宇,想了解得更清楚一些,“啪”地一下,触电一样,精神触须整个弹了回来,而且那种灼烧的痛感真实不虚。 这应该是某种精神类的防御。真是大意了,沿路安防措施怎么周全,怎么可能在精神超能力者突然放行啊,难道自己也有那种小年轻闯荡世界的新鲜感么。 罗素自嘲地一笑,用起自己熟练的手段,精神能量散成颗粒状扩散开来,如果在精神的维度看上去,君祠门口前的区域像是突然笼上一层薄薄的雾,若即若离,随着门口这几百号人的精神烈度来回飘荡。 如果把这些人的精神世界看成不同河流汇入的一片海洋,那么罗素的精神就像是海上飘浮的晨雾,每一个人的精神都根据自身强度和浓度的不同闪着若明若暗的光,相互影响,彼此连缀,现实世界之间的微小互动都会在精神海洋里产生相应的反应,蝴蝶风暴般席卷整个海洋,浪起浪涌,躁动不息。 一片光芒流动的海洋。真是壮观。 罗素忍不住叹了口气,果然乌姆尔那家伙的交换条件没那么简单。 有十余个光点的亮度极高,几乎像是穿破浓雾的灯塔,明晃晃地照射过来,罗素的精神感知不得不避开相应的区域,那些耀眼的光点不断影响和辐射着周围,带动整个精神海洋以自身为中心流动,形成海洋里或大或小的一个个漩涡,搅动着,撕扯着。 这是很多精神能力者惯常使用的套路了,战斗的胜负只在瞬间,真正煎熬的是战前拉锯般漫长的准备,第一步就是争夺资粮,也就是那些精神力相对没那么充沛的普通人,他们的精神世界进则是攻击的垫脚石,退则是逃生的***,再不济也可作为观虎斗的避风港。 虽然南州还没有根据能力和天赋作为严苛的阶级划分,但暗里资源的倾斜和规则的妥协是大家公认的事实,连皇帝都是选出来最能打的那个不是么。大家都知道,普通人和超能力者就是天然划分出来的不同阶层,而在很多时候,前者只是后者的牺牲品,而已。 罗素保持着精神感知的高度敏感性,随时做好充分发动“织梦”让各位来宾睡个好觉的准备,同时慢悠悠地跟着队伍前进,不断扫视着可能发现的有用的信息。 前面那个戴帽子的金发小男孩看起来亮度很高,虽然漫不经心地吃着手里的冰淇淋,不过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亢奋。观月雪也来了,精神忽明忽灭,像是一场风暴前的风雨欲来,不知道是因为危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莉莎似乎没有跟过来。 还有门口那个镇定地环顾全场的金瞳铁卫,亮度怕是全场所有人中最高的一个,耀眼而灼热,罗素的感知几乎在接触到他的瞬间就退了回来,那种感觉和刚刚触碰到君祠的感觉有些相像,那人看不出具体的官衔,但从周围警员对他毕恭毕敬地态度来看,级别恐怕不低。 罗素看到在门口的侧后方,有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篆体的两行字。 其人炯炯,灿若星辰。 这并非哪个宫廷史官的溢美之词,而是史学大家司马氏对君天下的评价。 十九年前的“天下之猎”,君天下的三名学生琅琊、泰极、班雄取得三甲,琅琊自称心有大千世界,不愿牵绊于俗物,于是泰极登帝位,奉君天下为帝师,据说班雄与泰极即为亲厚,被任命为金瞳铁卫之首,同时兼有御史之责,所行所为,如皇帝本人亲临。 而其时,君天下早已闲云野鹤不知所踪,“天下之猎”也未出席,所谓的帝师、祠堂倒像是皇帝牵强附会倒贴的把戏。 君天下是如何身故的并未被宣诸于世,按理说即便天赋和寿命无关的能力者自然寿命也可达到百岁以上,而君天下去世时的年纪只有104岁,除了公示的死讯和这个孤零零的祠堂之外,再没有任何昭示他死亡的痕迹。不说南州皇帝尚在位,单说始终屹立不倒的北城,就没有人可以真正忘却这个值得被铭记的名字。 君天下。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那是因为君天下未曾君临天下。 第八章破浪 南州,天之郡,皇宫。 一个鬓发已星星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在皇宫内的大道上,粗眉下的眼神像是坚硬的铁石,轮廓硬朗,表情严肃,像是从默片时代走出来的孤胆侠盗,边角有些破旧的披风在身后飘荡。 有人想要尽责的上前制止来人的僭越,被旁边的侍从赶忙劝下,一同恭谨的鞠躬行礼,待来人走远后,才敢低声说道,“你看他腰间的令牌,那是班雄大人啊。虽然样子变了很多,但气势是绝不会错的。” 黑曜石为底,金玉勾画出金色的眼睛,狭长而威严地扫视着王者治下的疆土,那是金瞳铁卫统领的令牌。 还是有人拦了出来,“班雄大人。” 班雄步伐不停,理都没理拦在前面这个面白如纸的年轻男子,径直撞了过去,年轻人只得匆忙避开,小跑着跟在班雄后面,“班雄大人,皇帝陛下正在休息,您也风餐露宿这么些年了,要不要先好好休息整顿一下,下午我和皇帝陛下确认时间和您见面……” 男子见班雄还是置若罔闻,加上这一路奔跑地喘息有些急促,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病态的嫣红,“班雄大人,今天皇帝陛下正在准备“司命”的仪式!谁也不见!” 班雄停步,转过脸来正眼看着年轻男子,“布莱斯卿,记得我上一次见你,你还只是一个哭着找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子。” 被称作布莱斯的男人毫无风度地拄着膝盖喘了几口气,才一丝不苟地行礼,“班雄大人,如今我也只是找皇帝要糖吃而已。” “你要吃糖可以,让皇帝服毒难道也可以么?” 诛心之语森然,道路两旁路过的侍从听了齐刷刷地跪成两排。 布莱斯却轻声笑起来,“皇帝陛下的话就是最高的律令,就算皇帝陛下要打开地狱的大门,把魔鬼的军队带到阳光下来,我也会在前方为他探路。” 班雄一怔,心里涌出一阵寒气,多年没来皇宫,曾经亲密的同门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又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巨大的动力爆发出来,班雄闪电一样直驱向前,隔了有几秒,才有轰鸣声落后于沿路的烟尘传了过来。 布莱斯看着班雄踩过的地面,号称承载力和坚硬度绝佳的晶石地面都被踩出了丝丝缕缕的裂纹,叹息出声,“真是个强大的男人啊,可惜了。这一路上见过班雄的侍从就都处理了吧。” 布莱斯在地面的影子动了动,竟然直立站了起来,然后飞快地消失不见。 夏末秋初,风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吹过皇宫内纵横阡陌的道路,像吹过麦浪的收割的镰刀,有粘稠的液体在道路上蔓延开来。 ********** 精神海洋波澜汹涌,罗素的意识也随着跌宕起伏。 这是罗素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精神能力者聚在一个场合里,他十分有耐心地一个个观察着、比较着,根据其他人侵占精神世界的方式不断修正着自己的判断和认识。 突然在海洋里他看到了一块岛屿,在光秃秃的岛上,突兀地竖起一根旗杆,上面有面看不清具体内容的白色旗帜。 像是无中生有地出现在,牢牢地和海平面粘连在一起,丝毫不受海浪翻涌的影响。 要知道精神海洋只是一个比喻,在这里每个人的意识以拟态的形式存在,像光点和雾气,都是个人精神特征的体现,而岛屿这种拟真度极高的实体按理说是不可能存在在这里的! 那些光点似乎也注意到了,不知为何齐齐地一顿,整个海洋一时间风平浪静,下一个瞬间就以更加爆裂的方式掀起巨浪,一波又一波向那座岛涌去。 这是……联手么。罗素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细致地分割出一小片意识,像一架纸飞机一样,在狂风骤雨中,慢悠悠地向那座岛飘去。 待到离得近了,罗素惊讶地发现,这座岛屿的细节刻画得纤毫毕现,石块的构造和阴影如此清晰,甚至还能看到有细小的虫蚁在石堆的缝隙里爬进爬出,有海水侵蚀的层叠的痕迹,同时也能看到一些斑驳的壳状的碎屑,像是冲积岛和珊瑚岛的特征在这里被杂糅在一起。 这是怎样鬼斧神工的手笔啊。 罗素原本因为身体和梦魇的缘故,在天赋的微观操作上下了不少的功夫,再经过和观月雪的一番交手,也自负在这方面也有些门道,可与他自己的精神雾化对比起来,眼前的岛屿对他而言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外面的朋友,看了这么久,不妨进来歇歇脚吧。”有声音凝成一线飘过来。 罗素的意识盘旋着,缓缓从岛屿上空降落下来,下方是两个男人和,一把剑。 其中一人西装笔挺地斜靠在旗杆上,背头梳得油亮,金丝边框的眼镜,单眼皮的眼睛微微眯在一起,上下打量着罗素这一片轻薄如纸的意识,“倒是挺小心的哈。” 一个很容易让人讨厌的衣冠禽兽。 另一人盘腿坐在地上,身着简单的休闲装,学生样的寸头短发,黑框眼镜,眼睛闭着,眼球却在轻微地转动着,一只手笔画着什么,看得久了,似乎有些似有似无的章法出来,可仔细看去似乎又无迹可寻。 一个自诩为天才的努力好学生。 而他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剑。 之所以要单独把这把剑提出来,实在是因为它的画风太不一样了,如果说岛屿的刻画是3D立体,这把剑顶多只能算是2D,只有一个剪裁出的平面,轮廓都能看到不断离散出来的马赛克碎屑,可就是这样一把画风贫穷且简陋的剑却散发出迫人的锋锐,粗糙的质感和凌厉的气息矛盾共存,仿佛可以斩尽世间一切不平事! “你搭建的都只是简单的精神结构,虽然比起外面那些只知道狂轰滥炸的好了一些,但也只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距,精巧了些,却不够复杂,而且体量都太小了。”坐在地上的男人开口,依旧闭着眼睛,拄着剑缓缓站了起来。 罗素没说话,纸飞机静静地悬浮着,像一颗冷静的旁观的眼睛。 岛屿外四面巨浪排空,汹涌而至,咸湿的腥气先冲过来,然后是水沫和蒸汽,暗沉的浪缀着光斑,横冲直撞过来。 那男人招招手,地面轻轻震颤,有层叠的阴影升起来,那是大坝,不对!是战略要塞!高度有20米的金属墙壁把岛屿四面环绕得水泄不通,还配有16架高架炮台,森冷的炮管闪着刺目的寒光! 浪花在铁壁面前被拦腰斩断,倒翻起白色的浪花和剧烈的风,把本来垂下来的旗帜吹得肆意招展。 白色的底面上,一只金黄色的狮子冲着敌人大声咆哮! 第九章乘风 皇宫内殿,隐秘而幽暗,层层的帷幕无风自舞,像囚室内四处冲撞的白鸟,扑向中央跪坐的女孩。 女孩看起来是七八岁的年纪,柔软的白色头发披下来,像绵延的波浪,垂到地面上散开来,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酒杯,不受力般像地面倾斜着,有猩红色的液体不断地流出来,在大殿内有生命般四处流淌、蔓延,又深深地渗入到地面的沟壑中去。 细看去,地上纵横扭曲的痕迹,分明是南州的版图,看面积,那些粘稠的液体已经浸染了四分之一的版图。 角落里突然亮起一盏灯,照亮一张年轻且轻佻的笑脸,这是个身着锦绣的男子,一身着装甚至可以称得上过分的华丽繁复,流苏围巾、镶金嵌玉的项链,花纹图样复杂的拖地披风,里面还露出招摇的宝石吊坠。 “陛下,您今天也差不多了吧。” 良久,有疲惫的声音从女孩口中溢出,“还没到时候。” 这个看起来年纪如此之小的女孩,竟然就是两次“天下之猎”的第二名和第一名,统治南州十九年的名为泰极的皇帝! “陛下,就算天资高绝如您,支撑了这么些日子,也该缓一缓了,毕竟欲速则不达。”男子正色道。 “贝利尔,何必作此姿态,不要说一些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了。” 男子轻声笑了起来,“果然还是陛下了解我,只不过陛下天人之资就荒废在这些事情上,有些可惜罢了,毕竟这世界少了陛下您,该是何等的无趣啊。” “我又何尝不想像老师那样凌空于九天之上乘风而行,可奈何我只有守成的办法,没有勇气和决心,更没有与之匹配的天赋和势力。” “在我看来,人类最杰出的能力从来不是勇气,而是愚蠢。愚蠢让人类只局限在自己小小的一片天地里,目光短浅,固步自封,把这块小天地打造得固若金汤,最后只是成为关押人类自己的笼子罢了。” “愚蠢不也是勇气的一种么,人类的赞歌不正是属于勇气的赞歌么。” 灯熄灭了,大殿恢复了幽暗,可并不平静,有急促的巨响隐隐地传来,像是天空中雷鸣连续地轰然作响。 贝利尔的声音轻的像一阵耳语,亲昵而细碎,却清晰可闻,“那么陛下,希望您的勇气能让您勇敢地面对一切。附赠您两个消息,一个不重要的是,你的那个傻瓜亲信又开始随便杀人了,另一个更不重要的是,您马上就能见到您亲爱的、许久未见的师弟了,而且他还给您带来了一个稍微重要点的坏消息呢。” 金杯微微颤抖,泰极抬手把头发捋到耳后,露出一张无比苍白的脸。 ********** 君祠门口,精神海洋。 铜墙铁壁把所有精神层面的纷扰和袭杀屏蔽在外,好学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向罗素,目光里有直接的邀请。 纸飞机缓慢崩散成碎屑,可这些碎屑并未随风而逝,而像是被一支画笔蘸取的颜料,在半空中缓缓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白衫黑袍,黑发垂肩,而其下应该是脸的位置一片空无,而且那并非是精神构建气力不足导致的空缺,仔细看去能看到有模糊的面容飞快地变换,五官轮替、色相生灭,而最后定格在两张面容,交替地出现。 那是面前两个男子的脸。 本来慵懒地斜靠在旗杆上的男人缓缓挺直了身子,双手抱在胸口,和边上的男人交换了下眼色,朗声开口道,“阁下这一手化形果然非同凡响,不知可否赐教所为何来?” “就是来看场热闹罢了。”罗素开口,眼睛却一直看着刚刚构建起如此庞大精细结构的男人。 “是我错估了你的真实实力”,那男人走过来,细细地打量着,“看来你走的并非是贴近真实架构的路数,以幻成真,由真入幻也不失为一条康庄大道。是我失礼了,还没有自我介绍”,男人扶了扶眼镜,“我是会计,身边这位是律师。我们来自 ——死亡诗社。” 身后大旗猎猎招展,旗杆迎风竖得笔直。 ********** 罗素勾勒自身在精神世界形象的时候,习惯性地沿用了在教团的装束,而脸部则模仿了乌姆尔的形象,虽然做不到她那样对信息的穷尽和筛选,以及更可怕的对人心的通透解读,但至少也可以对有限范围内的信息进行随机排布,起码能掩人耳目,用处不大,唬人倒是一把好手。 居然是死亡诗社,看来北城也要在这里插一脚,而且会计这人他有所耳闻,近两年来风头很盛,“沙盒”的用途和属性也被人扒了个一干二净,可问题就在于依然对其毫无办法,阴谋鬼蜮他未必擅长,可推演算计他从来不输分毫,而且从今天这手精神构建瞬间成形的技巧,恐怕大部分的物理能力者面对面搏杀都不是一合之敌,难怪这样的风云人物从未传出被刺杀的消息,看来也并不是死亡诗社保护得多么周密严谨。 而他身边的那把剑恐怕就是“判官”了,无人知晓他是男是女,能力为何,只知道他向来和会计形影不离,能力横跨精神和物理两种性质,据说死亡诗社内部有人对其评价是直追“天灾”。 再加上一个北城老牌智将的“律师”,这阵仗,啧啧。 “你们叫我神父就好。” “哈,混江湖的都得用外号是吧。”律师挑了挑眉。 会计没搭理律师,看着罗素开口道,“君祠刚设立的时候我们这边来人勘察过,烙印的精神烈度和辐射范围和今天的情况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而且即使南州方面似乎之前也没有预料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只有常规性质的战斗单位部署,再加上其他被吸引过来的精神能力者,在南州官方采取有效措施之前,我们浑水摸鱼突入君祠的可能性很高,保守估计有78%。” “自顾自就把死亡诗社和我这个闲散人事划入同一阵营了啊。”罗素嘴上戏谑着,脸上却笑得道貌岸然,而且用的是会计的脸,看着那张向来死板的脸像个神棍一样笑得这么阳光,律师在旁边感觉身上一阵恶寒。 独行的狮子还是群猎的豺狼,对于罗素而言答案很明确,外面那些庸才只是垫脚石和铺路砖,强者的邀约危险却迷人,你不知道下一刻狮子会不会把你当成猎物撕开喉管、饱饮鲜血,可这样危险的约定才更让人想要一探究竟啊。 风猛烈地吹动起来,无数的精神颗粒彼此碰撞、摩擦、运动,在微不可查的层面上撬动起干涉现实的力量,这风不仅在精神的海洋里掀起层层波浪,也同时回响在现实世界当中! 君祠门口的金瞳铁卫目光一寒,眼睛里逐渐亮起明亮的金黄色的火焰,有不知情的普通群众不小心眼神对上,不禁流出被刺痛的眼泪来。 人群中的观月雪捏紧了衣襟,这股涌动的精神力量有似曾相识的味道,同样都是以较少的初始力量引动连锁反应般的结果,和“跃迁炸-弹”的袭击者如出一辙。 精神海洋的岛屿上,风吹起黑色的长袍,衣衫翻飞像是浓稠的噩梦,神父微笑着向二人伸出手,背景是咆哮的海洋和诡谲的浪涛,“先生们,准备好起飞了么?” 第十章交织 大风呜呼平地而起,有浑浊的泡沫在风里来去飘荡,像不知来去和去处的灵魂,随风而起,也随风而逝。 巨大的风压让会计和律师身上的衣服都牢牢地贴在身上,律师低头狼狈地整理了下胸前口袋里的方巾,不知做了什么,他身边的空间突然陷入了停滞,风消、云散,像是在风眼中一般安稳。 会计反而往罗素的方向踏了一步,眼里有庞大的信息流飞快地划过,“凭借极微处的精神颗粒的摩擦,就可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产生这样巨大的效应,而且可以不与其他精神能力者在同一层面上竞争,反而可以绕过去先行一步,无论是思路还是方法都十分惊艳。” 律师开口道,“神父这么做没问题,你也确定要一起么?” 会计扭头,笑着看着律师,“这不是还有你么。”随即上前与罗素并肩,目光像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罗素心里不禁一紧,赶忙抬眼向律师看去。 律师摆摆手,“我还有事情要做,就不过去了,祝二位一路顺风。” 罗素点点头,风卷着二人拔地而起,直冲天际,向着虚实不可测的精神世界边界进发,把那些搅动海浪的精神光点都远远甩在身后。 律师抬头看了会,低头叹口气,“年轻人去耍威风了,我这还得踏踏实实干活不是。”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只英雄牌的钢笔,拿笔尖在空气中像模像样地蘸了蘸,居然还真的有墨色的钢笔水滴了下来,渗入地面的土壤里。律师拿着钢笔凌空勾写,有黑色的笔迹流淌出来,又极快地在空中以复杂的形态向远处点射而去,一笔有一笔,如果在天上看去的话,以律师为中心,隐约可见一张巨大的黑色蛛网。 天上,有虚幻的云朵和虚幻的太阳,真实世界里的楼阁人烟若隐若现,像是在凡人的梦里观察世界的侧面,又或是在窥探某个存在梦境的瞬间,罗素和会计二人的身影越发渺小,有几个瞬间甚至微微闪烁了起来。会计低头看去,“判官在门口接应我们一起突入君祠,律师坐镇后方帮我们牵制其他人。” 罗素微微点头,始终看向前方,意识不断探查把握着虚幻和真实相交的一线。在会计看不到的地方,罗素背后隐隐张开巨大的青色羽翼,飘飘摇摇,姿态舒展,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 观月雪静静地站在君祠门口的队伍里,门口的检查细致得几乎停滞了,几名警备员拿着探测器反复扫描着刚好被卡在那的一名带着渔夫帽学生模样的男生,边上那名金瞳铁卫表情深沉得能滴出墨汁来,眼神越发锐利和严肃。 那名金瞳铁卫观月雪认识,相关的资料维伦特侯爵早就为她准备好了。 诺伯,生性桀骜,好大喜功,能力等级三级,金瞳铁卫副统领,在班雄不在之时负责全权统理金瞳铁卫的全部事宜,之所以能把持着皇廷内最高级别的力量,完全不是因为与皇帝的亲厚,而是因为他是十脉家族之一的斯宾塞家族的嫡系次子。 观月雪暗自盘算,今天这样复杂的情况,在场居然没有皇帝的亲信,看来随着近年来皇帝的深入简出和十年之期的临近,十脉家族已经蠢蠢欲动打算重新分割南州的权力格局了,特别是君天下的离世,恐怕更是给了这些权力的巨兽一颗定心丸啊。 而且诺顿脸上的表情她也很熟悉,那是骄傲或者说是自负被挫伤的表情,这点似乎可以利用起来。 观月雪轻轻捻起鬓角边垂下来的一缕碎发,低下头看着风里轻轻晃动的鹅黄色的宽袖,而周身的气机却有规律的一起一伏,带着蛰伏的气势。 风里能尝出清新的甜味和金属的腥味,轻灵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过,观月雪舔了舔嘴唇,这风的味道……不对! 观月雪抬头,娴静的脸上露出难得惊讶,几乎不分先后的诺伯也同时抬头,狂怒地瞪着君祠上空那一片空茫的天空。 在虚无的半空中,有细微的碎玻璃状的纹路缓缓蔓延开来,伴有低沉的声响,像是有重物不断撞击在这方空间,又像是斯文的魔鬼在叩响人间的大门。 人群躁动起来,甚至有胆小的惊叫出声,恐惧、慌乱、不安杂糅在一起,边上负责安防的警备员率先站出来,走到人群前面,“大家有序后退,不用着急,有金瞳铁卫的大人在此,一定可以保护各位的安全!” 撞击声止住了,然后有碎裂的声音缓缓响起,然后是一声清脆的爆响!两个人影从空中突然现身,向君祠的屋顶直坠了过去! “大胆狂徒!”诺伯一声暴喝,冲君祠的方向疾跑过去,眼里金黄色的火焰实质般蓬地窜起来,目光牢牢锁定在那突入的两人身上,有一缕一缕的金色火苗从二人身上窜出来,却出乎意料的都不是致命的部位。旁边本来检查的警备员也掏出枪来,瞄准袭击者准备举枪射击,这样的手段自然不是寻常人等能应付的,可至少能拖延些时间就好。 子弹带着摩擦空气的微弱火星弹出枪管,然后被一只手挡住了。 在零点几秒的时间里,那名警备员亲眼看到子弹在那只手上弹了起来,失去了所有爆裂的动能和速度,像顽童手里的弹珠,轻轻地掉落在地上。 “这……你是……”然后后脑一痛,眼前黑了下去。 刚才安抚人群的警备员从同僚身后站起来,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部细节,只有浓重的阴影勾勒出的清秀轮廓。 那两人重重摔在君祠偏殿的屋顶上,然后“砰”地一声,屋顶炸开,两人跌了下去。 “是判官!” 观月雪本来在一旁看戏,可死亡诗社居然连判官都出动了,那恐怕突入君祠那二人必有一人是会计!她心念一动,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拥挤地向后逃窜,而这些混乱的情绪,就是她最好的养料,“桃夭”发动,矛头直指会计! 无数的情绪浊流汇聚起来,纵横蜿蜒地向会计二人冲去! 人群中的金发小男孩也吃完了最后一颗冰淇淋球,把蛋卷扔在地上,用脚踩碎,目光闪了闪,然后就和前方十米开外本来在接受安检的男生互换了位置,把那些警备员甩在后面,直追诺伯而去! 刹那间,仿佛有巫师在轻声呢喃,有黑色的索套在空中一闪即逝,金发的小男孩转瞬又回到人群之中,一屁股摔在地上碎裂的蛋卷上,“桃夭”一个扭身,向观月雪直冲过来,本来用枪口指着判官的警备员,所有的配枪竟在同一时刻齐齐炸膛! “诡辩”! 因果颠倒,刹那如手掌翻覆! 判官起身,看到会计已经进了君祠,不慌不忙地向已经停步的诺伯走过去,双手自然下垂。 诺伯转身看着迎面而来的判官,金黄色的火焰里有蓬勃的怒火熊熊燃烧,“判官!今天你们死亡诗社已经越线了!要知道你现在冒犯的是君祠!是南州皇庭的威严!” “不论其他,只论你做过错事,我就当与你一战。” 判官抬起头,帽檐下是一张清丽且肃杀的脸。 第十一章判官 在通往君祠的主干线边的一户民居里,一个纨绔子弟样貌的年轻人正在院内一圈圈地走来走去,不时看一眼紧闭的屋门,眼里满是焦急和期待。 房门被轻轻推开,纨绔一个箭步冲过去,“律师大人,你……” 话音止住了,律师推开门一半后就靠在门框上,背头已经散下来几缕头发垂在面前,衣着还干净整洁,但口袋里露出来得一角方巾已然鲜红。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律师先拿出方巾捂住嘴咳嗽了几声,随后缓缓开口道,“会计和一名自称神父的人联手已经进入了君祠,判官和金瞳铁卫副统领诺伯正在对峙,你们分部现在马上撤出天之郡,去和南州与西域接壤的几处郡内的分部汇合待命。” 那张方巾已经彻底被鲜血浸满润湿,或深或浅,不见雪白的质地,仿佛只有梅花放肆地盛开。 “律师大人,此时焦点都在天之郡,皇庭、金瞳铁卫、十脉、甚至是东都的门阀都虎视眈眈!一旦撤出,痕迹太过明显,一定会被查出针对!” “夜枭啊,今天我们来此,就没想过还要留着这几个分部了,火中取栗自然是没有后路的,分部没了可以再建,只要人活着就什么都好说。” 夜枭一怔,随即躬身行礼,“律师大人您今天已经透支太多,短期之内恐怕已经无法再动用“诡辩”了,还请律师大人随我一同撤出。” “我就不去了,”律师把门大大拉开,露出屋内一个两米左右高度的维生舱,里面盛满绿色的液体,一个人影在里面静静地沉睡,“会计以魂体突入君祠,我还得守着他,我就留下来断后吧。” “大人!” “我自有手段,当今局势不论冒进论保命,我还从未输过谁,”律师回头看了看,眼神幽深,“何况我答应他了,会带他回去。” 夜枭深深一礼,转身而去。 庭院寂静无声,白花簌簌,血巾沉沉。 律师转身,看着维生舱后面的那一片影子开口道,“布莱斯,我已经按你的话都做了,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那片影子逐渐拉长,伸展,投射在屋内的墙壁上,俨然是一个瘦弱的男子的影子,只听到有轻笑声响起,语气清淡,像在悠闲下午茶时漫不经心地闲聊,“不愧是死亡诗社的律师,可我还想把这个分部在天之郡内彻底铲除呢,怎么你还让他们撤出了呢?” 律师冷冷开口,“不必试探,我把撤退的目的地都告诉你了,别说你不能顺藤摸瓜把那几个分部一网打尽。” “也是,用这几个分部来换你们三个的命,才算不辱没了你们的身份。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方便出面,要你来做。” 两个不动声色的男人相对而立,室内光线在维生舱上折射出万般绿色的光影,波光晃动,犹如海底晶宫。 ********** 诺伯没有想到死亡诗社的判官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女。 他看着判官摘下帽子,挽起袖口,露出白皙鲜嫩的手臂,开口道,“你不过只有二级的水准,就算你是纯粹的肉体强化,近不了我的身也是没用。” 判官继续挽自己的裤脚,一叠一叠挽上去。 “警备署已经把这里包围了,马上皇庭和金瞳铁卫也会介入进来,你逃不了了,如果你束手就擒并劝说你们的人出来,或许我们还有和诗社谈判的余地。” “我不逃。”判官起身,挺立如孤峰,鬓发飞扬有股慷慨的气魄。 诺伯自负、易怒,可多年来的家族教育让他对于女性懂得尊重,对于权谋懂得警惕。什么人会深陷重围而不逃,又不是什么贵族小姐喜欢的英雄故事。 莫非……? 风扑面,诺伯抬头,一颗白色的拳头已经在眼前不断放大,诺伯匆忙一个侧滚翻,同时掏出腰间的配枪,冲适才的方向不断扣动扳机。 诺伯在三米开外重新站定,判官并未追击,站在他刚才的位置上,缓缓张开手掌,三枚子弹掉落在地上,叮叮咚咚,珠落玉盘。 这哪里是需要贵族礼仪对待的娇柔少女,分明和诗社的“天灾”一样,是凶猛的人形兵器! 金色的火焰逐渐覆盖爬满了眼球,视界因灼热而变得模糊,此刻判官的身形在诺伯眼中无比清晰,只要“金瞳”发动,腐蚀性极强的火焰就会同步燃烧在她的身体和精神上,是无法熄灭的痛苦。 判官猛然疾跑起来,诺伯轻轻转动视线,让判官的身影始终保持在准星内,“我说过了,只要你近不了我的身,一切都是痴人说梦。”只要在加一把力,火候就够了。 少女置若罔闻,快速地绕着诺伯跑动,可星星点点的金色火焰还是从身上浮现出来,连带周身的空气都微弱地闪动着。 这一切所作所为都没有意义,情报显示,判官并非是速度型的能力者,而“金瞳”是目之所及锁定式的能力,更何况就算速度型的能力者又哪里快得过光的速度呢? 一圈又一圈,诺伯已经有些厌烦了,打算早点结束这个游戏,火焰在眼中翻滚着、雀跃着,诺伯忍不住勾起嘴角得意地笑起来,火焰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更加汹涌地喷薄而出,在空气中隐隐凝聚成一个金黄色的兽形! 少女突然止住了脚步,一个顿足向诺伯猛冲过来! 已经太迟了,诺伯不住地后退,目光始终保持锁定,磅礴的金色火焰直接撞在了少女身上! 衣服或是皮肤烧焦的噼啪声、火苗舔舐空气的嘶嘶声,以及某种撕裂的声音? 火焰向被什么劈中一般向两侧分开,露出少女冰冷似霜雪般的眼神,那不是被玩弄掌中猎物的眼神,那是角斗场里最后一个站着的战士的眼神! 少女露出的皮肤已经能看到焦黑的部分,大半的头发已经被烧掉了,剩下的卷曲在颊侧,丝毫没有美感,却带着让人不容忽视的凌厉! 前进! 少女不断前冲,并指如剑,不断划开诺伯投射过来的火焰。 原来,她不是无法避开“金瞳”,只是为了让他生出轻视之心用出威力较大的招式,借他气力不济之际一鼓作气的结束战斗! 诺顿一退再退,心里有羞恼和愤怒,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金色的火焰不顾一切地洒出来,有一些躲过了少女的斩劈,轻飘飘地落在少女身上,持续地燃烧着。 再前进! 少女身上几乎大半个身子都被金黄色的火焰缠绕,像一束奔跑的火炬,只要抵达目的地才能心甘情愿地熄灭。 诺伯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金瞳”的力量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这个仅仅二级的少女为何还能不倒! 少女的拳头向前伸得笔直,诺伯已经知道这看似柔弱的手臂里是难当的力量,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重重地喘息着,用力榨干最后一丝的金色火焰狠狠甩在少女的身上。 一点五米,一米! 终于,少女停了下来,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倒下去,另一只手仍然向着诺伯的方向伸着,像一只不曾投降的剑。 诺伯平复了一下心理的情绪,自信的笑容重新出现,只是配上苍白且布满冷汗的脸,显得不是那么有说服力,他已经准备好了胜利者的说辞来掩盖他刚才的狼狈。 他正要开口,就看到少女那只笔直前伸的拳头慢慢打开,像一朵盛开的兰花,那是……弹弹珠的手势么。 下一秒,一抹银亮从那手掌中电射出来! 那是……那是子弹! 慌乱中诺伯也没来得及分辨自己实际上射出的到底是几颗子弹,而那个少女原来一直在手里藏了一颗他射出的子弹!在此刻就是致命的杀招! 诺伯的脖子青筋暴起,用力向右偏转自己的脑袋,只是射中脸颊的话,活命还是可以的。 然后空气中突兀地出现一道黑色的墨迹,毒蛇般在诺伯的脖子上绕了几圈,把他的脑袋摆正,摆好了一个标准的赴死的姿势。 “啪”的一声,有什么溅出来,有什么倒下去。 第一颗棋子出局了。 第十二章桃夭 在刚才电光火石的一番搏杀间,南州的警备署已经组织了有效的包围圈,有次序地围绕着判官,前排蹲防,后排举枪,远程还能看到远处民宅屋顶上的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那是红外制导的幽幽光芒。 判官撑着自己的身体勉强站起来,随着使用者的倒下,那些金黄色的火焰也就变成了一吹即散的棉絮,纷纷扬扬地散落、弥散在空气中。 重伤的少女和训练有素的警备员,独行的狮子和环视的群狼,两方对峙之下,气势却不分上下。 像是有秘密发布的命令,黑漆漆的枪口缓缓下垂,包围圈缓慢地分开,露出一人左右的通道,尽头是一个和服装扮的柔美的女人,娴静淡雅,款款而来,像横在狼藉战场中的一枝寒梅。 如果罗素在这里说不定会打起新的算盘,因为此刻似乎隐隐能号令警备署的这个女人,就是观月雪。 观月雪走到倒地的诺伯身边,开口道,“判官,今天你的所作所为能代表死亡诗社的态度么?” 判官以一个古怪的姿势站着,但是所有的发力点和支撑点其实都避开了身上的关键烧伤和出血点,是能最大限度避免伤势进一步恶化的姿势,“你是代表南州皇庭在问话么?” 观月雪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君祠乃是皇帝供奉君天下大人的祠堂,今天死亡诗社先杀了金瞳铁卫的副统领,又闯进了非参观区域的君祠禁地,无论如何至少你得给南州一个交代。” 判官冷冷开口道,“诺伯没死,只是昏迷,我刻意没有瞄准要害,创口只在颅侧,抢救及时当无碍。” “哦?原来是这样么”,观月雪俯身,探了探诺伯的鼻息,两缕精神冲击游蛇般从鼻孔探入,后面警备署众人被观月雪背影挡住,只能看见这个柔美的女人不顾污物地抚慰死者,许久起身叹息道,“斯人已逝,何必再妄言。” 只有判官看到了这一切,眼神愈发地冷下来,“桃夭”的威能已经把诺伯的脑子炸成了一团浆糊。 “误入君祠不是我同事的本义,相信各位也都看到了,会计是被一人挟持着带入君祠的,这分明是在南州境内发生的对死亡诗社关键成员的恶意绑架。”律师仿佛从影子中突兀地走出来一般,突然出现在街边,引得有一小半的警备员又抬起枪口指过去。 观月雪站起身,转过来直面律师,坦然地把后背暴露在判官面前,这个刚刚亲手杀死南州高官的女人神色平静,轻轻挥手,所有枪口齐刷刷地下落。 “在下律师,对于这种恶意的行为,我方并不愿意视为南州方面的挑衅和不作为,至少我方愿意相信此刻在场的各位对我方始终抱有相当程度的善意。” 观月雪表情似笑非笑,“我作为警备署首席参谋官,仅代表南州警备署对于贵方遭遇这场意外表示歉意,但在我方视角看来,会计和另外一人共同落入君祠内殿,似乎是合作而非绑架的关系。” “绝无可能”,律师断然否认,“众所周知,会计向来和判官是合作搭档,这次我方为表重视,才委派我方三人共同参观君祠,瞻仰君天下先生的遗容,不曾想却被恶徒劫持引发这样一系列的后果,实则都是一场误会。” “误会?”观月雪低头想了下,“诺伯统领确实只是因为误会和判官起了冲突,最后却是被那恶徒击杀,那我方与贵方组成救援队入君祠内殿去救援会计的话,对那名恶徒是否也应该由我方处理就地击毙吧,这样才好有一个说法。” “这是自然”,律师满口答应,像是没有看到对面判官皱起的双眉和越来越冷的脸色,“这也是我方希望贵方予以援手的初衷。” 出于一致对外的默契和同僚的情谊,判官没有出言反驳,但她眼里的神色已经没有掩饰地透露出她的不认同。 借口、粉饰、交易。 这两个年轻男女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明确了双方的目的,达成了某种交换,要知道没有南州皇庭的命令,君祠内殿向来是任何人不能入内的,众所周知进去过的也只有君天下的三位学生而已,无数人对其内猜测纷纷,是遗泽、是宝藏、还是纵横一个时代的密辛。 但即使这回借着外交事故的名义进入内殿,也只是一场先斩后奏的把戏罢了,至于事后怎么样,回到死亡诗社后,律师当然是高枕无忧,而这个所谓的警备署首席参谋官似乎也把这次可能获得的利益看得比违拗皇庭的风险重要得多。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残酷的代价上,或者对双方而言都没那么残酷,因为毕竟牺牲的是别人的,得到的自己的,付出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微不足道的性命和未来而已。 或者对观月雪来说,牺牲掉的并不是纯粹的陌生人。 让我们把分钟倒转几个刻度,回到刚刚混乱的局面。 其时,她在人群中平复因“诡辩”所造成的伤势的时候,瞥见一抹身影,看身形、衣饰分明是莉莎心心念念的那个神父,于是便打算借莉莎不在之机,顺手处理掉,刚好还可以以人群因慌乱踩踏的事故为理由遮掩一二。 可意念刚刚触及到罗素,就仿佛掉入了无底深渊,四面都是空无,不仅丝毫没有烙印的痕迹,甚至连可以凭依的精神结构都没有。 再看去,罗素回身冲她微微一笑,笑容说不尽的清明澄澈,然后整个人如同无痕的梦境,化雾化雨般竟随风而逝,半点痕迹都没有! 这是…… 观月雪心下大骇,这是身魂转换的法门! 有某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她心里膨胀起来,细节反复点砖加瓦,详实得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份眼前的答案。 火车上不知来源的袭击、如出一辙的精神风暴、罗素身上失效的烙印、与会计一同打破现实和精神障壁的神秘人,以及眼前这一神乎其技的技术。 答案呼之欲出,却让人心底生寒。 这般人物,行事布局如天马行空,可现在看来,虽只瞥见一鳞半爪,却已然可见丝丝环扣、点滴相连,那曾经自己在他面前的机巧,真是太可笑了。 就算是这般手段神秘、来历神秘的人物,即使不为了莉莎,单就其人进入了内殿一事,就必须好好处理一番了。 观月雪也微微笑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素雅衣衫也无法遮挡的明艳光芒四射开来,如桃花朵朵艳丽娇美。 其思有邪,其乐未央,其欲可纵,其念可查。 是为“桃夭”。 第十三章交涉 虽然时间无法真正倒退,但至少在纸面的三行两行里时间并非线性,而是可以任意弯折的几何图形,那就让我们努力向后张望,移步回到那间民宅,回到光影纠缠的室内,回到昏睡的会计旁边,回到律师和布莱斯这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男人旁边。 墙上的影子悠悠开口道,“判官毕竟只是个二级,诺伯虽然只是个不学无术凭家族上位的笨蛋,但好歹也是个靠资源堆上去的三级,判官正面对上恐怕还是力有未逮。律师你总不能看着队友出事吧,我可以把你送过去,关键时刻帮判官赢得这场战斗,而我就留在这边好好帮你看着会计。” “仅仅是帮助判官赢还不够吧,至少得把对方打得不能自理才够本吧。” 布莱斯咳嗽了两下,笑起来,“要是不小心弄死了那就更好了。” 律师在诗社内部虽然不分管情报,但对于共享的那部分信息的印象还是相当深刻的,随着“天下之猎”的临近,皇庭与十脉之间的裂痕越发明显,而布莱斯作为泰极的亲信,在这么些年皇帝身居幽宫不理世事的情况下,他就是皇帝的喉舌和耳目,而今天,怕是皇庭要撕破和十脉家族之间最后的一层遮羞布了。 布莱斯像是知道律师心里在考虑着些什么,开口道,“当然,我只是不小心让诗社的律师跑掉了,让你刚好出现在战场附近,至于之后怎么样,剩下的两个人是死是活都是你说了算。” “你觉得我还有余力施展“诡辩”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影子从墙上抬下一只脚,实实在在地踩到了地面上,“就算你为了牵制局面耗尽能量也没什么,毕竟我答应你的只是不为难你们三个,可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判官去死,我也是无所谓啊。” 语气轻佻,言辞冷漠,姿态悠闲。 早在律师说出那句“不留后路”的时候,夜枭就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了,狡兔三窟、谋定后动的律师怎么可能玩这些釜底抽薪的把戏,于是夜枭继续小心地试探律师是否能离开,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随即明白了律师是被胁迫了。 于是夜枭刻意点出律师毫无反抗能力的事实,希望能让幕后之人放松警惕,给他创造逃生和反杀的机会,可布莱斯这个家伙他是根本没在乎过,就像已经握有绝对优势的棋手,只要大势已定,那些局部厮杀的输赢死活早就无关紧要了。 看来,只能等待夜枭那边有没有可能成为打破僵局的砝码吧。 ********** 君祠门口,参观的人群全部被疏散离去,越来越多的警备署部队赶了过来,在君祠外围布下警戒线,岗哨密集。 但有趣的是,金瞳铁卫副统领身死的消息似乎只是一个扔进池塘的小石子,半点水花都没溅起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声透露出去,始终没有金瞳铁卫赶过来处理。 “具体是怎么一个合作流程还请阁下示下。” “那我就不废话了。”律师在刚才的敌人面前侃侃而谈,“我认为救援队设置主要以精英为主,人数最好控制在五人以内,我方这边只有我和判官两人可以参与救援,您这边除了您之外可还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么?” “一个常规性质的六人精英警备队是必须的”,观月雪毫不相让,面对一个未知的空间,双方人数的多寡往往就决定了先手的优势,“你我作为精神能力者,总需要辅助和保护,才能更好发挥优势。” “那好”,律师短暂思考了下,“时间紧迫,我方可以让一步,但其内如果有什么发现,我方拥有优先挑选和支配的权利。” 观月雪目光微微闪动,“可以,你们先稍事休息,我去安排一下人手。”说罢,转身向警备部队走去,马上有两名警备员跑到律师和判官二人身边,名义是帮忙,实则是监视。 观月雪依然是温婉的小碎步,边上有一身警服的女子凑过来,“参谋大人您确定这么做么?” “只要维伦特家族始终站在我这一边,就没问题。而且,你发现了么,律师有些着急了。” “您的意思是……” 观月雪声音轻柔却坚定,“他讨价还价的太没有水平了,这可不是诗社智将的风采,他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他是不想让我看出破绽才故意如此为之。” “我这就安排下面去查清楚。” “而且,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律师的能力是什么,所以律师之前在干什么,怎么受的伤,和什么人见过面,都需要去查,整场战斗他的存在感太薄弱了,更不应该让一个外人去配合这么重要的战略部署,他的能力一定已经用过了……” 难道是……那些曾经阻拦过自己的黑色的痕迹,那种痕迹与其说像线条,不如说更像是笔锋流转的文字! “我大概能猜出他的能力是什么,不用浪费精力查这些了,你带五个人和我一起进去。” 另一边,律师走到判官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 判官下意识动了一下,没有躲开,律师整个身子依靠在她身上,衣服下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抓着她的那只手十分用力,关节都露出白色。 这个刚刚谈笑自若的男人,此刻像一个癫痫发作的精神疾病患者,用手指颤抖着在判官手心里一字一字地写着。 “我,被,胁,迫。 联,系,会,计。 殿,内,再,战。” 判官心里一震,又有些酸涩的情绪涌上来。 平日里叱咤风云的律师,面对所有人都是有礼貌的骄傲的,在北城里是官方暴力的执行者和掌控者,素来都是那副精英的派头。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律师的样子,明明手下折损,自己也是个逃跑的败将,偏偏姿势优雅好看,装样子装得不遗余力的,是那种学生时代大家都讨厌的装-逼犯。 可现在,这个男人脸上青筋突起,眼睛里有密密麻麻的血丝,那么用力地用透支后的最后一点力气,是在向她解释,更是在向她求救。 判官掩下眼里突然涌出的热意,迎着律师清明坚定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十四章密契 如果正在看书的你隔了三章仍然没有忘记我们的主角是谁,也不会因为看到这句话就又一次认识到自己浅薄的记忆力而往前翻页的话,那么让我们重新把目光投向跌入君祠内殿的两个狼狈的家伙,看看我们都心知肚明的主角光环是如何继续让他们化险为夷的。 罗素没有想到突破精神世界和物理世界的障壁比想象中容易得多,就像轻轻戳破一个肥皂泡,两个人轻飘飘地从通道口乘风而至,然后瞬间被物理法则打回原形,被重力加速度抓着冲眼前不断放大的瓦片堆叠的屋顶撞过去。 怀里有一样东西突然变得灼热滚烫而沉重,而身体却仿佛轻盈了很多,像是在海里憋气许久的人突然把头探到了海面上,世界新鲜而湿润,每一个器官零件都重新排布,大口呼吸着真实的空气。 有金色火焰沿着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轨迹纷至袭来,会计在旁边或拍或打,带动着他们二人在空中巧妙地避开要害部位,只有星星点点的焰芒附着在身上,灼热,刺痛。 罗素一念生起,精神的风暴从四面扑过来,裹挟着二人以更快的速度向内殿的屋顶撞过去。 一声爆响,两人重重地跌落在殿内。 罗素晃了晃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脑袋,有好一会才从地上站起来,看到会计已经在走来走去的观察室内。 这是一间十分普通的石室,与外面雕梁画栋、古朴大气的建筑全然不同,比较起来这里像是山顶洞人的栖身之所。 这又是一间十分不普通的石室,里面除了中间的一盏油灯外空无一物,而且是全密封式的,墙壁与墙壁之间完全没有任何接缝的痕迹,都是光滑的石壁,就连他们刚刚撞进来的屋顶的洞也丝毫没有存在过的痕迹。 君祠的内殿,又怎会普通? 罗素看着会计还在一毫米一毫米的查看,像是在端详一幅国手的画作,开口道,“有什么发现么?” “没有。” 罗素露出标准地微笑,看着会计的背影不说话了。 会计若有所感般接着说道,“我什么都没有发现这就是问题所在。”他细细地摩挲着墙壁,“第一,墙壁看性状这应该都是石英岩,颗粒细腻紧密,但是它的质地应该是很脆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形成这样的圆融的结构。” “第二”,会计转过身来,面色凝重,“中间那盏灯底座是青铜器,表面没有丝毫其他的物质,根本没有办法通过放射性测年法判断形成年代。 第三,并不是我们在屋顶上砸出一个洞掉了下来,而是屋顶自行裂开后闭合。” “还有第四,虽然我不清楚屋里是什么气体,但应该不是氧气。”罗素接口道。 早在跌入石室的瞬间,罗素就察觉到了不对,已经被他生吞活剥的“春神”突然活跃起来,血液以奇妙的方式沸腾起来,其内的氧气以保持在生存及格线上的速度有节奏地向各个脏器供氧,大概估算一下即使在纯粹没有氧气的环境下,凭这点也能存活至少二十分钟。 罗素呼吸之下,口鼻之间却又气流涌动的触感,而人的呼吸是最容易察觉的信息,掌握着“沙盒”的会计又怎么会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会计面带一丝苦笑,迎着罗素质疑的目光走到灯光的近处。 细节依旧如精神海洋中罗素所见的一般真实,只是不断有心碎灰尘和土屑从其身上崩散开来,又在某种奇妙的精神作用下有小半用重新回到会计身上,可依然能看到整个人的形象在一点一点地失真,仿佛那些掉落的是这个动画人物一颗一颗的像素。 “果然……”罗素又感受到了怀里那份带着温度的重量,这可真不算是个好消息啊。 石室内,一时间无人说话,明明密室逃生分秒必争的局面,罗素却出奇地没有对眼前的局面发表什么意见,会计也没吭声,开始观察眼前这盏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油灯。 凝固的房间、凝固的空气、凝固的灯火、两人相对而立,像两个凝固在时间长河的琥珀中的小小昆虫。 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几秒钟,时间在封闭的空间内毫无意义,罗素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外面用来包装的封皮因为磨损得太过厉害,破破烂烂的,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 罗素轻轻地把外皮撕下去,露出里面一本线装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灰蒙蒙的封面上印着一只黑色的闭上的眼睛的图案,微微凸起,像是随时可能会睁开投以世界冰冷的注视。 “就是这个了”,罗素抚摸着这本书的封皮,带着些许微妙的怀念,“想要直接降临在物理世界只是我一时的突发奇想,可刚一踏入现实世界,这本书以某种力量把我的身体也拽了过来,怎么说呢,准确的讲,应该是再现。在这里这本书未必还能产生相同的效果,但至少能让你的灵魂稳固些,能存在的久一点。” 会计以灵魂存世,而且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以空气中的尘埃和附着物为媒介,构建起干涉现实的依凭和渠道,可就算是“沙盒”这样在结构搭建上出神入化的能力,持续的时间也相当有限。 “这是什么?”会计问道。 “《密契之书》,来源于古语的myein,是闭上的意思,只要闭上眼睛,你就能看到整个世界。” “原来你真的是个神父,可是为什么要给我?”会计早就意识到罗素身魂转换的情况,可既然对方没有明示,他说破反而显得有所求、不地道。 罗素再次露出标准地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说要给你,只是借给你帮你稳固一下灵魂,是要还的。而且你现在掉渣掉得厉害,太脏了。” 诚然,由于附着物是尘埃的关系,会计的魂体呈现出灰色和土黄色的颜色,而且,真的是在不停地掉渣。 罗素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都是他熟悉得能背出来的教义,于是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此刻,他才真正看到了,大祭司答应交换给他一个月时间的,密契之主曾留存于世的伟大证明,和熔炉之心、时光灯塔并称的三大教团神器之一的,《密契之书》! 第十五章时光 罗素闭上眼睛后的两秒钟,会计就看到有朦胧的光亮从他手中那本书中流淌出来,不是比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水泄地,那些金色的光芒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在地面汇成小小的一滩,又有生命力般从地面一直蜿蜒攀爬到他身上。 等罗素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仿佛金箔覆盖的人形,会计整个人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竟然有些神圣庄-严。 罗素轻轻翻动《密契之书》,这本书的内容已经彻底变了样子,只能翻开前两页,上面不是方才看过的教义,而是某种奇怪的符号,明明不认识,可含义他偏偏可以理解。 一页是“转换——神赐予人类灵魂,也赐予人类灵魂的容器,却没有赐予人类拥抱灵魂的勇气,也没有赐予人类摧毁灵魂的野心。” 一页是“稳固——灵魂易腐,肉体易碎,花和花瓶都不持久,神也无法长存。” 有真实不虚的神性在其中流转,前者让罗素实现了身魂统一和转换,后者让此刻的会计得以在没有肉身的情况下能长久地存在下去。而这本书虽然看上去还有不少厚度,可目前能翻开的也就只有这两页。 “能有多久?” 会计仔细地感受了下,有些愕然地开口,“如果没有损伤的话,至少能保持一年。” “够了够了,不出二十分钟,我们还赖在这不走的话,你就要面对一个因窒息而死的尸体了。”罗素边把《密契之书》重新放回怀里,边开口说道。 “这间房间四壁像是高级的记忆合金一样可以恢复到封闭的状态,室内也只有一种填充的气体,两者结合起来看,这个房间应该是用来保存什么东西。”会计把目光投向身前的青铜灯盏。 在这样空间和时间都封闭的环境里,这点燃烧的火苗看久了甚至会恍惚,这样微薄的光亮,竟如此地持续和悠久,像是即使千万年过去,这点火也会始终亮着,点亮智人钻木的火种,点亮晨光熹微中农户的灶台,点亮实验室里的电流和火花,点亮宇宙深处寂静无声的爆炸。 沧海桑田,万古一瞬。会计一时间怔住了。 “我说会计啊”,一阵大力作用在他的肩膀上,会计惶惶抬头,罗素的脸贴得极尽,英俊的面孔已经有些发青。 “你看了这玩意得有十几分钟了,叫你几声也没答应我,成不成给我个准信啊,我还等着回去安享幸福晚年呢。” 十几分钟了?“沙盒”飞快地复盘灵魂微观层面的数据,没错,准确地说是15分36秒。 “是这灯有惑人心神的力量么?”罗素看到会计有些迷茫的神情,眯起了眼睛,警惕地站直了身体。 “不是作用在精神上的幻觉类的力量……” 而是更辽阔、更广大的那种,就像是…… ********** “时光啊。”泰极站在帷幕中央,看着透过层层纱幕漏进来的天光,眼里看不出任何神情。 班雄站在她身后,看看地上慢慢变浅的红色版图,又看看前方被光线裹着一层轮廓的娇小的女孩,身体微微颤抖。 “泰极,你……”语气虚弱得哪里有半分金瞳铁卫统领的意气。 泰极转过身,浅浅一笑,像是白色的睡莲在晨光下张开第一瓣花瓣,“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班雄,好久不见了。” 距离上一次二人共处一室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里,班雄在外摸爬滚打,一身落拓,泰极也在这幽幽深宫里有了帝王的气度和心胸。 “泰极,你又矮了。” 班雄走上前去,把长满了老茧的大手轻轻放在女孩的头顶,柔顺的白色头发像最好的绸缎,丝滑,脆弱。 泰极很自然地靠过来,闻着那些尘土的腥味和熟悉的烟草味,怀念地闭上了眼睛。 班雄的声音闷闷地在头顶上响起来,“泰极,我回来帮你,咱们不再用“司命”了好不好,今年“天下之猎”我们谁也不参加,把皇位让给那几个家族……” “不好。”泰极直起身子,睁开眼睛,像是做了一个短暂的让人怅惘的梦,语气坚定。“你说你发现师兄最后的线索是在花之郡,然后就再无消息。” “没错,今天在花之郡的地方警备署发现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名流浪汉,死因是被数人乱刀捅死,死者头上有琅琊的名章的印记,而且刚有警备员接近死者尸体就马上毙命了。”班雄声音有些沙哑。 “死法是什么?” “据在花之郡巡视的金瞳铁卫现场描述,说是像是迅速衰老导致的死亡,组织器官功能衰退,各项生理指标都显著下降。现在现场暂时被封锁了,因为今天是君祠开放参观的日子,所以没有更多的人手来处理这件事。”班雄刚说完就意识到了,有些不敢相信地低下头。 泰极脸色不变,迎着班雄的目光“按照师兄的性子,要是没有足够的利益,他怎么可能露出马脚。只是我没料到他竟然带着时光灯塔。” “你是说时光齿轮的那帮老顽固供起来的宝贝?这不可能吧。” 时光齿轮和起源熔炉长期在东都境内活动,与南州的密契教团是神在世间最后的印记,当然,这是他们宣传的口号,具体有多少是神明的遗泽,有多少是能力者在幕后的操纵就不得而知了。在这三个教团里,密契教团最是自污,起源熔炉里都是些研究学者,只有时光齿轮里都是群彻头彻尾的狂信徒,而他们坚信时光灯塔是神明指引他们的光明和方向,是人类最后的救赎。 当然,用他们的师兄琅琊的话来说,就是一群怀抱着虚无死活不肯入土的老邦菜。 “一周前,东都传来消息,时光齿轮内部处死了两名主祭,三名副主祭,随后整个教团内部都经历从上自下的严格清洗,不过对外秘而不宣,应该就是时光灯塔失窃了吧。”泰极叹了口气,“这么些年来,你最知道师兄的手段,从风之郡的事开始,有43件凶案都和他有牵扯,虽然我们还不清楚师兄做的这些事情当中有什么联系,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师兄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而且我有种预感,琅琊的拼图快拼完了。”班雄低声道。 捕猎的老手最知道野兽的习性,班雄心中萦绕着某种不详的可能性,那最后一块拼图或许就藏在君祠深处,而泰极和他其实都不知道君祠内殿到底有多大。 须弥芥子,暗藏天地。 第十六章后天 南州的警备署配置和金瞳铁卫的设置完全不同,如果说后者是同一属性的重复叠加,前者就是不同特质的充分互补。 此时,两名警备员拿着附能盾牌走在最前列,另两名紧随其后,一者拿着医药箱,一者背后背着四把长短不一的枪械。 判官和律师并肩而行,冷眼旁观,观月雪和她的两名副官在队伍的最后,意义不言自明。 君祠推开门是一条笔直的走廊,宽度约三米,两侧样式古旧的墙壁上嵌着一张张屏幕,上面循环播放着许多著名人物谈及对君天下印象的访谈,而君天下本人的影响资料则寥寥无几,多是惊鸿一瞥的侧影,立于群山之巅,或是临于天宇之上。 通道长大概五十米左右,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是一个挑高约有五十米的巨大的纵向空间。 律师心里暗自测算,外部的建筑结构最高点也只有二十米左右的高度,而且一路行来的通道是完全水平的,也不存在空间向下延伸的可能。 “各位,前面这个地方就是君祠的衣冠冢了,这里对普通民众是不开放的。”观月雪旁边的一名副官打破了一路来的沉默。 巨大的空间内只有正中央的一个石台,上面摆着个球状的盒子,通体漆黑,上面用金色的漆描绘着云钩、剑环和卷草。 随着最后一个人迈入,似乎触发了某种自动反应机制,一束光线从屋顶坠下来,穿透距离降落在石台上的盒子上面,沿着漆面的图案勾勒出流光溢彩的线条,然后向空中反射出一片半球状的光幕。 那光幕中,似乎是一个实验室,一张宽大的试验台上有数个全息模型在同时运转,数学符号和物理变量不住地修改和完善,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张平板,嘴里念叨着什么,在屏幕上不住地点着。 似乎是看到了有人在拍摄,男人先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随后对方说了些什么,男人无奈地叹口气,摘下脸上厚重的黑框眼镜,凑近摄像头。 律师等人屏息凝神。 如果不在意这他脸上有些重的黑眼圈和青色的胡渣,这是一张甚至称得上清秀的脸,细眉,凤眼,薄唇。 “喂喂,听得见吧。”男人凑得更近了些,上下打量着摄像头。 “老师,没问题的,你说就行。”有强忍笑意的画外音响起来。 “好吧,”学者模样的男人往后面站了站,估摸着自己可以完整的出现在画面中的位置,清清嗓子,“我是“后天”项目的负责人君然,我们这个项目主要是在生命科学前沿的理论基础上分析人类和神祇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人类和神祇是共生共存的关系,可各种迹象都表明神迹对于人类的回应已经基本没有了,神祇的存在不再是一个可以被证伪的事实。 同时在神迹消失后,生命科学领域的探索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超能或者说是异能突然出现,就目前我们统计到的在生物上出现的概率性而言是渐进性的,可从人类的生命谱系和进化路径来说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按照之前的进化方向完全不可能在短期内出现这样的变化。 所以这个项目试图发现这个问题的原因,名字叫“后天”,是想看看人类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男人露出一个明显是不常出现的笑容,随后那一束光芒逐渐熄灭,大厅恢复了之前的昏暗。 ““后天”项目是南州主导实施的么?”判官手在裤兜里紧紧攥着,看向观月雪问道。 观月雪沉吟了一下,“我完全没听过这个项目,而且这个视频录制的时间应该至少在五十年前,那时候南州的格局与现在差异巨大,一些重要资料和档案的知情和处置的权限也不一样。” 诚然,南州在君天下的学生执政后几经变革,但那些被十脉掌握的资源和信息被家族深深雪藏起来,被推出去处理掉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过河小卒,丝毫没有伤筋动骨。 有细微滋滋啦啦的声音响起,屋顶投射下来的光线虽然消失了,可盒子上流转的光芒还在变幻,发出轻微地杂音。 众人息声望去,盒子向空中重新投出一片光影。 还是那个实验室,拍摄的视角是俯视的,像是一个摇摇晃晃的摄像头,还是刚才那个男人,低垂着头站着,背后的实验桌断成两截颓然得倒在地上,背景是狼藉倒塌的实验器材和废墟中残留的火焰。 长达两分钟的沉默,然后视频就结束了,光影熄灭了。 这个视频的意义是什么?不是连续播放是否意味着什么特殊的触发机制?是特定的人群还是特定的时机?泰极为什么要把这个视频放在这里?所谓的“后天”项目是失败了么?这是君然改名叫君天下的契机么?律师心里疑问丛生,看了眼观月雪。 观月雪也回过神,冲他微微摇头,“我的信息和律师您完全是对称的,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别忘了我们进来的目的,这里没有发现会计二人,那他们应该是进入了内殿,大家寻找下线索吧。” 两名副官带领其他警备员四散开来寻找可能的机关或是暗道,律师按下心头的疑惑,和判官一起随着观月雪走到中央的石台。 律师回头看了眼好久没说话的判官,判官冲他幅度极小的点点头。 会计放在判官这里一块冰,是他用精神干涉现实所形成的造物,作为单向通信的凭依,可以有效避免基于电子网路的信息窃取。此刻冰块十分凝实,没有半分融化的迹象,证明会计此刻的生命应该无忧,只是那边一直没有传来消息,不知道是内殿的通讯阻隔或是其他什么原因。 可即使这般判官还是有些心神不宁,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东西。 观月雪和律师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盒子,甚至律师已经伸出爪子摸了上去,通体浑圆,没有接缝,也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材质的,没有任何反应地任凭赏玩。 判官心不在焉地跟着看着盒子,云絮状的钩子,铁剑绕成一圈成环,以及在这两种图案之间蜿蜒卷曲的野草。 突然,判官心里一惊,她想到错漏过的是什么了! 刚刚视频中的男人低头的时候地面有映照出他正脸的影子。面容的细节看不清楚,可眼神却清晰得可怕,他直直地盯着地面,而且越回想那眼神越是浮现得纤毫毕现,就像是在盯着摄像头这边的看客。 那是绝望而冰冷的眼神,就像午夜波光粼粼的暗河。 第十七章乱流 观月雪看着判官姿态猥亵的摸了半天,目光逐渐变得有些古怪,“律师您看出些什么了么?” “没有,”律师倒是很干脆,“手感不错,参谋官大人您要不要试试?” “您尽兴就好,”观月雪看着律师把判官也一把拽过来一起玩球,随即欠身一礼,向大厅边缘走去打算看看下属这边调查有没有进展。 待观月雪明显走出听觉范围,律师低声道,“我基本行动已经无碍,但战斗你是别指望我了,我顶多能做到不拖后腿,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判官道,“现在联系不上会计,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生命安全没有受到任何威胁,而且我的伤势好的差不多了,不影响战斗,刚才那个女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可怕得多。” 律师反应过来,一边继续对这个人畜无害的盒子上下其手,一边遮挡住自己的嘴型,“这女人果然是个人面兽心的货色。” “所以你之前到底是什么情况?” “"影子"找到了我,用会计的性命威胁我按他的要求行事,”律师沉吟了一下,“不过他也就让我帮忙处理掉诺伯并且想办法混进君祠,没有其他特别的要求。” 听到律师的话,判官的手僵在了盒子上。 律师赶忙道,“我已经秘密通知夜枭了,有他在你大可以放心。而且判官同学啊,摸的精髓呢,在于不断游走,绝不停留,你这样一直不动可不是个……” 话音未落,异变骤起。 以判官手掌触碰的地方为起点,整个球状的盒子沿着诡异的线条一块一块的分裂开来,有混沌的光在缝隙中隐隐闪动,像是一个破壳而出的眼睛,在好奇地看向世界第一眼。 律师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秒,分裂开来的碎片沿着某种弧形的曲线分散开来,整个空间瞬间充满了混乱的光影和声音,感官被复杂的声色充分混淆,地面像是变成了柔软且颠簸的软垫,所有人都仿佛东倒西歪地不断陷下去。 律师看到判官努力把手向自己伸过来,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惶恐和不安。 果然还是个小女生啊,这是律师能清晰思考的最后一个想法。 ********** 人类的感官是如此的脆弱而不可靠,永远在自己已知的范围内鬼打墙一样地团团转。一般人类可见光的波长在400-760nm之间,可以听见的声音频率范围在20Hz-20000Hz之间,而更多的世界对于人类是未知的,人类对于身体的开发程度虽然远远没有达到极限,但生理对于人类的限制始终存在。 进化的目的是繁衍,而人类却总想要研究世界,甚至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人以生育为代价来试图看到客观的真实世界。 当然,很遗憾,客观世界是不存在,人类看到的、感知到的永远都是主观臆测。 就像时间这种抽象的概念,年、月、分、秒,人类的历史以此维系着,文明在其上运行,可这不过就是基于人体细胞结构和体积大小的渺小的产物,是人类为了锚定自身的存在而人为创造的产物,更广阔的世界和概念我们根本无从想象和体会。 律师此刻就是这样的感受,时间、空间,这些诸如此类的计量概念此刻毫无意义,他像是在一个狭窄的彩色的管道里,压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在里面不断地被挤压着向下、或是向上穿梭着,意识也被挤牙膏一样揉来团去,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 有栀子的香气袅袅地飘过来,律师鼻子抽动了几下,一下坐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 此刻他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像是小孩子睡觉的床,他必须要四肢蜷缩着才躺得下去。 房间里很昏暗,没有亮灯,窗户上遮着纱帘,窗外有清淡的光线透进来,让律师能勉强看清房间内的一切。 木制的梁柱有些老旧,墙面应该是白色的,上面有些看不太清楚的污渍,地面上杂乱地堆放着一些书籍和模型,看起来像是个半大孩子的住所。 房间内听不到任何声音,律师小心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响地下到地面上,手脚没有任何过于紧张导致的发麻地感觉,应该是没在这张床上躺很久。 刚才应该是在君祠外殿寻找进入内殿的线索,然后判官不知道怎么触发了盒子上的机关,这里是……内殿?那中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是某种精神上的干涉还是物理空间上的真实移动? 律师心里有种莫名的直觉,无论如何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他小心地一步一步在房间内走着,环视着房间内的物品。 地面上的书籍大多是些教派推行的神话类的书籍,各种不同派系的讲述世界如何诞生和人类如何被塑造的故事,好像这些教派中人真的亲眼见过一样,而且不仅有三大教团的刊物,还有些不知名的小教团印刷的版本。 像这本,是叫《神祇遨游在……星空》?从侧面看还有些页被折了起来。 律师轻轻把这本书拿起来,抖落封面上附着着的灰尘,想翻开看看里面的内容,完全打不开,侧面能清楚看到书页间的缝隙,可是像是被不知名的力量牢牢地粘合在一起一样,怎么也翻不开一页。 律师正要把书放下,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那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而是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一步一步的吱嘎声。 律师索性把书抄在手里,背在身后,贴着墙一点一点向紧闭的房门口走去,眼睛一点不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脚步声很精确,间隔非常均匀,而且从声音的大小来判断,离这里越来越近。 律师走到房门口,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均匀下来,按照目前的音量和频率,差不多还有五秒钟对方就能到达门口的位置。 突然,脚步声消失了,律师警惕地全身绷紧,在身体透支“诡辩”难以为继的情况下,自己的肉搏能力实在是不行,只能寄希望于对方是友善的,或者最起码也是个疏于防备的蠢货。 律师眼角余光好像撇到了一个黑影动了一下,律师一点一点把脸转向窗口的方向,瞬间汗毛倒竖,一个漆黑的人形正立在窗户外面,面朝屋内,一动不动。 然后,有轻微的风在律师身上撞了一下,轻微的热量扑在律师的脖子上。 那是有人打开门之后,站在离他极近的位置上,让他感受到的人体的温度。 第十八章大梦(二) 罗素的状态不对劲。 眉头紧锁,两颊滚烫,嘴里嘟嘟囔囔着,不时还翻个身,活像个噩梦缠身的精神病患。 这些都是小问题,会计可以用神父传教太多撒谎太多容易做噩梦来解释,真正的问题是不断有精神冲击从其身上蔓延开来,强度倒是一般,可是范围倒是真的可观,起码以会计的精神探测能力还没有触摸到这种辐射的边界。 不断有模糊的片段在会计脑中闪现,一会是孩子的嬉闹,一会是游人的喧嚣,间或有浓重的阴翳。 似乎是罗素陷入了某种梦魇,并且无意识地扩大了影响范围,让涉足其中的人都被动地接受其梦境。也多亏了会计先用《密契之书》稳固了魂体,不然恐怕这两个家伙一个神智不清,一个不省人事,都得玩完。 是用了《密契之书》的后遗症么?还是能力失控了?会计把罗素放倒在地面上,让他可以靠在石壁上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此刻,会计和罗素在一个三米进深左右的石洞内,从洞口看出去,是一座俊秀玲珑的山峰,边上有晶莹的飞瀑在岩石上溅起水花,顺着往下看,云雾皑皑,隐约可见绿树葱荣,草盛花繁。 好一派小家碧玉的山水画。 在三十分钟前,会计面对着脸白得像鬼一样且差点也真的变成鬼的罗素,大概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感受。 罗素争分夺秒地思索了下,“如果你确定不是精神类能力的作用,按照你的描述我想到一种可能,就是时光灯塔。” “?”会计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时光齿轮教团的神器,我也只是听说过,样子就是个老旧的灯具的样子,具有沟通时光的伟力,据说在满足特定条件的情况下,可以在线性的时间上巡回往复,与历史或是未来中的特定对象进行交易。”罗素简明扼要地说了下自己知道的情况。 可这一切或许能说明时光齿轮和南州、和君天下有些关系,可对于他们逃出这个密闭的房间没有丝毫帮助。 会计撇了眼罗素手上戴着的智能手表,根据上面显示的生命体征数据,并按照罗素已经坚持的时间大概推算了一下,还有3分26秒,对方就会因缺氧陷入无意识的昏迷,再过4分16秒,就会因由于严重缺氧和过多的二氧化碳积蓄,短暂恢复呼吸活动,又2分12秒,呼吸停止,持续10分钟后心跳停止,死亡。 所以是忽略了什么东西么?还是有什么线索之间没有建立起联系么? 根据这里的基本情况判断这里大概率不是君祠内殿,而是不具备主动攻击特性的特殊功能性房间,存在是中转站的可能性,即通过某种操作可以抵达真正的君祠内殿,或者至少可以联通到其他致死性并不绝对的场所。 如果墙壁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话,那么唯一的破解点只能是所谓的时光灯塔。 罗素此时已经昏昏沉沉地歪倒在一旁,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在会计的脑海中一点一点亮起来。 数据交织,画面、声音、字句不断地重新排列组合,最合理的可能慢慢地浮现出来。 会计眉头微微皱起来,内殿入口如果真的藏在时光灯塔制造的某个时间的缝隙里,那这间石室恐怕原本所存放的另有其物,而君祠内殿也远比想象中要危险得多。 会计看了眼倒在一旁的罗素,已经开始没有节奏的短促呼吸,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把手探向时光灯塔的焰芯。 火光乍亮,恰如天将破晓。 ********** 罗素又做梦了。 罗素自从见了乌姆尔之后,也就在车程上短暂地睡了一会,可这回的梦冗长而沉重。 罗素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而不是像之前一样醒过来之后只有模糊的记忆,甚至在这场梦境当中,“织梦”的能力还能发挥作用。 此刻罗素缓步走在一条街道上,两侧的房屋都隐藏在树影婆娑之中,没有一幢房子里面亮着灯,罗素轻轻打了个响指,手中就出现一根滋滋作响的燃烧棒,点亮一小片朦胧的光。 黑暗中像是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有无数人在默默窥探,可罗素丝毫不感觉恐惧和害怕,继续慢悠悠地向前面走着。 这条路没有任何的分岔和路口,远远地可以看到前方华丽的灯影交织,有细细的烟火从地面窜起,然后在空中炸成大大的一捧,有小孩子的欢歌笑语顺着细腻的风传来,风里有栀子的香气。 突然,罗素注意到其中的一幢房子里似乎有晃动的人影,他甩手熄灭了燃烧棒,让自己融入这边安全、静谧的黑夜当中,轻轻地走到那栋房子的窗户外面。 是律师。 基本没有在不经自己允许的情况下,自己的梦境中会出现别人的情况,除非是失控了。 上一次罗素的能力失控还是他十岁的时候,那一次他依稀记得自己也是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上,不停地奔跑,两边的建筑物在一幢幢地燃烧、倒塌,他拼命跑向前方灯光灿烂的城市,心里怀着不知名的恐慌和绝望。 然后他见到了大祭司,他从梦里醒了过来。 可这一次,只有他自己了。 罗素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个他似曾相识的房间,这应该就是自己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吧。 他看着律师慢慢挪动到房门口,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的姿势,忍不住暗暗发笑,这个老派油腻的男人也有这么挫的时候,真应该把这段黑历史录下来,下回一见面就投屏循环播放。 罗素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熟悉又陌生的床铺、熟悉又陌生的书籍、熟悉又陌生的模型。 下一秒,门开了,罗素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说着耳熟能详的话,“你还不跑么?再不跑,就要死了啊。”语气清淡,又漫不经心。 那就是在上一次能力失控时,罗素在梦中听到的话。 第十九章烧却 巨大的恐惧感和压迫感在十年后的梦里,再次真实的降临在罗素身上。 罗素站的笔直,手心里却渗出冷汗,如果只是时隔多年再次在现实中遇见这样的场景可能不会有这么害怕,但恰恰是因为在梦里,陌生的是情景,熟悉的却是感觉,当年那个五岁的男孩遇见这一切的无措、惶恐、惊慌纷至沓来,牢牢地把现在的罗素钉死在原地。 就像马戏团里从小养大的小象,明明小时候无法挣脱的锁链现在一抬脚就可以获得自由,却只能在欢笑的观众面前一圈一圈的旋转和哀叫。 此刻,马戏团的驯兽师隔着一层玻璃窗对他轻声细语,平静的语调里却仿佛蕴含着令人胆寒的魔力。 罗素看着那道身影离窗户越来越近,直到走出阴影,在些微的光线中与他隔着不足半米的距离对视,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肥胖,谢顶,肚腩,格子衬衫上有些不明的污迹,所有你可以形容油腻和中年的负面词汇都可以不违和地用在他身上。 只是他脸上却带着与其人丝毫不相配的表情,游离的,讽刺的,微微勾起嘴角的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诡异,“跑了十五年了,这一回不跑了么?” 有某个名字呼之欲出,是……林叔? 不对!这不是真实的回忆!只是基于记忆的噩梦! 毕竟回忆里的人不只是一段凝固的片段,不可能感知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听到这句话,多年来的经历培养的心态和理智一滴一滴又回到了罗素的脑子里,居然有家伙在自己的梦境里玩弄手段。 罗素看着对面的家伙还在僵硬的微笑着,像是演技差劲的演员,被导演牵着线般演这场木偶戏,他也冲对方微微一笑,笑里有刀光剑影。 罗素举起手中的燃烧棒,轻轻吹了口气,暗红色的柱体一点一点亮了起来,而那些本来阴暗的房子,也以罗素为中心,一幢一幢的亮了起来,有噼啪的爆裂声打破夜晚的寂静。 那是被点燃和驱逐的噩梦。 火焰蔓延开来,对面的男人再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罗素,依旧是那么诡异的微笑,无声的对着口型,“你,还,会,回,来,的。”随后在火中变成一个人形的可燃物,逐渐露出焦黑的轮廓。 罗素看了眼远处灯火明亮的景色,这边发生的事情似乎完全影响不了对面的歌舞升平,像是有看不见的屏障巧妙地隔开了两个世界。 罗素心中有种预感,这边只是失去的记忆的起点,而那边,才是所有一切的源起。 可既然这边已经被入侵了,在不确定这场大火是否能真的把对方驱逐出境的情况下,如果他贸然接着去探查更深层次的记忆,只会把更多的把柄交到潜在的敌人手上。 没想到在自己的主场还被人差点端了老家,真是令人不快,罗素戏谑着,任由明亮的火焰吞噬了他的笑容。 ********** 这都什么事啊。 律师在走廊里一边狂奔着,一边暗自咒骂着。 本来是个恐怖片的套路也就罢了,两个鬼模鬼样的家伙碰了面,结果一个还是刚刚和会计一起进了君祠的神父,自己吓个半死不说,那两个家伙还凑那么近开始玩对视三十秒看谁先笑出来的聚会小游戏,结果最后居然是相视一笑的结果么喂。 神父完全没搭理自己,或者这家伙是不是神父还是两说,在这种诡异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谁知道是不是又是君天下还是南州设下的套路。 于是律师就毫无心里负担地悄悄溜走,待1蹑手蹑脚地走出十米开外,马上开始发足狂奔。 当然,他也不是就一味地落荒而逃,心里暗自根据刚才看到的窗户位置,打算按照房屋边缘的走廊寻找到房屋的出口,出去一探究竟。 可跑着跑着,在拐过几个岔道之后,律师就发现,他迷路了。 按照他记忆和推理的位置,并不是这栋房子的外墙,而是新的通往不同方向的走廊。 律师回头,想要沿着来路再复盘一遍,一点光亮从来处隐隐透出来,熊熊的火焰泄洪般从走廊尽头冲了出来,沿路吞没了一切,包括走廊中央那个脸色惨败却依然西装革履的男人。 “呼……”律师大口喘了口气,呼吸中似乎还有灼热的鼻息和木材烧焦的灰味。 律师摇了摇头,定了定神,从草丛里爬起来,拍打了几下衣服上的草屑和尘土,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平缓的土坡,有大片的草坪和低矮的灌木,再远处几乎都是渐次拔高的数木,深深浅浅的绿色,俨然是一片未经人类涉足的原始森林。 律师还能感受到身上滑腻的冷汗,刚才……难道只是一场梦么? 只是这梦,有些逼真得过分了,不过现在信息还不充分,要是有机会见了神父,得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律师转头细细看着刚才自己起身的位置,从草丛倒伏的情况来看,自己应该是从空中大约一米左右的位置跌下来的,这也难怪自己只感觉腿部和腰部有些酸痛,没有明显的影响行动能力的外伤,否则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环境,谁知道会不会第一时间就冒出什么濒危的野生动物来换个口味。 而且看起来应该是随机传送装置,人数应该也是各自分散开来的,就是不知道这是位于哪个地界,南州和北城应该都没有这样的自然风貌,西域倒是有可能,如果要是洪荒,那就得骂上几句死去的前辈才能泄愤了。 第一步,还是得尽快和判官回合,不然一对一的情况下他碰见警备署的随便哪个人,估计比碰到野生动物的下场还要惨。 律师从边上的灌木丛折了一枝拿在手中,权当聊胜于无的防身之用,快步向坡下走去。 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在离他不足十米左右一棵树后面的阴影中,观月雪正倚靠在树后,手指从宽宽的袖子中露出来,依旧是纤细动人的样子,只是似乎被烫到了一般,有大面积的红肿。 这个女人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律师,眼里有不知名的神色在闪动。 第二十章野外 在这颗星球上,人类的涉足的土地有四分之三,而海洋更是探索了不足百分之一,更深远、更广博的领域人类始终未能踏足,是为洪荒,更何况还有凶兽、异种盘踞,与人类争夺最后的生存空间,野外一直都是顶尖的冒险家和极端的能力者的天堂。 如果你翻开一本《野外生存指南》,它会告诉你如何选取脚趾能自由活动的鞋子,如何把背包装的上重下轻,如何随身携带着盐块来保护你的舌头。 如果你看了某档野外生存类的节目,它只会告诉你两件事,一件是去掉头什么都可以吃,另一件是野外也可以吃到相对好吃的盒饭,只要你身后带着至少十个人的工作组。 如果你问律师野外如何生存的问题,他会用以现代文明的意义为主题的精神污染从头到脚洗礼你一遍,然后告诉你,只要随身带着一个野外生存能手就可以了。 很遗憾,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指南,没有耸人听闻的电视节目,也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灵长类生物,律师只能绕着自己醒来的起始位置,按照公差为五米的半径绕圈巡视,寻找可能的线索。 道理很正确,可律师犯了任何一个没有户外运动经验的人都会范的错误,过高甚至根本没有估计自己的体能限制。 在绕到第二圈的时候,没有人类活动痕迹的林木就给律师的行进造成了巨大的障碍,律师不得不将“绕一点远”和“砍几棵树”两种策略交替使用,很快他就收获了比刚开始随便捡的树枝更坚固、更笔挺的枝干,当然也收获了精疲力尽。 律师背靠在一棵树下,浓郁的枝叶层层叠叠地在他头顶交织,他随便揪下几根草,放在嘴里咀嚼以补充水分,毕竟有毒没毒他分辨不出,身体缺水的信号却是明明白白。 有一会,似乎律师的体力有些缓过来了,他看着头顶华盖一样的树叶,开口道,“出来吧,参谋官大人,难道还要我请你么。” 四下毫无响应,只有空气快速流动在树木间穿梭的沙沙声。 律师继续开口说道,“刚才我走过的位置上有一处虽然没有明显的蹲坐的痕迹,但温度却有明显地升高,显然是刚刚有人离开不久,再加上参谋官大人您身上暗香浮动,自然是处处留香。” 隔了会,有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而且似乎在时刻变换位置,“本想着我们毕竟是合作关系,我可以不趁人之危,大家各自寻各自的路去,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恐怕能力也动用不了了吧,何必要自讨苦吃。” 律师有些轻蔑地一笑,“参谋官大人,大家都敞亮点吧,你能看出我受了重伤,就当我是眼睛上沾了屎,什么都看不清么,什么不愿意趁人之危,什么人的体温会残留几分钟都消散不去,你这伤恐怕比我更重吧。” 观月雪从律师对面的一棵树后,缓缓走出来,律师警惕地发现,即使是他认为对方受了伤的此刻,行走之间也几乎没有可以让人察觉的声响。 观月雪在离律师一米的地方站定,“自家人知自家事,律师大人您和我不过是半斤八两,不过我想自己应该还稍胜一筹。” 律师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你犯了两个错误。其一,就是错误地判断了我的伤势,其二,就是错误地估计了我的企图。而这两点都是因为你已经无法动用能力,也无法合理地判断当前的形势。” 律师的精神辐射已经完全无法离体,而至于所谓的“形势”…… 观月雪接着开口道,“这里应该是君祠内殿,先不论这里是空间通道连向的哪处,目前还没有发现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氧气的含量也比我们正常活动的区域低很多,即使对于能力者来说,精力和体力的流失速度也是很快的,不谈发现些什么,要是我们刚进来就不得不找出口出去,那就太讽刺了。” “和则两利的事嘛,我懂。” “而且,我能感觉到某种异乎寻常的气场,就在那个方向。”观月雪抬起手,向右前方指去,前方依旧是郁郁葱葱、深深浅浅的绿色。 覆盖范围虽然没有到这,但从精神海洋的视角来看,已经是如渊如海的级数,并且还有节律的鼓动着,一张一弛之间似乎威慑力正缓慢地叠加上去。 就像是在……成长。 律师微一沉吟,便决定和观月雪往那处方向寻去,至少在万般不变中找到变数,就有可能和希望。 ********** 另外的方向,判官和观月雪其中的一名副官恰好落在同样的位置,也恰好同时睁开眼。 两人尚来不及尴尬,副官便掏出腰间的配枪,一个闪身轻巧地跳到树上,而且并非是枝条之上,而是和地心引力巧妙地对峙着,双脚在笔直的树干上站得牢牢的,枪口、准星、眼睛成一线与地面水平。 判官起身,身上是还没换下的南州警备署的装束,语气很公事公办,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嘲讽,“不是合作关系么,这么大动肝火干什么?” 树上的女人姿势不变,枪体遮住小半张脸,只见红唇轻启,“合作是自然的,素来听说诗社的判官最是诚信公正,是我小人之心了。” “无妨,”判官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在未知的环境里,我建议我们还是以优先找到会计为第一目标,合作显然比竞争更有优势,不过若连求同存异的智力和魄力都没有,恐怕还是各走各的比较好。” 这里当说不说,从罗素梦境波及的范围来看,律师遭殃,而判官未受波及,恐怕这几人的距离相隔甚远,起码不是短时间能够寻找到彼此的位置。 听了判官的话,副官面色没变。其名为观月雪的副官,不过实是半师半友的关系,就连挂职在警备署也是观月雪一力成全,平生所愿,只是跟在大人身侧,观月雪此次入内殿的目的虽未明确透露,却也可以猜得一二。 既然如此,刚醒来的反应过激了些,但现在与判官交恶实非上策。 副官开口道,“我叫长谷川结衣……”话音未落,草丛里一阵沙沙声,显然是有什么人或者动物穿越草丛的声音。 结衣从树上纵身一跃,与判官分别立在声音传来方向的两侧,合可击之,分可退之。 一个人影分开半人多高的野草,直起身来,是一个中年男人,戴着宽大的遮阳帽,迷彩的长衣长裤,左手拿着一根类似于登山杖的棍子,双肩包塞得鼓鼓囊囊,看到前面站着的两人,激动地把手杖一甩,大声地叫道,“终于找到组织了啊!” 第二十一章名章 “我这本来想着参观完君祠,再去相邻的青之郡登山来着,欸?你知道?对对对,姑娘你行家啊,那些名山大川也是不错,可过度开发搞得人满为患,哪有青之郡的小山来得好,没什么人,景色还相当不错,特别是那一眼半山腰的泉眼,水清得咧……” 结衣只不过搭了一句话,就体会到了唠叨不是女人的专利,起码眼前自称为王岳的中年大叔明显就是该领域内的各中好手。 判官打断了王岳的滔滔不绝,“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王岳一拍大腿,“你说我这是什么点,参观就参观吧,景区内居然没有厕所,我就想找个地方方便嘛,这给我一通好找,结果走到一个屋子里,看到个什么石台,然后就看到个些什么红的绿的花的,然后再一觉醒来就到这了,你说这是不是绑架啊,警察同志……” 眼见着判官身上的警备员装扮,王岳就叫上了。 以南州为例,皇庭一人为尊,其下有金瞳铁卫负责全境内监察巡视,每郡内设一警备署统筹治安,但就郡内而言,警备署还是有相当大的权力操作空间。 与结衣料想中的判官人设完全不一样,判官耐心地回答道,“大叔,是不是绑架我们暂时没法确定,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一没有生命安全的禁锢,二没有利益上的要挟,这样看来我们误入这里的可能性较大,当务之急还是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或者出路之类的。” “警察同志,你可说着了,我这进来感觉得有半个小时了,走了半天连只蚊子都没瞧见,更别说人了,你说这么大个森林连动物都没有,真是奇了怪了。” “你是沿着固定方向走的么?”结衣问道。 “我倒是想啊,”王岳展示了下自己腕上带着的的手表,上面显示的时间不断地频闪,附带的指南针要么一动不动,要么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玩意进了这地方就没个谱了,纯凭我自己的方向感走到这的。” 判官和结衣对视了一眼,随后结衣开口道,“您是行家,既然你来的路上没遇上什么变故,就烦请接着由您带路继续前行,我们负责保障您的安全。” ********** 有说则长,无说则短。 而这一路上可是十分有说,随手拿出来几句给各位瞧瞧。 “这个林中大部分的树木都是如此,枝稍下垂,树冠浓密,而且球果呈圆形,青褐色间布,应该是成熟与否的区别,这应该是铁杉的特征,但针叶多为五针一束,边缘呈锯齿状,这又是白松的特征,要知道正常情况下地球上这两种木材生长所需的气候条件和水文特征完全不同,这么大面积显然也不是人工杂交的结果,而且谁会花这么大力气培养这么两种经济林木的杂交品种啊,警察同志你说这怪不怪。” “警察同志,我说您二位是怎么进来的啊,而且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地方,不会是郡里警备署秘密建造的什么训练基地还是研究场所吧。警察同志,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们可千万别多想啊。” “啊,前面有东西了!警察同志!你们看到没有,前面那个像是个镇子!没多远了,咱赶紧走着啊!” 终于,经过了不知多久,但体感时间度日如年的一段时间后,判官三人在穿越了一段所谓的经济林木杂交区之后,看到了一座镇子。 漆黑的围墙绕成一圈,里面是林立的塔楼,高矮不一,层层叠叠,立面也都是黑色的,有些地方带着斑驳的灰色,像是……墓碑。 王岳依旧是一马当先,判官和结衣跟在后面,向这座黑色的小镇走去。 判官的异能更偏向物理侧而非精神侧,所以她只有些模糊的不舒服的感觉,而结衣干脆是个物理侧能力者,丝毫感觉不到前面散发出的那股气息,就是观月雪感知到的那海渊级数的精神力场。 三人已经来到了小镇的门口,简陋的石头砌成的门,里面的街道笔直地延伸出去,干净的没有灰尘,也没有人。 “警察同志,这地方感觉有点阴森,虽说来都来了,可我老王毕竟只是个普通群众,要不您二位保护点我进去看看?” 结衣冷冷地开口,“你这是到家了,我们只是客人,可保护不了你。” “警察同志,您在说什么,我老王可不懂这些弯弯绕。” 结衣直视着王岳,掏出腰间的配枪,“逻辑不通,理由牵强,这都罢了,怎么一个因为尿急在君祠都能迷路的人,却能带着我们直接找到了这个镇子,该不是你要邀请我们进你家做课吧。” 判官接口道,“而且只要是人类就或多或少会有罪恶在身,可我从你身上完全感知不到。” 从结衣开口说话的时候,王岳的头就低了下去,此刻他才缓缓把头抬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警察同志,怎么跟着我来可以,跟我进去做客就不可以了呢。” 结衣一边后撤一边牢牢瞄准了王岳的头颅正中,此刻王岳抬起的头,依旧是中年男人的那副嘴脸,可却带着诡秘的表情,像是在梦游一般,诉说着来自地狱的邀约。 王岳突然发力,整个人向结衣扑了过来,速度看上去已经和一般的二级物理型能力者差不多了,而且并非是正常人类发力的姿势,四肢着地,腰背呈流线型,肌肉流水一般滚动,像是某种野兽。 结衣始终保持着随时准备开枪的姿势,她自知自己的能力在短兵相接的肉搏中基本没有用武之地,只能把握好致命一击的时机,一招定胜负。 突然侧里伸过来一只手,就挡在王岳扑过去的路线上,并且狠狠甩在了他的脸上,同时另一只手握拳,快速地连续击打在其胸腹处,轻如飞腾,重如霹雷,劲力透体而出,竟把直接把王岳打到了小镇门口的石梁上! 是判官! 她收回手,走到王岳的身前。此刻王岳脸歪向一侧,眼睛和嘴里不断地有鲜血涌出来,胸口凹陷下去一块,俨然是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 结衣暗自心惊,看来判官和诺伯对战之时还隐藏了实力,现在表现出来的水准已经有了实打实的三级的水平。 判官脸上却毫无得色,反而表情严肃,眉头紧皱,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岳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判官,有笑容一点一点地绽开,在鲜血纵横的脸上像一个扭曲的面具,“仲裁现世,亦可增辉。” 说罢,已是气息全无。 判官暗自沉吟,却见王岳脸上的血迹违逆重力法则般在其面上蛇行游走,汇聚在一起,似乎是一个名章? 刀法娴熟、工稳典雅,色泽确实猩红狰狞,似乎还在不住地流动。 琅,琊。 第二十二章投网 无人的丛林,漆黑的小镇,诡异的名章,死去的男人。 场景内的要素像极了一个恐怖推理小说的开头,当然只是像而已,笔者的推理水平仅限于看懂钢铁侠演的福尔摩斯的电影而已。 判官问了个相当愚蠢的问题,如果是一本一眼的正派人士这么问当然没有问题,而判官可是十几岁就能精密调查并实施杀人计划的女中豪杰,这么问就相当有拖延时间的嫌疑了。 可判官还是这么问了,因为她所有不了解的事情都可以汇聚到一个出发点上,就是这个人是谁。 而这个人,当然不是所谓的名为“王岳”的男人。 起初,判官判断其并非游客而是想要把他们带到某地的一个基本原因,就是她的能力无法感知到其人之罪,而在到达这座小镇之后,有更加浓郁的罪恶在这座城里盘踞着,黑云压城,这也是判官在瞬间能达到三级的原因。 而就在王岳临死之时,判官捕捉到那黑云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注入到眼前的身躯之内,就像是为眼前的木偶注入了人类的灵魂,让其拥有了罪恶的属性。 所以她才会问出这句话,一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二是如果对方真的愿意回答,那就是中了头彩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在陌生的环境里屈服于强者似乎又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劣根性,结衣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只是凭借努力才勉强达到二级水平的物理侧能力者,在见识了判官的手段后,便自然地把选择权交给了对方。 “等一会再进去吧。”判官想了下开口道,“这是我们目前看到的唯一有价值的线索了,如果不进去的话恐怕我们只能等死了。根据体力流失的情况,我们最多可以等候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左右,以计数为参照就可以了。” 判官选择等待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能等到人的可能性很大,除了观月雪是精神侧能力者可以观测到此地异常之外,判官担心像王岳一样的“引路人”应该不在少数。 结衣似乎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枪,走到离判官不远的一棵树下,开始仔细检查枪械的部件,以备可能遭遇的战斗。 ********** 罗素睁开眼睛。 “醒了?” 是了,这不是童年记忆里那座燃烧的城市,这是君祠。 罗素揉了揉脖子,站起身,“怎么样,你没遭殃啊?” “还得多亏了你的那本书。”会计没多寒暄,随即把大概情况解释了一下。 “你说君祠内殿就是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罗素沉吟了下,“我对时光灯塔的了解不多,如果说有人潜入君祠以时光灯塔为媒介,以交易的形式把内殿藏在了时间的缝隙里,也就是在线性时间上不存在的地方,并且拿走了原本存放在那间石室的物品,这些从逻辑上来说都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谁能做到这一切。” 会计走到洞口边缘,面对着外面坐了下来,双腿自然地垂在外面,看上去竟有些自由,他背对着罗素开口道,“君祠和时光灯塔这两个缺一不可,那么无非就是君天下的三个学生或者时光齿轮的人了吧。如果这是一个局,那他们针对的是谁?诗社的几个小兵?还是警备署的几个警备员?” 以会计和罗素的精神强度,早已可以探查到有谁进来这个情报了。 罗素想到乌姆尔的条件,心中仿佛飘过一层阴霾,他走到会计身边,看着远处的苍翠的青山野林,回道,“更可能我们只是误入进来的小猫小狗,无论留下时光灯塔的那个人是猎手还是猎物,看起来都远不是我们能匹敌的存在。要不要和进来的几个人汇合,看看他们是怎么进来的,是不是有时光灯塔之外的稳定的出入口?” 会计感知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开口,“他们分散成四路,但方向都是在往“那个方向”去的,以相隔距离和行进速度来看,我们在他们任意一队感到那里之前都来不及先找到他们。” 两人都是精神侧的各中翘楚,一个长于凭空搭建,一个长于机巧百变,早已察觉到所谓“那个方向”的巨大的精神压力,也正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感知都出类拔萃,才更能体会到这力量的可怕。 “四级?”罗素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会计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点点头。 会计在诗社里见过四级水平的能力者,根据现在他们观测到的精神力场水平判断,无论那处是猎手还是猎物,其能力都有四级的水平。 地球上大部分觉醒的能力者只要稍加锻炼就可以自然达到一级的水平,而二级则需要脚踏实地的努力,不是那种说说而已的努力,而是针对自己的能力,系统并且持续的训练,想想有些人年初制定的所谓“计划”和“目标”到年底还是空白一片的时候,想想每一次借口天气原因不去健身房的时候,想想因为工作繁忙而不去读书的时候,我们的潜台词实际上就是拒绝成为了一个我们期待的人,所以二级这个能力者的台阶就已经可以刷掉一些没什么天分也不愿意付出努力的人。 三级,则是需要那些真正有天赋的人付出上述的那些努力才能达到的水平,这样的级别在每一个国家、每一个组织里都是绝对的中坚战力,处于这个级别的能力者,对于自己的能力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运用,而是从理论和实践中都能最大化地开发其可能性,将其作用于多种方面。 而四级,已经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顶尖的水平了。这个级别的人类,已经是在某个世界中被成为核武器般的存在,是可以屠城的杀器,是各国作为威慑的象征,其能力在某一领域已经达到了极限,举例而言,罗素的“春神”在达到四级之后,不仅其自身可以真正做到不死不灭,就是那种被碎尸万段也能活过来的程度,其对于周边生物影响的范围和程度也将大大提高,可以说给四级的“春神”一个月的时间,他就能建造其一支源源不绝的生物大军,而且保证是你在生物谱系中见所未见的物种。 “那没什么说的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罗素瞅了眼会计,“别愣着了,赶紧把你们诗社的两个家伙抓过来吧,好好盘问盘问他们是怎么进来的。欸,还不知道虎子是什么,但怎么也得走一遭啊。” 会计是足不沾地,罗素也是奔走间矫健轻灵,两人沿着石壁上相对平缓的岩石一路向下。 此时,如果我们俯瞰这边看不到尽头的森林,就会发现各路人马都向那座漆黑的小镇汇聚而去,就像是蜘蛛早已在网中央准备好了阴恻恻的胜利者的微笑,只等待那些飞虫自投罗网的绝望的时刻了。 第二十三章现场 两只酒杯工整地在桌上相对而立,里面盛满的是飘着金箔的梅子酒。背景是上个世纪的小众蓝调,悠悠扬扬地在餐厅内徘徊。 两人各自在酒杯后坐着,看起来年轻的男人慵懒地靠在座椅一侧的扶手上,年龄明显更小一些的少女赤脚盘坐在座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却始终低着头。背景是餐厅内三三两两的食客,和穿梭往来的服务生。 “你怎么跑这来了?”年轻的男人晃了晃酒杯,看着里面沉浮起落的金屑,旋转着坠入深沉的金色之中。 少女没有抬头,白色的发丝被呼吸吹拂着微微摇晃,声音暗哑低沉,“而你的品味依旧是这么的差。” “哈哈哈,”男人笑起来,刻意抬了抬手,让那些设计夸张的宝石碰撞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你还真是不会聊天啊。” “这不就是你喜欢的寒暄么”,少女毫不客气,“问一些你去哪,你从哪来,你来干什么之类的问题,问的人根本不在乎真正的答案,听的人还需要费尽心力扯谎应付,我这样更节省我们的时间。” 男人浅浅抿了一口酒,“我们的时间就是太多了,就应该多浪费一些,要不然才是真正的浪费。” 男人向着对面的少女举起酒杯,少女没回应,只是抬起头。 此刻在那只举起的酒杯的玻璃表面映照的,是一片空白,空白得像是这段描绘的文字根本从未出现过一般。 男人叹了口气,也没放下酒杯,转头看着周围,食客交谈的声音、刀叉相撞的声音、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吵闹,甚至喧嚣,他满足地听着、看着,开口道,“我很喜欢这座城市,她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狼狈的家庭主妇,没日没夜的缝缝补补,可没办法,盛世不常在,总是流水一样向更低处滑落,可我就是喜欢这种执拗的样子。” “你还是这么令人作呕。” “是啊,只是这样当然不够,我还想看到这座城市的人们受尽折磨,想看到他们在黑夜里相互依偎着点燃注定被熄灭的火焰,想看到他们在疲惫不堪之后挣扎着说出被风吹散的蠢话,我要这座城市在战火中摇摇欲坠,又在废墟上重新建立起希望的宫殿。可是”,男人转过头,目光突然凌厉起来,像第七十二个寒夜里最锐利的刀尖,“我绝不会允许这座城市无声无息地死去,只能沦为土壤或者肥料,被所谓的英雄践踏在脚下。” 少女一片空白的脸上流露不出讥笑或是嘲讽的神色,“贝利尔,你堕落了,那就试试吧。” 言罢,也没有等候对方的回答,就像她说的寒暄一样,本就不期待什么早已心知肚明的答复,整个人像是被橡皮擦擦去的图像,一块一块的消失不见,只留下桌上依旧满溢的酒杯。 ********** 待到会计和罗素二人来到小镇门口的时候,已经过去了46分钟,这是会计自从进入这个空间后一直没间断地计数得出的结论。 小镇门前留下了六具尸体,四男二女。 门口躺着一具男性的尸体,身着迷彩套装,头骨碎裂,胸骨大面积骨折,四根肋骨骨折。 另外三具男性的尸体均着警服,其中两具似乎是被某种野兽生生撕裂,如果要形容的话就是整个身子像丢在地上的布口袋,袋子里面的东西都被掏得一干二净,另一具身上却没有显著外伤,神情惊恐。 两具女性尸体,均着警服,一具死因是胸口处的三处弹孔,另一具死因是颈骨碎裂。 地面上还有凌乱的脚印和各中拖拽的痕迹。 罗素看到会计没有进去的意思,又开始盯着现场仔细查看。 “这回看出什么来了大侦探?” 没想到会计真的开始侃侃而谈,“从尸体的状况以及地面的痕迹来看,第一个死者是门口的男人,是被判官近身击打至死。第二、三个死者死亡时间近乎同时,是被第四名死者,也就是因精神冲击致死之人。” “等一下”,罗素打断了会计,“这几个穿警服的不就是咱们感应到的几个人么,怎么他们还自相残杀呢?” “敌人也是精神能力者,能操纵神智的能力也有不少,而且你看第四名死者的职级较其他警备员更高,肩章的纹路与其他几人不同,应该是一名副官。自从君祠设立后,花之郡警备署的副官及以上级别均有能力者担任,所以应该是这名副官被敌人操纵,以自身类似变身或是增强力量的能力突袭杀掉了两名同伴。”会计解释道,“同时两名女性警备员,其中一名也被敌人的能力操纵,但因为双方都没有能力,所以形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短短一分钟,会计就抽丝剥茧地把发生过的事情盘得清清楚楚。 “我该说真不愧是“沙盒”么。”罗素叹服道。 “根据警备署的常规战力配置,六人小队进去的应该是另一名副官,同时还有我方的律师、判官和其他一名精神能力者,也就是使用精神能力杀掉警备员的那位。而且,你发现了么,第一名死者不是我们感应到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空间内的土著。”会计走到王岳面前,蹲下来扫描仪般细致地查看,可之前判官看到的名章已经彻底消隐无踪,只有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不对”,罗素也跟过来,看着王岳那张因为僵硬显得更加可怖的面孔,心里却有种微妙的感觉,“不是土著,也是外来者。” 会计点点头,没有质疑罗素没来由的直觉,“现在我们所得到的信息还是太少,只有敌人拥有操纵包括能力者在内的人的能力,如果这个敌人就是四级能力者的话……” “恐怕我们一进门就自己跑到舞台上给敌人表演木偶戏了。”罗素接道。 两人不说话了后四下动静全无,没有虫鸣鸟叫,没有风吹树叶,只有浓郁得无法化开的死寂沉沉地压在心上,眼前的小镇漆黑,诡秘,离得这么近反而精神压力没有远远看着那么大了,而两人都知道,这只是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敌人的领域里。 自投罗网,不外如是。 哪里有什么慷慨就义的奔赴,哪里有什么悲壮的牺牲和成全,只有准备万全之后的全力以赴罢了。 罗素很坦然,感受着体内奔腾不息的“织梦”和“春神”,脑内甚至能听到力量在血液里流动的声音。 胸口的《密契之书》也鼓舞般地带来阵阵的温热,突然,罗素没来由地想到大祭司的一句话。 “密契之主始终注视着你。”   第二十四章飞虫 结衣靠着墙,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并且控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 适才其他人均在一个小时内先后赶到,可没想到人员到齐后,两名警备员同时发难,并且其中一名具备兽化变身的能力,突袭之下所有人都措不及防,还是判官拖住他,最后由观月雪大人发出致命一击才解决战斗。 所谓的“领路人”居然并不是像王岳那样凭空出现的人,而干脆是被敌人操控的同伴。 而且这种能力,即使是从未接触过的能力者也能操控么?那委实是有些可怕了。 此刻,结衣位于小镇内的一间屋内,紧贴着没有窗户的一面墙,紧张地看着门口,见许久都没有动静,才如释重负地有些松懈下来。 “现在可不是放松的时候呢。”有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来。 结衣心中警铃大作,一个前滚翻,马上回身掏枪。 在昏暗的墙壁上,有一个瘦弱的男性的薄薄的影子,看不到嘴唇开合,但有声音像毒蛇一样阴冷潮湿地爬过来,“你的枪里没有消-音-器吧,长谷川结衣小姐,建议你要是不想要惊动一些不应该惊动的存在,还是放下枪的好。” 结衣没有理会,枪口依旧纹丝未动,不过看到这幅画面心里也有一丝波动,这种形态的能力真的存在可以命中的要害这种东西么,“你是什么人?” “哎呀呀,怎么一些不重要的配角最爱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呢,你不如关心些眼下的状况吧,那些摇摇摆摆的小木偶可不会放过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啊。”影子边说着,边从墙上走下来,像一个飘摇的折纸人像,又一点一点地膨胀充实、染上鲜艳的色彩,变成一个白面书生样子的男子。 “布莱斯,大人?”结衣有些不确定地确认。 布莱斯笑了笑,“这回枪可以放下了吧。” 话音未落,砰砰两声枪响,两颗子弹就穿透空气的冲着布莱斯的胸口直射过来,可本该中枪的位置刹那间变成了一片朦朦胧胧的黑色的影子,子弹穿过去打在墙壁上,留下焦黑的弹孔。 还没完,在开枪的同时结衣就像一头母狮子一样扑了过来,子弹的作用不大她当然知道,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近身后有机会制住对方。拳风如潮,腿影似电,结衣用出的是非常标准的擒拿格斗,招招专攻对手的头颈、肩肘等关节处。 然而,布莱斯整个人真的像一片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在拳风腿影间自如地穿梭,实在有避无可避之处就像遇到刚才的子弹一样,身躯化影,让伤害穿过即可,他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开口说话,“结衣小姐,你这样可就不可爱了哦,你是在害怕什么么,是在害怕自己因为进入内殿被惩戒么?还是害怕我发现你只是听人命令行事?” 结衣进攻的节奏不由得一滞。 在一次她随警备署署长参加的军务会议上,她有机会见到了布莱斯,他当时拿着杯茶,在会议开了一半的时候不紧不慢地走进来,虽然坐在侧位,但很明显每个人发言之前都会看一眼他的脸色。后来她侧面了解到,布莱斯就是所谓的不存在的机构的长官,更是皇帝的亲信,负责南州与审讯、间谍相关的那些工作,总之就是见不得光的那些。 所以当她一确认对方是布莱斯,就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观月雪大人和诗社合作前往内殿的事情败露,否则恐怕就是通敌叛国的死罪,她更怕自己落到布莱斯手里严刑之下吐露真相,所以她贸然进攻,最坏的结局也就是坦然赴死。 “是观月雪吧。” 结衣心底大震,拳脚的节奏彻底乱掉了,眼神里流露出惊慌和绝望的神情。 布莱斯轻轻闪身,离开了结衣的攻击范围,“原来真的是观月雪啊,你看,我这就这么随便一猜,你怎么一副要哭的表情啊。” 结衣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大人,却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对方抓住了把柄,像是有致命的藤蔓死死缠绕在她的心脏上,不断注入名为“自责”和“愧疚”的毒液。 “人类真的是脆弱啊”,布莱斯此刻在屋内鬼魅一样不断地游走,地面上的影子也不断地流动着,像一块黑漆漆的幕布笼罩在结衣的身上,“总是自己为是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好所有,可就连自己都无法掌控,更何况别人呢。” 幕布轻轻地一绞,有压抑的闷哼和喷溅的鲜血涌出来。 最后的时刻,结衣仿佛看到了曾经灿烂、真挚的自己。 那年,她只是一个单纯的警校毕业生,怀抱着一腔对正义的热望和理想以第一名的成绩加入警备署,很快在第二个她负责的案子上她就重重地摔了一跤,死者尚还未来得及火化,嫌疑人就已经修改了身份证,变成了未成年人加防卫过当,轻轻松松当庭释放。 她不仅无力面对死者家属期盼后重重的失望,更难以应付出狱者家里的势力三番五次的折辱和威胁。 然后,她遇到了观月雪大人,她是空降来的参谋官,专业硬、态度硬、据说后台也硬,可偏偏姿态端然、风仪昭昭。 那天,大人暗中替她摆平了那些肮脏的手段和龌龊的行径,轻言细语地跟她讲,说她也想改变这一切,可至少要在黑暗的地下先建立起坚固的根须,才能生长出在阳光下也能绽放的花朵,她问自己愿不愿意一起去看看未来那些阳光下的花。 结衣记得自己红着眼眶重重的点着头。 那天,阳光晃的人睁不开眼,让人心思迷离,也或许就是这样,让人生出不顾一切的心思吧。 可结衣觉得是大人更加耀眼和夺目,让她没有办法直视,却拼尽全力地去靠近这光和热,自己就像一只单薄的萤火虫,贪恋这点温暖和希望。 阵痛和窒息的感觉一点点涌上来,潮水一样淹没她追逐光芒的眼睛,沾湿她拼命扑打的翅膀。 是啊,人类太脆弱了,而一只飞虫的爱,也太脆弱了。 第二十五章黑镇 黑镇里的塔楼就像林立的枝桠,向着天空伸出自己扭曲的手臂,越往中间去塔楼就更加的高耸、粗壮,最中间的一座塔楼更像是傲视群雄的巨人,向周围投下冰冷、威严的目光。 中央塔楼内,似乎正举办着一场盛大的宴会。 漆黑色的布帘从顶端垂下,遮住所有的墙壁,有无数灯盏漂浮般悬在半空,光线氤氲如幻梦。 其下,是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衣香鬓影的女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地交谈,不时有细碎的字句漏出来,有的端着酒杯,橙红色的酒体折射出宝石般绚丽的光泽,有的拿着托盘盛着精致的点心,用刀叉细致认真地切着,像在品味夏天的清甜的雪花。 有交响乐队在门口正对着的尽头,四组俱全,低沉浑厚的音乐流泻出来,在大厅内循环激荡汇成海洋,有曼妙的舞姬穿着银色亮片的衣服款款地在人群中翩然起舞,像是海中恣意流动的美人鱼。 在大厅的最中央,还有一张长桌,首位端坐一人,两边是两排长凳,坐着十位样貌各异的男女,脸上敷着白色的粉,完全遮盖住皮肤的颜色,上面描绘着不同的图案,有熊熊燃烧的地狱的火焰,也有放肆盛开的巨大的红莲。 坐在首位的人微微欠身,面容从阴影中露出来,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眼神炯炯像有无数的星辰破灭又重生。 “举杯吧,为我们已经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十人齐齐举杯,一饮而尽,像饮尽神明赏赐的琼浆。 音乐声混着交谈声在大厅内缕缕不绝,却又轻微的无法压抑疼痛的低呼若有似无的响起,就来自于桌旁的十人。 他们身体不住地颤抖,青筋从脸上暴起,汗如雨下,已经湿透了身上的衣衫,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痛苦来自于人类漫长的进化历程浓缩于短短的几十分钟的过程,更来自于基因层面的碎裂和链接,无数的遗传序列和片段此刻都被重新覆写。 这哪里是一杯琼浆,分明是进化的源泉,是神明的权柄! ********** “有人死掉了。”罗素突然开口说道。 有濒死的幻梦突然闯进他的脑海,像是失去了感光器的萤火虫,一头扎了进来。 “什么人能知道么?”会计并肩和罗素走在小镇内的街道上,一边警惕着看着两旁紧闭门窗的塔楼,一边问道。 “应该就是那名副官。”准确地说,应该就是观月雪的副官。 自从进了这个小镇,罗素的精神探测就根本无法离开身周一米的范畴,想来会计应该也好不到哪去,要不是突如其来的梦境,完全感知不到小镇内有任何人。 这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小镇,大家都各自孤独地走在各自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死掉了倒在自己的路上,可是没有知道,没人看见,也没人在意。 突然会计停步,罗素也很快意识到原因,原因明晃晃地就在一幢塔楼的背后探出头来,直直地看着街道上的两人。 那是一颗惨白的光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惊惶不安的神情。 藏匿的人走出来,是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光头就被他提在手里,晃晃荡荡的,像下班随手买回来的水果,或是随手杀掉的人。 “你们不该来这里。”墨镜男向他们走过来,速度不快,脚步甚至可以说是拖沓。 “那去哪啊,朋友,你给个说法呗。”罗素回道。 “你们不该来这里,这里是神明的居所。” 神明的……居所?会计和罗素对视一眼。神明陨落或是隐匿都不可知,如果这里真的是神明遗留的所在,那有四级的能力者在这倒是不足为奇了。 墨镜男猛然冲二人冲过来,嘴里还嘟囔着,“你们不该来这里!”嘴巴张得大大的,甚至有些过于大了,嘴角一直沿着脸颊两侧向上裂开,直到耳边,像是一朵张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有粘液从嘴里滴下来,落到地面上,飘起有些酸味的白烟。 罗素和会计二人急忙分别向两侧跑开,让过此人。 “能力名“巨口”,消化能力旺盛,能喷射出腐蚀性质的口水。”会计躲到两幢塔楼之间,高声且快速地冲罗素喊道。 罗素也躲在和会计相对地位置上,墨镜男冲过来的时候,他就展开了“织梦”,可是毫无效果。 墨镜男的大脑就像是飓风过境的民宅,一片狼藉,倒是有些黑色的蛛网一样的丝线支撑着大脑的基本结构,不至于彻底倒塌,“织梦”的触须刚一碰到就马上被弹了回来。 某种斥力很强的精神能力,罗素很快做出判断。 可很尴尬地是,罗素和会计都缺乏远程攻击的手段,“沙盒”对于现实干涉又明显不足,“春神”也只是强化了罗素的基础行动能力,不代表就能点满他的近身肉搏的能力。 墨镜男一扑未中之后,又恢复了慢腾腾地步调,也不向两人逃跑的方向追赶,反而转身向之前藏身的位置走去。 神智似乎有些不正常,罗素想到大脑里那些黑色的丝线,是能力者的影响么? 正思索间,他感觉到背后有人在靠近,他猛地回头,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神情呆滞,脚步蹒跚,说着同样的话,“你们不该来这里。” 罗素赶紧向会计那边跑过去,两人马上顺着墨镜男和年轻女人相反的方向逃窜,不走大路,只是在塔楼和塔楼之间奔逃。 可有越来越多的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出来,像密密麻麻的兽潮,一波一波,缓慢但持续地向二人推进。 “你们不该来这里。” “你们不该来这里。” “你们不该来这里。” 声浪交叠,近似于某种宗教的唱诵。 两人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会计暗自心惊,这些脑子不太好的人似乎都是能力者,虽然级别不高,大都是一级甚至不到一级的水准,可就算如此,两个精神能力者一旦陷进去,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路。 不管了,会计压下心头某种不好的预感,打开了一扇塔楼的门,和罗素窜到了里面,然后紧紧地靠在门上。 奇怪的是,一进到屋内,外面的声音马上停止了,也没有人撞门,平静得似乎刚才慌乱逃窜只是场幻觉。 等了会,会计见仍没什么动静,就小心地拉开门侧窗户的窗帘,向外张望。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成冰,窗外是一张又一张的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黑色的瞳孔齐齐地望着他,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第二十六章傀儡 “他们不会进房子。”律师在窗口观察了会,肯定地说。 进小镇后,他们同样遇到了大量低级能力者的围追堵截,结衣因此被冲散了,只剩观月雪、判官和律师三人逃到了塔楼的房子里。 判官靠着墙没说话,闭着眼睛恢复体力,两个精神能力者都重伤在身,她才是真正出力的那个人,拖着两个拖油瓶左冲右突,杀出重围,但幸运也不幸的是,在小镇里的她比镇外的时候还要更强。 “我觉得律师大人判断的没错,与其说是某种限制,不如说是想要强迫我们进到房间里。”观月雪接道,她此刻也在闭目凝神,神态娴静如夜花,心中却偶有波澜泛起,慌乱逃窜中,结衣和他们逃向不同的方向,但只要她能进了塔楼,至少可以保证性命不失。 律师回过头来,微微皱眉,“这屋子咱们也看过了,没什么特别的吧。” 说是塔楼内的房间,实际上就是塔楼内掏空的一个纵向的空间,房内没有灯,只能借助窗外透进来的光,挑高的顶端一片看不清楚的漆黑,又把这黑暗洒下来。 房内的陈设也非常简单,几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张床,再无他物,像是一个简陋的出租屋。 “我有种感觉”,观月雪第一次有些犹豫,偏偏更有一番旖旎的风情,只是对面两人都视而不见,“这些房子,像是外面那些人曾经住的地方。” “什么意思?”判官睁开眼,像有一道灿烂的电光在室内暴起,灼热,锋利。 观月雪竟有一时失神,随后开口道,“有没有可能,外面这些人曾经就生活在这里,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律师回想刚才,那些追捕的人潮看似四处蔓延,细细想来却像是一张秩序井然的大网,一步一步把他们推进了塔楼里,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机械的、呆板的,带着近乎一模一样的笑意。 就像是…… “傀儡。”律师喃喃念道。 **********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塔楼里,会计也脱口而出同样的话。 “傀儡?”罗素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你说“织梦”无效的原因是已经有精神力量残留在那些人的脑中,对吧。外面那些人的特征也基本证实了**纵的可能,对白重复、行为简单、目标明确,我印象中有几个能力都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把人像傀儡一样操纵,目前看来。这么大量的能力者的操纵,只能是我们之前推断的四级能力者。” 罗素陷入了沉思,会计的话似乎让他有一线灵感,似乎勾起了一些久远的回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我想到一件事情,这种情形我遇到过。那年我十五岁……” “这种时候说回忆录不合适吧。” 罗素笑起来,是英俊的好看的笑容,在阴暗的屋子里熠熠生辉,“故事不长,且听无妨。我十五岁的时候遇见过一起凶杀案。死者是夏之郡的一个破落的贵族,因为一些原因我配合当地的警备署前去查看。” 那个小贵族不过是氏族夹缝中的边角料,却还有着靠运气和赌技东山再起的可笑想法,赌桌上愚蠢的人和天真的人都是被幸运女神抛弃的人,输钱、借贷、无力偿还、倾家荡产,理所当然地被密契教团卷尽全部的身家,只不过还差最后几张房契的交接的时候,突然暴毙了,教团和警备署一道自然也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是约定好追索到的财产五五分成。 瓜分利益的宗教残余和尸位素餐的权力阶级相互勾结,只是所有汹涌乱世下的小浪花。 “死者就死在自己的卧房中,房门紧闭并反锁,死者躺在床上,自己用手把枕头压在自己的脸上,窒息而死,边上还有滴酒不剩的几个空酒瓶。 看起来就像家道中落的不肖子孙,酒后失智,自己把自己捂死。” 罗素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神情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会计沉默地攥紧了手,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我随警备署的长官去看了现场,如他所言,几乎可以断定是死者自杀,唯有一点在报告中没有提及,就是死者的表情。死者是笑着死去的,而且不是坦然赴死的朗笑,也不是自怨自艾的苦笑,而是像是被按在案板上的小丑一般的,滑稽的、僵硬的微笑。 后来,这个案件自然就按照自杀定论结案了,尸体也由警方负责检查和火化,但有意思地是,我后来又见到了这个人。” 罗素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听众期待的眼神和急切的追问,当然在这里他什么都等不到,只有屋子里寂静的空气和会计愈发怪异的眼神。 “我不会忘记那个笑容,连带着也没有忘记那个人的长相和衣着,金色的卷发,浅蓝色的眼睛,高鼻梁,薄嘴唇,死亡时穿着灰色条纹的睡衣睡裤。” 罗素这么详细地描绘死者的形貌当然不是因为故事需要,而是提醒。 “沙盒”回溯。 刚才追击者的特征信息瀑布一样在会计脑中滑落,无数的面孔说着同样的话,然后在其中一个片段定住。 在他和罗素在遇到的第三个路口向左转的时候,从十点钟方向跃出的就是在罗素的故事里,本应该死掉的那个人。 会计悚然,在刚才的信息流瀑布里他看到了更多,因为真实确凿,所以让人遍体生寒。 罗素接着开口道,“他只是个傀儡,活着的时候被欲望、被虚荣操纵,穿着别人都看不见的新衣服招摇过市,死了的时候被野心、被狂妄操纵,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做不出自己喜欢的表情,只能在街上游荡,像一个不属于地狱也不属于人间的幽灵,这很可悲,很可悲。” 罗素抬起头,看向黑暗的不知名的某处,“可既然是傀儡,就安安静静地在舞台上听主人摆布就好,不要再渴望那些不曾拥有的希望和欢乐了。” 黑暗的上方,有簌簌的声音响起,似乎有眼睛缓缓睁开,向下面的两人投来阴郁的目光,有生涩的声音响起来,似乎很久没开口说话的样子。 “你们,来对,地方了。” 第二十七章牵机 听到上方沙哑的声音,会计心中浮起危险的感觉,脚用力在地上一顿,向前跃出。 下一秒,密密麻麻的黑色丝线从天顶电射而至,带着恐怖和阴冷的气息,扎扎实实地戳在会计刚才所在的位置上,在扑空后,丝线像是有生命般在空气中缓慢地游动,一根根像是昆虫的触角,微微颤动,试图捕捉猎物的信号。 “牵机”。 运作机制不详,异能原理不详,有效范围不详,只知道能力效果是控制人类的神智,最近一次出现是在第二十四届的“天下之猎”上,其拥有者凭借“牵机”驭使几十名能力者为其前驱,以凌人之资夺得第一。 这也是当世唯一所知的“牵机”的持有者,君天下的首徒,顶尖杀手组织“天罗之舞”的首领,在南州全域通缉多年仍逍遥渡世的男人。 琅琊。 在想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沙盒”也撕去了拦在真相面前最后一张欲盖弥彰的纸。 “这种形态应该是根据灵魂的一些特征做出攻击行为的,你现在只有魂体,要比我可口太多了。”罗素在边上轻巧地说道。 会计这才有暇向旁边看去,与他这边水草丛生般的丝线相比,罗素那简直就是弱柳扶风,寥寥无几的两三根黑色的丝线软塌塌地飘着,罗素轻轻往前走几步就躲过去了。 “还没完。”会计一边小心地向与罗素相反的方向挪动着,一边提醒道。 “不,结束了。”罗素笑得四平八稳,打了一个响指。 这些垂下来的黑色丝线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就像是垂死挣扎的野兽,不复刚才机警的形态,在疯狂舞动挣扎了十几秒之后,缓慢地向黑暗的屋顶退回去,丝线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浅,上面附带着的恐怖的气息也一点点淡下去。 罗素又打了一个响指。 砰地一声,一道身影从屋顶坠落,重重地砸在两人的面前,激起地面上的浮灰。 如果忽略她面上残留的黑褐色的血迹的话,这就是个朴素的中年女人,是在菜市场里会花三十分钟讲价从而节省五块钱的那种女人,此刻她双眼紧闭,能看到眼球在眼皮下快速地转动,眉头紧皱,依稀可见冷汗,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着什么,细听上去是—— “你们,来对,地方了。” 这分明就是刚才屋顶传来的声音。 虽然看上去已经尘埃落定,会计还是忍不住惊叹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从微观精神的细微控制到突破精神和物质障壁的风暴模型,再到今天能干涉其他高级别精神能力者的操作,这已经不是天赋和努力可以相乘得出的结果了,而是能力本身的性质上的差异,而这样的能力,他还尚未在诗社的档案中看过相关的记载。 罗素双手交叉抱于胸口,用标准的教礼示意,面对见过用过《密契之书》的会计,他也无需避讳曾经加入密契教团的身份,“你听过“偃师献伎”么?” 看到会计摇头,他解释道,“我在野史中看过的故事,偃师是一名巧匠,向当时的国王进献了一只木偶,精巧绝伦,活动自如,眉眼毛发也都一应俱全,看上去与一般的人类毫无二致。而且在偃师的操纵下,这木偶颔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舞姿百转千回,能达到人类所不能企及的极限和巅峰。 可就在国王和王后观看表演的时候,木偶居然当众与王后调情,国王大怒,认定偃师是用假扮木偶的人类践踏王权的尊严,国王命人用重锤狠狠地砸向木偶,零件散落一地,可却只是些皮革、木头、胶漆、毛发、颜料,而且将这些看似普通的物品组合起来,它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其时,国王感慨,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而偃师只是长叹一声,事后有好事者追问,其回道,偃师造人,唯难于心。” 会计不解,他隐约觉得罗素似乎有一个不怎么健康的习惯,爱讲故事。 罗素接着道,“我发现外面的那些低阶能力者我无法入侵,可是屋里的这个似乎级别要高一些,那些丝线没有全部占据她的大脑,虽然被植入的命令很明确,以自己为接触媒介把这种精神控制类的能力传递到进了塔楼的人身上,寻找到新的宿主,但大脑仍保留了相当程度的自由区域,由她自行判断和决策,让我有机可趁。” 如果想要一个亦步亦趋的傀儡,那外面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可如果想要一个近似于人的傀儡,就需要保留那颗人类无法制造出来的心,至少是一部分。 罗素当了十几年的神父,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是向神祇祈祷,也不是整肃自身,而是如何应对信徒的忏悔和祷告,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无关痛痒的家长里短,但这些都是所谓“有用的知识”,无论是哪家贵妇最近爱吃的甜食的口味,还是警备署长最新的受贿证据,只要运作得当,都会在恰当的时候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 就像把一块积木放在合适的缺口上面,会变成玩具熊或是坚船利炮。 所以,罗素知道如何能巧妙地用话术引导出他想要的答案,在刚刚的叙述里,罗素也一直在精心地准备,埋下一个又一个礼物和炸-弹,让听众想要亲眼见证故事里的鲜血和钻石、蜜糖和白骨。 而会计当然不是唯一的听众。 在罗素和会计进入塔楼后,就都察觉到了屋顶有人类微弱的精神活动,所以会计才任由罗素讲了那么多他认为的废话。 罗素在讲故事的同时,把“织梦”的力量慢慢渗透到其大脑中,不过只是默默蛰伏,让对方一点点进入到听睡前故事的昏睡状态,当“织梦”彻底把对方的大脑牢牢掌握住之后,一声令下即可令对方陷入真正的沉睡和梦魇。 虽然没有办法清除掉对手的能力,但可以令其所下的指令无法发动。 会计听完罗素的解释后,没有立即制定下一步的计划和策略,有一瞬间的恍惚。   塔楼内的、塔楼外的,小镇里的这些,都只是傀儡么? 各种各样的人,来自世界各地,各种各样的面孔、各种各样的衣饰,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性格、各种各样的想法,这些,这些都是曾经活着的痕迹啊。 会计突然觉得自己可以认同判官的一些想法了,他无法坐视一个人对于其他同族如此轻率的践踏,罪恶应当被清洗,正义应当被履行,没有什么可以迟到,只有说到做到。 会计看着罗素,认真地说道,“能力是“牵机”,小镇内的四级能力者是琅琊。” 然后他看到罗素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就像一碗暗绿色的汤药,散发出辛辣、刺鼻的味道,茫然混合着恐惧,甚至还有一丝,喜悦? 第二十八章场外 死亡诗社本部,会议室,寥寥几人看着手中的会议资料,不时低声讨论几句。 “胡闹。”白龙把手中的笔往桌子上一扔,随即又看向左边,挤出一丝笑容,“你说是吧。” 左手边是一名穿着宽大的西装的女子,在室内也戴着一副造型夸张的墨镜,没搭理白龙,低着头在手持平板上翻看着什么。 “这份任务记录有问题。”女子把平板放到会议桌上,看着坐在桌子尽头的男人。 头发已经半百,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是那种你会在记录艺术家生平的电影里看到的形象,优雅,颓废,玩世不恭,以及…… “小熙,我觉得你最近脾气有些不好,看把我们白龙吓得。” 以及爱看笑话。 陈熙扶了下墨镜,瞥了一眼白龙,白龙马上奉上一个真诚的笑脸,“第一,不是我们白龙,是你的白龙。第二,任务记录您看了么。” “看了看了。”男人拿起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会议室的酒杯,品了口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阻止的酒,发出一声满意的长叹,“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陈熙在平板上快速地翻着,“第一、任务记录是夜枭上传的,他是花之郡分部的部长,上传的内容却是关于律师几人本次前往君祠的转述和推测;第二、君祠前爆发了混乱,疑似金瞳铁卫副统领诺伯已死亡,律师三人随后进入君祠,这和伪装成观光客获取君祠相关信息的任务目的不符;第三、会计身魂分离,魂体进入君祠,和一阵营不明的人士合作,该人士自称“神父”,这简直胡闹。” 白龙嘴角微微扬起。 男人苦笑着摇摇头,似乎被这一连串的机关枪打得头晕脑胀,“小熙啊,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觉得这次我派去执行任务的三个人怎么样?” “律师就是个穷讲究的油腻西装男,会计就是个青春期迟到的叛逆辍学生,判官应该算是一个天真的傲娇少女。” 穷讲究和西装,这明明就是陈熙自己身上的特征好吧,白龙暗暗腹诽,或许也加上傲娇? 男人晃了晃酒杯,让酒沫险险擦着杯沿旋转,“也没错。可在我看来,律师是一个很骄傲的人,骄傲是他最重要的那把武器,无论在什么战场上他都会第一秒就掏出它,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它,他也因此无所畏惧并且足够强大,所以我把最重要的任务留给他,让他骄傲地迎接属于他的胜利。” “会计是一根离弦的箭,你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你知道他有方向,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前面是风,他就劈开,前面是敌人,他就穿透,所以自从他开始独立执行任务以来,我把总是把最具有挑战性的任务交给他,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停止前进,即使失败也不行,每一次失败只会让他更快地接近目的地。” “至于判官,她是个小女孩啊,是应该被呵护的宠爱的娇嫩的女孩啊,所以我让她挑选任务,我想看看她会选择什么样的武器去敲打这个混账的世界,会选择什么样的模具去把自己塑造成锋利的样子,迄今为止,她是我最满意的孩子。”男人赞不绝口,“那么这样的三个人,你们觉得我为什么会去派他们执行所谓的参观任务呢?” “老师,不管怎么样,根据任务记录来看,这个任务的难度显然过高了,我建议立刻派人接应并中止任务。”白龙忍不住站起来。 “天下大乱,没有人能独善其身。”***起来,眼底无光,心里却有火,“这个世界早就是一个烂摊子了,大火已经烧起来来了,有人想要扑灭大火,有人想要火中取栗,君然想明白得比我早,失败得也比我早,我现在已经是个害怕失败的老家伙了。” 君然后来的名字世人可能更加耳熟能详,君天下,而之前已经腐朽的名字,也只有几个人才会愿意记得。 “老师,还有我。”白龙也站起来,神情严肃,陈熙也跟着站起身。 “你们都是好孩子,可是还不够,得摔摔打打才能真正长出铠甲,好和这个世界死磕啊。”男人叹口气,“任务不能终止,但你们两个去花之郡接应一下吧。 任务记录的内容没有问题,诺伯死了无关紧要,会计这招行险应该和神父有关,这个神父你们先不用管。 这些年泰极和班雄那两个小家伙一直在追捕他们的师兄,却始终没有什么头绪,琅琊这回已经进了君祠内殿,还盗取了时光齿轮的时光灯塔,想要借旧神之器成为新神,律师他们三个应该也是进入了内殿,泰极应该也有所准备,要是律师他们能逃出来你们接应就好,如果不能……” 男人眼神如海底炎流,深藏着灼热的光亮,“那就毁掉君祠内殿的全部入口!” 白龙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道,“好的社长。”随陈熙走出了会议室。 这个男人,自然就是死亡诗社的社长,北城的创始人之一,肩负人类荣耀的渎神者,也是当世能力者的巅峰。 会议室再无旁人,社长也不离开,就坐在椅子上,拄着头,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酒。 突然,社长像是有些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酒的颜色更加深红了,杯壁上也有喷溅上的斑斑点点,像梅花落满了雪山。 像是有些醉了,他眼神朦胧地注视着桌面,也只有在无人的时候,这个男人才会显出突如其来的苍老和疲倦,“琅琊当年也只是个孩子,聪明,懂事,也可以说是圆滑,可他心里的野心我们却谁也没看出来啊,还是其实你看出来了,所以才会选择泰极登位……” 室内无声,死去的人自然不会有回应,他们只会享有安逸的平静以及活人的追思,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窗外吹进来的夏风,卷着热烈的阳光和湿热的空气,衔一片嫩绿的叶子温柔地放在那只酒杯旁。 第二十九章十方 杀手为何而来? 为名?为利?为权? 为名,杀手只是名望的奴隶,会在众人的期盼中走到盛名的高峰,也因一次失误渴死在求名的路上;为利,杀手就只是金钱的机器,为了人类发明的薄薄几张纸,为了号称可以流通的一般等价物,就丧失了一般人类的尊严;为权,杀手就不再是杀手,成为抛头露面的政客和尔虞我诈的蛆虫。 杀手因意义存在,也为践行这份意义而来。 冰冷的枪管和漆黑的外套中贯彻着绝对的意志,高于斡旋、平衡和周旋的一套社会准则,他们在黑暗中肆意地蔓延,把剥夺别人的生命作为手段,从而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天平的一端,用以向魔鬼交换生命的全部意义。 而我们,在阳光下过着看似平静安稳的生活,像愚蠢而软弱的爬虫。 “天罗之舞”就是这样的一个杀手组织。 它接受委托是依靠熟人制度,也从来没有固定的价码,只看是否你情我愿,可能要除掉一个街边的乞丐需要百亿的资产,可能要杀死某国政要只需要一枝带着露水的玫瑰花。 奠定“天罗之舞”作为杀手组织中顶尖地位的事件,就是后世被称为“北国之春”的战役,这是一场少数精英获得胜利的典型范本,合纵连横和斩首行动的巧妙配合最终成就了北城的独立,也成就了“天罗之舞”之名。 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殖民者中的高层在自己的安全屋中瑟瑟发抖,在恐惧和希望的交替折磨当中,永久地沉沦在黑暗之中。 当你被盯上的时候,你就将面对天罗地网,而等待你的只有死亡曼妙的舞姿。 “琅琊就是“天罗之舞”的首领,除此之外组织内面对的主要战力有十个,要么是能力者,要么也是某一领域内专精的行家,除了琅琊之外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就连彼此也未必了解,示人的形象为**敷面,绘制着不同的图案,代表各自的身份。”会计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自己知道的情报。 罗素也恢复了会计习惯的那副懒洋洋的轻佻样子,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像是个唱戏的草台班子啊。” “虽然我是灵体状态,也能感觉到这里体力流失和外界不成比例,原因不确定,但我们无论做什么决定最好都要尽快。” 罗素蹲下身,看着地上的中年女人,“我看看能不能获取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会计注意到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新鲜出炉的面包或是工艺品,总之不是看一个人类的眼神。 罗素一头扎进梦里面去,这个梦是晦暗的、油腻的、因为“牵机”的指令始终存在,梦境里的潜意识也被压抑的很厉害,罗素潜入了很深,仍然只看见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半点信息碎片,他只得再往深处去。 会计只能在旁边等着,刚才街上追捕他们的人已经散去了,窗外看出去空无一人,只有空寂的街道和一座又一座的塔楼。 细看去,塔楼上似乎有些图案和纹饰,但也不是密码,会计对照了几组经典的密码序列,得出结论,这些似乎只是装饰,但具体是哪一种文化符号,却不在他涉猎的范围内了。 再远处,能看到明显比周围塔楼高出一截的建筑,像是地狱里向天空伸出的最高的那只手。 而且,有一个人影从那个方向向这边飞过来,起初是漫无目的的,后来似乎明确了方向,正是此处。 如果匀速飞行,抵达这里只需要一分钟,而如此高调的行为,是敌人的可能性较大。 罗素还是紧闭双眼,会计喊了几声,毫无反应,精神触须探过去触及到的也是一片空无,会计只得先把两人拖到屋内的角落里,拿张椅子勉强挡在前面,聊胜于无。 会计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屏息等待,哦不对,没有屏息,也没有心跳,只是等待。 敲门声响起来,随后是轻柔的男声,“您好,请问有人么?” 见无人回应,男声轻笑了下,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门锁缓缓弹出,门也吱呀一声打开。 外面阳光熹微,那人也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映进来一个瘦高的影子。 会计紧贴着墙,一动不动,用余光观察,日光倾角结合影子的形状,再考虑到周围建筑物遮挡的影响,来人身高一米七左右,体型偏瘦,目前可观测到的能力可以达到“飞行”和“控物”的效果。 “你们所有人都在首领的监视之下,偷偷潜入圣殿的七个人已经有一人被击毙了,我建议你还是束手就擒,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会计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已经有他也没有感知到的第三方的人潜入进来了,不管是谁被击毙,判官和律师都离危险更近一步,他走到门口。 对面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子,雪白的脸上是一颗金黄色的五角星,让他的笑容看上去十分不真诚。 十方,金星。 “原来我负责接待的是会计啊,所有人我们都有专人负责接待的,你放心,不会有所遗漏。” “我要先知道你们击毙了谁。” “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现在不是你谈条件的时候,有什么去和我们首领说吧。” 会计稍稍放心,看来“牵机”的耳目只能感应到有外来者,却不能识别具体是谁,而且在小镇里死掉的人不是“天罗之舞”动的手,那律师和判官活下来的可能性就大增。 只是,潜入小镇的第七个人到底是谁? “我没说要和你走。” 金星的眼神冷下来,没有二话,抬起了手对准了会计,会计未卜先知般向左侧跳开,却还是凭空被一股力道按在了墙上,四肢都被紧紧地固定住,动弹不得。 不是念动力的类型,而是像墙壁自己把他吸过去的。 “没用的,你会计就算是诗社的后起之秀,也应该是个坐镇后方的大将,怎么会派你来冲锋陷阵。在我的能力面前,你的“沙盒”毫无用武之地。”金星傲然,从门口迈进来,向会计走去。 黑暗中,罗素张开了眼睛。 第三十章金星 金星不算是一个真正的杀手。 他杀过很多人,也成功完成过很多委托,不过就像前面说的,他最多只能算是二流,因为他没能找到杀戮的意义,也没有践行属于自己的道路。 简单地说就是,他只沉迷于“术”,却没有自己的“道”。 而这样的人更不会把这一切归罪于自己,只会认为是生不逢时,无法成为所谓的顶尖杀手,是因为没有机会参与“北国之春”。 像在十方里公认最强的“修罗”,不也是经过当年的惊世之战才把这块普普通通的原铁炼成神兵利器的么? 金星一步步向会计走过来,仍在侃侃而谈,“死亡诗社就算想要破坏我们“天罗之舞”的行动计划,也不应该是你。” 会计沉默以对,金星停顿了一下,继续道,“那这么说来,也就是说死亡诗社对整件事情都不知情,所以你才会在这里。而你之所以在这里,就也不会是有准备的预谋,只能是误入。” 会计依旧泰然自若,金星偏头看了看他的反应,露出惨白的笑容,“不对,不是误入,入口并不唯一,而你们就是从另外的入口进来的。” 金星满意地看到会计的瞳孔微缩,若有所思。 “没错,我们掌握了另外的入口。” “那既然如此,我们做个交易,你可以带我去那个入口,作为交换,我可以放你离开。” 会计犹豫了下才开口,“可以,但误入进来的诗社成员我也需要全部带走,你们可以把我们作为人质,来交换入口的控制权。” “不对”,金星突然开口,“你只是发现了入口,并没有足够的人手来看守,只能是我的条件,你也没有同意不同意的权力,你一个人带我过去,现在。” 会计有一丝安心,想要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发现他自以为的真相,就要让他自以为发现线索,只要这些线索像是看似不经意遗漏的。 墙壁像被蜘蛛布下的绵密巨网,会计轻微地试图挪动自己的手腕,依旧是被牢牢地粘住,丝毫动弹不得,会计依旧假装犹豫了会,可似乎对方有些急迫,连一点时间都舍不得浪费。 会计还没来得及看清金星沉下来的脸色,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力道拽到了半空中,而且悬在中间,力量均匀地从两端拉扯着他,作用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如果中间是一块新鲜的海绵蛋糕,此刻已经被撕成两半可以享用了。 金星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尖锐,“我没工夫跟你废话,如果你不想看到自己四分五裂的话,就别耍什么花招,乖乖带路。” 没有回答,沉默的雕像,无言的虚空。 隐约有些什么细碎的声音,金星逆着光没看到声音的来源,往屋内又走了几步。 会计闭着眼,像是褪色的石像,有灰尘从他身上剥落下来,声音就是这些尘土被抖落在地面上发出的。 这是……什么? 下一秒,有重物破空的风声在室内响起。 金星没躲避,右手向袭来的方向虚虚张开,一个人形砸在他脚边,与此同时会计也再次被拽到刚才的墙上,重新服服帖帖地粘在上面。 金星有些嫌恶地皱起眉,这是……这间囚室的看管者? 会计还有同伙! 念头急转间,金星快步向门口方向退去,狭窄的室内不利于他发挥自己的能力。 可来不及了,一个人影如一缕袅袅的青烟,贴着地面,鬼魅般快速地向自己靠近,在自己没退出囚室之前,就会被追上。 原来同伴就一个肉体强化型的能力者,金星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蓄势待发的右手在身前虚握。 距离合适,坐标锁定,虚构质量,“引星”再次发动! 看不见的力量被召唤汇聚于此,在虚空中一把把对方牢牢攥住,就像是一只凝固在琥珀中的可怜的昆虫。 一个神父装束的年轻人,身形单薄,眉目颓丧,脸上因动静之间的突兀转换还有红晕。 金星没有放松,先不论会计的异状,其刚才说了这么多无外乎是为此人拖延时间,而已经对于已经旁观过自己施展能力的对手,想必不会这么轻易的自投罗网。 金星背对着门口,快步退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映着屋内的景象。 瞳孔内似乎捕捉到一丝微妙的震颤,是那个以奔跑的姿势被他拘束在空中的年轻人,身体内有力量像被拘束住的野兽,在捆绑和镣铐中挣扎着释放自己的野性,和“引星”的禁锢反复冲撞。 就像是明明在岁月的牢笼里被困住的虫子,在出土后的短短几分钟内,就羽翼震颤,要破开沉睡的枷锁! 砰的一声,空气炸裂开来,甚至金星眼前出现了一瞬间的模糊,那是由于空气剧烈震荡导致的视觉偏差。 短短的距离被瞬间拉近,在金星刚回过神来的瞬间,对手的脸已经贴的无比靠近,他几乎看得到对方脸上毛细血管崩裂渗出的细细血丝,和对方眼中自己脸上呆滞且凝固的惊慌。 这回还真是自己轻敌了,既然如此,也管不了首领的要求了,金星看着对方那张即使在此刻都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嘴脸,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引星”全开! 放肆的力量以金星为中心绽开,其绝对的强度和广度把所有人都被远远推开,地面也露出龟裂的痕迹,发出不堪重负的沙哑的低吟。 整个塔楼似乎都摇摇欲坠,空气扭曲着,声音的传导也断断续续,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大手,肆意揉捏着场间的一切,所有的物体,所有的概念都在这种威能下摇摆。 此刻,场内主宰一切和统治一切的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力量。 那就是引力。 这是宇宙中曾经至高无上的力量,也是人类奉为金科玉律的概念,在无数的年代里,它既是人类的避难所,也是人类的火刑架。 而在此刻,引力在金星手中,像是被驯服的羔羊,以某种服帖的形态成为其手中任意操纵的武器,指向所有的敌人。 会计和他的同伴,看管者,以及那些零零碎碎的家具,通通被驱逐到屋内的角落,带起翻滚的烟尘和破碎的木屑。 尘埃尚未落定,胜局似乎已分,而胜者对败者的瓜分才正应该开始。 而刚刚爆发了真正实力的金星却并没有乘胜追击,相反地,他站在原地,有些痛苦地把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