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异世浮萍》 少年 十原郡关中县,秋分刚过,暮雨未歇。 连天的阴雨给干燥荒凉的边境也带来了几分湿润的江南气息,关中县又是万里荒原中少有的地势有起伏的地方,地势连天的横断山脉在关中县有一个奇妙的突起——被誉为“天下武道半出其中”的止戈十二峰。 边疆少见的连绵秋雨过后,氤氲的水气中是边关汉子们挥刀的身影,狭长的陌刀提醒着这方天地这里不是江南小镇而是关中——大唐的边户,每年在这直面北燕的第一战场总有大量的战士和北燕的狼崽子一起倒在这里,马革裹尸,黄沙埋骨。 但关中明显又有着边境小镇所不具备的生气,商家走贩,游侠术士随处可见。一是因为那被誉为“天下第一关”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雁门关和强悍的大唐边卒给了关中人以安全感,当然更多的还是令天下修道人神往的止戈十二峰的吸引力,止戈十二峰,无数登山人,一朝登峰,便是两种境界,世间圣人,少有没有登峰问道的。访道登峰,一朝成圣。这无疑对天下武人与修道士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故而关中长期聚集着一批向往登顶的修士们。 穿单薄麻衣提长剑的少年就混在人群中间,少年身材瘦小,面目普通,皮肤带着一种病态的白,在热闹的集市中却也不显得如何突兀,旁人只当是向往十二峰之首的年轻游侠儿,毕竟麻衣长剑便是那十二峰弟子的标准服饰,这象征着古朴坚韧的服饰也引起了昊天之下年轻游侠们的争相效仿。 少年的背影和嘈杂的人流交织在一起,落入一个在一辆宽敞的马车车窗上探出脑袋的老人眼中,老人久历沧桑却不显浑浊的双眼淡淡地扫了少年一眼,并未留神。 老人撂下窗帘,正对着他坐的也是位少年,少年衣着华丽,面目清秀,佩长剑香囊,一副与这粗糙边关不相符的京城公子哥样。 “我打算去趟新京。”锦衣少年斜倚在车壁上,轻轻地说。 “老爷不会让你去的。”老者仿佛早就预料到少年的话,眼神仍然透过窗帘盯着窗外。 “他?你们这些老人家已经太老了,”少年神色轻佻,“至今与那十家联系密切,殊不知你念旧情,人家又就会念你的情了?如今这世道谁都看不透,但我却知道谁先跳出来谁就先死,你们可倒好,跟着商家周家那些蠢货把爪子到处伸。小侯爷前几天边境巡守遇刺,险些丧命,军中砍掉了那么多头颅,有多少是那十家蠢货的,又有多少是我唐家的,那几位可都记着清清楚楚的呢!” 车中老人微微颔首,并未出声。 “也罢,”少年神色有些凄然,“这些话我唐余说了十几年你们都不听,也不期望你今天能听进去,可你们一心求死,又何苦逼我同死。不论如何,这次回琅琊后,我是决然不会再管唐家的破事,省的我的那些堂兄们夜不能寐。” “您是知道的,老爷一直最看好你。”老人道。 “你们若是真的看重我,早该学那临泉商家,早早地自立门户。” “.……” 如同在这一路以来进行过的无数次争议一般,这场讨论同样无疾而终,车队继续不紧不慢地前进着,如同一条臃肿的长蛇般蜿蜒前行。唐余侧卧在车厢中,闭着眼,却仿佛看到了着臃肿可怖的长蛇正不自知地向那地狱的烈焰奔去,无数单纯或罪恶的灵魂将在无穷业火中挣扎、消逝,他斜仰着头,几分孤独,几分哀伤。 提长剑的少年出现在一座酒坊之中,这酒坊是几年前由一位面生的老人开的,本来要想在那些祖传的老酒坊之中分出一波顾客是十分不易的,但耐不住老人不以营利为目的,酒种也全,既有本地酿的高粱酒、石榴酒,又有大唐风靡的屠苏、竹叶青,连两京特有的抛青春都有,价格又公道,自然而然,便抢来了些顾客。 固然让老酒坊们有些不快,幸而老人从来不去控制客人言行,不出数月,酒坊便成了老兵和酒鬼们的聚集地,这倒也赶走了不少客人,老酒坊们少了些客人,却也少了些酒鬼顾客,于是便也默许了这新酒坊的存在。 今日酒坊如同往日一般吵闹,几桌老兵们正相互吹嘘着往日战绩,有人兴起,搂起衣裳,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身上疤痕交错,那人眼中却是难以言喻的骄傲。 那开酒坊的老人就站在柜台内,微闭着眼。 少年径直走到老者面前,把长剑横放在柜台上。 吵闹的酒坊微微安静,大声嚷嚷的老兵们都微微侧头看着老者与少年的方向。 老者睁眼,眼神并未随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浑浊,反而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尖锐——那是能叩问灵魂的眼神,少年直视着老者,如同他漫长枯燥的前半生一样。 “你真的要去?”良久,老人低头看着那把剑,声音中带着他漫长人生都不曾有过的疲倦。 “我们别无它法。”少年沙哑着嗓子。 老者挺拔的身子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深深的弯了下去,整个人埋在了柜子里。 “承蒙您多年教导,叶离跪谢。” 少年笔直跪下,俯首,起身。 如是三次,提剑而去,不曾回首。 酒客们都微微有些错愕,老人仍佝偻着身子,藏在柜台里,少年离开不久,老人扶着墙壁,立于巷口,却不是遥望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而是相反的方向——那座最高的山。 白衣中年人忽地出现在老人旁边,中年人绑了个山上发髻,面目温润,神色恬然。 “此事,不合规矩。”老人仰望着那座山,轻轻地说。 中年人望了眼酒坊,继而与老人并肩而立,却是向着少年离去的方向。 “此事,我们别无它法。”天下第一的剑圣对着曾是世上最规矩的几人之一的老者如是说道,言语平静。 入关 九原郡,龙城。 以关中县为纽带,大唐边疆重地龙城与天下第一关雁门关就此连接。雁门关多驻扎本地边卒,龙城则多为大唐各地来此练兵的精锐士兵的中转地,同时龙城还具有边疆粮草辎重的作用。 当然,对于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商人,龙城亦是各种商品货物的储藏地。相比雁门关,龙城更靠近中原,中原来此的商贾多愿意将预计同草原人交换的丝绸瓷器等货物储藏于此,或等议定后运出或干脆秋日战事过后再做打算。所以相比完完全全的军事重地雁门关,龙城在某种程度上还兼顾有经济重镇的角色。 不论是被南北征调的军队还是来往不绝的商贾都意味着不断交汇分离的人流量,也代表着各式各样的消费及层出不穷的商机,如此这般数千年,这昔日的苦寒之地竟然慢慢演变为浩然天下中难得的繁荣之地,尽管这繁荣是建立在唐国勋贵和草原贵族的贪婪之上。 龙城外,唐余掀开车窗帘,盯着远方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田有些感慨,北地边疆向来是不适合种植粮食的,天气残酷偏偏病害还多,南方亩产数百担的种子于此地往往亩产不过百担。大唐朝廷却是铁了心要在这种出粮食,于是便苦了户部与钦天监。户部苦苦培养适合北地种植的种子,钦天监的阵师亦是艰辛地修阵留下龙城周围土地的养分,不至于让其在凌厉的北风之中消磨殆尽。如此坚持数代,龙城周围方才有了足以满足北地战事七成粮草的万亩良田。 车厢另一侧,穿灰褐长袍的富态老人同样盯着窗外,不过他看的却是排在车队前的如长龙般延绵不绝的进城队伍。靠近边关,龙城的进出城监管相比临淄、姑苏乃至于长安、洛阳都要严格些许。 车队前方便是提着长剑的麻衣少年,老人的目光略过漫长的队伍,最终落在少年身上——这是他曾在关中县见过的人,纵然当初并未在意,可他记性极佳,不会认错。 “怎么了?”车厢里的俊俏公子顺着老人的目光看过去。 “半月前他曾在关中县。” 唐余审视着远方的少年,自关中归来的少年有许多,多是在那些山峰上攀登无果的失意人,但前面的少年虽然有些赶路的狼狈,但并不见得如何失落。 “剑宗入世人?却不知道是哪种。” “总归是太巧了……”老人的担心不无道理,二十日时间里车队马不停蹄地赶路,路程竞才堪堪与这少年齐平,不由得使人生疑。 “嗯……”唐余散漫的盯着窗外,并未在意。 对自己不利的家伙们还不至于做事如此粗糙。 龙城北门,城门校尉池鱼正一丝不苟地盯着检查进出北门的行人,他年过半百,曾和北燕狼骑厮杀过十数年,落下一身疤痕与隐疾,也取得不少战功,边关虽苦,却也没有人胆敢贪图他人战功,故而池鱼慢慢在艰苦的厮杀中不断得到晋级,待其年老,上方念其忠心,将其放在城门校尉这个肥差上,这对于毫无背景的池鱼已经是莫大恩赐。 近些年军中治理都向雁门关袁家看齐,军规极严,但对于看守城门的士兵小隶所收取的来往过客象征性的好处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若在其为者有所失职恐怕就是极大地麻烦了。 所以,每天池鱼都不厌其烦地在北门守着自己的位置,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 提着长剑的病态少年就这样随着臃肿的人流出现在池鱼视线里,少年孱弱的身躯与提剑的姿势在久经沙场的池鱼眼中怎么看都不过是不堪一击,但他就是引起了池鱼的注意,如同一片养着温和梅花鹿的鹿苑中一头饿狼对另一只饿狼的注意一般。 少年随着队伍缓缓前进,步子轻飘飘的,脚力虚弱。 来到门前,看守检查的小卒轻轻的看了少年衣衫与手里朴实长剑一眼。 “进去吧。”唐不禁兵器,只要不是军中制式武器外泄或者是威力极大的攻城弩之类都不会有人关心。 “等等……”池鱼上前,直面少年,如鹰般尖锐的眼神直视少年澄净双目。 片刻,少年眼中浮现出疑惑,不似作假。 后面乱哄哄的队伍已经愈发嘈杂起来,池鱼呵斥了一下,却并没起到作用,大唐民风素来彪悍,何况在这北方苦寒之地。 “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少年停顿了一下,把长剑递给了池鱼。 池鱼不作停顿,一下拔出了长剑,“噌”的一声过后,他愣住了。 古朴的剑鞘内装的长剑并未想象中的锋利,反而黑身白刃的长剑剑身布满了细微的裂缝,剑刃上也满是缺口。 这就是个提着把破旧长剑的穷困少年。为难这样一个少年让池鱼觉得有些愧疚,池鱼也是穷苦出身。 身后的队伍里传来对着破旧长剑的嗤笑声,池鱼将长剑合鞘,还给少年,挥了挥手,放其进了城。 长长的队伍又动了起来,唐余收回在北门处的视线,放下车帘,怀中抱着剑靠着车壁坐下。他怀中的剑名为“截云”,取自“剑锋可截云”,天下器兵可排三十二,最突出之处一是锋利,一是剑中灵气活跃通人性。 “跟着他。”唐余轻轻地说。 “那个少年?” 唐余没有回答,瘦长的手指颇有节奏地敲击着“截云”剑身,闭着眼,似假寐。 “截云”的骄傲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成为他的佩剑,前些日子路过雁门关,面对那位挂在城门外的“青霜”它都有些跃跃欲试的味道。 所以就在刚刚,那少年长剑出鞘瞬间,自己手中这天下头等骄傲的兵器微微的转瞬即逝的颤动,到底是为何呢? 刺杀 龙城南城,相较厉兵木马严阵以待的北城多了许多生活的气息,南来北往的商队多于此停歇,故而这硕大的南城之中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座客栈,也停歇着数以万计的来来往往的商贾。 嘉兴客栈年过半百的老店主正匆匆忙忙的接待一支北归的庞大商队,对于这样年年来往于南北一线的商队来说,往往有着固定而可靠的休憩处,然而他们今日竟然未曾在那些老相识所开的客舍处停歇,不免显得有些怪异。但老店主当然不会去打探这些,多年的经验告诫着他不要为自己好奇心陷入危险,相比打探这些,他显然对与这队商队的主事人攀上交情拓展自己的生意更为感兴趣。 沾着泥垢但不失华丽的车厢上下来的神色轻佻的富贵公子显然没有引起老店主的关注,这等大家族派出来混资历的贵公子在这南来北往的商线上或不常见,但也绝对不少见,希冀这些勉强忍受漫长枯燥且危险行程的纨绔子弟保证商队的正常运行显然是不现实的。 果然,那车上随后又下来了一位年迈但不失精明的老者,老店主上前攀谈,那老者也不失礼貌的回应着,沿途艰苦、往来轶事、地理时事……两位从未谋面的精明商人显然知道通过何种话题拉进彼此关系。 唐余甩开了身后正在安顿的商队与相互客套的两位老者,率先走进客栈。那曾两次见过的病态少年正在其中,他好似刚刚安排好食宿。唐余大步向前,直奔少年。 “我想看看兄台那把剑。”唐余挤在少年身前,语气里是种生于骨子里的轻浮与嚣张。 少年对唐余的唐突显得有些惊讶与警惕,但并未慌乱,客客气气地回道;“很普通的剑而已,不值一看。” 唐余眯着眼,并未回答,反而稍稍退了半步,右手压在剑柄上。 “我想试试兄台那把剑。” “不可”少年的态度变得坚硬起来。 唐余欺身上前,眯着眼盯着病态少年道;“要是我非要看呢?” 病态少年微屈着身子,眼神变得犀利了几分,未作表示。 下一刻,”截云”已经出现在唐余手中,雪白的剑影在他头上呈现一个圆弧直奔病态少年。 少年横剑于头顶,剑鞘在“截云”的劈砍下变为细小的碎片。 顺势而下的”截云”在触碰到那把破碎长剑的剑身前的那一刹那却又生生止住了去势,唐余借着精湛的技巧,操纵着“截云”将劈砍的招式化为一个不怎么完美的椭圆,最终“截云”竟然又稳稳的插入镶嵌着美玉宝石与法阵的华丽剑鞘内。 唐余捧着“截云”,行了个礼道:“小子唐突,冒犯了阁下,见谅。” 不得不说,这样一个刚刚刷了个花招式,衣着华丽的贵公子行礼的样子还是很有看头的。但病态少年显然并不习惯御封的“洛阳四纨绔”之一的无礼做派,他将无鞘长剑摆在唐余面前,清澈通透的双眼看着唐余道“赔。” 刚刚坚持不懈地要求看剑的唐余此刻却对摆在眼前的长剑视而不见,反而又低下头行了个礼道;“自然,我队伍里有上好工匠,公子大可报上剑的尺寸,我保证明天启程前会有合适的剑鞘给你……” 看着唐余进了隔壁的房间,叶离微微的皱了下眉头,并不太理解那华服公子的怪异风气,但想想今后若是能侥幸不死,恐怕会遇到更多这片天下的奇人异事,便也未过分在意,提着破旧长剑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桌两凳、一张掉漆的硬床、几个廉价的花瓶,屋内的陈设颇为简陋,涂着石灰的土墙上是残缺不全的涂鸦,好在屋子打扫的不错,总不至于在角落找到乱七八糟的污物。叶离进屋之后枯坐在长凳上,再未有所动作。 一墙之隔,唐余有些嫌弃地看了下简陋的房间,最后盘坐在床上,膝上横放着“截云”,左手放在剑鞘上,右手搭在膝盖上,撑着脑袋,有些苦恼的盯着灰白的墙壁。 入夜,白日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稀疏了许多,南城宽广的街道上多是巡夜的军队,皎洁的月光照在悍卒的黑甲上,兵士手中的各式兵器亦都泛着银光化为白茫茫的一片,同灰暗古老的城池相映照,金戈黑甲,大漠孤城,迸发出苍茫的美感,透出一股残酷而浪漫的味道。 北城有宵禁,南城则显得宽松了许多,但贫匮的娱乐活动与巡夜士兵一轮又一轮的盘问显然有与宵禁令相仿的作用,夜里街上几乎没了什么行人。 叶离站在窗口,稀稀落落的灯火正向他展示着这座古城一成不变的夜晚。被包围在一片静寂之中,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疏离感,不可言的孤独弥漫在他的心头。 他低头看着被虫蛀了许多孔洞的窗沿,茫然出神。 夜晚的影子在此刻浮现,叶离身后,房内梁柱的阴影微微颤动,着黑袍蒙面的瘦弱身影仿佛是从那片阴影之中钻了出来。黑影轻轻地屈伸弯腰,下一刻,已如同离弦之箭径直前扑,目标直指叶离。 强烈的危险预感逼醒了叶离,他未曾犹豫,顺着窗户翻滚了下去。黑影到达时,叶离整个身子已经瞬时翻出了墙壁,然而黑影去势不减,瘦弱的身子撞在宽厚的土墙上,可怖的力量从他身上激发,瘦小的身躯破墙而出,尘土里,黑色的短匕被黑影递出,直奔叶离的心脏。 安静的夜晚,在土墙被撞破的撞击声后,又有金铁之声响起,短匕在离叶离心脏尺余的地方被一把破旧长剑挡住。黑影漠然而冷酷的眼中出现了一丝不可思议,但刹那间,他握有短匕的右手已经收回,取而代之的是恶狠狠地上击的左拳,叶离向后微仰着身子,右手提长剑向前压,左手成掌对上黑影的拳头。 巨大的气力从黑影左拳传递过来,这显然超乎了叶离的预计,辛亏他已经随着飞扬的尘土落地,叶离脚尖点地发力,顺着黑影的力量轻飘飘地向后越去。黑影同时落地,他双腿发力,再次向前扑去,两人再次在空中用长剑与短匕碰撞,旋即分离。 叶离稳稳地落在地上,但那黑影显然不那么幸运,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后方飞向他的脑袋,黑影有些狼狈的躲闪,他身后,唐余坐在他房间的窗户上,掂量着从墙壁上直接抠下来的砖石,似笑非笑。 四周嘈杂的声音已经响起,显然有许多人被刚刚的动静惊扰。 瘦小的黑影微曲着横过身子,有些警惕地看着窗户上的唐余和同样警惕的叶离,缓步后退。慢慢地黑影的半个身子又藏在了黑暗里,唐叶二人不知为何竟未阻止他的动作,眼看黑影又将隐没于苍茫的夜色。突然,本来慢慢后退的黑影又猛地从黑夜中窜出,躲过唐余扔过的土石,来到叶离身前。 叶离破旧的长剑迎上黑影,但黑影在空中微微调整下身子,将长剑对向左臂,捉匕首的右臂已自下而上直刺心脏。 以伤换命的打法作用显著,纵然叶离已经尽量下压长剑,还是不足以挡住那黑色的短匕,无可奈何,他只得生生地用左掌去挡短匕。短匕直接传透叶离的手掌,却也被手掌阻隔住。殷红的鲜血喷溅而出,叶离却丝毫不曾变色,仿佛被穿透的不是他的手掌一般,同时那遍布裂痕的长剑已经架在短匕上,卡住了那纵然穿透手掌却不沾染丝毫鲜血的黑色短匕。 黑影向后退了半步,试图拔出短匕,雪白的剑身已经放在了他的脖子上,在他身后,锦衣的贵公子唐余手持“截云”,似笑非笑。 感受到“截云”冰凉刺骨的触感,黑影身子一顿,片刻后,他果断放弃了卡住的短匕,直直向后撞去。 常人若是看见这黑影亡命之徒的骇人气质或许能被短暂震慑到,但唐余只是轻轻地皱了下眉头,有些惋惜,手中“截云”确实毫不犹豫地劈下。 “截云”被远远弹开,唐余有些吃惊地看了下空荡荡的双手和前方仿佛陷入泥潭动作缓慢的黑影,叶离则有些沉默地盯着房顶。 房顶上,皎洁清晰的月光下,青灰色的片瓦有序地向远方延伸,凸起的飞檐上有看不清面目的瘦高身影,着宽大的白袍,衣袂飘飘。 皎月白衣,翩然若仙。 剑仙 寂静又再次从客栈向四周弥漫开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瞬间消失,连方才为打斗声所惊起的灯火都仿佛凝固了一般。高瘦的身影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屋顶,却自有一股出尘而肃穆的气息发散出来,硬是让人生不起挑战的念头。 不远处闻风而来的巡夜军队正在原地徘徊,领队的军官脸上惊恐不定,他并非未见过鲜血的新兵,也曾在紫塞与同袍泽并肩作战,也曾使得一手好障刀将异族开肠破肚。却也正是如此他才愈发感到惊恐,那来自那抹白衣的压迫性气质竟让他破天荒地生出一股无力感。 可这股近乎面对高山的压迫感却又让他感受到了几分熟悉的味道。那还是在他初入行伍之时,有些紧张地与同样紧张的伙伴一起开赴紫塞。 就在那里,他们一行千人有幸见到了被誉为“大唐柱石”的那位老人,曾挽救圣上于危难,千年来唯一一位异姓王,同时也是世间可数的垂观境强者——陌刀袁漆。激动之余,那军官同伙伴也感受到了那来自世间第一流力量的压迫感,而那股压迫感毫无疑问同现在感受到的威压近乎是等级的。 垂观境?这是位……圣人呀! 漫长的宁静,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唯有一旁的唐余自言自语小声嘀咕个不停,若是仔细去听,却也能听清诸如“天下第一的刺客”之类的话。 叶离依旧安静地盯着那道背影,或许也可以称之为白袍叶泽——此间最优秀的刺客也是最出尘的剑客,同时也是刻在那座石碑上的圣人,位列第二,仍在袁漆之上。 先前刺伤叶离的黑影仍然没有放弃抵抗,正拼命地挣扎,但显然在天下第二的圣人同时也是天下第一的刺客面前,一切都是徒劳。白袍轻轻提了下衣袖,黑影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悬浮在空中。 与此同时,北城方向有几股逊于叶泽但同样骇人的气势猛地升起,但却又在刹那间平息下去。龙城是重镇,自然不缺驻守的高手。不论是军方还是钦天监都驻守有至少望极境的高手。 但那些官方的高手在刚刚被惊动展露气息的瞬间便迅速平息下去,显然到达那种层次的修行者不会不理解从南城传来的气息代表着哪些人,没有人愿意招惹这种近乎山顶层次的圣人。这也是大堂官方所默许的,凡是遇到圣人及其相近的力量,一律避让,没必要让这些国家的中坚力量去顶级的斗争中当炮灰。 唐余感受到了在北城方向稍纵即逝的几股力量,有些恼火地低声骂了一句,转身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硬着头皮上前时,叶离已经上前捧着剑,拱了拱手。 白袍依旧立在屋顶的屋檐上,未作回应。 叶离丝毫不觉得尴尬地放下双手,准备说话,白袍已经轻点屋檐,悄然飘落,负手立于叶离身前,像提起货物一般虚提起方才的黑影,低头向叶离致意,叶离再次向白袍低头拱手还礼,抬头时,那白袍已经虚提着黑影飘然远去。 “今日事为劣徒学艺不精,接了唱名阁不该接的单子,惹了错,日后自有补偿。”缥缈出尘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叶离身前却又有翠绿的光芒浮现、凝结,不长时间便已化为一片青翠狭长的柳叶,大小、形状、纹路皆同真实的柳叶一般无二。叶离低头看着手中的柳叶,掂量着方才的话语,有些迷惑。 “柳汀剑仙的化神物,捏碎即用,代表着某种程度的承诺,这应该是同你的补偿。”唐余从身后走过来向叶离行了个礼,“呵!好大的手笔呀,琅琊唐余,幸会。” 柳汀剑仙是叶泽的别称。 “叶离……” 叶离再次拱手,回了个礼,毕竟刚刚唐余仗义出手了,虽然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唐余眯着眼盯着远方的边军,匆匆赶来的军队已经在向回赶,官方纵然是不会对修行者这般纵容,但刚刚发生的事情显然已经超过了边军的处理范围,基于对圣人的尊重,这件事应该不会调查下去,但此事也必然会上报两京,交由中央判断。此番变故,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但必定已经引起了各方注意。 “嗯,不知你因何惹得唱名阁的注意?若不是此次柳汀剑仙发声,那你可麻烦大了。”唐余不觉得生疏地问道。 唱名阁是个松散但庞大的组织,历史渊源。任务无非是接受雇主的雇佣,了解任务及要求,并靠着庞大的关系网络向此间出色的刺客发布,此即为“唱名”。而一旦唱名天下,便意味着近乎无休止的刺杀,当然,这些刺杀对于接近圣人层次的修行者的威胁就很小了,据传对那位十数年前持重剑杀出琅琊十一家的尚姓女子的唱名已经传阅天下近十年,但她现在依旧能安然无恙地流浪世间,毕竟叶泽这种杀手不会轻易出手。 长久以来,唱名阁一直以胆大妄为和失手次数少而闻名,据传历史上不乏对圣人、各国天子和诸家家主的唱名,是以连叶泽这般出尘的圣人有时都得以其为耳目用来了解天下动向。 此番叶离被唱名阁方面盯上,本是极其麻烦的事,连叶泽的徒弟都接了这任务,定然有不少其他高手参与其中。然而刚刚叶离近似公开地宣称这是“不该接的单子”,想必消息传开之后,那些接了单的杀手应该会主动放手,这是基于对第一刺客与圣人的基本尊重。只是不知这是对叶离另外的补偿亦或是有其他目的。 “不知道。” 叶离捧着无鞘长剑,盯着叶泽离开的方向,轻轻摇头,眼中仿若有星辰浩瀚。 龙城以南,城郊,皎月将光芒横铺在辽阔连绵的山坡上,稀稀疏疏的树木与其硕长的投影参差地分布其中,一幅略带阴冷气息黑夜画卷便由此展开延续百里,一直向南,除掉不多的官驿与客栈,便是一条崎岖但还算广阔的官道与看不尽的崇山峻岭,如此这般直到数百里外的将军陵才勉强算是个有人气的大城。 就在刚刚还寂寥无人的山坡上,瘦长的白袍身影突兀出现,地上同时出现了手上有短匕的黑影。黑影在翻滚了几下之后,一个挺身站直,左手在脸上一抹,稚嫩白净的面孔就浮现出来,看他年岁不过十二,实在难以想象这便是那个出手狠毒的杀手。 那孩子站直之后,有些不满的道;“师傅你这不是派我去送死吗?刚刚那人我咋看都有后手,你这也太不厚道了,这人你别说给我“逆鳞”,你就是把“细柳”给我我也打不了呀,你不是天下第二嘛,你上呀……” 白袍嘴角噙笑,没去管他的自言自语,继而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顺着叶泽的目光望去,龙城庞大的身影隐没在寂静危险的黑暗里。 启程 凌晨,龙城南城已经忙碌起来,走南闯北的商人都极为在意的自己的行程,毕竟一天中除去吃饭留宿,真正能用来赶路的时间极其有限。如此,日出之前早早准备出发就成了常态。 嘉兴客栈中一片忙碌,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往来的客商们正忙着洗漱、检查货物、补充干粮,方便从容面对接下来的行程。 客栈门口,唐余牵着匹枣红色的小马向叶离走去,少年看起来有些疲倦,左手简单的包扎着。 “叶兄此刻便要直接南下了吗?”唐余道。 叶离微微一怔,随后轻轻地点了下头,默认了。 唐余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说;“昨日我行事唐突,损坏了你的剑鞘,昨日请人连夜做了一个,还望你别介意。” 说着唐余递上剑鞘,尺寸是唐余在昨日风波后向叶离询问得知的。 叶离接过剑鞘,剑鞘上是显眼的金色,上面还雕有花哨的纹饰。纵然唐国乃至整片天下都不曾把黄色列为皇家独享,但黄色仍被视为颇为尊贵的颜色。看着这华丽到浮夸的剑鞘,叶离眉心隐隐作痛,好在这剑鞘倒也不是华而不实,能与他手上的长剑合鞘,分毫不差。 叶离点点头,对唐余的道歉便是谅解,“无妨。” 唐余牵过那头小马,继续说;“叶兄一路南下,路途遥远,不若我就在此送你匹马,避免过于辛苦,也算我赔礼了。” 叶离摆手拒绝,道;“不用麻烦,我走就行。” “此番南下,不论你要去哪,都得过百里青山,其中官驿、客栈数量有限,怕是免不了风餐露宿,带上它,就算不骑,装装干粮哪怕是解解乏总好过一个人吧!”唐余轻轻地拍了下小马的身子,小马不满的打了个响鼻。 叶离犹豫了下,说道;“不必了。” 唐余却蛮横地将小马缰绳塞给叶离,“这是给你的赔罪,你可别薄了我的面子。” 叶离看着唐余骄横的模样和放在“截云”剑柄上以示威胁的右手只得同意,待到准备道谢时,唐余却是直接回头,颇为嚣张地向自家车队走去。 叶离皱着眉头盯着唐余的背影想了好半天,方才牵着那小马慢慢想城门方向去。 与此同时,唐余和那似是管事的老人也看着一人一马远去的身影。不过,唐余看向的是叶离瘦弱的身影,老人看向的却是那匹枣红色的小马! 燕京,作为两京之一,本就繁盛至极。更何况在十年前大唐天子更像迁都的远征之后,洛阳已经隐隐有了成为大唐中心的迹象,于世人口中也渐渐有了“新京”之名。 靠洛阳皇城西北角修建有八层的木质阁楼,朱漆的阁楼矗立在庞大的皇城旁,并不起眼,但没人会因此轻视它,只因为它是钦天监所在。 这座不起眼的小楼掌控指挥这大唐除却军方外的绝大部分修行者,事无巨细地掌控大唐万里疆土上几乎所有有关修行者的事,直接受天子统御。 此刻,钦天监内一个狭窄的封闭房间内,常年不见天日的房间弥漫着一股霉湿的味道。穿着皱巴巴衣服的中年男人正枯坐在案前,男人长着花白凌乱的胡子,眼神呆滞,呆呆地望着前方。 前方的木门随着一声绵长的“嘎吱”声开启,身着青衫的青年快步走进。 “监正,两生镜有消息传来,龙城有叶泽的踪迹。”说着青年拿过刚刚抄写好的纸片。 邋遢的中年男人接过纸条,扫了一遍,目光陡然变得深邃,锐利的眼神仿佛已经投过纸张,穿越拥有无限伟力的时光,落在多年前长安平淡的正午。 长安,城郊,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有座雄伟的高山凸起。享誉天下的映天书院就坐落于这山的山脚,这山便也因此得名“映天山”。 自从数年前大周稷下学院院长携半数师生出走,游历万里投奔映天书院,唐国学子的尚学之风便可以隐隐抗衡有“礼乐之乡”之称的大周,学问也渐渐有了南北之争。当然,其中映天学院获利最大,这由唐人仿照稷下学院设立的书院瞬间名气大盛,不仅唐人以在书院读书为荣,朝廷对书院学生施以重用,连大周都不时有好学的弟子前来求学。 书院后山即映天山山顶,此处是书院禁地。 倒也不是说这里有如何严厉的看管,但却有诡异的阵法守护,学子步入其中,无论如何攀爬最终只会原路返回,是以每每有新生入学,总会引起一股“登山热潮”,但结果从未出人意料过,不论是普普通通做学问的读书人,还是有一定修为的修道人都无一例外地原路返回。 映天山山顶,两位普普通通的老人正对坐于石质的小圆桌前,桌上雕刻有围棋棋盘,而显得诡异的是这小圆桌正缓慢地旋转着。 其中稍微年轻的老人颠捏着手中的棋子半天未落子,良久方才说道;“下山了。” 另一位老人闻言,没有回复,而是张开苍老的手掌,在他身后,清风拂过,金黄的枫叶脱离枝头,缓缓地飘落,恰好落在他手掌上。 “早做准备吧!” 年轻些的老人起身,衣袖一挥,黑白子便已分明地落入两个棋笥。 而后他又行了个礼,瞥了眼那棵古老的枫树,向山下走去。 剩下的老人有些感慨地眺望着北方,而后轻轻一叹,微微扬手,却不见了手上的枫叶。 在他身后,古老的枫树上有清风吹过,方才落下的宽大枫叶再次悄然飘落。 顽疾 出龙城不过几里,时不时还能看见远方赶来的商贾穿行在绿黄相间的小片树林与光秃秃的土地间。时值初秋,但种种迹象表明北燕今年显然没有“打秋风”的打算,故此许多闻风而来的行商匆匆运来货物,准备在年前再赚一笔。 叶离牵着枣红色的小马没怎么关注来往的过客,因为他有些疑心自己被诓骗了。 这小马的脾气出奇的烈,方才出城门不久,这小马就直接放开了跑,但这脱缰野马的跑法显然没有顾及到执缰绳的叶离的感受。叶离在野马身后被拖行了近百米才颇为不易让这小马停了下来。 可这小祖宗显然脾气不止如此,叶离试图把包袱放在小马马背之上,没想到不等到叶离固定,小马直接将包袱抖落在地,若不是叶离及时拾起,怕是这包袱免不了被它踩踏几下。 接着不等叶离歇息,小马又准备撒开蹄子跑,好一番纠缠叶离才勉强能让小马在他的牵引之下前行。 一番折腾,叶离不免有些怀疑唐余的初衷,这个贵公子送给自己这么个**烦应该不仅仅就是单纯想整自己吧。虽说人心险恶,但那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唐余看起来不像有恶搞癖好的人呀。 叶离继续看似不紧不慢但日程十分可观的向前走着,心里有些郁闷地想着唐余的目的。但他很快放下了此事,再次将心思放在了昨日的刺杀上,唱名阁的出价可不低,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自己的命不奇怪,但向唱名阁提出任务并“唱名”天下显然有悖常理。 某些隐晦的事那些人不可能不知道,唱名阁刺客几乎不可能杀我的。那此次刺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威胁?“我看见你了?”又或是“我知道你是谁了?” 路上吃了些干粮,放那小马在官道旁的小河里歇息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日薄西山。 叶离没有在刚刚看见的破旧客栈歇息,倒不是不放心,毕竟在龙城到将军陵一线的官道上每年来往的商贾与军队都有许多,还没有人敢硬着头皮在此处开黑店,但若是从官道深入两边的丛林估计能碰到不少猛兽,毕竟这段路程过于遥远,官府只能保持道路两旁最起码的安全。 叶离却不愿意在这路途中花费过多时间,他仿佛对时间有种病态的珍惜。 入夜,在路旁找了处树木不怎么茂密的空旷地方,将颇为不满的小马系在旁边,生了堆火,叶离盘坐在火堆旁。 有些刺骨的秋风顺着叶离寒酸的浅灰色麻衣往里钻,叶离向火堆靠了靠,准备借着火堆并不怎么旺盛的火焰熬过今夜。 恰在此时,叶离身体中有股暖暖的感觉自内而外散发出来,遍布全身。叶离却并不觉得温暖,反而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 转瞬间,那温暖的感觉瞬间升温,变得炙热起来,叶离瘦弱的身躯里仿佛装下了一个太阳! 枣红色的小马有些不安地在一旁扒拉着地上稀疏的落叶,不时打几个响鼻,躁动不已。 叶离早已痛苦地侧卧在地上,涨红着脸,细密的汗珠布满了他的额头,全身单薄的衣衫亦早已被汗水浸透。但排出的汗水又迅速被仍在升温的滚烫身体蒸发,如此反复,叶离通红滚烫的身体竟然被一层浅浅的雾气所包围。 少年的体温自内而外地以诡异但极其迅速地方式提升,包裹他雾气渐渐变得浅淡,显然他身体的水分储备已然不足,他的体温也逐渐升到他所能承受的极致。 直至此时,蜷缩着身子默默忍受的叶离才有所行动,他有些艰难地提起从未离身的长剑,从华丽浮夸的剑鞘中拔出破碎的长剑,果决地割向手掌。 长剑在叶离的右手手掌上割有寸长的伤口,鲜红滚烫的鲜血自伤口潺潺流出。 叶离将长剑贴在伤口处,冰凉的剑身中仿佛有股浩瀚而威严的力量传来,叶离体内暴乱的血气方才缓缓平息。 黎明,侧卧在地上的叶离仍在缓缓喘息着,他蜷缩着身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唯有鲜血顺着暗黑的剑身“滴答,滴答”地落下。 良久,叶离坐直身子,半边身子染着落叶尘土,沉默地包扎伤口。 在他身后,暴躁的小马早已安静下来,它就这样安静地盯着少年映在火光下的背影,目光中带着异样的神采。 片刻之后,包扎好的少年起身,稍稍整理了下,便靠着身旁不多的树木中的一棵倚靠着坐了下去,盯着逐渐弱了下去的火光,直至天明。 晨光熹微,再出发时,乖巧了许多的小马让叶离有些诧异,他试着将包袱放在马背上,竟然也没遭到抗拒。再牵着小马上路,它也颇为配合,不知不觉,行进速度快了许多。 微亮的天光下,天色微凉,一人一马行在路上,人着单衣,马为雏马。 数日后,龙城向南百余里,已经很难看见南来北往的商客。毕竟龙城到将军陵数百里漫长道路足以将来往的人群分散开来。 叶离骑马奔驰在这显得有些寂静的官道上,在他身后有杀气袭来。 不久前,叶离正在牵马前进,树旁不时生有巨大的树木,在他头顶留下了如盖的绿荫。 也正是那不时出现的绿荫中有杀气浮现,本来以叶离的表现来看,那至少洗练境巅峰的精锐刺客守株待兔数日的刺杀怎么也不会让叶离提前感受到杀气。 可他就是感受到了,叶离凭借远超他境界的警觉预料到了这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随着叶离的提前前扑,树上扑下的刺客的必杀一击随之落空。看着树上扑下的刺客一头扎进路里以及随之扬起的尘土,叶离没等他反应过来,当机立断跨上小马,跑。 叶离没去管小马受惊般的狂奔,俯下身贴着小马以求小马能跑的快一点。可就算有所准备,叶离还是被那受惊小马的速度惊讶到了。 枣红色的残影猛地出现在略显寂静的山岭驿道间,仿佛四蹄生风的小马携着雄壮的气势奔腾不止。 清脆响亮的马蹄声回荡在山间,远处有飞鸟被惊起。 尘土中,灰衣蒙面的高瘦刺客看着远奔的小马,愣了下,旋即向前追。他赶路的姿势有些奇特,走的并不是直线,而是左右四周好似漫无目的地用脚尖轻点,但他却又能保持不被前方小马落下的速度。 叶离顶着呼呼的风声回头看了一眼,便看见了那刺客如落叶般缥缈不定的步伐。 “染尘”,哪怕在“唱名阁”这样的大组织,能将叶泽的成名之技练到这般地步的人都不算多。这样的刺客,纵然境界有限,但是凭这样的身法与毅力,怎么都算的上中上水准了。 昨天晚上的事应该还没有传开,身后的刺客必然属于早就接了任务埋伏在路上没有接到消息的人。 颠簸的马背上,身后杀气逼人,叶离犹豫着要不要掏出昨日叶泽留下的那片柳叶。想了想,还是不准备掏出来,就此用掉了那片柳叶,固然可以解决麻烦,可这般下来,叶泽对自己及那座山的观感恐怕会越来越差吧。 做好打算,叶离准备自己想办法解决麻烦。 他再次回头,那刺客已经开始发力,灰色的身影越**缈,但二人之间的距离却在明显变短。 叶离认真观察这四处移动的灰色身影,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块,扳下一块,轻轻地抛了出去。石块的落点明显在灰影身后,那灰色身影却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并随之一阵翻滚。 不过片刻,灰影又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了,但此刻他眼中却带了些不可思议。随后他又不认邪地冲了上去,盯着后面的叶离再次观察那灰影的身法。 一块石块再次抛出,落在灰影身前,灰影此刻又生生止住了去势,停在石块前,仿佛那石块下是噬人的深渊。不久灰影又调整过来,发力向前。 在他前方,马背上的叶离已然是头脑发昏,在颠簸的环境中观察“染尘”的轨迹显然不是一个轻松的活,特别是对他现在的身体来说。灰影可以锲而不舍,叶离却是坚持不下去了。 叶离强行打起精神撑着观察后方靠近的灰影,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灰影几个前扑,直奔叶离。 叶离最后抛出那块石块,眼看石块贴着灰影的身子飞过,恰此时,灰影的身子硬生生地转了过来,正对着那块石块。普普通通抛出的石块打在坚硬的胸膛上。 诡异的局面随之出现,灰影仿若被不知名的巨物击中,身体被高高抛起,随后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叶离从奔驰的小马上跌落,随着惯性翻滚几圈,跌的鼻青脸肿的,些许凄惨。 叶离艰难地爬了起来,提剑缓慢地往灰影方向走去。 灰影坐在地上,手撑着地,正大口咳血,模样比叶离惨。 看着从怀里掏些什么的叶离,灰影警惕地盯着叶离。 叶离掏出那片柳叶,抛向灰影。 “这个……你们不用杀我了吧。” 黑影没去接那片柳叶,而是谨慎地盯着叶离的前提下,观察了下那片柳叶,随后又捡了起来,通过那股出尘绝世的气息确定了这东西的来源。 黑影起身,双手还回柳叶。 “麻烦帮我传下消息。”叶离接过柳叶,道。 灰影没出声回答,而是轻轻点了下头,随后困难地抱拳,一步一步地向远方挪去。 叶离站了一会,确认刺客已经离开,便也准备离开。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刚刚远去的小马再次赶回来,只不过这次叶离看见了小马眼中的愤怒。 小马远远加速直冲叶离,叶离神游似的怔怔地盯着小马。眼看小马就要冲到他面前,叶离却是耗尽了精力,直接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然是天色微芒,叶离艰难地起身,头脑昏沉。 他向四周望了望,山树晦暗的剪影映在模糊不明的天光中,初秋拂晓前的刺骨寒风自山间穿过,发出古怪的响声。 拍了拍沉闷的脑袋,叶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驿道,但这也难怪,那时自己一心关注着身后,小马偏离了方向自己当然察觉不了。但方才的战斗固然惊险,但也短暂,小马就算速度再快,也离不了驿道多远。 念及此处,叶离再次向周围用目光扫视了一遍,果然看见了在身后不远处的枣红色小马。 小马屈起前马腿卧在山坡上,好像有些奇怪地盯着叶离。 一番调整,在天亮之时,叶离终于是勉强可以走动。想到昏迷之前小马的举动,叶离还是杜绝了骑马的打算。于是他在判断出大致方位之后,便一瘸一拐地牵着马勉强往驿道方向前进。 围杀 天晦暗着,四周是浓重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叶离惘然地望着四周散落的兵器与尸体,不太能理解刚刚才走上驿道的自己为什么会处在这般诡异的环境。 就在方才,经历了第二次刺杀的少年有些艰辛地寻找到青山驿道,便陷入这宛若被封禁的天地之间。 在他前方,十几辆镶有厚重铁板的马车首尾相连,构成一处庞大的车阵。车阵上是错落的武器划痕,地上是温热或结痂的血。 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车阵缝隙中冒了出来,头发有些凌乱。看见叶离,面目中还带着笑意,唐余高高的举起了手,喊道;“叶兄,这里!” 车阵内部,围在最外面的是褐衣短袖统一拿着长刀的护卫,他们正警惕地望着外面,中央则散着伤员,大部分都是缺胳膊短腿的重伤,他们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散发出一种低沉绝望的气息。尸体几乎是没有的,大概是为了方便移动调度都扔在外面。 一番交谈后,叶离望着唐余,平静地说;“所以,距离我们离开龙城已经过去了五日了,是吧。” 那日精力透支后竟然昏睡了两日,叶离有些苦恼地想。 唐余点了点头,叶离单人匹马,怎么都不会比自己慢,现在却出现在这里,一定也出现了些状况。 但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这次竟然在来往人流量不算少的青山驿道被围困住,显然对方在将军陵与龙城两个方向都安插有人手,知晓自己处于来往人流的空档处。所以自己被围半日都无人知晓。 手眼通天呀,唐余有些感慨,更何况这次围困的人手显然来自于更危险的地方。 “北燕?”叶离皱着眉头,有些惊讶地望着唐余。 唐余望着车阵四周久久不散的雾气,答道;“对,北燕,这是北燕巫师的手法。” 叶离的眼神陡然变得复杂起来,北燕巫师,游离于北燕七王之外的存在,也就是说,纵然是强悍到一统草原的七王都无权指使他们。十余年前,他们可是连当今那位石碑榜首的圣人都曾刺杀过,并差点成功的。 “北燕那群巫师的围杀,与一般的刺杀不同,他们擅于招些邪门的玩意,杀不尽,除非找到那些老家伙的位置,但我们显然是没这个能力的。毕竟一旦我们出了车阵,就会很快被那些邪异的怪东西全宰了。”唐余注意到叶离复杂的目光,却仍是自顾自地说着,没有表露出异常。 恰其时,周围有苍老的咒语声伴着急促的铜铃声响起,人们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捏紧手中的兵器,唐余也是眼神一紧,拔出了占有暗黑色血迹的“截云”。 咒语声后,四周又有窸窸窣窣的杂音传来,再后面便是低沉的吼声,不断逼近。 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大批穿破旧黑盔甲的高大身躯出现在黯淡的天光里。他们动作迟缓,提着简陋但巨大的长矛,缓缓向车阵逼来。 唐余一方早就缩在车阵里,借着巨大的车厢尽量遮蔽自己。黑影行到车阵前方数十步处,排在前方的黑影纷纷抛出手中的长矛,长矛大雨倾盆般宣泄在车壁上,在特制的加厚车壁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也不时有长矛正中车阵中央,直直地插在空地上。 缩在车阵内的人们只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强烈的震感震得叶离有点发昏。但那些早早经历过这些的护卫们显然经验老到了许多,他们在那声音刚刚结束之时,便利索地将方才拖过来隐蔽的伤员们拖回车阵中央,然后便有序地持刀半蹲这身子守在车阵四周。 叶离领着龙城与客栈掌柜交谈的老者与几个面容冷峻的小头目式的人物,在车阵内绕了一圈,向四周的守卫交代了些什么。回到原点,唐余又向身边人说了些什么,围在他身旁的人纷纷散去,提着刀有些谨慎的在车阵内盘旋着。 “外面的这家伙准备充足,死磕了这么久,眼看是不死不休了,就看能不能撑下去,等到救星啦,这段驿道已经靠近将军陵了,大唐没理由看这帮北燕老狼胡来的。”唐余顶着车阵外的动静,沉声道。 叶离没做回应,而是缓缓拔出了那华丽剑鞘内的破碎长剑,唐余瞥了那剑一眼,没再说话。 最前列的黑甲猖兵已经冲到车阵前,这次叶离终于看清了那些巨大身影的样子,他们面色阴沉且麻木,脸上是诡异的灰白色,拼命沿着车阵的缝隙向内攀爬,早早守在车阵内的护卫持长刀奋力向那些攀爬的黑甲猖兵砍去。 着破败黑甲的猖兵显然没有什么出色的防御力,护卫能很轻松地破开黑甲,进而劈砍他们的身体。可就算砍下他们的躯体刺穿他们的身躯,他们体内也并没有血液喷溅,唯有少量暗稠的血液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流下,而那些砍下的躯体还未落地竟然又慢慢化为灰黑色的灰尘飘散。被劈砍的黑甲猖兵仿佛也没什么感觉,依旧阴沉着脸向里挤。 唐余站在车阵内,盯着向里爬的黑甲猖兵,面容严肃,叶离站在他身侧。 护卫的长刀不断地落在向内挤的黑甲上,粘稠的黑色血液糊满的四周的缝隙,场面一片混乱,方才唐余招呼的几名护卫穿插在人群里,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观察,但也不时顺着缝隙捅去一刀。 场面越发混乱,已经有个别缺胳膊少腿的黑甲猖兵混到车阵内,他们依旧阴沉着脸,直接对地上的伤员上口撕咬,活生生地从他们身上撕咬下一块肉。在车阵外,也有方才没有抛出长矛的黑甲猖兵,正提着长矛不顾己方伤亡顺着缝隙向里刺去,接连有数名护卫被刺中,退了下来。 伤员的惨叫声、长刀入肉声、嘶吼声混杂在战场上,场面焦灼起来。 恰此时,唐余事先交代的一名护卫举起长刀高喊;“左脚掌!左脚掌!” 刀剑 一声高喊过后,此起彼伏的呼声自护卫间响起。 “左脚掌!” “左脚掌!” …… 唐余已经冲了出去,“截云”在手,在混乱的人群里连刺数剑,每次都直中一名黑甲猖兵的左脚掌。 被刺中的黑甲猖兵阴沉麻木的脸色终于变了,转为狰狞的张口痛叫,接着化为灰黑的粉末飘散在空中。 叶离没再犹豫,跟着唐余冲出,破碎的长剑仿佛在人群里随意的挥砍,却又总能命中黑甲猖兵,唐余侧眼望了下叶离,但依旧没有说话。 在唐余、叶离及唐余先前招呼的一些人的控制下,混乱的局势逐渐变得缓和起来,护卫有序地消灭着黑甲猖兵,车队外庞大的包围圈正逐步变得稀薄。终于,在最后一名黑甲猖兵的一声痛呼过后,场面再次回归平静。 护卫们熟练地包扎伤员和处理尸体,随后沉默地靠着车厢上倚坐在地上恢复体力。 形同管家的老人走到唐余附近低声说了些什么,唐余点了点头,随后那老人便沉默地离开了。 “死伤者越来越多了,最多我们还能撑过三波这样的攻击。”唐余走到叶离面前,道。 “这样的……还会有?”叶离问道。 唐余嘿然道;“一个时辰一波,人数只多不少。” “没办法对付?”叶离继续问。 “当然不是,不然北燕早就杀过雁门关了,此等伤天和的阵法布阵人必须借这阵法隐藏行踪,躲避天谴,只需杀出去,找到那布阵人,一刀宰了,一了百了。另外,你那剑仙给的化神物在此等隔绝天识的阵法中怕是也没啥用。”唐余耸肩道。 杀出去当然做不到,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不知痛的黑甲猖兵,凭借着车阵中的人不过能勉强守住而已。 唐余接着说;“当然我们现在出去是没法出去了,只能指望来往的大商队或者大唐那些满脑肥肠的边吏能发现此处异变了。可我这都被困了大半天了,可见这次事件后的主谋绝不仅仅是北燕这么简单。半天内此处怕是都不会被人知晓。” 说完唐余嘿嘿地笑了一番,握着“截云”的手狠狠地挥动了一下。这次行动精准的令人发指,大唐和家里的蛀虫绝对出力不少。 叶离听到这些,沉默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唐余,没问为何北燕会杀他,而是说道;“你那些护卫仿佛训练有素呀。” 唐余回道;“唐家的教头都是大唐的退下来的老兵,这些人武艺普通但终究还算听话,可借此再撑过三个时辰已是极限。当然,若布阵人还憋着一波坏招,两拨之内,我们怕是就要……” 叶离盯着倚靠在车厢上休憩的护卫们,继续说;“我要是能让你们在外面撑一段时间,你能在多长时间内找到那布阵人?” 唐余眼睛一亮,“一刻之内,你得为我撑一刻。” 一个时辰后,正如唐余所言,低沉的吼声再次从四周响起,不同的是,车阵早已拆开,伤员被装进腾出货物的马车里,堵上了车门,马匹解了缰绳,散落在四周,持刀的护卫们面色紧张地围成奇怪的形状,内为圆,外为八角,缓缓地向前方大群的黑甲猖兵攻去。 阴沉着脸的黑甲猖兵对眼前的奇怪阵型毫无兴趣,拼命地拿着长矛向前冲来,行进至距离护卫们数十步时,用力抛出了手中的长矛。 护卫们眼前仿佛多了一片乌云,黑压压成片的长矛飞来,人群开始变的有些浮躁混乱。 人群中央,叶离向天斜举着破旧长剑,低声念着些什么,突然高声道;“请剑!” 随着叶离的喊声,刀光闪过,护卫们都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天地间陡然变得寂静起来。举刀的护卫们突然有些乏力,与此同时,有狂风自地表升起,直扑被抛起的长矛,狂风中有一柄古朴长剑的影子。 密密麻麻的长矛飞快地冲向地面,但随即又被狂风高高卷起,随后在古剑的虚影中被扯断为数节。 古剑的虚影透过被折断的长矛,继续笔直地飞向黑压压的天空。密布的乌云被长剑贯穿,有细密刺眼的阳光射出,直照在有些混乱的人群中。 唐余看着转瞬即逝的阳光随即被覆盖过来的乌云所遮盖,那惊世骇俗的一剑仿佛仍在眼前飘荡,微微吸了口气,看着以剑鞘支地勉强站立的叶离一眼,眼中多了些莫名的东西。 叶离抹去额头上因脱力而生出的冷汗,调整了几息的时间,方才在众人微微敬佩的目光中对唐余道;“接下来只能短兵相接了,我们支持不了多久的。” 唐余看着四周冲上来的黑甲猖兵,面色严峻,回道;“一刻。” 叶离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我尽力。” 大批魁梧的黑甲猖兵逼近,叶离方才的表现显然威慑了众人,在加上这些人本来就受过还算凑活的训练,从而在此时没有溃散败逃。 四散的护卫按叶离之前的交代平举着长刀,叶离居中,长剑插地半尺,双手握住剑柄。长剑破碎的剑身上生起了细密的疾风,疾风又由中央向四周散去,整个阵型都被笼罩在细小的风息中,护卫们的身体仿佛被某种莫名的力量充盈着。 此时,冲在最前列的黑甲猖兵已经近在咫尺,最前列的护卫们的长刀脱手而出,直刺前方。 前列的护卫们有些惊讶地发现抛出手的长刀仿佛与自己建立了某些联系,仿佛自己生有一只无形的手,操控长刀笔直地向前刺去,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屏障。 冲在最前面的黑甲猖兵被长刀穿过,身形一滞,纵然他们不惧疼痛不畏生死,但附带气流的长刀留下的奇异的撕裂贯穿伤和长刀本身所带的巨大力量还是让他们在阵前停顿了一下。 被压制在阵前的黑甲猖兵们还未缓过来,内层护卫们的长刀已经顺着战阵的缝隙袭来,寒光闪闪的长刀在黑甲猖兵的胸前再次留下了一刀,两次下来,被贯穿的黑甲猖兵已经如同被劈为两截。纵然是如同人偶一般的黑甲猖兵,在这种伤势下,尽管没有攻击到命门,也是无法生存下来的,被刺穿的黑甲猖兵们飞快地化作黑灰的粉末飘散在四周。 先飞出的长刀在战阵外飞至五十步远,似在护卫们的指挥下,又好像是出于长刀的主动,一齐停住,而后在仿佛在这五十步内散乱地转着,但确是飞快地肃清了五十步内方才逃过一劫的黑甲猖兵。四飞的长刀宛若有了灵性,在众人的五十步内飞快地转动着,飞舞着。 飞舞的刀阵中,叶离双手握在插地半尺的长剑上,侧头看了眼唐余,后者正心无旁骛地观察四周冲出的黑甲猖兵和他们周围高低不平的地形。 叶离皱了下眉头,沉默片刻,两手轻微地颤抖了下,吐了口血,血是刺眼的殷红色。 黑袍 数百里青山驿道的不起眼路程上,厮杀仍然在进行着。黑甲猖兵组成了仿佛无边无际的人海,正肆意冲刷处于其中的数十人组成的脆弱礁石。 数十人的中央,原来双手握剑的叶离已放开了右手,改为左手握剑右手支地,半跪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少年此时紧闭着眼,皱着眉头,额头脸颊上是止不住的汗,嘴角挂着血丝。没人能想到,就是这摇摇欲坠的少年,领着这数十人在无尽的猖兵中撑了半刻有余。 刀光倾覆在人群五十步内,长刀带起了呼呼的风声,将此处变为死地,四周冲过来的黑甲猖兵无一不是被留在了这五十步内。半刻过后,数十柄长刀环绕的速度明显满了下来,不时有残缺肢体的黑甲猖兵冲到众人的十步之内。 内外围的护卫们却也是没有精神关注这些了,他们皆是微闭着眼,一副昏沉沉的样子。长刀纵然是叶离在控制,可也借助了持刀人的神识。而对常人而言,这种程度的神识消耗,已经伤及本源了。 居中的叶离睁眼,看了眼周围,微微吸了口气,这群护卫支持不了多久的,当然,自己也一样。旁边的唐余同样闭着眼,双手在空中虚划,身上大汗淋漓,嘴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推演什么。 数十柄长刀环绕着众人仍在挥斩四周冲上来的黑甲猖兵,但范围已经缩减到了众人的四十步范围内。纵然如此,刀光并没有变得密集,因为长刀飞行的速度已经很慢了,慢到有时甚至会在被贯穿的黑甲猖兵体内滞停一息,才横穿过去。 但四周的黑甲猖兵却变得更为疯狂了,尽管在众人身旁化为灰黑色粉末的黑甲猖兵数量早就超过原来众人在车阵内是一波攻势数量,但四周却仍有数不尽的猖兵袭来。 原来只会在被命中命门才会惨叫一声的猖兵们已经提着长矛,依旧阴沉着脸,喉咙里却有低沉的似野兽的吼声,红着眼不畏死地冲了进来。 “噗通” 应声落地的是一位外围的护卫,不堪神识压力的他硬生生昏死过去,随之而来的是飞舞在外的一柄长刀随之落地。叶离驾驭这些长刀的根基终究还是在护卫的神识里,护卫昏死,他便也自然而然的失去了控制的能力。 叶离身子一沉,险些也昏死过去。他还没来得急收回附在长刀的神识,就陡然失去对长刀的掌控,意味着这是对他意识的切割,涉及神识的伤害,往往无法修复且痛不欲生。 长刀环绕的范围进一步缩小,刀光只浮现在众人三十步的范围内了。这已是极为极限的距离,冲的最近的黑甲猖兵的长矛甚至已经碰得到最外面护卫的衣角。如果再缩小范围,根本拦不住一拥而上的黑甲猖兵。 在最开始倒地的护卫之后,不停有神识不支的护卫倒下,此时在众人的外围能环绕飞行的长刀不过十五柄,稀疏的刀光勉强维持着众人不被外面的黑色浪潮淹没。 叶离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他低垂着头,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汗水顺着鼻尖和发梢落在地上。 纵然如此,这早该神识透支昏死过去的少年依旧苦苦支撑着,透露出一股倔强的气息。 突然,近乎昏迷的少年睁开了眼,抬起了头,正对上脸色通红满是汗珠的唐余。唐余缓缓睁开了眼,眼神中是宛若星空般的平静明亮,一刻已到。 唐余侧了下身子,向某个方向望了一眼,继而对叶离点了点头。下一瞬,十五柄长刀合并一处,破空飞去,黑色洪流就这样被一道银光破开。 银光飞出的刹那,死物般的黑甲猖兵第一次显得有些混乱狼狈,他们放弃了围攻,争先恐后地扑在长刀前,试图用身体挡住那十五柄飞刀。尽管长刀飞出的速度极快,但实际到了某些距离叶离就已经失去了对这些长刀的掌控,这样对长刀的减速拦截便成了可能。 十五柄长刀从一开始的势如破竹,到速度逐渐缓慢,到最终逐渐停止下来,最终在短短几息的时间内从叶离等人的位置肃清了一条约半里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模糊不定的黑袍身影缓缓后退。 十五柄长刀过后,唐余持“截云”,披头散发,眼中有锋芒,灵敏地避开挤上来的黑甲猖兵,顺着长刀直奔前方。 前方的黑袍已经不再退了,仿佛已经被近在咫尺的剑锋震慑到了,就那样站在原地。唐余没对黑袍的异样做出任何反应,反而眼中锋芒更甚,这是不存在止势的一剑。 唐余耗尽了气力,“截云”在黑袍面前寸余的位置停留了下来,剑上挂着几具尸体。 身为北燕的巫师,就算再怎么一般,也会配上几名身手矫健的护卫。所以在那面前突然窜出几个身影的时候,唐余并没有很吃惊,这是源于对自己和“截云”的自信。可当交手过后,唐余便很快意识到,这些护卫居然都具有洗练巅峰境的实力,这怎么都不该是个普通巫师该享有的待遇。 面对实力远超过自己预期的对手,唐余没有后退,也没有避开向自己袭来的护卫,他面色平静,依旧递出手中的早已出手的剑。 已经出手的、还没有出手的护卫们纷纷停止了动作,试图挑开唐余的剑,甚至用身体挡在那黑袍前。几个洗练境的拼死护卫,纵然是“截云”,终究还是在刺向目标前被拦截了下来。 唐余身旁,两个个幸存的护卫已经面色不善,在他前方,他已经能看清的黑袍下是一副年轻的容颜,身材高大,面色俊朗,一双眼睛尤其有神。此刻,那双眼睛便那样望着唐余,眼神中带着讥笑。 唐余身后,黑袍男子的护卫高高举起了带有明显草原风格的弯刀,然后,被一柄飞过来的长矛狠狠钉在地上。 飞马,一剑 “咚咚咚……” 晦暗血腥的天地中央,轻快的马蹄声响起,敲打在每一个仍然站立的人心中。十五柄飞刀开辟出的通道上,一往无前的唐余之后,脸色苍白带着病容的提剑少年贴在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上,马蹄生风,吹过四周有些愚钝的黑甲猖兵,转眼就来到了唐余身侧。 马蹄扬起,重重地踏在唯一幸存的护卫上。那护卫跌落在尘土里,胸膛明显塌了下去,嘴角渗出鲜血,洗练境的修行者瞬间毙命。 与此同时,环绕在叶离身旁的黑甲猖兵已经冲了过来,他们高高扬起的长矛也已然向叶离胯下的枣红色小马刺去。 马背上,叶离手脚发力,高高跃起,又在半空中挑开几柄刺过来长矛,随后借力于一柄长矛,破碎的长剑直指唐余前方的黑袍。 黑袍下青年男子此刻半低着头,脚步慌乱,不断后退,企图避开叶离。最终他连退数步,有些狼狈地跌落在地。此刻,叶离手中的长剑已经离他不足一臂之距。 跌落在地上的黑袍终于抬起了头,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紧张,有神的双眼中尽是讥笑。纯白的三寸骨刀出现在他横在胸前的右手里,左手成掌,凭空推向叶离。在他周围,原本逸散四处的血腥气仿佛有了生命,纷纷为黑袍所吸收。 黑袍男子的双眼微微发红,隐隐散发出一股血腥心悸的气息。 唐余避开身侧袭来的猖兵,便感受到的周围天地变成了明显的暗红色,紧接着便是那股令人心烦气躁的气息。向叶离和黑袍的方向望了眼,唐余无声的叹息了下,达意境的巫师,即使在北燕也不常见吧,这么大阵势,只为围杀自己? 叶离仿佛没看见浑身上下散发着可怖气息的黑袍青年,没看见横在他胸前的白色骨刀,没看见他凭空推出但气势惊人的左掌,面色苍白的少年依旧维持着那自上而下的一剑。 黑身白刃的破旧长剑刺在白色骨刀上,并没有很清脆的碰撞声,甚至可以说是寂寥无声。在碰撞之前,白色骨刀就变得透明虚幻,长剑仿佛是刺进了一大团蓬松的棉花一般,显得有些无力。与此同时,自那半透明的骨刀之中,有暗红色血丝顺着长剑升起,转眼布满了长剑的剑身。 叶离被黑袍男子虚推的左掌命中,身子被高高击起。黑袍半坐在地上,看着半空中叶离的身影,脸上带着微笑,下一刻,巨大的刺痛感自他胸前传来。 遍布暗红色血丝的长剑自黑袍男子胸前刺入,剑尖自他后背穿出。暗红色的血丝一如之前攀满的剑身的样子,飞快褪去,最终重新化为一把光泽黯淡的白色骨刀,跌落在地。 “嗬嗬嗬……” 黑袍男子瘫坐在地,流着鲜血的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有神的双眼中半是惊慌半是难以置信地望了眼胸前的长剑,试图去碰却又不敢,双手在空中颤抖挥摆着。 很快,生机消逝在那双有神的双眼中,黑袍男子面容扭曲地侧躺在地上。 落在地上的叶离恰好在唐余身旁,面无血色的少年向唐余微微点了点头,道;“幸不辱命。” 少年话音未落,在黑袍被刺中时就变得浑浑噩噩的猖兵一并化为灰黑色的粉末,逸散在空中,黑云退去,晦暗压抑的天空一瞬间变得明朗起来,阳光重新铺洒在这片布满血污的土地上。 午时的阳光很好,唐余微眯着眼,盯着一旁昏睡的叶离,久久无言。 雁门关往北数千里,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些刺骨的秋风中,千余匹骏马正拉着一顶极其庞大的帐篷缓缓前行。帐篷长宽数百米,纯白色的帐篷上绣有淡金色的花纹,帐篷底部装有数十对不知名材料制作的直径一米的黑色车轮,正在前方千余匹骏马的拉动下平缓转动。 平缓前进的巨大帐篷旁边,是大大小小数百顶同样底部装有车轮正在缓缓前进的帐篷,这些帐篷大小、颜色不一,但都与中心的巨型帐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是拱卫居中的大帐篷,又好像是匍匐在狼王面前表示臣服的众狼。 数百顶帐篷外,成群结队的草原勇士摇晃着手中的弯刀呼啸而过,他们穿插在帐篷群的内外,驱逐胆敢接近的外来者,凶悍的神情、白晃晃的弯刀、高超的御马技巧无一不让人不寒而栗。 再往外,数以万计的牧民正赶着数量更加庞大的牲畜跟随中间的帐篷移动。不同于一般的逐水草而居的草原牧民,他们更多地是依附于中间的这些帐篷所生存的,为这些帐篷每日提供大量的肉食与奶酪。同时,他们也有不同于一般草原人的自豪感,因为他们追随的是草原上最英明的君主、万里碧海的雄鹰、天赐之汗。他们所簇拥的是北燕的王庭! 北燕王庭,便是北燕最高权柄的象征,纵然这一代的北燕大汗拓跋宏雄才大略联合六部一统草原,建立草原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在他真正入驻王庭之前也没有得到全体草原人的认可。 几乎在南方百里青山驿道的刺杀行动结束的同时,北燕王庭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帐篷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紧接着,有面色凄然的老者从内走出,捧着两节断骨,直入王庭。 境界 青山驿道,靠将军陵的一侧,不同于那数百里尽是茫茫青山的漫长行程,在这里,间或能看见些许人家,多了生气,让人觉得轻松了许多。唐余靠在车壁上,手中把玩有色泽黯淡的白色骨刀,车窗全部是打开的,微凉的秋风吹拂在他看起来有些疲倦的脸上,也吹拂在与他对坐的叶离身上。 唐余看了眼车窗外稀疏起来的草木,叹了口气,这次青山驿道走的如此艰难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路上苦战大半日不说,其后众人的休整、寻回四散的马匹、死伤者的处理都耗了近两日的时间,路上又因为伤员不能赶路过快,于是这段本来耗时不过几日的路程估计至少要花上十余日。 眉眼间显得有些疲倦的贵公子向车队队尾看了眼,轻叹一声,末尾的马车上堆积着先前丧命的护卫,那黑袍青年同他几个属下的尸体并未带在路上,并不是唐余不想,而是他知道对于这次的围杀大唐恐怕比他更想知道答案,与其等大唐向他问询事情经过,还不如以此向大唐逼问。 收回眼光的唐余坐直了身子,又再次注视起对面的少年。 叶离此刻的情况显得有些凄惨,手脚都包裹着,苍白的脸上也都是最后跌落时的擦痕,即便如此,少年漆黑的眼眸依旧透着股恬静的味道。 “所以,你连修行门槛都分不清,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修行者呀。”唐余的语气中带着无奈。 望着少年那漆黑眸子里透出的疑惑,唐余轻轻侧了下脑袋,觉得事情逐渐复杂起来。 与少年同车不过几日,从最初的试探开始,唐余逐渐排除了少年来自各国皇室、隐晦世家的可能性,再结合少年先前的表现,几乎可以确定少年剑宗入世人的身份。 但接下来的深入交流却越发让自诩聪慧的唐余疑惑,自龙城开始就表现出色的少年竟然连简单的修行的门槛都分不清,更不用说站在山巅的那些圣人与那些出世入世的百家传承。这少年的积累怎么也和修为不搭配,虽说止戈山上下来的入世人不在少数,但怎么也不至于什么不交代就派下山吧。 看着对面少年的眼神,唐余想了想,无可奈何,只得用“截云”剑鞘在车厢底部划出一道白痕道。 “万载前,众生愚昧,为诸神所奴役,三王出世,皆誓为众生谋通途。彼此一番争斗,圣王以大义为由,联合霸王与文王,创下修行门槛,分立百家,启民智,交于众生吞纳天地之法,领众生修行,逆天诛仙,将人间还与众生。从此,世间便有了修行一说。” 唐余在方才的白痕底部上又横划了一道,继续说。 “修行大道也,三千不止,但境界却不过一掌之数,初境称之为初识,入初识者,需要纳天地元气入雪山气海,真正以修行者的目光望向这世间,便如同小儿新生,此间只如初见一般。” 唐余看了眼正仔细听他讲话的叶离,眼色有些古怪,但还是继续有横划了一道说。 “初识之后,便是洗练,初识的纳气入体不过灵光一现,须得不断锤炼巩固,在修行者可以随意纳气入体之后,便得不断用天地元气洗练自身,洗练境的修行者,除非意志强烈,一般调动不得天地元气,但体魄健壮,已非凡人。” “初识、洗练不过是修行路上的石阶,之后的达意方才能算得上登堂入室,达意者方才能调动天地,以天地元气达己意。” 唐余又在白痕上划上一道。 “达意之前,求的都是修行人的天赋,达意过后,求的却是修行者的机缘与道心。达意过后,即为忘极,如同其名,忘极境的强者,各种手段已经直入化境,几乎走到了修行境的极点,此处终途,无路可通。” 言毕,唐余在最初的白痕顶部横划一道,没再说下去。 对面的叶离盯着唐余,同样没有说话。 感受到叶离的眼神,唐余微微眯眼,又在最初划下去的白痕顶端延长了一笔。 “越过终途,便是圣人,圣人垂手观天下,举世难敌,是为垂观境!” 唐余抬起头,望向叶离,继续说。 “五境之中,除却垂观,以忘极、初识最难,洗练最易。当然,这不过是最浅显的分境,世间有太多修行者并不以此为准,如稷下学院映天书院有些儒家治学的老学究,若是愿意修行入世,最低也是一个忘极的初境,又比如农门那位天赋万载前五的家主,初入修行便是达意境的巅峰,又或者是止戈山剑宗就出过数位二十余岁的圣人!” 扑捉到叶离眼中的一丝波澜,唐余没再提起止戈山,而是问道。 “不知你在这五种境界里排在哪里啊?” 叶离微微仰着头,沉默了下,回答道。 “初识吧。” 燕京,钦天监,狭窄压抑的房间内,凌乱的书桌前,花白胡子的中年人盯着手中寸长的纸片,久久沉默。 在他身侧,青衣的青年半低着头,有些困惑,青山驿道琅琊十一家唐家公子被北燕巫师刺杀的确是件大事,而且此事显然不止于此,但监正至于盯着这纸片看这么久吗?自从上次叶泽的消息过后,监正的精神好像不太好呀。 良久,案前乍一看有些潦倒的中年人方才盯着纸片道。 “此事,我去将军陵,亲自处理。” 中年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在旁等待的青年却仿佛听到炸雷一般,有些慌乱地拱手称是。 随即这位枯守钦天监十余年,在修行界和大唐朝廷都有赫赫威名的屠夫监正出钦天监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燕京,燕京内外稍有劣迹的修行者纷纷收拾起行李随时准备跑路,然而那屠夫却直奔北境,惊得小半的边境修行者或南或北的逃窜,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这件事都是整个修行界的一件大新闻。 温小白出洛阳啦! 将军 “万载前,圣王轩辕连同霸王、文王开辟修行大道,剑指诸仙,将众生之天下还与众生。诛仙一役过后,天下百圣共建数国,史称鸿蒙。” “之后五千年,各国礼乐渐失,纷争渐起,最终数国相互征伐,导致民不聊生,是时中原诸地十室九空,各地血流漂杵,文明焕发之地变为人间地狱。史称战国。” “不知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五千年后,天赋不输鸿蒙三圣的兵圣横空出世。当时出身东方小国唐的小将白牧之临危受命,率领七千阻击数万来犯之敌。没人会想到,那场在当时再寻常不过的战事代表着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七千骑大破三万敌,白牧之甚至在万军中生擒敌首,此后兵圣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然让那位被他生擒的敌首为他所用,在他日后的南征北战中充当左膀右臂。” “白牧之在首役告捷过后,封冠军候,取自勇冠三军之意,此后,这位在当时不过双十的年轻侯爷势如破竹,一杆长枪无人能挡,仅仅凭借着最初的七千骑连下几十城,破数国,从长安城内一直打到止戈山下。” “此后,唐便成了大唐,获封冠军候也成为大唐武将的无上荣耀。” “止戈山下,白牧之面对恪守古礼、路不拾遗的大周诸国,当然也可能是面对大周那覆及全境的天下第一阵法与号称大周境内无敌的大周天子,最终弃枪止戈山顶,创立止戈剑宗,号召剑宗弟子入世行止戈之事。” “追随白牧之征战四方的将领也从此息战,其中也包括那位最初为白牧之所俘虏的擅长用重剑的商姓男子,息战的他们离开行伍,率领部下经商,这就是琅琊十一家的由来。自此过后,战国结束。” 唐余坐在马车里盯着外面巨大的“山丘”,轻轻端起路边求来的热茶抿了一口,继续说道。 “然而,这件事还有一种说法,白牧之在止戈山顶插上那柄圣人都拔不出来的天下第一枪过后,并未止戈,而是率领多年的老部下打了最后一仗,一生未尝一败的兵圣这一仗过后,没再回来!” “传说打最后一仗时,那位商姓将军的青梅竹马的红颜就是一袭红裙站在这里送别将军的。”唐余指着不远处的“山丘”,怔了一下。 “红裙就在这里日复一日啊,年复一年啊不停的等。她不怕夏日酷暑,不怕冬日严寒,可是,那位痴痴等待的红裙等了一载又一载的光阴,等到红裙褪色变皱,等到青丝白发,却再也没能等到意气风发凯旋而归的负心汉。” 唐余捧起茶,小口咽下,滚烫的水汽在他面前翻腾。 “终于,红裙明白,那位追随白牧之而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前半生的恩恩爱爱就此终了。最后,她在琅琊十一家的帮助下修了这巨大的将军陵,终生守着这孤零零的衣冠冢,再无消息。” 唐余一口饮尽温热的茶水,继续说。 “从此以后,这里便称作将军陵。” “此后五千年人们在这里生活劳作、修路筑城,可再没人去动将军陵上的一棵草、一抔土,现在,将军陵上生有如盖的大树,栖息着许多生灵,还有一个等了数千载再也回不来的人的红裙姑娘。” 唐余跳下马车,准备搀扶下还有些行动不便的叶离,叶离稍稍停了下,没拒绝。 “龙城、紫塞都算不得真正的大唐大城,纵然来往的商贩不再少数,但终究是过于靠近边关,杀伐气太重,将军陵虽然比不得长安燕京的繁华威武,但在这北边几个郡里,已经算得上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地了。” 叶离抬头环绕四周望了眼,相比龙城来去匆匆的边卒与商人,将军陵里的确多了许多生气,道路的两旁多了些各式各样的小贩,来往的行人神色也平淡恬静了许多。 叶离点点头,在唐余的搀扶下往客栈方向走去,他受伤颇重,不论是先前龙城左手留下的贯穿伤还是青山驿道心力交瘁留下的隐患都未痊愈,恐怕得花一段时间调养。 “此次在将军陵我们恐怕还得停留一段时间,我不能让那些留在青山驿道的兄弟就这样回去。” 唐余边走边说,眼中有一丝锐利闪过。 为死者置办该有的物件只是一方面,唐余还想看看大唐在这件事的反应,希冀寻求什么蛛丝马迹。 叶离身形一顿,接着又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你先养好伤,我会差人送你去燕京,放心,不会太久的。” 唐余仿佛没注意到叶离的动作,继续说。 鉴于将军陵在北方举足轻重的大城地位,历年云中郡郡守常常将办公官署设在此地,本届郡守楚狄也不例外。同大唐许多能力出众的官吏一样,这位寒窗十数载最终金榜题名,并且提拔极快的年轻郡守的座师是当朝右相。 苦熬多年最终出头的郡守在任数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在云中郡内素有贤名。可这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的郡守可就苦了将军陵县令裴员。 一县之长,在大唐境内怎么都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了,在天高皇帝远的地区说是威风赫赫也不为过,可在顶头上司面前工作的裴县长逐渐沦为一个工具人,各项事务没有权利决策不说,还得为上头的命令忙上忙下。身为北地繁华之地的长官,却什么也捞不到,着实让人恼怒。 看着大腹便便的裴元自官署中走出,邋里邋遢的中年人坐在茶水摊前,对着大碗中浮沉的粗大茶叶出神,皱起了眉毛。 吃饭 望乡楼是将军陵有名的酒楼,以味道辛辣著称。 传闻酒楼的老东家是来自巴蜀阴湿之地的走商,不料他辛辛苦苦运到北地的货物在出紫塞时被劫掠一空。这种事在战事不兴的时候是不常见的,北燕的贵族十分青睐中原的丝绸瓷器,不至于容忍部属做这种竭泽而渔的事,但禁不起眼红的小部落时不时捞一笔,只要不是太张扬,北燕高层也不会为了唐人找自己子民的麻烦。 死里逃生的老东家只得自认倒霉,用剩下不多的积蓄领跟随来的同乡人在北地开了家酒楼,望乡楼大抵便是当时老东家以为此生无望归乡,有感而起的名字吧。 却不料老东家一手传自巴蜀丛林的以辣为主的厨艺在苦寒的北地也大受欢迎,短短数年,不但攒够了归乡的积蓄,更是大赚一笔。几年前,老东家便率领同乡荣归故里,把店折价卖给了本地收的几个伙计。 那些本地的伙计盘下了望乡楼,不知道是饮水思源还是为了招揽顾客,或者是两者皆有,最终还是保留了“望乡楼”的名头。不过,自望乡楼开业来就痴迷其辛辣味道的一些老顾客在老东家归乡过后也承认望乡楼没变味,还是一股子诱人的辣味。 唐余与叶离就坐在望乡楼二楼,二人对坐,座位临窗,抬头便能看见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辣子鸡、麻婆豆腐、宫保鸡丁、菜辣椒…… 对着一桌子红红绿绿的佳肴,唐余下筷如飞,脸蛋红扑扑的,不一会额头便渗出细密的汗珠。禁不住辣的唐余抬头喝水,正对上叶离的目光,目光相及,两人都有些尴尬的避开了。看看叶离身前干净的碗筷,唐余方才道。 “纵然你伤势未好,也不必太忌辛辣,北地严寒,偶尔吃些辣有好处的,不然你以为这望乡楼何以在将军陵这么受欢迎。” 叶离提起筷子,看了眼桌上的红红绿绿,想起唐余方才兴致冲冲地宣称要请他吃饭,欲言又止。 “不必担心行程的问题,我这几天已经处理好诸项事宜,不出三天,我们就能出发,我们或许走不了燕京一线,但我一定会差人送你去哪里的。” 看着叶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唐余继续说。 叶离看着眼中带着些许真诚的唐余,觉得有些难堪,提在半空中的筷子亦是无所适从。 唐余看着叶离的样子,又准备说些什么,叶离却是抢在他面前说话。 “我……不爱吃辣,一点都不喜欢。” 唐余的话被堵在肚子里,先是微微呆滞了一下,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转眼间,那还算的上白净的脸蛋变得比方才吃菜时还红。 半晌过后,唐余讪讪的笑着,挥摆着拿着筷子的右手。 “不喜欢辣哈……我没问过吗?刚好不远有家专门为江南走商开的酒楼,我们刚好可以去看看哈。” 略微尴尬的气氛中,唐余叫伙计把饭菜打包,汤水自然是带不走的,只好把可以带走的包在油纸里,用草绳系好。 从伙计手中接过一提打包的菜,旁边恰巧也在打包,唐余瞥了眼,没说什么,而是慢腾腾地领着叶离出门。 晃晃悠悠地在街上晃哒,唐余回首对叶离道。 “知道标准的中原行商是什么样的?” 叶离停下,摇了摇头。 唐余继续说;“风吹日晒,皮肤自然得是黝黑的,眼中看似忠诚,实际藏着狡黠,手上有握缰绳留下的茧,一口中原官话,当然,这不一定。” 唐余眯着眼睛,盯着不远处酒楼中走出的背影,继续说着。 “中原来此地,除了应征入伍戍守边疆的兵士,不是行商就是官员,可不论是哪种人,操着一口中原官话,手上却又有持刀留下的老茧的人,都不太正常。” “更何况,那老茧还是草原马背上的弯刀留下的。” 眼看着那背影走进一处偏僻的小巷子,唐余没再跟上去,而是在不远处稍稍等候了下。 不久,二人又出现在一处院门附近,唐余盯着紧闭的院门,面色古怪地说。 “做坏事就非得找这么个僻静地谋划吗?” 叶离想起方才唐余随便找了户人家,向面色和善的大婶询问最近附近有没有面生的行商出现,操中原口音。结果,二人差点被热心的大婶直接领到院子里来。 不由得,叶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二人没在这附近停留,直接离开,回到住处。 “草原人,又是北燕蛮子,怎么,雁门关被炸了吗?百里青山一波,将军陵还有一波,这么多人是怎么混过紫塞的呀。”唐余坐在靠椅上,觉得有些烦闷。 实际上他也知道,雁门关拦住的不过是北燕狼骑,对于无孔不入的北燕细作,再严密的排查也做不到滴水不漏。 叶离怀里抱着长剑,想起青山驿道的晦暗,问道。 “这次他们是为了什么,策应青山驿道那边?” “不会,我唐某纵然再怎么天纵奇才,还不至于被北燕视作如此大敌。如果这边同百里青山那边是一批人,北燕的谋划重心怕也是在将军陵。”唐余双腿盘起,若有所思地说。 唐余对叶离鄙夷的目光视若未见,继续说。 “可那群狼崽子不在紫塞龙城策划啥阴谋,也不准备在两京搞出些动静,而是要窝在这将军陵干嘛呢?袭击将军陵有什么意思,这还不如去江南郡杀光秦淮河的那些花魁嫖客呢。” 忽然间,唐余抬首,向外眺望。 巨大的“山丘”就那样安静地矗立在他眼前,如同温润乖巧的女子一般。 小白 “将军陵呀……”对着不远处巨大的“山丘”,唐余慨然地说。 但盘腿而坐的散漫少年继续说道;“可那位商姓始祖最珍贵的难道不是那柄插在琅琊五千年,最后被那位尚姓女子拔走的重剑吗?” “那这将军陵中究竟还埋葬着怎样的秘辛,足以支持北燕这么大的架势呢?” “这件事,你要管?”叶离抱剑在侧,缓声问道。 “怎么,你不想吗?” 叶离张口欲言,但旋即又想到那将军陵侧苦守的红裙,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子正一刻,无月,几道黑影便从将军陵一处偏僻小巷中闪出,顺着院墙向远处窜去。 北地初秋的夜晚有些寂静,唯听得见黑影运动带起的极微弱的“呼呼”风声,不绝如缕。 叶离和唐余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屏气凝神,望着头顶呼呼飞过的黑影。 黑影过去良久,唐余侧头侧脑张望一番,确定安全后对叶离道;“嘿,过来探查一番还能遇到这事,啧啧啧。” 叶离没去管他,而是盯着黑影远去的方向,也就是这座城市的中央——那座巨大的陵墓。 “如果他们今晚行动,白天还会那么张扬的派人出去?” 唐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摊开肩膀回答道;“北燕来的草原蛮子本来行事就不精细,况且百里青山那边这么久没动静了,也排除不了打草惊蛇的可能。” “刚刚掠过的那些人里仿佛有达意境的气息,对于有圣人坐镇的雁门关,神不知鬼不觉地派个达意境过来已是极限了。”站直身子,唐余继续说道。 “所以啊,北燕这次到底为了什么呢?” 凌晨时分,将军陵县令裴元府上。 本是万物寂静休憩的时候,裴元此刻却处在卧房守着一盏孤灯,坐立难安。 穿一身脏兮兮长袍头发凌乱的中年男人就在此刻推门而入,裴元那原来的由于兴奋恐惧涨红的脸庞瞬间变为绝望的青灰色,邋遢的中年男人视若未见,径直走到桌前,背对裴元倒了杯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见过你。” “光武二十年,在终南山,和今朝左相一同被圣上起征。” 中年男人背对着裴元,自顾自地说着。 “那年陛下在终南山下用黄金搭了个求贤台,沐浴焚香,苦等三日,方才求得终南贤才六十余人。” “你当时也算得上是儒雅文士,近些年却是胖的有些不像话了。” “你们这些人,我近年来见得多,你们这类人,我近年来见得更多,你们中发胖的很多,很多。” “可这些年大多数是他们来见我,你是第一个让我跑来见你的人。” 裴元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中年男人过后再无其他人进来,有些空荡的卧房内只有二人,裴元盯着中年男人并不宽厚的背影,眼睛发红,像极了赌桌上失控的赌徒。 “终南山、天台山、庐上、兴尽溪……” “你们这些人不同那些寒窗苦读的士子,我也没心思参与你们同他们在朝堂上数十年的争争吵吵。” “但你们啊,走的是终南捷径,不论是真的有才干还是只会夸夸其谈,对朝廷的提拔任用之举总得心怀感激吧。” 中年人转身,正对上裴元发红的双眼。他上下打量了下裴元,眼中流露出一丝厌恶,旋即长袍一扬,坐在靠椅上,继续说。 “不得不承认,你们之中确有大才。” 中年人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 “但是,你算不得,你们大多数都算不得。” “你们之中,中饱私囊者有之,欺男霸女为恶一方者有之,官匪勾结戕杀百姓者亦有之。” 脑袋此刻昏昏沉沉的裴元正对着中年人,时而面色涨红,时而面如土色,阴阳转变,脸上惊疑不定。 中年人盯着裴元,厌恶更甚,加重了语气继续说。 “但这些人里,勾结外敌,谋害我大唐国体的,你是第一位。” “裴元,你学的仁义忠信,你学的道德文章,你学的克己复礼,都喂了狗吗?” 中年人起身,右手搭在桌子上,语气低沉地质问。 裴元仿佛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肥胖的身躯收缩了下,正对着那中年人,面露凶光。 中年人看着裴元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悲哀,用些许落寞的语气继续说道。 “对了,我,叫温小白,你也可以叫我小白。” 面目凶悍的中年胖子瞬间瘫倒,双手支地,涕泗横流。 红裙 无月的夜晚,跟踪一群身法上乘的修行者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要是能在先前就确定目标的目的地,这件事便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并不意外,唐余和叶离跟随北燕探子们来到了将军陵附近。 孤零零矗立的陵墓在少星微亮的星空留下一抹巨大的剪影,像是在浩瀚的天空中生生剪去了一块。 “方才他们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借着微弱的星光,唐余大口喘气,盯着脚下的土地,头上是先前奋力奔跑跟随留下的豆大汗珠,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叶离皱着眉头,试着用脚踩了踩脚下的土地,没回答唐余的问题。 唐余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看四周,继而道;“现在一个达意境就能有这种神通啦。” “这没什么通道吗?”叶离问道。 “不知道啊,我一直……没上来过。”已经开始在四周敲敲打打的唐余回答道。 叶离看着敲敲打打甚至于用土刨地的唐余,轻声问;“这样有用?” 唐余站起来,对叶离准备说些什么,一个站的不稳,险些跌倒,叶离上前去扶。 待二人站稳之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 他们已经身处将军陵中。 “刚才地上有坑吗?”黑暗中传来唐余的声音。 “好像没有吧。”叶离摸了摸脑袋,看了看头顶。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唐余白净的脸蛋随着他举起的火折子出现。微弱的火光照耀着两张苍白的脸,增添了些诡异的气氛。 唐余将火折子往旁边移动了下,观察了下四周的环境。 这似乎是条单向的甬道,一面靠着堵死的石块,一面通往未知的黑暗。堆砌甬道的砖石已经很老旧了,泛着土黄色,轻轻一碰就破碎了。但或许是不通风的缘故,甬道上破碎掉落的砖石极少,大多是带着一条或是几条巨大的裂痕和一系列的小裂纹勉强支撑着甬道。 唐余盯着这条老旧的甬道,久久无言。 叶离四周望了望,转眼盯着叶离,停留了下,还是轻轻碰了下他的肩膀。 似大梦惊醒,唐余微微颤抖了下,但立刻又变成了那副轻浮傲慢的样子。 “怎么,现在北燕细作还兼盗墓的职吗?” 唐余抬头看了眼密封的甬道顶端,又盯着远方的黑暗,漫不经心地说着。 “将军陵内部,我们怎么进来的?”叶离问道。 “不知道,或许是某种阵法吧。”唐余看着身后堵道的巨石说道,巨石上是辨认不清的刻痕。 “这么容易就……进来啦?” “谁知道呢……”唐余盯着甬道的方向,沉默片刻。 “我们得去看看。” 甬道底部是用某种青色的石块搭建的,踩在上面,只留得下很轻微的“哒哒”声。可四周寂静的可怕,耳边又只听得到细弱的“哒哒”声。 甬道很长,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伴着细微的脚步声,唐余叶离借助火折子的微光前进了约半个时辰,期间二人极少交流,黑暗有时促进人团结,可有时黑暗又仿佛在鼓励人封闭独处。 不见终点的黑暗行程让人急躁,二人的步伐越发急促,“哒哒”的脚步声也跟着紧凑。终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另有一处光亮出现。 注意到远方的光亮,唐余骤然停步,熄灭了火折子,二人摸黑向前方走去。 以前方的光亮为定位,唐余和叶离缓步靠近,这在还算宽敞的甬道中并不算困难。甬道的尽头是一处向下的台阶,台阶十余层,再往下是一片青石平台,平台上便是先前他们跟随的北燕人。 几个北燕细作都忙于在四周穿插布置着些什么,整块青石雕成的平台上此刻已经插上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旗子,青石平台上也满是刻痕。唯有一人抱拳在旁,冷眼旁观。 叶离望了眼青石,轻声问道;“他们在刻什么?” “阵法,像是在……防御什么。”唐余望着前方忙碌的众人,语气中带着疑惑。 一座五千年的空坟,还有什么值得提防的呢? 叶离不禁向更远处的黑暗眺望,远方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点光芒闪过。 叶离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幻觉,向唐余示意。唐余顺着叶离的目光望过去,那点光芒恰好再次出现,微弱光芒出现在唐余眼中的瞬间,光芒大作。 刺眼的光芒过后,一盏微弱的但在这无边黑暗中足够引人注目的灯光出现。如豆的灯光之下,是一池碧绿的池水,池水前面同青石平台连接,后面则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一池碧绿在幽暗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有些渗人。 但人们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于此,青石平台上忙于布置的人们纷纷向远处张望,纵然他们早有准备,还是为眼前的情景所惊讶。 灯光如豆,一倾幽暗的碧水上,长宽不过数尺的白色方台出水半丈。 白台之上,有赤足女子横卧,披头散发,穿皱起的红裙。 时光 百丈孤坟,一池碧水,五千年光阴,数不尽的过客。 唐余愕然地盯着远方石台上的孱弱红裙,莫名地觉察到一股窒息感。 方寸的白色石台之上,红裙垂首侧卧,一头青丝披散。双手支地,手上由于瘦削凸出了骨节,**的双足由于寒冷,微微蜷缩着。或许是长久不见天日的缘故,有些褪色的浅红色留仙裙露出的皮肤呈现一种半透明状的白。 这么大的一处坟墓下,就藏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红裙姑娘。 青石平台上的骚动很快就结束了,早有准备的北燕细作们仍然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布置大半的阵法。其中那位最初抱拳在侧的男子走到一倾碧水前,试探着往水池中丢了块碎石。 接触水面的瞬间,碎石崩碎,化为数块,继而化为更细小的碎片,往复之下,碎石一息内便化为灰尘。 一念而已,站在水边的达意境巅峰男子望着眼前的景象,眼神复杂。 但这动静显然惊动到了石台上的女子。 红裙的孤单身影抬起了头,速度极其缓慢,给人一种静止的错觉。处在近处,甚至可以听到久久未曾运动的骨骼发出的“咔咔”声。 “咔咔……” 终于,如瀑的青丝下露出了张惨白消瘦的面孔,两颊微微塌陷,暗红的嘴唇干裂。久未见光的狭长双眼轻轻地眯起,放在这张纵然黯淡却不失清秀的脸上显得有些可爱,却更让人哀怜。 台阶上,隔着青石平台,望着远方的女子轻轻抬头,露出并不清晰的面目,自红裙女子出现就呆若木鸡的唐余目光复杂,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忧伤徘徊在心头。 水边的男子盯着石台上的女子,怔了下,随即别过头去,没再去看。 青石平台上的准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众人大都停了下来,有人仍然好奇地盯着白色石台上的女子。水边的男子上前,同其中另一名男子正交流着些什么。 白色石台上,眯眼的红裙女子笨拙地四周“张望”一番,随后又侧耳,好像在细细聆听。 听着四周嘈杂的声响,红裙慌乱起来,轻轻扭动了下,试图活动僵硬的四肢,无果。红裙皱着眉,艰难地张开干涩的双唇,努力去发声,同样没有成功,数千载的黑暗不仅让她的身体退化,还夺走了她发声的能力。 十余层台阶上,原本半屈身子藏匿在旁的唐余霍然起身。时时刻刻一副轻浮不经心样的贵公子此刻双眼通红,泪如雨下。 青石平台,达意境的男子正同身侧的男子交流,在他们身后,剩余的北燕细作们正缓步后退。 达意境的男子自怀中掏出一块的玉佩,玉佩色泽灰暗,质地普通。男子看了眼手中的玉佩,沉思了下,没去看水中的石台和石台之上惊慌的女子,正准备将玉佩抛往水中。 怒喝传来,手执晃眼宝剑,穿着华丽的俊俏公子自台阶杀下,双目通红,气势滔天! 北燕达意境巅峰的男子眉头一皱,锋芒自现,隔着数十丈一拳打出,两人间凭空生出一阵狂风,直奔唐余。 行事疯癫的贵公子视若不见,只在狂风接近的时刻方才稍稍收缩了下身躯,硬生生抗上了那一拳。穿过那道狂风,唐余已经来到了青石平台之上,他身形一顿,一口鲜血喷出。 在他身侧,一名北燕细作手中握着弯刀,悄然接近。 吐出一口鲜血过后,唐余自下而上,抽剑狠狠劈在接近的北燕细作身上,在其胸腹间留下的寸余深的伤口,喷溅出大量血液。 血染满面,满身沾血,唐余双手持剑,仿若一头暴虐的野兽。 北燕达意境的男子看了眼倒下的细作,正对双手握剑的叶离,眼神冰冷。 石台之上,穿褪色浅红色留仙裙的女子仍在慌乱中,乍一听到自远处的一声怒吼,陡然安静,她开始流泪,泪如泉涌。 方寸的石台上,如豆的灯光下,红裙的消瘦姑娘开始无声哭泣。她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避光眯起的双眼上就那样一滴一滴地流下眼泪,流过苍白干燥的脸颊,自憔悴的下巴低落在纯白的石台上。 “滴答,滴答……” …… 青石平台上,达意境的北燕高手对着唐余又是一拳,掀起狂风。 唐余没再硬抗,而是艰难地翻滚躲避,这给了四周的北燕细作机会,“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北燕细作的长短弯刀落在了青石平台上。 唐余翻滚躲开了一拳,却又正对上两柄袭来的弯刀,唐余先是用“截云”架住一柄,随后横起左臂准备挡下另一柄,那使弯刀的北燕细作眼色狠厉,就要劈下。 一柄破旧的长剑顺着间隙穿过来,挡住了砍下的弯刀,随后又攀弯刀而上,刺进了持刀人的胸膛。 顺着胸口的长剑,持刀人见到了此生最后见到人,是个面目普通的少年。 少了个对手,唐余当即将左手也放到了剑柄上,双手持剑,双膝发力,将剑上架住的弯刀反推回去,架在了持刀人的脖颈上。 表情恐慌的持刀人竭力抵住反推过来的弯刀,叶离眼神一冷,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弯刀应声而断,持刀人脖颈喷血,绝望地倒下。 刹那间,在场除却唐、叶二人,只余三人。 达意境的高手看了眼剩余的二人,又盯着双手持剑的唐余和一剑刺穿那北燕细作的叶离,目光越发寒冷。 随后,他望着那一倾碧水,抛出怀中的玉佩。 普普通通的玉佩跌在水中,毫无反应,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 然后,一池碧水开始翻腾,沉睡的野兽开始觉醒,一股傲然的气息轰然散开,冲天的战意自翻腾的池水中产生,携裹着一池碧水,直接袭向青石平台。 平台上的刻痕依次亮起熄灭,飘荡的彩色小旗也相继折断,滔天的战意被艰难地阻断在外。池水如倾盆大雨般落在青石上。 终于,最后一道刻痕亮起之前,水幕中好似响起一声恼怒的吼声,翻腾的池水方才安静下来。 一池碧水,倾覆其中,准备良久的阵法瞬间报废,一切只为阻拦五千年前的一股战意。 整个青石平台上都湿哒哒的,阵法只阻断了那股战意,却没阻止其携裹而来的池水。叶离穿着潮湿的衣物,甩了甩脑袋里的水,便看见唐余依旧近乎绝望地盯着水池中的石台。 顺着唐余的目光看去,原来出水半丈的石台露出水面的部位更多了,石台上也沾满了水,那女子穿着潮湿的红裙,仍在张嘴无声哭泣。 忽然,女子的满头青丝开始变黑、开始脱落,皮肤开始生出皱纹、长出斑点,原来清秀的容颜瞬间苍老。女子也仿佛有所察觉,半卧在石台上的身躯开始颤抖,张嘴大声叫着些什么,却最终也只发出了些沙哑的意义不明的吼声。 时光从未消失。她只不过是躲在了没有边际的黑暗里,躲在了时光找不到的角落里,勉强逃过了数千载的光阴侵蚀。 但当她再次回到光明里时,时光瞬间便找上了她,就像屠夫找到偶尔幸存下来的小绵羊一样,然后,残忍地补足了她那逝去的五千年。 传说 世间流传着许多传说,有南海深处翻腾旋转永不停歇的巨大旋涡,有寸草不生的极北之地孕育的吞噬天地的恶魔,也有某处茫茫森林中藏着的无尽宝藏,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在北地矗立数千载的一座孤坟。 在这些或惊悚或引人贪欲的传说中,将军陵的故事并不起眼。毕竟,如远征的将军与等不到良人的女子这般的情节太是俗套。 可又同天地间许多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一样,将军陵的传说经过了千载的时光洗礼和近百代人的记忆偏差,失真了。 历史逐渐被扭曲,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喜闻乐见的怨妇故事。 可那段历史就那样被人遗忘了吗? 并没有,战国末波澜壮阔纵横捭阖的宏大史诗就藏在将军陵底,就藏在那个小小的红裙女子心中。五千年里,她就自囚在无尽黑暗中,在冰冷的池水与方寸的石台上,喃喃吟唱那段失落的历史。 在那段被遗忘的历史中,姓商名砂的百胜将军还没遇到一杆银枪天下无敌的白袍小将之前,也曾被誉为“战国第一名将”,也曾以平定乱世的为己任,也曾被视为战国混战的解救者。 当然,这只是当时的世人对商砂的印象而已,他青梅竹马的红颜,爱赤足穿红裙的名为墨央的姑娘,显然比他人更了解这位举世推崇的年轻将军。 比如,商砂除了行军布阵有天赋外,还擅长修行,年纪轻轻就有了忘极境的修为,尤其使得一手好重剑。又或者商砂文武双全,书画都是一绝。又或者商砂闲时爱鼓捣来历不明的阵法。 又或者,这位世人眼中天下无双的儒将曾在江边皎月下与他相互许诺,携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而,在那位东方小国崛起的无敌小将出现后,一切都变了。 唐国边境一战,商砂被万军从中生擒的消息很快传遍大陆,神话沦为笑柄。 不久后,更匪夷所思的消息传来,商砂降敌。 很难想象,在诸国混战、君臣父子相互屠戮的战国时代,世人最看重却人的忠诚,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商砂降敌的消息以更快的速度被传在这片大陆上,笑柄沦为耻辱。 数年以后,以忍受无数谩骂的降将为智囊,名扬天下的白牧之结束了战国混战。 白牧之在止戈山上插下那一枪过后三年,商砂最后一战出征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墨央曾望着远处琅琊山晦暗不清的影子,向商砂轻轻问起当年被俘之后的事。 “那年,牧之对我说,请我做个世间嘲笑的白旗将军,他为我争个千年的太平天下。” 数年苦战,两鬓染霜的将军拥墨央入怀,想起那时效忠的昏庸君王,这般回道。 “我望着他那双眼,透彻明亮,不知怎的就信了他。” “天下不是已经太平了吗?你为什么……” 商砂抱紧墨央,没让她说下去。 次日清晨,雾气极重,而立之年的将军轻轻出门,留下一柄重剑,消失在浓密雾气中。 门内,墨央咬着被角,没出声,良久,忽而起身。 当刻意压制速度的商砂行至当时还是一片荒地的将军陵时,有木鸢自南飞来,木鸢上有一女子,红裙赤足。 墨央跑下木鸢,赤足踏过荆棘野草,直奔商砂,颤音道。 “我就在此处结庐等你,一日,十日,百日,终生如此。” 女子言毕,泪如滂沱。 再然后,便是故事里的那样,红裙苦守将军陵,一日,十日,百日,终生。 可故事里没说的是,红裙女子是位忘极巅峰的修士,也是墨家前五千年里最出色的弟子,鸿蒙之后五千年里,机关阵法除了堪称妖孽的白牧之,无出其右。 苦等无果的女子在农门求得那张阵法的图纸后,以白牧之留下的一股意念为根基,在墨家和琅琊十一家的帮助下修了那座巨大的陵墓,表面葬的是那个远征不归的将军,实际上却埋藏了个不死心的红裙女子。 时隔千年,哪怕生活在将军陵本地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那个流传甚久的传说的许多细节,比如那位商姓将军的姓名和他终身的功绩,这位战国期间的一代名将始终以降将和负心人的身份流传于世。 当然,更不会有人记得将军陵底,有个红裙女子自囚在此,日以继夜,千年复千年。 五千年后,唐余近乎绝望的目光中,无声哭泣的红裙女子讯速地衰老、凋零,化为白骨,继而连同红裙化作粉末,被冲上石台的池水带走。 千万里外,有红裙女子梦中惊醒,回想起那个模糊而哀伤的梦,女子碰了碰脸颊,满面沾泪。 修罗 那个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对着空荡荡的白色石台,莫名悲伤和愤怒的唐余突然这样想着,然后他就更加悲伤和愤怒了。 叶离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诧异,也有些伤感。 北燕高手没去管身后的唐余、叶离,飞身越步到石台上,向下看了眼,石台上刻着繁密的纹路,他没有试图去解读,而是动用神识强行记了下来,纵然如此,他眉心仍是隐隐作痛。 双手持剑,唐余飞扑上去,直直地朝那北燕高手劈了下去,在他身后,叶离握剑正对着两名北燕细作。 低喝过后,唐余的剑出现在北燕高手的背后,他没试图去隐匿行踪。达意境巅峰的修行者,再怎么投入,也不至于会让人悄无声息近了身。 “截云”距离北燕高手数寸的时候,那人体内陡然发出一股磅礴的气息,生生卡住前刺的长剑,这是外放的真气。 唐余皱眉,加大了气力,百器榜有名的锋利长剑随即劈开泄出的凝实真气,在北燕高手的后背衣服上划下一道寸余的口子。 北燕高手微吸口气,闭眼回忆了下方才的阵法,随其表情变得极其暴虐,右手一扬,剑势未止的唐余就飞了出去。 横飞出去的唐余跌入水池,扬起了很大的水花。 始作俑者径直走了过去,面色狰狞,一掌拍向水面,水下浮起大片的鲜血。 就在此刻,一柄弯刀直奔北燕高手,双眼发红的他对准弯刀就是一拳,弯刀应声而断。 在他对面,已经解决两个对手的少年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染上了一股血气。 浓密的血气将少年的双瞳染成可怖的暗红色,少年右手握着长剑,左手上提着一具被捏碎喉骨的尸体,挺着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水池里,方才被打进池底的唐余方才爬出水面,恰好看见双目血红的少年,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血修罗?” 唐余盯着叶离,同样发红的双眼中有些意外。 血修罗,就是放纵天地元气在体内肆意运行冲撞,让雪山气海内的真气尽数翻腾,从而得到远超自身实力磅礴元气的一种状态。因为在运行过程中常常会散发出因为经脉、脏腑受损而泄出的血气,导致运行者状若修罗,故称血修罗。 血修罗的长处不言而喻,爆发出远超自身潜力的实力。 但它的弊端更严重,这种近乎走火入魔的真气运行方式对使用者的意志具有极其苛刻的要求,少有人能在自身真气失控的前提下保持战斗所需的基本理智,大多数尝试血修罗的修士都在尝试途中真正失控了。 就算能撑过血修罗的使用阶段,在事后,真气失控对经脉和本源的伤害也几乎是不可逆的。 对天赋一般的修士而言,使用一次血修罗,哪怕能成为万分之一存活下来的幸运儿,无法修复的经脉伤损也相当于给他的修行画上了休止符。 当然,世间总有天赋出众且意志坚定的修行者,愿意以折损天赋与寿命为代价,以这种方式战斗。 其中最出名的要算五千年前那位兵圣,近年来或许还得加上那位雁门关的拼命小侯爷。 有人这说是一种不入流的大道,也有人这说是种搏命的战斗方式,也有人认为这是不该流传于世的邪魔外道,比如止戈山律宗爱讲规矩的老头们。 总而言之,这种极其危险的战斗状态怎么都不该是这个面目普通的少年可以掌控的,更何况这少年还有剑宗入世人的身份。 浑身散发着嗜人血气的少年就那样直接越过水池冲了出去,对面的北燕高手将打断的弯刀直接丢了出去。 两蓬血花自阴暗的空间内炸开,两节断刀自叶离右肩、右掌穿过,少年换到左掌的长剑直指北燕高手的咽喉。 北燕高手右掌对着少年胸膛便是一掌,左掌两指张开,正对刺过来的长剑。 不出意外,少年的长剑被夹住了,纵然森然的剑意让他喉咙发凉,长剑却是不得寸进。 可少年却没有如他所愿的飞出去,他低头一看,少年被穿透的右掌虚对着他的手掌,两只手掌并未接触,却又在僵持着。 初识、洗练境界的修行者能通过血修罗到达达意境? 北燕高手愤怒的表情中出现了一丝惊骇。 他也是听过血修罗与雁门关那位小侯爷的玩命战斗方法的。 可血修罗补足的不过是真气的数量与质量,洗练到达意却是意识的差距,这个少年凭什么能操纵达意境的战斗方式呢? 就在他惊讶之际,水下飞出的身影已经到了他腹部,唐余双手持剑,神色凛然。 北燕高手试图加力逼退叶离,可双目暗红的少年纹丝不动,无可奈何,只得右腿踢出,踢向唐余。 在半空中的唐余调整了下姿势,却是避开的踢向“截云”的一脚,以身体硬抗。 附加了极大力量的“截云”破开了北燕高手的真气防御,却是由于唐余的调整,没能刺进北燕高手的雪山气海,而是刺穿了他的腹部。 唐余被他拦腰的一脚远远踢开,差点被两个初识、洗练境界的修士废了修为,达意巅峰的北燕人极其愤怒。 然后,他破境了。 处于僵持状态的叶离直接被推飞了出去,飞跃数丈,跌落在地。 更加磅礴的气息从位于石台上的北燕高手身上散发出来,再次被打入池底的唐余刚刚露出水面,便看见了这位望极境的北燕高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北燕会派这么个货色过来,不管他行事如何鲁莽战斗又有多少漏洞,他是位站在望极境界门槛随时可以破门而入的修行者就足够了。 望极境的修士,哪怕是大唐、大周与止戈山也不多,在圣人不出世的时候,这些离山巅只差一境的强者就代表着大陆上的最强者。 哪怕大唐再在怎么重视此次青山驿道的围杀,也基本不会派出一位望极境修士来调查,而且,哪怕真的来了位普通望极境的强者,也不足以留下同是望极的北燕高手。 北燕高手依旧站在石台上,小腹上插着柄剑,但气势已经截然不同,他眼神玩味地盯着水池上下的两人。 此次破境纵然会给过雁门关带来麻烦,但此时的重点显然应该放在这两个险些杀了自己的少年身上。 然后,他仿佛心有所感,对石阶的方向望了过去。 又一个少年走了下来,面目黝黑,长相醇厚,穿黑衫布鞋,一手提灯,一手提着个不知材料的黑色小箱子。 塌陷 黑衫布鞋的少年出现在石阶顶端,有些错愕地望向一片狼藉的场面,四周是将散未散的水汽,两名双眼通红的少年分别躺在青石平台上和泡在水池中,一位气势惊人的中年人直立在水池中的白色石台上。 叶离和唐余望向石阶上的黝黑少年,同样也有些意外。 将军陵内这么容易进吗?怎么又来了一个。 白色石台上,初入望极的北燕高手气息正盛,对着石阶上的少年便是一拳,磅礴的气息席卷半池碧水直扑石阶顶端。 黝黑少年眉头一皱,扔开提在手上的灯,双手抱住那个不知材料的小箱子。 北燕高手拳意到达石阶顶端的前一刻,少年手中所抱的小箱子瞬间展开,黝黑的铁片仿佛自箱子中间生出来的一般,形成一面暗黑色的圆盾,不过片刻,黝黑少年就藏在了圆盾后。 夹杂着池水的一拳打在了圆盾上,圆盾外围有光芒亮起,像是在暗黑天空亮起的星辰一般,然后便是池水与拳意击打在圆盾上的沉闷声音。 这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结束了,池水顺着青石平台流回水池,拳意也弥散在同暗黑圆盾的冲击中。 北燕高手觉得事情越发麻烦,先前差点被两个不到达意境的家伙杀死不说,石阶顶端的那个少年他看的很清楚,一个达意的初境而已。 少年达意,确实算得上天才,可他从未听闻有那个达意境的天才能如此轻松的挡下望极境还算认真的一击。 想的多了,便不免产生怀疑。 看着少年所穿的修行界并不常见的黑衫布鞋,又看了看少年手中木箱所化的圆盾,再联想到少年突兀的出现的这里并且不与另外两人相识,北燕高手觉得更麻烦了。 墨家提着“千机”入世的年轻人,并且能进来将军陵内部观摩这道阵法,这黝黑少年的身份已经很清楚了。 若是从前,沾染上这样的麻烦,他可能会立即远遁,然而此刻,但他看着少年手中暗黑圆盾,心突然浮躁起来。 百器榜位列前十的武器,那可是圣人都不一定有的啊。 这样的武器对望极境修士的帮助不言而喻,那位在世间厮杀许久的尚姓女子、那位使枪刺杀过袁漆的嗜酒侠客都是明证。 所以,自己为什么不能有件属于自己的榜十武器呢? 收起圆盾的黝黑少年盯着仅仅站了位望极境中年人的白色石台,仍旧有些恍然,然后他便注意到目光逐渐复杂起来的中年人。 未曾犹豫,少年抱起手中的小箱子,于是,箱体再起变化,立体的箱体直接塌陷下去,化为一面扁平的“木板”,然后,对准白色石台上的中年人,少年直接抡了过去。 扁平的“木板”飞过青石平台和水池,正对白色石台上的中年人。 北燕高手看着划过弧线的“木板”,眼神微凛。 万载传承的墨家不至于找个傻子当巨子。 果然,飞到一半的“木板”陡然悬停,扁平的一面对着白色石台,随后,无数细毫般的针刺射了过去。 石台上,中年人看着万千飞过来的针刺,对这“木板”的攻击有些失望。 稍稍挥手,便有风在封闭的陵墓内升起,看着被吹得弯弯扭扭的“木板”与针刺跌入池水,中年人心中微微叹了声,名声不小的墨家就会这些? 然后,中年人从腹部抽出那柄“截云”,流血不止的腹腔瞬间止住了伤势。 中年人打量了下手中的长剑,反手一剑拍飞了刚刚顺着边缘爬上石台的唐余,点了点头,似乎对长剑很满意。 然后,中年人抬头便看见了那位早早被一掌推开数丈的病态少年自青石平台上站了起来。 还是浓密的血气,依旧是暗红的瞳孔,浑身上下沾满鲜血的少年就那样微微颤抖着在青石平台上站了起来,透着股倔强的气息。 中年人看着那个血淋淋的少年,突然觉得这少年很像草原上失去庇护孤零零存活的小狼。 将这少年同草原上唯有勇士与王者才能自诩的狼相提并论让他有些恼火,而望极境的怒火,往往意味着很可怕的事情。 中年人一脚踏出,然后抛出手中的长剑,他不会用剑,但他是位望极境的修士就足够了。 笔直细长的银光出现在空旷的陵墓内,长剑入壁数寸,少年被钉在石壁上。 叶离看了眼胸前的长剑,血汗糊满了他的眼睛,所以他看的并不清楚。看了很久,也许并不久,他将左手搭在剑柄上,然后是右手,由于意识已经模糊,他试了几次,才将双手搭了上去。 然后,浑身沾血,由于失血脸色更加苍白的少年,有些艰难地双手握住把自己横钉在石壁上的长剑,发出类似幼兽的呜咽声。 他在试图去拔出那柄长剑。 被钉在阴冷石壁上的血肉模糊的少年,幼兽般的呜咽声,近乎徒劳的尝试,这是一幅混杂着悲伤、绝望的凄惨画面 可北燕望极境高手突然变得非常愤怒,他从来没有如此愤怒,无名怒火吞噬了他的理智,他忘记了属于望极境甚至是达意境的战斗技巧,越过水池,朝少年走了过去。 他想要亲手捏碎那个少年的喉咙,像用力踩死一条蟑螂那样。 北燕的中年人面色狰狞走到叶离面前,叶离抬头,恰好看见了他。 面色渗人的少年盯着中年人看了片刻,眼神中方才有了一丝神采,他认出这中年人来了。 然后,少年两手在空中挥摆着,最终,贯穿少年长剑的正上方,少年被刺了个洞的右手手掌无力地提着中年人的一丝衣领。 鲜血顺着少年的手掌留在了北燕望极境的中年人衣领上,一直由着叶离胡来的中年人终于怒不可遏,他抓过衣领前的手掌,瞬间,手骨碎裂。 少年惨白的面孔上眉毛紧紧皱了起来,张嘴惨叫了一声,又吐出些鲜血。 中年人正准备更近一步,陵墓内却动荡起来。 面目黝黑的少年站在青石平台上一个不起眼角落里,手里拿了个不知何处拿出的宽大 剑鞘,盯着叶离,有些不忍。 自面目黝黑少年站的那处起,青石平台被瞬间点亮,淡青色的光芒照耀在暗沉的陵墓中,整个陵墓都晃动起来。 将军陵塌了。 相见 将军陵塌了。 从外围看去,那天空上的一抹剪影瞬间矮了许多,轰隆隆的响声传荡在整个将军陵城池中。 将军陵内,重伤爬出水面,唐余躺在白色石台上,看着陡然破开的石壁上出现的广阔天空,看着天空中挂着的几颗孤零零的星星,沉默许久。 隔着个水池的青石平台上,北燕高手的眼中对着那面目黝黑的少年闪过一丝戾气,但随即被恼怒取代。 他回头看着意识模糊的少年,右手握在那柄钉在他身上的长剑“截云”剑柄上,正准备将这少年剖开。 “到此为止吧。” 仪容邋遢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塌陷的那面石壁上。 凌乱的闪着油光的头发,染着污垢的青灰色长袍,枯黄的面孔上长着参差不齐的胡茬,只一眼,北燕来的望极境高手就仿佛看透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中年人。 这般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可能出现在很多地方,他会在某个小酒馆烂醉如泥,也可能在赌场里叫嚣着下注。 可这个油腻的中年人显然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避过一个望极境高手的神识,陡然出现在五千年第一次现世的空荡陵墓。 北燕高手眼中复杂的情绪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满满的戒备。 中年人的目光从北燕高手身上移开,依次转过黑黝黝的石壁、青石平台,在那一倾碧水与白色石台上微微停留,对唐余与面色黝黑的少年视而不见,最后来到了叶离身上。 早该昏厥的少年竟然还存着一份意识,感受到中年人的目光,少年有些艰难的偏过头来望向他。 望着浑身沾血的少年投过来的目光,中年人一直平静如水的神情终于透露出些异样。 北燕高手仍然提着那柄插在叶离腰腹的长剑,看着中年人,面色凝重。 有微风顺着塌陷的石壁潜入,吹得中年人衣摆飘起。 中年人开始动起来,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风骤停,北燕高手随之而动,他提剑向上,是要在拔剑的同时将叶离劈开。 可他再没机会了。 中年人只一步就到了他身前,左手伸出,压住北燕高手向上的抬的右手,微微用力,北燕高手的右手便缩成一团。 北燕高手的脸上浮现出愤怒与痛苦地表情,左手握拳挥出。 中年人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扭曲的脸,面无表情,左手松开。 北燕高手没能挥拳打到莫名出现的中年人,在那之前,他已经飞了出去。 横越数十丈,北燕高手被狠狠打进青石平台另一端的石壁,扬起很大的灰尘。 中年人跟着走了过去,尘土中,响起了密集的拳声与击打声。 一开始北燕高手还忍着不发声,但随即发出了闷哼声,再后面是**声,前后持续了半刻,最终,北燕望极境高手的身体如同死狗一般被扔了出来。 “我杀过很多望极境,见过更多。” “不得不说,你是最没用的那个。” 中年人从飞扬的尘土中走出,走到躺在地上的忘极境高手面前,弯腰盯着看了一会,随即对着他的脑袋踢了一脚。 “不过还挺禁打的。” 躺在地上**的北燕高手彻底昏死过去。 越过北燕高手的身体,中年人来到订着叶离的石壁前。 中年人皱着眉头,检查了下少年凄惨的状况,把手搭在其腰腹间的长剑上,中年人凑近少年的耳边,轻声道。 “我叫温小白,没事了。” 说着温小白拔出长剑,抱着少年的头,将其平放在地上。 少年已然昏睡过去,不知道是否听到中年人轻声慢语的自我介绍。 三人行 缓过神收敛心绪的唐余站在一旁,看着温小白将各种奇异珍贵的丹药往叶离肚子里送,纵然是传承数千载的大世家公子依旧有些看不过去。 终于,邋遢的中年人止住了叶离的伤势,少年苍白了脸色好看了些。 “您是温监正,对吗?” 听到唐余的问题,蹲在地上查看叶离状态的中年人抬头,表情有些许意外。 “琅琊唐家麒麟儿看来不光是吹出来的嘛。” 唐余脸色有些尴尬,心想世间有几个望极境能暴揍同境呀。 中年人没去管唐余的小心思,继续说。 “你要问?” 唐余愣了一下,旋即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说。 “不论如何,晚辈终归琅琊十一家的人。” “琅琊十一家?”温小白挑眉道。 温小白起身,吸了口气,望向唐余,向一池碧水望了眼,伸手虚探,原先落水的玉佩就出现在了他手中。 “好个琅琊十一家。” “听说你唐家最近在青山死了不少人,置办了不少棺材,我再添个棺材放这个送给你们十一家吧。” 唐余颤声回答道;“您说的是真的?” 温小白看了眼唐余,有些同情地继续说道。 “对,琅琊郡,十一家,包括你唐家。” “将军陵与青山驿道……” “我说没关系,你信吗?” “这代表不了整个……” “重要吗?” 温小白摆了摆手,没再继续说下去,留下表情黯淡的唐余在原地。 面色黝黑的少年刚从水里捞出了先前落水的小箱子,正远远地望着那方白色石台上的繁密纹路。 温小白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说道。 “墨家?” “墨家墨翟,见过温监正。”少年点了点头,回道。 “墨翟呀,这个名字……” 温小白望了眼墨翟手中的小箱子和宽大奇异的剑鞘,继续说。 “墨家游历天下有进入将军陵的传统吗?” “您也知道,五千年了,这天下在变化。”墨翟回答的不卑不亢。 “只是想不到时隔千载,先祖还有一丝残魂……” 温小白望了眼那方石台,衣袍一挥,刻着纹路阵法的石台瞬间崩碎,回过身来,对墨翟道。 “有些事,变不得。” 面目黝黑的少年脸色潮红,欲言又止,但没说什么,毕竟,这阵法怎么也不会就这样流传出去。 次日,将军陵城内城外流传着昨日将军陵由于年久失修坍塌的新闻,有好事者试图跑去近处围观,却发现将军陵周围早就被陌生的军队围住。 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内,脸色苍白的少年缓缓醒来,刚好对上仪容邋遢的中年人的目光。 中年人的目光中带着几丝回忆,但更多的是不常见的慈祥。 “四肢脾脏,经脉气海,无一不伤,没一个月怕是运行真气都难。” 见到少年醒来,温小白语气平淡地说道,当然他没说的是叶离支离破碎的经脉。 “谢谢您。”叶离忍住浑身的酸痛,对温小白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 温小白加重语气。 “你清楚我是谁?” “清楚。” 中年人望向叶离面无血色的脸庞,微微颔首,轻轻拍了拍叶离的肩膀,说道。 “如果你是去两京的话,来钦天监找我。” 少年点了点头。 不远处,唐余躺在床榻上,看着院子里横放的棺材,一阵头痛。 昨夜他也受了极重的伤,但与此相比,其他方面的打击更让人绝望。 “想我回琅琊也不是不可以,把我杀了装温小白送来的棺材里正好。” 唐余直视面前的老人,说道。 老人仍然不死心,对着唐余准备说些什么,唐余叫喊着打断了他。 “怎么,非要我死?” “勾结外敌,手足相残,五千年前诸家家祖走的时候就教会了我们这些?” 唐余咳血,有些凄凉地继续道。 “我实在想不到琅琊想我死想到了这份上,也实在想不到你们这些能自大到这种地步……” “算了,千年前先人用命换的情分,没了。” “别想让我回去给你们陪葬。” “……” 某个不甚晴朗的天气里,唐家车队再次从将军陵出发。 载着货物与棺材的车队延续成稀稀落落的一行,消失在晦暗的远方。 车队之后,是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拉车的是匹枣红色的小马,在墨翟的指挥下有些不情不愿地向前缓慢前进。 看着枣红色小马不紧不慢地前行,掀起帘子向前看的唐余啧啧称奇。 放下帘子,唐余对着半闭着眼的叶离说道。 “四蹄生风,马踏飞燕,你怎么能把世上俊奇傲气都算第一的清秋马驯服的这么好的呀。” 叶离耸了下肩,没说话,过了会,说道。 “驾车的……” “不是介绍过了嘛,墨家子弟,同去燕京,不如结伴,反正你我两个病人这样也方便,而且我们还一起打过架不是吗……” 叶离点点头,没去问唐余为何要改变主意,也没去问不好结交的墨家子弟为何主动找到自己要求同行。 就这样,三个少年踏上了燕京之行。 归人,过客 时近年末,世间发生了许多大事。 首先是温小白出洛阳,引得北地的修行界和官场一次不小的震动。 在此之后,琅琊十一家收到了大唐钦天监监正温小白的一具棺材,纵然琅琊十一家已经在棺材到达琅琊之前就压下了那具棺材,可这消息却不知为何还是传开了。 世间议论纷飞,人们都对那具棺材里装着什么表示出极大的好奇。 有人说棺材里装着尚清的尸体,但不久后尚清在南方某地又斩落忘极境巅峰刺客的消息传来,这说法不攻自破。 也有人说这里面装着唐家麒麟儿唐余,因为唐家唐余随车队出琅琊却没在回来,但相信这说法的人也不多,不论是唐家的反应还是温小白的身份都不太可能是出现这种事的样子。 再往后,人们对棺材里的猜测逐渐宽泛起来,机关阵法、百器兵器都有。 但不论棺材里有什么,单纯的棺材本身就能表现出许多东西来了,毕竟棺材是很难传递善意的。 好事者揣测着温小白送棺材的用意,这位在修行界已经能代表半个大唐的温监正,到底为何要给琅琊十一家送具棺材呢? 这是不是代表大唐对琅琊郡长达五千年的放任态度到此为止了呢? 琅琊十一家在大唐长期以来的优待地位是否会有所改变呢? 与此同时,温小白抓了个北燕望极境的细作回洛阳的消息又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大陆。 北燕大唐征战千载,纵然北燕从未真正意义上的攻占雁门关,但相互间派个细作还是很常见的,可派个望极境的修士过来还给人抓了就有些诡异了。 先不说那望极境细作从袁漆眼皮底下怎么过来的问题,这种近乎山巅的修士怎么都不该用于刺探情报,毕竟,北燕血滴子的头领怕也不过是个望极境。 可北燕就是把这么个望极境送了过来,更丢人的是还给温小白抓住了。 听说北燕使团已经过了雁门关,今年的百花宴北燕使者的脸色恐怕要难看了。 除此之外,将军陵塌陷,雁门关那位小侯爷回洛阳疗伤,农门那位小公主已经启程前往大唐,洛阳那位圣人病危等一系列的消息也都流传在世间。 洛阳初雪夜。 皇城,御书房。 当朝大唐天子李霁年近五十,正值壮年,眉眼中却有股苍老之意,或许是长期服药的缘故,脸上时刻是透着药味的蜡黄色,身形瘦削,由于身高高于常人,更显枯槁。 李霁套了件宽大的绣锦黄袍,倚坐在书桌后的椅上。 “小白,琅琊真的参与其中吗?” 温小白俯首在桌前,姿态并不标准,却足够尊重。 没等到温小白回答,枯槁但自有威压的大唐天子继续说道。 “朕给了他们琅琊郡,放纵他们囤货居奇,可他们怎么就不能满足呢?” “千年荫庇,此后,足够了。” 李霁起身走到温小白身前道,温小白俯首称是。 看着尽职尽责却显然与自己相疏离的钦天监监正,李霁眼中闪过一丝沮丧,随即又释然了,大唐天子还不至于同死人争夺些什么。 “你见到止戈山上下来的人了?” “是。”温小白的身体顿了顿,答道。 “是……他的……?” “是。” “如何? “……很好。” “会来洛阳吗?” “会。” “何时?” 温小白身体又停顿了下,他向外望了眼,低垂的夜幕中,纷飞的雪花为初冬的冷冽寒风肆意吹动。 “现在。” 顺着温小白的目光向远处延伸,穿过深沉冰冷的寒夜,穿过纷飞缭乱的雪花,穿过古老牢固的城墙,燕京城外数十里地外,飒飒朔风中,一辆马车有些孤单地向洛阳驶来。 叶离在外驾车,车厢里,唐余叽叽喳喳地同墨翟说些什么,混在夹杂着飞雪的簌簌朔风中,听得并不确切,倒是小马哒哒的马蹄声听得很清楚。 在北风中吹得有些麻木的少年向远方看了眼,却什么也没看见,事实上,哪怕是晴朗的白天,隔着数十里也很难看见燕京。 天地面前,所有的人造的奇迹都显得有些不起眼。 听着哒哒的马蹄声,叶离突然萌生出一种怪异的想法。 自己是过客,还是归人呢? 燕京 洛阳是座很古老的城池。 它的历史有一万年那么长。 据说万载前,圣王开天下苍生之道,在两王诸圣的协助下设立诸国之时,便刻意在东方安插了个叫唐的小国,并且在唐国边境两端特意设立了两座城池。 一座叫长安,一座叫洛阳。 出于对圣王的尊重,偏居一隅的东方小国得以在混乱的战国混战中生存下来,长安洛阳也得以保存。 或许是真有天佑也说不定,当终于有礼乐尽废的大国觊觎唐国的时候,那位让前后五千年名将都黯然无光的白袍小将横空出世。 白牧之平了战国乱世,还了苍生安定,同时也将唐国的土地扩大无数倍。 唐从此便成了大唐,从南海归墟到北地雁门,从茫茫森林到无际平原,皆归王土。 得益于领土的转变,大唐京畿长安从此变成了幅员辽阔的庞大国家的中心。 数千年来,人们已然习惯了遵循执行长安传来的政令,传唱长安流传而来的诗歌文章,追求长安流行的时尚装扮。 长安在,大唐便在。 而对于位置靠北的洛阳,与长安同是万载传承的古老城池,又因为靠近北燕,来往兵士商贾颇多,数千年以来也算发展的不错,比不得长安的繁华无双,大唐境内却也能排个次席。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光武三十一年,那是大周那桩惨事发生的次年。 那年北燕八部中的七部联合突袭紫塞,混乱之际,有北燕细作斩杀雁门守将,打开雁门关,北燕狼骑得以进入雁门关内混战,。 大唐天子是时正在北地巡视,亦被围困其中。 打了个大唐边军措手不及,北燕却放弃了扩大战果的机会,反而以撼山卫为首,集齐精锐部队,绕过各地城池,奔袭万里,直扑长安。 这一役,大唐称之为长安之耻,充分体现了大唐各地官员与驻军的无能,北燕军队长驱直入,除了在龙城、洛阳等地稍受阻隔,在其他地方如入无人之地。 并非唐人与军队没有血性,而是上官实在无能,应对能力一塌糊涂,连北燕军队位置都不清楚,往往还没组织起阻击力量,北燕狼骑已经扬长而去。 北燕大军兵临城下,天子被困北地,大唐上下一片慌乱,那些从深山老林、树上溪下请过来的风流名士仪态全无,此时,大唐此后十数年历史上最重要的两个人出现了。 北地,出身基层的裨将袁漆在雁门混战有所感悟,入了圣人境界,集合残部,救下被围困的天子,随后依靠天子之名,联合北地军队,重新拿下了雁门关。 而在长安城的一片混乱中,在诸位大唐巨擘慌乱不堪之际,某个除了政绩上乘一无是处的四品吏部侍郎站了出来。 陆秀夫,光武十七年的进士,外放南方九江郡为官,三年考核在其郡都排第一,光武二十年朝廷本来有调其入京中用的意思,却恰巧赶上了终南诸位贤才。 那时天子都格外重视山野访贤,寻得了野贤,家里的贤才自然得让路。 故而,陆秀夫虽然政绩出色,被调进了长安任职,却也只是个清闲的小吏。 无奈其实在是能力过人,不论在何处任职,政绩风评都算上乘,故而就算是在朝中普遍看不起科举朝臣的前提下,还是每次考核过后必有提升。 到了光武三十一年,陆秀夫已经位居或许在朝中大佬眼中并不起眼,却也算的上权柄不轻的吏部侍郎。 在朝中国中一片混乱情况下,这位平时除了兢兢业业并无其他特点的吏部侍郎,就那样支撑住了大唐倾斜的天。 陆秀夫先是不知通过何种手段,联合了当时的长安禁军统领同时也是大唐国丈的章信,然后以章信的禁军为依靠,肃清长安城内外的不祥之论。 之后,陆秀夫分派众人死守长安,其亲守北门。 当时已经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叫人抬着空棺材架在城楼上,对外宣称;“人死门在。” 陆秀夫的锐气与决心撑来了各地援兵,北燕狼骑攻城不得,无奈退却,又在撤离过程中被各地军队不断蚕食。 撤到雁门关时,北燕军队伤亡过半,又被镇守紫塞的袁漆阻拦。 袁漆在雁门关重创北燕狼骑,但由于雁门关阵法重视北面的防御,南方防御力有限,在加上北燕军队困兽犹斗,与之硬拼并不值当,故而,袁漆最终没阻拦北燕军队回草原。 此一役,北燕同样死伤惨重,特别是进了雁门关的精锐,能够回来的十不存一。 或许也正因为那场战役中草原七部损失惨重,拓跋宏才能牢牢掌控万里碧海。 大唐天子李霁回到长安后,对大唐官员的表现大失所望,对大唐官场进行了大规模的升降罢免。 在其中,陆秀夫是为数不多的得到升迁的官员,提拔为礼部尚书兼吏部尚书,不久之后,更是直接担任空缺已久的右相之职。 与此同时,袁漆接到了雁门王的封爵,从此镇守雁门十数载,再未回京。 次年,李霁突然要求北伐,报长安被围之仇,并且要求群臣随行。 且不说北伐之苦,单单是前一年大唐元气大伤的国体能不能支持北伐都是问题,更何况北燕在长安之围中亦是损失惨重,必会避战。 如此,群臣纷纷劝解李霁放弃北伐,但一向从谏如流的李霁这次却仿佛铁了心般,带着数十万军队,和一路上哭哭啼啼觐见的群臣,从长安向北走。 走到洛阳时,李霁终于松口,愿意放弃北伐,但要求群臣从此留在洛阳,设洛阳为燕京,群臣听到能不往北走了,迫不及待地同意了要求。 在李霁的要求下,随他而来的臣子纷纷将家人借来洛阳,不少留守长安的臣子也都纷纷全家迁来洛阳。 直到此刻,才有人意识到李霁的目的或许一开始就不是北伐,但也为时已晚。 从此,长安的朝廷只剩下空壳子,政令往往从洛阳而出。 洛阳与长安也渐渐有了“两京”之名,其中,由于靠近北燕,又是新设,洛阳也有燕京、新京之称。 桂花巷 朝廷能搬走,万载的传统与人心中的执念却搬不走。” 燕京初雪霁,黄褐色的高大城墙与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掩埋在一片厚重的纯白中。 天色将明未明,照在这一片广阔的纯白中,使得整个燕京城池都处在一种暗沉的白色之中。 雪已经停了,风却还在呜呜咽咽的吹着,叶离牵着马车,唐余和墨翟走在他的身侧,“沙沙”的脚步声流转在耳边。 三人走在略显寂静的街道上,缩着身子抵御寒风,唐余却仍然很有精神的来了这么一句。 叶离看了眼裹在厚实裘衣中的贵公子,没回答,继续向四周各种高大阔气的房屋望去。 墨翟黝黑的面孔冻得有些发红,却也仍在饶有兴致地观察洛阳四周的城墙与房屋布置。 洛阳的阵法衍生于长安那座著名的大阵,并且在李霁北伐过后大修了一次。 如此一来,洛阳大阵虽然还是比不上长安、大周、紫塞和止戈山那天下最一流也是最出名的阵法,但对于各种后来人也还是颇有参考价值的。 唐余瞥了下叶离、墨翟单薄的衣裳,有些无趣。 这两个人仿佛都对寒冷有种异样的情感,尽管带足了厚衣,却宁可挨冻也不肯换上。 墨家子弟崇尚磨砺意志也就算了,止戈山上好像没挨冻的规矩吧。 没继续想下去,没得到回应的唐余仍然自顾自地说着。 “尽管陛下将朝廷移来洛阳,也有大批勋贵随之迁来,但千年的传统哪里这么容易改变。” “北伐过后,留守长安的官吏、权贵乃至长安子民纷纷表达了对洛阳的不屑。” “认为洛阳如同阴险小人,试图窃据长安之位。” “偏偏洛阳子弟也不争气,甚至不敢直面长安人的斥责。” “如此一来,洛阳人总是在长安人面前低一头,哪怕勋贵子弟洛阳也要低一头。” 唐余侧身,对其余二人耸了耸肩,张了下嘴,却又没继续说下去。 “我们要租住在哪?”叶离接过话题。 这是路上讨论过的话题,唐余熟络地说。 “以洛水为线,洛阳分南、北城,北城除了皇城与各司,多是权贵居所,南城多普通百姓。” “租房自然在南城,桂花巷、城南巷都不错……” 说话间,走了大半个时辰的三人已经顺着大道,过了洛水桥,来到了南城。 纵然是铺了层大雪,南北城的建筑差异还是很明显。 无论是大体上的规格高度,还是细节上的诸如门槛屋檐都有极大的区别。 大概而言,相比北城的大气磅礴,南城建筑小巧了许多。 唐余熟门熟路地走在南城的交错的小巷街道中,叶离、墨翟跟在他身后。 “呐,桂花巷。” 顺着唐余的示意,出现在叶离面前的是一条约两丈宽的巷子,算不得狭窄,但由于两边参差种着桂花树的缘故,看起来也不怎么宽敞。 宽大的桂花树在凌厉的北风中矗立着,宝塔似的小巧翠叶微微颤抖,“沙沙”的吹叶声回荡在巷子里,这是冬日不常见的场面。 三人走在桂花巷内,鼻尖徘徊的是淡淡的树木气息。 叶离抬头望了眼全亮的天空,靠近北地,早晨的日光并不温暖,但足够明亮。 不知为何,本来人流不少的桂花巷此时只有极少的过客,行色匆匆。 “咦……”走在前面探望的唐余发出声响。 叶离上前,映入眼帘的是处有些破败的大门,陈旧厚重的房门带着枯黄色,分布着不少残缺的虫洞,门上甚至没贴门神。 这在桂花巷并不常见,居住在此地的居民算不得大富大贵,可基本都算得上家境殷实。 而让唐余咦然的却是那门户前,撒着一团血迹。 当户杀人?洛阳南城治安什么时候沦落到这地步了? 叶离蹲下去,仔细看了眼,继而起身道。 “狗血。” 围着一团狗血,三人面面相觑。 恰巧,伴着一阵沉重的开门声,那处破败的大门缓缓拉开。 首先探出来的是个圆滚滚的小脑袋,上面扎着两个羊角辫。 细看便看见了红扑扑的圆圆脸蛋,和同样圆滚滚瞪大的眼睛。 大门整个拉开,一个穿着崭新红夹袄的小姑娘就站在了门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门外的三人。 被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紧紧盯着,三人都有些不自在,叶离、墨翟都把头偏向一侧,唯有唐公子有些不知廉耻地对小姑娘扯嘴笑了笑。 小姑娘盯着三人看了会,便看见其中有个穿的华丽的白净脸扯嘴怪笑了下,红夹袄小姑娘皱起了眉。 再然后,红夹袄便看见了被三人围在中间的狗血。 瞬间,小姑娘皱起的眉头展开,水汪汪的眼睛透出名为恐惧的情绪,然后,哭了。 面对瞬间大哭的小姑娘和叶离墨翟的异样目光,扯嘴微笑的唐余有些尴尬。 如同细线般的泪珠自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滚出,三个少年都有些手足无措,但麻烦接踵而来。 哇哇大哭的红夹袄小姑娘开始叫喊。 “呜……奶奶……快来,他们又来撒血了……” 有佝偻瘦小的身影自院里哆哆嗦嗦地跑过来,手中挥舞着长条状的物体。 棒子还是扁担呢? 并不重要,三人狼狈地逃窜开来。 曹家 有些费力将三人的目的讲清楚,又把身后的马车拿出来做依据,怒气冲冲的佝偻老太终于相信叶离三人并无恶意。 然而,听说三人是来租住房子的,老太太立即变得格外热情,将三人立即迎入院内。 出乎叶离意外,院内屋里并不同于门外的破败,庭院里收拾的很干净,只是空荡荡的看起来并不是非常舒服。 屋内同样收拾的很整洁,但掉漆的桌椅和几乎没有的摆设,再加上老太太陈旧打着补丁的衣服还是隐隐透露出这个家庭窘迫的状况。 红夹袄小姑娘怯生生地端过来茶水,连唐余的脸都不敢看,面对另外二人的目光,唐余讪笑。 “租屋子找我没错的,房屋又多,都能独住,干净不吵闹……” 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说着,唾沫飞溅,干老褶皱的面部随之颤动。 三人对视,交流了下。 房间多,院子的确不小,但挤下三个少年之后也所剩无几,户主住在哪? 除非……这户就剩下了这一对祖孙了。 三人礼貌地没问下去。 环境安静,桂花巷地处南城靠北的位置,住户众多,算不得偏僻,更说不上安静,那老太太有为什么说安静呢? 联想刚刚看见的寂静场景与泼在地上的狗血,结果已经很清楚了。 “嗯……我们能租多久呢?” 叶离轻声问道。 被打断话的老太太错愕了下,表情僵住了。 立在一旁的小姑娘听到这话,立即变得泪眼汪汪,有点泫然欲泣的意思。 唐余头痛地看了眼小姑娘,连忙接过话说道。 “这房子您没卖给谁吧?” “当然,他爹他爷爷留给我的房子怎么会卖掉呢?” 老太太抓住救命稻草,连忙说道。 “那行,我们看看房子吧。” 唐余对两人使了个眼色,便跟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来到院子里。 红夹袄小姑娘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院子里除了间堂屋厨房和祖孙俩的卧房外确实还有三间空房,光线尚可,两间在东面,一间在西,靠着她们的卧房。 在东的两间房间或许是久未使用,都积了层厚灰,桌椅柜子都有些陈旧,但还算完好。 靠西的房间干净了些,但垒着几个暗红色的大箱子,显得空间有些狭窄。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要将房屋清扫清扫,要把箱子都搬到她房间里去…… 叶离三人在他身后,相互对视了下,唐余上前,对老太太说;“房子我们很满意,当然得打扫置办一番……” 看着前面聊得火热的二人,叶离和墨翟视线相及,都有些疑惑。 许久,帮助老太太将房屋收拾干净,再在老太太的半好心半强制的建议下,将马车赶进院子里,以置办之名,三人方才逃出小院。 期间,闲聊之中,也得知老太太娘家姓徐,夫家为曹,曹徐氏的孙女,也就是那个穿着崭新红夹袄的小女孩,叫做曹瑜。其他的三人也没多问。 三人再回到桂花巷,已经天色大亮了,早先灰蒙蒙的洛阳城光亮了许多,古老的城池覆盖着层白裘般的雪花,仿佛给传统添上了层光彩的新衣。 桂花巷内行人依旧很少,巷口架着个馄饨摊,翻腾的水汽在冬日很显眼。 逃难似的三人快步走到巷口,到巷口摊子上坐下,各自来了一碗馄饨。 “老哥出摊挺晚哈。”由于摊子上没啥人,唐余自来熟地和摊主聊起来。 摊主是个有些发福和秃顶的中年男人,挺着肚子在摊子上忙活,听到唐余搭话,回道;“嗨,练练手艺,谁还指望在这挣钱,近来在找寻新摊位啦,找好了就搬走……” 围坐在小桌子旁的三人相互看了眼,唐余继续与摆摊的大叔聊起来。 中年大叔也是个健谈的人,乐意在寒冷的冬日里与唐余聊聊,不多久,唐余便从这位姓郑的大叔口中得知了巷子里的实况。 桂花巷要拆了。 据说有人看中了桂花巷的一巷子桂花,要买下这巷子,用来做别居,也有传言是要做园林。 当然,能买下一个巷子,价格自然不低,可据说出价人财大气粗,出的价能让户主在北城买下一座小房子。 南城到北城,代价仅仅是几颗桂花树,这条件几乎没人不同意,于是最近同意了条件的户主纷纷搬出巷子,原本热闹的桂花巷也冷清下来。 “没人不同意吗?“馄饨已经做好了,中年人端上小桌子,一个个小馄饨在香气袭人的汤水中翻滚,叶离就在此时轻轻发问。 中年大叔身体顿了下,粗糙的大手在胸前擦了擦,犹犹豫豫地继续说。 “……也不是没有,先前有加价的,可……也都搬走了……就是……” 从大叔断断续续话语中,三人听出了曹徐氏祖孙的状况。 曹徐氏的丈夫从小习武,一心希望建功立业,在与曹徐氏完婚过后,便通过大唐兵役考核,奔赴边疆从军,期间回来过几次,过后曹徐氏产子,那也就是曹瑜的父亲。 然后便是光武三十一年的那场长安之耻,曹徐氏的丈夫在北地战死。 在往后,从下受到父亲事迹感染的曹徐氏之子,听闻父亲战死,在完婚前提下,毅然从军,奔赴雁门关。 故事的后续同他父亲相仿,不同的是,曹瑜的父亲战死的是场小战斗,不值得铭记。 曹瑜父亲战死,母亲不堪打击,郁郁而终。 说到这里,中年大叔微微感叹了句,哪怕是尚武的大唐,两代战死的门户,除了北地,也不常见。 继续曹家的故事,男丁死绝过后,曹徐氏靠着抚恤金和官府的救济,勉强拉扯着曹瑜长大。 时间来到光武四十五年的春天,也就是今年春天,有人看上了桂花巷,花大价钱买下了许多户主的同意,到曹家却卡住了。 曹家毕竟两代殉国,买方也不敢过分嚣张,只好耐心同曹徐氏谈价吗,据说最后都出到了北城一座小院子,可曹徐氏就是咬死了不同意。 无奈之下,买方只好偶尔动点撒狗血的阴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舟车劳顿,馄饨的味道出奇地好。 三人吃过,同郑大叔打过招呼,唐余领头,向集市方向走去。 叶离对前面的唐余说道;“不会有麻烦?” 唐余嘿嘿笑了声,回道。 “不占理都不怕,还怕占理?” “洛阳城里,我背景最大!” 钦天监 叶离三人去的是南城的东集市,离桂花巷不远。 初雪过后,天气格外地冷,哪怕是往日里熙熙攘攘的集市人也不多。 唐余倒是很有购买的欲望,被褥及日常用品都买了一套,连小摆设都置办了几件。 墨翟在后面提着东西,眼神呆滞,不知道走神在想什么,叶离同样拿着东西,却是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唐余买东西。 唐余倒是两手空空,原因无他,就他有钱。 一个多时辰过后,唐余带着两人从桂花斋里走出来,提着几盒糕点,终于决定回去。 大包小包的回到桂花巷时,门口摆摊的郑大叔还在。 三人打过招呼,便在郑大叔吃惊的目光中走入桂花巷。 套着红夹袄,穿的圆滚滚的曹瑜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见三人,飞快缩了回去。 三人回到院子里,将东西放好,分好房间,唐余选了靠西的,叶离、墨翟住东面两间,走出院子。 唐余看见了躲在堂屋里的曹瑜,拿起糕点向他招了招手。 小姑娘圆圆的眼睛盯着糕点看了会,没敢来拿。 恰巧曹徐氏从屋里走出来,唐余便把买的糕点递给她,说是卖给曹瑜的。 “哎呀……桂华斋贵……当不起……自己吃吧……” “没事没事……小孩子……见面礼……” 唐余和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这般拉扯了会,最后还是曹徐氏收下了糕点。 道过谢,曹徐氏慢慢提着糕点,回到卧房,曹瑜奔奔跳跳的跟在后面,到门口时,小姑娘回头看了眼。 唐余做了个鬼脸,小姑娘竟然也回了个,小巧的五官挤在一起,有些可爱。 叶离三人又凑在一起。 “请你们吃饭?”唐余冒了句。 叶离脸色微变,有些慌忙地说道;“不了,还有事,晚上见。” 唐余看着叶离,有些尴尬和气恼,继而目光转向墨翟。 面目黝黑的少年仿佛天生给人一种无辜的感觉,墨翟就用同样无辜的语气说道。 “我也有事啊。” 穿裘衣的俊俏少年看着面前两人,微微挑眉。 北地的初雪着实有些冷,想了想,叶离出门前还是换了件棉衣。 加上一件棉衣,少年的身形还是有些瘦弱,瘦弱少年慢慢走在偌大的城池中。 凭着先前的记忆,出了桂花巷,绕了一通,便来到了洛水桥。 穿过洛水桥就是北城,接下来就得问行人了。 听说是去钦天监,被问的行人脸色都严肃了些,但还是指明了方向,然后加快脚步离开了。 八层的小楼不好找,但占据北城小半的皇城还是很显眼的,叶离顺着皇城边缘绕行,又问了几个路人,最终来到了钦天监前。 木质的八层小楼纵然点着朱漆,在豪门大户云集北城,依旧不怎么显眼,如果不细心,很少有人知道这小楼的高度是皇城周围建筑中唯一高过皇墙的。 换而言之,在这小楼的顶部,能望见皇城内的景象。 叶离盯着八层小楼看了会,便向小楼里走去。 出人意料,钦天监外面连个守卫都没有,叶离直接推门就进了钦天监小楼的一楼。 一楼没开窗,有些昏沉的宽阔空间唯有西南角点了一盏灯,摇曳的灯光下摆有一桌一椅,桌上摆着零散的纸张,椅子上坐着个青衣的青年。 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青衣青年约二十四五岁,面色阴鸷,有些意外地盯着这个闯进来的少年,嘴巴张了张,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些什么。 看了看四周的空旷环境,叶离有些犹豫地说道。 “我来找……温小白。” 阴鸷青年看着少年,眉心作痛。 什么叫我来找温小白啊,你想找就能找,你怎么不去翻过旁边那堵墙找李霁啊…… 感受到青年复杂的眼光,叶离补充道。 “我叫叶离。” “温监正将军陵见过我……” 青年神色转变了下,继而对叶离道。 “稍等。” 青年起身,上楼。 不过片刻,阴鸷青年便下了楼,后面还跟了个同样穿青衣的青年,二人年龄相仿,但跟在后面的长相和煦了些,也普通了些。 “请。”后下楼的青年礼貌地道。 阴鸷青年则坐回到椅子上,想了想,说道。 “我叫秦妃。” 叶离已经到了楼梯前,听到此话,向秦妃看了眼,礼貌地点了点头,却也没细问直接上楼去了。 钦天监二层被墙壁与屏风分为数块,同样没开窗,但点着许多灯,光亮了很多。 透过屏风,能看见许多人与书案的模糊影子,那些影子仿佛凝固在屏风上,久久静止。 领路的青年并未停留,直接带着叶离向上走。 四楼、五楼、六楼…… 都与二楼相仿,仿佛这阁楼里满是被封印在屏风里的怪物。 楼梯的尽头是七楼,到了那里,原来就不算宽敞的阁楼更加狭窄。 而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安了扇棕黑色的双开木门,上面雕刻有粗糙的花纹。 青衣青年走到木门前,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叶离上前,双手推门。 木门比看起来的样子厚实许多,伴着声“吱嘎”的悠长开门声,那位十余年里几乎都枯坐案前的中年人抬起了头。 温小白还穿着在将军陵时一样的染着污渍的皱巴巴长袍,头发胡须也都是那副久未整理的潦草样子。 门外的领路青年从后带上门,温小白看着叶离,双手撑着桌案,起身。 “来啦。” 仿佛许久都没说过话,中年人的声音带着干涩。 监侯 狭小昏暗的空间内混杂着一股霉湿的味道,桌案上的烛光微微摇曳。 温小白背对着叶离,盯着灰暗的墙壁沉思。 叶离低着头,脸庞一半藏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蓦然,邋遢的中年男人转了过来。 “光武三十年之后,我答应陛下做了这钦天监监正的位子。” “此后,我一直在探查那件事。” 温小白的脸偏到一旁,目光望向点着蜡烛放着散乱纸张的桌案,烛光晃动,他脸上的光影亦随之晃动着。 “可大周太远,时间太久……” 叶离望着中年人忽明忽暗的面孔,望着他未修整的花白胡子上,用试探的语气说道。 “您不必如此。” 温小白转过头,隔着烛光,望向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年,认真地说道。 “不能什么都丢给你。” “我得让这满是血腥与风凉的世道知道,大周赵国叶芝不是个屠国的疯子。” “他无愧于世,而此间天地对不住他。” 叶离又把头低了下去,沉默无言。 温小白继续说;“你既然来了燕京,不管你怎么想,你都参与到了其中。” 少年抬头,随后轻轻点了点。 “这是我的责任。” 温小白看着叶离,稍稍怔了下。 从少年苍白的脸庞还能看出,很多年前那个惊艳了长安乃至整个世间的男人的轮廓,可那个表面风流,实则在心底埋下了整个世界的男人可不像叶离,他少有认真的时候。 回过神,温小白继续说。 “天子脚下,很多事不好做,更何况叶艾除了养剑也教不会你什么了,你现在我这里,做些事,也学做些事。” 叶离张嘴,温小白又直接打断他说道。 “风雨将至,两京不比从前,你想做些什么,得听我的。” “何况右相上任后,朝廷其他地方想要安插个人进去极难,也就我这钦天监还能占个天子直接统御的光,有几个任免的职位。” 少年沉着脸,片刻无言,随后点了点头。 温小白伸出手,缓缓抬起,在染着污垢的长袍上擦了擦,有些笨拙地在叶离肩上拍了拍。 忍受过无尽孤独与苦痛的少年露出些许不自在的表情,但没有避开。 叶离又被带下了楼,领路的还是那个面目和煦而普通的青年。 青年听到温小白要把叶离插入钦天监的通知,有些意外,钦天监虽然不受朝廷节制,但其任免自有体制,温小白偶尔参与其中,很少会直接安插人员。 但调整好心态的青年不同于之前上楼的寡言,健谈了许多,在下楼过程中,和叶离谈论了不少钦天监的细节。 名叫梁殿的青年告诉叶离,钦天监在迁来燕京过后,权柄日重,不仅有监管大唐境内修行者的权利,还取代了留守长安的暗卫,肩负监察天下百姓,捉拿细作刺客的责任。 甚至钦天监也会偶尔与御史台合作,爬一爬某个官吏的屋顶。 对于各项事务,钦天监内一般都会有专门负责的机构,这座八层的小楼除了扮演钦天监牌面之外,还有收集这片天地中所有值得关注的消息的作用。 或许是为了方便叶离行事,温小白给了叶离个监侯的九品职位。 钦天监监侯不同于其他位置,这个原来不过是校对消息的小吏,可在温小白在李霁的默许下对钦天监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后,职责越发宽泛。 追查、捕杀修行者、探寻不法事、查究大唐囊虫…… 钦天监的职责就是监侯的职责,钦天监能做的事监侯都能做。 这个位置更像温小白培养的游猎者,直接接受温小白命令,既可以单独行动,也可以配合其他部门行事。 由于监侯权利极大,其任免一向极为严格,或许这也是梁殿对温小白行为吃惊所在。 路过二楼,梁殿推开一扇有些隐蔽的侧门,门外是初冬的暖阳。 “这里可以直接进来,很少有人从一楼进来。” 叶离点头示意明白,同时也对刚刚秦妃惊讶表情的缘故有所了解。 可叶离还是得到一楼去,少年有些意外原来这个藏在一楼黑暗里的阴鸷青年就是钦天监的监副,是这庞大国家机构的二把手,掌控着所有监侯的名字和任免。 交接过命令,梁殿快步离开了,身处晦暗,他总感觉到彻骨严寒。 秦妃依旧坐在那里,半边身子埋在黑暗里。 良久,他方才起身,来到一面墙壁前。 叶离这才注意到钦天监一楼四面墙壁上全都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文档,塞得满满的纸张在经年的黑暗中沉睡。 秦妃垫脚拿起一份文档,铺在案前,提笔问道。 “姓名?” 可能是适应了黑暗,也可能是四面书籍的衬托,面容阴鸷的青年看起来不那么冰冷了,甚至声音还有点好听。 “叶离。” “住所?” “暂住南城,桂花巷。” “家中……” “没有,孤身一人。” 秦妃抬头看了眼打断话的叶离,想了想,放下笔。 “好了?” 秦妃递给叶离一个铜制令牌,上面雕刻有展开翅膀的鹰鹞。 “对,明日二楼领官服。” 实际上,由于职责权利过大,监侯拥有苛刻的审查,可为了方便其行事,监侯登记却是最简略的。 叶离接过令牌,致谢过后向二楼走去。 楼梯上到一半,叶离回头道。 “我下次能看看那些书吗?” “可以。” 秦妃下意识地答道,顿了顿,继续说。 “欢迎。” 读诗 叶离赶到钦天监时,名叫梁殿的和煦青年正在八层小楼面前等待。 穿着单薄青衣的青年站在纯白的大雪中,脸上冻得发红,应该是等很长时间了。 不擅长麻烦别人的少年想到这里,面有愧色。 注意到叶离的表情,梁殿笑了笑,主动解释道。 “我自幼怯懦惧寒,可这在钦天监做不得事的。” “监正便要求我每年秋冬两季早晨都在这楼外站一个时辰,磨砺心志而已,你不必因此自责。” 叶离看着身穿单薄青衣的青年,点了点头。 跟着梁殿顺着外面绕着阁楼而建的台阶来到钦天监二楼,梁殿披上放在一侧的厚衣,让叶离稍等。 片刻过后,捧着两套衣衫帽靴的梁殿从重重屏风帷幕里走了出来。 “监侯衣衫只分春夏、秋冬两套,监侯行事其实少有身着官服的,所以也没多做。” 接过衣物,叶离细细看了眼,不同于钦天监里常见的青色宽袖官服,监侯官衫为墨黑色,袖口收的很小。 “不同于这楼内的人员,监侯及钦天监附属的修行者、府役用的大体都是这样的官服,仿照北燕设计的墨色短袖虽然不如大唐服饰华美,但对于战斗有利。”注意到叶离的眼神,梁殿适时地插嘴道。 叶离点点头,旋即说道。 “我现在该做些什么?” “监侯位不高,但权重,受监正直接统御。换句话,温监正没下命令,叶监侯你暂时就无事。”梁殿回答道。 “那我能下去看看吗?” “嗯?” 梁殿显然没能理解这个问题,呆了下,随即想起这里的下面就是钦天监的一楼,除了数不清的典籍情报,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彻骨的寒冷。 当然,梁殿刻意忘记了一点,那个面容阴鸷的青年近来越发有监正的影子了,实际上,近年来钦天监小半的命令是从一楼发出的,温小白“屠夫监正”的外号有一楼伏案青年小半功劳。 梁殿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伸手说道。 “请。” 伸手有时是迎请,有时却又是送客。 被梁殿“请”下来的叶离顺着楼梯走下,提着灯,独自一人。 楼梯的转角处,光明与黑暗泾渭分明地各占据楼梯一半,一个转身,叶离便从二楼的光明中消失。 还是那个空旷旷且寒冷的空间,还是那盏孤灯,还是那个伏案的阴鸷青年。 听到楼梯处传来的声响,秦妃抬头,黑暗中升起另外一处光亮,缓缓靠近。 漫长的黑暗中,彻骨的严寒里,唯二的两处光明,相遇了。 “我能看看这些书吗?” 和昨天类似的问题让秦妃稍稍呆滞了下,但转而阴鸷青年回答道。 “可以,欢迎。” “除了我身后的这些。” “谢谢。”叶离致谢。 拿起灯,叶离围着那些仿佛镶嵌在墙壁上的典籍,细细看了起来。 不久过后,叶离从墙壁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蒙尘典籍,回到案前,翻看起来。 很久没被挑起过好奇心的秦妃侧着脑袋,用余光看了眼对面叶离。 片刻后,秦妃扯了扯嘴角,很少被惊讶到的青年面色古怪。 叶离在读诗…… 确切而言,他看的是《白牧之诗注》。 整个世界都知道白牧之擅长写诗。 肆意风流、边塞风光、山水田园、百姓悲苦…… 兵圣是写诗的天才,也是写诗的全才,在他之后的五千年里,还时常有才女为他的诗所倾倒,终身不嫁,也有才压全唐、文惊大周的才子感慨白牧之后再无诗,后人不过是粗糙的效仿罢了。 可白牧之写诗写得再好,也不至于这位新上任的叶监侯如此拜读吧。 秦妃看着叶离面色古怪,盯着《白牧之诗注》的叶离面色更古怪。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 “李白、杜甫、贺知章、李贺、李煜……” “纳兰性德、王国维都有……” 叶离翻书很快,并且翻得越来越快,翻得越快,面色越古怪,很快,一本厚厚的《白牧之诗注》就翻完了。 盯着黑色的封底,一直面色古怪的少年却突然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这书里装着一个世界,而漆黑的封底代表着一个世界的终结。 缓过神来的少年重新翻了一遍这本书,闭眼想了一番,随后对对面的秦妃问道。 “兵圣写下的诗全在这里吗?” “应该没错,这些都是兵圣身旁那位整理的。” 一直盯着行为怪异的少年,秦妃突然听到这个问题,略微迟疑了下,方才回答。 点点头,叶离表情有些苦恼,向来只听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道理,没听过前人断后人路的。 可这位兵圣还真是有些……无耻,叶离脑中零零散散的几句几乎都被他道尽了。 很多少年都有个出口成章的梦想,前世今生都不过是个少年的叶离尤其如此。 在那场变故之前,他的生活单调的可怕,破旧的庭院、发黄的墙壁、凶神恶煞的阿姨,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坚强,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 那些残缺的手手相传的捐献书籍可能就是那黯淡时光里的唯一光亮,那些前人留下的传说故事、文章诗句勉强支持着年幼的孩子在困苦中煎熬。 但现在,那些传世的名篇显然已经有了传颂者,比自己更好的传颂者。 少年在案前盘腿坐了会,随即把书送回到墙壁上,摸索一番,又拿了本下来。 秦妃看了眼,《鸿蒙参史》,还是有些怪异,但总比《白牧之诗注》正常了些。 之后一整天里,叶离不停地翻阅墙壁上的书,速度也越来越慢,从翻书变成了正常的观阅,一天下来,叶离也看下来数十本书籍。 暮色近,叶离起身,提着灯,向秦妃点头致谢,秦妃生疏地点了点头。 少年顺着楼梯离去,上到一半,回头道。 “叨扰,明日还来的话,方便吗?” “无妨。” 叶离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秦妃隔着凌乱的桌子,盯着空荡荡的黑暗,想起多年前,自己与他踏入钦天监的时候,好像也都只是个少年。 赌博 回到桂花巷,墨翟不知去向,穿着裘衣的唐余正拿着新买的烤鸭调戏曹瑜。 盯着在院子里大快朵颐的唐余,红夹袄小姑娘这次倒是没有两眼泪汪汪,只不过还是流露出了馋意。 看见叶离回来,唐余拔下一直鸭腿,在曹瑜面前摇了摇,然后递给了叶离。 这次小姑娘倒是真的有流泪的意思了,叶离望着小姑娘苦笑。 招了招手,让小姑娘拿走鸭腿,叶离转过头,看着唐余。 唐余正隔着叶离挥舞手里的半只烤鸭,向坐在台阶上啃鸭腿的小姑娘示威,曹瑜一边啃鸭腿,一边狠狠地盯着唐余。 “咋地,用我的东西做人情还不够,还得教育我?” 唐余注意到叶离的目光,转回视线说道。 叶离耸耸肩,眼中有种刻意的漫不经心,没回答。 注意到眼前的少年有模仿自己的嫌疑,唐余挑眉,叶离照镜子似的挑眉。 “噗……” 一旁的曹瑜注意到,笑出了声。 唐余瞪了眼坐在一旁的小姑娘,曹瑜连忙收声,却又做出来一副挑眉的怪相。 败了一筹的贵公子回头望着叶离,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 “呦呵,叶公子心情不错呀,遇到什么好事了?” 叶离没去理会唐余,转身进了房间。 唐余在后,把半只烤鸭丢给曹瑜,又瞪了小姑娘一眼,跟着叶离进去了。 桌上放着些饭食,叶离看了眼。 “这次可没辣了,叶公子,欠你的一顿饭可结哈。” 唐余从走进来,说道。 叶离想了下,回答道;“欠你的。” 行事散漫的贵公子耸了耸肩,但想到了什么似的,很尴尬地又把肩膀放了下来。 “那能告诉我你去哪了吗?” “钦天监。” “钦天监?” 唐余的声音带着惊讶,并非惊讶叶离的去处,而是惊讶于叶离这么简单就告诉了自己。 “额……” 想了下,唐余继续问道。 “你去干嘛?” “找温小白,他给了我个监侯的职位。” “监侯?” 这次唐余倒是被叶离所给的答案本身惊讶到了,在温小白钦天监改革及右相陆秀夫抓紧吏治的大背景下,钦天监监侯的位置重要性不言而喻。 又是一番沉默过后,唐余试探着问道。 “青山驿道那次,你用的……” “没有名字,和枯剑有关,不能再问了。” 听到叶离的回答,唐余纵然有所预料,还是有些吃惊。 枯剑,天下能进前四的阵法,止戈山护宗大阵,除了大周那堪称天下第一的阵法外,是 剩下三个阵法里唯一能攻伐的阵法。 什么样的人能把止戈山的护宗大阵复制小半下来,真是……有趣。 对唐余复杂的目光视若未见,叶离静静翻开桌上的饭菜,安静地吃了起来。 行走世间需要很多赌博,而如他这般根须不在这片土地的浮萍尤其如此。 所以他赌止戈山上天下无敌的剑圣未曾堕道,他赌枯守钦天监十数年的温小白还是那个叶芝初见的温白,他赌面前这个表情轻浮的贵公子对自己、对这天地,感情真挚。 唐余并未久留,转身离开了。 叶离拿起放在一旁的长剑,双手捏紧,指节发白。 墨翟回来的时候,天边蒙了一层暮色。 在一声关门声过后,隔壁响起了略显嘈杂的响声,但很快就消退了。 躺在床上,叶离微闭着眼,没去理会。 夜半时分,一片寂静。 浅睡的叶离睁眼,穿衣,下床,一切在极快的过程中完成。 轻轻地打开门,刚出半个脚,便看见了对面的唐余也打开了门,探出了半个脑袋,与此同时,仿佛约好一般,隔壁门也开了条缝隙,伸出个黑黝黝的脑袋。 六目相对,全是尴尬。 对面的唐余,伸出手指放在嘴前,做出嘘声的姿势。 叶离和墨翟点了点头,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翻上院墙。 今夜月光很好。 蹲在院墙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两个精瘦汉子各自提着一个水桶鬼鬼祟祟地走过来。 两个汉子走到院门前,放下水桶,细看了会,仿佛是在确认地点,然后一个汉子后退远远地看了眼院前。 自然而然,这个后退的汉子便看见了蹲在墙上的三坨阴影,逆着光的原因,这汉子并不足以看清院墙上到底是什么,但夜半时分集体蹲在院墙上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那汉子便咿咿呀呀地怪叫着跑开了。 在他身前,另外一个精瘦汉子摸了摸脑袋,有些奇怪地看了眼跑远的同伴,下意识地抬头,同样看见了蹲在墙头的三坨阴影。 盯着后知后觉的精瘦汉子跑开,用的是和同伴近乎一模一样的歪歪扭扭的姿势,蹲在墙头的三人不禁感慨,果然是一同偷鸡摸狗的好兄弟。 院子里突然传来响动,叶离回头,注意到是曹氏与曹瑜的房间传来动静,想必是被刚刚两个汉子受惊发出的声音所惊动。 三人探头商量了几句,便皆偷偷摸摸地跳下院墙,各自回房了。 不一会,叶离在屋内便听见了曹氏房门开启的声响,然后是大门打开的声音,再后面就是曹氏的咒骂声,大约是看见了摆在巷子里的两桶狗血。 但咒骂声只响起片刻就被压下去了,估计是曹氏想到了院子里的三个新租客,最后便是混在一阵收拾的细微嘈杂声后面的关门声,老太太回房了。 叶离躺在床上,本来睡意就很浅的少年此时更是格外地清醒。 突然,少年坐起,盘腿,闭眼。 一片近乎荒芜的世界出现在他面前,失去生机的枯黄是这个世界的主色调,龟裂的大地,枯死却仍旧立着的巨大树木,数处被截断的干涸河床。 叶离睁眼,吐了口浊气,瞪大眼睛,又躺到了床上。 次日,天色微明。 唐余出门就碰见了从对面走出的叶离,盯着少年密布血丝的眼睛,唐余说道。 “怎么,叶公子悟道了?” 叶离睁大了那双有些骇人的双眼,看向唐余,唐余撇了撇嘴。 唐余隔壁有哭喊声响起,来源正是曹瑜和曹氏所在的房间。 试探着敲了敲门,随便裹了件外衣的曹瑜就打开了门,小姑娘的脸上不出所料地挂着泪水。 “奶奶……” 叶离、唐余进屋,曹氏正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浑身颤抖,额头发烫,不时冒出一句胡话。 唐余皱着眉头低头看了一会,又碰了碰曹氏的脑袋和手,方才说道。 “应该是昨夜赶了风寒……” “怎么办?”叶离探头望了眼。 唐余望向曹瑜,回道;“我有带些药,但稳妥些还是得请个郎中来。” 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曹瑜闻言,哭的更凶了,张开沾着鼻涕眼泪的嘴插道。 “我没钱……” “没说要你钱,烧些热汤给你奶奶。” “我拿些药你先煎好,我去找个大夫。” 差点给曹瑜的样子逗笑的唐余点了下曹瑜的脑袋,对叶离说道。 “嗯。”叶离表示同意。 唐余出门,看着被丢下的一罐药材,感到有些棘手,还好恰巧出门的墨翟伸出援手,才得以顺利地煎药。 约半个时辰过后,喝过热水与药水的曹氏脸色好看了许多,唐余带着大夫方才赶来。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显然对冬日出诊不太满意,阴沉着脸看过曹氏病情,和唐余交流一番便离开了,但离开时面带喜意,想必唐余没少出诊金。 “并无大碍。”盯着围过来的叶离与曹瑜,唐余道。 “你快去洗洗脸,别生出冻疮了。” 紧接着,唐余拍了拍曹瑜的小脑袋说道。 脸上糊着鼻涕眼泪的小姑娘点点头,走开了。 唐余回头,望见叶离、墨翟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无奈。 “这里我照看,都滚吧。” …… 折腾了近乎一个时辰,两人出门时,已经是天色大亮。 到了巷口,郑大叔的馄饨摊依旧支着,叶离、墨翟各吃了碗馄饨,便各自离开了。 隔着翻腾的水汽,胖胖的中年大叔看着两个远去的少年,欲言又止。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