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观澜九字歌》 第一章这就叫爷 “啊……来人啦!” 深夜,一道难言羞愤的女人惊叫声突然刺破响马寨的寂静。 彭! 窗响。 还没来得及提裤子的宁仙安纵身跃出窗外,兴许黑灯瞎火的缘故,没注意撑窗户的木棍横在栏蹇,脚尖不高不矮恰好勾在棍上。 啪! 没有比这再标准的狗吃屎。 “驴草的。” 来不及多想的宁仙安暗骂一句,顾不得脸上黏糊糊的是泥还是马粪,光着上身抱着裹成一团的粗布袍子朝寨门方向跑去。 同一时间,简陋茅草木屋的房门被人从里面大力踹开,抓着件绣牡丹大红肚兜遮住胸前风光的白皙女人,指着逃得比兔子还快的宁仙安跳脚叫骂道:“千杀的狗东西,连老娘的床都敢爬,你,有种的别跑。” 边跑还不忘做个香口的宁仙安挥手坏笑道:“先走一步啦美人,有缘他日再续缘分啊。” 眼见背影消失在寨门前,女人急的直跺脚,高声喊道:“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二奎子,二奎子,你个死绝的货,趴在老娘身上的时候踢都踢不下去,这个时候咋就没影了?” 深林处,火堆旁。 撑着树干气喘吁吁的宁仙安伸舌头舔舔嘴唇,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旖旎美景。 面前,脸色病白的季可道揉了揉鼻子,继而满脸嫌恶的狐疑道:“不是爬床去了吗?黑灯瞎火没找对地方?爬马身上了?” 抹了把脸,猛地发现刚才跑得急还真摔马粪坑里了,宁仙安赶忙从地上抓起把杂草,胡乱擦了几下,挑眉暧昧道:“主子,可惜你没去,啧啧,那脸蛋,那腰,那皮肤……不是咱吹啊,比百花楼的媚娘也差不到哪去。” 季可道扶了扶额头,无奈呛道:“驴养的,你当老子愿意待在这?要不是你那颗什么天地无极十全大势丸,我会成这鸟样子?” 挠头傻笑的宁仙安干咳道:“咱不是盼着你早点突破嘛,早知道狗东西的大补丸药力这么猛,就该掰开来吃,再不济偷点其他东西也成。对了,狗东西的五妾娘那有颗北海的夜明珠,啧啧,可惜了可惜了。” 季可道拆穿道:“边去,你惦记的是五妾娘吧。” 宁仙安露出幅你最懂的笑容,反问道:“少扯,你就不惦记?” 二人相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 晌午,大荒山,官道。 说是官道,其实就是一条穿山而过的山间土路,道路东西走向,从西极刮来的烈风能毫无阻挡的沿路向东,以至于此刻虽然头顶艳阳,官道上依旧风尘漫漫。 风尘中,一高一矮两人搀扶前行。高个男子肤色黝黑,胡子拉碴,脸上黑一坨灰一条,不知沾的泥尘还是马粪。裹身的粗衣上可见处处破洞,一只裤腿齐膝而断,只剩两根布巾还艰难牵扯着不至于掉落。 他自然便是宁仙安。州府金鳞地上有名的狗奴才,少四爷。 而他搀扶着的便是军中魁首,正统季家亲王的少子季可道,也是他唯一的主子。 从某个角度说,若称他二人为乞丐,恐怕连乞丐都会嗤之以鼻。 老子们有这两个货落魄? “主子,再坚持会,前面就是赑屃碑,等到了那咱们再好好收拾那群驴养的货。”宁仙安咬牙搀扶起不算沉重的身体,露着脚趾头的鞋底重重踩在地上,留下半截鞋印半截脚趾印的滑稽印痕。 脸色苍白到病态的季可道没有回应,只是将身子向前者方向再贴了贴。 除去黝黑还算俊俏的宁仙安肩扛变环抱,让黄冠青年能更舒服些。 “嘿嘿,放心,奴才答应过你,回了东胜州,一定给你相个青楼里最媚的女人暖被窝,就那种长得比狐狸还媚一千倍的媚娘,准备三十床冰丝蚕被,缎面就让绣娘们照《狐女春宫图》上的绣,一天一换,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季可道裂开嘴,似想到某些激情澎湃的场景,只不过笑容没持续几息,便又被痛苦代替。 身后,突兀马蹄声由远及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道暴雷般的怒吼。 “千杀的小白脸,今日不将你二人碎尸万段,老子便是青楼生养的。” 闻声落脚的宁仙安脸色微变,回头扫了眼穿过风尘逐渐清晰的马队,狠狠唾了口唾沫,低声谩骂道:“驴养的崽子,两坛子蒙汗药都没喝死你们,真野娘驴草的狗命。” 随即右手猛地抓住季可道腰间系带,翻手将其负于后背,躬身发力,朝东奔去。 ………… 大荒城,坐落于东胜州最西边的大荒山脉下,隶属东胜州边陲重城,连接着中州,颍天州和仙罗州,作为门户之地,自然摆以重兵把守。 如老龟般盘亘在最中心的城主府,作为大荒城发号施令的权力顶点,今天凭空多了几分肃杀气。狼泥铸台的旗坛上除了那展属于大荒城标志的灰底“荒”字旗外,又多出三展,分别是旗面镌凤的“于”字旗,镌虎的“袁”字旗,镌狼的“李”字旗。 这片州地上对军队稍微有点了解的人都清楚,兽案将字旗,只属于站在军队金字塔尖,俯瞰州地的那十个人,也被奉为东胜定海神针的七兽二凤一麒麟。 当门厅前,城主肖麓山亲自打开大门,迎接三位远道而来的将军。小厮们几天前就被吩咐彻底打扫府邸,那会只知道有大人物来,而当今日亲眼见到府门外那三展迎风飘扬的军旗时,还是不免暗暗咂舌。 恐怕坐在州府朝堂最上端几把椅子的大爷们出行,也动不得这三展军旗吧,还记得当年山里的七万流寇作祟时,不过来了区区一展,而且只停留了两日之时,便将整个边陲安定下来。 厅堂首座上,身着六兽弥铠的女将军慵懒而坐,血红色的长发披在两肩上,和冰冷的精铠辉映出一抹妖异的色彩。 堂下,一袭朝服的城主肖麓山掬手而立,年近花甲的他周身透着文人惯有的酸腐气,能做上城主之位的人自然不乏才学,当然,审时度势的眼色更是重中之重,就像眼巴前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的慵懒女人,估计那些敢自称万人斩的狠人在她面前,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肖城主,我三人此行目的想必你已经清楚,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肖城主能尽心做好。”红发女将放下翘起的二郎腿,随手抓起案几上的碧玉茶杯边把玩边说道。 “第一,从城门到赑屃界碑保证绝对安定,我不希望到时见到几个不开眼的小贼,碍了二位少爷的眼。二,派出城里所有的斥候,只要属于我东胜州地界,哪怕是大荒山最深处的藏龙湖,有只蚊子飞过我也要得到消息。三,撤掉城门的值守,从现在开始,我的人会接管城防。” 女将将玉杯捏在三指间放于眼前,稍思片刻,视线移至堂下肖麓山,笑容可掬道:“肖城主,这三点要求,可有困难?” 努力控制额头冷汗的肖麓山大力点头道:“没问题,属下接到将军的雨隼斥令后就已经派出能用的所有斥候,每个时辰都有消息传来,只要世子殿下和少四爷一出现,属下立刻告知将军。” 红发女将满意点头道:“如此最好,那就有劳肖城主了。” 硬着头皮挤出一丝笑容的肖麓山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能得到地凤将军的肯定,简直比自己为官三十年,从唯唯诺诺的办事到位高权重的城主还要困难。记得上一年年终进州府述职时,就算面对州主也没今天这般战栗。 肖麓山深吸口气,努力平复下战兢心情,朝堂上三人拱手抱拳道:“那就请三位将军稍作歇息,后厨已准备可口酒菜为三位将军接风洗尘,属下这就差人摆上。” 左首位上,同着六兽弥铠的黑面大汉伸手制止,抄着一口流利的东胜州官腔道:“吃的喝的暂时不急,眼下还有一事是当务之急。此事办不好,恐怕少四爷会不高兴。” 听他如此一说,包括红发女将,右首位脸颊上有道明显刀疤的白面男子,以及笔直站在堂下生怕惹恼三人的肖麓山在内,齐刷刷将视线转向黑面将军。 大汉横眉微蹙,阔罗眼目中崩着两三丝慑人精芒,仿似一番深思熟虑后深吸口气有板有眼吩咐道。 “即刻差人去把十三座青楼里的头牌都叫到府里来,由你亲自把关挑选,记住,少四爷喜欢丰满的,媚的最好,长着媚狐眼的一定留下,就像,就像这样的……” 大汉边说边用手在身前滑出两条柔和的曲线。 “庸脂俗粉就算了,打发点银两让她们从哪来回哪去,别污了少四爷的眼。” “还有,准备两条上等的冰丝蚕绣锦缎被,两贯渭水出产的千年沉香木老檀香,要先用山里的老木头烤掉檀香表面的香渣,再点燃放到房间里熏香。” 厅堂内落针可闻。 红发女将从黑面大汉开口的时候便老整养神闭上了眼,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独坐深山老神仙的模样。 刀疤白面男人则从目瞪口呆转为肆意大笑,连连称赞黑面大汉想的周到。 唯独浑身不自在的肖麓山此时像是被人往嘴里硬塞条二十年老粪坑的臭蛆,卡在喉咙上, 想吐?吐不出来。 想咽?做人的底线只顷刻间就把这种想法摧毁的渣都不剩。 似乎生怕考虑不周全的黑脸大汉眉头锁了展,展了锁,几经变化后摇头道:“算了算了,千年沉香木的老檀香估计你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我那里还有点,不过深山老木头你得差人准备来。” “听明白了?” “明白,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肖麓山脸颊不自觉狠狠抽搐起来。 这算啥?堂堂东胜州一城城主被要求去找青楼女子,龟公还是老鸨子?还要准备好行乐的温柔乡。 冰丝蚕绣锦缎被? 还千年沉木老檀香? 倘若是换做旁人,肖麓山敢打一百个包票会当面拽那人一脸,哪怕来的是当朝一品的大司马,他也是一句话,没有。但这次伺候的少四爷,就另当别论。 东胜州屹立九州大地逾千年之久,从古至今能人辈出,就拿眼巴前来讲,“七兽二凤一麒麟”就是整个东胜州跺跺脚都能震三震的人物,但即便如此也没人将他们称作爷。全东胜州,亦或说整个庙堂上,能被所有人称爷的人,除了那位稳坐凤阳老营,最有可能接替州主之位的亲王外,就属这位即将来这不毛之地的狗奴才少四爷。 倒不是因为他能力有多大,反倒是那位做的真是爷的事啊。 在仕途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肖麓山对少四爷的某些花花事也有所耳闻,比如哪个朝廷重臣家的女子未婚先孕,即将为州族再添新丁啊。哪个被通缉数十年之久的江洋大盗,只因和某位爷打了个照面,被后者称赞有点王八之气,就撤销所有案宗,还顺利进了州府中枢,做成一方统领。 更甚有号称州府第一古寺的迦叶寺,那块被弱水冲刷千年后见日,相传雨落于上便出黄鹂之音的镇寺木门楣上,至今还刻着“秃驴雪夜好力气,贫尼暖房酥软泥”的千古笑对。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那位爷,不同样招摇市井上,谈笑风月间? 啥叫爷? 这就叫爷! 第二章要讲道理 “四条腿的牲口天生就是被人骑的命,跑的撒丫子快,赶明儿把这些畜牲全部砍成两条腿,和咱金鳞的走卒比比脚力,赢了的做人,赏他个百两黄金,输了的当牲口,也让咱马棚里换换花样。” 背着百十斤重的世子殿下一路狂奔,少四爷宁仙安不忘调侃一番,豆大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心想前天夜里和那半老徐娘的花娘子共度春晓也没这么累。 “太宰家两匹的卢不错,老骨头每次见那两头畜牲眼睛都放光,只可惜那几个狗奴才不开眼,也不知老东西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得到那几条忠心的驴草,要不你想个法子,喂几个狗崽子**也行,把的卢搞到手。” 脸面白净的季可道显然被勾起兴趣,轻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这话要是落在旁人耳里,估计只会被扣个失心疯的名头。 东胜州州府金鳞城里冠以太宰之名的有且仅有那一个,当朝一品,手握整个州地文官生杀大权的裁决者,位列三班。 当然,倘若知道说这话的是从狗奴才少四爷口中说出,大抵只会会心一笑,七真三假吧。 为啥? 因为这位真是爷。 上气不接下气的宁仙安突兀咧嘴暗笑。一想到给金鳞四大神捕喂**,那场面,估计有点意思。 眼见马队越来越近,他忍不住朝背上黄冠青年呛声道:“话说回来,那蒙汗药你哪弄来的,驴草的咋吃了没效果?” 自诩少三爷的季可道扯着微弱气息回道:“花娘子闺房里拿的,不是你告诉我那有吗。” 宁仙安脚下猛地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苦笑道:“我的主子大爷啊,你是真实诚,那包蒙汗药被我稀释了十倍,给花娘子用的,拿来给驴草的吃管屁用。” 季可道没好气辩解道:“你不早说……” 赑屃碑! 相传千年前东胜州第一任州主开疆拓土之时偶得龙物赑屃,有安国震邦之效,后以人力打造界碑托赑屃之上,置于大荒山脉门户,以此定为州国边界。 过赑屃便入东胜。 碑下,宁仙安小心翼翼放下季可道,自己则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赑屃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身前二十步,一列马贼驻马而立,为首者虎皮革衣,豹头环眼,左手勒缰绳,右手垂于腰间执一阔口马刀,朝碑处怒目而视,喝道:“跑啊,怎么不跑了?千杀的狗东西,今日定要让你二人生不如死。睡老子的女人,还,还狗草的……” 马贼首咬牙切齿,说到最后眼眶都开始泛红。 强憋着笑意的宁仙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赑屃上,眯起眼皮朝马贼首裤裆瞄了眼,嗤笑道:“不就是切了你档里黄豆大点东西嘛,至于追你爷爷两百多里地?” “再说爷爷我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睡你女人了,这大荒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母的都是你女人?爷我看你那匹马还是母的呢,咋的?也是你女人?” “放屁,黄口小儿,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利。小的们……” 宁仙安蔑了眼跃跃欲上的马贼,反手拍了拍脑后的赑屃碑,道:“我说,这是啥知道不?别怪小爷没提醒你,在这块地界上,还没人敢动小爷我一根毫毛。” “哼哼,毛没长齐的东西,口气倒是不小,小的们,谁先抓住这两小子,赏花雕女人。” 贼马首一声令下,加上花雕女人的诱惑,众马贼登时气血上涌,纷纷猛夹马身,暴冲而上。 “驴草的狗,要女人不要命。”宁仙安狠狠呸了口,抓住季可道的手朝旁边就地滚出半尺,躲过射来长矛,紧接着将后者护于胸前,脚下发力越过赑屃碑。 “想跑?” 马贼首目中寒光迸射,脚掌狠踏马镫,身体飞跃而起,与此同时,道道肉眼可见的蓄力波纹在其周身翁然乍现,半息时,力纹骤然而凝,由虚转黑,随即如流水般汇于马贼首前,于虚空勾勒。 再半息,一个漆黑的“刀”字跃然浮现,以马贼首为中心缓缓转动。 “还是个练家子?”逃跑间隙瞟了眼身后的宁仙安大惊失色,脚下却是不敢停下动作,死命往前。 断刀,斩! 马贼首右手阔口马刀举于头顶,左手牵引飞旋“刀”字浮于身前,阔口马刀悍然落下。 顷刻间,“刀”字再如流水般飞速附于刀口上,原本精亮的刀刃闪电般变得漆黑如墨。 马刀斩下,一道憾力刀纹爆射而出。 气机锁定。 直逼宁仙安后背。 “你别管,我来挡。”眼见刀纹逼近,缩于宁仙安怀中的季可道强撑欲起,右掌上已见力纹升腾。 “你干啥?不要命了。”宁仙安狠狠瞪了季可道一眼,一把抓住后者抬起的手掌,双臂用力紧了紧,“你的命比我精贵。放心,我这狗奴才福大命大,死不了。” 咻! 如墨刀纹疾驰而近,不偏不倚正好落于宁仙安后背。 咳! 一口老血喷出,宁仙安如被千斤重力击中,裹着后背的布衣瞬间化为糜粉,一条血印自后凸显,延生至腰间,而他也沿着刀纹方向飞扑而出,落地拖出足足五米方才停下。 “仙安。”眼见宁仙安气息萎靡大半,季可道怒不可遏,挣扎着想要挣脱怀抱,然而动了几下却发现环住他的手臂比套狼的夹子还紧。 “咳咳,不是,叫你,别动,嘛,老子,挺得住。”宁仙安佝偻起身子将季可道护在身下,大口大口咳着老血。 众马贼蜂拥而上,将二人围在中间。 马贼首狞笑着走来,子孙根的伤势加上刚刚动了气力,让他脸色苍白至极:“跑啊,怎么不跑了?哈哈,放心,还没折磨够呢,老子可不想你们就这么死。” “小的们,把他们绑了。” 宁仙安强忍背后剧痛,嘶哑喊道:“等等。” 贼马首眯眼道:“怎么?还想耍花样?” 匍匐着坐起身的宁仙安喘息道:“小爷我都这样了,还能耍什么花样。” 贼马首冷哼:“那就乖乖束手就擒,跟老子回去。小的们……” “诶诶,不是叫你等等嘛,着啥急。”宁仙安一只手撑在地上,缓了两口气后抬头瞧了眼马贼首,再抬头,望了眼天上,嘴角忽而弯起,大喇喇坐着说道:“爷自打下生开始就从没当过圣人,下三滥的事倒是做的不少,真要和你掰扯估计能把你耳朵听起茧。” “旁人眼里所谓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爷只当是狗屁,留口气把酒言欢赏花阅美人不比死了强?就像你们,缩在大荒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是为了给自己留口气,真是带把的主,就一路杀到金鳞去,站在“皇”字门下大叫三声姓季的都是驴草的,老子敬你是条汉子,说不好摆几坛子虎跑和你叫嚣几番。” “只不过,你不是这号人物。” 贼马首额顶青筋逐渐暴起。流寇也好马贼也罢,刀头舔血为的就是性命和名声,他从不以好人自居,纵横大荒山数载,在这一带好歹也落个不错的名声,何成被一个看上去小自己两轮的黄口儿如此戏谑过。 九州上有胆子犯事的勉强称得上狠角色,犯了事还敢跑到无主之地称王称霸的算得上狠人,称王称霸还能保住性命的更是狠人中的狠人,恰恰贼马首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后那种。 贼马首深吸口气,面目狰狞道:“小子,本来打算留你条命到天明,不过现在老子改主意了。 宁仙安突兀笑道:“这话原本也想说给你听。” 早已越过赑屃碑的马贼首闻言心头猛颤,视线急速扫过周围,直到确定这地方除了自己一帮人和两头待宰羔羊再别无他人后,才稍微放点心,“小子,少在那虚张声势,老子这就送你上路。” 宁仙安强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后背传来的灼烧感让他忍不住吸起凉气,“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这就叫差距,明白吗?哪怕在江湖这滩浑水里打家劫舍,也要稍微讲点道理,就像小爷这样,死也让你死的明白。” 宁仙安指了指天上,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说道:“往上看。” 早已习惯追杀和被追杀的马贼首身体骤然绷紧。 力纹再现,如墨“刀”字流水般汇于身周。 做完这些后才闪电抬头。 入眼处,蔚蓝穹顶下一个肉眼可见的黑点不知何时出而盘旋。 大荒山里鸟兽多,偶尔能见三两只飞禽于空盘旋并不出奇。 被大当家一番态势惊到的众马贼同样抬头见到盘旋大鸟,不过以他们的目力自然看不出个中蹊跷。 马贼中有叫嚣者。 “一只鸟而已,这小子又在虚张声势。” “没错,老大,这两人鬼精的很,指不定还在打什么主意,咱们好几十兄弟的性命都折在他们手上,别跟他们废话,看我取他们狗命。” 和手下群情激奋的模样不同,马贼首盯着黑点的眼神却是几经变换,从平淡,到深凝,再到惶恐,仿佛正做着何等挣扎。 雨隼,而且是东胜州独有的鸾隼,众观九州大地,只有极东和极北之地才产出这种灵隼,不同的是极东之地所产名为鸾隼,以快著称,极北所产名为迦楼,以猛著称,皆为禽中之王。 凝视片刻,马贼首突然散去周身气力,转而直视笑容可掬的宁仙安季可道二人,沉声道:“山高水长,他日若能得见,你我再算今日之帐。” 众马贼闻言皆惊,倒是宁仙安好似瞧白痴样看着他,冷笑道:“说了爷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的道理,爷我两岁就烂熟于心,你觉得我会放走一个天天念叨我比念叨自己女人还多的贼?” 马贼首充耳不闻,大手一挥示意撤退。 见他如此决绝,众马贼这才察觉到些许不寻常,纷纷后退。 “想跑?”宁仙安面容陡然变得狰狞,环指入口,清凉的哨声直冲天际,而后半息,天空中鸾隼发出更为清凉的啼鸣声,声传数里。 眼见马贼们仓皇遁逃,宁仙安喉咙里猛地发出如兽吼般低沉冷声:“小猫,今天你敢放跑一个,爷爷我扒了你的猫皮。” 声落时,阵阵虚脱直扣脑海,宁仙安终是撑不住伤痕累累的身子,侧身倒下。季可道眼疾手快将其抱住,轻柔地将他脑袋放在腿上。 与此同时,大地忽而急速颤抖,两股黑色洪流从东边浩荡驰来,激起漫天尘土。 当头,两柄兽案将字旗赫然扎眼。 一绣虎,上书“袁”。 一绣狼,上书“李”。 第三章奴才,兄弟 今日的大荒城好不热闹,先是戍边军队全体出动,肃清了从城门至城主府主道上的所有买卖铺子,每家每户门上加贴了封条,禁足两个时辰。 之后两个马队一前一后涌进城中,皆着黑衣黑甲,领头的是两个膀大腰圆的扛旗将军,一旗绣虎,一旗绣狼,只见马队进城后一刻不停驶向城主府,最后之前还熟脸熟面的城主府守卫全部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黑甲兵卫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落日时禁足令解除,不过随之而来一个消息犹如惊雷般在整个大荒城炸开。 半个时辰后,城主肖麓山会在前市街口的刑场监斩五人,被斩之人皆为戍边军队中人,且不论被斩之人的身份,单是肖麓山亲自监斩已足够引人遐想。 肖麓山拜大荒城主逾六年之久,深得当地人心,前市街口的刑场从他到来后边鲜有行刑,一方面和他的励精图治不无关系,另一方面也说明当下天下太平,没人愿意犯事。 当然,就算是要斩杀某人,也断不至于由他亲自坐镇。 风言风语很快在城里传开,有说金鳞来了位大人物,准备拿肖城主开刀,所以才有此一出。 也有传大荒山里抓到位狠角色,至于有多狠,反正说破天那么狠的人。肖城主怒发冲冠惩治几个擒贼不力的下属。 还有更荒唐的说是大荒城新来了个城主,肖城主已经被贬成监斩官,被斩那几个人都是他以前的亲信,这是要清君侧啊。 众说纷纭。 而即便如此,未到半个时辰时前市街口的刑场已经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城主府,东厢房外。 一头红发的于地凤脸沉的能滴出水来,身为东胜州兽案将字旗旗拥有者,就算当年困龙关下以一敌十连斩对方五名顶尖高手也未曾皱眉丝毫,直到今日方知心性乱了是何滋味。 别人眼中的少四爷宁仙安和少三爷世子季可道或许只是仰仗家族余荫的世族公子,能纵横金鳞全靠上一辈只手遮天的权势,然而作为最接近权力漩涡中心的她比谁都清楚,世子自下生时便是天生入品九阶的存在,换而言之,别人娘胎里带来的比寻常人十年修炼还要高出一大截,当时甚至惊动东胜州老祖宗,亲自为其取名可道,寓意可怔大道。 至于被州府余荫纨绔们暗地里恨不得戳断脊梁骨的狗奴才少四爷,第一次出现时是在世子满十的宗族典礼上,当时主持仪式的州主只寥寥几言表明其身份,老祖的弟子,位同三班,入得宗族埋骨涧。 从某些层面来说,少四爷的身份比世子殿下还要高出一头。 虎旗旗主袁泊虎,狼旗旗主李屹城站在一旁静若寒蝉,面对于地凤倒不是不敢开口,是真怕啊,这姑奶奶火气来了那是六亲不认的主,最可气的是自己还真干不过她。 于地凤好容易压下心中邪火,沉眼扫过比她还高出一头的袁李二人,低骂声“废物”。二人只是悻悻一笑,不敢反驳。 “二位少爷若是落下半点病根,你们两个等着去给冰甲人为奴吧。”于地凤丝毫不给两位响当当人物丁点颜面。 袁泊虎硬着头皮回道:“二姐骂的是,还是二姐想的周到,带着完颜老头,以他的医术,相信二少一定不会有事的,以后咱还得向二姐多多学习,哪怕能学到十之二三,也够咱享用一世的。” 向来对马屁嗤之以鼻的于地凤很直接丢给他一个冷眼。? 脸上刀疤渗人的李屹城叱道:“都是肖麓山那老货,说什么一切都安排妥当,差点出了大事,砍区区五人就想脱罪,待会看老子不拧下他的脑袋。” 袁泊虎见风使舵接口道:“屹城老弟说的没错,决不能就这么便宜那个肖老头。” 于地凤恶瞪二人两眼,怒道:“闭嘴,还嫌不够丢人?” 于地凤不是不想把火撒在肖麓山身上,只不过表面看起来肖麓山低他们一头,但东胜州的文官和武将就像泾水渭水,分属不同体制,真要论起来,就算一个小小衙役师爷他们也没生杀大权。 这便是庙堂,相互之间的权衡制肘方得难能的平衡。 被袁泊虎称作老头的完颜术是金鳞有名的名医,清高的很,后来也不知是何原因被少四爷宁仙安骗给余地风,坊间倒是传闻完颜术的孙女自从与宁仙安孤男寡女月下对酌后,便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把老爷子逼从军,具体如何当然只有当事人清楚个中缘由。 房门开。 挂着垂胸白须的完颜术轻手轻脚走出厢房,带上房门,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朝欲上前询问的于袁李三人做个噤声手势道:“三位将军勿急,二少已无大碍,烦请将军移步,少四爷有话带给诸位。” 步至回廊转角处,性子火爆的袁泊虎一把拉住完颜术,压低声音道:“老头,到底咋样了,二少该不是在生咱们的气吧。” 于地凤和李屹山同样死盯着完颜术。 完颜术摇了摇头,三人这才稍微安心。 “三位将军放心,少三爷只受了些许内伤,气血闭塞,稍微调理几日便会痊愈,少四爷体质异于常人,恢复速度比老朽预想的要快上不少,应该不出两日便能恢复如初。” 竖起耳朵听的袁泊虎长舒口气,搓着手叹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于地凤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点头道:“有劳了,方才先生说少四爷有话带给我们?” 完颜术视线扫过三人,干咳两声,老脸罕见露出半点微红,随即颇有些局促的将两手叉在腰间,提声道:“小猫,你个驴草的,裤裆里的玩意长脑袋上了是吧,大荒山的刺猪都比你丫跑得快,那帮马贼都绑来没?敢少一个老子把你猫皮剥了。” 一言出,素来在东胜州威风凛凛的三大将军同时瞪圆了眼睛,于李二人只听到一半时便很有默契的背起双手别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袁泊虎满眼谄媚,接连道是。 显然不适应如此口气说话的完颜术顿了顿,强忍着千百个不愿继续说道:“那帮人还是有点骨气,追了两位爷爷两百多里地,算条汉子,既然是汉子,咱就得对人家客气点。你说是吧。” 袁泊虎瞪着虎目连连点头。 “听着,为首的那个已经被爷爷煽了,做了一辈子汉子,享受一辈子女人,这好不容易成了女人,也该享享女人的福吧,他那帮手下一个个头发立的跟针样,素的发慌,弄点迷魂**灯一闭都一样。” 袁泊虎笑的露出满口黄牙,这等骚主意,像少四爷的风格。于地凤已经侧过身子面朝廊柱,即便了解少四爷行事风格的她,听到如此这般处置一帮男人,还是不免阵阵恶寒。倒是李屹山越听越兴奋,打鸡血般眼神跳动。 年逾古稀的完颜术说到最后脑袋都快埋到胸口,这辈子只懂得悬壶济世医者之道,何曾迸出过如此下三滥的言语。 好不容易平复下心跳加速带来的眩晕感,完颜术悻悻抹了把脸,这才一本正经道:“少四爷还让几位将军暂时不要打扰。” 于地凤转回身点头示意,完颜术忙不迭匆匆抱拳,一路小跑逃开,那模样,仿佛再不跑自己就要像贼头子一样被施以“乱棒”政策般。 袁泊虎破口大笑,和李屹山交换了个你懂的眼神,转身朝囚牢方向踱去,一身六兽弥铠被抖得叮当作响。 眼看着溜走的黑面大汉,李屹山刚想开口,便被于地凤一个栗色瞪住,脸色尚未平复的红发女将沉声叱道:“滚到一边去,别碍老娘眼。” 李屹山憋笑抱拳,怪叫声“得令”,奔着袁泊虎去的方向大步跑去。 打发走二人,于地凤慢步走回厢房前,面对紧闭的房门,抬手,想叩,几经思量,终是没落指。 向来主张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宁仙安,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冰滑却不失暖意的蚕丝被就像未经人事的少女肌肤紧贴在身体上,让人有种未得女犹享汝之芬芳的感觉。 原本六尺宽的老翅鸡梨木床被加宽了整整一倍,睡六个人都足足有余,大被同眠的觉悟从袁泊虎传给肖麓山后便被很好的执行,不然费劲力气挑选出的十二花魁当真显得浪费。 宁仙安伸了个大大地懒腰后又把身子缩进被窝里,虽时至初夏,不过从大荒山吹来的西风中还夹着北邙挥之不去的刺骨寒意。 旁边有微微的鼻息声,宁仙安不用回头也能听出是少三爷季可道,陪着这位正统出生的东胜州皇族世子走过近十个年头,除了金鳞城最大青楼里的那位狐媚儿魁首外,就这个男人的味道最熟悉。 五年的质子经历,他和季可道闯过北邙最混乱的燕魂十三地,以天为被地为席的事没少做过,冰瀑下为了活命也曾紧拥相依熬过三个寒夜。 照宁仙安的话来说,朋友是拿来撒乏饮酒玩女人解闷的,多不嫌多少不嫌少,看得起我咱就碰一个,无关是坐地贩子兜售的廉价曲酒还是颍地出产号称九州第一口的天品女儿红。至于兄弟嘛,一个就够,能过命,刀尖子抵在胸口上,先流的也是他的血。 “醒了?”宁仙安轻声道。 “醒了。” “再度些势,你这身子弱,又是破品的关键时期,别伤了本。”宁仙安偏头看眼望着床顶的季可道。 “我没事,怕你承受不住。” 宁仙安咧嘴笑起,拍了拍那张越发精致的脸颊,自嘲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奴才就该做奴才该做的,越了俎了,就变成乱臣贼子,你说是不?” “你不是奴才。”季可道剑眉猛皱,转而正色道:“是我兄弟。” 宁仙安柔骂声“傻阿道”,右手顺势搭上季可道的额头,掌心处,柔和光芒嗡嗡而动。 第四章爷们赌一把 袁泊虎和李屹山在大牢里待了整整一夜未出,看门的狱卒只知道这两位东胜州跺跺脚都要震三震的人物是去惩治那帮不开眼的马贼,却不晓这一夜的大牢比当差几年加起来还热闹。酷刑下的惨叫声他们不是没听过,只不过这种似惨非惨夹带几分舒爽的叫声却是闻所未闻。 在东厢房外一直未离开的于地凤终还是找到进去的合适时机,身子恢复几分的少四爷嚷嚷着要吃大荒城独有的血翅酱鸭,外加几位秀色可餐的美人儿伺候进食,秀色可餐,餐可秀色,不外如此。 当见到还光着上身,下身只有一条寸裤打底的二位少爷时,于地凤强忍着杀人冲动将玉帖丢在桌上,一个字也没留下便转身离开。 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在巧舌簧辩的少四爷宁仙安面前,凤旗旗主于地凤很自觉把自己归为秀才一类,连“兵就是高等痞子,没点流气怎么抖落王八之气,进了兵营就该有喝最烈的酒,睡最野女人的觉悟”之类的话都说得出口,于地凤很早以前便将这位名声在外的少爷列为对牛弹琴一词最标准的诠释。 宁仙安一手搂着位酥胸半露的白皙美人,一手抓着条鸭腿,朝压根没睁眼瞧他的于地凤笑喊道:“哟哟,没想到凤儿姐也来接咱了,别急着走啊,喝两杯。” 门板撞击门框的声响压过这位金鳞第二少爷哥的喊声,一屋子花魁美人纷纷错愕,倒不是因为那看似即将垮掉的木雕花镂空红门,而是被男人唤作凤儿姐的女人竟是如此好看,尤其她还是位将军。 同样**上身的少三爷季可道嘿嘿一笑,道:“驴草的,你丫和她肯定有事。” 宁仙安递给他一个你懂的眼神,挑眉道:“你猜。” 习惯他套路的季可道压根不入坑,不屑道:“边去,我不猜,你说的,要睡就睡最烈的女人,她嘛,不是这盘菜不上这张桌,真要是汉子,我就找天凤。” 宁仙安噗的喷出刚抿进口的老酒,朝白皙男人竖起大拇指点头道:“有种,等你啥时候真降服那匹野驴,老子就去你老祖那求一方镇邦黄纸挂在金鳞城门上,上联:九州第一野驴破身出阁,下联:金鳞大棒少爷御女有术,横批:牛逼的很。” 对望一眼,二人同时仰天大笑,惹来数位花魁咯咯呼应,这番酥肉白皙之景若被大荒城里三教九流的色痞子见到,估计流出来的口水能填满城外半个护城河。 酒过半巡,退去意犹未尽的温软美人,宁仙安这才拿起桌上玉帖,季可道放下雕龙竹筷,问道:“是不是金鳞有什么安排?” 宁仙安几目扫过,随后将玉帖丢给季可道,说道:“金殿上那几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老东西,暗地里都说你家老头是个莽夫,只会以力降人,说起来能入得朝登的殿的人都是对弈高手,这帮人咋看都不入流,除了之乎者也外,也蹦不出几个响屁。” 季可道专心读者玉帖。 宁仙安自顾自说道:“大智若愚,大愚若智,懂得平衡此道者才是人之上等,很可惜,你不是,我也不是。” 执壶斟满玉酒杯,继续道:“太宰家的那个被你大爷爷许配给季连城的妮子现在是国手几段了?九段?还是已经能盲棋四手,盘中百步之外的十段境界?” “那妮子比咱俩还小点吧,啧啧,我记得以前你唤她什么来着?蠢驴生的是吧?如此看起来咱俩才真是驴草的命,你大爷爷这颗棋子选的不错啊。” 抿了口酒,稍淡。 “不过好在真让你家老头和姓萧的妮子对上一局,鹿死谁手还是未知数啊。” 季可道手执玉帖看向宁仙安。 宁仙安笑道:“别这样瞧我,对弈这种东西我和你一样,十窍通九窍,一窍不通,你家老头就不一样,布局不温不火,九州上的每个质子就像被家族抛弃的棋子,不过我咋都不信你季家肯把一个天生入品九阶的人丢到随时可能尸骨无存的北邙,现在看来,你家老头这次真打算入盘把你当成一颗奇子啊。” 季可道抢过宁仙安兀自斟满的第二杯酒,一饮而尽,伸出两根手指,道:“两颗,你和我。” 宁仙安不可置否的笑了笑,道:“此话不真,顶多算一颗半,你一颗,我半颗。” 桌上,几滴晶莹酒液洒在玉帖上,透过纱窗的阳光不偏不倚落在酒滴上,散射出七彩光晕,玉帖不大,巴掌左右,质地细腻,上书寥寥几字,其中五字尤为突出。 国子监,内府。 有关东胜州国子监的信息,估计都会摆在另外八州权力漩涡中心的那张台面上,而且是作为机密中的机密被封存,东胜州屹立九州大地千年之久,国子监称得上功不可没,三十六郡七十二城的掌权者有超过半数出自那里,这还只是文官一支。 相比起来,武将一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明面上的七兽二凤一麒麟,皆是出自国子监,而且是被守卫的密不透风的内府。 宁仙安起身拿过挂在床头的白貂绒披风,边穿边道:“倘若只是接我们回金鳞,有小猫一个就够了,我说怎么连李屹山和于地凤也在,感情是怕还没到国子监咱俩就嗝屁了呢,啧啧,三个化虚境的高手,阵仗不小。” 季可道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宁仙安摇头道:“不急,这些日子你也到破阶的瓶颈期了,等什么时候踏进生灵境,咱们再动身,这样一来去国子监胜算也大些,那地方我曾经听小猫提起过,里面都是些怪物,没点压箱底的东西恐怕还真没命出来。” 说完朝房门走去。 季可道点点头:“听你的,你去哪?” 宁仙安头也不回,道:“给你烧洗澡水,臭烘烘的,堕了你少三爷的名头。” 季可道微微一笑,接着狐疑道:“这个时候洗澡?动机值得商榷。” 正轻掩房门的宁仙安顺着门缝投去个媚眼,谄笑道:“知我者,可道也。” 少四爷宁仙安骨子里就对所谓的低调不屑一顾,有一百两喝花酒恨不得花出一千两的感觉,照他的话说,真没实力的人才会深喑中庸之道,真有捅破天的本事,大街上**朝天放屁都是香的。 所以州府的金鳞道上经常能看见这种场景,两位带紫金冠的公子哥脚踏蹄黑披红的汗血良驹,后跟三品禁卫官扛明黄仪幡,两列端着果盘冰桶的侍女紧随其后,最后再来三百地道禁宫黑甲兵卫。 作为边陲城的大荒城自然比不得州府金鳞,所以当宁仙安找到肖麓山要点出门阵势时,可让得肖麓山抠破脑袋,惹又惹不起,可怜东拼西凑还满足不了少爷的五成要求,最后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了盘李屹山,才算勉强入得宁仙安的法眼。 午后至日落是大荒城最热闹的时候,外来的入关人行了通关手续,摆好买卖货沿街叫卖,铺子赌坊妓院也赶来一天里收入最高的时候,吃饱喝足的汉子些要不趁着手热去赌坊耍两把,不然就去哪方青楼找老相好消磨消磨一身的力气。 而今日,在这条最热闹的官道上,两位骑高头大马的公子哥便成了众人争相瞩目的耀眼者。 宁仙安头戴紫金冠,着一袭绣蟒白袍,腰间别把古香古色的折扇,单吊穗就挂了足足三个,每颗宝石足有龙眼大小。右手勒绳,左手按剑,整一副老子求打的模样。 世子季可道也不遑多让,唯独比宁仙安清秀不少,引得街道两旁不谙世事的少女们泛起桃花眼。 “咱们这是去青楼啊,还是去赌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去赌坊,今天只有百来两黄金,输不起。”季可道随着马背起伏说道。少四爷赌场金主的名头可是在金鳞城如雷贯耳,以至于最大几个赌坊的老板把他的画像当祖师爷一样供在祠堂。 宁仙安勒马朝左移了半步,一副老子不认识你的表情,嗤道:“什么就青楼赌坊,老子是那人嘛,有道是初到一方水土,总得尝尝当地的土味,庙堂高坐却不知百姓疾苦,这可是你这位将来有可能登堂入殿的世子之大忌,我这是为你的将来收点民心。” 季可道白了他一眼,追问道:“那你说去哪?” 宁仙安一本正经回道:“先巡赌坊,再探青楼。” “驴草的。” “嘿嘿,多谢主子美誉。” 两百黑甲卫开道的气势令得一路上畅通无阻,当高头大马停在一间挂着赌字招客旗的店铺前时,那位平时当惯恶霸的赌坊老大就差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的从屋里爬出来充当了回人肉下马垫,等得到紫金冠公子一句“你看着像个好人”的称赞后,激动地差点没当场认了亲爷。 季可道恶声喝住想要跟进来的黑甲卫,从宁仙安已经掀好的门帘处俯身进去,那位恶霸老大在经历一番黑甲卫领头人醍醐灌顶般的嘱咐后,才拖着几近发软的双腿屁颠颠跑了进去。 赌坊内,宁季二人犹如众星拱月般被众人簇拥到赌桌前,宁仙安朝季可道抛去眼色,后者习惯性掏出腰间鼓胀的荷包丢过去。 宁仙安一把抓住荷包打开,黄灿灿的光晕顿时惹得在场众人血脉喷张,他勾起道满意笑容,将金子一轱辘倒在赌桌上。 “爷们,赌一把!” 第五章你不会扯下来 肖麓山自打二位少爷来到大荒城后日子便没好过,先是情报不力致使二位少爷差点折在赑屃碑,之后被袁李二人耳提面命好一阵折磨,虽然那位在东胜州军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地凤没开口,但他已经能感到后者的浓烈不满,若非自己手中那一方镇边府符,恐怕上头的调令早就传到这座边陲重城。 肖麓山以一届文士入得庙堂,如今之位已经是他预感能到的最顶点,大荒城主名头听起来唬人,实际上却和流放没多大区别,离得州地中心那座号称销金窟的金鳞越远,被遗忘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所以肖麓山而今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独子可以真正踏进州地的庙堂中心。 多事之秋接踵不断,让肖麓山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自己费尽手段送到金鳞做得一方要员的儿子竟然悄悄来到大荒,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 “你不在金鳞做好自己的事,跑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还嫌我这把老骨头不够折腾?”肖麓山阴沉着脸,从见到肖剑第一眼起,就有种隐隐的不安。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那么凶做什么?”尖嘴猴腮的肖剑坐在太师椅上,一只脚踩着椅弦,边吃丫头送来的酥饼边说:“儿子这次回来可要做番大事,只要此事能成,以后平步青云,就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肖麓山重咳一声,厉眼色瞪回肖剑接下来的话,挥手摈退左右,等到厅门合上方才沉声问道:“你可是在金鳞闯了何祸事?” 肖剑翻了个白眼,道:“这话说的,我能闯什么祸?真是个大机遇,不然你以为我想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稍微放点心的肖麓山倚靠在椅背上,吹去茶水面上的浮沫,接着说道:“就你?还大机遇?你爹我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也不敢说有大机遇几个字,哼哼,你倒是说来听听。” 放下咬掉半块的酥饼,肖剑起身走到案几旁,压低嗓音说道:“爹,我问你,世子和少四爷这会可在大荒城中?” 肖麓山瞄他一眼,沉默了几息后回道:“不错,二位少爷确实在城里,那又怎样?” 肖剑裂开嘴,露出满口黑牙,阴笑道:“在就好,以后能不能在金鳞说上话,可就全靠他们了。” 肖麓山见其模样心中阴有不安,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肖剑回道:“爹,中书省的王世年王大人你可知道。” 肖麓山点点头。 肖剑继续道:“前些天我和王大人的大公子饮酒,席间他透露给我一个消息,说世子和少四爷这段时间会来大荒,爹,你知道他们怎么回来的?” 肖麓山盯着他一言不发。 肖剑却丝毫没注意到这方大吏越来越黑的脸色:“大公子说世子被州主派去北邙做质子,这次是偷跑回来的,质子偷跑可是大事,对咱们东胜州而言那是奇耻大辱,州主知晓此事后雷霆震怒,不过碍于四爷的颜面,不好处置,所以啊,谁要是替州主解决这桩难事,岂不是往后平步青云,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放屁。”肖麓山猛一掌拍在案几上,冷眉斜插,惊得肖剑一个激灵。 “狗屁的机遇,王世年是谁?区区一个中书省的机杼,他也有胆量搀和皇家的事?还有那个什么王公子,几口马尿下去就不知道姓什么的二世祖,世子殿下和少四爷也是你们这些鱼头虾米能动的?” 肖麓山气的吹胡子瞪眼,原本指望他能接过自己衣钵,不说青出于蓝,至少不落个家道中落的结局,这下可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也得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你给老子听好了,把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收起来,趁早滚回金鳞去,免得到时候老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给人赔笑脸。” 肖剑抿着嘴皮,赔笑道:“爹,这话是不是说的太严重了,富贵险中求,这不是您老教给我的嘛。再说了,这次来大荒的还真不止我一个,你觉得你儿子我会那么不上道?愿意被人当枪使?” 肖麓山大惊道:“不是你一个人?还有谁?” 肖剑道:“我也不瞒你,大公子只是让我先来大荒,试试看能否借你的手行些方便,就这两日吧,樊庶将军也会到大荒。” 肖麓山闻言片刻失神,旋即喃喃道:“猿旗旗主,樊庶,他也要来大荒?” 屋里陷入死寂,肖剑重新躺上太师椅,啃起那块还剩一半的槐花酥饼,面色阴晴不定的肖麓山如脱力般缓缓坐下,手握那盏余温尚存的茶盅却久久不成端起。 足足半柱香时,肖麓山猛地将茶盅往案几上一顿,响声引来肖剑侧目,笑问道:“咋样,爹,是不是心动了?” 肖麓山看也不看他,朝门外喊道:“来人。” 门开,府卫执戟而入。 他道:“从现在开始,严密看守此处,不准让公子离开半步,也不准任何人接近,违令者斩。” “得令。” 肖剑大惊,道:“爹,你这是何意?” 肖麓山拂袖往外,冰冷道:“这几天你就好好待在这,哪也别想去,至于其他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赌坊内。 白袍玉帛少四爷面前的黄金已不足区区十两,与之对赌的赌坊老板笑的比花还灿烂,以往赌桌上撑死不过白银花眼,哪有眼下黄灿灿的金子来的诱人。 “爷,还赌吗?”肥头大耳的赌坊老板用档尺搂过一锭金子,八字胡上还沾着因为激动流出来的鼻水。 宁仙安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托着下巴道:“屁大点赌注实在没意思,五局输不过百两,算了,今天就到这吧,这点金子就算赏你们的,叫花子讨饭还得分个稀馊,别赶明儿落个惹人笑的名。” 见他要走,赌坊老板哪肯就这么放过这位财大气粗的金主,全然忘了门外那位煞气汹汹黑甲兵卫的谆谆教诲,拦道:“别介啊爷,嫌赌资小?那您说怎么个赌法。” 刚欲起身的宁仙安转视八字胡,道:“那就看你到底有没有点入眼的东西,黄肯子白定子啥的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爷我只要高兴,在你这叠座山都成,你也别嫌爷我好糊弄拿些假玩意,州府里的镇国玉玺拿不到,你们这大荒城的府符拿来玩两天还不算个事。” 赌坊老板点头哈腰道:“那是那是,小的哪敢拿假东西糟了爷的眼。”说完转身与伺候在旁的小厮耳语一番,小厮忙不迭应下后跑进里屋。 百无聊赖的季可道从头至尾都没睁过眼,习惯少四爷财去人安乐的他对今天这点输赢还真提不起兴趣,再说从小锦衣玉食堆里长大的,钱财在他眼里不过是伸手就有的东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便没到这个程度也大抵不遑多让。 “巴掌大的弹丸之地,能拿出什么好东西。”季可道眼皮都懒得睁,呢喃一句。 宁仙安笑回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连北邙那个缺条腿的瞎子都能念出几句《大雷音真经》,天知道这十尺屋内是不是另有洞天,或者说藏着个大有来头的东西。” 季可道难得睁眼,狐疑看来。 宁仙安颇有些不自在道:“别那么看我,随便猜猜而已,当不得真。” 季可道丢给他个白眼,继续闭目养神,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从口型上看大抵是“驴草的”三字。 伺候小厮去得快来的也快,这次押着两个人来,看起来像是女人,周身裹着黑布,头戴黑巾,蒙着黑纱,腰肢盈盈可握,单看打扮不像是东胜州人。 二女的出现在这不大的空间内引起丝丝骚动,刚观赏完一场挥金如土的盛宴,赌徒们看来人的时候纷纷下意识翻动了下喉结。 赌坊老板腆着狗脸朝宁季二人投来个谄笑,转头面向二女时却登时跨下,骂道:“没眼色的货,路上的死狗都比你们动作快,还不快到二位爷那小心伺候着。” 二女不为所动,冷目相对。 赌坊老板怒不可竭,扬手欲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们卖到唱春楼去。” 宁仙安“诶”了声,止住八字胡落下的巴掌,饶有兴致瞥了眼正微微发抖的二人,平静道:“财有聚散时,人无再少年,这么粗鲁的对待两位丽人,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赌坊老板哪敢说个不字,换上张媚脸舔道:“爷说的是,爷说的是,小的这也不是想二位爷玩的尽兴点嘛,让她俩来坐坐陪。哪晓得这俩货比驴还倔。” 宁仙安朝二女招招手,二人同样不为所动,赌坊老板牙咬的吱吱作响。 “二位,姐姐,可否摘下纱巾,让小生一睹芳容呢?” “呸,谁是你姐姐。”左边女子娇斥道,声线婉转,犹若百灵。这一声下顿时令屋子里正看笑话的赌徒们虎躯一震。 这声音,若在床第,何等天籁之音。 就连昏昏欲睡的季可道也为这一声睁开眼皮。 被斥的宁仙安不怒反笑,挥手示意赌坊老板上前来。 一身肥肉乱颤的八字胡三两步跑来,俯下身子。 宁仙安道:“听见爷爷刚才说什么了吗?” 八字胡接口道:“听见了,爷让她们摘下纱巾。” 宁仙安点头笑道:“可她们不愿意,那咋办?” 八字胡愣了下,摇摇头,摸不清这位笑容可掬小爷的路数。 宁仙安笑的更灿烂,食指放在八字胡面前转了个圈,示意他转过身,未等后者落定,猛抬起一脚踹在那瓣浑圆股腚上,厉骂道:“猪脑子,你娘的不会动手扯下来?真驴草的。” 第六章纳妾 八字胡老板很忠实的执行了玉面小爷的要求,虽然没想通这位看似较弱公子哥脚下力道怎的如此大,垂涎二女已久的小厮不待八字胡发话便已经开始动手,哪怕扯纱巾时手指蛋能碰到那片看似吹可弹破的肌肤也值得。 静! 死一般寂静。 眯开一半眼皮的季可道不留间隙重新闭眼,挪了挪身子继续装睡。本以为捡天大便宜的小厮怪叫声“鬼啊”,牛踩脚般跳开二尺,嫌恶扔掉拽在手里的黑纱巾。八字胡瞪直斜眼,触电收回即将碰到女子的手。 丑。 众人第一个念头。 不是一般的丑。 第二个。 丑到回娘胎改造亲娘都不肯。 第三个。 除了有手有脚外,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很难把这两个“东西”和人连在一起。 乌漆麻黑一团的脑袋上勉强能分出鼻子眼睛,暂且将那两条缝称之为眼睛,可满天星一样的白斑又是什么,就好像牛棚里便秘个把月的母牛硬撑出坨屎,被牛蹄翻来覆去踩扁之后撒了把芝麻。 “赵老大,这就是你藏了半个月的美娇娘?哈哈。” “可不是,求他半个月让弟兄们开开眼都舍不得,原来就这种货色。” “听说还花不少钱呢吧?哈哈,赵老大,你也有瞎猫过水踩脚泥的时候啊。” 死寂过后爆开阵阵戏谑声,八字胡赌坊老板脸红的能滴出血来,原本想着靠两人撑撑门面,赌妓这玩意可不是哪个地方都有的,不成想脸面没撑起落一嘴毛。 八字胡暗骂声晦气,扬手欲打,不觉突然响起的掌声令他悬着的手始终不曾落下。 “美,实在是美啊,真是只闻深闺素女艳,哪得明绢烈女娇。”宁仙安拍手赞道,引来一片侧目。 方才入定的季可道闻言差点没从椅子上翻下来,饶是从小到大听惯了终南山老道十世梵音,被赞心性堪比七部无量天尊,听到这番溢美之词,胃里还是止不住翻了起来。 金鳞里的绣女怨娘哪个不以能得到少四爷一句美誉为荣,饶是那位号称百年不惜索香麟的京城第一魁娘,也不过得句“长得还行”的称赞。 “贼娘养的离老子远点。”季可道朝旁边挪了挪。 宁仙安毫不在意,看向八字胡说道:“赌注就是她们两个?” 八字胡下意识点了下头,随即又摇头,打下生就没读过两天圣贤书,好容易学会写个名字,到现在还像鬼画符,即使这样,他也听得出眼前白袍公子是在夸赞二女。 长成这样还美?当真是在大荒这么个穷乡僻壤呆久了成井底之蛙,还是当今的公子哥口味变得清奇。 宁仙安不悦道:“到底是不是。” 八字胡一惊,忙解释道:“这个,当然不是,小的哪敢拿这她们戏弄二位爷。” 宁仙安把玩着面前最后个金锭子,戏谑道:“戏弄?你的意思是,爷我眼光有问题?” 八字胡哪敢说是,吓得匍匐在地连连道歉。 季可道对踩这种连虾米烂鱼的角色提不起丝毫兴趣,闭眼嗤了声无聊。 宁仙安耸了耸肩,随手将最后一锭金子丢到八字胡面前,起身道:“这锭黄肯子留着,算是替她们赎身,爷我乏了。” 季可道疑道:“要她们干什么?” 宁仙安再度扫了二女两眼,露出副意味深长的样子:“行及弱冠,连个暖房侍妾也没有,生堕了你少三爷的名头,我看这两合适,就暂且替你做主收下了,别谢我,你知道我脾气,做好事从不留名。” 季可道的嘴角猛烈抽动:“你丫敢。” 宁仙安掀起帘子朝外吩咐道:“来个人,少三爷刚才纳了两个妾,带回去洗干净了等着。” 原本打算的畅游青楼终究没能如愿,意气风发的少三爷刚上马没走两步,就被火急火燎赶来的虎旗旗主袁泊虎拦下,以要事相告请求二少即刻回城主府。当然,迎接他的自然是少四爷一同臭骂,最后不得已发下毒誓,等回到金鳞后奉上太宰家小妮子的裹身肚兜,才得到宁仙安勉强答应。 城主府的守卫无形中又多了两拨,驻扎在城外隶属虎字旗的近卫营,换了装束尽皆守在四周。 肖麓山硬着头皮找到正在戏鱼厅弄鲤斗鱼的于地凤,之前他把肖剑透露给他的消息一字不落告诉了袁泊虎,原盘算这位莽夫好说话些,不料袁泊虎咋听完后直接让他找于地凤,自己则跑到城里寻宁仙安和季可道。 于地凤朝池里投了把饵料,引来万鲤翻拱,蔚为壮观,红白相间的锦鲤超过二尺,算算至少超十个年头,这要是拿到金鳞去,想必那些公子小姐都不会吝啬荷包里的财气。 “都说人这一生不过酒色财气四字,锦鲤主气,有顺水推势之效,你这一池的什锦彩鱼,看起来比宫里御花园里的还要气派,难怪肖大人能平步青云,顺利坐上这大荒城主之位。” 肖麓山拘束站在亭子中央,悻悻道:“将军说的哪里话,山野泥塘,哪能和皇宫相媲美,云泥而已,云泥而已。” 于地凤拍去手上残留的几粒饵料,没了吃时,鱼群很快散去,池面重归平静,“樊庶么?嫡家这次手笔不小,北邙那个靠山王难不成真被打成缩头乌龟了,他就敢这么大摇大摆离开北大营?听说大人来大荒前曾在啸风郡任过要职,觉得樊庶如何?” 肖麓山想也不想,道:“有勇有谋。” 于地凤眉角微挑道:“评价挺高嘛。” 肖麓山道:“将军常年戍守南疆,对北地可能不甚了解,啸风郡原属凉地,后来才纳入我东胜州,凉地民风彪悍,山贼马裹层出不穷,据说北邙那位靠山王祖上也是凉地人,而且是世袭的羽粼帽子王,后来不服我东胜掠地,才入了北邙,短短百年在北邙站稳脚跟,经营到现在隐隐有与北邙王庭分庭抗礼之势。” 于地凤不语。 肖麓山顿了顿继续说道:“下官曾有耳闻,樊庶将军自到北大营后,与那位靠山王曾有九战,四负五胜,这还不算被压下来的小摩擦。” 于地凤边听边看着被风吹皱的池面,微微出神。四负五胜,如果这战绩落在他耳中,会得到何种评价。估计那个捅破天还敢站在窟窿边撒尿的货,只会嗤之以鼻,大笑三声后说句咱家旺财和隔壁的抢食还九战九胜,这种驴草的都能当上将军,旺财还不得稳坐中军了。 宁仙安和季可道回府后就被下人引到戏鱼厅,于地凤在这位风流公子进来的时候丢了句不想死就老实待着后,便很自然起身离开。留下一脸谄笑的少四爷,和满目暧昧的少三爷。 待于地凤彻底消失在回廊转角时,不依不舍的宁仙安抹了把嘴,这才走到亭子外侧,不偏不倚坐在于地凤刚刚坐过的地方。 屁股下还留着热和劲。 这娘们火气就是旺,宁仙安默念一声,只不过怕红发女将真杀个回马枪,他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季可道面无表情盯着静若寒蝉的肖麓山,问道:“你与泊虎说的可是真的?” 肖麓山抖袖拱手道:“禀世子,犬子刚从金鳞连夜带回消息,老臣对世子不敢有半点隐瞒,不过事出仓促,老臣还没来得及差人查探,不过若真如此,事关世子和四少爷安危,老臣不敢有半点马虎,就先行通知了袁将军,并且老臣已经重新安排府中守卫,确保世子和四少爷安危。” 季可道点头道:“哦?是你儿子带回的消息,那他现在何处?” 肖麓山抹了把眼角,颤声道:“回禀世子,小儿为防不测,驱马几夜不敢歇息,回来时已经气尽力竭,现正在后厅休息,世子若有所问,老臣这便差人将他叫来。” 季可道摆手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肖世弟,让他好生休息,此次你二人传讯有功,本世子记下了。” 肖麓山老泪纵横连称不敢。 宁仙安单手倚着厅栏,和刚才于地凤看池面的样子如出一辙,喃喃道:“没有玄黄虎符,大猴子不敢擅自离开北大营,倘若悄悄来大荒,加上几个内应,杀掉世子和我,再随便安插个罪名,这才说得过去嘛。” 季可道“嗯?”了声,看向他。 肖麓山垂在袖间的手微微发颤。 宁仙安回头朝袁泊虎问道:“小猫,最近朝里可有给你们颁发调令?” 袁泊虎点头道:“这次从大荒回去后,我和狼崽子就驻扎在中央行省,二姐也要换防到中南行营。” 宁仙安转回头继续欣赏粼粼池光,道:“要换防了,那就不一样。” 静了小一会,他缓缓起身,裂开嘴笑起走向肖麓山,一巴掌拍在后者肩头,道:“老头,你家狗小子挺上道嘛,有前途,赶明儿介绍介绍,等回金鳞咱亲自给他摆桌酒,顺便介绍五个八个窑姐妹儿,也好给你老小子传个宗结个代啥的,你说是不?” 肖麓山被拍的一个踉跄,好在身子骨还硬朗,连声道是,暗地里却不禁求告背后千万别被汗水打湿了。 宁仙安伸个懒腰,朝季可道抛个媚眼。季可道张嘴不明所以。 宁仙安笑骂句真丫的雏儿,吩咐道:“小猫,去,叫人收拾好厢房,点上三根沉香,你少三爷今天好不容纳妾,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把那两个娘们洗净了捆房里,这事嘛,择日不如撞日,挑时比不上这时,咱们一会就过去。” 袁泊虎笑眯眯领命。 季可道恶狠狠盯着宁仙安,强忍杀人冲动道:“驴贼娘养的,今天你敢再让老子见那两货,这辈子就他娘的别想趴在女人身上。” 第九章金鳞 “天下人不少,自负的也多,成王败寇,肯拜在季家门下的狗腿子们七十二城占其三,也不知是如虎添翼还是引狼入室,总的来说小猫他们十一个人虽然暗地里不和,但刚好能和那些乐于偏安一隅的半步神仙形成微妙平衡。至于藏在深山老林的闲云野鹤,本就成了无根萍,受人敬仰倒不至于翻起多大浪头。” 宁仙安突然想到北邙冰天寒地里的瘸腿瞎子,不知道他和老绝户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些。 季可道顺着鼻息哼出一句老祖在,东胜就跨不了。 宁仙安颇有些无力点点头,论起来自己和季家老祖在一起的时间不短,越是久了就越觉得高山仰止,这就好像面对一潭池水,表面看起来可能风平浪静,而这池子底下到底多深多广却是很难探究。 “想坐上那把椅子实力是一方面,如何权衡整盘棋的平衡也是门玄学,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西牛王庭八子夺嫡,看起来依然是耶律家握着那方龙脉,暗里元气却伤了不少,不然凭迦楼和祖羌那点实力,这些年敢那般叫嚣,这方面你大爷爷是深耕此道。” 宁仙安没理会听的昏昏欲睡的袁泊虎,想让他谈些风花雪月无异焚琴煮鹤,这些年季家四爷培养的义子义女算起来没剩几个,不过难得都忠心耿耿,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骂名,这头跳脚虎当初硬是单枪匹马闯进颍天的承皇阁,取下一位皇贝子的项上人头,挨了二十三刀生生挺了过来,东胜军中能称汉子的,宁仙安认他一个。 季可道微不可闻的冷哼一声,不知是对八子夺嫡的不屑,还是气恼宁仙安对老王爷的溢美之词。 将最后一棵杏枣稳稳接在口中,季可道瞥了眼撩开木流七马透气的娇艳侍妾,淡淡道:“先回趟金鳞吧,五年了,后院那颗月桂估摸着比你我还高了吧。” 听见月桂二字的季可道面色急转而下,别过头不发声响。 五年前,质子离家,穿粗布奴衣的女人在后院求了二尺黄泥,种下月桂,用二十载的光阴面佛念珠,只为卸去背负的那盘沉重孽枷。 够吗? 不够。 还差得远。 大荒到金鳞走官道的话要过七郡十四城,宁仙安的意思差不多八天的马程也不用太急,走到哪便在就近的城池的落脚,有季可道这张堪比丹镌铁书的脸摆在这里,不用可惜。恼的是一路上于地凤似乎和他较上了劲,偏偏每次日落时都在离城池三十里开外的野地,逼不得已只能就地扎营,弄些行军粮果腹。 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少四爷好几次指着红发女将叱道,丫绝对是故意的。不晓于地凤压根不搭理他,只是甩给他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后潇洒离开。 素泥裹足马草铺身的日子也不是没尝试过,北邙五年他和季可道曾连着三个月挖野菜根掏地鼠充饥,不过那时是泥菩萨过江,和现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路上的待遇让向来信奉有便宜不占等于丢财的少四爷满肚子牢骚。至于早就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落实有力的袁泊虎这几日凑到李屹山的营里,他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再去伸头挨一刀。 九日午时马队到达金鳞城外,于地凤袁泊虎和李屹山命令安营后前去复命。宁少爷今天特意换上那身绣金边的白袍,带了紫金冠,既然衣锦还乡总得打扮体面点,免得堕了咱金鳞地头蛇的威风。 他命人将二女送去王爷府后,便和季可道一路策马扬鞭疾驰在金鳞长安道上,这一出自然引得路人极为不满,冲那飞驰身影詈骂几句后更多的是幸灾乐祸,有五年没人敢在天子脚下这般狂妄了吧,估摸着要不了盏茶功夫巡城卫就会把两个不要命的东西收监,至于治多大的罪,审刑司外挂着的那具白骨已经说明一切。 果不其然,正当二位少爷纵马撒欢之时,被闻讯赶来的巡城卫挡住去路,为首的白净脸端视二人,见那白袍紫金冠便知又是哪家的余荫子弟,于是压着火气出声止道:“二位公子,金鳞乃皇城所在,长安道上禁止纵马扰民,烦请二位下马,免得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无辜被栏的宁仙安本想发火,听他如此一说反倒露出几分狐疑,转向季可道问道:“有这规矩?” 季可道没好气道:“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去。” 宁仙安哦了声,然后俯身趴在马头上居高临下吼道:“滚蛋,你以为小爷是泥姥姥进城啥都不懂,哪有这规矩,今天爷高兴,不跟你一般见识,速速让开,别扫了爷的兴致。” 认定二人是外来公子哥的白净脸冷哼一声,丝毫没有要退的意思,厉声喝道:“不识抬举,那便由不得你们了,来人,拿下。” 十余巡城卫迅速将二人围在中央,执兵以待。 傻眼的宁仙安暗道该不会在北邙那鸟窝呆久了,连王八之气都磨平了吧,啥虾米蟹将都敢爬老子头上拉屎,心气不顺的少四爷强忍发作的念头,说道:“别怪小爷没提醒你,有日子没去九门卫戍衙门,孙灵台老叫花的胡子又长出来了是吧。真想请老子去,老子也不介意让孙叫花摆一桌鸡接风洗尘。” 白净脸咋听头一句就准备叫人动手,然而后一句的老叫花却让他登时怔住,这称呼,熟悉,很熟悉。整个金鳞,不,整个东胜州,敢光天化日下直呼九门卫戍孙将军作老叫花的,有且只有那一个人,只不过超过五年没见到那阎罗了吧,今天该不会这么背。 白净脸定眼使劲揣摩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像。 有点像。 乖乖,不会吧。 白净脸本就雪白的脸迅速变得更白,加了点惨色。 再观从头到尾没拿正眼瞧过自己的另一人,只比对了半息,他顿时两腿打颤,头顶发旋,一口气吐了足足半柱香才敢重新吸,也顾不得会不会憋死。 他只记得当初还是内府守卫时,就曾亲眼见到被烧光髯须的孙将军赔笑着送走二位爷,然后在府衙门口不顾身份跳着脚骂到,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今后再敢招惹这两个活阎王,老子把他剁碎了烧成叫花人喂狗。 老天不长眼,出门撞猪。 白净脸浑身一软跪倒在地,使劲提着才吸进来的几口大气朝手下喊道:“不,不长眼的,东西,快,快,给少三爷少四爷赔不是。”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本报着看两人怎么个死法的心态,如今听见白净脸称呼少三爷少四爷,刚才还喧嚣的人群瞬间死寂,接下来众人就像商量好似的,悄咪咪溜到街边墙角消失不见。 笑话,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快十年,到头来活的一天比一天快活的主,谁敢惹? 于是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少三爷少四爷重现金鳞的消息在金鳞大街小巷迅速传开,输红眼的大小赌坊老板打鸡血般张罗着收拾屋子,重招赌妓。对窗遥望望穿秋水的大小花魁重执胭脂萝粉,念叨着死鬼还知道回来啊,好生打扮起来。尚在金鳞大街小巷闲逛叫嚣的世家子弟纷纷收起跋扈模样,老鼠躲猫般带着仆人匆匆回府,心里默念千万别被那两个挨千刀的找上门来。 宁仙安和季可道相视一笑,看也不看瑟瑟发抖的白净脸,继续打马前行。 看着逐渐远去的身影,白净脸稍稍松了口,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事报上去,报上去吧,一顿训斥肯定是免不了,不报吧,万一两个活阎王哪天心气不爽,来九门卫戍衙门找茬,那就不是小小训斥能趟的过去的。 “希望二位爷能大人不计小人过。”白净脸暗暗盘算着,只不过还没等他那颗心落地,顺着二人远去方向飘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立刻死的心都有。 “回去告诉孙叫花,让他摆好酒,小爷过两天就找他叙旧。” 四王爷府门前的红灯笼今天换成了长明灯,府中大小仆人一大早就接到二位小爷要回来的消息,天字暖阁和地字暖阁被打扫一新,家具摆设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投出人影来,仆人们都清楚少三爷和少四爷念旧的毛病,所以整整五年也没人敢动里面的一草一木。 四王爷天还未亮就被州主叫去议事,估摸着和少四爷回来有关。所以府中大小事宜都是四王妃在张罗,寻常端庄得体的王妃今日一反常态激动的像待出嫁的女儿,事事都要亲自过目,府中老人皆知她虽不是少四爷的生母,但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为了好好抚养季可道宁可不生,单是这番包容大度就被不少人钦佩。 所以直到这个时候,四王妃还领着家中老小侯在府门前。 蹄声响,人影现。 眼尖的婢女欢喜叫声:“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穿着正装的王妃满心激动,推开下人搀扶的手急匆匆步下石阶。 “道儿,道儿,可想死额娘了。” 第十章五齐酿 五年不见,娘俩有说不完的话,宁仙安很识趣没去打扰,平心接下四王妃施以的东胜州最正统皇家礼谢后,就直接朝内院走去。 他也讲不清自己和这个家到底什么关系,高高在上的四王爷对自己礼数有加,丝毫没等同下人对待,这一点从与世子殿下所居齐名的西暖阁便能看出。位同禁宫妃嫔的四王妃更是有过之无不及,除了佛堂供着的那尊九天菩萨,就数拜自己拜的最多。 活炉鼎的名头不好听,和这名头连在一起的多是阴冷地牢里捆缚铁索,一日三餐糟糠稀菜,最后不知哪天夜里被抛弃荒野,成了饿狼腹中物的可怜人。 很幸运他不是,也许这一切和那位近百年没再出世的季家老祖有关。 不过有道是寄人篱下狗,不嫌冷暖食。这一点宁仙安打心眼记得牢靠,无论在外面当了何等遭人嫌骂的烂主,踏进这个门说到底就一奴,当然,只是季可道的狗奴。 宁仙安走的不快不慢,下人们遇见纷纷施以主仆之礼,尊声大管少,这称呼是宁仙安花了将近半个月才琢磨出来的,最初府里的下人们称呼他和季可道一样,叫四少爷。一来二去他总觉得不妥,颇有些悖了祖宗纲伦。毕竟在这里实打实做奴才的,所以就命人称自己管家少爷。 叫了些时日后府里还有个大管家老骨,自觉低了老头半个脑袋的宁仙安突发奇想,老骨头叫大总管,咱怎么也得叫个大大总管,所以又改称大大总管少爷,到了最后听着实在拗口,便随便挑了大管少三字。 对此季可道只给出个中肯又不失偏颇的评价,矫情。 府中的婢女们见着宁仙安总会下意识抹抹发梢整整衣容,带着点装过头的娇媚劲,这一切都是拜不知何时在她们中间传开的那个秘密,说是西暖阁的小丫鬟喜鹊自从得到大管少的怜爱后,那发育速度,比立夏后府南河里的水长得还快。 宁仙安也乐得调笑几句,引出片片银铃笑声。 走到西暖阁门口,恰好碰到点完沉木檀香准备离开的小厮斑鸠,在西暖阁行走的下人似乎都是以鸟起名,像宁仙安的贴身婢女喜鹊和鹦鹉,还有啄木,猫头这些更奇葩的名字。 有人也曾好奇少四爷怎么尽起些鸟名,颐指气使的少爷可是挺起胸脯说,老子本来就是个鸟人,更要做鸟人中的极品,鸟鸟人。 “小斑鸠,几年没见,有没想我啊。” “哟哟,长高了不少嘛,有点鸟气了,来,让少爷瞧瞧小鸟是不是长成大鸟了。” “诶,驴养的,脸红什么。” 宁仙安手指勾起脸红的快滴出血的小男人,笑骂道:“这就经受不住了?今后咋去祸祸府里的女人,老子走之前不是留给你一本夜夜春宵集嘛,你小子是不是没学?” 视线只能闪到一旁的青涩小厮无力辩解道:“小的,小的,看了,只是,只是那书……” 他可不敢把都是些春宫图说出来。 宁仙安松开捏着小厮下巴的手,眨眼戏道:“看了还这鸟样,没掌握精髓啊,赶明把朱鹮那妮子叫来,你当着面给爷展示一把,爷顺便替你把把关,挑挑毛病。” 取名斑鸠的小厮脸色微微变化,欲言又止。 不明所以的宁仙安诧异道:“什么鸟模样?你他娘该不会这么多年还没把妮子正法吧。”见斑鸠没答话,宁仙安伸手扶住额头,无力道:“没出息的,裤裆里那坨还不如切了喂狗,得,一会爷就去找妮子聊聊。” 斑鸠小厮连连摆手。 宁仙安挺起胸膛止住正欲开口的小厮,道:“啥也别说了,这点小事爷还能做个主,行了,说正事,从大荒城过来的两个女人早就到了吧?” 小厮点点头回道:“早您和少三爷半个时辰到,不过没您的吩咐,还没安排。” 宁仙安思索分许,吩咐道:“这样,这里的偏院不是还有间上房吗?叫人收拾出来,暂时把她们安顿下,等我禀报王妃后再说。” 应下的斑鸠快步跑去安排。 有斑鸠在宁仙安省心不少,他虽然顶着大大总管的名头,但也只是挂个名而已,就像西暖阁里,大小细事都是斑鸠在处理,当然交给他也放心,这么多年还没出过什么乱子。 虽是以阁作名,不过西暖阁却不是一般小,亭台楼阁,花榭流水应有尽有,宁仙安闲逛好一阵,总算把几年没见过的家挨个走了个遍,略有些感慨。 安排妥当的斑鸠前来复命,说王妃带了话,今日的接风晚宴会迟些开始,四王爷在乾清殿还没议完事。 打发走斑鸠,宁仙安突然想起府里的大管家老骨,名叫老骨,老头子可一点不瘦,反正过西暖阁的大门还要侧起身子。至于老骨真名叫什么,宁仙安不知道,他也没说。年逾古稀的老头总是顶着一头枯枝样的乱发,笑起来会露出半截断掉的门牙。 老骨话不多,平时总喜欢呆在马棚里喂马。至于懒懒散散的老骨到底是如何把府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宁仙安想了一个夏天也没想出来,最后只能归咎于这事玄得很。倒是宁仙安总觉得老骨是高人,至于到底有多高,他也说不上来。 隔着老远就瞧见抱着捆马草艰难挪动身体的老头,宁仙安亲切招呼道:“老骨头,咱回来你也不知道下几级石阶迎接下,十几年的交情还比不得百花楼老鸨子一夜相好呢,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 抱着马草的老头转身瞧来,看的真了咧嘴笑起,露出断了半颗的门牙,那张脸,生像是被烧焦了起摺的肥肉上豁开条口子。 老骨头把马草放在地上,刚好铺成够两人坐下的宽度,率先一屁股坐上去。宁仙安也不做作,和老头并肩而坐,随手扯起一根谷草衔在嘴里。 马棚里的几批大宛良驹打着响鼻。 “咋样,想小爷没?” 老骨头摇摇头,笑的却异常开心。 宁仙安和他一同笑,咬着枯草说道:“言不由衷。” 老骨头不答话,只是笑的更灿烂。 宁仙安取下腰间挂着的马皮囊,递给老人,道:“小洞天的五齐酿,用三色云稻和六穗的精麦酿的,好不容易才搞到,我尝了点,没咱的小火烧烈,倒是能喝出冰泉的滋味,试试。” 眼神早就发直的老骨头一把抢过马皮囊,扒开囊塞灌了几口,舒畅的抹了把嘴,再小心翼翼塞上塞子,一脸满足的朝宁仙安竖起大拇指。 宁仙安瞧得想笑,突然想到老骨头方才喝酒的模样,若是被那个瘸腿的瞎子知晓,恐怕会一口老血喷出,跳着脚的骂娘吧。 五齐酿虽说算不得九州名酒,贵在材料难得,就算整个北邙一年出产的也装不满这样十个马皮囊。 宁仙安伸个懒腰顺势仰面躺下,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他半边脸庞。 “阿道成功破境,二十出头的生灵境,是不是骇人听闻了点?” 老骨头抚摸马皮囊的手缓缓停下,还是在笑,不灿烂,多了点欣慰。 “可惜没能把北邙的天捅破,以为有个质子头衔就能为所欲为,想天真了,马羔子养大的畜牲都是六亲不认的主,太蛮,也不知道不是贼老天给个福大命大的气数,捡条命回来。” 老骨头张了张口,却终究没发出声音。 宁仙安自嘲道:“以前都是欺负别人,少四爷的名头够硬,金鳞里的膏粱丸子些要不做牛要不当马,九个衙门闯了八个,不够格的踩着都嫌胳脚。” “我知道,那些把圣人隽语挂嘴上的朝梁子们,暗地里没少戳着脊梁骨骂我,只可惜阿道,正统世子也跟着挨骂。” 老骨头罕见拔开酒塞再痛饮大口。 宁仙安眼露异色,骨一口骨一口,小烧也好琼浆也罢,老骨一天只饮一口,可大,大到一缸,可小,半滴而已。从未过一。 “破戒了?” 顶着半截门牙的肥骨头第一次开口,举起马皮囊冲天,嘶哑道:“没死,就好。” 宁仙安咂摸这话半晌,随后冲老头竖起大拇指。 他继续如数家珍喃喃道:“被马羔子们奉为圭臬的紫金帐有点说头,九马头椅上的老东西见过一面,不敢看,说实话,怕,不过真比起来季家还是稳压一头。” 偏头唾了口唾沫,仿佛对这个字极其不适。 “回来的路上就在和阿道说,浑浑噩噩十几年,纵有不世之才也难逃被掌之命,金鳞这盘棋是中盘还是收局我看不懂,老头子已经准备把阿道送到国子监内府,估摸着也就这两日出发,这次回不回得来真不好说,真留着条命,再给你弄酒。” 老骨头这次没笑,眼神发直顶着侃侃而谈的青年,嗓音依然如魅嘶哑,“活着,就好。” 宁仙安很严肃点了点头,收起深入骨髓的浮华。 “行了,好久没说这么痛快,不会耽误你喂马吧。” 呆板的老骨头很自然摇头。 宁仙安学着老骨咧嘴笑,白牙,“行了,他们娘俩也该叙完旧,我去看看有什么吩咐没,做奴才的做到咱这份上,忒称职了。” 起身,拍拍粘在袖摆上的马草,离开。 直到青年背影消失,不知在想什么的老骨头才开始重新收拾马草。 大宛良驹悠闲啃着草料,老骨头温柔的抚摸马头,许久,呢喃道:“内府么?有时日没去筑基谷,不知道陆天机还认得我这老骨头么,真搞些幺蛾子出来,我倒不介意再折腾折腾,黄梁八梦,那一年才拼到第七梦吧。” 老骨头露出标志性的傻笑,拍拍马首,“老伙计,敢不敢再陪我疯一把。” 大宛良驹咽下草料,低声嘶鸣。 黄梁璇玑烈马嘶,八梦证道疯笑天,无涯浮萍酒一口,筑基谷中捭阖现。 三十年前,八字梦帝震惊东胜,三十年后,尚能战否? 第十五章少年聊发狂草 四王爷季同袍膝下二子一女,大子季云天典型的余荫纨绔,披着张外人看来玉面小生的得意皮囊,腹中却尽是些鸡鸣狗盗旁门左道的东西,被他偷摸掳上床纵享旖旎后丢进后院枯井的女子十只手也数不过来,以至于百姓人家之间传着“玉莽书生脸,王侯十恶少”的儿谣。 二女季擎苍则是被誉为九天上的玲珑窍仙转世,琴棋书画,经纬韬略,阴阳纵横无一不通,三岁时便能将诘诎聱牙的韬略奇书《十番异国纵横论》倒背如流,四岁更惊为天人于邀月湖心第七根镇湖倚琴柱上写下六百六十六字大论《少发聊狂草》,照她的话说本来想些九百文,只是这天下太轻,经不住后二百三十四字。 这般天资自然引得各个牛鬼蛇神想要笼络收下,至少明面上的三道山七府邸的说客差点踏烂王府门前石坎,不过谁也没料到少年狂的小郡主最后选择了释家武夷山武陵祠,而且上山仅五年,便开始钻研号称踏破七十七玉阶就能立地成仙的武陵造化踏。可是让这一代的大玄穹笑逐颜开。 至于少子季可道更不用提,天生入品九阶,单是这具武胚子的命就是足以折煞众多自命清高的半步神仙。 所以直到现在四王府的第二代都被冠以一龙一凤过街鼠的名头。 武夷山九驼峰又被称作小玄地,和终南山古墓有异曲同工之义,释道两家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暗地里却时而争抢攀比,就好比终南山掌教邱未央座下有个喜欢倒骑驴的张果牛,号称上清灵宝道君转世,半甲之前必入半步神仙行列,其后又收下天武胚的季可道,隐有压倒天下宗门之势。 身为释家圣地的武夷山自然不甘落后,刮骨剜肉好不容易得到季擎苍,自然当做比拟张果牛的存在,所以踏入武夷山的那刻开始,季擎苍就被搓着手满脸兴奋的牵引士送到九驼峰,由大玄穹亲自培养。 九驼峰半山竹林,入夜清风微抚绿稍,绿霓黄纱女子安坐紫竹亭,纤细如羊脂白玉的手指轻抚琴弦。女子生的秋水为神,芙蓉如画,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脂,道是倾国倾城毫不为过。 女子指尖落琴如精灵起舞,音起,春莺出谷势挑出空灵山音,曲中,孤鹜顾群势啸空长鸣,曲终,游鱼摆尾势压下最后一颗音符归于风中。玳口描眉的女子曲罢收手,秋水长眸眺向晚风吹去的东方。 曲子是他谱的,只有上阕,词是邀月湖上的《少年聊发狂草》,他说词没做完,和词曲哪有谱完的道理,所以每每弹完时总有意犹未尽之感。 竹林边,一袭黄袍戴碧银头箍的俊美男子负手而立,望着庭中窈窕倩影满目爱慕。男子身旁还战一人,高矮差不多,却长得奇瘦无比,用皮包骨头俩形容还嫌多了二两肉。 打眼看上去饿死鬼投胎依然寻不见食的男人把玩着一片竹叶,明白身旁男子心思却并不看好这段姻缘的他无奈劝道:“算了周冲,那等女子哪是你我这些凡人能染指的,咱们这一年来这有六十四回吧,人家压根没拿正眼瞧过我们,照我说你好歹也是个武主之后,等着给你暖被窝的温软酥玉不说如过江之鲫,也差不多从山脚排到山顶吧,何必在着一颗树上吊死。” 眼色发直的俊美男子闻似未闻,只兀自说道:“洗灵宫里有副九天玄女抚琴图,你觉得擎苍师妹想不想画上的仙女?不,应该说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竹竿男人鼓起窝在颧骨里的小眼睛,瞄男子一眼,又朝石亭瞟一眼,扔掉早已被揉成丝的竹叶无力道:“入魔了,真入魔了,高山仰止你也选座矮点的山啊,她啊,比这九驼峰还高出几倍,今天没听大师兄报喜吗?七十七步的造化踏别人已经踏过前三十六踏,搞不好师叔祖真有心把她培养成下一任大玄穹,喂,你听没听啊?” 姿势不变的俊男子微微点头。 皮骨男人叹口气继续劝道:“她是谁你又不是不清楚,东胜四王爷的掌上明珠,当年黄廷卫为了把她从东胜带到山上,差不多舍了少半个山头的家业,这种不世奇才的女人,恐怕就算她肯从你,那个疯老头也会拎着雷符把你小子劈成渣,得了,别痴心妄想了。” 俊美男子无动于衷,卧蚕眉微挑,似想到什么,跟着喜道:“还有半个月就是九峰坛道日吧,你说师叔祖会不会让她在揽云台弹奏一首,要是那样的话……”男子缓缓闭眼翘起下巴,一脸憧憬。 扶了扶额头的干瘦男人苦笑道:“弹不弹琴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卞无涯会在九峰坛道日出关,他现在好像已经走到三十九踏了吧,啧啧,咱们武陵祠里唯一能和你的小仙女比比的角色。” 俊美男子目色陡然凌厉,低沉道:“卞无涯,他也配?“ 干瘦男人瘪瘪嘴,很聪明没有答话。 等到石亭里的倩影没入竹林深处后,俊美男子方才彻底回神,转头与瘦男人对视小会,突然炙热道:“明天我下山一趟。” 满腹狐疑的干瘦男人问道:“下山干嘛?” 俊美男子笑道:“找我爹,去金鳞提亲。” 干瘦男人捂住半边脸,急忙追上去,慌道:“你疯了,九峰坛道日就要到了。” 俊美男子头也不回道:“放心,赶得回来。” 武夷山月明星稀,金鳞这边却是月黑风高。 王府青石路面上,提着银枪气势汹汹的宁仙安一路走到养心阁。被他这番气势吓得战战兢兢的下人匍匐一路。“少四爷枪法如神”,这话是当代军中打不死的虎旗旗主袁泊虎说的。“恭维三分,枪法七分”,这话时少三爷亲口说的。所以王府里的下人都说少三爷若是入伍,凭着这手枪法最次也能混个骠骑将军。 养心阁位于王府最里面,当初季云天为了行些苟且之事不被发现,特意挑了这处离正厅最远的宅子,撇开他苟合不齿的作风不谈,品味到也算入流,整个宅子无论风水还是摆设都属一流,恐怕这也是他唯一值得被称赞的地方。 猛地踢开紧闭的朱红阁门,煞气冲天的宁仙安执枪而入,守在门边的灰衣裹帽小厮打瞌睡刚打了一半,就被响声打搅清梦,跳起脚正准备开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乱闯养心阁,刚喷出一个字就见到满面阴霾的少四爷立在面前,于是用力把后几个字和一大口口水咽下去,硬着头皮鞠躬问好:“大管少。” 站了会未见季云天影子,宁仙安将银枪朝地上一顿,巨力下的枪柄直接在青石面上砸出个扎眼的粉坑,“老子问你,季云天那狗东西在哪?” 战战兢兢就差尿裤子的灰衣小厮哪受过如此惊吓,平时出门都是他狐假虎威欺负别人,于是哭丧着脸回道:“回,回大管少,大公子已经好几日没回来了。” 宁仙安死眼直视小厮,仿佛看见阎王目的小厮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求饶道:“大管少饶命,大管少饶命,小人说的句句属实,自从几天前大公子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过,小人,小人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宁仙安厉声吼道:“李大拐那驴货呢?叫他马上出来见我。” 小厮连连磕头应是,提着快被吓掉的裤子连滚带爬朝里堂跑去。 宁仙安立在插地而不倒的银枪旁,双手抱胸。 很快,养心阁的下人们陆续从里面跑出来,领头的是个斜眼歪嘴串脸胡小个中年人,边跑还边系裤腰带,像是正在做些抓挺抚肉的勾当,生被人从床上吓起来。 串脸胡中年人打眼便见黑面阎罗般的少四爷,吓得一个激灵,还未跑到跟前便跪倒在地,大管少饶命大管少饶命的叫道。一众下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宁仙安走到中年人面前,脚尖勾起那张看见便恨不得赏一青石砖的龌龊脸,沉声问道:“李大拐,我问你,季云天现在在哪?” 被唤作李大拐的中年人眼神微闪,狠狠咽了口口水,磕头回道:“回,回禀大管少,小的不知,小的不知。” 宁仙安脸色陡变,一脚踹在李大拐脸上,直将后者两颗门牙崩掉,随即厉声骂道:“该死的狗东西,敢说不知道?你是养心阁的官事,会不知道季云天在哪?” 脑子晕晕乎乎强忍痛意爬回宁仙安脚边,李大拐吐了口含着血水的浓痰,颤抖回道:“小的,小的真不知道大公子在哪?大公子出去那天小的本来想陪着,大公子不让。” 宁仙安蹲下身子,用手捏起李大拐胡子拉碴的下巴,直视几许,见他不像说谎,便继续追问道:“那好,老子问你,我西暖阁朱鹮你总认识吧?” 喘粗气的李大拐木然点点头。 宁仙安缓缓吐道:“那季云天把朱鹮侮辱了,你也知道咯?” 李大拐下意识点头,意识到不对时又连忙摇头。 宁仙安剑目陡竖,右手猛然扼住李大拐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慢慢提起,阴沉道:“狗东西,还敢撒谎,说。” 第十九章烈马出府(一) 原本打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算盘,谁知推开窗户刚跨出一只脚,就看见楼下长得球一样握着猪蹄咧嘴冲他笑的矮胖球。 金鳞里但凡老子官阶低于只手遮住半边天的萧鼎公的余荫纨绔些,没几个没被这矮胖子羞辱过,绰号猪球的矮子之前在军中待过,只因为那令人恶心的嗜好被逐出军队,后来做了太宰府的武卫。 矮子每次杀人都不会直接杀死,而会在舌头上戴上带刺的舌套舔人大腿,一舔一块肉,一舔几道血槽,生生将人疼死。以至于现在不少余荫公子哥看见他就忍不住大腿发凉。话说回来脑袋灵光的少四爷倒是对矮胖子挺佩服,身为男人嘛,胯下无大棒之勇,总得有个灵巧的东西抵上,不然以胖子阎王见了都跳脚骂娘感叹轮回错位的长相,那几个暖房的侍妾哪能天天红光满面春光旖旎。 被喜鹊朱鹮捯饬的人模狗样的狗奴才硬着头皮推开阁门,抬眼便见到立在梧桐树下,由腰插雕龙笔瘦高个撑伞遮雨的萧寒蝉,连忙堆上笑脸:“哟,哟,真是春风吹得花开艳,狗窝摇身变金銮呀,连容比牡丹华,样有桃花娇的萧大小姐都舍得大驾光临,在下当真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有失远迎还望萧大小姐赎罪。” 换了身鸭黄轻丝蚕羽衣的萧寒蝉轻哼一声,丝毫不为这番马屁恭维而动,呛声道:“和少四爷的嘴皮子功夫比起来,我自叹不如,区区一届女流之辈哪敢奢求您亲自迎接,否则明日城里说不定又会传出少四爷强抢太宰府大小姐,绑至阁中行酒作乐,您说呢?宁少?” 宁仙安干咳几声,视线飘飘然转到其他地方,故意摆出副不悦的模样朝旁吼道:“瞎眼的东西,萧大小姐来了也不知道搬个小竹凳啥的,就让人家站在雨里啊,茶呢?昨天不是让你们去领上好的高碎吗?啥?领没了?没出息的货,去,倒杯白水来,就用咱院子井里的井水,干净还养颜,正适合萧大小姐。” 被唤道的小厮一开始还认栽做个替罪羊,哪知越听越离谱,悄悄瞄了眼眼色几经变换难看至极的萧大小姐,强憋着笑意跑了下去。熟悉主子品性的喜鹊和朱鹮则躲在一旁掩嘴轻笑。 插着雕龙笔的高个子面无表情盯着轻浮青年,扯着正统东胜腔不甘说了句“鼠子大胆”。 宁仙安歪起脑袋瞟向表情不阴不阳的雕龙笔高个子,对他可没有对萧寒蝉这般好脸色,挑衅道:“哟,从禁宫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啊,与宦官阉货待久了是多了份胭脂气,你家小姐没少赐你金花燕支吧,记得每天起床多抹点,说不定哪天睁开眼娘气十足,壮壮胆还能骑到小爷头上拉屎。” 高个子男人越听面色越难看,指尖不自觉勾上雕龙笔。宁仙安扬起下巴当仁不让与之对视。想在四王府里撒野?撇开毅然出府的陈蝴蝶不论,他敢打包票,男人抽出雕龙笔之时,就是身首异处之时。在这里杀个人,和碾死只狗一样。 胸前风光和喜鹊妮子有一拼的萧寒蝉黛眉横蹙,冷叱道:“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 高个子男人垂下左手低下头。 萧寒蝉顺了口气,早已习惯轻浮男子油嘴滑舌的轻佻个性,也不怒,冷冷说道:“今日我来不是与你做口舌之争,至于五年前你让我丢掉的颜面,以后我自然会一点点找回来。” 悻悻笑起的宁仙安挑了挑眉,等着下文。 萧寒蝉说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个消息,今日朝堂上州主已经下了谕旨,你和世子殿下只能有一个人去国子监,想必要不了多久王爷也会给你说起这事,只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更早知道点好。” 宁仙安笑容逐渐凝固,罕见皱起眉头。他丝毫不怀疑从萧寒蝉口里说出来的消息真假性,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思考这则消息背后的主导者,以及将来可能出现的不确定因素。 见他半晌不回话,终于感到胜了一手的萧寒蝉挺了挺本就呼之欲出的胸脯,幸灾乐祸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猝不及防?算好了每一步,想要步步为营,却不知半路天降奇子打乱布局?” 没理会笑容无比灿烂的黄纱小姐,宁仙安走下石阶,径直朝妮子面前走去。矮胖子一口咬住猪蹄不再松口,虚眯眼皮下眼珠子死盯那越来越近青年。高个子隐隐绷直身体,一旦青年发难,他最重要的就是挡住周围隐约出现的那几道气息。 宁仙安走到萧寒蝉身前,居高临下,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瞧见雪白幽壑里的半抹风光:“你爷爷?还是那个巴不得早一天把你娶进门享受鱼水之欢的阴货?” 笑盈盈的萧寒蝉丁点不为这话气恼,扬起下巴与之对视,反而忘了这个动作反而让胸门大开,她也没注意到男子的视线已经悄悄下移不少,乐道:“你不是挺厉害嘛,要不猜一猜,猜对了有奖。” 被雪白风光晃得眼冒绿光的宁仙安下意识脱口而出:“有奖?有没有这么大?” 没听明白的萧寒蝉“嗯?”了声,直到恍惚瞧见人模狗样的少四爷嘴角边好像挂着条晶莹涎丝,顺着那两道猥亵的视线低头一瞧,顿时如炸了毛的小猫“啊”的叫出声,双手捂住胸口连退几步,羞愤道:“登徒子。” 反倒是没事人样的宁仙安抬手擦掉口水,摆出一脸猪哥像羡慕道:“季连城那货耳垂大,就是有福啊。”说话间还不忘朝早被遮掩住的风光处多刮两眼。 萧寒蝉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宁仙安鼻子骂道:“死奴才,早晚把你眼睛都挖出来。”说罢拂袖而去。 目送小母猫愤愤而去,踱步走回阁楼的宁仙安心事重重,朝廷里有人想把自己和可道分开,意欲如何?杀他?或者对自己动手?可能性不大,那么最有可能是想拖延可道的修炼速度,自己作为势炉鼎一事表面上是不可外传的秘密,但在手眼通天的大王爷和老狐狸萧鼎公面前,早就是摆在桌面上的东西。 还或者不是这两人?自己没在的这几年莫不是另外有人想触触四王府的霉头?宫里那个绝了户的张阉奴,还是心比蛇蝎的狗司马? 喜鹊小声提醒粥要凉了。 宁仙安胡乱扒了几口,还没吃完就听见传话小厮说王爷有请。 宁仙安应了声放下碗筷就朝外走,推开门去看见青衣小厮斑鸠不知何时跪在院中,好不容易哄开心的朱鹮也站在廊檐下又开始梨花带雨。 暗骂声晦气,抬脚欲走,被朱鹮一声主子叫住。 宁仙安头也不回,冷厉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生下来带把却连带把的事都不敢做,眼见自己女人被人欺负屁也不敢放的人从今往后不用待在西暖阁,你要真还有念想,打发他一百两早滚蛋,免得爷我看见膈应。” 跪在雨中的斑鸠面如死灰。 朱鹮捂住嘴不敢露出哭声。 王府正厅里,四王爷季同袍,谋士李寒山,少三爷季可道都在。分别落座后李寒山便将朝上发生的事一一说给二人。随后也将四王爷的打算告知二人。宁仙安自知既然州主下了谕旨,这事便是板上钉钉,万般不愿也只能接受。而季可道一开始也极为不悦,大为火光的要去质问季连城,直到李寒山说出让宁仙安借此机会去趟武陵祠,他才稍微消气。 季四爷家一龙一凤过街鼠,除开不学无术的季云天,季擎苍和季可道的感情自然很好,从小没有生母的季可道虽然有四王妃疼爱,但更多时候是和二姐季擎苍待在一起,所以季擎苍对于他而言,是姐姐也是半个母亲。 季可道摩挲小指上那枚古朴的羊脂玉扳指,这是季擎苍第一次从武陵祠回家探亲送的,并且告诉他,玉能养人,他身子弱,要多戴,后来听钻研武学半辈子的陈蝴蝶说,这玉石和武陵造化踏所用的玉石材质一模一样,该不会是二郡主掰了踏上石吧。从那以后这枚扳指就没被他取下来过。 宁仙安抓起玉盘中的酥饼咬了口,问道:“我去不了国子监,但总得有个人跟着去照顾吧,吃饭睡觉撒尿,啥都需要人伺候。” 白他一眼的季可道没好气呛道:“你他娘的撒尿才要人伺候。” 宁仙安嘿嘿一笑,看向李寒山。 李寒山平静道:“随行的下人已经安排妥当,不会有问题,倒是你这趟去武夷山,一路上可能不太平。” 季可道大大咧咧冷哼道:“没毛的季秃驴要是敢动你,就差人到国子监通知我,连他下面的毛一起剃度了。” 宁仙安笑着连说这主意好。 被茶水呛到的李寒山打断这对活宝样的主仆,继续说道:“此趟容不得马虎,沿路的大小城池我已经安排人先去通知,原本打算让袁泊虎陪你走一趟,只可惜他只能陪你半程。” 宁仙安拍掉手上的饼渣,突然想到什么,眼前猛的放光问道:“小猫要去飞叶城了?” 李寒山点点头。 宁仙安一拍大腿,非常豪气的赞叹道:“爷们,是带把的。” 第二十章烈马出府(二) 回过头想,当初小猫袁泊虎说最晚年底去飞叶城找号称天下第三剑神的赵九钱,这才五月开头,算算时间换防到中央行省独独整顿军务也也要花上两三个月,照这样计算最快也要入秋,为何眼下如此找急忙慌和赵九钱对上?虽然嘴上说天下第三的赵九钱比天下第一剑神老绝户差几个档次,可似这般比拼,匆忙前行才是大忌。 宁仙安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猜到他想什么的李寒山解释道:“自从你和世子殿下回来后,朝廷里针对王爷的声音就日渐高涨,这个时候如果再不给有些人一点下马威,恐怕假以时日真要蹬鼻子上脸了。” 被一语点破的宁仙安恍然大悟,感情小猫这是要做当头棒喝中的棒槌啊。 接下来就是番无关痛痒的提醒嘱咐,无非就是把有关国子监内府里的一些秘闻旧事摆到桌面上来,比如内府表面上是由国子监统筹管理,实则也就做些端茶递水铲屎倒尿的活计,内府的实际掌管者只会是每一任州主,为的就是让里面真正的人才能留在东胜州,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永远留在内府里。 又比如陆天机当年舍得走出终南山坐镇筑基谷,很大一部原因就是境界难以提升,在州主许以甲子之内助其窥破天道的巨大诱惑下,毅然放弃为石头坑守墓的恪言,投身庙堂。 还比如能进国子监内府的是人才,而能踏进筑基谷的更是人上人,以王府之力勉强能插手内府皮毛事宜,但筑基谷打死也碰不得,所以一旦进去,必须打起十二精神。这是铁律,也是每任州主恪守的一项大忌。 等到季同袍和李寒山嘱咐的差不多了,桌上那一盘精心烤制的桂花酥饼也被宁仙安消灭的差不多。膳房里少了孙老头,做出来的东西就少了一半滋味,甚至比不得喜鹊妮子信手拈来的一碗白粥。只不过对于在冰天寒地里连草根都啃的津津有味的少四爷来说,果腹要紧。 被老生常谈弄得昏昏欲睡的季可道回了东暖阁,明天便要动身去国子监,在大荒城偶然得到的两个暖房丫头还没安排好。说来也算这两个丫头幸运。王侯将相家向来讲究门当户对,不过包括四王爷在内的长辈们似乎对这条狗屁古来铁律呲之以鼻。特别是四王妃,同样出身草莽的她更是对此深恶痛绝。 没见两个丫头进王府第二日便被四王妃叫过去嘘寒问暖,还被重新安排进东暖阁,大包大包的金银首饰流水般被下人们送去。听东暖阁的伺候丫鬟讲,王妃对两人很是满意,尤其那两对大屁股,私下里被平素尊贵无比的王妃认定是生儿子的胚子。 而另一边本来打算和少三爷同去东暖阁的宁仙安却被李寒山叫住,随后连同四王季同袍一道朝游书楼方向过去。 跟在龙行虎步的四王身后,宁仙安颇有些不自在,昨天晚上才当着下人扫了人家颜面,这会想问候两句总觉得假。可惜他从来不是喜欢打一巴掌给颗糖的权谋家,也不屑做这事。要不打死,要不被人打死,留下来指不定那天晚上被人来个海底捞月,得不偿失。 整个王府的布置不似养心阁那般典雅华贵,也算不得东西暖阁那般古朴,金戈铁马半辈子的四王爷说到底还是沾了不少江湖习气,所以很久以前的落雨湖被硬生生填成巴掌大小的鱼塘,其他地方做了演武场。官窑特供王府的白瓷铺路被换成二尺宽七尺长的青石板,遇到雨天有的还冒出几簇青苔烂菇,照宁仙安的话来说,黄金屋变茅草房,哪天城外那座城隍庙垮了,把三尊金刚菩萨泥塑搬到这里来正好合适。 终日百家争鸣亚圣服傍身的李寒山慢走两步,和宁仙安并排而行,瞧出后者心不在焉,不由拍拍肩膀小声宽慰道:“王爷没你想的那么小气,不然你小子现在还能好端端在这?告诉你,王爷不仅不生气,一会还送你份大礼。” 宁仙安偏着头狐疑道:“大礼?什么东西?” 只笑笑不说破的李寒山神秘笑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宁仙安颇感无奈,什么东西还藏着掖着,又不是金屋藏娇。 进入游书楼,这次没有去被视为王府禁地的五楼,而是直接上到四楼那副几近绘满整面墙的金戈晓春图前。 这幅画宁仙安自打第一次来游书楼后就观赏过不下百遍,画面中大篇幅描绘的是气势如虹旌旗霍霍的军队,从左至右背景分别为夏冬秋春,离墙根一排则是八十九具骷髅和四个半死不活的人物像,人像的脸都被刻意模糊,不过从那扭曲的身子依稀能猜出四人表情如何恐惧。 对这幅画同样熟悉的季可道说,这画的寓意应该是东胜州铁马踏山河,那八十九具骷髅和四个人物画像代表死在军队铁蹄下的八十九个自视清高的门派,至于没死那四个,应该就是还在东胜境内的终南山,武陵祠,九仙府邸。至于最后一个,至今还没对上。 对他这番说法宁仙安一向不敢苟同,东胜军队铁血不假,但要踏平这么多打得上眼的繁杂势力,估计有些力不能及,远的不说,就说眼下东胜藩郡大城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交叉,哪怕倾尽东胜军力,恐怕也很难根除干净。 所以宁仙安更愿意相信这幅画其实是四王爷自描自赞的歌功颂德图,没见正当中那个金甲将最大最威武最臭屁?换做其他人谁愿意在自家画上副歌颂他人的东西。 金戈春晓图下,面无表情的四王爷季同袍突然伸出手指,依次点向四个扭曲的人物像,自言自语道:“魏石开,汝阳郡人,鼓山教左护法,菅人命七百八十三,当斩!” “红芍,祁水郡,飞花宫宫主,菅人命六百五十七,当斩。” “于易俭,南阳郡,十七路贼首,菅人命五百二十五,敛金银无数,当斩!” “王伯山,上谷郡,宣邪法蛊惑万人,致郡县飘摇两载,当斩!” 他说的风轻云淡,宁仙安却听得心底骇然,对东胜州近百年历史稍微了解点的都熟悉这四个名字,就拿魏石开来说,生于东胜州,少小随父去了西牛州,相传在西牛最神秘的百兽林里待了十三年,最后返回东胜与当时赫赫有名的杨家刀库叛出者柳一云创立鼓山教,一手神符御兽之术出神入化。 不过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鼓山教一意孤行与邱未央镇守的终南山争锋相对,那个被誉为杨家刀库探花刀的柳一云,被邱未央一手九阴化阳砸的身首异处。而魏石开则纠集剩下门徒在东胜州上为非作乱,最后在鼓山敢当石下被击败,生死未卜。 至于红芍,于易俭,王伯山,别看沾的人命没魏石开多,但个个都是曾经风云一时的人物。 难不成画上那四个人就是这四个? 如果真是,为何会被画在游书楼的壁画上? 季同袍转身眼望虚空,突然沉声喝道:“带上来。” 宁仙安下意识朝楼梯转角处望去。 叮铃铃的镣铐锁链声由远及近。 十四名周身包裹甲胄脸戴银面的披甲士率先出现,最后一人手中牵条手臂粗细的精铁锁链。 后面,四个非人非鬼蓬头垢面的人缓缓出现。 最后,又是十四名同样装扮的披甲士。 “跪下。” 牵着锁链的披甲人怒吼一声,牵锁链的手猛地用力,铁索瞬间被绷得笔直,惯性驱使下那四个非人非鬼之人顺势跪倒在地。 做完这些的牵锁链披甲士朝季同袍躬身抱拳站到一旁。 为这一幕颇感震撼的宁仙安揉了揉鼻尖,心里突然冒出个诡异想法,王爷该不会想让这四个货陪老子同去武夷山吧。莫说他们愿不愿意,就算肯,老子也不肯啊。和几个杀人不眨眼的东西待在一起,天知道哪天夜里心情不好就来个釜底抽薪,岂不是小命就没了? 果然怕啥来啥。 季同袍侧脸看向宁仙安,表情没有面对四人那般生硬,淡淡道:“明日就让他们陪你一同去趟武夷山。” 公报私仇,绝对的公报私仇,气不打一处来的宁仙安扯了扯领口最上面的扣子,无奈道:“王爷真不怕奴才还没走到武夷山,就被这四个人鬼剥皮吃干净了?得,您要真怕我死,把小猫的两千近卫轻骑交给我也好,让他们来,算怎么回事。” 站在季同袍身旁的李寒山瞪他一眼,打断道:“休要胡说。” 季同袍无所谓摆摆手,随即笑道:“放心,就算他们牙口再好,也啃不动你那身铜皮铁骨。” 他转头面向跪着的四人,面色瞬间变得冰寒,东胜亲王的气势这一刻挥展的淋漓尽致,冷声道:“魏石开,红芍,于易俭,王伯山,叫你们过来的目的你们都清楚,本王没多余废话,就一点,如果他少一根毫毛,你们几个,包括你们那些还在凤阳老营里的子女家眷七姑八婶,都会死的比那八十九个人还惨。” 第二十一章烈马出府(三) “当然,这件事如果办好了,本王赏给你们的,会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以霸王居首姿坐于红楠圈椅上的季同袍伸手示意,早有准备的李寒山从案几下拿出个长条形木盒递去,盒子仅一本书宽,面上刻着“流武兴阳”四个古篆小字。 宁仙安记得这个盒子以前似乎放在第五层,就在那个“邪魅筱魈”的书架上,当初好奇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不过被恰好瞧见的李寒山制止,很严肃提醒了句“筱魈之物莫沾”。本以为是这位王府第一谋士小气,眼下瞧那四人半死不活还目放精光的模样,多少明白点。 一只手按在木盒上的季同袍缓缓推开老木盖子,露出四本布满虫嗜痕迹的古书,手指顺势滑过四本书骨,幽幽道:“承受十五年水牢蚀骨不死,该说本王慈悲,还是你们命大?四座郡县的龙凤脉被你们挖了七七八八,这事放到以慈悲为怀的菩萨佛面前,也会赏尔等一把琉璃真炎。” 披头散发似人似鬼的魏石开四人噤声不言,唯独盯木盒的眼神中透着半分活人气。 季同袍合上老木盖,用习惯性居高临下的态势沉声道:“他平安回来,这东西归你们,另外本王亲自替你们洗去前身罪债,是走是留随你们意。他回不来,你们在自刎前最好多挖几十个土坑,免得脏了我那一亩三分。” 挥手示意将四人带走,季同袍招呼李寒山和宁仙安入座,身上瞬间少了那份上位者的威严,多了些温雅。 接过李寒山推来的小苦叶茶,宁仙安禁不住片刻走神。四王始终还是四王,就算推盘摄心的火候比不上稳坐钓台的大王爷,甚至比权势滔天的老太宰萧鼎公也棋差半招,但正如说书匠侃侃而谈的那样,将门虎子将门虎子,皇门走出来的又岂是山林土王所能比拟。远的不说,单就凤阳老营里那柄屹立四十七年而不倒的季字七龙旗,就远非现在所谓的人中翘楚能够比拟。 “仙安,这份礼本王私自做主先赠与你了,虽然沙场杀伐指望不上,保个命还是没问题。有一事本王倒是有些好奇,此次去武陵祠,你不打算带上苍云三十六骑?”季同袍老神自在问道。 还在走神没听清的宁仙安下意识问道:“您说什么?” 季同袍嘴唇挨着杯弦笑了笑。 李寒山提醒道:“王爷问你去武陵祠带不带苍云三十六骑。” 宁仙安挠头赔上歉意,点头回道:“原本打算带十八个,现在有他们四人,带九个就够了,剩下的放到国子监外面,不在阿道身边,终究不放心。” 外人眼里的秘密在手眼通天的四王爷和有大推衍之能的李寒山面前都算不得秘密,所以苍云三十六骑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宁仙安一点也奇怪。若真说有什么猜不透的,便是这么多年包括二人在内的几位掌权者从未干涉过。 颇有些欣慰放下茶盏,季同袍点头笑道:“小三子有你这个异姓兄弟,是他的福气。” 不善表态的李寒山附和点头。 宁仙安坐直身子,正视位高权重的主仆二人,一本严词纠正道:“是奴才。” 季同袍瞪了瞪眼。 李寒山无奈摇头。 用午膳的时间没见季可道,东暖阁的侍房丫头说世子殿下拿了本《龟息吐纳》给两位小主,现在还在做注释。饕餮抢食般端着白瓷碗风卷残云的宁仙安很不屑补了句,“学什么吐纳之法,有那功夫不如过来多啃两根人参鹿茸,生孩子的时候也多些力气。”这话自然让同座的四王妃极为赞同,与那侍房丫头耳语几句后又吩咐婢女送些饭菜,当然主要是人参鹿茸之类补气血的东西。 吃相比宁仙安美上万倍,有如菩提品泉般的四王妃给宁仙安夹了块巴掌大的蹄髈肉,柔声道:“多吃点,瞧瞧你和道儿瘦的,出去别人还以为咱们王府克扣伙食呢。” 宁仙安咬下一大口,嚼得津津有味油水糊嘴,囫囵道:“谁敢乱嚼舌根子,我定要撕烂他嘴皮。这金鳞城里连乞食的叫花子都知道您最疼我们了,哪舍得饿着呢。” 温文尔雅的四王妃笑骂句“小油嘴子”,温柔盯他半晌,突然忧心道:“你和道儿才回家没两天就又要走,这府里也就剩我这个老婆子了啊。当初王爷让道儿去国子监我本就不乐意,如今倒好,还要把你和道儿分开。李寒山那个老酸腐就会挑些好听的话唬我,什么潜龙在渊见龙在野的,真拿我当三岁小孩了,看我下次见他不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心底默念师傅保重的宁仙安抬手抹了把嘴上的肥油,朝四王妃靠了靠,满脸亲昵道:“您哪能就是老婆子 啊,要是连您都成老婆子了,三宫六院里那些妃嫔干脆挖个坑埋了自己算了。” 四王妃掩嘴笑的花枝乱颤,轻轻打他一巴掌,噤声道:“休得胡说,我哪能和州主的妃嫔比。” 随后嘱咐道:“你和道儿一个去武夷山,一个去国子监,道儿还好,国子监至少离金鳞不远,以王爷的本事还能有个照应,你就不一样,一路上说不定碰上什么牛鬼蛇神,定要万事小心,外面比不得这里,能躲就躲,能忍就忍,少不了肉,也缺不了骨头。” 宁仙安点点头:“您的话仙安记下了。” 四王妃摸摸他脑袋,不免回忆从前道:“一晃十多年了,来的时候才这么点高,现在都长成大人了,我和王爷是老咯,以后的东胜州,还要看你们。我啊,现在什么念想都没有,就盼着你和道儿多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在这小小的附中含饴弄孙,再看着他们长大成人,这辈子,也就无憾了。” 宁仙安闭着眼用脸摩挲着那只暖玉般的手掌,没再开口。 老有所依老有所盼,似王妃这等年纪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子孙环绕,整日婢仆相伴修花剪草的悠闲始终比不得牙牙学语稚子的呼唤。只是半个身子踏在草莽江湖,半个身子侵润权势庙堂,停下来尽人伦之事的话,免不得就被虎视眈眈在侧的有心人一脚踩死。所以他不敢,身为世子的季可道更不敢。 陪心事惆怅的四王妃聊了好一会才离开,已经快到西暖阁的宁仙安又转头去了趟东暖阁。见世子殿下真还在桂树下仔仔细细抱着那本《龟息吐纳》写着注释,两个从大荒城抢来的妾侍殷勤伺候,宁仙安自然免不了一番嘲讽,说些“人夫做牛,妾作田,果真是种好庄家才犁的欢畅。”。 翻白眼的世子殿下习惯性骂声“驴草的,该滚哪滚哪去。”,又惹得国祥天香二位丽人咯咯直笑,这两天没少从下人口中了解些二人的过往,自然明白这只是两位似兄弟又似主仆的金鳞恶少再正经不过的对话。 当然,对宁仙安的事迹听得越多,二女也对自己在大荒城的遭遇无不后怕,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幸好当初这位走在街上都要被人悄悄吐口水的少四爷没强迫了自己,不然哪还有眼下的自在。 对于二女的心思宁仙安自然猜不到,也懒得去猜,拉过季可道将苍云三十六骑做外应的事一一告知,并特别叮嘱遇到麻烦一定通知他后,才心心念念离开。 回西暖阁的路上他又特意去了趟养心阁,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李大拐见他来时腿肚子打颤直接跪倒在地,直到清楚少四爷今天没心情理他后,才敢稍稍抬起头回话。 宁仙安看也懒得看那张生的老鼠打洞的奴才脸,冰冷警告道:“等季云天回来告诉他一声,朱鹮的事老子和他没完,别以为少三爷替他说句话,老子就不敢放屁,再惹恼了老子,一把火烧了这养心阁。” 浑身发软脑门淌汗的李大拐连声应是。 宁仙安再道:“明天老子还要出去一趟,有胆子的话再去西暖阁闹闹,告诉你,下次回来哪怕我那的蚊子告状,你们他娘的也别想再出口人气。” 李大拐唯唯诺诺连道不敢。 转身刚要走的宁仙安突然停了半息,回身一脚踹在李大拐肚子上,可怜身型本来瘦小的奴才头被踹出几米远,抱着肚子却不敢哀嚎一声。 宁仙安迈步出去,留下道冷哼。 “下次王爷在,老子照样杀你。” 回到西暖阁时喜鹊和朱鹮已经把出行的东西收拾妥当,大包小包塞满整整二十一口大木箱。 少了平素雀跃的喜鹊妮子拉着宁仙安仔细告知哪一箱装的是衣服,哪一箱装的他爱吃的零食,哪一箱是准备好的千年沉香木檀香。看这架势只要他应允,两个妮子恨不得把整个西暖阁拆了带上路。 宁仙安调笑道:“怎的,这还没走就开始舍不得爷了?” 一袭粉扣霓裳更添几分妩媚的喜鹊丫头抱着他手臂千百不悦,梨花带雨道:“奴婢当然舍不得爷走啦。” 旁边洗净香火气的朱鹮原本也想开口,想来是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处子身,张了几次口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看穿心思的宁仙安一把将扭捏的妮子搂在怀里,哈哈笑道:“放心,爷这趟就没准备让你们两个舒舒服服待在家,这一路风吹日晒的,没个人端茶递水悉心照顾,我怕晒黑咯。再说了,把你们两个勾人的丫头片子留在屋里,遇到贼咋办,不怕贼不来,就怕贼惦记啊。” 刚刚还乌云密布的喜鹊咋听后瞬间多云转晴,跳脚惊喜道:“主子,当真?” 宁仙安刮下她鼻子,腻道:“爷啥时候骗过你们。” 第二十二章烈马出府(四) 五月十七,小满,绵雨催熟六穗饱。 天刚拂晓。 七架马车呈一列缓缓驶出王府紫雀门,披青铜獬盖鹰嘴盔的大宛良驹一马当先,季可道头戴紫金冠,身着绣金边七蛇团珠袍稳坐马背,后面跟着黄龛盖顶的七马木流和随行扈从辎重。 此去国子监季同袍没有特意安排暗卫。天子脚下,又是州府正统聚英培士之地,相信没哪个熊心豹子胆敢行忤逆之事。真有的话就不是打他季同袍的脸,而是给雄踞千年之久的东胜州一记响亮而难堪的耳光,这等怒火,放眼任何势力都需要好好掂量掂量。 季可道单手勒缰绳,波澜不惊的眸子直视前方看不见尽头的金鳞长安街。内府之行无别于一柄瞧不见摸不着的双刃剑,成则王府威望气冲霄汉,顺利从军队过渡到庙堂,以后就算把控金鳞一条龙脉的大王爷行事也需六思而行。败则殒命一条,不求贼老天赏个西极雷音坐观参禅,只求来生再执剑入金鳞,捅一捅这蛇鼠龙杂的狗屁庙堂。 晨阳初现,马队渐行渐远。 游书楼上,一袭碧蓝七蟒吞天衣的季同袍负手而立,微凉晨风撩动两指垂颈黑白束发,灿金初芒铺满半边皱纹微露的国字脸,目视长安街上缓缓前行的世子马队。 李寒山依如往常沏满两杯小苦叶,坐在细流水沉木著书台前,台面上摆着那副花了近十年光景却仅仅勾勒两百零二笔的运道气数图。 蛇游变蚺,蚺长成蛟,蛟升化龙,借着紫气东来游蛟潜渊之际试着能否再绘一笔。只不过执正统羊毫大道笔的右手始终不得落墨。 季同袍负手变抱胸,风起时蟒袍咧咧作响,平静道:“紫气东来,先生这一笔看来借不了今日的莽荒紫气。” 李寒山执笔的手稍稍用力,笔杆却如万斤巨石动也不动,他额头已见细密汗珠,僵持几息,难得露出不自然的表情,放下大道笔赧色道:“是在下无用了。” 季同袍摇摇头,不再多言。 凡人窥天机本就是逆天折寿之举,更何况如李寒山这种描摹一族气数运道。在深宫里为季家遥星占术的十二辰宫大士这些年归天命的不少,触了不该碰的运道气数总归早几十年堕入轮回,所以这也是曾是九州各君主撕破脸皮也要争抢的十二辰宫,为何老死也抵不上潜心修道坐禅讲究个延年益寿的道佛两家。 西暖阁,官窑黑瓷阁顶。 裹着蚕丝睡袍的宁仙安半躺在官窑黑瓦阁顶,漆黑如墨的眸子遥望渐行渐远的马队,仰头灌下口小烧。习惯住马棚的老骨头说酒这东西就得喝最廉价的,一口辣喉,一口烧心。高兴时喝口助兴,不高兴的时候喝一口能解愁。倒是那公子哥们钟情的琼浆玉液再好,确实多了份贼老天的眷顾,但也剃了该有的草莽气。 天还没亮就被他拉到屋顶吹冷风的喜鹊紧了紧领口,金鳞城离东海不远,即便入夏,晨风依然有刺骨之象。 宁仙安执起白瓷二钱杯轻抿口烈酒,入腹的灼烧感迅速驱散晨露夹杂的寒意,喃喃道:“差不多十六年了,第一次和阿道分开,有些不适应。内府里的虎狼想必都在期盼他这条过江蛟到底能翻起多大浪头,兴许明日一早州主的龙案上就会摆着亡虎死狼的名单,二十个?还是更多?” 兀自摇头笑了笑,仰头吸完满杯小烧,他顺势将目光投向北边那座隐约在雾气中的模糊高山,咂摸起“陆天机”三字,幽幽道:“守墓的牛鼻子坐南山观道一甲子,他说这辈子也就稳个半步神仙,除非再沐浴次天道梵音,或许还有机会碰碰泥地仙的壁垒。除了灵宝道君转世的小牛鼻子,终南山七代逾三千牛鼻子里也就陆天机最有就会立地得道做成泥神仙。” “只可惜这等神仙人物被大王爷抢了先,你说要是哪天阿道扯了陆天机的窥道眉须,老牛鼻子会不会七窍生烟赏他全尸,然后在谷里随便拉个替死鬼不了了之?” 悉心斟酒的喜鹊妮子想了想再摇摇头,没听懂。 宁仙安淡淡笑道:“知道你和朱鹮最大的区别在哪吗?” 递来白瓷二钱杯的妮子半偏起头,一脸期翼道:“在哪?” 宁仙安勾起妮子羊脂软玉般的下巴,亲昵道:“你没她聪明,如果是她的话,她肯定会说陆天机上乘皇恩,就算世子殿下拔光他的阴阳七眉,也不会折在筑基谷,反而皇家的损失会比那七根眉毛多得多,而且以世子殿下的沉稳中府,也断不会做那事。” 喜鹊微微翘起红唇,露出几分不悦,垂头痴痴呢道:“眼下还不是奴婢陪着主子。” 宁仙安捏了把粉里透红几欲出水的白皙脸蛋,哈哈大笑道:“不过你比她媚,比狐狸还媚的那种。” 粉面红唇的妮子破涕为笑。 宁仙安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拍去衣摆上的泥尘,再看眼已经快到城门的马队,深吸口气说道:“走吧,咱们也该出发了。” 晌午十分。 王府紫雀门。 又一辆七马木流驶出紫雀门,和世子悄然出城不同,向来对低调不屑一顾的少四爷摆出了能摆出的最大架势。整整十九辆马车排成一列鱼贯而出,排在最前头的是两千黑盔黑甲的森然披甲士,由九门卫戍衙门将军孙灵台亲自执旗相送。 可怜这位掌控州府安稳大事的正三品越骑校尉,几天前便知道手下狗东西惹了衣锦还朝的少四爷,接连几日惶惶不得终日的老将军自然免不了一顿重惩,原本还在琢磨如何能讨好这尊阎王,好在老天开眼,昨夜接到小阎王的修书一封,意思很简单,不想老子走之前来你这讨几只叫花鸡的话,明天一早乖乖来替老子扛旗。 于是秉着安稳度余年的老将军一大早就赶到紫雀门下,期着盼着能尽早送走这位让他如坐针毡的小阎王。 破天荒坐进七马木流的宁仙安显然对孙叫花的安排甚是满意,见他第一面时便忍不住一脸坏笑抛起媚眼。当然,这幅嘴脸瞧在孙叫花眼里又有何寓意便不得而知。 有了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开道,纵然人满为患的长安大街也没能拖延少四爷出城的脚步。被铁甲洪流碾到道路两旁的行人纷纷驻足侧目,猜测这又是哪位王爷要去藩郡游历,怎么连个旗号也没有。倒是有那眼尖的瞧出赶车的老把式是四王府的人,于是很快就有“世子殿下去藩郡任要职”的流言传开。连带着也有“天杀的宁奴才在车上就好了,免得再出来祸祸咱家闺女”的悄怒怨言。 出了城门,宁仙安不忘和点头哈腰的孙叫花好好肺腑一番,最后才让早就巴不得脚底抹油先溜的三品大将打道回府,只不过任谁也看得出平日威武气十足的孙叫花脸色难看的快哭出声来,随行的披甲士们自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那桶子怒火无辜牵连。 七马木流里的装潢丝毫不比西暖阁差,百年老梨木打造的朱红车身时时刻刻散发着温人的古木香气,踏脚垫是用北邙独有冰原雪狐绒纺织而成的,这种材料本就珍贵,基本是直供北邙皇室。不过有道是利润恰恰与风险并存,所以倒卖冰原雪狐绒的奸商走卒斩而不绝。 就拿车里这块来说,狐绒不过半寸,白里夹杂血,触手有如玉般温气,踩在上面没有丁点硌脚感。产这种绒的雪狐绝不超过两岁,属于狐绒中的上品。记得当年从哪贼兮兮的走卒那花了三千金买来两块,一块在这,一块在季可道的七马木流里。当然,那块的质地比这块还要好得多。 马车平稳前行,察觉不到丝毫颠簸感。 车外是魏石开,红芍,于易俭,王伯山四人,还真别说,梳理打扮后的四人和初见时的模样简直云泥之别。除开王伯山岁数稍稍大些,约莫有年逾古稀之嫌,魏石开,红芍,于易俭皆是正值当年之人。 尤其身为受过水牢之苦的唯一女性,红芍换上一身锈银花大红鳞袍后竟有种惊为天人的韵味,年过四十却有着金鳞媚娘们都难以比拟的似水肌肤,不说国色天色,至少算的闭月羞花半老徐娘,特别是被彻底放开天性的胸前杀器,不,应该说是大杀器,被褒衣勒紧后的景象简直可以和喜鹊妮子相媲美。 没见喜鹊丫头方才见红芍第一面时,便不自觉挺了挺白皙的胸脯,那模样仿佛雌鸟争雄宣布归属权一般。 行过五里,随着领头的魏石开一道“吁”声,车队缓缓挺住。十年后重新抹上红粉胭脂的红芍勒马靠近七马木流,敲了下雕饰复杂的车窗,小声传话道“少四爷,前面有辆马车挡住了路。” 躺在喜鹊酥香软腿上,正享受妮子纯熟揉捏手法的宁仙安眼皮抬也没抬,讥讽道:“是觉得爷我太闲了?还是你们的脑子都留在了水牢?屁大点小事也来打扰,不知道爷我一日三睡是雷打不动的?” 并没有露出半点嫌恶的红芍柔笑着告退,转而面对魏石开时却没这般好脸色,冰冷道:“鼓山教养的都是废物,还不快处理掉,免得碍了少四爷的眼。” 身高两米体壮若熊的魏石开狠狠瞪了眼红衣女人,扬鞭催马朝那拦路马车直冲而去。 七马木流中,时不时发出几道“嗯嘤”享受的宁仙安等了会,依然不见马车前进,于是翻身坐起,正欲叫来红芍问个究竟时,突然听见车外传来声再熟悉不过的佞女娇斥声。 “狗奴才,你敢动姑奶奶试试。” 手还没碰到垂帘的宁仙安身子一僵,惊得瞪大了牛眼好半天忘眨,诧异呢喃到:“萧寒蝉,她怎么在这?” 第二十三章狗尾巴 强压下心中诧异站在车头的宁仙安朝萧寒蝉挥挥手调笑道:“哟,这不是咱们金鳞第一大小姐嘛,哪阵风把您吹来了,还是说舍不得我这狗奴才,出城十里也要见上一面。得得,这份心意啊,咱还真得领,等下次回来的时候就告求王爷向老太宰提个亲,免得浪费您一片痴心不是?” 早就对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模样见怪不怪,萧寒蝉冷面嘲讽道:“少在姑奶奶面前阴阳怪气的,怎么?真打算叫你的狗腿子把我和这车一块砸了?” 宁仙安眨眼戏谑声“哪能呢。”,摆手示意魏石开退下,随后一只手撑在把式老刘头的肩膀上,偏头问道:“萧大小姐打算拦我到何时呢?我这车上虽然没有明黄圣旨,只是王爷的口头令谕,可是大小姐驾到堵着不让走,做奴才总不能造次不是?说起来这趟差还真不是人干的事,餐风露宿不说,你看这夏天的太阳对皮肤是忒不好了点。要不我这就让他们调转车头,等王爷问起来,就有劳大小姐解释便是,如何啊?” 萧寒蝉习惯性捋起垂颈耳发,骄傲道:“你的激将法在姑奶奶面前不管用,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说姑奶奶挡着你了,我还说你挡着我了呢?” 宁仙安捏了捏下巴,抬手打个响指,赞同道:“这话在理,早这么说不就行了。” 他拍了拍老刘头的肩膀,小声吩咐道:“撞过去。” 年过半百老实巴交的老刘头点头扬鞭,七匹烈马齐齐嘶鸣一声,猛地拉动七马木流朝前冲去。开玩笑,少四爷的话比皇帝老爷的管用。这是老刘头的原话。如果没有身边这位被满金鳞从庙堂老爷到喝泔水的乞丐都暗地里谩骂的主子,他现在都不知道已经葬在哪条狼狗的肚子里。 七马木流疾驰前行,车轱辘带起漫天黄尘。 方才还以为口舌占了上风,没来及的沾沾自喜的萧寒蝉脸色瞬间大变,玉指指着宁仙安娇斥道:“狗奴才,你敢。” 保持站姿不变的宁仙安只笑着朝她招手,不发一言。 “该死的狗奴才。”萧寒蝉低骂声,风光伟岸的胸脯一刻不停上下起伏。好在赶车的在太宰府算的一流,就在七马木流即将撞来的前一刻,猛地左拉缰绳,强行将车厢带到一旁,与那比起来大了足足几倍的七马木流擦身而过。 萧寒蝉好不容易在矮胖子猪球的搀扶下稳住身形不至于跌下马车,转头朝已近疾驰而去的七马木流怒骂道:“狗奴才,你还真敢撞?行,你给姑奶奶等着。” 矮胖子用力瞪大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条缝的小眼睛,恭敬道:“小姐,咱们真要跟着姓宁的狗奴才?” 萧寒蝉甩掉搀扶的肥手,对矮胖子可没对宁仙安那份耐心,冷冷道:“不敢去就自己滚回府。”说完撩起帘子坐进车厢。 矮胖子扭了扭硕大的脸,看不清是哭还是笑,进而一屁股坐在车头,从怀里掏出根卤猪蹄吭哧吭哧咬起来。精瘦的车把式扬鞭催马,很快便追上尊比亲王行撵的七马木流。 宁仙安走回车内时收起了笑容,蹲身坐在冰原雪狐绒地毯上陷入沉思。萧寒蝉突然出现是何用意?莫非她打算跟着自己?还是说只是凑巧碰上?如果是前者,老太宰萧鼎公就这么放心家族继承人跟自己去武陵祠?答案自然不是,那么除了鲁胖子和禁宫出来的阴阳人以外,萧鼎公还派了多少高手? 另外和萧家已经有秦晋之好的老王爷会对萧寒蝉坐视不理?萧家这颗棋子可是老王爷手中最看重的一颗,更不用说将来可能接替萧鼎公,位至三班之列的萧寒蝉。至于季连城,在老王爷和四王爷争锋相对这个节骨眼上,大抵不会离开金鳞。不过妖和尚季破戒就说不清了。倘若被他盯上…… 宁仙安揉了揉有些干涉的眼角,看来王爷预料的没错,这一路上还真驴草的不太平。 暖心的丫头朱鹮端上煮好的猴儿魁茶,宁仙安和四王爷一样不喜欢小苦叶的涩味,唯独中意这款产自东海边猴儿山的茶叶,据说山里的猴子每到晨间午后时,都喜欢摘些这种茶叶解馋,久而久之就被称作猴儿魁。 喜鹊则举着把粉色的仕女桃花扇替主子消暑,抽空沿着车窗朝后瞧了眼,而后有些担忧道:“主子,萧小姐的马车还跟在后面呢。” 宁仙安闭着眼感受起猴儿魁特有的海盐味,平静道:“跟着就跟着吧,腿长在别人身上,咱也做不了主不是?” 喜鹊轻摇羽扇,维持在两息一扇的节奏,这种扇法最惬意,可解暑,也不会让人感到凉意,轻笑着调侃道:“奴婢觉得萧小姐对主子有点那个意思呢,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品茶没听明白的宁仙安狐疑道:“你说什么就好?” 守着茶壶随时准备斟杯的朱鹮微笑道:“她呀,说萧小姐喜欢上主子了。” 宁仙安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伸手搂过两个可人的丫头,调笑道:“这不正好?当初让承造司造这车的时候就是按七个人设计的,你们两个,加上姓萧的,路上顺便再收三四个,刚好,爷我也来个白日宣教,大被同眠,哈哈。” 两个丫头面红耳赤扭捏出他的怀抱,一阵娇嗔艳语。 一壶茶很快下肚,宁仙安挪到车窗旁撩起帘子,打头的依然是魏石开,紧随其后的是于易俭,红芍离七马木流最近,落在最后的是王伯山。四人各自骑在马上,除了魏石开时不时朝周围扫视,其余几人皆昏昏欲睡。 虽说同在水牢里待了十来年时间,但任谁也看得出四人压根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宁仙安朝红芍打了个响指,示意她进来。红芍顿时眼露窃喜,踩在马镫上纵身跃上车头,弯腰进车。说她没有讨好宁仙安的心思打死也没人信。不说她和魏石开于易俭他们一样还是戴罪之身,单就宁仙安能独自登上游书楼五层这种身份,就是如她们这般无根草莽最乐意亲近的。 其实打第一眼见到宁仙安的时候红芍就有收于石榴裙下的意思,只不过直到今天一早见到喜鹊和朱鹮两个妮子时,才稍稍收了心炎,早二十年的话她自认不称倾国倾城,也不是随便对哪个士林才子都搭得上眼,然而在这两个一娇媚一碧玉的丫头面前,确实忍不住自惭形秽。 宁仙安示意她随便坐,自己则仰面瘫靠在喜鹊软绵大腿上,淡淡道:“王爷让你们四个保我平安,说来可笑,到现在除了狗瞧眼都能记住的样貌,其他一无所知,倒不怕告诉你们,我也就王府一奴才,金鳞里的余荫纨绔们背地里都叫我狗奴才,会咬人,而且咬住就不松口的那种狗。不过嘛,承蒙王爷抬爱,我这条狗的命是真驴娘养的精贵,所以你们到底能不能保住这条狗命,我得掂量掂量。” 笼着绣银花大红鳞袍别有番艳味的红芍颔首回道:“少四爷过谦了。长在余荫下的兰芷牡香哪里能比的上您这颗绝壁上的仙草。” 宁仙安眯起眼,只享受铺面而来的凉风。 红芍尴尬一笑,摸不清是拍在马屁上了还是拍在马蹄子上了,清了清嗓子说道:“魏石开,汝阳郡人士,化器境五品,擅长神符御兽之术,五道符能赦令五兽,如今奴家只知道他第一兽为龟,第二兽为八脚蛛。” “于易俭,南阳郡人,化器境七品,使一手重剑,当年奴家不巧和他碰上过,命势九字的前三字为“重”,后两字是“剑”。” “王伯山,上谷郡人,真实实力奴家不是很清楚,不够至少是化器境九品,或者化虚境,至于其他,奴家只知道他使的是钢鞭。” “至于奴家,祁水郡人士,化器境七品,和于易俭一样,擅长,擅长魅惑之术……” 说到这里的红芍面色没来由微微泛红,鄂首轻垂,一双眸子如春水剪秋,煞是惹人。 宁仙安虚眼瞄她,鼻尖猛然冷哼,轻蔑道:“怎么?没说上几句话就想把爷我吞了?” 红芍下意识收起媚术,见宁仙安脸色难看,急忙噗通拜倒在地,告饶道:“奴家不敢,请少四爷责罚。” 二度闭上眼皮的宁仙安嘴角微挑,嗓音依然平静道:“换做之前,兴许爷还真被你迷住,不过现在嘛……”他拍了拍近在咫尺的白皙软绵大腿,面不改色道:“若有下次,自己挖个坟自刎谢罪吧。” 红芍冷汗直冒,匍匐告饶退至车外。 不明就里的喜鹊问了句“发生什么事了。”被朱鹮赞为果真某个地方大了某个地方就没了。这次终于反应过来的喜鹊追着朱鹮一阵粉拳,惹得宁仙安捧腹大笑。 等到疯累了的两个丫头不约而同倒在雪狐绒地毯上,反过来枕着宁仙安,无可奈何的宁仙安只能叹声“御女无术,御女无术啊。”当然又惹来一通娇羞粉拳。 “主子,咱们直接去武夷山吗?”喜鹊在他手掌上画起圈圈问道。 宁仙安摇摇头,说道:“还有半个月时间,不着急。” “那我们先去哪?”喜鹊眨巴着眼睛。 “先去贺家祖祠。”宁仙安想也不想,朝车头方向喊道:“老刘,去贺家祖祠。” 车外传来老刘头中气十足的回应:“得令,贺家祖祠。” 第二十五章一枚铜板二十七把剑 满腹狐疑的守门精壮汉子接过白袍青年丢去的荷包,掂了掂,有点沉,扯开荷包一角瞄了下,刺眼。以为青年又是金鳞哪家余荫公子哥,守了两年贺家祖祠,来这求兵拜器的富绅公子如过江之鲫,大多就是寻个标新立异,剑穗上加颗龙眼珍石,又或者剑鞘点名用翠山里五百年以上的衫木。 当然,那些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公子哥们无一例外都吃到闭门羹,再有甚者抬出自家老子是正几品,瞧那架势吃定这座祠堂的主人。只不过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夹起尾巴爱去哪去哪。 贺家这一代有官职不假,但却是朝廷里那位给的,不是自家老爷腆着脸要的。照贺万里的话说,瞧得起你扔个不成器的剑模子就算给足面子,真撕破脸最多就两尺坑一捧黄土,这年月谁还没个坟地。 话糙理不糙,然而真敢在这叫嚣的余荫纨绔至少明面上还没来过,贺家能在金鳞城外守千尺黄土逾十代,替七朝州主锻兵铸器,靠的是手艺,不是文文绉绉的大道理。 穿着无袖粗布衣露出结实胳膊的精壮汉子合上荷包,依原样扔回给青年,抱拳客气道:“这位小哥,不巧我家庄主这几日偶感风寒,不便见客,如果是来铸兵器的,前面二十七座打铁铺可以任意选一,绝对价格公道,还请小哥赎罪。” 托辞,而且是最不入流的托辞。宁仙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摇了摇头,都说将熊熊一窝,贺万里那老杂毛教出来的人简直和他一模一样,找托辞也不知道找点新鲜的。 宁仙安将荷包随手丢在汉子面前地上,后者逐渐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拍拍手的宁仙安笑道:“老杂毛这一年三百来日,想必过半日子都得着风寒吧,既然如此也没啥问题嘛,只要没两腿一蹬的就好。” 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什么,满脸明白道:“对了对了,老杂毛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他好像还没儿子呢?老子早就跟他说娶的那两房妾侍屁股小,没下蛋的命,他还不信。早知道这样,当年还不如把百花楼那个媚骚的东西收了,被人戳脊梁骨总比没儿子强吧。” 差不多近八尺身高的汉子越听脸色越难看,在贺家祖祠待久了,金銮殿里的凤凰见不着,披红黛绿的野鸡还是见着不少,哪有像青年张口闭口“老杂毛老杂毛”叫的。 汉子强压怒意,沉声道:“小哥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祖祠重地不是谁都能撒野的地方。” 宁仙安耸了耸肩,权将那句“撒野”当做是赞美。倒是向来舍不得他吃亏的喜鹊不干了,指着汉子一通好骂:“没长眼的驴娘狗,你说谁撒野呢?你才撒野,你们全家都撒野。” 朱鹮掩嘴轻笑,诸如粗口相向之事一直不是她长项。 宁仙安大感意外侧目而视,连连称赞丫头有点巾帼不让须眉的味道。 反倒是那精装大汉,被如此辱骂却不知如何还口。 骂回去吧,都说好男不和女斗。 不骂吧。这女儿的嘴也太不饶人了。 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别过头喘起重气。 “走咯。”宁仙安搂过炸毛小母猫般的丫头,转身朝来时方向走去。 喜鹊心有不甘问道:“主子,就这么走了?” 宁仙安无奈道:“那还咋样?当真被狗咬了还咬回去一口?” 套着薄羽轻纱的妮子还想争辩,却被一旁的朱鹮眼色止住,笑道:“你何时见过主子吃亏的?” 伸手摸把聪慧丫头白玉脂般的细腻脸蛋,宁仙安朝随行的魏石开勾勾手指,后者见状忙应上前,宁仙安问道:“带钱了吗?” 看一眼就会被冠以神经粗壮的阔脸汉摇摇头。 宁仙安无力扶额,跟着的都是些啥人,出门连个铜板子都不带。随即示意朱鹮,妮子很自然取下腰间荷包,正要递过去时被宁仙安挡住,伸出食指挑笑道:“一枚铜板。” 接下铜板的魏石开不明所以。 宁仙安走到倒在路边的牛车旁,也在意干不干净,翻身坐到车轱辘上,摇着两条腿吩咐道:“去,给我买二十七把上好紫铜剑,要翠山老矿里产的紫铜,剑穗就用鱼龙筋,剑鞘嘛,不用太好,两百年的衫木就行,要镶镇鞘石啊。” 捏着铜板竖在鼻尖前好一会,魏石开突然咧嘴阴笑几声,告了声“请好吧。”挺着磐石样的身子朝打铁铺慢悠悠走去。 一身石榴红鱼鳞袍的红芍舔了舔血红妖艳的嘴唇,偷偷瞧向青年的眼神越发媚如丝。 一枚铜板。 二十七把紫铜剑? 还要翠山老矿产的紫铜? 这歪道法子估摸着也就眼前这位想得出来。 背着重剑的于易俭站在牛车旁,抱着双臂闭目养神,他到宁仙安的距离不多不少刚刚背上重剑的长度。 最后如老龟残喘的王伯山佝偻着背离得最远,套身粗布衣就地坐在茅草上,匝眼看去实在难将其和那个曾经搅了一方龙脉的十恶人联系到一起。 魏石开刚离开,朱鹮便俯下身子提醒道:“主子,萧小姐也来了。” 甩腿无聊的宁仙安朝方向望了眼,果然看见萧寒蝉带着矮胖子和阴阳人立在五丈远的地方,亭亭玉立的萧大小姐同样看着他。 宁仙安咧嘴嘿嘿一笑,朝旁边挪了挪,拍了拍空出的半个车轱辘。 恨不得将他剥皮食肉的绝美女子别过头,理也不理。 宁仙安习惯性耸耸肩,自感无趣。 不大一会,就听魏石开有如洪钟般的大嗓门在各个打铁铺前响起。再过半柱香,第一个粗壮身体被抛到半空中,然后伴着惊恐声划出条优美抛物线后轰然落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不得不说魏石开超两米的壮硕身形扔起人肉沙包来真有点冲击力,至于力道嘛,瞧瞧那些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铁匠,还有几座被砸得稀烂的打铁铺就清楚了。 坐在矮胖子特意随身携带的小梨花木椅上,萧寒蝉很轻蔑给狗奴才这番行事下了个定语。 无聊! 很快,正当魏石开扔叠起的人肉山才到第三层时,祠堂方向终于传来暴跳如雷的气吼声。 “姓宁的,又来砸场子是吧,信不信老子捏爆你的鸟蛋。” 正期待魏石开能把人肉山叠到第几层的宁仙安回头朝祠堂方向望去,嘴角顿时上扬,举起双手,那模样就像说这事可和老子没关系一样。 跳下牛车轱辘,拍拍袍摆上的灰尘,宁仙安笑呵呵走到祠堂门前,面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中年人谄媚道:“哟,这不是贺大哥嘛,风寒好了?恭喜,恭喜啊。” 年近五十,长得五大三粗,挂着虬髯胡须,标准打铁汉子的贺万里阴阳怪气道:“哟哟,哪敢哪敢,在少四爷面前我一个粗人哪敢称大哥,您可别折了我的寿。” 宁仙安故意摆出副没听见的模样,依旧笑盈盈道:“这不是几年没见贺大哥了嘛,小弟想你想的啊,你是不知,可以说茶饭不思,食不知味,味同嚼蜡,蜡炬成灰……” 扬起笔杆子粗细浓眉的贺万里抬手打住,冷哼道:“别,我这命轻,经不住少四爷念想,只要您老别惦记着再往老子婆姨饭菜里下**,老子就求神拜佛烧高香了。” 宁仙安戳这手无奈道:“嘿嘿,大哥还记着呢,当初咱不也为大哥传宗接代着急嘛,才出此下策,咋样,两位嫂嫂没留下啥毛病吧。” 贺万里蔑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差不多六年前的事,胆大包天的狗奴才听他贺万里诉苦,快半辈子了还没个子嗣。哪知几口马尿下肚的狗奴才偷偷摸摸往两位妾侍的饭菜里下了**,整整半坛子啊。随后的那几天贺万里累的就差没把胆水吐出来,可怜自家地只得自家耕,硬着头皮也得上啊。以至于后面几天见到两位夫人抛个媚眼,他腿肚子都要软上半柱香。只可惜强行挺过来后,二位夫人肚子还是没有动静,而且打那之后贺万里干脆和她们分房睡,不是不想,而是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贺万里谢客道:“行了行了,见也见了,老子还有事,就不陪少四爷了,回见回见。” 眼见他要关门,宁仙安眼疾手快抵住门板,先他一步闪身进屋,连带笑声道:“别介啊,还有好多话没聊,小弟咋能就这么走了。” 侧脸朝之前将他拦在祠堂外,眼下却瞪着牛眼一脸惶恐的精壮汉子喊道:“那啥,去,给弄两大盘酱牛肉,再加只烧鸡和两坛子杏黄老酒,今天晚上咱要和你家老杂……额,不对,你们庄主好好喝一回。” “谁要跟你……”贺万里刚想回绝,又被宁仙安一把拦在身后,催促道:“那谁,说你呢,听见没啊,咋这么没眼力见呢。” 脑子还处于嗡嗡懵懂的精壮汉子下意识应了声,快步走开。而百般不愿的贺万里则被宁仙安连拖带拽拽到桌子旁。 做完这些正准备叙叙旧,宁仙安突然想到魏石开那莽货还在叠人肉山,忙不迭吩咐红芍去通知一声。免得真弄出个好歹来,今天这桩买卖成不成,就不好说了。 第二十六章荒郊野外杀人地 两个人,一桌菜。 别说那守门汉子还真实诚,装酱牛肉的盘子比三个成人手掌加起来还大,牛肉堆成小山状,看着分量没个六七斤怎么也得过五斤。至于包烧鸡的酱料明眼一看就知道裹了三层不止,还有杏黄老酒,光一个酒坛子恐怕都要超二十斤。 笑的比卧禅弥勒还欢的宁仙安偷偷朝守门汉子竖起大拇指,后者不好意思挠着头告声“庄主少爷慢用。”便弓着虎背推出去,丝毫没主意脸色比青茄子还绿的贺万里。 一点不客气的宁仙安直接伸手抓起大把酱牛肉放在土碗里,见贺万里抱着手膀子没有要吃的意思,随手又给他抓了把,笑道:“吃啊,客气个啥,又不是新媳妇见公婆。” 贺万里没好气蔑他一眼,泄气道:“说吧,找我啥事?” 嘴里包了大口牛肉,宁仙安指了指嘴,又摇了摇手,用力咽下去后才吸了口气回道:“不是说了嘛,好久没见你,过来瞧瞧。” 抱着膀子看也不看一桌菜的贺万里冷笑声,一副信老子就是驴的臭脸,自嘲道:“老子又不是百花楼的媚娘,能让你这么惦记?得,爱说说,不爱说算了,东西吃完赶紧走人,老子没工夫陪你。” 宁仙安揉了揉鼻尖,扯下一根肥美鸡腿向贺万里递个眼神,贺万里干脆闭起眼装作没看见。宁仙安习惯性耸耸肩,自顾自美滋滋品味起来,边吃便似有似无的说道:“今天一早阿道去了国子监,有人不愿意见咱跟着,本以为能轻轻松松过些时日,哎,还是苦命的人,这不又被王爷打发去武夷山。” 贺万里把眼皮眯开条缝,不过仍然一言不发。 宁仙安也不急,慢条斯理啃完整条鸡腿,又一口气喝光大碗杏黄老酒,赞了声美,方才靠在八仙椅背上淡淡道:“小猫你知道是谁吧。” 已经睁开眼的贺万里点点头。 宁仙安舔嘴微笑道:“驴养的是个爷们,马上要去飞叶城挑战赵九钱,朝廷里那位稳坐钓鱼台,好像乐意见到座下这帮子大鱼小鱼挤水乱拱,说到底那个位置还是有能者得之,谁有本事来个鲤鱼跳龙门,就能掌控这一方的气数不是?” 贺万里皱着笔杆子粗细的眉毛,伸手端起酒碗,犹豫了下,还是仰头饮尽,正色道:“这是你们王侯家的事,我贺家庄不过就是替东胜打铁的,沾不得,也不想沾。” 笑着替他重新倒碗酒,坐回八仙椅的宁仙安无不赞同道:“话是不假,可你我现在已经堕在这滩烂泥里,真想出淤泥而不染?我看难,这五年虽然没在东胜,可有关你贺家的消息咱可从来没断过,记得三年前你又开了次宣德炉吧,铸的是把佛杵?啧啧,死秃驴命就是好,翠山老矿里那点玩意估计你这也没剩多少了。” 贺万里死盯他,静了半晌才咂摸道:“你什么意思?” 慵懒坐在八仙椅上,宁仙安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面无表情,然而仅仅几息后,他突然啪一掌拍在桌上,脸色由平静陡变狰狞,叫骂道:“滚驴娘的什么意思,姓贺的,非要老子把话摆明是吧?姓季的死秃子就是亲娘养的,我四王府的人都是后娘生的是吧?” 贺万里别过头无言以对,脸青一阵紫一阵。 宁仙安不依不饶继续数落道:“一根佛杵,足足用了一百零二斤的翠山老火流铁,啧啧,贺万里,贺庄主,好大的手笔啊,当年老子腆着脸在你这求柄枪,从里到外连火流铁的影都没见着。哼哼,枉老子还把你当兄弟,叫你声大哥。你贺家到你这差不多侍奉七朝州主了吧,说是七朝元老也不为过,倒是啥时候也成鹰犬狗逢了?” 静。 死一般静。 堂前灵台上供奉的九个灵位在长明灯烛光照射下,昭示着这个家族与众不同之处。从第一任贺家家主扎根金鳞开始,贺家祖训里便清清楚楚有这么一条,“贺家子孙,只奉州主,不适二人”。这条祖训就像铁律般嵌在每个贺家人心里。 生意买卖,靠手艺吃饭,不丢人。只要出得起钱或者拿得出材料,哪怕上古神兵也能给衣食父母造出来。只是宁仙安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季破戒拿走那柄老火流铁佛杵时,甚至一个子也没留下。至于和贺万里到底有什么交易,他管不着,也不想知道。 撒了火骂够了的宁仙安狠狠瞪了贺万里一眼,伸手想要再拔根鸡腿,仿佛觉得这东西吃多了腻,碰了下后转而换成酱牛肉,自己给自己喂了两片,又随手向贺万里碗里丢了片,一边嚼一边端起酒碗举向后者。 被一番话骂得胸口起伏,贺万里极不情愿端起碗碰了下,仰头一饮而尽,放下碗后长吐口气,说道:“狗驴的,这事算老子做的不地道,说吧,这次想要什么,只要老子拿得出来,一个子也不往下压。” 听他如此一说,刚刚还满腹愤懑的宁仙安瞬间变了笑脸,抬起屁股把八仙椅挪到贺万里旁边,亲昵无比的拍了拍他肩膀,就像好的不能再好的知己般,腆笑道:“这就对了嘛,我就说咱贺大哥是性情中人,好兄弟,以后出去但凡有人敢说您一句不是,当弟弟的绝对二话不说第一个冲上去赏他几脚。” 贺万里皮笑肉不笑讥讽道:“不敢,只要你少四爷不数落我,就算我贺家祖坟冒青烟了。” 宁仙安摆手道:“哪敢哪敢。” 碰了碗酒,他继续说道:“说正事,我要两把宽口斧,给袁泊虎用,明天一早我就要走,十一个时辰,如何?” 贺万里琢磨片刻,摇头皱眉道:“时间太紧。” 宁仙安瘪了瘪嘴皮子无奈道:“想想办法,小弟我也是为大哥着想啊,刚出城就被萧家丫头盯上,我倒无所谓,住个十天八天也没问题,就怕那丫头在你这荒郊野外住不习惯,后头咱们老太宰大人给你戴个照顾不周的帽子,岂不麻烦嘛。” 还在盘算怎么在如此短时间里铸斧子的贺万里,没怎么听清,下意识问了句:“你说谁要在这住?” 宁仙安加重腔调回道:“萧寒蝉,太宰萧鼎公的孙女。” 贺万里一愣,抱着一丝侥幸问道:“在哪?” 嚼着酱牛肉抿着杏黄老酒的宁仙安指了指门口,随口道:“就在门外,刚才你没看见?” 脸色急转直下,比猪肝色还难看的贺万里禁不住一个激灵站起身,带翻堪称古董的八仙椅,指着宁仙安鼻子叫苦道:“你,驴草的,你就害死老子吧。” 宁仙安摆摆手,道了声“不用谢。”便见五大三粗的贺万里找急忙慌朝门外跑去,很快便领着面若冰霜的妮子走了进来。随后便是一番教科书式的告饶请罪。惹得他连连白眼。 金鳞大小姐的称呼可不是随便哪家怨女秀姑就能享用的,再加上这位萧家大小家板上钉钉将与大世子季连城联姻,已经算得上是皇家之人。怠慢她?恐怕谁也无福消受吧。 顶着一脑门冷汗的贺万里叫来自己的两个婆姨亲自替萧寒蝉安排住处,知道她身份的两个侍妾也唯恐照顾不周,一刻不停嘘寒问暖。相较之下倒是宁仙安这边冷落不少。 只不过这种看似趋炎附势的做法落在少四爷眼里压根无伤大雅,说到底自己不过一奴才,哪能和千金之躯的萧大小姐相提并论。 少了贺万里作陪,这桌子菜也吃的无趣,吩咐喜鹊把酒菜端到房里,宁仙安便在萧寒蝉和矮胖子阴阳人的注视下出了祠堂。 夜至,月明星稀。 独自走出算不得精致的红木茅顶平房,宁仙安沿着祠堂旁的一条小路漫无目的散七步。祠堂后面两层楼高的铸器楼灯火通明,那是贺家每任家主才能使用的铸器之地。他停下脚步,琢磨要不要上去看看,思来想去还是作罢。那会再祠堂已经把话说到那个地步,相信贺万里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再拿些次品糊弄自己。 当然,这位战战兢兢游走在各大势力缝隙中的贺家家主,舍不舍得用翠山老火流铁?他不知道,兴许会吧。 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继续朝前,夜虫的叫声成了这一时间的主旋律,有道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听着阵阵虫叫心境也跟着平静不少。 直到前方突现人影,他才落定脚步。 借着月光看去。 高个,正统大内灰白缎绣服,腰插雕龙笔。 是那个从深宫里转投到萧家门下的阴阳人。 宁仙安顶了顶上嘴唇,回头。 矮个子,胖成球,一如既往抓着油腻的卤猪蹄。 他摇头笑了笑,低下头看着脚尖摩擦的一块小石子,兀自说道:“萧大小姐这是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还没过门就把那个粉面禽兽的阴招用上了?” 矮胖球身后,背着手蹦蹦跳跳跳出来的萧寒蝉趣意十足看着他,提醒道:“这荒郊野外的,不正是杀人的上好地吗?” 第二十七章巍然观岭帖 对萧寒蝉的感觉,宁仙安说不上怕,只是觉得膈应。这和那位成天跟在大王爷季同泽身后,进宫下朝的季连城有直接关系。粉面禽兽这个称呼最早就是从他口里传出去的,打着皇家正统血脉的幌子成天做些蛇鼠鹰眉的勾当。笑迎天下士,诚拜无上佛的皮囊背后却是无止尽的同辈打压。至少明面上季可道就不止在季连城手上吃一次亏。 做奴才嘛,主子吃亏是大忌。所以早就把季连城归为死敌一边的他,早就有把这个龙头狗囊的大世子殿下拍死的打算,只可惜后则行事真是滴水不漏。至少这一点是深得大王爷真传。 一脚踢开胳脚的铺路石,宁仙安仰头望着玉盘般的明月,都说月黑分高杀人夜,没听过月似银盘杀人夜啊,他笑了笑,故作叹息道:“死就死吧,当奴才嘛,从踏进侯门那一刻开始就要做好死的打算,而且我这狗奴才还是死在如花似玉的萧大小姐手里,也不正应了那句老话嘛,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值了。” 兴许压根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玩笑,萧寒蝉收起笑脸,颇带疑惑道:“你不怕我真杀了你?” 宁仙安缓缓闭眼,挺起胸膛,动也不动,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这样就没意思了。 气不打一处来的萧寒蝉静了片刻,随即朝高个子阴阳人挑眉使眼色。 叮。 站如松姿的高个子闪电抽出雕龙笔。 又是片刻死寂。 萧寒蝉突然掩嘴笑起,笑的花枝乱颤,鹅黄霓裳几乎快绷不住曼身材,银铃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是觉得他们只要一动手,你那四个狗腿子就能第一时间过来救你?宁仙安啊宁仙安,你真觉得本小姐要杀你的话,会让他们出现在这?” 保持挺胸抬头姿势不变,宁仙安轻轻摇头,转头与霓裳妮子四目相对,大义凛然道:“奴才哪敢奢求苟活,只求大小姐给个痛快,免得奴才死而不僵,心有所想反倒溅大小姐一身血。不是有那老话嘛,心之所属,心血所向。待会请大小姐杀奴才的时候一定要在心脏上来一刀,相信您定会看见我那一腔热血奔向与你。” 萧寒蝉越听越不对劲,最后甚至被那戏谑之言弄得面颊燥红,狠狠呸了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旋即一本正经道:“你让贺万里替你铸兵器了?” 回过身的宁仙安偏头看她,不言。 有国手之称的萧寒蝉也不恼,一板一眼分析道:“往前两百里就是中央行省,袁泊虎不久后会和赵九钱一战,这一战很重要,关乎四王爷在庙堂上的分量,所以你想送袁泊虎称手的兵器,至少不至于失色于承影剑,而能做到这些的,眼下只有贺万里。不过就算他铸造的武器品质再好,恐怕也很难和有一寸神兵之称的承影媲美吧。” 宁仙安笑而不语。 停顿片刻的萧寒蝉突然露出恍然明白的表情,拍着玉手说道:“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你好像还是铸模匠吧,贺万里铸器,再加上你来镀器,嗯,说不定还真能和承影不相上下。” 立在原地享受清凉夜风的宁仙安笑脸不变,心中却颇有些骇然,这妮子的心思实在玲珑。 总感觉再不放个屁,行事乖张的霓裳妮子就要发飙,宁仙安思索片刻,似有所指问道:“要是你的话,希望袁泊虎赢还是输?” 萧寒蝉仿佛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出,想也没想便回:“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摆子下棋是我爷爷他们的事,本小姐在乎的只是你什么时候死,又是怎么个死法。” 宁仙安弹了弹袖口,一点不恼。 这答案。 像是她能说出口的。 挥手召回握着雕龙笔随时准备取狗奴才项上人头的阴阳人,萧寒蝉似乎觉得这样站着实在无趣,再瞄了眼不准备开口的狗奴才,她带着二人转身朝来时方向走去,临走时留下句话。 “你什么时候出武陵祠,本小姐就什么时候开始好好和你玩。” 被搅了心思的宁仙安也没了月下漫步的兴趣,朝回走时路过铸器楼正好看见两个人往里面抬包东西,那东西被红布盖着,看上去分量不轻。对贺万里行事风格了如指掌的他终于露出个欣慰表情。 老杂毛总算上道了。 回到红木茅顶屋时碰见背着重剑的于易俭倚门歇息,简单问了两句才知道四人从今天开始会轮流值夜,今天正好是他。当然,他没问方才在小路上和萧寒蝉对上时四人为何不在,既然王爷把自己的命交到他四人手上,相信他们自有分寸,而且他也不信萧寒蝉真敢在这个地方对自己下手。 屋里,贴心丫头喜鹊早就备好洗澡水,这么多年都是两个丫头贴身照顾,自己身上那点东西早被瞧得一干二净,倒是有她们在伺候,放心。 当然,梳洗完毕后长夜漫漫,无聊至极的少四爷肯定又要玩些孩童不宜的男女把戏。只可怜了枯守在门外的重剑男人。 翌日,日上三竿。 七马木流在老刘头熟练扬鞭下重新碾上官道,坐在车里的宁仙安看着案几上两柄寒芒四射的阔口斧时,两眼不停冒着精光。 天刚亮时他就被红着眼的贺万里打搅清梦,看这架势这位年逾半百的汉子昨天是一夜未睡。只不过提起刚出炉的两柄阔口斧,汉子脸上还是挂着止不住的傲色。 三百六十行,无论做的高低贵贱的勾当,能把自己钦淫的门道做到极致的,几乎都能自然而然生出这股子傲气。 宁仙安拿到斧子时不用问也对贺万里翻了倍的恭维,那口才,就差没把祠堂令牌上那几位从坟地里说活过来。 反而对少四爷滔滔不绝的称赞仿佛早就烂熟于心,贺万里丝毫没有想象中的不好意思,只提醒了句“这活儿老子绝对对得起你。”,便开口赶人。 抱着有便宜不占等于丢财的宁四少哪肯就这么走,腆着脸跑到后厨吃了顿荤腥十足的早饭后,还不忘顺走十来斤的酱牛肉和五只烧鸡,这才心满意足带人离开。 而另一边只求早点送走他这尊瘟神的贺万里强忍着快要爆开的青筋,心底默念了一万遍“他是狗奴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七马木流里,平时对打打杀杀不怎么感兴趣的朱鹮,见到两柄斧子都忍不住赞叹道:“贺家的铸器手艺果真名不虚传。” 宁仙安双手托起其中一柄,点头同意道:“那是,贺万里那老杂毛除了没生儿子的本事,打铁这行当估计整个东胜州也没几个能出其左右。” 观摩这柄阔口斧,可以用三字形容,利,精,长。斧头黑亮中夹杂着丝丝火红,如果凑近仔细观察,会发现那些火红色来自上面如血脉般的蛛丝脉络,整个斧口开刃极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闪着幽幽寒芒。而后面的斧柄并没有用衫木或者花梨,而是和斧头一体的金属,像是直接浇筑而成。 宁仙安伸手指在斧头上轻轻按了几息,指尖明显有种火烧火燎的灼热感,满意道:“老杂毛总算对得起爷,老火流铁,哈哈,赶明回来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给老杂毛捎上两斤酱牛肉。” 点头应是的喜鹊忍不住悄悄翻起白眼,刚才咱们还顺走别人十多斤呢,咋的还回去就变成两斤了。 翻来覆去越瞧越喜欢,直到朱鹮将煮好的猴儿魁摆上案几时才回过神。咂了口东海边特有的海味茶,吩咐道:“告诉外面的人,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打扰。” 喜鹊应了声走到车头前去传话。 向来对他心思聊熟于心的朱鹮笑问道:“主子这是要给斧子镀器?” 宁仙安点点头。 大凡行走在九州上的铸模匠很少愿意自己铸模时旁人观摩,一来铸模时匠人的所有精力都放在模具上,这个时候相对来说也是铸模匠防范力最低的时候。二来铸模需要绝对安静,如果被人打扰很可能导致铸模失败。 不过这两点放在宁仙安身上似乎都已忽略不计,喜鹊朱鹮两个丫头陪他铸模也不是第一次,再加上有红芍四人在外护卫,相信没哪个不开眼的愿意来触这个眉头。 摆好其中一把斧子,宁仙安接过朱鹮双手奉上的雕模刀,刀长仅三寸,通体幽蓝,细如银针,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一侧几乎微不可查的刀刃。 五指做莲花状,其中两指夹着雕模刀仅半寸的刀柄,宁仙安略微沉思,随即陷入犹豫。 轻手轻脚走回来的喜鹊见他这样子,带着疑惑看向守在一旁的朱鹮,而后者只是娥眉轻皱摇摇头。二人谁都不敢出声。 约莫半柱香时,宁仙安忽然抬头望向朱鹮,问道:“你还记得当年二小姐那首《巍然观岭帖》吗?” 冷不丁被问到的朱鹮下意识点点头,得到默许后便开始背诵:“千锋横断崖,白水傍山啸,遥立云台颠,大世风卷潮。” 宁仙安啪打个响指,眼露炙芒。 “就它了。” 指尖嗡动,肉眼可见的绿芒从指尖流瀑般滑出,汇于雕模刀尖…… 第二十八章出城十里迎 江城又叫雨城,岚沧江和九派江呈南北合围之势将这座城池围于中央,两江又于城东北十里处汇合并入渭水。每至夏季此地总是绵雨不断,清晨落雨一时辰,午后一时辰,入夜两时辰,所以又有两江围地龙凤拱,晨午夜雨雀吐水的说法。 缘于两大水路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江城的繁荣程度称得上冠绝东胜,又有小金鳞的美誉。不少贩夫走卒们碍于陆行繁杂的通关手续,再加上走水路可以大大节约时间,所以作为两江汇合终端的江城自然得到大部分商贾的青睐。 而且这个地方又是金鳞的冲头地,进金鳞必过江城,无论安国还是战时都是兵家必争之地,由此江城自然而然受到历代君主重视,东胜十一个军团其中之一便驻扎此地。 和其他城池不同,江城是少有缺失城主之位的城池,内政完全由当地京兆尹主政,除此之外的一切事宜便是驻扎军团的发号施令者主导,表面上二人权力等同且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谁都知道,京兆尹在这个地方仅仅是金鳞派来的代表而已,真正的父母官还是手握一方军权的封疆大吏。 这日午时。 戍城衙门内。 身着彩翎孔雀绣补朝服的京兆尹魏朝危坐中堂之上,堂下汇聚江城三府七道的大小官吏共十二人,个个神色严肃,满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魏朝年逾甲子,地道九子登科秀才出生,做过知府,做过知牧,到老混到三品京兆尹位置上。总的来说仕途可谓不温不火,和他同期钦淫庙堂的现在不乏稳坐金鳞一方小室,食千户食万户,出门车马压轿,入门绫罗锦缎。倒是他,身上有股子文人墨客惯有的酸腐气,而且那性子更是一根筋的佞。 此时,堂下大小官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气颇为不顺的魏朝抓起惊堂木一连敲了十来下才止住杂声,面色不悦道:“争来争去,你们倒是给本官拿个主意,这趟车到底接是不接?” 堂案上摆着一封湛蓝皮纸包裹的书信,封口已经被拆开,封面正中有“魏大人亲启”几个中正小楷,右下角落款则是“四王府”。这封信是昨天夜里送到戍城衙门,当时正准备休憩的魏朝读完信后便睡意全无,一直到现在。 排在堂下左手第二位置的长脸官员揖手道:“大人,下官以为不必出城迎接,一来来者并非四王爷和世子殿下,我东胜州律法有约,除州主亲王世子莅临,百官无须扫尘迎履。二来如果开了这个先列,岂非以后随便来个王府管家,我等也要出城迎接?” 魏朝握着惊堂木不动声色。 排在右手第三位置的圆脸浅须官员驳斥道:“大人,吴源大人的意思下官不敢苟同,且不论宁公子是不是王府管家,相信在场的每位大人都对宁公子多少有些耳闻。下官不才,两年前也曾在金鳞做个七品小吏,亲耳听到世子殿下对宁公子以兄长相称,而且金鳞上下的大小官员也皆知四王爷将宁公子视如己出,如此身份哪能和寻常家奴一概而论,所以下官认为我江城大小官员理应出城相迎,并且礼仪规格应比同世子莅临。” 听他说完,被叫做吴源的长脸官员登时不悦,抱起手臂冷嘲热讽道:“王三才王大人,你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别拉上我们呀,你问问在场诸位谁不知道你在金鳞就是替四王爷办事,怎么?做官做了这么多年连点脸都不要了,没机会讨好主子,换做讨好奴才了是吧。” 王三才面色陡变,指着吴源鼻子喊道:“你说什么?” 吴源顺势继续嘲讽:“我说了什么,这满堂大人都听得清楚,就你没听清?眼不明目不聪,我劝你还是趁早辞官还乡,兴许还能落个不错名声。” 王三才气的浑身发抖,指向吴源的手一直没放下。 可怜名字里有个“才”字,他这口才实在不敢恭维。当初他还在做黄庭迎门小吏时,也是误打误撞碰见宁仙安,结结巴巴想要请好,却被口若悬河的另一官员嘲笑,说是“这世道怎么连结巴也能登堂入室。”恰好不好这话又落入宁仙安耳中,于是一顿结结实实的数落自然少不了,最后兴致高涨的少四爷突发奇想,赏了他一个从五品知事,不高不矮刚刚超了那官员半品。 两排共事一方水土的大人里有替王三才打抱不平的,说道:“吴大人这话说过了,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同朝为官,若真像吴大人所言,老朽倒听说与王大人相比,你好像也是大世子殿下亲手提拔的吧。” 本以为占了上风,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吴源冷哼几声,简单抱拳道:“在下的事就不劳薛大人上心了。” 随后又是你一句我一语争吵起来。 坐在漆红高堂太师椅上的魏朝冷眼看着满堂派系不同的大小官员,无奈长叹。庙堂争锋从来不是一朝一国才有,只要有朝廷,就避免不了派系林立,毕竟为了蝇头小利也好,为了掌控一方运势也罢,利益之争至始至终都是贯穿的话题。更不用提这有小金鳞之称的江城。 此刻魏朝突然有点明白,金鳞里那么多侯门名士,为何镌龙明黄敕封书上的京兆尹会是自己,也许就和他自己大半辈子孑然一身有莫大关系。权衡利益,平稳势力,州主的那纸令状不是随手册发。 越听越不是滋味的魏朝扬起惊堂木就要再砸,门外突然传来衙役的传报声。 “袁大将军到。” 堂内瞬间落针可闻,争的面红耳赤的官员们纷纷束衣整装,立的笔直。 穿着六兽弥铠的袁泊虎踏着泰山般的重步走进衙内,护心镜上的七枚锁灵环敲打在胸铠上叮铃作响。虎目圆盘脸的汉子立在门槛边先扫视圈众人,被那摄电精芒的目光扫过的大人们无不垂首阖胸,这就是从浴血沙场上活下来后才能尊享的杀伐气势。 当然,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宁少爷口中,这又叫王八之气。 轻轻放下惊堂木的三品大员魏朝起身让出主位,走到堂下施以正统东胜州官礼,拜道:“不知将军大驾,有失远迎,还望将军赎罪。” 咧嘴露出口大白牙的袁泊虎挥手示意无须多礼,走到魏朝身旁,扯起嗓门笑道:“魏大人这好热闹,城里大小父母官都来了,干嘛呢?” 不等魏朝回话,王三才瞥了眼早就偷偷缩到后面的吴源,中气十足揖手道:“禀将军,魏大人召集下官们过来,是商议我等众人是否出城迎接宁少爷。” 说完他不忘在朝吴源看一眼,恰好遇到吴源也正眯起蛇蝎恶芒瞧着他,四目相对,王三才报以冷笑,那模样仿佛在说你小子再狂啊,有本事当着将军的面再说遍方才的话。 他们这些能在小金鳞江城做官的,多少都有些背景身世,自然也就清楚刚换防到中央行省的袁泊虎是四王爷季同袍的几大义子之一,更离谱的是这位杀伐果敢的不死虎将,向来唯狗奴才宁仙安马首是瞻。今日他亲自过来,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是为何事。 故作摆出副恍然大悟表情的袁泊虎点点头,继续问道:“那商议结果如何啊?” 瞧向魏朝,魏朝躬身歉意道:“正在商议,还未出结果。” 他刚说完,有了底气的王三才跟着接口道:“禀将军,包括下官在内的大多数大人都觉得应该出城迎接,不过嘛……” 袁泊虎懒懒挑起开山眉,冷道:“不过什么?” 王三才三度瞧向恨不得立刻挖他祖坟的吴源,回道:“吴大人似乎对迎接宁少爷一事有看法,是吧吴大人。” 袁泊虎顺着王三才看的方向看去。 被点名的吴源暗暗抹了把额头冷汗,踉跄走出。 袁泊虎走到他面前,盯了半晌,忽然皱眉回忆道:“吴源,吴源,好像在哪听过。” 不待王三才挑明,袁泊虎猛地恍然大悟道:“噢,想起来了,吴源,老子记得你以前是大世子的马前卒吧,干些牵马垫凳之事,不错啊,屁大点时间鸟枪换炮当上父母官了。” 吓得噗通跪地的吴源脸色青红不定,连道“不敢”。 袁泊虎居高临下看着他,咂摸了几下,突然抬脚踹去,不偏不倚正中左肩,直将吴源踹飞几米,瘫软在地。 得亏他做马前卒那些年练过身子骨,否则这一脚就几欲要命。 满堂大小官吏皆低着头不敢吱声,就连表面上和他分权均势的魏朝也只是轻咳两声。 这大抵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说法。 大庭广众下踹飞朝廷官员的袁泊虎却没事人一样,黢黑圆脸上重新堆上笑容,笑眯眯说道:“这回总没人再反对了吧。” 见众人不言语,袁泊虎虎躯一震,挠头笑了番,随即扯开比洪钟还响亮的嗓子喊道:“那还等啥,都跟老子出城十里,迎接少四爷。” 第二十九章这一步受得起 午后的江城照惯例下起小雨。 城外十里,琵琶亭顶的红砖在雨滴拍打下传出悦耳琅琅音,犹如裹足娇娘烟雨中弹旋奏乐。 气势十足的七马木流在把式老刘头娴熟操作下,稳稳停在琵琶亭外,这尊不输亲王銮驾的马车开始享受江城大小官员的注目礼。早就翘首以待的袁泊虎第一个跑到车边,想要迎下回金鳞不久便又开始跋山涉水之旅的狗奴才,不晓却被风姿绰约的丫头喜鹊拦下。 于是以京兆尹魏朝为首的江城官员们,只看见车里奴才的奴婢和杀伐气十足的虎将耳语一番后,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虎将竟然露出如黄童小儿般的雀跃,然后大手一挥就让他们开道进城。如此滑稽一幕可是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这算个什么事?自己大老远顶着雨前来迎接,结果连正主的面也没见着。 下马威? 还是不屑? 总之这行径简直可以用荒唐来形容。 就算天子出巡,于情于礼也不至于这么大派头吧。 随即酸腐文人出生的官员们纷纷开始揣摩这位金鳞第一狗奴才的用心,也有把脸面看得比命重的老知府盘算起要不要找个时机参狗奴才一本。不过话又说回来,堂堂朝廷命官递折子参一个家奴,岂非比眼下行径更为荒唐? 不然参四王爷御下无方? 且不说州主有没有心思看,恐怕不等折子递上中书台,自己的仕途已经提前就此打住。 最后这些各怀鬼胎的大小官吏们只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权当是琵琶亭半日游,忙里偷闲听听这琵琶吟也不算件坏事。 进城后随着官员们纷纷散去,袁泊虎婉拒魏朝提议让少四爷暂居戍城衙门的提议,转而领着七马木流直至北门行营。从北门这个地方开始,就算是中央行省的驻军范围,所以和其他城门是守城衙役站岗不同,戍守城门的清一色是银铠银枪的披甲士。 背负重剑的于易俭从见袁泊虎第一面时便刻意拉开距离。当然,袁泊虎自然也注意到他的存在,只不过这位东胜的不死虎将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反而几次露出玩味笑容。至于魏石开红芍和王伯山三人就没有于易俭那般排斥,然而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们或多或少都对袁泊虎保持戒备。 绣猛虎踏云宝盖顶主帐外。 行营老厨一早备好的酒菜就摆在七马木流旁边特意安防的八仙桌上,脱下六兽弥铠换了身素服的袁泊虎老神自在抱臂坐于次位,闭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一步下车的喜鹊亲自洗净碗碟红木筷,立在主座后面等候主子下车。傍晚的行营中正升腾着白天被太阳暴晒后留下的热气,狐媚劲十足的妮子只穿了件嫩粉薄羽衣,若隐若现的优美身段被羽衣勾勒得越发迷人,使的路过此地的巡营士兵们纷纷忍不住朝她瞧上一眼。 当然,只是短暂一撇。没见旁边还坐着身形好比山岳的大将军嘛。 红芍倚靠在车门处,垂着头恍如老叟的王伯山蹲在另一边,魏石开和于易俭分站在车尾两边,都百无聊赖欣赏江城顶上罕见的明月稀星夜空。 又过了半柱香,始终一言不发的袁泊虎突然睁开眼看向石榴红鱼鳞袍女人,起了个话头,问道:“你就是红芍?当年的飞花宫宫主?” 被挑明身份却不露丝毫讶异的女人微微笑道:“正是奴家,将军有礼。” 袁泊虎随意点头算是回礼,双手枕于脑后,望着漫天繁星回忆道:“飞花宫,好多年前的事了,记得那个时候本将还只是个振威将军吧。女寇里能给本将留下印象的没几个,恰巧你是其中之一。啧啧,现在回想起来,那座号称十里一坎百里一兑的莲花落山,当时真让老子吃了些苦头。” 红芍含笑不语。其实和于易俭一样,初见时她便认出这位当今虎旗旗主,就是当年围剿自己的其中一员,只不过和那时相比,身份地位已经大相径庭。 袁泊虎瞄了眼依然没有动静的七马木流,收回只手习惯性掏起鼻屎,话头不停,说道:“我记得你以前是十二辰宫里的下士吧,师傅是……噢,对了,第九大道的卜算婆,十二辰宫号称多参一大道便能凭星占算五年,这么算起来的话……卜算婆不是能推个,五十年的命数?” 明显算术能力不怎么样的虎将掰了几下手指才得出这个数。 红芍没有给出首肯,而是模棱两可道:“江湖人总习惯夸大而已。” 袁泊虎弹飞一颗足有拇指蛋大小的鼻屎,兴许通气顺畅连带心气也顺了不少,咧嘴笑道:“说起来你被关进水牢后,王爷还亲自去了趟十二辰宫,只不过你那师傅也太刻板了些,守着青灯小筑不肯下山,说到这咱倒挺好奇,卜算婆说你天资不错,如果肯静心参天道的话,就算触不到第十大道的壁垒,也不会比她差,怎的那会就肯背个叛宫逆徒之名出山,还成立什么飞花宫?” 把弄垂在胸前的一缕黑丝,红芍笑着摇摇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袁泊虎等了小一会不见她回话,也懒得做那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活计,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现在成了少四爷的扈从,而且仅此而已。与那口若悬河擅长纵横占星之术的十二辰宫已无瓜葛。 至夜深,军中老厨重新摆上煨热好的饭菜,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回灶了,反正大将军说了,保证七成热,不烫嘴,也不能凉心。 菜刚摆上桌时,七马木流的门帘突然被人从里面撩开,守在车外众人眼前皆是一亮。 挂着柔暖笑容的婢女率先探出头,先是目光扫了圈,最后落在袁泊虎身上,简单施以理解。止不住内心激动的袁泊虎站起身,点头回礼,旋即递个询问眼神。 朱鹮轻声回句“恭喜将军。”侧身站到一旁,撩起帘子。紧接着便见宁仙安弓着身子走出来,额头上留着明显汗渍,脸色也比平常苍白些。 袁泊虎赶忙一个箭步跨到车前,仰头看向实际比他矮了足足一脑袋的白袍男子,挠着头,裂开嘴,笑的痴傻。 定了定心神的宁仙安蹲下身子,这个高度差不多和虎将持平,左右打量一番后,一巴掌拍在虎将肩膀上,和他如出一辙傻笑道:“狗东西,赶明儿要是敢在飞叶城堕了老子的威风,自己把裤裆里那玩意剁了喂狗。” 袁泊虎虎躯猛震,单膝跪地俯在踏板边,激动道:“末将恭请少四爷下车。” 静! 绝对死一样的静。 雕像般戍卫的甲士们努力瞪大眼睛瞧着这骇人听闻的一幕,被誉为国之支柱,有七兽二凤一麒麟之称的虎旗旗主竟然给一介家奴当下车凳? 这事要是传出去,估计只会被听见的人调戏两句得失心疯了吧,那可是大将军啊,封疆大吏,怎么可能给奴才当下车凳,要是没睡醒就回去再躺会,实在不行就赶紧找个郎中瞧瞧。 与之相反红芍四人却似乎见怪不怪,一把兵器,或者说一把趁手的神兵对习武者有多重要,旁人或许不太了解,但钦淫武学半辈子的他们如何会不了解。 宁仙安犹豫了小一会,然后直起身子,拍了拍袍摆,在一片惊恐的目色中就那样踩在袁泊虎肩膀上走下马车。 这一步,他受得起。 入座时吩咐魏石开去车里取来斧子,本来想让朱鹮这妮子拿下来,不过权衡后怕妮子臂力不足。贺万里铸成时这对斧子大概八十斤左右,加上自己镀在上面的《巍然观岭贴》,眼下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个两百来斤。妮子身子骨弱,拿不拿的起暂且不论,主要怕她提多几次,膀子就没原来那般柔嫩酥软。 可想而知袁泊虎接过新兵器时激动的表情,少不了一番老掉牙如滔滔江水般的马屁词。 而正大快朵颐填补五脏庙的宁仙安没等他说上几句便直接掐住话头,正在吃东西呢,别又整一出马粪牛屎什么的,听着败胃口。 一番风卷残云的囫囵吃相,宁仙安咂摸掉土瓷碗里最后口花雕,抹了把嘴问道:“你这里准备的咋样了?明天能不能出发?” 抚摸着斧头比摸青楼里美娇娘还小心翼翼的袁泊虎点头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你的人眼下正在前方休整,出发的时候正好汇合。” 宁仙安又问道:“国子监那边呢?阿道进去两天了,有什么新消息?” 袁泊虎轻轻将对斧放在桌面上,瞧那架势生怕磕着碰着,突然竖起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少三爷就是少三爷,刚进去两天就斩了三人,全是生灵境的高手,听说有一个是孙老头的侄子,还有两个都是大王爷的门生。” 宁仙安眉毛微挑,似乎兴致并不高,随口道:“哦?才三个,原本以为怎么的也得杀十个八个,下马威嘛,不把这下马的气势提足了,怎么竖得起威信?嘿嘿,不过话说回来,孙钓叟什么时候也开始趟这趟浑水,莫不是在大司马的位置上待得太久,闲得慌?” 袁泊虎压根没听,注意力依然放在这对阔口斧上。 宁仙安瞟他一眼,顿时没好气骂道:“狗东西,老子和你说话呢。” 袁泊虎嘿嘿傻笑,指了指阔口斧,又搓着手扭捏道:“那个,四少,要不,给这对美人起个名呗?” 宁仙安想笑笑不出,看白痴样看这个在军中跺跺脚都要震三震的人物,没好气道:“美个球,你哪只眼睛瞧出它是母的?” “嘿嘿,是不是都一样,起个呗。” “不起。” “好四少……求你了。” “……” 第三十章五岳横岭 禁不住顶着幽怨眼神软磨硬泡的虎大将军,宁仙安几次端起八仙椅拉开距离,丫你是公的好不好,长得跟头熊一样,还驴草的学喜鹊的说话腔调,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啊? 于是便见穿着绣金边白袍的少四爷端起凳子围着桌子转了足足两圈,而黑面黑须的袁泊虎作死都不放弃,学着样子也端着八仙凳追了两圈。 实在受不了的宁仙安最后只得认栽,随口抛了两个名字,“左斧”,“右斧”。没读过几本书的黑面大将咂摸了几下,给了个不是意见的意见,“这名字忒平常了,搭不上。”随后又是一通吴农暖玉。 端着酒碗三次没喝成的宁仙安气不打一处来,强忍胃中快要翻起的酸水,又丢出两个名字,“不然一个叫青龙,一个白虎得了。” 袁泊虎默念两个名字,又仔细瞧瞧寒芒闪烁的阔口斧,依然觉得不够档次。 最后被折腾出胃酸水的宁仙安直接扯起嗓子开骂:“丫两个名字而已,又不是给你驴草的娶媳妇,用得着这么上心?干脆一个叫旺财,一个叫来福,又喜庆又好听,就这么定了。” 满脸幽怨色的袁泊虎趴在阔口斧上不住摇头。 瞧着好笑的朱鹮替宁仙安重新参上酒,或许也有些受不了平素威风八面的袁大将军这般熊样,思索片刻建议道:“主子,依奴婢看,要不取名叫五岳和横岭吧,一来当年二郡主作《巍然观岭贴》时就是在五岳之巅。二来这对斧子奇重无比,非神力不能拿,当得起镇山压岭之名。” 宁仙安夹了块牛肉放在口中,细品后欣慰一笑。转视明显恢复大将风采的袁泊虎,递给他个询问意思。 袁泊虎一边念叨“五岳”“横岭”两词,一边不住点头,似乎十分满意这对霸气名字。 放下竹筷的宁仙安提醒道:“这里离飞叶城差不多还有七八天的路程,你最好尽快适应新兵器,老子耗了整一天的气力给你镀器,别到头来就只耍出个花架子。” 袁泊虎正色道是。 简简单单用完接风晚饭,宁仙安婉拒袁泊虎让出中军帐的提议,私下里自己和他怎么玩笑都没问题,但这毕竟是中央行省,要说不会出现隔墙有耳的事恐怕没人会信,现如今季可道在内府里连斩三个大臣门生,单单这事就足够四王爷头疼。自己没必要再弄个鸠占鹊巢的罪名,给王爷火上浇油。 靠近北门的听箫客栈中。 萧寒蝉慵懒斜坐在椅子上,手中把玩一枚古朴黑子。同位木椅上还有一人,坐姿比她还懒散,穿着绿坎肩木棉袈裟,一副玩世不恭的嘴脸。 二人静对良久,谁也没先开口。 或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也或者是感觉自己心境确实比不过眼前这位天之骄女,秃头青年率先打破沉默,笑道:“有两年没见了,怎么连个好脸色也没有啊,皇嫂。” 萧寒蝉黛眉微皱,似乎对这个称呼极为排斥,淡声回道:“季破戒,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出去了,本小姐赶了一天路,乏了。” 被叫做季破戒的秃头和尚耸了耸肩,习惯性在大光头上摸了下,无奈道:“才见面就要赶和尚我走,是不是有点太不讲情面了,再说明年你就要进我季家家门,早一天晚一天叫又有什么区别?对吧皇嫂。” 啪! 萧寒蝉猛地把黑子拍在桌上,薄怒道:“首先,我还没过你季家家门。第二,要不要进你季家门我爷爷说了不算,你爷爷说了也不算。” 季破戒哈哈大笑,边拍手边称赞道:“大哥说的没错,等你过了门啊,府里难有消停日。”说完掂了掂茶壶,发现壶里压根空空如也,索性又放回原位,环视房间一圈后继续自顾自说道:“你要是愿意在魏朝面前露个脸,何以会住这么个寒酸地方,老东西一根筋不假,可别忘了他能做这江城的刺史,有一半还要拜你家老太宰所赐。” 萧寒蝉拾起黑子窝在手心里,少了把玩的心情,再度驱客道:“如果你来就是说这些废话的话,现在便可以出去,再说一次,本小姐乏了。” 季破戒举起双手,告饶道:“得得,就当贫僧啥也没说,其实过来也没别的事,替兄长带句话而已。” 见她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季破戒瘪了瘪嘴,突然提高嗓调说道:“你未来的丈夫让我提醒你,玩归玩,别把老鼠玩成猫了。” 不知因为前一句还是后一句变得面色陡寒的萧寒蝉,猛地将手中黑子朝和尚砸去,直逼面门。 青年和尚笑意不减,闪电般伸手抓住射来棋子,随即掂了掂,恭敬道:“多谢嫂嫂赏赐。” 萧寒蝉阴沉叱道:“滚。” 季破戒下巴轻点,施以理解,抛着棋子朝房门走去,前脚刚踏出门槛时忽然站定,继而回头说道:“对了,差点忘了提醒你,你想怎么玩姓宁的都行,不过飞叶城的事还希望你不要插手,免得将来过门后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你说呢,嫂嫂。” “滚!” 啪! 大把棋子狠狠砸在迅速关紧的房门上。 第二天一大早,宁仙安领着喜鹊和朱鹮进了城,江城官员十里相迎的事昨夜听喜鹊说了,盘算着怎么也得登个门露个面,不奢望这小金鳞里的父母官旧账新怨一笔勾销,总比四面树敌来得强。没见酒楼门脸上还挂着笑迎八方来客的隽语嘛。 顺道也带两个妮子到处看看,自己五年没回金鳞,她们就在大金窝里守了五年,这份忠诚也值得一行。 沿着北门直通戍城衙门的雨花大道向南走,路过一名为盐湖会馆的三层高楼,宁仙安笑着给两个妮子讲解道:“都说南瞻是产盐源头,九州上八成的盐都是出自南瞻,这话言过其实了,就拿这盐湖会馆来说,最早在仙罗州立足,慢慢发展到中州,到了现在九大州里几乎各个地方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出来就如雀儿如林活跃的喜鹊蹦蹦跳跳问道:“主子,这么说的话咱们东胜的盐也是仙罗州过来的?” 宁仙安答道:“一半一半吧,以前南瞻的盐帮遍布九州,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后来姜姓州主瞧着这一便利,就把整个盐帮强行化为州属,那之后盐帮不仅做着倒盐卖盐的买卖,连带着也替他们打探各州情报。不过站在庙堂里的人都不是吃素的主,盐帮的买卖就变得越来越差,而且被仙罗州横插一脚。现在只可惜韦家好不容打下的半壁江山,都快要拱手让给仙罗人了。” 跟在旁边抱着一只手臂的朱鹮接口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韦家风光了五代,对一个白手起家的家族来说,足够了,而且就算失去了利用价值,也还到不了仰人鼻息的地步。” 宁仙安听她此番话心底颇惊,以前总觉得这丫头有博学多才,没想到还见多识广,南瞻韦家在九州上虽称不上什么秘闻,但能道出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人,还占少数。 难不成这妮子真是哪个亡国公主误打误撞进了四王府? 他很快打消这个念头,管她是谁,只要承认是我少四爷的人就行,哪怕姓姜也好。 走过名为醉美楼的地方,搂上一排女子穿着暴露,袒襟露雪,甩荡着五颜六色的丝帕招呼来往行人,莺莺燕尔。 被两个倾城容颜各有千秋的妮子一左一右架着,宁仙安本打算多瞧上两眼,哪知步子刚刚放慢,就感到左右两道慑人的寒意,于是赶忙轻咳两声,快步走过。 在金鳞的时候他可没少往这种燕尔之地钻,甚至还落个花间浪四少的美誉,不过每次去那种地方他都不会带两个妮子,倒不是觉得不方便。兴许是不想让两个妮子伤心,大抵是这样。 突然想到什么的宁仙安兀自开口道:“江城有小金鳞之称,这醉美楼几乎能和百花楼媲美,爷记得上一届的百花魁首好像就是从江城出来的吧,叫什么来着……对了,李师师,和前明一位名妓同名,当初还没走的时候还打算见上一见,听说那女子弹得一手妙绝古琴,可惜了,可惜了。” 方才还美滋滋的喜鹊听完顿时不乐意,小嘴撅的老高。 倒是心性比她高上不少的朱鹮笑道:“听府里人说,那位李花魁后来去了大王爷府,专门在府上弹琴煮茗。” 宁仙安诧异道:“被粉面禽兽收了?啧啧,我说姓萧的自从爷回来后就像鬼一样阴魂不散的,原来是做了还没过门的年轻寡妇。” 朱鹮掩嘴轻笑,这偌大的东胜州。敢直呼当今老太宰孙女为寡妇的,估计也就眼前这位爷了。 距离戍城衙门还有一里地的地方有座宋府,宁仙安几人路过时恰好瞧见这么一幕,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蹲坐在石阶下,手里拽着两个馒头样的黑疙瘩,少年时不时朝露了条缝的漆红木门瞅上一眼,接着啃一口馒头,再看眼。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大木门缓缓打开,两个小厮架着个衣衫不整女子走出来,随手将女子丢在石阶上后,便关了大门。然后满面泥尘瞧不清模样的少年赶紧跑上去,一边抹眼泪一边扶起女子。而明显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的女子却朝少年微微笑着,给少年看了眼手里紧拽着的几颗碎银子,最后才踉踉跄跄被搀扶着走下台阶。 第三十一章一个馒头还人情 于心不忍的喜鹊丫头想要出手相助,被宁仙安眼神制止。小女儿心思就是见不得比自己惨的,戏园子里听个小西厢都能哭得梨花带雨。 宁仙安捏了下丫头渲渲欲滴的小脸,安慰道:“世上不公之事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是说说而已,投了王侯世家享半世锦衣玉食,到头来泥衣裹足颓死路边的王公侯子也不再少数,你看这九州征伐千年,当初逐鹿天下的秦齐楚卫韩不照样被灭国,高高在上的公主贝子如今不知缩在哪一方苟延残喘。” 宁仙安望着女子少年踉跄背影,继续平淡道:“如他们这般,再难也有个念想的东西,这就不容易,说不定哪天天降奇福走了大运道,攀上龙枝一飞冲天,也不是不可能。你想做圣人?难,也没那本事,这世道,救不完。” 喜鹊捂着口,几次有插话的冲动最后却忍下来。 宁仙安轻抚丫头,替她拭去眼角边快要话落的晶莹,转身继续向南。 没走几步突然听见身后有呼喊声传来。 “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姐的。” “什么你姐的?分明是我家公子的,告诉你小叫花,我家公子说了,就你姐刚才的活,只值二两。” 宁仙安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并未走远的姐弟二人被三个小厮装扮的奴才拦住去路,衣裳不整的女子捂着肚子蜷做一团,口鼻处的石泥地上有滩刺眼血水。少年半跪着挡在女子身前,两只嶙峋小手死拽住小厮奴才的衣摆。 “小叫花子,爷看你是想找死。”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精瘦小厮瞪了少女一眼,扬手欲打。 还没落下时却被突然探来的大手卡住手腕。 轻轻一提,精瘦小厮顿时整个人被提至半空。 兴许是不相信还有人敢在江城这地界上,当着宋府的齐天门楣打宋府下人,精瘦小厮挥起另一只手连打带踹,叫骂道:“哪来的野种,知道爷爷是谁不?敢对爷爷动手,不想活了是吧。” 只可惜他鸡仔般的力气在身高逾两米的魏石开看来,还不如挠痒痒来的舒服。 挂着极不耐烦表情走到跟前,宁仙安只短暂瞥了两眼精瘦小厮,颇有些无奈摇了摇头。面对这种狐假虎威的狗奴才,他连开口的兴致也没有。以前处理这种货色都是高大壮的事,至于有金鳞十恶之首之称的少四爷,你老子没个三品以上的要职身份,都不稀的踩。 同样是做奴才,差距怎么这么大。 早就起了恻隐之心的喜鹊抱起衣衫褴褛少年,又帮女子从地上做起来,仔细检查伤势。期间不忘恶狠狠蔑那三个奴才。 魏石开像提小鸡样提着八字胡小厮,左右晃了几下后随手甩出,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小厮脑袋好死不死刚好撞在府门前的那尊镇宅石狮上。 一声惨叫。 一滩鲜血。 半死不活。 剩下两个瑟瑟发抖的奴才眼见那厮已经有出气没进气,窝窝缩缩退了几步后,不约而同扯着鬼哭狼嚎的喊叫声跑进府中。 确定受伤女子并无大碍后,喜鹊仰头转来看向宁仙安,眼神中充满期待。 宁仙安没有半分犹豫摇摇头,淡淡道:“打发她们点银两,离开江城吧。” 多愁善感的丫头鼻头一酸,眼泪再度提溜打转,告求道:“可是……主子……” 朱鹮叹了口气,上前轻拍丫头肩膀,冲她也摇了摇头。 朱红嘴皮快翘上天的丫头极不情愿抽泣两下,回头将女子从地上扶起来,取下挂在腰间的荷包,递过去,说道:“这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好,回头带着他走吧。” 衣衫不整的女子显然还没回过神,看着锁麟囊般精致的荷包怔怔发神。杂贫院里老老少少一天的开销不过五钱银子,吃的都是稀糠烂菜,不过没人有半句怨言。江城里找生计不难,但要连带照顾一家老小却难上加难,接连找了几个雇主都没做几天就被辞退。 后来偶然遇识个窑姐,介绍了活,一次有个三两五两,够杂贫院个把月开销,于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说是忍辱负重也好,出卖色相也罢,总算熬过时日。 今天窑姐正好说宋府的公子要在府中赏风月,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什么勾当,十两半天,价钱还不错,于是便来了这里。哪知碰上这等下作小厮。 见她半天没反应,喜鹊索性拉起她的手,将荷包拍在手中。 这时女子才有了半点生气,忙不迭递回荷包,撑开苍白嘴唇有气无力道:“不不,这东西我不能收。” 女子拉过少年一起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念叨着:“起儿,快,给恩人磕头。” 喜鹊连忙闪到一旁,伸手再扶,劝道:“别这样,地上凉,快起来。” 二人不听,只顾重重磕头。 一旁的宁仙安轻声道:“受着吧,你不接着,她们反倒良心不安。” 宋府漆红木门咯吱吱被人拉开,十余家奴举着木棍鱼贯而出,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穿着水蓝锻袍的华冠公子哥面带愠色迈步出来,站定时先瞄了眼颤巍巍发抖的女人和同样盯着他的少年,露出几分嫌恶。接着视线从宁仙安身上一扫而过,最后直挺挺落在朱鹮喜鹊两个妮子身上。 宁仙安突生种挫败感,这样被无视好像还是第一次吧。 华冠公子清了清嗓子,目光却毫不遮掩在两个妮子身上来回扫视。如此姿色,就算比当年江城有名的李师师也不遑多让吧,老天有眼,竟然送上门来。旋即挑眉道:“胡三是你们打伤的?” 喜鹊拢了拢胸口薄衫,嫌恶道:“姑奶奶打得,怎么了?” 华冠公子奇异道:“哟,还是个刺头,要是雏的话就更好了。”说完抹了把悬悬欲滴的口水猥亵道:“小娘子,识相的话带上你旁边这位跟公子我进去,斟酒起舞吟诗作对,只要把我伺候舒服了,这事就一笔勾销,否则的话……” 喜鹊冷笑道:“否则如何?” 青丝散乱的落魄女子这时突然直挺挺跪下,膝盖擦着地泥滑到华冠男子脚下,不住磕头,求道:“宋公子,民女求公子开恩,都是民女的错,请公子放过二位姑娘,请公子放过二位姑娘。” 说着将好不容易保下的几颗碎银子捧着呈过去:“这是银子,都还给公子,求求您了。” 姓宋的公子后退一步躲开女子,瞧那模样生怕沾上晦气般,抬脚将银子踢落一地,恶狠狠道:“碍眼的贱货,滚开。” 女子抱着被踢得红肿的手背窝在地上。 这边,状若怒菩萨的喜鹊刚要不顾一切冲过去,却被一道较小身影抢了先。 只见蓬头垢面的少年几个大步冲到男子面前,跳起脚挥拳头便砸。 可惜以他的身板如何是宋家公子的对手,一个照面便被打翻在地。 喜鹊惊呼一声正要上前,面无表情的宁仙安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 就在这短短几息时间,少年又挺着瘦小身板站起来三次,同样,被打翻了三次。 似乎不愿再做猫逗老鼠游戏的华冠公子阴沉着脸喝道:“给我把他绑起来,拉到后院好好收拾。” 得令的家奴连忙握着木棒跑上前。 “主子。”不敢再动的妮子捂着小嘴低呼一声。 宁仙安轻叹口气,踩人踩惯了的他没做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觉悟,不过姓宋的好死不死打起两个丫头的主意,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宁仙安朝魏石开递个眼色,早有准备的熊虎汉子一个弹腿暴冲而出,接下来也不见如何花哨的动作,只是一拳一个,一腿两个,只短短两息,宋府门前便传出一片哀嚎声。 宁仙安带着无力感吐了口气,瞧也不瞧惊呆在原地的姐弟二人,迈步朝南走,和同样呆若木鸡的华服宋姓公子擦肩而过时,他顺便说道:“接下来一个时辰内我会在戍城衙门,想不开话就到那来找我,对了,最好叫上你老子,显得体面。” 一行人走了不过百步,握着发黑馒头鼻间还挂着血丝的少年快步追上拦住去路。 宁仙安疑惑瞧他。 少年抬起沾满泥尘的袖口抹了把鼻血,睁大眼睛,和他对视半晌,突然咧嘴天真笑起,接着伸出另一只紧握的小手,摊开,手心里躺着那几颗碎银子,小心翼翼说道:“姐姐说,谁有恩于我们,我们就要谢谁,这些,给你。” 面带诧异的少四爷怔了小一会,笑着蹲下抹了抹少年的脑袋,温柔道:“这钱是你姐姐用命赚的,给了我,你们吃啥?再说,我不缺钱。” 少年想了想,摇头倔强道:“这些就应该给你,没了钱,我还可以去掌柜老爷那打杂赚,姐姐教过我,不能欠人东西,特别是情。” 宁仙安凝视少年掌中银子良久,等到少年手臂抬酸了,微微颤抖却依然咬牙坚持时,他露出笑脸,指了指另一手抓着的馒头,笑道:“不如这样,银子就不用了,你把馒头给我,就算咱们两清了,如何?” 少年犹豫了下,一脸稚嫩问道:“真的?” 宁仙安笑的更灿烂,回道:“假不了。” 第三十二章不踩鱼米烂虾 在戍城衙门里见到魏朝,这位孑然一生不攀龙附凤的穷酸文人还是那骨子傲劲,听口气就知道把自己当做狐假虎威的家奴小厮,宁仙安也乐得自在,打进这个门起就没想过把他栓到自己这条船上,莫不是如此,单就江城京兆尹这个敏感的位置,恐怕庙堂上那几位执棋人削减脑袋也要拉拢。 以前倒是听过一些关于魏朝的传闻,说他曾在乾清殿外指着大司马孙老头的鼻子跳脚骂,把圣人圣言一股脑全抖出来,大体意思就是那位位列三班的国卿只是个餐位素尸的货。还有和老太宰在殿上争锋相对,气的萧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做了这么些死九次都不够的事,还能得到州主青睐,做成江城半个父母官,魏朝也算是开州立国第一人。 坐在主位花木方椅上,魏朝端起茶杯做个请的手势,随意聊道:“当年龙吞月时有幸目睹世子殿下尊容,有王爷八分风采,老话说的没错,将门虎子将门虎子,宁小哥常年伴世子殿下左右,今日浅聊也让老朽刮目相看。” 宁仙安执杯还礼,勉强接下这句不算赞美的赞美,说道:“这话八真两假,将门虎子,呵呵,也得有那命才行,不是还有那么句话嘛,龙生九子,形各不同,阿道和二郡主自然有承天命之才,季云天嘛……” 或许没料到他敢直呼四王府大公子名讳,魏朝执杯执杯的右手稍稍停顿下,犹豫半晌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用苦笑遮掩尴尬。 宁仙安放下茶杯哈哈大笑,摆手道:“在下胡言乱语而已,魏大人不必当真,倒是方才一路来这的路上,见江城各处兴兴向荣,百姓安居乐业,都是拜大人治理有方啊。” 魏朝谦虚道:“哪里哪里,应该说是州主龙运昌盛,才有这江城一方水土之安宁才对。” 宁仙安微微侧目,这马屁拍的不明不暗,有点意思,继续聊道:“不过有一事在下倒是颇感困惑,还望魏大人解惑。” 魏朝“哦?”了声,放下茶杯,合手放在腿上,道:“宁小哥请讲。” 宁仙安朝一边稍稍倾身,低声道:“在下一直听闻江城有小金鳞之称,就是不知道这里的官侯子弟是否也如金鳞里一样,喜欢做些仗势欺人的勾当。” 见魏朝突然皱眉,他接着笑起补充道:“魏大人不要多心,随口问问而已,就当是闲聊。” 一旁的婢女走上来重新换壶热茶,躬身施礼后逶迤退去。 面不改色的魏朝执壶斟满紫檀杯,轻轻吹去表面浮沫,浅抿一口,方才狡猾回道:“要论这江城官侯子弟的本事,哪里有比得过宁小哥之人。” 明显没料到这个老狐狸竟然会把自己拿来做挡箭牌,宁仙安愣了愣,旋即捧腹大笑,随后觉得笑的不过瘾,继而仰天大笑,还不忘朝老狐狸竖起大拇指。 四目相对时,魏朝也发出爽朗笑声。 接下来杯茶时间就是番不痛不痒的闲聊扯淡。 最后宁仙安以还有要事告饶离开,魏朝亲自送至府门前。 正要走时,却见两顶绿尼大轿落于府门石阶前,一身着千贯金钱锻袍的中年人率先下轿,中年人抬头便见正揖手道别的宁仙安魏朝二人,眼神中微露疑惑。跟着后面那顶绿尼大轿上也下来一人,陪在旁边的喜鹊猛见那副油面嘴脸时,刚才还晴朗的羊脂玉脸登时乌云密布。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欺负弱小姐弟的宋姓公子。 中年人的到来自然引起魏朝注意,看清后满面笑容抱拳道:“哟,宋老兄,哪阵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同样瞧见宋姓公子的宁仙安舔了舔嘴唇,勾起抹玩味笑意。 中年人上前抱拳还礼,视线从宁仙安身上转向魏朝,恭敬道:“魏大人有礼,不知这位是……” 魏朝哈哈一笑,正要开口时却被华冠公子哥抢了先。 “爹,就是这小子,刚才就是他在咱们门前闹事。” 横眉冷厉的中年人狠狠瞪了眼男子,叱道“闭嘴。”然后对着宁仙安浅浅抱拳,自报家门道:“在下江城宋濂书,不知阁下是。” 这中年人打眼一瞧便是一方巨擘的装扮,更何况还是有小金鳞之称江城里的巨擘。似他这等身份要说没个手眼通天八面玲珑的本事,兴许打更的老爷子都不信。所以当他第一眼见到父母官魏朝与白袍男子客套时,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江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城里叫得上名的青年俊才他不敢说个个脸熟,但值得他忌惮的也就掰手指数得出的那两三个,至于眼前这位,他敢打包票眼生得很。不过越是这样越觉得不安,穷酸腐魏朝被他们江城儿郎私下里称作不开窍的鳖,意思就是油盐不进,曾几何时见过他对一个后生晚辈如此热情。 客套过后的魏朝先是被宋姓公子那一句话弄得不明就里,等不经意间瞥见宁仙安似乎在思索什么,结合方才后院里那突如其来的问题,魏朝隐约嗅出了些味道,于是双手拢于袖中,不再参言。 “宋濂书?宋濂书?”宁仙安皱起飘逸剑眉小声念叨三字,似曾耳闻,奈何怎么也想不出这么个人。 跟在旁边的朱鹮妮子此时看中年人不由自主流出丝丝可怜的味道,上前一步踮脚凑到宁仙安耳旁轻声道:“主子,朝里有位宋濂剑大人。” 宁仙安闻言拍手,问道:“绝了后的宋濂剑是你什么人?” 中年人脸色猛沉,一句“小子大胆”刚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下去,阴晴不定盯着云淡风轻的白袍男子。 他和宋濂剑一兄一弟,后者如今官拜六部廷尉,乃是州府货真价实正三品大员。这些年倚靠宋濂剑的手段,整个宋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拿他来说,在这小金鳞江城里置了产业,生意更是如日中天。 然而几年前的一件事却让宋家受挫不小,不仅宋濂剑差点丢掉乌纱帽,就连他唯一的儿子也因此死不瞑目。至于缘由为何,身为朝廷重臣的宋濂剑始终讳莫如深不愿提及,仅仅只言片语里透露出对一个狗奴才的忌惮。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敢拿宋家人都闭口不谈的伤心事冠在兄弟宋濂剑名讳之前。 “阁下到底是谁?”宋濂书再度问道。 宁仙安摇摇头,狞笑道:“看起来姓宋的跟我就是有缘,上次是他短命的儿子,这次又是嫌命长的兄弟,有意思有意思。” 听他如此一说,宋濂书刹那间面色大变,“狗奴才”几个字几乎脱口而出。 瞧他模样便估摸着应该猜到自己身份,宁仙安颇为同情的拍了拍他肩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旋即向老神自在立在石狮子边的魏朝拱手告辞。 府门前死一般静了好久。 直到一行人走远,于心不忍的魏朝才走上前,也拍了拍宋濂书肩膀,顺带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宋濂书心中还抱着半分侥幸,慌忙问道:“魏,大人,他,他真的是,狗……”奴才两字再度被他生憋回腹中。 魏朝不答,只是点头的动作让宋濂书眼前一片死灰。 而另一边,本打算搬出自家老子好好收拾宁仙安的华冠男子,此刻见仇人就这么大摇大摆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哪能乐意。最可气还把两个天仙样的美人也带走。要知道他出来前可是特意吩咐手下准备好一瓶的****丸,就等着回家用呢。 “爹,你怎么回事,那小子明明……” 啪! 男子话刚说到一半,中年人便忍不住重重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脸颊颤抖地无力骂道:“蠢货啊蠢货,我宋濂书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你是要害死我宋家啊。” 华冠男子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惊恐看着怒目相视的父亲。 似乎不愿见二人在自家门前大打出手的魏朝忍不住出声劝道:“算了宋老弟,还是尽快派人去通知宋大人吧,兴许还有机会能保下你宋家。” 已近浑身瘫软的中年人连连道是,粗略告饶后撩起袍摆便朝来时方向跑去,连绿尼大轿都嫌慢不敢坐。 青石路上。 喜鹊妮子今天很不高兴,她丝毫不怀疑凭主子的本事别说是一方巨擘的宋濂书,就算正三品京兆尹魏朝,想杀也就杀了。金鳞里被此时漫步城道的白袍青年弄得家破人亡的侯门不再少数,正三品?在他眼里估摸着还不如西暖阁里的旺财精贵。 宁仙安当然瞧出妮子恻隐之心泛滥的模样,不过也不说破,这趟武夷山之行本就如履薄冰,没必要在这节骨眼上再竖几个敌人,哪怕对方压根不够格。再说了,要踩人就得踩位高权重之流,有成就感,随便什么鱼米烂虾都去踩一脚的话,只会堕了身份,那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心思缜密的朱鹮试探几次,确定主子不会发脾气后才去安慰嘴巴翘上天的妮子,几言下来倒是让后者情绪缓和不少。 一路上谁也没再开口,直到北门口时,没想过会再遇到的两个身影,让宁仙安破天荒扯出今天第一个笑脸。 很和煦那种。 第三十三章收黄儿 出现在守卫森严北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随手救下的姐弟二人。此刻她们就蹲在炎炎烈日下,兴许是担心姐姐伤势,少年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半匍匐在地上,右边肩膀支撑女子摇摇欲坠的身子,汗水顺着他脸颊滴落在地上,沁出个脸盘大小的水印。 好不容易被劝笑的喜鹊刚见二人时眼泪又止不住打起转,先一步冲到姐弟二人身旁,一手扶起衣衫褴褛的女子,一手牵着少年,领至城门下的阴凉处。 守门的将士自然认得他们,连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虎将都甘愿做下马凳,他们哪敢有丝毫怠慢,赶紧搬来椅子供几人歇息。 宁仙安走上前,见少年正直挺挺瞧着自己,伸出的手中依然是那几颗碎银子,不由问道:“怎么?还打算给我银子?不是已经有馒头了吗?” 脸上布满尘土的少年紧咬干瘪嘴唇,死命摇头,不争气的泪水顺流而下,在颧骨上留下两条白印。 喜鹊连忙伸手替少年拭去泪水,也不在意价值十金的羽丝薄绸锦缎。 缓过气来的女子双手椅子支撑起身体滑跪到地上,重重磕下三头,抬起脸时期翼道:“民女请公子收下起儿。” 并没感到诧异的宁仙安看了眼低头兀自擦眼泪的少年,又将视线落在毫无血色的女子身上,问道:“为什么?就因为我救过你们?还是说瞧我敢打姓宋的,是个可攀的主?” 女子摇摇头,伸手搂过不停啜泣的少年,哭道:“民女不敢,民女别无所求,只求公子能给起儿口饱饭吃,为奴打杂都行。” 宁仙安板起脸,不言。 女子轻轻抚摸起少年满是杂垢的蓬发,眼神空白道:“杂贫院里如今只有起儿肯陪在民女身边,剩下的都是年纪大的婆婆爷爷,起儿很乖,肯帮着大家做事,只是,他还小,才十几岁,不能就这样被杂贫院拖累,会算命的牛大爷说起儿有豹狼像,将来指不定能大富大贵……” 女子抬起手背替自己抹了把泪,搂着少年的手紧了紧,惨笑道:“大家都觉得起儿聪明,这些年民女也想法子送他去教书先生那,但是先生们都说教不了他,今天遇见公子,民女知道是老天爷降下福分,起儿若是能跟着公子,哪怕明日便身首异处,民女也无怨无悔。” 抬头,泪眼婆娑。 下嘴唇快咬出血的喜鹊紧拽根丝帕,小心翼翼呼了声“主子”。 宁仙安奴了奴嘴,蹲下,直视少年,轻声道:“你愿意跟着我?” 少年用力摇了摇头,往女子怀里再钻几分。 女子哭声再起,突然一把将少年推出怀抱。可怜重重摔在地上的少年强压住哭泣又靠上去。 再被推开。 再靠上去。 …… 最后一次推开后,女子用尽力气站起身,指着少年厉声吼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不是你姐姐。” 茫然蹲在地上的少年终于压不住喉咙里的石块,“哇”的哭出声。 宁仙安叹了口气,上前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少年,犹豫片刻后朝同样梨花带雨的喜鹊伸出手,轻声道:“馒头。” 妮子赶忙从袋子里掏出那个已经发黑的馒头。 宁仙安将馒头递给女子,淡淡道:“收下他不是因为刚才你那番煽肺腑的故事,也不是因为你们可怜,天底下可怜的人比比皆是,若爷我都挨个领回家,估计这座江城都装不下。” 顿了顿,指着馒头说道:“因为这个东西,说起来他得好好感谢你,想做奴才,首先要学会念情,其次要懂得还恩,在这方面,爷我是行家。” 女子茫然点头,虽然看起来并不清楚眼前白袍公子说的什么,她只知道少年从这一刻开始,终于不需要再啃发了霉的馒头。 女子握着馒头,托着虚弱身子走了。 宁仙安制止喜鹊想要给银两的冲动。有的人喜欢钱,肯为九斗米折腰,而有的人,天生就有股子傲气,该拿的一分不少,不该拿的,就算给她座金山,她连瞧一眼的欲望也没有。 和少年并排而站,望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宁仙安问道:“想追过去吗? 少年点点头,紧跟着又用力摇头。 “那就记住她,记在心里的最深处,等哪天真有本事了,再骑着黄皮高马回来,让她站在你身后,亲眼看着你手起刀落那些个曾经欺负过她的人,做官的也好,侯门子弟也罢。” 少年依然不言,咬唇的牙关却继续加力。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好在还不蠢。不过要提醒你的是,不要以为跟着我就能飞黄腾达,没本事的话端茶递水爷我都嫌你寒碜,要有本事的话,骑到我头上拉屎我也乐意给你端屎盆子。” 少年还是不言,嘴唇开始渗血。 兴许话说太多,宁仙安舔了舔嘴唇,转身朝大营走去,背过身时轻声道:“看够了的话就跟着来,没看够就继续站这。” …… 晌午前。 黄龛加顶的七马木流缓缓驶出大营朝北,这次宁仙安没有坐车,而是和虎将袁泊**马并行,马车暂时让给少年,出发前丫头喜鹊替少年烧了水洗澡,还别说,褪去那身破布烂衣,加上洗净打扮后,少年看起来还有那么点英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离开杂贫院的缘故,用饭时他只吃了一点。这会已经在车里睡着,由喜鹊朱鹮两个妮子暂时照顾着。 出发时袁泊虎的本意是再带上两千前锋营,山高水远遇到流寇悍匪啥的说不定使得上,再则去武陵祠还能壮壮声势。被宁仙安笑骂着拒绝,理由是这趟是去武夷山瞧二郡主,顺便给山上那位大玄穹一点面子,观摩下九峰坛道日,又不是去打架。真有踏平武陵的念想,干脆拉出去半个军,岂不更快哉。 出行营半里便踏上江道,岚沧江以一水之势横穿六郡十八城,按照计划他们会在漫坡渡换乘水路,然后顺江而上,如此一来既能大大缩短到武夷山的时间,又能减少车马劳顿的辛苦。 江道上来往行客络绎不绝,大多是通过漫坡渡运送辎重货物去江城的贩夫走卒,所以大概七八里路便能见到搭在路边的简易茶舍,这些都是为来往行客歇脚休憩所用。 骑着精铠锁子甲马,出城时还绵绵细雨的天气这会已经变成炎炎烈日,宁仙安抹了把额头汗水,接过袁泊虎递来的水壶喝了几大口,才稍稍有点舒爽感,说道:“这狗老天是驴娘的挺磨人,瞧着天清气朗,却像个蒸笼。” 袁泊虎盖上壶盖,顺手插在马兜里,笑道:“江城就这样,说冷能冷死人,说热又能热死人,比起西南行省差远了。” 宁仙安瞧着辆两匹马拉的货车从旁边慢悠悠走过,百无聊赖道:“废话,你之前待的西南行省早前是东蜀故地,气候宜人不说物产也是数一数二,不然哪能养出那么些个文人骚客,有道是神州天上好,蜀地无限景。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 袁泊虎挠头嘿嘿笑,没有搭腔。 宁仙安瞥他一眼,忍不住翻白眼道:“忘了你个驴草的压根没念过书。” 袁泊虎笑的更傻。 七马木流车头,天资碧玉的丫头朱鹮举着茶壶询问渴不渴,宁仙安摆摆手示意不用。转而正视袁泊虎,一本正经道:“说正事,和赵九钱一战有多大把握?” 袁泊虎思索片刻,认真回道:“赵九钱既然名列剑榜第三,自然有两把刷子,回金鳞的时候凤儿姐就说那老小子的观瀑十九剑已经甄至第十四剑,不敢说半只脚踏进涅槃,至少也是化虚八品往上,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六成胜算。不过他要是能使出第十五剑,拼死战,能抢个五五之数,再往上的话,您就只能替我收尸了。” 他说的轻松,宁仙安听得也风轻云淡,不过心底却隐有波澜。 袁泊虎和赵九钱虽都是习武之人,但说到底却是两种不同的途径。袁泊虎是从死人堆里一步步走出来,境界的提升也是依靠一次次死战逐步提升,可谓以战养战。赵九钱虽然挂了个飞叶城主之名,但实际却是潜心剑道之人,这种人最可怕的就是顿悟,一夜之间飞升两大境界的也不是没出现过。 就像中州那个老绝户,中年时籍籍无名,坐葬剑山醉心剑道,古稀时突然一飞冲天,稳坐剑榜头把交椅逾十二年之久。 或许是瞧出宁仙安难以掩饰的波澜,袁泊虎大咧咧松开缰绳,双手枕于脑后,手背轻轻贴在温热的五岳横岭斧柄上,笑道:“少四爷放心,季家只有死战的将,没有苟活的兵。” 他说的是季家,而非东胜。 宁仙安微微一笑,习惯性舔了舔嘴唇。 有品。 接下来没好气说道:“这狗日的剑榜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排的,上榜的都是些闲云野鹤,咋就没一个从军的,老子就不信九州上做将帅的都是孬货,生要排在别人后面?还有那个什么刀榜,枪榜……尽是些扯淡的玩意。” 袁泊虎笑笑没做声。 鬼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榜都是谁搞出来的,至于从军的是不是孬货……至少两年前枯守大内的那头麒麟曾青衫西去,空手挑战武榜第一的楚娇奴,前者全身而归,后者封阁半甲子。 第三十四章桃花源里桃花男 江城那边雨阳不定,金鳞这边却暖日生平,离金鳞主城不够几十里之遥的国子监内府中更是雾气昭昭,仙灵气盛。 说是内府,实际就是挨着金鳞城北面的三条峡谷。第一条入谷口处雄踞一座宏伟官邸,漆红抹黄,顶盖三色琉璃瓦,这种只产于汝窑郡的泥瓦比起乾清殿顶的五色琉璃,只少两色。朝天阙门楣上御笔亲书“国子监”三个灿金游龙大字,加盖黄寅。 一谷到二谷隘口处有重兵把守,和谷口宏伟官邸比起来,仅用于查验身份的茅草屋确实简陋太多,不过稍微明白点的人都不会做那把眼睛掉裤裆里的事,屋门前朽木板上歪歪扭扭“内府”二字,便是天底下王侯将相削尖脑袋想要把子女送来之处。 据说这两个字是当年陆天机踏进内府时亲手所写,歪歪扭扭似蚯蚓滚泥,这若是被某位连御笔字都敢犯上调侃句“写的什么玩意”的狗奴才瞧见,恐怕又会抛下“咱院里旺财刨泥都比这强”的金言玉句。 关于这两字还有个玄乎其玄的传言,说这字是府主陆大人出终南山后的第一笔勾勒,其中蕴含这位老神仙大半辈子的道悟,谁能看破其中的玄机,就能如老神仙一样,一日千里,得个半步神仙的造化。 所以这件茅屋前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景象,一批闲来无事的国子监属臣围着块朽木板一坐就是一天,也有专门为这两字学了浅显沓字技术,将字沓在一金一尺的广德宣纸上,小心翼翼抱回家参悟的人。当然,参不参的透另说,倒是给做宣纸买卖的贡献不少银两。 二谷到三谷之间没什么阻拦,但真正有本事踏进内府门槛的才俊天女们,始终恪守一条真理,没有府里的信文丹镌,纵使皇亲国戚也必不敢越雷池半步。因为第三谷才是真正的法外之地啊,不论身份只论实力,在里面待上一天比外面三年还要来的提心吊胆,毕竟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一把从土里钻出的明刃收了小命。 此时,第三谷,桃源溪边。 穿着绣金边白袍,头戴紫金冠的季可道闭眼盘膝坐在一块龟背石上,双手落于膝盖,指坐莲花状,肉眼可见的力纹波动围绕身旁,俊逸脸颊上盖了层蒙蒙白雾。 周围,轻水溪流从看不见的谷深处沿径而下,滑过嶙峋碎石时带起悦耳叮咚声。溪边,春桃至夏仍花不灭,粗干弯扭而生,花间有七***似飞似停,好不惬意。 离龟背石三十丈的桃花树下,两男一女并肩而立,女子样貌平平,劲装配弯刀。男子均着无袖灰杉,额头绑着根青丝带,瞧向女子的眼神中皆包含止不住的柔意。 “李冲雨,你不是说过愿意为本小姐肝脑涂地吗?好啊,现在给你个机会,杀了他,本小姐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人。”劲装女子淡淡说道。 被换做李冲雨的男子尴尬挠头,瞥了眼正在折桃花枝努力憋笑的青年,无奈道:“姑奶奶,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他可是地道的生灵境二品,我在人家面前不是只有挨揍的份啊?再说了,就算杀的了,恐怕这辈子我也只能待在这内府里,不然前脚刚出谷,后脚就被四王府的人来个群殴,落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明显三人中主心骨的女子冷哼一声,骂声“没种的男人。” 长相还算过得去的李冲雨也不恼,话锋一转提议道:“要不让周良去?咱仨里他小子实力最强,而且他爷爷可是二品大员,就算四王爷怪罪下来,至少有人撑腰嘛。” 突然啪的将桃花枝拦腰折断,眉间一点玄红的周良恶狠狠蔑了李冲雨眼,朝女子舔脸笑道:“我的大小姐,怎么说你和他也算是嫡亲,我就没弄明白,从他第一天进来你好像就巴不得他死,能不能透露透露,啥情况?” 脸色骤然难看的女子一把抢过桃枝,顺着一个方向将粉艳花瓣慢慢掳落,低声叱道:“姓周的,今后再敢提姑奶奶和他的关系,小心你的脑袋。” 周良赶忙向后退了几步,举起双手,告饶道:“得得,就当我啥都没说,这总行了吧。” 见女子扔掉桃枝,似乎不再执拗这个问题,周良这才重新凑上前,小心翼翼说道:“芊芊,王猛,柳絮南和陈鹰三个人联手都没能杀得了,我估摸着他现在实力可不止生灵二品,这谷里真能和他对上的,兴许只有枯崖上那个疯子,要不,我去试试?” 名为季芊芊的劲装女子突然妩媚一笑,反呛道:“连枯崖半壁都上不去,你凭什么去找姓沈的疯子,还是说你周良有本事用你爷爷二品文渊阁大学士的乌纱帽做交换本钱?” 被骂只瘪瘪嘴的青年随手再折下根桃花枝,学着女子模样三下五除二掳落花瓣,不再多言。 而正想抓住时机嘲笑他几句的李冲雨,此时瞧向龟背石的眉眼忽然一挑,接着抿嘴笑道:“芊芊,有戏看咯,某些人现在啊,可能比你还惦记那颗脑袋。” 轻身娥冠容,笑面桃花红。 不知何时出现在龟背石旁的季连城,如果仅从容颜上讲,有着东胜皇室最标准的国字脸,卧蚕眉,两指束发顺耳而下,头上戴着和季可道一模一样的二蟒戏水紫金冠。单就爹娘造人这块的技术,他确实强于季可道。 正按照终南山正统《道祖归息》吐纳蕴养的季可道依然保持磐石坐姿,丝毫没因为身后来人而破了吐息规律。和佛家压箱秘典《易经洗髓》殊归同途,道家的这部秘典也讲究个以天地之势洗陈乏髓,基于任督二脉绵延气力。唯独不同的是,《道祖归息》比《易经洗髓》的三十六因果菩提根要多上十二根。 这部吐纳法最早由邱未央在古墓坡下传授上卷,前两日进内府见陆天机第一面时,几乎勘破道玄之机的老人一句话没说便将下卷丢给他。也不知这位半步神仙的人物是惜才,还是真有识时务的觉悟。 “青山,小筑,流水,桃花……这地方来了几次,只有今天才觉得比金銮殿还好看,莫不是出自皇家身不由己,真愿意舍下一身糟粕于此过上日耕西作的闲适日子,可惜了,可惜了。”人比桃花红的季连城压下一朵绽放绚烂的花朵嗅了嗅,陶醉道。 老僧入定般的季可道不回,只顾打坐。 平生难得被人如此无视的季连城也不恼,兀自笑了笑,走到旁边一块比龟背石稍小的石头,弯腰坐下,望着缓缓而过的溪流,一手撑腮,淡淡道:“战国时曹家黄儿死前留下绝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啧啧,可怜曹主一世英名,被这两句无头诗毁于一旦,不仅落个弑父杀弟的骂名,还将唾手可得的大好江山拱手让与司马家,你说,那曹主,是不是蠢呢?三弟。” 闭目养息季可道依然不答,口中气息如龙吸水般悠长绵延。 季连城看着粼粼波光短暂出神,溪水里有小鱼,畅意甩尾,大鱼于后尾随,伺机起,直冲,张口,入腹,一气呵成。 季连城微微一笑,随手捡起脚边石子丢入水中,涟漪散开,大鱼摇尾溜开,季连城自顾自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说,跟在你身边十几年的那个奴才算大鱼还是小鱼?呵呵,或者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虾米,在满坑尽是龙趸鳌鳖的金鳞中,指不定哪天就成为他人腹中之物。” 季可道缓缓睁眼,吐出一口浑浊青气,玄妙至极。 季连城看也没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变坐为躺,左手撑着脑袋,一脸慵懒,继续说道:“那个狗奴才这会差不多快到漫坡渡了吧,在江城还算会做人,少了锋芒,连个三品芝麻官的人都不敢动,我该说是你**的好呢,还是狗奴才念家?” 第一次偏头看向同是世子身份的季连城,季可道嘴角边勾起抹毫不掩饰的弧度。 挑起卧蚕眉的季连城无所谓道:“能不能抓住把柄其实本世子没你想的在意,至于想和他玩猫捉老鼠游戏的,我只占两成,所以把我当成旁观者可能更合适。” 季可道缓缓收敛笑容,盯着粼粼水光平静道:“他敢动仙安,必死。” 季连城冷笑两声,或许觉得不快意,改为捧腹大笑:“三弟啊三弟,这事吧,做兄长的真要好好劝劝你,同门之争,咱们就没必要插手吧,扰了老祖清梦,对谁都没好处不是?” 季可道像是没听他说一样,鼻息冷哼,说道:“他可以试试。” 季连城瘪瘪嘴,不愿在做口舌之争,站起身拍去身上微尘,忽然调转话头,好奇道:“听说三弟如今已是生灵二品的高手了,可喜可贺,我季家真是出了个难得天才啊。这不,做兄长的来前专门去了趟内衙,替你寻了修炼的绝佳窍门,那就是死战,越是危险的境地越能激发你的潜能,千万不要谢我哦。” 言罢,脚尖轻点,抽身后退。 同一时间,季可道脸色猛沉,脚后跟大力踏在龟背石上,如游蛇般暴退至身后桃林。 双拳骤握。 力纹现。 三字浮体而出。 一为“皇”,二尺七寸,明黄。 二为“普”,三尺三寸,乳白。 三为“霸”,三尺七寸,淡红。 第三十五章草芥 头顶,红甲蒙面死士从天而降,挟千斤巨力打出一拳,同为明黄的二尺七寸“狮”字轰然旋转,变大,飞附拳尖。 口中默念:“狮子伏地。” 季可道直视那放大拳尖,不避不闪,身侧“皇”字皱亮,放百道金芒。 沉腰。 扎马。 冲拳。 一气呵成。 “皇极惊天。” 轰。 拳尖对拳尖,力纹涟漪水波样荡漾半空。 红甲蒙面死士一碰即退,在空中后翻两圈,稳稳落地。不歇气,脚掌顺势跺地,速度再起,如虎豹扑食,三尺三寸“擒”字突然闪耀,双拳化爪,随着“擒”字流转手腕,双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转黑,由黑转青,其上如有鳞甲附着。 “擒龙手。” 这边,半只脚没入泥地的季可道稳住气息,在红甲蒙面死士干刚落地时,便已点亮“普”字,依然没有躲避之意。 双手于胸前画出太极手势。 半黑半百的大圆满光圈夹杂梵音凌空浮现。 随着他画圆手势越快。 光圈随之旋转。 远处,站在桃花树下把玩象骨玉扇的季连城,脸色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仿佛坐山观虎斗,尽在掌握中。 再远处,一身劲装的季芊芊不自觉踮起脚尖朝打斗中心望去,当见到红甲蒙面死士一击未成时,不由暗骂“废物”,此刻再见死士龙手现,眼中不免增添期翼。 倒是李冲雨和周良表现平静的多,那红甲蒙面死士看似气势惊人,又有死战的味道,但若紧靠这点手段就想收下季可道的人头,未免太天真了点。 王猛,柳絮南,陈鹰三人虽称不上筑基谷里的顶尖人才,那也是两个悟道九品,一个生灵一品的猛人,三人联手尚且被季可道悉数斩落马下,更何况眼下。 果不其然,红甲蒙面死士看似冲势凶猛的爪子,刚碰到太极光圈时便速度骤减,随着季可道画圈的动作不停,死士龙爪就像陷入泥潭,连带着爪上鳞甲也逐渐崩开,化作糜粉。 “既是助世子殿下修炼,不拿出看家本事怎么行。”桃树下,季连城风轻云淡递话道。 话落,只见红甲蒙面死士微做一顿,紧接着第三“斩”字浮现闪耀,于此不够,当“斩”字光芒大盛时,第四个“刀”字又幽幽勾勒,迅速成型。 四字虽然模糊,还未完全化实。 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化虚境。 身后,溪水流速减缓,进而断流,再进而如被火烤柴烧般开始沸腾。 另一边,扭曲不挺拔的桃树齐齐朝一个方向弯曲,花瓣纷飞,于半空中被劲力催成糜粉,散落天地。 见那铁灰“刀”字化形时,季可道瞳孔猛缩,不敢怠慢,第三“霸”字放出妖异红芒。 十指扣印。 “霸”字升起,随后流水般倾泻而下,覆盖上他天灵,胸口,双腕,看似半个头盔,半面护心镜,半幅残缺护腕。 “抽刀,斩。” 蒙面红甲死士右手举过头顶化作刀身,对着季可道悍然斩下。 刀影逾百尺之巨,所过空间竟有隐约扭曲之势。 季可道抬臂交叉挡于刀式落下路径,全力催动体内之势。 叮! 初触。 残缺护腕顷刻间支离破碎。 双臂尤被泰岳之力重压,压之头顶。 叮! 再触。 头盔支撑不过半息,碎成糜粉。 季可道咬牙死撑,嘴角血丝挂下。 扇开象骨羽扇的季连城眼放精光。 更远处,同样期待万分的季芊芊啪得折断那根握了许久的桃枝。 成了? “无量,寿佛。” 便在将死之际,状若洪钟的梵音老声忽然如炸雷般降至,响彻山谷。 梵音下。 沸腾溪水转眼便恢复如初,继续涓涓流淌。 桃林重新挺直弯曲身姿,带着留下为数不多的花瓣随风轻抚。 蒙面红甲死士不知何时拉开距离,此时立在溪边一动不动,就像副没有人气的皮囊。 强忍不适的季可道抹了把嘴角血迹,收力。没有再多看季连城和红甲蒙面死士一眼。双手插入裤兜,一步深一步浅转身朝桃林深处走去。 输了便是输了。狗奴才说过,输了不丢人,赶明儿叫上三四千狗腿子把场子找回来就是。 这年头,再猛的好汉也驴娘的架不住人多。 谷中,梵音老声再落,颇带些不悦,“筑基谷中,何容外来者撒野。” 树下,面若桃花的季连城笑意不减,合上纸扇朝虚空颔首躬身,平静道:“小子季连城,携登科皇榜前来拜见陆前辈。” 等了片刻,不见回音。 将象骨羽扇挂回腰间,轻轻嗅了口芬芳沁脾的桃花,季连城笑面依然,转视溪边只差一息便能将誉满东胜的世子斩于刀下的蒙面死士,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同情,摇头淡淡道:“州律,对世子不敬者,斩!” 他说话声很轻。 接下来不见那红甲蒙面死士有何动作,只听一道微不可查的爆声从铠甲下传出,随后一息,肉眼可见的猩红沿着铠甲缝隙淌下,流入溪中,很快绽放出妖艳的血花。 笑里藏刀唤人命。 仿佛死了个化虚境强者就和死只蚂蚁草芥没什么区别的季连城,再也没瞧那立而不倒的死士一眼,噙着一贯桃花笑容,再度屈身恭敬道:“小子季连城,携登科皇榜拜见陆前辈。” 等了片刻,空中传来叹息声:“小石窟。” 季连城直起身子,抖了抖锦缎环蛇衣,踏着逶迤步子朝上山路走去。 三十丈外,直到粉面青年消失在山径尽头时,从头至尾都在观摩打斗的李冲雨忍不住苦笑道:“可怜百姓家,险恶王侯门,芊芊,我突然觉得,像我这种夹在庙堂和市井间浮游度日的人,其实也挺好,至少不会当主子的一句话,就落个爆体而亡的下场,还是个化虚境,可惜了,可惜了啊。” 望着重归宁静的桃花林,季芊芊怔怔出神,没有接话。 同样被那红甲人爆体一幕震撼到的周良转头和灰杉李冲雨对视一眼,两人都瞧出对方眼中的无奈,说道:“芊芊,走吧。”伸手去拉女子。 季芊芊打掉那只伸来的大手,转身离开,眼中含着不甘与委屈。 东胜地面,世人只传大王,四王。从未有过关于长公主的只言片语。哪怕那部放在文华殿,被每任州主极为看重,比作东胜传世全书的《四库编年记》上,也没有关于这一代长公主季同裳的只言片语。 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常年居于深宫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亲生长什么样子。她唯一收集到和母亲有关的消息,便是生下她的第二天就被一位位高权重之人送出宫,而且是终身不能回宫。 再就是通过婢女宦臣的只言片语,她八成认定那位高权重之人,就是手握一方兵权,拥有独一无二七龙旗的四王爷。 所以这些年她很努力修炼,进了内府,想着有朝一日能寻回生母,最重要的是将那位自己口中的四叔,亲手推下王台。 飞叶城。 一叶障目,一叶飞花。 从东胜建州日起,这座靠近西北的大城就是佛家盛行地。和最初鼎足九州的首任东胜州主一样,每一任东胜州主对佛家都极其照顾,说是信佛吧,也算不上,只是愿意给这群六根清净之人一方水土。 飞叶城中最富盛名的寺庙是城南的白马寺,常年香火旺盛,前来烧香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千里迢迢赶来,只为瞻仰大雄宝殿里那尊如来宝相的外地人。 民间倒是有传言,说白马寺的每一任主持都是燃灯佛案前长明灯里的一根灯芯化身而成,等作古时就会重归那盏点化千万生灵的古灯,换来另一根灯芯,传承不灭,香火不灭。 当然,是真是假,估计只有燃灯佛他老人家自己才清楚。 紧挨着白马寺旁还有座小庙,说是庙,其实就是里外三间瓦房,供了尊未来佛的小地方。因为曾经有人见到白马寺住持时不时会到这里来,所以一来二去就逐渐有这样一种传言,说这座自称小白马寺的地方就是燃灯佛的灯芯每次下界之处,祥瑞照人。因此有段时间小庙里的香火也还不错。 只不过久而久之来这的香客都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就因为小白马寺里的那个算命和尚,说什么上知五百年下知一千年,只要香钱足,百姓变王侯。其实就是个打着算命幌子骗钱的玩意。 所以小庙蒸蒸日上的情景没维持多久,就又回到屋漏连雨的日子。 此时,剃了度点着九戒香疤的和尚一如既往趴在那张香火桌上正与佛祖谈经论道,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时不时还嘿嘿笑上几声,抹把口水换个姿势继续睡。 也不知他是睡着还是没睡着。 庙门口的稚嫩小和尚穿了身明显比自己大几号的木棉袈裟,正卖力搓洗着木盆中的换洗衣物。搓两下,挽一下滑下去将手臂拢住的袈裟,搓两下,再挽一下,如此循环,似乎压根没想过袖口能卷起来而不落下的问题。 半柱香过,终于搓完那盆不知道洗干净没有的衣物,小和尚起身蹦蹦跳跳跨过门槛,一轱辘爬上香火桌,坐在老和尚放在桌上的双臂中间,深吸口气,腮帮子鼓得浑圆,然后猛地俯下身子,对着老和尚耳朵大吼道:“师傅,洗完啦,给钱……” 第三十六章和尚,冰凤 “钱?什么钱?” 抛开一身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的袈裟不说,露出脸换个姿势继续做春秋大梦的和尚,生着一张标准美男脸,玉面娥蚕,皓目挺梁,若是把戒疤头换成东胜男儿的云髻束发,估计扔在男女云霞的韶华宫中,都算得上一等一的货色。 典型被权贵妇人最打得上眼的男宠。 满脸天真的小和尚掰起指头仔细数道:“一件衣服三个铜板,一条裤子两个铜板,总共三件衣服四条裤子,那就是……” 小和尚皱起光洁眉头,翻来覆去数了几次,终于得出个手指头不够用的结论。正寻思着是不是找几颗石子充下数,低头时突然见一双大手正好摆在面前,顿时咧开小嘴露出一口白牙,连带着自己一双手和这双大手重新数过。 “九,十……” “十六,十七。” “十七个,一共十七个铜板。” 小和尚一板一眼细心数道最后,拍拍大腿,伸手要钱。 有标准男宠模样的和尚眼皮不抬,悄悄收起六根手指,呓语道:“数错了,哪有十七个,你再好好看看。” 小和尚“嗯?”了声,张开十根手指头,又瞧了下仅仅竖起一根手指的大手,很不解摸了摸同样烫了九个戒疤的光头,最后数了次,随后咬着手指呢喃自语:“十一个?数错了?” 恼气自己怎么又数错的小和尚拍了拍自己的光头,心有余而力不足妥协道:“十一个,一共十一个铜板,师傅,给钱。” 俊美和尚动了动眼皮,手撑住桌弦直起身子,用力伸个懒腰,这才抹了把小和尚嫩气的小脸,一本正经道:“错了知道改就还是个好孩子,为师不是教过你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佛祖他老人家是不会计较你过去的对错,只要从现在起一心向佛,视钱财为粪土,将来还是有机会立地成佛滴,懂了吗?” 小和尚似懂非懂点点头。 俊美和尚满意道:“孺子可教,去,后院还有堆柴火没劈,劈完记得把饭烧了,哦对了,庙里香油快没了,一会记得去旁边找你住持伯伯讨点。” “哦。” “还愣着干啥,去啊。” “可是……师傅,你还没给钱。” “什么钱?” “洗衣服的钱。” “……好徒儿,为师刚才不是说过嘛,我们求佛之人,要视钱财为粪土,你这悟性,让为师很着急啊。” “哦。” “……” “怎么还不去?” “没给钱。” “你这……” 穿着破袈裟的俊美和尚很是无力的扶了扶额头,收了这么个一根筋的徒弟,也不是哪辈子做的孽。 “拿去拿去,只有这么多了,就这还是为师省吃俭用好几年攒下的。” “师傅。” “干啥?” “昨晚我半夜醒了撒尿,看见你给了白天的女施主一个木盒子,住持伯伯说那种盒子值好几十两银子呢。” “……别听他胡说,三两而已。” “哦。” “咳咳,那个,乖徒儿,来,师傅这还有两个铜板,都给你。” “不是没了吗。” “哪那么多话,佛主他老人家显灵,送了两个行不行?还有,以后半夜不许出来撒尿。” “哦。” 小和尚跳下桌子,揣好好不容易讨来的辛苦钱,往侧门走,刚走两步突然停下,习惯性摸了摸圆滚滚的光头,转头天真喊道:“师傅。” 正准备继续春秋大梦的和尚冷不丁一个激灵抬起脑袋,欲哭无泪:“我的小祖宗,又干啥?” 小和尚嘿嘿一笑,指了指此时除了他俩,正盘膝坐在八丈九未来佛前的背影,问道:“今天也要给师娘烧饭吗?” 俊美和尚在那个“师”字从小和尚口中吐出来时,就慌忙摆手,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没拦住,于是做贼心虚朝那背影瞄了眼后,连忙甩给小和尚一个“你可以滚了”的表情。 稚气未脱的小和尚竟然老气横秋般叹了口气,这才摇着头转进门内。 另一边,盘坐在蒲团上的人停下捻佛珠的动作,并不宽阔的肩膀微不可查扭动分许,方向正是朝着门前香火桌。 这边,打发走幼徒的和尚干咳两声,故意把脸偏向门外,岔开话题道:“那个,都快晌午了,咋一个来烧香的也没有,看来今天又只有将就着吃,嗯,青灯古佛嘛,吃素点也不错,清肠。不会嫌弃吧?” 蒲团上的人不答话,也没有继续捻动佛主。 和尚学着小和尚如出一辙摸了摸光头,也不知他俩到底谁学谁,尴尬笑道:“小屁孩说话,当不得真。” 蒲团盘坐人第一次开口,嗓音出奇空灵,不含半分人气:“管好自己的臭嘴。” 和尚装腔作势打了两下嘴巴,见盘坐人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吐了口气,重新趴在桌上,瞪着眼。 被小和尚这一出搞得瞌睡全无,方才与佛主梦中相见谈经论道至第几轮也记不太清,反正被吵醒前好像正抓着根鸡腿。 可惜啊可惜。 那油孜孜的美腿。 和尚大感无奈,正盘算着是不是努把力,哪怕再咪一小会也行。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几声银铃碰击声,听那节奏,像是随着来人的步子所发。 和尚眼前一亮,赶紧整了整布满油污的袈裟,清下嗓子,抓起放在桌下,大概二三十天难得碰一次的念珠,装模做样摇头诵念。 当然,到底念的什么玩意估计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来的是位女子,身穿一袭冰蓝蚕丝霓裳,左肩用金蓝丝绣着凤头,胸口至右肩用金红丝搭配绣着七根凤凰尾翼。女子长发高束,面容姣好,肌肤白里透着古铜,左耳垂挂着一枚耳钉,呈卷凤样式,鎏蓝边,古朴又不失灵动。腰间挂对金银蓝三色短刃,刀柄同样凤头样式。 她走一步,短刃轻碰,发出悦耳铃声。 面色平淡的女子跨进门槛,先扫了眼香火桌前摇头晃脑的俊美和尚,接着目光落在蒲团背影上,眼中闪过短暂异色,最后仰望竖手于心的八丈九未来佛像,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俊美和尚依然装模做样念着不知名经文,顺便有意无意带一句“算命占卦,前知五百,后晓一千,不灵不要钱。”的鬼话。 端庄女子走过香火桌,瞧也没瞧和尚一眼,径直来到佛台前,落脚于小和尚口中师娘左侧,颔首表礼。随后很自然从台前香袋中捏出三根九寸长香,执尾倒于长明灯上点燃,三作揖,插香入炉,再三作揖,诚心祷告后方才转身面对不知所念的和尚,嘴边泛起玩味。 “白马啸风烈阳嘶,古刹千钧乾坤握,想不到当初名震九州的十道居士,放着十二辰宫乾坤庭不入,竟然真舍得跑到这种枯禅小庙,而且一待就是十三年,小女子该说敬佩呢,还是酸腐至极?”霓裳女子平静道,不知是恭维还是讥讽。 和尚睁开眼,停住捻动佛珠的手指,直视看起来只比寻常香客漂亮几分的女子,半晌后扯出个怪异笑脸,说道:“贫僧也没想到,东胜二凤之一的冰凤,舍得屈尊到我这三尺瓦房,蓬荜生辉,真是蓬荜生辉。” 戴着鎏蓝边凤凰耳饰的女子自然便是有着镇国柱之称,位于东胜军队金字塔顶尖,七兽二凤一麒麟中的冰凤,于天凤。那个曾经被狗奴才扬言,谁能驯服这批冰山烈马就赏金万两的人物。 叫做柳十道的和尚打趣后便将佛珠随手抛在桌下,抱起手臂,一改之前嬉皮笑脸的模样,这一瞬间仿佛换了个人。 对他来说信佛与不信佛没多大关系,从儒家到佛家,如果不是抱着阅遍天下门,不占纵家尘的执念,估摸着自己那些明面上的徒子徒孙们,也不至于落个为九州皇族卖命才能苟延残喘的局面。 收敛起笑意的于天凤走到香火桌前,打量起这位曾经让各州州主削减脑袋想要笼络的十道居士,片刻后直入主题,淡淡道:“几天后飞叶城有一战,只希望到时候居士能在这青灯古刹里安心念佛。” 于天凤轻微颔首,表示诚意。 柳十道微微一笑,夹枪带棒反问道:“冰凤将军怎么就觉得贫僧会插手你东胜庙堂之事?或者说,我何时开始居然落到需要听你这位东胜将军发号施令的田地?” 面不改色的于天凤与笑面虎般的和尚对视几息,摇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言。随后在柳十道波澜不惊的视线中跨出门槛,立在屋檐下,抬头瞧了眼忽然开始下起小雨的天色,就那样抱臂站立,和屋内八丈九的未来佛一样,动也不动。 “冰凤将军打算守在这里?” “先说好了,小庙香火不旺,可不管饭。” “我说,要不这样,等他们两个打起来的时候你再来如何?” “你倒是说句话啊,挡在门口算个啥事?吓走其他香客贫僧可是跟你没完。” “得得,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 柳十道摸了摸有点头大的光脑袋,站起身瞄了眼依然磐石般动也不动的蒲团盘坐人,无奈耸肩,朝侧门走去。 他一走,银铃声便起,一步不差落在他走过的路径上。 第三十七章赐名白起 漫坡渡。 天字渡口。 能动用这个渡口的非富即贵。身为东胜有名的几大港口之一,漫坡渡由天字,地字,人字三个渡口构成。人字渡口价钱最便宜,多是牛马走卒喜欢选择的渡口,三钱银子就能租到一条篙蓬船,畅行千里岚沧江。地字渡口则多为商会选择的行江关口,可容纳三重楼高的大船,当然,价格和人字渡口理所当然不能同日而语,没点底蕴的商会单是动用一次地字渡口,恐怕都会肉疼半年。 而三个渡口中天字渡口是唯一不对外开放的,非州地重臣不得动用,这些年除了天子巡游用过两次,剩下的就是外州来觐见的使臣用过四五次。 不过不用脑子也能想得到,以袁泊虎中央行省大将军的身份,想要动用天字渡口自然不难。 于此三天时间里,来往漫坡渡的商贾游旅总能见到这样一番景象,一百黑甲卫整装席坐在天字渡口那枚巨幅“流水”大字下,黑盔黑甲,蒙面黑刀,远看去仿佛一片能吞掉头顶烈阳光芒的黑甲洪流。与黑甲卫对坐的栅门另一边,还有九人同样席地而坐,与黑甲卫不同的是,这九人打扮颇有些怪异,各个红布蒙面,轻装简行,身背把牛角弯弓,配十八支羽粼箭矢,腰插弯刀,乍看起来颇有点后秦时期北方胡人的模样。 这几日无论晴雨,这一百来人始终不曾动过分毫,就像似乎一百零九块石头,若不是蒙面巾上一双双眼睛时而眨动,几乎快被当做一百多副死皮囊。 守渡口的老倌中间几次拿着食物过来,不过总停在十步外便不敢靠近,照他的感受来说,每靠近一步,胸口上似乎就被多叠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他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些时日。 午后四时,渡口顶上依如往常汇起黑云,隆隆雷声时而穿破云层震响大地,游蛇般的电光夹裹在黑云之间,声势骇人,仿佛不知何时便会一泻千里,倾下臂粗电柱落在这块行人匆匆的江河之上。 裹了身牛皮革的老倌含着手臂长的旱烟咂摸几口,蹲坐在木闸门边,视线习惯性落在前方百来甲士身上。如此这般已经成为这三日来他的必做事,也不知是想瞧瞧这群人什么时候会动,或者说什么样的大人物值得他们如此效忠守候。 做渡口门倌有些年头,老倌见过的王公贵胄不说一千也有八百,除了天子出巡那次他恰巧有事耽搁,没能瞻仰帝王面容,一品大员和镇国将军之类的顶尖人物还是分的面熟。 敲去烟锅里已经见底的烟灰,老倌将烟杆随手放在地上,仰面看眼天空,布满皱纹的嘴唇下意思喃喃道:“又要下雨咯,可怜这群娃啊,就不知道找个旮旯避避雨,哎。” 这声气还未叹完,正准备起身进屋的老倌突然察觉大地似乎微微震动。 地震了? 老倌第一时间否定这个想法,下意识瞟了眼前方。 一眼。 老倌瞧得咂舌。 只见那一百甲士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黑甲黑盔映衬着黑云电闪,竟有种森然味道。顺着甲士面朝方向看去,只见两匹高头大马慢悠悠踱着步子,红马上的是位白袍青年,面生的很。黑马上的则是国字脸黑面大汉,背负两把巨斧。 老倌一眼便认得虎将郭泊虎,在江城这片地界上,不认识他比认识他要难。 至于青年,老倌努力搜寻还算灵光的脑袋,最后无奈得出个查无此人的结论。不过越是这样越让他心惊。虎将袁泊虎何等霸道或许没人比他更清楚,刚来江城布防时连当时城防司的面子也不给,甚至就在这漫坡渡,他还亲手用斧子扇了一位二品大员公子的脸,结果那位原本准备畅游岚沧江的世家公子连个屁也不敢放,带着扈从侍女夹尾巴跑了。 那看起来年龄不大的年轻人,竟然能和虎大将军并骑? 不对,好像是虎大将军在赔笑脸啊。 自认为涉世挺深的老倌用力揉揉眼睛。 另一边,勒马的宁仙安将麂皮水壶丢给袁泊虎,这种随军的水囊挺不错,装得多不说,喝起来还有股特别的清香味,袁泊虎说皮子是仙罗州老林里的麂子皮,这畜牲常年在冰天雪地里觅食,皮子沾了山林仙气。对于这种说法宁仙安自然嗤之以鼻,照这么说不如做个鱼皮水壶,都不需要灌水。 宁仙安双肘撑在马头上,匍匐扫视胡服装束九人,看不出是不是在笑。九人也同时看向他,眼神中明显有压抑不住的狂热。 “苍云三十六骑,恭迎主人。” 九人齐齐单膝跪地,低头,右手按于胸口。 宁仙安忽然瘪嘴,转而瞧向袁泊虎,说道:“小猫,你给他们几个穿的什么东西?咋看都像是娘们行头。你个驴草的别把人给我整废了。” 本来还估摸着能被夸上几句的袁泊虎,听完顿时垮下脸,挠头辩解道:“俺这不是照您的意思弄得嘛,四少,你忘了前些年拿给我的那张图?俺可是找了好多巧娘才织了这些衣服。” 宁仙安一愣,猛地想起当年随季可道去北邙前,确实给过汉子一张图,不过那张图分明是后秦时期的胡服女人,瞧着新鲜就寻摸着让这家伙弄上几身,去百花楼找媚娘时也搞点新鲜花样,哪晓得这不开窍的东西竟然用到这里。 “你能干。” 懒得做那对牛弹琴之事的宁仙安很没好气冲汉子竖起大拇指,只不过是倒着的,回头叫起九人,不耐烦吩咐道:“驴草的猪脑子,给你们半柱香时间,把行头换了,买也好抢也罢,总之别让老子看着膈应。” 面面相觑的九人哪敢多言,急忙道声遵命四散开去。 跳下马,宁仙安拍拍足足高自己一脑袋汉子的肚子,小声询问道:“我没在这几年,他们表现如何?” 袁泊虎习惯性摸了摸脑袋,思索小一会,正色回道:“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狼,大小任务一共执行四十八次,四十四次成功,四次失败。” 听到这里的宁仙安不自觉皱眉。失败这种词是绝对不能出现在这三十六人之中,哪怕一次也不行,这是当初他建立苍云三十六骑时就已经定好的铁律。 剑既出鞘,要么敌忘,要么身死,绝无第三种妥协。 似乎猜出他疑惑的袁泊虎连忙解释道:“四少放心,俺指的失败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者也称不上失败,只是运气差了点,没对上正主。” 旋即袁泊虎便将所谓的四次失败系数道出,无非就是刺杀时对方已知无力回天,先一步服毒自尽。再就是与敌国短兵相接时被人出卖,导致身陷重围,好在拼死杀了出来等等。 听完他简单讲述,宁仙安脸色这才稍稍好转。苍云三十六骑成立的初衷便不同于庙堂里那些所谓的死士,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季可道,危难时有能力化险为夷的一支悍血虎师。所以他们做的每件事都不可以出现失败二字,否则将来哪怕一次失败,付出的就有可能是谁也承受不了的后果。 宁仙安正准备再多问几句,忽然见到喜鹊朱鹮领着白净少年下车走来,别说吃饱睡足的少年比在城里多了几分精气神,只是此时似乎有些胆怯。估计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气势凶猛的黑甲卫。要知道能站在这里的披甲士,不是在城里巡逻安民,戍卫城防的那些士兵可以比拟。 喜鹊拉着少年蹦蹦跳跳走到跟前,看样子和少年的关系处得挺融洽,“主子,咱们这就出发吗?” 宁仙安点点头,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少年身上,若有所思。 而少年和他对视了一眼后,便不自觉低下头。 相比之下,在西暖阁下人里最熟悉他的朱鹮走到旁边挽起手臂,小声询问道:“主子是打算把他交给袁将军吗?” 又点了下头的宁仙安直言不讳道:“有这想法,他这个年龄正是选择将来的最好时机,只要走对了路,以后说不定能和小猫一样有点王八气。” 说完看了眼正瞧着少年的袁泊虎。 袁泊虎半晌才打哈哈道:“等从飞叶城回来再说吧,是不是从军的苗子还得好好看看。” 宁仙安同意道:“听你的,这事暂时放着吧。”回头问少年:“把你带出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少年怯生生说道:“回,回主子,我叫起儿。” 宁仙安再问:“姓什么?” 少年摇摇头。 宁仙安满脸疑惑。 拉着少年小手的喜鹊搭腔道:“主子,方才在车上他说他姐姐就只叫他起儿,他是个孤儿,被杂贫院的人捡回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 宁仙安“哦”了声。 朱鹮突然眨了几下眉眼,说道:“主子,要不你给他起个姓吧,老是起儿起儿叫着,总觉得不顺口。” 宁仙安想了想,伸手拉过少年,道:“春秋战国曾出了个名将姓白名起,有军中杀神之称,他的铁蹄所过之处无人不闻风丧胆,既然你单名一个起字,不如就叫你做白起,如何?” 第三十八章读书 船是正统东海水师战船改造,长五十丈,宽三十六丈,共三层甲楼,最下面一层是水手船员共用处。东胜州紧邻东海,是整个九州为数不多拥有水师的州地,因为州地之间的摩擦大多在陆路,所以这些水兵们实则就是些空壳子,不过好在也经过培训,驾船技能自然不是半罐水的渔夫船舵们可以比拟。 甲楼二层则是这次随行的甲士,一百黑甲卫加上苍云三十六骑中的九人眼下就待在这一层,战船改造的游船有个巨大好处,那便是第二层的视野极其开阔,这也和水战指挥中枢在这一层有莫大关系。当然如果有人认为能偷摸越过这层直攻三层的话,大抵是痴人说梦,因为当你靠近船百丈范围内,一举一动便已经在这一层掌握之中。 最后的三层自然而然就是宁仙安袁泊虎所在的地方,别看只是艘游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整个三层无论装潢还是配置,丝毫不比一般的府邸差,甚至从某个角度讲,天子出巡也莫过于此。 此时的宁仙安仰面躺在百年老梨木卧榻上,头枕着朱鹮软绵柔嫩的大腿,正享受丫头悉心递来的正宗南国郡拇指葡萄。袁泊虎盘坐在卧榻旁边一块绣虎锦缎蒲团上,两百来斤的双斧平放于膝,闭着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斧子上若隐若现的一串凹槽流痕,正是镀有巍然观岭贴的位置。媚到骨子里的丫鬟喜鹊则和刚被赐名白起的少年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不知在说些什么,时而发出串银铃般的笑声。也不知这妮子怎么就对小白起好感十足。 至于红芍于易俭四人,登船时少四爷本来打算把他们丢到二层,做扈从就要有扈从的觉悟,不过袁泊虎建议他让四人来这,说是更安全。少四爷自然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执拗,便应了下来。不过虽然上了三层,却只让他们待在楼梯口。其实对他们来说在哪都一样,只要眼巴前这位自诩狗奴才的少爷安然无恙,他们就不需要多担心凤阳老营那展季字七龙旗。 随口吐出颗米粒大小的葡萄核,宁仙安用食指轻柔刮蹭虎斑鸾隼的羽翼,这畜牲灵性十足,不停发出咕咕的享受声。和于地凤那只青丝流羽一样,眼前这只也是鸾隼中的上上品,而且狗奴才最满意的还是这只畜牲是公的,于地凤的那只是母的,自打从老骨头手里接过被熬好的畜牲时,他就琢磨着啥时候让这家伙来个霸王硬上弓,再生出一窝雏。 被撕成碎片的信纸散落在羽绒地毯上,宁仙安停下梳理羽毛的动作,拨了拨虎斑鸾隼尖锐的鸟喙,颜色略带冰冷道:“禽兽终归是禽兽,就算披了人模狗样的皮囊,依然只敢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袁泊虎从虎斑鸾隼进来时就没睁过眼,此时听他如此说,大致猜到畜牲送来的密信上是些什么内容,出声问道:“少三爷在内府里遇袭了?” 宁仙安张口咬下颗鲜嫩葡萄,囫囵几口再吐颗籽,淡淡回道:“一个大内红甲,已经自爆了。” 顿了下,坐起身子,摆手拒绝朱鹮递来的第三颗,直视黑面虎将道:“内廷里那些个自诩高手的红甲佩刀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值钱了?姓燕的这么多年稳坐七兽二凤一麒麟的上把位,不是曾对季家祖宗歃血盟誓,终身只忠于季家,不参合庙堂之争?或者说转了性?和陆天机成了一丘之貉?” 手指摩挲巍然观岭贴的袁泊虎没有立即答话,睁开眼时视线落在阔口宽斧上,斧刃寒光颇为逼人。七兽二凤一麒麟四王爷十占其七,成就插在凤阳老营十几年招展不倒的七龙旗。至于猿旗,狈旗归于大王爷,悬殊的实力比也让纵横捭阖一辈子的大王爷难以染指军界。 唯独有麒麟美誉的燕青天属于他们中的异类,虽然顶着大将军的官职,却常年居于深宫,手上也没有一方帅印。如果单凭这样就觉得燕青天没有其余九人能量大,只能说不明白他们这个集团里最根本的基石。袁泊虎是季同袍义子不假,但除了季同袍以外,最佩服的就是这头不怒不喜的畜牲头。而且若不是燕青天的存在,想必猿旗狈旗多少年前就已经易主,而凤阳老营里不会是七龙拱珠,而是前无古人的九龙拱珠旗。 沉默好一会,袁泊虎停下摸斧子的动作,抬起头,一如既往黑面咧嘴,挠头笑道:“大王爷请不动他。” 简单几字,宁仙安先是愣了下,接着咂摸起这几个字的意思,最后哈哈大笑,重新躺下享受娇艳侍女的穴位揉捏,说道:“这么说的话就是季连城故意做给咱们看的,放***也不是这么个放法,就不怕姓燕的一指头把他戳死。化虚的大内红甲啊,啧啧,培养起来不容易。” 袁泊虎抓了几下乱入杂草的串脸须,不敢认同道:“其实也不难。” 宁仙安偏头看他。 袁泊虎解释道:“大内培养红甲卫有窍门,无非多用些天才地波之类的东西,弊端就是一次过后终生无法再提升境界,就有点像……”袁泊虎皱眉努力搜索合适的形容词,想了好半晌也没能如愿,只能放弃地摊开手。 宁仙安无奈笑道:“是不是想说,揠苗助长。” 高逾两米的壮汉打了响指,不停点头。 宁仙安顺手从金帛中扯下颗葡萄,屈指砸去,笑骂道:“驴草的,叫你平时多读点书,不听。” 袁泊虎伸手抓住嫩紫果子,扔进口中,笑的更傻,几口连籽也顺带嚼烂吞下后,继续抚摸起斧刃。 与朱鹮打闹一阵,惹得碧玉闺女**连连,逃似的坐到一旁,宁仙安从卧榻上站起来,走到窗户旁,透过薄纱帘见船外波光粼粼,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时,余晖洒在江面上绽出金色光点,蔚为壮观。岚沧江以江命名,驶出漫坡渡很快便进入主水道,一眼难触边际,倒是和当年畅游东海的观感同日而语。难怪盛唐那位帛衣仕人会发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感慨。 穿着鹅黄薄纱的喜鹊跳过来挽起手臂,沉甸甸的胸脯似有似无摩挲,和宁仙安一道欣赏窗外江景。还没混熟的少年从他过来就始终低着头玩弄手指,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有点害怕这位新晋的奴才主子。 “刚才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享受狐媚婢女天然体香,宁仙安拉过那把老檀木八仙椅坐下,一只手搭在窗框上,感受温凉江风的抚揉,视线落在耳根子都绯红的少年身上。 喜鹊斟了杯猴儿魁递上,慢慢回道:“就和起儿聊了些他在杂贫院的趣事。主子,别看起儿年龄小,做过的活计真不少。” 宁仙安咂了口海盐味十足的淡茶,哦了一声。 不满足的妮子掰起手指头细数道:“你看啊,在酒肆做过跑堂,替人江城里的官家送过泔水,倒卖过盐,哦对了,他还会做女红呢。” 宁仙安放下茶杯狐疑道:“还会女红?” 喜鹊给红着脸抬头的少年递个眼色,这时少年才低声羞赧道:“姐姐接的活,一个人做不过来,就让我帮着做点,就是些最基本的缝制。” 宁仙安点点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不是随口胡诌,似他这般年纪的纨绔世祖见过不少,好多到现在还不知道带补子的衣服穿正面还是反面。 说起来人这一辈子无非就两条路,家世和后天努力,前者无法选择,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贼老天牵的姻缘任你如何反抗也只是徒劳一场。后者则不同,布衣裹足半辈子的人也能一步登天钦淫庙堂俯瞰众生,相比之下后天努力从某方面讲比家世要重要。 想到这里他眼前忽然闪过季可道薄含调笑的模样,既有家世又不乏努力的,或许这世上之手之数而已。他瞧着少年,少年也看着他,四目相对片刻他忽然问道:“识字吗?” 赐名白起的少年点点头:“跟过几个先生,不过……”少年重新低下头,耳根子再红。 宁仙安点破道:“不过全都没教你多久,就让你回家了是吧。”这事听他那个苦命的姐姐提起过。 宁仙安拍拍喜鹊丰韵的翘臀,惹来阵阵娇呼,笑道:“出发前带的书呢?” 喜鹊揉了揉发酥的翘肉,红着脸回道:“在下面,上船的时候让人放在那了。” 宁仙安想了想,吩咐道:“把《习水观阴战事录》拿来给他。” 喜鹊答应一声朝楼梯走去。 刚走没两步又被宁仙安叫住,再吩咐道:“里面还有本《六甲秘祝》也一并拿来给他。” 卧榻边,听见《习水观阴战事录》的袁泊虎突然勾起嘴角,当年被少四爷逼着读书,说茅坑里的臭蛆拿字填也能变成满腹经纶的蚊子。其实他从头至尾也就读过一本,和这本名字相同。 第三十九章子呜湾鱼剑船 三层甲楼游战船后面尾随着一艘乌篷,和游战船比起来显得异常较小。入夜时船身里亮起灯光,透过轻纱遮挡的窗户依稀能见舱一具曼妙身姿正挑灯夜读。 船头,抓着卤猪蹄的矮胖子有一口没一口啃着,黄色油渍顺着嘴角流下,享受至极。 船尾,腰插雕龙笔的阴阳人负手而立,江风夹着岚沧江特有的寒意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男人似无感般,漆黑眸子始终一动不动。 舱里传出悦耳书声:月连碧,洞湖庭,左起苍,右落黄,弓满星落九地荒。炎武败,千门素,三山五岳坐观唐。镌龙绣虎摆棋木,摇扇纶巾下子人,素目悲恸话凄凉。坐凤升,驾鹤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鲲鹏何物沾莫迹,云瑶赋歌踏声来。回首望,轻身落滴涟漪浪。何须狂,裹布泥足逍遥王…… 书声于此戛然而止,啃猪蹄的矮胖子出奇没有继续嚼肉,坐在船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整整出神。身处庙堂,或者说到过金鳞的人都知道这首词的出处,正是那座被冠以东胜三绝之一的邀月湖上,第七根镇湖倚琴柱上的《少年聊发狂草》上阕,那位人称七窍玲珑仙转世的季家二郡主所书,还记得当年这幅词横空出世时,惊得多少文人士子从此不敢执笔,甚至连高高在上的州主原本打算为这幅词题字,思来想去后却终究放弃。至于原因,似乎那位九龙袍天子只说世间万字皆难托起此柱之重。所以不了了之。 阴阳人收起严肃表情,再看乌篷内倩影时竟出乎意料带出丝丝悲凉。跟随天之娇女十几年头,可以说他是看着萧寒蝉长大。只可惜那座高高在上的金鳞何以同时落下两个天骄,既生瑜何生亮,古国的荒唐莫不是再次上演。 轻叹声,这位往上追溯几代有着正统后唐皇族血统的男人伸手触帘,却在指尖碰时悄然落下。微微摇头,不愿去打扰这位老太宰的掌上明珠。 船内,从金鳞跟到岚沧江的萧寒蝉懒坐在细草蒲团上,面前是一张小木桌和一盏清油灯,此时的骄女右手托腮,左手握着竹简,简上的内容正是从镇湖倚琴柱上沓下来的《少年聊发狂草》,她盯着龙飞凤舞的墨字渐入迷离。 不多时,萧寒蝉放下书简,拢了拢胸口衣领,江风来的越发冰凉。起身,撩帘,踏上船头。矮胖子在门帘撩起一半时就很识时务挪到旁边恭候,此时见女主子出来,肥肉乱颤的圆脸挂起象征性的谄笑。 抱着双臂的萧寒蝉遥望十里开外的三层甲楼游战船,半晌后喃喃自语:“权势争斗,以命相搏,摆棋人落子之意岂是那般容易轻易看穿,武夷之行看似季家驱你省亲,你又何尝不被当做最佳诱饵,如今金鳞庙堂年轻一辈争斗看似你四王家占了上风,却不知这份上风是那般摇摇欲坠,甚至倾倒之时很容易将你碾至粉碎,就算如此,你依旧愿意为他卖命?” 眼神逐渐迷离的骄女突然笑起,摇摇头自问自答道:“自然,谁让你是四王府的狗呢,只可惜你这条狗能猖狂到何时,你不知,我也不知。葬送在这条岚沧江里的狗命不下万计,任你命再重,恐怕江水也托的起。不像她,能寥寥笔墨变枯柱千万斤,实在让人想拿却拿不动,你和她比,差的太多。” 叹口气,停顿几息,忽然偏头看向站如石桩的矮胖子,不知是询问还是吩咐,道:“你说,今夜是他安然无恙,还是我那位未来夫君铩羽而归?该来的都布置好了?” 一脸茫然的矮胖子不出意料摇起头,比起夜黑风高杀人的勾当,他更愿意和背囊里那十来根卤猪蹄共度春宵。 没有得到答案的萧寒蝉自嘲一笑,再吹了会江风便返身走进船舱。 这一夜,是终点,亦或是真正的开始。 子呜湾,因其入夜凤过呜咽声不绝而得名,以前叫呜咽湾,后来大楚名士郑仲景说湾内声似士子无病**,久而久之就被叫成子呜湾。此地是冕凉城的入江口,湾内竖插二十七根倚江石柱,相传冕凉地是春秋大士鬼谷入云梦山的起始点,鬼谷立地成仙后洒下二十颗糜粉,千年后变成这二十七根石柱。又有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散步石柱上有成仙窍门,能参透者便能追随鬼谷先生足迹寻觅仙踪。当然,此等异想天开之言只被众人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也没人真傻到把石柱凿开来看。不过有一事倒是不假,因为二十七根倚江的存在,子呜湾水路错综复杂,格外隐蔽。 此时,入江口最后根石柱后。 装着鱼剑的黑色战船扬起半帆,江风吹得帆布鼓胀作响,若不是那条手臂粗铁索连着水下船锚,战船早已以离弦之资冲将出去。 这种鱼剑战船又有个令各地水师头疼的名号,就是敢死船。船头鱼剑以高精铁打造,长二十丈,占据船身一半还多点的长度。船体修长,极适合顺风冲锋。战船上除了鱼剑外没有其他武器,船员也只占到寻常战船一半,据说登上这种战船前,水手们都会喝碗绝命酒,领百两安家银,说到底便是此船杨帆时,九死一生刻。 桅杆下,银盔黄面将领仰望天色,手中遥望镜已经不知被他开合几次。面前,十七个黑衣蒙面水手肃穆静立。登船时他们都喝了绝命酒,领了安家银,只不过没人知道这次的目标是谁。甚至直到此时此刻,也搞不清是冕凉城里那位异姓王准备造反,还是真有敌袭。不过对他们来说,一百两的银子是比天还大的诱惑,做水师一个月不过两钱银子,这还是平时水师衙门富裕才能拿到手,更多时候有几个铜板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本打着捧着官门铁饭碗的想法,哪知入错了行,又抽不得身,只能浑噩度日。 黄面素甲将领拉开遥望镜,再次仔细扫视江面,岚沧江虽然是东胜州里的主要水道,主供商贾人士,但子呜湾这片水域入夜后却鲜有船过,不仅因为石柱的存在,还因为此地多暗礁,加上北向南的江风在此处明显增强,所以大部分商船都会选择远离子呜湾的地方过夜,等天明再重新出发。 视野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光点由远及近缓缓出现,黄面将领眼色猛震,将遥望镜插入腰带,回身面对众人,训话道:“今夜我等十八人踏上鱼剑船,就是要将对手沉葬在这岚沧江底,提督大人将此等重要任务交与我们,身为冕凉的勇士,兄弟们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有!”众人齐呼。 黄面将领满意点头,继续鼓吹道:“好,各位不愧是我冕凉儿郎,请大家放心,此战之后,你们的妻儿老小自会有人照顾,你们每个人的名字,也都将刻在提督府那面功德碑上,被全城百姓瞻仰。此次是三十年来我冕凉水师第一次出战,我们一定要打出精气神来,让对手知道我们的厉害,明白没有?” “明白!” 一一扫视船上每个人,黄面将领从左至右依次走过,替他们正襟,替他们打起,末了回身挥手命令:“第一组,扬帆,目标西南。第二组,准备好**,听我命令随时引燃。第三组进入船舱,给我加足马力,冲锋。” 令下,十七蒙面水手纷纷行动,秩序井然执行黄面男人下的每一道指令。 帆起,桨动,鱼剑战船飞速驶出子呜湾,如游鱼般没入夜色下的粼粼江水中。 三层甲楼游战船上,简单用过晚饭后宁仙安重新躺上铺了冰原雪狐绒的卧榻,西暖阁里的一众下人,数细心还得算朱鹮妮子,白天从七马木流换成游战船时,妮子特意把绒毯取下来,虽然如今已经入夏,但夜里的江上依旧寒意十足,主子出行怎么也得体面点不是。 宁仙安百无聊赖翻看起吃饭时从木箱随便翻出来的《上亭烂花白马枪杂耍集》,这本书原先放在游书楼四层,铸的是南宋名将岳飞的生平事,其中也包含当时闻名于世的岳家枪法。书的作者是西楚有名的枪王韦怍,相传如今的七十二路啸马银枪就是自岳家枪法演变而来。 做事周全的妮子朱鹮此时正领着下人安置沐浴屏风,即便身在船上,她依然努力维持主子在西暖阁中的生活习惯。 狐媚喜鹊自然还是和少年白起待在一起,只不过眼下不比白天,捧着《习水观阴战事录》的少年就像久旱逢甘霖,一字一字细读,偶尔象征性搭一声妮子。弄得妮子很是尴尬,想说话吧,又不好打扰,不打扰吧,又没啥事做。所以窗户边就出现很不和谐的一幕。媚劲十足的女子隔老久说句话,捧书读的少年也隔老久答一句,任谁都能瞧出二人压根是焚琴煮鹤。 至于袁泊虎,用过晚饭后就背着巨斧下到二层,顺便把于易俭和王伯山也叫下去,缘此楼梯口就只剩下半老徐娘的红芍,和人熊般的魏石开在坚持守楼梯的重要差事。 夜深时,除了读书的少年白起还蹲在油灯下津津有味品咂字海,其余几人皆已沉沉睡去。 然而这种静谧并没持续多久,就被火急火燎跑上来的甲士打破。 第四十章江山遇险 穿着石榴红鱼鳞袍的红芍抬腿架在楼梯栏杆上,动作过大致使裙摆退到腿根,露出羊脂白玉一片,生是惹人。别看红芍已过风华正茂的年纪,除了十年水牢之灾外平素保养极好,再加上本就擅长狐媚之术,这个年龄几乎不比出阁的闺中秀女差。没见那甲士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视线就被雪白滑嫩的白条吸引住,即使盔甲盖住喉咙,也挡不出那一道极重的咽口水声。 多年前威风莲花落山的女人皱眉悄悄瞥眼睡相难看的奴才主子,见后者正与周公相谈甚欢,方才松口气,转而怒视冒冒失失的甲士。换做以前脾气,她不介意将此等没礼数的下人剁烂了倒在花园里做花泥。不过眼下就是火气再大爷不敢,和自诩狗奴才的主子待久了,她忽然发现什么阴晴不定,什么笑里藏刀,在后者面前简直是难等大雅之堂的小儿科。 “什么事?”她低声问道,生怕吵醒熟睡人。 慌忙间收起轻薄眼神的甲士迅速作揖,解释道:“禀姑姑,前方发现不明鱼剑战船,大将军让属下来询问少四爷一声,是打还是避。” 红芍嫌恶蔑了眼已经收起视线的甲士,那眼色在她看来挑衅意味十足,不耐烦道:“在这等着。”放下腿,正准备过去时又忍不住回头郑重其事警告道:“记住,以后再叫老娘姑姑,小心脑袋。”她抬手在脖子边比划几下,得到甲士连连点头回应后,这才轻手轻脚进去。 走到卧榻边,宁仙安正呼呼大睡,嘴角还挂着令人遐想万分的银丝。红芍轻唤声“主子”。视线自然而然落在半个身子挂在少四爷身上的婢女朱鹮,不由恼气的咬了咬牙根。论身材,保养得当的她不比朱鹮差,甚至胸前本钱比小家碧玉的妮子多上不少。论脸蛋,五五之数而已。怎的睡在狐绒上的就是头发还不肩的婢女,自己就要枯守在楼梯口。 宁仙安发出浅浅呓语,缓缓睁眼,正好不好见到红芍瞄朱鹮的模样,啧啧两声,将狐媚不输喜鹊的女人惊醒,极不耐烦问她何事。红芍将甲士所言据实道出。却不知等她的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谩骂。 “驴草的货,屁大点事也来打扰爷春秋大梦,脑子里那点东西都喂狗了是吧。滚蛋,别像木头样杵在这,看着膈应。” 翻个身,搂着要醒不醒的婢女继续周公之礼。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红芍哪敢再多说,唯唯诺诺退到楼梯口后杀人的心都有,大晚上好好的非去触这个眉头,刚才哪怕让那头人熊去禀报也好。于是抱着从今往后绝不再打扰狗奴才清梦的觉悟,红芍将心底那股子邪火丝毫不留发泄在甲士身上。杀不得?老娘还骂不得? 可怜来询问的主意的甲士还没开口,就被面前这位看起来美娇娘样的女人骂得体无完肤,关键是她骂得还很有水平,连反驳的气口也找不到。 倒是红芍再怎么出气,依然把少四爷的中心思想表达的很清楚。那就是这等屁事,自己拿主意。最后抹了把被香蜜口水喷湿的脸面,甲士连滚带爬跑下楼梯。 骂跑了甲士,正准备小憩的红芍想了想总觉得不放心,既然连袁泊虎都判断是敌袭,便必真无疑,这一趟武夷之行从狗奴才只言片语中也能听出不是那么简单,否则那位高高在上的七龙旗旗主断不会将自己四人从水牢放出来。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提前做好防备总是好的。 旋即没了睡意的红芍用脚尖捅醒靠在楼梯边的魏石开,不待后者发火,先行递去个眼神。他二人都是行走江湖的老油子,一个眼神所代表的东西,有时候比十句二十句话还来的详细。 二人小心翼翼走到窗户前,挑帘看着只听水声不见船影的江面。 约莫两柱香后,数声箭矢飞啸声打破宁谧的江顶夜空,接着百道火失在江面炸开。 窗户边,王伯山于易俭二人不知何时出现,就站在魏石开旁边。 睡眠不深的喜鹊妮子第一个被吵醒,坐起身抠了几下蓬乱睡发,见少年白起还捧着书蹲在油灯下,囫囵提醒声早点休息后,倒头又睡,这份心不可谓不大。 第二个睁眼的是剪了长发还没完全长出来的朱鹮,妮子偏起头瞧见红芍四人面色凝重站在窗前,顿时皱起黛眉,刚想坐起来时,便被一只手臂牢牢压住。 “没事,继续睡。” 少四爷低声浅语,说完不忘拍拍妮子吹弹可破的脸颊,示意她安心。 又过半柱香,冲天巨响突然在江面上炸开,三层甲楼游战船猛地颠簸,船头以一个极为诡异的弧度朝天翘起,舱内大小摆设尽皆滑落至楼梯方向。于此时,红芍四人迅速闪至卧榻四角,魏石开和于易俭单手撑住卧榻两边,这才不至于让榻上人滑倒。接着便听见楼下有人高喊“走水啦,快,快……” 船头缓缓落下,却是停在水中央,烤人的炙热气息从窗户传将而来,透过窗纱能明显见到外面熊熊火光。 宁仙安扇开锦缎被,坐起身光脚踩在地板上,脸色难看至极。 惊魂未定的朱鹮喜鹊紧紧抓着卧榻扶手,生怕这船会翻掉。 至于挑灯夜读的少年,终于第一次将注意力从《习水观阴战事录》上扯开,因为没人管他的缘由,少年因为船体翘首没来及抓住栏杆,滑到墙边正好腰背撞在墙上,此刻正龇牙咧嘴揉起来。 背着宽口阔斧的袁泊虎从楼梯走上来,抬眼见宁仙安难看脸色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千算万算还是没料到对方会来这一出,还他娘的连**都用上,这分明是想自己一船人葬身岚沧江啊。要不是自己下令及时,恐怕那十几个**桶炸的就不是鱼剑战船,而是自己这艘游战船。 宁仙安死盯着黑面黑须汉子,一句话不提。 被盯得后脑发麻的黑汉子走到跟前,露出幅哭脸,说道:“应该是冕凉水师干的,鱼剑船这东西寻常势力没有,退万步来说即便有,也不会带**桶,这种物资都被州地严格管控,除非有三品大员的府印,谁也动不了。” 宁仙安揉了揉脸颊,面色稍稍缓和,淡淡道:“冕凉提督高建浒?” 袁泊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冕凉地和江城不同,两地虽然距离不远,但所属势力却截然不同。江城里大小父母官即使分属不同,暗地里都折了良木,好歹还有个油盐不进的穷酸腐士魏朝当家,能在明面上平衡各方势力,不至于闹出多大乱子。而冕凉则不同,地处两山交界处,又靠岚沧江势,是兵书上战时必争之地。所以这个地方的主官也是整个东胜更换最勤之处。就拿眼下冕凉提督高建浒来说,一年前调出金鳞,做了冕凉地主官,这位布衣出身的伯子曾是大司马孙钓叟最忠心的走狗,甚至民间有传高建浒曾举着棉黄身契跪在司马府前,喊到平生孙家人,死落孙家泉的忠言。 啪! 搂着朱鹮身子的宁仙安突然砸碎榻几上的正统青花汝窑官瓷,瓷器破碎声惊得满屋人噤若寒蝉。 轻轻推开妮子,宁仙安接过喜鹊递来的披风披上,就这样光着脚走到窗户边。眼前,烧成火球样的鱼剑战船看来离沉江已经不远。自己这艘三层甲楼游战船前面一部分被撞的稀烂,披甲士们此时虽然竭力扑灭火势,但看这架势能保留十之六七已经算幸运。 宁仙安虚眼盯着喧嚣的游战船甲板,飞速思考可能的幕后黑手。 孙钓叟! 还是另有他人? 城府状如老狗的孙钓叟不可能亲自下令,他知不知道还是二话。六部之事如今虽然不至于让他事必躬亲,但雍和宫那个烂摊子已经足够他头疼,没必要再节外生枝,惹得还是如日中天的四王爷。 明目张胆动用水师暗度陈仓,宁仙安不相信这种低劣之事会是能和九仙府邸四大九袋黄对弈不落下风的老狗做的出来的。 如果不是他,那么高建浒又怎么解释。布衣文人本就对攀龙附凤之事看的比命重,认了主抵死也不会变,除非他想被天下文士口水淹死。话说回来,要说高建浒于此时无关,他又断然不信。 三品的府印。 带**桶的水师鱼剑船。 朝中谁还有能量神不知鬼不觉动用这两样东西? 纵横捭阖的大王爷季同泽? 还是掌管国运的太宰萧鼎公? 亦或是有帅将之称,与深宫那头麒麟平起平坐的宋公瑾? 针对的又是谁? 四王爷? 自己? 或者是即将赴飞叶一战的小猫? 宁仙安揉了揉太阳穴。贴心妮子朱鹮替他系好披风系带,兴许是怕他冷,将两只手窝在自己手中不停揉搓。 袁泊虎跟过来,也看了眼脚下火势,没多参言。 站立良久,宁仙安才让朱鹮关上窗户,倚靠在窗框上问道:“还能不能继续行进?” 袁泊虎大概琢磨几下,肯定道:“能,不过最多撑到冀州郡。” 宁仙安点头道:“吩咐下去,全力去冀州郡,顺便叫那边的人重新备艘船,不能耽误你和赵九钱这一战。” 第四十一章不饶人 宁仙安从来不喜欢做息事宁人的主,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那是没本事自欺欺人的话术罢了,遇到扎眼的钉子就把它拔了,拔不掉就拿榔头砸,砸的从今往后再蹦跶不起,免得看着碍眼。这和踩人是一个道理,要踩就踩死,就算点子硬踩不死,那也要宁可不要一只脚,也要把对方踩得体无完肤,这样才符合人性根本的睚眦必报。和儒道佛谈仁义感化超度,那是佛主菩萨无量天尊的事,和老子一块铜板的关系也没有。 至于那个所谓的正三品封疆提督高建浒,对信奉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狗奴才来说,不过是多活些日子罢了。 缺了头的三层甲楼游战船托着残破不堪的船身继续北上,好在水手是从中央行省里万里挑一的人,少了破浪戟也能精确把控航向,不至于走着走着就失了方向。 经此一夜袁泊虎再没离开过甲楼三层,红芍于易俭王伯山魏石开四人也尽心恪守在四方位,扎根样动也不动。向来心大的宁仙安除了最开始心气不顺,很快便恢复到过往游戏本色,时而调戏两个如花似玉的婢女,时而和袁泊虎插科打诨,再不就是替少年白起粗浅解释《习水观阴战事录》上的螯牙问题。 不得不说自从读上书的白起仿佛换了个人,不像才见时内向,遇到不懂的问题如今已经敢直接开口询问,除了那声主子叫的诚心,言语行间完全就像面对多年不见的老熟识,于亭中煮酒听雨畅谈胸臆。关于这种转变,狗奴才少四爷也不由啧啧称奇,思前想后得出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这小子有做文人的酸腐骨。 天明时三层甲楼游战船驶过冕凉的子呜湾,出乎意料的是冕凉水师竟然出动八艘战船前来护航。贼喊捉贼也没这么快变脸的。气不打一处来的袁泊虎就差跳上主战船把那位笑容满面直将拍进江中。宁仙安笑着安慰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当众人反应过来这话是从睚眦必报的少四爷口中说出来时,又免不了阵阵恶寒。不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少四爷随后补充了句话,才让大家觉着真实。 得饶人处且饶人。 饶的烦了不饶人。 白天的岚沧江很快热闹起来,大小商船驮着货物辎重来往穿梭,其中也不乏各郡各城的少爷小姐驾船游湖,享受这番难得夏日江景。而当这些游鱼般来往船只瞧见少了头的三层甲楼游战船时,不免引人侧目,尤其断面上还留着明显火烧痕,大小乘船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遇到水寇之流,转念再想岚沧江虽然跨度极长,但沿江三十六城的戍卫皆做的滴水不漏,否则这条水路不会成为蕴养东胜财富的两大主水道之一。 个中缘由见到人自然众说纷纭,不过猜归猜,当见到后面八艘挂着正统东胜水师鱼龙旗战船护航时,这些人又不免咂舌,此等待遇,想必船内人少说也得是州府中一品大员吧。 出冕凉,过少商,再入冀州郡。原本两天的水程在袁泊虎横眉冷目中被压缩至一天半,冕凉的护航水师在少商交界处就脱离返航,临走时笑容满面的银盔直将本打算在镇国柱虎将面前露个脸熟,殊不知他领航船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袁泊虎一斧子砍出的黄气逼得后退,可怜这位从军十年的将领到最后也没搞清楚自己怎么惹到这位虎将。 冀州郡的风陵渡口是岚沧江沿途中规模最小的停留地,东胜所有郡地中冀州也称得上最贫瘠的地方,碍于地理原因,从春秋开始这片平原就鲜有人烟,多被用作兵家屯兵之地,久而久之那些残弱老兵就留在这里,安了家,起了生计,加上后来陆陆续续迁到这里的,就逐渐形成一个郡地。 地广人稀,说的不外如此。 冀州郡是东胜州地中少有亲季字七龙旗的行政域,这一点兴许和凤阳老营里那批老而不死的高龄将领有莫大关系。 风陵渡前。 着孔雀补子朝服的冀州刺史董藩修领着郡地主要官员侯在江边,和其他刺史不同,董藩修是正儿八经从凤阳老营里出来的行伍人。曾经做到先锋左将军官职,后来弃了十字大戟,换上这身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补子朝服。 来冀州郡超六年时间,董藩修没做过几件大事,倒是后衙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被他拾掇的茂盛异常,照他的想法自己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哪做得来文绉绉的提笔事,就连握笔都能握出几分执戟的霸道气势,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还不如把这些棘手的事交给手下做,自己落个清闲,反正当初出走凤阳老营,为的不过是替季字七龙旗守住冀州这一亩三分地。 同样站在江边落后他半个身为的朝服中年人名叫何青,官拜从四品州牧事,是董藩修众多狗头师爷中最倚仗的一个。八朝九子登科时当时年龄并不大的何青就凭实力夺得探花名,后来也入了金鳞,有望进入文渊阁。只不过后来不知是何原因被迁出金鳞,再后来跌跌撞撞跑到冀州做了个狗头师爷。 说起来何青和四王府第一谋士李寒山还有些渊源,同是钦淫后唐儒家学说,算起来李寒山称得上何青师叔一类的人物。当然,何青对这位有本事以一人之力绘制运道气数图的师叔万分崇敬,虽然时至今日难能谋面,他依然将李寒山视为观仁路上的标榜。酸腐文人的执拗便在于此。 遮眼眺望滚滚南下的岚沧江水,董藩修招手示意狗头师爷上前,卸甲多年的他,举手投足间却满是马革裹尸的气势,说道:“袁大将军来信中**味十足,让你调查的东西调查清楚了么?” 面带文人素来风雅的何青回道:“禀大人,据探子回报,前天夜里大将军和少四爷的船在冕凉地界遇袭,袭击的是艘鱼剑战船。” 董藩修粗眉微挑,疑道:“鱼剑战船?高建浒那王八蛋干的?” 何青接口道:“暂时还没证据指向高建浒,不过动用水师战船此等大事,身为主官的高建浒肯定脱不了干系。” 董藩修颇为认同道:“这王八蛋仗着背后有大王爷撑腰,成天吆五喝六,老子早看他不顺眼,这次竟敢对少四爷和大将军下手,八成是活腻味了。” 说到这董藩修突然露个怪异表情,幸灾乐祸道:“惹谁不好,非惹少四爷,姓高的王八杂毛估计这些年书都念到肚子里去了。” 矮他半个头的何青点头以为然,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张邪笑英俊脸。当年在金鳞的时候没少听过少四爷的风光事,如高建浒这般寻常人眼里高高在上的正三品大员,放到那位面前,真不值一提。 何青附和道:“依属下愚见,少四爷对高建浒纵使起了杀心,一时应该也不会下手,否则不会让袁大将军发鸾隼信,在我冀州换乘。” 五大三粗的董藩修命他详细道来。 何青细数道:“冕凉水师夜袭游战船,此事尚无坐实之据,就算闹到金鳞,高建浒大可以不知情推脱,哪怕朝廷治罪,最多也就治个御下不严之罪。反而有朝廷这面大旗做后盾,少四爷再想动手,也会有所顾忌。” “再者,此事背后主使才是少四爷心腹大患,高建浒是孙司马的嫡系不假,但属下怎么都觉得以孙司马的深谋,远不至于做此等低劣行径。所以这背后之人更可能另有其人。至于此人动机,一来若能在前夜得手,势必削弱四王爷的实力。二来四王爷肯定会将怒气撒在孙司马头上,如此一来朝中两大势力争锋相对,剩下的不就能坐收渔利?” 董藩修听的连连点头,至于到底听没听懂,只有他自己知道,“你刚才说谁坐收渔利?” 何青颇有些无力的露出抹苦笑,旁敲侧击道:“大人觉得如果四王爷和孙司马斗起来,谁最高兴?” 董藩修思索片刻,打个响指道:“这还用说,大王爷呗,老畜生巴不得咱凤阳老营的人都死绝。” 吓一跳的何青连忙竖指口前,做个噤声动作,中间不忘瞥眼侯在旁边的其他大人,见没人注意,才稍稍松口气,心有余悸提醒道:“大人小心隔墙有耳。” 董藩修努努嘴,很是不屑。 进过凤阳老营,扛过季字七龙旗,他们这帮老不死的从来就没正眼瞧季同泽的觉悟。 兴许不爽心中压口恶气,董藩修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谩骂出声:“怕个球,惹急了帅爷,扛起七龙旗把他嫡家杀个片甲不留岂不痛快。”说归说,他这次还是尽量放低声调。 何青只敢点头,不敢答话。 至午时三刻,伤痕累累的三层甲楼游战船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行伍气不改的董藩修老眼一震,整了整衣襟率先朝码头走去,高喊声儿郎们,随本官迎接少四爷与大将军。 朗声下,大小官员于后随行。 第四十二章凤阳三魁 宁仙安一行下船踏上冀州郡地,除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袁泊虎外,剩下的人都对这片陌生地域表现出应有的好奇。特别是这辈子还没出过江城的白起。难得将《习水观阴战事录》收好揣在贴身处,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其实他更惊讶自己奴才主子有如此高地位,看那领头官员衣服上绣的是孔雀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江城大小父母官里敢把孔雀穿在身上的好像就那一位,还是年初祭祀江龙王悄悄抬头看了眼。 少年憋了好久实在憋不住,小心翼翼靠到喜鹊身边指着董藩修轻声问:“喜鹊姐姐,那个是不是大官?” 喜鹊想也没想,很自然点点头。 不甘于这个答案的少年再问:“有多大?” 喜鹊思索几许,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正三品多大?反正在四王府的时候,来往主宾客补子上非龙即蛟,至于绣孔雀补子的官多大,没比量过。于是半天才给出个不算答案的答案:“应该还算大吧。” 这话要是落在身后随行官员耳中,往小的说落个婢子不知好歹的说法,往大了说就是辱骂朝廷命官。驴娘的猪,正三品还只是算大?那我们这些四五品的不真成芝麻绿豆了? 行伍出身的董藩修身上没有文人墨客惯有的酸腐客套,知道宁仙安有要务在身,便没做引客高府上的想法,就在离风陵渡口不远的杏花酒楼摆了接风宴。 别看冀州地地贫人稀,署名杏花的酒楼却不比金鳞二流乃至江城一流酒楼差,上下四层的建筑飞檐斗拱,意味门朝四方开。而满屋八仙桌椅八窍斗瓷的摆设又寓意笑迎八方客。酒楼主人可算把握于贫地增客纳金之精髓。 席间,主桌上只有宁仙安袁泊虎董藩修三人,冀州的狗头师爷作陪。对此不止宁仙安大感意外,就连袁泊虎也难免流露丝丝不屑,不知是对何青的文客出身,还是董藩修斗大字不识一筐。 席至中落,在得到董藩修首肯后,李青举杯敬道:“少四爷,大将军,属下不才,代我家大人敬二位一杯。”仰头饮下,抹了把嘴边酒液继续道:“大将军让准备的船属下已命人准备妥当,日落时分能到风陵渡口,因为冀州地不比江城冕凉,没有自己的水师,所以临时找造船好手改造了几艘商船,没能事先与二位大人说明,还望二位大人恕属下擅作主张之罪。” 宁仙安给足他脸面饮下杯酒,用手肘撞了下没打算接杯的袁泊虎,见后者颇有不快喝完后,方才笑道:“事出突然,倒是宁某人劳烦董大人和各位大人了。” 何青轻身落座,董藩修干咳两声连道“哪里哪里。”眼神示意何青,后者见状随即以去渡口着手接船之事告罪退下。 直到圆滑世故的狗头师爷带上房门后,宁仙安顺手放下把玩的玉瓷二钱杯,转头饶有兴致瞧着从下船就蓝黑如墨的虎将,笑骂道:“驴草的,咋的?在冕凉瘪一肚子火准备在这撒?嘿嘿,老子说句公道话,你和那条毒蚯蚓的恩怨别扯到别人老董头上啊,人家如今大小是个父母官,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少跟个娘们似的。” 背负宽口阔斧的黑面虎将嘴巴正了歪,歪了又正,瞧眼笑面青年,又瞅下满头大汗只顾赔笑的董藩修,极不自在嘀咕道:“胳膊肘朝外拐。” 宁仙安举起竹筷作势欲打,黑面虎将连忙端酒告饶,不得已扯出个难看笑脸。 宁仙安夹口主菜过河鲫,说来也奇怪,岚沧江自北朝南几千里,唯有冀州郡这地方产此种鲫鱼,幼鱼半尺,通体晶莹,含毒不能食用。二年鲫长两尺,雪白,少甲,体内毒素逐渐消失。而长到三年的鲫鱼足四尺长,浑体乳白色,鳞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相间裹皮,此时食用味美鲜香,是冀州地方招待客人必上之佳肴。又根据不同厨管师做法不同,能呈现出上百种味道。啧啧享受舍上入口即化的鱼肉,宁仙安旁敲侧击道:“这没外人,称你老董,你该不会生气吧。” 正准备夹鱼肉的董藩修忙不迭回道:“您这话说的,在营里甭管岁数大小,看得起咱的都叫老董,您这么叫咱,咱高兴还来不及呢,就连左大……”正说到这,他赶忙把将军二字吞进去,余光瞄了下气性不顺的袁泊虎,果真刚好接到后者投来的怒电目光。 宁仙安放下竹筷,回了句那就好,转而没好气瞪着袁泊虎,道:“没完了?不就是输给左先楚吗?凤阳三魁这些个虚名头那么重要?小猫,不是老子说你,你驴娘养的输的不怨,小肚鸡肠,娘们唧唧。” 袁泊虎深吸口气,委屈道:“是姓左的耍诈。” 宁仙安无奈道:“兵不厌诈,叫你平时多读书多读书,那点道行都念到狗肚子了?得,别屁话,真不服气,赶明从飞叶城回来就去凤阳,把姓左的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老子送个服字给你。打不赢也别哭鼻子,正常。金鳞那帮老不死的哪个不惦记毒蚯蚓死,你能替他们完成心愿,指不定把你威风画像挂在祠堂,早晚三炷香供着。” 被贬哑口无言的袁泊虎别过头不做声,抓起竹筷在桌上顿几下,猛地插在主盘中的鱼肚位置,仿佛一下不过瘾,又来第二下,瞬间完整鱼肚变成一滩烂肉。 凤阳三魁,又被誉为季字七龙旗最强三将。探花是掌洪象旗的卫元夕,追随四王季同袍戎马半身,从区区走卒凭借战功位列七兽班列。榜眼于天凤,出自国子监内府,是凤阳老营里为数不多从小就跟在季同袍身边的人。而状元便是那有毒物之称的左先楚,掌七兽之一九头蛇旗,不仅实力深不可测,对兵法的运用更称得上神仙指掌,可以说凤阳老营里那展季字七龙旗能屹立多年不倒,四成原因来自左先楚运筹帷幄。就如眼下季同袍在朝不在营时,整个凤阳老营的实际大管家,正是左先楚之人。 懒得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宁仙安没理会拿鱼撒气的袁泊虎,问董藩修道:“对了,你来冀州地快六年了吧,记得当初我和少三爷出走北邙之前你就来了,这事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左蚯蚓的意思?” 董藩修哪敢把他的顶头大将军称作蚯蚓,倒是熟悉少四爷的为人,知道他除了少三爷季可道外,有时连王爷也敢直呼其名,反而见怪不怪,回道:“大将军提的议,王爷只是替咱在朝里提了个名,没想到这能当上这个刺史。” 宁仙安边吃边点头道:“冀州郡这地方比不上其他郡地,地贫不说,人口不过七八万,和动辄数十万人众的冕凉比,实在鸡肋了些,朝里那几个老不死的自然愿意卖面子给王爷,争来争去太伤了感情对谁也不好不是?” 董藩修似懂非懂的附和点头。 宁仙安只顾吃,丁点不在意他到底听没听懂,继续囫囵道:“左先楚那颗脑袋从军委实屈才,倘若是博些功名入庙堂,恐怕就是被称作不老松的孙司马也不得不头疼。三十六路兵法用到庙堂上,这招叫什么,无中生有?还是暗度陈仓?” 宁仙安顿了下,想找个更恰当的词,思来想去却没理出个头,索性作罢,继续说道:“冀州这鬼地方别看舅舅不亲姥姥不爱,一马平川的地势恰恰是自古粮仓不二选之地,更难能可贵的是水势喜人,所以在这地方搞出第二个烟花江南也不是不可能。” 董藩修从他说话时就一直洗耳恭听,此时听见第二江南几字眼前猛地一亮,接口道:“不瞒少四爷,何青那小子之前也跟咱提过丰米储粮之事,只不过找不到啥头绪,就暂时作罢。” 宁仙安抬头颇为诧异道:“何青?就是刚才出去那个人?” 董藩修点头道:“正是,此人眼下是这里的州牧事,替咱出出主意啥的。” 宁仙安暗自沉思一番,确信在金鳞的时候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旋即直言不讳道:“从四品啊,低了点,冀州这地方你做主,能力范围内能给点恩惠就多给点,人这东西,不管军中还是庙堂,不嫌多,尤其有才华的人。别像你家那条蚯蚓,做啥事都抠抠搜搜。” 董藩修连连点头道是。暗地里笃定回去后就给何青升官,顺便让他把丰米储粮之事搞起来。在位六年两个屁声都没搞出来,这话传到凤阳老营里始终没地方搁脸。 接风宴接近尾声时,去而复返的狗头师爷何青前来禀报船已到位。董藩修询问宁仙安需不需要先去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正好让随船来的工匠连夜休整。 宁仙安不想堕了董藩修一片苦心,不过这种芝麻小事他实在提不起兴趣。便随口让朱鹮跟何青走一趟,这方面有心细如针的妮子把关,放心至极。当然,以防万一他又让红芍陪朱鹮一块去,冕凉发生过的事他可不愿再看到。 随后用完膳他便和袁泊虎一道,在董藩修引路下去早就准备好的厢房休息。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