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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变13秒》
第一章
听完首席秘书官田上的报告,大月蹙起眉头。此刻他在官邸内的办公室,正忙着写完讲稿,内容和非洲政策有关。下周,他将在阿迪斯阿贝巴公开发表演说。
坐在黑檀木桌前的大月,猛然将椅子反转过来。魁梧的田上站在他面前,有点驼背。
“堀越到底有甚么事?是核能发电又出了甚么问题吗?”
堀越忠夫是科学技术政策大臣。大月想起前几天,他出席了国际核能机构的总会。
“不,好像不是那种问题。与他一同前来的,是JAXA的人。”
“贾克沙?”
“J·A·X·A——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
“啊,这样。那边的人找我干嘛?为了H2太空火箭吗?”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结果好像不是。”田上取出记事本。“据说是宇宙科学研究总部的高能量天文学研究组有事想向您报告。”
“那是甚么玩意?”大月不由苦笑。这些字眼的意义大大超过理解范围,显得滑稽。
“总而言之,对方说事态非常紧急。”
“你没有先问问详情吗?”
“我问了,但那好像不是可以口头转达的事。他们说,想直接与总理见面,亲自说明。”
“嗯……”
“事实上,”田上略带踌躇地说。“堀越大臣自己,好像也没有完全掌握事态。大臣说,虽然他大致已听过说明,但是无法理解的地方太多,所以大臣想与总理一同再听一次说明。”
“怎么,他自己都没搞清楚,却要叫我去见那种人?”
“唯一能确定的是,事态非常紧急。据堀越大臣表示,这似乎不只是我国的问题,也牵涉到地球全体。”
听到地球这个字眼,大月挑起一边眉毛。
“如此说来,是地球暖化的问题喽?”
若真是这样就麻烦了,大月暗忖。美国在处理地球暖化,尤其是减少二氧化碳上,态度很消极。说到这个问题,美国完全是遭受孤立的。不过,大月的态度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与美国对立。
“我不知道,但就对话的气氛看来,好像也不是那个问题。这次想向总理报告的内容,据说是在美日共同进行的某项研究过程中发现的。那发现相当重大,两边的负责人决定在公开发表之前。先各自向自己国家的政府首脑报告。换言之,同样的报告也会在白宫进行。”
“白宫?你是说会直接向美国总统报告?”
“好像是。”
大月从椅子弹起。
“早说嘛。”
站在前面负责说明的男人叫作松山。据说是在宇宙科学研究总部负责高能量天文学的研究主干。他是个年约四十岁的瘦小男人,看起来非常紧张,天气明明不热,但打从一开始,他的太阳穴就泛着汗水的光泽。
灯光熄灭,室内陷入昏暗。投影机同时打开了。设在墙上的银幕,出现黑白照片。看起来像一团云,周遭散布着白色斑点。
“这张照片,是利用X光天文卫星成功观测到的黑洞。正确说来其实并不是黑洞本身,应该说是四周空间受到黑洞影响后的模样。”松山开始说明,他的声音略带颤抖。
他接下来的叙述,超乎大月的想像。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他过去压根不曾想过这种事。大月一再打断他的叙述,提出“让我整理一下思绪”的要求,还用力按着眼头。彷佛不这么做,就会失去现实感。
说明完毕后,松山呼出一口大气。
“以上就是P-13现象的概要,此现象的发生机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五,这是电脑运算出来的答案。美国与英国,还有中国,都做了相同的计算,最后做出的结论都一样。”他如此总结,直到最后都保持着拘谨的口吻。
宇宙科学研究总部部长永野,把脸转向保持沉默的大月。
“刚才的说明,您能够理解吗?”
大月托腮,低声沉吟。之后,他看着坐在旁边的田上。
“田上,你听懂了吗?”
田上眨巴着小眼睛。
“细节部份不太懂,但是将会发生甚么问题,应该大致还算明白。”
科学技术政策大臣堀越听了,深有同感地拚命点头。
“就是啊。专业的部份,老实说我也听不懂。纵使告诉我按照数学推算会变成怎样,我也毫无概念。”
大月在胸前交叠双臂,仰望依旧站着的松山。
“那么,结果到底会怎样?如果发生那种现象,世界会有甚么变化?会导致事故或灾害吗?”
松山看着永野,像在徵询是否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永野点头后,他做了个深呼吸才开口说:
“我们的结论是,无法预测会发生甚么变化。这就跟我们无法预知未来一样。”
“这样岂不是无从拟定对策吗?我又没有要你预知未来。我只是叫你假设一下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能针对那些情况预先拟定防范对策,到时就不用手忙脚乱了。”
“不,问题是,我们只知道可能会发生某种变化,但在逻辑数学上,要加以推断是不可能的。”
“你说甚么?”大月皱起眉头。在政治议题上,他既未用过也没听过逻辑数学这种字眼。
“比方说,”松山舔唇。“假设这个现象使得总理坐的位置移动十公尺,到那面墙附近的话。”
“然后我就会撞墙吗?”
“不,墙壁也同样会移动十公尺。同样的,我们也在移动。一切都会同时移动,所以就结果而言谁也无法掌握变化。”
“你是说整个地球都一起移动吗?”
“也许该说是整个宇宙。”
看着一本正经的松山,大月开始怀疑这些家伙究竟是在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了。毕竟,这番话实在太脱离现实了。
“不仅是空间,在时间上也会有同样情形。假设总理的手表慢了十三秒好了。如果别的钟表也都慢了十三秒,不仅如此,如果所有现象都慢了十三秒发生的话,想必谁也无法指出总理的手表慢了。”
大月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表。那是妻子赠送的欧米茄。
“如果一直这样瞪着指针呢?应该看得出来吧?”
“钟表的指针不会出现变化。”松山回答。“因为我们并不是移动到未来或过去。”
“我不太懂。”大月侧首不解。“到头来,你是说并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吗?”
“不是不会发生,是我们无法掌握。”
大月抓抓头,接着又用指尖按压双眼的眼头。这是他整理思绪时的习惯动作。
他抬起头,转向田上。
“召集全体阁员。找个适当的名义,别让媒体记者起疑。”
“知道了。”
“你们也一起出席。”大月来回看着松山与永野。“到时就像今天一样说明就行了。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听得懂。”
阁员们在三天后召开的临时内阁会议上的反应和大月预料的相同。或许是有过向大月报告时的经验了,JAXA的松山与永野这次准备了相当详细浅显的说明,但是,在场全员几乎还是一脸茫然地听完说明。
“用不着理解理论。”大月环视阁员,笑着说道。他觉得至少自己比他们多了一些预备知识,因此态度从容。“老实说,我也不太懂。所以,只要知道最近将会发生这么一个现象就够了。正如刚才的说明指出的,此现象并不会引起甚么变化。实际上是有,但是我们感觉不到。”
“可是总理,话虽如此,99lib?届时社会上还是避免不了混乱。”说这句话的是国土交通大臣。“之前千禧年问题时也是如此。虽然就结果而言并未发生特别严重的问题,但是当时产业界还是陷入一片恐慌。”
大月跷起脚,不停抖动那条腿。
“没错。当时媒体渲染其危险性,煽动舆论,做的程度超乎必要。甚至,连政治家和公务员也跟着推波助澜。这次,我不希望再犯这种错误了。”
“要以甚么方式宣布呢?这个问题本身就已够难理解了。如果国民无法理解,只会让他们陷入不安,最后恐怕会掀起一阵恐慌吧。”
“我想,应该会这样吧。”
“应该会……?”国土交通大臣听了,露出困惑的神色。
大月表情一沉,环视在座全体。
“如果公开宣布,肯定会造成恐慌。想必也会因媒体炒作影响相关产业,也可预见会有人乘机犯罪。总之没有任何好处。我认为,此事应该一切保密。事实上,昨晚我已跟美国方面谈过了。对方也持同样意见。我们一致认为,纵使要公开,也得等一切现象结藏书网束之后,在那之前必须彻底封锁情报。今后虽然可能还要与别国针对此事进行协议,但我想这个方针应该不会改变。”
阁员之间并无惊讶表情。不只是这种问题,封锁某些情报不让国民得知,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们的脑中浮现的,是另一件事。
“可是,做得到吗?”如此咕哝的是防卫大臣。“这种消息,会从哪里外泄,根本无法预期。”
“所以,我希望做得彻底一点。”大月断然表明。“在各部会内部,要让哪个层级的人员知情,交由各位自行判断。不过,我希望你们小心提防,绝对不可让情报外泄。尤其必须提防的,是网际网路。消息一旦流窜到网路上,就难以收拾了。最好成立一值专案监视小组,只要一发现相关讯息,就立刻分析来源,当场删除。刚才也说过了,这不只是我国的问题。如果消息从我们这边泄露出去,极有可能会演变成国际问题。”
全体成员的脸上,闪过一阵紧张。
“在现阶段,知道这个问题的,是甚么样的人?”身为女性的文部科学大臣问道。
“只有JAXA的部份成员,以及在座各位,没有其他人了。至少在我们国内是这样。”
阁员一同露出深思的表情。对主事者来说,资讯管理就某种角度而言是最艰难的工作。单从这点就可看出各人的手腕高低。
“总理,那件事最好也告诉大家吧……”坐在大月身旁的堀越附耳嗫嚅。
我知道,大月小声回答。他再次郑重99lib.环视众人。
“除了资讯管理之外,还有一件事也希望各位预做准备。P-13现象发生期间,为了避免重大案件或重大意外发生,请各位尽量提高警觉。正如我再三强调的,P-13现象造成的变化我们无从感知。不过,如果发生了会影响历史的事件,我们无法预测会有何后果。所以请各位努力,别让任何问题发生。”大月说完,把目光转向国土交通大臣。“尤其是安西先生的部门特别重要。”
“那天要特别实施交通管制吗?”国土交通大臣问。
“由你决定。还有,警视厅和防卫省,恐怕也有必要拟定特别方案。”
两部会的首长一起抬头。大月看着他们继续说:
“美国那边,好像也正在拟定P-13现象相关讯息被恐怖分子察觉时的因应方案。据说,他们将会采取最高规格的戒备。”
“那些恐怖分子会有何企图?”防卫大臣问。
“不知道。不过,就算有人想让P-13现象与核能爆炸同时发生,藉以改变世界,应也不足为奇吧?”
从大月的座位上就看得到防卫大臣的脸在抽搐。大月看了,不禁一笑。
“请你别看得那么严重,只不过是短短十三秒啊。其间,世界只要静止不动就行了。”
“呃,麻烦您再说一次。是几时来着?”文部科学大臣一边扶正老花眼镜一边问。
“日本时间,三月十三日十三点十三分十三秒。”大月看着备忘录说。“接下来那十三秒,对地球来说将是决定命运的时间。”
第二章
久我诚哉的视线,不断在三个萤幕之间摆荡。虽是三月,车中却如梅雨季节般闷热,他脱去外套,松开领带,衬衫钮扣也解开二颗,但是汗水还是沿着脖子流下。他很想开冷气,却又无法在引擎空转的状态下一直把车停在路边。这辆车现在伪装成宅急便的货车了。
“没有动静呐。”和久我一起盯着萤幕的部下上野说。
“别焦急,再怎么晚应该也会在二点前往交易地点。在那之前我们必须耐心等候。”久我目不转睛地瞪着萤幕说。
三个萤幕映出的,是距离他们的车子约有二十公尺之处,某栋大楼的正面玄关、后门口、以及三楼窗口。
一周前,位于御徒町的某间珠宝店发生抢案。歹徒持枪作案,珠宝店的二名警卫当场遇害。被抢走的物件,包括金条和珠宝,进货价格大约是一亿五千万日圆。
警方根据犯案手法研判,认为涉案者极可能有熟知珠宝店内情的人,于是彻底调查珠宝店的前任店员。结果发现,现场掉落的毛发,属于一年前任职该店的某名男子。追查之下,男子坦承犯行。
该名男子是日本人,但加入了以中国人为主的犯罪集团。袭击珠宝店的,就是这个集团。据男子表示,这是他头一次参与犯案,拿到分得的赃款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些中国人。
根据男子的自白,警方查出了那些中国人的身分。但他们早已自潜伏地点消失。
对搜查小组来说幸运的是,日本男子知道金条交易的时间与地点。搜查一课的管理官久我,大胆锁定犯人的可能落脚处,派出大量探员四处打听。最后果真成功打听出某栋大楼有符合描述的中国人出入。
久我凝视映出三楼窗口的那个萤幕。他知道那些人的房间在三楼,但是房间窗子终日窗帘紧闭。萤幕映现的是走廊上的窗子。
那条走廊出现一名男子,接着又有一人走来,二人开始站着交谈。
“是曹汉方和周辉英。”上野用兴奋的口吻说。
久我拿起麦克风。
“我是久我。敌人出来了,不过现在还不能行动。就像我一开始说的,除了我们掌握到的名单外,或许还有其他同党。还有,最好视作对方全体持枪。就算对方现身,也不能立刻行动,等他们上车之际再包围。”
不久,传来“知道了”的答覆。
久我取出手机,聆听报时。他取下手表,调整指针。出任务对时间时,他习惯连秒都对。
他正要将手机放回口袋时,手机响了。他啧了一声。甚么时候不响,偏偏在这种紧要关头——
他本想置之不理,但是一看来电显示,立刻打消念头了。是搜查一课课长打来的。课长应该清楚这边的状况,所以也许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态。
“喂,我是久我。”
“是我。打扰你办案,不好意思。”
“有甚么事吗?现在,我们正要动手逮捕那批强盗杀人犯。”久我看着监视器萤幕说。二名犯人,再次回到屋中。
“我就是知道,才赶紧打电话给你的。老实说,刚才我被刑事部长找去,接获一个奇怪的指令。”
“怎么说?”
“十三点至十三点二十分之间,尽量不要有动作。”
“啊?”久我不禁愕然张口。“这是甚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说得更正确点,我接到的指令是,今天十三点整至十三点二十分之间,尽量不要让警察同仁从事危险任务。”
这下子越听越糊涂了。
“呃,是哪里下达的指令?”
“想必是比警视厅更高层的指令吧,就连刑事部长好像也不是很清楚详情。”
“从十三点到十三点二十分……是吗?为甚么在那二十分钟之内不能行动?”
“我也不太清楚。说不定,和那个恐怖行动预告事件有关。”
“听说是美国那边传来的情报是吧,说甚么今天可能会有恐怖行动之类的。”
“那情报的来源,其实也不是很明确。你知道的,警方因此加强了闹区和人潮聚集处的戒备。奇怪的是,那戒备行动也是在十三点三十分左右便可解除了。你很难不怀疑二者之间有某种关系。”
“预防恐怖行动和逮捕强盗杀人犯要怎么扯上关系?”
“所以就跟你说我也不清楚啊。总之在那二十分钟之间,好像要尽量避免危险行动。就算真有必要采取行动,也务必要避开十三点十三分前后,命令是这样说的。”
“十三点十三分会发生甚么事吗?”
“不知道。详情好像要等改天再说明。”
“可是,我这边不动起来不行呀。犯人马上就要从巢穴出来了。如果放过这次机会,下次不知几时才能逮捕他们。如果纵虎归山,导致社会上继续有人受害就糟了。”
“这个我知道。我也不是叫你别逮捕犯人。只是,如果有办法缓个几分钟的话,希望你考虑一下。当然,逮捕犯人是第一优先。事后如果造成甚九九藏书么问题,我会负起责任。”
“我知道了。行动时我会谨记在心。”
“抱歉在你出任务时打扰你。你就沉着冷静地行动吧。”
“知道了。”久我挂断电话,忍不住暗自纳闷。从搜查一课课长的语气听起来,这事背后好像有相当大的政治力量在运作。不过话说回来,在短短二十分钟之内,不,只要在十三点十三分前后避免采取行动,到底是为甚么?
上野似乎一直在旁聆听他们对话,神色不安地转过脸来。
“有问题?”
“不,没甚么。”久我挥挥手,凝视监视器。“是搜查一课课长替我们打气。对了今天是甚么日子?是有甚么特别意义的日子吗?”
“今天吗?三月十三日……明天是白色情人节。啊,对了今天是星期五。十三号星期五。”
“这样啊。”
“有甚么不对吗?”
不,久我边说边摇头。怎么想都不像跟白色情人节或十三号星期五有关。
久我的眼睛瞥向监视后门的萤幕。在那瞬间,他倾身向前了。
“喂,那家伙在做甚么?”
“甚么东西?”上野也把脸凑近萤幕。
萤幕上有个年轻男子躲在停在门口的车子背后。身穿西装,弯腰屈身。
“会是谁呢?好像不是我们的人。”
久我叹气。
“那是辖区分局的巡查。在这件案子里,他应该是负责初步侦查的人员。”
“啊,如此说来是管理官您的……”
“你去找个人把他带过来。让外行人待在那种地方,只会妨碍干正事的人。”
“我知道了。”
上野用无线电和应该守在后门口附近的干员联络。不久,从监视器画面可以看到,躲藏的年轻男子被久我的部下带走了。
“他大概只是想在哥哥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吧。”上野替男子说好话。
“无聊。”久我不屑地说。
大月在首相官邸的某一个房间里。他的面前放置着大型萤幕,萤幕上的图表显示出太阳系时空的数学变化,但是很遗憾,那些图表几乎完全没有向他揭露甚么意义。不过,至少在相关人员的解说下,他多少理解某种可能引起“P-13现象”的东西已逐渐接近了。据他们所言,再过十分钟左右,应该会发生历史性的事件。不过,研究专家们指出,那个事件纯属数学上的,不可能遗留在历史上。
大月仰望站在一旁的田上。
“该做的措施全都做了吗?”
“应该是。”
“我总觉得遗漏了甚么,非常不安。”
“要我提醒各部会,现在再度确认一次吗?”
“不,我不是在怀疑传达有误。况且,就算现在发现的确有疏失,恐怕也来不及了。现在我们只能祈求老天爷保佑。”
“关于因应对策,我们已根据美国提供的指南手册完美执行了。”
“你之前说,高速公路方面怎么样?”
“国土交通省表示,目前好像正以路检为由限制行车速度和车道。还有,机场的班机起降,应该也会避开那段时间。飞机只有在起降时才可能发生重大事故。”
大月点点头,想像还有甚么情况可能发生重大事故。他的脑海浮现核能相关设施,但他立刻打消念头。他决定不去想那个。
“各地的警备万无一失吧?”
“关于这点警视厅应该已通知警视厅和各县市警局了。”
大月颔首。他定下心来,反正事到如今就算慌乱也九九藏书不能改变甚么了。
“刚好剩十分钟吗……”他看着萤幕咕哝。
货车的车门拉开了,里面有二名男子。其中一个是大哥诚哉,久我冬树光看背影就知道。车内配有无线电和监视器萤幕,诚哉似乎正盯着那些器材。
“我把后门的巡查带来了。”把冬树拉到这里来的刑警说。
诚哉的视线朝这边一扫。
“找我干嘛?”冬树用不情愿的声音说。
诚哉的视线依旧凝注在监视器上,只有嘴巴在动:
“我当然没有要找你干么。我只是不希望你妨碍我们工作。”
“我甚么时候妨碍到你们了?我只不过是在后门监视。”
“那样就叫作妨碍。接下来的事交给专门人员就行了。如果随便插手可能会受伤喔。”
“我也是刑警。”
“我知道。你们分局的功绩值得肯定,所以接下来的事你用不着操心。你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还没结束。不是还没逮到犯人吗。”
“你还听不懂吗?逮捕武装犯人,和抓小毛贼是不一样的。”
“我当然——”
知道——冬树这下半句还没说出口就被诚哉抬手制止。他顺势拿起无线对讲机。
“那些人走出三楼房间了,总共五人。全体就定位,我现在也过去。”诚哉朝驾驶座下令。“先绕到前头,开往指定地点。”
车子引擎发动了,同时诚哉的手也伸向车门。诚哉在拉上车门前看着弟弟的脸,表情像是要教诲他。
“你给我待在这里。绝对不准动。”
冬树瞪了兄长一眼,但诚哉视若无睹地关上车门。
目送车子驶离后,冬树环视四周。刚才把他带来这里的刑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他确定这点后,拔腿就跑。
他跑向可以清楚看见大楼正面玄关的地方。三名男子正要走出来。其中二人拎着大型旅行袋,想必是从珠宝店抢来的赃物吧。另一名光头男子两手空空,但是小心翼翼地以锐利视线扫视四周。
不对劲,冬树暗想。刚才诚哉明明通知部下,离开房间的有五人。还有二人到哪去了?
他回到大楼后方。躲在建筑物后面窥探情况。放眼望去,不见埋伏的探员。也许所有的人都绕到正面玄关去了。
后门口走出一名男子。他身上罩着黑色皮夹克,好像没带行李。
男人走近停在路旁的敞篷车。一边做出提防四周的动作一边上车。
那一瞬间,某样东西自他的外套缝隙间露了出来。
是手枪——冬树感到全身血液沸腾了。同时,男人发动引擎的声音也传入耳中。
无暇思考下一步行动了。冬树冲上马路,挡在正要驶离的车子前方。
“我是警察。熄掉引擎,举起双手。”
男人惊愕了一下,脸上表情立刻又消失了。他将车子熄火。
冬树走近驾驶座,翻开男人的外套。确认他身上穿着插有手枪的肩挂式枪套。
“我要以违法枪炮管制法现行犯的罪名逮捕你。”
就在冬树正欲掏出手铐之际,侧腹传来一阵剧痛。他不由得弯下身子。是电击棒——闪过这个念头时,车子已发动引擎。
别想逃——冬树扑向车子尾部。
第三章
久我的视线投向十公尺外的停车场,那是盖在建筑物夹缝间的小型投币式停车场。那里停了一辆白色的宾士轿车。他们确认过了,那是中国人的车子。不久后,那些中国人应该会过来开车。
约有三十名探员守在四周待机行动,其中也包含了武装特警小组。久我隔着外套,确认自己的手枪触感。
他必须极力避免发生枪战,但是谁也无法预测对方会采取甚么行动。
五名男子从大楼某一室走出。但是自大楼正面玄关现身的只有三人。剩下二人,想必是打算自后门离开了,他如此推测。前往交易地点时兵分两路是那些人的惯用手法,所以他在后门口也留有探员驻守。
三名男子出现了。久我抓起麦克风。
“等他们一上车就出动,在那之前先别行动。”他向部下下达指令。
就在下一秒,部下的声音窜入他的耳中。
“我是冈本。我守在后门口时,发现辖区刑警接近走出来的其中一人。”
“你说甚么?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们按照指示,要等二名犯人会合再行动……”
“结果怎样了?”
结果——就在部下这么说的时候,猛烈的引擎声响起,巷口冲出一辆敞篷车。冬树死命攀附在车子尾部。
“那小子,搞甚么鬼……”
“还有十秒。”负责人干涩的声音响起。
大月凝视大型萤幕。他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图表,但起码知道斜下方出现的数字正在倒数。
那个数字,正以 009、008、007 的方式不断变换。
大月握紧双手,暗自祈祷。他打从心底祈求,即使数字变成 000,世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继续运作。他热切盼望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地方出现异变,这个国家的秩序一如以往,自己仍和昨天一样是国家首脑。
敞篷车在宾士旁边停下。三名男子正要钻进宾士时,光头男子从副驾驶座钻了出来。久我也知道他手上有枪,冬树看来已虚脱无力了。
久我朝麦克风高叫:“围捕!围捕!”
接着他也从车中冲出,把手伸进外套的暗袋里。
驾驶敞篷车的男子看到这一幕,再次踩油门。车子急速前进,但冬树不肯松手。
埋伏在四周的探员一同现身。光头男子露出狼狈的表情,扣下手枪扳机。
久我随即受到全身冲击,仰身往后翻倒。
听到枪声而回头的冬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倒卧的诚哉,胸口染成一片血红。哥哥中枪了,他立刻反应过来。
在冲击与绝望造成的思绪混乱中,他将憎恨的双眼转向前方。挤出浑身力气,试图爬上座椅。
这时驾车的男子一手继续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持枪瞄准。他的嘴角浮现冷酷的笑容。
冬树看到他的手指勾上手枪扳机了。
枪口喷出火花。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穿越了某种东西。头颅到胴体、双腿,逐一贯穿某种看不见的薄膜。同时,他也感觉到某种东西贯穿了全身。那个东西甚至连每一个细胞都一一穿越。
下一瞬间,冬树霍然回神。他依然攀附在车子尾部,车子依旧在奔驰。
不过他看到前方时,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方才开车的男子不见了。
车子似乎正徐徐减速,但是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就在他打算设法爬到驾驶座之际,车子撞上了某种东西。但车子没停,就这么推着那样东西前进。他听见车子刮过柏油路面的声音。
最后车子撞上路边护栏,终于停止下来了。
冬树离开车子,绕到车前。车子的保险杆与护栏之间,夹着一辆坏掉的摩托车。起初撞到的,八成是这个。
为何摩托车会倒在马路中央呢——
但这种疑问只能算是枝微末节。冬树听到猛烈的爆炸声,转身向后,眼前展现的情景令他愕然。
所有的车子都失控了,四处发生冲撞。 卡车撞进大楼,公车撞上成排计程车,横躺在地的摩托车不计其数。其中,有些车子的轮胎还在转动,显示前一刻尚在行驶。
一辆车猛然横越人行道,铲平各种东西后冲向冬树这边。他慌忙扭身闪开。车子猛然撞上刚才还载着他的那辆敞篷车,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一阵汽油味飘来。他慌忙跑开。数秒后,车子发出爆炸声,随即被大火包围。
他甚至无暇抚胸庆幸捡回一命。汽油味自四面八方飘来了。路上看得到的地方都有车子相撞,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
冬树逃进附近的建筑物,进去之后才发现那是百货公司。店内明亮洁净,彷佛没发生任何事,化妆品卖场内,陈列商品的展示台兀自旋转。
但是有个怪异到了极点的地方,那就是建筑物内没有半个人影。
冬树继续往里面走。电扶梯在动,他搭上去,到二楼一探究竟。二楼是女装卖场。没有客人也没有店员,但背景音乐还播放着。
他继续往上走。每层楼都是同样的状况九九藏书:空无一人,但机械类运作如常。
五楼有个家电用品区,冬树朝那里走去。
电视正在播映广告,熟悉的艺人津津有味地畅饮啤酒。冬树看了总算稍感安心了。虽是那只是影像,但至少可以确认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存在。
但他拿起遥控器转台后,那安心感顿时消失了。
那好像是个现场直播节目,画面上映出摄影棚。理论上,某位以伶俐口齿广受欢迎的名主持人会站在那,可是画面上并没有看见他。也看不到应该会坐在一旁的固定来宾。只有他们原本会坐的椅子排排放着。
冬树不停转台。有的频道正播出和平时一样的节目,也有的频道画面上空无一物。不管怎样,想从电视节目推测发生了甚么事,恐怕是不可能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焦虑造成的冷汗流遍冬树全身。他用手背抹去额上汗水,取出手机。他试着一一打电话给每个认识的人。嘟声响起。可是,没有人接起电话。
电话簿中有久我诚哉的名字。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某个画面在冬树的脑海复苏。是诚哉中枪,胸口染血的那一幕。
后来,诚哉怎么样了呢?就状况判断,恐怕是没救了。冬树迟疑着该不该打电话,最后还是作罢。但他开始输入简讯了,内容如下:
“是谁都行。总之看到这个的人请和我联络。久我冬树”
按下全部传送后,他开始搭电扶梯下楼。他期待有人会回覆简讯,左手一直紧握手机.99lib?。但他抵达一楼,走出百货公司后,依然没收到任何回音。
外面的状况比之前更加恶化了。
各种地方都有车子冲撞,冒出黑烟。也有些地方失火。浓烟密布,无法看清周遭状况。化学制品燃烧的臭味刺激鼻腔,刺痛眼睛和喉咙。
人行道旁放着脚踏车。没有上锁,好像没坏。冬树跨上车,踩动踏板。
马路上已没有车辆行驶。几乎所有的车子,都撞上某种东西停下来了。火势猛烈的地方也不少。行道树起火,咖啡店的遮阳棚熊熊燃烧。也许迟早会波及建筑物,但冬树无能为力。
他决定折返他们之前经过的路。他还是放不下诚哉九九藏书。
投币式停车场映入眼帘了。他想起那批中国人,当时就是坐上停在那里的白色宾士。
宾士停在和刚才相同的位置。冬树下了脚踏车,缓缓走近。没看到那些中国人,他确认这点后才打开车门。
后座放着二个大型公事箱。打开一看,里面装了金条。一定是抢来的赃物。
冬树离开宾士,四下张望。诚哉他们坐的货车映入眼帘。但他没看到本该倒在车旁的诚哉,地上也没留下血迹。
冬树束手无策,只能呆立原地。一切的一切都令他莫名其妙。所有的人都从世上消失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只能这么判断。
喂——他大喊。有没有人在——他用尽全力大叫。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周遭火灾和车祸的声音传来。
冬树再次骑上脚踏车。他边叫边踩踏板,可是到处都空无一人。在遭到破坏的无人街.99lib.
头,只有他的声音回响着。
每个地方都如鬼城。然而,他觉得前一刻这些地方都还有人在。面向马路的露天咖啡座,桌上还放着冰块尚未溶解的可乐与三明治。
店内有烟飘出。凑近一看,好像是厨房有东西起火。也许是瓦斯炉的炉火引燃了甚么东西。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该去灭火,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同样的火灾,肯定正在各个角落发生。他觉得就算替这里灭了火也没有太大意义。
冬树发现网咖店的招牌,立刻按下煞车。幸好,这间店好像没有失火。
没有店员,所以他直接走进店内。这里也同样没有客人。他立刻在最近一台电脑前面坐下。
他想上网调查世界出了甚么问题,却找不到能够解除他疑惑的讯息。萤幕显示的讯息,对现在的他来说只不过是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消息。
突然间,灯光熄灭了,电脑也无法继续使用。原来是停电了。
冬树急忙走到店外。他走进隔壁大楼的便利商店。灯光没熄。看样子,好像只有刚才那栋大楼停电。
冬树陷入惶恐。街上到处是事故和火灾,就算哪里的电缆线断掉也不足为奇。迟早各地都会停电。不仅如此,发电和输电系统能维持多久也是个疑问。毕竟,人类消失了。不只是电,还有自来水和瓦斯,或许迟早也会无法供应。
冬树暗忖,是不是自己的脑袋出了毛病?是不是这样才看到幻觉?他如此怀疑。
他骑着脚踏车继续前进。全身汗如雨下,汗水刺痛眼睛。
骑了又骑,还是没有半个人影。他穿过皇居旁,继续往南走。每条马路上都塞满坏掉的车子,他在那些车辆之间穿梭而行。
骑到芝公园时,冬树按下煞车。东京铁塔在他的视线前方,他将脚踏车掉头转向。
幸好东京铁塔没有停电,如果停电,刚才想到的点子就得放弃了。
他没买票就直接走进去,一路笔直走向通往展望台的电梯,那里也没人。
搭上电梯,往展望台去。电梯上升的期间,他一直担心机器会不会突然停止运作。最后他平安抵达了,电梯门开启时,他不禁大叹一口气。
他从展望台俯瞰东京,愕然不止。放眼所及,到处都在燃烧。他想起从课本上学到的字眼,“空袭”。他也想起过去在某些地区发生的大地震。但是唯有一点和那些情形截然不同,那就是找不到受害者。
展望台有付费式望远镜,他投进硬币。焦点首先锁定的,是起火最严重的地区。紧靠高速公路的地方横躺着某种巨大物体,火苗正从它上面窜出。
冬树看清楚那是甚么后,不由得踉跄后退。毁坏起火的是一架客机。虽然已烧得看不出原形,但应是机身部份上的那个商标图案,每个日本人都知道。
第四章
冬树放声呐喊。那是野兽般的吼叫。纵使他想压住这冲动,嘴巴也违反他的意志,大大张开,让声音自喉头深处不断冒出。当他吼完后,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他当场蹲下,抱住脑袋。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实世界——
他战战兢兢地起身,望向外面的景色。和刚才一样毫无改变,东京街头满目疮痍。
他再次透过望远镜了望。无论把焦点锁定何处,放大后景象都大同小异。浓烟滚滚,车辆与建筑物遭到破坏。高速公路上,所见之处都在起火。
就在他茫然若失,准备将眼睛离开望远镜之际,他看到某个粉红色的小东西在视野边缘移动。
冬树急忙把眼睛凑近望远镜。粉红色的物体——那看起来的确像是衣服。换言之,那里有人。
但是下一瞬间,他的视野遭到隔绝了。望远镜的使用时间结束了。他啧了一声,掏出皮夹。但是里面没有零钱。
他四下张望,寻找兑币机。吸住他目光的是贩卖部,那是专门出售纪念品的地方。
他连忙跑过去,绕到贩卖部的收银台里面。幸好,收银机是开着的,也有许多零钱。
有一瞬间,他取出自己的皮夹想换钱,但他立刻打消念头,直接抓起一把百圆铜板就走出商店。他回到刚才那架望远镜前。
他兴奋地投入硬币,透过望远镜观望。他把焦点锁定刚才看到粉红色衣服的那一带,缓缓移动望远镜。地点在麻布至六本木一带。
就是那里——冬树的视线,捕捉到某栋建筑物的楼顶。身穿粉红色衣服的人,刚才的确就在那里。
可是现在,那个人影不见了。他期待那人再次现身,等了半天,但那人没有出现,视野再次被遮断。
他本想再投钱进去,但立刻停手了。因为他想到,在这种地方就算再怎么搜寻也不可能找得到。即使真的找到了,也无法呼唤对方或向对方比手势。
直接过去看看吧,他想。就算去了,顺利遇到对方的可能性或许也不高。不,说不定,那根本就是眼睛的错觉。但他还是认为非得亲自去看看不可,反正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仅如此,一旦停电了还会被关在这里。
他钻进电梯,默默祈祷着按下按键。幸好,电梯并未中途停止。看来电力还没问题。
来到户外,他再次跨上脚踏车开始踩动。路上到处都是还插着钥匙的汽车与摩托车,可惜全都出了车祸,没有保证能够安全驾驶的车辆。况且,光是看路上的混乱场面,就会看到连摩托车都无法通行的地方。
他专注地踩动踏板。周遭的异样光景,他已不再在意。也许是因为这一连串事态实在太脱离现实,使他的神经麻痹了。
快到从望远镜看到的那个地区了。他停下脚踏车,放声大喊:
“喂——有没有人在!”
他的声音在高楼大厦之间空虚回响着。他稍微移动几步路,再次大声呼唤。他重复喊了几次,但结果都一样。
他在大楼的台阶席地而坐,垂下脑袋。他连出声的力气都没了。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其他的人都消失到哪去了?
他想起小时候与玩伴的恶作剧。一群人撇下其中一人,全都藏起来,然后在暗处嗤嗤偷笑,看着那个被扔下的人气急败坏地四处找人。
但不管为了甚么理由,要东京人一起行动,都是难以想像的。何况,连开车和骑摩托车的人都消失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发生了某种天地异变。但那会是怎样的异变呢?不,还有个更大的疑问:为何单单只有冬树留在这里?
他索性随地躺下。上空有厚重的云团飘移,看来快变天了,但是现在这种小事已无关紧要。
疲劳令身体非常瘫软无力,他闭上眼。睡意就要降临了,也许是因为神经耗损过度。他想就此睡去,期待下次醒来时,世界已恢复原状。
他正是在半梦半醒之际听见的。由于意识混沌,他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但冬树再次听见时,他倏然睁眼,坐起身子,环视四周。
他听见的是哨音。是车站站务员吹的哨子。声音每次间隔的时间并不一定,有时吹得长,有时吹得短。
冬树站起来。有人在——
他凭着声音骑脚踏车追寻。他祈求那个人继续吹哨别停止。
弯过马路,前方是禁止车子进入的步行者专用道。两旁净是年轻人喜欢的小店与速食店。
卖可丽饼的店前有长椅,上面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身穿粉红色裙子。她正在拚命吹着哨子。
从望远镜看到的,肯定就是这孩子,冬树想。
他下了脚踏车,缓缓靠近。
“小妹妹。”他朝她的背影出声呼唤。
女童的身体像装了弹簧,猛然弹起。她转向冬树,大眼睛瞪得更大了。那是个肤色白晳、很可爱的小女孩。
“就你一个人?”
纵使冬树问话,她也不回答。可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很僵硬。
“还有没有别人在?大哥哥就一个人喔。”
女童眨眨眼,然后自长椅起身。她的右手指着旁边的服饰大楼。
“这栋大楼怎么了?”
女童依旧保持沉默,迳自走进那栋大楼。冬树也尾随在后。
电扶梯还在动,但女童往里走。她来到电梯前站定,按下按键。电梯门静静开启。
“几楼?”冬树问。
女童指着操作面板的上方。大楼共有五层。于是冬树把手指靠近5这个按键,但女童拚命摇头。又继续往上指。5的上方只有R这个按键。也就是楼顶天台。
冬树了解了。从望远镜看到的建筑物,就是这栋大楼。女童想必一直待在这里的楼顶天台,待到刚刚才下来吧。
大楼顶上的空间足以举办小型活动。不过这个时期似乎没有任何活动,只有烟灰缸四周放了一些椅子。
女童指向后方。楼顶栅栏边,有一名女性倒卧在那里。
冬树跑过去检视女子的情况。她身穿开襟薄外套,俯卧在地。长度及肩的头发盖住了脸。
他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有体温,脉搏也很正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冬树转头藏书网问女童。
她在远处驻足,不肯靠近。就只用漆黑的大眼睛望着倒卧的女子。
冬树摇晃女子肩膀。
“请你振作一点。你还好吗?”
不久女子有所反应了。她发出呻吟后,缓缓睁开双眼。
“你清醒了吗?”
她没回答他的呼唤,缓缓坐起身子,用无神的双眼仰望他。
“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晕倒在这里。是那孩子把我带来这里的。”
女人看着女童。下一瞬间,她那双本来半睁半闭的眼睛瞪得斗大,可以感觉到她倒抽了一口气。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近女童。屈膝跪在地上,抱紧女童。
对不起,对不起——冬树听到她这么说。
他朝她们走去,迟疑地喊了一声“请问”。
“你们二位,在这里做甚么?”
女人放开女童的身体,干咳了一下。
“没做甚么……我和女儿来逛街,有点累了所以只是在这儿休息。”
看来二人是母女。
“那么,你怎么会晕倒?”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她凑近女童的脸蛋。“妈妈是怎么了?未央刚才在做甚么?”
女人唤作未央的女童不回答。她将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咬在嘴里,用力吹了一声。
“你怎么这样,未央。你为甚么不肯说话?”
“小妹妹会说话吗?”
“对,当然会。你是怎么了,未央,你到底怎么了?”
她摇晃女儿的身体,但女童毫无反应。她就像洋娃娃一样表情毫不改变。
“我想应该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了。眼前状况都这么古怪了,也难怪她会如此。就连我自己都快要疯了。”
冬树说完话,女人一脸困惑地转头看他。
“甚么这种状况?”
“请你过来这边。”
冬树带她到栅栏边,叫她从那里俯瞰街景。到处都有车子相撞,建筑物正在冒烟。
女人的面色发白,似乎是吓得失去血色了。
“发生了甚么事?是地震吗?”
“不是地震,也没有发生战争。”
“那到底是甚么……”
冬树摇头。
“老实说,发生了甚么我自己也完全不明白。我清醒时就变成这样了。”
她看着眼下的光景,皱起眉头,藏书网满心疑惑。
“都已经变成这样了,政府到底在做甚么?也没有出动消防车。”
“这点恐怕很难说明。”冬树思索该如何转达目前状况。但是,他想不出适切的形容。无奈之下,他只好这么说:“目前,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我们三人。”
女人名叫白木荣美子。她说她已和丈夫离婚,目前与女儿未央相依为命。今天不用上班所以母女俩难得一同上街购物,结果就碰上这样的灾难。
不过关于灾难的内容,冬树无法做任何说明。他说出他到目前为止看到的情形,但荣美子似乎无法置信。她走出建筑物,环视四周后,似乎才明白冬树所言不虚。
三人走在宛如废墟的街头,到处都不见人影。
“好像世界末日。”荣美子咕哝。“该不会是遭到核子武器攻击吧。”
“若是那样,受害情形应该不止如此。况且没有任何尸体未免太怪了。不,最不可思议的是,为何我们三个平安无事?总之,我们还是先找找看其他的人吧。找到其他人之后,应该就会打开一条生路了。”
说得也是。荣美子说着说着,歪起脑袋。
虽然冬树和先前一样,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但知道自己之外量有生存者后,他便找回了求生意志。同时,他也深刻感受到,能够这样与人接触、说话是多么幸福。
日头逐渐西移。红绿灯仍旧照常运作,可见应该还有供电。在没有其他人的状态下,水电瓦斯这些生活机能能够维持到几时,谁也无法预料。虽说一切步向自动化,但并不表示供应量是无限的。
“肚子饿不饿?”冬树问荣美子。
“有一点……”她看着手里牵的女儿。未央漠无感情的小脸蛋直视前方。
“那,我们先吃饭吧。”
“也好……”荣美子看着旁边的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的便当虽也不错,但是现在还是先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吧。对未央小妹妹来说也比较好。”
“所谓的有营养的东西是?”
“再走几步路就到银座了。无论是肉类或鱼类,举凡最高级的食材那里一应俱全。而且,今天应该是随人吃到饱。”
他开的玩笑总算让荣美子露出微笑了,但未央毫无反应。
前往银座的路,也因发生车祸的车子陷入毁灭状态。三人一边小心找寻没有受损的地方,一边往前走。途中,未央露出疲色,冬树就背起了她。
平时总有大批人群来往的银座街头,如今是一片死寂。这里虽也有车祸发生,但是似乎都很轻微,想必是因为马路上本来就塞车了。
一栋有许多餐厅的大楼映入眼帘。冬树正想往那边走去时,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人用红色喷漆在人行道上画出一个大箭头,看起来好像还没干。
第五章
荣美子大概是注意到冬树的视线了,她也低头看向红色箭头,“这是甚么?”她咕哝。
“不知道。不过看来,应该才画没多久。”
趴在冬树背上的未央指向远方。
“怎么了?”冬树边说边将视线移向远方,“啊”地叫了出来。因为十公尺外的地上,画着同样的红色箭头。
朝箭头所指的方向看去,前方还有别的箭头。显然,某人正试图传达某种讯息。
“不管怎样,先跟着九九藏书箭头往前走走看吧。”冬树背着未央迈步走去。
他们循着箭头指示往前走,最后抵达一栋大楼前。箭头指向大楼入口,好像在指示他们进去。
大楼楼梯也画了箭头。他们战战兢兢地拾级而上。二楼是寿司店。店门口的前方画着箭头,指示他们入内。
冬树拉开格子拉门。正面有个吧台,前方坐着一个男人。他的背部宽大浑圆,身上穿着格纹衬衫。
男人转过身来了。他是个胖得像河豚的年轻男子,脖子堆满脂肪,把下巴都埋起来了。他的嘴巴鼓起,应该是因为嘴里塞满食物吧。嘴角还沾着酱油。
男人拿着茶杯,用茶水将嘴里的食物送进喉咙。然后再次注视冬树三人,愉快地眯起眼。
“啊太好了,总算遇到人了。之前还在担心不知会怎样呢。”
吧台上放着喷漆罐。画出红色箭头的,似乎就是此人。藏书网
“你在做甚么?”冬树问。
“还能做甚么,看了也知道吧?我正在吃寿司。我啊,老早就想来银座吃一次寿司了,想吃这种一贯就要数千圆的高级玩意。”
男人手上抓着堆满大量海胆的寿司。看来是他自己捏的。
冬树把未央从背上放下来。
“就你一个人吗?没有别人在?”
“没有,我清醒时就是一个人了。到处发生车祸,害我根本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你当时在哪里?”
“饭田桥。正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本来要去帝都医院接受检查。”
“你生病了吗?”
男人笑着摇头,圆润的脸颊跟着晃动。
“只是血液检查。是我这次的打工地点,对方叫我去检查,说我太胖了他们不放心。我都已经告诉他们我没事了,真是多管闲事。”
“你从饭田桥是怎么到这里的?”
“前半段是开车。因为路上有插着钥匙、引擎还没熄火的车子。可是到处都是车祸,能走的路太少,开到一半只好丢下车用走的。累死我了。”男人大口吞下堆满海胆的寿司。
冬树把头往旁边一撇,内心不解。在场四人似乎有同样的经历——也就是自己周围的人突然消失的体验。为何会这样?还有,为何只剩他们这几个人存在?
“你要不要也来一个?银座的寿司店,果然就是不一样。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不吃太可惜了。反正这些食材都是生的,放着不吃也会坏。”胖男人绕到吧台里面,开始洗手。“小妹妹,你肚子饿了吧?你喜欢吃哪种寿司?”
未央没回答。荣美子代为开口:
“这孩子,只要是寿司甚么都爱吃。啊,不过不要放芥末。”
“OK。那,先从这开始吧。”男人把一块鲔鱼肉放在砧板上,灵巧地用菜刀切片,再以熟练的手势捏饭团,把鲔鱼片放在上头。“来,鲔鱼寿司好了。接着想吃甚么?尽管点菜别客气。”
“你很有架式。”
听到冬树的赞美,胖男人嘿嘿笑开了。
“我以前在超市的厨房打过工,还得辛苦地把不怎么样的食材弄成很好吃的样子,在这里就不用那么麻烦所以轻松多了。来吧九九藏书,别客气,多吃点。”男人愉快地捏出一个又一个寿司。
“那我们就开动吧。”冬树对荣美子说。“他说得没错,反正不吃也会馊掉。”
好,荣美子说完点点头,让女儿在吧台前坐下,自己也往旁边一坐。她吃下男人捏的寿司,低声说了一句真好吃。未央看了,也朝鲔鱼寿司伸手。
冬树环视店内。目前看来,应该不用担心失火。水电好像也没问题。
大水槽放在座席区的旁边。好像是用来养活鱼的,但里面一条鱼也没有。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来这里的路上,不仅没人,也没看到野猫和乌鸦。
难道说——他暗忖。
“这一带,有没有宠物店?”
“宠物店?不知道。”胖男子侧过脑袋。
“我想百货公司里面应该有。”荣美子说。“我说的是中央大街对面的百货公司。”
冬树点点头。
“我出去一下。”
“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宠物店。我去确认一下消失的是否只有人类。”
冬树走出寿司店,朝百货公司走去。周遭状况没甚么变化,不过,冒烟的建筑物似乎更多了。也许是餐饮店发生了小火灾。
百货公司几乎完好无伤,电扶梯也运作如常。冬树搭上电扶梯,车上宠物店所在的五楼。
宠物店也悄然无声。养宠物的玻璃柜成排并列,但全是空的。不过小碟内装着饲料,也有看到排泄物。玻璃柜上还标明了“美国短毛猫(雌)”。
冬树深信:消失的不只是人,动物也消失了。
他离开宠物店,原本要走向电扶梯。半路上,他忽然灵光一闪,走向家电卖场。他想趁现在多拿一些便于携带的照明设备。谁也不知道何时会停电。如果在夜里停电,恐怕哪里也去不了。
他并没有找一般手电筒,而是找照明度越高越好的。他选了有把手的探照灯,内藏防灾用收音机。他拿了二个,再加上二个普通手电筒,还有一些乾电池,全都装进袋中后才离开卖场。
回到寿司店,男人还在捏寿司,但母女俩不见踪影。
“你回来啦。”男子嘴里塞着寿司说。“怎么样?”
“宠物也消失了。”
“果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不说那个了,女士们呢?”
“小女生在那边,大概是肚子一填饱就困了。”男子努努下巴朝座席区示意。未央睡在并排的椅子上,身上盖的开襟外套是荣美子的。
“她妈妈呢?”
“说要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食物就出门了。她还说甚么光吃生鱼片会营养不均衡,我倒觉得这种时候用不着考虑甚么营养均衡的问题。”男子用汤匙舀起鲑鱼子,放入口中。
碟子上装了许多寿司,所以冬树也坐下来,伸手去拿。的确,比起以前吃过的任何寿司都美味。
冬树边吃寿司,边替拿回来的探照灯和手电筒装上电池。他打开探照灯内藏收音机的电源,但是无论转到哪个周波数都只会听见杂音。
“既然人都不见了,当然也不可能还有广播节目吧?”男子说。
“我只是想碰碰运气。”冬树把收音机往旁边的桌上一放。
藏书网“不过话说回来,还有别人在真是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该怎么办呢。老实说,我都快哭了。”
“一边急得快哭出来,一边吃寿司吗?”
“就因为快哭出来了,所以才要吃寿司。因为只要吃点好吃的东西,就能忘记不愉快了。就是这样罗。”
男人叫作新藤太一。他太胖,从外表看不出年龄,但实际上比冬树还小二岁。他说他来自静冈县,为了念大学才来到东京,但是念到大三就辍学了。他说目前四处打工,在葛饰区的公寓独居。
“你有跟谁联络上吗?”冬树问。
“手机里的名单我全都打了,可是谁也联络不上。发简讯也没人回覆。”
看来和冬树的状况一样。
冬树看着太一把甜虾塞进嘴里,忽然察觉一件事。水槽里的活鱼消失了,但是做寿司用的鱼虾类还在。两者的差别在哪?当然,差别在于做寿司用的鱼虾已经死了。
这时荣美子回来了,手上还抱着一个纸箱。
“楼上是义大利餐厅。我拿了一些蔬菜和调味料回来。”
“这位太太,葡萄酒呢?”太一问。“有很多酒吗?”
“好像有。”
“那太好了。吃寿司还是该配白葡萄酒才对,这间寿司店没甚么像样的葡萄酒。”太一走出吧台后,直接就走到店外了。大概是去拿葡萄酒。
他前脚刚走,荣美子就走进吧台内,开始清洗从纸箱取出的蔬菜,有番茄和小黄瓜之类的。
未央醒了,大概是听见母亲的声音。
“醒了吗?等一下喔。现在,妈妈正要做未央最爱吃的番茄起司沙拉。”荣美子用温柔的语气说。
未央依旧不发一语,看着桌上的内藏收音机式探照灯。
冬树望着荣美子放在调理台上的蔬菜,一个.99lib.新的疑问浮现心中。他正看着马铃薯。
买回来的马铃薯如果放久了有时会发芽。马铃薯若发芽,就代表该植物是活的。
冬树想起外头有行道树。植物应该也是生物,可是活的动物不见了,活的植物还在。这个差别是打哪来的?
就在冬树环抱双臂沉思之际,未央把玩的内藏收音机式探照灯,突然传来人声。未央大概以为自己弄坏了甚么东西,慌忙关掉电源。
“刚才那是甚么?”冬树从椅子上弹起。
“听起来很像是人的声音。”荣美子也说。“好像是女人……”
冬树抓起收音机,打开电源。他把音量调大,缓缓移动调频器。
太一从外头回来了。
“全都是甜酒,真是伤脑筋啊。幸好总算勉强找到可以搭配寿司的酒了。”
“安静点!”冬树怒吼。
“到底是怎么了?”
“刚才我们听到人的声音了。”荣美子向太一解释。
“啊?真的吗?那可不得了。”太一没放下双手拎的葡萄酒,就直接凑到冬树身旁。
收音机传来声音。这次,比刚才更清晰了。
(有生存者吗?听到这个的人,请到东京车站八重洲地下中央口。有生存者吗?听到这个的人——)
“是女人的声音。”太一说。“可是听起来不像是收音机的播报员。”
“我想,应该是灾害专用的广播,大概是用公家机关的广播设备吧。说话的不是专业播报员。”
“这表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生存者对吧?”荣美子两眼发亮。
“东京车站……是吗。我去看看情况,你们几个先留在这里。”
“你一个人去没问题吗?”太一问道。
“从这里到东京车站还有一大段距离。你们要一起去也行,不过最后可能还是回到这里。”
听到冬树这么说,太一点了点头,脸颊的肉跟着上下晃动。
“我等你。这对母女交给我。”
麻烦你了,冬树说完就走到店外了。
他找到脚踏车,骑上去朝东京车站赶去。四周已暗了下来,不过幸好还有灯光。路灯似乎是以定时装置控制开关的。
冬树踩着踏板,从混杂各种气味的空气穿过,不久后便抵达东京车站了。他走楼梯到地下街。地下街的照明,目前为止也完好无恙。
到了八重洲地下中央口,却不见半个人影。冬树穿过剪票口,环视四周,还是没人。
“有没有人在?”他试着出声,但无人应答。
他又去“银铃”这个出名的会合地点碰运气,但那边也没人。
那个广播是怎么回事——就在他如此暗忖之际,某个东西抵上背部了。
“不许动。”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第六章
从背部的触感判断,那应该是枪口。冬树高举双手。
“你是谁?”他问。
“问别人姓名时,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学校没这么教过你吗?”
女人的声音很年轻。也许才十几岁,和刚才在收音机听到的声音好像不太一样。
“我是久我。”
“喂,你只有姓?”
“冬树。久我冬树。这样行了吧?”他保持高举双手的姿势说。
“还不许动。你身上有枪吧?”
他心头一惊。的确被女人说中了。他之前听说搜查一课要去逮捕那批中国人,所以先把枪带在身上才离开警局的。但这个99lib?女人怎会知道自己身上有枪?
“我身上没那种东西。”不管怎样,他姑且这么搪塞。
“说谎也没用。因为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能透视。”
“少.99lib.来了。”他想转身向后。
“不许动!”声音尖锐地飞来。“我可要先声明,这是我头一次拿手枪。如果你敢99lib. 轻举妄动,我说不定真的会开枪喔。”
“拜托你千万别那么做。”冬树叹出一口气。
小峰先生——身后的女人如此呼唤某人。
“把这个人的手枪拿出来。八成藏在他外套底下。”
脚步声传来,冬树的背后出现一名男子。是个穿西装的小矮子,戴着眼镜,看起来有点畏缩。
“喂,你是小峰先生?”冬树问。
“啊,对。”
“拜托你小心点。手枪虽然应该有安全装置,但在我四处活动的情况下,说不定安全装置已经解除了。”
小峰先生的表情变得更软弱了。他胆颤心惊地翻开冬树的外套,用颤抖的手取出他插在枪套里的枪。
“OK,行了,慢慢转向我这边。”身后的女子说。
冬树放下双手,转身向后。站在眼前的是个年轻女孩,身穿深蓝色西装外套和格子迷你裙。怎么看都像是高中女生。
“就课外教学来说未免太过头了吧。”冬树有点轻浮地说。不管见面的形式为何,能够见到其他人,心情总是会轻松点。
“再说废话,小心我真的开枪喔。”高中女生像猫一样的眼睛瞪了过来。
看来她手上抓的是真枪,和警察持有的手枪同型。是从警局偷来的吗?冬树思忖。
“我听到广播才来这里的。你们居然这样欢迎我,未免有点过分吧?”
“喂,就你一个人?”
“来这里的只有我一人。”
“意思是说,还有别人在?”
“有,但是详情不能告诉你,除非你先把你们的状况告诉我。”
“嗯……”高中女生露出沉思的表情。“算了。你跟我来。”
“去哪里?”
“就在前面不远。你跟来就知道了。”高中女生别有意味地笑了。“小峰先生,你带头先走,我要跟在这个人后面。”
名叫小峰的男人迈开步伐,冬树尾随在后,高中女生也随后跟上。
“可以问个问题吗?”冬嘴说。
“甚么问题?”
“为甚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
可以听见她叹了一口气。
“关于这个谁也不知道,但现在可不是思考那种问题的时候。”
“怎么说?”
“哎,反正你马上就知道了。”
小峰走出剪票口,进入旁边的咖啡店。冬树随后跟上。
店内有一个身穿高级西装、体型壮硕的男人,一对看似夫妻的老人,还有年龄应该在二十岁上下的女人。两个老人隔桌对坐,另外两人坐在稍远的位子。
“我来介绍新人。”高中女生说。“这是久我冬树先生。老大说得没错,他身上果然有枪。不过我已经没收了。”
“老大?”
“不确定有谁在场的地方,不可独自进入。不得不进入时,也得以背贴壁,步步为营——这点基本常识,你的刑警前辈没有教过你吗?”
店内深处传来声音,是冬树熟悉的声音。不久后,诚哉出现了。
“哥……不,管理官。”
诚哉摇头。
“叫我哥就好,这里已经没有警察这种东西了。”诚哉从小峰手上接过冬树的手枪,取出子弹后还给冬树。“在场的人全都赤手空拳,所以不能让你一个人带枪。”
“可是,她不也有枪?”冬树看着高中女生。
“是我请她替我保管我的枪,里面没子弹。”
高中女生左右挥舞手枪,露出笑容。
“啊,真痛快。我早就想试试拿枪的感觉了。”
冬树再次转身面对诚哉。
“我没想到哥你还活着。”
“彼此彼此。我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总之当我清醒时,街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本来正在追捕的中国人和我的办案同僚都不见了。周遭又不断发生事故,老实说,我还以为是我疯了。”
“我也一样。”
“恐怕只能把这一切解释成某种超自然现象了。对了,你之前是怎么过的?”
“我到处乱跑。一下子登上东京铁塔,一下子骑脚踏车逛六本木,也因此遇到三个人。”
冬树把那三人待在银座寿司店的事说了出来。
“最好把他们带来这里。在这种状况下如果孤立无援是活不下去的。”
“我待会就带他们过来。说到这里,那个广播是哥你弄的?”
诚哉点头。
“我觉得不管怎样应该先找人集合,所以骑摩托车去广播电台。我先去使用中的录音室碰运气,可是工作人员和电台DJ都不见踪影。于是我就录了那卷循环式录音带,让它不断播放。”
“可是,广播里的声音是女人的声音。”
“是她。”诚哉看着后方的年轻女人。“我去广播电台的途中,凑巧发现她。于是就请她一起过来,替我录制录音带。因为我想如果用女人的声音,或许可以让听到的人比较安心。”
“后来呢?”
“就来这里了。既然呼吁大家来东京车站,如果这里没人那可不像话。然后就在这间店里,等待来会合的人。”
店面有一部份是整片玻璃,可以清楚看见剪票口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诚哉才会发现冬树来了。
“为甚么选择东京车站做为集合地点?”
“这是我想了很久之后的决定。首先,对大部份的人来说,这个地点最好找。就算不知道该怎么走,只要沿着山手线步行,迟早会走到。指定到地下街会合,是因为这里不会受到车祸影响,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应该也很充足。万一停电了,自家发电系统应该也能发挥作用。”
“火车没出事吗?”
“多亏有ATC,新干线没有发生重大事故。不过,应该到处都发生了冲撞意外。新干线之外的一般列车虽也采用ATC,但准备要停车时,司机通常会切断ATC,改以手动操作。如果司机不见了,火车当然会继续走,直到撞车为止。”
“这种事你居然也知道。”
“是他告诉我的。”诚哉指着那个小峰。“他好像是技术人员。”
“我只是凑巧知道,和技术人员无关。”小峰抓抓脑袋。
“大家都是听到那个广播才来集合的吗?”冬树环视全员。
“基本上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们几个打从一开始就在一起。”高中女生回答。
“从一开始?”
“对。当时我走在中野的人行道上,周遭忽然乒乒乓乓发生车祸,吓了我一跳。那时在我身旁的,就是那对夫妻。”她说着指向的,是那对老夫妇。
老人用力点头。
“那位小妹妹说的没错。我们当时只是走路经过,差一点就被卷入车祸了。”
“我看到每辆车上都没人后,更吃惊了。只有一辆车上有人,那就是小峰先生他们的车。”
听到高中女生这么说,冬树看向小峰。
“当时是你在开车?”
“是的。我和经理正要去见客户。”
“你所谓的经理是?”
“就是我。”体型壮硕的男人发出低沉的声音。他在喝咖啡,用咖啡托盘代替烟灰缸吞云吐雾。
“大叔,这里禁烟。”高中女生提出抗议。
“是谁规定的?”中年男人用咖啡托盘遮住桌上贴的禁烟标志。
“在你之前听到广播赶来的,就只有这几个人。”诚哉说。“或许还有其他的生存者,但我们没有接触的方法。”
“那个广播,会播到甚么时候?”
“不知道。只要还有电力应该就会继续播放吧。”
“不管怎样,我先把银座那三个人带过来。”
冬树走出东京车站,骑上脚踏车回银座。太一与荣美子看到他出现后,脸上都浮现了安心的表情。大概是他回来得太晚,所以他们正在担心他是否出事了。
冬树把诚哉等人的事情说出来,二人顿时表情一亮。
“太好了,原来不只我们几人。”
“你听到没有,未央?叔叔说还有别人在。”荣美子对女儿说,但未央似乎依旧没有感情。
“如果跟那边的人谈一谈,说不定能打听出甚么。”
太一满怀期待地说,冬树却朝他歪起脑袋。
“这个还很难说。不过,和他们会合的确比较好。你们可能累了,不过还是出发吧。”
三人走出店外,冬树背起未央。荣美子又拿绳子把二人的身体绑在一起。其间,太一不知从哪找了二台脚踏车过来。
就在三人正要骑车之际。上方响起低沉的爆破声。冬树抬头一看,对面大楼的窗口喷出火焰。破裂的玻璃碎片,飞到他们身边了。
“是屋里弥漫的瓦斯爆炸了。待在这里很危险,快走。”冬树说完急忙踩下踏板。这时,冰凉的东西落到他脸上。
“真倒霉,居然还下雨了。”太一发出悲惨的哀叹。
等他们抵达东京车站时,雨势已经变成倾盆大雨了。他们慌忙逃进地下街,朝集合地点走去。.99lib?
到了之前的咖啡店后,大家再次自我介绍。专搞技术的上班族叫作小峰义之,据说任职于大型建设公司。经理户田正胜今年五十八岁,他说今天本来有一笔大交易。
“那笔交易如果顺利,应该可以让我们公司起死回生。”
听到户田这句话,女高中生中原明日香发出“噗哧”的响亮笑声。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居然还对公司念念不忘。”
听到她这么说,户田抿紧双唇,不太高兴的样子。
老夫妇说他们的名字是山西繁雄和春子,在杉并区有一栋房子,两人放不下心,很想知道房子现在的状况。
“等我们能够确定外出行走很安全时,一定会回去看看府上的情况。”诚哉对老夫妇说。
诚哉最先遇到的女人叫作富田菜菜美。她说她在帝都医院当护士,她那黑色开襟外套底下的确是一身白衣。
“当时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午餐,正要回医院。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倒在路边了。我跟各位一样,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
“啊,你该不会就倒在工地旁边吧?”太一问。
对,菜菜美点点头。
“那,你跟我一样,我也在那里。我完全没发现有人倒在旁边,早知道我应该再多找一下。”太一的声音透出喜悦,大概是因为与自己有共通点的人物是位年轻貌美的小姐吧。
诚哉环视众人。
“在座各位,都与别人处在同一地点,或者在彼此附近。但是,除此之外看不出还有其他共通点了。不过,我想一定会有甚么一致之处。这点,请大家再想想看。”
就在这时,整间店忽然猛烈晃动了起来。
第七章
晃动不久便停了。情急之下弓身躲在桌旁的冬树,这时才缓缓抬起头。其他人也都屈身蹲着。
诚哉开门,观看店外情况。
“就我看来,外头好像没有太大的损害。不过可能还会有余震。暂时就保持这样不要动吧。”
“现在到底是怎样?”太一以高亢的声音说。“居然还来个地震。该不会是地球末日真的到了吧。”
无人应答。冬树认为大家并非故意要忽视他,而是无法把他的话当作一个单纯的恶劣玩笑。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才选择不搭话的。
“我去看看地面上的情况。”诚哉说。“冬树,这里交给你。小心余震。”
听到他回答“知道了”,诚哉才走出咖啡店。
冬树在一旁的椅子坐下,他叹了口气。
“幸好有那个人在。否则光靠我们几个,恐怕甚么办法也没有。”山西春子对丈夫说。
做丈夫的繁雄大大点头。
“一点也没错,我们肯定只会慌得团团转。”
春子温柔的目光瞥向冬树。
“听说你们二位是兄弟。你也是警察吗?”
“是的。不过,我哥在警视厅,我在辖区分局。”
春子摇摇头,彷佛觉得这种琐事不重要。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不过有二位警官在真是太走运了。我们年纪大了,恐怕只会碍手碍脚,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哪里,彼此彼此。”冬树低头行礼。
小峰在角落那张桌子操作笔记型电脑,冬树走到他身旁。
“你在做甚么?”
“啊?噢……我在上网。我想看看关于刚才的地震,会不会有甚么消息。”
“找到了吗?”
小峰眼睛盯着萤幕摇头。
“甚么也没有。不仅如此,所有的资讯都没有更新。我在各种留言版上都留言了,但是毫无回应。本来正在上网的人,彷佛都从这世上消失了。”
“是真的消失了吧?”说这话的是明日香。“交通工具里的人和街上的人全部消失了。我个人倒是觉得,如果以为上网的人没消失才不自然呢。”
“可是也有人没消失,就像你我。”冬树说。“这种人或许会像小峰先生一样,试图上网。”
“我想应该有人正在尝试。”小峰一边点击各种网页一边说。“只是,人数想必少得惊人。因此,他们发现我留下的足迹或我发现他们存在的机率变得非常低。说不定比‘迷失在亚马逊森林的二人,在漆黑的半夜偶然相遇’的机率还要低。”
“我明明听说发生灾害时还是可以上网……”冬树嘟囔。
“到头来,形成网际网路的不是电脑而是人。参加者越多,全世界的人就能共享越多资讯,可是一旦没有参加者,那就只是电缆织成的网罢了。”
“不管怎样,请你继续尝试好吗?”
“不用你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小峰如此说道,虽然语气中夹着一丝灰心。
山西繁雄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冬树问。
“上厕所。呃,厕所在哪边?”
“剪票口的前方,靠左边。”
老人道声谢便走出店,他的步伐有点蹒跚。
“那个……”富田菜菜美战战兢兢地开口。“各位想必都很担心家人的安危,你们觉得消失的人究竟都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听起来不像在问某人,倒像是针对所有的人发问。
“要是知道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小声回答的是户田。“连自己置身的状况都搞不清楚了,怎么可能知道不在这里的人跑去哪了。”
“……说得也是,对不起。”菜菜美细声说完便垂下头。
“其实你也没必要道歉吧,会担心家人是理所当然。”明日香噘嘴说。
在尴尬的气氛中,山西繁雄从厕所回来了。
“好像还有自来水。我安心多了。”
就在这时,猛烈的摇晃再度袭来。摇晃程度比刚才还剧烈,桌上的东西掉落地板发出声响。有人失声惊叫。
冬树抓住身旁的柱子,仰望天花板。照明灯具晃来晃去。
这个状态大约持续了十秒。晃动停止后,冬树仍然找不回身体的平衡感。他离开柱子,甩甩头。脚步有点踉跄。
“啊!不好了……”出声的是荣美子。
冬树一看,山西繁雄倒在店内一隅。荣美子蹲在他身旁。
山西春子大叫99lib.一声“老伴”,站了起来。冬树也急忙跑过去。
山西繁雄的脸孔扭曲,长裤右膝被鲜血染红了。他的脚下有盏立灯,玻璃灯罩破了。看来,他似乎是不巧倒卧在那上头,玻璃碎片刺穿了膝盖。
“帮他把裤子脱下吧。”冬树说。
冬树忙着和春子一起帮他脱长裤的时候,后方传来一个嗓音:“你们在干甚么?”不用转头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有人受伤了,是山西先生。”
“你说甚么?”诚哉凑过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刚才的晃动中,我一时没站稳。”山西繁雄满脸尴尬地仰望诚哉。“不过不要紧,只是一点小伤。”
“伤口看起来应该很深吧,不好好治疗会很麻烦。”诚哉说着,呼喊富田小姐。“该你出马了,拜托你。”
听到兄长这么说,冬树才想起富田菜菜美是护士。
她从椅子站起来,走近山西繁雄。
“我现在甚么都没带,要是有消毒药的话就好了……”
“前面不远就有药局。”明日香说。“另外还需要甚么?我过去拿。”
“不管怎样先拿些纱布和绷带,然后还要镊子……吧。”说完菜菜美抬腰起身。“我自己去拿,这样比较快。”
“那就麻烦你了,我们该做甚么?”诚哉问。
“或许不要随便搬动他比较好,也不要碰触他的伤口。”
“知道了。”
“我也一起去。”太一跟在菜菜美后头。
目送他们离去后,诚哉看着冬树蹙起眉头。
“我不是说过这里交给你吗,也特别提醒你要小心余震。你在搞甚么!”
“难道要叫我不准他上厕所吗?”
“摇晃时,你在做甚么?看到这个人站着,你有出声警告他吗?”
“那个……倒是没有,因为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诚哉冷哼一声。
“随时都要假想将来的危险——这是避免危机的基本守则。”
冬树无话可说,只好保持缄默。
“您是久我先生吧?请不要责怪令弟,都是我不好。”山西繁雄痛得脸都歪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至少要想到余震可能会发生啊。这是我活该。”
“就是啊。所以,你们兄弟别吵架了……好吗?”山西春子对他们笑笑。
菜菜美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挑去伤口的玻璃碎片,消毒之后,涂上防止化脓的软膏,再以纱布和绷带包裹。
“这下子,我想暂时应该没问题了。”
“哎,多亏有你。谢谢。有护士小姐在,真是太好了。”山西繁雄开怀地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对了,那个胖子呢?”诚哉问菜菜美。
“他说要去找找看有甚么食物……”
“那家伙,这么快又饿了吗?”冬树忍不住嘟囔。
这时太一回来了。他满脸大汗,大概是跑步回来的,连气都喘不过来。
“不好了,冒烟了。”
“在甚么地方?”诚哉问。
那一头,太一边说边指。诚哉走出店外,冬树见状也尾随在后。
来到店外后,两人朝太一指的方向看去,地下街深处的确烟雾蒙蒙,好像还飘来一丝异臭。
“糟了,好像失火了。”诚哉说。“自动灭火系统也许坏了。”
“那我们得赶紧趁现在灭火。”
冬树才刚迈出步子,他的手臂就被诚哉一把拽住。
“慢着。还不清楚火灾规模,不能随便接近。”
“可是,如果放着不管,火说不定会延烧过来。”
“确保全员安全是第一要务,在烟雾笼罩这里之前先撤离吧。”诚哉对店内的众人喊道。“离开地下街!快点!”
户田与小峰一马当先冲了出来,白木母女也随后跟上。山西繁雄在菜菜美与明日香的扶持下走出来。
“真是的,你们这些大叔都不管别人的死活吗?”明白香瞪着户田等人。
“让我来吧。”冬树接替明日香,让老人扶着他的肩头。
“不,不要紧,我可以自己走。”
“现在得加紧行动,你就别客气了。”诚哉背起未央说。“各位,请朝日本桥方向走,千万别绕道。”
这十一个人沿着地下街朝日本桥方向迈步走去。烟雾似乎越来越浓了。
“老大,应该先拿些食物带在身边比较好吧?”太一大声问。他站在便当店前。店前放着全国便当大展的招牌,推车上放满便当。
“别增加多余负担。走出去也有便利商店,还是先逃命要紧。”
被诚哉驳回,太一面露失望。
“扔下这么好吃的东西,反倒吃超商的便当?”
他们在日本桥走出地下街。许多建筑物正在燃烧,因此,他们在夜里也能看清周遭情况。雨已停了,现在正吹起湿暖的强风。
从中央大街往银座看去,一片浓烟密布。也许是餐饮店多,所以较易失火。
冬树朝诚哉迈步走出的背影发话:“你打算往哪里走?”
“不管怎样,先找个大家可以休息的场所。饭店当然也行,但是若有公寓会更理想,因为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大路边有一间办公机器展示间。大概是正在改装吧,外头罩着蓝色塑胶布,上面还有倒掉的脚架。诚哉驻足,捡起某样东西。是电钻。他确定电钻仍可使用后,再次迈步。
众人无言,肯定是在思考这异常状况代表着甚么。但是他们和冬树一样,想也想不出答案,只感到茫然无助。
走了二十分钟后,诚哉停下脚步,仰望身旁的建筑物。好像是公寓,一楼是便利商店。
“这一带好像没失火,现在应该也还有电,总之,今晚就姑且先在这里落脚吧。”
“既然要住,干么不选一栋更豪华的公寓。反正又不会因为非法侵入遭到逮捕。”说这话的是户田。
“豪华公寓的防盗系统通常很复杂,使用特殊门锁的可能性也极高,要闯进去很麻烦。如果凑巧有哪间屋子没上锁那自然另当别论,但是与其费神找那种屋子,还不如选个容易破坏门锁的公寓更合理吧?”
户田大概是觉得这番话有道理,所以没再反驳,虽然他的脸还是很臭。
诚哉选的公寓的确没有自动上锁系统,要进到各间屋子轻而易举。考虑到电梯可能会停摆,他们决定借住二楼的屋子。诚哉用电钻在钥匙孔下方钻洞,再以弯曲的铁丝开锁。
诚哉进门后,冬树也跨进屋内。这是一间二房一厅的屋子,看来住的是对小夫妻。客厅的矮柜上,装饰着婚礼的照片。娇小的新娘与高大的新郎,他们消失到哪去了呢?
“这里要住十个人太挤了,把隔壁屋子也打开来用吧。五个人跟我走。”诚哉拿着电钻出去了。菜菜美和山西夫妇、白木母女跟着他。
户田往沙发一坐,立刻点烟。太一立刻走进厨房。
“喂,大叔,这里禁烟。”明日香一边打开阳台的玻璃门,一边恶狠狠地警告户田。
“你有甚么资格说这种话?九九藏书”
“因为抽烟的只有你呀,少数服从多数。”
户田冷哼一声,把烟灰弹到地上。
“你干么啊你!”就在明日香瞪眼之际。
不知何处,传来猫叫般的声音。
第八章
霎时之间,所有人都停止动作,并且陷入沉默。这让冬树明白,自己刚才听到的并非错觉。但是,现在他们甚么也听不到。
“那个……”太一欲言又止。
“等一下。”明日香以食指抵唇。
有风吹过的声音。但在风声之中,冬树听见微弱的哭声夹杂其中。是猫吗?不,不是。他与明日香面面相觑。
“是婴儿!”
冬树走出阳台,明日香也来到身旁。二人站在栏杆旁向外看。
“我想应该离这里不远。”明日香说。
“是啊……”
他竖耳静听,但甚么也没听见。
“怎么了?”右邻有人发话。是菜菜美从防火墙探出头来了。看来,他们已顺利进入隔壁人家。
“啊,菜菜美小姐,那边的屋子怎么样?”太一自屋内露脸。
“我想,应该跟你们那间的格局一样。”
“这样啊。那我也过去你们那边好了。”
“拜托你安静一点!”
明日香的话声方落,哭声就传来了。这次可以确定地点了,就在左边屋子里。
冬树走到阳台底端,自栏杆探出身子试图窥看邻室。
“怎么样?”明日香问。
“看不见。进去检查看看好了。”冬树朝右邻的菜菜美喊道:“请你跟我哥说,叫他替我开另一边的隔壁房间。里面有婴儿。”
啊?菜菜美瞠目结舌。
冬树急忙走向玄关,明日香也随后跟上。
他们走到室外时,隔壁门刚好开启,拿着电钻的诚哉出来了。
“你说有婴儿?”
“应该没错。就在这边的屋子。”
诚哉在冬树指示的门前弯腰,像刚才一样把电钻头抵住钥匙孔下方。
打开门锁后,明日香率先冲进屋内,冬树也尾随在后。
这间屋子的格局是一房一厅。靠近客厅的房间传来了哭声,明日香拉开拉门。
冬树看到她呆立原地,便喊道:“怎么了?”
他朝室内瞥去,发现房间中央铺着厚毛巾,上面躺着一个婴儿,身穿白色婴儿服。是个大眼睛的宝宝,每次一哭,雪白的脸颊便发红。
菜菜美不知何时也来到旁边了。她走近婴儿,四处打量像在做检查,然后才以慎重的手势抱起婴儿。
“虽然有点瘦,但婴儿很健康。我想应该有三个月大。”
“是女生?”明日香问。
菜菜美把婴儿服下方略微打开,莞尔一笑。“是男生。”
诚哉走过来,在检视婴儿前先打量室内。
“看不出特别古怪之处。怎么会只剩下一个婴儿呢?”
“思考这问题毫无意义。”冬树说。“因为我们连自己为何会留下都不知道了。”
诚哉不悦地蹙眉,但随即微微颔首。“说得也是。”
不知不觉中,大家全来了,聚集在房间门口。
“请问……”小峰发言。“那个婴儿,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诚哉回答。“难不成,你放着不管吗?”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小峰抓抓脑袋。
婴儿开始哭闹了。菜菜美连忙哄他,但他哭个不停。
“好像是肚子饿了。”荣美子说。“说不定哪里会有奶粉。”她说着走进厨房。
“看来这里也许该交给当妈妈的人和护士小姐比较妥当。”诚哉说。“人太多只会碍事。其他的人,先去别的屋子吧。”
今晚的落脚地点是二○三号室与二○四号室。婴儿所在的屋子是二○二号室,其他人把菜菜美与荣美子、未央留在那里,到二○三号室的客厅集合。
“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从明天起该怎么办。”诚哉环视众人。“虽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总之可以确定的是除了我们之外的人似乎都消失了。不过,再找找看也许还会发现生存者,像隔壁的婴儿就被我们找到了。不过我个人认为,与其寻找生存者,不如先想想今后该怎么生存99lib?下去。现在虽然还能用电,但大家最好有心理准备,我们迟早会面临断电的处境。瓦斯和自来水也一样。届时该怎么办,我们应该先想个对策。”
“电会断啊。”明日香仰望天花板的顶灯咕哝。“或许该说,为何现在还有电呢?照理说,电力公司的人应该也都不见了。”
“因为发电系统或输电系统,几乎都是全自动的。”小峰回答高中女生的疑问。“只要燃料没用光,就能继续供电。不过万一发生事故,就不知会怎样了。”
“正如各位所知,到处都在发生事故。”诚哉说。“也有不少地方已经停电了。就连这栋公寓,不知几时也会停电。或许该假想所有的电力迟早都会中断吧。”
“那我们得先储备食物。”太一发言。
诚哉浅笑着点头。
“储备食物的确很重要。至少,应该先掌握在哪里有多少粮食。”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暂时要滞留此地?”冬树问。
“我是这么打算。”诚哉颔首,望向众人。“我不知道这是否为最理想的场所,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地方。但现在我们发现了婴儿,也有人受伤。要集体移动并非易事。总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打造一个能够让大家安全生存的环境。”
坐在餐椅上的山西繁雄把手放在受伤的膝上,满脸歉疚地垂下眼。
“可以问个问题吗?”坐在沙发上的户田举手发问。
“甚么问题?”
“不管今后要怎么做,我们都必须要听从你的指示,集体行动吗?”
诚哉露出苦笑。
“是我用广播集合各位的,我自然有这个责任,所以目前只是暂时先由我负责统合。如果有哪位愿意出面发号施令,我当然乐意拱手相让。”
“让久我先生当领导者不就好了。你有甚么不满?”明日香朝户田投以非难的目光。
“我并未以领导者自居。”诚哉说着,看向户田。“我也无意指使各位。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意见,征求各位的看法。如果有甚么更好的想法,我洗耳恭听。”
“是不是更好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在找食物之前,应该先做一件事才对。”
“甚么事?”
“当然是求救。”
“求救……吗?”诚哉困惑地复述他的话。
户田点点头,然后说:
“我是现实主义者。我向来认为,人应该尽量理性地思考。”
“我也是。”
“诚如你所言,除了我们之外的人类的确好像都消失了。但我认为他们只是不在这里,实际上应该还存在于某处。这样的话,找出他们的下落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吧。”
“光是日本人就超过一亿。你认为那么多的人,都在瞬间移动到别的地点吗?”
“这个解释至少比认定他们无端消失来得实际吧。”
不见得吧,明日香嘀咕了一句。户田冷然瞪她一眼后,才继续说道:
“况且,我们对其他地方的状况根本就一无所知。也许只是看到东京市区的情况,就以为人类消失了。说不定别的地方根本甚么事也没发生。”
“若是这样,政府在做甚么?照你的说法岂不是等于政府明知这种状况却未采取任何行动吗?”
“这点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认为,应该寻找有人的地方。我相信他们一定在某个地方。”
“具体来说,要怎么找?”
“恐怕只能靠大家分头寻找吧。交通机构已经停摆了,所以大概得骑脚踏车到处跑。”
诚哉没有点头同意,他环视众人。
“其他人的看法呢?各位也赞同户田先生吗?”
无人应答。诚哉的目光射向冬树。
“你认为呢?”
“我吗……我觉得那样做只是白费力气。哥你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怎么会白费力气?没做之前谁知道。”户田咆哮。
“就目前状况来考量,答案不是很明显吗?就只剩下我们了。根本就没有甚么别人。”冬树喘口气后,再次开口。“虽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总之只有我们几个得救。其他的人,八成已不在这世上了。他们全死了。”
众人的表情似乎都僵住了,不过看来并非是因为听到意外发言才吓呆的。
冬树确信,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了。他们都知道,只是刻意不去碰触这个话题而已。
后方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冬树转身一看,菜菜美站在那里。在她身后的,是抱着婴儿的白木荣美子与未央。
菜菜美的脚边掉了一个奶瓶。诚哉捡起奶瓶。
“婴儿的情况如何?”
菜菜美没吭声。“很健康,非常键康。”荣美子只好代为开口。“也喝了很多奶。”
“那就好。查不出他的姓名吗?”
“好像叫作勇人,屋里有这三个月的体检资料。是勇敢之人的勇人。”
“勇人吗,好名字。”诚哉凑近看看睡在荣美子怀里的婴儿,眯起眼睛。然后再次环视众人。“发生了甚么事,今后会发生甚么事,我们毫无概念,所以还是不要再妄下断语吧。我认为户田先生的意见也有他的道理,所以明天或许可以派几个人走远一点查探情况,前提是状况许可的话。剩下的人就负责保护、维持生活环境。这样可以吗?”
没有反对意见,户田似乎也很满意。
众人用便利商店的便当打发晚餐后,决定今晚先好好休息。二○三号室,由山西繁雄之外的五名男性使用。山西夫妇和明日香、菜菜美四人住二○四号室,白木母女和勇人住二○二号室。
户田不知从哪找来白兰地,和小峰二人开始浅斟慢酌。太一抱着从便利商店拿来的漫画,边吃洋芋片边读。
冬树走出客厅,进入隔壁房间。室内放有书柜、梳妆台、桌子等家具,似乎是夫妻共用的房间。
梳妆台上,放着盖子打开的瓶子以及梳子等物,彷佛前一秒还有人在使用。
“你在做甚么?”身后有人说话了,是站在门口的诚哉。
“你看看这个。”冬树指着梳妆台上。“这家的太太,应该是正在化妆时消失的吧。”
诚哉定定凝视梳妆台后,微微摇头。
“我刚才不也说过了,不要妄下断语。”
“可是……”
冬树正想反驳时,门铃响了。
走到玄关开门一看,门外站着明日香。她已换上全套运动服,不知是在哪找到的。
“你怎么来了?”冬树问。
“菜菜美小姐不见了。不知甚么时候开始,忽然就不见了。”
在后方听到这句话的诚哉冲过客厅,跑到阳台上。冬树也跟随其后。
“干么,到底又怎么了?”户田语带惊慌。
冬树与诚哉,一同俯视还在四处冒烟的马路。他们看到人行道上有一辆脚踏车在奔驰。
“在那里,我们得赶紧去追。”冬树说。
“慢着,我去就99lib.好,你留下来照顾大家。”诚哉走向玄关。
第九章
诚哉一出门,立刻开始打量周遭。地上躺着好几辆脚踏车,他扶起其中一辆。但在跨上车之前,某样东西吸引他的目光。数公尺外躺着一辆摩托车。
他走过去,慎重观察车身。是川崎牌的二五○CC。看起来应该不用担心机油或汽油外漏。车上还插着钥匙,车主大概和其他的汽车的驾驶一样,都是突然消失的。幸好,当时.99lib.骑士似乎正在等红绿灯,所以车子倒下时大概熄火了。汽油也还剩下很多。
但是扶起摩托车坐上去之后,才感到有点不对劲。少了一部份坐垫。正好是屁股和双腿接触车身的部份。不是被削去或磨掉的,而像是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消失无踪。
机车龙头也有同样的情形,他一握才发现,握把的部份有凹陷,形状和手掌形状相符,有时长年使用,的确会造成磨损,但这和那种情况显然不同。
他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试着发动车子。坐起来虽然不舒服,但并无异状。他做出判断后,就这么骑了出去。马路被出车祸的车子堵塞了,他只能走菜菜美骑脚踏车走过的人行道。
但要走人行道并不容易。地震和车祸在上头留下无数障碍:有商店的招牌掉在地上,也有倒下的脚踏车。当然,也有失去驾驶的汽车冲上人行道,狠狠撞上店铺。
诚哉沿路闪躲障碍物,不时还得下摩托车移除障碍,再继续追赶菜菜美。他心里忐忑不安,有点怀疑这样拖拖拉拉的能否追上人,但另一方面,他也猜测这种路况对她来说应该同样不好走。
不久,他便证实自己的推测无误。摩托车车灯照亮的前方,出现了菜菜美的背影。她正推着脚踏车,试图越过某个东西。
她的动作忽然停止了,似乎是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声。她朝诚哉这边转身,呆然伫立。
诚哉缓缓靠近。旁边的大楼倾颓,满地瓦砾挡住人行道。车道上又有卡车和自用汽车连环相撞,毫无缝隙可过。
“要骑脚踏车过去,恐怕很困难吧。”诚哉下了摩托车,走近她说。
“为甚么?”菜菜美含泪问道。
“甚么为甚么?”
“为甚么非要追上来?你根本用不着管我。”
“那怎么行。你自己也没有对那个婴儿见死不救,不是吗?”
“这是两回事。我是依自己的意志采取行动的。”
“那么,至少把你的目的地告诉我。不然其他人会担心,对吧?”
菜菜美握紧脚踏车把手,垂下头。
“我想去看看医99lib.院的情况。”
“医院?你任职的帝都医院吗?”
她点点头。
“我想知道那边变成怎样了……还有好多住院病人需要照顾。”
“那些人,现在也消失了——我认九九藏书为这是唯一的可能。”
“可是,为甚么会那样……”菜菜美仰起脸,用愤怒的眼神凝视诚哉后,无力地摇头。“久我先生也一样不明白是吧。对不起。”
“迟早总会找到答案的。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出那个答案,而是努力设法活下去。独自行动很危险的。拜托,请你跟我们一起行动。”
但菜菜美没有点头。
“请你别担心我,让我去医院。”
“那里想必没有任何人。纵使有我们这样的生存者,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医院吧。”
“就算是那样……就算那样我还是想去。”
“为甚么?”
菜菜美咬唇,再度低头。
“我一定得告诉你吗?”
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诚哉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他想到自己并没有权利限制她的行动,更没有侵犯她个人隐私的正当理由。
“我知道了,那好,我也一起去。”他看着惊讶抬头的菜菜美,继续说道:“饭田桥并不远,但要骑脚踏车去会很辛苦,而且你不清楚路该怎么走。如果你知道,就不会在这种地方磨蹭,早就已经钻进障碍物较少的小巷了,不是吗?”
她摇摇头。
“我不能给久我先生添麻烦。”
“你擅自离开才麻烦。大家都很担心你,所以我们还是快去快回吧。”诚哉跨上摩托车。“你坐后面。”
可是——菜菜美的嘴唇如此无声嗫嚅。
“快呀。”诚哉对她一笑,催她上车。“快点。”
菜菜美认命地点点头,放开脚踏车龙头。她走近摩托车,坐在诚哉后面。
“抱紧我的身体。路不好走,我想应该会很颠簸。”
小声答了一句“好”后,菜菜美用双臂环抱诚哉的身体。他确定她抱好后,才发动引擎。
诚哉一边挑选障碍物较少的路径一边行驶。幸好,大部份的地方都还亮着路灯。
载着菜菜美骑了约二十分钟后,诚哉的摩托车驶入帝都大学校园。医院似乎没发生明显的事故,还有一些房间的窗口透出灯光。
“简直像甚么事也没发生。”菜菜美下车后说。“夜间的医院总是散发出这种感觉。除非有急诊病人送来,否则非常安静。”
“进去看看吧。”诚哉朝正面玄关走去。
他们穿过正面玻璃门。室内昏暗,但开着灯。只不过候诊室和挂号处窗口里面,都不见人影。服务台前放了一辆轮椅,上面铺着用旧的椅垫,椅背上挂着拐杖。
“就好像前一秒还有人坐在上头。”菜菜美看着轮椅说。
“你的工作地点在哪?”诚哉问。
“三楼的护理站。我可以上去一下吗?”
“请便。不过,最好不要搭电梯。”
我知道,菜菜美说完便迈开脚步。
诚哉环视四周。不管往哪看,都留有其他人待过的浓厚气息,就像菜菜美说的一样。挂号处的柜台上,甚至还放着写到一半的门诊挂号单。
原子笔放置一旁。诚哉拿起笔,不解地歪了歪头。纸上面到处都有轻微的凹陷,不像是被物理压力压出来的,倒像是只有那个部份消失。他把笔拿在手中,不断变换各种握笔姿势。最后他发现,只有手碰到的部份才会消失,和刚才的摩托车一样。
诚哉走近被孤伶伶丢下的轮椅。他拿起椅垫99lib?,发现中央出现一个大洞。那正好是坐着时,屁股会接触的部份。不只是椅垫,轮椅的椅背,也只有背部可能接触到的那一块不见了,彷佛是被人工整地割掉了。
看着这一切,诚哉忽然心生一念。他走向楼梯。
二楼以上是病房区,他从走廊走进最近的病房检视。那是六人房,每张病床各以帘幕区隔。
诚哉走近一张病床。床上当然没人,但掀开被子一看,床上留有明确的异状。床单有个洞,而且是人侧躺时的形状。病床本身也出现同样的凹陷形状,像是被人挖出来的。被子内侧的中央部份也消失了。
诚哉又去检查其他病床,每张都有相似的状况。唯有一张病床没有异状,但那张床上的被子是掀开的。想必那张床的使用者,当时正好下床上厕所或干别的去了。
诚哉这时深信:消失的,不只是人类与动物,他们当时接触的物质也消失了。
为何会有这种情形,诚哉当然毫无头绪。但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其他人显然是“消失了”。他们不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去了某处,这是意外。
这个超自然现象的发生范围不知道有多大,但似乎不可能只发生在东京或日本这么小的范围内。连一点点异常气象都会波及整个世界,这么严重的超自然现象就更不可能只发生在局部地区了。
诚哉来到走廊。他拾级而上,前往三楼。
护理站不见菜菜美的身影。诚哉来到走廊上,一一检视病房,因为他想到之前她很担心病人。但他在每间病房里都没看到她。
说不定她已经下去一楼了,诚哉心想。就在他准备正要走向楼梯时,某种细微声响传来了。
诚哉立封回头,缓缓迈开步伐。面向走廊的门有一扇是开着的,里头透出灯光,门口挂着医疗谘商室的牌子。
他悄悄探头窥视,发现菜菜美的背影。她跪在地上,正在啜泣。旁边有张小桌子,周遭围了一圈椅子。
“菜菜美小姐。”诚哉向她喊话。
她停止背部的颤抖,微微扭过头。
“你怎么了?”诚哉问。
菜菜美一再深呼吸,像是要把心静下来。
“没甚么。对不起。”
诚哉发现她手上拿着东西,仔细一看是褐色拖鞋。
“那只拖鞋有甚么问题吗?”诚哉问。
菜菜美略显迟疑,然后才小声说:“是他的拖鞋。”
“他的……”
“他每次说明病情时,总是习惯脱掉一只拖鞋。我已经提醒过他很多次,说那样看起来很不正经,应该要改掉。”
诚哉走进室内,他把桌上放的病历表拿起来看。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的内容,但是至少知道主治医师是松崎和彦。诚哉大概明白菜菜美是怎么了。
“那只拖鞋,是松崎医师的吗?”
菜菜美点点头。
看来松崎医师对她来说,肯定是特别的存在。诚哉终于理解她为何想来医院了,原来她是想知道男友的下落。
“有个罹患胰脏炎的病人状况很严重,他说必须尽快将真实病况转述给病人听,我想他当时应该就是在对病人说明。”
“你是说,他在解说病情的时候消失了?”
“不是消失,是死掉了对吧。”菜菜美泣不成声地说。“就像你弟弟说的。”
“现在还不能断言,因为我们连发生了甚么事都不知道。”
“可是,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已不存在的事实吧。那岂不是跟死掉一样吗?”
“关于这一点……我无法回答。”
菜菜美抱紧怀中的拖鞋。她的背又开始抖动了,她也开始发出呜咽。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诚哉说。“既然已来到医院,我想带一套急救医疗用品回去以防万一。能不能请你准备一些普通药局难入手的药品?”
但她缓缓摇头。
“就算做那种事又能怎样?反正我们这几个人也不可能存活吧?”
“为甚么不可能?现在我们不就这样活得好好的吗?”
“现在是这样没错,但世上已没有其他人在了,城市又渐渐毁灭。在这种状况下要怎么活下去?你倒是说说看啊。”
“这一点还不清楚,重要的是努力活下去。只要这么做,我想迟早一定能打开生路。”
“谁稀罕甚么生路……”她发出呻吟般的低喃。“他都不在了……”
“算我求你,请你帮帮我。”诚哉低头行礼。“现在绝望还太早。你男友究竟怎么了,这谁也不知道。说不定你们还有重逢的一天。他既然突然消失了,说不定也有可能突然出现。拜托,请你不要放弃希望。”
“突然出现……”菜菜美终于转过头来了,她的眼眶无比红肿。“会吗?”
“我们必须相信,别无选择。”诚哉用力说。
第十章
他试着打手机找诚哉,但是打不通。他又试着打一一○,但结果还是一样。
冬树走出阳台,俯瞰黑暗的马路。诚哉是否平安无事地找到菜菜美了呢?
他回到屋里,打算上床睡觉。正当他要关掉枕畔的床头灯时,不经意朝门口望去,结果吓了一跳。门开了十公分的缝,那缝隙之间露出一张脸,是未央。
冬树坐起上半身。“怎么了?”
但未央依旧不发一语。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爬上床,把毯子蒙到头上,像猫咪一样蜷起身子。
冬树凑近小女孩的脸蛋。“出了甚么事吗?99lib.”
未央眨了几下眼,然后紧紧闭上大眼睛。
看来她的失语症相当严重。这也难怪,冬树想。大人置身在这种脱离现实的状况都快发疯了,神经敏感的小孩自然更不可能保持正常。
冬树留下未央,走出房间。他往玄关走去时,门自己先开了。荣美子脸色惨白地探头进来,她的双眼充血。
“我现在本来正打算要去你们那边的。”冬树说。
“未央她……”
对,他边说边点点头。
“就在刚才,她跑来我房间。现在在床上睡着了。”
“是吗。”荣美子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但是,她并未立刻去房间看女儿,就只是垂首不语。
“她为甚么会来我这边?出了甚么事吗?”
“不,那倒不是。”荣美子似乎在犹豫甚么,最后她仰起脸。“对不起,今晚可以让她睡在这里吗?说不定,人多一点会让她比较安心。”
“那倒是无所谓。那么,你也要搬来这间屋子吗?”
不,她摇摇头。
“要照顾婴儿,还是隔壁屋子比较方便。我就在隔壁,未央如果有甚么事请你喊我一声好吗?”
“知道了。呃,你不用跟未央说一声吗?”
“啊……不了,没关系。今晚,就让她好好睡吧。”
拜托你了,荣美子说完便离去。
冬树不解地歪了歪头。母女俩在这种状况下分开难道都不会感到不安吗?他满心疑惑。
他朝客厅看去。户田躺在沙发上,桌上放着白兰地酒瓶和杯子没收拾;小峰坐在笔记型电脑前;太一不见踪影。
“太一上哪去了?”冬树问。
小峰从电脑前抬起头。
“他说甚么肚子饿,然后就出去了。八成在楼下的便利商店吧。”
“你在做甚么?上网吗?”
“不,我在玩游戏。网路连不上。这下子,和其他生存者接触的方法等于全都没了。不过话说回来,是否有生存者在都还是个问题。”小峰在杯中注入白兰地,浅啜一口后看向户田,露出无力的笑容。“看他睡得一脸安详。真不知道他的神经是怎么长的?难道都不会担心家人之类的吗?”
“小峰先生,你家里有哪些人?”
“老婆跟儿子。儿子下个月就要上小学了,今天说要去买入学典礼穿的衣服。平常买东西都是在附近的大卖场解决,不过今天可能去新宿那边了吧。因为我老婆八成打算替她自己也买套衣服。”
小峰说话的口吻平板、话声微弱,似乎蕴含着“不可能再见到家人”的绝望。
总有一天一定会重逢的——冬树本想这么说却又作罢,他觉得这句话好像太不负责了。
“我去找太一。”
他走楼梯下到一楼。便利商店亮着灯。但他从店外看,并没有看见太一的身影。
他走进去,环视店内。后方传来某人吸鼻涕的声音,就在食品类货架的旁边。冬树走了过去。
太一瘫坐在地上,正在吃便当。一边吃,还一边哭。面纸盒放在一旁,他一边抹眼泪鼻涕,一边狼吞虎咽。
“你在哭甚么啊?”冬树问。
太一把便当放到膝上,用面纸擤鼻涕。
“这里的食物明天就全部到期了。食物过期一两天也没甚么大不了,问题是之后该怎么办?别家便利商店和超市的食物同样会到期,要是全都坏了,以后我们要吃甚么才好?”
“你就是在哭这个?”
“对呀。不行吗?我担心食物有甚么不对吗?”太一用哭肿的双眼仰望冬树。
“是没甚么不对,不过现在就算担心那个也没用吧。”
“为甚么没用?食物才是最重要的吧?要是没了那个,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总不至于立刻就没东西吃吧?生鲜食品虽然会腐坏,但是还有可以保存的乾粮。比方说罐头,或是真空包食品。”
“那些东西迟早也会吃光吧?不可能取用不尽吧?到时要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
这时,引擎声传来了,冬树朝店外看去。诚哉正将摩托车停在公寓前,他的后座载着菜菜美,她拎着携带型冰桶。
诚哉大概是看到冬树了,他走进便利商店,菜菜美也随后跟来。
“你们在做甚么?”诚哉问。
冬树说出他与太一之前的对话。诚哉点点头,俯视太一。
“食物的确很重要,现在做打算也说不上是太早。”
你看吧,太一嘟起嘴说。
“不过,你哭哭啼啼也没用。”诚哉不留情面地说。“人类是有智慧的,只要运用智慧一定可以确保食物。幸好,目前暂时不愁没吃的,大家再好好想想吧。”
“智慧算甚么东西啊,那能填饱肚子吗?”
“总之,今晚先去睡吧。明天还不知会发生甚么事,所以我们得储备体力。”诚哉转身,走向店门口。
“喂,你也赶快站起来吧。吃了那么多应该满足了吧。”冬树猛拉太一的手臂,硬是拉他站起来。
这时,诚哉在店门口前倏然止步,他仰望天花板。
“怎么了?”冬树问。
“是防盗监视器。”
啊?冬树朝诚哉的视线前方看去,那里的.99lib.确装设了防盗监视器。
“那又怎样?只要是便利商店都有装啊。”
“录影时间呢?通常每隔几小时换带子?”
“二十四小时。”回答的是太一。“以这种规模的店面而言,通常都是二十四小时换一次。我以前打过工所以我知道。”
“也就是说,”诚哉把脸转向冬树。“某种超自然现象发生时,应该有被录下来。”
冬树屏息,他明白哥哥的想法了。
“我们来找录放影机和萤幕吧。”
“那个的话,我想应该在店后面。”太一大概明白他们想做甚么了,因此率先朝收银台后面的门走去。
门后是约有二坪多的办公室。中央有桌子,四周放着铁制折叠椅,更外围胡乱堆叠着纸箱。
“就是这个。”太一说。房间角落的电视柜上放着十四寸的萤幕,黑白画面映出店内情况。菜菜美站在收银台旁,正神色不安地朝办公室张望。
“防盗监视器也架得太草率了吧,竟然只有一个画面。难道他们以为只要盯着收银台就够了吗?”太一说。
“因为抢劫犯多半都会袭击收银台嘛。”
太一听到冬树这句话,大大摇头。
“哪来这么多抢劫犯啊。这个监视器的目的,其实是监视店员啦。有些店员会偷拿营业金,或是在朋友光顾时不收钱。对准收银台装设的不是防盗监视器,是店员监视器,这点只要在便利商店打过工的人全都知道。”
“你果然内行。”
“我以前曾偷过店里的钱,结果遭到开除。”
“原来如此。那就请你发挥当时的经验,帮忙找出录放影机吧。”
“我想,应该在这里面吧。”太一想打开电视柜下面的门。但是好像锁住了,门打不开。“我就知道。为了不让店员碰,门是锁住的。”
诚哉环视四周,拿起某样东西。他把那个东西递给冬树。
“用这个撬撬看。”是扁头的螺丝起子。
冬树把螺丝起子的尖端插进柜门缝隙,用力转动。单薄的金属门两三下就变形了。
打开电视柜的门一看,里面放着扁平的机器。
“你知道怎么操作吗?”诚哉问太一。
“这玩意简单得很啦,就跟一般录放影机一样。”
太一按下开关,先把带子倒带。转到最前头后,再按下播放键。画面出现影像了。左下角显示着时间,好像是上午八点过后。这表示带子应该是在那不久之前替换的吧。
当时店内很热闹。客人在收银台前大排长龙,应该是来买早餐的吧。
“我忽然觉得,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别人了。”太一咕哝。
“我也有同感,不过撇开这个不说,画质也太差了吧。”冬树说。
“那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是用两小时长度的VHS带子录二十四小时的影像啊。这种VHS用三倍速录影的画质都很差了,更何况是十二倍速。”
原来如此,冬树边说边点头。他想起以前听人说过,防盗监视器画质太差了,所以很难藉助它找出犯人。
“不能快转吗?”诚哉问。
“当然可以。”太一操作录放影机。
画面开始加速跑过了。许许多多的人在柜台结帐后离去,显示时间的数字逐渐增加。
就在那个数字的头二位数变成“十三”时。
看着画面的三人全都“啊”一声叫了出来。太一立刻把播放速度调回正常。
人群自店内消失了。不只是客人,连店员也不见了。
“倒回去。”诚哉说。
太一按下倒转键。不久后,画面映出众人。
“用慢速一格一格播放。”
知道了,太一说完就开始转动旋转钮。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
就是那里!诚哉说。太一一按下停止键,画面也静止了。
“大家就是在这一瞬间消失的……”太一把旋转钮稍微前转,又稍微后转。现在可以确定其他人是在这瞬间消失的了,当时的时刻是十三点十三分。
“就是那时候,不会错。”冬树说。
“这是怎么回事?人真的消失了。怎会有这种事……”太一脸色铁青。
诚哉伸出手,开始操作旋转钮。
“仔细看。靠后方的食品卖场,站着一个女客人对吧。她的手上拎着购物篮,结果,下一个瞬间。”他转动画面到下一幕。“女客人消失了,篮子也掉到地上。不是监视器故障也不是别的问题,实际上,只有人消失了。”
太一双手抱头。
“现在到底是怎样啊,我快要疯了。”
诚哉走出办公室,冬树也跟上。
菜菜美不安地站在外面。
“怎么样?有拍到甚么吗?”
但诚哉没回答,迳自走到食品卖场,捡起掉在那里的购物篮。那是录影带中女客人拿的篮子。
“你看看这个。”诚哉朝冬树递去。“看把手的部份,有手指抓握的痕迹。只有手碰到的部份,微微凹陷。”
“怎会有这种事……”冬树看着那个部份说。
“同样的事也有在其他地方发生。”诚哉说。“大家在消失瞬间碰触的部份物体也跟着消失了——就是这样。”
第十一章
黎明即将来临。晨光穿过蕾丝窗帘,射进屋内。
手拿周刊杂志的小峰好一阵子没吭声了。那本杂志是冬树从便利商店拿来的,它掉在杂志架前,到处都留有小洞,彷佛是被人用美工刀割的。仔细一检查,才发现那是翻页时手指会碰触到的部份。换言之,应该是站着翻阅杂志的人消失时,那部份跟着也消失了。
小峰把杂志放到桌上,摇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呢?人碰触的部份消失了,我同意这点,但是……”
“同样的现象在各处都有发生。”诚哉说。“我检查过好几辆停在路上的车子,方向盘和座椅表面不见了。副驾驶座和后座如果有乘客,那些座位的椅垫也会有异状。”
小峰皱起脸,低声说了一句“真想不透”。
“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想到了。”
甚么事?诚哉问。
“没有衣服掉落。”
“衣服?”诚哉与冬树面面相觑。“这是甚么意思?”
“人类在瞬间消失这现象,我们找不出任何解释,也无法解释我们几人为何没消失。但光是感到不可思议也没用,所以我才认为不如想想其中有何规则。甚么消失了,甚么没消失。一定有某种运作规则才是。”
“原来如此,然后呢?”诚哉催他说出下文。
“到目前为止能够确定的,就是人类和猫狗都不见了,但是建筑物与车子还在。如果说得更广泛点,应该可以说,生物消失了,但非生物没消失。”
“植物也是生物呀。”站在稍远处旁听的太一插嘴说道。
小峰点点头。
“啊说的也是。消失的只有动物,植物和非生物还在。”
“寿司店虽有很多鲜鱼,但那些都是死的,所以等于是非生物吗?”太一恍然大悟地说。
“我想应该是这样。只有动物消失,其他物质却还在。总之,我想出了这样的规则,但我发现这规则无法解释一点:那就是衣服。衣服不是动物,是物质。”
对喔,诚哉说。
“如果那规则是对的,人类消失后衣服应该会留下,衣服会像他们搭乘的汽车和摩托车那样留在原地。”
“没错。走在路上的人类应该只会有肉体消失,身上的衣服会留在原地。照理说,应该会满地都是衣服才对,可是至处都看不到这种迹象。所以,我刚才就在想,我们显然得重新思考规则。”
“人类碰触到的东西也会一起消失,这就是正确答案吗?”
小峰听到诚哉这句话并未颔首赞同。他皱起眉头,用指尖把眼镜推高。
“我认为那个说法并不充分。如果光看这本杂志,的确会以为发生的是你说的那种现象。但是,‘碰触到’这种说法不够具体。拿衣服为例好了,大部份的人会在衣服里穿内衣。穿在最外面的外套,通常不会直接接触肌肤,但外套还是消失了,因此与人体碰触到应该不是绝对条件。”
诚哉手摸下颚。“说得也是……”
“想必应该还有更复杂的规则吧。如果能知道那是甚么,说不定就能解释这个怪现象了。”小峰做出结论后,朝着装有白兰地的杯子伸出手。
那个玻璃杯,突然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是杯子在摇晃。
下一瞬间,晃动波及整间屋子。地板开始剧烈起伏,让人连站都站不稳。
“又是地震!这次相当大喔!”诚哉高叫。“不要乱动!保护头部!”
冬树伸手抓旁边的抱枕,拿来保护头部。太一钻进餐桌底下。
客厅矮柜上的东西逐一掉落,厨房那边也传来餐具落地碎裂的声响。
户田跳起来。“哇!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墙壁与柱子发出彼此倾轧的声响。冬树走近阳台,想看看户外的情况。
“冬树!别靠近玻璃门!”诚哉的声音飞来。
下一个瞬间,冬树便看到玻璃门的门框大幅变形。他慌忙往后跳。
玻璃发出巨响,爆炸似的四分五裂,粉碎的玻璃碎片也喷到室内。
过了一会,晃动静止了,但冬树一时之间仍旧无法动弹,他的平衡感尚未恢复。他缓缓抬起头,四下张望。
地上有物品散落,也遍布玻璃碎片。墙上有巨大的裂缝,天花板有一部份掉落了。
灯全都熄了,好像是停电。
户田脸孔扭曲,按着手臂。血从他的指间滴落。
“怎么搞的?”冬树问。
“是玻璃,飞到我这边来了。”户田苦着脸回答。
诚哉站起来。
“先出去再说,别忘记拿东西保护头部。”
紧接在诚哉之后,冬树也拿着抱枕走出客厅。但在走向玄关之前,他想起未央了。
他打开隔壁房间的门一看,发现书架倒扣在床上。
未央!冬树大吼。他慌忙扶起书架。
大量书籍散落在床上。底下的被子鼓起一小团。冬树扯开被子。未央蜷缩手脚,动也不动。
“未央!你没事吧?”冬树摇晃小女孩的身体。
未央缓缓睁眼,眨了眨眼睛。她的身体微微哆嗦,脸色苍白。
“冬树,怎么样?未央没事吗?”诚哉问道。
“好像没事——走吧,未央。”冬树抱起小女孩。
他们走出房间,发现抱着婴儿的荣美子脸色惨白地站在外头。
“没有受伤吧?”诚哉问。
荣美子默默点头。她看到与冬树在一起的未央,才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菜菜美与明白香也从隔壁屋子走出来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公寓会垮掉呢。”明日香气喘吁吁地说。
“菜菜美小姐,请你看一下户田先生的伤势。好像是被玻璃割伤的。”诚哉说。
菜菜美让户田脱下外套,开始包扎。她拎着的冰桶中放了各式各样的医药品和急救工具。
“两位老人家都没事吗?”
她还没回答,山西繁雄就在春子的扶持下走出来了。
“走得动吗?”诚哉问山西。
“勉强可以。刚才我是躺着的,所以不会像昨天那样摔倒,请别担心。”
老人的玩笑话令诚哉露出笑意,之后他环视众人。
“看来大家都平安无事。不管怎样,先离开这栋公寓再说。我们换个更宽敞、更安全的地方落脚吧。”
大家走楼梯到一楼。
眼前景象,令冬树几乎要晕眩了起来。地面上有些地方隆起,有些地方凹陷。满天尘沙飞扬,建筑物冒出白烟,让人几乎看不见前方景物。人行道和马路上散落无数玻璃碎片,在晨光下闪闪发光。
“简直像战争电影的场景。”太一咕哝。
“比那个更严重,感觉上好像地球毁灭。”明日香的声音失去了强悍的力道。
“去便利商店拿点水和食物吧。”诚哉说。“东西太多不好行动,所以只要先拿两三天的份.99lib.
量就够了。另外,最好也备妥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
停电让便利商店陷入一片昏暗。冬树与明日香二人将饮用水和三明治、饭团、速食品一个接一个丢进购物篮。
走出店后,诚哉发给大家毛线帽。那也是便利商店的商品。
“请戴上这个。现在开始要走一段路,不仅要小心脚下,也得留心头上。阪神大震灾时,有很多人是在地震后被头上掉落的物品砸死的。”
确认大家都戴上帽子后,诚哉说:“好,我们走吧。”
由诚哉带领的十二人开始移动了。道路本身已很曲折,路上还有玻璃碎片得闪避,因此光是走路就费了大家不少力气。
天空是灰色的。不是因为天候不佳,而是因为浓烟密布。那场地震肯定引发了新的火灾。
一行人走了二十多分钟后抵达的地方,是中学体育馆。
“犯不着选这种地方吧。”户田不满地说。“通常选这种地方做为避难场所,是因为可以容纳很多人吧?现在就只有我们几人,找个没被破坏的住宅不就好了。”
“等我们能够确定没有余震之虞,也不会发生二次灾害之后,可以再找个适当的住处。现阶段进入一般住宅很危险,况且,也不知几时会发生火灾。”
听了诚哉的说明,户田露出不服气的表情。
“为甚么?比方说,那间屋子如何?”他指着马路对面的某栋宅邸。“看起来没有任何损坏,也不像有火灾发生。像那种房子不是就能安心居住了吗?”
但诚哉摇头,指向远方。
“请你看看那边,正在冒烟吧?”
数十公尺外的建筑物的确在冒烟,显然有东西正在熊熊燃烧。
“我们绝对不能忘记的一点,就是我们无法灭火,本该赶来灭藏书网火的消防队也不会出现。那场火会继续燃烧,最后会延烧到隔壁建筑,甚至有可能继续蔓延到再隔壁那栋。此外,其他地方也很有可能会突然起火,现阶段根本没有所谓不危险的住处。”
“如果照你这么说,体育馆不也一样危险吗?”
“至少碰上二次灾害的可能性极低。因为体育馆与周遭的建筑物隔绝,没有延烧之虞。基本上建筑物里面空荡荡的,所以也不会有东西掉落或倒下。再加上里面不生火,所以也不用担心失火。选择这种地方做为避难场所,并非只是因为空间宽敞。”
听完诚哉的说明,户田板着脸陷入沉默。他应该不可能就这样被说服,但他似乎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词。
体育馆没有明显的损害。进去之后,男人们把垫子和跳箱排在一起,腾出全员可以休息的空间。
明日香把食物发给大家。领取三明治的太一噘起嘴。
“才这么一点吗?”
“忍耐一下,可以顺便减肥不是很好吗?”
太一发牢骚:吃东西可是我唯一的乐趣。
“照明大有问题呢。现在虽然光线很亮,但是到了傍晚,恐怕就会变得很暗。”小峰仰望天花板说。四面墙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开了采光窗,此时有阳光从那边照进来。
诚哉看手表。
“才上午七点。距离傍晚,还有十个小时以上。”
“那又怎样?”
“等天黑,甚么也看不见以后就去睡觉。夜晚原本就该这样过。”
户田冷哼一声。
“那样简直像原始时代,至少该过江户时代的生活吧。可以用油灯当照明,如.99lib.果弄不到那个也可以点蜡烛。”
“我不会阻止各位使用,但我认为最好还是尽早习惯不依靠这种东西的生活。那些物资,迟早也会难以取得。”
“我比较担心的是食物。”两三下就解决三明治的太一幽幽说道。
事态的严重性似乎正分秒增加。冬树在上厕所时深刻感受到这点,因为他发现马桶无法冲水。换言之,水停止供应了。
“如果现在把水箱里的水冲掉,那个马桶就不能用了吧。”诚哉一边思考一边说。“男人不用马桶也有办法解决。那就规定能使用马桶的,基本上只有女性吧。请各位女性也请想办法尽量省水。”
“就算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呀。”明日香一脸为难,与菜菜美面面相觑。
“喂,大事不好了!”从入口朝外张望的太一忽然大喊。
大家过去一看,发现学校对面那头已陷入火海了。正如诚哉预言的,刚才那场火没有熄灭,附近一带都付之一炬。
“再这样下去城市都会消失。”
太一这句话,无人应答。
第十二章
之后,余震一再发生,其中也有剧烈到无法行走的大地震。诚哉禁止大家外出,不过本来就没有人想出去。
“为甚么地震会这么频繁呢?”小峰自言自语。他把跳箱当成椅子坐。
“应该是巧合吧。”冬树回答。
“是这样吗?我倒觉得这和人群消失应该有某种关联。”
“这话怎么说?”
“没有啦,其实我个人也没有甚么明确的想法。”小峰抓抓头,目光瞥向斜上方。“刚才太一不是说过吗,再这样下去城市会消失。听到那句话时,我忽然想到,别说是城市了,恐怕连世界都会消失。”
“世界?怎么可能。”
“不,世界这个说法或许并不贴切,也许该说是‘人类世界’吧。”
除了诚哉与太一之外的人全都聚集在一起了。这两人现在分别守在体育馆前面和后面,观察风向和附近火灾的情况。不久之前大家决定,以每隔二小时换班的方式轮流监看周遭情势。
大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眼前又无事可做,因此都专注地聆听小峰说话。
“以前不就时常听到这种说法吗:人类对环境的破坏令人不忍卒睹,唯有人类消失才能让地球恢复原本的美丽面貌。”
待在小峰身旁的户田惊愕地晃动了一下身体。
“所以人类就在一瞬间统统消失了?太荒谬了。”
“我认为这也许是地球的报复。”小峰又说道。“当然,地球本身应该没有意志,所以说不定是宇宙发挥自净作用,保护一颗行星。首先要消灭人类这个天敌,其次再破坏人类打造出来的文明。我总觉得这场地震也是让地球一切化为白纸的程序之一。”
“那么荒唐的事绝不可能。”户田大摇其头。
“你凭甚么如此断言?”
“没有凭甚么。如果你所谓的自净作用真的存在的话,人类为甚么会繁荣到今天这种地步?早在这个局面形成之前,自净作用就该启动了吧?”
“说不定是有甚么极限。说不定是因为人类跨越了容许范围,不断重演傲慢的愚行,所以地球才发怒了——我说错了吗?”
“不,我也这么想。”山西繁雄发言。他和妻子春子,并肩坐在折叠起来的垫子上。“到目前为止,人类做了太多任性妄为的事。现在就算遭到天谴也不足为奇。”
一旁的春子也点头同意。
“在我们乡下也是。铲山凿壁,铺马路挖隧道,最后一场大雨就带来土石流了。我早就在想,总有一天也许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户田露骨地做出厌倦的表情,站起身说:
“无聊,这怎能跟道路开发相提并论。”他一边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一边走向出口。
户田前脚才出去,诚哉与太一就回来了。
“外面情况如何?”冬树问。
“附近的火灾好像大致都平息了。”诚哉回答。“话虽如此,火并未完全熄灭,这只代表这一带的住宅都烧光了。总之,应该不用担心火势会延烧到这里了。现在太阳也下山了,今晚就姑且留在这里过夜吧。”
“所有人都要在这里睡吗?”
“隔壁仓库有几条毯子和枕头,大概是为了体育馆充作紧急避难所时准备的。另外,也可以从保健室拿被子过来。”
“不能睡在教室吗?这里有点冷。”明日香问。
诚哉摇头。
“教室不安全,因为不知几时还会有余震。我想应该可以在某个地方找到暖炉,就用那个将就一下吧。”
明日香看似不满,但还是微微点头。
“吃饭吧。我饿了,饿得快死了。”太一说着说着,就开始动手翻找装食物的篮子。
吃完简单的晚餐时,日落时分已过了,馆内顿时陷入黑暗。冬树等人急忙从仓库搬来毯子与枕头。诚哉和小峰二人从保健室抱来棉被,那是要给未央和婴儿用的。
在体育馆地上铺上垫子,再把捡来的纸箱在垫子上摊开,躺在上面——这是山西繁雄的主意。
“简直像游民。”户田不悦地说。
“但是很暖和,这是好主意。”
明日香的赞美让山西高兴得眯起眼。
冬树也躺下来,用毯子裹紧身体。虽才刚过晚间七点,但没有灯光的体育馆内一片漆黑。仔细想想,打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没合过眼。他脑袋沉重、浑身乏力,但意识却莫名清醒,因为一直保持在亢奋状态。他很后九九藏书悔没在便利商店拿酒。
但是失眠的好像不只是他,周遭不断传来有窸窸窣窣、翻来覆去的声响。他猜大家八成都被恐惧与不安笼罩了。
一片静寂中,传来某人的啜泣声。冬树吃了一惊,竖耳聆听。这个哭声很熟悉。
冬树钻出毯子,靠过去。
“太一,你怎么又哭了。”他小声劝诫。“现在你就算担心食物的问题也没用吧。”
但太一依旧蒙着毯子。“才不是那样。”他哽咽着说。
“怎么回事?”诚哉也起来了,开口问道。
眼睛习惯黑暗后,他们渐渐看清周遭情况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坐起了身子,想必每个人都注意到太一的哭声了吧。
“那么,你为甚么要哭?”冬树问太一。
太一窝在毯子底下咕哝,听不清楚他在说甚么。于是冬树又问了一次。
完了啦,这次他这么说。
“完了?甚么东西完了?”
“我们呀。不管怎么想,都已经完了吧。停电了,也没水,再加上没人会来救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啊。”
“怎么会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我们吗?”
“是一个人啊,家人已经见不到了,也没有朋友在。我真的受不了了。况且你们几个又能做甚么?根本没办法吧?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你烦不烦啊!死胖子!”后方冒出明日香的声音。“好好一个大男人哭甚么,其实大家都想哭啊。就连我也是,只要一想到家人或朋友,就快哭出来了。可我不也拚命忍住了?拜托你识相一点好吗,猪头。在这种节骨眼只要有一个人哭,就会让大家都心情沮丧。要忍耐,你懂吗?这点小事你要忍忍啊。”
明日香大骂太一,可是骂到一半她自己也哽咽了起来。大概是为了掩饰这点吧,她钻出毯子,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后响起。她无视黑暗,跑到某个地方去了。
“冬树。”诚哉喊道。“你带着手电筒跟上去看看。”
冬树默默点头,伸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手电筒。
有人走近仍在哭哭啼啼的太一。是山西春子。
“对不起喔,太一。我甚么忙都帮不上。可是太一却替我们搬行李,还守在外面了望。我真的觉得,能跟像你这样的人在一起太好了。”说着她隔着毯子轻抚太一的背部。
太一不发一语,但是没再传出啜泣声。
“说得也是,太一还年轻,会害怕是理所当然的。哪像我们,已经活到这把年纪了,早有不管将来结局如何都无所谓的心理准备。所以,如果真有甚么万一,到时我愿意代替你牺牲,所以你不要担心。”
“算了,你不要管我。”可以感到太一蜷缩身子。
冬树看到山西春子回到自己原先在的位子后,便站了起来。他打开手电筒,走向门口。
明日香就在体育馆前面的广场抱膝而坐。
“待在那种地方会感冒喔。”
“别管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想一个人独处没关系,可是弄坏身体就不好了。要是真的变成那样,会给大家添麻烦,这你应该也知道吧。”
附近正好有坏掉的椅子,冬树将它搬过来,开始拆解。
“你想干么?”
“天气这么冷却没电也没瓦斯。这种时候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吧。”
他在坏掉的椅子空隙塞进报纸,用打火机点火。火立刻熊熊烧起,最后木头也烧起来了。啪滋啪滋的细微炸裂声接连传来,火焰把四周照得通红。
好温暖啊,明日香呢喃。“已经多少年没这样生过火了。”
“你在学校没做过吗?比方说营火晚会之类的。”
“没有。我们学校在市中心,操场也很小,大概是因为这样才禁止生火吧。”
原来如此,冬树点点头。
“刚才对不起。”明日香凝视着火堆说。“我本来是想警告太一的,结果我自己反而失态了。真糗。”
“你用不着放在心上,想哭的时候就哭吧。就算勉强硬撑也于事无补。”
明日香摇头。
“我绝对不会再哭了。如果真的要哭,也得在我们克服这个危机后才哭。到时,我也许会喜极而泣吧。”
“危机吗?这的确是个危机。”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室内五人制足球(Futsal)的选手喔。”
噢?冬树看着她的脸,视线快速扫过她全身。她的体型乍看之下颇为纤细,但是肌肉似乎的确很结实。
“我说啊,提脚射门固然很愉快,但是拚命死守球门不让劲敌攻入的滋味倒也意外地好。队友们虽然都笑我有受虐狂,但我其实是有理由的。只要能熬过猛烈的攻击,对手的士气一定会有些许受挫。那就是我的目的。到时我们就可以反守为攻,一口气射门得分。爽快的地方就在这里。”
所以说啊——说到这里她伸展了一下背部,像是要藉此转换心情。
“我决定把现在当作最大的危机。只要熬过这一关后,一定会有好运降临的。”
明日香的声音相当有力,连冬树也能感觉到,她正拚命激励自己振作。反过来说,这也表示她已被逼入绝境了。
冬树不知道该跟她说甚么才好,于是默默注视火堆。他发现火焰不时猛烈晃动。
“讨厌的风吹来了。”他环视四周咕哝。“我们也该进去了。”
不祥的风,直到翌晨仍未停止。天空覆盖着厚重云层,似乎随时都会下雨。
“至少也该让天气放晴吧。”山西繁雄仰望天空,为之叹息。
户田走近诚哉。
“你到底打算在这里待多久?火灾好像已经平息了,我们也差不多该重新过过像人的生活吧。”
但诚哉不肯点头。
“请你再忍耐一天就好。我们必须先掌握周边状况。现在还不确定哪里才安全。”
“边走边找安全的场所不就行了,就像来这里时那样。”
“当时我们本就有体育馆这个目的地,可是现在甚么都没有。漫无目标地移动太危险了,况且我们之中还有伤患和婴儿。”
“耐震设计完善的建筑随便找都有一大堆,我们公司就是了。只要以那种建筑物为目标就行了。”
“我现在强调的是,在抵达那类建筑物之前的移动过程是很危险的,我们现在连道路变成怎样了都不知道啊。算我拜托你,请你再等今天一天就好。”诚哉低头恳求。
户田看似不满,但他终究还是刻意地叹了口大气,不再吭声。
“我们派几个人分头去调查周遭状况吧。确认一下哪里有食物,有没有危险的地方,以及可以居住的场所。”诚哉主要针对男性如此宣布。
最后大家决定让诚哉、冬树、太一、小峰四人外出。不过道路全毁了,别说摩托车,连骑脚踏车都很困难,大家只好徒步离开体育馆。
冬树走出去没多久,身后便有脚步声接近。他转身一看,是明日香小跑步追来了。
“我也跟你一起去。我对脚力很有自信。”
冬树点点头,回以微笑,和她并肩迈步。就在这时,远处天空轰然响起雷鸣。
第十三章
诚哉骑着脚踏车,这是离开体育馆后发现的第二辆脚踏车。第一辆车骑了一公里就被他扔了,因为马路大范围塌陷,他只好徒步走过那里,之后再重新找一辆脚踏车。
他吩咐过其他人最好别骑脚踏车和摩托车,因为那太危险了。但诚哉有前往远处的迫切需要。
他沿着晴海路往西走。神秘的超自然现象发生还不到二天,东京街头已化为废墟。有些地方似乎还在燃烧,烟雾和尘埃遮蔽视野。那些细小的烟尘纷纷落下,使得路上报废的汽车快速蒙上一层煤灰色。
朦胧的视野前方,出现眼熟的建筑物。那是一栋尖顶的气派建筑——国会议事堂。极目远眺之下,看不出地震是否有造成损害。
诚哉停下脚踏车,仰望一旁的建筑。
那是警视厅总部,就外观看来似乎也安然无恙。他依循往常的路线走入。然而,平日总是守在门旁的警员不见踪影。
电梯停摆,灯也全熄了。拿着手电筒的诚哉开始步上楼梯。幸好,看起来应该没有失火。
他首先前往的是自己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搜查一课的办公室。他进去一看,大吃一惊。原本排得整整齐齐的桌子变得歪七扭八,椅子也乱七八糟,地上散落着本来应该是放在桌上的文件和文具用品。
诚哉朝自己的位子看去,自己桌上也没有任何东西。桌上原本放了有个专门收纳未处理公文的盒子,但是他在周围没找到。看来这栋建筑物之前也摇晃得相当厉害。
他朝搜查一课课长的位子走去,那里也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
一部手机掉落在地。诚哉确认还有电后,查阅了拨号记录。萤幕上显示的是诚哉的电话号码。
他想起自己正要逮捕那票中国人之前,搜查一课课长打过电话来。看来还留着那时的记录。
诚哉至今还记得搜查一课课长的突兀指令。内容如下:
十三点到一点二十分之间,尽量避免危险行动。就算真有那个必要,也绝对要避开十三点十三分前后——九九藏书
这项指令好像是刑事部长下达的,但搜查一课课长表示,刑事部长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清楚个中详情。
十三点十三分这个时刻令诚哉心生狐疑。便利商店的监视器,录下了众人在瞬间消失的那一刻,那时正好就是十三点十三分。他实在无法相信这只是巧合。
那项指令与超自然现象之间必然有某种关系,想必是预先知道现象会发生才做出的指令。换言之,高层早已预料到一切。
可是话说回来——
那项指令的用意何在?早就料到超自然现象会发生的政府首脑,又消失到哪去了?话说回来,超自然现象究竟是甚么?
为了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诚哉才特地来到警视厅总部。
诚哉把搜查一课课长的手机放在桌上,转身离去。他接着去的地方,是刑事部长的办公室。
一开门就发现一座奖杯倒在脚边,那是刑事部长在高尔夫球赛赢得的冠军奖杯。诚哉记得,它本来放在墙边的档案柜上。
从书架掉出来的书落在地上,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书架本就是防震的,刑事部长出办公桌也是特制的,颇有吨位,不像干员们用的不锈钢桌子可以轻易搬动。
诚哉坐上皮椅,拉开桌子抽屉。一张公文突然映入他的眼帘,好像是警视厅发来传阅的。看到标题,他不禁蹙眉。上面写的是“P-13现象对应之道”。
这是甚么?他暗自纳闷。当然,诚哉既未见过也没听过“P-13现象”这个字眼。
至于内容,和诚哉自搜查一课课长那里接获的指令差不多。三月十三日的十三点整开始的二十分钟内,不得让警员从事危险任务。事务员及技术人员,也不得从事具有危险性的工作,纵使有不得已的理由,也务必要避开十三点十三分前后——
另一方面,这份公文也提到人潮聚集场所的恐怖行动防范,要求的层级比平时更高。此外,它也要求交通部门掌控车祸发生率较高的场所,予以密切监视。这些指令都明确指定出时间,那就是十三点开始的二十分钟内。
诚哉不解地侧首,警视厅显然预料到某事将会发生了。“P-13现象”,八成就是那现象的名称吧。但那究竟是甚么样的现象呢?诚哉找不到任何相关记载。
他考虑去警视厅一探究竟。若是警视厅长官,应该会了解较多详情吧。
诚哉一边想一边看着公文,目光忽然定在一篇文章上。上面是这么写的:
又,当日十三时,总理官邸将会成立P-13现象应变总部,一旦发生紧急状况,请与应变总部商讨因应之道——
乍看之下看不出那栋建筑本来的样貌了,因为正面玄关被烟熏得漆黑。一旁就是通往地下的楼梯,烟似乎是从那里窜出的。也许是地下的餐厅或某处失火了。看建筑物上层架设的招牌,这才知道是饭店。
“这里的窗户玻璃好像没事。”冬树仰望建筑物说。“距离体育馆不远,一旦出状况,只要睡在这里就行了。”
“至少应该不愁没床铺,可惜不能冲澡。”明日香说。
“那倒是。现在停水了,没办法。”
“难道就没有哪里还有水吗?如果有热水,那就更好了。”明日香撇嘴,环视四周。“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天没洗过脸了。我还想洗头。”她把手指伸进.99lib.栗色发丝之间,毫不客气地抓痒。
“的确,我也想泡澡。”冬树也嗅闻自己衣服的臭味。有股混合尘埃与汗水的味道。
明日香“啊”地叫出声来,竖起指头。
“台场呢?那边有天然温泉。”
冬树耸肩。
“虽说是温泉,但并非是天然涌出的温泉,那是利用帮浦或机器从地下一千几百公尺的深处抽上来的,现在机器肯定停摆了。”
“那可不一定。去了才知道。”
“怎么去?百合海鸥号电车也停驶了。”
“那就走路去。”
冬树嗤之以鼻。
“随便你。就算可以泡温泉洗个清爽,等你再走回来,不就又满身大汗了吗?别说这种无聊话了,还是继续调查吧。”
不知不觉二人已来到银座。但是街头的风貌改变极大,他们甚至没有立刻发现自己到了银座。行道树和路灯倒下了,地面高低起伏,人行道和马路上散落满地玻璃碎片。
“到处都找不到看似安全的地方耶。”明日香看着脚下说。
“就是啊。一想到人如果没消失会在这里发生甚么事,我就毛骨悚然。这一带会化为一片血海的。”
“的确。”说完后,明日香忍不住噗哧一笑。
“笑甚么?有甚么好笑的?”
“因为不久之前,你发现周遭的人突然不见了还很惊慌失措。可是现在,你却把大家消失说得像是一件好事。”
噢,冬树也不禁笑了。“说得也是。”
他想,自己或许已渐渐习惯这个异常事态了。抑或,接二连三发生太多脱离现实的事,神经已经麻痹了。
二人在百货公司前面驻足。乍看之下,损害并不严重。只是灯熄了,里面一片漆黑。
“去检查一下地下楼的食品卖场情况如何吧。”冬树边说边走进去。
他穿过入口时,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太惨了吧”。商品散落满地几乎无处落脚。鞋子卖场的货架上,没有任何商品,因为全都掉到地上了。
明日香发出细微尖叫,冬树转身。“怎么了?”
但她立刻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吐吐舌头。
“没甚么。只是看到那个,有点吓到。”
冬树望向她指的前方,在第一时间也吓了一跳。因为那里看起来像是有人倒在地上。但那是假人,它的头部脱落,掉在一旁。
“看来我们好像都开始怀念有人的感觉了。说到这里,我要去看看地下楼的情况。你呢?”
“嗯……我就在这附近随便逛逛,反正我也想找乾洗洗发精。”
“知道了。”冬树迈步走向停摆的电扶梯。
到了地下楼,由于阳光照不进来,显得更昏暗了。他一边用手电筒照亮脚下一边前进。四周弥漫臭味,好像是从生鲜食品卖场传来的。停电之后,不用说冷藏食品了,就连冷冻食品可能也开始腐坏了。
熟食小菜和便当散落一地。看着那些,冬树心中萌生强烈的焦躁感。他想起前天夜里太一的哭泣。太一的忧心并非无的放矢,食物正分分秒秒在减少,而减少的量很庞大。
他寻找罐头、乾货、饮料的卖场。找到后,把那些食品的种类和数量仔细抄写下来。
把地下食品卖场巡视一圈后,他回到一楼。不见明日香的人影,她也不在化妆品卖场。
他一边暗自纳闷,一边试着上二楼。那里也是一片漆黑。
就在他踩上电扶梯的第一层阶梯,准备上三楼时,一小团光晕映入眼帘,是从女装卖场后方投来的。
冬树过去一看,明日香站在镜前。她已换上一袭白色迷你连身裙,脖子上还挂着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项链。
手电筒放在台子上,用来照亮她的身影。
“时装秀吗?”
听到冬树的声音,明日香的身体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她转过身,表情尴尬,嘿嘿干笑。
“这件衣服,我之前就看上了。幸好没被卖掉。”
冬树打量她全身。鞋子好像也是不知从哪拿来的,是新鞋。
“这条项链要价六十万耶。还有,这枚戒指要一百二十万。”明日香来回翻转戴了戒指的手。“我现在心情比较愉快了。衣服鞋子和首饰,全都可以任意取用。”
冬树叹了一口气。“那样做,又能怎样?”
明日香听他这么说,很不高兴地噘起嘴。
“有甚么关系,高兴就好。”
“我是在问你,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在这种生死关头,香奈儿和古驰能派上甚么用场?”
“你少管我。至少可以让我振奋精神。做这种事会觉得很幸福。”
“嗯……”冬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好吧,随便你。”说完他转身向后。
就在他准备步向电扶梯时,背后传来声响。他转头一看,明日香蹲在地上。
“喂,你怎么了?”冬树慌忙跑过去。“是不是不舒服?”
明日香垂首摇头,她的背部在抖动。冬树这才发现,她在哭。
“对不起,我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哭的……”她细声呢喃。
“你怎么了?”
明日香再次摇头。她仰起脸,用指尖抹拭眼眶下方。
“你说得对,做这种事的确毫无意义。我本来想,这种时候不如享受一下过去享受不到的奢华,好好打扮一下,可是这么做只觉得空虚。毕竟,又没有人欣赏呀。就算再高级的首饰,再漂亮的衣服,都无法帮助我活下去,这样和破铜烂铁根本没两样嘛,就算带回去也只会碍手碍脚。”
“奢华享受本来就是生活宽裕的人做的事。”
明日香微微点头。
“这种破铜烂铁,我以前想买得要命。明明无法帮自己活下去,却打从心底憧憬。真傻。”
“这表示你以前日子99lib? 过得宽裕。换言之,你以前很幸福。”
明日香揉着眼角站起来。
“我要换件方便行动又耐穿的衣服,不是名牌货也没关系。”
“这样最好。等你换好再去地下楼吧,有一大堆能够帮助我们活下去的必需品沉睡在那里。”
第十四章
诚哉抵达位于永田町的总理大臣官邸时,天色已相当昏暗。并不是时间晚了,而是天气正在逐渐恶化,甚么时候下起大雨都不足为奇。
平日,警视厅警备部的机动队和官邸警备队会在官邸周遭和庭院站岗,但是现在空无一人。诚哉自西边入口走99lib.进院子。
五层楼的方形建筑稳固无比、毫无损害。诚哉想起以前曾听说过,盖这栋官邸时,充分做过防震设计。地下室设置了危机管理中心,一旦发生大规模灾害,也可以做为灾害应变总部。
建筑物内部亮着灯。换言之,这里有电。既然都考虑要在这里设置灾害应变总部了,不可能无法应付大规模停电的。这里想必有独立发电装置,而且是不愁能源枯竭的太阳能发电或风力发电系统。
不过诚哉还是避免使用电梯,他开始拾阶而上。他曾听说总理大臣的办公室位于顶楼。他猜想只要去那里,应该会有一些资料告诉他“P-13现象”究竟是甚么。
但是才到二楼,诚哉便止步了。他从口袋掏出一张公文,那是他在刑事部长的桌上找到的,上面写着“总理官邸P-13现象应变总部成立预定书”。
他敲敲自己的额头,迈步下楼。
这次的超自然现象如此严重,不可能将应变总部设在一般会议室或办公室。当然会利用地下室的管理中心了。
地下室的走廊上亮着紧急照明灯,空调似乎也在运转。他觉得自己很久没吸到这样不带焦臭的空气了。
有一扇门上贴着纸,上面写着“非相关人员禁止进入”。诚哉打开门。
首先窜入眼帘的,是放在墙边的大型液晶萤幕。电源还开着,映出奇妙圆形。上面也显示出各种数字,但那些数字代表甚么,诚哉完全不知道。
为了方便与会者看萤幕,会议桌排成ㄇ字形,桌上放着小册子。虽说是应变总部,但连出席者自己都消失了,岂不毫无意义吗?诚哉暗忖。
他走近可以正面直视萤幕的座位。上面放着标明座次的纸牌,写的是:首相。
诚哉没有当面见过总理大臣大月,只在电视上看过。此人虽然成功地将滔滔雄辩、积极推动政策的形象广植民间,但在诚哉看来,他只不过是善于宣传、懂得利用时势造英雄罢了。
大月的位子上也放着手册,诚哉将它拿起来。制作这本手册的,好像是在宇宙科学研究总部负责高能量天文学的主要研究人员。
上面写满了诚哉看不懂的艰深字眼。黑洞、虫洞、超弦理论——诚哉虽然听说过,却无法解释那是甚么。出席这个会议的众人想必也和他一样。
但手册编写者似乎早就知道他们必须向外行人说明,所以在后半部附上非常浅显易懂九九藏书的说明。诚哉朝那个部份瞥去。
那篇文章的确浅显易懂,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反覆看了好几遍。因为内容实在太脱离现实,难以凭感觉去理解。
手册的最后一项,是“P-13现象可能引发的问题”。诚哉逐字扫过那个项目,视线忽然在一个地方停住。最后,他感到自己的体温在上升。
他拿着手册,弯身蹲下。他就这么蜷缩着身体,双手抱头。
即将抵达体育馆时,他们忽然听见雷鸣。冬树与明日香面面相觑,豆大的雨下一秒滴在落到二人脸上。
冬树啐舌,加快脚步。他的肩上背着登山背包,是从百货公司的休闲用品卖场弄来的。
“就差那么一点路了。”
“所以我才说要快点啊。你只顾拚命往背包东塞西塞,所以才会拖到这么晚。”
“是你玩那个无聊的时装秀害的吧。”
冬树这话一说,明日香倏然止步。她嘟起嘴,抬眼瞪视冬树。
“抱歉,我不会再说了。”他连忙道歉。“这样会淋湿,快走吧。”
这时明日香不发一语,指向冬树背后。冬树转头一看,发现一栋摇摇欲坠的民宅,玄关己彻底毁坏了。
“那栋屋子怎么了?”
明日香把背上的背包就地一放,默默走近那间屋子。冬树慌忙追上。
“你想干么?这样很危险。”
但她不肯停下,直接从坏掉的玄关走进屋内。不久后她出来了,双手拿着雨伞。
拿去,她边说边把其中一把伞递给冬树。
“我们也真笨。下雨的话,撑伞不就好了。也不用买伞了,区区一把伞,到处都有。”
“的确。”冬树将伞撑开,是一把黑色大伞。
回到体育馆一看,居然飘着淡烟。冬树以为失火了,当下心头一惊,结果并不是他想的那样。众人围在一块儿,中央冒出袅袅青烟。
“啊!你们回来了!”太一先发现冬树二人,朝他们喊道。
“你们在做甚么?”
太一嘿嘿笑,搓搓鼻子下方。
“我去一栋倒塌的建筑物巡视,结果发现那是间烧烤店,而且是炭火烧烤。所以我就拿了网子和木炭回来,叠起砖头,在这里做了一个烤肉架。”
“噢?好像很好玩。”明日香两眼发亮。
山西春子和白木荣美子正把肉片和蔬菜放到网上烤。
“来,请吃。你们一定累了吧?”荣美子朝冬树和明日香递上盘子。
“食材也是从烧烤店偷来的吗?”冬树问太一。
“很遗憾,那间店的肉和蔬菜,都被压在建筑物下面,根本不能吃。现在烤的东西是我从别家超市拿回来的。”太一说着说着,脸色一沉。“那场地震,恐怕对食物造成相当大的损失。现在停电了,冷藏柜和冷冻柜里的东西想必也会全部坏掉。”
“百货公司食品卖场的状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拿了一些罐头和乾货之类的保久食品回来。”冬树俯视自己的背包。
“有可以生活的地方吗?”菜菜美问。
“前往银座的途中有饭店,看起来受害情况应该不算严重。如果只是要在那里睡觉,我想还算堪用。”
“不过,八成不能冲澡。”明日香从旁插嘴。“但我拿到了乾洗洗发精,想要的人可 以跟我说。”
冬树检视全员的面孔,少了一个人。
“我哥还没回来吗?”他问菜菜美。
“对,他还没回来。”
“是吗。”
哥哥跑到哪去了呢?他不解地歪了歪头。
冬树和明日香也开始用餐了。走了那么多路后,东西吃起来特别香。冬树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吃到热呼呼的食物了。
“喂,这玩意已经没了吗?”拿跳箱当椅子坐的户田,对旁边的小峰说。他的手上抓着啤酒罐。
“还有啊。我想稍微凉一下可能比较好喝,所以放在外面。”
“那,你去拿两罐过来。”户田说着把空罐子捏扁往旁一放,又开始吃起盘中的烤肉。
小峰欲言又止地看着户田。
“干么?我脸上沾了东西吗?”户田说。
“不,没甚么。我去拿啤酒。”小峰放下盘子,站起身。
冬树与明日香面面相觑。她不悦地皱眉,他也噘起嘴唇。
晚餐都快吃完了,诚哉仍未归来。大家开始收拾善后。
看到山西繁雄跛着一条腿搬东西,冬树连忙跑过去。
“你休息吧。我来做。”
山西摇手。
“这点小事让我自己来好吗。我不仅年纪大,腿还受了伤,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如果再不让我帮点忙我会很愧疚。”
“可是,万一伤到腰就不好了。”
“我会充分小心的,因为我不能再给大家添更多麻烦了。”山西笑着继续工作。
“你不要太过分了!”明日香的声音突然响起。
冬树一看,已发现她站在户田面前。户田依旧坐在跳箱上,他的手里也依旧抓着啤酒。
“大家都在工作,你至少也该帮点忙吧。”
“你这是甚么语气,这是对长辈该有的态度吗?”户田瞪直了眼。
“明日香小姐,算了啦。”一旁的小峰安抚她。
冬树走近三人。
“怎么回事?”
“这个臭老头完全不肯工作,所以我在警告他。”明日香回答。
户田站起来。
“你在跟谁说话?”
“就是你。我是拜托你刷洗烤肉网,你怎么可以推给小峰先生做。那太奇怪了吧。”
“我是看这家伙正好闲着。”
“你自己不也闲着没事干?要喝啤酒,随时都能喝。难道你平常上班也一直在喝酒吗?那你日子过得可真悠哉。”
户田气得脸都歪了。
“小小年纪跩甚么!”他用力一推明日香肩膀。
“好痛!你干甚么!”
冬树伸臂拦住想扑上去的她,然后朝户田看去。
“对女孩子动粗不好。”
“是那小鬼先侮辱我。”
“是这样吗。我倒是一点也听不出她有侮辱你。不如说,侮辱人的是你才对吧。”
“你说甚么?”
“趁这机会我必须声明,我们之间没有地位高低之分,大家一律平等。因此,不管做甚么事都得公平。小峰先生以前或许的确是你的部下,你的地位在公司或许的确很高,但那阶级已经不存在了。小峰先生现在不是你的部下,你也不是任何人的上司。这点请你牢记在心。”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
“不,你不知道,所以你才会把麻烦事推给小峰先生,还命令他替你去拿啤酒。在我们之中,只有你还不肯接受现实,不肯接受自己已失去地位和名声的现实。”
户田的脸孔通红,似乎不是因为酒精。
“怎样?你还有甚么不满吗?”明日香说。
户田脸上浮现不甘的表情,随即默默拿起放在一旁的网子。
“啊!我来洗。”小峰慌忙说。
“少罗唆!”户田甩开小峰的手,拿着网子朝出口走去。
明日香看着冬树,吐吐舌头。
“好像有点做得太过火了。”
“甭理他。今后,情况说不定会越来越糟,他如果不早点认清现状,只会给我们添麻烦。”冬树说完转向小峰。“或许会很为难,但我希望小峰先生也别给户田先生特别待遇。现在,已经没有地位高低之分了。”
但小峰露出复杂的表情。
“你怎么了?我说你已经不用在意他了。有甚么问题吗?”
于是小峰仰起脸,舔舐嘴唇。
“可是,这一切也许会恢复原状吧?”
“恢复原状?”
“虽然完全不知道原因,但除了我们几个,其他的人全都突然消失了对吧?那么,难保不会发生相反的情形。说不定哪天,一切突然就复原了,这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真的那样,原来的人际关系一定会复原。如果现在的现象只是暂时的,我不会想破坏人际关系。”
大概是听到他的话了,菜菜美凑过来。
“你认为消失的人还会回来吗?”她问小峰。
因为——小峰边说边用力搓揉脸颊。
“如果不这样想,我怕我会疯掉。”
第十五章
日落之后诚哉仍未归来。
“会不会出了甚么事?”菜菜美点亮铁皮制的提灯。
“我哥的话,应该是不会出甚么事……”
“你哥是往哪个方向走?”
不知道,冬树将脑袋歪向一边。
“我们起先是一起走,后来我和明日香小妹就转往银座了。”
“别喊我小妹好吗?”一旁的明日香说。“好像把我当成小孩了,感觉很讨厌耶。直接喊我明日香就行了。”
“是吗。好吧,我知道了。”
“那,我喊你小弟。”
“小弟?”
“光喊久我,谁知道是喊哥哥还是弟弟,所以分别喊你们老大和小弟就行了。”
“我叫久我冬树。如果嫌名字太长,就直接喊我冬树。”
冬树说这话时,拿着手电筒的太一从外面走进来了。
“嘿,那位大叔不见了哟。”
“大叔?”
“就是当公司主管的大叔嘛。我在外面巡视,结果只发现这个。”太一递来的,是烤肉用的网子。“他好像用清洁剂和刷子洗过,但大概洗到一半就扔下了。”
明日香大声啐舌。“真拿那个老头子没办法。”
“到处都找不到他吗?”冬树问太一。
“我在四周大致看过,没见到人。”
“反正一定躲在哪里生闷气吧?别理他就没事了。”明日香说。
小峰默默步向出口,冬树看了也随后跟上。
外面,雨越下越大了。路边排水沟流淌的水势也很汹涌。
洗洁剂和刷子放在地上,他大概就是用那个刷洗网子的吧。小峰四下张望后,捡起掉在地上的纸。
“那是甚么?”冬树问。
“这一带的地图。刚才,我看到经理从教职员办公室拿来研究。”
“他干么要看那种东西?”
小峰沉默不语了一阵子,最后猛然抬头,似乎明白了甚么。
“说不定……”
“怎么了?”
但小峰眨着眼,似乎在迟疑是否该回答。
“我出去一下。”他说完便抓起并排放在入口旁的其中一把雨伞。
“请等一下。你要去哪里?你知道户田先生会去哪里吗?”
“也许我会猜错。所以,我先一个人过去看看。”
小峰想要迈开步伐,却被冬树抓住手臂。
“雨这么大,你打算一个人去?风势恐怕也会越来越强,单独行动太危险了。”
“不要紧,路程并不远。”
“所以你到底打算去哪里?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能放你走。”
小峰叹了口气。他的面孔痛苦地挤成一团,吐出“公司”两个字。
“公司?你们公司?”
小峰微微点头。
“总公司在茅场町,从这里走路就能到。”
“请等一下。为甚么都到了这关头,户田先生还要去公司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这么猜想。”
凝视小峰垂头如此诉说的侧脸后,冬树转过头。身后站着太一与明日香。
冬树抓抓脑袋,拿起雨伞。
“我也去。”他对小峰说完,看着明日香二人。“拜托你们留守。”
明日香上前一步。
“我也要去,最先向那位大叔抗议的人是我。”
“你并没有错,我也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有错才要去找他的。我只是觉得,让小峰先生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强风也许会吹来甚么东西,马路也不知道变成甚么状况了。不过话说回来,太多人去只会碍事,你还是留在这里吧。”
明日香虽然噘起嘴但还是点头了。“好吧。”
“那么,我们走吧。”
冬树和小峰一同出发。
果如预料,风势似乎越来越强了。他们拚命撑伞前进,但伞都快被吹坏了。
派出所映入眼帘,没有倒塌。冬树大声说:“我们去一下那边。”
“做甚么?”
“应该会有警察用的雨衣,就拿来穿吧。”
他们冲进派出所,打开后方的门。那里是间起居室,行李和日常用品散落一地。
找到塑胶雨衣后,他们套上雨衣,又戴上安全帽才走出派出所。风好像更强了。
“不要慌,慢慢走过去。”冬树说。
地震震垮的建筑物碎片,不时从天而降。摇摇欲坠的招牌,发出啪当啪当的声音。如果被直接命中,恐怕难逃重伤。
马路到处都有裂缝,雨水沿着那些裂缝流过。冬树觉得,这里简直不像是东京。
他用手电筒照亮手表,他们离开体育馆已超过三十分钟了。
“走这条路没错吧?”
“应该没错,马上就到了。”
可能是大雨的关系,往四周看去已经看不到起火的建筑了。浓烟和粉尘似乎也已消藏书网
散。
“就是那栋建筑。”小峰指着前方说。
令人联想到巨大墓碑的细长大楼,耸立在薄暮中。
他们一边照亮脚下一边小心靠近,因为也许会有玻璃碎片掉落。不过幸好,破碎的窗户玻璃似乎并不多。
“下雨让脚下变得湿滑,走路千万要小心。”小峰说着走在前头。
建筑物看起来并未因地震受到太大损害。冬树想起户田说过,这家公司做了完善的耐震设计。
他们从正面玄关进大楼,里面一片漆黑。停电后,紧急照明灯应该短暂亮起过,但是现在似乎也熄灭了。没有失火的迹象。
“户田先生的工作地点在哪里?”冬树问。
“三楼,是主管办公室。”
他们走楼梯往三楼去。在二楼的走廊有一堆纸箱滚落满地,它们本来应该是靠墙高高叠起的吧。
“这栋大楼,之前好像摇晃得很厉害。”小峰说。“大楼的地基装设了巨大的轴承器,可以吸收震动,那是我们公司的招牌产品。都有这样的设计了,居然还晃得这么厉害,一般建筑想必更承受不住。”
他们继续往上走,终于抵达了三楼。冬树照亮脚下,同时立刻停下脚步。走廊上有湿脚印。
“是经理。”小峰也看着脚印说。“他果然来这里了。”
“他的办公室在这前面吗?”
是的,小峰边说边迈步走去。
走廊前方有一扇敞开的门,可以清楚看见脚印到那扇门前就消失了。
冬树尾随小峰,探头往室内瞧。大窗前有个黑色人影,他好像是面朝窗户,坐在椅子上。
经理,小峰喊道。人影顿时大幅晃动了一下。冬树拿手电筒照过去,户田的背影在光圈中浮现。
“经理……你怎会来这里?”小峰边走近边问。
“我还想问你们,来这里做甚么?”
“废话,当然是来找你。”冬树说,遣辞用字粗鲁了起来。“你擅自消失,会给我们添麻烦。”
“就算少了我应该也不痛不痒吧。你少管我,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你在闹甚么别扭?就算回到这种地方,也不能怎样吧?会听你话的部下和美女秘书全都消失无踪了。若想活下去,只能跟我们一起努力。你为甚么就是不明白呢?”
“你这种——”大声咆哮后,户田颓然垂落肩膀。“你这种毛头小子懂甚么?你可知道我到底吃了多少苦,才爬到今天这个地位。结果,我的一切就在这种情况下被夺走了……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为了工作吃苦受罪的人多的是,并不是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辛苦成果化为泡影,是常有的。以你来说,你不是已当上了经理吗?这表示你的辛苦有了收获,这不就好了?你还有甚么好不满的?你还想继续威吓别人吗?”
户田转过脸来,瞪视冬树。
“怎样?你有甚么意见吗?”
户田不发一语,又把头转向窗户。他的双手用力握紧了椅子扶手。
“简直像小鬼头闹别扭。”冬树不屑地说。
“经理,跟我们回去吧。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我不是叫你们别管我吗,你们自己回去吧。”
“那怎么行呢。拜托,请你回去吧。”
小峰低声下气的恳求,令冬树的心情更加不悦。
“你这样任性妄为已经给我们造成麻烦了。你如果不肯走,我只好用蛮力把你拖回去。”
就在冬树打算99lib.朝户田背后迈步的时候,他的右臂忽然被某人从后方拉住。
他赫然一惊,转过身,发现诚哉脸色阴沉地站在那里。他身穿登山服,头上戴着有灯的安全帽。
“哥,你怎会在这里……”
“明日香他们都告诉我了。我想到你的脾气,知道结果一定会变成这样,所以才赶来看看情况。”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你难道都没有尊敬人生前辈的一点敬意吗?”
冬树回视兄长的脸,蹙起眉头。
“人生前辈?那是甚么鬼玩意?那种像老古董一样的字眼能有甚么用处?现在都变成这种状况了,哪还有甚么前辈晚辈、年长99lib?年幼之分。”
诚哉听了露出被打败的表情,叹了口气。
“难道你真以为,只要众人消失就可以一切重来吗?”
“不是吗?现在已经没有学校公司组织政府了。如果还留着身分阶级,未免太奇怪了吧。”
“那我问你,你没有历史吗?你这个人,从来都没跟人扯上关系,也没受过谁的照顾,就变成现在的样子吗?不是吧?应该有很多人支持你、照顾你吧?”
“是这样没错。但是,这位老爹可没有照顾过我。”
“那你没有接受过任何行政服务吗?没有使用过文明利器吗?没有享受过文化娱乐吗?有那些比你先出生、先步入社会的人纳税,对科学和文化发展做出贡献,才有你现在这个人不是吗?难不成,你想说那些东西已经统统消灭了,所以你也不用再感恩了?”
诚哉的怒喝令冬树手足无措,他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该说甚么。兄长刚才说的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想过。从小到大,父母和老师一直耳提面命要“尊敬长辈”,对他来说那只是道德规范之一罢了。
诚哉走近户田。
“我们先去别的房间,等你整理好心情再出来。总之,我带了一餐的食物来,放在这里。”他从肩上背包中取出塑胶袋,放在桌上。“外面满目疮痍,情况非常糟。就算要回去,恐怕也得等早上再走比较好。”
诚哉转向小峰。
“那么,我们先离开吧。”
小峰不安地看着户田,最后微微点头。
“走吧。”诚哉也招呼冬树一声,才开门出去。小峰尾随在后,冬树也跟在他们后头。
隔壁是间小会议室。一走进去,冬树连雨衣都没脱就直接往椅子一坐。
“每个人活在世上各有所依。对有些人来说那可能是家庭,但就算有人依赖的是公司,也不足为奇。”诚哉一边脱下登山服一边说。“每个人会因为不同的事情产生怅然若失的感觉,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过问,过问这点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我已经……懂了啦。”冬树说。
雨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越来越猛.99lib.烈,简直像洒水车在喷水。狂风呼啸的声音也很惊人,几乎撼动大地。
“在这种状况下,要是再来个地震……这下真的不妙了。”诚哉低语。
第十六章
冬树感觉到身体被人摇晃,醒转过来。诚哉他在身旁。
“天亮了。差不多该出发了。”
冬树坐起上半身,他睡在会议室的地板上。小峰靠在墙边,也是一脸无神的样子。
诚哉从背包取出方形盒子和罐子,放在冬树面前。是饼干状的战备口粮和乌龙茶。
“补充营养吧,因为可能会消耗大量体力。”
虽然没甚么胃口,冬树还是打开盒子,开始吃口粮。其实并不难吃,只是太干了,要是没有乌龙茶恐怕难以下咽。
“接下来,大概只能吃这种东西了吧。”小峰似乎有同感,如此说道。
“先作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比较好吧。”冬树回应。“因为生鲜类的东西将会全毁。不过,罐头和真空包速食今后应该也吃得到。”
本来看着窗外的诚哉转过头来。
“战备口粮和乾粮也是有限的,最好多为将来做打算。”
“你指的将来是?”
“我是说,我们应该找出方法,稳定地获取食物。”
“会有那种方法吗?”冬树侧首思量。
“那我问你,等到营养饼干和速食面都吃光了,难道就只能等着活活饿死吗?”
“我又没那么说……”
就在冬树吃完战备口粮时,门开了。户田神情尴尬地站在门口。
经理,小峰喊道。
“你已经没事了吗?”诚哉问。
“嗯。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是我一时糊涂。”
“昨晚睡得还好吗?如果一夜都没睡,我们可以等你,你最好先打个盹。”
“不了,我不要紧。我大概浅睡了二个小时。况且,我也不想再拖累你们。现在天气好像也稍有好转,我想还是尽早出发比较妥当吧。”
窗外的确很亮,也没听见雨声。
好,诚哉说着,俯视另外三人。
“我们出发吧。”
走出会议室,众人步向楼梯。冬树半路叫住户田。
“昨晚,我说话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他低头道歉。
“不,这话该我说才对,对不起。今后,我会尽量配合的。”
走在前面的小峰也停下脚。户田看着他。
“还有你,也不用再对我客气,现在没有上司和部下之分了。”
小峰露出笑容,点点头。
“好了,快走吧。”诚哉出声吆喝。
然而,这四个人一出建筑物立刻呆立原地。龟裂的马路上,有大量泥水滚滚流过。
“马路丧失排水功能了……”户田低语。
“这下子,要回体育馆可麻烦了。我想经理也有点累了。要暂时观察一下状况吗?”小峰对诚哉说。
“不,回去吧。你们不用担心我。”户田语气坚定地说。“现在我更担心的是体育馆,那边缺少男人。况且,不知几时天气又会转坏。看这样子,恐怕是不可能突然放晴了。”
冬树仰望天空。户田说得没错,雨虽然停了,但厚重的云层依旧覆盖天空。温暖潮湿的风吹个不停,这点也令人毛骨悚然。
“你真的可以吗?”诚哉向户田确认。
“没事。别看我这样,我对脚力可是很有自信的。”
“那好吧,我们回去。先找找看有没有甚么东西可以当手杖。大家一边注意脚下一边前进。因为满地泥泞,谁也不知道地面是甚么状态。”
听诚哉这么说,冬树开始环视四周,但没发现可以当手杖的东西。
“等一下,我倒是想到一个好东西。”户田又折返大楼。
他很快就出来了,手上拿的是高尔夫球袋。
“在现在的状况下,这本来是最无用的东西,没想到这下派上用场了。”
每人各拿一根球杆,跨入泥水中。
才上路没多久,众人便发现准备手杖是明智之举。因为泥水底下有时藏着瓦砾,有时有小凹洞。如果不小心随便跨出脚,有可能会受重伤。
“你哥哥太厉害了。”紧靠冬树身旁行走的小峰说。“他不仅能够保持冷静,又有行动力,随机应变的判断力也很出色。最重要的是,他为别人着想的态度令人崇敬。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到这种地步应该没有甚么上司与部下之分了,但是我没有直接表现出来,因为我怕将来万一真的恢复原状后该怎么办。真是丢人。”
冬树就只是一边走,一边默默听着小峰对哥哥的赞美。他早已习惯听别人赞美诚哉了,甚至可以说是听到腻了。
这时诚哉停下脚步了,他大声喊停。
“我们换条路,前面再走过去很危险。”
冬树走到诚哉那边,往前一看不禁愕然。路面大范围塌陷。泥水以惊人之势流入缺口,那情景足以用滔滔浊流来形容。
“真不敢相信这是东京。”
“东京已经死了。”听到小峰的呢喃后,户田如此回答。“如果死的只是东京,那倒还好……”
他们绕过塌陷的马路,再次出发。在泥水中行动困难至极,有时膝盖以下全都泡在水中。
走几十公尺就得休息一下再走,这样的过程再三重复。他们看见体育馆时,已经是出发时间的三个小时后了。
体育馆周遭也是一片汪洋,弥漫污水的恶臭。
“这实在太惨了……”冬树窥看体育馆内,不禁发出呻吟。
地板翘起,到处都有扭曲的地方。看样子是因为泡过水。
“女孩子们到哪去了?”小峰东张西望。
冬树走出体育馆,朝校舍走去。
某人喊“喂”的声音传来。抬头一看,明日香正从二楼窗口挥手。
“在那里。”冬树通知诚哉等人。
大家朝校舍入口走去,但户田忽然在门口停下脚步。
“小峰,你觉得这栋校舍如何?”
“相当老旧了呢,而且水泥也龟裂了。大概是最近地震的影响吧。”
“可能会出问藏书网题吗?”诚哉问。
小峰面色凝重地歪起脑袋。
“状况不算好。龟裂几时产生的我不知道,但昨晚的大雨恐怕让内部大量渗水了,钢筋极有可能已经生锈了。”
原来如此,诚哉也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进去一看,内侧墙壁也有多条裂缝。有些地方甚至在99lib.渗水。
他们走楼梯上二楼。明日香正在挂着二年三班这块牌子的教室前等候。
“太好了。看来你们全都平安无事。”明日香先主动招呼。
“你们这边呢?看起来好像是从体育馆逃过来的。”冬树问。
“因为地板快要淹水,所以我们就慌忙搬过来了。可是,老奶奶受伤了。”
“老奶奶……你是说,山西太太吗?”
走进教室一看,课桌都被推到后方。山西春子躺在铺在地上的垫子上,远远看也看得出她的脸色苍白,菜菜美与山西繁雄守在她身旁。白木荣美子抱着勇人,未央和太一一起坐在稍远的椅子上。
“出了甚么事?”诚哉问菜菜美。
她悲伤的目光瞥向他。
“逃出体育馆时,她跌倒撞到头,结果就昏迷不醒了……”
“撞到头的哪里?”
“后脑部。没有外伤。这点令我很担心。”
“你是说脑内有损伤?”
菜菜美点头。
“我想本来应该是不能搬动她的。就算要搬移,也得先牢牢固定住再搬。可是当时已经没办法做那么多处理了,所以大家就一起把她抬了过来。”
冬树也凑近看着春子的脸。她虽然好像有在呼吸,但一动也不动。即使是缺乏医学知识的冬树也知道,春子的状态很危险。
“像她这种情况,医院通常会怎么处置?”诚哉问。
“当然会先照X光。确定受伤状态后,再予以适当治疗……以她这种情况,我想应该是要开刀。”
诚哉皱起双眉,低声说:“开刀吗?”
在场众人陷入沉默。菜菜美只是个护士,不可能操刀动手术。但如果不那样做,山西春子没有康复的希望。
“哥,怎么办?”冬树看着诚哉。
诚哉叹口气后开口说:
“老实说,我打算去总理官邸避难。”
“去官邸?”
“是的。昨天,我去勘查过,那里几乎毫发无伤,也有妥善的发电设备以及存粮。我想做为今后的生活据点应是最佳地点。”
“那我们要怎么去那里?”
“当然只能靠走路了。”
“在这种状态下?光是从户田先生他们公司走回这里,就已经费尽千辛万苦了。”
“只要多花点时间,大家团结合作,应该会有办法吧。”
“那老奶奶怎么办?用担架抬吗?”
诚哉没回答冬树这个问题。他脸色沉痛,撇开目光。在那一瞬间,冬树猜到了兄长的想法。
“要抛下她不管?你这样还算是人吗?”
“不是要抛弃她,只是,我想恐怕是无法搬运她了。”
“那不是一样吗?在这种状态?99lib.下把她丢在这里,她绝对活不了。”
于是诚哉看向菜菜美。
“如果把山西太太抬到官邸,有希望救活她吗?”
菜菜美低头,默默无语地摇头。
冬树瞪着诚哉。
“反正都一样救不活,所以就干脆扔下她吗?再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吧。昨晚你自己跟我说的话你都忘了吗?你不是说要尊敬长辈!”
诚哉锐利的目光射向冬树。
“你知道怎么去官邸吧?你替我带大家过去。”
“那哥你呢?”
“我留在这里。我要亲眼看着山西太太咽下最后一口气。既然无法治疗也不能开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诚哉这句话令冬树心慌意乱,他想不出该说甚么话才好。
“久我先生,那可不行。”山西繁雄以平稳的语气说。“那不能让你来做,那是我的职责。”
“不,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诚哉说。
“那大家都留下呢?”说这话的是明日香。“我看就这么办吧。这段日子我们都是一起走过来的。”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冬树看着诚哉说。
诚哉咬唇,陷入深思。这时,“我可以插嘴吗?”户田发话了。
“我和小峰检查过这栋建筑,状况相当危险。下次如果再发生大地震,绝对撑不住。说得明白点,恐怕会倒塌。”
“换句话说,你是说我们应该越快离开越好?”
“没错。”户田如此回答诚哉的问题。
“大叔,你不要因为自己不想留下来,就故意胡乱找碴好吗?”明日香蹙眉说。
“这不是故意找碴。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有建筑师资格,这栋建筑是危楼。”
在冬树看来,户田实在不像是危言耸听。诚哉似乎也有同感,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山西繁雄弓腰,握住春子的右手。他仔细打量老妻的面容。
“她的手很暖,也有呼吸,看起来就像只是在睡觉。”
然后他对菜菜美说:“小姐,你有很多药吧。那些药,统统都只能用来治病吗?”
菜菜美侧首不解。“这话是甚么意思?”
“简单说,”山西繁雄继续说,“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可以让她安乐死的药?”
第十七章
老人的发言霎时令众人悄然无声,大家只听得见诡异的风声呼呼吹过。
冬树上前一步。
“你在胡说甚么,当然不能那么做呀。”
山西听.99lib.了,缓缓把脸转向冬树。冬树看见他的表情,内心一惊。老人的眼中蕴藏的光芒甚至可用冷酷来形容。
“你这句话,意思是指没有方法做到?还是在道德上做不到?”
“当然是后者。”
“若是这样,那我倒想问你,道德是甚么?”
山西身体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冬树连忙后退。他看着诚哉,像是要徵询诚哉的意见,但诚哉一直低着头。
“你啊,根本不懂你哥哥那个提议真正的意义。”山西说。
“这话是甚么意思?”
“你真以为,你哥哥打算在这里待到春子断气吗?”
冬树用讶异的眼神看向哥哥。“难道不是吗?”
但诚哉没回答,他就只是撇开脸。
“你哥哥总是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山西继续说,“他认为不该为了没救的人,牺牲任何一个人。其实我也知道春子迟早会断气,但那到底是甚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你哥哥想必也不知道。假设她还会拖上整整一天,那会有何后果?其间如果有人一直留下陪她会非常危险,因为地震和暴风雨不知几时还会来袭。也就是说,所有人抛下春子一起出发,恐怕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山西先生……”
“可是那样做很痛苦,大家都会很痛心,像你刚刚就生气了。所以你哥哥只好想出一个办法。他宣称自己要留下,先缓和大家在良心上的痛楚。但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如果真的静待春子断气会很危险。那么,这下子该怎么办呢?眼前只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丢下还活着的春子,迳自离开这里;再不然就是强迫她断气后再离开。不管怎样,他都会向我们这样报告:山西春子女士在大家出发之后,不久便过世了。”
听到老人这么说,冬树感到全身发热。“不会吧,那怎么可能……”
“我想你哥哥大概打算采取后面那个方法。因为春子虽说失去意识,但毕竟还没死,丢下她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刚才我才会对你哥哥说那种事不能让他做,那是我的职责。”
冬树看着诚哉。
“是这样吗?哥。你打算杀死山西太太吗?”
诚哉没回答,但那等于是默认。
“杀死这个字眼并不适切。”山西说。“既然已经没救了,只能选择对春子最幸福的方法。在我们以前居住的世界,安乐死是个争议性的话题,但在此时此地,应该没有甚么反对的理由了吧。”
“可是……”说到这里,冬树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过去自己深信不疑的理念正逐一瓦解。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见死不救,纵使某人已没有救活的希望,他人也无法代为决定生死——他从来不认为这样的想法有错。不,一定没错,至今也仍是正确的。但在某些情况下,是不能实践正确想法的。即使正确的想法不在实践的选项之内,也不能断定其他的方法就是错的。
寂静中,建筑物隐约发出声响。下一瞬间,地板微微摇了一下。虽然摇晃立刻就息了,但足以让众人紧张起来。
大事不妙,小峰咕哝。
“的确,不赶紧离开不行了。”户田也说。
山西再次看着菜菜美。
“没有药吗?能够令春子解脱的药。”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紧盯菜菜美。冬树也99lib?看着她。
菜菜美站起来,打开放在旁边的冰桶。她从中取出的,是针筒和小玻璃瓶。
“这种药剂绰号叫作沙克辛(Su),是开刀做全身麻醉时用的。”
“只要注射那个,春子就可以解脱了吗?”
菜菜美的脸上浮现了迟疑的表情,但还是点头了。
“说穿了也就是所谓的肌肉松弛剂,是厚生劳动省核定的毒药。”
“会很痛苦吗?”
“我想应该不会,因为兽医都是用这个替宠物安乐死的。”
“原来如此。”山西一脸满足,转向冬树。“你看如何?我想用这个让春子早点解脱。”
老人频频使用“想让她解脱”这样的说法。
冬树答不上任何话。他试图寻找别的选择,但是完全想不出来。无奈之下,他瞥向诚哉。
诚哉吐出一口气,露出痛下某种决定的眼神。
“我们来表决好了。除了未央和小宝宝、以及山西春子女士之外的九人来表决,只要有一个人反对就否决提案。不过,反对者必须提出替代方案。做不到的人就没资格反对。这样可以吧?”
众人对诚哉的意见皆无异议,冬树也保持沉默。
不知几时,白木荣美子和太一等人也已来到旁.99lib.边了。大家围着山西春子站成一圈。
“那么,现在开始表决。”诚哉的声音响起。“赞成山西春子女士安乐死的人请举手。”如此说完时,他自己已举起手。
山西繁雄率先举手。接着是明日香,然后太一也举了。
踌躇不决的小峰,面色沉痛的户田,眼神悲伤的荣美子也纷纷举手。未央似乎听不懂大人们在说甚么,不可思议地望着大家的脸孔。
菜菜美看着诚哉。“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甚么问题?”
“由谁来打针?”
她的问题让众人脸上浮现赫然一惊的表情。他们不仅得决定要不要让春子安乐死,也得决定由谁来执行。
“你说呢?山西先生。”诚哉保持举手的姿势问。
山西面向菜菜美报以微笑。
“你放心,由我动手。或许该说,我不想让我以外的任何人做这件事。”
“可是,那并不容易。”
“那么这样呢?如果先麻烦你把针刺进去,之后再由我来接手,这样可以吗?还是说,那种药的毒性很强烈,只要针一戳进去就会死?”
“不,我想光是把针戳进去,应该不会产生任何作用。”
“那么,就麻烦你这么做吧。只是还得借用你的手,真不好意思。”
听山西这么一说,菜菜美低下头,然后默默举起手。
现在只剩下冬树了。他虽然低着头,却可感觉到众人的视线。这段时间有如恶梦。
“如果反对,请提出替代方案。”诚哉以冰冷的语气说。
冬树咬唇。他衷心盼望春子奇迹地恢复意识,但她依旧安静沉睡。
“我要先声明,就算你不举手,在场也没有任何 人会怪你。”诚哉说。“谁都不想决定这种事。如果容我代替大家说出心声,我会说其实大家都对你抱持期待,期待没举手的你能提出替代方案。大家都是因为自己想不出替代方案,只好忍痛举手的。就连我也不想做这种事,就连我也一样对你抱着期待,虽然这样说很窝囊。”
听到诚哉的声音渐渐颤抖,冬树抬起头,他看到兄长的脸时吓了一跳。兄长的眼睛通红,泪水夺眶而出。
环视四周,其他的人也哭了,他们边哭边保持举手的姿势。
这让冬树明白了一点:自己的德道观其实非常肤浅。自己拘泥于“生而为人就该做正确的事”这个观念,但其他人不同。他们是打从心底为了与山西春子诀别而伤心,不得不选择这条路令他们绝望。
自己其实只是不想受伤罢了——冬树不得不承认。
当他缓缓举起手,大家的哭声变得更大了。
“表决通过,请大家把手放下。”诚哉的声音像是勉强挤出,但他的语调依旧镇定。他做个深呼吸后,看着山西。“那么,接下来呢?”
山西应声点头,朝菜菜美微微鞠躬。
“可以麻烦你照刚才说的程序进行吗?”
知道了,菜菜美小声回答。
“不好意思。”山西看着诚哉。“能不能让我们单独相处?我不想让别人看到。”
“可是……”
“不要紧。”老人露出笑容。“我并不打算跟她一起死,这点你不用担心。”
诚哉微微点头。
“知道了,这样或许也比较好——那,我们先去隔壁教室吧。”
冬树等人留下山西与菜菜美,往隔壁教室移动。其中几人在被地震震乱的椅子上坐下,冬树和诚哉依旧站着。
“那种药,不知还有没有。”户田突然说。“那叫作沙克辛是吧?那种毒药,不知还有没有剩的。”
“为甚么这样说?”小峰问。
“你想想,今后说不定还会有这种事发生。看看外面的状况,谁敢保证不会再有人受伤或生病?如果确定不治疗就没救时,恐怕还是会做出跟这次相同的结论吧。”户田望向诚哉,像是要徵询他的意见。
凝视窗外的诚哉摇头。
“要做出甚么结论,应该视每次的情况而定。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尽最大努力,不让大家受伤或生病。”
话是没错啦——户田说到一半就打住,因为菜菜美进来了。
“结束了吗?”诚哉问。
“我把针刺进去之后就交给山西先生了。我离开房间时,他应该还没把药注射进去。”
“是吗。”诚哉叹息。
冬树的脑海中浮现山西手持针筒的模样。凝视着刺进妻子身体的针,以及即将夺走她生命的药,那一刻他在想甚么呢?也许在回顾二人携手走过的漫长人生,也许正在向妻子道歉,说自己无法救活妻子。
户田抛出的疑问犹在耳畔。今后发生同样情况的可能性极高,没有甚么可以保证将来发生意外或遭到病魔袭击的不会是冬树自己。过去他想得很简单,总觉得那种时候只要去医院就能解决问题,但是今后不同了。为了让其他的人活下去,自己说不定必须选择死亡。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漫长无尽的隧道中。
入口的门开了,山西繁雄站在那里。他的表情沉稳,彷佛是要来道早安的,但他的脸孔像白瓷一样毫无血色。
“结束了。所以,呃,我们可以出发喽。”
连冬树也感觉得出来,山西试图以轻快的语调表示这没甚么大不了的。他想不出该对山西说甚么话。
“是吗。”诚哉回应。“可以瞻仰一下夫人的遗容吗?”
“那当然没关系……”山西垂落视线。
诚哉大步走出教室,冬树尾随在后。
山西春子的脸上罩着白毛巾,她的双手在胸前交叠。这大概是山西弄的。
诚哉跪下,合掌膜拜。冬树看了也跪在地上,双手合什,闭上双眼。
大家大概都在做同样的动作吧,啜泣声传入耳中。
“告别式就到此为止吧。”
听到诚哉的声音后,冬树睁开眼。诚哉藏书网已拿起背包了。
“请各自拿好行李,我们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众人开始默默收拾行李,动作比起以往更利落。冬树也和大家一样,想把心思集中在收拾行李上。
“那么,我们出发吧。”诚哉说完后走出教室,其他人也跟在他后面。
山西在出口驻足,转身回顾。他眨眨眼,摇了二次头,但仅止于此。他不发一语地追上前行的人们。
就在他们离开校舍,才走几十公尺远的时候。震撼体内的低音突然传来,下一秒,地面就开始剧烈地上下起伏。
“大家快趴下!保护头部!”诚哉大叫。
这次摇晃极度猛烈,就算没有听从指示趴下,也难以站稳。冬树四肢着地,趴在水还没退的地上。
某种剧烈撞击的声音立刻传来。冬树抬头一看,他们刚刚还待过的校舍已倾颓瓦解了,像是被某种东西压扁的。
他们甚至无暇失声惊叫。
第十八章
东京街头已没有所谓的“道路”了。原本的道路扭曲、龟裂、断成一截一截的。马路上,坏掉的车辆和瓦砾层层堆叠,泥水四处流淌。
冬树他们的目的地是总理官邸,大概还有十公里的路要走。如果走平整的柏油大马路,大约三个小时就能抵达。但是出发一个小时后,冬树已陷入绝望。这段路程的险峻程度超乎他的想像,简直就像在丛林中披荆斩棘,几乎找不到一处路面是平坦的,有时甚至还得用上绳索,拉较无体力的人前进。他们也常碰到马路上的巨大裂缝,不得不多绕一大圈路。和丛林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用担心野兽的攻击,但是相对的,必须随时提防头上掉落的物体。
走过以前的锻冶桥街,来到日比谷公园附近,已经是出发后六个多小时的事了。过程中虽然一再短暂休息,但大家的疲惫都已到达顶点。尤其是带着腿伤的山西繁雄,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
“哥,休息一下吧。”冬树对走在前面的诚哉说。
背负未央的诚哉,环视精疲力竭的众人后,瞥向手表。接着,他仰望天空,咬着嘴唇,似乎觉得很不甘心。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没办法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他对大家说。
“在这里露宿吗?”户田四下张望。
也难怪他会这么说。如果是在以往那铺着大片柔软草皮的日比谷公园,露宿一晚或许不算甚么,可现在公园的状况非常凄惨。大雨过后,地面到处都是湿的。
诚哉环视四周建筑。
“以户田先生你们的眼光看来,这里有还算安全的建筑物吗?”
户田和小峰听他这么一问,开始放眼眺望。二人讨论了一番后,户田对诚哉说:“从这里看不出所以然,我们两个过去看看。”
“拜托你们了。我知道你们也累了,对不起。”
“想到搞不好得在这里露宿,也顾不得疲劳了。”
目送二人迈步走远后,诚哉转向冬树。
“不管怎样,先整理出一块能坐的地方?99lib?吧。否则现在这样,想休息都没办法。”
“那倒是。”
旁边有几棵倒下的树,冬树和诚哉合力抬了过来。
“抱歉,我已经动不了了。”太一愧疚地说。
“你好好休息吧。不过,待会你可得负责扛行李。”
冬树的玩笑话,让太一露出自觉丢脸的表情。
大家在横倒的树干坐下,山西连屈膝都很吃力。
“你还好吗?”冬树对山西说。
“目前还可以。不过,我觉得很对不起大家。要是没有我,你们可能早就抵达官邸了。”
“没那回事,其他人其实也都累了。”
“不,就算是那样,我还是越想越觉得丢脸。我从不觉得年老是可耻的,但是我没想到居然会变得这么不中用。”老人转了转脖子。“虽然成天嚷着甚么高龄化社会,但那其实是虚假的世界,是唬人的。那违反了大自然的运作。”
冬树听不懂山西想说甚么,只好保持沉默。于是老人继续说:
“说来理所当然,在自然的土地上不可能有甚么无障碍空间,也没有装设电扶梯和电梯。无论何处,都必须靠自己的双脚跨越。可是社会长期浸淫文明产物后,即便是腿力不佳的老年人,也有了随意外出的能力。于是我们误以为靠着自己的双脚真的可以行遍天下。不,应该说是被迫产生这种错觉吧。所以,那样的文明一旦被剥夺后,立刻就会陷入这种窘境了。”
“随着高龄人口增加,必须调整社会机能,让这些人也能舒适生活,站在国家的立场是理所当然的。”
听到冬树这么说,山西大大点头。
“对。虽然大家都批评日本的福利政策不过尔尔,但是毕竟也做了不少事。我们也经常向公家单位陈情。比方说希望在哪边加上扶手,哪里的台阶应该打掉之类的。可是,当那些措施消失后,谁也不会负起责任。所以地震或台风的时候,老年人会头一个死掉,政府官员大概觉得那也无可奈何吧。”
“那么,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冬树问。
山西呼出一口大气。
“我现在好不容易勉强苟活到这个地步。我不仅年纪大又没体力而且还受了伤,可是我却能来到这里,理由无他,全拜各位所赐。要是没有各位撑着我的身体、伸手搀扶我,我绝对做不到。所以我就在想:真正的老人福利,并不在于装设扶手或打造无障碍空间。腿力不佳的老人需要的,不是那种东西,而是愿意伸手相助的人。愿意伸手相助的人如果是家人,当然是最理想的,是邻居也可以。可是政府却把这个国家搞成‘一家人必须各分东西才活得下去’的国家,把这个世界搞成‘不与他人扯上关系比较有利’的世界。结果,必须独自生活的老人增加了,国家再以文明利器来应付这样的事态。于是,老人依赖那些东西,以为一个人也能活下去。我也是产生那种错觉的人之一。”说着他看向诚哉。“内人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诚哉简短回答。他的脸上有困惑。他大概和冬树一样,不懂山西为何在这时忽然谈起妻子吧。
“那样处置春子,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认为那只不过是遵从大自然法则做的决定。所以说了,我希望你们处置我时也不要犹豫。”
“这话怎么说?”诚哉问。
“我刚才也说过了,拜各位所赐我才能来到这里。因此,我绝对不想成为各位的包袱。就算不幸出了甚么差错,我也绝对不希望有谁为我牺牲。到了逼不得已的关头,请你们一定要作出决定。这是我主动的要求,毕竟这样才合乎大自然的法则。”
冬树哑口无言。山西的意思是:万一他无法动弹,就把他扔下。
就连诚哉似乎也不知如何应答,只见他低头咬唇。其他的人,应该也都听到山西的话了,却保持缄默。
这时户田与小峰回来了。
“有一家最近才刚开幕的饭店,受损情况不严重,耐震设备似乎也很完善。如果只是今晚过一晚应该不成问题。”户田说。
“是吗,太好了。”诚哉站起来。“那么,大家再加把劲,努力走到那家饭店吧。”最后他对山西招呼:“我们走吧。”
山西点点头,吃力地站起来。
那间饭店盖在离干线道路有一些些距离的地方,大概是这样才得以避开车祸的损害。附近似乎也没失火。玄关前虽然散布瓦砾与碎片,但那似乎并不是这栋大楼的,而是从其他地方飞过来的。
玄关处有大片玻璃墙。因此,虽然停电了,大厅依然很明亮。不过,等到天黑后,这里想必也会是一片漆黑。
“好久没坐这种椅子了。”明日香窝进皮革沙发,兴奋地说。
“荣美子小姐,请你找个地方让宝宝休息。太一,该你出马了。你去找找看有没有食物。”
太一听到诚哉的指示后,活力十足地喊声“遵命”,立刻走向楼梯。
山西也在沙发坐下,仰望宽阔的天花板。
“自从某次参加亲戚婚礼后,就没来过这种饭店了。以前,我一直想在这种地方住住看呢。”
诚哉听到他这么说,露出尴尬的笑容。
“不好意思请忍耐一下,别去睡客房。万一有地震,被关在房间里就糟了。”
“啊,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只要能享受这种气氛就已够幸福了。”山西笑了。
太一回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
“那个,请你来一下好吗。”
“怎么了?找到食物了吗?”冬树问。
“罐头之类的东西倒是很多,那还好。问题是,有一桩怪事。”
“怪事?”
“总之你先跟我来就对了。”
太一带他去的,是位于一楼开放空间的餐厅。那里排放着铺有雪白桌布的桌子,歪七扭八应是地震造成的吧。原本应该放在桌上的盐和胡椒瓶也滚落地上。
“哪里怪了?”冬树问太一。
“就是这个。这里,你自己看。”太一指着地板的某一处。从冬树站的位置看去,那里正好被桌子挡住看不见。
冬树走到旁边一看,地板上散落着盘子、叉子、破碎的玻璃杯,还有高级香槟的酒瓶。
“这有甚么不对吗?应该是某人用餐剩下的吧。”冬树说。
“这个我知道,但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太一蹲下,捡起某样东西。看起来是空罐。
“这个,是鱼子酱耶。”
“好像是吧。那又怎样?这么大的饭店就算有鱼子酱也不足为奇。”
“那我知道。可是,这里怎么会有空罐头?天底下应该没有哪家餐厅会在客人点了鱼子酱后,连罐头一起端上来吧?”
冬树失声惊叫。的确没错。
太一指着破碎的玻璃杯。
“还有,有香槟酒瓶,却没有香槟酒杯。这个杯子说穿了,只是个普通的杯子。”
这一点,太一的确也没说错。略做思考后,冬树内心一惊。如果要解释眼前这个状况,答案只有一个,但是冬树没有勇气说出来。太一似乎也一样,所以他默然不语。
“怎么了?”诚哉过来了。“出了甚么事?”
太一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说明,诚哉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其他人消失是在十三点十三分,当时这间餐厅应该也照常在营业。”诚哉说。“说不定,其中有客人大白天便吃起鱼子酱配香槟。”
“但是,不会有客人直接捧着罐头吃鱼子酱、拿普通杯子喝香槟吧?”太一接着他的话说。“如果那样做,肯定会被饭店赶出去的。这人没有遭到这种待遇,表示他吃东西时,饭店已经空无一人了。”
“你是说那个人是在十三点十三分之后吃这些东西的?换句话说,除了我们还有别的生存者?”
诚哉点头同意冬树的推论。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冬树顿时感到背脊一冷。除了他们几人之外绝对可能有其他生存者,但不知不觉中,他已深信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在了。所以说,这时出现身分不明的生存者,总让他觉得心里毛毛的。
好像有人逐渐接近了。冬树心头一惊,猛然转身,只见荣美子面带不安地站在面前。
“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未央?”
“未央?她不见了吗?”冬树问。
“我哄宝宝睡觉的时候,她好像自己一个人跑掉了。我想应该没跑出去……”
“那可糟了。”诚哉低语。“东西散落满地,又有崩塌之处,如果擅自乱跑因此受伤就麻烦了,快去找找看。”接着99lib.他又看向冬树和太一,小声说:“生存者的事待会再说。”
冬树对地上的香.99lib.槟酒瓶投以一瞥后,微微点头。
就在大家分头找人不久之后,某处传来了哨音。那是冬树耳熟的声音。
“是未央的哨子!”他大喊。
声音似乎是从楼上传来的,冬树冲上旁边的楼梯。二楼有几个宴会厅,其中一扇门开着。
哨音再次传来,是来自门敞开的宴会厅。冬树走进去厅内。里面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未央?”他一边呼喊,一边缓缓往前走。
黑暗中有黑色的团块,冬树打开手电筒。
未央趴在地上,大大的眼睛里浮现恐惧。她的嘴里咬着哨子。
而她的脚边,倒着一名男人。男人抓住未央的脚踝不放。
第十九章
冬树背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是诚哉他们正要进来。
明日香看到倒卧的男人,发出小声的尖叫。
“那个男人是谁?”
户田发问。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未央!荣美子想走过去,但遭到诚哉制止。
冬树小心翼翼地接近。男人紧闭双眼,他还有呼吸,应该没死。未央畏怯的小脸转向冬树。
他把小女孩脚踝上的男人之手掰开。男人似乎昏迷了,手已失去力气。
恢复自由的未央,笔直奔向母亲。荣美子紧紧抱住女儿。
“这会是甚么人呢?”不知几时已来到旁边的诚哉说。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男人的脸孔肮脏所以无法确认,但是看起来应有三十几岁到四十出头。蓄着短发,满脸胡碴,身上的衬衫也沾满泥垢。
“他的脸很红……”诚哉转向站在远处围观的众人。“菜菜美小姐,可以请你帮他检查一下吗?”
菜菜美带着略略不安的表情走近。她弯下腰,把手放在男人脖子上,表情顿时一沉。
“他在发高烧,我想应该超过三十九度。”
诚哉的脸色也变了。
“那可不妙,先把他抬到亮处吧,在这里无法照顾病人。”
“要抬到一楼交谊厅吗?”冬树问。
“那样应该比较好吧。太一,你来帮忙。”
在大家的围观下,太一在内的三个人合力抬起男人。男人依旧昏迷,但脸孔痛苦扭曲。
就在要下楼之际,抬男人腿的太一不慎手滑。“啊!糟了!”
支撑男人背部的冬树,情急之下把一只手伸向男人的屁股下方。虽然因此阻止男人身体跌落,但也让男人的身体顺势转了半圈,衬衫的背面掀起。
那一瞬间,冬树不禁屏住了呼吸,因为男人的背上有鲜艳的刺青。
他与诚哉四目相接。其他人似乎也看到了,空气中的紧绷感十分清楚。
但是诚哉甚么也没说。
“小心地抬,如果让他受伤了会更麻烦。”他只对太一这么叮咛。
他们把男人抬到交谊厅后,让他躺在三人沙发上,菜菜美立刻把温度计塞到他的腋下。接着又打开冰桶,开始检视里面的药品。
“是感冒吗?”诚哉俯视男人说。
“如果只是感冒就好了……”菜菜美的语气有点吞吞吐吐。
“怎么了?”
菜菜美迟疑地开口:
“也许是新流感,刚才那间屋子有呕吐的痕迹。”
听到她这句话的瞬间,冬树自动退后一步。但是这么做的不只有他,荣美子甚至抱着未央,躲到远处的沙发。
“检查得出来吗?”诚哉问。
菜菜美摇头。
“我没带检查工具来,因为我压根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那么治疗药品也……”
“克流感(Tamiflu)很有效,可惜我手边没有。”
“退烧药呢?”
“那倒是有,但如果只是一般病毒性的感冒,恐怕会造成反效果。我认为应该再观望一下情况比较好。”
诚哉大大吐出一口气。他把手伸进发间,苦恼地抓头,以那姿势环视众人。
“在症状确定之前,请各位尽量不九九藏书要靠近。菜菜美小姐也请离开。”
“可是他的病情也许会恶化……”
“我会守在他旁边。当然,我会保持距离避免遭到感染。”
“既然如此,那我也一起留下。”菜菜美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
“好吧——冬树,大家交给你了。”
冬树点点头,原本打算带大家去别的地方,但已经没那个必要了。其他的人早已开始移动。
除了诚哉和菜菜美之外的九人聚集在之前那间餐厅。太一与明日香从厨房找来罐头和99lib?真空包食品,和餐具一起摆在桌上。
“说是大饭店的餐厅,结果也是用这种速食品。真令人失望。”明日香一边打开罐头盖子一边抱怨。
“任何东西都有表面文章和私底下的真相。反正我们因此得以填饱肚子,所以就别计较了吧。”山西用沉稳的声音说。
“不过话说回来,不能用火真痛苦。”户田把叉子伸进真空包,直接吃里面的东西,他的表情扭曲。“简直像是太空餐。”
“这鹅肝酱冷的也很好吃喔,如果能配苏打饼干吃就太棒了。另外也有鱼子酱。”太一边吃边说。
“至少要痛快享用一顿豪华大餐吗?我很能体会那个男人的想法。”户田把叉子指向交谊厅那边。
“关于那件事,你哥哥到底有何打算?”小峰表情凝重地转向冬树。
“你是指甚么?”
“那个男人。你不也看到了吗?那家伙是黑道流氓呢。”
听到小峰这句话,所有人都停下手边动作了。每张脸都在试探现场的氛围。
“好像是吧。”冬树回应。“所以你想怎样?”
小峰不满地摇头。
“不能对病人见死不救,这个我明白。此外,在这种状况下,多一个伙伴好歹会比较安心,这也是事实。但这些道理都是以‘对方是普通人’做前提的,那男人可不是普通人。”
冬树抿嘴不语,他很明白小峰的言外之意。
这时明日香插嘴了:
“你凭甚么可以断定?现在又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小峰微微挺胸后仰。
“他是流氓啊。你没看到刺青吗?”
“只因为是流氓就断定他是坏人,这样太奇怪了。”
“拜托别再发表幼稚的意见了。如果不是坏蛋,怎么会去当甚么流氓?”
明日香眼中燃起怒火,大概是因为“幼稚”一词对她来说是禁句。
“你怎么知道是坏蛋才会去当流氓?也有人是迫于环境,不得不去做的。最后后悔,决定从此洗心革面的人在这世上多得很。像我的国中学长也是,他以前是飙车族,可是后来改过自新还当了老师。”
小峰耸耸肩。
“别把飙车族和黑道流氓相提并论好吗?年轻时做坏事没有改过向善的人就会变成流氓。那种人就算洗心革面,还是不会有一般人的道德操守。那段过去一定会对他造成某些不良影响的。何况,那个人还有刺青,这证明他已彻底浸淫在黑社会了。他绝对不可能与我们相安无事的。”
“我倒觉得那是你的偏见。”明日香噘起嘴,瞪着小峰。“不然要怎样?对他见死不救吗?”
“我没那样说,我只是无法同意让他加入。”
“.99lib?那还不是一样。如果把他就这么扔下不管,那个人会死掉的。”
“我认为——”山西慢吞吞地发言。“那样做是莫可奈何之举。”
“老爷爷……”明日香面露哑然。
不不不,老人摇手。
“我不是说他有刺青所以死了也无所谓,那是另一回事。我觉得重要的是,那个人罹患的也许是新流感。如果只是小感冒,就算不管他也不会死。会死,就表示是特别难缠的疾病。把那样的病人摆在身边,等于是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置于险境。我要说的是避免让所有人涉险是必要的。”
虽然山西的语气平淡,但他才在几小时前将妻子安乐死,所以他发言带有令人窒息的份量。
小峰和明日香都陷入沉默。
才刚日落,四周便急速暗了下来。诚哉点燃事先准备的蜡烛。
刺背男子依旧昏睡不醒。男人数公尺外的地方坐着菜菜美,她用指尖按压眼头。
“累了吧?你也回大家那边去吧。”
但诚哉的话还没讲完,她已开始摇头。
“我没事。”
“但逞强不是好事。流感在疲劳的时候特别容易感染吧?”
“我真的没事。况且老实说,跟大家在一起会有点难受。”
“有甚么不愉快的事吗?”
“不是的,是看着大家渐渐衰弱会让我难受。山西太太最后也没救活,一想到这种事今后还会继续发生我就好痛苦……所以,至少这种时候我想稍微保持距离。”
诚哉默默颔首。他觉得好像能体会菜菜美的心情,自己也快被这种无力感压垮了。
“久我先生才累吧?”菜菜美问。
“不会,我无所谓,我对体力还满有自信的。”
她用混合了怜悯与羡慕的奇妙眼神望向诚哉。
“久我先生,为甚么你能这么坚强呢?难道你都不会灰心绝望,或是失意沮丧吗?”
她这个问题令诚哉苦笑。
“我一点也不坚强,我是非常软弱的人。为了掩饰软弱,才稍微虚张声势罢了。”
菜菜美摇头。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那样,我还以为当警察的人果然不一样呢。”
“即使是警察也分很多种,会做坏事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
“或许是这样没错……你弟弟也是警察吧。我想,他一定是很崇拜哥哥才会效法你。”
“不,你猜错了。”诚哉恢复一本正经。“我们兄弟的父亲就是警察,是父亲的影响。”
“原来是这样。那,令尊一定很高兴吧?”
“很遗憾,他早已过世了。”
“啊……对不起。”菜菜美惶恐地缩肩,垂下脑袋。
“你用不着道歉,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诚哉用烛光照亮手表,快要六点了。
“我们轮流休息吧,没必要二人一起熬夜。你先去休息,过二个小时我再叫你起来。”
“不,可是我——”
“为了应付紧要关头,我希望你能够先养精蓄锐。拜托你了。”
菜菜美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最后好像被说服了,她点点头。
“那么,我就睡一会。”语毕,她在沙发上躺平。
大概是真的很累了吧,菜菜美立刻发出鼾声。诚哉边听边凝视烛火,他的脑海被总理官邸发现的“P-13现象”报告所占据。无论做甚么,都挥不去那个念头。
是否该告诉大家呢——这点令他很苦恼。他知道迟早必须说出来,但是现在单是想活下去就已够困难了,他实在说不出口。因为那个内容太令人绝望了。
蜡烛变短了。正当他想换根新蜡烛的时候,之前文风不动的男人忽然发出呻吟。即使在昏暗中,也能看出男人睁开藏书网了双眼。他和正在凝视他的诚哉四目相接了。
片刻沉默后,男人呻吟着说:“真令人惊讶……”
“你好像清醒了。”
“我梦到自己遇见一个小女孩,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人。”
“那不是梦。那个小女孩,是我们的同伴。你抓着那孩子的脚不放,就这么晕过去了。”诚哉从冰桶取出宝特瓶装矿泉水,靠近男人。“要喝水吗?”
男人的眼中带着戒备,但维持卧姿的他还是伸出手了。诚哉把宝特瓶送到那只手上。
男人默默喝水。看来他相当渴,一口气就喝掉一半以上。
男人吐了口大气后,望向诚哉。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人类消失了。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个。”
男人嘴角一撇。
“别开玩笑了,人类怎么可能消失。”他试图坐起。但是下一瞬间,男人就重心不稳地倒下。
第二十章
男人并未失去意识,诚哉让他重新在沙发躺好。虽然他虚弱无神,但眼睛是睁开的。
“你还好吗?”诚哉问。
“……你是谁?”
“以后慢慢再说明。倒是你,身体情况怎样?”
“不太好,忽然发烧,全身关节也很痛。”
菜菜美醒来了。她虽然满脸畏怯,但还是靠了过来,拿毛巾替男人擦汗。
接着她又想把温度计塞进男人的腋下,但男人抓住她的手腕。
“你干甚么!”
她发出小小的尖叫,手上的温度计掉落在地。
诚哉捡起温度计,把男人的手从菜菜美的手腕上掰开。
“你在紧张甚么,只不过是量个体温。这位小姐是护士。”
“护士……是吗。”男人脸上的戒意消失。
“可以量一下体温吗?”
“可以,不过温度应该很高。”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菜菜美塞温度计,他的目光转向诚哉。
“现在到底怎么了,我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这我们也不知道。唯一确定的,就是其他人全都突然消失了。你自己应该也知道这点吧?”
“我原先待在事务所,眼前忽然半个人也不剩,连本来在我旁边下将棋的家伙也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脑袋有毛病……”
“我想那是正常反应,因为我们也一样。”
男人吐出灼热的呼吸。“你们两个,是夫妻?”
诚哉不由得与菜菜美面面相觑,她有点尴尬地垂下头。
“我和她毫无关系。”诚哉苦笑着说。“幸存者不多,所以大家一起行动。在别的房间还有九个人,被你抓住脚的小女孩也是其中一人。”
“是吗,还有这么多人。那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人类已经灭亡了。”
男人浅笑后闭上眼,似乎撑不下去了。大概因为是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吧。
“在你睡着前,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甚么?”
“你周遭最近有人罹患新流感吗?”
“新流感?啊,对了,阿哲那小子好像这么说过。”
“阿哲?是你身边的人吗?”
“他是负责接电话的。发高烧,请了病假。照理说冬天都已经过去了……”
“是几时的事?”
但男人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已开始打呼了。
菜菜美抽出温度计。一看数字,蹙起眉头。
“怎么样?”诚哉问。
“三十九度三。和刚刚差不多,没有退烧。”
诚哉离开男人身旁,在沙发坐下。
“你最好也离他远一点。你刚刚也听到了吧,极有可能是新流感。”
“好像是。”菜菜美拎起冰桶,来到诚哉这边。
伤脑筋,他忍不住如此嘀咕。
“如果不用药物治疗,要多久才会自然痊愈?”
菜菜美略略偏过脑袋。
“自发病算起大概要四、五天吧。事实上就算用药物治疗,据说也只能缩短一天。当然,那是指病人体力充足的情况。”
“体力的话,这男人看起来是有的。”
“我也这么想。如果就这样让他静养,应该两、三天后就会康复吧。”
“问题是,大家能否等到他康复为止。”
哉看着昏睡的男人,想起男人背上的刺青。
冬树睁开眼时,明日香正在他身旁拿毛巾擦拭湿发。她看起来一脸清爽。
“你洗澡了吗?”冬树一边坐起一边问道。他们已经确认过饭店的水龙头还有水流出,大概是水塔里剩下的水。
“我才不会那么浪费呢。水要留着冲马桶,因为谁也不知道还能再用几次冲水马桶啊。”
“那你在哪洗的?”
“外面。”明日香莞尔一笑。
“外面?”
“嗯,雨好大呢。我乘机洗了个痛快的天然澡。真是太过瘾了。”
冬树站起来,发现自己睡得满身大汗。气候温暖得不像三月,甚至可用闷热来形容。
他走进厨房,又继续往深处走。昨天他已确认过了,那里有后门。
走近后门时,雨声传来了。他打开门后,愣在原地。外面的停车场上,大水如河川汹涌流过,下个不停的豪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他关上门,回到餐厅。有几人已陆续起床了。
“雨很大吧?”明日香问。
冬树点头。
“简直不像日本的气候,倒像是东南亚。”
“那一瞬间,或许有甚么改变了。”说这话的是小峰。“我是说人类消失的那一瞬间。地壳变动加上天候异常。想到接下来还会发生甚么我就害怕。”
这时诚哉与菜菜美走进来了,二人的神情都很疲惫。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冬树问。
“我就是来跟大家商量这件事的——各位,可以听我说句话吗?”
诚哉发出呼唤后,全员开始聚集了。诚哉连忙伸出手。
“请你们不要再靠近我俩。这是为了预防万一。”
“甚么万一?”
诚哉踌躇了一下才回答冬树的问题:
“那男人罹患新流感的机率极高,因此,整晚照顾他的我俩也有感染之虞。幸好,今天湿度很高,菜菜美小姐认为这样应该会抑制病毒活动,但现在大家都累了,又缺乏治疗药物,所以我希望尽量减低感染的风险。”
“原来如此。”户田说完话,在距离二人稍远的椅子坐下。其他人也纷纷效法。抱着宝宝的荣美子,和未央一起坐在最远的位子。
“他现在还在睡,不过昨晚他醒过一次。”诚哉环视众人一边说道。“得知我们的存在,似乎令他大为振奋。如果让他继续那样静养,再给予充足的饮水和营养,应该在两、三天之内就会康复。所以,我想跟大家商量今后的事。”
“我可以插句话吗?”山西举起手。
“请说。”
“你刚才那番话好像可以解释成‘在那个人康复之前都要留在这里’,是这样吗?”
“是有那个意思。”诚哉说。“我还希望大家决定一下今后该怎么办。”
“很抱歉,我反对。”小峰立刻做出反应。“我认为,这些天来大家能勉强熬到现在,都是因为彼此都是普通人。如果加入那种不寻常的人,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瓦解,至少我就不想跟他一起行动。”
坐在小峰旁边的户田点点头。
“我也有同感,就是无法适应一般社会才会变成流氓不是吗。我不认为那样的人在这么特殊的环境里能够配合别人。”
诚哉听完二人的发言后,面色没有改变。大概是多少已预料到会有这种答案了。
“其他人的意见呢?”诚哉看向荣美子。“你觉得呢?”
突然被点名的荣美子眨着眼。
“我一切听从大家的意见……”
“这样不好喔,太太。”户田说。“你应该说出自己的意见。如果现在不说,事后才抱怨,到时可不会有人理睬你。”
户田的语气虽然无礼,但冬树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在这种生死关头,不能把命运交到他人手上。
“没必要考虑别人,只要说出你自己想怎样就好。”诚哉再次对荣美子说。
她为难地低下头,最后才仰起脸,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坦白说,我很害怕。我不想跟那个人扯上关系。”
“那是当然,”户田说。“如果跟那种人在一起,谁知道会遭到何种对待。”
但是——荣美子又接着说道:
“如果他硬要跟来怎么办?总不能跟他说不行吧?”
“直说就好啦,就叫他不准跟来。”
“那样做不会令他怀恨在心吗?”
小峰立刻大动作转向荣美子。
“就算他怀恨在心,又有甚么关系?”
“可是……”
“当然,如果在以前的世界的确会有这种顾虑,因为那种人会立刻报复。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害怕的必要了。那些家伙能够耀武扬威是因为背后有同伙,单靠他一个人根本没戏唱,没甚么好怕的。况且,他都已经病成那样了。就算我们自行出发,他应该也无法跟来。”
“你是说要扔下他不管?”
“我只是说不要跟他一起行动,那家伙自己去想办法就行了。既然只要休养个两、三天就会康复,应该用不着替他担心吧。”
“那个……”菜菜美开口了。“那是在充分摄取饮水和营养的前提下。如果只是躺着,不仅康复得慢,说不定还会变得更糟……”
小峰不耐烦地摇头。
“如果想活命,就自己想办法,饭店里就有饮水和粮食。总之对方是流氓,根本没必要同情他。”
即使听到这么强硬的意见,荣美子似乎还是无法释然。请让我再考虑一下藏书网,她说完再次低头。
“冬树,你觉得呢?”诚哉问。
冬树舔了舔嘴唇。他打从刚才就一直拚命思考,却还是想不出能让他自信满满说出口的好意见,但他还是开口了:
“如果不先跟他本人谈谈,恐怕难以做出任何定论吧。”
“有甚么好谈的?”户田马上质疑。
“当然是要向他确认是否有意跟我们一起行动,如果愿意的话,再确认他能否配合大家。还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就判断要不要让他加入,我认为未免有点操之过急。”
“那还用问吗,他肯定只会说好听话。”小峰有点激动地说。“他肯定只会说他会认真配合、跟大家好好相处这种敷衍我们的场面话。那种话根本无法信任。”
“所以我认为这点有必要再详加观察。如果觉得他是在说谎,到时再做讨论,不知各位觉得如何?”
“要观察出一个人的善恶,是非常困难的。”说这话的是山西。“就算有人生经验也没甚么意义。被诈欺集团骗去汇款的多半是老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做坏事的人在这方面的演技特别好。”
户田与小峰不约而同地点头,似乎深有同感。
冬树想不出反驳之词,只能缄默。刚刚那番话原本就不是带着坚决信念发表的。
“久我先生,不,我不是喊弟弟,而是喊做哥哥的。”户田转向诚哉。“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前几天你曾说,纵使世界一切重来,也不可能连过去的生活方式都一笔勾销。老实说我很佩服你,但若照你这个想法,岂不表示我们也不必对那个流氓的过去宽容以待吗?当然,他有甚么样的过去还不清楚,但至少可以确定他过的应该不是正经生活。这点你是怎么想的呢?”
诚哉听了,定睛回视户田的脸。然后他站起来,呼出一口气。
“在我发表自己的意见之前,我有个提议,是关于今后生活方式的提议。”
“甚么提议?”户田问。
“游戏规则。”诚哉说。“今后我们完99lib.全无法预期会发生甚么事,现阶段只能靠我们几人活下去是不争的事实。如此一来,就有必要制定我们必须遵守的规范。过去的法律已不管用了。就连是非善恶,都得靠我们自己决定。如果不先决定规范,只凭当时心情来解决重大问题,事后必然会出问题。”
“你的意思我了解,但我认为:无论事态如何,善恶的定义应该都不会改变。”
“不见得吧。就我记忆所及,以前的世界并不认可安乐死,法律上那是错的。可是现在不同。我们全体一致将之视为最佳手段,我们早已开始制定新规则了。因此——”诚哉继续说,“假设现在睡觉的人做过甚么事好了。就算那99lib?在以前的世界被视为罪恶,现阶段我们也无法断定那在此时此地算是罪恶。”
第二十一章
“你说的意思我懂,但是未免有点极端吧。”小峰说。
“极端?”诚哉挑起一边眉毛。
“有时善恶的定义的确会随状况改变,但是把我们的安全摆在第一优先的前提应该是不可动摇的吧?我认为那是先于规则之前的问题。”
“不,我认为,无论何事都得先订出规则。比方说,今后我们或许还会遇到他以外的人,如果没有先规定甚么样的人可以允许加入,甚么样的人要排除在外,恐怕会招致混乱,因为到时恐怕或许无暇再开会讨论了。”
“如果是担心这点,那很简单。只要接受能够与我们配合的人不就行了。”户田说。
但诚哉一脸不以为然地摇头。
“我从刚才听到现在,你似乎早已认定他是无法配合大家的人。”
“不行吗?那种人都会以暴力胁迫别人,要不就是暴力分子的同党。”
“重点就在这里,即使是那种人也有同党。基于职业关系,我认为自己比各位稍微更了解帮派分子。他们的团结力量非常稳固,上下关系严明,绝对不容背叛的,这氛围中自有其独特之处。那不是不懂配合别人的人待得住的世界。”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流氓,我们可不是流氓。”
“那么,你认为流氓之间为何就能团结呢?”
“那是……”
“是因为利害关系一致吧。”眼看户田答不上来,小峰从旁插嘴相助。“还有,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从一般人身上夺取金钱,再分配给同伙,地位高的就可以分到比较多,所以大家都想往上爬。应该是这样吧。”
“99lib.你说得没错。”诚哉满意地点头。“就跟一般企业一样,差别只在于是否采用正当手段来赚钱。”
不见得吧,小峰边说边歪了歪脑袋。
诚哉继续说:
“利害关系和目标一致是团结力量的来源,这点我也同意。就好像现在我们这样集体行动,也是基于彼此合作更容易解决问题这个好处,以及努力活下去这个一致的目标。”
“我可帮不上任何忙,大家只是碍于情面才收留我。”
山西自虐地说,诚哉回以微笑。
“不见得只有肉眼看得到的才算是贡献,也有精神层面上的。和较多人在一起,对每个人来说都会更安心。”
“就这个意义而言,那个男人应该是负面的存在吧。”户田说。“刚才你也听到白木小姐的意见了。她很怕那个男人,这点很明显。换言之,他不会带来‘在一起较安心’的好处。不仅没好处,甚至可以说有坏处。”
“白木小姐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怕或不怕纯属个人印象。我认为那种东西无法适用于规则。说到好处坏处,我倒是推测他能带来几个好处。首先,他或许拥有我们不知道的某些资讯。其次,他强壮的身体也有利用价值。对于这些好处,各位又怎么看待呢?”
诚哉的话令户田与小峰噤口不语,代为发言的是山西。
“简而言之,你是想说在判明那个男人有害之前,不能把他排除在外。”
“我们也必须定义何谓有害。”
“原来如此。照我的想法,‘有害’指的应该是‘威胁到我们的安全’吧。我们通力合作试图活下去,对此有妨碍的显然就是有害。对我们造成危害的,也算是有害。不是吗?”
“没错,正是如此。”
“可是,他也可能故作乖巧。”小峰说。“刚才山西先生不也说过,那种人最会演戏了。”
“他要演戏就随他去演无所谓。是这样吧?刑警先生。”
被山西这么一喊,诚哉皱起脸猛摇手。
“拜托别喊我刑警,是甚么职业都已不相干了。不过,你说的的确没错。他想演戏就让他去演。在我们面前的面目,不一定得是他的真面目。”
“真有这么容易看得开吗?”户口咕哝。
山西低声笑了。
“用不着担心。应该说,事到如今还担心那个只会显得滑稽,因为在座各位现在也不见得都表现出真面目了。你们或许以为我只是个平凡的老头子,但我说不定以前也是流氓,又或许是小偷。但你们还是接纳了我,只因为我的背上没有刺青。”
老人的发言让两个前任上班族完全陷入沉默,冬树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重要的是,这个规则也适用于我们自己。”诚哉环视众人。“一旦有人威胁到我们的安全,对我们之中的某人造成危害,就得立刻将他排除在外。从现在起,请各位将这项规则铭记在心。”
刺青男子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后了。那时菜菜美想替他量体温,他的身体却99lib.忽然一动,双眼也睁开了。菜菜美惊慌后退,大概是想起昨晚被扣住手腕的事。
“看来你已经醒了。”诚哉俯视男人。
男人茫然的视线转向他,最后微微点头。
“太好了,原来不是梦。还有别人在。”
“你说了跟昨晚同样的话。”
“是吗?啊,也许吧。毕竟,我一直都只有一个人。”男人用右手手指搓揉双眼。“我已经问过你是谁了吧?”
“不,我还没说。我姓久我。”
“久我先生吗。我是——”男人按压眼睛的手伸向胸口,然后露出浅笑。“驾照和名片不晓得都到哪去了。”
“现在两者都不需要了。不过,不知道名字倒是不太方便。”
“我姓河濑。”
“ㄏㄜㄌㄞ……是人可何吗?”
“是三点水的河。”
“赖呢?”
“濑户内海的濑。那重要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头脑清醒到甚么程度。”
“应该算是相当清醒喔。我还没请教那位美女的芳名。”河濑把头转向菜菜美。“之前如果不是做梦,你应该是护士小姐吧?”
“我姓富田。”她小声回答。
“富田小姐吗。那好,我想直接问你,我的病情如何?稍有起色吗?”
“我现在正要帮你量体温。”
“是吗。体温我自己会量,把温度计给我。”
菜菜美递上温度计,河濑夹到腋下。
“我忽然觉得好渴,真想来杯啤酒。”
“啤酒最好不要喝,水倒是有。”诚哉拿起放在旁边的宝特瓶。
“我想喝啤酒。”
“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你不想早点康复吗?况且,不冰的啤酒一点也不好喝啊。”
河濑蓦地咧嘴笑了。
“这话或许没错。温热的香槟王也很难喝。”
河濑接下诚哉递来的宝特瓶,大口牛饮。突出的喉结上下蠕动。
“周遭的人消失时,你说正在你们帮派的事务所。地点在哪?”
“九段下。”河濑语毕,碰了碰衬衫领子,九九藏书
冷冷撇嘴一笑。“怎么?我的身分露馅了啊,我可不记得我用过帮派这个字眼。”
“你以前是做甚么的现在已无关紧要了,你背上的招摇装饰也毫无力量。你必须先理解这点。”
河濑把水喝光,冷冷仰视诚哉。
“喂,你是甚么人?你那种大胆的眼神,不像普通老百姓。”
“别乱说,我是普通人。重点是,现在已没有老百姓或流氓之分。你我就只是‘人’,没有其他身分。别谈这个了,从你离开事务所到今天为止你都在哪?做了些甚么?”
“四处跑来跑去。到处都联络不上,也见不到人。各地发生爆炸,一下地震,一下又有暴风雨来袭,搞得我半死不活。然后我就逃来这里了。”
“你是几时开始发烧的?”
“不知道。来到这里,吃吃喝喝之后,忽然觉得不舒服……之后我就不太记得了。”
河濑露出沉思的表情后,从腋下抽出温度计,递给菜菜美。她接过来,看着数字刻度。
“怎么样?”诚哉问。
“三十八度九……烧退了一点,但是也许还会再上升。”
“伤脑筋,偏偏在这种时候感冒。”河濑痛苦地抚摸脖子。大概是喉咙痛吧。
太一用托盘端着餐具送来。
“白木小姐煮了稀饭。”
“可以生火?”菜菜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有携带式小瓦斯炉,是我找到的。还有腌梅子。”
“知道了。被传染就糟了,你把托盘放在那边,立刻回去。”
听到诚哉这么说,太一点点头,把托盘往桌上一放,就转身回餐厅去了。
“新面孔喔。”河濑说。
“等你的病完全康复再介绍大家给你认识。不过前提是,你肯接受我们的条件。”诚哉说完后,把托盘端到河濑身旁的桌上。
河濑吃力地坐起身子。“甚么条件?”
“昨晚我也说过,我们这些幸存者是靠着互助合作活下来的。如果你希望和我们一起行动,我们不会拒绝你一起。这碗粥,你也可以吃掉不用客气。不过这样一来,你就必须遵守我们定下的规矩。”
“难道还要缴交会费?”
“我们不收钱,但要请你提供劳力。或许还有你的智慧。”
“若是要提供坏点子,我倒是略有自信。”
“只要能帮我们活下去,就算是坏点子也欢迎。但你如果破坏了合作关系,或者做出威胁大家安全的行动,我们会立刻将你除名。之后,你必须一个人,在这莫名其妙的世界活下去。”
诚哉说完时,河濑已变得一脸严肃,眼神锐利的他点了点头。
“知道了。你说得非常合情合理,我总算安心了,我本来还以为有更苛刻的条件呢。对了,你们之中地位最高的是谁?果然还是你吗?”
“我们之间没有地位高低之分,任何事都会尊重全体意见作决定。你如果要一起行动,我们也会尊重你。但相对的,希望你也能尊重大家。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大部份的人对你并没有好印象。但我们还是决定接纳你,因为我们对你的人性抱以期待。你还有甚么疑问吗?”
河濑耸肩。“没有。”
“如果你肯保证遵守我们的规定,我们不介意让你加入一起行动。如何?”
“在这种状况下,独自一人根本无法活命。我加入你们。”
“遵守规定的事,你能保证吗?”
“对,我保证。”
“很好。”诚哉把托盘推到河濑面前。“欢迎你加入。这份餐点是我们诚心的款待。”
“那真是感激不尽,可惜我没甚么胃口,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就算硬塞也得吃一点。既然要与我们同行,如果不赶快康复会造成我们的麻烦。我们有目的地。之所以拖延行程留在这里,是因为你卧病在床。请你不要忘记自己已经拖累我们了。”
河濑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最后却默默拿起汤匙。他舀起稀饭放入口中。
“喂,三月十三日这天,是甚么特别的日子吗?”河濑问。
“那是其他人消失的日子。”
“这个我知道。我想问的是,是不是有人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了。”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有奇怪的传闻,说三月十三日最好不要外出,我们帮派里的干部本来要去打高尔夫球,结果也取消了。有人说会有大地震,也有人说是陨石会从天而降,说法很多,但详情谁也不知道。我那时没当一回事,现在变成这样才感到不对劲。”
听着河濑的叙述,诚哉不禁握紧拳头。“P-13现象”之事,原来早已传遍地下社会了,可是诚哉他们却没接到任何通知。
结果,他们这些人就置身此地了——
第二十二章
倾盆大雨连续下了一整天。冬树隔着餐厅玻璃向外眺望,摇了摇头。天空一直阴阴的,一点要放晴的迹象也没有。
明日香走过来了,她也看着窗外。冬树听见她叹气。
“好像水中饭店。”
“的确。”
饭店四周已完全泡在水中了,看不见地面。再这样下去,地板浸水恐怕是早晚的问题。
“雨真的可以这样无止尽地下个不停吗?雨云难道都不会用光吗?”
“雨云是在海上生成的。只要海水没干涸,应该永远不愁缺货吧。”
“是吗。对手是大海,那就只好认输了。”明日香把手上的东西朝冬树递上。“来,这个给你。”
是罐装番茄汁。冬树道声谢接下。
“不晓得有多少年没喝过番茄汁了。”他边摇罐子,边说。
“我也是。不过,我本来就不怎么爱喝。”
“可是你现在却想喝了?”
“那是因为如果不喝点这种东西,就完全摄取不到蔬菜。”明日香拉开拉环,大口喝下。从她品尝的表情看来,她的确不觉得那好喝。
她说这果汁是从饭店客房里的小冰箱拿来的。除了番茄汁,好像还有啤酒和罐装咖啡、矿泉水等等。
冬树也试着喝了番茄汁。虽然一点也不冰,但舌头感受到蔬果类特有的菜味后,感觉还是很舒服。不需明日香提醒,他也早就觉得欠缺蔬菜摄取了。光靠真空包食品和罐头,无法摄取到足够的份量。
“我们还会有吃到新鲜蔬菜的那天吗?还有生鱼片之类的。”
“植物还在生长,只要去哪找找看,一定能发现蔬菜。”
“生鱼片呢?”
“生鱼片嘛……恐怕就不可能了吧。”冬树垂眼望向罐子。
明日香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摇摇头。
“人类和动物从地表消失了,所以鱼类也从海中消失了吗?”
“寿司店养在水槽里的活鱼就消失了。”
“真不敢相信。”明日香喝着番茄汁,凝视罐身。“就跟我居然在喝番茄汁一样难以置信。”
冬树想,这种时候亏她还有心情开玩笑,边想边在她身旁坐下。
“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会变成怎样。食物迟早会吃光,也没住的地方,更没有交通工具。不管怎么想,状况都令人绝望。”
“我还没有放弃喔。”明日香说。“虽说大家消失了,但又不是死了。他们一定在别的地方。而且,我认为他们正在找我们。”
“但愿如此。”
“你别这么愁眉苦脸嘛。我为了鼓舞士气,可是拚命往好处想耶。”明日香皱起脸。“之前我不也说过吗。最大的危机之后,一定会有最棒的转机来临。我就是在等那个。”
冬树点点头,咧开嘴角。
“说得也是,也只能往好处想了。”他一边喝着番茄汁,一边暗想:要靠高中女生鼓励未免太没用了。
“那两个人,不会有事吧?”明日香问。
“哪两个人?”
“你哥和菜菜美小姐呀。他们不会感染新流感吧?”
诚哉和菜菜美现在也还待在交谊厅,好像在照顾那个男人,但详情不明。据说太一送食物过去时,诚哉要他不要待太久。
“要真是那样,他应该会有甚么消息传过来吧。我哥他们应该也会小心提防。”
说得也是,明日香说完话,撩起浏海。
“你哥……他真的好厉害喔。”
“是吗。”又是赞美老哥吗?冬树边想边应声。
“他自己虽然说他不是甚么领导人物,可是如果没有他在,我想我们可能早就死在哪里了。说不定,也无法这样相遇。”
“那种事,谁也不知道……”
“像这种时候,的确需要有个人带领大家。能够有他在,我觉得真是太好了。如果大家各持己见恐怕甚么事也决定不了,气氛可能也会变得很糟。幸好有他在,我们才能暂时活下来。像他那样的人,如果是我们学校的老师该多好。”
“这种话,你该对他本人说。他一定会告诉你他不是当老师的料。”
“那个人,还是适合当警察吗。”明日香皱起鼻子。“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层级很高,该怎么说……他是地位很高的人吧?”
“他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管理官,阶级是警视。”
虽然不确定明日香是否了解这些官衔,但她还是惊呼好厉害。接着,她又歪着小脑袋问:“那冬树你是甚么阶级?”
“巡查。”他闷声回答。“辖区分局的小刑警。”
明日香毫不客气地噗哧一笑。
“原来是这样。要爬到诚哉先生的位子,得费很大的力气吧。”
“我哪爬得到啊。人家是高学历高出身的名牌精英,我是没学历没出身。从起跑点就不一样。”
“那是怎么不一样?甚么出身不出身?”
“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被警视厅录用的人就是高级出身,只通过一般县市警员考试的人是没出身。简而言之我哥是国家公务员,我们是地方公务员。就算顺利升迁好了,以我们这样的背景爬到我哥现在的地位时,也快要退休了。”
“啊?差别那么大啊。既然如此,你一开始也走精英路线去报考那个不就好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国家公务员考试也分很多种,必须考取最高级的考试才行。能够考取的,都是东大毕业的那种人。”
“那,诚哉先生也是东大的?”
“对呀。”
“好厉害喔。”明日香目瞪口呆。“居然有人都念到东大了,还想当警察。我头一次知道。”
“这一点也不稀奇。况且,我哥当警察是家里的教育方针。我们的老爸就是警察,他好像很希望儿子继承衣钵。我哥从小就聪明,他心想,既然要当警察不如立志走精英路线,所以就用功念书。”
“嗯……可是冬树,你却不想那样努力用功是吧。”
“我啊,”他迟疑着,在想该不该说,最后还是开了口。“我根本不想当甚么警察。上大学时,我也毫无那个打算。我当时另有梦想。”
“你本来想当甚么?”
“这个嘛……没甚么好说的啦。”
“你怎么这样,很讨厌耶。既然都说到一半了,就全部说出来嘛。”
说呀说呀,明日香拚命催促。冬树皱起脸,搓搓鼻子底下。
“我想当老师,体育老师。”
“啊?学校老师?啊——”明日香的表情显示出她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真是抱歉喔,想当老师的不是我哥而是我。”他来回滚动桌上的果汁空罐。
“我只是有点意外所以吓了一跳嘛。嘿,原来是这样啊。嗯,冬树当老师或许也满不错的。但你后来为甚么转换方向了?因为太崇拜你哥吗?”
“才不是,是别人要求的。”
“谁要求你?你爸?”
“是我妈。”冬树回答。“老实告诉你吧,我跟我哥是同父异母。我哥的母亲年轻时就过世了,我妈是续弦。当然,并没有因此就有甚么差别待遇。我爸算是很疼我妈,也从来不会拿我哥和我做比较,但是我想我妈可能还是感到心虚。”
“为甚么?因为她是后母?”
“应该说,是因为我的表现不佳吧。”冬树抓抓头。“我哥从小品学兼优,从来没让家里花过甚么钱。他靠自己的本领考取东大,又顺利通过国家考试。让父母伤透脑筋的是我。我大学重考,最后念的是学费很贵的二流大学,大三时又留级。我妈觉得无地自容。前妻的小孩一帆风顺地走上精英之路,自己生的小儿子却是没出息的败家子,她当然很没面子。”
“那是她想太多了吧?周遭的人根本不会在意那种事。”
“实际如何的确不得而知,但是当事人自己就是会在意。比方说我妈和我。于是,有一天,我妈对我说:‘儿子,你想不想当警察?’我能理解我妈的心情。她大概是觉得,我爸希望我也能当警察,所以至少该满足他这个心愿吧。我当场就回答:‘好啊,当警察也可以。’”
明日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然后莞尔一笑。
“你也有好的一面嘛。”
冬树皱起眉头。
“那有甚么了不起,我和我哥的差距还是一样大得离谱。这么无聊的话题,一讲就讲了这么久,你听听就忘了吧。”
“才不无聊呢,很有意思。现在我终于懂了。你们兄弟之间的气氛实在太不自然、太尴尬了,我本来还想,在这种状况下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吵架。”
“从小我们一直就是这样相处的。”
“那种相处模式最好趁早改掉喔,否则会让周遭都变得很闷。”明日香喝完番茄汁,站起身来。她的视线瞥向远处,“咦”了一声。“是99lib? 未央。”
冬树也转过身,发现未央在餐厅角落抱膝而坐。
“那孩子,实在很可怜,竟然发不出声音。”明日香说。“也难怪她会那样,就连我们这些大人都快要疯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觉得那对母女,有点怪怪的吗?”
“我也早就有同样的疑问了。你们兄弟固然古怪,那对母女更不正常。因为未央很少待在荣美子身边,荣美子好像也对她有所顾忌。我甚至怀疑她们不是亲生母女。”
“怎么可能。你想想,她们长得一模一样。”
“这点我当然也知道……”
这时,太一从厨房出来。“请你来一下。”
“怎么了?”
“我想跟你商量食物的事。”
“又是为了食物?你怎么满脑子就只有那个。”
一进厨房,巨大的调理台上堆满罐头和真空包食品。荣美子站在一旁。
“我找遍整间饭店,只搜集到这点食物。我想能吃的恐怕只有这些。”太一说。“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冰箱里的东西全坏了。”
冬树望着台子上堆的东西。份量足以开一家小型乾货店。但如果要供十二人天天吃会怎样呢——
“这样可以吃几天?”冬树并没有针对谁提出这个问题。
“就算可以勉强单吃蟹肉罐头和鱼子酱好了,蓝莓果酱总不能当饭吃吧。”太一面露不悦。
“如果有白饭,我想应该可以勉强撑个一星期。”荣美子低语。
“白饭?没有米吗?”
“米倒是有,问题是没工具煮。”太一回答。“唯一能仰赖的小瓦斯,只剩下三罐。如果煮饭和炒菜各用一罐,接下来就只能再吃三次热食了。”
“不能煮饭这可是严重问题。面包呢?”
太一向后仰,动作夸张。“天气这么闷热,早就发霉了啦。”
“是吗。”冬树交抱双臂。“那就只能用别的方法生火了。比方说,拿东西来烧。”
“换言之,又得搭个烤肉架了。而且,这次可不像上次有木炭那种方便的工具喔。”
“去找些木材吧,把家具拆开也行。叫其他人也一起帮忙吧。话说回来,怎么没看到小峰先生和户田先生?”
“他们两个正在后面制作收集雨水的器具。”
“收集雨水?”
“因为水就算有再多也不够,就连煮饭也总得先洗米吧。”
“对喔……”
他深深体会到,大家等于是置身无人岛了。而且,这是个没有清澈的河川流淌、也没有树木结果的孤岛。钓不到鱼,更不会有野兔。
“喂,不好了!”明日香冲过来。
“这次又怎么了?”
“未央她……”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住。
荣美子不发一语地走出厨房,冬树等人也跟在她后头。
未央还待在刚才那个地方。她环抱双膝,把脸埋在其间。
“未央!”荣美子跑过去,抬起女儿的头。连冬树也看得出来,未央浑身无力。荣美子把手放在她额头。
“怎么样?”冬树问。
荣美子满脸绝望地说:
“好烫……她在发高烧。”
第二十三章
“只有发烧吗?有没有其他症状?”诚哉从交谊厅高声发问。
“不时还会咳嗽,肚子好像也不舒服,有呕吐的迹象。”冬树回答。“其他详情还不清楚。因为她发不出声音,又浑身无力,连回应我们的呼唤都有困难。”
诚哉与菜菜美商量了一下后,朝冬树走近,但他在三公尺外就停下脚步了。
“知道了。立刻把她抱来这里吧。”
“抱来这里?”
“不然你以为我们为甚么要待在这里?如果让未央继续留在那边,其他人也有感染之虞。”
“未央也要由哥你们两人照顾吗?”
“没错。你有甚么不满吗?”
“我没有不满。只是,我认为应该轮班照顾病人比较好。况且菜菜美小姐想必也累了。”
但诚哉摇头。
“就算你们当中的某人要来这里照顾病人好了,那也得等到我或菜菜美小姐一个人发病的时候。在那之前,你们最好不要靠近这边。”
“可是——”
“冷静点。”诚哉打断冬树的话继续说,“现在必须优先考虑的,是如何不让发病者增加。如果轮班照顾病人,所有的人都会有发病的危险性。无论是我或菜菜美小姐的确都已累了,但你们应该也一样。你要就现实情况去考量。”
冬树陷入沉默,因为他开始觉得诚哉说的是对的。另一方面,他又感到恼怒:自己的意见为何每次都遭到驳回?刚才和明日香的对话又在他脑海浮现。
“如果同意我的话,就回餐厅去。未央现在情况怎样?”
“我们让她躺下来了。荣美子小姐应该在旁边照顾。”
诚哉的脸色一沉。
“你在搞甚么,立刻叫荣美子小姐也离开未央身边。如果她倒下了,事态会相当麻烦。煮饭就别提了,能够照顾宝宝的只有她。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懂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毕竟是未央的母亲。”
“对我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女性。你快点回去。一分钟之后,我会去餐厅。在那之前你要让未央一个人留在那里,不准任何人接近。知道吗?”
“知道了。”冬树转身迈步。
回到餐厅,不仅荣美子连明日香和太一、还有小峰及户田都聚集在未央身边。坐在远处的只有抱着宝宝的山西。
这样的确很危险,冬树思忖。
他把诚哉的指令告诉大家。他本以为多少会遭到反对,没想到大家都很顺服地离开未央,就连荣美子也没有任何意见。他深切感觉到大家是多么信赖诚哉。
不久后,诚哉进来了。在大家的围观下,他抱起未央,朝荣美子说道:
“未央小妹妹请交给我们照顾,我会全神贯注地盯着她。”
拜托你了,荣美子说完行了一个体。
诚哉抱着未央走向出口。但是在走出餐厅前,他转过身。
“冬树,去客房拿些干净的毛巾和毯子过九九藏书来,越多越好。”
“知道了。”冬树回答。
“还有,”诚哉环视众人。“只要稍感身体不适,就要立刻报告。请各位千万不要硬撑。这不只是为了你们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大家。”
所有人都朝诚哉点了点头,他也满意地点点头才走出餐厅。
冬树决定带明日香和太一去客房收集毛巾和毯子。但是电梯停摆了,只能走紧急逃生梯,而且五楼以上才是客房。
“累死了。这家饭店到底有几层楼?”太一皱起脸。
“据说到十八楼都是客房。”明日香回答。
“天啊,这哪能走楼梯。”
“现在没时间抱怨了。万一我们准备的饮料喝光了,还得去客房搜括冰箱里的饮料呢。”冬树说。
“在那之前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我想赶快去总理官邸。”
冬树听着太一发牢骚,同时感到不安。去了总理官邸,事态真的会好转吗?他完全没把握。虽然听说那边有存粮,但究竟有多少存粮也不清楚。况且发电设备是否正常也是疑问。如果随便搬迁,搞不好处境只会变得更艰苦吧,他暗想。至少,如果待在这里,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
但是拿手电筒照亮蜿蜒不绝的楼梯后,他发现那是错觉。在现阶段的确不愁吃穿住,但那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迟早所有的食物和饮料都会耗尽。就连不甘愿爬五楼的太一,最后想必也得爬上十八楼吧。
冬树想起自己以前曾在电视上看过一个动物生态报导节目,那集的主题是过集体生活的北美驯鹿。北美驯鹿在春秋两季为了觅食,会长距离迁徙。到达野草茂密的地方后,便在那里暂时停留,等到草吃光了再开始迁移。
现在大家就跟北美驯鹿一样,他想。不,被吃掉的草过一段日子还会再长出来,可是他们吃掉的罐头和乾面,可不会再次重现。看来,他们的处境比北美驯鹿还恶劣。
纵使平安抵达总理官邸,并且在那里找到丰富食粮,那也绝非终点。那些食粮早晚也会吃光,到时又该怎么办?为了觅食,继续流浪吗?
不惜做到那种地步,究竟有何意义?冬树思忖。如果在全国各地不断迁徙,或许真的可以不愁缺粮。也许可以存活好几年。但是这样做,最后究竟能得到甚么?这简直是只为了活而活的人生。
至少该有个目标,他想。如果活下去能够得到甚么的话,他会想知道那到底是甚么。
过了傍晚六点,大家开始准备就寝了。大家都已明白,天明即起、日落而眠,才是最不浪费能量的生活方式。
冬树在餐厅地板铺上毯子,席地躺下。他已习惯不在睡前换衣服,也习惯了硬邦邦的地板。不过,他还是会脱下鞋子。现在,唯有睡眠是至高享受。
但是这晚,他迟迟无法入眠。今后前途未卜的不安,令他的脑海产生种种不祥的想像。在这之前,他甚至无暇去思考那种事,也没有多余的体力继续思考。可是现在滞留在某个定点,让他有胡思乱想的余裕了。
就在他一再翻来覆去之际,某种细微声响传入耳中。是拖东西的声音。他睁开眼。黑暗中,有人拿着迷你手电筒走动。
大概要去厕所吧,他猜想。但是那人前进的方向和厕所是反方向。
不放心的冬树坐了起来。他身旁躺着二个男人,是小峰和户田。看不出其他人睡在哪里,因为周遭太暗了。
冬树穿上鞋,拿起放在身旁的手电筒。他怕在那里按下开关也许会惊醒小峰二人,所以没按。他靠双手摸索着一边确认桌椅位置,一边迈步前进。
拿迷你手电筒的人依旧以跛足拖行的方式往前走,冬树紧追着那个脚步声和灯光。看来,拿迷你手电筒的人,正朝紧急逃生门前进。
看到对方钻过逃生门出去后,冬树才打开手电筒。光晕中出现的是山西的背影。
山西惊愕转身。他皱脸眯眼,似乎觉得灯光炫目。
“你怎么出来了?”冬树一边照亮脚下,一边走近。
“是你啊……你还没睡吗?”
“你要去哪里?雨虽然好像停了,但是积水还没退。”
“嗯,这个我知道。我只是……想出去走一下。你别紧张,回去睡你的觉吧。”
山西虽然露出笑容,但冬树觉得他的表情很不自然。
“可是外面很危险,大家不是说好夜间绝对不能单独行动吗?”
“你别这么说,就当作是老年人99lib?一时兴起,别管我好吗?”
可是——冬树说到一半便打住了,因为他发现山西在发抖。
“你怎么了?会冷吗?”冬树试图靠近他。
“你别过来!”山西扯高嗓门,然后尴尬地垂下头。“不是,那个,总之我希望你别管我。”
但冬树不理会山西的请求,继续走到他面前。他抓住山西的手。果然,山西的手热度非比寻常。
“你感染了新流感吧。那你为甚么……”
“冬树老弟,算我求你,你能不能让我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我无所谓的,请你别管我,我不想麻烦你们。”
“那怎么可能。总之你还是先进去再说,待在这种地方只会让病情恶化。”
冬树抓起他的手想把他拉回去,山西却一把甩开。
“算我求你,请你别靠近我,万一传染给你就糟了。”
“你为甚么不肯进屋?你跑到外面,到底想怎样?”
就在冬树的质问令山西陷入沉默之际,身后传来了声音。“你们在干么?”是明日香。
冬树一转身,她又问了一次。“怎么回事?”
“山西先生感染新流感了。”
啊?她瞪大双眼惊叫出声。
“那为甚么要站在这种地方?”
冬树摇头。
“不知道。我看到山西先生往外走,所以叫住他。”
“两位,我拜托你们别管我好吗。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山西说完,突然身体一弯,颓坐在地。
冬树与明日香慌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
“不能靠近我。你们不能这么做。”
山西激烈抵抗。他甩开二人的手,再次瘫坐在地。他弓起背,开始啜泣。
“为甚么?”明日香轻声问。
“这个冬天,与我关系亲近的人死了。他跟我同年。那人就是罹患新流感,后来转为肺炎。今年的流感很可怕,一旦感染,老年人就没救了。”
“谁敢说老年人感染就会没救啊?”
“我敢说。我知道就在我们这样说话的同时,我的病情也正逐渐恶化——”才刚说完,老人便猛烈咳嗽。
“你站远一点,我来扶他。”冬树如此吩咐明日香,然后拉起山西的手臂。他让山西的手臂绕过自己脖子,帮助山西站起来。这次,山西没有抗拒。
回到屋内后,他立刻让山西躺下。
“我们得通知诚哉先生。”明日香说。
“等一下。”山西虚弱地抬起手。“他们已经在照顾两个病人了,我不想再增加他们的负担。”
“现在说这个也没用。如果再这样下去,老爷爷你的病不会好。”
“没关系,别管我了。反正把我救活了也帮不上大家的忙,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说到这里山西打住了,但他仍然张着嘴。他像哮喘发作般呼吸着。如他所言,他的病情似乎正快速恶化。
冬树明白老人的想法了。发现自己感染新流感后,他认为如果待在饭店大家就必须照顾他,所以他决定离开。当然,最后的结果,将是病情恶化、就此丧命。这点他想必也早有心理准备了。
“喂,怎么办?”明日香问。
“不管怎样藏书网,我先去拿毯子来,不能这样放任不管。你帮我看着他。”
“知道了。”
把山西交给明日香,冬树?99lib?跑向餐厅。他抓起几条多余的毯子,又跑回来。
“老爷爷虽然睡着了,可是他看起来好痛苦。热度好像也比刚才更高了。”明日香的表情都快哭了。
替山西盖上毯子,冬树陷入沉思。他也想过是否该找诚哉商量。但是就算是诚哉也救不了山西。再这样下去,山西极有可能送命。
冬树起身,走出室外。他用手电筒照亮四周。虽然有些地方还泡在水中,但是看起来并非完全走不出去。
回到屋内后,他对明日香说:“我要出去一下。”
明日香瞪大眼睛。“真的吗?你想做甚么?”
“去找新流感的治疗药物。否则再这样下去大家全完了。”
第二十四章
“那种治疗药物哪里会有?药房有卖吗?”明日香问。
“我想一般药房应该没有,大概得去医院,或是有资格根据医师处方开药的处方药局吧。我记得那种药好像叫作克流感。”
“那个我听过。可是学校告诉我们,最好尽量不要服用。”
“那是因为十几岁的青少年吃了可能引发暂时性的精神错乱吧,之前就发生了好几起跳楼意外。不过现在没时间管那个了。”冬树走向逃生门。
“等一下。”明日香追上来。“我也要去。”
冬树摇头。“别闹了。”
“你不也一样胡闹。你忘记夜间不得单独行动这个规定了吗?”
“那要看时间和情况。谁也不能保证我马上就能找到医院或药局,外面到处淹水,能不能走都是问题。”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呀。假使让你一个人去,掉进哪个洞里不就完了?我在的话也许救不了你,但我起码可以跑回来求救。我说的难道99lib?不对吗?”
“不,你说的道理我当然懂……”
“如果你不带我去,你也别想走。因为我会马上通知你哥。”
冬树皱起脸。如果诚哉知道了,想必会更反对他出去。
“会淋成落汤鸡喔。”
“没关系,我这条裤子不怕水。”明日香用手拎起身上的裤子,塑胶材质似乎可以防水。
“好吧。我们走。”
“要走之前先等一下。”
明日香进屋,拿了两顶安全帽回来,而且也换上了雨鞋。
“遇到灾害时要戴安全帽,这是基本常识喔。”话说完,她把其中一顶递给冬树。
谢了,他回答之后戴上。
“还有这个。”明日香从怀中取出小本子,是小型地图。“做为搭档,我还挺灵光的吧。”
“的确。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用手电筒照亮地图,找医院的所在。然而,日比谷附近连一家大型医院也没有。最近的是位于筑地的医院,距离此地约有五公里。
“筑地吗。”冬树咕哝。“很远呢。”
“药局呢?”
“用这种小地图无法找药局,漫无目标地四处乱找会很累。”
明日香大大发出“啧”一声。
“要是能用手机,这种小事一通电话就搞定了。”
“现在讲这个也没用吧。”
“那要怎么办?”
“不管怎样,只能先朝筑地走。医院旁边通常有很多处方药局,说不定在路上会发现。”
二人走出饭店。雨已停了,但他们还是拿着伞,当手杖用。他们打开手电筒照亮前方,一边以伞尖确认脚下地面状况,一边前进。地面龟裂了,有些地方甚至往上高起几十公分。相对的,也有些地方凹陷很深。过去被称为晴海大道的马路,现在只是被黑暗笼罩的崎岖险路。
有人走动的动静惊醒诚哉,迷你手电筒的灯光在移动。是菜菜美坐在躺卧沙发上的未央身旁,好像正在检视温度计的数字。
“怎么样?”诚哉一边靠近一边问道。
“三十九度出头。比起刚才,好像又上升了一点。”菜菜美碰触放在未央额上的毛巾。“已经这么干了。”
她把毛巾浸在身旁的洗脸盆水中,稍微扭乾后,再放到未央额头上。
“要是冰块就好了……如果能稍微冷却,她应该会舒服多了。”
未央表情痛苦地闭着眼,半开的小嘴发出的鼾声也很微弱。
“我去找找看。”诚哉站起来。
“找?找甚么?”
“能够降低体温的东西。这里是饭店,我想应该有房客突然发烧时的应急用品,比方说退烧用的贴布或凝胶之类。”
菜菜美点头。
“如果有那种东西或许会好很多,河濑先生也还在发高烧。”
“我去找找看。”
诚哉拿着手电筒走出交谊厅。他去了服务台,打开柜台后面那扇门。用手电筒一照,看见桌子和柜子排放在一起。
诚哉把桌子抽屉和柜子仔仔细细摸找过一遍,结果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写了“医疗用品”四个字的箱子。里面有急救箱和口罩、纱布、运动贴布、抛弃式暖暖包、保冷剂等东西,偏偏找不到最重要的退烧贴布。急救箱中,只有市售的一般感冒药和肠胃药。
诚哉叹口气,再次用手电筒照亮室内。后方有门,打开一看外面是走廊,旁边就是紧急出口。这门大概是为了让饭店员工不经过服务台便可出入办公室才设置的。
诚哉不经意将光线转向馆内。突然,他看到某人倒卧在地。他愣了一下,慌忙跑过去。
那是山西。但是从他身上盖着毯子可以看出,他不是倒地不起,是在别人的安置下躺平的。但诚哉不懂为何会有人让她躺在这种地方。
诚哉抓住山西的肩膀,“山西先生。”他边喊边轻轻摇晃山西,但山西没醒。
就在诚哉打算再喊一次时,他发觉自己抓住的肩头异常温热。他不禁凝视自己的手。
他站起来,走向餐厅。进去之后,用手电筒朝睡觉的众人照去。
太一正袒露肚子呼呼大睡,诚哉轻踢他的腿。太一缓缓扭动了几下,最后终于睁开眼。
“啊……已经天亮了?”
“还是晚上。重点是,冬树在哪里?”
“冬树先生?我不知道。”太一睡眼惺忪地回答。
诚哉转身,走出餐厅。他回到山西身旁,再次试着摇晃山西的身体。用的力气比刚才稍微大一点。
“山西先生,山西先生。”
埋在皱纹中的眼皮一动。迅速眨了几下后,老人微微睁眼。
“山西先生,你还好吗?”
也许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山西只是微微点头。
“我没看到冬树和明日香,他们俩到哪去了?”
但山西没回答,就只是低声呻吟。
诚哉走向逃生口。出了玻璃门,便用手电筒照亮四周。
饭店周围淹水,到处都还淤积泥水。上面留有清晰的脚印。
“混蛋……”诚哉朝黑暗唾骂。
他把手电筒往上照,灯光照亮了筑地四丁目的路牌。冬树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
“总算走到这里了。再加把劲就到了。”
落在后头的明日香只简短地“嗯”了一声,她的声音中带有疲劳。这是当然的,光是走到这里就已耗费近三个小时。他们一路拚命走来,脚都快被泥泞吞噬了。
“要休息吗?”
明日香摇头。“如果现在休息,恐怕就再也走不动了。”
“好吧。那,我们一鼓作气继续走。马上就到了,真的。”冬树再次迈步。
晴海大道是横切过银座的主要干道,他们沿着那条路笔直前进。过程中,他们见证了东京这个大都市的毁灭程度:数寄屋桥的行人保护时相路口,现在堆满了变成破铜烂铁的车辆,连走过去都有困难。华丽的购物大街变成鬼城,只剩下烧毁的大楼和瓦砾,歌舞伎座剧场也倒塌了。
所谓的大都会,原来只要少了人群就会瓦解。这里如果本是人烟稀少的乡下小镇,肯定不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吧。冬树再次深切感受到,这个城市其实是由许多人以微妙的平衡支撑起来的。
“小心点,地上到处都是大楼的玻璃窗碎片。”
嗯,明日香答腔。
又走了一段路后,他照亮前方。灰色建筑物出现了,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的确是医院没错!
他们从急诊出入口进去。看来医院建造得很坚固,放眼所及,并没有哪个地方因地震受损。
药剂部位于一楼。走进去后,冬树做了个深呼吸。他完全看不出想找的药物藏在成排柜子的何处。
“看来只能从头到尾逐一检查了。幸好有你一起来,否则我一个人找,肯定很惨。”
听到冬树这么说,明日香微笑点头。“你看吧。”
“克流感的英文拼法是T、A、M、I、F、L对吧?”
“应该是吧。我记得好像是黄白两色的胶囊。”
“真的吗?”
“嗯。学校宣导如何预防新流感时,给我们看过药品照片。”
“那真是太好了。”冬树靠近柜子。.99lib.
但是药品似乎不是单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柜子上标了一些记号,医院人员想必能够轻易理解它们的意思吧,但冬树完全看不懂。看来只能根据黄白双色胶囊这个线索,一个一个地慢慢找了。
“手电筒的灯光很碍事。这样一照,药是甚么颜色都看不出来了。”冬树皱起脸说。
但明日香没回应。他觉得奇怪往旁一看,发现她蹲在地上。
“你怎么了?”
“嗯……没甚么。”她边说边站起来,但是好像很吃力。
“喂,你该不会——”冬树冲过去,想摸她额头。
“就跟你说没甚么嘛。”明日香甩开他的手。“我只是有点累。”
“少骗人!”冬树强硬地把手放在她额前。果然,温度相当高。
他默默凝视明日香的双眼。她的表情看起来快哭了。
“我真的没关系……”
“那怎么行。你甚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抵达医院不久之前。不过我觉得还好,你别担心。”
冬树摇头,拉住她的手臂。
“不管怎样,你先躺下。”
他一边推着她的背,一边往外走。外面放着长椅,他让她在那里躺下。
“看来我得赶紧找出克流感才行了。”冬树拚命抓头。“我去病房,拿个被子之类的东西过来。”
“没关系,我不冷。倒是你,快去找药吧。”
冬树咬唇。
“看来只能这样了。”
“对不起。我还是不该跟来的,我没想到会这样给你添麻烦。离开饭店时我明明还好好的……”明日香的泪水夺眶而出。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没用。况且,我也一样有发病的可能。如果是我一个人时遇上这种情形,那才真的是要命。”
所以我们根本不该离开饭店——这点冬树也知道,但是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大家陆续病倒,自己却甚么也不能做。
冬树回到药剂部,重新搜寻克流感。他打算一找到就先让明日香服用。也许会引起精神错乱,但是到时他只要用力抱紧她,别让她乱动就行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冬树终于找到克流感了。那玩意放在和他之前找的柜子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保管箱。正确的拼法,应该是“TAMIFLU”。
“找到了。”冬树一走出去,就对明日香喊道。
她虽然目光涣散,嘴角还是浮现了笑意。她的嘴巴动着,彷佛在说:太好了。
“我也找到瓶装蒸馏水了,你马上吃药。”冬树把克流感的胶囊递上。
明日香坐起上半身,把胶囊放进口中,和水一起吞下,然后立刻又躺下。
“暂时先观察一下情况吧。虽然会令我哥他们担心,但也没办法了。”
可是明日香缓缓摇头。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找到药,应该赶紧拿回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现在身体这样根本99lib.不能走。”
“嗯。如果带我一起走,我也觉得不可能。所以冬树,你自己回去吧。”
“你说甚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吃了药,我想只要在这儿睡一下就会好多了。等我好一点了,我再自己回去。反正我知道怎么走。”
“那怎么行——”
“拜托……”明日香闭上眼,呓语般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我拜托你。”
第二十五章
诚哉听到婴儿的哭声后睁开眼,但是之前他其实也没睡着。
伫立在饭店正面玄关前的,是怀抱婴儿的荣美子。诚哉能够清楚看见她,是因为外面已天色大亮了。他看看表,时间已过清晨六点。
他站起来,朝她走近,但还是保持了几公尺距离,因为他认为自己有可能已感染新流感。不过,这种顾虑或许也已失去意义了。99lib?既然未央和山西已发病,所有人可能都已经感染了。
“你起得真早。”
他从后方出声招呼,荣美子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啊……早安。是勇人的声音把你吵醒了吗?”荣美子一边轻拍婴儿背部一99lib?边说道。
“不,我早就醒了。你呢?昨晚睡得还好吗?”
荣美子浅笑摇头。“不太好……”
“是吗。身体怎么样?”
“目前为止都还好。别提我了,倒是没看到明日香小姐。”
诚哉的嘴角沉了下来。
“我知道她在哪。应该是跟我弟在一起吧。”
“你弟弟也不见了吗?”
“好像趁半夜出去了。”
“怎么会呢?”
“这个嘛,说来话长。”
他正想着该怎么解释时,菜菜美走过来了。
“冬树先生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我正在跟荣美子小姐讲这件事。”
“到底出了甚么事?”荣美子来回审视着诚哉与菜菜美。
“事实上山西先生发病了。”诚哉回答。“是新流感。”
可以感到荣美子为之屏息。她悲伤地垂下眉尾。“他还好吗?”
“他本来倒在紧急出口旁,是我和菜菜美小姐合力把他搬到沙发上。坦白说,状况相当不乐观。”
“连山西先生都……”荣美子垂下眼,然后看向菜菜美。“请问,未央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是一样发高烧。未央有甚么宿疾吗?”
“应该没有。”
“那么,我想暂时只能靠她自己的抵抗力了。至少我一直都有给她补充水分。”
荣美子蹙眉。
“菜菜美小姐你也累了吧?我可以跟你换班。”
“你的心意我懂,但是不能让你也跟着病倒。”诚哉插入二人的对话。
“可是,我想我应该不会得流感。”
“为甚么?”
“去年我得过了,所以我想我应该有抗体。”
“原来如此。”诚哉点头。“这是个好消息。但是,谁也不能保证你不会得病,毕竟流感也分很多种。”
“但是,把事情全都推给你和菜菜美小姐我实在过意不去,未央毕竟是我的女儿。”
“谁跟谁是一家人在此时此地已毫无意义。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不分家族与外人。你只需要思考怎样才能让大家都活下去就好了。”
诚哉不确定这番话是否说服了荣美子,但她默默垂首了。她的手继续温柔地轻拍婴儿背部。婴儿大概因此感到安心了,他不再哭泣,坠入梦乡。
“谢谢你,荣美子小姐。”菜菜美说。“但我不要紧。基本上,我已打过预防针了,所以和其他人相比,感染的机率应该较低。”
况且——诚哉接着说:
“你还肩负着照顾勇人这个重责大任。这件事,即便是身为护士的菜菜美小姐,恐怕也不会做得比你好。毕竟当过母亲的,这里只有你。”
但她依旧垂首摇头。
“请不要高估我,我根本不是个好母亲。”
“这话怎么说?”
“因为,”荣美子抬起头,但立刻又垂落视线。“没甚么。”
“总之,这边交给我们就好。”
荣美子微微点头,然后仰起脸。
“请问,明日香小姐和令弟到哪去了?”
“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是去医院或药局了。病倒的山西先生身上盖着毯子,那八成是他们两个盖的吧。我想是因为山西先生发病了,他们才决定赌一把。”
“赌甚么?”
“药。”诚哉说。“他们应该是去寻找治疗流感的药了。想必是我弟提议的吧。真是的,这家伙就是这么没脑子。”
“可是,如果有克流感的话会很有帮助。”菜菜美说。“我想山西先生应该是被未央传染的。其他的人极有可能只是还处于潜伏期,所以才没发病。”
“这个我知道,但是半夜外出实在不像话。至少可以等到天亮再出发吧。”诚哉咬唇。“而且还带着明日香,他简直疯了。要去也该一个人去。”
“可是,那是因为我们规定不能半夜独自行动。”
“就算两人同行,也不可以出远门。那条规定的意思是,不得不走出建筑物时也不可单独行动。”
“即便如此,他们可能觉得两人同行至少总比单独出门安全吧。”
菜菜美拚命替冬树说情,但诚哉还是在胸前交叠双臂。
“这种情况正好相反。纵使要赌命,也该让我弟弟一个人去。”
“为甚么?”
“都预料到会有危险了,当然要让他自己去。正如你所说的,他们两个说不定也已感染。谁也无法保证不会在找药的途中发病。”
菜菜美与荣美子同时惊愕地张口。
“万一其中一人发病了,另一人的行动也会受到牵制。事实上,恐怕会寸步难行。那样不仅无法找药,就算找到了,也不能把药送回来。最后连另一个人也有感染之虞。两人同行,就表示引起这种事态的机率会变成二倍。”
两名女性似乎从没这么想到这些,此时哑然失声。
“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去,不是更危险吗?”菜菜美反驳。“因为没有人会来救援,也无法动弹。”
“但是至少只有一个人。”
“甚么意思?”
“我们损失的人数只有一个人。两人同行,危险度会倍增,损失的人数也变成二倍。哪个比较划算,稍作思考就明白。”
“你说这叫损失……”菜菜美不悦地垂下头。
“为了别人而赌命没关系,但是如果没有随时预作最坏的打算,那只不过是在哗众取宠。我弟弟应该只拿他自己的性命去赌。如果没有先想好碰上最坏的情形发生时,该如何极力减少幸存者的损失,那赌命就毫无意义了。”
两名女性陷入沉默时,诚哉发现眼角余光有东西在动。定睛一看,是小峰站在那里。
“有甚么问题吗?”诚哉问。
小峰目不转睛地盯着诚哉,咳了一声。下一秒,他脸孔扭曲,就地蹲下了。
“小峰先生!”
菜菜美想冲过去,却被小峰伸手制止。
“你最好别靠近,我被传染了。”他喘息着说。
谁来看都知道小峰病了。诚哉虽然绝望,还是缓缓走近他。“有发烧吗?”
“有……我想热度应该很高。”小峰想要就地躺平。
“不能睡在那种地方。至少要去沙发……”
在菜菜美的扶持下,小峰移往旁边的沙发。坐下后,他狠狠瞪视诚哉。
“我不是早就说了吗。只要跟那种流氓扯上关系,一定会变成这样。他是个瘟神。再这样下去我们统统都会完蛋。你说怎么办?”
“对不起,小峰先生。”荣美子道歉。“把病传染给小峰先生的,应该是未央。所以,就算没有救那个刺青的人,我想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久我先生并没有错。”
小峰的嘴角冷冷一撇。
“那么未央又是被谁传染的?不就是那个流氓吗?久我先生,我记得你说过,凡是威胁我们生存的人都要排除在外。那你打从一开始,就该先排除那个男人才对。”
“可是生病也不是他愿意的吧?”菜菜美打圆场说。
“各位,我看你们好像都很同情那个流氓。”
“才没有……”菜菜美说到这里时,目光射向诚哉的后方。
诚哉转身。站在那里的是河濑。
“你还好吗?”诚哉问。
“舒服一点了。我口渴,想找点东西喝。”
“啊,那,我去拿茶来。”荣美子抱着婴儿,走向餐厅。
河濑看着小峰,小峰避开目光。河濑哼了一声。
“冬树先生他们现在已经去找药了。”菜菜美对小峰说。“只要拿到药,一定会立刻好起来的。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
小峰默默摇头,在沙发上躺平。
荣美子拿着宝特瓶装的日本茶回来。
“我拿给他。你最好还是不要靠近。”诚哉接过宝特瓶,拿去给河濑。“喝了这个,你立刻去休息。”
河濑握紧宝特瓶,看着荣美子。
“有小婴儿啊。此外,好像也有老先生生病。”
“虽然我们本来彼此都不认识,但是现在互助共生。”
河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打开宝特瓶喝茶。
“那个宝特瓶你要负责收好。”诚哉说。“千万要小心,绝对不能让其他人误饮。”
“噢,我知道。”河濑转身,朝交谊厅后方迈步走去。但他立刻止步,转过身来。“如果我离开比较好,你们可以直说,我可不想被人当成眼中钉,还死皮赖脸地巴着你们。”
诚哉想了一下才回答:
“当然,如果到了那种时候我会毫不客气地直说。”
河濑冷哼一声,对小峰投以一瞥后再次迈步。而小峰,早已在沙发上陷入昏睡。
“呃,那我要去准备早餐了。”荣美子说。
“等一下,我也去帮忙。”
“可是……”
诚哉微微摇头。
“现在坚持隔离我们两个,让我们两个照顾病人已失去意义了。餐厅那边既然已有三人发病,表示大家都有可能发病。现在只能一起分担煮饭、看护病人的工作——菜菜美小姐,你看这样行吗?”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那么,我们走吧。”诚哉催促荣美子,走向餐厅。
他把原委也告诉太一和户田。早已知道小峰发病的两人,很怕接下来就会轮到自己。
“我们那个学年停课时,我在隔天病倒了。通常自以为已经没事的时候最危险。”太一揉着肚子说。“我忽然觉得肚子有点疼。”
“你弟弟他们几时回来?”户田问。
“不知道。连他们去哪都不清楚。”
“是不是该去找他们?”太一说。
“那可不行,万一派去找人的人半路发烧怎么办。”
“啊,对喔。”
伤脑筋,户田一边说一边猛搔头。
荣美子开始准备早餐了,所以诚哉也去帮忙。病人多,因此必须烹煮大量的粥。他们有水也有米,但瓦斯所剩无几,没生病的人只好吃未加热的真空包食品和罐头当早餐。
餐后,诚哉在太一与户田的协助下,在饭店的玄关前搭起简易炉灶。无法烹煮食物,已渐渐成为攸关生死的问题。
“他们两个会跑到哪去呢?”太一看着远处说。“该不会,已经死在哪里了吧……”说完,他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这时菜菜美来了。“那个,久我先生。”
“怎么了?”
“河濑先生不见了。还有,小峰先生的鞋子也消失了。”
“你说甚么?”诚哉咬唇。
第二十六章
诚哉站在逃生门外,俯视地面。又多了一个新脚印。
“我不认为他的体力已恢复到可以四处走动了。”菜菜美在旁边说。
“该不会是觉得无地自容,所以索性离开了吧。”太一自后面发话。“他害大家陆续病倒,所以他会感到内疚也是应该的。”
户田嗤之以鼻。
“如果他有那种廉耻心,就不会在背上雕龙刺凤了。我看他大概只是自己病况比较好了,看到病人增加嫌碍眼,所以才出去散步,顺便察看情况吧。用不着担心他。如果真的没回来,到时再看着办。先别管他了,还是开始工作吧。不赶紧搭个炉灶的话,别说午饭,说不定连晚饭都赶不上。”
“也对,我们如果没来这里也不会遇到他。”
户田与太一回去了。
“其他病人的情况如何?”诚哉问菜菜美。
“还是一样。”
“山西先生呢?”
菜菜美突然垂眼,然后仰望诚哉。
“不太乐观。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再加上高烧不退……对心脏应该是很大的负担,我也担心会有并发症。”
“是吗。不好意思,能否请你继续观察他?”
“我知道了。”
诚哉再次瞥向室外,这次是为了确认天气。湿暖的风吹来,有如脏棉花的乌云开始急速移动。
又要下雨了吗,他暗自啐舌。
炉灶搭造得很顺利。他们把应该用不到的木制家具彻底解体,拿来当木柴烧。外面虽然也散落许多倒塌房屋的碎片,但是豪雨不断,使得那些碎片饱含水分,恐怕很难拿来生火。
“能够确保火源虽然很好,但不能在室内使用就有点痛苦了。”太一看着啪嚓作响的火焰,如此说道。
“那可没办法。如果在室内做这种事,肯定立刻浓烟密布。”户田苦笑。“不过,光是能吃到热呼呼的食物就该感激不尽了。冰凉的真空包装食品真的很难吃。”
荣美子架上大锅,开始注入宝特瓶中的水,将五百毫升的宝特瓶逐一清空。
诚哉一边旁观一边暗想,不管现在有多少存粮,再这样下去,食物和水99lib.t>很快都会见底。到时,只能再迁往别处。他打算等大家都康复后就前往总理官邸,但是也得先盘算一下如果无法抵达时该怎么办。这一带还有其他大型饭店,如果受损情况不严重,也许可以跟这里一样,保障他们数日生活。
但是,——他又转念。
在这个世界,不管活多久,都不会出现任何奇迹。这件事只有诚哉知道。
看着拚命工作的荣美子等人,他很心痛。他开始迟疑是否该说出真相了。大家亲眼目睹惊人的超自然现象后,都陷入了混乱,不安与恐惧显然正侵蚀众人的心灵。但大家还是在绝望之中,拚命试图振作。因为大家深信只要能活下去,一定会有甚么奇迹。“也.99lib?许能找回自己失去之物”的微渺希望,是众人唯一的生存支柱。
该不该告诉他们根本没那种希望呢?诚哉暗忖。隐瞒这个真相究竟是不是正确抉择呢?
雷鸣将诚哉的心思拉回现实。正在往火堆添木柴的太一,露出厌烦的表情。
“又有暴风雨要来吗。”
“糟了。”户田转身。“撇开流氓姑且不论,我很担心那两个人。如果他们日落还没回来一定会大事不妙的,我不是在开玩笑。该怎么办?”
“现在也只能继续等待了,我们不可能去找他们。就算他俩出了甚么事,我们也无能为力。”
“这话,也许是这样没错啦……但你都不担心你弟弟的安危吗?”
“当然担心。不仅是我弟,我也担心明日香和刺青男。可是现在,我们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
“你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户田交抱双臂,眼神不安地瞥向天际。
锅中热水开始沸腾了。荣美子一放入柴鱼片,顿时弥漫起高汤的香味。
好香,太一说着露出幸福的表情。
到了下午,天空急速变暗。接着,水滴开始落下,不久后便下起滂沱大雨,风势也很强劲,辛苦搭造的炉灶差点泡在水里。诚哉在太一等人的协助下,替炉灶罩上了塑胶布。
“真的不妙耶。这种情况下,冬树他们根本回不来。”太一说。
“你就别说了。正如久我先生所言,那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户田不耐烦地数落他。
诚哉四处巡视病人的情况。小峰罩着毯子蒙头大睡,午餐他几乎一口也没吃。呕吐的情况好像很严重。为了防止脱水,只能让他大量饮水。
荣美子坐在未央身旁,正在替未央擦拭头上的汗。
“怎么样?”诚哉问。
“还没退烧,呼吸也很吃力……真想帮她做点甚么。”
“你的心情我能体会,但你最好休息一下,你操劳过度了。拜托,请你不要逞强。”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这样做最能让我安心下来。”
对于她的说法,诚哉只能点头同意。身为母亲,这应是理所当然。
“这孩子,不知把哨子弄到哪去了。”荣美子咕哝。
“哨子?”
“本来应该是挂在她脖子上的,可是现在不见了,该不会弄丢了吧。”
“如果弄丢了,我再帮她找个替代品。”诚哉说。
病情最严重的是山西。他的脸痛苦扭曲,干涸的双唇之间,发出低微呻吟,其间还不时咳嗽。每咳一次,身体就会像痉挛般抖动。
菜菜美坐在略远之处,她戴着口罩大概是为了预防感染。
“退烧了吗?”
她脸色黯淡地摇头。
“完全没退烧。虽然也可以给他服用强迫退烧的药,但是效果无法保证。”
“还是需要克流感吗?”
“而且,如果今晚之内未服用,恐怕无法指望它会顺利生效。这种药如果不在发病后的四十八小时内服用,就没多大用处。小峰先生体力较佳所以应该不要紧,但我担心山西先生和未央。尤其是山西先生,纵使救回一命,或许也会留下某些后遗症。”
诚哉不发一语微微摇头,就这么离开。
“久我先生。”菜菜美喊住他。诚哉驻足转身,她眼神认真地继续说:“我已经受够那个了。”
“你指的那个是?”
“沙克辛。”她说。“要用那个,我绝对不干。”
诚哉明白了,她指的是安乐死。他朝她一笑。
“我知道。其实我自己也不想再做那种事了。”
“那就好。”菜菜美低下头。
诚哉再次迈步,同时感到某种苦涩的滋味在口中弥漫。用不着她说,他也不愿再去想甚么安乐死。但是假使山西先生卧床不起,届时他还能说得那么好听吗?他们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已费尽力气了。就现状而言,如果不四处迁徙觅食,必然难以生存。要带着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一起行动,就现实考量根本不可能。
但是就算把拖累大家的人逐一舍弃,最后又能剩下甚么呢?剩下最后一个人时,能够说他从中得到了甚么吗?
这是他不愿去想的事,但总有一天他一定得去面对。想到那一刻可能会来临,绝望感就令他眼前发黑。
户田在餐厅喝红葡萄酒。他已喝光一瓶,又开了第二瓶。太一边喝罐装可乐,一边吃饼干。是这家饭店内贩售的饼干。
诚哉站在户田面前。
“我记得已经拜托过大家,要喝酒必须在就寝一小时前喝。”
户田手持玻璃杯,冷然瞪视诚哉。
“这点小事有甚么关系,反正也没别的娱乐。”
“所以我才说睡前可以喝。但是在那之前,如果喝醉了会很麻烦。因为我们无法预料大家必须在何时采取何种行动。”
“我还能喝,我没醉。”
“不,请你到此为止。”诚哉拿起还有葡萄酒的酒瓶。
“你干甚么!”户田面红耳赤,喷出酒气。
“你已经够醉了。”
“就跟你说我没醉!”户田站起来,脚步踉跄地扑向诚哉。
“喝光那瓶我就不喝了嘛。”
“规定就是规定,请你遵守。”诚哉甩开他的手。也许是力道太大了,户田重心不稳,狠狠撞上旁边的桌子,摔倒了。
啊!诚哉连忙冲过去。“你没事吧?”
但户田没吭声。诚哉怕他也许受了伤,连忙喊道:“户田先生?”
户田在发抖,接着他哭了。他断续吸气的声音传来。
“反正,迟早都会死吧?”他低声说。
“啊?”
“我是说我们。这种状态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区区一个流感,就搞成这样了。食物也是迟早会吃光的。不管怎么想,我们都不可能活下去。不管怎样,都是死路一条。大家都会死。既然如此,规定还有何意义?还不如让我随心所欲地享受一下再死。”
“户田先生……”
“所以把酒给我,不喝酒我怕我会疯掉。”户田缠着诚哉不放。
“不行。请你适可而止!”
就在诚哉怒吼之际,耳熟的声音传来。
“是哨子。”太一说。“是未央哨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的。”
诚哉放开户田,走向逃生门。太一也随后跟上。
外面依然下着滂沱大雨,彷佛在雨中穿梭而来的哨音的确正渐渐逼近。
最后人影出现了,从体型看得出是河濑。他披着雨衣,膝盖以下沾满泥泞,慢慢走来。他的身上缠了绳子,正在拖着甚么东西。
诚哉朝绳子末端一看,大惊失色。看起来像是被河濑拖着走的冬树现身了,冬树身上缠着绳子,那绳子还继续往后延伸。
最后出现的是明日香。她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全靠走在前头的二人拉着绳子,她才能勉强迈步向前。
诚哉与太一冒雨冲出去。他们奔向明日香,二人合力撑着她的身体。喊她也不见她回应,连她有没有听见都不确定。
“她在发高烧!”太一高喊。
他们回到饭店才解开三人身上的绳索。
“太一,你去叫菜菜美小姐来。顺便拿些毛巾。”
知道了,太一说完拔腿就跑。
河濑在地板上躺成大字形。明日香瘫坐在地,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诚哉走近趴跪在地上的冬树。
“冬树,这是怎么回事?你为甚么擅自行动?你都没想到会有这种后果吗?”
对不起,冬树小声回答。
“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你的行为已严重违反规定,这可是攸关人命的问题。”
诚哉的话才说完,他的衣角就被拉了一下。他转身一看,是明日香在拉他的衣角。
“别骂他,是我不好,都是我吵着非要跟去。所以,请你别骂冬树。”她说完,便猛然倒在地上。
第二十七章
诚哉与太一帮明日香换上乾衣服后,合力将她抬到交谊厅的沙发。等她躺平后,菜菜美替她盖上毯子。钻进毯子的过程中,明日香一直闭着眼。她似乎浑身发冷,一直微微颤抖。
“据说她已经吃了克流感,所以接下来只能让99lib?她静卧休养。”
诚哉点头同意菜菜美的说法。
“也该给其他病人服用克流感吧?”
“我也认为该这么做。但未央服药后,一定要让荣美子小姐守在她身边。因为曾有报告指出小孩子服药后引发精神错乱的个案。”
“那么,可以由你负责下达指示吗?”
“知道了。”
诚哉离开交谊厅,前往餐厅。已换好衣服的冬树,伸长手脚坐在椅子上。
“身体怎么样?”诚哉站在弟弟面前。
“……马马虎虎吧。”
冬树的脸色很糟,还有黑眼圈。刚回来的时候看起来连动都有困难,不过他没发病,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我们就来侦讯吧。”诚哉拉来椅子,一屁股坐下。“我重新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冬树满脸疲惫,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甚么了不起的理由。我觉得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垮掉,必须想办法解决。就这样。”
“你为甚么不跟我商量?”
“如果找你商量,你会赞成吗?你会同意让我半夜出门?”
“……应该不会同意吧。我应该会叫你至少先等到天亮再说。”
“那样就太迟了。哥你知道吗,山西先生本来打算偷偷离开。你知道为甚么吗?因为他发现自己感染新流感,他觉得这样下去只会拖累大家。看到山西先生这样,却帮不上任何忙,我真的很不甘心。我觉得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我曾听说新流感的治疗药物如果不尽早服用就不会见效,所以我决定了。现在,立刻就得出门。我唯一的误算是明日香也跟来了。”
“她是在哪发病的?”
“好像是在医院的路上,但我开始找药时她才承认。老实说,我当时慌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所以你决定先观望情况再说吗?”
“不对。”冬树摇头。“找到克流感后,我立刻从医院出发。带着她。”
“在那时候,她还有足够的力气可以行动吗?”
“不。那时她已经连走路都很困难了。所以,走到一半我只好背她。”
诚哉叹了口气。
“你就没想过先把明日香留在医院,自己带着克流感回来吗?”
“明日香也叫我这么做。她恳求我,拜托我这么做。她还说,如果是哥你一定会这样做。但是,我做不到。把一个发烧生病的人,留在那么阴暗的医院,这种事我做不到。你想想看,没有吃的,也不知几时会有人来救援,再加上高烧。如果是我在那种状态下被丢下不管,我一定会疯掉的。所以,我跟她说我们要一起回去。我跟她说,如果她走不动我会背她。”
冬树凹陷的双眼转向他。
“哥想说甚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会说那样做如果二人都垮了岂非毫无意义。实际上,我们的确走到一半就进退两难了。明日香走不动了,我也没力气再继续背她走。这时又下起大雨,双脚被滚滚浊流带着走,我以为我们已经完了。要不是有那个人来救我们,说不定到天黑还回不了九九藏书
这里。如果把明日香留在医院我自己先回来,也许早就已经让大家服下克流感,这时候也能赶回去救明日香了。但在那种时候,我就是无法像哥你一样冷静行动。就算理智上知道该怎么做,我还是做不到。”
冬树懊恼地咬唇,垂下头。从他眼中掉出的泪水,落在他的脚边。
诚哉默默起身。
“哥……”冬树仰起脸。
“够了,我都明白了。你好好休息。”
诚哉走出餐厅。交谊厅里,换好衣服的河濑敞开双腿,大剌剌坐着。他穿的好像是这家饭店的制服,大概是找不到别的衣服可换吧。
河濑本来闭着眼,诚哉站到他面前后,他似乎察觉到动静,便睁开了眼。
“你是为了救他们两个,才离开这里吗?”诚哉问。
河濑耸肩。
“我没那么好心。只是,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我们的甚么对话?”
“说某某人去找药之类的。然后,人好像一直没回来,所以你们担心对方不知怎么了。我就去看看情况罗,反正我身体也好多了。”
“你在哪找到他们两人的?”
“到处都乱七八糟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应该是在歌舞伎座附近吧。马路整个陷下去了。我不经意探头一看,他俩就蹲在底下。我还以为已经死了,结果一喊他们,男的就抬起头了。感觉他们好像已经精疲力尽了,所以我就丢绳子给他。”
“亏你想得到事先准备绳子。”
“数寄屋桥的十字路口不是有个派出所吗?我经过那里时顺手借来的。因为我看到处都很不好走,我想一定会派上用场。那捆绳索,大概是用来隔离案件现场围观群众的吧。”
“想到要用绳子绑在三人身上,还真有你的。”
诚哉这么一说,河濑浅笑。
“没甚么啦。只是拉他们上来时绑在身上,后来就这么一路拉回来了。我倒觉得,那个小伙子挺厉害的。因为路上,好几次都是靠他扛着女孩。他自己都已经那么累了,真是不简单。”
“你也是。”诚哉说。“不过下次如果要出去,希望你先打声招呼。”
“好啦,知道了。你就是要说这个吗?没事的话我想睡一下。虽然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但是还是很累。”
“我想也是。你好好睡一觉吧。”诚哉离开河濑面前。
不久之后,日落了。建筑物内急速变暗,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了。他们的鼾声被风雨声掩盖。
诚哉坐在交谊厅的沙发,与菜菜美一同凝视烛火。不知哪里有风吹入,火焰正微微晃动。
“也许我错了。”诚哉低语。
“你是指甚么?”
“我是说,自己的思考方式。我一直深信在这种极限状态中要生存,唯一需要的就是冷静客观的判断。我以为一旦出问题时,任凭感情左右行动是大忌。况且在警界,我也是这样被教育的。”
“我想应该没有人能够否定久我先生你的做法。大家都很清楚,多亏有你那种做法,我们才能活到现在。”
“可是如果照我这种做法,可能到现在也拿不到克流感。”诚哉交握十指。“据说山西先生发现自己发病后,本来想独自离开这里,因为他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菜菜美的眉线往下倾斜,表情悲伤。“原来是这样啊。”
“在我看来,那毫无道理可言。到了早上,大家发现山西先生不见以后,就必须到处找他。在那过程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甚么问题。就结果而言,这样反而对大家造成更大的麻烦。没想到就连山西先生那么睿智的人,都没考虑到这点。”
菜菜美缄默不语。即便能够理解诚哉的意见,想必也无法同意他对一个生病老人的指摘吧。
“但我弟看到那样的山西先生,却被打动了。他立刻冲上没有灯光、满目疮痍的街头。不只是冬树,明日香也跟去了。他们完全没想过,也许某一方会在半路发病。虽然他们最后找到了药,其中一人却发病了。发病的人要求另一人撇下自己先走,另一人却做不到,还有勇无谋地决定要背病人走回来。果然,他们在半路上就陷入绝境,但是这时伸出援手的,竟是不顾自己病情尚未完全康复,便擅自出门的头号病人。”诚哉摇头。“我看傻了,这些全是我无法理解的行动。每个人都冲动行事,只能说他们已丧失理性。”
“我认为这时候不能讲道理,凡人不就是这样吗?”菜菜美心虚地低下头。“对不起。我说这种话太自大了……”
“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也觉得这就是人的本性。过去,我把生存视为第一优先,只想着怎样才能让大家都活下去,想着如何在‘无法让所有人活下来’的情况下,把牺牲减至最低限度——我满脑子只有那种想法。可是人生在世,并不只是维系生命这么简单。无论在何种状况下,可能还是必须思考各自的人生吧。”
“人生……”
“对,就是人生。要让大家都有无悔的人生,就不能忽视各人的价值观与自尊。人或许会觉得别人行为不合理,但只要那行为对他的人生来说如果很重要,也许就不该插嘴干涉。”诚哉的目光自烛焰移开,依靠沙发。他的影子在天花板晃动。
“我并不认为你的做法有错。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出活下去的办法。我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地方结束人生。”
她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硬,诚哉不禁凝视菜菜美。
因为——她又继续说:
“久我先生你不是说过吗:只要能活着,迟早会打开生路。我对你这句话深信不疑。”
“菜菜美小姐……”
“你这句话,还是可以相信吧?”她投以真挚眼神。
“对,那当然。”诚哉点头。
旁边传来声响。定睛一看,是荣美子站在那里,她手上还拎着热水壶。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怎么会。那是甚么?”
“白天事先泡好的茶。要喝吗?”
诚哉与菜菜美对看了一会儿后,对荣美子说:“那就来一杯吧。”
荣美子打开壶盖,注入纸杯。日本茶的香气弥漫开来。
“未央的情况怎么样?”
“托各位的福,吃了药后,她看起来好像舒服一点了。不过药效应该没有那么快。”
“也许是吃了药,让病人感到安心吧。这就是所谓的安慰剂效果。”诚哉啜饮日本茶,不由深深叹息。“我从没想过茶这么好喝。”九九藏书
“谢谢你们两位。”荣美子鞠躬行礼。
“不,谢谢菜菜美小姐还有道理,我可是甚么也没做。就连拿药回来,也是我弟自作主张。撇开这个不谈,倒是我该向你道谢。有你掌厨,不知帮了我们多大的忙。”
荣美子看着地面。“像我这种人,一点用处也没有。”
“没那回事。有你这样的妈妈,未央一定很幸福。”
她立刻猛烈摇头。“才没有!”
她的语气意外激动,诚哉听了感到困惑。荣美子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她捂住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大声说话的。”
“哪里,那倒是没关系……”
荣美子用双手包覆纸杯。
“我根本不是甚么好母亲,根本没让那孩子幸福。那孩子会变成那样,也是我害的。”
“变成那样?你是说发不出声音?她那个毛病不是这次的异变造成的吗?”
荣美子没有回答诚哉的问题,但是这等于默认异变并非原因了。这倒是很意外,他咕哝。
“我想这也许是报应。”荣美子说。
“报应?”
“事情演变成这样,是对我的惩罚。身为母亲,我没有让那孩子幸福,所以才会遭到报应吧。因为我是个很糟糕99lib.的母亲,就算遭到老天爷责罚也无话可说。”
“你这样想是不对的。”菜菜美说。“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也是该遭到报应的罪人吗?”
荣美子微微苦笑。
“也对,说你们遭到报应太奇怪了。”
“过去的你姑且不论,但是我认为现在的你对未央来说是个好母亲。这点我们可以保证,所以请你不要那样想。”
“……谢谢。”
荣美子的唇角浮现笑意。她把剩下的茶注入诚哉的纸杯时,笑意也没有消散。
第二十八章
醒来时,冬树依靠墙壁,蹲在地上。他的背上披着毯子,睡觉过程中出了一身大汗。他摸摸脖子,发现满手湿黏。
好像已经天亮了,四周很亮。他揉搓脸颊,脑袋昏沉。现在自己身在何处,处于何种状况,一时之间他竟然想不起来。好像是在餐厅中,周遭没半个人。
啊.99lib.对了!我回来了——他的记忆终于复苏了。
冬树站起来。身体异常笨重,想迈开步伐,却险些站不住。
他走出餐厅,先到了大厅看看状况。荣美子在玄关前,将锅子架在火上。浓烟滚滚。冬树因此得知,在自己艰苦奋战之际,炉灶已搭好了。
“早。”冬树朝荣美子的背影喊道。
“啊,你早。疲劳的感觉消失了吗?”她含笑问道。
“稍微好些了。”冬树回答。
“那就好。”
太一从炉灶的另一头探出脸。
“大家都快担心死了,怕你们会不会死在某个地方的路边。”
“对不起。”
“不过也多亏你们,我女儿才有希望痊愈。”荣美子行以一礼。“谢谢你。”
“哪里,这没甚么,用不着道谢。”冬树连忙摇手。“经理呢?”
“户田先生的话,他正在帮我照顾勇人。他把勇人抱在怀里,一直在附近走来走去。”
“噢?他也会那样?”
“听说户田先生有个女儿。去年刚结婚,还没生小孩。所以他对照顾小婴儿好像本来就有点向往。”
“原来如此。”
每个人原本其实各有不同的人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此刻的冬树再次深刻体会到了这点。大家各自有包含昨天的过去,有今天,也深信会有明天,以及明天之后的未来。这个深信不疑的时间之河,为甚么会突然中断呢?虽然找不到对策,但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走进建筑物,去交谊厅看看状况。套着饭店制服外套的男人,正敞腿坐在沙发上抽烟。他袒露衬衫前襟,所以看起来不像真正的饭店员工。
嗨,男人主动先打了招呼。“身体怎么样?”
“还算马马虎虎吧。”冬树回答。
他记得自己是被这个男人所救的。当他们滑落地面凹陷之处,动弹不得时,上面忽然抛来绳子。他本来已经绝望,以为不可能获救了,所以当时觉得那简直是奇迹。
之后的事,他不太记得。与其说他是太专心在移动双腿,不如说他更像是梦游症的病人。他是在回到这家饭店之后,意识才清醒的。他记得诚哉问了他很多问题。
“多亏有你才能获救,感激不尽。”
冬树这么一说,男人摇摇夹烟的那只手。
“这算是礼尚往来吧。反正今后也要靠你们照顾。哎,就当是见面礼吧。”
男人自称河濑。
“托你的福才能拿药回来,我想生病的人也都很感谢你。”
“能拿到药就好。”河濑笑了。
“承你好意,但我可不想感激那个男人。”某处传来声音。
冬树转头一看,脸色惨白的小峰杵在那里。
“归根究底,要是没有这个男的,谁都不会生病,也不会需要甚么药。冬树先生,我也觉得连你也没必要感激他。”小峰说话时还不断咳嗽,边咳边走回自己休息的沙发。
河濑把脸别开,迳自抽烟。他的嘴角绷着浅笑。
“你用不着在意。”冬树对他说。“他在生病所以心情不太好。”
“没关系。他讲的是事实。”河濑把烟往地上一扔,用鞋子踩熄后,站起来朝餐厅走去。
冬树继续往交谊厅后方走,经过再次躺下的小峰身旁。
明日香用毯子蒙着头,正在睡觉。冬树是看到她脚边放着眼熟的泥泞雨鞋,才知道睡觉的人是她。
他用指尖捏住毯子边缘,缓缓拉起。他看到了明日香的睡脸。但是下一瞬间,她突然睁开眼睛了,眨几下眼后,她狠狠瞪他。
“你居然偷窥别人睡觉,真不敢相信。”她用沙哑的嗓音说。
“感觉怎么样?”
明日香皱起眉头,歪了歪头。
“好像还在发烧。不过,可能已经算是好多了。”
“喉咙呢?”
“很痛。”说完话,她拿毯子捂嘴,咳了一声。
“今天一整天,你最好都躺着。”
“我会的。”
冬树点点头便想离去,但明日香忽然喊住他。
“我必须向你道歉。”
“如果是为了你跟着去医院的事,那就别提了。”
“不是的。”
“要不然,是为了你生病道歉吗?那也不能怪你,又不是你的错。况且生病的也可能是我。”
明日香又大大摇了摇头。
“那个虽然也得道歉,但是还有更严重的事。”
冬树纳闷不解。“有发生甚么事吗?”
明日香用毯子缠裹身体,像猫一样蜷起身子才开口。
“从医院回来的途中,我们两个,不是掉进马路的缺口吗?”
“没错。路面下陷,我们不小心失足滑倒,结果一起掉下去了。”
“那时,老实说,我已经放弃了。我以为我们没救了,将会死在那里。”
“……不会吧。”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身体笨重,两腿更是一步也动不了。掉进那种宛如蚂蚁地狱的地方,我以为绝对爬不上去了。那时我心想,算了。”
“明日香……”
“对不起。我明明答应过你不管怎样绝对不放弃。亏我还逞强说甚么危机之后必有机会来临,真是丢脸。”
明日香把毯子往上拉到嘴巴,眨眨眼后,朝冬树凝视。
“我也……好不到哪去。”他抓抓脑袋,报以苦笑。“人家不是说冬天爬山发生山难,会很想睡觉,甚么都懒得做。当时的我,就有那种感觉。其实我也有点自暴自弃的想法。”
“原来那时你也疲弱了。”
“换句话说,我们两个当时都很危险。”
“能够这样迎接早晨的太阳,简直像做梦呀。能活着太好了。”
在冬树听来,明日香似乎是发自内心说这句话的。他感到胸臆之间微微发热。
“荣美子小姐正在替我们煮早餐。你要好好摄取营养,赶紧恢复健康。”冬树说完,便离开了。
未央也在睡。发烧时通红的小脸蛋,现在已恢复成浅粉色了,呼吸也很平静。看来荣美子说得没错,照这样看来,未央应该很快就会康复。
幸好自己还是硬着头皮去拿药了,冬树觉得很高兴。但这种开朗的心情,在他走进建筑物更深处后,便消失无踪。菜菜美屈膝跪地,正替山西把脉。她的侧脸看起来异常凝重,冬树甚至不敢出声喊她。山西不断低声咳嗽,每次一咳身体就痉挛般抖动。
诚哉坐在稍远处,他也面色阴沉。
“山西先生的情况,不乐观吗?”冬树问。
诚哉大大叹气。
“高烧不退,咳嗽也止不住,体力消耗得很严重。”
“不是让他服药了吗?”
“已经跟新流感无关了。菜菜美小姐说恐怕是并发了肺炎。”
“肺炎……”
“我已经请菜菜美小姐尽力而为。但是,最后还是要看他自己的体力。”
“他的状况真的这么糟吗?”冬树的脸孔扭曲。“那时,我不该让山西先生直接躺在地上吗?”
“我想应该与那个无关。再说,事情已经过去就别再多想了。你去荣美子小姐那边,拿锅子装点热开水回来,我要放在山西先生身边。尽量增加湿度可能比较好。”
“知道了。”
荣美子正在玄关前把义99lib?大利面装进几个餐具中,太一早已开始吃了。给病人吃的粥好像也煮好了。
冬树在锅中倒入热水,回到诚哉他们那边。
“早餐好像煮好了,你们要不要先去吃?山西先生有我看着。”
听到冬树这么说,诚哉点头起身,朝菜菜美望去。
“走吧,菜菜美小姐。能吃的时候就得吃一点。”
也好,她说完便离开山西身旁。她的表情沉郁。
二人离开后,冬树在山西身旁坐下。山西痛苦地蹙眉,不时发出咳嗽声。明明应该在发高烧,脸色却苍白如蜡。他的嘴角红肿溃烂,像是痰液的东西在唇旁干涸,留下痕迹。
在罹患新流感之前,山西虽然脚受伤了,但还算是老当益壮。他说出的话有时能鼓舞大家,有时会让大家的想法大大改变。
冬树尤其难忘山西提议将妻子安乐死时的情景。那本该是个苦涩的决定,但山西不慌不忙,淡然陈述自己的想法。最后大家都接受了他的提议,所以就某种角度而言,在当时,他可说比任何人都冷静。
冬树再次觉得,他们不能失去这样的人物。活到一把年纪的人,自有其相应的人生智慧。那是对生存极有用处的智慧。
冬树稍微眯了一下眼睛。把他自浅眠中拉回来的,是一阵奇妙的声音。那个声音发自山西之口,但显然和之前的咳嗽声不同。他周期性地摆动头部,好像也配合那节奏喘着气。他的脸色惨白。
冬树连忙跳起来,冲出交谊厅。大厅中,诚哉正与菜菜美对坐,吃着义大利面。
“怎么了?”诚哉问。
“山西先生的情况不对劲。”
菜菜美听到冬树这么说,不发一语地放下盘子,走向交谊厅。
山西半张着嘴,几乎已没有动静。菜菜美坐在他身旁,大声喊他的名字。但山西没回应,也没睁眼。
她替他量脉搏,表情一暗。“越来越弱……”
菜菜美开始按压心脏,她的背影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急切感。
“换我来。”诚哉说着接手。“你继续量脉搏。”
不知几时,太一和荣美子也来到冬树身后。明日香也撑起身体,忧心地望着。
在大家的围观下,诚哉一边拚命按压心脏一边喊山西的名字。菜菜美抓着他的手腕,替他量脉搏。
最后菜菜美看向诚哉,诚哉停下了动作。
菜菜美摇头,放开山西的手。诚哉看了,颓然垂首。
冬树立刻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但他不愿相信。他压根没预料到,与重要人物的诀别竟会如此轻易降临。
“哇!”荣美子大叫,蹲坐在地。站在一旁的太一开始哭了,他的脸上很快就涕泗纵横、一塌糊涂。在他后方的明日香也把脸埋进沙99lib?发。
饭店的中庭有土。本来好像种着花,现在当然已无迹可寻。冬树和太一两人拿铲子在那里挖洞。泥土泡过水后很软,没费太多时间就挖了一公尺深。
诚哉与菜菜美将毯子包裹起来的山西遗体搬过来,二人慎重地将遗体放入墓穴。
“好了,盖上土吧。”诚哉说。
大家用两把铲子轮流覆上泥土。未央缺席,明日香与小峰坚持参加。二人覆上泥土后,也不肯先进屋。
冬树把铲子递给河濑。
“我也可以参加吗?”河濑问。
“那当然。”诚哉回答。“你也参加。”
河濑接下铲子,小峰把脸撇开。
最后冬树和太一把剩下的土铲进去。一切结束后,荣美子把花放在上面。是饭店内装饰的假花。
太一插上一根棍子,那是山西生前经常当作手杖使用的棍子。
诚哉率先合掌膜拜,众人也双手合什。
“这是最后一次了。”诚哉拜完后说。“意外之死不会再发生,绝对不会。”
第二十九章
实在难以相信,那栋建筑的一楼,过去曾是便利商店。玻璃破裂,店内灌进大量泥土与瓦砾,层层堆积。一切都染成灰色,光用看的很难看出哪些东西是店内原有的商品。要不是店前挂着肮脏的招牌,他们差点过门而不入。
一脚跨入的瞬间,冬树踩到某样东西。感觉上,踩扁的似乎是容器。他把手伸进泥水,捡起那样东西。是铝制容器。
“是铝箔包锅烧乌龙面。”他拿给身后的太一看。
“啊?你居然把它踩扁了?”太一露出难过的表情。
“反正里面的面条也馊了。”冬树随手一扔,四下环视。“好了,能吃的东西在哪里?”
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摸索身旁的东西,太一也和他一起搜索。
“找到了,是碗装泡面。”太一自泥泞中捡起某样东西,那的确有容器的形状。但是下一瞬间,他失望地垂落双肩。“不能吃。容器破了,泥巴都跑进去了。”
“在那附近找找吧,那八成是泡面的货架,也许能找到还没破损的。”
两人在泥泞中搜寻,逐一找出速食食品。但是那些食品,几乎都有某处破掉或是容器破裂。勉强判断应该还能吃的,不到十个。
“费了这么大的劲,居然连一餐的份量都不够吗。太惨了。”太一歪着脸,拍了拍自己的腰。
“能够保存的食物应该不只是速食食品吧,还有罐头、真空调理包之类的,应该还有很多别的。你别灰心,再找找看。”
看似不太甘愿的太一再次搜寻。不久后,他“噢”了一声。
“怎么了?”
“有罐头,太幸运了。”太一用手抚摸罐头表面。此时,他本来豁然开朗的脸,又黯淡了下来。“搞甚么,原来是猫饲料。害我搞错了。”说着愤然扔掉。
冬树看他那样,心头闪过某个念头。但他没说出口,继续搜寻食物。
位于后方的冷藏柜安然无恙,里面的宝特瓶装饮料全都好好的。
“有这么多饮料,看来暂时不愁没东西喝了。”冬树仰望冷藏柜说。“不管怎样,先拿水回去吧,荣美子小姐一定会很高兴。”
“可乐也可以吧?”太一朝二公升装的宝特瓶伸手。
“可乐那种玩意,饭店客房不是还有好几瓶吗?”
“我懒得爬楼梯嘛。”
“别挑三拣四了。两人能拿的数量有限,所以应该先拿水。可乐又不能煮饭,也不能煮泡面喔。”
太一噘起下唇。“知道了啦。”
之后两人四处翻找,发现了罐头和香肠、起司,加上泡面和宝特瓶装矿泉水,份量还不少。他们将这些食物塞进自备的袋子后,决定回饭店。
“看起来份量很多,可是大家一起吃的话,八成一转眼就吃光了。”太一语气沉重地说。“到时,又得来找食物了。”
“到那时大家应该都已康复了。这样的话,就可以一起迁移了。”
“对喔。但愿下次的落脚地点有充足的粮食。”
“以总理官邸的规模,应该会储存很多战备口粮吧。”
“战备口粮啊。这个字眼,听起来好像有点扫兴呢。既然是总理大臣要吃的,难道不能准备法国菜或是中国菜之类的吗?”
“就算有食材也没厨师。总之,你最好别抱期待。”
冬树边开玩笑边赶路。但他心中,某种晦暗的念头像烟雾一样,开始蔓延。
山西死后已过了四天。病人们都大有起色,但是体力显然大不如前。菜菜美说,要让新流感的病毒完全消灭,恐怕还得再等两三天。因此,现在必须暂时留在那家饭店。
问题在于食物。真空调理包和罐头这类保存食品,眼看着就快见底了。水也所剩不多。所以,冬树和太一才会出去找食物。
这次平安达成目的了。冬树对这点感到安心,却也对今后感到不安。天灾一再发生,所有建筑受的损害比想像中还严重。超市和便利商店的食品,恐怕也毁了大半,应该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比较好。
在只能徒步迁徙、道路也断裂瓦解的现况下,行动范围有限。从现在的置身之处出发、当天可以来回的范围内,究竟还剩下多少食物呢?冬树思索。他觉得为了觅食不得不集体四处流浪的日子,或许已近在眼前了。
他想起太一刚才的行动。太一说那是猫的饲料,随手就把猫食罐头扔了。但总有一天,他们或许就不能那样做了。
连猫食都得视为珍贵粮食的一天,是否会来临呢?想到这里,抱着粮食走路的冬树不免背上一寒。
回到饭店,除了未央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餐厅。户田、小峰、菜菜美、明日香围桌而坐,诚哉站在一旁。荣美子抱着婴儿坐在稍远的椅子,而河濑坐在更远的地方抽烟。
“怎么样?”诚哉问。
“总之,暂时先拿了这些。”冬树把肩上扛的袋子放到地上。
“辛苦了。”
“状况相当不利。今天去的那间便利商店所剩下的食物,几乎全在这里了。其他顶多只剩果汁。”
冬树和太一一起报告店内与商品的受损情况。
本以为大家会很震惊,没想到反应意外冷淡。或许该说,早在听两人报告之前,大家的表情就已很郁闷了。
“那间店的受损情况99lib.,和别处比起来,应该还算是好的吧。”户田嘀咕。
“这话怎么说?”冬树问。
“你听久我先生说就知道了。”户田把下巴朝诚哉一努。
冬树看着诚哉。“出了甚么事吗?”
诚哉沉着脸点头。
“为了规划前往总理官邸的路线,我在四周稍微绕了一圈。地震与台风造成的损害超乎想像,几乎所有的道路,都因塌陷和龟裂而中断。还有大量的泥水溢流,毫无消退的迹象。”
“马路变得乱七八糟,这我也很清楚。去拿克流感时我就有亲身经历了。”
“好像比那时更糟喔。”远处冒出一个声音,是河濑。
“我也请他在附近查看了一下。”诚哉说。“路面塌陷的地方好像越来越多。”
“怎么会变成那样……”
“这是理所当然的。”户田说。“大雨天天下个不停,而且排水系统已失去功能。虽然表面有水泥看起来好像很坚固,其实现在底下的地基都已吸饱水分了,就像海绵一样。东京街头充分利用地下空间,所以地下到处都是空洞,这时候又频繁发生地震,当然会塌陷。”
“瞧你说得事不关己,其实就是你们干的好事吧?不就是你们跟政府官员联手,一起把东京搞成这样的吗?”太一插嘴说。
户田没否认,他耸耸肩。
“我没料到会这样。我是指,大地震与台风交相来袭、任由排水系统故障、地表龟裂凹陷也无人修复等等情况,我没料想过。”
“到底为甚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日香喃喃自语。“我觉得,好像有某人在欺负我们,彷佛有人一面说‘这样怕了吧这样怕了吧’,还一面制造让我们困扰的问题。”
她的话,在冬树听来纯粹只是抱怨。但小峰抬起头。
“你这话说不定意外说中了真相。也许有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想毁灭这个世界。人类建造的城市太丑陋了,最好统统从这世上消失——说不定拥有那力量的人是这样想的。”
听到小峰以晦暗又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些话,大家的表情都黯然了。
“你在胡说八道甚么。要相信神的存在是你的自由,但是拜托你的想法也稍微实际一点好吗。”户田不屑地批评。
“我可是非常认真的,经理。况且,怎样才叫作实际?你是指在过去既有概念的范围内思考吗?其他人已经消失了。你不觉得‘实际’这个字已经毫无意义了吗?”
听到小峰咄咄逼人的反击,户田露出惊愕的表情。冬树也有同感,因为小峰在户田面前,从来不曾用这么强烈的语气说过话。
改变的不只是城市,冬树想。人心,也确实在变化。
“那个话题现在暂且打住吧,因为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讨论。”诚哉出面打圆场。
“要讨论甚么?”冬树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甚么时候从这里出发。”诚哉朝弟弟这么说完后,转向众人。“正如刚才也说过的,状况正分分秒秒不断变化。遗憾的是,状况是朝坏的方向变化。我个人认为,除了尽早出发之外别无选择,但不知各位怎么想。”
率先发言的是户田。
“这个嘛,当然还是要尽早出发罗。总理官邸也有自备发电系统吧?如果能使用电器用品,生活也会大幅改善。”
“但我无法保证大家可以平安无事。”诚哉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想暂时应该不成问题。我曾听说,总理官邸的防灾设备是可因应阪神大地震那种等级的。”也许是为了争取其他人的同意,户田一边环视大家一边加强语气。
“其他人的意见呢?——菜菜美小姐,你有甚么想法?”
菜菜美突然被诚哉点到名,仓皇失措。“你是问……我吗?”
“有几个人罹患新流感才刚康复没多久,如果现在立刻搬迁,你认为对他们来说危险吗?”
表情困惑的菜菜美看着小峰与明日香,然后又看向河濑。接着,她垂头陷入思考。
“菜菜美小姐,我已经不要紧了。”明日香说。“我的食欲已经恢复了,就算四处走动也完全没问题。”
“我也是,你不用担心我。”小峰也立场一致。
菜菜美仰起脸,迷惘地瞥向河濑。
“至于那个男人,应该也毫无问题吧。”小峰小声说。“因为他早就自己到处乱跑了。”
“不,我不放心的是未央。她一直到前天都还有一点发烧,而且身体好像本来就不太好……”
“未央吗……”小峰沉默了。
“我想,至少再观察一天或许会比较妥当。”
诚哉听了99lib?t>菜菜美的意见后,环视众人。
“还有甚么其他的意见吗?”
无人发言。诚哉确认这点后继续说道:
“那么,就后天早上出发。明天还有一整天时间,大家好好准备。”
冬树也点头同意他的意见。九九藏书
解散后,明日香一边用手朝脸上扇风,一边对冬树说:“你会不会觉得,天气好像又开始闷热起来了?”
“是啊。不过仔细想想,也差不多四月了,会有这样的天气也是理所当然吧。”
“啊,对喔。已经四月了啊。我对日期,已经完全失去感觉了。”
冬树也是,就连今天是星期几都不确定了。想到这点后,某种莫名的不安忽然袭上心头。
我们这些人,不仅不知道今后会如何演变,就连当下的时间感都将逐渐迷失——他这么想。
翌日,大家按照预定计划,做出发前的准备。粮食、替换衣物、生活必需品,这些东西必须尽量多带,却又得尽量缩小体积。
“请各位把迁移当作是要去登山。”诚哉对大家说。“如果无法自由使用双手会很危险。不得不拎着手提包时,也请不要把生活必需品放进包包内,请装随时可以放弃的物品。”
每个人都认为这些指示很中肯,但实行起来却颇为困难。因为今后能得到甚么、不能得到甚么,这点无人知晓。现在拥有的生活用品全都想塞进行李中。
出发的早上,空气变得更加闷热了。湿暖的风吹过,云朵在天空移动。扛着行李出门的他们,不禁小小哀叫了一下。
“八成会满身大汗。”太一说着把毛巾绑在脖子上。
“总比冷死好吧,走吧。”户田催促诚哉。
诚哉点头,向大家吆喝:“那我们出发。”
他们迈步走出几分钟后,地面略微晃动了。
第三十章
这趟迁徙极为艰苦。久未出门的人就不用说了,就连曾经外出几次的冬树都感到手足无措,因为道路变得非常崎岖。
如今再也找不到平坦的道路了。在他们面前的,只不过是道路的残骸。有些地方隆起,有些地方却龟裂凹陷。道路的碎片化为四面八方的巨大瓦砾,阻挡他们前进。而且,地面也完全被泥水淹没了。路面的裂缝中,响着湍急的水流声,令人毛骨悚然。
饭店到总理官邸的这段路,如果以直线距离计算应该只有三公里左右,就算沿着道路走也不过五公里。可是光是走这么一点距离就已费尽千辛万苦。要沿着道路走原本就很困难了,现在大家又背负大型行李,队伍中还有婴儿和幼童。既不可能将腰部以下泡在泥水中涉水前进,也不可能横越落差高达数公尺的瓦砾堆。
冬树一再失去方向感。官厅街原本是他熟悉的地方,但是现在即便环视四周,他也完全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这种时候,唯一的指标就是东京铁塔。被尘埃与浓烟弄得浑浊不堪的空气前方,一片朦胧。
冬树想起这次事件刚发生时,他曾登上东京铁99lib?塔。当时他用望远镜对着街上四处搜寻,好不容易发现的就是白木母女。他试着思索距离那时已过了几天,但他不确定答案对不对。时间感已完全麻痹了。
冬树走在一行人的尾端,他发现走在他前面的户田步履沉重。
“你还好吗?”冬树出声招呼。
户田皱起脸。
“老实说,相当吃力,刚才脚好像扭到了。一只脚使不上力,所以对腰部造成负担。我本以为区区五公里应该走得到,没想到还得这样四处迂回绕路。”户田拿毛巾抹.99lib.去额上的汗。
“哥,先停一下。”冬树朝带头的诚哉喊道。
他的声音令全员止步,背着未央的诚哉也转过头。
冬树走到队伍前端。
“户田先生撑不下去了,休息一下吧。其他人也都很累了。”
诚哉表情一沉。
“再走一小段路就能抵达没有凹陷的马路。我想尽快通过那里,因为天气不大对劲。”
“那条马路在哪?”
“在那边。”诚哉指着南方。“大约还有二百公尺。”
“那和总理官邸不是反方向吗?”
“没办法,这已是我能选出的最短路线了。那条路线更危险,不能带大家走。”
“既然注重安全,就让大家休息吧。你就算焦急也没用呀。”
诚哉蹙起眉头,但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他转向众人。
“我们在这里暂时休息,顺便填饱肚子。”
太好藏书网了,太一说。众人的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大家果然都很累了。
“可是,在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菜菜美说。
她说得没错。不只地面,其他地方也被泥泞覆盖,根本无处可坐。
“我发现好东西了。”小峰冲了出去,他的目标是公车。那公车前轮卡在人行道上,看样子没受到火灾波及。
“小峰先生!”诚哉大喊。“请你先确认一下,汽油有没有漏出来。”
小峰边摇手边靠近公车。他在四周绕行一圈后,双手比出圆圈示意。
“看来好像没问题。”
诚哉迈步走出,于是大家也跟上。
公车虽然布满泥泞,不过车内算是比较干净了。或许是因为车窗全都是紧闭的吧。前轮卡在人行道上,所以车身有点倾斜,除此之外,算是很完美的休息站。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公车的座位很舒适。”明日香用感触良深的口吻说。“不过要是能这样一路坐到目的地那就更棒了。”
“要试试看吗?这辆公车,好像没有严重故障喔。”坐在驾驶座的太一开玩笑地把手伸向车钥匙。
“绝对不能碰!”诚哉用警告意味浓厚的声音说。“虽然四周看起来并无汽油外漏,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出问题。万一起火燃烧,那可是天大的麻烦。再说,就算引擎顺利发动也没有哪条马路可以通行。”
“我知道啦,我只是开开玩笑嘛。”太一带畏怯地缩回手。
荣美子把她们在出发前做的饭团分发给大家。
“仔细想想,古时候的人还真厉害。”户田说。“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一天之内却可以走上几十公里。和他们比起来,我们才走几公里就已叫苦连天。说来还真窝囊。”
“就算是古人,也走不过被土石流淹没的路呀。”诚哉露出笑容。“碰上地震或台风就束手无策,这点无论古今我想都是一样的。”
“说得也是喔。”户田露出恍然大悟似的表情,接着却又歪起脑袋。“可是古时候的人碰上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我是说,在旅途中如果进退不得时要怎么办?”
众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最后开口的还是诚哉:
“大概只能等待吧。”
“等待?”户田问。
“默默等待,直到事态好转为止。他们对这种问题想必早有准备,也具备无论在哪都睡得着的本领吧。”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要等待也该有个限度吧,况且还有粮食的问题。难道除了等待之外就别无他法吗?”
“等了又等还是一筹莫展时,”公车后方传来声音,是河濑。他继续说:“就会那样挂掉了。不然还能怎样。”
小峰愤怒地啐了一声。“这种节骨眼偏要讲这种触霉头的话……”
“触霉头?怎么会?我曾经听说,对古代的人来说旅行也算是在赌命。出门在外客死异乡,是常有的情形。如果遇上灾难,想必只能静待灾难过去吧。但是如果静待还是不行的话,就只剩死路一条了。古人应该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吧。”
“那又怎样?你是说我们也得作好这种心理准备吗?”
“难道不是吗?我可是早有准备,我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死。难不成你还没作好这种心理准备?那你也未免太悠哉了。”
小峰听到河濑的挑衅之词,当下就想站起来。但户田制止,叫他别那样。
冬树后面的位子上,婴儿开始哭闹了。荣美子从行李袋取出奶瓶,开始喂他喝奶,那好像是出发前冲泡的。
“奶粉还有吗?”冬树问。
“奶粉倒是还有,但我担心的是无法烧开水,也无法消毒。”
冬树点点头看向婴儿。被取名为勇人的婴儿,睁着大大的黑眼珠喝奶。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变成怎样,露出毫不畏惧未来的表情。冬树望着那种表情,觉得心头暖暖的。
水珠滴在玻璃上的声音响起。回神一看,四周已渐渐昏暗了。
“怎么又开始下雨了。”太一咳声叹气。
“好险。幸好下雨之前,就能找到躲雨的好地方。”明日香说。
冬树也有同感。身体如果淋湿会消耗体力。在雨停之前,不如就待在这里吧。正如刚才诚哉所言,他们只能效法古人,静待事态好转。
但这次的状况,没有那么单纯。
之后又过了二个小时,天候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众人无法重新出发。雨越下越大了,大量的水滴打在玻璃上,雨水开始从缝隙渗入。
“这场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雨势好像前所未有地猛烈。”驾驶座上的太一转过头说.99lib.。
“低气压接近了。之前那么闷热,就是这个原因。”户田咕哝。
“你觉得会下到甚么时候?”明日香问冬树。
他只能歪歪脑袋说声不知道,他对气象毫无概念。
“恐怕只能咬牙熬过去吧。看这雨势,我们根本束手无策。”小峰说。“幸好还有食物,待在这里面也不会冷。如果只是一晚,应该可以平安熬过去吧。况且不管再怎么说,这场雨也不可能连下个两三天。”
大部份的人都点头赞同他的意见。冬树也是,除此之外想不出对策。总之,现在不能出去。
诚哉站在公车门口,一打开车门,雨水立刻伴随激烈的雨声喷进车内。他连忙把门关上。
太一发出“哇”的一声哀号。“这下子事情麻烦了。”
“开始进水了。”诚哉俯视车门口的台阶。“马路淹水了。”
“伤脑筋。这下子完全动弹不得了,只能避守在这里吗。”小峰叹息。
“问题是厕所。”太一贼笑。“男生还勉强有办法解决,对女生来说就有点痛苦了。”
“你这是甚么话。事到如今,我们怎么可能被那种事难倒。”明日香气呼呼地噘起嘴。
“啊?那你要怎么解决?”
“秘密。不过我先声明,公车后面的座位要当作女性专用区喔。”
“难不成你想把后面的座位当成厕所?拜托你可别随地撒尿。”
“我怎么可能那样做。你白痴啊。”
“要不然,你打算怎样?”
“就跟你说那是秘密了。”明日香站起来,朝后方走去。在河濑面前站定。“你应该听见了吧?男士请往前移动。”
原本以手撑着脸颊、闭目养神的河濑,冷冷仰视明日香。但他甚么话也没说,拎起行李就移到前头。
“荣美子小姐和菜菜美小姐也到后面来。”明日香喊道。
就在二人站起来准备移动的时候。一直俯视车门口台阶的诚哉,忽然朝众人喊道:“大家听我说一下,我有个重大提议。”
“甚么提议?”户田问。
诚哉做了个深呼吸。
“现在,马上离开这里。请各位准备出发。”
他的话似乎令众人哑口无言了,冬树一时之间也无法理解兄长在说甚么。
“啊?你在说甚么?”头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太一。“你甚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立刻离开这辆公车,另寻其他场所安顿。”
“为甚么?这里不是已经很好了吗?”小峰问。“如果冒着这么大的雨出去,一定会浑身湿透。你急着赶路的心情我能体会,但难道就不能等雨小一点再说吗?刚才你自己不也说过,古时候的人只能等待。”
“即使是古人,一旦发现等待会有危险时,想必也会立刻采取行动。”
“危险?为甚么?”
“水已淹到这台阶下方了。”
“就算是这样,水位应该也不可能再继续升高几十公分吧。”
“不。”诚哉摇头。“恐怕水位就是会升高。”
“怎么可能。”
“就算这场雨下得再怎么大,马路淹成九九藏书这样也未免太不正常,最好视为发生了某种问题。”
“你是指甚么问题?”
诚哉沉默了一下之后,似乎才下定决心开口:
“有可能是哪里的堤防垮了。”
“堤防垮了?那点程度的小事——”
“我看过警视厅的资料。如果大雨造成……比方说荒川的堤防崩塌时,东京都的中心几乎都会淹水。资料上说,最高甚至可能淹到二公尺。”
“二公尺……”这下子小峰终于噤口不语了。
“现在水位到膝下,但是如果溃堤真的是原因的话,接下来水量将会不断增加,说不定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超过一公尺。”
有几人脱口发出细微的惊叫。
“要是变成那样,我们就会被困在这里。”户田环视车内。
“所以必须出发。不,或许该说是逃难比较好。”
“不过话说回来,要冒着这么大的雨出发……现在又还不确定是否真的溃堤。”小峰的态度还是很消极。
突然间,河濑抱着行李起身了。他不发一语,迳自走向车门口。
“你想做甚么?”诚哉问。
“出发呀。我看算了吧,不想走的家伙你管他干么。在你忙着说服人家的期间,水位已越来越高了哟。”河濑朝小峰那边投以一瞥后,打开车门。“我可不想淹死在这种地方。”
“慢着!河濑!”
河濑对诚哉的声音充耳不闻,迳自冲下公车。水已淹到台阶上方了。
“我也要走。”明日香从后面的座位朝车门口走去。
“慢着。分散行动很危险,大家要集体移动。”诚哉说。
“你跟我说这种话有甚么用,就是有人要拖拖拉拉的我也没办法呀。”
明日香的话语让其他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小峰身上。
小峰叹了口大气,直腰起身。
第三十一章
众人都下车后,冬树也抬脚走下台阶。光是现在,水就已淹到脚踝了。水面上升的速度超过预期。
一出公车,滂沱大雨立刻朝全身袭来,转眼之间连内衣都已湿透了。
“大家集体行动!千万不可脱队!”背着未央的诚哉高喊。他的声音也差点被雨声掩盖。
水位已升至冬树的膝上。就算是高个子的他都举步维艰,身材矮小又缺乏体力的女孩子们想必更是辛苦,但她们依旧默默前进。
“先进去那栋建筑吧。”诚哉指向近在眼前的大楼。“没时间检查耐震强度了,不管怎样先离开水里再说。”
距离那栋建筑仅有十公尺。但这段距离,却令冬树感到前所未有的漫长。他的鞋子变得笨重,双脚动弹不得。湿衣服黏在身上。
这时,脚下地面彷佛突然歪了。冬树与明日香面面相觑。
“刚才那是……地震?”
“好像是。”
“怎么偏挑这种节骨眼。”明日香咬唇。
一声尖叫突然传来,走到冬树眼前的荣美子一时间失去平衡了。冬树在情急之间伸出手臂,稳住她的身体。但她抱着的婴儿也因此从怀中掉落。
婴儿落入水中,发出扑通一声。荣美子放声尖叫。
下一瞬间,婴儿保持落水时的姿势浮了起来,然后开始顺水漂流。
所有人都发出惊叫,拔脚就去追婴儿,但身体不听使唤。
最后明日香总算追到了,她抱起婴儿。
“没事吧!”冬树冲过来问道。
婴儿开始哭泣、咳嗽,像是呛到了。明日香凑近他的小脸检视,最后叹出一口大气。
“好像没事,好险。”
冬树从明日香手上接过婴儿,交给随后跟来的太一。
“进建筑物之前你先抱着。”
“知道了。”太一点点头,抱着婴儿迈步走出。
就在冬树也想跨出步伐的那一刻,身后传来细微的尖叫。转身一看,明日香胸部以下的身体都浸在水中。
“怎么了?”
“洞……底下有一个洞。”
冬树迅速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立刻被拉了过去。
“哇!到底是怎么回事?”
“洞的底部有开口,我会被吸进去。”明日香的脸上浮现恐惧。
冬树用双手拉扯她的手臂。但是把她往水中吸的力量很强大,就算再怎么使尽浑身力气,还是无法把她拉过来。
“来人……快来个人帮忙!”他大叫。
“不好了!”太一的声音传来,大概是他发现这状况了。
濡湿的手开始打滑了,明日香瞪大双眼。
“别放手,拜托。”
“我知道。我死也不会放。”
他咬紧牙根,双脚用力撑地。但是自己也清楚手指和手臂快要没力气了。
就在他感到绝望之际,某人的手臂搂住冬树的身体。
“绝对别放手!”诚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河濑也从旁出现,拉住明日香的另一只手。三人合力拉扯,总算让她的身体自水中浮现。
“快离开那个洞!否则又会被吸进去!”诚哉怒吼。
冬树拉着明日香的手臂没放,拚命往前走。他这才发现,水流已变得比刚刚湍急了。
“冬树,你看那个。”99lib?明日香指向远处。
冬树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一道巨浪正逐渐逼近,浪高恐怕有二公尺以上。
“快点……快点爬上建筑物的楼梯!”诚哉大叫。
众人一边尖叫,一边冲向建筑物的露天楼梯。
“啊!我的行李!”菜菜美忽然停脚往后看。她本来拿着的冰桶被水冲走了,大概是手没抓紧。
“我去!”冬树追向冰桶。
“慢着,冬树,来不及了!”
冬树有听到诚哉的喝阻,但他没停脚。冰桶漂流的速度比想像中还快,要追上颇费时间。
好不容易捡起冰桶,正想朝建筑物走去时,巨浪已迫近眼前。
他甚至无暇出声,便被巨浪当头吞没了。在压倒性的力量下,他既站不稳双脚,也无法逆着水流游泳。他就这么抓着冰桶,被水冲走了。他在水中拚命挣扎。
最后他撞上某样东西,好像是路灯。他死命抱紧,连眼睛都睁不开。顺水漂来的各种东西不断撞上他的身体。
也许会死——这是他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几秒。身体忽然变轻了,好像有水滴到脸上。他睁开眼。
水位已退到膝盖。巨浪似乎过去了。
“快回来!”声音传来。
定睛一看,诚哉正在建筑物的楼梯上挥舞双手。明日香和菜菜美也在。
冬树做个深呼吸,迈步走出。他没放开冰桶。大雨依然下个不停,但他已不在乎雨滴打到脸上这种小事。
“用跑的!”诚哉的声音传来。“浪又要来了。”
冬树悚然一惊朝远方望去,发现刚才一样的巨浪。
他拔腿就跑。湿透的衣服让他的双腿迈不开步伐,他的呼吸也很急促。
才刚冲上建筑物的楼梯,激流便袭至他的脚下。他的脚被水一冲,差点摔倒,但他还是勉强撑住了。
“没事吧?”诚哉朝他伸出手。
冬树抓住那只手,走上楼梯。“我没事。”
“不能胡来,这句话到底要我讲几遍你才懂!”
冬树撇着嘴角,把冰桶朝菜菜美递上。
“对不起。要是我刚才抓稳冰桶……”
“事情都已这样了,多说无益。”太一说着低头往下看。
完全被水淹没的马路上,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来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会有那种巨浪?”冬树低声说。
“是地震的影响。”一旁的小峰说。“溃堤使得河水泛滥再加上地震,大浪才会形成。说穿了,那就是海啸。”
“没想到竟然会在东京街头遇上海啸。”户田叹了一口气。
冬树再次环视四周,放眼所及之处都泡在水中。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一片朦胧,看不分明。
“怎么办?哥。这样下去,我们会动弹不得。”冬树对诚哉说。
“不管怎样,先检查一下这栋建筑内部吧。我们得找个能让身体休息的地方,再不快点换衣服大家都会感冒。”
“就算想换衣服,行李袋中的衣服也全都湿透了。”太一无力地说。
他们躲进的建筑物好像是一栋集合各种公司行号办公室的办公大楼,遗憾的是并无餐饮店进驻。
他们找到不知是哪家公司员工用的置物柜,把算得上衣物类的东西全都一一扯出来,用来擦拭湿答答的身体。擦乾之后,再随便找件符合自己身材的衣服穿上。
“我现在已经穿惯男生的宽松衣物了。”明日香挑选的,是一件水蓝色连身工作服。
换好衣服后,大家决定分头检查建筑物内部。冬树和明日香二人走到顶楼,那里有广告公司的办公室。
“电脑和最新式的自动化办公器材,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全都毫无用处嘛。”冬树环视办公室,抓抓脑袋。
“我发现好东西了。”明日香大声说。
过去一看,她正要打开一个大纸箱。
“里面装的是甚么?”
“活动赠品。”她手上拿着手机吊饰。
“别傻了。那种玩意,能派上甚么用场。”
“其他还有很多种喔。比方说毛巾或面纸,噢,也有T恤。”
这些赠品上都印着“特大号牛排”这抢眼的文字,那是低价供应牛排的餐厅连锁店店名,衣服好像是配合这个连锁店举办的活动订制的。虽然觉得设计品味糟得吓人,但对现在的他们而言,那完全不是问题。
“带走吧。”冬树抱起纸箱。
二楼是旅行社的办公室,里面的会客空间成了大家的集合场所。
“三楼是设计事务所,四楼是税务师事务所。我把抽屉和档案柜都翻遍了,可惜没找到甚么像样的东西。不管怎样,我先拿了这些东西回来。”小峰把装在纸袋里的东西倒在地板上。有抛弃式暖暖包、喉糖、拖鞋、女用开襟外套。
“有这个太好了。”菜菜美拿起抛弃式暖暖包。“喉糖肯定也会需要。没有其他的药品吗?”
“我找过了,但是没找到。”小峰皱起脸。
“我倒是找到这种东西。”户田拿出瓶装威士忌和罐装啤酒。“不管是哪家公司,一定都会有人在加班时偷偷喝酒。”
“下酒的零食呢?”太一问。
“很遗憾,连一颗花生米都没找到。”
甚么嘛,太一似乎觉得很可惜。
“那你自己又找到甚么?”
“我找到洗洁剂和洗发精。”
“那种东西又不能填饱肚子。”
“总会想清洗身体,也会想洗洗头发吧。”
“身体和头发就算脏了也死不掉,问题是有没有吃的。”
你自己还不是只找到酒,太一低声发牢骚。
诚哉回来了,他拎的两个白色袋子鼓鼓的。
“有甚么收获吗?”冬树问。“如果是食物就最好了。”
“虽然不算太健康,但这种时候,好像也不能太挑剔了。”
诚哉倒出其中一个袋子里的东西。太一率先发出欢呼,似乎是因为他发现了洋芋片的袋子。除此之外也有零食和巧克力、煎饼等等。
诚哉从另一个袋子取出瓶装的即溶咖啡和奶精,甚至还有日本茶的茶叶。
“这种东西你是从哪找到的?”冬树问。
“我把每间办公室的茶水间都巡视了一下,这些好像是他们休息喝下午茶时藏书网的点心。”
“不愧是老大。我之前就想吃这个想得要命。”太一朝洋芋片的袋子伸出手便想打开。
但诚哉却抢先拿走袋子。“待会儿再吃。”
正当太一咳声叹气之际,河濑进来了。他光着上半身。
“抱歉,来帮我一下。”
“怎么了?”冬树问。
“别问那么多,跟我来就对了。”
河濑走向楼梯。跟在后面的冬树看到地板上散落的东西,不禁瞪大双眼。是大量的碗装泡面。
“这些东西是哪来的?”
“我要上楼来这里时,不经意瞄到一台碗装泡面的自动贩卖机。”
“自动贩卖机?可是一楼……”冬树瞥向楼梯下方。有一半都已完全淹在水中。“你潜到水里面了吗?”
“徒手潜水是我的看家本领,不过敲坏自动贩卖机时费了不少工夫。机器里面本来还有更多泡面,我拖拖拉拉的,结果全都漂走了。”
太一他们也跑过来,开心地嚷着“太厉害了”。
诚哉走近河濑。
“要做危险之举时请先跟我们商量,这我之前应该就说过了。”
“我的事你不用担心。反正我早有随时会死的心理准备。今后也一样,麻烦事由我搞定。”
“你想逞英雄?”
“你说甚么?”
“这跟你是不是有会死的心理准备无关。说得更白一点,我希望你抛开那种心理准备。你如果死了会造成我们的困扰。不只是你,每个人都不要死是最好的。十一个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死了,生存力就会变成十一分之十。这点请你不要忘记。”诚哉说完便迈步离开。
河濑光着上身耸耸肩。
所有的食物都被集中到一个地方。诚哉俯视那些东西后,对大家说:
“单靠这里的食物,我们要维持一周,请大家作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一99lib?
周?”太一用拔尖的声音说。“那么久,根本不可能。”
“那你可以去看看外面。周遭都淹水了,雨又下个不停,只要有地震就会引发海啸来袭,这点各位已亲身体验过了。我们现在无法移动,也不可能出去找食物,只能静待大水退去。”
不会吧,太一抱头哀号。其他的人默默无语。
第三十二章
浑浊泥水发出汹涌的声响流过,之前大家暂时躲雨的公车还有将近一半的车身泡在水中。从对面大楼正门玄关流入的水,又从别的窗口流出。虽说这幅情景已司空见惯,但还是只能用异常来形容。
水面上漂浮着各式物品,一切都呈现泥土色。从远处鸟瞰,根本看不出那是甚么。那些东西之中,说不定也混杂着食物。也许防水包装没有破损,只要把泥巴抹干净就能吃。但冬树还是把那种想像从脑中挥去了。他知道,那些东西无法企及,就算再怎么想像也是白费力气。
“你的手停下来喽。”
被明日香这么一喊,他才赫然回神。
“啊,抱歉。”
二人正在楼梯上。栏杆扶手上,挂了好几把撑开的塑胶伞。把伞中的雨水装到宝特瓶中就是他俩的工作。
“今天好像没下甚么雨耶。”明日香一边工作一边说。
从伞上收集到的雨水,份量的确比昨天少了很多。
“还有之前的存水,今天暂时应该不成问题吧。不过,如果从明天起一直保持好天气,那或许就有点不妙了。”
“继食物之后,也得省水吗。”明日香说完,突然笑了出来。
“有甚么好笑的?”
“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说的话自相矛盾。我们就是因为大雨才会困在这里,如果连续放晴那应该是好事才对。”
“的确。你说得没错。”
“仔细想想,在以前的世界也是如此。不下雨会很伤脑筋,可是自己要出门的日子却希望老天爷放晴。人哪,还真是任性。”
“这正表示大自然的力量很伟大,大到我们忍不住想对它说出这种任性的话。人类毫无招架之力,因此只能尽量去配合大自然。”
“这也表示,到头来人类只能这样活下去吗。”明日香为之叹息。
两人拿着装雨水的宝.99lib.特瓶,回到旅行社办公室。荣美子正在桌上烧开水。后来大家找到几瓶燃油打火机用的汽油,所以就用棉花沾一沾生火。当然,那种程度的火力无法烹煮所有人的食物。荣美子烧的开水,是给婴儿泡牛奶的。除此之外,不得用于其他用途。
婴儿躺在旁边桌上,明日香把他抱了起来。“噢!他笑了一下。”
“他今天好像心情很好,大概是因为没有雨声吧。”
“妈咪,奶粉还有吗?”明日香问。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喊荣美子妈咪了。
“奶粉倒是不成问题,因为还有一罐没打开。”
“听起来,好像有别的东西出了问题。”
“当然是尿片罗,我现在是用毛巾代替。”
“对喔。纸尿片已经用光了。”
“本来还剩一点,可是之前下大雨那天全都泡了水,不能用了。”
“毛巾之类的东西,还有吗?”
“还有一点……”
水一烧开,荣美子立刻以熟练的手势开始用奶瓶冲泡牛奶。奶粉溶化后,她再把奶瓶浸在旁边的水中冷却。没想到还挺麻烦的嘛,冬树暗想。
“脏尿片在哪里?”冬树问。
“我放在外面的厕所。”
“那,拿来洗干净不就好了,反正应该有洗洁剂。”
抱着婴儿的明日香一听,立刻皱起脸。
“就算洗了,如果乾不了还是没用吧。今天也不知甚么时候又会下起雨。”
“晾在室内不就行了。”
“如果那样做,会有很多九九藏书细菌繁殖。一定要晒太阳消毒才行。”
“是这样吗。”冬树侧首不解。
“光说水就好,请问哪里有水可以洗尿片?总不能用泥水洗吧。”
“对喔。”冬树搔搔脑袋。
“除了毛巾之外还有很多种布,所以我会试着想办法解决。”荣美子说完,把奶瓶交给明日香。
“你可真好命啊,勇人。可以痛快畅饮牛奶。哪像我,打从昨天就一直饿肚子。”明日香朝婴儿微笑,开始喂他喝奶。
望着婴儿喝藏书网奶的姿势,冬树也忍不住放松表情。他彷佛觉得世界已恢复正常了。
“其他的人在哪里?”
“不知道。”荣美子望着墙上的钟。“未央一直到刚刚都跟我在一起。我想,等吃饭的时间一到,大家应该就会过来集合了。”
时钟指向下午二点。早餐是七点,午餐是正午,而晚餐是下午五点。一切都是大家讨论之后决定的。
“问这个问题会有种又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复杂心情,但还是让我问问吧。下一餐的菜式是甚么?”冬树对荣美子说。
她浮现苦笑。
“苏打饼干和起司。是从之前那家饭店拿来的。”
“问题在于片数。”
“这个嘛……一人大概可以分到五片吧。”
“原来如此。”
“你别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好吗?又不是妈咪的错。”明日香说。
“我又不是在怪荣美子小姐。”
躲到这栋大楼已是第四天。起初搜集到的食物快速减少,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有十个大人要吃。第一天河濑自水中回收的泡面,也在昨天晚餐吃光了。虽然知道得设法解决,却找不出解决之道。
冬树往旁边的长椅一躺。既然食物有限,尽量保存体力,已成了唯一的对策。
正如荣美子所言,一到下午五点大家便陆续现身。每张面孔上都弥漫着疲劳与焦躁的神色。
众人各自领到苏打饼干与起司。
“就这么一点……要撑到早上,根本不可能嘛。”太一都快哭了。
“我想明天早上应该能多提供一些,所以今晚就先吃这个将就一下。好吗?”荣美子好言安慰。
“接下来,还剩多少食物?”太一问。
这个嘛,荣美子说着站起来,打开墙边柜子的门。食物全都收在那里。
“太一或许别知道比较好。”
“这算甚么嘛。”太一说着,失望地垂落双肩。
荣美子关上柜门,把门锁好。保管钥匙也是她的职责。
“装食物的柜子上锁这点,好像加倍令人意识到饥饿。”户田说。
“要拿掉锁吗?”荣美子问。
“不,这是大家表决通过的事,还是维持现状吧。怀疑别人会不会偷吃的滋味更不好受。”户田说完后点了点头,彷佛对自己的意见深有所感。
在凝重的气氛中,众人默默吃饼干和起司。这是不到五分钟便解决的一顿晚餐。
“与其这样,当初还不如不要离开那家饭店。”小峰嘟囔。
大家朝他投以注目。菜菜美开口:“为甚么?”
“如果留在那里,至少还有剩余的食物。出发后,我们被迫放弃的食物数量相当可观。起先会放弃是因为听说目的地有战备口粮,可是现在无法抵达目的地。这场大雨,又让将近半数的宝贵行李被水冲走了。弄到最后,才演变现在这种状况不是吗?如果留在那家饭店,我想至少还能过比较像样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说出发是错误的吗?”冬树问。
“就结果来说是错的。我想其他人应该也是这么想吧。”小峰环视众人的面孔。
“如果留在那里,还有很多可乐呢。”太一低声发牢骚。
“光有可乐那种东西,也活不下去吧。”明日香瞪视太一。
“还有别的食物。”小峰说。“可以过得比现在更像个人。”
“不,没有了。”荣美子面色阴沉地摇头。“是我负责准备吃的,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里,几乎已没有任何食物了。”
“那怎么可能。不是还有义大利面和面粉。”
“那是小峰先生记错了。就是因为所剩无几,我们才请冬树先生99lib.和太一出去找食物不是吗?你忘了?”
“我记得。但我不相信那么大的饭店会完全没有食物剩下,不可能有那种事。”小峰说完,恨恨咬唇。
“我看算了吧。事到如今就算说那些又有甚么用?”户田交抱双臂,摩挲着长满胡碴的下巴。
“我只是想厘清责任归属。”
“责任?那是甚么?有没有搞错啊?”明日香不屑地说。“甚么事都麻烦诚哉先生,到头来还好意思说这种话?我真不敢相信。”
唉——河濑拖长音调大叹一声,从后方的椅子起身。他高举双手,像是要伸展身体,把脖子左右扭动后,便迈开步伐了。
“好像没甚么大事要讨论,那我就先失陪了,因为我困了。如果有甚么事再叫我,我在三楼的设计事务所睡觉。”他抓着脑袋离开了。
现场弥漫尴尬的气氛。在这种情况下诚哉也站起来,继河濑之后准备离开。
“等一下,哥。你倒是说句话呀。”冬树仰视诚哉。
“说甚么?”
“我是说,你好歹该回答一下小峰先生的疑问吧。人家正在抱怨,说当初应该留在那家饭店才对。”
诚哉脸上写满意外,转身面向小峰。“是这样吗?”
“不,没有啦,其实我也不是在抱怨……”小峰垂下头。
诚哉环视众人。
“我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从这种状况脱身。还有,正如我头一天就说过的,在一周之内我们只能尽量节省食物留在这里,换句话说,我们还有三天要撑。之后,再决定是要离开,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对这个想法如果有反对的意见,请不要客气尽管说出来。若是对未来有甚么好主意更是欢迎之至。”
无人发言。诚哉扫视众人,像是要确定大家都没作声。他最后说“我在四楼”,就离开了。
之后,只剩下尴尬的氛围。众人不发一语,缓缓站起。
冬树的床位在顶楼那家广告公司里面。他躺在双人沙发上,盖着毯子。身体虽然累坏了,却毫无睡意,因为太饿了。
不断翻来覆去之后,他终于坐起来。拿着手电筒,下了沙发。
他走到楼梯上,俯视还有潺潺水声的马路,顿时发现脚下有动静。有光在动。是拿着迷你手电筒的明日香。楼下那一层,是女孩子们睡的。
“你睡不着吗?”他出声招呼。
“冬树你也是?”
“对呀。”冬树说完耸了耸肩,走下楼梯。
“一想到明天之后的事就会很忧郁。”
“要是至少有吃的就好了。”
“水位如果能再降低一点,就可以出去觅食了。”
“水还是不退吗?”
“今天几乎完全没下过楼,所以也许已经退了很多。去看看吧。”
二人蹑足下楼,水声渐渐变大。
要从二楼继续往下走时,冬树停住脚步了。
“不行。水深好像还到腰部。如果不下雨的状况继续维持,也许明天就能出去走动了。”
“看来只能祈祷别下雨喽。”明日香说完话,准备回楼上。她朝二楼的楼面一瞥,突然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了?”
“旅行社办公室里好像有人,有光在动。”
“可能是荣美子小姐吧,她八成在泡牛奶。”
“不可能。我离开楼上房间时,妈咪明明跟宝宝一起在睡觉。”
冬树沉吟之后点点头,走近旅行社办公室,里面的确透出了光线。
他隔着玻璃朝里窥视,有黑影在动。
冬树把手电筒朝黑影照射。“谁?”
黑影的主人悚然一惊,转过身来。
光线中浮现的是太一惊慌的面孔。他的嘴角白白的,而他手上拿的是奶粉罐。
第三十三章
时钟的针指向早晨六点四十分,大家已经习惯这么早醒来了。
所有人在旅行社办公室集合。众人各自找个喜欢的位子坐下,围成一圈。跪坐在圆圈中心的是太一。
“这太惨了吧。”小峰看着柜门说。食物柜的柜门现在深深凹陷,太一大概曾经试着要撬开它吧。
“简单说,应该是这么回事吧。”户田开口说道。“半夜饿得受不了,所以跑来这里打算偷吃。没想到柜子怎么也打不开,所以只好拿婴儿的奶粉——是这样没错吧?”
站在太一旁边的明日香,双手叉腰点点头。
“就是这样。他打开那罐还没拆封的奶粉,用量匙……你吃了几匙?”她用鞋尖踢了踢太一屁股。
七匙,太一细声回答。
“他说舔了七匙啦。”明日香不屑地说。
“真是够了。”户田苦笑。“不是穷苦儿童偷吃充饥,而是偷舔解馋?不过那种东西,也真亏你舔得了七匙。”
“对不起。我本来想说舔一匙就好,可是越舔越停不下来……”太一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
“又没有水,亏你乾舔得下去。”户田佩服地说。
“问题不在这里吧。”明日香怒目而视。“他瞒着大家做出这种行为,该怎么处置?妈咪,你说呢?”
被问到意见时,荣美子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她虽然低下头,还是说话了:
“勇人和我们不同,他只能喝奶。偷对他而言那么重要的奶粉,我认为太过分了。这很不好。”
“就是嘛。所以我跟冬树商量之后,才会觉得应该听听大家的意见。”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小峰说,“虽然就结果而言受害的只有奶粉,但是柜子如果开了,他肯定也会对这边的存粮下手。这个事实不容忽视。”
“那个嘛,的确是个问题。”户田交抱双臂。“因为这会影响到彼此之间的信赖关系。我曾发言表示对柜子上锁有点排斥,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对不起。真的,我绝对不会再犯了。”太一拚命鞠躬道歉。
“这可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问题。”明日香俯视他。
“我看够了吧?太一好像也已知道错了。”替他说情的是菜菜美。“之前太一不也替我们出了很多力,我认为这点小事不妨就放他一马,别再追究了。”
“这点小事?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刺耳喔。”小峰反驳。“刚才他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他说本来打算只舔一匙,最后却无法控制连舔了七匙。要是明日香他们没发现,说不定他还会继续舔下去。不,想必肯定会这样吧。搞不好,会一直舔到整罐都空了为止。”
我不会那样啦,太一哀声哭诉。
“你敢保证?很遗憾,我从你的话中完全感受不到真心。还有,你可能会觉得我很罗唆,但我还是得提这个柜子。今天如果他成功撬开了柜子,你知道他会吃掉多少东西吗?说不定我们从今天起的存粮都会被吃光。我认为这不是他道歉就可以原谅的问题。”
“不然,你到底想怎样呢?太一除了道歉之外,也没别的办法吧。”看来菜菜美是铁了心要挺他到底了。
“恐怕只有请他证明今后绝对不会再犯吧。”小峰语带冷淡地说。
“没用的。像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骨子里永远戒不掉坏毛病。”户田说。“以前我们公司会计部,有个挪用公款的男人。那家伙被开除后,去别的公司上班,在那家公司又做出同样的事,最后听说好像被关进牢里了。这就跟吸大麻一样,迟早还会故态复萌。”
太一转向小峰。他双手撑地,摆出跪地求饶的姿态。
“我绝对不会再犯。对不起,请原谅我。”说完他磕头不起。
“你对我磕头又能怎样。”小峰嘲笑似的歪起脸颊,抓抓脑袋。
于是太一在原地转圈,一面嚷着“对不起,对不起”,一面开始朝每个人不停磕头。
“砰”一声巨响忽然传来,是河濑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不发一语便想离开,却被冬树抓住肩膀。
河濑转头看他。“干么?”
“你要上厕所?”
“不是。”河濑摇头。“我只是看大家好像不会拿吃的出来,所以打算回楼上睡觉。”
“那可不行。你也看到了,我们正在开会讨论。”
“讨论?你说这个是讨论?”
“不然你有甚么意见吗?”冬树睨视河濑的脸。
“没错,这种场面根本不叫作讨论。”菜菜美说。“这根本只是大家联合起来欺负太一嘛。”
“是他自己做错事,当然该受到谴责。”明日香不服气地嘟嘴。
冬树看着河濑。
“你也想这么说吗?你也觉得这只是在欺负他?”
“并没有。”河濑耸耸肩。“要欺负他也没甚么不行,要是那样能让你们满意的话。虽然我觉得那样做也是白费力气。”
“白费力气?”
“对,就是白费力气。到头来,说穿了其实就是谁也无法信任对吧?这种事,我几百年前就知道了。所以,我无意责怪那小子,也懒得讨论今后该怎么做。勉强要说的话,我也只会记住那个胖子留下了偷吃的前科记录,然后,我绝对不会再信任他,这样就够了。所以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解决了,与我无关。我才说要去睡觉。”河濑甩开冬树放在肩上的手。“失陪了,吃饭时再叫我。”
冬树默默目送河濑离去,然后转向诚哉。他发觉诚哉一直没发言。
“哥你的看法呢?”冬树试问。
众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诚哉身上。人人都很好奇他在想甚么。
“基本上我跟那家伙的想法一样。”诚哉说。
“哪个家伙?”
“河濑。我也无意责怪太一。”
“为甚么?”明日香尖声嚷道。“他偷了奶粉耶。这样为甚么不用谴责他?是因为受害者是小宝宝,与诚哉先生无关?”
“我没那样说。”
“可是——”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在原来那个世界的善恶是非概念已经行不通。就连何者为善何者为恶,都得靠我们自己决定。”
“你是说太一的行为不算错?他偷了宝宝的食物耶。”
“那我倒要问你,无法喝奶导致宝宝饿死,和太一营养失调不支倒下,对我们来说哪个损失比较大?”
明日香瞪大眼睛。
“有必要说得那么极端吗?太一就算不舔奶粉,也不会病倒。”
“这个你无法确定,我也无法确定。饿着肚子有多痛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诚哉指着太一。“如果舔奶粉,可以让太一发挥比之前更大的功用,那就不能单纯认定这是坏事。”
“这种说法太奇怪了吧。就算真是这样,也该先经过我们的同意。”户田说。
“如果来不及征求大家同意呢?或者,如果料定大家不可能同意,所以只好自作主张呢?”
“那可不行,这是不可饶恕的行为。”小峰发言。
“为甚么?”
“这还用得着问吗,这样岂不是会搞得秩序大乱,到时将会为了食物你争我夺。”
“如果他明知如此还是豁出去决定这样做呢?”诚哉再次指向太一。“如果他事先就料到会变成这样,情况却很急迫,急到他非偷奶粉不可的话呢?若以他的生存为优先考量的话,他的行为应该是善而非恶吧?”
“当然,对太一来说或许很好,但对我们来说可不是好事。是天大的坏事。”
听到明日香这么说,诚哉表情舒缓了下来。
“我想说的正是这个。纵使对太一来说是善,对其他人却是恶。我们共有十一人,所以是十比一。但是,不能因为他是少数派就加以忽视。因为十一分之一这个比率绝不算少。”诚哉站起来,环视众人的脸。“如果用十一个人去想或许难以理解,那就请各位假想有十一个国家吧。有个世界就是由这十一个国家构成的,为了共生共存,各国之间会签定协议。假设其中有一条规定,是不得夺取别国物品。但是某国的国王很烦恼。因为他的国家很贫穷,食物也日渐稀少。于是国王痛下决定,要侵略邻国,夺取粮食。他的国民因此得以躲过饥荒。请问,这个国王的行为是善还是恶?”
诚哉瞥向呆立原地的明日香。“你认为呢?”
“那样是不对的。就算救了自己国家的国民,如果对别国造成困扰,我认为那终究还是恶。”
“但是对那个国家的国民来说国王应该是英雄吧。”
“也许是这样没错,但是他那样做,会遭到其他国家的联合抵制。这等于是与所有国家为敌。”
“国王作决定时或许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抱着打仗的觉悟拯救饿死者,或是眼看着国民饿死也要坚守与别国的友好关系,很难说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吧?所以我才会这么说。太一的事只有太一自己知道。站在我们的立场,只能静观他的行动,再各自判断今后要怎么和他相处。”
听到这里,冬树这才赫然发现,诚哉并没有袒护太一。不仅没有,甚至他还暗示了抛弃太一的可能性。
这点,看样子太一自己似乎也察觉了。只见他脸色大变,仰视诚哉。
“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所以,我求求你们,请不要把我排除在外。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你用不着磕头求饶。现在讨论的并非原不原谅的问题,况且,这样做也无法挽回你的信用。”
诚哉的声音,远比小峰和明日香他们痛斥太一时的声音听来更加冷酷。全场都为之屏息了。
“我的意见到此为止。”诚哉转向冬树。“一个国家不会有制裁别国的法律,同样的,这里也没有法律。所以做这种类似公审的举动也毫无意义,不是吗?”
“你是说,不对太一做任何处分吗?”
“我是说那样做毫无意义,别让我一再重述。”诚哉环视众人,对荣美子说:“差不多该准备早餐了吧,马上就要七点了。”
“啊,对喔。”荣美子起身。
还有——诚哉又补上一句:
“从今以后,别再给柜子上锁了。如果有人想偷,就让他去偷好了。”
知道了,荣美子小声回答。在场无人反对。
太一头也没抬,就开始哇哇大哭了。
之后又过了两天。被阳光叫醒的冬树,像往常一样走到楼梯那边,俯视马路,忍不住发出惊呼。因为水几乎已全退了。
他立刻通知诚哉。诚哉拿望远镜确认远方情况后,缓缓点头。
“吃完饭后,准备出发。”
“遵命!”冬树行个举手礼。
这天早上吃的,是义大利面配浓汤,堪称豪华大餐。要比预定日期早出发,所以诚哉指示大家好好吃饱,多储存一些走路的体力。
“就天空的样子看来,今天应该不会下雨。我担心的是地震,但那是我们无从预测的。只能祈求地震不要发生了。”诚哉对大家说。
“最好不要因为水退了就过于安99lib?心。”户田发言。“这次淹水情况那么严重,最好把地面底下视为吸饱水分的海绵,而且是品质很差的海绵,到处都有空洞。万一地面塌陷,掉进去后就救不回来罗。我不是在危言耸听。”
“大家别心急,小心前进。没问题,就算慢慢走,下午应该也能抵达总理官邸。”诚哉鼓励大家。
上午九点过后,众人拾级下楼。马路上虽然还有一些地方积水,但是走路应该不成问题。
“妈咪,宝宝让我来抱吧。”太一对荣美子说。
“啊?可以吗?”
“因为行李已经少很多了。”
宝宝被人裹在一块大布中。太一把布的两端打个结,绑在自己的脖子上。
“让他做这点事或许也是应该的。毕竟,他可是偷了奶粉。”户田皮笑肉不笑地说。
“那么,我们出发。”诚哉这么说,然后迈向湿漉漉的马路。
第三十四章
洪水造成的毁伤超乎想像,所经之处都有道路塌陷或是隆起。纵使看似平坦之处,路面也有无数细小裂缝交织如网,每踩下一步都有水自裂缝渗出。
一行人的步伐变得极端缓慢,因为人人都得拿着充当拐杖之物,一边敲击地面一边前进才行。甚么地方会在甚么时候陷落,完全无法预测。
“万一再来个大地震就真的没戏唱了。”户田低着头边往前走边说。
“你是说马路会崩塌吗?”冬树问。
“不只是马路,建筑物的地基想必也已受到相当大的损害。说得极端点,就算这一刻还好端端的大楼突然开始崩塌也不足为奇。”
妈呀,太一发出惨叫。
“你别吓唬人好吗,大叔。”
“这不是吓唬人,是在陈述事实。我想说的是,没有任何建筑在盖的时候预先设想过这种状况。”
出发超过二小时后,众人总算看到眼熟的建筑物在右方出现了。那是专利厅。在那个转角右转,笔直前进就会抵达总理官邸前。
“真受不了,总算走到这里了啊。”户田咳声叹气。
众人右转,笔直前进一段路后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了。前方延展的景象,几乎令冬树头晕了起来。
为数众多的报废汽车完全堵住马路了。大型卡车、自用汽车、公车、各式各样的车子撞在一起,层层堆叠。找不出任何人类可以穿过的缝隙,要翻越过去恐怕也很困难。
冬树回想起过去世界正常时的情景。这个十字路口的交通量总是很庞大,在那些人消失的瞬间,失去主人的车辆一再暴冲、撞击,终于堆叠成阻挡冬树等人去路的高墙。
“都已走到这里了,难道又要绕路吗?”
小峰恨声说道,但是其他的人既未出声赞同,也没有安慰他。看样子,大家都已习惯诸事不顺的状况了。
诚哉朝别的方向跨出步伐,大家默默跟在后面。
走到溜池的十字路口附近,终于有地方可以过马路了。众人在撞毁的汽车之间钻来钻去,越过马路。
诚哉忽然止步,转身面对大家。
“在这一带稍微休息吧。”
“在这里?不是只剩一点路就到了吗?一口气走完比较好吧?”明日香说。
“我也这么觉得。趁着没地震,还是赶紧往前走吧。”小峰也附和。
“不,这一路走来完全没休息,大家应该都相当累了。的确只剩一点路就到了,但那段路是相当陡的上坡路,所以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况且,现在也不确定总理官邸的存粮现况如何。我认为应该趁现在先填饱肚子。”
“这样也许比较好吧。”户田说。“我想到一个爬树高手的故事。大意是说:爬树最危险的一段,就是从树上爬下来,离地面只剩一点距离的那段,所以一定要小心,不要勉强硬撑,在这里先喘口气也不坏。问题是,我们要在哪里休息?”
“就选那里吧。”
诚哉说着指的方向有一栋大楼,里头开了几间餐厅。
不发一语、率先迈步走去的,是抱着宝宝的太一。
“那小子真是……”
户田苦笑,大家也跟着放松表情。
大楼的三楼,有一家连锁的西式居酒屋。选中那间店的是太一,因为他说这种店较常使用真空调理包。果然,众人仔细一找不仅发现咖哩和番茄肉酱,连蔬菜浓汤和红酒烩牛肉的调理包都有。汉堡也以真空包装的状态保存。
“这个如果能热来吃一定很幸福。”太一凝视装在盘子里的汉堡。“难得有瓦斯……”
这间店的?99lib.厨房是用液化石油气点火的。因此,瓦斯炉只要没故障,应该可以使用。
“算我拜托你,你可别说要试试看喔。”小峰说。“我可不想在你转动开关的瞬间,被‘砰’的一声轰到老远的地方。”
“对,大地震之后,不做任何检查就使用瓦斯是自杀行为。”诚哉也补上一枪。
太一露出悲惨的表情,开始吃汉堡。
“虽然已经习惯吃冷冰冰的调理包食品,可是没有白饭或面包配着吃还是很痛苦。”小峰一边咬香肠一边说。
“若是啤酒,倒是多得可以拿来卖。”户田心有不甘地说。“这还是我头一次进来居酒屋却没喝啤酒。”
“请再忍一下,总理官邸内想必也有啤酒。”诚哉说。
“这个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在抱怨,只是说这种经验很难得。”
明日香与菜菜美把白芦笋浇上沙拉酱沾着吃,他们说找到了芦笋罐头。
“不晓得有几天没吃沙拉了,超好吃的。”明日香边说边伸出两指,比出胜利手势。
荣美子正在拿出发前冲泡的牛奶喂婴儿,未央吃着布丁。河濑打开油渍沙丁鱼罐头,放在苏打饼干上吃。
冬树觉得,好像很久没看过大家这么快乐的笑容了。吃饭受到限制,又得在封闭空间内过上很多天——不管是谁面临这种状况都会发疯。他暗忖,虽然吃的是冰冷的菜肴,但能够自由进食的这点就足以让大家心情99lib?宽慰了吧。
花了一个小时吃饭后,他们再次出发。和吃饭前相比,大家的表情都变得格外开朗,步伐也很轻快。
“好吧,到了以后去坐坐总理大臣的宝座好了。”户田边走边说。
“欸,我之前就想问你了。”明日香小声向冬树发问。
“问甚么?”
“那个总理官邸,到底是干么的?”
走在前面的小峰忍不住噗哧一笑,转过身来。“你一路朝那里走却不知那是甚么?”
“人家真的不清楚嘛。是总理大臣的家?”
“总理大臣住的房子叫作总理公馆。官邸是用来执行公务的地方,也就是总理工作的地方。”冬树解释。“不过,两者其实都位于同一个地方。”
“噢?听起来那样好像挺复杂的。上班的地方离家近虽然不错,但是感觉有点太近了。这样内心根本不会有摆脱工作的感觉嘛。”
“那当然。”小峰说完再次转过头。
“总理大臣是一国之首,也是最高领导者。他如果摆脱工作那我们才要伤脑筋呢。”
“没错,放大胆子尽量压榨他就对了。”户田也从旁插嘴。
冬树听着大家的对话暗想:不只是脚步轻了,连嘴巴都轻浮起来了。肯定是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念头令大家心情昂扬。
“好了,从这里走上去就到总理官邸前了。”诚哉说。
“太好了。加油!”太一高喊一声,拔腿就跑。
下一秒,他脚下站的地方破碎了。
不是崩塌,也不是裂开,那种情景只能用破碎来形容。太一站的那块地面忽然急速下凹,接着就像厚布破裂般开始塌陷。
那个裂缝在转眼之间扩大,到达冬树他们的脚下。他甚至来不及出声。他发现后立刻失去平衡,趴倒在马路上。马路像溜滑梯一样倾斜。放眼四顾的他愣在那里,夸张的事发生了。
他在凹陷的马路中央。不仅是他,小峰和明日香、户田也在。太一在倾斜如溜滑梯的马路末端,他的前方就是滚滚流水。轰隆隆的诡异声响传来。
“快点爬上来!”诚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他好像侥幸没掉下去。
绳子自上头抛下。大概是河濑上次拿回来的绳子吧。明日香和小峰以及户田抓住绳子,爬了上去。
冬树抓住绳子后,朝下方的太一看去。他仅靠右手抓住马路的裂缝,勉强撑着没滑下去。左手不能用,是因为那只手抱着婴儿。
“太一,加油!我现在就过去救你。”
冬树抓着绳子往下走,水花溅到脸上。本以为水退了,但马路底下其实还潜藏着骇人的激流。
只差一点就能构到太一身体时,绳子的长度不够了。冬树朝上方大吼:“再多放一点绳子下来!”
之后诚哉的上半身出现了。他把绳子缠在自己身上,试图尽量探出身体。想必有人抓着他的下半身吧。
绳子因此变长了一些,手快要可以碰到太一身体了。
“太一,伸出左手!”冬树高喊。
“不行,如果那样做,宝宝掉下去就糟了。”
“那,右手呢?”
太一摇头。
“如果放开右手,会直接掉下去。”
冬树咬唇,往上看。真希望绳子再长一点,但是显然这已是极限了。
“冬树先生,你先把宝宝抱上去。”
太一把抱着婴儿的左手缓缓伸长。虽说是小婴儿,重量也将近十公斤。这动作需要很大的力气。
冬树拚命伸长手臂,一把抓住包裹婴儿的毛巾。确定不会把婴儿弄掉后,他朝太一点头。“行了,可以了。”
冬树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抓着绳子走上坡道。菜菜美伸长双手。他把婴儿交到她的手上。
“换我来。”河濑对他说。
“不,没那个时间了。我去。”冬树抓着绳子,再次下去。
太一两手并用,攀着马路边缘。他的下半身完全泡在水中,强大的水流正要把他拉向深邃的裂缝。
“把你的手给我!快点!”冬树大喊。
太一仰起脸,他的脸色苍白。不仅是因为泡在水中,想必也因为刚才使尽了浑身力气吧。
他的双唇蠕动,似乎在说:不行了。他的眼中浮现绝望。
“撑下去!只要伸出一只手就好。我会拉你上来。”
太一右手抓着地面,缓缓举起左手,接着朝冬树伸来。二人的手只差几公分应该就能碰到了。
就在这时,某种东西打到太一的脸。他“哇”一声向后仰了。
同时,他紧抓马路裂缝的右手松开了。太一惊愕的脸孔转向冬树。他瞪大双眼,嘴巴也张成O形。
他的额头流血了,也许是被小石头打中的。
太一不停挥舞双手,彷佛在游笨拙的仰式。他的身影在冬树眼中宛如慢动作镜头。冬树觉得时间的流逝很缓慢。
也许是无法理解自己发生了甚么事,太一被吸入水中时还是一脸无辜。直到最后那一刻,他仍张大双眼和嘴巴。在他消失后,四周只剩下深浓的闇黑。水哗啦啦地朝着那闇黑汨汨流去。
“太一!”冬树高叫,他叫得嗓子都哑了。他叫喊的同时,听见夹杂尖叫与怒吼的声音。是上面的那些人发出的。
冬树仰头向上。“放开绳子,我要从这里垂下绳子试试看。”
但诚哉摇了摇头。
“你上来。”
“可是——”
“如果我们这边松开绳子,你会爬不上来。快点,你上来。”
“太一他——”
“我知道!所以你快上来。算我拜托你,照我的话做。”
冬树咬紧臼齿。他再次凝视太一消失其中的黑暗深渊后,低着头开始往上爬。
泪水夺眶而出,完全无法遏止。虽想压抑却还是痛哭失声。
红色箭头在脑海浮现。能够遇见太一,是因为他在街上画满了那个箭头。箭头前方的他吃着寿司,他也请冬树他们一同大快朵颐。无论处于任何局面,太一总是保持幽默,让大家放松心情。
他救不了那样的太一,让太一死了——
上去之后他与诚哉四目相接。诚哉也双眼充血。他的脸颊紧绷,太阳穴暴起血管。
“我让他死了……”冬树低喃。
“我知道,我全都看见了。”
“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爬到地上后,冬树蹲了下来。菜菜美和明日香都在号泣,荣美子和未央也哭了。小峰和户田,甚至河濑,全都颓然垂首。
“因为,那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也许吧。”诚哉说。
“规则?甚么?”
“这个世界,是为了合理化数学悖论才创造出来的。所以说,人类消灭掉是最好,对整个宇宙来说。”
第三十五章
总理官邸与公馆乍看之下似乎毫发无伤,想必是耐震结构发挥了效果,但最重要的,或许还是盖在高处这点,它因此没有遭到洪水淹没。
“好厉害喔,连一片玻璃都没破。”荣美子仰望整片玻璃墙面说。
“这可是国土交通省——应该说是以前的建设省自豪的建筑。”户田回应。“但愿发电设备也未受损。”
“看这情况应该是好好的吧。太阳能电池出乎意料地坚固耐用,我还听说这里也有燃料电池的设备。”小峰转向荣美子。“应该也有使用电力的厨具,总算可以吃到睽违已久的热食了。”
但是他的发言无人回应。这是当然的,冬树暗想。一听到吃这个字眼,大家不由得想起太一。不,就算没听到那字眼,大家的脑海肯定还是会被他的回忆占据。他被吸进深洞,还是短短几十分钟前的事,明日香与菜菜美她们仍然红着眼,诚哉背负的未央,也依旧含着眼泪。
要是诚哉没有激励大家,大家现在想必仍在那个地方动弹不得吧。即使是冬树也一样,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仍能朝官邸前进,都是因为诚哉那句别有意味的话。
这个世界是为了合理化数学悖论才制造的——诚哉当时这么说。
当冬树问他这是甚么意思时,诚哉摇头。
“现在我无法在此说明,等去了官邸再说。”
“为何要到官邸再说?”冬树又追问。
“因为我也是在官邸得知的,一切秘密都在那里。我之所以提议大家去官邸,不仅是为了活下去,同时也是因为我认为,要让大家知道真相,那里是最佳地点。我也曾想过隐瞒大家,但最后我还是认定隐瞒是不可原谅的。”
诚哉没有再多做详尽解释。他说他没把握能够好好说明,就算能够说出来,他也不认为大家会相信。
正因为才刚亲眼目睹太一死亡的悲剧,渴望了解为何会发生这种荒谬事态的念头也变得更加强烈了。其他人似乎也和冬树有同样想法,他们依照诚哉的指示,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官邸走去。
“各位,请大家跟我来。”诚哉朝官邸入口迈步走去。
“如果要留下来生活,应该住公馆比较好吧?”小峰说道。“公馆那边应该也有完善的紧急应变设备。”
诚哉止步,转身回顾。
“你说得没错,所以,今后的生活应该可以以公馆为据点。但在那之前有些事必须先向大家说明。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件事。”
“你说要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秘密。”冬树说。
“没错。”诚哉点头。
走吧,冬树朝大伙吆喝一声,之后便迈开步子。
令人惊讶的是,玄关门厅竟然亮着灯。所有的人都叫了出来。
“没想到灯光竟然会如此令人怀念。”菜菜美不胜唏嘘地说。
“这下子总算可以过得像个人了。”户田环视门厅内部。“不过这里盖得还真豪华。就算大地震来袭,想必也稳如泰山吧。”
小峰操作电梯按键,但门毫无开启的迹象。
“我知道了,一定是地震让安全装置开始运作了。只要解除装置重新启动,应该就能使用了。”
“没必要使用电梯,我们要去的是地下室。”诚哉指向下方。“走楼梯就行了。请大家跟我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朝楼梯走去了,冬树等人只好追上。
众人下楼,沿着亮起紧急逃生灯的走廊前进。拜高级地毯所赐,几乎没有脚步声响起。
诚哉在贴有“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一纸的门前停下脚步。
“这里面藏有一切秘密。”他打开门。
室内一片漆黑。诚哉打开墙上开关,白光在房间内延展开。
这里好像是会议室。里头排列着长条形桌子,后方放了一台大型液晶萤幕。
“这是搞甚么。”冬树嘀咕。
诚哉从桌上拿起册子,给冬树看。
“是P-13现象应变总部。”
他展示的手册封面印有“P-13现象应变说明书”,好像是内阁府印制的。
“这个P-13现象是甚么?”冬树问。
诚哉流露沉痛的表情后,环视其他人。
“请各位也看看这本手册,桌上放了很多本。这是我们的内阁总理大臣也看过的手册。”
小峰率先冲过去,拉开椅子坐下。户田紧跟在后,其他人最后也走近桌子。
“你也看一下,之后我再解释。”诚哉把他手上的那本册子递给冬树。
冬树在明日香旁边坐下,她坐的好像是大月首相的位子。
翻开小册子。里面是一行又一行的艰深字眼。要理解意义,必须把同一个地方反覆看上好几遍。
最后,他只知道,政府相关人员.99lib.早知道三月十三日十三点十三分十三秒将会发生某件事,首相他们好像下令各部会拟定各种对策方案。他们对警视厅也下达指令了,要求警方高层尽量别让警员执行危险任务。
问题在于发生了甚么事,但这个部份冬树就无法理解了。册子里的字眼本身就意义不明。
“这是甚么鬼,我一点也看不懂。”一旁的明日香说。“我只知道里面写了甚么黑洞、时间跳跃之类有如科幻小说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菜.99lib.菜美与荣美子摇摇头,似乎投降了。
河濑把册子一扔,用指尖按着双眼眼睑。或许他本就不喜欢阅读小字。
“老实说,我也不太懂。这是怎么回事?”冬树对诚哉说。
诚哉俯视一脸认真专心阅读的小峰。
“小峰先生,怎么样?你看得懂吗?”
他从小册子抬起脸。
“多多少少。简而言之,由于黑洞的影响,超级巨大的能量波袭击了地球——看起来好像是这样吧。”
“好像是。”诚哉回答。
“然后,那能量波造成的影响,似乎是十三秒的时间跳跃。”
“时间跳跃是甚么意思?”户田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时间跳过了一段。自十三点十三分十三秒起,跳跃了十三秒的时间。”
“有可能发生那种事吗?”
“有可能,这上面就是这么写的。”
“等一下。那太奇怪了。”冬树说。“我们不是检视过便利商店的监视器画面吗?虽然我不记得详细时间了,但我印象中,人们是在十三点十三分十三秒消失的,可是之后时间还是正常流逝。十三分十三秒之后,是十三分十四秒。如果跳跃了十三秒,十三分十三秒之后,应该突然变成十三分二十六秒才对吧?”
“结果好像并非如此。”诚哉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完全理解。我只是试图根据上面所写的内容做出解释而已,这样也行吗?”
“甚么意见都行,你说明一下吧。”
诚哉应了一声点点头后,环视周遭。他的目光停留在塑胶绳上。那好像是用来捆绑文件之类的东西。
“各位不妨把这个当作时间之流。然后,假设这里是出问题的三月十三日十三点十三分十三秒。”诚哉在绳子的中段,用手边的麦克笔做个记号。接着又在距离那里五公分之处同样做上记号。“第二个记号是十三秒后。按照常理,应该是十三点十三分二十六秒。到这里为止能够理解吗?”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手点头。
“呃,不晓得有没有剪刀?另外,要是有胶带就更理想了。”
“剪刀这里有。胶带虽然没有,不过倒是有这个。”菜菜美拿出剪刀和OK绷。
诚哉把手上的绳子猛力扯直。
“如果甚么事也没发生,时间之流就只是在这条直线上移动。但是如果发生P-13现象会变成怎样呢?首先现象之前甚么也没变,时间正常流逝。到了十三点十三分十三秒,那一瞬间来临了。”他用手指拈起绳子上的第一个记号。“从这里开始的十三秒钟,就是最终会消失的时间。”
冬树摇头。“我不懂。”
“在这个时刻,时间还是正常流逝。”诚哉的手指在绳上滑过,然后停在第二个记号之处。“到这里变成十三分二十六秒。”他拿起剪刀,从那里剪断。被剪断的绳子掉在地上。
“在这一瞬间,之前那十三秒钟将会消失。”诚哉在第一个记号的地方动刀,长约数公分的绳子掉落地上。
诚哉把第一截掉落的绳子捡起来,用OK绷将它和手头剩下的绳子黏在一起。
“十三秒的时间跳跃就像是这样,中间那段时间似乎就这么被抽掉了。”
“那么,不就跟我说的一样吗?十三秒后的世界突然就开始了。”
“不对。应该视为十三点十三分二十六秒的世界瞬间移动到十三秒前。”
“瞬间移动?”
“无论是物质上,或精神上,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回到十三秒前。在那十三秒之内走动的时钟,将指针倒回十三秒钟。光和电磁波,以及其他肉眼看不见的能量,一切的一切都退回十三秒前的位置。附带一提,甚至人类的记忆也是。”诚哉一鼓作气说完后,呼出一口气,望向冬树。“这个世上的所有东西都一起倒退,所以实际上也就等于没有发生任何事。”
“这怎么可能!”户田大嚷。“没有发生任何事……明明不就发生了?除了我们之外的人类都消失了。这又该怎么解释?”
诚哉露出沉痛的表情,垂落视线,他似乎在迟疑甚么。冬树看他这样就知道了。诚哉不是无法回答户田的问题,他是不想回答。
“到底是怎么回事?哥,你说话呀。”冬树说。
诚哉缓缓仰起脸。他咬着唇,默默思考。
冬树拉着兄长的双肩猛力摇晃。
“你干么不吭声?你不是说要全部告诉我们吗?”
就在这时,小峰忽然大叫一声。他正在看小册子。
“你怎么了?”户田问。
“这本册子,最后一页……”小峰的声音在颤抖。
冬树拿起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的文章,标有“P-13现象可能引发的问题”这个标题。
他一边按捺心中焦躁,一边快速浏览。文中依旧有一大堆艰深难懂的字眼,即使如此,接下来这段文章还是抓住了他的心。
“最大的问题是,P-13现象发生时存在的人事物,在十三秒后不见得仍然存在。不存在的人事物无法成为时间跳跃的对象,因此在数学上无法与十三秒前一致。这时,为了避免数学上的矛盾(Paradox),可能会发生某种现象。微量粒子层级的数学悖论之影响,几乎可完全忽视,因为微量粒子存在于数学连续性之中。最该警戒的,是‘不具备数学连续性的事物在那十三秒之内消失’的情况。德国的汉努艾森博士举出‘动物知性’做为这种事物的代表范例。”
冬树把那部份看了好几遍。动物的知性,这个名词令他大受震撼。
“该不会,是指这个吧?”他凝视诚哉。“哥,你之前说过吧。太一死时,你说这个世界是为了合理化数学悖论才制造的。那句话,就是指这个吧?”
诚哉用力做个深呼吸。他一再眨眼,最后微微缩紧下巴。
“是的。我那句话,就是根据这篇文章说的。”
“慢着。就算真的发生了这种奇怪的现象好了,为甚么只有我们几个非得被留在这样的世界不可?”
喀锵声传来。是菜菜美站了起来,她用力过猛让椅子倒下了。
她的眼神透出虚无。
“我知道了。虽然我无法理解高深的原理,但我知道自己发生了甚么事。也知道为何身在此地……”
“我也知道了。”小峰抱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甚么啊。你们到底知道甚么了?”冬树来回看着二人后,逼近诚哉。他一把抓起诚哉的领口。“你快说呀。你知道吧?”
诚哉舔唇,终于开口。
“所谓动物的知性,指的是动物存活时的意识。换言之,知性消失,也就表示动物死亡了。在那关键的十三秒之内死掉的动物,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时间。”
“等一下。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
“是的。”诚哉定定凝视冬树的双眼。“我们已经是死人了——在原来的世界里。”
第三十六章
一幅情景在冬树脑海重现。
他听到枪声回头时,看到诚哉的胸口染上一片血红。兄长在他眼中就像是在慢动作镜头下,缓缓倒地。
对了,就在那时——
诚哉遇害了,他想起来了。明明是亲眼目睹的,这段记忆却被他赶到脑海的角落,直到此刻。他后来看到活生生的诚哉,才逼自己认定那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那时候,哥你果然被杀了吗……”冬树的声音颤抖。
“我记得自己中弹。”诚哉回答。“发现自己没死,我本来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过周遭的人全都莫名消失了,这事态更严重,所以我满脑子只顾着思考这件事。”
“可是,这怎99lib?么可能发生……”
“我也一样不敢相信。老实说,至今我仍半信半疑。但是,如果不接受这个说法,就无法解释现在的状况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冬树摇头。
“那么荒唐的事不可能是真的。那,你是说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是地狱吗?”
“就某种意味而言的确是。”诚哉的声音冷然响起。“但在数学意义上,并非如此。我们已经死了,可是我们死掉的过去被P-13现象抹除了。换言之,我们变成没有死,却无法前往未来的个体。为了解决这数学悖论,这个世界才会被创造出来。”
冬树一面盯着兄长的脸,一面后退。他的腰撞到桌子,身体一晃,连忙用手撑着桌子。
“我无法相信……”
冬树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同时也察觉自己正慢慢在接受这个荒谬的说法了。理由无他:他自己也有遇害的记忆。
当时他紧巴在敞篷车尾部。开车的男人转过身,男人手上有枪,枪口对准他,喷出火花——
“那时,我已死了吗?”他不由得说。
“你中弹了?”诚哉问。“在我被杀之后。”
冬树微微点头。
“驾车的男人朝我开了枪,打中我哪里就不知道了。”
诚哉把手放在自己胸口。
“我记得我是胸前中弹。没错吧?”
对于兄长的问题,冬树答是。
“原来如此。”在稍远的位子打量小册子的河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么说来,我也已经死了吗?对了,当时我在事务所下将棋,突然听到巨响,好像有人闯进来。那八成是别的帮派的人吧,我心里有数。哼,原来如此,我中弹了啊。”他抓抓头。“伤脑筋。”
这明明是令人震惊之事,但河濑说起话来却有点温吞。不知道是在逞强,还是冲击过大,令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钢筋掉到我旁边。”菜菜美冷不防开口了。“当时我正在走路,我察觉时,钢筋已经掉在脚边了。我记得前一秒明明没有那种东西的。当时太一好像也在附近,他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根钢筋是突然出现的。”
她坐着用双手蒙住脸。
“我想起来了,旁边正在盖大楼,每天都有起重机吊起一根又一根的钢筋。是其中一根掉下来了。我和太一,八成被压在下面……”啜泣声传来。
“我……没有那种印象耶。”明日香猛摇头。“我当时就是在走路而已。我甚么也没做,所以我不可能会死。那套理论太奇怪了,我根本就没有死。”她说起话来像是在念咒。
户田站起来,走到小峰身旁,俯视着他。
“小峰,当时的事你记得吗?”
本来一直抱着头的小峰,缓缓仰起脸。
“多多少少……”
“是吗。我现在清楚回想起来了,当时你在讲手机吧。你用单手控制方向盘,一边和对方交谈,车开得相当快。我心里觉得这样有点危险。结果开到十字路口时,你没留意红绿灯。明明是红灯,你却没煞车就想直接闯越。”
小峰瞪大双眼。“怎么可能……”
“没错,我亲眼看到的,你的确闯了红灯。正因如此,大卡车才会从旁冲上来,你不记得对方猛按喇叭吗?”
小峰的表情变得空洞,大概正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吧。最后,他似乎察觉了甚么,脸颊抽动。
“怎样,想起来了吗?八成是你发现快被卡车拦腰撞上,情急之下猛转方向盘吧。”户田憎恶地说。
小峰伸手捂嘴,开始眨眼眨个不停。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
“亏你还好意思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户田一把揪起小峰的衣服前襟。“你让车子朝人行道冲过去,连续撞倒好几个路人,最后撞上墙壁。直到撞墙前一秒为止,所有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明日香霍然站起,沉着脸瞪视二人。
“慢着。那是怎么一回事?当时我就在你们的车子旁边吧。然后呢?你们的车子撞到人?连续撞倒好几个路人?那句话是甚么意思?我也被你们撞上了?被你们活活撞死了?”
她的脸颊迅速泛起红潮。两眼也充满血丝,眼中溢出泪水。
“不只是我,还有老爷爷老奶奶,都是被你们的车子撞死的?那算甚么?我真不敢相信。”
“如果要恨,就恨这家伙吧!”户田猛然推开小峰。“我也是被这家伙害死的,被这个笨蛋。”
小峰从椅子上跌落。“痛死了……”他一边咕哝一边起身。跌倒时好像伤到了,嘴唇上有点出血。
“你那是甚么表情?难道你有甚么不满吗?”户田瞪眼。
“这是我一个人害的吗?”小峰的眼珠往上一转,露出大量眼白,回瞪过去的上司。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开车的可是你。都是因为你开车不专心,才会变成这样。”
“叫我打电话问路的不就是户田先生你吗?我本来想先找个地方暂时停车打电话,你却说不能迟到所以叫我别停车。如果不用打电话,我才不会分心!”
“自己无能不说,却想把责任推给别人吗?就算边开车边打电话,一般人还是可以开得好好的。”
“若真是这样道路交通法就不会禁止开车打电话.99lib.t>了吧。话说回来,你自己打电话不就好了。因为,那是你要办的事啊。是你自己搞错约定时间,在上班时间去剪甚么头发,所以才会太晚离开公司。为甚么非要叫我打电话去找藉口解释?法律明明规定开车时不能使用手机,你为何无视法律,叫我代你跟人家道歉?这太奇怪了吧。”
“那么你当时这么说不就好了。”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小峰脸孔扭曲,一脚把旁边的椅子踹开。“那时可不像现在。你是高级主管,我是小职员。如果,我叫你自己打电话,你会怎样?八成会生气吧,肯定会气得头顶冒烟。你大概会大吼,说小职员还敢这么跩。小职员哪敢顶撞大主管啊?你叫我开车,我就非开不可。你叫我打电话,我就非打不可,管他违法不违法。那种事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才对!”
“臭小子,你竟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不行吗?你已经不是甚么狗屁上司了,只是个不中用的糟老头。我看你自己才该反省一下说话的语气吧。如果想在这里活下去,最好努力讨好年轻人喔。”小峰轻戳户田的肩膀。
“混蛋……”盛怒的户田一拳挥过去,二人立刻缠成一团。
诚哉冲过去,插入二人之间。冬树看了,也从小峰身后扣住他的双臂。
“你们两个都冷静点。为了这种小事吵架究竟又能怎样呢?”诚哉教训他们。
“这种小事?这家伙害得我连命都没了,难道你还叫我一笑置之吗!”户田大吼。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那件事你也有责任。你还不懂吗?你才是笨蛋。你去死!”小峰虽被冬树架住,嘴上还是不停怒骂。
“够了没啊!”明日香大叫。“你们就算吵翻天也于事无补,就算最后认定是谁的错,那又怎样?我能起死回生吗?甚么也不会改变吧?既然如此,拜托你们不要白费力气好吗?有那种体力的话,应该先向我道歉。你们两个都该下跪谢罪。至少,我没有任何过错。怎样?我说的话,难道不对吗?”
冬树可以感觉到,小峰的身体在发飙之后已颓然无力。冬树一放开手,他就直接跪倒在地了。
户田也垂头丧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唯有明日香依旧站着。她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脚下被泪水濡湿。
诚哉把手放在她肩上。“坐吧。”
明日香微微点头,乖乖坐下。就这么趴在桌上。
诚哉环视众人。
“的确,我们在之前那个世界已经死了。不,实际上并未死成。我们的存在变成一种矛盾,所以才会被踢到这种地方来。但重要的是,在这里,我们千真万确地活着。山西夫妻和太一的死并不是甚么幻想,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好好珍惜现在在这里的生命,只能尽力思考在这个世界如何活下去。”
他的声音尚未完全消失,户田已无力地吐出一句“那是不可能的”。
“这段日子能够勉强努力到现在,是因为还抱着期待,觉得也许有机会回到原来世界。如果毫无指望,那我们到底该抱着甚么期待活下去?”
“这个……只能靠自己去发现了。”
对于诚哉的回答,户田又说了一次不可能。
沉默占领了会议室,大家只听得见空气清净机的声音。这个房间的空气越来越99lib.令人喘不过气了。
老实说,冬树和户田有同样想法。今后,事态毫无好转的可能性,也许还会遇到新的“死者”,但人数可想而知。即便真的发生那种事,他们恐怕也没有对策。换言之,只能保持目前这种状况,就此结束一生。
婴儿的声音传来,好像要哭了。荣美子慌忙开始哄他。
“那孩子也死了吗……”菜菜美细声说道。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婴儿身上。
荣美子抱着婴儿,温柔地轻拍他那小小的背部。她停下手,转身面对大家。
“是的,这孩子也死了。是被他母亲……杀死的。”
众人同时屏住呼吸,诚哉脱口说不会吧。
“是真的。在发现这孩子的公寓中,留有遗书。”
“遗书?”
“内容大意是说,实在找不出活下去的希望了,所以决定带着孩子一起死。做母亲的是单身妈妈,对方那个男人好像有老婆。我想大概是被那个男人抛弃,变得自暴自弃吧。”
“于是做母亲的,就在那关键十三秒内杀了这孩子吗?”诚哉说。
“我想应该是这样。”
户田叹了一口大气。
“做母亲的会为了这种事下毒手杀孩子?”
荣美子听了,微微咧唇。但她的眼中,隐隐泛出难以言喻的悲哀光芒。
“就是下得了手喔。世上就是有这种会杀死孩子的笨母亲,因为……我自己就是。”
荣美子轻轻放下婴儿,走近在房间角落抱膝而坐的未央。未央用看不出感情的双眼仰望母亲,荣美子紧搂住她。
“那天,我抱着这孩子从大楼顶上跳下。只是因为缺钱很痛苦,就夺走了这孩子的生命。这孩子发不出声音,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其实我早就隐约猜到了,我曾想过这里也许是死后世界。因为,只要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我觉得会待在这种地方是很合理的。我是个纵使被打落地狱也无话可说的人。”
第三十七章
在房间中央伸长手脚躺成大字形,就会闻到榻榻米的味道。那是令人怀念的气味,给人经过漫长旅行后终于回到家的感觉。不过,冬树以前住的房间其实是西式小套房。
背部的触感很柔软,如果闭上眼,似乎立刻就会坠入梦乡。
冬树凝视天花板。那是桧木材质吗?自然的木纹很美丽。
一行人已迁至总理公馆。内部状况已检查过了,发电设备果然像他们想的一样,正常运转着,只要尽量省电,生活应该不成问题。把官邸和公馆的水与食物加起来,份量应该足够应付未来一个月所需。
问题在于,今后该怎么办?要以此地为据点度过人生,还是要另寻他途?他们迟早得作出决定。
但是冬树自己现在并不想思考那问题。一想到在原来的世界自己已不存在,也无法再见到那边的亲朋好友,他就感到异常空虚。
好像有人进房间了。在冬树仰望天花板的视野中,明日香的脸孔出现了。
“你在睡午觉?”她问。
“不,只是在发呆。你怎么来了?”
“他们说要吃饭了。”
“是吗。”冬树直起身子,盘腿而坐。他再次放眼眺望室内。这好像是用来款待外国宾客的和室,檐廊外有个整理得非常漂亮的庭园。
“这里真是好房间。”明日香在他身旁端正跪坐。隐约飘来洗发精的香气。她好像洗过澡。
“世界上,原来也有人住在这种地方啊。”
冬树这句话,令她嗤嗤笑。
“有甚么好笑的?”
“因为你这句话毫无意义。实际上,根本没有人会住在这里,也没有人住过这里。话说回来,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甚么叫作‘世界上’?”
冬树耸耸肩。
“……说得也是?99lib.t>。那,去吃饭吧。”
餐厅里,其他人早已开始用餐。菜式是奶油浓汤配马铃薯沙拉和炸鸡。
“这也吃得太豪华了吧。”冬树一边就座一边说。“不省着点吃没关系吗?”
“诚哉先生说至少头一天要吃得丰盛一点。”荣美子替冬树和明日香把饭菜摆好。“不过这种程度就叫丰盛好像也有点让人心寒。”
“不,想到昨日为止的种种简直就像做梦,我可是感激不尽。”户田满面通红地说,他正在喝啤酒。
冬树把炸鸡放进嘴里,酥脆的口感令人感动。他决定现在别多想,专心享受大餐就好。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诚哉问菜菜美。
她的盘子几乎原封不动。
“那倒不是,只是没甚么胃口……”菜菜美喝光杯中的水,便推开椅子起身。“我看,我晚一点再吃。荣美子小姐,厨房有保鲜膜吧?”
“你放着没关系,我来弄就好。”
“不,那怎么好意思。”
菜菜美把自己的盘子端去厨房,之后就这么直接走出餐厅了。
“唉,她的心情我很能体会。”户田说。“也难怪她没胃口。不如说,像这样狼吞虎咽的我们才是不正常吧。她八成是因为难以置信的事情实在太多,神经都已麻痹了吧。”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咀嚼炸鸡,猛灌啤酒。
桌子最角落的位子,河濑正在看一本很厚的装订文件,不时,还拿原子笔在上面写东西。
“河濑先生,那是甚么?”冬树问。
河濑放下原子笔。
“没事好做,所以我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甚么?”
河濑把封面朝向冬树。
“P-13现象与数学上的不连续性之相关研究报告——标题倒是又臭又长。”
“哼,事到如今看那个有屁用。”户田嗤之以鼻。
“好像很深奥。”冬树对河濑说。
“的确很深奥。这里面写的东西我连一半都看不懂。不过,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有很多地方令人恍然大悟,比方说树木花草为何没消失。”
“树木花草?”
“我之前一直感到很不可思议。不仅是人,小猫小狗和鱼类也全都不见了对吧?换言之动物全部消失了。可是像樱树或是附近的草皮却没消失,也就是说植物并未消失。所以我就在想,动物消失植物却未消失的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两者都是生物对吧?在学校,老师是这么教的。”
“真的耶,没错。”明日香从盘中抬起脸。“的确很不可思议。”
看吧,河濑说着一脸开心。
“那,你现在知道原因了?”
“我只是自己猜想的。”河濑翻开文件。“如果用深奥的字眼来说,好像是因为植物具有数学上的连续性,但动物没有。换个浅显的说法,也就是说假设现在有一种植物,我们可以预测它之后会变成怎样,但是无法预测动物。”
“那是甚么意思?这样解释我还是不懂。”
“简而言之,花不会自己乱动对吧?被风吹雨打时虽然会摇晃,但那种大自然造成的外力,是可以用数学方式计算的。还有,花瓣绽放或是枯萎的现象,也都是以那棵植物天生具备的生物基因为依据,所以可以用数学方式预测。但如果是动物,就没这么容易了。比方说一只狗在下一瞬间会做甚么,这个谁也无法预测吧?连上帝也办不到。这好像就叫做数学上的不连续。”
河濑的解读方式是否正确姑且存疑,但是听着他的叙述,冬树多多少少理解了。也许是心有同感吧,明日香也点点头。
“然后,最有趣的,是对动物的定义。”河濑看着文件继续说。“举例而言,我们说人类人类,从哪到哪才叫作人类?”
冬树听不懂他在问甚么,只歪了歪头表示不解。倒是明日香回答了:
“那还用说,不就是指这个身体全体吗?”
“所谓的全体,是从哪到哪?”河濑问。
“从脚尖到头顶,总之就是身体全部。”
“头发也算在内吗?”
“当然算在内。”
“掉落的头发呢。”
“那就不能算,因为已经离开身体了。”
“指甲呢?”
“算。”
“像你这种年轻女孩现在流行做指甲彩绘黏贴假指甲就不算喽?”
“那当然,因为那是假的嘛。”
“那么,皮脂呢?身体表面的油脂。”
“那个嘛……”明日香侧首。“不算。从身体排出的,已经不能算是身体的一部份。”
“那么大便呢?还没排出,积在肚子里。”
明日香的脸扭曲了。“拜托,我还在吃饭耶。”
“那,假设有人受了伤正在流血吧。从哪到哪算是他的一部份,从哪开始不算在内?”
这个99lib.问题令明日香陷入缄默。她把脸转向冬树,像是要求救。
“这问题的答案,河濑先生知道吗?”他问。
“倒不是我知道,而是这上面就有写。我直接念文章给你们听。嗯……啊,在这里——这种情况下,受到人类知性影响,因而无法保持数学连续性的部份也算是‘人’——怎样,听得懂吗?”
“完全听不懂。”明日香噘起嘴。
“我刚才不也说过了,无法预测未来会变成怎样,就叫作数学上的不连续。比方说现在,我这样拿着叉子。”河濑抓起叉子。“如果我把它放在桌上,叉子不会有任何变化。可是如果我这样拿着,谁也无法预测下一瞬间这玩意会变成怎样。对吧?”
明日香点头后,吃惊地瞪大双眼。
“那你是说,那根叉子也算人的一部份?”
“简而言之就是这样。”
“啊?那样太奇怪了吧。照你这样说的话,举凡身体接触到的东西全部都等于人的一部份了。就连空气也有接触,间接来说等于统统都有接触。”
“小姐,你头脑挺聪明的嘛。没错,我也是对这点耿耿于怀。不过,这上面针对这点也有明确说明。我从刚99lib?才不就一直使用‘下一瞬间’这个说法吗?重点就在这里。这根叉子是金属做的所以很硬,但是假设这玩意像橡皮一样柔软好了。我如果拿着这橡皮叉子来回挥舞,请问叉子会照我的意思摆动吗?”
明日香想了一下,然后才回答:“不会。”
“为甚么?”
“因为那已变得软趴趴的了,是吧?就算拿起来挥舞,我想也会慢半拍才动。”
河濑放下叉子,弹了一下手指。
“就像你说的,它会比我的意思慢半拍。换言之,它不会随我的意志改变,也就表示那个部份不算是我的一部份。因此,我才用下一瞬间这个说法。这里所说的瞬间,指的是极短的时间,在物理上好像与光的速度有关,但那方面太深奥了,我可不懂。总而言之,人类在那极短时间内可用知性管理的部份,都算是人类的一部份。比方说身上穿的衣服,好像也算是人类的一部份。”
原来如此,冬树不禁脱口而出。
“所以我们身上还穿着衣服,而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连衣服也一起消失了。”
“衣服如果不算是人类的一部份,你们几位小姐八成会以非常性感的姿态出现喔。”河濑看着明日香,嘻嘻贼笑。
“你要满脑子色情幻想是你的自由,但假如人消失时是像我们现在一样坐在椅子上呢?这把椅子的哪里到哪里算是人类的一部份?”
“这个嘛,好像会因材质或接触方式而异。我再拿叉子打个比方吧,如果是这样又硬又小的东西,整个都算是人的一部份。可是如果是像橡皮那种东西,只有手抓到的部份才算。”
对了,诚哉突然出声。
“难怪车子座椅贴合屁股的部份会消失,方向盘表面被手握过的部份也会消失,还有便利商店的购物篮握把也有这种情形。原来是因为在数学,被视为人体的一部份了。”
冬树记得自己也看过那样的情景。
“看吧,还挺有用处的吧?”河濑把文件一扔。“不过话说回来,我能理解的也仅止于此。剩下的,我看得一头雾水。上面在写甚么,我是有看没有懂。”
“光是这样就已很厉害了,换作是我,根本看不下去。”冬树咕哝。
“那怎么可能。不过,别看我这样,小时候我可是科幻小说迷,我还看过艾西莫夫的作品呢。”
“噢?真看不出来。”明日香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朝河濑投以敬佩的眼神。
小峰猛然起身,发出巨响。
“无聊透顶。就算现在弄清楚这种事,也派不上任何用场,我们还是一样逃不出这个世界。”
“应该是吧。”河濑说。“但是老子就是不爽,我可不想一头雾水地死去——不过这次是先死掉才一头雾水的。总之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如果得罪了你,那我不会再提这种事了。”
“并没有……你爱说甚么随便你。”小峰走出餐厅。
这晚,冬树睡在睽违多日的垫被上,被窝铺在宾客用的和室里。大家可以各自挑选喜欢的房间休息,所以除了他以外,使用这个房间的只有诚哉与户田。不知道小峰与河濑睡在哪里。女孩子们和小婴儿好像在另一间和室。
户田的鼾声传来。虽然冬树并不介意,却还是迟迟无法入眠。时间已过了晚间七点,通常这时候他已经睡着了。连日来都是在过于克难的状况下入睡,现在这柔软的被窝反而令神经亢奋了也说不定。
诚哉也还没睡。他铺好被窝便走出房间,到现在还没回来。
冬树钻出被窝。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间。
会客室透出灯光。他探头一看,诚哉坐在沙发上,正在喝威士忌。
“睡不着吗?”冬树出声说。
诚哉有点惊讶地转过脸。
“那倒不是,只是有点事想一个人思考。”
“那,我在这会打扰你喽?”
“不,已经没事了。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嗯,那就来一杯吧。”
诚哉从放杯子的托盘取来巴卡拉(Baccarat)高级水晶杯,放在冬树面前,替他注入威士忌。
谢谢,冬树说。
第三十八章
一手拿着装有威士忌的杯子,冬树环视室内。
“好安静。在这么安静、空荡荡的室内,总理都在想些甚么呢?”
诚哉倏地咧开嘴角。
“总理大臣应该不可能一个人待在这间屋子吧。只有客人来访时才会用。”
“啊……对喔。”
“总理在官邸有间办公室。听说演讲稿之类的东西,都是在那边写的。”
“写稿子的应该是叫秘书吧?”
“也有那种总理。但我听说,大月总理的确都是亲自执笔的。碰到重要场合,他好像更会坚持要自己写。”
冬树想起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大月面孔。大月很上镜头,经常被人揶揄,说他只是擅长靠作秀讨国民欢心来维持支持率的政治家。
“不用说总理了,就连大臣和官员们,显然也早就知道P-13现象的事。”冬树说。
“正因如此,才会在官邸会议室成立应变总部。”
“可是,国民并未被通知。你觉得这是为甚么?”
“理由不是已经写在小册子上了吗?时间跳跃将会发生,但是不会因此造成任何改变,为了防止混乱发生才视为最高机密。也不是每个政府官员都知情吧,想必大部份都不知情,知道的,只有极少数的高级官员。说到这个,河濑之前说过黑社会的帮派首脑们早就听到风声。也许是从来往密切的官员那里听说的。”
“总理他们早就知道在那十三秒之内如果有人死掉会很麻烦,但他们却秘而不宣。”
诚哉浅啜威士忌,嘴角下抿。
“身为一国元首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置。如果随便公开消息,必然会引起恐慌。你想想,那影响可能会造成损害。”
“在那十三秒内死亡的人就不用考虑吗?”
“就是因为考虑到了,才会采取各种对策。比方说防卫省和警视厅,他们已下达指令,要下属避免在那十三秒之内执行危险任务。那项指令我也有收到。”
冬树仰起脸,凝视兄长。
“你已接获指令,却还是将逮捕犯人视为第一优先?”
“因为上面并未透露详情,想必刑事部长自己也不知道吧。也没说明理由,只丢下一句‘不得执行危险任务’的命令,我怎么可能光听这些就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犯人溜走。”
“如果,你当时知道个中详情呢?就算知道死了会发生数学悖论,被踢到这个荒谬世界,你还是会以逮捕犯人为优先吗?”
这个问题,令曾是警视厅管理官的男人陷入沉默。他歪起脑袋,蹙紧眉头之后才开口。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无法确定那时自己是否会相信这种超自然的说法。也许我无法相信,最后还是会采取逮捕行动。别看我这样,想立功的念头不比别人少。结果,我不就遇害来到这里了吗。不管事前有没有接获通知,我的情况其实都不会改变。”
冬树把玻璃杯往桌上一放,双手撑在膝头挺直腰背。
“哥的判断没错。你根本不会管甚么P-13现象,总之你绝对不会让部下涉险。当然,你也会好好保护自己的。而且,你想必已经拟好以安全为前提的犯人逮捕计划了。”
“所以呢?”
“哥之所以会在这里……”冬树深呼吸之后继续说,“是我害的。哥你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你胡说甚么。”
“本来就是。都是因为我擅自跳上犯人的车,在你们面前出现,才逼得你不得不出面。结果……才会中弹。”
“那件事,过去就算了。”
“不能算了!”冬树拍桌。“要是我没有多事插手,事情就不会变成那样。我被杀是自作自受,可是哥你——”
“我不是说算了吗。”诚哉沉着脸转向他。“事到如今再说那些又能怎样?能解决甚么?”
“是不能解决甚么……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又怎样?你能替我做甚么?能让我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诚哉的话令冬树黯然垂首。
“我当然做不到……”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忏悔了,我不想听你的反省之词,对你是否过意不去也丝毫不感兴趣。有闲工夫烦恼那种事,还不如想想今后该怎么办。我们能够得到的只有未来,过去已经消灭了。”
诚哉的低沉嗓音震动了室内空气,也撼动了冬树的心。他再次被迫面对自己的愚昧,内心沉痛。明明从小就一直被人提醒要珍惜生命,但他现在才发现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听到诚哉叹息冬树仰起脸,不禁一惊,因为兄长的表情竟然出乎意料地平稳。
“老实说,我并没有大家那么悲观。变成这种局面束手无策是事实,但就某种角度而言我还是认为我们其实很幸运。”
“幸运?”
“你想想看,我们本来应该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兄弟俩一起喝酒聊天。可是结果呢?我们却活着。拜P-13现象所赐,我们得以如此存活。这不叫幸运叫甚么?这个世界的确很艰苦,但绝非死后的世界,更不是地狱。这里是我们掌握未来的场所。你不这么觉得吗?”
冬树凝视诚哉的脸,不由得笑了出来。
“哥的强悍真是令我甘拜下风,我实在无法像你这样想。”
“这跟强悍无关,我只是讨厌后悔罢了。”
冬树很想说这就叫作强悍,但最后他决定保持缄默。
杯中的威士忌喝完了。冬树起身。
“你要去睡了吗?”诚哉问。
“嗯。哥你呢?”
“我还要再喝一会,要想的事情还有很多。”
知道了,冬树说着走向门口时,外面传来小跑步的足音。
开门一看,荣美子正好经过。
“出了甚么事?”
“啊,你出现得正好。菜菜美小姐没回来。”荣美子气喘吁吁。
“没回来?”
“她离开房间了,我本来以为她是去上厕所,可是我想起之前她曾打开冰桶,忽然有点不放心,于是就检查了一下,结果发现里面的针筒少了。我记得应该还剩五支可是现在只有四支……”
“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诚哉自冬树身后发问。
“我想应该是二十分钟前,我和明日香正在分头找她。”
“我们也去找吧。”冬树对诚哉说。
“不,这里交给她们,你跟我一起来。”
“要去哪里?”
“她之前,不是也曾失踪过一次吗?她的去处只有那里。”
这句话令冬树恍然大悟地点头。“她以前上班的医院是吧。”
“以她的脚力应该还走不了多远,我们快去追。”
“知道了。”
冬树与诚哉把公馆内部交给荣美子等人照顾,之后便走出了庭园。前方是一片无垠的黑暗,更远处是荒凉的废墟。马路早已面目全非,连哪里潜藏着致命坑洞都看不出来。
他们按捺想要往前狂奔的冲动,一面小心翼翼确认脚下状况,一面前进。他们先以皇居为目标。因为沿着内堀大道北上,是通往菜菜美以前在职的医院最简单的路线,走这条路的话,皇居会出现在他们右手边。
“医院里好像有她的男友在。”诚哉边走边说。“据说是医生。”
“所以她才去医院……”
“失去生存希望的最大原因,就是丧失爱情的感觉。”
冬树一边用手电筒照亮前方一边点头,他深有同感。
走到内堀大道并未耗费太多时间。因为官邸周边的车辆不多,地震和洪水造成的损害也不大。但内堀大道不同,这里平常是东京都内交通流量最大的道路之一。果然,故障的车辆层层相叠,而且还堆积着被洪水冲来的各种物品,就连横越马路恐怕都不容易。
二人没越过内堀大道,继续往北走。最后,前方终于隐约出现微弱灯光了。
“哥,你看那边。”
嗯,诚哉应声。他似乎早已察觉。
菜菜美就在半藏门附近。那里有通往新宿方面的道路朝西延伸,但是报废的车辆沿着马路形成高墙,人无法横越马路。
菜菜美小姐,诚哉出声喊她。她把手电筒转向这边,露出恍惚的表情。
冬树二人一走近,她便扔开手电筒,从口袋取出某样东西。她似乎很快地做了某个动作,但是看不出是在做甚么。
二人靠得更近了。
“不要再过来!”菜菜美高喊。
诚哉把手电筒对准她。她的袖子是卷起来的,另一只手上拿的好像是针筒。里面的药物,想必是沙克辛。
“菜菜美小姐,我们回去吧。”诚哉说。
“为甚么……”菜菜美痛苦地皱眉。“为甚么要追来?”
“因为我们担心你,这是当然的吧。这段日子,只要有人失踪我们就会去找。如果知道他的去处就会去追。”
“请你们别管我。”
“这可不行,你也是我们的重要伙伴。”
菜菜美摇头。
“已经不用当我是伙伴了,请你们忘了我。就算少我一个也不要紧吧?我能做的事,任何人都做得到。算我求你,请你别管我。拜托。我求你。”
“就算有人可以接替护士的工作,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你。”
“那么,我的心情又该怎么办?我必须为了大家活下去吗?就算活下去,也没有任何指望。我跟他再也不能见面了吧?诚哉先生,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只要活着就能打开生路。你说其他人是突然消失的,所以或许也会再突然出现。可是,那已经不可能发生了对吧?既然如此,我为甚么还得活下去?我为甚么不能死?”
她那悲痛的呐喊,令冬树的心头一紧。在目前的状况下,他的确也觉得教人活下去还更残酷。
“我并没有说你不能死。”
这句话让菜菜美瞪大眼睛,冬树也忍不住望向兄长的侧脸。
“虽然我个人认为自杀是不好的行为,但我无意把这个想法强加于你身上。因为在这里,我们必须抛开一切既成概念。所以这并非命令,而是出于我个人的恳求。我是在恳求你,请你跟我们一起活下去。”
菜菜美拿着针筒,悲痛地别开脸。
“活着做甚么?这样活下去,能有甚么好处?”
“我不知道。但我能够肯定的,就是现在你如果死了,我们绝对会很伤心。我可以断言,那样做才真的是没有任何好处。我是在求你别让我们伤心。”
“就算少了我这种人——”
“我会伤心。”诚哉用洪亮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失去你。到时候我一定会像失去情人的你一样,陷入绝望的。”
菜菜美表情扭曲,痛苦地扭动身体。
“你这样……太奸诈了。诚哉先生,你九九藏书太奸诈了。”
“求求你。”诚哉朝她低头?99lib?恳求。“请你再稍微努力一下就好。你有寻死的权利,你随时都能死。可是,请你现在不要死。为了我,请你不要死。”
诚哉倾吐的话语中,隐含着对菜菜美的感情。冬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爱情。但是,从诚哉全身散发出的氛围可以窥知,那绝非仅只是为了阻止菜菜美自杀才说出的话。
菜菜美低着头,拿针筒的手颓然垂落。
诚哉缓缓走近,伸出右手,“把那个给我。”他说。
“太奸诈了……”菜菜美呢喃着递上针筒。
第三十九章
醒来后,冬树把面向庭园的拉门全部拉开。玻璃门外的光景和昨日早晨一样:天空是灰色的,雨下个不停。被雨打湿的树木颜色显得深浓,石灯笼黑亮光滑。
“今天又是雨天啊。”
身后传来声音。转身一看,河濑正咬着牙刷走进来,他穿着背心内衣。
“这雨已经连续下了四天了,到底要下到甚么时候?”冬树说。
“谁知道。这只能问老天爷。”河濑来到冬树身旁,仰望乌黑的天空。“不过这雨可真会下。看样子,下面又要闹洪水了。”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冬树一听到洪水这两个字就心情一沉。太一被浊流吞噬的那一幕,至今仍在脑海盘旋不去。
冬树一去餐厅,便感觉到厨房有人在。荣美子的身影忽隐忽现,未央出来了。她捧着盘子,开始逐一放到桌上。她抬头看到冬树,乖乖鞠了个躬。这还是她头一次做出这种反应。
早安,他出声招呼。未央嘴角动了一下,旋即跑进厨房。那大概算是她的笑容吧,冬树决定这么解释。
隔壁起居室内,诚哉正摊开地图。一旁放着咖啡杯。
“你在查甚么?”冬树问。
噢,诚哉说着抬起头。
“我在查东京都内的标高。这样看起来,这里其实也不算是甚么高地。”
“你干么查那种东西?”冬树在他对面坐下。
“因为这场雨,下面八成又开始淹水了。”诚哉瞥向窗外。
“你认为这里迟早也会淹水吗?”
“不知道。不过有备无患。”
“还要做甚么准备?现在有粮食,也有发电设备,这里已经很完美了。”冬树张开双手。
“你所谓的完美是指甚么?意思是说能够永久保障我们的生活吗?”
“虽然谈不上永久,至少暂时不成问题吧。”
“你所谓的暂时是多久?这里储存的99lib.粮食顶多只能撑一个月。”
“能撑上一个月不就足够了吗?”
于是诚哉手肘撑在桌上托腮,朝冬树凝视。
“万一在那一个月当中水都没退怎么办?没人能保证雨会停。到时难道要在泥水中游泳吗?”
“这……如果连这种事都要操心岂不是没完没了。”
“没完没了又怎样?所以就走一步算一步,到时才想办法吗?”
见冬树缄默不语,诚哉指着他的脸。
“我告诉你现实吧。如果水不退,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当然也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等到存粮吃光了我们只能活活饿死,所有的人都会死。”
冬树屏息。
“难道你是说,我们又要从这里迁离?”
“有必要的话。”
“不是已经又开始淹水了吗?要怎么离开?再说,我们还能去哪里?”
“这个我正在想。”诚哉回答后,目光射向冬树的背后。“早。”
冬树转身向后。身穿运动服的明日香正要走进来,她也小声道了一声早安。
“菜菜美小姐的情况如何?”诚哉问。
明日香做个耸肩的动作。“感觉上还是老样子。”
“也就是说,还是无精打采吗?”
“她一直窝在被窝里,早餐也说不想吃。”
“她昨晚应该也没吃。”冬树说。“是不是该说她几句比较好?”
诚哉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哥,冬树催他回应。
“我能说甚么?硬逼她吃东西,命令她表现出很有活力的样子吗?她现在迷失了生存目标,正在痛苦挣扎。但是至少她没有选择自杀就够了,目前只能先随她去。”
“可是看她那样子,谁知道几时又会想不开做傻事。”明日香说。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能整天监视她吧。不管怎样,她都只能靠她自己的力量去克服。”
“一般人根本做九九藏书不到,又不是人人都像诚哉先生那么坚强。就拿我来说吧,老实说有时候连我都想死了算了。”
冬树吓了一跳,凝视明日香。她皱起脸,挥挥手。
“抱歉,我胡说八道。我不会寻死的,你放心吧。”她一边抓头一边走进餐厅去了。
到了早餐煮好的时刻,河濑与户田也在餐厅现身。户田的脚步有点踉跄,经过冬树身旁时,散发出酒味。
“真是幸福啊。打从我上小学之后,就再没有每天早上好好吃饭的经验了。”河濑一边就座一边说。盘子里放着火腿和煎蛋、沙拉。
但户田没在椅子坐下,他走进厨房。开关冰箱的声音响起没多久,他就双手拿着罐装啤酒走出来了。他在餐桌末端的位子坐下,拉开拉环,灌了一大口后,大声打嗝。
“户田先生。”诚哉对他说。“你好像喝太多了吧?”
户田两眼发直,瞪视诚哉。“不行吗?”
“我应该已经拜托过你,尽量在睡前才喝酒。”
户田嗤之以鼻。
“那是之前的规矩吧?因为不知几时会遇到危险,所以才叫我们在天黑之前尽量保持清醒。可是现在不是已经毫无问题了吗?有吃的,也能睡在被窝里。区区几罐啤酒,你就让我喝个过瘾吧。”
“只喝一点倒是无所谓,但你显然喝太多了。你那种喝法会把身体搞坏。”
但户田露出浅笑。
“所以呢?搞坏身体又怎样?就算保持身体健康,又能有甚么好处?甚么也没有。纵使长命百岁,也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自己痛苦。既然如此,还不如趁着活的时候为所欲为,爱喝多少酒就喝多少,如果能够在喝醉时直接死掉,那我求之不得。我才感到奇怪咧,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居然还能保持清醒地活下99lib?去。”说完,他又继续喝啤酒。
诚哉沉默不语,似乎放弃要劝他了,自己回头用餐。冬树对面的河濑正一边冷笑一边吃煎蛋。
冬树他们快吃完早餐时,小峰才起床。他身上还穿着睡衣,浑浊的双眼扫过桌面后,便在椅子坐下。咖啡,他说。
荣美子应了一声便想起身,却被诚哉抬手制止。
“咖啡煮了一大壶,请你自己去拿。荣美子小姐帮我们煮饭纯粹是出于好意,她既非我们的女佣,更不是你的老婆。”
小峰瞪诚哉一眼后,满脸不耐烦地站起来,走向厨房。
诚哉起立,环视众人。
“可以耽误大家一下吗?我有话想说。”
“哟,好久没聆听警视大人的教诲了。”
诚哉看了插科打诨的河濑一眼后,开口说道:
“我想说的不是别的,正是今后的事。刚才,我也跟我弟谈过了,由于阴雨连绵,周遭极有可能淹水。低洼的地方已变成河川了,这点各位想必也都知道。另一方面,以存粮来考虑的话,我们能待在这里的时间大约还有一个月。能否请大家利用这段期间想想看该怎么办?”
“甚么怎么办?是指哪方面该怎么办?”河濑问道,他已恢复正经了。
“我哥的意见是,要不要趁着四周完全淹水之前,迁至更安全的场所。”冬树说。
“还会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场所吗?”河濑晃动身体。
“四周淹水后,如果水一直不退就完了。”诚哉说。
“所以说,我们又要离开这里?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耶。”明日香蹙眉。
“我反对。”小峰拿着咖啡杯,自厨房走出。“算了吧,我已经不想移动了。.99lib.”
“我也有同感。”户田说着打开第二罐啤酒。“有一个月的时间,不就足够了吗?这段期间,我们就悠哉、随兴地过日子。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这样就够了。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即使勉强活着,也没甚么意思。”
“只要继续活下去,也可能看到光明。”
诚哉这句话,令户田不屑地讪笑。
“光明?甚么光明?只有死人的世界,能照进甚么光?你老是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可不会再吃你那套了。”
“我哥甚么时候说过不负责任的话了?”冬树说。
“他明明就说了。老是说些令人期待的话,结果最后全部落空。如果他说这种话时毫不知情,那也就算了。问题是他早就知道了。他明知这里是只有死人的世界,明知我们再也回不了原来的世界,他却隐瞒这个真相,还继续指使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他只是想压榨我们的劳力。”
冬树摇头。
“我哥才不是为了那种理由隐瞒真相。这点最起码的道理,你自己应该也明白吧?我哥,只是想让大家活下去。他只是不想让大家失去生存希望。”
“可是到头来还是没希望。害我们不断绕路跋涉,最后抵达的目的地却是这副德行。早知如此,他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真相才对。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忍受那些痛苦,试图活下去。”
“你是说你宁愿在哪一死了之吗?”
“对,我宁愿那样。要是能干脆死掉,不知会有多轻松。”户田说着仰头猛灌啤酒。
河濑默默走进厨房,出来时手上拿着菜刀。他笔直走向户田,拉起他的睡衣前襟。
“你想做甚么?”户田的脸上闪过怯色。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你不是后悔没有早点死掉吗?那你现在应该没甚么好抱怨的,甚至该感激我才对。我呢,也早就想杀个人试试了。可惜,在以前的世界我没这种机会。来吧,把你的手拿开,我会一刀刺进你的胸口。或者你觉得喉咙更好?你希望我一刀割断喉咙吗?你要选哪个?”河濑在户田的脸孔前面比划着菜刀。
荣美子发出尖叫,紧紧搂住身旁的未央。
“河濑!”诚哉怒声喝阻。
户田浑身抖个不停。河濑看了,一把推开户田。
“搞甚么。亏你嘴上说得自己好像多郁闷似的,结果你根本不想死嘛。既然如此,就不要找人家麻烦挑这种可笑的毛病。”
“甚、甚……甚么时候要死……我自己会决定。”户田结巴了。
“那好,等你决定了再通知我,我会帮你一刀了断。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死不成,应该比较好吧?”
眼看河濑的菜刀尖端还对着户田,小峰默默靠近他。
“干么,你有甚么意见吗?”河濑说。
“你砍我好了。”小峰发出平板的声音。“你想杀人对吧?那么,你不如杀我。我不会逃,也不会抵抗。交换条件是,请你下手时尽量别让我痛。”
“你疯了吗?”
“我当然没疯。我可不是像他那样只会嘴上说说。如果你能杀了我我会很感激。”小峰面无表情。他用宛如玻璃珠的眼睛看着河濑。“来吧,快点杀我。难不成,你还是不敢杀人?”
河濑扯起一边脸颊笑了。
“老兄,你在威胁我?我可要先声明,我没杀过人,不过拿刀捅别人的经验倒是很多,差别只在于是否瞄准要害,对我来说那根本是小儿科。”
“既然如此,那你还不动手。”小峰解开衬衫钮扣,露出肋骨突起的胸膛。
河濑的嘴角一歪,即便从冬树的位置也能清楚看见他重新握紧菜刀了。
“有意思。那我可要动手喽。”
就在河濑举起菜刀的瞬间,不知何时靠过来的诚哉拉住了他的手臂。
“住手,河濑。”
“放手!”
“这样对谁都没好处,只会证明你是个头脑单纯的人。”
听到诚哉这么说,河濑说声“知道了”便放松全身力气。诚哉从他手上夺过菜刀。
小峰的眼神依旧冰冷,他扣好衬衫钮扣,走向出口。走到一半他停下脚,转身看着诚哉。
“我记得你曾说过。是非善恶,今后必须由我们自己决定。那么,杀人是善是恶也等于尚未定论。此时此地,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对于一心求死的人而言,那肯定是善。”
第四十章
胜负虽已分晓,但游戏仍在继续。明日香持白棋的手,伸向最后一个可九九藏书落子的地方。放下白棋后,她用纤细的手指将黑棋逐一翻面。统统翻完时她抬起头,面无表情。
“要数吗?”
“应该没那个必要吧,是我输了。”冬树噘起下唇,开始收棋子。“我一胜三败吗,没想到你这么强。”
“应该说是你太弱了。我以前和朋友玩黑白棋,获胜的机会可不多喔。”
“那是因为我还不太懂得诀窍,要再玩一局吗?”
“抱歉,我不玩了。”明日香倚着沙发,啜饮放在一旁的果汁。
冬树动手把棋盘和棋子收回盒子。是他在客厅柜子找到的,想必是首相一家人的娱乐之一。
“喂,这种生活到底要持续到甚么时候?”
谁知道,冬树只能歪起脑袋。
“诚哉先生好像认为最近就得离开这里耶。冬树你的看法呢?”
“我哥既然那么说,应该就得那么做吧。”
听到冬树的回答,明日香怒目相视。
“你这样算甚么?难道你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吗?甚么事都听诚哉先生的意思?”
“没那回事,我只是觉得我能理解我哥的意思。”
“那你就这么直说不就得了。你刚才那样说,好像诚哉先生叫你往右你就往右,叫你往左你就往左。”
“就跟你说没那回事。其实,我也曾多次违抗我哥的意思。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之前是这样没错,可是我总觉得你现在好像对他言听计从。我怀疑你是因为现在情况变得非常艰难,所以才打算今后一切交由诚哉先生决定。”
“才不是。”冬树用力摇头后,又微微点头。“不,老实说,或许的确有这种成份。我不像我哥那么聪明,所以碰到这种生死关头,我本来就没有他那种长远的目光。我哥聪明又冷静,我的确认为只要交由我哥去判断应该不会出错。但是,我并没有打算事事依赖他,我也觉得自己该有自己的盘算。只是,另一方面却又不便违抗他。”
“不便违抗他?为甚么?”
“因为,害我哥落入这种窘境的人是我。”冬树仰起脸。“是我搞砸了任务,才会害死我哥。”
他把在原来世界发生的事告诉明日香。她蹙起眉头,一边聆听一边还不时点头。
“原来如此。你们负责同一个案件,本来要一起逮捕犯人啊。”
冬树摇头。
“他是总局的人,我是辖区分局。在逮人时并没有知会我,是我擅自插手的。我搞砸了我哥他们的作战计划,像笨蛋一样莽撞出手,结果我俩都被犯罪集团的人开枪击中。我觉得很丢人。”
“虽然我能够理解你说的意思,但事到如今你就算耿耿于怀也没用吧?我相信诚哉先生也不会对你怀恨在心。”
“这跟我哥怎么想无关,是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所以,演变成这种局面我无话可说。我会忍不住质疑自己有甚么资格去批评我哥的做法。”
“不是批评,而是要表达意见,表达你自己的意见。诚哉先生也一样是凡人,所以不见得每次的选择都是正确的。像这种时候,其他人如果不说出意见,那我们所有人才真的会完蛋,到时我们统统会死喔。过去的事就把它忘了,只要去想从明天起该怎么办就好。”
凝视着明日香热切劝说的面孔,冬树露出苦笑。
“你那是甚么表情。我说的话,很好笑吗?”明日香嘟起嘴。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的强悍,和我哥不相上下。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年轻吧。”
冬树的话令明日香噗哧一笑。
“你在说甚么傻话啊,你跟我也不过才差了十岁。”
“我该向你看齐。不只是我,如果其他的人也能有你一半坚强……”冬树搔搔脑袋。“大家好像都完全丧失求生意志了,包括菜菜美小姐和小峰先生,还有经理。”
“但愿他们能尽快振作起来。”
明日香低语时,入口那边传来动静。不久后,门开了一条缝。有人朝房内窥视。
“谁?”
冬树猛然站起,把门整个拉开。发出细细尖叫的是菜菜美。
“菜菜美小姐……你怎么了?”
她的 脸色苍白,运动外套的拉链拉得紧紧的,手还揪着领口。仔细一看,她正在微微颤抖。
明日香也过来了。
“你怎么了?出了甚么事?”
菜菜美的嘴唇颤动,她用气音说了些甚么,但只听得见“进房间”这几个字。
“房间?房间怎么了?”
“……我在睡觉……结果有人……进房间。”
冬树立刻就明白发生甚么事了,他立刻走向楼梯。菜菜美她们的房间在二楼。
他冲上楼梯。菜菜美的房门是敞开的。冬树探头往里一看,愣住了。因为有人坐在床上,露出乾瘦的裸背。一看体型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小峰先生,你到底做了甚么……”冬树走近。
小峰保持跪坐的姿势垂着头。
“你倒是说句话呀,小峰先生。”冬树站在床旁。
小峰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内裤。他维持跪坐的姿势,小声说了一句“为甚么”。
“你说甚么?”
“她为甚么要逃?又没甚么关系。这点小事,有甚么大不了的。”他像念经一样低声说道。
“喂,你刚才想对菜菜美小姐做甚么?”冬树说。“不过就算你不说,我也大致猜得出来。”
小峰终于抬起头,面对冬树。他的眼睛死气沉沉,感受不到丝毫活力。
“不行吗?反正今后就算活着也毫无意义了。既然如此,就算上床也没关系吧?反正彼此都已经是死人了,她凭甚么有理由拒绝?我没有叫她替我做甚么,她只要乖乖躺着别动就行了。我会自行解决,也会收拾善后。这样为甚么不可以?那个女人不是很想自杀吗?她不是觉得活着也没意思吗?她不是对自己的身体已经毫不在乎了吗?既然如此,她何必计较?为甚么必须逃走?这太奇怪了吧?”
“奇怪的是你才对!”明日香的声音自后方冒出。她大步走进来,狠狠瞪视小峰的背部。“不管任何时候,做这种事都必须双方同意才行,这是比犯不犯法更基本的问题吧。真不敢相信。你是不是脑袋有毛病啊?”
小峰忽然噗哧一声笑出来。
“还是你们好命,已经有对象了。”
“对象?这话是甚么意思?”冬树问。
“你就别装傻了,我清楚得很。你们两个情投意合吧?瞧你们成天形影不离的,你们一定干过很多次了吧。真好命,可以和高中女生干个过瘾。那样的话,处于任何状况的确都不会沮丧。”
冬树很困惑,不由得与明日香面面相觑。她立刻避开目光。
“喂,你胡说甚么,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对呀,你不要胡乱栽赃。”明日香也噘起嘴。
小峰慢慢来回审视二人的面孔。
“你们还没做过?可是迟早会做吧?真令人羡慕。”
“你在自己乱想甚么、乱嫉妒甚么啊。现在应该不是扯这种事的时候吧。你干了甚么好事,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罢了。那样哪里有错?想性交也没有对象的人,只能用这种方式解决。不然要怎样?难道你愿意让我上吗?”小峰转向明日香。
“开甚么玩笑!”她扯高嗓门。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近,最后诚哉进来了。
“你们在吵甚么?”
“这家伙居然想强暴菜菜美小姐。”明日香回答。
诚哉的脸颊在抽搐,冬树很确定。他暗忖,哥果然是真心喜欢菜菜美的。
“没得逞吗?”
“我想应该是。我和冬树正在客厅说话,菜菜美小姐忽然出现,说有人进她房间……”
“然后,菜菜美小姐呢?”
“现在在客厅。”
“你去看看她的情况,别让她一个人。”
“可是——”
“快去!”
在诚哉的催促下,明日香走出房间。诚哉的眼睛,死盯着小峰。小峰再次深深垂首。
“冬树,叫大家到餐厅集合。”诚哉说。
在餐厅的长桌前,七名男女就座。小峰被安置在墙边的椅子上,他穿着运动裤和白衬衫。失去情感的双眼,空洞地瞥向斜下方。
“这绝对不可原谅,和舔奶粉的太一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这是强暴耶。这家伙是强暴犯。要我跟这种人一起生活,我绝对办不到!门都没有!”明日香大声咆哮。
菜菜美坐在明日香和荣美子中间,她一直垂着头。
“好了,你先别激动,我们冷静讨论。”诚哉伸出右手,像是要安抚她。
“谁冷静得下来啊。不会吧?难道你们这些臭男人都要帮这家伙说话?你想说你可以体谅他想找人上床的心情?”明日香猛然站起。
“那怎么可能,总之你先别激动。”
听到冬树的话,明日香板着脸坐下。这时,河濑交叠双臂露出笑意。明日香瞪着微笑的他。
“干么?有甚么好笑的?我说了甚么奇怪的话吗?”
“说话奇怪的,不是你,是这边这位老兄。”河濑看着冬树,勾起唇角。
冬树蹙眉。“你说我?”
“本来就是。虽然我不是要替小峰撑腰,但他的心情的确可以体谅,至少我就能体会。我也想,老实说,我恨不得现在就找人上床。只不过我忍住了,你自己应该也是如此吧。”
冬树紧咬臼齿。他的怒火沸腾,却说不出话。
“这就是人性。”河濑正经起来,低声说道。“既然要讨论,那就说真话。如果死要面子故作清高,那样毫无意义。”
对于无力反驳的冬树,明日香投以严厉视线。
“我真不敢相信,是这样吗?”
冬树摇头。
“我可不想强暴别人。”
“你别窜改我说的话。”河濑皱起脸。“我也没说我想强暴别人吧,我只是说如果有人愿意让我发泄,那我很想做。这点无论任何男人都一样,这是天生本能谁也没办法。”
“太过分了,强词夺理。”明日香说。
“小姐,你应该也不可能对男人的本能一无所知吧,事到如今就别装甚么清纯玉女了。所以我说警视大人啊。”河濑转向诚哉。“要怎么处置这个强暴混蛋是小问题,男性本能这种麻烦的玩意该怎么解决才是重点吧。”
“那种事跟我们又没有关系。既然是男人的事,男人自己去解决就好,总之把问题推到我们身上——”
“你这小丫头真罗唆。”河濑皱起眉头,发出低沉的怒喝。“你想说甚么我都知道。拜托你安静一下好吗,这样大人怎么说话。”
明日香一脸意外地瞪大双眼,但她紧闭着嘴没吭声。
诚哉保持缄默,一直闭着眼。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众人注目,睁开眼了。
“首先我要先声明,我请各位过来集合,不是为了对小峰先生兴师问罪,而是因为我认为,这是思索今后我们该如何活下去的好机会。我想和大家讨论我们的未来。”
一直默默喝罐装啤酒的户田,这时嗤嗤笑了出来。
“未来?那种玩意在哪里?世界都已经毁灭了。”
诚哉站起来环视众人,继续说道:
“我们的确已失去以前的世界了,但我们还活着。这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要在这种状况下思考未来,该做的事只有一桩,那就是建造新世界。”
第四十一章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甚么新世界?”冬树问诚哉。
“由我们亲手打造的世界。忘记以前的事,从零开始。不仅是要活下去,我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追寻那种能够切实感受人生的生存方式。”
“在这种状况下,要怎么感受人生?我们是靠着残余的存粮,才勉强苟活下来的。”户田用微醺的口吻说。
“我们要脱离这种生活。目前,我们的确只是靠着以前世界的残余物资维生。我们恐怕迟早得四处流浪,寻找食物。为了避免那种情形,我认为我们应该打造属于我们的世界。”
“所以,要怎么做?”冬树问。
诚哉做个深呼吸,朝大家望去。
“请忘记过去在文明设备环绕下的日子。要摆脱以残余物资维生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亲手制造食物。无论是白米、面包或蔬菜,一切都靠自己动手。”
正要喝罐装啤酒的户田,有点呛到了。
“你是叫我们当农夫?”
诚哉摇头。
“我指的不是职业,只是去做必要的事,让自己活下去。古时候的人都是自己培育作物的,他们甚至没怀疑过那种生活方式。这并不难,只是回归人类本来的生活方式罢了。”
“那真的做得到吗?”冬树咕哝。
“没问题。虽然我刚才说要从零开始,其实并非如此。只要去郊外,应该会有以前世界的某人耕种的田地,田里想必会有作物吧,因为植物似乎不会受到P-13现象影响。我们只要继承那些田地就行了。当然农业并不简单,但是要寻找写有耕种方法的书籍并不难。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一边学习,一边逐步熟悉技术就行了。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诚哉的声音带着热切。
众人陷入沉默,大家似乎各自在思考诚哉的提议。冬树也暗自想像自己栽培农作物的情景。具体而言,他完全不了解要做些甚么,但他觉得被送到这个绝望的世界后,这是他头一次试图正面思考。
“我可以说句话吗?”明日香举手。
“甚么事?”诚哉问。
“诚哉先生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也认为今后恐怕只能那样生活。但是,那件事和那家伙的行为有甚么关系?”明日香指着小峰。“大家如果要同心协力,有那种人在,岂不是糟糕到不行吗?因为,我们完全无法放心,自然也提不起劲同心协力。”
诚哉对小峰投以一瞥后,目光再次回到明日香身上。
“刚才,我说要打造新世界,但那并不只是要务农。我们必须制定各种方针。这里没有政府也没有公务员,所有事情都得靠我们自己决定。说穿了,我们等于是一个村子。为了让村子永续经营,大家必须发挥智慧。”
所以呢?明日香纳闷地歪起脑袋。
“村民们该想的,不只是自己的事。不,有时甚至必须抛开私事以村子的发展为优先。让村子发展就是要增加人口,建立让下一代能够安心生活的运作系统。九九藏书”
诚哉的话,令众人再次沉默。但是情况和刚才不同,大家是对他吐出的某个字眼感到困惑。
“增加人口?”冬树说。“你说的该不会是……”
“也就是要生小孩。这是当然的吧?”
户田嗤之以鼻。
“我本来以为你很聪明,结果也不怎样嘛。就我们这几个人,要怎么增加小孩?女人才三个,加上小娃儿未央也不过四个。就算结为四对夫妻,生出孩子,再让彼此的小孩结婚,迟早也会变成近亲交配。那种做法的局限性,早就有世界各地的小村落证明给我们看了。”
“的确会有那种问题。但是,在‘有血缘关系的人必须结婚’的局面来临前,还有相当多的时间。在那之前,也许我们已发现甚么好对策,也说不定能够遇到除了我们以外的人。再者,就算女性只有四人,也不代表只能结为四对夫妻。”
听到这句话,连冬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凝视兄长的侧脸。“你说甚么?”
“慢着。你这句话是甚么意思?”明日香立刻反击。“是指结了婚也有离婚之后再婚的可能性?若是这样我还能理解,总不至于是要叫一个女人同时和好几个男人上床吧?”
“不,一定是这样。”之前一直闷不吭声的荣美子,这时头一次发言。“诚哉先生说,他想以增加人口为第一优先,所以当然是要叫女人生越多小孩越好。可是对象如果只有一个男人的话,遗传基因会不均衡,所以必须和好几名男性生小孩……”
“骗人!我不相信。你是说真的?”明日香睁大眼睛瞪着诚哉。
诚哉似乎很痛苦地咬着嘴唇,垂落视线。
“这是为了将来。我知道这样很难受,但你难道不能用客观超然的态度,把它视为维持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生殖行为,而不要当作确认彼此爱情的做爱嘛?”
“开甚么玩笑!”明日香双手拍桌。“我终于明白你想说甚么了。难怪你会包庇这个强暴犯混蛋。原来你的意思是,为了将来,男人高兴的时候就可以抓女人上床,管他是强暴还是怎样都行。”
“我并非认同强暴。那是另一个问题。只是,关于性交的解释,和过去的世界——”
“够了!”明日香怒吼。“你爱怎么说都随便你。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我对你很失望。你这样践踏每个人的心情,就算让人类得以发展也毫无意义。妈咪,菜菜美小姐,我们走。这种话题没甚么好谈的了。”
明日香勾住菜菜美的手臂,把她拉起来,一路把她拉到门口。经过诚哉身旁时,菜菜美瞄了他一眼。但他就只是低着头。
继她们之后,荣美子也准备离开。但她在踏上走廊前转过身来。
“我不认为诚哉先生过分,我想你是为了大家……为了人类的将来,所以压抑自己的痛苦说出这番话。说不定……不,我想你的意见应该是正确的。但我终究还是无法客观看待,我想我做不到。不过,像我这种老女人就算提出反驳,或许也只会招来耻笑罢了。”荣美子挤出笑容,行个礼后出去了。
女孩子们都离开后,留下凝重的气氛。诚哉在椅子坐下,双手抱头。
“伤脑筋。”河濑叹口气说。“这下麻烦了。不过,也难怪那个年轻女孩生气。又不是风尘女郎,忽然教她跟不喜欢的男人上床,有哪个女人会乖乖点头。”
“哟,阁下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户田口齿不清地说。“你们不是最喜欢拿债务把年轻女孩逼到走投无路,最后把人家卖给特种行业吗?完全无视于当事人自己的意愿。”
河濑的脸色完全没有改变。
“我的同伙之中,的确有人做过这种事。但那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满足性欲。我的意思是说,就算逼那些小姐效法风尘女郎也毫无意义。”
“不是风尘女郎。”诚哉低声说。“我只是希望她们扮演人类繁衍生命的重要角色。说穿了,也就是夏娃。我希望她们变成亚当与夏娃的夏娃,并不是教她们替我们男人解决性欲问题。”
“我说警视大人,那么高尚深奥的说法,你在这种状况下说出来也没人能理解。今后,自己会怎样都不确定了,谁还有那个闲工夫去思考人类的将来。”
“可是,这是迟早都必须思考的问题。”
“就跟你说现在讲那个没用了,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能够冷静思考。与其讨论那些,我倒觉得应该制定一个更浅显易懂的规矩。”
“甚么浅显易懂的规矩?”冬树问。
“让小姐?99lib.t>们可以接受的规矩。说得更直接也就是准备一套类似交换条件的东西。她们几个也知道,如果不仰赖男人,今后没办法活下去。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仗着这点跟她们交涉看看。”
“交涉?”
“没错。也就是建立各取所需的关系。她们得以保障生活,我们能够解决男性本能的问题。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办不到。”诚哉抬起头,睨视河濑。“我绝不容许这种伤害她们尊严的行为。”
河濑听了满脸不可思议地摊开双手。
“为甚么?教她们撇开爱情纯粹性交的人可是你,你提出的条件是人类未来这种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说法。那样没人听得懂,所以我才说不如用目前的生活保障当作交换条件。你的提议和我的提议,到底有哪点不同?”
“完全不同。”诚哉摇头。“我并没有向她们提出交换条件,我只是请求她们为了人类存续贡献力量。我们这些男人要确保她们生活安全,但不该要求回报。我不是说过她们不是风尘女郎吗?提出条件,也就等于是买她们的身体。对她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
“那个要看你从甚么角度去想吧。最后想做的事情还不是都一样。”
“不一样,我坚决反对你那种提议。”
河濑彷佛被诚哉强烈的语气震慑了,他噤口不语。最后他搔搔脑袋起身。
“大概是我不够聪明吧,我实在无法理解警视大人说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到你满意为止吧。你去求那些女人顾全人类未来大局好了。虽然我不认为这样可以让她们点头答应。”
河濑发出重重的脚步声走出去。
户田也脸色尴尬地起身。
“这个问题的确复杂啊……”他的语气有点事不关己,说完便走向出口。
诚哉用手撑着腮帮子,发出叹息。在冬树看来,他非常疲惫。
“哥,你的意思我多少能理解。我虽然不是荣美子小姐,但我觉得你或许是对的。”
“只是要教女孩子们客观看待是不可能的——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毕竟,大家在不久以前都还是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为普通的事情哭泣、欢笑。突然要教她们思考人类的未来太为难她们了,光是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已忙不过来了呀。”
诚哉皱起脸,指尖按压两眼的眼头,彷佛想说“你说的我也知道”。
喀答声响传来,小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个……我该怎么办?”
冬树与诚哉面面相觑,诚哉有气无力地歪起嘴角。
“我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那种事……是我糊涂了,我保证绝不再犯,请相信我。所以,拜托,请让我跟你们在一起,求求你。”小峰拚命鞠躬哈腰。
“你这些话不该跟我们说。”诚哉说。“听了刚才那些对话,我想你应该也清楚,你的行为已严重伤害到那些女性了。今后是否要接纳你,她们有权利决定。”
小峰颓然垂首。事到如今,他似乎才明白自己做出多么愚蠢的行为。
“要不然,我去道歉……还是该跪地磕头比较好?”
诚哉默然不语,冬树也想不出该说甚么。
“不过,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原来大家都一样。”
小峰这句话,令诚哉讶异地皱眉。
“一样?”
“对。你想想看,男女同居一室,又已经没别的人类了,不管怎样都会想到那方面吧。我是说性的问题。况且,那些女人又还年轻……”
下一瞬间,诚哉猛然站起。他转身面向小峰,揪起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推到墙上,再用力拽起。小峰只能踮起脚尖站立,他的脸上浮现恐惧。
“哥!”冬树喊道。
“你真的明白自己行为的意义吗?”诚哉说。“听着,我不杀你,是因为这个世界只有十个人。因为我认为你这种人的遗传基因也很宝贵。如果你的遗传基因跟我一样,我早就毫不手软地杀了你。”
小峰一脸畏怯地点头。
“如果你下次再做出同样的事,那时我可不会放过你,我会当作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你这种男人的遗传基因,这点你最好别忘记。”
“……我知道了。”
听到小峰细声回答,诚哉才松手。小峰当场瘫坐在地。
就在那一刻,冬树听到轰隆声逼近。当他还在猜想那是甚么的时候,地板已开始剧烈摇晃。
第四十二章
他根本站不住。冬树想抓住些甚么的时候,就摔倒在地了。巨大的餐桌滑行,重重撞上墙壁。水晶吊灯摇晃,架子上的东西逐一掉落。
有完善耐震设计的公馆,这会儿却发出惊人的倾轧声,彷佛整座宅邸都在发出悲鸣。诚哉大喊保护头部,但就连他的叫声也几乎被掩盖了。
这场地震规模之大非同小可——冬树想。之前虽也多次发生地震,但在他们来到这座公馆时,并未看到显眼的损害。可是现在,这次地震却让这栋耐震建筑也陷入危机。换言之,这是到目前为止规模最大的地震。
冬树在地上滚来滚去。他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老天爷放在掌上玩弄。
晃动终于平息了。应该不到一分钟,感觉却似乎非常漫长。冬树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他的头脑混乱,失去平衡感。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听到甚么、看到甚么。
“没事吧?”诚哉的声音传来。
冬树缓缓挺起上半身。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已经滚到厨房入口了。
诚哉躲在餐桌下,小峰蹲在墙边。
“没受伤吗?”诚哉再次问道。
“好像没事。”冬树微微摇头,他还有点头晕。
“你帮我看看厨房,检查一下瓦斯炉和家电用品的状态。不过,千万不要随便打开开关,用看的就好。”
“知道了。”
冬树扶墙站起。彷佛刚走下云霄飞车,两腿哆嗦发软。
幸运的是,烹调用具似乎都没有异状。他确认之后走出厨房,看到诚哉坐在地板上。他的面前放着空调的遥控器。背面的盖子掀开,电池被取了出来。
“你在做甚么?”冬树问。
“你看这个。”诚哉说完,把手上的电池放到地板上。
三号电池旋即开始缓缓滚动,而且没有停止,一路滚到墙边。
“看出来了吗?”诚哉说。
“地板好像倾斜了。”
“好像是。就连地基坚固、经过耐震设计的宅邸都变成这副德行,其他场所的99lib?受损情况显然不只如此。之前勉强在地震和台风后屹立不摇的建筑,这次也极有可能会倒塌。”
“其他建筑的事,应该不用在这时候考虑吧。反正我们也不可能用到。”
“我指的不是建筑物。我的意思是,如果损坏那么严重,街上和马路的状况想必更加恶化。你应该还记得我们一路抵达这里的过程吧?我是怕要迁移时,会比那时候更困难。”
“我想路面八成到处都有塌陷。”小峰说。“也许,我们该忘记以前的地图……”
冬树与诚哉面面相觑。
“无论如何,先检查一下官邸境内的受损情况。小峰先生,你要一起来吧?”
“啊,好……”
刚刚还遭到诚哉威胁的小峰,缩着身子点点头。他虽然畏缩,但是之前那种丧失生存希望的态度已经不见了,反而给人强烈求生的印象。也许是因为触及为了打造新世界必须要求女性扮演夏娃这种沉重的问题,使他深切感受到自己的肤浅渺小。也可能是地震这个压倒性的大自然力量再度唤醒他对死亡的恐惧。想必两者都有吧,冬树猜想。因为他自己就是如此。
“冬树,你帮我去看看其他人的状况。不管怎样,叫大家先到客厅集合。”
知道了,冬树说完走出餐厅。
冬树走向楼梯时,河濑正好自对面走来。
“刚才晃得好厉害。”
“我正在检查受损状况,有没有甚么不对劲?”
“我这边倒是没甚么,顶多只有架子上的东西掉下来砸坏。”
“你帮我去看看户田先生。如果没有异状,你们两个就直接去客厅。”语毕,冬树快步上楼。
到了二楼,明日香站在走廊上。
“你还好吗?没受伤吧?”冬树问。
“还好。未央和宝宝也平安无事。”
“是吗。快去客厅集合。”
但明日香没有立刻回应。她抿着嘴,垂落视线。
“怎么了?有甚么问题吗?”
她抬起头,笔直凝视冬树。
“对不起,我们要待在.99lib.这里。我们不会去你们那边。”
“为甚么?”
冬树问,明日香微微歪了一下头,一脸意外。
“难道你忘了之前的对话?我们已经决定今后尽量不依赖男人,要靠自己活下去。因为如果依赖你们,你们也许会要求我们用性交做为交换条件,所以我们决定不暴露弱点。”
冬树朝自己的大腿用力一拍,原地跺脚。
“现在不是争论那九九藏书种事的时候吧,这次地震连周遭变成甚么情况都不晓得。”
“反正不管怎样,街上都已毁了。就算比现在毁坏得更严重甚至消失,也没甚么太大的差别。这件事比那更重要,至少对我们女生来说是这样。所以很抱歉,我们不会过去。”
“明日香……”
“你可别误会,我无意与你为敌。只是,我们已经决定不再听你们男人的了。今后该怎么做,我们也会自己思考。”
明日香打开房门,又说了一次对不起后,便进去了。房门用力关上。
下一瞬间,冲击再度传来,脚底突然传来往一晃的感觉,冬树不得不蹲下。剧烈的晃动持续了十秒左右,似乎是余震。房间里传来女孩子们的尖叫。
“没事吧!”他大喊。
房门开启,明日香探出头来。
“没事,你别担心。”
“拜托你们跟我一起走,我不能让你们这些女孩子独自行动。”
“这我们自己会判断。冬树,你回大家那边去吧。”明日香说完不等冬树回答,便把门关上。
冬树叹口气,迈步下楼。走到一半,又晃了一下。
他到客厅时,诚哉他们已经回来了。户田也坐在沙发上,眼中略带醉意。
冬树转述了明日香的话。河濑抓抓脑袋,露出苦笑。
“伤脑筋,看来我们完全失去信用了。不过,有人趁夜摸上床,也不能怪她们这样吧。”
小峰惶恐地缩肩而坐。
“怎么办?”冬树问诚哉。
“今天就姑且随她们去吧。外面一片漆黑,就算大家都集合了也不能做甚么。不管怎样,先等到天亮再说吧。”诚哉说。
“天亮之后呢?”
“首先,调查一下附近变成甚么状况。一切之后再说。”
“就那样放着她们不管没关系吗?”
“我会再去找她们谈一次。”
“怎么谈?拜托她们扮演夏娃?这种状况下,我想那种说法是行不通的。她们根本不可能冷静听你说。”
“正因为是这种状况,所以她们非理解不可。如果不先决定我们为何而活、今后要步向甚么样的人生,绝对不可能脱离这个危机状况。”
“不见得吧,我倒觉得和解才是当前要务。”
“表面上的和解毫无意义,也无法左右人心。现在是人类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人类?太夸张了吧。”
“会吗?那我问你,在我们全都死光后,你能保证这个世界还有人类吗?至少我不能。”
突然间,户田起身了。放在桌上的罐装啤酒被他顺势撞倒。
“好沉重,实在太沉重了。这种话题拜托别说给我听。何必想那么多呢。顶多……对了,顶多想像自己身在无人岛就行了嘛。死了就结束了,这样不就好了。”
“活着就只是吃饭睡觉,东西吃光了就饿死。那样的人生真的好吗?”诚哉问。
“那样就好,我不在乎。拜托别再叫我背负重担了。”
户田脚步踉跄地走向门口,就这么离开房间。
在一片沉默中,河濑起身了。
“好了,那我也该去睡了。有甚么事再叫我。”但他在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了。这里面有人精通英文吗?”
“英文?做甚么?”冬树问。
“那个P-13现象的资料啊,后面的部份是用英文写的,好像是补充资料,我一头雾水看不懂半个字,所以想请人翻译一下。”
“英文我倒是懂一点,但若是这种东西就困难了。”诚哉说。“想必会出现许多科学技术的用语。小峰先生,你呢?你可以吗?”
小峰吃惊地仰起脸。
“谈不上精通,不过如果只是看资料的话……”
“那,就拜托你了。你来帮我翻译。”河濑招手。
“现在立刻翻译吗?”
“没错,这种事越快越好。怎么,你有别的事要忙?”
“不,那倒没有……”
“那就好,拜托你现在就译出来。我好奇得要命。”
小峰满脸困惑地起身,跟在河濑后头走出房间。
诚哉交抱.99lib.双臂,深深窝进沙发。
“你呢?还不休息吗?”
“哥你呢?”
“我在这里再待一会,我有事要想。”
“是女孩子们的事吗?”
“那也会想。”
“哥,虽然我不认为你的想法有错,但是任何事应该都有所谓的顺序吧。”
诚哉讶异地歪起脑袋。“顺序?”
“要让村子发展必须生小孩。这个道理我懂。但是,就算是这样,忽然教一个女人陪好几个男人上床还是太强人所难了。首先,应该尊重当事人的意愿,让人家自己挑选喜欢的对象才对吧。”
“你是在说明日香吗?如果是她,八成会选你吧。”
“我不是说这个。不——”冬树调整呼吸,点点头。“老实说,那也是部份原因。我的确很喜欢她。”
“你倒是难得这么爽快地承认。”
“但不只是我们,菜菜美小姐也喜欢你喔,我猜啦。哥,你也喜欢她吧?她企图自杀时,你不是明白说过不想失去她吗?”
诚哉突然垂下视线,缓缓开口,似乎很谨慎地在思考遣词用字。
“我不想失去的不仅是她。这里所有的人,不,连也许正留在某处的人,我全都不想失去。当时我说的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敢说你对菜菜美小姐没有爱意吗?你老实回答我。”
诚哉仰望天花板,做个深呼吸。
“这种事我尽量不去想。如果萌生爱意,就会产生占有欲。像现在的你这样。对于打造新世界的目的而言,那绝对没有好处。”
冬树凝视兄长,大大摇头。
“人能够那样思考吗?喜欢上某人应该不是这样吧?哥,你这只是在自欺欺人。”
“也许是,但有时不这么做不行。”
“我可做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让别的男人抱在怀里,光是用想像的我都受不了。如果得忍受那种滋味,我宁愿让所有人毁灭。”
“你会那样想,是因为在以前的世界这行为被定义为善。可是在这里一切都得回归白纸。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无意强求,无论是对你,或对那些女人。”诚哉说。“但是,我会继续努力争取大家的理解。在现阶段,我认为那是我的使命。”
“使命……是吗。”
“因为没有使命的人生很空虚。”诚哉说着站起来,隔着玻璃门向外望。“吹起讨厌的风了,又有暴风雨要来吗……”
地板立刻又开始摇晃。
第四十三章
最后,冬树是和诚哉在客厅里一同迎接黎明来临的。因为余震不断造访,每次都造成一阵紧张。就算待在其他房间,想必也无法安心入睡。
看到诚哉准备出门,冬树问他:“你要上哪去?”
“去看看四周情况。就算这里平安无事,别处也不见得是如此。”
“我也去。”冬树站起来。
离开公馆时,玄关的门发出倾轧声,而且门关不紧。
“房子结构出问题了。”冬树咕哝。
“地板都倾斜成那样了,就算门关不上也不足为奇。问题在于,其他建筑变成怎样了。”他们从公馆来到官邸。由于官邸盖在斜坡上,他们所在之处等于是官邸的二楼。二人一边环视室内一边下楼,好像没甚么异状。
到了一楼,他们走向西边后门。途中,诚哉忽然止步。他在仰望天空。
“有甚么不对劲吗?”冬树问。
“云飘得很快。”诚哉说。“看来,果然还会再下雨。”
“地震与不合时节的台风吗。这两种现象不断轮番来袭,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说不定,宇宙想毁灭我们。”
“宇宙?太一死时,哥你也说过那种话。”
“我们本来应该已经不存在了。对时间和空间来说,我们的知性意识很碍事。”
“瞧你说的,时间和空间又不可能有自我意识。”
“那当然。但是时间和空间如果和精神环环相扣怎么办?假使在不该存在的地方有知性存在,时间和空间就会开始运作,加以消灭——也许真有那样的法则。”
“你是认真说的吗?”冬树凝视兄长的脸孔。
“当然是说真的。要是不这么想,我根本无法接受这么夸张的异常气候和地壳变动。不过,我还有下文。”诚哉转过身。“我不会因此放弃。无论有甚么法则,我都要活下去给它看,我也要让大家活下去。我认为,这个世上有生命诞生是一种奇迹。这个宇宙本来应该是只受时间与空间支配,可是生命的诞生带来了数学无法解释的知性。那对时间和空间而言,是非常严重的失误。那现在应该也能让误算再发生一次啊。有那样的期待应该不为过吧?”
望着兄长热切倾诉的面孔,冬树不禁苦笑。
“有甚么可笑的?”诚哉目露讶异。
“不,不是觉得可笑。我只是在想,究竟要到甚么时候哥你才会灰心放弃。”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绝不放弃。”诚哉说完话,迈步走出。
二人走出后门。但是从那里没走多远,他们就不得不停下脚藏书网步了。眼前的景象,令冬树哑口无言。
道路消失了。
过去被称为外堀大道的大马路已完全塌陷。无处可去的雨水流入那里,汇集成一条泥河。
“这底下本来有地下铁银座线经过。”诚哉说。“所以路面才会塌陷。不过话说回来,地震的力量真可怕。”
“如果这里都塌陷了……”冬树总算挤出声音。
诚哉似乎明白弟弟想说甚么了,他点点头。
“其他地方……举凡地下有地下铁行经之处最好视为全部毁灭。问题是,东京的道路下方,到处都有地下铁经过。”
二人开始沿着凹陷的路旁步行。银座线与南北线交叉,南北线上方的道路也崩塌了;此外南北线也与千代田线交会。总理大臣官邸,就是被这三条地下铁线路围绕的。
“不能一直待在这种地方。”诚哉说。“正因有道路都市才便利,一旦没了道路,都市就成为最难迁移的场所。弄得不好甚至会遭到孤立,哪里也去不成。”
“你是说要离开?”
“那是唯一的办法。在这种状态下如果暴风雨再度来袭,到时我们就真的完全走不掉了。”
二人回到公馆。去餐厅一看,三名女性正在将罐头和真空调理包的食物放到桌上。
“你们在做甚么?”冬树问明日香。
“清点食物的库存量。东西不可能取之不竭,所以我们想掌握数量。”
“原来如此,这个主意不错。”
“数量一旦确定,就能算出每人能吃多少。那算是目前各自的财产。”
“财产?”冬树回视明日香。“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想想看,自己能取用的份量如果不确定一定会不安吧。从哪到哪算是共有,从哪开始算是个人所有,不如趁这机会弄清楚。”明日香来回看着冬树与诚哉说。
“现在不是考虑个人财产的时候。”诚哉说。“一切都要共享,无论是食物工具或衣服。”
“身体也是?”明日香瞪着诚哉。“性交也要共享?”
诚哉叹气。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开始对个人财产耿耿于怀?”
“这话怎么说?”冬树问兄长。
“她们的意思是:她们不见得非得跟我们结为命运共同体。一旦到了紧要关头有可能分道扬镳,所以才得趁现在先分配食物这项财产。”
冬树看着明日香。
“光靠女人,你真以为能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
明日香摇头。
“并非只有活下去才是目标,这是自尊的问题。我们想声明,我们并非生孩子的工具。”
“又没人这么想。”
“不。诚哉先生就是这么想。”明日香指着诚哉。“否则,他不会叫我们抛开个人喜恶,为不喜欢的男人生小孩。”
“我没把你们当成工具。”诚哉平静地回答。“我只是希望你们扮演夏娃。”
“那只不过是换个好听的说法罢了,要求的还是同一件事。”明日香鄙夷地浅笑,耸耸肩膀。“总之,我认为先搞清楚各人的取用份量最重要。因为难保哪天你们不会对我们说,如果想要食物就乖乖听话。”
“我们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冬树皱起脸。
“我知道你不会说。”明日香垂下头。
一旁的菜菜美和荣美子,默不吭声地继续忙碌。她们好像打算把所有的食物分成十份。未央姑且不论,连小婴儿也视为一人计算,似乎显示出她们的坚持。
“趁这机会,不妨跟你们说清楚。”诚哉上前一步。“你们必须抛开个人这种想法。因为,在这里不可能靠自己活下去。唯有十人团结合作,才能勉强存活。这点我希望你们能明白。”
“所以呢?”明日香低着头说。
“又不是只有活下去才重要。”
“自尊更重要吗?那,勇人怎么办?他无法自力更生。要让他活下去,我们就得先保住性命。你们可以把自尊和生命放在天秤上衡量,但是,谁也没资格把别人的生命放在天秤上。不是吗?”诚哉靠近菜菜美,凝视她的侧脸。“我并没有叫你们立刻当夏娃,但我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我只是不希望人类灭亡。等勇人长大时,我不希望在他身边一个伙伴也没有。”
“不可能。”菜菜美小声说。
“你说甚么?”
“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勇人根本不可能长大。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全都会死。我们根本不可能在这种世界活下去。”
“我绝对不会让大家死。”
“绝对?你凭甚么敢说出这种话?山西先生夫妇,还有太一,不是都死了吗?你根本无能为力。”
菜菜美的反击,令诚哉露出仓皇失措的表情。冬树很少看到兄长这种样子,因此不禁愣住了。
“对不起。”菜菜美细声道歉。“责怪诚哉先生太没道理了。因为诚哉先生并没有错,况且他又为了大家这么努力……”
她的眼眶越来越红。她低头试图掩饰,离开了原本所在之处。
菜菜美前脚刚走,户田紧跟着现身。他还是一样喝得满脸通红。
“怎么了?”大概是察觉气氛凝重,户田问冬树他们。
“我们要离开这里。”诚哉说。
“啊?离开?这是怎么回事?”户田瞪大双眼。
“我是说要离开这座公馆。我跟我弟去看过附近情况了,地震一再发生,使得所有的道路几乎都无法通行。如果继续待在这里,迟早会再也无法脱身。趁情况还没变成那样,我们要移往更宽阔的土地。”
户田厌烦地歪起脸。
“你是说要去乡下成立村子吗?你还在认真想那种事啊?”
“我应该说过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求生之路。”
户田慢吞吞地摇头,在椅子坐下。
“我敬谢不敏,我可没办法再配合那种计划。我要待在这里。”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就算待在这种地方,也没有未来。”
“我已经说了我不在乎。”户田仰望诚哉。“你还年轻所以想必对于活着还有执着,可我已经这把岁数了。今后,就算再怎么长寿,剩下的时间也掐指可数。我本来打算等届龄退休后,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过日子,如果不能实现那个心愿,几时死掉都无所谓,我已经累了。所以,如果要离开你们自己离开就行了,我要留下。”
“户田先生……”诚哉露出困惑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正好。”明日香说。“户田先生,我们现在,正要按人数分配这里的粮食。户田先生也有一份,我希望你自己保管。”
“慢着。这种事你不要自己擅自决定。”冬树对明日香说。
“为甚么不行?户田先生应该也需要粮食吧?难不成,户田先生留在这里,我们却要把所有的粮食都带走?”
“我没那样说。”
“那你就不要找碴,我只是想维护户田先生理应拥有的权利。不仅是户田先生,说不定还有人想采取别的行动,所以我认为还是必须先把粮食分配一下。”
“那可不行。”诚哉说。“不能各自行动。户田先生,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是请你跟我们一起行动。拜托。”
“这我就不懂了。为甚么?跟我这种老头子在一起九九藏书,应该没有任何好处吧?”
诚哉摇头。
“我记得之前也对山西先生说过同样的话。没有任何人是多余的,两个人胜过一个人、三个人比起两个人更能提升生存能力。我们,仅有十个人,如果分散行动,很快就会全军覆没。”
“所以我不是说我不在乎吗。”
“就算你不在乎,我也绝对不容许!”
就在诚哉说完猛拍桌面的下一秒,雷声低沉地响起了,彷佛在暗示他们的前途多难。
冬树瞥向窗外。虽是早晨,外面却一片漆黑。不久便开始下雨了。
“看来又会是场大雨……”荣美子低语。
“以那种道路状态看来,如果再像上次淹水时下起那种豪雨,这里将会被完全孤立。”诚哉面色沉痛地说。“如果不尽快离开这里的话……”
这时,一阵响亮的脚步声杂沓传来。门被粗鲁推开,河濑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小峰。
“全员到齐啊,这下子正好。”河濑略带亢奋地说。
“怎么了?”诚哉问。
“那段英文翻译出来了,不过当然不是我译的。”河濑伸出大拇指,比向身后的小峰。
“有甚么收获吗?”冬树试问。
“何止是收获,上面写的东西可惊人了。”河濑朝小峰转身。“喂,你来说明。”
小峰.99lib.脸色僵硬地走上前。
“简而言之一句话,那将会再度发生。”
“再度?甚么东西?”冬树说。
小峰做个深呼吸后,才郑重开口。
“当然就是P-13现象。在头一次现象发生的三十六天之后,会再度发生。”
第四十四章
冬树怀疑自己听错了。其他人似乎也一样,好一阵子无人出声。
河濑嘻笑。
“很惊讶吧?我头一次听说时也呆掉了。所以我还一再向小峰确认,问他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冬树看着小峰。
“不会错吗?P-13现象,会再度发生的说法……”
小峰眼神认真地收紧下颚。
“我想应该不会错。文章使用的英文并不艰深,况且,不懂的单字我也立刻查字典确认过了。那上面说,自三月十三日算起的第三十六天,也就是四月十八日十三点十三分十三秒,引发该现象的能量波,将会再次笼罩地球。文章里说,‘那是一种类似回荡(swinging back)的现象’。”
“回荡?”冬树试图想像,但脑中一片空白。因为他连P-13这个现象本身都无法理解。
“如果那种现象再度发生,会变成怎样?”明日香质问。
“基本上,好像和之前的P-13现象一样。”小峰回答。“数学上会发生时空跳跃。但是,在实质上不会有任何变化。”
“那么应该用不着这么兴奋吧。”
“咦,是吗?”河濑瞠目。“如果甚么也不做的确可能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P-13现象的利用方法了。”
“使用方法?甚么意思?”冬树问。
河濑舔舌。
“这还用说吗。我当然是想知道,在下次发生P-13现象的十三秒内,我们如果死了会怎样。”
“你说甚么……”
“上次发生P-13现象时,我们在那关键的十三秒之内死了,所以现在才会在这个世界。我想知道,如果再做一次同样的事会怎样。”
“难道你是说,如果在那个时间点死掉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答对了,就是这样。”河濑打个响指。
冬树屏息。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他们对此本来已经绝望了。
“等一下!”诚哉锐声说。“别随便说那种话。”
“为甚么?这可是好消息。”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只不过是凭空画大饼扰乱人心罢了。你凭甚么妄下断语,说一定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我才没有妄下断语,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
诚哉摇头。“不可能。”
河濑的眉毛倏然一抖。
“你叫人家别妄下断语,自己却好意思一开口就说不可能?”
“因为我是有根据的。我们姑且假设,P-13现象真的会再度发生好了。在那个时间点死掉,也许的确会再次跳到另一个平行世界。但是那不会是原来的世界,而是这个世界的平行世界。那里的城市已被地震和暴风雨摧毁,除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人类,这点还是一样不会变。”
对于诚哉的说法,冬树不得不同意。如果上次的现象再次发生,只会移动到以现在这个世界为原点的平行世界罢了。
“问题是,你说的不完全是对的.99lib.
吧。”河濑说。“你刚才的说法,我和小峰也考虑过。我不是说过吗?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科幻小说迷咧。在你挑毛病之前,不如先听听小峰的说法。”
诚哉把视线移向小峰。
“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可以感觉到小峰在猛吞口水。
“就像一开始说过的,再度发生的P-13现象是一种回荡。在数学上,会表现为第一次现象的逆转。因此,时间和空间将会朝‘解除第一次现象造成的扭曲’这个大方向作用。”
“解除扭曲?”诚哉侧首不解。
“就像你知道的,第一次P-13现象是十三秒钟的时间跳跃,因此消灭了十三秒的历史。这次的消灭使得时空产生扭曲,而下次发生的P-13现象将会纠正那个扭曲。”
“所谓的纠正,是用甚么方式纠正?”
“问题就在这里。”小峰露出困惑的表情。“这并没有详细记述。基本上P-13现象发生时,学者本来就不知道时空会为了回避数学矛盾而产生甚么变化。死者被弹到宛如地狱的平行世界,这种状况是他们完全料想不到的。他们只知道,在那十三秒之内绝对不能死。”
诚哉睨视小峰。
“如此说来,下次现象发生时死掉就能回到原来世界的这个说法并无根据。”
“也没有根据可以断定回不去呀。”河濑双手抱胸。“至少,学者们可以保证,上次的P-13现象和第二次P-13现象是不一样的,在数学上是相反的。既然如此,我们期待发生和上次相反的现象又有甚么不对。”
“半吊子的期待只会扰乱人心,难道要为了那种东西赌命吗?”
河濑向后仰身,动作夸张。
“又没人叫你赌命。你不想做就别做,随你高兴。我只是说,我自己想赌赌看罢了。”
诚哉睨视河濑。“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认真。在这里就算活着,也毫无恢复原状的可能。机率是零。那么,就算机率很小,我也要赌有可能的那一方。”
“说不定只是枉送性命喔。”
“也许吧。那个到时再说,总之我不会后悔的。”河濑说完,牵动嘴角露出笑容。“反正早就死了,也没甚么狗屁后悔可言。”
诚哉摇头,然后注视小峰。“你也抱持同样想法吗?”
小峰微微点头。
“纵使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至少状况应该不会比现在更糟。我完全没有在这个世界生存的信心。反正都要死,那么就算机率极低,我也想赌一赌回去的可能性。”
诚哉不耐烦地拍桌子。
“你们那种想法是错的。现在既然活在这里,就该珍惜这条生命。”
“我们又没有说不珍惜。”河濑回答。“我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诚哉重重叹气,双手叉腰。他似乎正在思索该如何说服他们。
这时明日香发话了:“那个,死在哪里都没关系吗?”
冬树吓了一跳,凝视她的脸。
“明日香……”
她应该注意到他的视线了,却不肯与他四目相接。她表情不自在地看着小峰,继续发问:
“比方说,是不是得跟上次死时的地点一样,有没有这样的规则?”
小峰摇头。
“我说过了,详情毫无所悉。说不定真的有甚么规则。在现阶段,连不遵守那个规则会怎样都不得而知。”
“明日香。”诚哉用谆谆告诫的语气说,“你可别胡思乱想。”
但她没吭声,就只是低着头。她显然已被河濑二人的提议吸引了。
“那个提议好像可以试试看。”户田突然说。“否则这样下去,迟早也是死。既然如此,赌赌运气也不赖。”
“经理也有这个意愿吗?”河濑高兴地说。“这下子有三个人已经决定了。小妹妹你呢?如果有女子高中生一同行动,倒是很能够振奋士气。”
“你不要太过分!”诚哉尖锐地驳斥。“像你们这样不叫作赌命,纯粹只是在糟蹋生命。你们为甚么就是不肯试着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虽说的确苦难不断,但我们不也一路克服过来了吗?今后,想必一定也会有活路的。你们不能自暴自弃,要冷静。”
“我才没有自暴自弃。”河濑低声说。“这是我自己想了很久之后才归纳出的答案。我啊,不喜欢‘只要活着就好’的想法。要是能接受那样的人生,一开始我就不会去混甚么黑道了。”
“如果渴望生存意义,这个世界一样也有。”
“成立村子吗?对你来说那样或许就够了。但我不同。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我到死都会后悔。我一定会翻来覆去地想,那时为甚么没有豁出去赌一把。那样比死更讨厌。”
对于河濑的反驳,诚哉陷入沉默。这时,外面的声音开始引人注意了。不知不觉中雨已经下起来,而且雨势极大。
“今天,是几月几日?”明日香幽幽地说。
“刚才,我看过附带月历查询功能的表了。”小峰回答。“今天是四月十一日。距离第二次P-13现象,正好还有一星期。”
“一星期吗。那样的话,就没必要随便移动了。”
冬树赫然一惊。
“你是说要留在这里?你不走了?”
“对呀,因为那样做也没意义嘛。还剩一星期,只要努力撑过这段.99lib.时间就行了。”
“对喔,原来如此。”户田两手一拍。“这里有食物,也用不着淋雨受冻。剩下一星期,只要在这里尽情度过就行了。这倒好。”
说完他立刻进厨房,目的八成是罐装啤酒。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冬树对明日香说。“真的要在一周后自杀吗?”
迷惘的她将头微微偏向一边。
“现在我还不能确定。有点怕,可是又有点想试试看。冬树,你一点都不会想试试吗?”
“我……”冬树说不出话,他忍不住窥视诚哉的表情。
“看样子,如果有我在你们好像无法说真心话。”诚哉说。“那我先离开吧,你们可以好好谈谈。不过,唯有一件事我要先声明。自己的生命只属于自己一人所有的想法是错的。我强调很多次了,人数越少,幸存者的生存就会越困难。例如勇人,如果没有其他人在他就活不下去。但是,他不能像你们一样主动寻死。话说回来,也没人有这个权利杀他。换言之,他只能留在这个世界。我不要把他单独撇下,光是为了这个理由,我就要选择留在这里。我绝不会逃走。”
冬树默默目送诚哉走出房间。
河濑耸肩。“你老哥也未免太热血了吧。”
“可是,我的确没顾虑到勇人。”明日香说。“说得也是。我们如果都不在了,那孩子绝对活不下去。”
“大家一起死掉不就行了。”户田一手拿着罐装啤酒说。“没必要想得太复杂。那个小婴儿,反正在这里也活不久。”
“因为这样,我们就有权利杀死他吗?”冬树问。
“不是要杀他,是带他走,去另一个世界。”河濑回答。
“但我们并不知道是否真的去得成。纵使去得成,也无法保证那里不会比这里更艰苦。我们自作自受倒还无所谓,可是谁要来对勇人负责?怎么负责?”
“我看应该不必考虑甚么责任吧,到时再看着办。”
“但我哥却试图负起责任,他认为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让勇人死掉很不负责任。关于这点我也有同感。”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你们就做到自己满意为止吧,我利用P-13现象,跟这个世界说拜拜。”
河濑走出房间,小峰和户田也随后离开。
冬树拉开椅子坐下。
“这下子麻烦了,大家各有各的想法。”
“冬树你呢?你还是认为,诚哉先生是对的?”
“我认为我哥没错。在这种局面下他还能关照到宝宝,这点令我很佩服。不过,河濑他们的心情我也能体会。不,老实说,其实连我也想赌赌看。如果能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也想回去,况且我也没把握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这是因为你我都是凡人吧。”
“应该是吧,我想。不过,撇开河濑姑且不谈,户田先生和小峰先生真的死得成吗?他们不会怕吗?”
“谁知道……搞不好到时候临阵退缩。”明日香露出笑容后,转向荣美子。“妈咪你呢?”
荣美子抬起郁郁寡欢的脸。“我啊……”她才刚启齿便打住,凝视房门。是未央进来了。
“未央,早餐还没好喔。”荣美子柔声对女儿说。“煮好了我会叫你,你在房间再待一会。”
未央点点头,步向走廊。
“未央和以前比起来开朗多了。”冬树说。
“大概是因为我说出了自杀的事吧。那或许让那孩子从痛苦中解脱了。”荣美子双手蒙着脸。“从楼顶上跳下时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那孩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与其说是害怕,应该是惊讶吧,大概也非常伤心。这是当然的,她一定做梦也没想到会被亲生母亲杀死。”
她用指尖按住双眼。
“要让那孩子再承受一次那种滋味,我实在做不到。也许能回到原来的世界所以一起去死吧——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第四十五章
雨势越来越大了。众人等了又等,天空依旧一片乌黑,毫无暂时放晴的迹象。而且,诡异的余震依旧不时来袭。
诚哉在会客室,啜饮杯中的白兰地。在他的脑中,.99lib?只有如何确保安全住处这个念头。他甚至认为继续待在这座首相公馆等于自寻死路。虽然周遭淹水,但水如果很快就会退倒也还好,问题是没有任何迹象能够保证事态会如此演变。公馆剩下的粮食,顶多也只够吃一个月。吃完之后如果水还是不退,就是死路一条了。
但是在现在的状况下,他可以预料没人会接受他的提议。当初抵达这里就已费尽千辛万苦,现在肯定再也没有那种力气,可以一边忍受满身泥泞,一边漫无目标地在瓦砾堆中前进。
就连诚哉也觉得,大家会想投向河濑他们的假说是理所当然的,回到原来的世界也是他自己的心愿。
但是不管怎么想,他都不认为会有那么有利的结果。他们这些人在以前的世界已经死了,所以才会置身此地。这样的人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那样不会令时间与空间产生新的数学矛盾吗?
诚哉摇摇头,在杯中注入白兰地。
无论怎么试图劝说,要让大家舍弃“也许能够回到原来世界”的美梦恐怕还是很难吧。河濑与小峰,还有户田,都不畏惧这个世界的死亡。
正当他大口吞下白兰地之际,入口传来动静。是菜菜美开门站在那里。
这里还有一名憧憬死亡的女人——诚哉看着她想。
“你怎么来了?”诚哉问。
菜菜美战战兢兢地走近。
“我是听明日香说的。那个……她说大家也许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那是毫无根据的说法。河濑和小峰先生他们,只是把超自然现象往有利的方向解释,那不过是过度膨胀想像罢了。”
“可是的确有可能发生甚么吧?如果在那个时刻死掉的话。”
“没人能保证那个‘甚么’可以带来幸福。”
菜菜美走到沙发旁。“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请坐。”
她穿着运动服。这几天,她看起来似乎更瘦了,脸颊凹陷,下巴都尖了。
“听你这种说法,你显然甚么都不打算做。纵使P-13现象真的发生的话。”
“我的确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上次发生那种现象时,如果我听从上司的命令按兵不动,也不至于来到这个世界。所以这次,我想听从那个指令。”
“这样吗。可是,河濑先生他们打算自杀吧?”
诚哉叹气。
“我现在就是在烦恼这点,在想该怎么做才能说服他们。”
“你打算阻止他们?”
“我认为那是我的义务,就像之前阻止你也是我的义务。只是,他们要做的分明等于是自杀,他们自己却把这个举动视为某种积极正面之举。所以才麻烦。”诚哉啜饮白兰地,拿着杯子看向菜菜美。“你也打算赞同他们的行动吗?”
诚哉本以为她一定会立刻点头,没想到她并未马上回答。
“我不知道。的确,我一直很想死。但那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因为我认为活着也没用。这个想法,至今应该还是没甚么改变。所以,为了在另一个世界生存而自杀,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不大能接受。因为,我已经不想活了。”
“即使……也许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菜菜美回视诚哉。
“可是,诚哉先生不是认为已经回不去了吗?”
“我是认为,不可能发生那么刚好的事。”
“说得也是。我也有同感。一想到也许会被送进比现在更不想活的世界,我就害怕。”她垂下眼帘,然后再次抬眼。“况且,那里不会有诚哉先生吧?”
那倾慕的视线,令诚哉在一瞬间心猿意马。但他努力不表现在脸上,只是微微点头。
“因为我不想莽撞地赌命。”
“那我也放弃。万一不仅不能回到原来世界,身边又只有他们那几个人的话,光是想到那种情景我就会浑身哆嗦……”菜菜美用右手摩挲左手上臂。
到此,诚哉终于理解她的想法了。她的意思是,如果诚哉要自杀,那她也愿意赌上性命。这也可以视为她想与他生死与共的告白。
“这样的话,正好一半。”诚哉说。
“一半?”
“十人之中的一半,有五人宣称不愿莽撞地赌命。不,正确说来宣言的只有三人,另外二人必须由我们负责。荣美子小姐说,她再也不想带着未央自杀。至于勇人,我一定会保护他。然后,再加上你总共五人。”
“冬树先生呢?”
“他好像还在犹豫。我想,明日香应该也是吧。”
“我想也是。她把河濑先九九藏书生他们的计划告诉我时,她自己好像还没拿定主意要怎样。”
“他俩应该会做出相同的答案。会是哪种答案,连我都无法预测,但是现在没时间等他们答覆了。最好现在立刻开始准备出发。”
诚哉这句话,令菜菜美惊愕地瞪大双眼。
“出发?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不过我想尽量找海拔较高的地方,最好是离开东京吧。如果往北走冬天会很辛苦,所以还是往西——”说到这里诚哉忽然打住,因为菜菜美表情沉郁地垂着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维持低头的姿势,缓缓摇头。
“那就算了。”
“算了?你在说甚么?”
“请别把我算在人数内。不是五人是四人。我无意和河濑先生他们一起行动,但是,我也不想在这个世界继续活下去。”
“菜菜美小姐……”
“对不起。看来,我好像令诚哉先生产生错误的期待了。”她站起来,走向房门。离开房间之前她转过身。“把我丢下没关系,反正我也派不上用场。”
目送她行礼离开后,诚哉颓然垂首。
二人隔着黑白棋的棋盘而坐,却都无意放下棋子。冬树突然发出笑声。
“看来实在没有下棋的心情。”
“明明是你自己主动邀我的。”明日香噘起嘴。
“我本来以为换个心情比较好,因为怎么理都理不清思绪。”
“你还没下定决心是吧?”
冬树皱起脸点点头。
“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竟然得自己决定要不要死。那么,你呢?你已经选好边了吗?”
“还没,坦白说完全没办法。”明日香耸肩。“刚听到时,我本来打算冒险一试。因为我觉得这样下去反正也活不久。可是再实际想想,还是会害怕死亡这件事。我会怀疑说不定到时就只是死掉而已。”
“我有同感,我也不想死。即使在这种世界,只要努力活下去说不定还是会有好事发生。”
“那,你要放弃?”
冬树交叠双臂,苦恼地沉吟。
“可是话说回来,一想到也许有机会回到原来的世界,我还是会犹豫。如果河濑先生他们成功了,我想我一定会后悔。”
“说得也是。就算河濑先生他们成功了,P-13现象可不会再次发生,所以到时也不可能再效法他们了。”
“机会仅此一次……吗?”
“喂,我刚才忽然想到,如果成功了,河濑先生他们不知会怎样?”
“那当然是……回到原来的世界吧。”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在这个世界会怎样。他们的身体,会在我们的眼前忽然消失吗?”
冬树弄清楚明日香在问甚么后,不禁歪了歪头。
“也许吧。上次发生P-13现象时,是人们自我们的周遭消失,或许会跟那时一样吧。”
但明日香却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
“那时不是周遭的人们消失,是我们被带到这个无人世界。我觉得不太一样。”
“啊,对喔。换言之,重点在于以前世界的其他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我们是消失了,还是……”冬树猛然乱抓脑袋。“不行,我想不出来。”
“那么,你就睁大眼睛仔细瞧,看到时会变成怎样吧。”突然间,门口传来声音。是河濑站在那里。“打扰到你们了?”
“不,不会。”冬树说。“你是来找酒的吗?”
“酒我房间有。其实,是有点问题,想找你们商量看看。”河濑走过来,在沙发坐下。
“你会主动找我们商量还真难得。”
河濑浮现苦笑。
“毕竟,这可是一生一次的大赌注,当然会在各方面格外谨慎,否则一旦出错就完蛋了。”
“要商量甚么?”
“时钟。”
“时钟?”冬树与明日香面面相觑。
“四月十八日十三点十三分十三秒将会再次发生P-13现象。这是很好啦,但我发现一个重大问题。就是我们没有准确的时钟可以显示那个时刻。”
“啊。”冬树叫了一声。
河濑歪起嘴角。
“时钟当然有,官邸也有那种电波钟。可是,没人能保证那些钟是准确的。小峰说,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发射显示时间的电波了,想必发射台也遭到损毁了。没有电波发射,电波钟也跟普通的石英钟没两样了。”
原来如此,冬树恍然大悟地点头。
“换言之,现在这样,无法掌握P-13现象发生的时间点。”
“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报时。连唯一仰赖的标准电波也不再发射。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正确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
“原来如此。”
冬树听着河濑叙述,不由得再次体认到:时间说穿了,不过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一旦全世界的钟表都坏掉,时刻本身也会随之消失。
“我们已经失去所谓的时刻了……”他不禁低语。
“那么,要怎么办?”明日香问河濑。
“没有就是没有,谁也没办法,只能将就现有的东西。虽然已沦为普通的石英钟,但最准确的毕竟还是电波钟。虽不知道最后一次收到对时电波是甚么时候,但在那时候想必分秒不差。问题在于,后来又经过了多久,时间已经出现多少误差。据小峰表示,就算是石英钟一个月也会有十秒左右的误差。这个误差关系重大。弄得不好,会害我们死不成。所以——”河濑舔唇,竖起食指。“我们决定取平均值。”
“平均值?”
“尽量搜集越多电波钟越好,再把那些钟的时间加以平均,视为现在的时刻。怎样,这样应该有希望吧?”
冬树的脑海浮现成排时钟并列的情景。
“好像行得通……我也不确定。”
“既然没别的方法,也只能这么做了。所以,接下来就是要找你们商量的部份。我恳请你们帮忙。”
“该不会,是叫我们帮忙搜集时钟吧?”
听到冬树的回答,河濑弹了一下手指。
“果然厉害,你猜对了。正如我刚刚说的,我想尽量多搜集一些时钟。五、六个无法安心,我的目标是二十个以上。”
“现在,有几个了?”
“两个。”河濑伸指一比。“其实本来还有一个,但是被小峰拿去重新设定了,他要确定电波有无发射。”
“那两个钟的时刻,真的略有差异吗?”
“对。差了大约五秒。”
冬树摇头。
“那等于是说,现在就已不确定时间了。”
“没错。所以才得多找一些钟。”
“可是,我们还没决定要怎么做。”明日香说。“如果不在P-13现象发生时自杀,就算不知道正确时间也没关系。”
河濑当下看着她,冷然一笑。
“如果你不愿帮忙,那也行。不过,等你改口说还是决定要自杀时,我可不会告诉你时间喔。唯有帮忙搜集时钟的人,才有权利知道时间。这是我们决定的规矩。”
第四十六章
上楼的途中,他们又感到地面略有摇晃。冬树停下脚步,朝尾随身后的明日香转身。她虽然神色不安,但还是点点头像在强调自己没事。
“摇得也太频繁了吧。不会是建筑物的关系吧?”
“应该不是。我总觉得,摇晃的间隔好像越来越短了。”
“会不会再来一次大地震呢?”
“有可能。”
二人正在官邸内。他们从与公馆相连的二楼进入,在各楼层走动。
一上顶楼,也就是五楼,冬树便拿手电筒照亮走廊。发电设备好像停了,紧急照明灯已经熄灭。
他看到官房长官办公室这个牌子。冬树打开那扇房门,走进去。室内有股湿气。
这是个单调的房间,只有桌子和一套简单的会客沙发。冬树想起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官房长官,和他那张公务员面孔。记者会前,他就是在这里写那些糊弄媒体记者的讲稿。
桌上有个小型座钟。冬树99lib?拿起来。
“怎样?”明日香问。
“没问题,是电波钟。”
真走运,她小声咕哝。
“官房长官如果迟到就不得了了。”冬树边说边环视室内。没找到别的钟。他拉开桌子抽屉碰运气,可惜没收获。
官房长官办公室的隔壁是官房副长官办公室。那边他也找过,只有两个普通的石英钟。
“好了,终于轮到这里了。”冬树指的,是总理大臣办公室的门。
开门一看正面有张大桌子,周围排放着沙发。
后方有一张厚重的桌子,冬树再看过去不禁愣住了。因为诚哉坐在椅子上。
“哥,你在这种地方做甚么……”
“那你们又在干甚么?”
“我们……在找时钟。”
“时钟?”
“电波钟。”
冬树把他与河濑的对话说出来,诚哉表情冷漠地点头。
“原来如此。正确时刻也成了交易的材料吗。不愧是混过黑道的人。那么,这表示你们也加入自杀阵营了?”
.99lib.“这个还没决定。只是,我觉得掌握正确时刻也不坏。”
诚哉翻眼仰望冬树。
“时刻这种东西,毕竟是人制定出来的。古时候的人,根据月亮的盈缺和太阳的移动来掌握日期与时间。要生活,这样就足够了。”
“哥,你还没放弃打造新世界的梦想吗?”
“我没理由放弃。只要还活着,我就要抱持目标。”
“P-13现象后,河濑他们会消失,仅剩几个人能做甚么?”
“天助自助者。”诚哉说。
“你说甚么?”
“想得到幸运,首先就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力而为之后我会接受结果。前方只剩死路一条的时候,我才会认命。但在那之前我绝不放弃。我对生命有所执着。”
“河濑他们也一样执着。”
诚哉听了摇摇头。
“那不叫做执着。他们想得到的只不过是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
“只要利用P-13现象,也许又能产生新的平行世界。但是切不可忘记,死人无法移动到那里。我们很容易以为,自己是从以前的世界移至此地的,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是在这个世界诞生的同时,被制造出来的。时空为了避免矛盾产生制造出平行世界。如此说来,现在身在此地的我们,就不可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因为那样只会产生更复杂的矛盾。”
“不然,你99lib.认为会变成怎样?”
“若某人在P-13现象发生时死去,与此人一模一样的人,也许会在某一个平行世界诞生。但那个人并不是原来的人。不管任何人说甚么,原来的人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不可动摇。”
听了诚哉的说法,冬树感到如梦初醒。他认为兄长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们并非移动到平行世界。
“你过来。”诚哉站起来。
他站在窗边,那里放着望远镜。他拿起来,朝冬树递上。
“你用这个看看街上。东京变成怎样了,你可以亲眼确认。”
冬树走到诚哉身旁。他将目光转向窗外,当场愣在那里。
眼前铺展开来的景色完全变成单一色调了。那是浓灰色——画水彩画时,洗画笔用的水最后都会变成同样的颜色。就是那种颜色。
一切都是同一色调的。由于大雨不停,街景也变得模糊难辨。
冬树把望远镜贴在眼上,对准焦距。首先窜入眼帘的,是泡在泥水中的红绿灯。过去本为道路之处,如今只见浊流滚滚流过。水的流向很复杂,在每个地方形成漩涡。
“淹水的情况变得很严重……”冬树咕哝。
“没错。就我调查所见,现阶段能够脱身的路线只有一条。而且如果水位再上升五十公分,就会完全走不了。”
“豪雨的确下个不停,但怎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是地震的影响。”诚哉说。“地盘正在下沉。规模大的地方甚至下沉了将近二公尺。大雨不断再加上地面下陷,当然会淹水。”
“原来是这样……”
“这意味着甚么,你懂吗?”
诚哉的问题令冬树歪了歪脑袋。
“甚么意思?”
“你们或许还在期待,雨一停水就会立刻退去,但是那种可能性很低。地盘如果继续下沉,甚至有可能低到海拔零度以下,到时水还没退恐怕食物就先吃光了。”
“那么惨?不会吧。”
“有甚么根据可以乐观认定这种事不会发生?”
冬树噤口不语。他毫无根据。
“如果想活下去,现在就该离开这里。当然,我会这么做。荣美子小姐早已在着手准备,我们也会带着未央和勇人。现在已不容片刻犹豫。”
“在这样的天气离开?”
“今后天气如果有可能好转,那当然可以等。问题是情况并非如此。”
“菜菜美小姐呢?”
诚哉的脸色一沉。
“不管怎样我都打算带她走。她已失去生存意志。如果我们走了,她也许会自杀。”诚哉说完再次来回审视冬树与明日香的脸孔。“我说这些是为你们好,所以你们也听我的吧。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否则绝对话不下去的。这不是忠告,就当是我个人的请求吧。我已说过很多次了,你们是否愿意一起行动,会改变我们的生存机率。”
冬树与明日香面面相觑。她垂下眼睑。
“给我一点时间。”冬树说。“我想再考虑一天。”
诚哉不耐烦地摇头。
“在那一天当中,我无法预测事态会恶化到何种程度,所以才这么急着走。”
“到明天早上就好,我不会让你等更久。”
诚哉叹气。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明早出发,我绝不会再延期。如果你想一起走,在那之前自己先做好准备。”
知道了,冬树回答。
从冬树手里接下电波钟,和其他的钟放在一起,河濑浮现满足的笑容。
“这样就有六个了。走得最快的钟和最慢的钟,大约相差二十秒。假设正确时刻就在那二十秒之中,大致上应该不会错。”
“时钟搜集得越多,指针的差距就会越大。还是你觉得只要取平均值应该不成问题?”冬树问。
“我没说那不是问题。不过,也没别的办法了。”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甚么?”
“你打算怎么死?”
听到冬树的疑问,河濑贼笑。
“你还是会好奇吗?”
“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一定得在那关键的十三秒内气绝身亡。”
“没错。如果还剩一口气就会失败,换句话说必须当场死亡。这样的话就不可能用刀子。如果砍头应该会马上死掉,可惜找不到断头台那种东西。所以,我准备了这个。”河濑取出的,是手枪。它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光。
“你从哪弄来的?”
“小事一桩。我在官邸找钟时发现的,里面连子弹都有喔。我也试射过了。把这玩意这样子——”河濑做个把枪身塞进嘴里的动作。“之后只要扣扳机就好。肯定会当场死亡。”
“小峰先生你们也要用同样的方法吗?”冬树问一旁的小峰与户田。
二人不知为何没回答。这时,“我叫他们想想别的方法。”河濑说。
“等我用完再换他们,可能会来不及。别的不说,他们本就没有开过枪。要找稳当的方法多得是,最省事的就是跳楼。如果从官邸楼顶跳下去,保证可以当场死亡。”
冬树终于明白小峰和户田愁眉苦脸的原因,他们还没想好该怎么死。
“你们真的不打算回心转意了吗?”冬树对小峰等人说。“正如我刚才也说过的,从这里不可能去别的世界。如果在这个世界死了,在这里的人生就此结束。在别的世界,或许会出现与你们一模一样的人,但那并不是现在的你们。这样你们也不在乎吗?”
小峰转向冬树。
“这种事,我们自己也想过,想过之后才作出决定的。所以,请你不要再管我们了好吗?”
“简而言之,你还在迟疑吧?”河濑对冬树说。“因为自己迟疑,所以忍不住想跟已作出决定的人刻意作对。难道不是吗?”
冬树瞪了河濑,但立刻转开视线。
“也许吧。”
河濑露出惊讶的神色,冬树这样干脆承认似乎令他很意外。
走出河濑他们的房间后,冬树前往餐厅。结果只有明日香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捧着茶杯。
“有茶,要喝吗?”
“不了,我不喝。”冬树在她对面坐下。“有答案了吗?”
她点点头。
“我放弃。我不跟诚哉先生走,我要和河濑先生他们做一样的事。”
“在P-13现象发生时死去?”
她小小地“嗯”了一声。
“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打造甚么新世界,也当不成夏娃。老实说我投降。对不起。”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
“冬树你下定决心了吗?”
“不……我还在犹豫。不过,基本上为了出发准备的行李已经打包好了。”
明日香垂眼,双手包覆茶杯。
“老实说,我也曾想过如果你要走的话我愿意跟你一起走。虽然我没有当夏娃的心理准备,但若是跟你一起,我想应该过得下去。只是,事情一定没有那么容易吧,我想。诚哉先生构想的新世界建造计划,一定更艰难。所以我虽然喜欢你,但我还是做不到,只能够选择逃走。”
明日香的声音在颤抖,泪水开始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上。
冬树的心头一阵激荡,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突然站起来,绕到桌子对面,把手放在明日香的肩上。
她主动握住他那只手。
“对不起……”她再次重复。
“不要紧,这样很好。”冬树说。“你不用勉强。我哥说的只是理想论,况且甚么才是对的,谁也不知道。更何况是在这种世界,这是个没有善恶是非的世界,应该把自己的心情放在优先考量。”
“谢谢。”她仰起脸。眼中蒙上一层水雾。“我和你,再也见不到了吗?”
“如果我和我哥一起走,想必应该是吧。”他说。“但是,我不走。我,就在现在,终于决定了。难为你肯开口向我表白,所以我也要坦白说出心声。我无法把你留在这里,自己出发。我也要留下。”
明日香摇头。
“那样不好。我等于是绊住了你。”
“你没有绊住我。我留下,是我自己决定的,你不用在意。”
冬树反握她的手。
第四十七章
湿暖的风吹来,雨倒是停了。但那八成也只是暂时的。天都已亮了,西方天空却布满浓密的乌云。
诚哉在贵宾室,他正从窗口眺望外面的情况。在他身旁,放了大型背包以及其他几个旅行袋,里面装的几乎都是食物。不知得花上几天才能找到新的安住之地,所以现在能塞多少就尽量塞。
“诚哉先生。”背后响起声音。
他转身一看,是荣美子站在门口。
“我把菜菜美小姐带来了。”
“太好了。”诚哉露出笑容。“请让她进来。”
在荣美子的催促下,菜菜美走进房间。她一直低着头,刻意不看他的脸。
“那我先失陪了。”荣美子说99lib.t>。
诚哉默默点头。荣美子离开后,房门关上,他才重新凝视菜菜美。她依旧垂着头。
“现在,我打算出发了。”诚哉说。“留在这里很危险。拜托,请你也跟我一起走。”
菜菜美略微退后。
“之前我不是说过了,我一点也不想活下去。就算勉强苟活,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那种事没人知道,只有活着才知道,请你别放弃。”
菜菜美摇头。
“请你别管我这种人,我只会碍手碍脚。”
“没那回事。老实说,你不肯同行会令我们很困扰。同行者之中也有像勇人和未央那样,必须靠人保护才活得下去的人。我们需要你的力量,请助我们一臂之力。”诚哉屈膝跪下,接着两手撑地,磕头恳求。“拜托。”
“……请你不要这样,你在为难我。”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情。”
“不.99lib. 是还有冬树先生和明日香在吗?”
“我弟他们会不会跟我们一起行动都还不知道。如果少了他们,各种负担就会落到荣美子小姐一个人身上。无论如何,我都希望避免这种情形。”
“冬树先生他们不肯走的话,就算有我同行,总共也只有五人。而且其中还有二人是婴儿和幼童…藏书网…这样要怎么活下去?”
“不知道。但是,如果你肯一起走,不管怎样我都会保护大家。纵使赌上我这条命。”
菜菜美的脸孔扭曲,摇摇头。
“就算活得下去,人数这么少,迟早大家都会死。那样子到底有甚么意义呢?”
“如果要这样说,在任何世界都一样。现在活着的,迟早都会死。重要的,我想应该是怎么活。要知道生命的意义,只能不断努力求生。”
“对我来说,那种意义已无关紧要了。虽然我很同情勇人与未央……”
“不仅是勇人与未央。”诚哉抬起头。“我自己也很需要你。如果是与你同行,我觉得自己应该能发挥比原来更大的力量。”
菜菜美露出夹杂困惑与苦闷的表情。
“你何苦说这种话……”
“如果,你和河濑他们一样,决定在P-13现象发生时自杀,我绝对不会这样苦苦劝说。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边才是正确的。但是如果你并非如此,仅只是要选择死亡,那就请你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把你的那条命交给我。”
菜菜美的眼中流露迷惘。
“无论去何处,一样都是与死亡为邻。既然如此,身边有人陪着不是比较好吗?”诚哉诚心诚意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一个人死。”
菜菜美的肩膀蓦然放松了。
“像我这种人……真的可以吗?”
“非你莫属,拜托。”诚哉凝视她的脸。
菜菜美缓缓闭眼,就这么静止不动。最后她开口了:
“那我就……再多活一阵子吧。”
“请你务必如此。谢谢。”
诚哉说完,她睁开眼,轻声笑了。
“都是诚哉先生,害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我本来想早点轻松解脱的。”
“我不能让你死。”诚哉站起来。
就在这时,地板猛然一晃。菜菜美细声尖叫,朝诚哉扑倒过来。诚哉扶住她的身体,双脚用力站稳。房间到处传来倾轧声。
晃动不久便停了。对不起,菜菜美说着离开他。
“你快去准备。只要换上轻便耐用的服装就好,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我们都已经打包好了。”
“知道了。”菜菜美说完离开房间。
明明是早晨,外面却一片昏暗,有如肮脏棉絮的云团形成漩涡。
公馆前,冬树与诚哉等人面对面,诚哉身旁是荣美子与菜菜美。诚哉背着大背包,两手提着旅行袋。荣美子牵着未央的小手,菜菜美背着勇人。
“哥,抱歉。”冬树对兄长说。“事情就是这样。”
诚哉微微点头。
“没办法。本来想再多讨论一下,可惜时间有限。”
“嗯。”冬树回应。
“小峰先生说过:就算是耐震建筑也快撑不下去了。下次如果再来个大地震,不知会怎样。如果打算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最好尽快迁往其他场所。”
“距离下次P-13现象……”诚哉垂眼看自己的手表。“还有两天多一点吗?我很想亲眼目睹,可惜办不到。”
“诚哉先生。”站在冬树身旁的明日香说,“对不起。早知如此,应该更早答覆你才对。这样的话,你们也可以早点出发……”
诚哉摇头。
“你不用在意那个。更重要的是,还有两天,一定要想办法撑过去。如果在P-13现象之前送命,那就毫无意义了。”这番话的后半段,是对冬树说的。
“那当然,这种事我知道。”
“能够掌握正确时刻吗?”
“就照河濑的方式。我们已经蒐集到十个钟了。”
诚哉点点头,解下自己的手表。
“这个你也拿去。我想你也知道,我在逮捕犯人之前一定会对时。我是边听报时边对秒的,所以应该相当准确,也许能派上甚么用场。”
“哥你不用吗?”
被冬树这么一问,诚哉笑了。
“时刻那种东西,对于活在这个世界的我们来说毫无必要。”
“好吧。”冬树接下手表,立刻戴在自己的手上。
“那,我们要走了。”诚哉说。
冬树凝视兄长的脸,再把视线移向他身后的菜菜美与荣美子等人。她们并未试图掩饰脸上的不安与畏怯。要踏上前途未卜的旅程,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况且前方没有可供他们轻松步行的道路,也没有热诚欢迎他们的旅舍,无论到哪都只有宛如蛮荒丛林的废墟。
冬树突然暗忖:她们不知又是怎么看待自己这派人的?期待着不知是否会发生的奇迹,试图放弃在这个世界的生命,在她们看来终究是愚蠢的吗?
“怎么了?”诚哉问。
“不,没甚么——哥,你保重。一路小心。”
“你也是。”
虽然就这次分别后,两人永无重逢之日,冬树的心中却毫无感伤之情。连他自己也知道,那是因为已经没那种闲工夫了。
诚哉转身,迈步前行。二名女子和未央也跟着他走。一想到备极艰辛的旅途,就会觉得她们的步伐未免显得太稚弱了。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冬树才与明日香回到公馆内。玄关的门是敞开的。因为建筑物的倾斜越来越严重,门已经完全无法开关。不只这扇门,所到之处都是歪的。
河濑、户田、小峰三人正在餐厅。户田还是老样子,一早就开始喝啤酒,简直像要趁着醉意自杀。
至于河濑与小峰,正在打量并排放在桌上的钟。小峰在纸上做记录。
“.99lib.那些人已经走了吗?”河濑问道。
对,冬树点点头。
“带着女人和小孩,要在这个毁坏的世界活下去吗?那位警视大人真是令我甘拜下风。”
“我哥也一样,我想他同样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
“好像是吧。不过,两者都是在赌命,这点倒是一样。噢,小兄弟,你那手表哪来的?”眼尖的河濑看着冬树的手腕。
“我哥给我的。不过,这不是电波表。”
“那样的话,就派不上用场了。谁知道上次是甚么时候对时的。”
“不,可以确定是在P-13现象发生之前。他说连秒针都对过。”
“嗯……给我看看。”
冬树拿下来交给河濑,他兴味盎然地看着手表。但和桌上其他的时钟比对后,立刻皱起脸。
“搞甚么,果然相当不准确。”
“不准确?那应该不可能吧。”
“不,真的不准。你自己看。比起其他的钟,大约慢了一分钟左右。”
冬树检视其他时钟的指针。河濑说得没错,和诚哉的手表相较,其他的钟的确快了一分钟。
“这就怪了,怎么会这样。”
“这应该没甚么好奇怪的吧,只是警视大人没调准时间而已。”
“我不相信我哥会犯那种错误。他当时正要逮捕犯人,应该很紧张才对。”
“那么,就是这只手表不准了。不管怎样,就是不能用了。”
“不,等一下。”小峰凑过来,拿起那只手表。“难道说……”
“干么?你在担心甚么?”
小峰没有马上回答,露出犹豫的神色。
喂,河濑不悦地喊他。
“这只手表——”小峰低喃。“或许才是准确的。”
“你说甚么?这是甚么意思?”
“电波钟比起过去的钟表压倒性地准确,那是因为电波钟会定期接收标准电波校正时刻。可是如果标准电波本身出错,接收电波的电波钟当然也会显示不正确的时间……”
“电波出错?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那还用说,如果电波发射局出了某种问题,当然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在这个世界,不管发生甚么都不足为奇。没人能保证,发射局在停摆之前还发射过正确的标准电波。”
听了小峰的说明,河濑愤怒地“啧”了一声。
“如果要那样说就没完没了了。现在就看是要相信警视大人的旧式手表,还是相信最新式的十个电波钟了。”
小峰摇头。
“标准电波如果有误,电波钟全都会不准确,数量再多也一样。”
河濑胡乱搔头。他从小峰的手里抢过手表,朝冬树递去。
“这个你自己拿着,别给我们看。就某种意义而言,那会毒害眼睛。在自己正要自我了断之际如果意志动摇那还像话吗。”
冬树接下手表后,河濑指着小峰鼻子。
“时刻就以电波钟为准。就这么决定,没意见吧?”
小峰脸色铁青,点了两下头。
就在下一秒。冬树感到一股自下往上顶的冲击力道。实际上,他的身体甚至在一瞬间弹到半空中了。随后,他以背部着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剧烈晃动的水晶吊灯。
钝重的冲击声断续响起。接着,屋内到处都传来木材相互摩擦的声音。
“危险!”小峰高叫。“快逃!快逃!房子要塌了!”
冬树握住明日香的手,试图奔向房门。但是摇晃太厉害了,他们甚至无法站起来。他们在地板爬行,二人一起钻到大理石桌子底下。
下一瞬间,轰隆一响,世界倾颓了。冬树紧紧抱住明日香的身体。
第四十八章
冲击袭向全身,宛如置身在猛烈敲击的巨鼓中。冬树抱着明日香,身体一再弹起。但他还是拚命撑住,不让二人自桌下滚出去。
这样过了多久,他不知道。他紧闭双眼,嘴也闭着。频频响起的轰隆巨响,令听觉似乎也已麻痹了。
他甚至暗想,也许会这样死掉。冬树觉得,有某种东西——超越人类智慧的某种压倒性力量,正企图要消灭他们。
在几乎所有感觉都停摆的情况下,首先复苏的是嗅觉。冬树在尘埃的气味中,隐约感到一股甜香。是洗发精的香气。
接着,明日香的秀发触及自己脸颊的感觉也苏醒了,同时感到她的体温。
他轻唤明日香。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你没事吧?”
她的脑袋微微前后晃了一下,好像是在点头。
冬树睁开眼,但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
他呈现趴在地上的架式。明日香被他压在底下。
他想站起,却吃了一惊。因为周遭被瓦砾和木材环绕,手脚动弹不得。
“怎么了?”明日香问。
冬树没回答,拚命试图伸长手臂。但是倒在身旁、疑似柱子残骸的木材一动也不动。
“冬树……”
“我们被困住了。”
“啊?”
“房子好像垮了,所以,我们大概是被崩塌的天花板或墙壁压在下面了。如果不是躲在大理石桌子底下,现在我俩八成都被压扁了。”
“……怎么办?”
冬树很焦急。他知道必须想出一个对策,却甚么主意也想不到。
“我们俩,会一直困在这里出不去吗?”
“那怎么可能。”
“为甚么不可能?现在都动弹不得了。”
冬树舔唇,然后放声大吼:“河濑!”
明日香的身体猛然一抖,大概是被吓到了。
“啊,抱歉。只要一下就好,你忍一忍。”
“嗯,没关系。”
冬树再次呼喊河濑的名字。继而又喊:“户田先生!小峰先生!”但是到处都没人应答。也许他们三人都被活埋了。
“没回应耶。”明日香说。“这里没有消防队和警察也没医院,所以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你也太快放弃了吧。”
冬树挤出浑身力气,试图搬动周遭的东西。但是他姿势不对,无法顺利使力。
“算了,冬树。不用勉强。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放弃了。”
“……这话怎么说?”
“冬树,你看得见手表吗?会不会太暗看不见?”
“手表?不,我想应该没问题。”
冬树保持双臂环绕在明日香脖子上的姿势,用右手指尖按下左手手表的按键。淡淡的小光点亮起,表面数字盘浮现。指针指向八点四十五分。当然,是上午。
说出时间后,明日香叹了一声幸好。
“只要知道时间就没问题了。”
“为甚么?”
“因为,我们只要静候下一次的P-13现象来临就好啦。虽然可能会肚子饿,但两天时间应该还挺得住吧?”
冬树这下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了。
“你是说,要以这种姿势迎接P-13现象的来临?”
“不然也没别的办法了。如果这样僵着不动,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我们本来就打算要死,对吧?就当作是提早准备不就好了?”
听到明日香这么说,冬树叹气。
“的确没错。就算保持这个姿势迎接P-13现象,也毫无问题。这种节骨眼,你还能想到这个真是太厉害了。你果然很强。”
明日香在他怀中摇头。
“我一点也不强,所以才会没跟诚哉先生一起走。我还是觉得死亡是一种逃避,所以至少我不想害怕死亡。况且好不容易才跟你在一起。”
“说得也是。我也会试着这么想。”冬树搂抱明日香的手臂更用力了。
“不过,还有几个问题。”
“你是指手表吧?这只表比电波钟慢了一分钟。我们不知该怎么决定时间。”
“那固然也是问题,但是还有更大的问题。”
“是甚么?”
“方法。”明日香说。“死的方法。以我们这种姿势,要怎么死掉。”
冬树再次缄默。这个问题的确严重。虽然想了几个方法,但每种方法都有困难之处。
“慢慢想吧,反正时间还很充裕。”
冬树说,明日香也开朗地应了一声“也对”。
黑暗中,二人紧紧相拥,只能静待时间流逝。他们聊起彼此的过往回忆,诉说感想,不时还一起笑出来。冬树突然暗想,这该不会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头一次感到这么安详吧。他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所以肉体上有点痛苦,但在精神上却几乎毫不疲累。
他不时确认时刻,有时感到时间过得很快,也有时觉得很慢。渴望尽快逃离这种状态时,会感到时间过得慢。意识到种种问题,想把作决定的时间尽量往后延时,好像就会感到时间过得特别快。
“冬树,如果脖子被紧紧掐住就会当场死亡吗?”明日香忽然问道。
“不会。”冬树回答。“窒息死亡,需要一定程度的时间。”
“一定程度是多久?”
“这个很难说。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三十秒。”
“那,如果在P-13现象发生前不久开始掐脖子……是不可能成功的吧。”
“应该是不可能。”冬树虽然极力抑制声音的起伏,内心却波涛汹涌。明日香似乎打算叫他掐她的脖子。
“还是想个可以马上死掉的——”
正想继续说完手段二字时,明日香忽然嚷道:“好冷!”
冬树立刻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因为他感觉到手臂泡在水中了。
“是水……”冬树低语。“进水了。”
“为甚么?为甚么这种地方会进水?”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刚才的地震又引发了大规模的地盘下沉。”
“那,这水不会退喽?会越来越多?”
“这很难说……”
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感到水位逐渐上升。再这样下去明日香的头就要被水淹没了。不,不仅如此,冬树自己恐怕也会吧。
“冬树,我的背已经完全浸在水里了。”
“我知道。”
他拚命试图移动身体。如果不设法站起来,二人都会溺死。
明日香紧抓着他。冬树抱着她的头,拚命想拖延水淹过她头的时间。但水位上升的速度令他的希望完全落空。水位已升至她的耳朵了。
“我们两个已经没救了吧。”明日香说。她的话语无力。“也赶下上P-13现象了,一旦死掉就完了。”
“现在还不确定。”
“算了,我放弃了。所以我想拜托你,吻我。反正都得死,那我希望在冬树的亲吻中死去。”
见冬树不吭声,她又说了一次拜托。
已经没救了吧,冬树也暗想。他转动身体,想与明日香接吻。
就在这时,她本来完全没入黑暗的脸孔,竟突然浮现了。原来是某处有光照了过来。
“冬树!”呼喊声传来。在那一瞬间,他以99lib?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接着他又听到有人喊“明日香!”没错,是诚哉的声音。
“哥!”冬树大叫。“哥,我们在这里。快救我们。”
接着,冬树不断发出“喂、喂”的喊声。其间,水位继续上升,明日香只能勉强让嘴巴露出水面,她的双眼已紧闭。
“在这底下!”诚哉的声音响起。“搬开这根柱子。小心脚下。”
看样子诚哉好像不是单独一人,大概是某种原因让他们一行人又回来了。
崩落的巨响传来,压在冬树二人身上的东西被移除了。同时,他感觉到雨水打在背上。
“冬树,你没事吧?”
冬树听到呼唤便回头。诚哉站在旁边,他的衣服沾满泥泞。菜菜美和小峰也在。
冬树扶起明日香的上半身。幸好,她似乎完全没喝到水。咳了几次后,她哭着扑向他怀中。
“已经没事了。”对明日香这么说后,冬树仰望诚哉。“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诚哉摇头。“果然,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你站起来,看看四周。”
被诚哉这么一说,冬树缓缓直起膝盖。由于长时间保持同样姿势,他现在一动关节就会痛。
他站起来,扫视周遭。他愣在原地了。眼前呈现的光景,远远超乎他的想像。
街头几成水乡泽国,几乎所有建筑都已倒塌或倾斜,波浪自四面八方涌来,在各种地方溅起水花。
“是我的判断有误。我们太晚离开了,现在已没有办法移往其他场所。”诚哉说。
“所以你们就回来了?”
“除了这么做别无选择。不过,公馆倒塌令我很惊讶。我立刻就发现河濑和小峰先生,但是却一直找不到你俩。再加上又有户田先生的状况,我本来已有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了。”
“户田先生他怎么了吗?”
冬树这么一问,小峰与菜菜美都垂下头,诚哉顿了一下才开口。
“他死了,被塌下的天花板压死的。”
冬树倒抽一口气。户田喝醉时的通红面孔在脑海浮现。
明日香再次放声哭泣。
其他人都已躲到官邸避难。河濑也获救了,但是腿部骨折。
就连这栋建筑,也没人知道能撑到甚么时候。三楼以下都泡在水中了,九人聚集在四楼的会客室。
“事到如今,已经别无选择了吧。”冬树说。“只能等待P-13现象发生,大家一起自杀。这是唯一的办法吧。”
有几人默默点头,菜菜美与荣美子也在其中。
诚哉没回答。他一直在定睛凝视窗外。
“现在几点了?”小峰问冬树。
“刚过下午三点。距离P-13现象,还有二十二小时。”
明日香吐出一口气。“还有那么久……”
她的话,显然道出大家的心声。冬树自己也祈求时间能快点过去。
这时,建筑物又开始剧烈摇晃了。墙壁与柱子发出细微的倾轧声,女孩子们失声尖叫。
摇晃很厉害,大家全都趴下了。河濑从沙发滚落,痛得发出呻吟。
晃动终于平息,建筑物似乎还称得上平安无事。
“这座官邸要是垮了,我们也完蛋了。”小峰嘟囔。
就在下一秒。一直望着窗外的诚哉,忽然大声说:“大家快往楼上走!巨浪要来了,水也许会淹到这里。”
在诚哉身后的冬树也看到了。覆盖街头的泥色水面,正一边膨胀一边逼近,那高度足以吞没小型楼房。
所有的人脚步蹒跚地走向楼梯。诚哉让河濑搭着他的肩步行。
“算了,警视大人,你别管我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都不能走了还逞甚么强。冬树,过来帮忙。”
冬树协助诚哉,扶河濑上楼。就在即将抵达楼上时,建筑物大幅晃动。是波浪撞上建筑物了。
水柱自楼梯下方袭来。水势汹涌,一瞬间,已到达冬树等人的九九藏书脚下。
“大家都没事吗!”上楼之后诚哉大吼。
“菜菜美小姐呢?菜菜美小姐不见了!”明日香高叫。
第四十九章
正欲藏书网下楼的冬树被诚哉一把拉住肩膀。
“慢着!你想做甚么?”
“这还用说,当然是去找菜菜美小姐。她被刚才的水柱卷走了。”
“我去。你带大家去避难。”
“可是——”
“接下来还会有巨浪来袭。每次恐怕都会掀起刚才那样的水柱。我游泳远比你拿手。”
诚哉的话令冬树无法反驳。诚哉在学生时代是游泳队的,而且还拥有救生员资格。
诚哉脱掉上衣,走下楼梯。但他走到一半便停下脚步,转身仰望冬树。
“大家就交给你了。绝对不能妥协。俗话说,天助自助者。无意求生的人,身上是不会发生奇迹的。”
“知道了。”
听到冬树大声回答,诚哉这才点点头冲下楼。冬树目送他离去后,转身面对众人。
“大家去首相的办公室。快点!”
他如此高声叫喊之后,整栋建筑物立刻又大幅震动了一下。正如诚哉所言,巨浪一波又一波地袭向这座建筑。
确定其他人都已逃进办公室后,殿后的冬树也准备走进门口。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轰隆巨响,水花也当头罩下,简直就像巨浪拍岩。
他探头朝楼梯下方窥看。楼下的水势相当湍急,水位已升至楼梯的中段。
“哥!”冬树大喊。“你在藏书网哪里?哥!菜菜美小姐!”
某种吱呀作响的倾轧声传来,其中夹杂着水声,彷佛是建筑物正发出悲鸣。
“冬树!”一个声音响起,是诚哉的声音。
不久后,诚哉自走廊转角现身。他脖子以下全部泡在水中,手拉着面朝后方的菜菜美。她似乎昏迷了。
“没事吧?”冬树问。
“我的脚受伤动不了。我的袋子里有绳子,你让它顺水漂过来。”
“知道了。”
冬树冲进办公室。翻开诚哉的背包一找,果真有旧绳子。那是之前河濑救出冬树与明日香时使用的绳子。
“怎么了?诚哉先生呢?”明日香问。
“没事。我要用绳子拉他。”冬树说着冲出房间。
他拿着绳子下楼,水位好像比刚才更高了。
冬树缓缓将绳子放入水中,绳索前端顺着水流漂到了诚哉的身边。
诚哉抓住绳子,把它绑在菜菜美的身上。
“好了,你拉吧。”
冬树轮流用两手拉动绳子,缓缓将绳索收回来。水流强劲,需要相当大的力气。不知何时,明日香与小峰也来到他身后,帮他一起拉了。
最后,菜菜美的身体终于来到冬树伸手可及之处。
“立刻把她抱回房间。”诚哉大声说。“给她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小峰抱起菜菜美,上楼去了。
冬树再次把绳索放入水中。诚哉打从刚才就几乎没动过。从他脸上虽然看不出,但他的脚伤似乎很严重。
确定诚哉抓住绳子后,冬树开始收绳。
“你的腿,断了吗?”
“好像是。亏我还自夸泳技过人,结果搞成这副德行。”
正当诚哉如此自嘲时,爆炸声传来了。建筑物开始摇晃。晃动渐渐变大,最后连冬树也站不住了。
水势汹涌湍急,朝楼下奔腾而去,画面让人联想到水池底部突然开了个洞。诚哉的身体被冲走了。冬树使尽浑身力气才抓住绳子。身后虽有明日香也帮忙拉着绳子,却无法把诚哉的身体拉回来。
“明日香,把绳子缠在我身上。记得打死结免得松开。”
“知道了。”
明日香把绳子的剩余部份缠绕在冬树的腰上。
然而下一瞬间,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天花板的一部份发出巨响,掉落下来,把连系冬树与诚哉的绳索压在底下了。那冲击甚至还将诚哉的身体拉过去,他就快被冲走了。
冬树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踩稳双脚。但拉扯绳子的力道更强。绳子缠在冬树腰上,再这样下去连他自己都要被拖进水里了。
这时,他与诚哉四目相接了。
放手吧——兄长对弟弟如此说道。再这样下去你也会被拖累。
我死也不放——弟弟以目光回答。
强烈的力道施加在绳子上,冬树的身体被拖到水中了。已经不行了,他想。但是下一秒拉扯绳子的力量消失了。他拚命挣扎,回到楼梯处。
他把绳子拉回来。本该握紧绳子末端的诚哉已不见踪影。
“哥!”——他大叫却没有回应。
水急速退去。冬树下楼。遭到破坏的建筑物部份残骸堆在一块,诚哉倒卧一旁。他的身体被看似建筑材料的扁平木板刺中,几乎贯穿身体了。
“哥……”冬树抱住诚哉。
诚哉微微睁眼,他的脸上毫无生气。但他在呢喃,他正试图告诉弟弟甚么,可惜他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呼吸。
乌云蔽空,阳光被遮住了,过去被称为东京的城市残骸沉入黑暗中。云层不时会发出诡异的声响闪出光芒,是闪电。唯有那一瞬间,城市惨不忍睹的模样才会暴露出来。
建筑物仍在继续摇晃。是因为地震,还是波浪的冲击,抑或是自己的错觉,现在已无人知晓了。
冬树瞥向手表,那是诚哉给他的表。
“已过了清晨五点。”他一边向后转身一边说。
“还有八个小时吗。”小峰叹息。“好漫长……”
无人附和,大家没那个力气。河濑由于骨折的影响,一直瘫软无力。菜菜美在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下虽然恢复呼吸了,身体却无法动弹。得知诚哉的死讯后,更是大受打击。之前一直以母亲的强悍守护未央与勇人的荣美子,似乎在肉体与精神上也已疲惫不堪了。而明日香也抱膝而坐,一动也不动。
现在支撑他们的,唯有应将再度造访的P-13现象。只要能熬到那时候,死也无妨——不,他们已决定要在那时死去。
还真奇妙,冬树想。死期已定的这件事,竟然成了现在活下去的唯一活力来源。
冬树在首相用过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诚哉死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本该悲伤的,现在却没有失落感。在这个苛酷的世界生存本身就像是一种奇迹,死亡或许反倒变得更理所当然。或者,他是因为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步上同样的命运,诚哉只是提早几个小时先死,所以才能在不知不觉中以客观看待哥哥的死亡。
突然间,地鸣般的声音响起了。冬树睁眼,从椅子起身。
明日香仰起脸。“这次又是甚么?”
冬树看着窗外。下一瞬间,强烈的光芒伴随爆炸声窜入眼帘。是雷击,就落在旁边。
接着,机关枪似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瘫坐的明日香立刻跳起来。“这是甚么?”
冬树朝外一看不禁愕然。外面正下着巨大冰雹。他看看掉在窗框外的冰,有些直径甚至长达十公分。
是冰雹,他告诉大家。
“伤脑筋,打雷之后又来个冰雹吗。”河濑躺着嘀咕。“只能苦笑以对了。”
冰雹砸到建筑物的声音越来越大。明日香嘴里嚷着甚么,但冬树听不见。
地板猛然倾斜,但和之前的摇晃不同,是朝一定的方向不断倾斜。
房子要垮了,冬树立刻明白。这座官邸终于也将瓦解。
轰隆巨响传来,强烈且不规则的震动也开始了。可以想像建筑物一点一点瓦解的情况。
墙壁大幅变形。那是因为建筑物倾斜,产生了歪曲。
“各位,保护脑袋!”冬树大吼,但他不认为众人听得见。建筑物遭到破坏的声音实在太惊天动地了。
有东西自上落下,是逐渐塌陷的天花板。冬树躲到桌下。
地狱般的时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一再发生的地震,令官邸的地基变得脆弱无力。洪水与巨浪不停晃动如此脆弱的官邸。屋顶坍落,梁柱折断,墙壁倒塌。虽然没有整个瓦解,但官邸已不再是保护人类的空间。
然而,冬树他们还活着。他们聚集在顶楼一角,躲过至今仍下个不停的冰雹和大雨。
地板依然大幅倾斜。因此,大家都紧贴墙边蹲着。但他们知道墙壁的另一头已完全崩落了。
“一点!”冬树看着表大叫。“现在,已经过一点了!”
“还剩十三分钟吗。”河濑勉强挤出声音说。
“不,是十二分。”小峰说。“那只表慢了一分钟。”
“是吗。只要再等十二分钟,然后从这里跳下去就行了。”
“这样就能轻松死掉吗?”明日香问。
“大概吧。下面可是水泥地。就算有水在流好了,如果头部先着地还是会一命呜呼。”
“会那么顺利吗?”
“如果失败了再看着办,现在也只能豁出去了。”河濑的声音中带有几分开朗,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吧。
冬树看着其他人。荣美子表情哀伤地抱紧女儿。她显然还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再次杀死女儿。而未央完全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心情,就只是满脸畏怯地紧贴着母亲。
菜菜美抱着勇人。勇人几乎已奄奄一息,过去这几个小时,他不仅没哭连手脚都不动了。就算放着不管应该也会死吧,这是菜菜美的见解。就是这句话,令大家下定决心带婴儿一起自杀。
冬树看了手表,又过了五分钟。就在他正想告诉大家之际,大地传来咆哮般钝重低沉的声音。
事已至此,到底还会发生甚么——才刚闪过这个念头,冬树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浮起了,那就像飞机进入空中气涡(air pocket)时的感觉。
但是数秒后,他感受到猛烈的冲击。地板更加倾斜了,身体依靠的墙壁开始瓦解。
冬树往下看,眼前是一片可怕的景象。地面裂开,将要吞噬一切了。
他不经意想起诚哉有一次说过的话:当知性在不该存在的地方存在时,时间与空间会试图加以消灭——
他觉得事情也许正是如此吧。本来非死不可的知性,由于P-13现象造成的数学悖论而存在。宇宙也许正试图要抹灭这个矛盾。
若真是如此,那个排除行动将持续到几时?可有期限?
下一次的P-13现象——那就是期限吗?宇宙试图在现象来临之前排除知性。那么,如果撑下去的话会怎样呢?“矛盾”该不会再次产生吧?那该不会正是诚哉说的“奇迹”吧。
有人拉住冬树的手腕。是小峰,他在看手表。
“还有一分钟!”他大叫。“只要再忍耐一分钟,就可以死掉了。”
“慢着,也许并非如此。P-13现象或许是知性存在的临界点。若真是如此,我们应该尽量设法活下去才对。”
“事到如今,你在胡说甚么!”
建筑物进一步瓦解了,崩塌的部份被吸进裂开的地面。大家挤出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各种东西,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
“时间到了!”小峰放声大叫,跳了下去。冬树可以看见他翩翩飘落。小峰的身体撞到某些东西,弹飞出去。就这么与瓦砾混在一块。
“死了……”冬树低喃。“甚么也没发生,P-13现象还没开始。”
他看着手表,指针显示现在是十三点十三分。
大地发出咆哮,剧烈起伏。这已经不只是所谓的地震了。冬树被抛向半空中。同时,一切声音消失了。接着,光也消失了。
最后连他的意识也消失了。在消失的前一刻,他想到的是:哥哥手表显示的时间很准确。
第五十章
枪声自背后传来。冬树紧抓着敞篷车的后座,转头向后看。
他愣住了。因为诚哉倒地不起,胸口流血。
“哥!”他大喊,同时放开手。这时枪声再次响起,可是方向截然不同,比刚才近得多。而且,他感觉到有东西掠过耳旁。
从车上跌落的冬树,情急之下摆出柔道的受身姿势,滚倒在柏油路上。他的脚在流血,也许有哪里受伤了,但他顾不得这个。迅速站起后,他没有朝敞篷车驶离的方向跑去,而是朝诚哉靠近。99lib?
光头男子已被探员们扣押了,宾士轿车上的二名男子也遭到包围。但对冬树而言,那种事已无关紧要。
诚哉依旧躺在路上。身旁的一名探员正在打手机,八成是在呼叫救护车和支援吧。
“哥!”冬树冲过去。
“最好别搬动他。”
虽被探员制止,冬树还是甩开他的手,抱起诚哉。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哥哥已回天乏术,不,已不在这个人世了。
诚哉的脸毫无生气,眼皮半开,瞳孔瞪视虚空。
突然间,深刻的失落感袭来。失去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是多么悲痛、不幸,他直到现在才明白。
“怎会这样?都是我的错,是我多事插手才会害死哥。”
冬树不避讳旁人眼光,就这么哭叫起来。
往前踏出一步后,荣美子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牵着女儿的手,站在大楼的楼顶天台上。她站的地方栏杆特别低。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她这么告诉自己。
丈夫在一年前病死,之后,全靠她一个人抚养未央,但她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荣美子任职的公司在三个月前破产,她还欠了一大笔债,是当初为了丈夫的医疗费和住院费而积欠的。单凭打工兼职,顶多只够母女俩当天餬口,连债款的利息都付不起。房租也一直拖欠,不动产业者已下达最后通牒,要求她们在这周之内搬出公寓。
带着女儿自杀令她很痛心。可是如果自己单独寻死,留下未央一个人只会更痛苦。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她再次,在心中默念。然后打算往前迈步。
“妈妈。”未央喊道。
荣美子俯视女儿,未央指着脚下。
“妈妈,有蚂蚁。”
“啊?”
朝未央指的地方一看,的确有几只蚂蚁爬来爬去。
“这些蚂蚁好厉害喔,可以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身体这么小,好厉害喔。”未央双眼发亮。
荣美子凝视着那张小小的脸,覆盖心头的乌云渐渐散去,像被风吹走了。她觉得沉重的压力已消失。
自己还有这孩子,这样不就够了吗,她想。纵使被夺去了一切,至少这孩子还是属于自己的。如果有一天连这孩子也失去了,那时再离开这个世界也不迟。
荣美子朝女儿笑了。
“外面好冷,我们进去吧。”
嗯,未央含笑99lib?点头。
河濑从棋子中选出桂马,放在棋盘上。看到对面的拓志愁眉苦脸,河濑不禁嗤笑。
“看来胜负已定,你就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赶快掏出皮夹来。”
“不,再让我撑一下嘛。”拓志交叠双臂,瞪视棋盘。
河濑看着墙上的钟,时间是十三点十三分。
突然,门外一阵骚动,一群男人的怒吼传来。
河濑拉开旁边的桌子抽屉,因为那里藏着枪。拿起手枪的动作和门被推开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河濑在瞬间蹲下来。子弹擦过头顶,打到墙上。
进来的是戴着全罩式安全帽的男人。
“喂,你是荒卷会的内奸吧。”河濑拿枪对着他,扣下扳机。
但子弹没有发射。他又试了好几次,还是一样。
“怎么会没子弹!”河濑脸孔扭曲了。
只见拓志面向河濑,冷然一笑。
安全帽男子再次把枪口对准他。
“不,慢着……”
枪口喷火了。
大型萤幕斜下角的数字已显示出 000。
负责人确认自己的手表后,朝大月那边点点头。
“P-13现象应该平安度过了。”
会议室中弥漫一股安心感,各部会首长也露出笑容。
大月仰望田上。
“快去调查一下,在那关键十三秒内有无死亡意外或案件发生。”
“知道了。”
大月看着田上与警视厅的人商谈,之后交叠双臂,闭起眼。似乎没有发生天地异变的重大事件,但现在还不能安心。根据专家们的说明,在P-13现象发生期间若有知性消灭——换言之,如果有人死亡,恐怕会产生时间上的数学矛盾,造成部份历史改变,但那会是甚么程度似乎无人能确定。
“总理。”
耳边响起声音,大月睁开眼。田上已来到身旁。
“目前能确定的有二件。案件与意外事故各一件。”
“是甚么案件?”
“追捕强盗杀人犯的警官不幸殉职,据说是警视厅的管理官。”
“警视厅?怎么偏偏是警官。”大月歪起嘴角。“至于意外,是车祸吗?”
“是的。在中野区,某公司职员驾驶的汽车冲上人行道,车上的二名职员,和人行道上的老夫妻都死了。”
“如此说来,全部共有五人吗。不过这也没办法。”
这时警视厅的人走近,在田上耳边嗫嚅一番。大月看到田上沉下了脸。
“怎么了?”
“据说又有一件意外事故,在饭田桥的工地,据说是钢筋掉下来了。有一个人被压死,好像是年轻男性。”
“伤脑筋。”大月撩起额前发丝。“那就是六个人了。最好能够到此为止。不过死了六个人,好像也没甚么特别影响,所谓的时间矛盾该不会根本没发生吧?”
“不,现在还很难说。”来自JAXA的负责人说。“正如之前也向您报告过的,P-13现象的回荡会在一个月后来临。在那现象过去之前。无法做出结论。”
“回荡吗?那时也不能有人死掉是吧?”
“是这样没错。”负责人点头。“下次P-13现象发生后,应该就能明白这次数学矛盾造成的影响。”
刑事部长的眉间从头到尾一直皱着。冬树想尽量不去看,但被质问时就会忍不住朝那里望去。每次一看,都让他深深体认到自己犯下了极大的过失。冬树感觉得到:不只是刑事部长,连搜查一课课长和理事官也对失去久我诚哉深感遗憾。
冬树人在警视厅,因为与诚哉殉职有关的九九藏书全体探员都得接受讯问调查。那天,在那个地点发生的事,冬树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当然,他已有遭到某种处分的心理准备。
“你的叙述我大致明白了,和其他探员的说法也很一致。”刑事部长说。“关于本案,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但是,有件.99lib.事我想问你。事实上,我听说你们兄弟俩的感情不太好。那是真的吗?还有,那和这次的悲剧有关系吗?希望你老实回答我。”
冬树垂下眼,然后再次回视刑事部长。
“我承认过去我并不理解家兄的想法,才会导致这次的失误。但我一直很尊敬家兄,不仅是因为他身为警官的表现良好,也因为他的人格高尚。而且我相信家兄也很爱护我。”
刑事部长微微点头,说声“那就好”。
冬树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前行,名为上野的探员自对面走来。他原本是诚哉的部下,也是接受讯问调查的其中一人。
“好像结束了吧?”上野问。
“结束了,就是不知道会有甚么处分。”
“我倒觉得你应该不会受到处分。”上野歪起脑袋,然后瞥向冬树的左耳。“你那个伤怎么样了?”
“我今天会去医院,预定要拆线。”
“那就好。”上野取出手机检视简讯。“抱歉,我要失陪了。”
“有案子吗?你好像很忙。”
上野嘴角一歪,露出嫌恶的表情。
“很讨厌的案子,是强迫自杀。做母亲的带着出生三个月大的婴儿一起自杀,母亲虽被送往医院急救,却陷入昏迷。”
“婴儿死了吗?”
“没有。”上野摇头。“好像是被勒住脖子,却奇迹地起死回生。听说现在活得好好的。”
“噢?”
想到那个婴儿今后的人生就心情晦暗,的确是个讨厌的案子。
走出警视厅后,他前往位于饭田桥的帝都医院。途中,他顺道去书店买了运动杂志,打算待会在候诊室看。
耳朵是在诚哉遇害那起案件中受伤的。当时驾驶敞篷车的男人开枪击中了他,但是前一秒冬树才从车上摔落,所以子弹只是险险擦过他的左耳。虽说最后缝了五针,但在别人提醒他他在流血之前,他完全没注意到那个伤口。99lib.因为他满脑子只想着诚哉。
帝都医院的对面正在盖大楼,不过工地今天停工。一问之下,好像是发生了钢筋掉落的意外,而且据说有一名青年不幸被压死。
冬树经过时,一名护士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在疑似意外现场的地方献花。冬树看着看着,最后和她四目相接。她脸色尴尬地点点头。
“不幸过世的那个人,你认识吗?”他忍不住问道。
“不,完全不认识。只是,那时我也在这里。”
“你也在场?”
“对。说不定,被压死的本来应该是我。”
“这话怎么说?”
“当时我正走在这里,那位先生,忽然一边大喊危险,一边把我推开。我因此捡回一命。可是相对的,那位先生却……”她垂下头。“所以那位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
“原来如此。”
“对不起。跟您说这种奇怪的话——您要去我们医院吗?”她看着冬树的左耳问。大概是因为那里包了纱布,又用绷带固定吧。
“是的。我要去整形外科。”
“知道地方吗?”
“知道。这是第三次就诊了。”
“是吗。请多保重。”
“谢谢。”
冬树和她道别后走进医院,在窗口挂号,然后去了整形外科的候诊室。他之前便预约过了。
候诊室里,有三名病人,其中一人是个看似高中生的女孩。毛线帽戴得很低几乎把眉毛都盖住了,看来帽子底下包着绷带。冬树在她身旁坐下,开始翻阅运动杂志。
过了一会儿,冬树发觉那名高中女生探头在看他的杂志。
“你对这本杂志有兴趣?”他问。
“那是我们学姐。”她说。
冬树垂眼看杂志,上面有女子足球选手的专题报导。
“同学,你是足球队的?”
“室内五人制足球。请问,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可以呀,正当他这么回答时,旁边的门开了,护士探头出来。
“中原小姐,中原明日香小姐。”
来了——高中女生一边回答一边用懊恼的神情看着冬树。
他回以一笑,递上杂志。“你拿去吧。”
“真的吗?谢谢。”她喜孜孜地接下。“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不用了,小意思。”
她走进诊疗室去了。冬树凝视关上的门,心里暗忖,今后来这间医院有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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