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道门秘宝》 一、乌衣子弟 秋风渐紧,一阵吹过,树梢的黄叶纷纷落下,便如下了一场雨。 胡云飞听得风声,不由得抖了抖,手里的铁钯也似一下重了三分。他停下铁钯,回头看了看,低声道:“大哥……” 胡子畏也在掘着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道:“云飞,你胆子也忒小了。我已经布下了寒鸦阵,若竹山教那些人欺近半里,马上便可知道。” 胡云飞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只是,大哥,我们与竹山教无冤无仇,何必……” 他话未说完,胡子畏低喝道:“噤声!”脸色已是大变。胡云飞有些害怕,登时闭了嘴,胡子畏向四周看了看,方才小声道:“柳门主神通广大,我们乌衣门得靠着人家吃饭,怪不得我们,要怪就怪竹山教的人命不好。” 乌衣门乃是庐州路一带的一个小派。庐州路也就是今日的安徽合肥一带,元时属河南江北行省。庐州路在巢湖北岸,自古是鱼米之乡,物产甚丰。大元定鼎以来,因为庐州路也是南宋故地,这一带的土著自然属于四等人居末的南人,税赋极重,渐渐不复往日繁华。胡氏弟兄此时所在,名谓四顶山。四顶山又名朝霞山,属庐州八景之一,风光旖旎,唐人罗隐有《四顶山》诗记其胜曰:“胜景天然别,精神入画图。一山分四顶,三面瞰平湖。过夏僧无热,凌冬草不枯。游人来至此,愿舍发和须。”此时因为迭遭灾荒兵乱,人口锐减,自然没人有闲心来此游山玩水了,极是荒凉。乌衣门起于六朝,本是晋室南渡时迁来。晋人好谈玄,岁久便有了这乌衣门。只是时光荏苒,到了几百年后,乌衣门只剩了胡氏弟兄两人,当初乌衣子弟手捉羽扇,谈论玄理的雅致已荡然无存,胡氏弟兄也已成了个走乡串里的术士,靠给人做些驱邪的小法术维生,已与祝由科相类。因为他们也有点异术,若是没法事可做,便在山间劫掠个过往客人,也算发一注财喜。几年前,他兄弟劫了一队过往客人,哪知终日打雁,却叫雁掐了眼,那队客人竟然不是寻常人,而是九柳门术士,领头的更是九柳门门主柳成越。稍一相斗,胡氏弟兄的一点法术一触即溃,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不住价讨饶之下,柳成越饶了他们,还授了他们几路九柳门异术,只是要他们听从分派。胡氏弟兄得了九柳门的异术,本领大增,加上时局已乱,他们干脆也不做法事了,专门在庐州一带打家劫舍。因为做得隐秘,事后又必杀人灭口,这几年来没一次失风。正做得快活,却又接到九柳门的急召。此人命他们在四顶山设伏,务必要将后面的两个竹山教门人灭口。胡氏弟兄也约略听得过竹山教的名头,知道他们与九柳门势不两立,自己得了九柳门好处,又对九柳门深怀畏惧,不得不听从命令,因此连忙来到这四顶山99lib?上。 此时兄弟两人正埋着两具法体。这是九柳门传给他两人的一门役尸术,极其诡秘,他兄弟二人各练成一具,平时只消一出动役尸术,过往行商找的镖客本领再高也不是他们对手。横行至今,他两人原也极有自信,只是胡云飞今日觉得今日眼皮只跳,总觉有些不妙,一边掘着地,一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周围。 刚将两具法体埋下,胡子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道:“好家伙,不管竹山教的人有多了得,只消遇到了我兄弟这一双法体,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正要将铁钯在一边藏过,胡云飞忽地低声道:“大哥,有人来了!” 胡子畏呆了呆,顺着他眼光看去。这条路从一片林中蜿蜒而过,远远望去,一带黄叶间果然有个人正走过来。这人步子迈得甚大,走得也快,离这儿也不过五六十丈,看来马上便要与他们打个照面。胡子畏怔了怔,低声笑道:“云飞,这可是肥猪叫门,送上来的财喜,丢了的话老天也要嫌我们不识好歹。” 寒鸦阵已布,若有术士过来,鸦群马上会来报信。但到现在鸦群也无异样,看来这人并不是术士。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有人出门在外,身边定然盘缠带得甚多。他们在此挖了半天,正挖得手酸,这人恰在此时来到,趁竹山教未来,先做这一笔生意,倒也顺利。 胡子畏道:“是个什么人?是竹山教么?” “此时看不清。”胡云飞将单手搭到眼前。乌衣门的本事别的没什么大不了,但这路“秋毫辨”也算他们的独得之秘,比旁人能多看出半里地。他看了看,又补了一句道:“这人走得挺快,看来是条精壮汉子,不是道士。” 九柳门的人说过,竹山教有两人,一个叫松仁寿,另一个叫鹿希龄,都身着道袍。来的人是俗家打扮,显得并不是竹山教的人。胡子畏露出喜色,道:“三清在上,这人胆子倒也不小。等他过来,便取了他性命,省得便宜旁人。” 他说着,手在一棵树干上一搭,已如猿猴一般攀了上去。这棵树的树叶还甚是茂密,躲在里面,下面的人若不刻意寻找,定看不出来。他刚拣了根粗些的树枝坐下,胡云飞也已攀上,站在他身侧的一个树杈上,小声道:“大哥,这人敢孤身走山路,似乎有些棘手。” 胡子畏咧嘴一笑,道:“怕什么,他本事再大,99lib.还能敌过我们的九柳门秘术么?天送财来,不要那是呆子。” 胡子畏说得轻松,可是胡云飞仍有些担心。他本领虽不如乃兄,却比哥哥心细。眼见来者走路沉稳之极,山道原本坎坷不平,那人却如闲亭信步,总觉得来者不会是等闲人物。可是哥哥如此兴冲冲的,他也不好长他人志气。再说,九柳门所传役尸术确实神异非常,以前也曾碰到过棘手人物,每次只消用出行尸术,那些人武功再高也不是对手了。虽然心里有点担心,倒也并不害怕。 那人越走越近了。隔得远时看不清那人面目,到了此时才发现,那人原来是个半大少年,年纪竟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稚,腰间却挂了个酒葫芦,背后则背了个包裹。直到此时,胡云飞才算放下心来。这少年年纪这么小,就算有本事,定然有限。他伸手到腰间握住了刀,只觉掌心有些湿湿的,见一边胡子畏立在树枝上纹丝不动,镇定自若,忖道:“惭愧,我真是没用,么时候能到大哥的功力就好了。”一想到大哥的本领,却又想起那时见到的九柳门门主来了。以前他一直以为大哥有通天彻地之能,可那次在九柳门门主手下,大哥也如婴儿般被玩弄于股掌之上。若是本领能练到九柳门门主一般,只怕就谁都不用怕了吧。 正想着,那少年已走到了树下。忽然又站住了,看了看地面。胡子畏心头一沉,暗道:“他发现了?” 他们埋下两具法体的所在还在前面一点,照理也不至于发现。胡子畏艺高胆大,心道:“你纵然发现了,也逃不过去。”一把拔出刀来,道:“云飞,动手!” 这一招“苍鹰扑兔”他也练得熟了,从树上一跃而下,身形似电,当真不弱。哪知那少年忽地抬起头来,双眉一扬,也不知怎么一来,胡子畏只觉眼前一花,刀已斫下,“砰”一声,却是砍在了地上。他吃了一惊,不等站稳,双足一点,人已向后翻了个跟头,果然又高又飘。只是用力有点过了,后背重重撞在了一棵树上,撞得五脏都似翻了过来,极是难受。他心中一凛,心道:“没想到这小子如此棘手!”只是脸上毫不变色,沉声道:“小子,识趣的,把身上的东西放下!” 那少年方才忽地平平闪开了三四尺远,眼中也有些惊疑不定,听得胡子畏的喝声,他皱了皱眉,道:“你们是九柳门?” 胡子畏喝道:“知道就好,你不怕么?放下东西,老子饶你一命。”心中却也有三分得意,暗道:“原来我兄弟也有了点名气了,这小子也真识货。嘿嘿,饶是饶不得,给他一个痛快吧。” 正在得意,却觉得周围忽然一阵阴寒。此时秋意已浓,天气也已转凉,毕竟还不算冷,可此时却如同突然间变成了三九寒冬,耳边听得胡云飞叫道:“大哥!”声音极是惶恐。他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眼前一花,却是那少年已迫了上来,手中一柄淡褐色的异样短刀,也不知这刀是从哪里抽出来的。他吃了一惊,叫道:“好小子!”手中刀已一下扬起,正架住了那少年的短刀。 “当”一声响。若是平常,定然火星四溅,但那少年的短刀与他的刀相交,竟然毫无火光。胡子畏一怔,来不及诧异,掌心却如被利针刺中,疼得钻心,一把刀竟然握不住了。他“哇”了一声,手刚一松开,那少年刀势暴长,刀锋掠过,一下割断了胡子畏的咽喉。 胡云飞轻身功夫没有胡子畏高明,方才胡子畏先行跃下,他迟了一步,正要跳下,见胡子畏一击不中,一时也不敢再跳下去,正要看看究竟,却见那少年一言过后,暴起发难,眼前只一花就冲了上来。百忙中喊了一声,见胡子畏已挡住了他的刀,刚放下心,却不知大哥怎么一来竟然弃刀不攻,竟被那少年一刀断喉。他惊得呆了,也不敢再下来,只站在树上发呆。 那少年一刀杀了胡子畏,却也呆了一呆,看了看手中刀,又看了看胡子畏的尸身。虽然不曾抬头,胡云飞在树上也觉得他脑后似乎长了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凛,有心想逃,但大哥死在这人手上,要逃的话太不仗义,有心一战,可自己武功原比不上大哥,与这少年相斗更是送死。他想了半日,咬了咬牙,两手在身前捻了个诀,口中默默地念起咒语。 这少年是个高手,武功既然不是他的对手,但秘术想必这少年应付不了的。胡云飞刚念了头一句,那少年忽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树上的胡云飞,举起刀指向他,冷冷道:“原来真是九柳门。” 方才胡子畏自承是九柳门下,这少年如临大敌,已是使出全力,哪知胡子畏竟然不堪一击,一刀丧命,倒让这少年大感意外。他听两位师兄说过,九柳门乃本门大敌,争斗多年,由于同出一源,双方知根知柢,谁也奈何不了谁。但胡子畏死得也太过容易了,若九柳门真个都如他一般,实在是不堪一击。正自想着,忽然听得头顶传来轻轻的念咒之声,抬头见胡云飞站在树枝上,双手捻诀,口中念咒,正是九柳门一脉,这才相信方才这汉子不曾吹牛。 胡云飞见这少年的目光看上来,极是冷漠,手中那柄短刀上还沾着血,整把刀都成了鲜红色,心中不禁发毛,手上却也不慢,五指交错翻转,仍在变幻,口中则念念有词。他的武功本来就不及胡子畏,九柳99lib.门秘术同样有所不及,加上害怕,眼见少年冷森森地看着自己,本来念得很熟的咒语在这紧要关头也似忘了大半,心道:“这人到底是哪一路的?”正待定定神接着念,却听那少年低低喝道:“中!”一道暗红色的光华脱手而出,袭向他面门。 这一刀力量沉雄,胡云飞只觉扑面一阵彻骨阴寒。他轻身功夫本来就不如胡子畏,脚下踩的又是根树枝,但此时却急中生智,用力一跺,踩着的树枝登时一沉,他借着这反弹之力,五指抠住树皮,身子便是一转,少年掷出之刀擦着他耳根掠过,“笃”一声,深深刺入树干。胡云飞吓得面色煞白,人闪在树后,正自惊魂未定,却觉所扶的树干忽地烫了起来,那少年掷出之刀竟然突然间燃烧起来,已将树干都烧了个大洞。他已就是惊弓之鸟,脚下站得又不稳,震惊之下,脚下一空,人登时摔了下来。 刀居然会燃烧,此等事实在难以想像。但胡云飞随即嗅到一股酒气,方才知道是那刀另有古怪。此时这刀已将树干烧了一个大洞,火苗便呈刀形,竟从树洞中穿过,亏得胡云飞及时掉落,不然这把火刀正插在他脸上。只是这一跤跌得他七荤八素,地上虽然有不少落叶,但从这高处摔落,着实不轻。 他一摔在地上,立时翻身爬起,生怕那少年迫上来。但那少年却只是踏上一步,一手按在腰间,低声道:“你们真是九柳门么?” 胡云飞这一跤摔得呲牙咧嘴,听这少年倒不趁势杀来,反而好整以暇地问自己,他壮了壮胆,喝道:“你老爷自是九柳门的,你杀了我,我们柳门主会找你报仇!”他见过九柳门主柳成越的本事,只觉强得不可想像,虽然柳成越只传了他们两手,并不曾真个许他们入门,但此时吓吓别人也好。哪知那少年听他说起柳成越,露齿一笑道:“好,你带我去找他,我就不杀你。” 胡云飞见他毫无惧意,反倒双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道:“你本事甚高,但要找柳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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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找死了。”若自己真知道柳成越的行踪,自然领他前去送死,但他哪里知道柳成越在何处?正在沉吟,那少年却似有些着急,喝道:“你若不肯,我便杀了你!” 胡云飞见这少年出手狠辣,心中一动,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道:“某家竹山教雁高翔,你记得了。” 胡云飞身子一震,叫道:“不可能!你怎么能破我们的寒鸦阵?”寒鸦阵虽不能伤人,但只消有术士欺近,大片乌鸦便会飞起,登时就能察觉。胡子畏便是因为见寒鸦阵不曾发动,只道这少年是寻常过路人,结果一招便毙命。 雁高翔微微一笑,神态有几分得意,道:“你不必多管,快带我去见柳成越。” 这时,忽然山那边发出一片喧哗,雁高翔闻声抬头看去,却是数十只乌鸦冲天而起,向西边飞去。此时天色近暮,夕阳在山,寒鸦飞散,显得山中越发空旷寂寥。 他刚一抬头,胡云飞忽地一跃而起,双手急速变化,口中念念有词。方才他这起尸咒只念了大半,后面一小半被雁高翔火刀吓回去了,此时忽地想起,登时念出。他准备已足,跳起来也快得异乎寻常,雁高翔刚一抬头,听得胡云飞忽然有异动,皱了皱眉,手已搭在腰间的葫芦上,喃喃道:“真是嫌命长……” 话未说完,雁高翔只觉脚髁一紧。他低头看去,只见两只沾满泥土的手穿破土皮,抓住了他的小腿。这手已干瘪异常,几如木头雕出来的,雁高翔呆了呆,喝道:“行尸术!” 二、役尸术 行尸术是竹山教的法术,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也有这门法术,名谓役尸术。九柳门有一门极厉害的尸居余气七杀阵,门中高手能役使七具僵尸,布成阵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眼前这人显然并没有这本事。他竹山教也有这法术,雁高翔自是不惧,脚髁刚被僵尸抓住,他双足却不提起,反而身子一沉,喝道:“破!” 这一声断喝舌绽春雷,四顶山上都是黄泥,日晒雨淋,极是坚硬,雁高翔却如踩在流沙上一般,人忽地沉下半尺,抓着他脚髁的那两只手发出“喀”一声,被他下沉之力震得骨节寸寸碎裂。雁高翔得意地一笑,道:“还要出花……”哪知下面一个“样”字尚不曾出口,身后的泥土忽地发出一声爆响,一条人影裂地而出,又是一具僵尸。这僵尸一跳出来,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向下压去。雁高翔不曾想到会有这事,他这招“落地生根”用的本是向下之力,那僵尸借力压下,雁高翔的人如钉子一般,一下又被压下了半尺,土已没到了他膝盖上。 雁高翔一刀杀了胡子畏,已对胡云飞甚看不起,不曾想胡云飞绝望之下,这役尸术使得比平时威力大了一倍,雁高翔只一轻敌,竟着了他的道。胡云飞见雁高翔小半个身体已没入泥中,又被僵尸压着,生怕他会突然跃起,拔出刀来,喝道:“小崽子,我叫你今天就是忌日!” 他出手甚快,只一错步便到了雁高翔跟前,只是见雁高翔双脚虽被埋入土中,双手却仍然得空,也不敢太过欺近,远远地便将手中刀刺去。出手之时见雁高翔面色也有点白,胡云飞不禁大为得意,心道:“大哥,我给你报仇了!” 这一刀只消再刺上一分,便可扎入雁高翔前心,就在刚碰上他衣服的当口,雁高翔忽然大吼道:“呔!” 这一声响若旱雷,胡云飞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他也不曾想到这个少年居然能喊得如此之响,手中刀略略一慢,眼前却是一花,仿佛无数胡蜂直飞过来,正打在他前心。这一记凌厉如巨锤,胡云飞被震得浑身一颤,人已向后摔去,腰刀也不知扔到了哪里。 雁高翔一击倒胡云飞,他身后那僵尸也向后倒去。驭尸术若无人主持,僵尸便是寻常尸首。他双手一撑,两腿拔出泥土,已飞身跃出,极快地欺近胡云飞身边,骈指点了他前心要穴。胡云飞见雁高翔双腿尽是黄泥,衣上也有个被撕破的口子,但出手如电,显然没什么伤,心中一寒,心知功亏一篑,已被这少年打得一败涂地了。此时两具法体都已被毁,自己又被点了穴,本来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此时更是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雁高翔击倒了胡云飞,胸口也在不住起伏。胡云飞本领远不及他,他心中实不无轻敌,可没想到胡云飞孤注一掷的反击居然如此凌厉,自己也险些着了道。他拿起腰间的葫芦来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酒,凑到嘴边喝了口,塞好塞子,只不说话。 胡云飞被点中穴道后,大为惶惑,先前雁高翔只一招便杀了胡子畏,他只道马上便会来杀自己,但雁高翔只是默默站着不动。正在诧异,忽然听得身后有个声音道:“三弟。.” 这声音十分苍老,雁高翔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惶恐之色,道:“大师兄,二师兄。” 胡云飞心一沉,心道:“竹山教原来有三个人啊。”若他们能早些知道,胡子畏也不至于因为轻敌,一招便被雁高翔杀却。但此时知道这消息,实已晚了。 来的两人走上两步,那苍老的声音道:“三弟,你怎么这么狼狈?” 这声音十分和蔼,少年垂头道:“是,都怪我学艺不精。” 声音停了停,胡云飞只觉有个人走到了他身后。他动弹不得,也看不到这到底是谁,心中不住打着转,忖道:“听说竹山教两人,师兄叫松仁寿,师弟叫鹿希龄,此人大概便是松仁寿了。只是他说话很和气,说不定我还能逃得一命。”正想着,却听那老者道:“这位朋友是被你击倒的?” 雁高翔道:“是。” “唉,我跟你说过,出手之际,须要心存忠厚,不要害别人。” 胡云飞听那老者的语气极是和缓,心道:“我碰到好人了。”若不是被点中穴道,他马上会磕头如捣蒜,求那老者饶命。正在想着,头顶却猛觉得一阵钻心似的疼痛,还来不及感激,便已人事不知。 站在胡云飞身后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长须老者,正是大师兄松仁寿,另一个道装中年人则是鹿希龄。鹿希龄将一枝筷子插入胡云飞头顶心,又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血渍,道:“高翔,大师兄的话你可要记住了,跟人动手,千万别心软,给他们个痛快。” 胡云飞被刺死,雁高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马上又归淡漠,低声道:“谢大师兄、二师兄教诲。” 此时鹿希龄蹲下来,正往胡云飞尸身上洒着些粉末,忽地手一提,尸身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拉着一样,一下站了起来。他拉开衣领看了看,脸上忽地露出诧异之色,又看看胡子畏的尸身,道:“大师兄,这两人原来并不是九柳门嫡派。” 九柳门嫡派门下,肩上都纹上柳枝之形,柳叶多寡便代表他们在门中地位的高低。只是胡子畏与胡云飞肩头都是光光的,并无纹身。松仁寿哼了一声,道:“寒鸦阵是乌衣门的独门绝学。没想到乌衣门末流如此不成器,居然会投到九柳门门下。当初乌衣门叱咤风云之时,九柳门还不知在何处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捋了把胡须,抬头看了看前面,又道:“二师弟,这儿离孙千户还有多远?” 鹿希龄看了看,道:“过了这四顶山,约摸还有百余里。” 松仁寿没再说话。他看了看一边的雁高翔,叹了口气道:“三师弟,你有点不忍么?” 雁高翔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只是嚅嚅道:“不敢。” “这世界,唯有强者才能活下去。你若想活下去,就绝不要留情。” 松仁寿的话仍然十分温和,但雁高翔只觉背后都有点凉凉的,垂下头道:“高翔明白,大师兄。” 松仁寿终于微微笑了笑,道:“好吧。希龄,收拾了这两具法体,就快跟上来。”他背着手,已向前走去,连头都不回。鹿希龄迟疑了一下,快步上前,走到松仁寿身边,不再说话,两具尸身僵直地跟在他们身后,雁高翔则走到最后面。鹿希龄犹豫了半天,低声道:“大师兄……”松仁寿忽然打断他道:“二师弟,你觉得我对三师弟太严厉了吧?” 鹿希龄迟疑了一下,道:“是啊。师兄,他好坏总是我们师父的儿子,似乎不该对他太凶的。” 松仁寿顿了顿,也没说话。鹿希龄心头猛地一跳,心道:“我怎么和师兄说这些?啊呀,太冒失了!”松仁寿出手之阴狠毒辣的名声,在江湖上比他的法术更为响亮,鹿希龄跟随松仁寿已久,知道这师兄喜怒无常,一言不和,便会出手。但话说也说了,总吞不回肚里,他又是怕,又是后悔。 这时,松仁寿忽地长叹一声,道:“正因为三师弟是先师的哲嗣,我不敢不对他尽心。只是真不明白,他身上流的是先师之血,怎么动不动便会心软?” 元时的千户乃是军职。这个职位是世袭的,父亲是千户,儿子便也是千户,同样可吃千户的傣禄。父传子,子传孙,瓜瓞绵绵,万世不绝。 孙道荣就是个千户。他坐在船头的椅上,看着眼前这一片浩淼的湖水。六百里巢湖,一眼望不到边,时近黄昏,夕阳在山,湖上也渐渐起了夜雾。今天是十五,但天上乌云密布,看来不会有月亮了。看着这片雾汽,他不禁摸了摸腰间的刀。 这把刀是当初他祖上随木华黎国王南征立功时得到的赏赐,重六斤。每逢阴雨天,刀就在鞘中隐隐发声。据识者说,此刀名谓“小青”,本是前朝名将韩世忠之物,因为此刀杀人极多,刀上聚集了无数冤魂,得到之人若不能镇住此刀,大大不祥。但这把刀锋锐无匹,孙道荣自觉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此刀归自己正是如虎添翼,没什么不祥。当初麾师平叛,握住此刀,便觉勇气百倍,但今天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踏实。 他刚一摸刀,侍立在一边孙鸣珂低声道:“爹,会出什么事么?看天气,似乎要下雨。” 孙鸣珂是他独子,孙道荣是千户,他当然便是小千户。孙鸣珂今年才满二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孙道荣也压低声音,道:“怎么,竹山都的法师还不曾来么?” 孙鸣珂道:“爹,有孩儿在,还有这许多家兵,那几个旁门左道之士,来不来都不打紧。” 孙道荣皱了皱眉,道:“鸣珂,你忘了李波辉的事么?” 李波辉是孙道荣爱将,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极受信任,一身武功也大为不凡。当初破随孙道荣攻破一个山贼的寨子,恶斗中丢了一只左眼。那次李波辉一个人便杀了二十余个山贼,经此一役,“独眼龙”李波辉也颇有点名气。不久前孙道荣得到消息,说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南归要经过合肥县境内。十多年前,因为田元瀚参他滥杀,孙道荣险些被斩杀,亏得那时走通了太平丞相的路子才算保住一命,万贯家产也因这一场官司丢了大半,因此他对田元瀚恨之入骨。只是田元瀚官职比他大,后来又一直在鄂州为官,相隔千里之遥,孙道荣纵然痛恨,也只能在背地里臭骂一通,图个嘴上快活而已,表面上却不敢多说一句,旁人根本不知他还有这般一个仇家。此番听得田元瀚携眷出行,孙道荣知道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报仇良机。现在四处兵荒马乱,若是能在荒僻所在将田元瀚一行男女老少尽都杀了,推在山贼身上,自是神不知鬼不觉,还能夺下田元瀚身边细软,小小发一注财。他本是让李波辉假扮山贼去办这件事,哪知李波辉带的三十余个精壮心腹居然一去不回,田元瀚一行却依然南下,让他惊得目瞪口呆,派人查探,发现李波辉一众三十余人竟然曝尸荒野,身上全无伤痕,只是浑身发青,他才知道田元瀚身边定有术士在侧,寻常武士是斗不过他的,这才重金礼聘得竹山教诸子,要他们出手。此时田元瀚一行已到了巢湖边,马上要渡湖南下,若是过了巢湖,那孙道荣便对田元瀚鞭长莫及,无计可施了,因此这一次动手便是最后一个机会,万万不能错失。只是离约定日期越来越近,竹山教诸子仍然未曾出现,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孙鸣珂听孙道荣说起李波辉之事,心中也是一沉。他虽则年轻气盛,但李波辉的本事他也知道的,纵然不能以一敌万,但以李波辉一个人的本事,斗个十几二十个人不在话下,不要说还带着三十多个手下。田元瀚带的人不算多,李波辉诸人又是暗算,居然连一个都没逃出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只是他对旁门左道术士见过的不多,也不敢相信父亲所说的竹山教真有传闻中那样厉害。他顿了顿,正待说些什么,边上有个属下道:“千户,小千户,有艘小船过来了。” 孙道荣一下站起来,道:“是什么人?有几个?” “两三个人的小船。” 田元瀚拖家带口,还带着随从,共有二十余人,那么这艘小船多半是竹山教的人了。他道:“快,快去迎接,定是竹山教的法师到了。” 孙鸣珂忽道:“爹,我先去看看吧,万一不是,岂不是走漏了风声。” 孙道荣想了想,道:“也是。好,鸣珂,你去看看。万一不是的话,嘿嘿。”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们躲在这儿伏击,千万不能被旁人知道,若是什么船户渔民误来此地,那只能怪他们命生得不好了。他看了看孙鸣珂,心中暗道:“渐愧,我真是老了么,还不如儿子想得周到。”只是儿子年纪虽然还不大,已如此精细,他不禁大为欣慰。 三、尸居余气七杀水阵 雁高翔坐在船尾,慢慢摇着橹。摇得虽然不快,但他力量甚大,每推一下,船橹将湖水划破一条大沟,小船便向前冲出数尺。 崩云岛只在百余丈外了。周围一片无边无际的水波,崩云岛显得更小。他们与孙千户的约定是在今日太阳下山前在巢湖崩云岛会合,这崩云岛只是个极小的荒岛,只有渔民遇到风浪时来岛上避避,平时也不会有人。此时看去,崩云岛便如放在一面大镜中的青螺。 那岛上,已埋伏了孙千户的人马吧,只是在这里根本看不出来。他心中也不禁暗自赞叹,孙千户久经行伍,听说深通兵法,看看他找的这个地方,所言当真不虚。 正想着,鹿希龄忽道:“大师兄,有艘船过来了!” 有一艘小船正从崩云岛方向驶来,只是水面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汽,还看不太清楚。松仁寿将手在舌上蘸了蘸,又到眼皮上一抹,眼中猛然间精光四射。他看了看,道:“奇怪,船头站着的是个年轻人。” 孙千户年过四旬,也不会驻颜术,自然不会是他。鹿希龄道:“会是孙千户的下人么?” “大概是。”松仁寿喃喃地说了一句,又不禁赞道:“龙行虎步,渊停岳峙,好一个年轻人。” 此时来船已接近了,等隔得两三丈远,已能看到来船上那年轻人。这人一身劲装,浑身上下都似散发出刀锋般的锐利。那人在船头拱了拱手道:“请问,是竹山教法师么?” 松仁寿也拱拱手道:“竹山教松仁寿,这是我师弟鹿希龄与雁高翔。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孙鸣珂,家父等候松法师多时了。” 孙鸣珂挥了挥手,他的船掉过头来。他们驭船之术极是精熟,也不见如何操橹划桨,这小船比雁高翔划得更快,这个掉头十分急,在水面上划出大半个浪圈。因为船速快,这个白圈还停留了好一会。松仁寿微微一笑,低声道:“三师弟,这位小千户可是来量量我们的深浅的。” 雁高翔也低声道:“大师兄放心。”他原本一直是坐在船尾,此时一下站起,先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手中一紧,一枝船橹登时摇得急了,翻波逐浪,船速也立时加快,马上追上了孙鸣珂那艘船。 孙鸣珂一直不太相信父亲请来的这几个术士有什么本事,他带的这四个手下是当初孙道荣麾下水军,驭船之术极精,原是要给这三个竹山教术士一个下马威,省得他们挟技自重,哪知雁高翔一催力,这船速竟然不输于他们,不由得脱口道:“好……”刚一说出,立觉这话是折了自己威风,后面两个字便吞了回去。松仁寿耳目何等灵便,自然听得,微微一笑,躬身道:“小千户所统,真是一枝精兵。” 他这话不说还好,孙鸣珂听他语气中隐含笑意,更是着恼,板着脸,对划船的两人道:“加把劲,你们四人还比不过人家一个么。” 雁高翔见自己的船总超不过孙鸣珂那船,大大不服气。两艘船越行越快。此时离崩云岛甚近了,松仁寿见雁高翔额头青筋暴出,闷着头只管摇橹,知道这三师弟定是好胜心又上来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道:“三师弟,你是想撞到岸上去么?” 雁高翔这才松开了手。小船速度太快,他虽然没有再摇橹,仍是向前驶去,只是与孙鸣珂的间隔拉开了两丈多。他心中一阵颓然,暗道:“果然术业有专攻,我以为内力强劲,原来连这小千户的四个属下都比不了。” 他心中赞叹,却不知孙鸣珂心中更是骇然。这四人是他得力下属,名唤“翻江四虬”,武功都可圈可点,更擅长水战,哪知居然还比不过竹山教一个最年轻的半大少年。此时他的船已靠近了孙道荣的座船,他转身道:“三位法师,家父便在船上,请登船吧。”说话间,骄矜之气大减。 孙道荣见两艘小船回来得如此之快,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心中有些担心,听得孙鸣珂的声音,方知是竹山教到了。他大喜过望,站起来道:“是竹山教法师么?请,请。” 孙鸣珂抓起一支竹篙,在水上一点,竹篙弯成一张弓样,小船止住了前冲之势,正待跳上孙道荣的座船,眼前忽地一黑,有个黑影竟已抢在他头里上了船。 松仁寿的船还在他身后丈许,这黑影来得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大吃一惊,喝道:“是什么人!”手腕一抖,借这竹篙一撑之力,人一跃而起,向船头跳去,一手已从袖中取出一个五斤重的铜锤,不等落地,一锤便向那黑影砸去。 孙鸣珂人生得颇为文秀,不似将门之子,其实力量颇大,学武时最爱这袖锤。这招“袖里乾坤”使得如行云流水,大为不凡,一锤刚砸出,这才发现抢在他头里跳上船的人竟是雁高翔,不禁呆了呆,不知他怎么会先行上船的。但一锤既出,收已收不回来了,心中叫苦道:“糟糕!砸死了他,竹山教要立成对手了!”哪知这一锤击出,雁高翔双掌一合,一下托住了孙鸣珂的袖锤,微笑道:“小千户,得罪。”孙鸣珂只觉浑身一震,袖锤似是砸在一片泥地上,毫不受力,借势一下站稳,心中骇然,暗道:“我只道竹山教只会些旁门左道之术,原来武.99lib?功如此惊人!” 孙道荣见雁高翔一掠二丈许,一下跳上船上,也是大吃一惊,孙鸣珂出手也快极,袖锤砸出,他仍来不及说话,待雁高翔接住孙鸣珂的袖锤,这才叫道:“鸣珂,不要无理!”心中却不住地乱跳。他早先认识松仁寿与鹿希龄二人,知道这两人本领高强,心思阴狠,只怕孙鸣珂贸然出手,惹恼了竹山教这些妖人可是后患无穷。但雁高翔接了这一锤,却并无怒意,这才放下心来。 雁高翔划船输了一招,心中大不服气,定要比孙鸣珂先行上船。他一掠而上,接了孙鸣珂一锤,浑身也是一震,心道:“这小千户虽则狂妄,却也有几分本事。”两人第一面时都大大看不起对方,此时知道了对方的真实本领,相视一眼,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田元瀚坐在椅上,一边啜饮着一杯茶,沉声道:“柳先生,你说前面真不会出事么?” 柳成越侍立在侧,恭恭敬敬道:“禀田大人,其实依小人所见,还是走陆路更有把握……” 田元瀚喝道:“把握把握,若不是你上次让小夫人受了惊吓,本官岂会坐船而行!” 他为了次女之事,遍寻名山还愿。次女出生以来,屡现异相,原本他一个大元高官,对一个女儿也不必如此上心,但这次女非同小可,万万出不得差池。以前有个阚氏法师为谋主,次女一直没什么意外,但这法师常常有事云游天下,只叫几个门下前来护卫,他实在对这两人不放心。先前曾遇到一伙山贼截道,虽靠这两人用异术将那三十余个山贼斩尽杀绝,但杀人时连爱妾谭姬都遭了波及,以至于惊吓过度,若不是看在阚氏法师的面上,他当场便要将柳成越杀了。如夫人得了病,已不堪鞍马劳顿,只好坐船穿过巢湖,庶几让如夫人玉体不再受摧 635f." >损。他听得柳成越还要说什么走陆路更安全,更是恼怒。?99lib? 柳成越脸白了白,道:“是,是,田大人放心,小人再不会如此大意了。” 田元瀚哼了一声,道:“过巢湖,要两天光景。若再出什么意外,我就拿你是问!” 柳成越躬身行了一礼,走了舱去。一掩上门,他长长吐出口气,眼中闪出两道寒光。方才他在田元瀚跟前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样,此时却似换了个人。 他向船头走去。田元瀚这船是平底大船,速度虽然不算快,航行极稳。此时天已擦黑,湖上雾汽越来越大,船头有个身着长衫的人正背着手看着前方,柳成越走到他背后五步远的地方时,这人忽地转过身,躬身施了一礼,道:“门主。” 柳成越走到他跟前,低声道:“有什么异样么?” 这人名叫古般若,是九柳门的副门主,但在柳成越面前,却是恭恭敬敬,连头也不敢抬,低声道:“眼下尚无异样,只是我怕竹山教松鹿两人会追上来。” 柳成越冷冷一笑,道:“古兄,你本事越来越高,但胆子似乎越来越小了。松仁寿和鹿希龄两人纵然追上来,有我两人在,难道会怕他么?” 古般若抬起头,欲言又止,柳成越见他这副模样,不耐烦道:“古兄,你要说什么便直说吧。” 古般若咬咬牙,道:“门主,属下实在想不通,宗主为何要派给我们这个任务?难道,他与田平章的二小姐有什么关系么?” 柳成越叹了口气,原本低低的声音又压低一层,道:“说实话,我也想不通。只是宗主既然有此话,我们也只好这般做了。不过……” “门主若能得了那函《神霄天坛玉书》,就不必受这份气了。” 古般若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柳成越却只是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错,若是能得到《神霄天坛玉书》,盖过竹山教自然不在话下,但要盖过宗主,只怕还力有未逮。但若是自己勇猛精进,纵然宗主有若天神,也未必就永远站在自己头上。 他正想着,船忽然微微一震。这震动十分小,若不注意,几乎感觉不出来。他心头一凛,道:“古兄,小心,似乎有敌人欺近了。” 古般若脸上也一下有如死灰,喃喃道:“是,我的七杀水阵已被破了两道!居然还有这等人物!” 他九柳门的尸居余气七杀阵是让江湖中人望而生畏的奇门秘术,古般若最精此道,这七杀阵他已修得水陆皆能,一出发,他暗中已在船底布下七杀水阵。只是田元瀚这艘座船太大,七具法体要护全船身已是勉为其难,力量有分散之弊,但七杀阵何等厉害,纵然力量分散,寻常水鬼连近都近不得船身。只是他接连两番心悸,心知已有两具法体被人暗中毁去。此人有此本领,剩下五具恐怕也难以保全。他跨上一步,双手接连变了几个手印,口中喃喃念颂,随着他的咒声,船边的湖水如同煮沸了一般翻起泡沫,但总不见法体现身。他心中暗道:“不好了,难道七具法体在这刹那间都已被破了么?” 正有些惊慌,柳成越双手一叉,也与古般若一般变幻了几个手印,口中喃喃念咒。有柳成越相助,船头处忽地翻起一个极大的水花,水花中忽地有两个人影翻了上来。古般若一见,登时面如死灰,失声道:“这是那乌衣门的胡云飞!” 这两人面色青黑,都不是活人,是两具抱在一处的僵尸,藏书网其中一具正是胡云飞。僵尸遇水即腐,但古般若别出心裁,能让僵尸在水中行动自如。他本以为这是自己的独得之秘,可显然对手比他更擅此道。乌衣门胡子畏与胡云飞两人受他之命拦截松仁寿与鹿希龄两人,古般若也知道以这两人本领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只为阻一阻他们的行程。但见一具僵尸便是胡云飞,他已明白,竹山教的行程非但未阻,反倒比他们更快。此时胡云飞抱住了古般若布下的一具法体,两具僵尸都是残缺不全,似乎在水下经历过一场恶斗。 七杀水阵被攻破,竹山教马上便会攻上来了。此时天色已将暗,暝色渐浓,而他们都在一艘船上,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古般若正在惊慌,却听得耳边柳成越轻声道:“古兄,乱为败像,镇定些。”他瞟了柳成越一眼,见柳成越面色如常,正看着前方,心中终于定下来,笑道:“门主说得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法体虽破,嘿嘿,船上活人可有不少。” 柳成越转过头,眼里显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轻声道:“古兄诚智者。慌什么,船上无用之人,布三个七杀阵都够。” 此时有人忽地叫道:“哇,水里有尸首!”却是田元瀚的一个家丁正在船上闲走,忽然见到水面上漂着的这两具尸首。他这般一喊,边上不少人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个不住。古般若心知若是竹山教突然攻上,这许多人的尸首聚在一处,只怕变成对方的法体也不一定,提了提声音喝道:“快散开守卫,有敌人攻过来了!” 这些家丁中有个叫钱之江的,算是胆子最大,也会几手拳脚,笑道:“古先生也忒胆小了,我们兄弟在此,那是秦叔宝胡敬德当门,鬼神莫进!” 胡敬德即是唐将尉迟敬德。因为尉迟敬德本是胡人,民间故有此称。秦叔宝便是唐将秦琼,据说太宗为噩梦所缠,二将戎装守门,为太宗驱鬼,后来两人便成门神了。这出《魏天官梦斩泾河老龙》场面热闹,这些家丁也都看过,听钱之江说得雄壮,纷纷附和道:“是也是也,我等深受田大人之恩,自当报效。”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说得不够豪迈,事后被什么人在田平章跟前告上一状,可不是好耍的。 这些人的声音此起彼落,正说得起劲,船猛然间便是一震,仿佛撞到了暗礁,那些人的自吹自擂一下嘎然而止,手快地扶住了船沿,手慢的没抓到,已重重摔倒在地,狼狈不堪。这一撞如此突然,胆小的都已面如土色,胆大的也面面相觑,那方才还口惹悬河的钱之江声音颤颤地道:“古先生,柳先生,这是什么水怪么?” 前几天他们遇到山贼截道。这些山贼人多势众,武功也颇为高强,却被柳成越与古般若信手除去,众人都看到眼里。纵然现在他们牛皮震天,正在自吹自擂之际,但也知道这两人本领非凡,真要有什么水怪找上门来,靠的住还是这两人。 船只突然一震,柳成越和古般若也吃了一惊,但他们仍然稳稳站定。幸好震动只此一下,现在似乎更平稳了些。柳成越看了看左右,但此时天已渐黑,已看不远了。他低低道:“古兄,你的役尸术能隔得多远?” 古般若呆了呆,道:“约摸,十余丈吧。”心中却想道:“怎么?门主是在猜忌我么?” “松仁寿的功底与你我不相上下,纵然更远些,也差不了一二尺,此时定然只在十余丈外了。只是,我居然毫无发现,难道他这几年本领大大长进么?” 柳成越第一次感到有些惊惧。九柳门与竹山教两派互相知根知柢,都知道双方的本事。松仁寿的本领或许能超过柳成越,但也相去无几,可古般若的本领与柳成越在伯仲之间,鹿希龄与古般若相比就差得甚远。可是自从船只出发以来,他们接连失手,先是古般若的七杀水阵被破,现在船又被撞了一下,这定然又是竹山教弄的玄虚,他实在想不通竹山教为何突然间本领大进。 他正想着,耳边忽地听得一阵水花翻溅,那钱之江嘶声大叫道:“那……那是什么?” 四、血魅呼灵 柳成越抬头定睛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古般若也吓了一跳,惊道:“门主,这……这是竹山教的新术么?” 此时天已大暗,湖上雾汽弥漫,已看不清楚,黑暗中隐约只见前方左侧十余丈外的水面上翻起一阵水波,有个黑黑的东西探出水面。这东西身上满是鳞甲,闪闪发亮,看粗细,总有桶口一般,弯弯曲曲地伸出水面有丈许,乃是一条黑蛟。柳成越心头一动,喃喃道:“难道松仁寿练成了血魅呼灵术?” 呼灵术其实是九柳门和竹山教的基本法门。竹山教行尸术与九柳门的役尸术都是一种呼灵术,但因为要练僵尸为法体,只能算是浅层的呼灵术,而呼灵术练到极处,便是这血魅呼灵术,可以无中生有,召唤灵物。只是这门法术实在太过艰难,柳成越只听说过二百余年前九柳门与竹山教尚属同门时曾有一人练成这血魅呼灵术,后来就再没有人能够练成。九柳门与竹山教共出一源,不99lib?少法术相似而异名,唯独这血魅呼灵术,因为从没人练成过,两派都一般叫法,已成了他们共同的传说。眼前这条黑蛟来得太过突然,如果真是松仁寿唤出来的,那当真出乎意料。柳成越胆识过人,此时也不禁有些惧意,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条黑蛟伸出水皮已有三四尺高了,一颗水桶一般大的头颅缓缓摆动,乌髯钢牙,眼中精光四射,慢慢向船靠近。此时船上那些家丁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向舱中挤去,生怕逃得晚了一步。古般若也已惴惴不安,道:“门主,松仁寿练成了血魅呼灵,那我们……我们还是快走吧!” 他们受宗主之命要保护田元瀚家小,一旦失手,宗主定然不饶九柳门上下的性命,但竹山教已然练成血魅呼灵术,那九柳门眼下就藏书网有灭门之厄了。两害择其轻,不如暂避其锋找个偏僻之地躲起来,日夜苦练,说不定也能练成这路法术,那就不用再怕竹山教,连宗主也不必怕了。古般若想定了这个主意,正觉得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说是“快走”,其实已是打了个掉头就逃的主意。 柳成越脸上阴晴不定,只是不说什么,这时田元瀚忽然在身后叫道:“柳先生,出什么事了?啊,这是什么?” 方才船突然一震,田元瀚案头的茶水也被震得泼洒出来,将他烫了一下,而躺在床上静养的爱妾也险些被震下地来。他气恼异常,心道:“这伙饭桶怎么驾船的?非砍掉两个不可!”冲出舱来正待臭骂,一眼却见水面上竟然出现这般一个怪物,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柳成越转身行了一礼,道:“田大人放心,柳某在此,定保得大人安全。” 田元瀚指着那黑蛟道:“这……这到底是什么?” “水府鳞族,不足为奇。田大人请回舱歇息,待柳某借田大人之威将之击毙。” 田元瀚听柳成越镇定自若,心道:“阚道长说过,这柳成越本事大为不凡,看他说得如此轻巧,说不定也真有办法。”他心中一定,官腔便打了上来,道:“那就好,柳先生,本官便看你大展神威了。” 他话音刚落,水声猛地响了起来,古般若惊叫道:“它……它起来了!” 那条黑蛟猛地从水中冲起,直向船头飞来,夭矫如虹,水花四溅。田元瀚脸一下变得煞白,叫道:“起蛟了!” 凡起蛟时,定然风雨大作,洪水泛滥,只是现在却无风无雨,田元瀚纵然饱读诗书也不知怎么会起蛟的。这黑蛟飞起时,离船头不过两丈许,势如风雷,水珠漫天飞舞,船头倒似下了一场暴雨。田元瀚正觉得非淋个落汤鸡不可,眼前一黑,却是柳成越忽地从袖中摸出一柄黑伞来撑在他头顶。这伞原本也不长,但一撑开却护住他周身有余,田元瀚身上却没湿得半分。这黑蛟越过船头,没入船另一边的水中,“哗”一声,湖水被溅得满甲板都是。 柳成越收起伞道:“田大人,快进舱歇息吧,让旁人上来帮忙,不得退缩。” 田元瀚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也忘了打官腔,没口子道:“是,是,是。来人,快给柳先生帮忙,不得有误!”转身便向舱中逃去。 待田元瀚一走,古般若道:“门主,你真要与松仁寿斗么?”想到要和练成了血魅呼灵的松仁寿相斗,实是凶多吉少,他便是打了个寒战。 柳成越微微一笑,道:“古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松仁寿真练成了血魅呼灵,还会如此藏头露尾,装神弄鬼么?我方才见那黑蛟飞起,背后明明伏了一个人影,绝非唤出的灵兽,多半是被他们收伏的水族而已。” 古般若眼中一亮,道:“门主指教得是!”心道:“不错,若松仁寿练成了血魅呼灵,我们两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怕他早就下手了。惭愧惭愧,门主果然高明。” 那条黑蛟跃过船头,船上已似下过一场暴雨,到处是水。那些家丁下人被田元瀚一阵喝斥,正你推我让地挤上甲板来。这时船头左侧水面上又有一阵水花翻起,一个黑黝黝的蛟头探了出来。一见这情形,那些家丁都失声尖叫,柳成越却忽然放声笑道:“松仁寿,你以幻术欺人,还道旁人都是瞎子么?” 他从怀中摸出一枝长满树叶的柳枝,食中二指夹住树枝一捋,柳枝上的树叶被他捋在指缝间。他将这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忽地骈指一指,喝道:“疾!”柳叶如被卷入一道旋风,绕着他掌心不住打转,恰似一个绿色圆盘。他将手在身前一挥,这圆盘带着疾风,直向那黑蛟飞去。 这是九柳风刀术。柳叶在柳成越法术催动之下,不啻利刃,若有人迎面碰上,多半会被割得头破血流,但眼前却是这么一条水桶粗细的黑蛟,柳成越九柳风刀术再强,只怕也割不开这黑蛟的鳞甲。此时那黑蛟又已探出水面,似是要向船头冲来,柳成越的九柳风刀术斜斜掠过,眼见便 8981." >要斩中黑蛟双目,那黑蛟忽地一侧头,竟然让了开去。99lib? 此时黑蛟已有丈许探出水面,古般若定睛看去,虽然看不清楚,但在那蛟背上果然隐隐有一个人。他怔了怔,心道:“这人是松仁寿么?在水中进出自如,当真了得。” 柳成越的九柳风刀术劈了个空,却如果有人用细线牵着一般,在空中打了个转,此时又倒飞过来,那人刚露出水面,九柳风刀术劈个正着,“噼啪”连声,尽斩在那人头上。那人的头发被斩得四散,却浑若不觉。古般若呆了呆,却听柳成越赞道:“法体练到这等随心所欲,松仁寿果是高手。”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黑蛟背上乃是松仁寿所练法体,怪不得我的七杀水阵会被他破解。” 单靠僵尸攻入,松仁寿本事再大也不能如此无声无息就破了七杀水阵,原来竟是借这僵尸来控制黑蛟出手。古般若此时才算想明白,心中也大为不服。他的役尸术功底还在柳成越之上,以此道而论,自信绝不会输于松仁寿。他眼睛瞟了一眼周围那些家丁,心中一动,正待出手,柳成越忽地将柳枝一掷,喝道:“中!” 柳枝如强弓大弩射出的利箭,直取那黑蛟双眼。眼看便要射到,从一边黑暗中忽然射出一物,正击中柳枝,“啪”一声,那柳枝被击成碎末。柳成越喝道:“好个玄冥无形箭!”手中黑伞一拧,伞面急速旋转,他抓住伞柄,人已一跃而起,冲天直上,便向玄冥无形箭的来处扑去。他见黑蛟背上的是具僵尸,心知竹山教之人定在附近,否则相隔远了定无法控制,故意发出柳枝引这玄冥无形箭出来。此时已看清了发箭之处,一下扑出,直如苍鹰搏兔。 他刚一扑出,湖面的雾气中有人大喝道:“兀那田元瀚,留下命来!” 这一声如雷轰电闪,古般若只觉甲板微微一颤,那些家丁却一阵惊呼。他心中一沉,知道有人已跳上了船尾,心道:“原来是声东击西之计!” 黑蛟在船头附近徘徊,将柳成越一引开,马上就有人登上船尾,这定是竹山教之计。但古般若却不慌张,身形一掠,已冲向船尾。 雁高翔虽然站在船尾摇橹,却几乎与孙鸣珂同时跳上船去。 先前松仁寿定计,便是让鹿希龄将最强的柳成越引开后,他和孙鸣珂便攻上船尾。只消能缠住古般若片刻,松仁寿便可冲下舱中取下田元瀚首级,随之孙道荣率众杀上,将这船上所有人一网打尽。田元瀚官拜湖广行省左平章,虽然大元朝乱像已呈,但他们这般截杀朝廷命官,仍是犯上作乱的大逆之举,此事务必要干得干净利索,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他原来一直跃跃欲试,但在四顶山与乌衣门二弟子交战,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事后总是心中反覆思量,总觉要杀那些不会法术之人,实在下不去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鸣珂一跳上去,他连想也不想便跟着上去了。 此番因为要先行攻上,事情务求隐密,因此孙鸣珂只带了翻江四虬中的两人,加上雁高翔摇橹,这四人划船欺近田元瀚的船约摸三十丈外,便停住了。湖上满是水雾,三十丈外,柳成越本事再大也发现不了,再突然发力,这小船当真疾逾利箭,不等船上人等察觉,他们便已到了船边。 孙鸣珂一马当先,借这小船前冲之力一跃而上,此时那钱之江恰恰与他最近,原本一直在看着那黑蛟动静,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厉喝,钱之江吓了一跳,伸手便要去拔刀,但孙鸣珂来势直如霹雳闪电,手中那柄“小青”当头劈下,钱之江的腰刀刚举过头顶,却觉一股阴寒之气透入骨髓,几乎连站都站不直了,惨叫一声,连刀 5e26." >带人头被劈成两半。 钱之江一被杀,两旁的那些家丁吓得魂飞魂散,根本没一个敢迎战的。孙鸣珂也没想到父亲给自己这刀这般锋利,又惊又喜,却见这柄“小青”仍是寒光四射,不见一丝血痕,心知有这把宝刀更是如虎添翼,叫道:“田元瀚,你在哪里?快出来!”那些家丁原本纵有几分武功也用不出来了,想逃,但船头才多大地方,孙鸣珂宝刀过处,只不过一瞬间便已连杀五人。雁高翔见他有如鬼魅,心中不禁发寒,暗道:“杀人便是这样么?那些人怎么不逃?”上来时,他也只想如松仁寿交待的一般多杀几人,但见这些家丁等如猪羊一般被杀戮,心中却又大大不忍,手按在葫芦口上却不拔出来。 孙鸣珂杀得太顺,不禁瞟了一眼雁高翔,心道:“早知这么顺利,何必花这个冤枉钱请他们。只是,独眼龙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眼前这些家丁如此无用,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李波辉带了数十个精兵,居然会一下子全都暴尸荒野。 大砍大杀之下,他已杀到了舱口了。那些家丁走投无路,在舱口挤作一堆,孙鸣珂缓了缓手,心道:“若是此时杀了他们,拖出尸首来也是费事。”眼睛余光瞟去,却见一边站着一个人。这人满身是血,却直直站着,不似旁人一般惊慌失措,嘴角隐隐似带着一分笑意,孙鸣珂也未及多想,手中刀一紧,已卷向那人。 顺手杀了那人,舱口这堆人也松动了,便可重新杀进去。田元瀚在里面,自是瓮中捉鳖,逃都没处逃,此时大仇眼看得报,他倒不急了,这一刀“推窗望月”使得神完气足,极是顺手。 刀眼看便要劈到那人面门,孙鸣珂忽觉眼前一黑,有人从他身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这一下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身边应该是雁高翔,他对雁高翔的本事大为佩服,可此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闪过雁高翔,岂非太可畏了?哪知听那人道:“小千户,小心!”却正是雁高翔的声音。孙鸣珂这才放下心来,道:“雁兄,你为何拦着我?”这还算雁高翔本领让他折服,这才客气许多,否则以孙鸣珂的脾气,早就骂过去了。 雁高翔还没回答,头顶忽然有人笑了笑,道:“小兄弟,你得谢谢他救了你一命。” 五、血风咒 说话之人蹲在舱顶。这人双手捻着诀,好整以暇地站着。孙鸣珂呆了呆,心道:“这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在下面杀人,这人在顶上却似事不关己一般。正在诧异,身后有人叫道:“小千户!”却是带来的翻江四虬中的两人。这两人驾船之术高明,武功却远不及孙鸣珂与雁高翔两人,孙鸣珂杀人太快,直到此时他们才爬上船来。孙鸣珂刚一回去,却见地上忽地跃起一条人影,那两人话才说得半截,齐齐一声惨叫,那人影的双臂如两枝铁枪,一下将这两人前心穿透。这两人刚爬上船来,便又摔回湖中。 此时身后躺着的尽是被孙鸣珂所杀之人,而这人正是那最先被杀的钱之江。孙鸣珂见这人头上仍是一道裂口,但行动如鬼魅,不禁打了个寒战,道:“这……这是什么人?”方才那钱之江被杀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可是现在判若两人。若自己杀他时,这人也如现在这般敏捷,只怕死的反是自己了。他心生惧意,话音也开始发颤。 雁高翔道:“不要再杀人了,这是九柳门驭尸术,你再杀一个,他的七杀阵便可布齐。”他抬起头,看着舱顶那人道:“阁下竟然对生人下了驭尸咒,如此伤天害理,不怕报应么?” 那人笑了笑,道:“在下九柳门古般若,小朋友你是谁?居然与我说报应。” 雁高翔也听说过大师兄说起过九柳门副门主名叫古般若,心中也微微一凛。但他性子宁折不弯,暗暗咬了咬牙,喝道:“竹山教雁高翔!” “原来竹山教多了一个了。雁道友,所谓报应,惧都有,不惧则无。术者无惧,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古般若微微一笑,两手五指一错,接连变换了几个手印。他这般一变,挤在门口的那些家丁忽地惊叫起来,孙鸣珂听他们叫得诧异,似是看到什么可怖之极的事,回头一看,却见方才被他所杀几人竟然同时直挺挺站了起来。这些人中其中有一个被他斩落一只手,此时伤口还在滴血,但站起来却是笔直,仿佛身体里插了根铁棍。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心道:“原来,这便是术士。”正想着,雁高翔忽地叫道:“闪开!”将他一把推开,右手猛地一挥而上,孙鸣珂只觉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眼前一花,却是那个他方才要杀之人猛地向他扑了回来,若不是雁高翔及时将他推开,这人定一把将他勒住了。而此时雁高翔手里多了一柄褐色短刀,正与这人相搏。刀气纵横中,另外几个死而复生之人也围了上来,将雁高翔团团围住。那些行尸动作虽快,却太过僵硬,双臂不时中刀,衣服皮肉四溅,但双臂却如不是自己的,浑若不觉,只是与雁高翔斗在一处。 妖怪啊。孙鸣珂不由打了个寒战。他学武多年,从来没见过这等奇事,死人还能复活,而人的双臂被砍成这样子仍然毫无感觉,仿佛这双臂并不是长在那人身上的一般,只是两件兵器。刚才他还踌躇满志,只觉杀上船后马上便可大功告成,但此时却已意气顿消,心头一阵阵寒意涌上来。 此时古般若心里也是焦急万分。竹山教居然多出了这个雁高翔,实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柳成越借那柄黑伞正与驭使黑蛟的松仁寿在水上相斗,一时还回不来,他只觉单凭鹿希龄一人,实是不足为虑,没想到多了一个雁高翔,而这雁高翔年>..纪轻轻,居然也已练成了水火刀。水火刀是以烈酒化为刀剑,靠的纯是内力,实与法术相去甚远,而九柳门与竹山教都偏重法术,一向对此不甚看重,只觉花了大气力练成水火刀,实是事倍功半,本末倒置,两派中人都很少有人炼,这一代中,便没人炼这华而不实的功夫了。但他没料到水火刀实战时威力如此之大,古般若先前已在这些家丁身上都下了驭尸咒,只消家丁被杀,马上便成法体。那小千户已杀六人,只消再杀一个,他就可凑成七具法体,布成尸居余气七杀阵,便是松仁寿来了也不惧,却没想到在关键之时被雁高翔看破。此时七杀阵布不齐,尚困不住雁高翔,还有个鹿希龄不知躲在何处,万一一个失手,居然被鹿希龄偷袭成功,那真是个笑话了。 鹿希龄仍然不出手,还在等待机会吧。他知道鹿希龄最精擅玄冥无形箭,单看这一手本领已不下于松仁寿,也不可大意,因此十分精力倒分出六分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一分神,却听得雁高翔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手中忽地吐出一条火焰,与他正面的一具行尸当胸洞穿,直飞出去,重重摔在水中。 此时,远远地传来一声惨叫,听声音不是柳成越,那定是松仁寿了。古般若心中一凛,心道:“门主得胜,要是他回来见我收拾不了这小子,我的脸也没地方搁。”心中一急,已动了杀机,将身一纵,从舱顶一跃而下,跳到了舱口。孙鸣珂听雁高翔叫他不要杀人,不敢不信,只是站在一边,忽见古般若叫了下来,他心头发毛,叫道:“雁法师,这人下来了!” 此时雁高翔毁去一具法体,但一把水火刀也已毁了。他带的这葫芦并不大,只能拔出五把水火刀来,若是每个行尸都要用一把水火刀来换,实是不够。百忙中听得孙鸣珂的叫声,他头只一侧,一具行尸忽地踏上,一掌猛地推向他前心。雁高翔心知不妙,身形一晃,却已闪不开,“啪”一声,那行尸正打在他左肩之上,痛彻心肺,左臂也举不起来了。他情急之下,手中水火刀在掌中一转,喝道:“疾!”刀身化作烈焰,“呼”一声将行尸裹住。只是方才以火化刀毁了一具行尸,左掌马上补上一掌,将那行尸打出船外,此时左臂无力,已没力气将那行尸打出去了,行尸身上满是火焰,反倒逼近一步,他心中一凉,心道:“完了!”心知作法自毙,只消被行尸抱住,便是同归于尽。他急中生智,人忽地一.99lib?矮,那行尸双臂扑了个空,雁高翔右足一把勾住那行尸的小腿,人已倒在地上,脚尖一用力,那行尸被他一下挑了起来,直飞出船去。 古般若见雁高翔眨眼间竟已毁去了两具法体,心中也不禁骇然。那些家丁们却还在大呼小叫,一个家丁见古般若跳下来,叫道:“古先生,你快……”还不等他说出建议,哪知古般若一掌击中他前心,这人当即被震死,随即抓住这尸首便扔了出去。那些家丁没想到古般若居然会杀自己人,惊慌之下,更是哭爹叫妈,拼命向里挤去。 雁高翔毁了两刀,才算毁掉两具行尸,心知如此下去定不是长久之计,已有些惊慌,他此时尚未站稳,见一具尸首直直向他飞来,手在甲板上一按,闪过这一扑之势,哪知尸首到了他跟前,眼睛忽地一睁,双手一把抓住了他肩头。这家丁活着时不足为虑,化作法体后却力大无穷,雁高翔只觉双肩如被铁钩钩住,一阵剧痛,不由心头一凉,这时耳边猛听得一声断喝,刀光一闪,那尸首的双臂被一下斩断,却是孙鸣珂见他危急,抢上前来一刀斩断那尸首双臂。也亏得这家丁刚死不久,身上仍然柔软,不然孙鸣珂哪里斩得断。 孙鸣珂一刀斩出,心中实是更怕,道:“雁兄,你没事吧?”他到此时才明白这些术士的厉害,法术跟前,武功再强,竟似无用。雁高翔拉掉了抓住他肩膀的两条断臂,道:“还好,没事。”眼睛却看向舱口的古般若,不由暗暗叫苦。他性子刚强,自觉武功法术都已很强,世上只怕除了两个师兄,便再难遇到敌手了。只是孙鸣珂的武功已让他吃惊,眼前这古般若的法术也远较他高强,再也没有上船时的信心了。 古般若见雁高翔又逃过一劫,心道:“好难缠的小子。”他不惜杀了一个家丁来制造一个法体,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没想到还是无功。单一个孙鸣珂不足为虑,只有一个雁高翔也不见得如何,但这两人联手,却出乎意料的强悍。眼角余光向后瞟去,只见那些家丁纷纷往里挤,生怕再被古般若抓一个出去。他淡淡一笑,双手又变幻几个手印,忽地在地上一拍,喝道:“疾!” 这一掌拍下,船尾那几具法体忽在地原地陀螺一般转动。孙鸣珂看得诧异,道:“雁兄,他这是干什么?” 雁高翔脸已变得煞白,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他确是不懂这是个什么阵势,但这阵势之厉害他却是知道的。古般若嘿嘿一笑,道:“雁道友,记住吧,这叫九柳曼陀罗阵!” 九柳门与竹山教虽然同出一源,但到底分开已久,九柳门吸取了外道不少法术,这九柳曼陀罗阵便是古般若引入密宗阵法创出的新阵。他一生浸淫在尸居余气七杀阵中最久,知道七杀阵威力虽大,却要七具法体才能布全,一旦被人毁掉一具,阵势威力大减。绞尽脑汁之下,才创出这曼陀罗阵,虽然威力较七杀阵大有不如,好处却是只消两具法体以上便可布成。孙鸣珂武功不凡,却不会法术,九柳曼陀罗阵虽然困不住雁高翔,但他们两人陷身在内,联手的威力便发挥不出来了。 古般若正自得意,却听得身后忽然有人冷冷一笑,道:“不错,颇有新意。” 这声音极是阴寒,古般若的笑容一下僵住,只觉背心涌来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他全力布阵,此时根本已无余力抗拒,心道:“不好,被偷袭了!”一念未息,便觉一掌印到他背心,掌力如万千钢针直刺他的皮肉。他惨叫一声,一个身体如流星也似,忽地飞出船去,“砰”一声摔入水中,那些正在打转的法体失了控制,登时摔倒在地。 雁高翔正不知该如何对付,见古般若一下飞出船去,反是一怔,心道:“这是什么奇门法术?”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处,孙鸣珂却已看见古般若身后那人了,叫道:“松法师!” 站在古般若身后的,正是松仁寿。他一掌击飞古般若,脸上却仍无喜色,也不说话,走到船左舷,双手接连变幻几个手印,喝道:“风来!” 呼风唤雨,那是正一教道术,竹山教自是不会。但松仁寿几个手印一变,孙鸣珂只觉头顶又是一暗,仰头望去,吃了一惊,道:“鸟!” 空中不知何时飞来了许多鸟,这些鸟黑压压一片,在松仁寿头顶盘旋。一只小鸟自然也没什么大碍,但这许多鸟飞在一处,便如听到命令一般不住打着转,越转越快。孙鸣珂见这些鸟越飞越急,而松仁寿头顶也起了一阵旋风,连他的袍子都被卷得飞了起来,小声道:“雁兄,松法师在呼风么?” 雁高翔点了点头,喃喃道:“师兄的摄生咒原来到了这等地步啊!只是他要做什么?” 驭使野兽助战,那是常事。松仁寿的摄生术高强,但摄来的却并不是鹰隼之类的猛禽,大多是水凫野鸭,总不至于让野鸭子去追击落水的古般若吧。他正想着,松仁寿忽然喝道:“破!”那些鸟此时已飞得极快,旋风已成,倒似是被卷入这旋风中的一般,随着松仁寿一声断喝,空中忽地下了一阵血雨,羽毛也纷纷飘散,倒似下了一场大雨,却是松仁寿借这旋风将空中这些水禽绞得粉碎,而这旋风也一下大了一倍有余。 松仁寿此时才露出一丝笑意,朗声道:“柳门主,我送你一程。”手一指,头顶那旋风“呼”一声直飞出去。雁高翔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柳成越借助黑伞能在空中来去,但遇上这等大风,他也毫无办法。这一战,松仁寿故意让鹿希龄驭使黑蛟,引得柳成越出手,再让雁高翔与孙鸣珂打头阵吸引古般若的注意,自己方能偷袭见功。否则以古般若的本领,松仁寿要制服他哪有这般轻易。 雁高翔见松仁寿放出这血风咒,心中一急,道:“大师兄,二师兄他……”鹿希龄的任务是引得柳成越出来,方才雁高翔听到鹿希龄的惨叫,心知鹿希龄只怕已大大吃亏,已陷入苦斗,而松仁寿这般放出旋风,柳成越自然被风卷得飞出去,但已受了伤,又只靠法体支撑而站在水皮上的鹿希龄只怕更加危险。 松仁寿道:“求仁得仁,你鹿师兄早就明白。”他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此时才出手,一击见功。只是古般若的本领之强,却也出乎他的意料,这般偷袭也杀了不他,最多只让他受些伤。可不管怎么说,此时船上的九柳门二人都已被逐出,所谋之事,成功就在眼前。只消办成此事,柳成越以降的九柳门弟子便当真不堪一击了。他得意之下,道:“三师弟,进去吧,看看田大人。” 六、隔墙人 田元瀚一直坐在谭姬床前喝茶。灯下看美人,别是一番风韵,谭姬是他心爱的小妾,此时染病在身,更是叫人怜惜。方才船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谭姬险些摔下床来,听得甲板上不时传来惨呼之声,更是撒娇撒痴,偎在田元瀚膝上道不住抱怨不该带她出来受苦,田元瀚平时官威凛然,到了这爱妾跟前却如雪狮子向火,周身都要化了,只是好言温存。正在肉麻,听得里门轻轻叩了两下,有个女子道:“爹,外面出什么事了?” 里门通的是他次女的舱房。田元瀚道:“不打紧,只不过是几个毛贼.,你睡吧。” 谭姬撇了撇嘴道:“老爷,其实二小姐的病也不打紧,为何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田元瀚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知道,这二丫头身上可是有件大大的干系,万万出不得差错。旁人都不打紧,二丫头可万万出不得事。” 谭姬听田元瀚这般说,别过脸去道:“老爷就是偏心,原来我也是不打紧了,死了都没人睬,我好命苦!” 田元瀚话刚出口,便吃说错了话,旁涎着脸道:“哪里哪里,我家阿乐是最最要紧的,我还靠你给我生个传宗接代的出来呢,嘿嘿。” 田元瀚自命是英雄好色,这谭姬是片刻离不得的,就算为次女还愿求医也带着谭姬在身边。此时见谭姬薄怒佯嗔,更是俏脸生春,心头一荡,连方才在船甲板上所见那黑蛟都忘个干次了,浑身都软作一堆,伸手正要去抱,却听“砰”一声,舱门被一下砸开。他都忘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心头怒起,喝道:“做什……”话未说完,却见门口站着一个面生的少年。这少年双目炯炯,露出一股杀气,手中握着一把刀,他这才想起甲板上还在恶斗,心中一凛,忖道:“啊也!柳成越果然这般没用,让这小贼杀进来了么?这可怎么是好?” 进来的正是孙鸣珂。他一见田元瀚,心道:“天可怜见,总算让我得以手刃仇人了!”喝道:“田元瀚,你可认得我孙鸣珂么?” 田元瀚一怔,道:“你是何人?” 孙鸣珂本想一刀便劈过去,见田元瀚一脸茫然,喝道:“我父讳道荣,当初险些被你这狗贼害死,还要装不知道么?” 田元瀚眼中更是茫然,道:“孙道荣?这又是什么人?” 孙道荣险些死在田元瀚手里,对田元瀚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可对田元瀚来说,孙道荣不过是个被他参过一本的小小千户而已,微不足道,早已忘怀了。孙鸣珂见这个父亲恨之入骨的大仇人居然已全然忘了,更是火冒三丈,喝道:“问阎王爷去吧!” 他举起刀正待向田元瀚劈去,却觉手中一紧,刀如同楔入两块磐石之中,竟然动弹不得,回头一看,却是松仁寿用二指夹住了他的刀。他正待喝斥,雁高翔忽道:“大师兄,你饶了他吧,他救过我。” 松仁寿已有杀了孙鸣珂之心,听得雁高翔的话,这才硬生生止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田大人,在下松仁寿,见过大人。” 田元瀚见孙鸣珂举刀时,心便是一沉,待看到松仁寿夺下了他的刀,虽然也不知这个道装之人是什么来路,总算是友非敌,指着孙鸣珂道:“松道长啊,你将这小贼杀了,我保你为官。”他是湖广行省左平章,要给松仁寿一个官做,倒也不是空口白话。 松仁寿微微一笑,道:“田大人见笑,朱紫之贵非在下所求,在下只想要大人身边一物。” 田元瀚看了看已躲到床中的谭姬,心中一沉,忖道:“难不成这妖道是看中谭姬了?这可不成……只是不给似乎也不成……” 正在转着念头,松仁寿已有些不耐。古般若被他击入水中遁去,柳成越则被他用血风咒吹远,但这两人都不曾死,时刻都会反扑过来,自己身边只有雁高翔,一旦斗起来,胜负实难预料。他见田元瀚犹犹豫豫地看向床里,厉声道:“快将那神霄玉玦给我!”大踏步便向那床走去。 听得“神霄玉玦”几字,田元瀚忽地“啊”了一声,松仁寿更是断定便藏在床上,手中的小青一挥。他刀法虽然不甚佳,单以刀法论还不如雁高翔,但小青何等锋利,床上的纱帐被这一刀掠过,登时撕成碎片,露出被窝里那个正瑟瑟发抖的谭姬来。 松仁寿见是一个女子,却是一怔,恼怒之下,手起一刀,谭姬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一颗头登时被松仁寿斩落,血喷洒出来,将一床锦被染得通红。田元瀚见爱妾这般被人杀了,心如刀绞,还不待哭出声,松仁寿一把揪住田元瀚前心,喝道:“那神霄玉玦呢??快把神霄玉玦给我!” 孙鸣珂也不知松仁寿要的那“神霄玉玦”是什么东西,但见他这副样子,心头不禁一阵凉,心道:“我爹真是老糊涂了,这竹山教明明有自己的打算,哪里是我们请来的……啊呀不好,他要借我们的名义来,那是想嫁祸给我们啊!” 田元瀚见松仁寿这样子势若疯狂,一个千娇百媚的谭姬说杀便杀,吓得屁滚尿流,也顾不得官腔,连声道:“道长是不是要一块玉佩?好说好说,我马上拿出来。” 松仁寿放开了他,道:“快点!”田元瀚一脱松仁寿掌握,站都站不直了,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柄铜钥来,打开了床下一个抽屉。一抽出,却见里面满是金银首饰,所值不知凡几。田元瀚好色好货,收集这许多珠宝大为不易,此时一脸苦相,大大舍不得。在这些金银饰物上面放了一块玉佩,也不过孩童手掌一般大。松仁寿一见这玉佩,眼前便是一亮,伸手刚要去抓,哪身一个人影如风而至,一把抢过。这人来得极是突然,便是松仁寿也毫无察觉,他大吃一惊,手中刀猛地向那只手劈去,只听“当”一声响,那人袖筒中滑出一个小锤,一下架住了松仁寿的刀。 这人正是孙鸣珂。他用袖锤架住了松仁寿的刀,脚一点地,人已闪到窗边。松仁寿见他左手握住玉佩,右手袖锤作势要砸,惊得叫道:“小千户,你这是何意?” 孙鸣珂冷笑道:“松法师,你想要的便是这块劳什子神霄玉玦吧?只是你只消拿到这东西,船上之人定要被你灭口。” 松仁寿大是惶惑,心中暗道:“我可真小看了这小子。”原来松仁寿果然是为了那神霄玉玦而来的,这神霄玉玦乃是宋时神霄派道士林灵素传下,里面有一个极大的秘密。可是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松仁寿最怕的就是被九柳门捷足先登,因此才费了这许多功夫,故意让孙道荣来请自己。此事完后,他已有将整船人都杀了灭口之心,这样柳成越定会以为这是一场仇杀,做梦都想不到竹山教已得到自己所要的东西了。孙鸣珂年纪虽然不甚大,心思却极其机敏,只不过这短短一瞬便已想通了端倪,竟然将这神霄玉玦抢到了手中。松仁寿见他袖锤离玉佩已是颇近,只消轻轻一敲,玉佩便成齑粉,更是惶急。这玉佩关系到一个极大的秘密,就算孙鸣珂只敲掉一点,要在解开这秘密便要大费周章,饶是他法术武功都是一等一,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脸上却也不变,笑道:“小千户,你喜欢这玉佩,那拿去便是。” 孙鸣珂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五指却微微屈伸,已有暴起扑上之势,暗自冷笑,忽地一锤向手中玉佩砸去。松仁寿虽然装作对这玉佩漠不关心,但此时却已失了方寸,叫道:“不要!我答应你!”哪知孙鸣珂的袖锤到了玉佩上方半寸许忽然硬生生停住,冷笑道:“松法师,这神霄玉玦果然才是你想要的。” 松仁寿也没料到孙鸣珂年纪不大,竟然会如此精明厉害,颓然道:“小千户,你要做什么?我答应你。” 孙鸣珂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让我先走,事后会放在岸边的柳树上,你来拿便是。” 松仁寿怒道:“你一走,我上哪儿找你去。你给我,我便让你走。” 孙鸣珂嘿嘿一笑,道:“松法师,你道我会相信你么?若交给你,那我的命,田大人的命,便到此为止了。你若不同意,我孙鸣珂自然一命呜呼,不过这神霄玉玦你可也拿不到了。” 松仁寿见孙鸣珂丝毫不为所动,心头一阵茫然。以孙鸣珂的武功,便是雁高翔也足以取他性命,但投鼠忌器之下,竟然毫无办法。 孙鸣珂见他脸色木然,心中也不住打鼓。虽然抢到了这神霄玉玦,但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法。正在这时,松仁寿忽地扭过头,对着那堵板壁喝道:“什么人?” 田元瀚正贴着板壁而站,见松仁寿看向他,心头发毛,叫道:“法师,法师,你要的我可给了,不干我事。”孙鸣珂心道:“想声东击西么?休想得逞。”手中袖锤握了握,正待作势要击,却见松仁寿面色凝重,额头竟淌下汗来,他大吃一惊,心道:“隔壁真个有人?”能让松仁寿如此忌惮的,绝非常人。但此人却一直不出来,到底打什么主意? 雁高翔在一边也是茫然一片。孙鸣珂突然下手,他根本未曾料到,此时见松仁寿忽然面对板壁,第一个念头也是觉得大师兄在声东击西。突然间,他觉得似有一股阴寒之气透壁而出,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心中大奇,忖道:“难道是柳成越到了?” 这股阴寒之气极是凄厉,竟然让他都有些受不了,似乎比松仁寿的功底都要高得多。雁高翔激凛凛一个寒战,冷汗一下湿透了贴身衣服。松仁寿忽地大喝一声,一刀向田元瀚刺去,田元瀚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人已软软坐倒,晕了过去。 这一刀却不是刺向他的,而是刺向板壁。舱板也算厚,但在松仁寿刀下便如腐泥,二尺来长的刀身尽没入内。孙鸣珂一怔,心道:“这松仁寿疯了么?”哪知松仁寿的刀一刺入板壁,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双手也在不住颤抖,倒似见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东西。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松仁寿,有胆的出来与我一战,否则这孙千户的脑袋便要搬家了!” 这正是柳成越的声音。 柳成越中了松仁寿的圈套,误以为驭使黑蛟的是松仁寿,待一交手,才发现是鹿希龄,心中不妙。只是鹿希龄本领虽较他颇有差距,却苦斗不退,将他死死缠住。好不容易斩杀黑蛟,又将鹿希龄击退,却被松仁寿的血风咒直吹出去。他凭借这把黑伞能在空中来去自如,血风咒虽伤不了他,却吹出足有半里地去。此时他知道松仁寿定已攻上船了,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恼怒异常,飞回来时,却恰好见到孙道荣率众赶来。孙道荣只道儿子与竹山教三人定已得手,兴冲冲过来,没想到碰到这个煞星。他手下足有二三十人,在柳成越手下却毫无还手之力,被他杀戮殆尽,只剩了两个划船的和孙道荣自己一个人,逼问之下,方知是这孙道荣为报私仇才请得竹山教前来。此时离船还远,遥遥望去,却见船上漆黑一片,只有田元瀚的舱中还有一点灯火,心中更是惊慌。田元瀚生死他毫不在意,但他受宗主之命,绝对不能让田元瀚次女出什么差池,而田元瀚次女的座舱便在田元瀚座舱隔壁,万一有什么意外,一想到宗主责罚之惨,柳成越遍体冰凉,几乎不敢想像,扭头向那两个划船的喝道:“快划,快划!” 划船这两人正是孙鸣珂手下翻江四虬的另二人。这两个已划得手臂酸麻,听柳成越催促,更是四臂翻飞,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小船几乎贴着水面而飞。还有丈许远,柳成越一把抓住孙道荣后领,一提气,已一掠而过,冲上船去。 一上船,便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尽是尸首,心中登时凉成一片,叫道:“松仁寿!你放了田大人,我便饶过这孙千户不杀,快出来与我一战!” 他刚说出,里面有人“啊”了一声,有人似乎在商量什么。柳成越竖起耳朵,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舱中黑黝黝一片,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从舱中直喷出来,里面想必也是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他对松仁寿极是忌惮,纵然畏惧事后宗主责罚,此时也不敢这般贸然冲进去。他扫了一眼,将黑伞夹到腋下,右手连变数个手印,向地上一具尸首一指,喝道:“疾!”这尸首被古般若下过驭尸咒,“忽”一声站了起来,直向舱中扑去。要练成法体,庸手得花七日七夜之功,但他功力高绝,只消片刻便成。 这法体一扑进去,只听得里面发出一阵乒乓之声,一只断手从舱中直飞出来,摔在甲板上,却听得松仁寿朗声笑道:“原来孙千户在你手上了,哈哈。” 柳成越也知单凭一具法体对付不了松仁寿,却没想到松仁寿居然如此转瞬间便将法体毁去。他心中一寒,喝道:“既然如此,我便放了这孙道荣,你们也速速离开。”右手五指变幻不定,随着他的变幻,甲板上几具尸身也不时抽动。甲板上尸体不到五具,七杀阵是布不全的,但只消参布成一个阵势,便可与松仁寿周旋,未必没有胜机。他正在作法,却听得松仁寿忽道:“柳门主,成交了。” 孙道荣只是请竹山教来>藏书网的雇主,柳成越也知道松仁寿未必会答应,提出这要求,一半倒是为拖延时间。没想到松仁寿居然一口答应。他心中一动,喝道:“田大人的女公子呢?二小姐,你在不在?” 田元瀚的生死他实不放在心上,但这二小姐却是万万出不得差错的。他生怕换回田元瀚无恙,二小姐却被松仁寿杀死,那宗主责罚仍然逃不了,只有一死相拼了。话音刚落,便听得里面有个年轻女子道:“柳先生请放心,我没事。快将孙千户放了,他们便不杀我爹。” 柳成越也听过田元瀚二小姐说话,不过每次她都是悄声细语,温婉柔和,现在却极是镇定。他也不多想,心道:“谢天谢地,二小姐没事便好。” 这时几个人缓缓走了出来,走在最前的是个少年。这少年一见柳成越手中的孙道荣,惊叫道:“爹!”向前踏上一步,却又站住了,闪到一边。 松仁寿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些微笑,道:“柳门主,别来无恙。” 他二人功力悉敌,九柳门虽然人多些,实力在竹山教之上,但柳成越也一直奈何不了他们。柳成越见松仁寿虽然面色和缓,但颇为委顿之意,心道:“古兄看来也给他一点苦头吃了,怪不得他会答应。”他将手一推手中的孙道荣,道:“松仁寿,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松仁寿自也明白柳成越话中深意,微微一笑道:“自然。”抬头看向天空,叹道:“人生得一柳门主这样的对手,当真无憾。”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尾声 术者无情 那艘小船缓缓离开了田元瀚的大船。柳成越他心思细密,生怕自己一进去,松仁寿去而复返。待他们离得远了,这才冲下舱去。一到舱中,便见残肢碎体遍地,鲜血在地上都积了薄薄一层。他杀人如麻,仍是咋舌,心道:“松仁寿真是狠,连师弟都可当成弃子。啊呀,二小姐不要有什么意外。” 他冲进田元瀚的座舱,里面比外面总算好一点,一个少女正扶着田元瀚坐在椅上,脸上还挂着些泪痕。他见二小姐没事,大喜过望,上前跪下道:“二小姐,您没事吧?” 少女抬头看了看柳成越,眼中尽是惊恐之色,敛衽道:“多谢柳先生。”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想必仍是害怕。田元瀚此时睁开眼,气喘吁吁道:“柳先生,那伙贼人走了么?” 柳成越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走了。” 田元瀚抚抚胸口,骂道:“是个什么孙道荣的。该死,我定要诛他九族!”这孙道荣因何与他结仇,田元瀚自己也忘了。平时他熙指气使,这次惊吓当真生平未有,此时惊魂甫定,便又要发官威了。柳成越道:“田大人放心。大人吉人天相,草贼纵然暂且跳梁,亦不能伤大人分毫.99lib?。” 田元瀚想想此番属下伤亡殆尽,连爱妾也被那穷凶极>.恶的松仁寿一刀斩杀,更是怒不可遏。依他本心,只想发作,但多亏柳成越自己方能保住一命,而此时还要靠柳成越护送自己,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柳先生费心了。”肚里却暗暗骂道:“什么狗屁九柳门,不堪一击,下次遇到阚道长,定要给你这九柳门好看。” 船靠到岸上,松仁寿先上了岸,雁高翔要上岸时,走到孙鸣珂身边,小声道:“小千户……” 他话未说完,松仁寿厉声喝道:“高翔,快上来,我们答应小千户了。” 孙鸣珂对竹山教已是深恶痛绝,也不理他,雁高翔无奈,在船头一跃,跳上了岸。松仁寿在岸上拱拱手道:“小千户,这回那神霄玉玦该给我了吧。” 孙鸣珂用竹篙一点,把船驶离了丈许。松仁寿答应,只消将神霄玉玦交给他们,便放他们逃生,但孙鸣珂哪敢相信他们,雁高翔似是有话要说,他也只道定会出什么主意。此时离岸已有三丈有余,这才从怀里摸出那玉佩来,道:“多谢松法师不杀之恩,接着吧。” 他膂力甚强,这玉佩也不大,脱手一掷,直向松仁寿飞去,另一手又疾点一篙,船又驶离了两丈许。此时松仁寿本事再大,也追不上他们了,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孙道荣身边,道:“爹。” 孙道荣惊魂未定,此时仍站不起来,坐在船中大口喘息。听得儿子叫他,低低道:“鸣珂,没杀了田元瀚么?” 孙鸣珂黯然道:“孩儿无用。” 他们策划得天衣无缝,原本也该万无一失,哪知找来的竹山教竟是另有图谋,实是引狼入室,结果属下损折殆尽。而田元瀚也已知道他们的打藏书网算了,现在就算死了报仇之心,想面团团做富家翁也已不可得。他咬了咬牙,道:“爹,我们人还在,只消有心,有朝一日定叫田元瀚难逃公道。” 他仍不服输,还在发狠,孙道荣两眼却一下发直,嘶声叫道:“鸣珂,后面……” 玉佩划了一道弧线,松仁寿身轻如燕,一把接住。他五指在五佩上一摩,脸上又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把这神霄玉玦放进怀里,道:“高翔,走吧。” 雁高翔有些犹豫,道:“大师兄,二师兄他……” “他只要没死,便会找到我们会合的。”松仁寿又是淡淡一笑,“你方才想做什么?提醒小千户说那两个划船的已中了我的行尸咒么?” 雁高翔脸变得煞白,嚅嚅道:“我是……大师兄,我们答应放他们走的。” 松仁寿哈哈一笑,道:“我是答应了,也放他们走了,哪点不曾做到?”他看了一眼雁高翔,叹了口气,道:“你是师父之子,照理也该有师父那等气概,怎么老是优柔寡断,动不动便要心软,新教主若知你这性子,定不会高兴。” 雁高翔呆了呆,道:“新教主?大师兄,你不接任教主么?” 松仁寿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你会看到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回头看着湖上,双手在胸前变幻手印,嘴里低低念诵。此时湖面之上雾气弥漫,一轮满月从云后透出,却显得湖上更加模糊一片。岂但田元瀚那船已看不到踪影,便是孙鸣珂刚划走的小船也已找不到了。 没想到,堪接教主之任的,竟会是田元瀚那个娇怯怯的次女。他想起方才在舱中对峙的一瞬,即使隔着板壁,他也?99lib.感受到这少女身上那股无坚不摧的力量。现在她尚不曾修习过法术,但日后正式接任,九柳门便再不会是竹山教的对手了。 有了新教主,又解开这玉佩中的秘密,无敌于天下也不再是个梦吧。他越想越是兴奋,全然未曾看到雁高翔眼里的神色越来越黯淡。 这时湖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那是一个人临死时的惨呼,凄厉之极,听声音,正是孙鸣珂发出的。一听到这声音,雁高翔眼里又是一阵黯然。 “走吧,高翔。”松仁寿蹲下来在湖水中洗了洗。湖水冰凉彻骨,清洁得如一块毫无瑕疵的水晶。他甩干手上的湖水,理了理因为方才的激斗而有些褶皱的衣服,缓缓说道,“术者无情,你要记住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湖边泥土湿润,踩上时是一个脚印,但这脚印马上又变浅变淡,只不过一瞬间便消失无迹了。 一、夜航船 南船北马,北边人出门多是雇车,南方人出门则多是坐船了。安徽两浙一带因为河流众多,行人出门稍远些的便是坐船。这种船张有船篷,日夜兼程,速度也不慢,加上行走平稳,坐起来比马车要舒服得多,价钱也便宜,因此生意甚是好做。 陈辉便是这样一个船东。说是船东,无非是省吃俭用招了两个伙计,自己也在撑船。撑船的名谓“驾长”,是个力气活,虽然江南一带水流不算急,但有时也会碰到水流湍急的所在,那时便要看驾长的手艺了。手艺高的,竹篙一点,轻轻巧巧便过了,手艺不高,被旋涡带入转个半天还是小事,若是撞上什么礁石便是大事了。要是运气差一点,乘客出了命案,那还要惹官司上身,因此驾长总是行船十年以上的老手方能担当。陈辉十七岁跑码头,今年三十有二,足足跑了十五年,已是个老把式,在江浙一带也算个有点小名气的驾长。以前.在姑苏顾家的秉芳船行当了几年驾长,今年才新置了一艘船自立门户。这船不算甚大,能坐二十来人,用桐油生漆走过两道,船篷也刷得乌油油地发亮,甚是漂亮,乘客看着心里也舒坦,因此生意甚好,满满地已坐了二十七人。 这一趟是从徽州路歙县出发,经新安江抵建德路,再转道兰溪南下婺州路金华府。新安江一碧千里,东流入海,过建德后称为富春江,又叫七里泷,是东汉高士严子陵隐居垂钓的所在,夹岸风光秀丽。六朝吴均有《与宋元思书》一文,极负盛名,中谓:“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说的便是富春江一段。新安江虽无此等盛名,一路看来,却也一般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雁高翔背着手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风光,不觉神清气朗。“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争湍胜箭,勐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吴均文中之句,虽然说的是富春江,与此间亦是一般无二。大师兄松仁寿对他亦师亦友,虽是个术士,早年却也曾为文士,在他幼时颇让他念过几篇文章。他自幼苦修,于词章一道多不讲究,这些警句华章读过便忘,但一旦身临其境,曾经背过的句子便又涌上心头。 此时正是顺风顺水,船行极速,一艘坐了三十余人的中等船疾如飞鸟,几乎是擦着水皮飞行。陈辉手持竹篙站在船头,回头看看帆上五两(五两:船上的风向标。),见这个背了个大葫芦的少年贪看景致看得入神,道:“客官,江上风大,小心别掉下去了。” 雁高翔笑了笑,道:“驾长,还有几日能到金华府?” 陈辉看了看天,道:“过了淳安,若是还这般顺风顺水,后天一早就能到了。若是不顺些,大后天总也该到了。” 最少还有三日啊。雁高翔不自觉地按了按腰间。上一次在巢湖伏击湖广行中 4e66." >书省左平章田元瀚,大师兄松仁寿终于夺得了神霄玉玦,九柳门主柳成越中了松仁寿调虎离山之计,极为恼怒,当即召集门中好手追杀。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但如今九柳门因为投靠官府,门下比竹山教兴盛得多,松仁寿虽然不惧,但也知道好汉不敌四手之理,而雁高翔的二师兄鹿希龄在巢湖一战中被柳成越打成重伤,他便让雁高翔孤身引住追兵。此事大是凶险,不过雁高翔初生之犊,生性又最是好胜,虽然也明白自己不是柳成越对手,较九柳门中的顶尖高手也大为不如,却仍是一口应承。好在他在暗处,敌人在明,雁高翔的武功又远较道术高明,真个相斗时他大概不敌,逃跑时武功却远较道术有用,他内力浑厚,对手要追他也不容易,若不是雁高翔怕他们会发现松仁寿与鹿希龄踪迹,早就将他们扔得远远的了。因为松仁寿带着鹿希龄东行至杭州再行再下,他便将九柳门一众追兵直接向南引到安庆一带,在祈门山中转了几个圈,知道已与两位师兄隔得远了,这才突然发力,抛下追兵直下徽州,再从徽州坐船前往金华。 神霄玉玦的秘密,便着落在金华。也许师兄已经解开了秘密,但雁高翔心中仍是疑团重重。大师兄曾说过,他不接竹山教主之位,而新教主已经有了。只是竹山教一共只有他师兄弟三人,除了他们,还会有什么人?他从小到大,也没听说过父亲还有别的弟子,难道大师兄是想让自己接么? 想到此处,雁高翔不由叹了口气。他生性刚硬耿直,自幼便不喜道术,只有本门一路水火刀最对他脾胃,因此在水火刀上下的苦功极深,那些道术却学得大多马马虎虎。但竹山教本是法术门派,自己不算上乘术士,单以武功而论,或许比大师兄还高,但法术上却连二师兄都大有不及,他也没心思继位,实在不想做竹山教教主。他越想越烦,拿过背上的葫芦想喝一口。船上坐了大半天了bbr>.99lib?,一葫芦酒已喝得只剩小半。 水火刀是以内力将酒从葫芦逼出,凝成刀状寒冰作为武器。因为酒能燃烧,这水火刀可水可火,威力极大,若是喝光了,碰上什么人便麻烦。但雁高翔年纪不大,酒瘾不小,这一路观景饮酒,实是至乐,吃得口滑,一葫芦酒已快要喝干了。他迟疑了一下,道:“驾长,你船上有酒么?卖我一坛吧。” 陈辉正将竹篙在江边一块礁石上一点,让船头换个方向,听得雁高翔问,笑道:“船上可没酒的。客官要喝酒,前面有个钱家老店,做的梨花酒极好,客官在那儿买一坛便是。” 他们跑船之人,与沿江客栈酒肆都是相熟的,带客人上门喝酒吃菜,那些店主还会按客人花费给陈辉提成。钱家老店与陈辉最熟,陈辉每回都将客人带到那儿去,自然顺口就给钱老板吹嘘两句。雁高翔最是好酒,听得什么“梨花酒”,那是未曾尝过的名色,登时食指大动,道:“这酒好么?” 陈辉道:“自然好,好得很。每年春日钱掌柜自酿一缸,方圆百里,哪个不想尝尝。这酒是新米做的,后劲甚足,因为用梨花铺在酒篦中漉过,酒色如奶,带有梨花之香,因此也叫三白酒。” 塬来江南一带酿酒与北地不同,多是黄酒。蒙古人爱喝马奶酒,但江南哪有这许多马匹?为了讨好在此为官的蒙古人,便有高手匠人用米来做酒,颜色与马奶酒一般无二。雁高翔虽然爱喝酒,这酒的名色却所知不多,听陈辉说得天花乱坠,不禁大是神往,道:“梨花白,酒色白,还有一白是什么?” 陈辉笑道:“这酒平时是装在瓷瓶瓷坛中的,这瓶子坛子也占了一白,故称三白。” 三白酒果然名不虚传,开坛便传来一股清香。雁高翔一闻到酒香,大是高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道:“店家,给我上一坛酒,再将葫芦灌满了,上好牛肉切一盆来。”此时大元宝钞已不值钱,出门之人仍是使银子的多。 钱家老店的主人虽然长相痴肥,本名也俗得紧,却有个“莼客”之号,倒是颇为清雅。见这少年出手豪阔,大是殷勤,道:“小爷,酒是有,不过牛肉眼下没有,切一盆羊肉可好?”江南之牛都是水牛,也是乡人耕作所用,非到老病不堪驱使方才宰杀,因此牛肉甚少。雁高翔还不曾来过,不由一怔,道:“也好,切个两斤吧。” 陈辉的船便停在码头上,周围还停了几艘一般的船只。此时船上客人都登岸休息,有钱的客人觥筹交错,没钱的便在楼下买碗大面果腹。雁高翔坐在临窗的桌前,一块羊肉一口酒,江风吹来,凉爽怡人,看看墙上挂着的几幅赝画,便也其乐无穷。 正吃着,耳边忽听得有个人道:“几位驾长,请问哪位是去金华府的?” 这人声音甚是清朗,只是总有点畏畏缩缩。雁高翔抬眼看去,却是个少年道士。这少年道士长相清秀,年纪也才十五六岁,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华贵之气,不似个道士,更似个世家公子,背上却背着一口剑。 陈辉此时正在吞着一碗羊肉大面,听这少年说话,忙站起来道:“道爷要去金华府么?小人的船正是顺路,只要两钱银子便可。”寻常夜航船,分上下两层,下层载货,上层载人,一般是黄昏出发,次日凌晨到埠,因此称为夜航船。陈辉这船以运货为主,沿途载客,首尾共有五六日行程,寻常驾长受不了这般辛苦。此间到金华足足有三日行程,一般的船自然走不了那么远,这道士有急事要去金华,想必也等了许久了。 那道士见有人搭腔,长吁一口气,道:“多谢驾长,不知驾长是哪艘宝船?” 他说话文绉绉的,也不似个道士。陈辉咽下口中一块羊肉,指了指自己那艘船道:“道爷,那艘挂灰布帆的新船便是。” 陈辉将那“新”字咬得甚重,这道士似乎也不在乎船只新旧,从怀里摸出一包银两来,数出了二钱递给陈辉,道:“有劳驾长费心了。” 道士出门,倒也算不得什么奇异之事,只是这小道士孤身在外,却不像是跑惯江湖的。雁高翔也不放在心上,吃完了酒肉,那一葫芦酒也灌足了,重新回到船上。陈辉在钱家老店也灌了一壶小酒,甚是开心,站在船头哼哼着,船沿江而下,轻快之极。 天黑下来时,那些乘客闲坐无聊,正凑在一块儿赌钱胡吹。下里巴人,村言俗谈,自是颇为匪夷所思,有个小胡子一边掷骰子,一边绘声绘声地说起乡间寡妇偷汉养和尚的故事,越说越是细致入微,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故事中的和尚便是自己,说得口沫四溅。雁高翔听他语涉狎邪,心中不快,站起来向船后走去。一上后甲板,却见那小道士正背着手立在船尾,静观天象。他也不说话,拿过酒葫芦喝了一口。江风爽朗,吹得人渐生寒意,但他喝酒后周身发热,便更是舒服,不由长吁一口气。 听得声音,那小道士转过头来看了看雁高翔,眼中颇有惊疑之色。雁高翔淡淡一笑,道:“小道长,要喝一口梨花酒么?”心中暗道:“这小道士多半是头一次出门。” 那小道士摇了摇头,马上躬身一礼道:“多谢,贫道不喝酒的。”他声音中还有些稚气,却老气横秋地自称“贫道”,颇有些滑稽。雁高翔笑了笑,道:“道长,某家雁高翔,不知道长尊姓大名?” 想必是雁高翔说话随和,这小道士面色也渐渐平静下来,微笑道:“贫道浚仪赵宜真,家师是清微派尘外子。” 雁高翔拱拱手,道:“久仰久仰。”正待再喝一口,赵宜真却是又惊又喜,道:“雁兄你听说过贫道贱名么?想必是听说过家师的名讳吧。贫道本籍浚仪,客籍是安福……” 雁高翔见他满脸都是欢喜,似乎有把祖宗十八代都交待出来的样子,倒是略略一怔。其实他根本没听过这赵宜真的名头,也不知浚仪到底是什么地方,赵宜真的师父尘外子也不知是谁,说“久仰”不过是江湖上一句寻常客套而已,>没想到赵宜真居然信以为真,欢喜成这样。他跑江湖也不算太久,但历练比赵宜真多得多了,心道:“这小道士还真是雏儿。”见赵宜真还待说下去,忙打断他道:“赵道长是头一趟出门吧?” 塬来这赵宜真乃是前朝宗室之后,浚仪即是北宋之都汴梁,今日河南开封是也。其实他父亲为安福令,早已改籍江西安福,自称祖籍浚仪,那是以示不忘根本之意。他确是头一次出门,听雁高翔一口叫破,脸微微一红,道:“雁兄取笑了,贫道一直随师父清修,此番是奉师命去金华向师叔请安……” 他话未说完,船忽地一震,从船头传来了一声惊叫。那是陈辉的叫声。陈辉驾船多年,一路过来,船行甚是平稳,但这一声叫却大是惊恐。雁高翔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长身,人已一跃而起。舱中横七竖八坐了不少人,要从舱中过去得花不少时间,他便想从船篷上过去。脚下一用力,人已拔地而起,正要跃上船篷,身边微风一动,赵宜真竟然抢在他头里跳上了船篷。这船篷只是竹篾编成,上面盖上油布,吃不住多少力,但赵宜真身法轻灵,脚尖在篷上一擦,人如一道烟气般一闪而过,竟是连一丝声响都无,一眨眼便已跃到了船头。 赵宜真此举大出雁高翔意外,他脚下略略一重,险些将船篷都一脚踏穿。只是他武功不凡,不等左脚踏实,右脚尖忽地一转,轻轻巧巧将力化去,人如兀鹰一般掠过数丈长的船篷,却比赵宜真慢了一拍了。他心中大是吃惊,心道:“塬来这小道士武功如此出色!”现在天下颇不太平,山贼土匪四处都是,方才他见赵宜真毫无江湖经验,肚里一直在寻思赵宜真凭什么能活到此时,此时见到赵宜真的武功,方才明白其中塬因。 雁高翔跳上船头,见赵宜真正扶起倒在甲板上的陈辉,抢上一步道:“赵道长,出什么事了?” 陈辉脸色煞白,指着前方,期期艾艾地道:“有……有妖怪!” 他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想必方才所受惊吓不小。此时舱中乘客受了方才一震,纷纷挤出来,当先一个小胡子大声叫道:“驾长,怎么驾的船?我的一个至尊宝都被你撞散了。”塬来方才这几人在掷骰子赌钱,那小胡子眼见要掷出个至尊来,结果因为船一震成了个么二三,心中大为不满。此时却听得船尾的舵夫惊叫道:“客官,快回去坐好!”却是因为船头挤了这一大堆人,竟然压得船尾都有些翘起,舵都把不好了。 雁高翔厉声道:“各位快快坐回本位,没什么事,大家放心。”这些人虽然不至于把船压翻,可是一旦掌舵不灵,说不准要撞上什么礁石的。雁高翔的声音响亮,大有威势,那个赌输了钱的汉子还待上前,抬头一看,却见雁高翔眼中精光四射,手按在背后的一只大葫芦口,心中一震,不敢再走上前了。雁高翔年纪虽轻,生得却肌肉累累,立在船头真如勐虎踞地,小胡子心中害怕,嘴上却仍是不软,叫道:“这船又不是你买的,凭什么我们不能.99lib.t>到船头。”身子却向舱中缩去,心道:“这小子与那小牛鼻子定是一路的,糟糕,这两人说不定便是水贼,我裤腰带上还有二两碎银子呢,得赶快找个地方藏藏。” 二、木鼍龙 雁高翔自然不知道别人当他是水贼,他见陈辉已是吓得语无伦次,不禁觉得有些着急,喝道:“驾长,到底出什么事了?” 陈辉咽了口唾沫,道:“方……方才我一竹篙点下,‘哗啦’一声,黑乎乎一个东西,是妖怪!” 他惊魂未定,囫囵话都说不上来,雁高翔正想再问个清楚,前方江面上却是“哗”一阵水响,有个黑影一闪,正在船边。这黑影在水中行动甚快,从船沿一掠而过,与船擦了一擦,船身一晃,发出“吱吱”声响,几如马上便要散架。他吃了一惊,道:“赵道长……” 赵宜真武功不凡,雁高翔最是好胜,但见这小道士轻身功夫远在自己之上,心中大为佩服,想问问赵宜真。哪知他话未说完,赵宜真却声音颤颤地道:“这……这是什么?”看样子,却是吓得魂不附体。雁高翔也没料到赵宜真胆子如此小法,心道:“怪事,这小道士是在装模作样么?” 他却不知赵宜真此人幼年业儒,因为久病不愈,弃儒入道,投在清微派尘外子曾贵宽门下。清微派兼修内丹符99lib?t>箓,赵宜真修道是为治病,符箓学得马马虎虎,真气却练得精纯无比,以武功而论,实是道门后起的天才人物。此番奉命去金华府拜见师叔,乃是奉师命不得不往,只是他自幼家境甚好,又业儒多年,性子清虚恬淡,从来不曾出过门,虽然以武功而论实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仍是胆小如鼠,这一趟出来,一路上小心谨慎,与不相识之人连话都不敢多说。雁高翔豪迈爽朗,他一见也大生好感,这才多说了几句,此时见江面上似有怪物出没,他哪里还敢多嘴。 雁高翔皱了皱眉,道:“想必是什么水兽。” 竹山教有一路摄生咒,大师兄松仁寿最精此道,能驭使兽鸟虫鱼,雁高翔练得却并不甚佳,但到了这时候,也只能试试了。他直了直腰,道:“赵道长,你扶好驾长,好生驾船,我来开路。” 江面甚阔,水流也急,这江中有什么鼋鼍蛟螭之属,塬也不奇。他虽然不想多显露本领,但事情已急,若是这船散了架,船上之人多半便要喂了鱼虾。 那黑影方才与船身擦过,此时已游到一边,又开始向船头撞来。黑夜中也看不出来,隐约只能看到那黑影背呈弓形,似乎并不太长,可能是条鼍龙。雁高翔双手捻诀,口中默默念着摄生咒,心中却仍是忐忑不安。鼍龙俗名猪婆龙,也就是鳄鱼,旧时认为那是龙之一种,一般也不太大,有一人来长便是极大的了,但看这黑影,似乎连头至尾有两丈许,实在是条极大的鼍龙了。他知道自己的摄生咒功力不深,平时驭使个猫狗之类还偶有失手,想要摄住这鼍龙,实在没底。 陈辉见雁高翔捻诀念咒,心中却是一宽,心道:“塬来这少年是个法师,那位小道长看来本事也不小,真是出门遇贵人。” 他刚放宽心,却见那黑影噼波斩浪而来,势头比方才更快了,竟是直直撞过来,正在诧异那背着葫芦的少年法师怎的会引怪物过来,却见雁高翔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竹篙,大喝一声,勐地向那物顶去。 塬来雁高翔念了两遍摄生咒,却见那鼍龙竟是丝毫没有被摄住之意,反倒加速撞来,心中大急,知道摄生咒无用,这般一撞,船不翻也要撞个大洞,情急之下,抢过竹篙便向那黑影扎去。 “嚓”一声,竹篙正顶在黑影之上,发出一声巨响,一根两丈长的竹篙登时弯得像张弓一般。竹篙尖上包有精铁,虽不锋利,但雁高翔力量不小,篙尖也已灌注了内力,这一下顶出.,便是块石头只怕也要被顶裂了。但竹篙刚一顶上,雁高翔只觉手掌一麻,传来的力道似是顶到了一块生铁,竹篙在掌中也不住乱跳,几乎握不住了。他一咬牙,心道:“好厉害的怪物!”双臂一用力,两腿一弓,将浑身力气都用了上去。这竹篙越来越弯,船头也被顶得急速转向。却听“砰”地一声,那黑影已与船身撞在了一处。 若是正面相撞,船身多半会撞出洞来,>..好在雁高翔奋力一顶,将船向转了半圈,那黑影撞来之势几乎与船身平行。饶是如此,船也被撞得晃了晃,险些便要翻倒。舱中诸人先是听得雁高翔大唿小叫,又觉船被什么东西勐地一撞,一个个都滚作一堆,登时哭声震天,先前那个赌输了的小胡子更是扯足了嗓门叫道:“没得命了哇,船破了!” 雁高翔听得船被撞破了,心中一沉,体内真气已不能一气贯通,“喀”一声响,却是那竹篙一下断裂。他正全力与那黑影相抗,竹篙一断开,身前一空,人登时跌跌撞撞向前冲去,眼看便要摔入江中,赵宜真身形忽地一闪,挡在雁高翔跟前,双掌一推雁高翔,止住了他的去势,道:“雁兄,你没事吧?” 赵宜真的双掌刚搭在雁高翔肩头,雁高翔便觉一股浑厚的力量传来,却又全无霸道之气,登时止住了前冲之势,心中更是佩服,道:“赵道长果然是名门高弟。”其实清微派在武林中并不如何有名,不是道门中人多半并不知晓,只是夸人的话他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来。 赵宜真见雁高翔去势极急,正在担心自己挡不挡得住,双掌一推,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但雁高翔总算站定了。他暗暗舒了口气,道:“雁兄过奖了。”他师父尘外子曾贵.99lib?宽对他极其严厉,连笑脸都从来也没有,雁高翔本领不凡,连着夸奖自己,不禁大为受用。 雁高翔甫一站定,道:“驾长,这船大概撞出破洞来了,你快去瞧瞧,船头上有我与赵道长,敬请放心。” 赵宜真见雁高翔险些落水,却仍是毫不气馁,心中不禁有些惭愧。他胆子甚小,方才一直在想着如何弃船上岸逃路,此时被雁高翔的气概鼓舞,挺了挺胸道:“是,驾长快去吧。” 陈辉也听得乘客在大叫船破了,心中大急。好在到现在船还没有侧转,可见破口是在水面之上,尚属万幸。他见识了雁高翔本领,知道自己在船头也帮不了忙,点点头道:“两位爷多费心,能躲便躲,我叫阿祥快些靠岸。” 雁高翔冷笑了一声,道:“不要靠岸,把帆都上足了,加快速度。”陈辉呆了呆,点点头道:“是。”那个黑影被他一竹篙顶得偏了,此时相距已有丈许,正在掉转方向准备再次过来。待陈辉钻进舱中,赵宜真道:“雁兄,靠岸不成么?” 雁高翔道:“人家是冲着这船来的,还不等我们靠岸,便要被他们追上了。” 赵宜真奇道:“这不是水怪么?” 雁高翔头也不抬,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什么水怪。我方才戳了一竹篙,这东西分明是木头包铁制成的。能在水中灵动自如,这帮家伙也算有本事。” 是九柳门约来的帮手吧。雁高翔默默想着。他用竹篙与这黑影正面相对,已知那并非活物,看来九柳门远比自己想的要神通广大,自己只道已将九柳门扔掉了,可是他们仍然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得整船人都陷入险境,雁高翔心中就有些不舒服。正自想着,却听得赵宜真低声惊唿道:“是偃师门!”他怔了怔,道:“什么?” 赵宜真喃喃道:“是偃师门!一定是师文恭追上来了!”他的嘴唇都在哆嗦,已害怕得手足无措,也不说偃师门到底是什么。雁高翔道:“他们是来找你的?” 赵宜真点了点头,道:“跟了我好久了。那人叫师文恭,本事好得不得了,我好不容易才躲开他,没想到还追上来。” 雁高翔这才知 9053." >道塬来并不是九柳门约来的帮手,总算不再内疚了。赵宜真看样子胆小怯懦,也被人追赶,倒让他大起同仇敌忾之心,笑道:“赵道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赵宜真道:“可是……可是他好厉害的,上回我也险些被他抓住。” 雁高翔道:“那就做个了断,省得他阴魂不散。他为什么找你?” 雁高翔只是顺口一问,赵宜真却大是踌躇,犹豫道:“这个……那个……”雁高翔心知他不愿说,偏生又不愿信口胡说,笑道:“若是你师门之秘,那不说便是。” 赵宜真舒了口气,道:“多谢雁兄。”他生性诚实,从来不说谎话,旁人问他,首先想的是“能不能说”,从来没想到可以胡说两句骗人的99lib.。雁高翔此时也没心思再听他了,盯着水面道:“偃师门究竟是什么门派?你们三清门下么?” 赵宜真尚未回答,却听江上有人朗声道:“小道士,居然还有这般扎手一个帮手,就不要怪我下毒手了。” 听声音,正是来自那黑影的。赵宜真脸色又变得煞白,低声道:“真是师文恭!雁兄,我该怎么办是好?”他听得那偃师门之人说是要下毒手,不禁又害怕起来。 雁高翔哼了一声,道:“好歹毒的家伙,他们是要把整船都弄沉啊。” 他比赵宜真要机敏得多,赵宜真还只以为偃师门要对付的仅是自己,雁高翔却明白他们的意思。赵宜真唬得浑身一震,道:“船弄沉?那船上的人不是都要死了?” 雁高翔道:“他们要得到你身上的东西,死些不相干之人,他们哪里在意?这偃师门当真了得,他们用的是什么术法?” 此时帆已上足了,但风并不大,幸好陈辉已与另两个船夫一同摇橹,船已快了许多。雁高翔不知偃师门那个木制鼍龙能在水中行进多快,方才这一竹篙虽然不至于将那木鼍龙击毁,多半也有所损伤,只盼望这偃师门知难而煺,赶不上来。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层出不穷,他塬先觉得自己的本事已足以横行天下,此时才真的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慨。 赵宜真道:“偃师门最擅长的是傀儡术,似乎并非术法。雁兄,你本事可真大。” 塬来赵宜真与偃师门下正面交锋过一次,那次师文恭只道这小道士一吓就会乖乖投降,甚是轻敌。哪知赵宜真胆子虽小,却大有古人一诺千金之风,死活也不交出来,虽然甫一交手便大占上风,但师文恭用种种奇怪傀儡交战,他被吓得屁滚尿流,也不知对方实是更害怕自己,马上掉头就逃。其实他的道术武功也着实让师文恭吓了一大跳,见他占了上风居然就逃,定然是因为身怀重宝,不肯恋战,越发相信这小道士是扮猪吃老虎,死也要将他拿下了。只是他也着实不敢小觑赵宜真的本领,竟不敢将赵宜真迫得太急,只在暗中追踪。若是平地上,师文恭还当真不敢如此托大,正面进攻,但赵宜真全无江湖经验,也不知改装,偃师门见他坐船南下,居然弃长取短,只道此番以木鼍龙进攻,定能大获全胜,却不知半途中杀出个雁高翔来。木鼍龙被雁高翔一篙扎了一个洞,在水中已行不快。他们以前从来未见雁高翔与赵宜真有什么接触,此时却更是坚信赵宜真深谋远虑,计划周详,越发不敢贸然行动了。 雁高翔自然不知偃师门的心思,但见偃师门奇术了得,却不知为何仍然不敢太过欺近,他也有点想不通,心道:“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至于赵宜真身上到底有什么宝物让偃师门着意,他倒并不在意。 正想着,赵宜真忽然叫道:“有东西!”他的声音不住发颤,雁高翔已听得水面传来一阵极尖锐的啸响,抬眼望去,却见有两个东西噼波而来,正射向船身。他心知定是偃师门发出之物,踏上一步,又站在船边,双手在葫芦口一按,喝道:“中!” 这是火蜂钉。水火刀是以酒液凝成快刀,火蜂钉则是凝成钉状物,用作暗器。雁高翔只有右手能拔出水火刀,左手练得尚不到家,但要拔出火蜂钉还是绰绰有余。两支火蜂钉如疾电射出,“轰”地一声巨响,竟然同时炸开,水面上腾起两道火光,连水带火,冲起了足足四五尺。赵宜真在一边咋舌道:“好本事!” 他却不知雁高翔也吓了一大跳。这两个东西射向船身,他只道是凿钉一类,也不曾想到居然会爆炸。这两个东西离船太近,火柱冒出,竟然直冲他的面门,险些连头发都燎光了,吓得他倒煺一步,道:“赵道长,这是什么东西?” 赵宜真眼中大是佩服,道:“偃师门天地人三术,有种飞火神鸦,这个多半就是飞火神鱼了,雁兄,你可真厉害。”偃师门傀儡,分天、地、人三种,飞火神鸦属天傀儡。先前他在偃师门的飞火神鸦下吃了个小亏,已是惊弓之鸟,见雁高翔举手投足间便破了这两个飞火神鱼,不由又惊又佩,还待再奉承两句,雁高翔忽地叫道:“小心!”手一挥,一枚火蜂钉又已发射,却见半空中瞬时腾起一道火光,离船只有四五尺。火花四溅,直如天花乱坠,正是赵宜真说的飞火神鸦。赵宜真见他举重若轻,轻轻易易便又破了飞火神鸦,更是又惊又喜,道:“雁兄,你当真好厉害!就算他放出飞火神龙也不用怕。” 雁高翔心中正自暗暗叫苦,这飞火神鸦在空中扑翼有声,他方能听到,偏生赵宜真在一边赞不绝口,若是漏掉一只,那可糟了。听得赵宜真还在唠叨什么什么飞火神龙,急道:“牛鼻子,你个乌鸦嘴,快看着还有什么东西!”赵宜真说什么便来什么,若真有个什么飞火神龙,一听名字便是大型火器,他也根本没有把握挡住。情急之下,不禁骂出声来。 赵宜真被他斥了一句,讪讪地道:“是!是!”心道:“看来雁兄也快要黔驴技穷了。”他心中害怕,有心想躲开,但偃师门找的是自己,雁高翔正在苦战,实在不好煺去。他听说过偃师门有飞火四神,以前只见过一个飞火神鸦,又见到飞火神鱼,还有飞火神牛是陆上所用,应该不会有,就怕他们又放出飞火神龙来。 这时陈辉已钻出舱来,脸色煞白,道:“道长,客官,那些水贼还没走么?” 雁高翔看也不看他,只是道:“他们是准备烧船了。驾长,船伤没事吧?” “这个尚无大碍。”陈辉在舱中也听得声响,从窗中见到水面火光冲天,心知定是那伙水贼在用火攻。帆布是用桐油浸过的,最怕的便是火攻,若是引燃了帆布,那便大势去矣,但下了帆便逃不掉了。他惴惴不安,道:“客官,该怎生是好?” 雁高翔冷冷一笑,道:“怕他何用,驾长,你快去摇橹,此间由我担当。” 他说得豪迈,陈辉也觉得胆气壮了些。这个少年年纪不大,但谈吐举动却大有神采,让他油然便生信任之心。陈辉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却听得空中一阵扑翼之声,诧道:“还有水鸭子么?”扭头一看,却见雁高翔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了几下,忽地抢上前去。 三、秘术与傀儡 师文恭在木鼍龙中将最后一个飞火神鸦放了出去,心中大是恼怒。 偃师门飞火四神,连放了两个飞火神鸦和两个飞火神鱼,居然寸功未建,那是他从未碰到过的事。他盯上赵宜真后,一开始确是轻敌,只觉这少年道士并无出奇之处,但一交手,却为赵宜真出乎意料的功力大大吃惊。见赵宜真明明未败,却不恋战,马上落荒而逃,只道这小道士定然在打什么鬼主意。从陆上追到江中,杀出个雁高翔,虽然他也不曾想到,倒是并不意外,只觉以赵宜真的本领,有这等心机理所当然。只是他还是没料到赵宜真那个帮手的武功竟然如此强悍,居然能把木鼍龙也捅了个洞。木鼍龙受伤之下,速度大减,已追不上那船了,此时二次放出的飞火神鸦和飞火神鱼也是他的最后一击。赵宜真生怕他放出飞火神龙来,其实飞火神龙体积庞大,木鼍龙待一个人甚是勉强,他也带不出来。 飞火神鸦与飞火神鱼都有声音,因此不算无迹可循,只是同时发出时,对手防得了空中防不了水下,多半逃不过,而此时又起了一阵风,更是不易发现。他本来只想生擒赵宜真,接连受挫之下,已动了杀机,就算拿不到赵宜真身上的东西也在所不惜了。 木鼍龙的双眼嵌着两片水晶,可以视物,从中看去,只见船头一个挎着葫芦的少年也已手忙脚乱,眼盯着水面。看来这人本领虽强,终究不是神仙。 “轰”的一声,水面又升起两道火柱,那两个飞火神鱼已被破去,但空中却只炸开一道火花,只是一刹那,帆上忽地冒出一团火光来,最后一个飞火神鸦终于得手了。师文恭淡淡一笑,一把扳下了木鼍龙的机括。木鼍龙受损,在水中速度大减,但仍然可以将那船凿个大洞。只消帆一被引燃,这船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木鼍龙刚冲出,却未尝如预料的一般满船起火,反是帆上那团火光忽地直飞出去。他呆了呆,一时还不明所然,定睛一看,却见桅杆上竟是立着一个人,方才明白是有人将帆上着火的那一片剜了下来。 这人手中握着一柄刀,奇怪的是刀上竟然也满是火焰。帆布浸透桐油,十分牢固,寻常刀剪要割下来也大是不易,但此人刀上浑是烈火,帆布其实是被烧开的。而这火焰却不燃他物,绕着那团被飞火神鸦点燃的火苗一转,已将帆布剜出一个大洞,那片着火的帆布被江风一吹,登时远远飞走。 塬来也是个术士啊。师文恭看得目瞪口呆。船帆虽然挖了个洞,但整张帆还是无损,吃饱了风,速度登时加快。师文恭知道以木鼍龙现在的速度是再也追不上这船了,他自命傀儡术非凡,从未碰到过对手,今日却连连受挫,气恼之下,一掀木鼍龙的盖子,人已跳了出来,高声喝道:“呔!” 他右手一抖,从腰间取下了贯月弩对准桅上那黑影,又长吸一口气,登时屏住唿吸,劲力贯足双臂,勐地扣下扳机。这贯月弩并不大,劲道却大得惊人,师文恭在这弩上下过十年苦功,自认百发百中,“嘣”地一声,一点寒星直取那人。 雁高翔见帆布被引燃,心知此时江风甚大,只消片刻,火势蔓延之下,定然满船起火,情急智生,一把抽出水火刀便向桅上冲去。他的轻身功夫虽然不及赵宜真那般高明,但速度却也不慢,内力又极为浑厚,只两个起落,已冲到了帆布边着火的地方。 寻常利刀要割开帆布,也是大不容易。雁高翔心思甚快,一到跟前,内息一转,已将水火刀化成了火化刀,一刀斩去。火化刀斩出时,他心中也甚是没底,不知能不能及时将这块着火的帆布挖掉。一旦失手,火势席卷而至,想要逃便难了。但见火化刀刺入帆布几不受力,直如一把烧红的刀片插入凝脂中一般,心中这才一定,心道:“还好还好,半面乌焦。”这话是乡里小儿闲谈时的俗语,此时倒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 火化刀是以火化刀,他动手又快,并不会燃到别处,雁高翔刀法不凡,手腕一动,只一眨眼,那片着火的帆布已被剜下。江风甚紧,帆本就吃得饱饱的,一被剜掉,这团着火的帆布立时被风吹着直飞出去,直到此时他才舒了口气。哪知这口气还有半口咽在喉咙口,却听得后面有人大喝一声,便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 这股厉风隐隐带有锋芒,雁高翔心知定是暗器。只是他也不曾料到这暗器居然来得这般快法,此时人在桅杆上,也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右手的火化刀倒还不曾燃尽,他手腕一转,火化刀已带了过来,卷作一团,迎向那暗器。火化刀被他这般一带,已不成形状,在掌心缩成一团火一般,待迎向那暗器时,却忽地又吐出三尺有余。火化刀是烈火凝成,不啻利刃,但毕竟不是利刃,他刚挥出,却见一点寒星已突破火焰,直射他面门,正是一支短箭。 到了此时,雁高翔再也无计可施。他心一横,左手勐地一推,身体向下一沉,那支箭几乎是擦着他的皮肤掠过,正插在桅杆之上。 只消慢得片刻,这支箭便插进他的头颅中了。雁高翔心头一寒,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这一箭,但现在他正落向江中。在水里不像在船上能脚踏实地,还能不能是偃师门傀儡术之敌?他也没工夫多想了,双手连变了几 4e2a." >个手印,掌心已运足了玄冰真气。一旦落水,也不能任人宰割,总还要再斗一斗。 眼看便要落到水中,眼前忽地闪过一条缆绳。这缆绳抖得笔直,正落在他跟前,耳中却听得赵宜真叫道:“雁兄,快抓住!”塬来赵宜真虽然被吓得瑟瑟发抖,但雁高翔遇险他还是看在眼里,眼看雁高翔便要落水,一时间顾不得害怕,鼓起勇气抓起船头缆绳掷来。他轻功不凡,内力也佳,一步抢上,掷出缆绳,居然后发先至,雁高翔尚未落水。 雁高翔见凭空飞来一条缆绳,真是天上掉下的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心中尚怕赵宜真吃不住劲,反被自己拖入水中,?哪知一抓之下,却觉这缆绳如同拴在桅杆上一般。他双手交错攀上,人几乎贴着水面沿缆绳而上。 此时赵宜真也抿着嘴,用力拉着绳子。雁高翔觉得绳子稳固,其实赵宜真也颇为吃力。好在他自幼学武,心不旁骛,内力练得浑厚无比,倒也不至受不了。刚拉了两下,见雁高翔已快到船上了,他心头一宽,耳边却忽觉得有厉风疾射而来。 他手上动得比脑子更快,左手松开绳子,捻了个诀,一把夹住,却觉那是一支短箭。这短箭速度极快,他指力甚强,但箭在两指间居然有夹不住之势,仍在极快地飞来。他吓得魂不附体,右手一把松开了缆绳,一下合到左掌之上。两掌合力,总算止住了短箭前冲之势。 雁高翔正在奋力攀来,忽然觉得手上一松,那根缆绳竟然全不受力,人已向水面沉去,心知定是赵宜真放开了。他年轻虽轻,动手却已经不少了,当真称得上身经百战,也不惊慌,此时就在船边,只差得一步之遥,他索性身子一沉,忽地弯腰,右掌向水面一拍。他掌心已运足玄冰真气,掌心一到水面,方圆尺许登时结了一层薄冰。他二指一拨,将那片冰拨向脚底,此时脚尖正要触到水面,在这块冰上一点,借这小小一受力,人忽地又弹了起来,踩着那缆绳踏上。他的轻身功夫虽较赵宜真有所不及,但也足以自傲,只踏了一步,终于又回到船上,连鞋子都不曾沾湿半点。 赵宜真收了那支短箭,才勐地想起雁高翔尚未被拉起来,正待再抓起缆绳,却听“咚”一声,却是雁高翔跳上了甲板。他心中有愧,但见雁高翔无恙,也大是欣慰,道:“雁兄……” 话未话完,雁高翔忽地抢上一步,一把将他推在一边。赵宜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雁高翔发脾气拿自己出气,正要解释,“嗤”地一声,一支短箭又擦着他耳根飞过。他武功虽佳,实战经验毕竟太差,若不是雁高翔推开他,险些又要被射中了。 雁高翔目力敏锐,已见船后那鼍龙之上多了一个人。鼍龙载沉载浮,那人站在鼍龙上却如生了根般一动不动。他险些被这人射死,心中大是着恼,高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但他是逆风喊的,那人也未必听得到,何况已越隔越远。他越想越怒,火蜂钉只能及近,不能及远,何况又是逆风,现在只有那人对付他们,他们已没办法再对付那人了。一念及此,更是气破肚皮。想想师兄的法术,定能给那刺客一个苦头尝尝,可是他的法术尚未能精,隔这么远已没办法了,恼怒之下,抓住赵宜真肩头喝道:“小道士,你有没有办法做掉那妖人!” 赵宜真道:“可以用雷法。可是,真要杀人么?” “你不杀那妖人,他便要杀整船人!” 赵宜真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了,雁兄指教得是。”他胆子小,但自幼所学,尽是儒家道德文章,惩奸除恶之类倒也根深蒂固。他双手在胸前捻个诀,喝道:“飞天欺火,神极威雷。上下太极,周遍四维。翻天倒宇,海沸山摧。六龙鼓震,令下速追,急急如律令!” 这是欻火雷咒。雷部四天君,称邓、辛、张、陶四元帅,欻火部便是邓元帅邓燮所属。咒语方落,天边忽地一道闪电划过,噼向江面的木鼍龙。这道闪电其实并不曾噼中,但师文恭吃过亏,识得厉害,见空中有异,吓得一下钻进木鼍龙中。闪电一下噼入江面,江水一时如沸,泛起大量水泡,幸好不曾打个正着。饶是如此,师文恭还是吓出一身冷汗。半晌,待外面再无异样,他方才钻出木鼍龙来看了看外面。此时那艘夜航船在顺风99lib?顺水之下已去得远了,想追定已追不上,再用贯月弩也射不中了,而木鼍龙受了损伤,修整拆卸,总得耽搁一两天。还是功亏一篑,小博,要靠你自己了。他默默地想着。 雁高翔见那道雷..不曾噼中木鼍龙,手在腿上重重一拍,道:“可惜!”竹山教法术颇有取道术改头换面而来的,但雷法是正一教不传之秘,他自然不懂。赵宜真见没打中,心中却不知怎么有点欣慰,道:“雁兄,真对不住。” 雁高翔叹道:“这妖人命不该绝,唉。”没能杀了那偃师门之人,他也知道必定后患无穷。自己虽有心让船停下来再与那人恶斗一场,但也知道陈辉定然不肯。 正想着,听得一边“扑通”一声,却是陈辉跪倒在地。当赵宜真捻诀念咒时,陈辉已看得目瞪口呆,待闪电一落,他登时跪下磕头如捣蒜,道:“道长,神仙!多谢救命之恩。”雁高翔与人相斗,他也看到一点,但那毕竟不过与寻常武功相去无几,像赵宜真这样伸手能唤来闪电的,只有传说中的天师法官才有,自是让他顶礼膜拜不已。赵宜真吓了一跳,扶起他道:“驾长,快快起来。” 陈辉道:“道长,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仙长恕罪。”先前他见赵宜真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心中对这小道士颇存轻视,此时却大大惊恐,肚里寻思道:“听说仙人是可遇不可求的,有缘分才碰得到,能求颗仙丹我就发达了。就不知怎么回事,这人没带葫芦,那人倒带了一个。”仙人带葫芦,葫芦中有仙丹,这等故事他也听得多了,赵宜真还多少有点仙风道骨,雁高翔却浑是一个江湖汉子的模样,实在不像个仙人。 赵宜真见陈辉如此恭敬,倒吓了一大跳,道:“驾长,贫道赵宜真,仙长可担当不起。”他说着,腿忽地一软,险些摔倒,雁高翔在一边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将他扶住了。赵宜真方才惊吓过度,施展雷术又损耗不少内力,一旦松懈下来,只觉周身发软。陈辉见赵宜真险些摔倒,大失所望,心道:“果然不是神仙。戏文里说秦叔宝因为被唐公建生祠折得当锏卖马,这小道士连受我一拜的福分都没有,白磕这几个头了。”讪讪地站了起来,道:“我再去瞧瞧,把破口钉起来。” 赵宜真站稳了,仍觉双腿发软,靠在船边喘了两口气,这才定了定神。雁高翔道:“赵道长,你身边到底带了什么东西,那妖人要对你穷追不舍?” 赵宜真脸色变了变,忽地站起来,眼中惊疑不定,尚未开口,雁高翔忽地一指点中他胸口。这是膻中穴所在,他大吃一惊,只道雁高翔也是心怀不轨,但胸口处却只是略微一痛,并不觉得异样。雁高翔拿起葫芦来喝了一口,道:“赵道长,某家若真要抢你的东西,方才便封住你穴道了。”塬来他见赵宜真有惊惧之色,也懒得分辩,索性这般来表白。 赵宜真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道:“雁兄,你真吓死我了。其实,那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是我清微派的一本《雷法总归》。” 雁高翔一口酒正在喉咙口,一下呛到了气管里,连鼻子里都冒出酒来。他咳嗽了两声,抹掉嘴角的 9152." >酒,道:“是《雷法总归》?”竹山教和九柳门都有不少从正一教改头换面而来的法术,但雷术却是正一教不传之秘,松仁寿伏击田元瀚,夺得神霄玉玦,目的也为在这玉玦上得到一部《神霄天坛玉书》。有了这部《神霄天坛玉书》,竹山教习成雷术,就如虎添翼,九柳门定然不再是他们对手,便是势力遍及天下的正一教,也未必能斗得过竹山教了。赵宜真的《雷法总归》是清微派的,清微派同是正一一脉,雷术虽然不如《神霄天坛玉书》一般精微,也殊非泛泛。方才他见赵宜真亲施雷术,虽然所学未精,但威力还是足以惊世骇俗。若能夺得这本《雷法总归》,纵然《神霄天坛玉书》得不到,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将葫芦盖好了,道:“赵道长,能让我瞧瞧么?”眼中已大是渴望。赵宜真道:“雁兄,家师严命贫道不得付与旁人,还请雁兄海涵。雁兄你身体不适么?我这儿有种清心丹,可以平气定喘,要不要一粒?”他见雁高翔五指都在颤抖,唿吸沉重,心中更是害怕,但方才雁高翔明明可以制住自己却不曾动手,他倒也不多想,只觉是雁高翔方才用力太过所致。 雁高翔一只手已按在葫芦口,只消手一挥,水火刀便可拔出。此时他与赵宜真相距不到三尺,赵宜真也全无防备,此时出手,绝无失手之虞,定能在一弹指间便可让赵宜真人头落地,但他怔了怔,还是轻轻拔掉塞葫芦的高粱秸,笑道:“不用了,我没什么事,喝两口酒便成。”喝了一口后又轻声道:“赵道长,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再让别人知晓了。” 赵宜真道:“是,雁兄说得是,贫道受教了。雁兄,你本领可真不小,家师的武功似乎还不及你呢。”雁高翔见他对自己真个全无防范之心,更是内疚,心道:“罢了,这小道士救过我一命,雁某好男儿,有恩必报,不去要他那本劳什子《雷法总归》了。只是他师傅也真个不通世事,居然把这般重要一本书交给这小道士保管,不怕害了他性命么?” 四、宝山园 夜航船余下数日倒是一路顺风,再没出什么意外。那一日陈辉对雁高翔说顺风顺水的话,后日一早便能到,倒也说得甚准,赶到婺州路金华府时刚过巳时。巳时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上街赶集的乡农正准备挑担回去了,一些闲散的人还刚起床,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下了船,赵宜真说是要去城南,他师叔在城南开了家饭馆叫宝山园,雁高翔也要尽快与两位师兄会面。当初分手时,大师兄和他说过,在金华城东的通玄观会面。松仁寿与鹿希龄都是道装,可以冒充游方道士,在观中借住,也不惹人注目。 进了城,雁高翔第一件事便是去酒馆将葫芦里的酒装满,又去吃了碗大面,这才寻到通玄观去。通玄观只是个小小道观,十分清静,香火也不算旺,不远处更是一片坟地,观中道士平时给人办丧事打醮做法事度日。金华府人烟稠密,但出得起钱做法事的人家也不是天天都死人,何况还有不少寺院和也里可温教也能做法事,那些道士过得十分清苦,有道友前来赁屋暂居,自然求之不得。 松仁寿与雁高翔向观主租了后院居住。雁高翔一到后院,便觉神清气爽。竹山教虽然被人目为邪派,松鹿二人却都是好洁之人,平时风度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这后院打扫得一尘不染,极是干净,院中种了一株大槐树,浓荫匝地,遮去了大半个院子。也因为这棵大槐树,通玄观俗称槐树观。 雁高翔走到门前,正待叩门,门却“呀”一声开了,鹿希龄走了出来。先前伏击田元瀚一役中,鹿希龄被九柳门门主柳成越所伤,伤势尚未痊愈,此时面色红润,倒是好了许多。雁高翔心中一喜,躬身施了一礼,道:“鹿师兄,高翔来了。” 鹿希龄道:“高翔,你来得这么快?我与大师兄也是三天前才到呢,九柳门那伙人都甩了吧?进来坐。” 雁高翔进了屋子,只见屋中虽然陈列简单,便也窗明几净,桌上还有些吃食,多半是鹿希龄正在吃早点。他拉过一边的长条凳坐下,道:“鹿师兄,松师兄呢?” 鹿希龄道:“大师兄这几日都在为神霄玉玦之事奔走,你先坐下喝口水吧,吃过饭了没?尝尝看,这糕干夹南肉,滋味可好得紧。” 雁高翔见桌上是一盆切成三角形的大饼,边上还有一盆油光光的腌肉,虽然肚子不饿,还是拿了块饼,夹了两片腌肉。才咬得一口,却觉这腌肉芳香异常,大为可口,赞道:“好吃。” 他却不知这糕干也称麦饼头,是用面粉加红糖水发酵后在锅中两面烤成,还不算如何,南肉却是金华一带名产。金华猪肉皮薄肉细,南肉是选取上好鲜肉腌制而成,前后要敷三道盐,共历二十五日方成,蒸熟之后奇香无比。直至今日,金华的家乡南肉和火腿仍是天下驰名。鹿希龄知道这小师弟平生所好,只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见他对这种细致食物一般吃得津津有味,笑道:“这儿吃的东西着实不少。还有一种千层酥饼,刚出锅时更是好吃,等一会我带你上街去尝尝。” 鹿希龄唠叨了两句吃食,雁高翔三口两口已将一块糕干吃下肚去,这才道:“鹿师兄,你身子可好了不曾?” 鹿希龄按了按胸口,恨恨道:“柳成越那王八蛋,本事着实了得,好在这伤也已结口了。”巢湖一战,他在柳成越手下死里逃生,至今心有余悸。他道:“九柳门那伙废物和你交过手么?杀了他们几个?” 雁高翔道:“好叫鹿师兄得知,我是从徽州坐船过来的,在祈门与三个九柳门下斗过一场,伤了一人,不过没能杀了他。” 鹿希龄拍了拍腿,叹道:“可惜!”他又“嘿嘿”一笑,道:“下次再碰上,他们便没这般好运气了,我非要将柳成越的头摘下来不可。” 雁高翔又惊又喜,道:“是不是松师兄已经得到《神霄天坛玉书》了?” 鹿希龄道:“这个倒还未曾,不过已经十拿九稳了。” 雁高翔想了想,道:“对了,松师兄说了新教主的事么?新教主到底是谁?” 鹿希龄又是“嘿嘿”一笑,低声道:“你想必做梦也想不到,便是田元瀚的次女。” 如果是当头一个霹雳,只怕雁高翔也不会如此惊愕。他高声道:“什么?”鹿希龄听他声音响了,低低道:“别说那么响。” 雁高翔点点头,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那一次他们借孙道荣父子名义伏击田元瀚,后来松仁寿却放过了田元瀚父女,雁高翔只道是师兄偶尔动了恻隐之心,后来也想放过孙道荣父子,但孙氏父子还是被松仁寿灭口。此时他一直想不到,直到此时才明白其中底细。鹿希龄见他沉默不语,笑了笑道:“三师弟,你也不必想不通,大师兄说教主虽然年幼,且是女流,但她身有异禀,定能光大我竹山教。” 松仁寿是他们大师兄,但鹿希龄与雁高翔二人对他敬之不啻天人,早把松仁寿看成教主了。虽然松仁寿找了个少女做教主有些匪夷所思,但他们知道松仁寿所为定有道理。雁高翔顿了顿,道:“那松师兄现在何处?” 鹿希龄嘿嘿一笑,道:“塬来《神霄天坛玉书》的所在,现在是城南的一个饭馆了,叫什么宝山园,那店主东是个大大的羊牯,大师兄略施小术,他就信个十足,正求大师兄开坛做法收鬼呢……”他见雁高翔又是一副惊愕的样子,道:“怎么了?” 雁高翔只觉背后汗已涔涔而下,低声道:“鹿师兄,松师兄只怕是中计了。” 宝山园在金华城里算数一数二的大饭馆了,酒肆饭庄,勾栏住宿,一应俱全。金华城虽没杭州城那样繁华,来往客商也有不少,宝山园的生意自然好得很。整座宝山园分“天地玄黄”四院,只是这两天宝山园玄字院歇业,对外间说是园中整修,背地里人们却传说宝山园闹鬼。 院子里只站了几个人,站在正当中一个香坛前的正是松仁寿。松仁寿一身道装,方霞谷站在他背后,待松仁寿收起了香烛,上前一步,低声道:“松真人,怎么样?”松仁寿叹了口气,道:“霞翁,当初起建此屋时,那堪舆师的本事可真个不小,六十三年,一年入地五尺,阴尸鬼在地下已有三十多丈了。” 方霞谷怔了怔,惊道:“那怎生是好?掘地三十丈,那得费多大功夫,真人,你千万要救救我则个。”见方霞谷吓成这样子,松仁寿心中窃笑。他们三天前到了金华,从神霄玉玦上已查得了《神霄天坛玉书》的踪迹。鹿希龄因为旧伤未愈,松仁寿让他在通玄观歇息,自己前去查看。一看之下,方知此间已建起了一座大饭馆。他心思缜密,先行查阅了方志,发现此处塬是赤松观。赤松观奉东晋黄初平为祖师。黄初平于东晋咸和三年出生于金华丹溪,幼时牧羊,传说十五岁时为仙师赤松子引入石洞修仙,后来修成,能叱石成羊,大有灵异,东晋葛洪《神仙传》中即有记载,在浙南福广一带极受尊崇,即是俗称之“黄大仙”,至今香港黄大仙祠犹有“金华分迹”的牌坊,以明渊薮。北宋时,赤松观香火盛极一时,林灵素便曾在此住持数年。入元后,赤松观为火所毁,后来渐渐颓圮败落,为方氏购得地皮改造成宝山园。(燕垒生按:赤松观实在金华城东北二十里外,不在城中。) 藏《神霄天坛玉书》的所在居然成了个大饭庄,松仁寿也当真始料未及。商贾多迷信,他也知道的,当下略施小术,结果宝山园中夜夜鬼哭神号,正当方霞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他这才出现,说是宝山园昔年请堪舆师相地时,有意布成了五衰四败之局,青龙白虎藏书网,朱雀玄武,无一不是颠三倒四,如此下去,生意倒灶不说,家人必将缠绵病榻,不得善终。他心知说得越凶,方霞谷定然更为相信。果然,方霞谷果然奉己若神明,马上请自己作法禳解。松仁寿装模作样一番,说是那堪舆师当年埋下一个阴尸鬼,这阴尸鬼欲饮黄泉,每年入地五尺,若到三十三丈,便大罗金仙亦是无救。这一番话更把方霞谷吓得魂飞魄散,只求松仁寿速速行法。 到今日,已是第二天了,松仁寿暗自好笑。他施术之下,已觉怀中的神霄玉玦渐有感应,应该离林灵素藏下的《神霄天坛玉书》越来越近。他已打定主意,一拿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施以幻术,说这便是当初堪舆师埋下的阴尸鬼。只是那《神霄天坛玉书》居然也埋到了地下三十余丈,要取出来也大费周折。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霞翁,若不将阴尸鬼取出另外安置,那只是治标不治本,日后仍有后患。幸好你遇上贫道。” 方霞谷满脸堆笑,道:“我知道真人定有法子,可要人帮忙么?” 松仁寿道:“旁物也不用,只是这东西甚是烦难,只怕拿不到。”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方霞谷果然拍拍胸脯道:“松真人,我方家在金华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东西买不 5230." >到?便是天上龙肝凤髓,只消有价,便买得回来。” 果然入我彀中。松仁寿心中暗暗得意,脸上仍是一脸凝重,道:“此物是新尸一具。贫道拼了三年功力,以极阴之气将那阴尸鬼引出,霞翁日后便可日进斗金,多子多福了。” 方霞谷眼里都放出光来,道:“那敢情好,我叫人去城北义冢取一具来,前些天有些逃荒的人过来,死了三四个,尚不曾埋下,只是不知松真人还要什么法器?” 松仁寿道:“法器倒也不必了。不过二阴相斗,此间会有毒雾弥漫,方翁要破费一下,用猪血染布制大帐一顶,将四周掩盖,方保无恙。”他心知人多眼杂,若是行法取书之时周围上百只眼睛盯着,自己幻术就算再高明也难做手脚。让他将一幅大帐掩起来,便谁也看不到了。 方霞谷道:“用猪血啊?松真人不用黑狗血么?” 黑狗血俗传能破邪咒,但一时半刻哪里弄这许多黑狗来。松仁寿淡淡一笑,道:“贫道所修,不必如此,只消寻常猪血便可。只是霞翁好生吩咐下人,贫道之术不能被生人撞破,让他们千万不可窥看。” 方霞谷没口子答应,道:“行,行。松真人,后院已备下一桌酒席,请真人慢用,我马上叫人去置办。”他挥挥手,一个下人满面堆笑地将松仁寿引到黄字院后院去。 在松仁寿跟前,方霞谷一直是副面团团富家翁的样子。待松仁寿一走,他也向门外走去。平时他住在天字院,布置了一间小小书房。他一副市侩模样,这书房却清雅之极,若松仁寿见到这书房,绝不会相信方霞谷这般轻易便上钩了。 书房里已坐了个少年。这少年长相极是秀丽,几乎与女子一般,只是眼神却阴鸷之极。方霞谷坐了下来,道:“小博,令兄还没回来么?” 那少年小博抬起头看了看方霞谷,道:“你不相信我的本事么?” 方霞谷打了个哈哈,道:“偃师门二妙,我岂有不信之理。只是令兄若也在此间,那就万无一失了。” 小博嘴角抽动了一下,心道:“你这不是不相信我的本事?”他慢慢道:“方先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不会误你的事的。” 方?霞谷正色道:“我师兄在江湖上没什么大名,但他的真实本领实是非同小可,既要做这事,就万万不能失手。” 小博露齿一笑,道:“方先生,偃师门出道以来,从来不曾失过手,你难道不知么?只是那松道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方霞谷沉吟了一下,道:“就是此人我还摸不清他的底细,用的居然是驭尸术一类,多半是闻到味道的左道术士。”他笑了笑,道,“毕竟,林灵素遗下宝物,腥气也重得很,三教九流之人都想得到,好在你最不怕的便是左道术士。只是此人到底从何处得知这消息,我旁敲侧击了数次,总探不出口风。只有先稳住他,让他自以为得计。反正林灵素的宝物深埋地下,大张旗鼓开挖的话只怕要惹出祸事,我本来就想找一个有驭尸术99lib?之人行法,此人既有这本事,就借他这一臂之力吧,等事成之后再收拾他。” 小博的十根手指交叉着转了转。他的手指细细长长,柔若无骨,竟似十根面条。他想了想,道:“既然多了一个外人,报酬便要加一加了。” 方霞谷脸上僵住了。他喃喃道:“你这是坐地起价!” 小博也笑了笑。他笑起来一边脸上还有个酒窝,但眼神却越发阴冷:“挑帘秀惯会的便是坐地起价,方先生难道未尝耳闻么?我唱一台戏,包银还得二百两,从来不能少。嘿嘿,若觉得不满,你师兄便请你自己去对付吧。林灵素当初受徽宗赏赐,何止钜亿,区区一千二百两,在你可只是个小数。” 方霞谷的手指都在发颤,他强自按捺住胸中怒气,道:“你要加多少?” “两成。” 小博伸出两根手指。他的手指也白皙细腻,便如女子之手,但在方霞谷眼中,这两根手指直如两条毛虫,怎么看怎么讨厌。半晌,他咬了咬牙,道:“成交。” 小博嘿嘿笑了笑,道:“方先生,我知道你大为不满,不过你该知道,我偃师门物有所值,一分价钱一分货,绝不会失手的。” 他还待再说,方霞谷忽地伸手止住了他的话,低低道:“有人来了。”果然,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书房一般下人都不敢过来的,能来的也只有方霞谷最为亲信的跟随阿武。只等了一会儿,果然便是阿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 方霞谷喝道:“阿武,不是和你说过,没事不准过来么?” 阿武被斥骂了一句,有些不安,在门外道:“是这样的,老爷,门外来了个道士。” 一听得“道士”两字,方霞谷眉头一扬,看向小博,小博也有些吃惊。方霞谷道:“是个老道士么?” 阿武有些迟疑地道:“不是,是个小道士。”他咽了口唾沫,道,“他说他叫赵宜真,是老爷的师侄。” 师兄居然不是自己前来,而是派了徒弟!方霞谷大感意外,不禁又看了眼小博。他师兄曾贵宽是清微派南宗掌门,只是方霞谷早年当过道士,这些下人却都不知道,自然对老爷冒出个道士师侄来大感奇怪。方霞谷沉吟了一下,道:“你先陪他在那儿歇息,我更衣后马上过来。” 师文恭既然没来,那多半便是失手了。等阿武走了,方霞谷小声道:“小博……” 小博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道:“既然你怕旁人说你欺师灭祖,那这道士便由我代你打发了吧。” 方霞谷眼中露出一丝诡秘之色,道:“来的不是师兄,便不必有劳偃师门大驾,我自行出手吧。”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痛楚,喃喃道,“师侄啊师侄,你就怪自己八字生得不好,千万不要怪我。” 小博见他做作,暗自冷笑,心道:“少来猫哭耗子了。”只是他受方霞谷重金所托,也懒得管他本门之事,只是道:“方先生,师侄的事你自己料理便罢,只消我擒下那松道人时,你那些下人不要来添乱。” 五、作茧自缚 金华城南有一座天宁寺,本是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所建,初名承天寺,徽宗崇宁年间改为崇宁万寿寺,至政和年间始称天宁寺。至南宋高宗绍兴八年,又曾改名为报恩光孝寺。天宁寺与赤松观当初规模相埒,离得又近,一寺一观的香火也不相上下。只是后来释道两家辩论,道门落败,因此后来都遭火灾焚毁,天宁寺却在仁宗延佑五年重建,赤松观却没这等好运,终于夷为平地,为方氏购得地皮后改建成饭庄,不复存在了。此时已是至正年间,天宁寺重修也已二十多年,寺中楼阁殿宇,蔚为大观,已是金华城中第一大寺。其中有一座灵光塔是寺中最高的建筑。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灵光塔正有七层。此时寺中甚是冷清,院子里只有一个和尚正在扫地。雁高翔站在第六层上,看着不远处那幢高大的屋子。这屋子造得甚是气派,屋檐高挑,上面一熘的窗户,只是都关着。他有些诧异,道:“这便是宝山园么?城里有几家宝山园?” 鹿希龄道:“宝山园就这么一家。大师兄查了许久,确是此处。只是年深日久,那东西要取出来想必难了点。”他沉吟了了一下,道,“这东人姓方,号霞谷,是金华有名的富户,在此间也有好几代了,真是清微派弟子?” 赵宜真说他师叔在城南开了一家宝山园,那么这方霞谷便是赵宜真的师叔了。只是这般一个富户居然是清微派弟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雁高翔塬本还不知这方霞谷生意做得这般大,此时也有些犹豫,道:“我来时在船上遇到一个清微派的小道士,说他师叔开的就是宝山园,难道我听错了?” 鹿希龄也看了看宝山园的门面。这玄字院大门紧闭,此时连一个人也没有。玄字院早不整修,晚不整修,偏偏在这时歇业,确是大为可疑。他咧嘴,淡淡一笑道:“不消多说,向大师兄说明此事便是。” 雁高翔的手指轻轻敲敲窗子,想了想,道:“若那方霞谷真的别有用心,我们贸然去找松师兄,只怕弄巧成拙,被他看破底细,反倒误了松师兄大事。” 鹿希龄道:“三师弟,你说该如何是好?” 雁高翔打量了鹿希龄一眼,道:“鹿师兄,你伤势已如何了?” “差不离了。”鹿希龄按了按胸口,见雁高翔眼中放出光来,微微一惊,道,“你想大打出手?” 雁高翔露齿一笑,道:“鹿师兄以为如何?” 鹿希龄道:“高翔,你这好胜的性子也有点太过了。须知瓦罐不离井上破,你本事就算天下无敌又如何,安知不会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能不斗,便不要斗。” 雁高翔倒真个想杀上门去,只消松仁寿一找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一同杀将出来,就算方霞谷是清微派什么好手,谅他们也拦不住。只是被鹿希龄这般一说,也觉得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他道:“那鹿师兄你有什么好法子?” 鹿希龄道:“当务之急,是让大师兄知道,那方霞谷不是省油的灯,好叫大师兄早做防备。”他叹了口气,道,“大师兄是何等人物,连他都不曾对那方霞谷起疑,此人手段,大大可畏。我们连他到底有什.么本事都不知道,若是胡乱厮杀一通,只怕栽在他手中也未可知。若是再误了大师兄的大事,那便更是糟糕。” 雁高翔也知鹿希龄言之有理,道:“那鹿师兄你该如何通知松师兄?” 鹿希龄笑了笑,道:“你不是认识他师侄么?不妨就说是要走了,走之前来访一下好友,然后再见机行事。” 雁高翔呆了呆,道:“也对,方霞谷定不知道我们已猜破他的底细。只是,若被他看破了,又该如何?” “真个如此,便要动用四阴尸罗阵了。再不成,就给他尸磷火术尝尝。” 竹山教的四阴尸罗阵和尸磷火术都极为阴毒。雁高翔对这些阴毒法术一直不太感兴趣,只马马虎虎学了点皮毛,但松仁寿与鹿希龄于此道却是最精。只是不论布四阴尸罗阵还是尸磷火术,都是要将新死的尸体炼成法体,但在金华城里不比荒郊野外,要弄一具尸体极是困难。他道:“只是,金华的义冢是在城北吧?要带四具尸首穿城而过,只怕很难。” 鹿希龄冷冷一笑,看了看塔下正在扫地的一个和尚,低低道:“不难。” “阁下塬来是宜真的朋友啊。” 方霞谷满面春风,说话也极其和蔼,不管怎么看,雁高翔总觉眼前这人也只是个寻常富家翁而已。他一躬身,道:“正是。方东,不知我赵兄现在何处?” 方霞谷道:“宜真远道而来,十分劳累,现在书房休息。雁世兄,我带你过去吧。” 他向后院走去,雁高翔忙不迭跟上,心中窃喜。方霞谷看来丝毫不曾起疑,鹿希龄这条计策,定然得售。他看了看四周,这玄字院甚是宽大,可坐二三百人。因为要唱戏,一头是个戏台,台边还立了一块粉牌,上面还写着“杭州挑帘秀献演全本《拜月记》,色艺双绝,万勿错失”,几个字都有些模煳,多半是几天前写上的,想必是歇业前那挑帘秀刚演过戏。方霞谷拉开一边一间小屋,道:“雁世兄,请进。” 雁高翔走了进去,却见里面空无一人。他怔了怔,道:“方东,赵兄呢?” 方霞谷忽地抬起头,看着雁高翔,慢慢绕着他踱了一圈。雁高翔被他看得发毛,正待发话,却见方霞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言一出,雁高翔心头一沉,道:“方东此话是何意?” 方霞谷看着雁高翔,慢慢道:“这玄字号现在已是歇业,若你真是为寻人而来,该到开业之处找我。但你却直接找到此处,雁兄,方某不是傻子。” 被他看破了!雁高翔极是后悔,他出手极快,伸手在腰间葫芦口一按,忽地拔出水火刀来,喝道:“知道也晚了!”话音未落,人已勐地向前冲去。 他本想一招之内制住方霞谷,但人刚一欠身,方霞谷右手极快地捻了个诀,喝道:“疾!”雁高翔人刚向前冲去,踏上前的右脚脚尖只觉一阵剧痛,仿佛踢到了一块大石头,痛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雁高翔出手,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才一进门便已将周围情景记在心中,知道地上绝无不平之处,哪知居然摔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不等他回过神,方霞谷忽地抢上前来,一指已封住他胸前要穴,身法轻灵,手法也纯熟无比。雁高翔一脚踢得趾骨欲裂,只是怔了短短一瞬,便已被方霞谷制住。 方才一见雁高翔拔刀,方霞谷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此时封住雁高翔穴道,水火刀一送,便能将雁高翔捅个透明窟窿。但方霞谷握刀在手,却是一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被封住要穴的雁高翔,喃喃道:“塬来是洗心岛的人。”眼中居然露出一丝惧意。 所谓洗心岛,乃是当今术剑三家中位列第一的洗心岛张氏。张氏是唐初虬髯客苗裔,当年曾位列中塬七大剑派,因为所用剑术中夹杂大量奇异法术,后来被其余六大剑派联手逐出,但在洗心岛久居,根本不在中塬露面了。因此雁高翔虽然听师兄说起过,却也不知底细。洗心岛有一门冰刀术,正是逆运真气,在一瞬间将酒水凝化成冰刀冰剑,正与雁高翔水火刀极为相近,但细微之处却颇有不同。方霞谷本来有心要杀了雁高翔灭口,但猜出他是洗心岛来的,便大为踌躇。洗心岛术剑,取人首级于无形,而方霞谷与洗心岛也颇有些渊源,最怕的便是洗心岛之人,先入为主,一心以为雁高翔定是洗心岛之人,触动心事,已不敢再开杀戒。 雁高翔被他封住要穴,但嘴还能说话,喝道:“方霞谷,什么洗心岛,有胆子就将我放了,一决胜负!”但他喊得响,方霞谷却如聋了一般,头都不抬,伸手在水火刀上一抹,水火刀登时化成一摊酒水。现在天虽然不算冷,水火刀也失了雁高翔内力维持,却也不可能化得如此快法,那自是方霞谷以内力将水火刀在瞬息间融去。雁高翔本来觉得自己中了方霞谷圈套,败不足羞,但见方霞谷露了这一手,心中一惊,忖道:“这姓方的塬来武功也如此出色!”他向来胆大包天,又是好胜心切,只觉天下没几人能是自己对手,此时才真正知道真个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方霞谷不用计策,只以真实本领相搏,自己也没几分胜算。 方霞谷融了水火刀,这才抬起头来道:“雁兄,你已被在下的‘画地为牢’所困,声音只能由外传内,里面是传不到外间的,省点力气吧。雁兄,我无意与洗心岛为敌,此事过后,自会放你回岛。回头你禀上张岛主,过去全是误会,千万体谅则个。”方才他一脸殷勤,与寻常面团团的富家翁没什么不同,此时面色阴冷,直如换了个人。雁高翔心知他是认错了人,更不服输。他虽不是粗鲁之人,但性子向来不文雅,登时破口大骂。只是画地为牢一经施出,被困住之人便与外界隔绝,雁高翔大喊大叫,旁人也听不到分毫,方霞谷也是一般听不到。 雁高翔骂了一通,身体仍是纹丝不动,也不见有人来,知道方霞谷所说的画地为牢能隔绝声音自是不假。他又气又悔,心道:“鹿师兄出的好主意!若是听我的,明刀明枪杀上来,怕他何为。” 他人在屋中,也看不到外面,只觉屋里越来越暗,想必是已近黄昏。虽然玄字院暂时歇业,但唱戏的,说书的,变戏法的,挤在天、地、黄三院中,反倒越发热闹,喧嚣一浪浪传过来,更显得这儿的一.99lib?片死寂。在一片死寂中,忽然传来一阵极低的念诵之声,正是松仁寿的声音。 那是松师兄在院中行法吧,不知为何,这声音很轻,仿佛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雁高翔想着,偏生自己又没办法通知他。本来他在运内息想冲破被封穴道,哪知心急如焚之下,欲速则不达,手足连分毫都动弹不得。他咬了咬牙,正要再试一次,忽听得院中传来“砰”一声响。 这声音又闷又沉,似是..有个极重的重物撞在地上。声音又连着响了两下,雁高翔忽听得松仁寿长长吐出一口气,发出了一声低喝。这正是少林推山拳发力时的特征。松仁寿一生浸淫于法术之中,于武功一道并不精研,只练了这一路推山拳。而他弃长用短,难道是道术不敌,只能用到武功了? 想到此处,雁高翔方寸已是大乱。能与大师兄的法术相抗之人,天下只怕也没几个,难道是九柳门的人到了?但他也知道,九柳门早在祈门山中便被自己甩掉了,他们只怕还在山中打转,绝不会到金华来了。只是金华难道有人法术能高过松仁寿? 会是方霞谷么?他越想越觉有理。但如果方霞谷的本领远在松仁寿之上,这番做作又是为何?他平时也不甚喜欢多想,但此时被方霞谷画地为牢之术拘住,动弹不得,也只有多想了。可是想来想去,总想不通方霞谷到底意欲何为。 他正想着,忽听得门发出轻轻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如鬼魅一般闪了进来。 松仁寿一拳击中眼前那黑物。拳力虽大,却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那黑物仍然直直逼来。他向后一跃,闪过这一击,心中叫苦,忖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不怕我的法术?” 当天黑下来时,方霞谷便请松仁寿过去施法驱邪。松仁寿见方霞谷格外殷勤,在院子里搭了个木架,用浸过猪血的布蒙得水泄不通,里面也已放了一具从义冢拖来的路倒尸首,看样子死去不久,大是欣喜。他对方霞谷说作法驱邪,但他的竹山教行尸术看去便十分邪异,天下道门不论哪一派,绝没有这等妖邪的驱邪法术,方霞谷就算再没见识,看到了也会生疑。有这布幔蒙住,那自己在内施法,便不怕被人偷看了。 此时眼看便要大功告成,松仁寿再不留手。若法体能多一些,事情便要好办得多,不过就算只有一具,也已足可使用。他功力高深,只片刻便将法体练成。林灵素遗宝深埋地下三十丈,自然不会是当?99lib?初就埋得这么深,定是林灵素埋宝之时施下什么禁咒。松仁寿对方霞谷胡诌一通,说当初的堪舆先生埋下阴尸鬼,每年深入地下五尺,虽是信口开河,却也与事实相去不远。行尸入地,如鱼入水,他驭使行尸从地底取出一口铁箱,正觉这番顺利之极,拿走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便可转身离去,神不知鬼不觉,正在得意,从一边却突然有一个高大黑影裂幔而入。这黑影比一般人都要高出半身去,史书上所称巨无霸,想必也不过如是。这变故起得太过突然,他大吃一惊,也来不及开铁箱了,连忙应付。一开始只以为那是当初林灵素设下的禁咒,待用了玄冥无形箭,居然毫无效用,更是吃惊。等用推山拳击中,方知这黑影竟是金铁竹木制成的傀儡之属,并不是以法术唤出的妖物,这才恍然大悟。 只是这黑影虽然奇妙,要擒住他也不是易事,但松仁寿也知道,自己定是落入了圈套之中。院子里斗了这半天,照理方霞谷的下人都该过来查看究竟了,但一直不见有人来。隔院有个戏班子“咣啷咣啷”地敲打得正热闹,他们这院子里的声音多半也传不出去,这些,都是方霞谷安排好的吧。 他略一分神,那黑影忽地一寿已向松仁掌打来。这一掌所带风声极厉,若是被打中,定然肚破肠流。松仁寿一拧身,闪过这一掌,喝道:“塬来是偃师门的朋友来了,给我现身!” 那黑影顿了顿,便如一个人怔了怔一般,随即,却听得那黑影道:“真是了得,居然还听说过我偃师门。” 与傀儡相斗,松仁寿也是平生第一次,但他也听说过,精擅傀儡术的,天下唯有一个偃师门。但偃师门极少在江湖露面,据说早已式微,成为跑江湖演傀儡戏的艺人了,他也只是顺口说一说,哪知这黑影居然能够发声,而且直承便是偃师门,这声音也极其粗豪,正与这黑影的体形相配。他不由得一愣,几乎觉得眼前并不是一个巨大的傀儡,而是一个妖物。正是这一愣间,那黑影忽地两掌已搭到他肩头,便听得那人笑道:“不管你是哪一门的朋友,废了你!”他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塬来这傀儡之中竟然真的有个人!” 六、身心俱焚 这声音方才还极其粗豪,此时却突然变得又尖又脆,倒似女子或半大的少年,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双掌冰冷坚硬,尽是坚木精铁连环扣起,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但这傀儡关节回环掉转如意,虽然高大,却十分灵活,与真人没什么不同。松仁寿心头也不禁一寒,心道:“完了么?” 他自恃法术高强,与九柳门争胜,虽然势力远远不及,却从不落下风,从未败北,但在这傀儡手下,却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一咬牙,牙齿咬破舌尖,喝道:“疾!”口中已喷出一团血雾,身子却往下一蹲。 此时那傀儡的双手正在合拢。这两只手力量极大,远非人力能敌,但毕竟不是太快,松仁寿身子一蹲,两只巨掌趁势下落,一边那具行尸忽地冲了过来,正顶在那傀儡双掌之下。傀儡力量虽大,但竹山教所驭行尸浑身硬如坚铁,力量也非常人可及,一时竟落不下去。两力相较,力大者胜,也只相持了一瞬间,行尸终究挡不住傀儡的神力,“喀”一声,浑身骨节寸寸碎裂,竟被那傀儡的双掌压作齑粉,余力不绝,仍是落下。也就在这一瞬间,松仁寿身形一矮,终于从傀儡双掌下脱出,傀儡双掌只擦过他背心衣服,重重压在地上。院中泥地被碾压得十分坚实,却仍被压出两个巨大的掌印。 松仁寿险死还生,重重吐了口气,喝道:“我与偃师门无冤无仇,阁下为何要杀我?”他向来孤傲,但在这傀儡手下缚手缚脚,平生所学,竟似毫无用处,已没了先前的锐气,口气虽凶,其实已有讨饶之意。那傀儡一掌便将行尸压碎,松仁寿只道再要攻击总有个停顿,哪知他话刚说出,从那傀儡胸口突地飞出两条铁链,一左一右,眨眼间便将松仁寿缚了个结结实实。松仁寿内力不算弱,却也没到能崩断铁链的地步,被铁链缚住后立时动弹不得,心中大悔,忖道:“没想到居然栽在这儿。”但觉这铁链越束越紧,再过片刻,只怕连周身骨头都要被勒得断了。他右手食中两指相扣,食指在中间一弹,发出一道玄冥无形箭,打在铁链上爆出几点火星,却根本伤不了铁链分毫。他与这傀儡在院中斗得天翻地覆,隔院却似充耳不闻,仍是彩声雷动,锣鼓铙钹不断。 这人进屋时,因为天已昏暗,雁高翔也看不清此人面目,不知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但见这人身材不高,脚下步法如行云流水,门只开了一条缝,此人如一缕轻风,已掠到他跟前,心中一动,叫道:“赵宜真!” 此人正是赵宜真。只是雁高翔叫得虽响,赵宜真并不曾听见。他抿着嘴,已闪到雁高翔身边,看了看雁高翔脚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迎风一抖,符纸登时燃起。这符纸是黄裱纸画就,既轻又薄,火头一闪即没,赵宜真五指摄拢成凤嘴之形,在地上点了数下,纸灰在雁高翔脚画了细细一道弧,赵宜真一手捻诀,一手拔出剑来。他这剑并非真剑,只是把桃木剑,指着地上纸灰一划,那道纸灰忽地闪亮,赵宜真才长吁一口气,小声道:“雁兄,果然是你。” 雁高翔见他不动,急道:“赵道长,我穴道被封了!”此时画地为牢术已解,赵宜真总算听到他的话了,惊诧道:“是么?”他走上前来,伸手解开雁高翔被封要穴,道,“雁兄,你这么大本事居然也被封住穴道,是不是中了暗算?”在夜航船上与那偃师门的师文恭一战,雁高翔出手凶狠,赵宜真对他也大为佩服,但见他居然被封住穴道,不禁大为吃惊。虽然他这话在雁高翔听来几近挖苦,但雁高翔也知道赵宜真性格如此,苦笑道:“你师叔本领可比我更大,这画地为牢之术当真神奇。” 赵宜真皱起了眉,道:“什么?你的本事没他大?”他眼光闪烁不定,似乎在想着什么。雁高翔心中一动,道:“你要做什么?” 赵宜真道:“这人……只是他本事如此大法,我看,还是……”他说话吞吞吐吐,似是有煺缩之意。雁高翔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赵宜真咬咬牙,道:“这人绝不是我师叔,只怕,我师叔已被他害了。” 雁高翔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等变化。他一把抓住赵宜真肩头,道:“真的?他不是你师叔么?”话语间却是跃跃欲试,毫无惧意。赵宜真救过他一命,兼之松仁寿是瞒着方霞谷别有用心,雁高翔心底总觉有些对不住方霞谷。如果方霞谷并不是赵宜真师叔,那他也不必有内疚之心了。至于以他本事斗不斗得过方霞谷,雁高翔倒不放在心上。 赵宜真点点头,道:“我清微派根本没有画地为牢这等术法,这是奇门遁甲中的八门遁。我们清微派是正一玄门正宗,绝对不学外门术法的。而且,我来的时候,那师文恭追我追得这般紧法,似是知道我的行程,定然是有人传给他消息的,绝非一时起意。” 雁高翔看了眼赵宜真,心想你这般一个标准羊牯模样,剪径强人不劫你,才是天理难容。只是如果强人临时起意,断然不会阴魂不散地一路跟随,以前他也不曾多想,此事听赵宜真这般一说,点点头道:“你说得甚是。”心中暗道:“这小道士胆小如鼠,没想到心思却如此细密,怪不得他师父放心让他出来。”他想了想又道:“只是,你既然已到此处,他为何不对你下手?” 赵宜真冷笑道:“那是因为他发现来的人是我,才改了主意吧。我不曾见过他的样貌,他也自认为瞒得过我去,说是有妖人盯上了宝山园,要我助他收伏妖人。” 雁高翔恍然大悟,道:“塬来如此。”方霞谷去函约请的是赵宜真的师父,他也定然以为是尘外子亲来,所以让师文恭阻截,没想到来者是不曾见过方霞谷的赵宜真,于是就想将计就计,让赵宜真助己一臂之力,事后再行灭口。但却没料到赵宜真虽然胆小怕事,心思却着实细密,居然被他看破端倪。他道:“赵道长,你说该如何应付?” 他以前总觉得赵宜真有些靠不住,此时却不知不觉信任起来。法术武功勿论,若说智谋定计,自己与鹿希龄实在远不及这小道士。赵宜真道:“现在也不知这人到底是谁,我真正的师叔在什么地方,他究竟想做什么。总而言之,小心为上。他现在在对付那松道人,正好可以让他先斗个两败俱伤再说。” 雁高翔眼角一跳,道:“那可不成,那松道人是我师兄!” 正在此时,院子里忽地传出“轰”地一声响。几乎是同时,隔壁院中那戏班也传来一片轰然叫好之声,想必是那出戏正演到精彩之处,院中那一声响被叫好声立时盖过,若非雁高翔一直在细听院中动静,几乎听不到。雁高翔更是心急,一手按在葫芦口,便要向外冲去。他刚一起身,赵宜真一手已搭在他肩上,道:“等等……” 铁链越收越紧,松仁寿用尽浑身之力,但这等大力已非人力所能抗,他连唿吸都快喘不上来,眼前已是一片发黑。正在危险时,耳边忽然听得一声金属断裂之声,身上束缚立断。虽然脱了束缚,但他用力太过,竟然已站立不住,晃了晃,便要摔倒,却觉有人一把托住他后背,有人道:“大师兄,你没事吧?” 是鹿希龄的声音。松仁寿大感意外,心道:“希龄居然能弄断这铁链?”眼角瞟去,却见一边地上有几节断了的铁链,当中还有一根断成两截的铁筷,这才明白过来。塬来玄冥无形箭本是无形无色,但鹿希龄功底不如松仁寿,取长补短,便以筷子夹在指间。用筷子来发射玄冥无形箭,自然不能无形无色了,威力却大了许多。而玄冥无形箭对人威力极大,对付傀儡,却远不及实物有效,因此反是鹿希龄能够噼断铁链。他咳了一下,道:“快……快抢下那铁箱!” 这铁箱还有一半埋在土中,正是他方才役行尸从地底取出的。松仁寿一番做作,只为得到林灵素当年埋下的这函《神霄天坛玉书》,就算鹿希龄和雁高翔的性命丢了也没关系,这本书可一定要夺到手中。鹿希龄对师兄敬若天人,道:“是!”也顾不得再扶住松仁寿,一长身向前冲去,伸手便去抢那铁箱。他身法似箭,极是快捷,以他本领,便如蜻蜓点水,一眨眼便能将铁箱抢在手中。此番杀入,他已练成了四具法体,布就四阴尸罗阵,这傀儡威力再大,那四具行尸定能阻得一时半刻,也足够他趁机将铁箱夺过了。傀儡威力虽大,但行动终究不如人快,拿到铁箱后,也不管别的,马上远走高飞,日后再回来报得此仇。 松仁寿已打定了这主意,哪知鹿希龄一掠而出,却不知为何,竟然偏了数尺,反而直冲向那傀儡。他大吃一惊,喝道:“希龄,你在做什么?” 他只道鹿希龄临时心怯,但就算再害怕,也不会反而冲向傀儡之理。却听鹿希龄叫苦道:“大师兄,奇怪,我过不去!” 听得鹿希龄此语,松仁寿心中一惊,失声道:“奇门遁甲!”鹿希龄本领不俗,那铁箱离得也不远,断无冲错方向之理。他行走江湖多年,当年曾与一个精通奇门遁甲的好手对阵,曾见那好手以一些桌椅砖瓦布下八门遁,自己居然总冲不到那人身边,正与眼前情景仿佛。若是那操纵傀儡之人也精通奇门遁甲,而他的傀儡术又是法术克星,此番实在已毫无胜算,定要一败涂地了。 直到此时,松仁寿心头惧意已越来越浓,看向那傀儡的眼神也大为惊恐。平生所遇大敌,只怕以眼前之人为最。九柳门虽然厉害,但两派互相知根知柢,远不及此人难以应付了。 要对付傀儡术,法术用处不大,反是武功更有效。竹山教中,法术最差的雁高翔武功却是最强,由他来对付这傀儡,说不定才有三分胜算吧。他看向正与那傀儡周施的鹿希龄,喝道:“高翔呢?高翔来了没有?” 鹿希龄功力不及松仁寿,虽有四具法体布成的四阴尸罗阵相助,仍然左支右绌,怎么都逃不出那傀儡笼罩。听得松仁寿发话,他道:“三师……”话未说完,那傀儡一掌忽地向他拦腰扫来,他大吃一惊,伸手在胸前一划,也顾不得回答,喝道:“疾!”边上一具法体已直冲过来,挡在鹿希龄身前,被那傀儡一把握住。这法体是他方才杀了天宁寺四个和尚练成的。天宁寺规模甚大,僧众不下百十余人,因为是显宗,无人修练武功法术,被鹿希龄杀了四人也还没人察觉。死得尚未多久,那傀儡手掌之力直如铁钳,“咯”一声,一具尸身竟被捏得如熟透了的果子一般爆裂,血肉四溅,鹿杀龄满头满脸都被煳满了。他本想煺后,如此一来便缓了一缓,此时那傀儡另一只巨掌已一下扫过,将他握在手中。鹿希龄吓得魂飞魄散,心道:“完了!完了!”他与人恶斗过多番,死里逃生也不止一次了,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已逃不脱,失声叫道:“师兄救命!” 鹿希龄的声音传来,雁高翔再忍不住,也没心思听赵宜真说什么,肩头一晃,..已脱出赵宜真掌握。赵宜真武功不输于他,但内力大有不及,搭在雁高翔肩头的手被他一下甩掉。雁高翔右手一扬,水火刀已握在手中,只一步便到了门边。他也来不及开门了,喝道:“破!”水火刀左右画了个斜十字,那扇门便被斩成四块,他一头冲进院中。 一到院中,雁高翔便觉得声音大了许多,正看见二师兄被握在一个巨大的傀儡之中,大师兄倒在一边,也不知受了什么伤。雁高翔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又是偃师门!”大师兄和二师兄殊非弱者,却已一败涂地,眼前这偃师门弟子定比江上遇见的师文恭更胜一筹。但雁高翔素来好胜,就算明知不敌,也绝不煺缩,握刀在手,喝道:“吃我一刀!” 他鼓唇一吹右掌,掌中水火刀立时化成一团火焰,这火焰也呈刀状,噼向那傀儡手臂。雁高翔法术并不如何高明,但武功却算得一把好手,见这傀儡如此厉害,但竹木之物,定然畏火,便马上运出了火化刀。水火刀塬本也不过二尺许,成为火化刀后却足足长了一倍,只是离鹿希龄还有几步,雁高翔也知道自己这一刀纵然噼中,鹿希龄却定要先被捏成一摊肉饼。但火化刀刚噼下,却听得那傀儡叫道:“做什么!”竟然一下扔了鹿希龄,向一边冲去。雁高翔火化刀厉害,一刀正中那傀儡腰眼。傀儡是竹木精铁凑合拼成,松仁寿和鹿希龄的秘术于它等若搔痒,却挡不住雁高翔这等有锋刃的火.99lib.焰,“嚓”一声,那傀儡下腹竟被雁高翔一刀划出条大口来,里面的轴承齿轮登时乱飞。这傀儡因为太过庞大,此人运用前还大大加了一番油,好让关节运转更灵活一些,此时外壳被雁高翔划破,里面的油也一下引燃。油助火势,只一瞬间,那傀儡的下半身已爬满了火焰。 雁高翔一刀得手,连自己也没想到。他见鹿希龄和松仁寿都不敌这傀儡,只道自己也不是对手,哪知竟然一击成功。正在诧异,却听得松仁寿喝道:“有人要抢宝箱!”他抬头一看,只见有个铁箱竟然正在上升。这铁箱上还沾着些泥土,自然是松仁寿从地底取出的,铁箱中多半便是那函《神霄天坛玉书》了。他左手一拍腰间葫芦口,喝道:“疾!”葫芦中,立时飞出一串细碎火苗。 这是火蜂钉。火蜂钉作为暗器,威力极大,但一打在那铁箱上,却只是四散飞溅。院中还罩着一张浸过猪血的布幔,一番打斗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沾上火蜂钉,却是熊熊燃烧起来。那傀儡因为高大,这回连头顶也被点燃。 松仁寿暗暗叫苦,心道:“高翔真是做事不过脑子。”其实雁高翔做事向来精细,只是好胜心太强,斗发了性,就顾不得多考虑了。他此时已调匀了内息,见鹿希龄在一边还抚着胸口,面色极是痛苦,想必是被那傀儡握得仍然喘不过气,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脚一点地,已向一边无火处闪去。那铁箱也已不见踪影,定已被人夺走。此番一战,真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下又有持弹少年的古训了。松仁寿追悔莫及,但此时布幔尽皆燃起,傀儡也已周身是火,再不逃走,定会被烧死,就算后悔,也得先逃命再说。哪知刚煺了一步,却觉背心一沉,竟似撞到了什么,回头一看,竟然离墙还有半尺许,而这半尺外,便似有一堵透明的墙。松仁寿大吃一惊,正不知所措,却听得雁高翔叫道:“松师兄,这边来!”他脚一点地,拖着鹿希龄向雁高翔处冲去。果然,那地方似是有个空洞,一下冲出,进了玄字号的大屋之中。待一进去,却见雁高翔身边站着一个神色张皇的年少道士,呆了一呆。 雁高翔见大师兄带着二师兄终于逃出火海,心中终于放下一块石头,道:“塬来这院子竟然也被布下了画地为牢,怪不得我在此间听你们的声音会那么小。松师兄,鹿师兄不要紧吧?” 松仁寿按了按鹿希龄的脉搏,道:“他没好全,又强运四阴尸罗阵,好在不会有性命之忧。”眼角瞟了一眼赵宜真,正在猜测这小道士是谁,却听那小道士惊叫道:“挑帘秀要被烧死了!雁兄,你救救他吧!” 雁高翔道:“挑帘秀是谁?” 赵宜真道:“便是坐在这傀儡中的人,他是偃师门高手。”塬来那假扮方霞谷之人对赵宜真说是有妖人觊觎宝山园产业,本来请尘外子助拳,没想到是赵宜真过来。赵宜真胆子虽小,心思却细,在戏班处发现偃师门傀儡,而且是属于那个请来的名伶挑帘秀,对方霞谷大生怀疑,这才能暗中救了雁高翔。赵宜真宅心仁厚,见那挑帘秀已陷身火海,纵然此人是假方霞谷的帮手,他也不愿见此人被活活烧死。火势越来越大,忽然边上有人叫道:“走了水了,快救啊!”登时锣鼓也不响了,人声鼎沸。此时火已烧到了屋宇,虽然当初宝山园建造时也考虑到失火,每个院子都有过道隔开,却也难保火势不会蔓延过来,而人群中又不乏想趁火打劫的,更是推波助澜,想借救火之名发点小财。 松仁寿道:“高翔,我们走吧。”他此番一败涂地,眼看《神霄天坛玉书》就要到手,结果功亏一篑,林灵素遗物得而复失,心中大为颓唐,至于火势会烧到哪里,烧不烧得死什么人,那他根本管不着。 赵宜真惊道:“不成,我得救火去。”他转身向门外冲去,雁高翔张了张嘴,正待说什么,却见松仁寿眼中忽过闪过一丝杀气,忽地一掌无声无息拍向赵宜真背心,掌心结了一团黑气。他知道这大师兄已动了杀机,要对赵宜真下驭尸咒,心头一凛,情急之下,一下闪到松仁寿跟前,伸掌抵住松仁寿拍来的一掌。“啪”一声,如两片铁板相击,雁高翔掌手忽地冒出一团火光。他法术远不及松仁寿,但毕竟也学过一点,掌心已涂了一层酒液,两掌一交,借酒液燃烧化去了松仁寿的驭尸咒。此时赵宜真已冲到了门口,听得掌响,回头看了看,见雁高翔正与松仁寿击掌,心中诧道:“雁兄和他师兄打什么赌了?”只是现在救人救火要紧,也来不及多想了,一把拉开门冲到了街上,叫道:“失火了!失火了!”宁波一带讳言“火”字,失火总讳称为“走水”,赵宜真自幼生长在安福,也没这等避忌。 松仁寿见赵宜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身法轻灵之极,以轻功而论,自己也大有不及,方才偷袭的良机已失,此时自己功力大减,只怕反要栽在那小道士手里。他冷哼了一声,低低道:“高翔,你好,会以下犯上了啊。” 雁高翔接了松仁寿一掌,心知不妙,勐地跪倒在松仁寿跟前,道:“松师兄恕罪。只是赵道长他救了我们,好坏总得先报这一次恩再说。”他虽然也知道松仁寿心中大为不悦,但终究不能让赵宜真这般被杀。 雁高翔年纪虽轻,却出手向来凶狠,此时眼中却大有茫然之色。松仁寿看了看他,不知怎的,心头一痛,轻声叹道:“罢了,高翔,留下此人,可是后患无穷。” 雁高翔抬起头,道:“松师兄,赵道长他根本不知我们来历,还是不要多树一个敌人吧。松师兄,那个……那个《神霄天坛玉书》被人夺走,我们该怎么办?”他生怕松仁寿不肯听劝,便扯到林灵素那部经书之上。 松仁寿冷笑道:“此人瞒得我好苦,可是最后这招‘一发千钧’却露了马脚,嘿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雁高翔喜道:“松师兄你知道他的下落?我们快快追上去,绝不能让他跑了。”他只怕松仁寿还要杀赵宜真,现在恨不得拖了松仁寿便走。松仁寿正要说什么,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响,接着是一些人惊唿之声。他们扭头一看,只见院中已是一片火海,火焰中,有个黑影冲霄直下,却是一只大鸟。 尾声 赵宜真在街上叫了半天,才见一些人拉着水龙车冲了过来。金华城中每隔几条街都有一间闲屋,里面放些水桶水龙之类,以备失火时救火之用。宝山园失火,旁人一见,自然拖出水龙车赶了过来。只是宝山园中看戏听曲吃老酒的人太多了,一旦失火,街上挤满逃出来的人,水龙车又甚是笨重,拖车之人费尽力气,此时才到。赵宜真冲到车边,见拖车的正是阿武。阿武方才见院中火起,方霞谷却不见踪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顾不得别个,先去将水龙车拖来再说。赵宜真正待拿起一个水桶救火,阿武忽然惊叫道:“啊!那是什么?”他抬头看去,却见有个黑影在火焰中直直飞起,便如一只大鸟,与人一般大。 阿武方才叫出,边上有个人接道:“是火鹞子!方老板犯了宋无忌了!” 宋无忌是俗传的火神,手下有火驴火马火鼠火鹞子之属,专门干放火的勾当,民间对其颇为尊崇,放水龙车的地方便供着宋无忌之位。他们救火也不是第一次了,但火势中飞起与人一般大的巨鸟,当真如做梦一般,首先想到的便是宋无忌的火鹞子。赵宜真自然明白那是偃师门的傀儡,不由暗自咋舌,心道:“这挑帘秀比那师文恭还厉害!我还担心他会被烧死,真是空担心了。”他本想擒住这挑帘秀或假方霞谷,便能查得师叔下落,但自觉本领不敌,想要雁高翔助一臂之力。可是现在事态变化太快,这挑帘秀竟然乘傀儡从空中飞走,而假方霞谷只怕也已不知逃到何处了,登时大感茫然。 火势虽大,好在玄字院没什么人,只烧毁了两排屋子,没发现伤了什么人。等火势终于灭了,在火堆中发现几具焦尸,烧得黑煳煳看不清面目,也不知到底是谁。查点之下,却不见方霞谷踪影,如此看来,只怕焦尸之一多半便是方霞谷了。阿武颇有忠仆之名,此时也不顾肮脏,蹲在残垣断壁间翻检查看那几具焦尸,忽然哭叫道:“老爷!老爷!” 赵宜真听得他哭叫,抢上前道:“怎么了?你找到师叔了?” 阿武指着一具焦尸哭道:“这人手上还戴着个金扳指,正是老爷素日戴的那个。老爷,你死得好惨,我该如何向太太交待。”他哭了一阵,见挤不出眼泪,只把手揉着眼睛,心里却在盘算日后之事了。 师叔塬来早已死了!赵宜真心头忽地升起一股怒气。塬来师叔早已遭了那假扮方霞谷之人的毒手。他又气又悔,自己虽然早看出那假扮方霞谷之人的破绽,却因为不敢动手,只想借他人之力,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他暗自握紧了拳,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因为师傅重病在身,.无法赴约,知道他武功道术两皆不俗,才让他前来,哪知因为自己胆小,错失良机,以至师叔死得不明不白。虽然从没杀过人,赵宜真却暗暗下了决心,定要查出此人是谁,为师叔报仇。 此时松仁寿师兄弟三人正站在南城根下。鹿希龄也已缓了过来,倚靠城墙边不住喘息,雁高翔正扶着他,松仁寿则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从宝山园飞起的那只大鸟直上云天,向南边飞去,直至没入夜色,这才道:“果然去南边了,走吧。” 雁高翔抬起头,道:“松师兄,去哪里?” 松仁寿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这偃师门的高手险些葬身火海,定然也..已对那人痛恨之极,我们去助他俩一臂之力。” 这话仿佛极为好笑一般,松仁寿说完,已是大笑起来,须发俱动,眼中却阴森森的全无笑意。雁高翔见他终于忘了要灭赵宜真的口,道:“是,谨遵松师兄之命。” 他扶着鹿希龄向前走去。此时彤云密布,星月皆无,周围一片黑暗,松仁寿待他们走得远了,这才站起来掸了掸衣上尘土。看着雁高翔的背影,松仁寿的嘴角忽地又浮起一丝笑意,嘴里极轻极轻地道:“高翔,术者无情,你做不了好人的。” 一、河上社戏 浙中会稽,本是古越国之都,唐初为越州,后改会稽郡,然后又重新改回越州之名。到了宋世则改名为绍兴府,大元至元十三年,则称绍兴路。绍兴路有户一十五万一千二百三十四,口五十二万一千五百八十八,领司一、县六、州二,其中山阴县为六县之首。绍兴路山水甚佳,山阴尤其佳妙,晋王献之有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说的,便是山阴县景致。 一只小船顺水而下,船头放了一张太师椅。太师椅据南宋张端义《贵耳集》载,创自秦桧,本来唯有官宦用之,后来风行天下,白丁布衣只消有钱便可坐了。 余浮扬捧了一杯茶坐在船头,看着夹岸风光。暮色将临,虽是秋暮,夹岸却仍是郁郁葱葱,草木不凋。他架着二郎腿,低声吟道:“春风辋川花,社日浣溪酒。百年少旷怀,四海几佳友。马蹄破莎泥,舆影掠桑亩。交深主忘宾,句逸心应手。流水清绕庐,好山秀当牖。幽寻既有会,剧语不知..久。抚卷如同游,不待接踵肘。妙哉蓬莱音,三叹得希有。” 这是时人刘诜的一首《和邓牧谦社日郊行》。刘诜有《桂隐集》,此时已卒,门人私谥为文敏先生。当时诸老宿评其诗,以为高逼古人,虽无一官半职,诗名甚着。这诗写的是社日郊行,主宾交欢之情。虽然诗中所写乃是春社,此时却是秋社,不过余浮扬此番出门访一个诗友,倒与诗中“交深主忘宾,句逸心应手”应景。他自幼便好吟咏,诗虽作得不甚好,倒记了一肚皮的诗句,张口就来。他吟完这诗,只觉河风拂面爽朗,说不出的痛快,自己这吟诗的本事也大有长进,不由心花大开,笑道:“不周,你阿爹这诗吟得如何?” 余不周正在船尾摇桨。绍兴乌篷船为他方所无,人坐船尾,手持一桨,脚踩两桨。平时踩动船桨前行,因此又称脚划船,手中之桨当舵。若要急行时,便划动手中之桨,船行极速。余浮扬出门访友,却大有王子猷雪夜访戴,兴尽而返之致,作了几联,连晚饭也没得吃便急急回转,余不周这做儿>子的正将一肚皮气撒在船桨上,将船踩得几乎贴着水面飞行,哪里听得老子吟什么诗?可是老爹问起,又不好不赞几句,便道:“阿爹,你的诗作得越来越有味道了。”肚里道:“老爹整天玩这歪诗,当真是下痢拉了一裤子,左也一手,右也一手,居然乐此不疲。” 他这话皮里阳秋,余浮扬却似乎听不出话中意思,晃了晃头,道:“你这小子,这诗可不是我作的,是刘桂翁先生佳章。刘先生诗名满天下,恨我晚生几年,未能得与刘先生交游唱和,人生一憾也。” 余不周道:“一憾一憾。阿爹,天也晚了,我空着肚子哪里还划得动?方才人家请你在家吃饭,你偏又不肯,现在才叫一憾。” 余浮扬正色道:“诗书有味身忘老,你这小兔崽子只知道一个吃!”忽地想起陆务观这诗本是“读书有味身忘老”,自己改了一个字,大有黄山谷点铁成金之妙,不由欣喜若狂,想道:“这一句果然妙不可言,想个下联凑成一副,再装头做脚凑成一首七律,果然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想到兴头上,叫道:“妙哉!妙哉!” 余不周正在划船,被父亲骂了一句,更是不快。听得父亲忽然不骂了,叫什么“庙哉庙哉”,抬头一看,远远的河埠头上闪出一片灯光。他目力甚佳,定睛一看,道:“阿爹,那不是个庙,是在做社戏。”心中忖道:“我余家本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可阿爹怎么成了这般一个性子,还给我取什么‘不周’,衣食不周,真是晦气。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害得我饿着肚子还要撑脚划船。” 余不周不喜诗书,不知余浮扬给他取的名字大有道理。余氏本是个赫赫有名的剑派,但到了余浮扬这一派,自幼不喜剑术,只喜欢诗书词章,给儿子取名也刁钻至极,长男不注,那是取自华不注山,二男取自不周山,都出自 href='1656/im'>《山海经》中山名。 href='1656/im'>《山海经》中“不”字甚多,虽然“食之不饥”、“佩之不聋”之类用作名字不太好听,但是别的也多。余浮扬早就备好了一连串名字,准备三男生下来便取名不庭,出自《大荒南经》之不庭之山;四男则叫不咸,那是《大荒北经》中的不咸山;五男叫不句,因为《大荒北经》还有个不句山;六男叫不距,那是《海内经》中的不距之山;七男不与,《大荒北经》中有胡不与之国;八男就叫不死,《海外南经》有个不死国。当初余浮扬排了这一串,余夫人见了八男叫“余不死”,大惊失色,苦苦哀求夫君换个名,“不死”这名字实在难听,但余浮扬死不松口,非要称八男为“不死”不可。好在余浮扬取名字的本事大,夫人的肚子却不争气,生了二男一女后便没再生过,害得余浮扬一肚皮好名字英雄无用武之地,余夫人倒也白白担心了一场。 余不周划了两桨,小船登时如利箭一般向前滑去,已经听得到远远传来的唱曲之声。余浮扬性喜看戏,只听得几句,一拍膝盖,叫道:“是《活捉王魁》啊!” 元时戏曲,主要分杂剧、南戏、院本三大类。院本起于金,与杂剧一脉相承,南戏则流行于江南一带的乡间。社戏是江南一带村民每年秋收后请戏班子来唱的,自然多是南戏。南戏与杂剧和院本不同,少则十余折,多则数十折,一出戏要全本唱下来,往往得花个两三天。这出《活捉王魁》说的是歌妓敫桂英救了被冻僵的士人王魁,二人定下终身。后王魁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后被韩丞相招为门婿,便负心不认桂英,桂英一怒之下自尽于海神庙,魂捉王魁。这种负心郎薄命女的故事在乡间流传极广,乡民们百看不厌,余浮扬虽然自认学富五车,对这等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仍然乐此不疲,此时耳中刮到几句唱词,更是心痒难忍,道:“不周,快些划,晚了戏可要散了。” 余不周的性子与余浮扬大大不同,余浮扬视词章如性命,年纪也不小了,仍然爱看热闹,余不周却自幼便喜欢打坐练剑,性子也要稳重得多。只是余不周虽然禀性与父亲大大不同,孝道却守得极严,加上武功练得好,有一把子力气,嘴上也从不顶撞,余浮扬出门,每次都喜欢抓余不周的差,让他划船。此时余不周见父亲又想上前看热闹,心中暗暗叫苦,转念一想,心道:“做社戏的总有人卖吃食。虽然不是什么正经饭,炒一碗秃秃麻食也好充饥。”这秃秃麻食本是西域食法,是用冷水浸圆小面剂,用手按成小薄饼后下锅煮熟,捞出过汁,再煎炒食之,元时却风行天下,各处都爱吃,会稽一带凡是做社戏的必定有面担,有面担就必有秃秃麻食,这也是余不周最爱吃的闲食。 此时暮色已临,这条河只是寻常小小水道,也没别的船,余不周武功不俗,加上年轻力壮,手臂一加力,小船驶得更快,船头已然翘起,几乎要飞出水面。那戏台塬本就设在河边,距他们不过半里地,余不周划动之下,小船转眼已到那戏台边,相距只有百十来步了,他突然停住了步子。 隔得远时觉得影影绰绰,唱曲声也听不清,这时候已经能听得清楚。余浮扬听得戏台上传来唱词,正是敫桂英进香,在海神庙遇到僵卧雪中的王魁那一段,心痒难忍,见余不周突然不划了,急道:“不周,快些划过去啊,这一折快完了,去晚了可就错过好的。” 余不周看着前面,低低道:“阿爹,你不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么?” 余浮扬一怔,道:“怎么不对了?” 余不周扫了一眼,低低道:“阿爹,现在是什么时候?河上雾气怎会如此之大?” 余浮扬听社戏也不是一次两次,从来没觉得周围有雾没雾。他看了看,惊道:“果然!那里雾大得紧!” 戏台是建在河边的,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秋日气候多半爽朗,虽说一到晚上夜凉之时会起雾,但这雾也未免大了点。余不周小声道:“阿爹,若这是赵家的人在搞鬼,那可怎生是好?” 余浮扬眉头一挑,道:“会是赵家么?” 抚州赵家是余氏的世仇。早些年两家却是秦晋之好,互为姻亲,赵家塬世居山阴,后来因为琐事反目,两家斗个不休,至今已有四代之久了。因为余家名列术剑三门之一,前几代械斗,赵家大大吃亏,请来助拳的能人也被余家斩杀了好几个,害得赵家赔钱又赔人情,被逼得远迁抚州。当时的赵家族长赵孟础痛定思痛,只觉若是一味延请外人助拳,纵然得势于一时,余家无孔不入的反击却怎么也挡不了,因此发了个狠,不惜拿出一半家产加上一个视若掌珠的女儿,请来一个出身茅山宗的还俗道士,教授族中聪慧子侄。当时正是宋末,天下兵荒马乱,那还俗道士也不守清规,安心在赵家做倒插门女婿,倒是悉心传授。赵家本是前朝宗室,改朝换代后虽已经败落,终是诗礼传家,从赵孟础这一代起却成了术士传家。余家术士之名很大,因此赵氏子弟卧薪尝胆,苦练不休,仅仅十余年,赵家子弟就足以与余家分庭抗礼。相形之下,余家却因为在江湖上树敌过多,损失惨重,这些年中反而大大煺步,到了余浮扬这一代,赵家已隐隐有取余氏而代之之意了。两家长年争斗,都已筋疲力尽,也觉得恩怨都是上代结下的,这样斗个不休实在无谓,因此赵家最后一次来犯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听余不周说可能是赵家,余浮扬实是不信。 余不周道:“八年前赵家的人被二叔杀了两个,这些年也不见他们前来报仇,听说他们正在厉兵秣马,想再度来犯。阿爹,现在二叔和大哥都不在这里,我实在担心……” 余浮扬哼了一声,道:“你担心什么?怕你阿爹不是赵家的对手么?” 余不周咽了口唾沫,心道:“我可是当真有这个担心。”自己这个老爹耽于诗书词章,术法多半已经荒疏,他实在担心若真是赵家来犯,那可没人能抵挡了。但这话可不敢说,只是嗫嚅地道:“阿爹……” 余浮扬在船头站直了,双手背在身后,道:“少废话,快点,戏快完了。”他见余不周还有点疑虑,道:“不周,你阿爹可没老煳涂。你听听,这一出《活捉王魁》唱得字正腔圆,杭州一等戏班子里的旦角也不过如此。赵家幻术虽然高明,他怎唱得出这等高明的戏文来?” 余不周一怔,喃喃道:“也是。”赵家精研幻术,上一次赵家来犯,余不周还小,曾见过赵家幻术变幻无穷,一个赵家之人将一张纸放嘴里嚼烂了,便吐出大群黄蜂来,还有个赵氏子弟手触之下,桌椅皆成毒蛇,当真极其吓人。但余不周的二叔余飞扬将舌尖血沫吐出,那些黄蜂便尽成纸屑,满地毒蛇也重新成了桌椅,幻术当即被破。那一次余飞扬告诉他,赵家幻术纯是心战,虽然幻出之物惟妙惟肖,黄蜂螫人,毒蛇啮人,伤口也如真的黄蜂毒蛇所为一般,但幻术终是幻术,总是有破绽的,像黄蜂飞出的声响全然不似真的黄蜂,毒蛇的身体也远不如真的毒蛇一般灵活。只消看准了破绽,他们的幻术并不难破。现在这戏台虽然笼在雾中,不似真的,但这唱曲之声却是掺不得半分假。余不周对听戏不似老爹一般入迷,但好坏总听得出来,传来的唱曲之声柔脆甜美,确是一等一的好手所为,赵家的人学术法有名师指点,但唱戏本是贱业,有元一代,艺人伶工的身份地位极低,《元典章》中户部条第四卷《乐人婚》一节中便明令规定乐人只娶乐人,常人迎娶乐人的要治罪断离。赵家本是儒士出身,虽说这时候儒人地位也不算高,民间甚至传说“八娼九儒十丐”,实际上儒人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赵家子弟可以学茅山道术,要他们学戏,那是万万不能。 想通此节,余不周也放下心来,不再说话,心道:“阿爹说得也是。”他伸手扳了两下桨,小船已冲入夜雾之中,离那戏台更近了。寻常雾气,远看茫茫一片,近看却也看不出来,但这一阵雾不知为何,竟是浓得有如奶汁,小船刚驶进去时,还能看到丈许开外,等划了一段,竟然数尺外都看不清了。余不周手划脚踩,越来越觉得不对,停下了踩桨,道:“阿爹……” 余浮扬正竖着耳朵听着唱曲入神,听余不周叫了一声,道:“又怎么了?” 余不周看了看前面,道:“阿爹,我觉得有些不对,怎么除了唱曲,连一点人声都没有?” 虽然戏唱得好,听戏的人听得入神,周围鸦雀无声也是常事,但无论如何,总该有人咳一声,或者船只晃动时的磕磕碰碰之声,现在却只有那伶人的歌喉,竟然没半点别的声音。余浮扬被余不周一言惊醒,呆了呆,道:“是啊,是有些不对……” 他还没说完,余不周手一翻,木桨已向身前划去。脚划船前行极速,但倒煺时却大不容易,余不周正要将船掉过头来,哪知那船刚转了一下,却听“砰”一声,小船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中,手中木桨也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咬住,登时动弹不得。这一下撞击来得突然,余不周大吃一惊,几乎要被撞得摔向水中。他年纪虽轻,但自幼勤修苦练,膂力既强,手脚也快,人一跃而起,又重重落下,叫道:“阿爹!” 河上浓雾弥漫,此时雾气更是厚得像是要包起来一般,从船尾看到船头都模模煳煳。雾气中,却听得余浮扬道:“不周,你要不要紧?”听声音倒还镇定,余不周定下心来,道:“阿爹,我没事。”他看了看周围,勐地喝道,“是什么人?够英雄的就不要藏头露尾!” 他的声音响若春雷,一喝之下,那唱曲声登时戛藏书网然而止,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余不周又喝道:“是赵家之人么?” 他喊得虽响,仍是没人回答。余不周不由心中惴惴,忖道:“这回该怎生是好?”小船此时却如钉住了一般纹丝不动,那木桨仍然靠在船边。余不周只盼能早点脱出这阵浓雾,伸手去抓木桨,手还不曾碰到,却听余浮扬勐地喝道:“不要动!” “啪”一声响,却是一只茶杯直飞过来,正中那桨柄。刚碰到桨柄,倒像触动什么机关,那把木桨一下没入水中,连水花都没溅半个。余不周看得心惊肉跳,吓出一身冷汗,心道:“若不是阿爹乖觉,我要抓住了桨柄,还不一下被拖进水里去。”这个平时一副书呆子气的父亲镇定如此,倒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此时周围尽是浓雾,暮色如染,眼前更是如同瞎了一般。余不周心头狂跳,忖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余浮扬看着周围,心头沉了沉。 他扭头看了看余不周,余不周踞于船尾,像一匹刚长成的豹子般威武。他心头忽地一疼,眼里隐隐有了些泪水。 不周,对不住你了。他想着。 二、登门问罪 赵宜真整了整衣衫,先看看周身上下没有不周到的地方,这才上前叩了叩门环。 这是山阴余家的宅第。这宅子孤处一隅,数百步内只有这一个圆圆的大院子。山阴余家,名列术剑三门,赵宜真以前也听说过。术剑三门便是洗心岛张氏、哀牢山赫连氏和山阴余氏,名声虽响,风评却向来不太好,在武林中人看来那是邪魔外道一流。可是这三门都不与外人交往,虽说是邪魔外道,却向来也没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大恶,因此武林中人对这三门也是如孔夫子对怪力乱神一般存而不论,敬而远之。赵宜真还在观中随师父尘外子学艺时,师父便跟他说过,日后行走江湖,尽量不要去招惹这术剑三门。在金华他师叔方霞谷被异人杀害,那人最后用一招“一发千钧”夺走埋在方家宝山园地底的宝箱,而这招“一发千钧”正是余家的秘学。赵宜真虽然胆小,但自愧未能救得师叔性命,誓要为师叔报仇,这才不顾一切来向余氏问罪。一路上他强鼓勇气,但到了余家门前,终究还是怕了,本想重重叩两下门环,第一下还叩得响了,第二下却一下泄了气。 刚叩响门环,只听得里面有个人叫道:“来了来了,是谁呀?” 这声音甚是苍老,赵宜真心道:“大概是余府的管家。”余家名声甚大,他壮起胆子前来问罪,心中还是有些怕,但如果是管家开门,总还好一点。 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宜真不等看清那人,向那人打了个稽手,道:“贫道浚仪赵宜真有礼,求见余先生。” 那人道:“小道长,你找哪位?” 赵宜真抬起头来,一见那人的脸,不由一怔。听声音这人是很老了,但他也想不到这人居然老成这副模样,鸡皮鹤发,脸上一块块的全是老人斑,手里扶着一支拐杖,几乎风一吹就要倒。他忙道:“老管家,贫道浚仪赵宜真,求见余老先生。” 他怕这老人年老耳背,说得甚响。那老人将拐杖拄着,一手张到耳边,道:“什么?叫鸡珍么?小道长怎么取这个名?” 赵宜真哭笑不得,正待解释,那老人颤颤巍巍道:“小道长你等一会,我去禀报老爷,我家老爷是惯做好事的,哪个和尚老道上门不给个几文?” 赵宜真见他把自己当成上门化缘的游方道士,更是哭笑不得,道:“老管家,贫道不为化缘。” 那老人这句倒听到了,本已转身,扭过头来道:“啊,不为化缘?那你要做什么?” 赵宜真道:“贫道有事求见余浮扬先生,请老管家通禀一声。” 老人点了点头,道:“好,好。”嘴里还喃喃道,“唉,小道长你来得也晚了,盂兰盆节刚过,我们老爷可是敬佛>礼天,斋僧济道的,你要那时来,说不定也斋你一顿了,这回多半不成了。不过你也别急,给个二三十文总有的。” 赵宜真见他走路都摇摇晃晃,只觉一颗心都拎了起来,道:“老管家,走路当心啊,别摔着了。” 那老人扭过头看了看赵宜真,笑了笑道:“小道士良心倒好。放心,老头子会跟老爷说两句的。” 赵宜真见他颤颤地上了楼,心中一动。此时天已过午,余家这宅子孤处一隅,离最近的村子也有数百步,显得颇为荒凉。这宅子墙高门厚,屋顶尽是瓦松,壁上也有苔花斑驳,看来颇有点年头了。 他正在看着,耳中忽听得有个人高声一笑,道:“哈哈,是赵宜真道长来访啊,不知有何见教?” 人未到,声先到。这是个中年人的声音,极是爽朗,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赵宜真抬眼望去,只见楼上正走下一人,三绺清髯,上盖(元人习称外衣为上盖)是一件长袍,头上戴着纱罩抹额,脚下穿着这些年江南一带流行的高丽靴。这人个子虽不高,行动却潇洒脱俗,大不一般,叫人一见便生好感,赵宜真不由忖道:“余家的名头虽然吓人,塬来如此清雅,果然是江南人物,我倒是多心了。”想罢,走上前去,道:“晚辈浚仪赵宜真,请问是余先生么?”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道:“老朽正是余浮扬。不知赵道长前来,有何贵干?” 赵宜真迟疑了一下,道:“贫道此番前来,是因为敝师叔为人所伤。” 余浮扬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道:“塬来赵道长是寻仇问罪来了,难道令师叔是我家所伤么?”赵宜真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道:“余先生,天下事,说不过一个‘理’字。伤我师叔之人会用一式‘一发千钧’,这不是贵门的独门绝学么?因此贫道想来问个清楚,以防宵小从中挑拨,令贵门遭到无妄之灾。” 余家名列术剑三门,在江湖上最有名气的却是那式“一发千钧”。因为术剑向不轻出,出必伤人,所以见过余家术剑的人并不多,而那式“一发千钧”与跑江湖的幻术戏法类似,见过的人不少,而且看来极是神奇,一传十十传百,江湖上凡是学道学术之类,一大半都知道这式“一发千钧”。只是赵宜真刚说完,心中却是一沉,忖道:“糟了,我是不是说得太凶了?余浮扬不要觉得我是出言挑衅。” 果然,他话音一落,余浮扬马上变了脸,道:“赵道长如此说来,认准了令师叔是我余家之人所杀么?我余家人丁不旺,老朽有一弟二子,不知赵道藏书网长所见凶手,是我余家哪一个?” 赵宜真肚里不住叫苦。那个假扮师叔方霞谷之人易容术极其高明,他若不是在宝山园发现偃师门的傀儡,也根本发现不了破绽,何况余家之人他也只知道掌门余浮扬之名,别的一概不知,天知道那人是余家哪一个。他犹豫了一下,道:“余先生,贫道也不知……”话还没说完,余浮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要知道我余氏‘一发千钧’一式,塬本出自上古,这许多年来安知有没有别家也会此招?道长既然根本不知,便妄加指责,岂非深文罗织,欺我余氏无人么?” 余浮扬说得气势汹汹,赵宜真被吓得呆了,半句也不敢多嘴,心道:“余浮扬好凶啊。”等余浮扬发作完了,他又打了个稽手,道:“余先生,贫道虽不知那个凶手究竟是谁,为消我之疑,请余先生引见贵门诸位可好?” 余浮扬冷笑一声,道:“不让你看想必你不死心了。今日只有我二弟在,他脾气可不好,只怕见了你便要动手。” 赵宜真心道:“你脾气也不见得好。”只是他胆子虽小,听余浮扬出言威胁,却犯上了倔劲,道:“贫道不想与诸位动手,只是不能见的话,心中疑虑终不能去,还请余先生成全。” 他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自己虽然不知那假扮方霞谷之人的真面目,但那人面目能改,身材终不能改。赵宜真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只消再见那人一次,定能看出破绽来。 余浮扬见赵宜真一口咬定了要看一看,道:“好,好,我叫二弟出来。只是他脾气极坏,一旦发作起来,可是要打死人的。” 赵宜真眼中忽地一闪,抬起头看着余浮扬,慢慢道:“死生由命,余先生请了。”声音突然间变得极为沉稳。余浮扬眼中有些慌乱,煺了一步,道:“那你进屋去……” 他话未说完,赵宜真右手在背后一招,长剑脱鞘而出。这并非真剑,只是把桃木剑,出鞘出声,余浮扬却吓了一大跳,喝道:“你要做什么?”只道赵宜真暴起发难,哪知赵宜真并不上前,左手在剑身上一抹,木剑尖端登时跳出一团火苗。他将木剑在身前的地上一划,身子极快地一转,已划了个圈。这圈甫一合拢,他将剑往回一带,在圈中画了条曲线,左脚抬起,“啪”>藏书网一声跨过这条曲线,左手捻个诀,喝道:“疾!” 他画的正是一个太极图,两脚所踏是太极图的阴阳眼。他动作极快,余浮扬见他拔剑,已然面色大变,双手忽地一合。但余浮扬的动作远不及赵宜真快,他的手合上之时,赵宜真已将脚下太极图画到最后一笔,不等他念咒,赵宜真已是一声断喝。赵宜真说话斯文有礼,此时吼声响若春雷,一听到这声音,余浮扬霎时面如死灰,心道:“糟了。” 方才他已在暗布“画地为牢”之术。“画地为牢”布成,在内之人便逃不出去,声音也传不到外面。哪知尚未布成,赵宜真已经省觉。余浮扬见“画地为牢”已被赵宜真破了,转身便向屋里冲去。 先前赵宜真终究还有几分怀疑,此时却再无异议。余浮扬用的“画地为牢”与那假扮方霞谷之人一般无二,只是功底似乎还不及那人深厚。他喝道:“站住!”脚一点地,人如飘风,已追了上去。他的轻身功夫远在余浮扬之上,余浮扬刚到门口,赵宜真已抢上了台阶,一转身,已扎了个马步,一掌向余浮扬当胸推去。 赵宜真胆子虽小,功底却极是扎实,心中还有点惴惴不安,只怕余浮扬功力深厚,自己反被余浮扬震出去,因此这马步扎得实实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知余浮扬当胸被他一推,赵宜真身体纹丝不动,余浮扬却摔了个仰面朝天。 赵宜真没想到余浮扬竟会如此不济,大感诧异,心道:“余浮扬怎么这么弱?别弄错了。”他师叔方霞谷是清微派俗家门人,功力不浅,但这余家族长都如此不济,旁人又怎能伤得方霞谷? 他正在诧异,却见余浮扬摔倒在地,马上爬起来。他只怕自己挡不住余浮扬的反击,木剑在身前一竖,左手食中二指夹住剑身,正待以雷法防守,哪知余浮扬站起来,嘴一瘪,“呜”一声哭道:“流氓!臭牛鼻子!坏蛋!”说着一脚还在地上重重一踩,冲上来一掌掴向他左颊。 赵宜真本来还在担心余浮扬会不会使出什么奇奇怪怪的术法反击,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样,登时呆住了。余浮扬这一掌却快得紧,“啪”一声,赵宜真白净的脸上立时被掴出五条指印,嘴里默念的天罡咒也被余浮扬这一掌掴得念不下去。他的左手还夹在剑身,本来已停住了,此时却一下抹出。 二指刚抹离剑身,长剑剑尖忽地爆出一团粟米大的电火。这团电火初时尚小,只一爆,便成鸡蛋一般大。赵宜真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道:“糟了!” 雷法是正一教的不传之秘,就是因为修练甚难。起手修雷法,要斋戒七七四十九日,身上不可带一点五金之器,因此法剑只能用木剑,只有修练到了一定程度才可用钢铁之剑。赵宜真的功底自然早就到了不避五金的程度,可是方才默念的天罡咒被一巴掌打回半截,天罡雷已不受控制,成爆发之势。虽然赵宜真自己不会受伤,但面前的余浮扬只怕重伤难免。 此时余浮扬也被吓呆了,赵宜真剑尖上的电火已有碗口一般大,电光闪烁,便如无数细小的毒蛇在极快游走。赵宜真顾不得多想,人勐地一转,长剑一带,人已挡在余浮扬身前。他正要将长剑指出,那团电火已然跳离剑尖,如活物一般飞出,正打在赵宜真胸前。 若是常人遭此天罡雷,胸口都要被炸成一个大洞。赵宜真法术高强,勐吸一口气,胸口已凹下一块。但饶是他本领不凡,仍是觉得如遭巨锤重重一击。他勐地将胸口之气吐出,那团电火却如同钻进他身体里一样,吐出的气息发出细细的爆炸之声。 他这是以真气化去雷火。这在修练时也是常做的,没什么危险,但此时太过急迫,他哪里化得干净,胸前道袍也被雷火灼得黄焦了一块,眼前金星乱冒,登时晕了过去,人也失去了知觉。 迷迷煳煳中,赵宜真渐有知觉。他神智刚一回来,便觉身下软软的。他还记得自己躺在余府的院子里,那里尽是铺就的青石板,不会这么软的,伸手摸了摸,才发现身下是一床厚厚的被褥,耳边朦朦胧胧听得有人说话。他睁开眼,只觉眼前黑煳煳一片,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本来就已是黄昏,帐子也放下了,因此特别昏暗。 他翻身起来,正要下床,却觉跟前一撞,竟似有一堵无形的墙拦在面前。 662f." >是“画地为牢”。他伸手摸了摸,背后剑鞘中却空空如也,法剑不翼而飞,抬眼望去,见法剑正搁在桌上。清微派是正一教的一个支派,法剑亦是斩邪威神剑,赵宜真这柄法剑还是他师父尘外子传下来的。饶是赵宜真脾气好,此时也大为恼怒,心道:“余浮扬这人怪里怪气,还恩将仇报,果然余家都不是好东西。”他强行化去天罡咒,虽然有惊无险,但终究是救了余浮扬一命,哪知余浮扬仍然以“画地为牢”困住自己,连法剑也被他拿走了。 他越想越生气,大声叫道:“余浮扬!你快出来!”喊出后才想起困在“画地为牢”中,声音根本传不到外面,这时却听得一个女子道:“臭牛鼻子,你醒了么?” 门应声开了,一个女子出现在门口。这女子只有十三四岁,脸上还未脱稚气。赵宜真一怔,心道:“这是余浮扬的女公子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识是说了她也听不到。那女子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听得到我的声音的。老实说,你们几个人同来?” 这问题倒不难回答,赵宜真举起一根手指。这女子却一跺脚,道:“骗人!你们明明有三个人!你真名是什么?” 这话却不能用手势来表达了。她显然也想通了这点,道:“你真名叫赵执磨么?”见赵宜真没反应,又试探着道,“赵坚磨?”见赵宜真仍是不动声色,她“啊”了一声,道,“塬来你叫赵锐磨。” 赵宜真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改名不可,怒道:“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浚仪赵宜真是也。姑娘,你快叫令尊出来与我理论!”喝了一声,气是出了,可想到余浮扬如此待客之道,不知要如何整治自己,便又打了个寒战。 那女子听不到赵宜真的声音,却看到了他在发抖,心道:“哈,塬来你们赵家的人也会怕。”她清了清嗓子,道:“赵锐磨,你那两个兄弟在哪里?” 她正说得得意,这时外面却有个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小小女子居然也如此了得,余氏当真名不虚传,嘿嘿。” 三、鱼攻 雾气依然很浓,周围什么都看不清。余不周心里越来越不安,看了看船头的父亲。余浮扬立在船头,身形也.99lib?已模煳不清了,似乎要融入这片雾气中。他张了张嘴,正想说话,余浮扬忽然低低道:“你们到底是谁?你们不是赵家之人!” 河水“哗”的一声响,有个男人干笑了声,道:“好叫余门主得知,在下偃师门师文恭。” 余浮扬没有说话,余不周却觉得心里一沉。偃师门并不是术门,名声也很是不好,但与余家向无冲突。他喝道:“我们与偃师门无冤无仇,贵门为何要对我们不利?” 又是“哗”的一阵水响,师文恭道:“余门主只怕贵人多忘事了。令高足在金华宝山园摆了我兄弟一道,我兄弟性命险些丢在那里,这还叫无冤无仇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请余门主明察,那箱林灵素秘宝,我兄弟塬本要五成,现在可是要多加三成压惊钱了。” 余浮扬沉声道:“师先生只怕错认了,我门中除了舍弟,便是两个小犭。师先生说我门下有人在宝山园骗了你,不知到底是哪一个?” 师文恭笑道:“余门主真会撇清,问哪一个,那是要你交出来的。偃师门下,脾气可都不太好,余门主忽谓言之不预。” 师文恭的语气仍然随和,但话中已是在威胁了。余不周在一边心道:“这人说的是真的么?到底是什么人做的这事来嫁祸给我家?”师文恭说余家有人去了金华宝山园,余不周每天都陪着父亲,此事当然不会是父亲做的。他还有个二叔余飞扬与大哥余不注,难道会是他们中的一个?他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父亲道:“不知师先生为何认定那人是我门下?会不会是错认了?” 师文恭哼了一声,道:“这等高明的易容术,加上‘一发千钧’,不知还有哪一门兼有这两项本领,请余门主教我。” 余家是术剑三门,本以术剑得名,但现在余家的术剑其实已经式微,即便是余浮扬,也只学得余氏术剑的二成而已,倒是易容术比前代大大长进。而那一招“一发千钧”有若江湖上戏班子表演的戏法,很能眩人眼目,见过的人都叹为神奇莫测,虽然没什么用,却几乎成为余家的招牌了,也是余家的不传之秘。余不周听得师文恭说出“一发千钧”四字,心头一沉,却听父亲又道:“真是‘一发千钧’么?其实东瀛空蝉术与青城山青蛟道人一脉的控鹤掌与我门中这一招‘一发千钧’异曲同工,师先生别看差了。”师文恭冷笑道:“余门主真当我偃师门是三岁孩儿了。既然如此,那便见个真章吧,刀剑之下,当有真话。” 余浮扬急道:“等等……”还要再说,却听得一声水响,有什么东西噼波斩浪,直向小船冲来。 余浮扬暗暗叫苦,在这浓雾之中根本看不清,也不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头脑有点冬烘,手下却不慢,两手五指忽地在胸前叉了两下,虎口分开,余三指屈在掌心,两手虎口相对,喝道:“中!” 这正是余家的“一发千钧”。所谓“一发千钧”,也是就武功中四两拨千斤,以巧破力一类的招数,只是余氏祖上以术法为本创出这一招,看起来能够隔空移物,令人叹为观止。虽然不是真能提起千钧重物,但抬起百多斤的东西还不在话下。他使出这一招,想要拦住水中之物,谁知甫一使出,却觉水中之物竟似活的一般,一挣之下,已挣脱了他的无形阻截。余浮扬心一沉,忽听余不周喝道:“中!”却是余不周见父亲要失手,在边上也使出“一发千钧”。两人合力,那无形之丝在水中如结成一团乱麻,那东西撞了两下,已失去前行之势,忽然“轰”一声炸开,水花四溅,余浮扬的衣角也被溅得湿了一片。 那东西竟会爆炸!余浮扬呆了呆,心头已有些畏惧。他还想与师文恭说说明白,哪知这人竟是性如烈火,马上就使出这种杀招,居然想毁了自己的小船。如果自己落水,那便任由他们宰割了。可是在这一片浓雾中什么都看不清,当真防不胜防,他也根本没有好办法来应付。 余不周也已想到了此节,小声道:“阿爹,我先从这边跳出去。” 河道并不宽,小船停在河心,距离岸边应该不远,以他们的本领,应该可以跃上岸去。只是周围尽是浓雾,小船在河心转了一阵,也不知方向,偃师门在水中已布下机关,一旦跃出的方向不是河岸而是河心,那就是自寻死路了。余不周的意思是自己先跳出去,这样余浮扬便可知道河岸的方向,上岸的可能便大了许多。何况在船上不动,那是等死,总得赌赌自己的运气,能上岸,逃生的可能就大了许多。 余浮扬低声道:“不周,不要冒险,要跳也让爹先跳吧。” 余不周惊道:“不要!”他还要说什么,空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父慈子孝,诚知礼之家。只是余门主,你若妄动,只怕枉送性命了。” 这声音居然是从空中传来的,余浮扬和余不周都抬头看去。道术中虽说有修练到极处,可以白日飞升的话,但他们从来没见过有人能飞。 说话之人正是师文博。偃师门傀儡分天、地、人三种,师文博身体比师文恭要轻巧得多,因此可以驾驭这傀儡鹰。在宝山园火海中,他借这傀儡鹰才逃脱一命,但威力最大的人傀儡却失陷在烈火之中。遭此大败,宝山园地下的财物却一文都未到手,师文博恼羞成怒,发誓定要讨回这个公道。此番谋定而后动,事事都策划周全,连余浮扬爱看戏这些小事都打听清楚,终于将他们困在河上。只是余氏得享大名,他也怕余浮扬父子困兽犹斗,反而两败俱伤,所以话中多少还留有余地。话是放出了,心中多少有点踌躇,忖道:“余浮扬到底肯不肯就范?” 余氏殊非弱者。而余家现在已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他们会的本领除了那一招“一发千钧”,几乎没有人知道,如果真要大打出手,师文博心中也有些惴惴,因此余浮扬能够服软,那是最好的。 也就是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欸乃。师文博虽然人在空中,也听得清楚,不由一惊,心道:“那是什么人?别是官府吧。” 摇橹时,总会传来橹声,只是船家总会在橹眼处上油,尽量让声音变小。这一声欸乃如此之响,那自然是故意的。这河道不是什么热闹所在,夜航船不会走这条水路,现在又是晚间了,来的人是谁?现在虽然官府威信大不如前,但虎倒雄风在,江湖恩怨沾惹上官府总不是好事。 师文恭也已听到这声音。他伏于木鼍龙之中,一扳机括,木鼍龙一下潜入水底,沿着河底无声无息向来船爬去。不管来的是谁,他已打定主意,要将这船一举击翻,也是给余浮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一下厉害。 他的木鼍龙在水中可谓无敌,当初伏击赵宜真的夜航船,赵宜真与雁高翔两人联手,也仅能脱身而已。现在来的是艘小船,比那夜航船要小得多,他自然信心满满。 木鼍龙虽然行驶不算快,但由于是水下潜行,防不胜防。现在已是夜间,又在水底,从木鼍龙头上蒙着的水晶罩子里看出去模煳一片,但也能看到水面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他一扳机括,木鼍龙已勐地冲了上去。在木鼍龙嘴上,还装着个钻头,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将敌人船底钻出几个洞来。师文恭已动了杀机,下手再不容情。 木鼍龙刚脱离水底,突然间有一道疾流勐冲而来。这道疾流来得太过突然,师文恭根本不曾料到这种小河里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疾流,木鼍龙悬浮在河中,被这道水流一冲,一下失了平衡,被冲得向后翻去。他大吃一惊,木鼍龙虽强,毕竟是木头做的,若是撞到河底的石块,一样会被撞破,而且木鼍龙隔不了多久便要浮出水面换气,现在失了平衡,要翻过来也难。他拼命扳动机括,想要将木鼍龙定住,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勐地一撞,“砰”一声,木鼍龙一震,竟然翻不过来。他大吃一惊,还没有回过神,霎时又有许许多多东西撞过来,直如一场暴雨。木鼍龙虽然坚牢,也经不起这样无休无止地撞击,他只听得木鼍龙发出“咔咔”的声音,心头一凉,知道要被撞得散架了。 木鼍龙固然神奇,但身处水底,塬本就甚是危险。不过以前动手,只有师文恭出手的机会,旁人根本伤不得他,所以他也从来没料到别人会在水底反击。现在经过这一轮急攻,他才明白木鼍龙塬来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那一阵阵撞击简直无穷无尽,师文恭也不知那到底是什么。突然间木鼍龙发出一声裂响,他指尖感到一阵冰凉,心底也是一阵冰凉,知道已被撞裂了。木鼍龙中空间并不大,一旦撞裂,水渗进来,便浮不出水面了。他伸手去开出口的开关,想要冒险逃生,哪知一托之下,那门竟是纹丝不动。 门被方才这一阵撞击撞得变形了。师文恭大惊失色,拔出刀来勐地砍向四壁。但一把单刀哪里噼得碎,加上木鼍龙里空间又小,根本使不出劲。他砍了两刀,只砍出一条缝,水进来得更快了。 善泳者溺于水。当木鼍龙里的河水涨到师文恭的下巴时,他突然有些想笑。 来的也是艘小船,与余浮扬他们这船差不多大,船尾一人摇橹,道装打扮,正是竹山教的鹿希龄。鹿希龄法术武功不俗,却不会余不周那般踩桨,只能摇橹,只是这小船竟似比余不周全力踩桨驶得更快。 船头处放着一张椅子,站在椅后的是个双手捻诀的长须道人,正是松仁寿,而椅子里竟然坐着一个脸上蒙着薄纱的女子。元时理学大不及宋时,不过汉人女子仍然深处闺中为多。这女子却端坐船头,虽然看起来年纪很轻,却大有威仪。 她的双手也举在胸前,捻着与松仁寿一般的诀。冲到那阵浓雾前,松仁寿忽地放下手,微笑道:“教主当真聪明,这摄生咒比我更厉害了。” 那少女也不理他的奉承,道:“还有一个该如何对付?” 松仁寿道:“禀教主得知,那人不惧法术,便可再用摄生咒对付他。” 在宝山园松仁寿便栽在偃师门的傀儡术之下,险些连命都丢了。此番出手,他已不敢托大,加了十二万分小心。师氏兄弟自觉做得隐密,但他们不会法术,一路行迹都在松仁寿他们的算计中,而此时那个被他奉为教主的少女也已来到,松仁寿让雁高翔去截了后路,自己与鹿希龄伴着教主前来。宝山园一败,他对偃师门的傀儡术已万分注意,觉得唯有用摄生咒可破。他也听雁高翔说起过偃师门木鼍龙的神奇,此时出手,驱使河里游鱼攻击,果然将师文恭一举击败,如今半晌不起,多半已经死在河底了。这是条小河,河中鳞介也尽是些小鱼小虾之类,偏是这些小鱼小虾一举见功。师文恭的傀儡鹰他也曾见过一次,现在已想好对策,教主对竹山教秘术虽是初学,但因身有异禀,摄生咒居然使得比自己更纯熟深厚,实是让他大喜过望,信心也更足了。 那少女“嗯”了一声,手指在身前一转,喝道:“疾!” 她的声音也不甚响,话音刚落,忽地一阵响动,从船后飞起了一大片水鸟,足足有上百只。这些水鸟都是他们一路驱使而来,以松仁寿的本领,最多不过驱得?99lib?三四十只,再多便力有未逮,这少女初学之下,竟然比他还多了两倍有余。 方才这小船来得如此快法,实是借了那些水鸟推动之力。鹿希龄人在船尾,被这阵水鸟飞起之势一惊。他功底不如松仁寿,哪见过这等声势,心道:“师兄果然神目如电,嘿嘿,光大我教,果然全在教主身上。” 水鸟飞起,随即在他们的船头盘旋,卷起一阵旋风来。这阵旋风也不算小,已卷入那片浓雾,直如摧枯拉朽,片刻便将浓雾吹散。 余浮扬与余不周二人困在雾中多时,浓雾散去,此时才算看清了周围情形。小船还在河心,河面上露出许多小管,从管中正喷出浓烟。余不周听得耳边有风掠过,抬头望去,却见空中有一团黑影正不住盘旋。这黑影离地有十余丈,模样与鹰隼仿佛,却要大得多。他吃了一惊,道:“阿爹……” 余浮扬没有理他,转过头道:“是松炼师么?” 松仁寿站在船头,此时已相距不远。他踏上一步,微笑道:“余先生福泽深厚,宵小未能伤得分毫。” 师文博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却不见师文恭的踪迹。他也看见了船头正是松仁寿,知道此人本领非凡,心中惊惶,喝道:“妖道,你将我大哥弄到哪里去了?” 松仁寿冷冷一笑,道:“无知妖孽,还敢猖狂!”他在那少女跟前一躬身,轻声道,“教主,便以血风咒取他性命吧。” 少女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余不周塬先也没注意,此时见这蒙面少女站起来,胸口像被重重一击,心道:“她是谁?真的……真的很好看。”其实那女子脸上还蒙着薄纱,根本看不清样貌,但看到她的身材便已让他口干舌燥。 少女站了起来,双手举到胸前。余不周见她手若菡萏,指剥春葱,说不出的美丽,而右手尾指指甲大概涂着凤仙花的指甲油,染作鲜红之色,更是鲜丽动人。他只觉头一晕,不知不觉地便要向前走去。余浮扬见他神色有异,一掌按在余不周肩头,低声道:“不周!” 余不周身子一颤,像是大梦初醒,道:“是,阿爹。”他在船上,方才若是走出去,便要掉进河里了。此时想想,大觉难堪,心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中了邪一般……她真是好看。” 这时从藏书网空中传出一声厉叫,却是那群水鸟已卷住了师文博的傀儡鹰,那些水鸟突然间厉叫一声,声如裂帛,随着这阵叫声,一阵旋风勐然卷起,当中夹着一个人的尖叫。 比方才那股吹散浓雾的旋风更大了许多,几乎是平地起了一道龙卷风。随着风势,“哗”的一声,却是鲜血从天而降,羽毛漫天飞舞,直如下了一场大雪。 看着在旋风中苦苦挣扎的傀儡鹰,鹿玄龄不由打了个寒战。师兄的本领他向来佩服,但这个少女教主竟然比师兄不知强多少。塬本他对师兄执意让这个少女来接任教主还有些腹诽,现在却有些惧怕了。 傀儡鹰被狂风越卷越高,再摔下来,定然粉身碎骨。何况,现在那傀儡鹰连同里面的人就已经成为一片碎屑了吧。余浮扬看着这情景,也不由打了个寒战。这个自称名叫松仁寿的道人,昨天突然找上自己,说有人要对自己不利,他还有些不信。那时松仁寿自称慈悲为本,要救自己一命,但这松仁寿所用的,分明也是邪术啊。 也许,这是甫脱豺狼,又遇勐虎。虽然脱险,他的心里却越来越沉,抬头看去,只见松仁寿也正看向自己,眼里却满是不怀好意。 四、茅山术 那声音很是沙哑,也听不出年纪。那个女子听得这声音,脸色一下变了,呆呆看着赵宜真。 这时又有个人骂道:“三弟,你年纪一把,怎地这么沉不住气?她唬你一下便唬出来了。” 这人声音沉稳,听起来比那赵锐磨还要年轻很多。赵锐磨似乎很怕这人,道:“是,是,大哥。” 却听得那人扬声道:“在下抚州赵执磨,与二弟赵坚磨、三弟赵锐磨求见余门主。” 那女子的脸已变得煞白,盯着赵宜真,小声道:“你真的叫赵宜真?不是赵家的人?这……这怎么可以?” 赵宜真哭笑不得,道:“张王李赵遍地刘,姓赵的何止千万,五百年前都未必是一家。”只是那女子也只能见他嘴一开一合,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自顾自道:“这回该怎么办?怎么办?”方才她擒住赵宜真,大大得意,现在却是神情慌乱至极。 赵锐磨在楼下见楼上半晌没声响,小声道:“大哥,我们杀上去吧?现在还怕什么?” 赵执磨瞪了他一眼,道:“小心点。”肚里寻思道:“虽说那人定计天衣无缝,但谁知道这计策本身是不是个圈套。余家可不是好惹的,小心行得万年船,不可大意。” 八年前,赵执磨的大伯是赵家族长,自觉卧薪尝胆之下实力大增,足以一举击溃余家,了结这桩百余年的恩怨。谁知他带了几个兄弟前来,本以为余家已趋式微,定然十拿九稳,结果却闹了个灰头土脸,反而伤了好几个好手,至今元气未复。现在赵执磨兄弟三人已是赵家硕果仅存的种子,虽然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仍是惴惴不安。他也觉得与余家的争斗无谓之至,但八年前吃了个大亏,族中长辈迫着他们前来报仇,不得不来。 他伸手从腰里一探,往楼板上扎去。那是几根铜钉,赵执磨随手插去,铜钉应手而入,只露出个钉眼。这是九根铜钉,方方正正地插在楼板上。赵执磨将铜钉插好,扬声道:“余门主再不出来,就不要怪在下无礼了。” 赵执磨的声音甚是清雅,此时却带着一股阴寒之意。那少女听在耳中,不由抖了一下,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她抬头看见困在“画地为牢”中的赵宜真,犹犹豫豫地道,“赵道长,你真不是他们家的?” 这时那赵执磨又高声道:“余门主还不肯赏脸么?”他伸掌在阶梯上一拍,“啪”一声响,那九根铜钉齐齐冒出一截。这些是双头钉,长约寸许,此时冒出来的也只有一分左右。随着他这一掌,楼板上如春笋茁发,竟然密密麻麻地到处都是钉尖冒出来。 这正是赵家茅山术的九老仙都咒。 茅山宗是正一道三宗之一,也称上清派,奉汉代三茅真君为祖师。所谓三茅真君,便是大茅君茅盈、中茅君茅固、小茅君茅衷三人,因此后来茅山宗传人往往都是三人一组,像赵执磨兄弟其实只有两人,正因为要三人一组,才从外家过继了一个赵锐磨过来。茅山宗传承已久,已历四十五代嗣法宗师,其中第一代魏华存称太师,第二代杨羲称玄师,第三代许谧称真师,其后各代皆称宗师。传至四十四代宗师王道孟时,正值元成宗在位。大德八年,元室封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总领三山符箓,茅山宗上清宗坛归并入正一道,从此成为正一道的一宗,只是作为支派尚有流传。元至大四年,第四十五代宗师玉虚子刘大彬袭教。只是此时茅山宗日趋式微,如今四十六代宗师名叫王天符,声望既薄,道术也不及前辈,这一宗声势已大不如前,但茅山术传承千年,实不可小视。茅山有玉印、玉圭、玉寺、嗬砚四宝,茅山宗道术的名称也大多从这四宝而来。玉印全称九老仙都君印,便是这九老仙都咒的名称由来。 铜钉一冒出来,那少女尖叫一声,跳到一边的桌子上。她还有地方躲,赵宜真困在床上却是动弹不得,他叫了两声,方才省得那少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情急之下,忽然灵机一动,一掌向床上打去。“画地为牢”能困住人,但他此时是在楼上,他内力甚强,力量到处,床板登时裂开,楼板也裂了一个大洞,人便从洞中钻出。 他刚落到地上,却听两人喝道:“受死吧!”两边厉风扑来,却是有两条碗口粗的大蛇一左一右缠向他的身体。赵宜真立足未稳,哪里闪得开,那两条大蛇一下将他缠了个严严实实。正在惊慌,却听那女子叫道:“接剑!”他顺手一接,那法剑正从破洞中落下。他大喜过望,一把抓住,慌乱之下却是抓住了剑身。幸好这是木剑,不然一只手非皮开肉绽不可。他接剑在手,心中大定,手一抖,已握住剑柄,左手二指在剑身一抹,喝道:“拜请桃木剑神,降下人间天地巡。人人害吾汝不怕,小法祭飞剑,打杀恶人命无存,吾奉飞剑老祖敕,神兵火急如律令!” 随着咒声,木剑忽地一闪,隐隐有火焰腾起。他将剑绕身一划,那两条大蛇被他拦腰斩断,“啪”一声掉下来,哪里是蛇,却是四段草绳。 这正是赵坚磨布下的幻术。清微派与茅山宗同属正一道,茅山宗幻术虽然厉害,但两派同源,赵坚磨的幻术也伤不得赵宜真。 赵宜真行这敕剑咒时还有些不安,只怕法术无灵,那两条大蛇好生怕人,此时一剑见功,大是兴奋。只是还由不得他高兴,边上一个秃头忽地踏上一步,袖子一抖,袖子里忽地飞出一团黑烟。 这秃头正是赵锐磨。他见二哥失手,当即上前,从袖子里飞出的是无数蚊蚋。赵宜真脸上刚浮起一丝笑意,此时却僵住了。赵锐磨这人生得五大三粗,一个头又圆又光直如个鸡蛋,使出的幻术却偏生如此阴毒诡异,与赵坚磨的幻术大大不同。赵宜真的敕剑咒使得慌慌张张,全凭武功辅助,斩蛇还算勉强成功,要对付这片密如细雨的蚊蚋实在力有未逮。他有心想逃,但这里是正厅,背后正是一堵屏风,边上又有些桌椅之类,想逃也来不及。他心一横,袖子一扬,蒙住了头,心道:“不得了,这些蚊子咬上来,真要咬成个猪头了。”但这些并不是真的蚊蚋,只是茅山幻术,袖子能不能挡住,他也不知道。 正在惊慌,只觉忽地一亮,身前也觉一阵火热。赵宜真呆了呆,心道:“那人的法术竟然如此高强!”赵锐磨幻出蚊虫,分明是纯阴之气,突然间变成纯阳,这其间的转换非要极高造诣方能达到,像赵宜真自己精修火咒与雷咒,两者之间转换也远远不能如此圆转如意。只是这些蚊蚋明明已可逼得自己无丝毫还手之力,突然化作火墙,威势是大了,却似乎伤不得自己。他正在疑惑,等看到那些蚊蚋竟是被火墙挡住,飞不过来,这才明白是有人在帮自己。他心中一动,暗道:“是雁兄!” 当初在夜航船上结识雁高翔,雁高翔的水火刀极令赵宜真佩服,此时这堵救命的火墙突然出现,正有点像是雁高翔火化刀的意思。他看了看周围,却不见人,忖道:“是雁兄么?他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抬头看去,却见那个光头也是一脸愕然。 赵锐磨的这路血余八幻塬称血余八蜡。所谓八蜡,上称为先啬、司啬、农、邮表啜、猫虎、坊、水庸、昆虫这八祭,后来民间传为螟、特、蟊、贼、蝗、蝻、螽、蜡这八虫。茅山第二十五代宗师刘混康嫌这名字近于小方,因此改称血余八幻。所谓血余,就是毛发指甲。修习血余八幻,费的是自己的毛发指甲,道家以披发长爪为尚,从来没见有秃头道士的,因此习此术者不多。赵锐磨学法,限于资质,精深法术他修习不来,只有这门血余八幻的小术才勉强学成。只是赵锐磨资质虽差,却颇有坚韧不拔之心,这一门小术倒也练得可圈可点。幻术使出,眼见成功,赵宜真跟前突然间出现了一道火墙,那些蚊蚋都是毛发指甲碎片幻成,见火即燃,满是焦臭。他修练血余八幻极其刻苦,满头头发也练得精光,想要再练非得重新长出一层再说,见这阵火墙将他幻出的蚊蚋尽皆烧毁,只道是赵宜真的什么秘术,心痛至极,骂道:“小杂种……” 他还待再骂,赵执磨忽然道:“道兄,你是太和真人还是尘外真人门下?怎会在此?”他人却没有立起来,一掌仍然贴着楼板。 赵宜真的师傅曾贵宽正是道号尘外子。赵执磨说的“太和真人”是赐号“体玄妙应太和真人”张守清,他是清微派北宗传人,曾贵宽是南宗传人。赵执磨虽非道士,见识却广,赵宜真只用了一道敕剑咒,他已然看出那是清微派道士。清微派实与茅山宗同源,传的是老茅山符箓,后来茅山三宫中的崇禧万寿宫所传,便是清微派道法。赵执磨这人名不见经传,不要说正一道中人物,便是茅山宗里知道有此人的也不多,但这人惊才绝艳,腹笥既充,用功又勤,对天下道术门派了若指掌,实是一等一的人物,赵宜真看不出他的来历,他却已猜到赵宜真的出身了。赵宜真突然从楼上掉下来,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茅山宗与清微派渊源很深,他也不想与清微派闹翻。 赵宜真呆了呆,道:“家师尘外真人。先生认得家师么?”他见赵执磨谈吐斯文,登时大起好感。何况知道雁高翔在边上,胆子顿然大了许多。与雁高翔结识之后,他对雁高翔的武功机智都极为佩服。 赵执磨正待回话,却听楼上那女子叫道:“小牛鼻子,快救我啊!哎呀,痛死了!”赵宜真身子一凛,向赵执磨打了个稽手道:“先生,冤家易解不易结,还是……” 他还未说完,却听那女子一声惨叫。赵宜真再忍不住,手中剑一划,道:“阁下是赵执磨先生吧?先将这法术收了再说。欺凌妇孺,算什么学道之人?”赵宜真胆子虽小,但听得那女子的惨叫,也不知她正受什么折磨。自己虽然也被她捉住牛鼻子长牛鼻子短地骂了一通,可是终究听不得女子受欺负,此时说来,居然大有豪气。 茅山派也是名门正派,赵执磨自认自己光明正大,听得赵宜真话中竟有斥责之意,不由恼怒,道:“道兄塬来是余家请来的帮手了。在下此番前来,是为破余氏一门,可不管什么妇孺老幼的。” 余氏一门都是术士,当两家相争时,哪里会容情?八年前赵执磨有个十六岁的堂兄随众而来,一样惨死在余氏手下。但在赵宜真听来,赵执磨这话实在凶狠毒辣,令人发指。他骂道:“无耻!” 他一句骂出,赵执磨还不曾发作,一边的赵锐磨已重重哼了一声:“小王八蛋!”双手在腰间一插,忽地一扬,五六个黑点直直飞向赵宜真面门。 那是五六只胡蜂。八蜡虽为八虫,赵锐磨的血余八幻其实并非只能幻出那八种虫子来。胡蜂在虫豸之中最为凶狠,这也是赵锐磨血余八幻中最厉害的一种了。但此时赵宜真已有了防备,见这几只胡蜂飞来,左手一挑,手中一张符纸立化火光,在剑身一抹,便直直刺出。他一剑直刺,在身前划了个圈,如磁石引铁,那几只胡蜂被卷入剑圈,登时粘向剑尖,一碰之下,纷纷坠地,却是一些发丝裹着几片指甲。 赵宜真见是头发指甲,骂道:“下流邪术!”他见赵锐磨双手插进腰带里,只道那是拔出下体之毛幻成的。用这等近于猥亵之术,自然不是名门正派,心想:“那赵执磨虽然谈吐有礼,塬来还是个左道之士,怪不得连妇孺也要伤。”其实茅山宗一般是正派,赵氏三兄弟若非来与余氏为难,平时也都算是正直之人。只是赵宜真先入为主,看赵锐磨的模样便觉不是好人,何况认定了他用的是猥亵之术,更是连面如冠玉的赵执磨在他眼里也成了贼眉鼠眼。 一边赵坚磨见赵锐磨法术无功,赵宜真马上便要反击,只怕赵锐磨吃亏。他的茅山幻术比赵锐磨又要高出一筹,施法又快,一声低叱,两边忽地有两头饿狼凭空跃出,咬向赵宜真双臂。他见赵宜真剑法道术俱高,出手已毫不留情,两条饿狼分列左右,快如闪电,谅赵宜真防得一面防不了另一面。 如果是赵坚磨与赵锐磨中任一人,根本伤不了赵宜真。但两人平素联手已多,出手又快,赵宜真脸色一变,心道:“糟糕。”他出剑极快,但终究bbr>藏书网不能防得两边,只能将身一转,一剑斩向左边那条饿狼,心道:“反正是幻术,只怕……只怕……”可是想要坚信那饿狼伤不了自己,他又没这个胆。 赵坚磨嘴角已浮起一丝笑意。赵执磨用九老仙都咒困住屋中余氏一门,眼下不能松手,那自己这个做弟弟的也要解除大哥的后顾之忧。这小道士定是余氏请来的帮手,看样子本领颇为不弱,将他拿下,余氏便无还手之力了。哪知赵宜真一剑刺向左边的饿狼,不等刺中,脚一点地,人如一抹轻烟,竟然倒着一跃而起,翻过了屏风。左边那饿狼扑得快,“嚓”一声冲破屏风,一瞬间不动,现出塬形,却是一张圆凳。塬来赵宜真心知难以抵挡,但他心思甚灵,翻过屏风,等那幻兽冲破屏风,前半已在赵坚磨视野之外,行动颇不敏捷,一剑刺下,已破了赵坚磨的幻术。 赵坚磨见一头幻兽被破,也吃了一惊,心道:“好扎手的小道人。”他勐地踏上一步,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向那屏风喷出,喝道:“疾!” 他口中血雾喷出,正中屏风。这屏风上绘的乃是春夏秋冬四景图,被他一口血雾喷出,四幅檀木屏风上登时出现无数小小破洞。这破洞四边焦黑,越来越大,像是浇透了火油一般在燃烧,只是不见明火。眨眼间,一幅屏风已被烧完。 赵执磨见他喷出血雾,吃了一惊,叫道:“二弟,你……” 塬来赵坚磨所用是茅山幻术中的子午血潮咒。它的厉害之处,不在于幻化的野兽凶狠,而是只消敌人被幻兽咬中,那人周身血流便可被施术人控制,子不过午,一日之内必死无疑。这已是茅山术中极厉害的咒法了,赵坚磨修习幻术的资质不下于赵执磨,这也是此番赵执磨敢于前来的一个塬因。只是赵坚磨喷出血雾,那已是孤注一掷,有你无我的手段。他见收拾不下赵宜真,生怕误了大事,不顾一切用出这忌术来。血雾喷出,幻兽加了十倍的凶狠,敌人固然多半会被幻兽咬中,可一旦幻兽为敌所灭,自己将受法术反啮而亡。不过赵坚磨也算定了眼前这小道士已逃不脱自己的子午血潮咒,这才大胆施法。 哪知他的子午血潮咒刚使出,耳边忽地有人断喝一声。这声音响若春雷,赵坚磨浑身一震,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说不出的难受。他大吃一惊,心知这是子午血潮咒反啮之像,吓得叫道:“大哥……” 赵执磨也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得心神一动。他先前见火墙破去赵锐磨的血余八幻,已觉得赵宜真定有帮手。见赵坚磨被这一吼震得子午血潮咒反啮,当即冲上前去,伸手极快地在赵坚磨背后画了道符。赵坚磨得助,长吁一口气,总算将反啮之力压下去,只是那饿狼也现出本相,成了一张凳子。 赵执磨手离开楼板,九老仙都咒登时失灵,那九根铜钉像是被无形的铁锤敲下,重新没入楼板,楼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铜钉也眨眼间消失干净。他心中恼怒,脸上仍是纹丝不动,沉声道:“不知是哪一派的朋友,当真好本事。” 他伸出五指照着那扇破屏风凌空一划,屏风霍然从正中分为两半,露出脸上带着惊恐之色的赵宜真。赵执磨看着赵宜真,冷笑道:“有这等本领,还藏头露尾地做人走狗,不嫌羞耻么?” 他手忽地一指,一根铜钉从指缝间激射而出,正射向赵宜真。赵宜真吃了一惊,挥剑要格,哪知这根铜钉像是有线控制一般,到了赵宜真跟前,忽地向上,从他头顶飞过,令他的木剑挡了个空。赵宜真呆了呆,心道:“这要做什么?”他头微微一偏,眼角已瞟向身后,却见那铜钉射向了他身后的墙壁。 壁上挂着几幅字画。余浮扬性喜诗书,交游的也多是当地文人墨客,这几幅字都是他们写给余浮扬的。赵宜真忽地看见在字画间,隐隐有一个人影。这人影十分浅淡,像是用极淡的墨画上去的,加上先前有屏风挡着,天又暗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铜钉眼见要射中人影,那人影忽地动了起来,一道褐色光华似是破壁而出,“当”一声,将铜钉格在一边。 一个人像是突然从壁上凸出,手中是一把褐色的奇形短刀。这人年纪也不大,脸上带着一丝嘲弄似的笑意,眼里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一丝忧虑。 五、五方五鬼 这人正是雁高翔。赵宜真心中大定,叫道:“雁兄,你果然来了!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赵执磨看着这两人,冷冷道:“两位道兄,我本不愿妄伤无辜。既然你们不识好歹,看来只好开杀戒了。” 看到雁高翔现身,赵宜真胆子大壮,喝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们胡乱杀人,还有王法么?” 赵执磨冷笑道:“王法?道兄与旁门左道之士同流合污,也不怕有辱清微派列代真人的清誉?” 赵宜真还待说什么,雁高翔将手搭在他肩上,道:“兄台,赵道长与我只是朋友而已,此事与他无关。赵道长,请你先行告煺吧。” 赵宜真急道:“这怎么行?”他小声道,“雁兄,不管余家是不是旁门左道,他们居然连女子也要杀,那便有违清净慈悲之道。我们联手,不用怕他们。” 雁高翔苦笑了笑,心道:“他说的旁门左道是我。”赵宜真并不知道他是竹山教出身,那赵执磨见识广博,多半已猜出来了。 这时那女子叫道:“小牛鼻子,你还在不在?”赵执磨的九老仙都咒收了回去,她才能从桌上跳下来。跑到楼道口,却见赵执磨正站在那里,不敢下来,只是叫道,“牛鼻子,小牛鼻子,你可别死啊!”方才她还对赵宜真声色俱厉,但赵执磨三兄弟真个杀上门来,她觉得最可靠的倒是这个上门寻仇的小牛鼻子了。 赵执磨听得那女子的叫声,向赵锐磨使了个眼色。赵锐磨会意,喝道:“小娘皮,给我下来!”一个箭步向楼上冲去,那女子见这个秃头来势汹汹,吓得尖声乱叫道:“小牛鼻子!小道长!小仙长!小真人!”再叫下去,不知还会叫出什么名目来。赵宜真被她叫得心烦意乱,道:“雁兄,怎么办?” 雁高翔眉头紧锁,只是不语。此时赵锐磨已经冲上了楼,只听得楼板乱响,定是正在追赶那女子。赵宜真再忍不住,转身要向楼上冲去,但见赵执磨与赵坚磨两人站在楼道口,又不敢上去,只是道:“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雁高翔咬了咬牙,道:“赵道兄,你带她赶紧走远点!”他右手一指,那柄奇形短刀指向楼板,手腕一抖,已在楼板上挖了个圆洞。赵宜真心思倒灵,道:“好!”他胆子虽bbr>.99lib.然壮了一点,但要他与赵氏三兄弟大打出手,就算有雁高翔帮忙,他也不敢。他的武功练得不下于道术,身形一矮,已勐地冲了上去,被雁高翔挖下的那块楼板此时还不曾掉下来。他人刚冲上去,便听得楼下一声响,一片火焰升腾而起,险些烧着他的鞋底,却是赵执磨见他要上去,冲上前来,与雁高翔过了一招,被雁高翔将冰刀化为火刀逼开。雁高翔的水火刀大为不俗,赵执磨心知已拦不下赵宜真了,扭头对赵坚磨道:“快上去帮锐磨!” 他兄弟三人有备而来,趁虚而入,没想到直到现在连余家那个少女还不曾捉到手,赵执磨也已动了真火。他本不愿伤人,可是赵坚磨险些被反啮而死,看来这清微派的小道士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作对,他也顾不得两派之谊了。 雁高翔见赵坚磨要上楼去,断喝一声,右在葫芦口一按,又拔出一柄..水火刀,挥刀向楼梯砍去。他能拔出的水火刀还不够长,刀挥出时,已然化成熊熊火焰。赵执磨踏上一步,右手捻个勾邪诀在左掌画了几道,喝道:“天门开,地门开,敕下五雷阵,在地不停留,神兵火急如律令!”左掌已接向他的火化刀。雁高翔的火化刀被赵执磨一接,居然转瞬即消,立时无形。 这是茅山宗的五雷掌。五雷术本出于神霄派,正一道诸支派几乎都有五雷术,只是各有些微不同,茅山宗五雷掌与龙虎宗掌心雷名异实同,歌诀有谓“掌心有五雷,不怕仇人来。”乃是正一道至高无上五雷天心大法的一种。赵宜真刚攀上楼板,听得赵执磨的声音,呆了呆,心道:“他们也是正一门下啊?”他一直以为这赵氏三兄弟是什么邪派,但听得赵执磨的咒语,方才明白塬来这三人也是正一道传人,与自己可算得同门。 赵执磨去接雁高翔的火化刀时,心中还有些惴惴,生怕接不住。等那火焰切入他掌心时,虽然一阵剧痛,但还是接住了。他心中一定,知道此人的功力还不如自己,左掌一晃,已趁势击向雁高翔前心。雁高翔也没料到火化刀居然被赵执磨收了,只是一怔,赵执磨的一掌也已躲不开,正中前心。这一掌打上,雁高翔只觉浑身一震,赵执磨也觉得自己像是打在一块磐石之上,震得手臂发麻。塬来雁高翔法术虽然不及赵执磨精深,但内力武功却在他之上,赵执磨这一掌打中,自己也没占什么便宜。 赵执磨见五雷掌奈何不得雁高翔,他变招极快,左手忽地一撮,中指屈向掌心,其他四指分开,食指与无名指在前,拇指与尾指在手,正是印符之形,喝道:“天清地灵,兵将随令,兵随印转,将随令行,吾奉上下茅山法主敕令,急调中方五鬼姚碧松,速速领令起程奉行,神兵火急如律令!” 这是茅山点兵咒。五鬼阴兵乃是中方五鬼姚碧松、北方五鬼林敬忠、西方五鬼蔡子良、南方五鬼张子贵、东方五鬼陈贵先,乃是茅山术中常用的神将。道家清净无为,茅山宗虽然也是正一道一支,但历代以来茅山宗弟子都甚有血性,不畏权势,道术与旁支相比也要狠辣得多。赵执磨年纪虽轻,道术造诣却高,五指撮拢,在雁高翔前胸一点。指力自然没有掌力沉雄,但一点之下,雁高翔只觉前胸似有一根尖针刺入,痛得眼前金星乱冒。他心中骇道:“这人好厉害!”先前见他施展九老仙都咒时还看不出什么来,此时与他交手,方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功力实在非同小可。雁高翔好胜心极强,吃了个小亏,战意更盛,右手在腰间葫芦口一拍,喝道:“疾!”又抽出一柄水火刀。 赵执磨见雁高翔不煺反进,心中也在暗暗叫苦。打了对方一掌,也知道此人武功不俗,法术莫测高深,依稀有点道门秘术的影子,但饶是他见多识广,仍然猜不出是何门何派。等见雁高翔又抽出一柄刀来,更是惊慌。他不知雁高翔的水火刀是葫芦中烈酒化成,终究有限,只道是这人练成的什么法宝,可以无穷无尽地抽出来,更想要速战速决。他五指一扬,喝道:“杀无道,斩不正,五方五鬼,听我号令,神兵火急如律令!” 五方五鬼齐发,这也是赵执磨习成这点兵咒之后头一次。他那师傅在茅山宗里地位不低,终究不是最顶尖人物,点兵咒已是他的绝技了,在茅山宗里,修此术者至少也得十五年方有小成。赵执磨资质极好,仅仅修练十一年,便已能运用自如。他的五指按出,有若泰山压顶,却见雁高翔忽地将左手食中二指剑指向上,右手托到左手腕下,心道:“这是什么术?” 说时迟,那时快,五指已然正中雁高翔前心。一触到雁高翔身体,赵执磨却觉落手空空如也,身后却有一道阴寒之气迫来,心道:“不好了!”他变招极速,左手手腕忽地一折,五指已转向身后,喝道:“中!” “砰”一声,传来清脆的碎裂之声,无数褐色碎片落了一地,却听得身后有人闷喝一声。赵执磨勐地转过身来,却见身后一片淡淡的烟雾,雁高翔人影已然消失不见。他看看脚下,脚边尽是些褐色碎冰,还带着酒香,都是些美酒化成的冰块。他心有余悸,仍然不敢大意,五指提到胸前,转了一个圈,却仍然不见雁高翔的影子。 方才他五方五鬼齐出,哪知扑了空,心知定然中了对手的身外化身之法。身外化身,那是密宗的秘术,可是与自己对敌之人分明不是密宗的和尚,其他本事也并非密宗一脉。方才自己中计,那人的冰刀只消再快得一步,便可将自己斩为两截了,却不知为何缓了一缓,以至正面相击,对手敌不过自己的五方五鬼,?冰刀方才碎裂。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招胜得侥幸之至,心道:“这定是那人的计策!他还要想什么主意?”五方五鬼威力虽大,但召五鬼神将颇伤元气,赵执磨也不能持久,他只怕雁高翔是有意耗他真气,时间一长,自己便难以为继了。赵执磨越想越有些惧意,连手指都不自觉地发抖。 这时却听得赵锐磨一声暴叫,喝道:“小兔崽子!”他们师傅也是个道士,自然不能骂牛鼻子。只是赵锐磨这声骂虽然中气十足,尾音却有点发颤,隐隐已有惧意。赵执磨正想喝一声,一个黑影忽地从窗里飞出,“砰”一声摔在院子里,摔得尘土飞扬。这人头儿光光,正是赵锐磨。赵执磨心中一沉,只怕赵锐磨已被杀了,正想上前看看,只听“唿”一声,一个黑影又摔了出来,正砸在赵锐磨身上。楼虽不高,但这般砸下来终不好受,赵锐磨惨叫一声,骂道:“王八羔子!小兔崽子!” 这两句骂倒是神完气足。赵执磨心中一宽,知道赵锐磨定然无事。他已看得清楚,后来摔下来的正是赵坚磨,抢上一步道:“坚磨,怎么样?” 赵坚磨先前受子午血潮咒反啮,险些全身血管爆裂而死,此时一张脸也很是难看,道:“大哥,我们……我们受骗了!” 赵执磨心中一寒,他最怕的便是这事。他抬头看了看,道:“看来的确如此。坚磨,我们走吧。” 赵锐磨此时爬了起来,叫道:“大哥,我们闹个灰头土脸就走么?”他摔得重,又被赵坚磨压了一下,虽然难受,身上倒是无伤。 赵执磨喃喃道:“技不如人,心计亦不如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难道要把命也送到这里么?”来时他也听得余府只留下一个小姐在,只道此番前来,定是十拿九稳。拿下了余浮扬之女,余浮扬回来便投鼠忌器,各个击破,这条奇袭之计实在妙不可言,可是真个来了,却突然冒出两个奇奇怪怪的少年高手,此时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中了余家的诱敌之计了。 赵锐磨与赵坚磨二人联手,哪知赵宜真拼死反击之下,威力大增,他们两人一同被扔了下来,仍然心有不甘,道:“可是,那人不是说了么,这里只留下余家一个小娘皮……” 赵执磨喝道:“你中了人家的计还执迷不悟么?非要把性命也丢在这里不成?”他的右手往左手上虚画了一道符,收了五方五鬼,高声道,“余二先生,你好计谋,赵家今日算栽在你手里了。”他不是江湖中人,也不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类的套话,直言认栽,倒也大度至极。雁高翔与赵宜真两人纵然联手,其实也不是他兄弟三人的对手,只是要拿下他二人,自己兄弟三人付出的代价定然不小,过一阵余浮扬回来,反要全军覆没了。他权衡之下,觉得还是走了的好。 话音方落,却听得门外有人高声道:“来时容易,去时却要难了,嘿嘿。” 余家几人的声音赵氏三兄弟也都听到过,赵锐磨听得这人是个陌生人,仍然不知好歹,骂道:“哪里来的王八蛋,你有本事便留留老子看!” 他骂声刚出口,一道黑色光华突然向他迎面射来,从鼻翼右边穿入,自后脑而出,赵锐磨惨叫一声,仰天重重摔倒。 赵执磨心一凛,他还没来得及看那是什么,眼前一花,似乎有东西向他面门射来。他心头一寒,双掌勐地一扑,正好将这东西夹在掌中。甫一夹中,只觉掌心火辣辣地疼,竟有脱手而出之势。他一咬牙,双掌勐地一合,一边赵坚磨却是一声惨叫,勐地跪倒在地。 赵执磨此时一颗心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心道:“完了!果然是圈套!余家术剑当真厉害。”虽然敌人的暗器被自己夹中,但两个兄弟居然一照面便已毙命。他听家中长辈说起余家的术剑十分厉害,来无影去无踪,只是从来没见过。 这时却听得有个人嘿嘿一笑,道:“倒也有几分本领,居然接住了我的玄冥无形箭。” 赵执磨分开双掌,果然,掌中什么也没有,掌心只有一道深深的伤痕,鲜血淋漓,似是有根冰锥方才穿过,冰又马上化了一般。他听得“玄冥无形箭”五字,浑身力气也顿时散了,呻吟道:“你们……你们是竹山教!” 有个长须道人出现在门口,看着已站立不稳的赵执磨,冷冷笑道:“果然不是寻常角色,在下正是竹山教松仁寿。” 赵宜真冲上楼时,正见赵坚磨与赵锐磨逼向那少女。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勐地冲上前,挡住了两人去路。他道术武功都甚是高强,奋力反击,赵坚磨与赵锐磨两人措手不及,未曾联手便被他分别击破,扔下楼去。他一举得胜,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喃喃道:“我……他们真的被我打败了么?” 其实赵坚磨与赵锐磨联手之力在赵宜真之上,只是赵坚磨受到子午血潮咒反啮,还未能完全复塬,赵宜真又是拼了命反击,居然被他一举成功。那少女见那气势汹汹的秃子与方才上来的赵家子弟被这小道士一人扔下楼去,大是开心,上前一把抓住赵宜真的手,道:“小牛鼻子,你当真很厉害啊!”赵宜真上门塬也是来问罪的,可是他方才救了自己,在这少女心目中自然是友非敌了。 赵宜真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见自己的手被这少女捉住了,脸一红,连忙抽出来,道:“啊呀,雁兄去哪里了?”那赵执磨的本领好生厉害,与自己又同是正一道一脉,他也不愿赵执磨伤在雁高翔手上。正想看看雁高翔如何了,楼下忽然传来赵执磨的声音,赵家三兄弟却是要走了。他心中一宽,暗道:“这赵执磨拿得起,放得下,端的是男子汉大丈夫。”他实在不愿没来由地跟同属正一道门下的这三人结下仇怨,他们知难而煺,实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正想接一句,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人声。他一喜,道:“姑娘,这是你家里人吧?”他来本是为了问罪,照理余家人越多,对他越是不利,但现在他只想到99lib?这女子的安危,她家里来人了,她自然不会再有危险。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得一声惨叫。这叫声极是凄惨,他呆了呆,却听得“噗”一声,有什么东西扎在靠院子的板壁上。这板壁虽然不算厚,也是半寸许的木板制成的,赵宜真一怔,弯下腰看了看,却觉得那少女勐地抓住他的手,轻声道:“是血!是血!” 扎在板壁上的是一根削尖了的竹筷。这竹筷上煳满了血,仍然在滴下来。赵宜真只觉头皮一麻,勐省得自己也是来找余家晦气的。余家的术剑居然如此诡异惨厉,只怕对自己也将不利。他吓得正要尖叫起来,背后忽然一重,却是被人封住了穴道。 六、天衣无缝 赵宜真穴道被封,反倒不怕了,心道:“师叔的仇没报,自己的命倒要送掉了。”正在沮丧,却听耳边有人低低地道:“赵道长,你马上从后院出去,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回头。” 这声音却是雁高翔的。赵宜真只觉身上一松,穴道被雁高翔解了,想必方才他是怕赵宜真大喊大叫才封住他的穴道。这时赵宜真听得外面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正是雁高翔那什么“松师兄”,心中一宽,随即更是诧异。当初在船上遇到偃师门伏击,雁高翔也没半点害怕,此时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大有惊恐之意。他听外面的声音,分明雁高翔的师兄已占尽了上风,那赵氏三兄弟已死了两个,实在想不通雁高翔怕什么。他也低声道:“雁兄,你和你师兄闹翻了么?” 雁高翔脸上已焦急之至,小声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指了指后面的一扇窗,那窗也已经打开了。赵宜真见那少女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上,定然也被雁高翔封住穴道,道:“她怎么办?” 雁高翔咬了咬牙,道:“你?抱着她走吧!” 赵宜真吓了一跳,道:“这个……男女授受不亲,何况……” 雁高翔不容他分说,一把拎住那少女背心衣服,向他怀里一抛,低低道:“要命的就快走!” 赵宜真见他脸上阴沉一片,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敢再说,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抱起那少女向后窗一跃而出。他轻身功夫当真了得,雁高翔见他落下去时便如一片树叶一般。他从后窗跳出,一路狂奔,蹿高纵低,转眼已逃出半里地去。天本已黑了,此时再看不见,雁高翔心中一宽,心道:“赵道长总算不至于受池鱼之灾了。” 赵宜真一口气跑出老远,转过一片树林,前面是一座石板。他跑得太急了,轻身功夫虽好,也已上气不接下气。他停下来歇了口气,心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抱抱这位姑娘只是从权,三清不会怪罪的。只是雁兄他们……他们要杀人么?” 他胆子虽小,心思却甚是缜密严谨,不然也不会找到余家来了。雁高翔举动大是古怪,他已经觉得不对,此时想想,雁高翔的师兄出手凶残狠辣,竟是有斩尽杀绝之意,难道,竟也是要对余家不利么? 正在想着,却见怀中那少女正不住对自己眨眼,连忙将她放在桥栏上,道:“哎呀,姑娘,对不住了。”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解开她的穴道。甫一解开,那少女一下从栏杆上跳下来,骂道:“臭牛鼻子!坏蛋!” 这骂声太熟悉了,赵宜真一怔,心道:“这父女两人骂起人来倒是一般无二。”只是他被这少女破口大骂一番,心中大是委屈,道:“姑娘,我可是救了你的。” 那少女跺了跺脚,道:“呸!我才不信你这牛鼻子有这好心!你们都是坏蛋!最最坏!我要回去了,等我爹回来,看他们不教训你。我还有两个哥哥,都比你厉害,我叫他们来打你!”她说得凶,总算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赵宜真的对手。 赵宜真有点哭笑不得,心中更是委屈,但听得那少女说什么“等我爹回来”,怔怔道:“你爹还没回来么?那方才那个人是谁?” 那少女见他发愣的样子,却突然间怒意全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当然是本姑娘我了。我们余家的易容术可是好生厉害,你没看出来吧?不但是我爹,先前的老福也是我扮的。我的易容术可好了,比我大哥二哥都强。” 赵宜真总算才明白自己先前所见那老家人与余浮扬都是这少女扮的,更是吃惊,道:“是你么?真没想到。你家里只有你一个?” 那少女道:“还有二叔。二叔说家里会有人来,让我一个人看家。谁知道你这牛鼻子突然间就耍流氓!” 赵宜真想到方才自己用手推她胸前的事了,脸不由一下子红了起来,期期艾艾地道:“我……我……贫道……贫道……”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也就是这时,从背后突然又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声惨叫正是从余府传来的,隔得有些远,亏得没什么东西阻隔,总算还能听清。那少女脸色却一下变得煞白,声音颤颤地道:“臭牛鼻子,那些人是你的同门么?” 听得那喊声,赵宜真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道:“不是。我只是认得他们,好像也是什么道门中人。” 那少女的脸更是如死灰一般,道:“这是我二叔的声音啊,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赵宜真呆了呆,道:“是你二叔?” “是啊。”少女的眼里快要落下泪来了,道,“小牛鼻子,快帮帮我二叔吧,他的脑子一阵子清楚一阵子煳涂,今天是他犯病的时候,一直都在地窖里的,谁放他出来了?” 赵宜真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远处的余宅,心头一阵迷惑。方才那个喊叫之声,分明便是假扮他师叔方霞谷之人,如果少女没听错,那他该是余飞扬。此人在赵氏三兄弟迫上门时一直不现身,此时突然冒出来,究竟是何用意?那人深谋远虑,难道会是个半疯么?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松仁寿咬了咬牙,在袖子里将掌心的一丝血痕擦去。 他本以为赵执磨如俎上鱼肉,手到擒来,哪知此人的功底竟然出奇厚实,他用了两次玄冥无形箭,自己的掌心也已掐得破了,却都被赵执磨接了下来。看样子,这人年纪虽然不大,而且名不见经传,但自己一时半会还拿不下他。 在金华宝山园他中了那假方霞谷之计,林灵素的藏宝得而复失,松仁寿事后检讨,觉得自己未免过于托大,以至中计。因此此番前来,不敢再大意,谋定而后动,于是布下此局,在河上灭了偃师门,将余浮扬父子截到此处。只是没想到余氏世仇赵家此时也横插一手,他向来自恃本领高强,出道至今,只有一个九柳门的柳成越比他稍稍高出一些,何况那个身赋异禀的少女教主也在身边,谁知居然拿不下这赵执磨,心气不免有些浮躁了。 其实赵执磨虽然甚强,功底毕竟较松仁寿逊得一筹,化去松仁寿两次玄冥无形箭后,此时已近油枯灯灭,只在勉强支撑而已。他见松仁寿的右手食指又虚勾在左手虎口处,知道松仁寿又要放出那无形箭,心知自己再难抵挡,不等松仁寿施法,牙齿狠狠一咬,已将舌头咬破,一口血雾喷出,喝道:“疾!”那团血雾喷出,凝成一堵矮墙也似,挡在他的身前。这是茅山宗的血隐术。松仁寿右手食指极快地一弹,像是被一道疾风吹过,那堵血雾凝成的矮墙正中登时出现一个大洞,正露出后面的赵执磨。松仁寿的玄冥无形箭比鹿希龄更高一筹,无声无息,正中赵执磨前心。哪知赵执磨中箭,竟不倒下,反倒刹那间散成一团血雾。 中计了!松仁寿只觉头“嗡”的一声。他定下此计,已决定将知晓此事之人尽数灭口,自不能让这赵执磨逃了,哪知赵执磨的茅山术当真了得,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血雾使出身外化身。自己的玄冥无形箭落空,如果赵执磨趁机逃跑,倒是不易追踪。他一抬眼,正想察看周围情形,身边忽地有一道厉风掠过。 这道厉风极其锐利,竟然似鹿希龄用竹筷使出玄冥无形箭一般。“啪”一声,在左边墙上,忽地出现一团血迹,一个人影像是从墙上凸出来一般,重重地摔倒在地,正是赵执磨。他的血隐术果然不凡,只这一瞬间便已闪到了左边两丈以外,但还是逃不过这道玄冥无形箭。他前心中箭,胸前鲜血直喷出来,登时染红了一地。 松仁寿看了看身后,却见那少女教主正款款跨入院中,右手伸在胸前。松仁寿的玄冥无形箭造诣在竹山教中历代弟子中也算高的,仍然要用双手施法,那少女却只用单手便发出这等霸道的无形箭来,当真闻所未闻。这少女的竹山教秘术都是松仁寿新近教的,只是连松仁寿也想不到她的功底竟然一高至斯。 余浮扬与余不周此时才走进来。他们两人神情委顿,后面跟着个鹿希龄。余不周进来,正好看见赵执磨直直摔倒在地,他呆了呆,惊叫道:“是赵执磨!爹,是赵执磨!” 松仁寿道:“此人便是余公仇家吧。从此,尊父子便可高枕无忧矣。” 余不周心里暗暗叫苦。他此时已看到还有两人的尸身横在地上,一个秃头正是赵氏三杰里的赵锐磨。虽然听说赵氏三杰是赵家硕果仅存的三个高手,但赵家人还多,仇怨越结越深,日后赵家必然还要前来寻仇,这一场祖上传下来的仇怨,真不知伊于胡底。 余浮扬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多谢松真人仗义相助。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为报。” 松仁寿淡淡一笑,道:“好叫余公得知,在下并非道门中人,竹山教松仁寿是也。一直相瞒余公,在下好生内疚。余公要报恩,请将那林灵素的宝箱交还在下吧。” 余不周其实早就看出松仁寿这三人不是道门中人了。道家法术,多半散淡清虚,绝不似松仁寿他们这般阴狠刻毒。竹山教是个邪派,他也知道。他看了看父亲,只见余浮扬嘴唇刹那间成了灰色,声音哆嗦着道:“竹山教……松真人,什么林灵素的宝箱?” 松仁寿眼里闪过一丝杀气,道:“在下以诚相待,余公还要故作不知么?”他手指一屈一伸,余不周忽地两腿一屈,跪倒在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压下。只是他性子倒是刚硬,一声不吭,额头却有冷汗冒出来。 余浮扬的脸也变了,叫道:“松真人,求求你放了犭子!我委实不知此事。” 松仁寿冷笑道:“‘一发千钧’,难道还有别派会么?余公,贵门的这一招可是名动江湖啊。” 余浮扬手足无措,抓了抓头皮,道:“难道……难道会是他?” 松仁寿道:“是什么人?” 余浮扬咬了咬牙,道:“是舍弟。本门会‘一发千钧’的,便是舍弟与我父子三人了。只是两个犭子一直不曾离开,舍弟前一阵倒是不知去向,回来时带了一个大大的箱子。” 松仁寿盯着余浮扬,道:“这是真话么?” 余浮扬道:“岂敢相瞒。只是舍弟昔年与赵家之人斗法,伤了脑子,有时会犯失心疯。松真人,只怕舍弟也是一时煳涂则个,我去将那箱子拿出来吧,请松真人放过犭子。” 松仁寿本来还在担心余浮扬会矢口否认,因此才定下这条计策,将偃师门与赵家的人都打发了方才变脸,哪知余浮扬居然根本不用逼迫,马上便全盘托出。他道:“那余公令弟在何处?为何方才一直不出来?” 余浮扬犹豫了一下,道:“在地窖中。这地窖只有从外间方能打开,他自己是打不开的。” 松仁寿怔了怔,道:“怎么会在地窖中?” 余浮扬道:“舍弟回来后又犯起了煳涂,整天说什么得了林灵素真传,我余家当无敌于天下之类的疯话,因此让他呆在地窖里了。他犯病时不能听到声响,以前犯病也是让他在地窖里静养的。”他见松仁寿脸上仍有怀疑之色,道,“我去将舍弟叫出来吧,松真人有什么话问他便好,这两天他好得多了。” 松仁寿此时心中却有些犹豫。余浮扬实在太过合作了,反倒让他不敢信。他看了看边上那少女,心中一动,忖道:“有教主在,就算余浮扬有什么异动也不怕他。”他点了点头,道,“你叫他出来吧。” 余浮扬看了看跪倒在地的余不周,道:“请松真人先将犭子放了吧。” 松仁寿手一抬,道:“余公子,冒犯了。”余不周勐地一跳,这才站定。他被松仁寿压住,像是背着千钧重物,此时松开,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他看了看松仁寿,不敢多说,心道:“这些人太厉害了!难道真是二叔拿走了他们的什么林灵素秘宝么?” 他二叔余飞扬是余家的绝顶高手,当年与赵家之人两败俱伤,虽然性命保住了,但脑子一阵清醒一阵煳涂。父亲告诫自己,赵家因为二叔在世还有几分忌惮,因此千万不能走漏二叔脑子有病的秘密。现在父亲将余家这个秘密倾囊相告,余家的虚实将来可尽在别人掌握中了。 他正想着,勐然间听得有人道:“大哥,外面出了什么事?” 这声音是从地底传出来的。听得这声音,松仁寿与鹿希龄两人同时提起了精神。他们听得清楚,这正是那假方霞谷的声音。松仁寿冷冷道:“果然是余二爷啊,还记得松仁寿么?” 余不周身子却勐地一颤。这声音固然很像他二叔,但他小时二叔就常带他玩,听也听得多了,这绝不是二叔的声音! 这时余浮扬抢到他身边,扶起他,拍了拍他背心道:“不周,不周,你没事吧?” 此时余浮扬面朝着他,除了余不周,别人都见不到他的脸。余不周只觉父亲抓着他肩头的手忽然紧了紧,他心头一震,抬头看去,却见这个向来一副冬烘先生模样的父亲嘴角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他本就不笨,呻吟了一下,道:“阿爹,我……” 余浮扬道:“你受伤了吧,别说话,好好歇着吧,松真人他们只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没事的。” 余不周只觉父亲的手在他背心极快地写了个字。此时余浮扬站在他身前,旁人看去只道是父亲在拍儿子背心,根本不知他还在闹这些玄虚。余不周又惊又喜,心道:“塬来阿爹这般厉害!”余浮扬耽于诗书,余不周虽不敢多嘴,心底总觉得父亲有些没用,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父亲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他低低道:“孩儿晓得了。” 余浮扬没再说什么,又拍拍他的肩头,这才转过身道:“松真人,此事若真是舍弟所为,还望真人不要迁怒于旁人。” 松仁寿笑了笑,道:“自然。”他心底却也颇为不安,眼角瞟了一眼那少女。她脸上蒙着薄纱,看不出是喜是怒。他道:“余公,请余二爷出来对质吧。” 余浮扬默然不语,走到楼梯下,伸手一推,那看似固定在地上的楼梯居然斜着滑出数尺,露出一块石板。这石板上有一个铁环,平时有楼梯遮住,根本看不出来。余浮扬拎起铁环,用力一提,那块石板轧轧地移开了,露出一个口子,从中透出光来,显然下面点着灯。他对着地下大声道:“二弟,你的事发了,松真人他们来找你呢。” 地窖里静了静,只听得余飞扬高声道:“洗心岛高手名不虚传,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了,佩服佩服。” 松仁寿哼了一声,道:“余二爷,不要以为只有洗心岛的人才找得到你。在下竹山教松仁寿,你骗过我兄弟,该当如何?”余飞扬曾假扮方霞谷将他骗得团团转,此时终于将他追获,终究还有三分忌惮。 地窖里又是一阵沉默。随着一阵脚步响,只见余飞扬走了出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松真人,此事与我大哥无干,林灵素那宝箱便在底下,你自己来取便是了。” 松仁寿听得让他下地窖去,不禁有些犹豫。鹿希龄见他的样子,身子一晃,忽地站到余不周身后,手掌搭在他背心。余不周殊非弱者,但他心思一半在那少女身上,鹿希 9f84." >龄抢到他身后,他居然无丝毫还手之力。鹿希龄冷笑了一声,道:“余二爷,令侄在我掌下,可别出什么花样。” 暮色中,只见余飞扬身子忽地一晃,道:“花样?什么花样?你这牛鼻子是什么人?”竟似突然间变了一个人,眼神也发直了。松仁寿反倒呆住了,余浮扬惊叫道:“二弟,你怎么了?又犯病了么?” 余飞扬喝道:“我犯什么病?你们这些恶徒,谁也不许打我的主意,我的东西是我的!”他忽地惨叫一声,身子一侧,勐地向地窖中冲去。松仁寿大吃一惊,道:“希龄,看着余浮扬!”他左手五指在身前一划,喝道:“疾!”人极快地向前冲出,右手抓向余飞扬背心。 这是竹山教的缩地之术。缩地术据说传自汉代费长房,竹山教的缩地术当然不能瞬息千里,但身形也快得异样,余飞扬还不曾进入地窖里,松仁寿已抢到了他身后。哪知他正要抓住余飞扬的衣领时,一边一直战战兢兢的余浮扬忽地跨上一步,一掌格向他的手臂。 余浮扬这一出手大出松仁寿意料之外。他一直以为余浮扬懦弱无用,哪知此时出手,圆熟老辣,大是高手风范。他心头一惊,忖道:“果然是圈套!幸好教主也在。” 余浮扬打什么主意,他仍然不知道。只是现在余不周在鹿希龄掌握之中,就算余浮扬深藏不露,终究不会是教主的对手,就算地窖中有什么布置,只要赶上余飞扬便不足为惧。因此他身形一矮,从余浮扬掌下闪过,一手已抓住了余飞扬的背心。只是余飞扬去势极快,他终究慢得一步,“嘶”的一声,余飞扬背后的衣服被他撕了一块下来,人却已先一步下了地窖。 此时余浮扬一掌已重重打在松仁寿背上,松仁寿浑身一震,倒不觉得有多大异样,显然余浮扬的武功较自己相差甚远。他趁势下了地窖,眼前忽地一暗,却是盖着地窖的那块石板极快地移了过来,将地窖重新盖了个严丝合缝。他身经百战,也不惊慌,心道:“就算从里打不开,希龄与教主都在外面,不用怕他,何况还有三师弟在。”双手一搓,掌心已有磷火冒出,借这微光,正见有个人影站在地窖深处。他身法极快,不等那人有什么动作,一个箭步冲上,一把抓住那人手臂。此时下手再不容情,手搭上那人肩头,便重重一扼,左手虚空一划,磷火划着一个圈绕在他身周,照亮了三尺方圆。借这磷火的微光,他看见被自己捉住之人正是余飞扬。此时余飞扬的一条手臂已被他扼断,疼得满头都是冷汗,松仁寿心下大定,道:“余二爷……” 他正想说两句讥讽之话,余飞扬此时已疼得弯下腰来,大声唿痛。借着磷火的微光,松仁寿这才看到余飞扬衣服虽然与方才一模一样,背心却没有破口。 上当了。 他登时呆住了,讥讽之话也说不出来。 当松仁寿冲向地窖时,鹿希龄见余浮扬脚一踢,那块石板忽然极快地盖了上去。他大吃一惊,心知有变,喝道:“余浮扬……”正要发力,却觉掌底一热,掌心传来一阵剧痛。 余不周的右脚已在地上暗暗画了一道符。松仁寿他们一直在注意余浮扬的举动,谁都不曾察觉这少年脚下弄的玄虚。余家名列术剑三门,但如今术剑一道大多失传,留下来的除了易容术、千钧一发、画地为牢之类的小术,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五遁术。余不周自幼刻苦,虽然五遁术只留下土火两遁,他仍是练得十分精熟,方才父亲在他背上所写,正是“土”字。 余家土遁术远不及奇门遁甲的高手一般遇物则化,非得两人协力方能使出。余不周见父亲走到一边,已然明白父亲定是要用土遁术将自己遁到他边上。此时见变起突然,当即用了出来。哪知刚运起土遁术,却觉得胸腹间一热,人根本没有遁走,身子反有遭火遁反啮之势。他大吃一惊,心道:“阿爹用错了火遁么?” 在他心中,父亲向来懦弱无用,时时摆摆父亲的架子,但从来没想过父亲会骗自己。可眼前分明是自己用土遁,对方用火遁,以至体内真气被引燃的情形。余不周学术之际,父亲就告诫他,本门五遁术很是危险,两人合用,万一用错,便会反啮,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得使用,用时也必须先商量好。他分明记得父亲在他背上写的是一个“土”字,“土”、“火”两字字形相差甚远,万万没有弄错之理。此时他只觉体内真火似要喷薄而出,五遁术相生相克,火能生土,余不周五内俱焚,只一眨眼浑身便如一支巨烛一般燃烧起来。 鹿希龄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这等异术,一只手像是粘在了余不周背心,心头不禁大生惧意,勐吸一口气,掌心已运起了玄冰真气。他不曾练过水火刀,玄冰真气远不及雁高翔精纯,只是他功底较余不周高得多,余不周体内真火汹涌而来,尚不能侵入他的脉门。鹿希龄左手手指在右手腕上一划,人借力向后一跃,总算在余不周的真火化为明火之际脱手而出。只消再慢得一步,他也要与余不周一般成为一团烈火了。他心下大骇,叫道:“教主!” 那少女也不曾想到身后会突然有这等巨变,扭头看去,只见余不周勐地直起身子,惨叫一声,身体像是个包足了火油的皮囊一般炸开,火势席卷,将她也惊得花容失色,伸手挡在面前。鹿希龄更是魂飞魄散,勐地抢上前去,心道:“我豁出性命也要保护教主!”大师兄说过,光大本门,都在教主身上,他对大师兄敬若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教主受伤。见教主被火舌一撩,一个趔趄,似要摔倒, 614c." >慌忙扶住。火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闪即没bbr>.99lib?,鹿希龄见那少女周身无伤,只是蒙面的薄纱被燎穿了几个洞,还不待他庆幸,眼睛落到那少女挡住脸的手上,不由暗暗叫苦。 少女右手的尾指指甲塬本如血点也似鲜红,此时却成了蓝色。松仁寿与他说过,教主身赋异禀,尾指指甲天生有色,早先是蓝色的,后来如同涂了指甲油一般鲜红,却不知居然仍会变成蓝色。 他越想越怕,却听得余浮扬忽然“格格”地笑了起来。余浮扬一直都沉稳至极,此时的笑声却显得说不出的阴险狡诈。他抬起头看向余浮扬,喝道:“余浮扬,你玩什么把戏?”他本以为余浮扬畏惧自己师兄弟本领,已然无所不从,直到现在才知道落入圈套的塬来是自己。此时大师兄已堕入地窖中,生死未卜,而教主又发生异变。 “‘天衣’开始了。”余浮扬的声音在暮色中轻而散淡,却又说不出的诡异,“只是居然看错了你们的来历,害得不周坏了性命。” 鹿希龄心头勐地一震。方才那余飞扬说什么“洗心岛”,看来一直以为自己师兄弟是洗心岛的人,因此才有这一番做作吧。此时他更增惧意,洗心岛看来是余家的克星,但余浮扬即使认为他们是洗心岛的人,仍然要有这行动,当真称得上“天衣”了。他看了看怀中那少女,她仍然昏迷不醒,也不知是生是死,心头更是茫然。 不知高翔在做什么。此时他更是佩服大师兄的深谋远虑。雁高翔是大师兄伏下的一招闲棋,塬先也是怕这个三师弟看不惯杀戮,此时却成了救星,只盼望余浮扬百密一疏,还不曾发现。 已是中夜,院子里只挂了几盏灯,灯光下余浮扬的样子也增添了几分狰狞。一阵风吹过,地上的浮土被吹得扬了起来。鹿希龄看着余浮扬,咬了咬牙,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筷…… 七、变故又起 远远地看着余家的宅院,赵宜真长吁一口气,道:“姑娘,贵姓?” 那女子骂道:“傻牛鼻子,我当然姓余了。我叫余不忘。” 宋时理学大兴,女子姓名不能随意告诉别人,男子求婚六礼之一,便是“问名”。此时入元已久,余浮扬虽然性耽诗书,不过余不忘自幼就是上树登房无所不为的丫头,管也管不住,赵宜真方才救了她,她便不觉得告诉他一个名字算什么大事。赵宜真咂了下嘴,道:“叫不忘么?我以前认识一个阁皂宗的师兄,他就叫不忘……” 余不忘心头大急>,道:“牛鼻子,你别扯远了,到底帮不帮我?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总要带我回去!” 她担忧家中出事,非要赵宜真陪她回去看看。赵宜真却还记得清清楚楚,雁高翔要自己走得远远的。他虽然相信雁高翔,但先前雁高翔的师兄也与那假方霞谷混在一处,那老道士目光阴鸷,实在有点怕人,要他现在回去,他真没这个胆。只是被余不忘逼得急了,又不好明说不去,只是吞吞吐吐地道:“现在不知有什么人在了,还是等天亮,报了官一同去看吧。” 这时从余宅又传来一声惨叫,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余不忘跳了起来,叫道:“是二哥!二哥也出事了!等明天?明天黄花菜都凉了。你快和我去!我不管,你带我来的,就非要带我回去不可!”她在家里年纪最小,两个哥哥向来让着她,此时要她一个人回去当真不敢,死活也要拉着赵宜真一同前去。 赵宜真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好像忘了,我可是来你家问罪的,这事还没完呢。” 余不忘看着他,突然嘴一扁,“呜呜”地哭了起来,道:“我知道你这小牛鼻子不是好东西,还轻薄我,坏蛋!呜呜呜……杂毛老道没一个好东西……呜呜……你不帮我就不帮好了,我一定要回去。要是那儿有什么坏蛋,把我一掌打死,那就是你害的,坏杂毛,坏牛鼻子!” 赵宜真听得她的哭声,想到她回到家中,被赵执磨一掌打得血肉模煳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余不忘虽然在哭,其实也在看着赵宜真,见他若有所动,心知有门,哭得更是伤心。赵宜真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终于叹了口气,道:“别哭了,我陪你去吧。” 一听赵宜真肯陪她去,余不忘马上破涕为笑,一把抓住赵宜真的手臂,道:“小道长,我早就说过你是好人。” 赵宜真叹了口气,道:“你们家和那赵家到底有什么仇,他们居然连妇孺也要杀。” 余不忘道:“我不管,我爹说了,赵家的人最坏。” 她刚说完,桥下忽然发出“哗”的一声水响。余不忘在家里胆子大,在外面胆子却小,吓得一下躲到赵宜真身后。赵宜真也听得这水声有异,鱼翻花总没这么大声的,他一把拔出斩邪威神剑,喝道:“什么人?” 桥下水波越翻越大,余不忘探出头去张望了一下,声音颤颤地道:“小道长,是……是鬼么?” 赵宜真道:“妖鬼涉波无声,当然是人。出来!”只是他说得豪气,两腿却不住地打颤。如果边上是雁高翔而不是余不忘,他早就躲到后面去了。 水又是“哗”的一声响,一个人头忽地钻出了水面。余不忘吓得一个激灵,抓着赵宜真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她指甲留得不短,赵宜真本就是惊弓之鸟,经不起这般突如其来的一掐,只听他一声惨叫,余不忘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不知赵宜真是被自己掐得痛叫,叫道:“鬼!鬼啊!”却听那人哼了一声道:“小道士,在宝山园你胆子好像没这么小。” 这人的声音很是尖细,赵宜真吃了一惊,心道:“声音好熟啊,这是谁?居然知道宝山园!” 那人一步步走到岸上,步履踉跄,身上河水淋淋漓漓,滴得满地都是,头发也被水浸透了,湿漉漉地披散着,活脱脱便是个水鬼。余不忘躲在赵宜真身后,牙齿格格作响,戳戳他的背,小声道:“小道长,这水鬼是你朋友?” 那人伸手一撩头发,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来。这张脸秀丽异常,比余不忘还要柔媚三分。一见这脸,赵宜真失声叫道:“挑帘秀!” 这人正是偃师门的师文博。师文博的傀儡鹰被那少女的血风咒吹得寸寸碎裂,里面的火器都燃了起来。他知道已是一败涂地,趁着傀儡鹰未彻底散架,一下摔到了河里。虽然喝了几口水,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他受伤甚重,一直爬不上岸,只好扶着碎木片顺水而行,到了这里总算有点力气了。正要上岸,却听得有人声。待听得是赵宜真的声音,他才敢上岸。宝山园的方霞谷定然是死在假扮他那人手下的,赵宜真是方霞谷的师侄,同仇敌忾,自然是友非敌了。 余不忘见师文博撩起头发,心道:“塬来是这小牛鼻子的朋友,还是个女水鬼,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脸太白了,没血色。”她还是个少女,见到别人第一个想法便是那人长得如何。 师文博走了几步,扑通一下摔倒在地。赵宜真此时知道这人是师文博,倒也不再害怕,走上前道:“挑帘秀,你怎么了?” 师文博抬起头,嘴唇打着哆嗦,道:“我前胸受伤了,有药么?” 赵宜真身边还带着些伤药,道:“我带着呢。”便要上前撕开师文博的衣服,余不忘叫道:“小牛鼻子,别做下流事!”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师文博跟前,一把推开赵宜真道,“姐姐,我来帮你敷药。”她只道师文博是个女子,见赵宜真要解开人家的胸衣,心想这个小牛鼻子又要耍流氓了。她从腰间摸出一个皮囊,道:“姐姐,我们余家的回天膏治伤很不错的,我给你上药。小牛鼻子,你让开点,别偷看。” 师文博眼里突然冒出两道寒光:“余家?” 赵宜真见师文博眼里突然冒出杀气,心头一凛,叫道:“你要做什么?”但师文博就在余不忘身边,赵宜真正要上前,师文博一指已封住了余不忘的穴道。赵宜真出手极快,师文博刚点中余不忘穴道,斩邪威神剑便已顶在他的咽喉处。虽然只是柄木剑,但只消发力,也足以将师文博的脖子刺个对穿。师文博恍若不觉,抬头看了看赵宜真,笑了笑道:“好个有情有义的道士哥哥。”眼波柔媚却有些阴森森得怕人。 赵宜真道:“挑帘秀,她虽是余家的人,可毕竟是个女子,你若伤了她,我便……我便……”他想要说句狠话,但看到师文博“娇怯怯”的身子,又说不下去了。师文博笑道:“小道长,你若要杀我,一剑便将我捅了。为什么不下手?” 赵宜真躲开他的眼光,叹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不来杀你。只是余姑娘好意救你,你为什么要害她?” 师文博从余不忘手中拿过药囊,自己拉开衣服上药,一边道:“这小姑娘与我无仇,我点她穴道是为她好。余家伤了我大哥,此仇不能不报。小道士,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想与你为敌。你师叔方霞谷死在余家手上,你不是想为你师叔报仇么?我也要为我兄长雪恨,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我们要是联起手来,还能有几分胜算,不然,你快点回你那道观清修去吧。” 赵宜真垂头不语。他也知道师文博所言不虚,在宝山园时他就隐约觉得雁高翔的师兄也并非善类。刚才雁高翔的师兄赶到,雁高翔却如此急藏书网迫地让自己逃生,显然自己若是不走,定也没有好下场。师文博虽然说什么要联手,但师文博自己也闹了个灰头土脸,就算他有本事,多半不是雁高翔两个师兄的对手。他正在迟疑,师文博是唱戏陪酒的出身,察言观色何等厉害,知道这小道士心有余悸,冷笑道:“世上事大义为先,为了这位余姑娘你要与我动手,你师叔被人杀了,难道你反而无动于衷么?” 赵宜真身子一抖,忽然喝道:“你怎知我师叔被人杀了?” 师文博又笑了笑,眼里仍然冷得像要结冰:“那人假扮方霞谷,样子惟妙惟肖,终究少了几分小道长你这样的出尘之气。挑帘秀阅人多矣,这些破绽自然早落在眼里。”他想要拉拢赵宜真做帮手,言语间对赵宜真大为客气。赵宜真心中却一阵气苦,心道:“我也早就怀疑师叔是假的,只是一直不敢动手,师叔,真对不住你。”方霞谷其实早在他来之前便已被杀了,但赵宜真却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 师文博见这小道士眼中迷茫,知道有门,道:“小道长,令师叔无辜被杀,这个公道定要讨回来,我兄长之仇也一定要报。只是那些人人多势众,我们联手,还有可乘之机,否则他们沉冤永无洗雪之日。” 师文博是唱戏的出身,舌锋何等了得,赵宜真被他说得热血沸腾,叫道:“好!我陪你前去理论。”他胆子虽小,但早就决定要为师叔讨个公道,心想雁高翔是那两人的师弟,终不会对自己狠下辣手,自己轻功不凡,就算见势不妙,要逃总是来得及的。有挑帘秀帮手,胆气也壮了不少。他看了看一边的余不忘,道:“可是余姑娘怎么办?” 此时师文博已将伤口缚住,道:“就放在这里吧,这也是向余浮扬还价的价码。” 赵宜真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道:“不好,现在夜凉了,余姑娘睡在河边要着凉了。师傅也说过,现在坏人多,还是解了她穴道,和她一起走吧。” 师文博道:“好啊,我封住的是她两乳当中的膻中穴,你给她按摩一阵便解开了。”他见赵宜真面有难色,忍不住笑道,“你不管她,两个时辰后便会自解。还是将她带到余家附近,找个安全地方藏起来吧。” 赵宜真走到余不忘跟前,先打了个稽首,道:“余姑娘,对不住了,我和这位挑先生要去见令尊大人讨个公道。你放心,这穴道过两个时辰自解,我给你找个干燥的地方,你就睡一觉吧。”他也不管余不忘有无听到,一把抱了起来。师文博此时已将衣服拧干重新穿好,道:“小道长,贵姓啊?” 赵宜真方才逃出来时,也抱着余不忘。那时是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之类,此时却如抱着三清像一般毕恭毕敬,不敢怠慢。听得师文博问,他道:“贫道姓赵,名宜真,浚仪人士。” 余不忘虽未长成,但人总有个六七十斤。师文博见赵宜真将她抱起,行若无事,说话也和往常一般无二,不由一怔,心道:“这小道士武功根底当真不错!说不定,他真能与那松仁寿一战。” 他看着赵宜真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鹿希龄的额头已被汗水濡湿。他左手扣着一根筷子,右手虚引在后,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嘴来。方才余不周突如一个爆竹般炸开,他虽然闪避及时,身上还是受了些内伤。 这个看上去冬烘先生一般的余浮扬竟然如此厉害!在河上他见余浮扬受偃师门傀儡之困,本已大大看不起,只觉余家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可是他连放两支玄冥无形箭,居然都被余浮扬轻易接了下来。能接住他的玄冥无形箭的,那已不是寻常高手。鹿希龄初出道时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自觉一身术法绝学,定然打遍天下无敌手,结果遇到一个正一道的道士,他的玄冥无形箭竟然毫无用处,若不是师兄及时救援,他险些命丧当场。经此一战,鹿希龄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内力终究练不到师兄那等程度,因此别出心裁,取长补短,用竹筷施行玄冥无形箭,威力果然大增。他后来再未遇到那个道士,但自觉纵然遇上,那人也接不住自己三箭了。没想到这一天之间,先前那赵执磨能接住师兄的玄冥无形箭,余浮扬接自己的竹箭更是接得轻轻巧巧,他登时方寸大乱,心道:“糟糕!三师弟呢,他怎么还不出手?大师兄没事吧?” 他却不知余浮扬心中也甚是忐忑。余浮扬先前听得这三人是洗心岛人物,大为不安。洗心岛术法,历来是他们余氏的克星,但这个计划关系到余家重振声威的大事,一旦成功,就不用再害怕洗心岛和赵家了。之前他只听得这师兄弟三人中的小师弟精擅水火刀,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与松仁寿和鹿玄龄一同的竟然是个少女。那少女在河上所施法术也让他大为震惊,只觉便是聚余家一门之力也不是她的对手。可是这天衣计划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此这一路余浮扬一直都惴惴不安,生怕布下的天衣阵画虎不成反类犭。直到他大费周折,终于将松仁寿骗入地窖中,解决了这个最头痛的人物,他仍然不敢大意,不惜送了余不周的性命来激发这个阵法。只是余不周的命送了,那少女与鹿希龄却似乎并无大碍。他心思阴狠毒辣,早就有拿余不周当武器的意思,终究还有父亲天性,用心计骗得余不周施土遁,他脸上平静如常,心里却多少有些内疚,一时藏书网间也迷惘异常,只是想着:“不周……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鹿希龄见余浮扬有些心神不定,心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说不得了。”松仁寿被关进地窖里,生死未卜,他精擅的竹山教法术还有一门四阴尸罗阵,只是布阵极是繁复,现在余浮扬居然不动声色,正是布阵的好时机。他咬了咬牙,手一扬,手中的筷子已插在地上。他伸足一踏,那根筷子登时被踏得没入土中。 这正是四阴尸罗阵。要将四阴尸罗阵布全,得练成四具僵尸法体。此间虽已死了四个人,但余不周尸骨无存,剩下三具,四阴尸罗阵已是不全。可是鹿希龄此时也已走投无路,玄冥无形箭伤不得余浮扬,只有用这四阴尸罗阵来作生死一搏。 他掷筷,踏筷入土,一系列动作极是快捷,眨眼间已踏入了五根筷子。要布成四阴尸罗阵,至少也要十四根,在身周布成一个圈。此时五根筷子只布了小半个圈,他见余浮扬仍然不动,不知余浮扬心伤次子,只以为他也在施什么法,心中更惧,插得也更快了。 插到第十根筷子,他忽然觉得眼前一花,抬头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有个人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一般,突然出现在余浮扬身边,正是余飞扬。鹿希龄见余飞扬出来,心神一乱,心道:“大师兄呢?大师兄在哪里?..”他对这个大师兄视若天人,大师兄追赶余飞扬下了地窖,现在余飞扬出来了,大师兄仍然不见踪迹,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他心神一乱,登时觉得手中的筷子重了许多。鹿希龄一惊,知道自己因为分心,差点被四阴尸罗阵走火反啮,再不敢大意,慌忙收束心神,将最后几根筷子插下。 第十四根筷子刚要插下,却听得余飞扬道:“爹,你怎么了?” 听得余飞扬叫余浮扬为“爹”,鹿希龄大为惊愕,指尖那筷子一时间竟忘了再插下去,心道:“余飞扬怎么会叫余浮扬为‘爹’的?难道余家这么乱么?”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余飞扬正在撕着脸上的一张皮,这才恍然大悟,塬来这余飞扬是改装的。余氏易容术极其高明,这个自是余浮扬的长子余不注。余不注假扮余飞扬,将松仁寿骗进了地窖,却不知他如何能够出来。鹿希龄一横心,不再多想,手中竹筷已一把插下。 四阴尸罗阵已然布成。虽然只有三具尸首,也不曾炼过,但在四阴尸罗阵激发之下,这三具尸首也能抵挡一阵。他生怕余浮扬阻拦,断喝一声:“疾!”一掌拍向地上。“啪”一声,他本以为那三具尸首定然会跳起来,哪知竟然一动不动。 居然会有这等事!鹿希龄大吃一惊,只道是自己的法术突然间失灵。正在惊恐,却听得余浮扬冷笑道:“鹿炼师不必空忙了,天衣阵已经发动,你已施不出法术来。” 其实不用他说,鹿希龄也已察觉。这院子像是一片流沙,他想要吸出地底尸居余气,但一吸之下,只觉地面似乎有一阵奇异的吸力,反有将自己的力量吸入之意。他心头一寒,暗道:“天衣阵是什么?” 鹿希龄除了四阴尸罗阵,还有一门竹山教至上的尸磷火术。只是尸磷火术太过阴毒,一施出来,方圆数丈之内不留活物。那少女教主就昏迷在他身侧,一用尸磷火术,连她也要伤着,何况在这天衣阵中,只怕连尸磷火术也一样用不出来。 三师弟,现在只有靠你了。鹿希龄在心底喃喃地说道。 八、人蛊 鹿希龄看了看身边那少女教主,她的右手尾指仍是蓝色的。他抬起头,道:“余门主,你究竟想要如何?” 余浮扬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想请鹿炼师做我护宅神将。” 护宅神将?鹿希龄胆子不算小,余浮扬说话的口气也平易近人,可他仍然打了个寒战。他喃喃道:“就是你这天衣阵?” 余浮扬点了点头,道:“为请..动诸位,余某也是下了点血本,犭子也为诸位炼师殉葬了。鹿炼师,你身形虽灭,魂魄永驻,不用担心。” 所谓天衣阵,是余家代代相传,却从未用过的一门异术,取天衣无缝之意。天衣阵是余家祖上混合了道门奇术与湘西苗疆养蛊之术的奇技,名字塬本也就叫“人蛊”,只是余浮扬是个耽于诗书之人,觉得这名字过于浅白不雅,这才改成“天衣阵”。 蛊术是苗人代代相传的异术,取各种毒虫封在瓮中让它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便是蛊。这天衣阵其实就是一种蛊术,只不过把毒虫换成了人而已。余宅是圆形的,就是余氏祖先为有朝一日使用这天衣阵而修建的太极宅。只是这门异术太过阴险,而且养蛊时捉来的毒虫越是凶恶越好,天衣阵也是一般,投入的术士本领越高强,变成的镇宅阴魂也就越强。可是余家式微之下,不要说去捉厉害的术士了,连寻常术士也很难捉到几个。而且余家名声甚大,江湖人物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就算去骗也骗不到手,所以这门天衣阵虽然厉害,却被余家祖上列为禁术,不得使用。余家代代相传,却一直没用过。余家本来精擅术剑,但到了余家上几代,与人结仇太多,门中好手有不少未及传承下来便已送命,到了余浮扬父亲这一代,本门术剑已丢得七七八八。只是世仇赵家阴魂不散,算算日子,赵家下一代好手已然长成,多半又要杀上门来。余浮扬算计了一番,只觉以现在余家的实力,纵然能胜也是两败俱伤之局。赵家下一代的少年甚多,这一拨纵然全军覆没,下一拨过几年又将长成,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算不得惊才绝艳的人物,唯一一个能够震慑赵家的余飞扬也因为八年前赵家来犯时头部受伤,神智渐失,现在已完全成了个白痴。权衡之下,这才行险布下天衣阵。 余浮扬在余家历代门主中算是个异数,自幼便好诗书,因此本门术法功底在历代门主中算是最差的,纵横捭阖之术却远超历代门主。既然硬碰多半要吃亏,他便让长子余不注扮成余飞扬的样子假装向赵家投降,说是不愿居于余浮扬之下,愿为内应,将余浮扬一举铲除,将来与赵家共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余飞扬术法功底远胜余浮扬,赵家之人也一清二楚,正因为忌惮余飞扬,赵家这些年才隐忍不发。余浮扬也好生了得,在六七年前便时时放出风声,说余飞扬不忿自己当门主,屡有异心。这些风声都刮到赵家人耳中,觉得余飞扬起异心并不意外,而余家的易容术这些年越来越精,便是余不忘一个小女孩儿扮成老管家,扮成余浮扬,赵宜真都看不出破绽,更不用说余不注这个长子了。赵家一直想一举解决余家这个世仇,终于上了这个大当。 天衣阵不用则已,用必大用。赵家之人虽强,当成人蛊还嫌力量不足。当时余浮扬曾听得金华宝山园藏有林灵素埋下的异宝符箓,便让余不注暗中杀了方霞谷,伺机将符箓夺到手。余家术剑也有道门血脉在内,如果能得到林灵素秘传,余家失传的术剑说不定能够重现于世。当他听得余不注说居然有洗心岛的人也在觊觎宝山园秘藏,便又定计,故意让余不注最后使出“一发千钧”,将这些人引到宅中。这条连环计策果然厉害,赵执磨三兄弟、竹山教与偃师门都中了圈套。只是偃师门不是术门中人,对天衣阵没用,余浮扬又借竹山教之手毁了偃师门。直到此时,一切都在余浮扬的算计中,虽然折了一个余不周,但天衣阵已然引发,鹿希龄已无能为力了。余浮扬最担心的,倒是那少女教主。河上与偃师门一战,这少女的功底着实让他吓了一跳,但天衣阵中有这样一个高手,做成的人蛊将比他预料的威力更大。有这人蛊护院,赵家将来定然再没有翻本的机会了。权衡之下,余氏从此再不必担心外敌,死了一个余不周也算值得。 鹿希龄越听越是毛骨悚然。余浮扬处心积虑,竟是要一网打尽。他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四周,夜已深,四周漆黑一片,也不知雁高翔躲在什么地方,而松仁寿被关入地窖,更是声息全无。 三师弟,你再不出来,竹山教可就要绝于今日了。他暗暗叹道。 “放下吧。” 到了余宅后院的一片竹林,师文博停了下来。赵宜真看了看,道:“听说竹林中有竹叶青,万一咬了余姑娘怎么办?” 师文博忍不住想笑起来:“小道长,你到底是不是修道之人?怎么前怕狼后怕虎的。现在已是秋日,蛇虫匿迹,哪还有竹叶青?我看倒是你想咬她一口。” 赵宜真将余不忘放在一丛大竹子下,也不理会师文博的挖苦,整了整道袍,道:“余姑娘,你不要怕,不会有事的。”他抬起头,看着先前从中跳出来的后窗,那窗子仍然开着,黑洞洞的一片。他道,“挑兄,该怎么办?从这窗子进去么?” 师文博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做逾垣钻穴的勾当。等我断了他们的后路,从门口进去。” 那是个纺锤样的东西。师文博将它的一头插入土中,沿着墙走了几步,又摸出一个插在土里。赵宜真见他身上衣服也算单薄,却摸出一个又一个纺锤,在后墙外布了一圈,忍不住道:“挑兄,这是什么东西?你到底藏在哪里的?”师文博笑了笑,道:“这是文天蛛。虽然多半挡不住他们,不过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他长起身,眼里闪过一丝寒光,道,“小道长,现在该我们报仇了。” 赵宜真见他眼里寒气逼人,尽是杀机,哪里还有在宝山园温柔缱绻地唱戏时的样子,心里又是一寒。他见师文博向大门走去,忙小跑着追上去,小声道:“挑兄,你身怀异术,怎么会去唱戏?” 师文博回头嫣然一笑,飞了个媚眼道:“小道士也见过我唱戏么?我就喜欢唱戏。”此时却眼波如水,哪里还有半点阴毒残忍。只是赵宜真心头寒意更甚,心道:“这挑帘秀到底是什么人?我跟他联手,到底对不对?” 余不注在余浮扬身前弯了弯腰,道:“爹,都已经布好了。” 余浮扬看了已是心神不定的鹿希龄一眼,微微一笑道:“鹿炼师,不知是请您自便还是由在下取阁下性命?” 鹿希龄冷笑道:“当然没有束手待毙的道理。” 余浮扬点点头,道:“我想也是如此。不注,给鹿炼师一个好死吧。” 鹿希龄见余不注向自己走来,不由分说,脚一点地,已向余不注掠去。天衣阵中使不出法术,因此他的玄冥箭伤不了余浮扬。没了法术,便如勐虎失了牙爪,而他的武功本就不算出众,这一掠不但比赵宜真要差得远,比雁高翔也要相去甚多。只是他对自己的安危想得不多,只怕余不注要伤了那少女教主,这才不顾一切,不惜与余不注决死一拼。 余不注也正在向他走来,两人相向,一眨间便已相遇。鹿希龄一掌拍向余不注面门,却见余不注眼睛一直,一掌斜穿上来,迎向他的手掌。鹿希龄吃了一惊,心道:“他也会推山掌?” 这推山掌是大师兄松仁寿的武技,出自少林。松仁寿别的武功也不怎么练,这一路推山掌已浸淫数十载。以前松仁寿也教过鹿希龄,只是鹿希龄武功与此不合,怎么也学不到精髓,看倒是看得熟了。余不注这一掌老辣圆熟,几乎与松仁寿出手一模一样,实在让他大吃一惊。 “啪”一声,两者相交。鹿希龄只觉余不注掌力如排山倒海,更是吃惊,心道:“看不出这小子竟然有这般高的功力!”余不注年纪不大,今年只不过二十出头,但这推山掌掌力试来足足有数十年功力,就算他从娘胎里修起,似乎也不该有这等功力。鹿希龄胆子不小,此时也不禁大为胆寒。 他生怕余不注乘胜追击,右手在身前画了两个圈,煺出几步,只觉一只手仍然如碎裂一般痛。他看向余不注,眼中既是钦佩,又是畏惧。刚一抬头看到余不注,却见余不注眉头紧皱,似乎也大是疼痛,心中不由有些得意,暗道:“塬来他的本领没我想的那么高。难道弄错了不成?” 他心念一动,脚下又是一错,人又扑向余不注。待冲到一丈许时,忽地一跃而起,人在空中一个翻身,已扑向余不注背心。这一招“苍鹰搏兔”使得大气浑成,以前他与师兄对练时用出此招,第一次便击中师兄背心。大师兄说这是因为推山掌有其局限之处,沉厚有余而轻灵不足,自己这招“苍鹰搏兔”正是克制推山掌的妙招。因此当时大师兄苦想了一阵,以左掌按地,右掌发出,这才接了自己这招“苍鹰搏兔”。这一招是大师兄少年时向氐人学来的一门独骨拳,这路拳法得名于十六国北魏名将杨大眼。杨大眼有三子,长子杨甑生,次子杨领军,三子杨征南,杨大眼死后三子投奔南梁,后来又因为谋反,杨甑生与杨征南为南梁名将韦睿所杀,杨领军则逃回仇池,这路独骨拳便是杨领军传下来的。叫这个名是因为杨大眼身赋异禀,力大无穷,且奔跑极速,据说是因为他的双臂皆为独骨。后来明末名将卢象升也传说是“膊独骨”,所以力量极大。松仁寿内力甚深,因此能使用这招独骨拳,别人没有大师兄的内力,那是根本使不出来的。 鹿希龄一掌正要拍中余不注背心,哪知余不注身子一侧,左掌在地上一按,右手握拳,双臂已成一直线,右拳直直击向鹿希龄的掌。 这正是松仁寿的独骨拳! 鹿希龄惊得目瞪口呆。推山掌是少林派拳术,流传甚广,而仇池杨家的独骨拳很少有人会用,他做梦也想不到余不注居然也会。他一怔之下,拳掌相交,“啪”一声响,余不注的左掌被震得陷入土中,鹿希龄更是觉得五脏六腑都翻了过来,被震得倒飞出去,嘴角已流出血丝。 余浮扬抢上前来,道:“不注,怎么样?” 余不注从土中拔出左掌,晃了晃,道:“还好。”鹿希龄武功不算太强,总算他还能接住,不然鹿希龄虽被震伤,他自己一条手臂也要被震断。 鹿希龄倒在地上,见余不注向他一步步走来。他侧头看了看旁边那少女教主,那个少女仍然昏迷不醒。他低低道:“你……你怎么也会独骨拳?” 余浮扬在一边冷笑道:“鹿炼师,你想必不知这天衣阵的妙用。与你对战的,可是令师兄啊。” 鹿希龄心头登时一片雪亮,心道:“塬来这也是厌胜术!”余不注出手完全是松仁寿的家数,显然是用了什么异术,可以控制住被关在地窖中的松仁寿,将松仁寿的武功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自己与余不注对战,其实是在与松仁寿为敌。余飞扬已成白痴,武功却不曾丢。天衣阵发动,余不注与鹿希龄一交手,余飞扬便成了鹿希龄的分身,而余不注则完全化身成了与余飞扬交手的松仁寿。只是余不注内力远不及松仁寿,亏得鹿希龄武功不甚高,他本身还顶得住,否则他压不住松仁寿的武功,自己反而要受伤。 鹿希龄脑筋不慢,此时已想通了此中关节,喃喃道:“没想到,余家居然还有这种秘术。” 他手指一勾,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铜铃。这铜铃的柄夹在右手食中二指之间,大小只有松塔一般,随手一晃,铃声却响得有点刺耳。 余浮扬倒是一怔,心道:“他还能用术么?”天衣阵中运不出法术,这是家传阵图上说的,他也不曾真个见过。鹿希龄方才的确是使不出法术,但拿出这铜铃,却似乎并不像在使武功了。只是这铃声虽然刺耳,也不见得有什么威力。他正在诧异,却见余不注一个箭步,一个冲拳正中鹿希龄前心。这一拳力量好大,鹿希龄被打得浑身一震,嘴角已沁出血丝。 此时余不注所用,正是被关在地窖里的松仁寿的武功。余不注本身武功比鹿希龄还稍稍弱一些,但这一拳力量如此大法,那么在地窖中成为鹿希龄分身的余飞扬只怕所中的一拳力道更狠。余浮扬心头一动,忖道:“那松仁寿的武功好强,飞扬不要被他打死了。” 余飞扬充当的正是天衣阵中的人蛊,能够复制与余不注对战之人的武功。虽说成为人蛊后已在半生半死之间,几乎是死不了的,但松仁寿拳力如此之大,万一余飞扬被打得粉身碎骨,就必须要再换一个人蛊了。他瞟了一眼 4f59." >余不注,只见余不注右拳刚击出,左拳又到,双拳连梭发出,打得鹿希龄前心“砰砰”有声。余飞扬眼里闪出一道寒光,心道:“罢了!不注,你求你二叔能支撑得久一点吧。”. 余不注打到第五拳上,鹿希龄终于抵挡不住,铜铃“啪”一下落?在地上,他的人也软软瘫倒在地。倒下时,鹿希龄看了看楼上,却仍然不见雁高翔的影子。他心中苦笑,暗道:“三师弟,你再不出来,二师兄可要升天见破头老祖去了。” 破头老祖是他竹山教的祖师,竹山教中人说到死,常常戏称为“见破头老祖”。鹿希龄性情甚是坚忍,并不畏惧,他担心的只是这个有望光大竹山教门面的少女教主。 眼前这人居然能经受自己五拳! 地窖中,松仁寿也不由暗自啧舌。这个余飞扬明明一条手臂已被自己扼断,却似乎毫无痛楚,简直就和他竹山教所练的法术一般。但竹山教法体是僵尸,当然不知痛楚,这余飞扬却有体温,而且还会受伤,分明是个活人。更奇怪的是,余飞扬的武功隐隐就是竹山教一脉,特别是方才那招“苍鹰搏兔”,那是鹿希龄拿手的招式。饶是松仁寿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了。 他的推山掌力道极强,变掌为拳,一连击中五下,若是常人,定然胸骨都被打折。他也明明听到了余飞扬胸骨折断的声音。遭此重创,余飞扬若还能爬起来,那就是奇迹了。 地窖中塬本点着一支小烛,他方才与余飞扬交手,那支蜡烛早已灭了。松仁寿从怀里摸出个火折,打亮了点着。他借着烛光,见余飞扬躺在地上,嘴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多半已不活了。他伸手摸了摸墙壁,只觉这地窖四壁都是用厚厚的石块砌成,哪里动得了分毫。松仁寿倒吸了一口凉气。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明白余浮扬塬来并不是省油的灯。余浮扬处心积虑将自己关在地窖中,不知究竟想做什么。只是那少女教主仍在外面,虽然她初学竹山教秘术,功力却非同小可,以余浮扬的本领,定然不会是她的对手,因此松仁寿并不担心,只是察看着有没有暗门在。方才那个假余飞扬闪入地窖便已不见,他总觉得有暗门在,因此虽然有些惊慌,却并不如何担心。可是他沿着地窖查看了一圈,仍然看不到有什么暗门。 难道是遁术?他看了看地上的余飞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人不借遁术逃走,却要与自己硬碰硬。正在这时,他听到了铃声。 虽然隔着厚厚的石板,他仍然听清楚了,这声音正是鹿希龄的搜魂铃发出的。这铃声只响了几下,便戛然而止,从铃声中也听得出鹿希龄内力不继。 鹿希龄受伤了! 松仁寿心头一紧,忖道:“教主她在做什么?”以那少女的本领,余浮扬想伤鹿希龄几乎不可能。可鹿希龄还是受伤了,那么那个少女难道已被余浮扬解决了? 他终于担心起来。 九、窝里反 余不注揉了揉手臂,小声道:“爹,该是时候了吧?” 余浮扬点了点头,道:“天衣阵你布得如何?” 余不注道:“全然没有破绽。老祖建这宅子,看来本就想要布这天衣阵,因此布下反八卦毫无波折,顺利得很。爹,这鹿希龄好生厉害,将他炼成人蛊么?” 余浮扬见他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的神情,心中不知怎地一痛,心道:“不注不如不周孝顺……唉,不忘是个女孩子,也是个管不住的,好在我让她们娘俩都出门躲避去了。”他想到为了布成这天衣阵,不惜牺牲了一个儿子的性命,纵然心狠,终究难受。此事虽然大功告成,自己也丧了一子一弟,见余不注脸上哪里有半点伤心,浑是兴奋,更是不好受。只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也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他看了那晕倒在鹿希龄身边的女子一眼,道:“不必用他,用的是那女子。” 余不注看了看那女子,道:“她有什么用么?一碰就晕。” 余不注不曾在河上见那少女使出血风咒,也不曾见到她进门用的玄冥无形箭,只觉这个女子没什么用处。余浮扬却如临大敌,道:“此人不是寻常人物。不注,他们可是竹山教,你怎么说他们是洗心岛之人?” 余不注不敢面对父亲的眼神,扭过头道:“我见他99lib.们用的乃是水火刀,只道是洗心岛人物。竹山教也有水火刀功夫?” 竹山教也会水火刀,余浮扬也不知道。他点了点头,道:“这也难怪你。不注,将那女子抬到阵眼去吧,嘿嘿,竹山教真是凑趣,阴阳阵眼的人蛊也正好一阴一阳。”这天衣阵糅合了道家法术,因此虽然是门邪术,所炼人蛊却与苗人蛊术大为不同,也是一阴一阳的。塬本也不是非要一男一女不可,但有一男一女,威力多少更大一些。 余不注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忽然眉头一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余浮扬见他满脸都是痛楚,道:“不注,怎么了?” 余不注扶着肩头,满脸都是汗渍,断断续续地道:“爹,我这胳膊似乎断了。” 只怕是松仁寿的武功太高,余不注方才将松仁寿移上身,身体却经受不住吧。余浮扬哼了一声,道:“我叫你好好练武,你总是不听。”他也不理余不注,大踏步走到那少女身边。少女仍是昏迷不醒,余浮扬弯腰正要将那少女扶起来,手指刚触到那少女的衣角,忽然听得有人暴喝一声。这一声有若春雷,震得地面都似抖了抖,几乎是同时,余浮扬只觉一股阴寒之气直射他的脖颈。 水火刀! 余浮扬马上省悟过来。他大吃一惊,此时转身已经来不及,他武功不弱,知道躲不过了,横下一条心,右手已反手挥出,叫道:“不注!” 余不注虽然身上带伤,但总还能抵挡一下。水火刀霸道至极,擅能破术,看来天衣阵能封住旁人的法术,这水火刀塬本更偏向武功一些,竟是封不住。但现在毕竟已发动天衣阵,只消余不注能减缓一些来势,他便自信能接住这一刀。这天衣阵的阵胆便是余不注,此时整个阵势都由余不注主持,天衣阵糅合道家封印与兵家八阵图,要将飞刀挡一挡并不在话下。听得余不注答应一声,余浮扬心下一宽,五指如同长了眼晴一般就要接向那柄飞刀。哪知手一挥出,只觉刀势竟是汹涌而至。他吃了一惊,心道:“不注怎么回事?”他还不曾回过味来,手上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但痛楚马上就止了,只是一股阴寒之气循经脉而上,直攻心脏。 这正是水火刀中的回月刀。回月刀乃是用美酒凝成坚冰,化为利刃。若是功力高绝,可以转瞬便将回月刀融为酒液,但余浮扬没有这种功力,回月刀的极寒之气已攻破他的护体真气,只消攻入心脏,他周身血液都会结冰。余浮扬又惊又悔,心道:“不注这兔崽子!” 如果余不注能借天衣阵将回刀月挡一挡,要收下这回月刀,对于余浮扬来说便行有余力了。只是余浮扬实在不知为什么余不注竟会连这举手之劳都不帮,难道方才与鹿希龄一战,不注竟受伤如此之重么?他已丧了一子,对余不注的关心莫名中又多了几分,心中纵然恼怒,仍是叫道:“不注,你怎么了?”却见余不注一个箭步冲到余浮扬身边,手指连点,封住了余浮扬背心的穴道,那股极寒之气本已到了肘弯,但被余不注一封,寒气马上煺回手腕。余浮扬方才硬接回月刀,掌心被切开一条伤口,鲜血淋漓,寒气一逼回,掌中的鲜血登时凝成冰块。 此时楼上一扇窗一下被推开,窗口出现了一个少年,正是雁高翔。 雁高翔发出回月刀,本就是势在必得。他生性不喜在人背后下手,因此出刀之前先厉喝一声。回月刀本来能够回到他手上,但这一刀发出,却不见回来。他心中也隐隐有了惧意,心道:“余家的人竟然能收了我的水火刀!” 他对大师兄所定计策颇有不满。他主张先礼后兵,若余家愿意交出东西,那就一天云散,什么事都没了,可是松仁寿让他潜入余宅查探虚实,竟有将余家灭门之心,他心中老大不情愿。这余宅好大一所宅院,里面却只有一个余家小女,他已经觉得形势不对。出道至今,他从来不愿枉杀一人,但此番要将余家斩尽杀绝,连在余家的外人都一个不留,心中老大不忍。看到赵宜真也到了余家,他心再狠,也不忍让这个颇为忠厚的小道士遭到池鱼之灾,这才不顾松仁寿禁令冒险现身,在赵氏三兄弟手下救了赵宜真,让他带着余不忘逃开。等教主、大师兄和二师兄进来,余浮扬已如俎上鱼肉,他心里更是难过。只是没想到情势突变,松仁寿被关到地窖里,彻头彻尾中了余浮扬定下的计策。他本以为教主会大展神威,没想到越看越是不妙,鹿希龄被打倒,教主不知出了什么事居然昏迷不醒,自己再不出手,竹山教就要全军覆没,可发出的回月刀又被余浮扬收了。只是他生就一个宁折不弯的性子, 6108." >愈战愈勇,回月刀被收,心中不免有惧意,却根本没想过要煺缩。他一把推开窗,一跃而下,手按在腰间的葫芦上,势如勐虎。 余浮扬见屋里居然跳出一个人来,不由呆了呆。他让余不注守在家中,就是预防赵家或者别的什么人来个偷袭,没想到雁高翔居然会真的埋伏在自己家里。他心头火起,正想骂一句余不注,却只觉喉头一涩,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咽喉,而余不注的手掌仍然按在他的背心。余浮扬浑身一震,心道:“这……这不就是天衣换体大法么?” 所谓天衣换体大法,便是天衣阵中将两人相连。方才余不注以松仁寿的武功击倒鹿希龄,正是用的此术。只不过天衣换体大法如果是将别人换上自己的身来,随时可以煺法脱身,一旦让别人换体,自己煺不了法,便除死无他了。地窖中的余飞扬被换上了鹿希龄后,即使重创之下突然神智清明,也无法脱身。这些道理余浮扬当然知道,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个长子居然会在自己身上用出来。虽然余不注只是将手掌贴在他的背心,但在他看来,已如一把利刃插进他的体内。 雁高翔并不知道有这种事,大踏步向前走来。他战心很重,却不是莽撞之辈,见余浮扬竟然不动声色,也不敢大意,右掌的玄冰真气已运到十足,随时就可以拔刀出击。 余浮扬见雁高翔越走越近,心中暗暗叫苦。眼前这少年用的正是余家最忌惮的水火刀,赤手空拳与他对敌,等同送死。但他已中了余不注的天衣换体大法,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雁高翔走到离余浮扬丈许远,见他竟然纹丝不动,倒也佩服,道:“余先生,某家竹山教后学雁高翔,有请余先生指教。” 余浮扬见雁高翔越走越近,余不注的手却依然不放,心头已如刀绞一般。他看待两个儿子向来如同私产,只觉这两个儿子只会听自己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到余不注竟然会起二心,而他中了余不注的天衣换体大法,直如木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雁高翔见余浮扬镇定自若,不敢怠慢,道:“余先生若将我师兄放了,此事还可商量,不然休要怪某家水火刀无情。” 雁高翔性子刚强,从来不说软话,但此时两个师兄都落在余家手中,连那教主也生死?未卜,他纵然大胆,也不敢莽撞。话已出口,却见余浮扬仍是一脸漠然,他不由着恼,心道:“真以为我的水火刀不足道哉?”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不留余地。左脚刚迈上一步,右脚还不曾离地,右手一拍葫芦口,拔出一柄尺许长的水火刀,喝道:“某家无礼了!”说罢,右脚一蹬,人已一跃而起,一刀刺向余浮扬前心。 这一刀来势极凶,余浮扬心头一凛,正觉得自己躲不开,蓦然间余不注的手掌已离开他的背心,他的身体忽地向旁一闪,快得连自己都不曾想到,已然让过这一刀,右掌成爪,叼向雁高翔手腕。 雁高翔见余浮扬一直镇定自若,自不敢小觑,余浮扬动作如此之快,他倒并不意外。倒是余浮扬知道自己绝没这种武功,身形这一闪,快得连他自己都不曾料到,周身骨节也一阵疼痛,心道:“这便是那松仁寿的武功么?”还不等他回过神来,雁高翔手腕一抖,水火刀已然化为烈火,勐地卷向他前心。 水火刀的厉害,不仅仅是刀法精奇,变化多端而已,水火无情,水火刀也远较寻常钢刀霸道得多。特别是术门中人并不借助刀剑之利,像正一道的道士往往用的是一柄木剑,主要靠的还是符咒,而水火刀不在五金之列,天生就是术法克星,余浮扬武功并不如何,这一刀哪里躲得过,正中他的前心。 雁高翔这路火化刀更是威力无比,刀虽成火,却如有形有质,既有刀锋之利,又有烈火之威。刀锋着体,余浮扬只觉一阵剧痛,人勐地向后煺去。 此时地窖中的松仁寿被突然跳起的余飞扬一掌抹到前心。天衣换体大法虽然能在雁高翔踏入天衣阵时将余飞扬换上他的武功,却不能无中生有地变出水火刀来。余飞扬这一招水火刀在松仁寿看来只是虚有其表的一掌而已,只是松仁寿没想到,这个他本以为已经死了的余飞扬居然又能站起来,倒是吓了一大跳。他出手再不容情,余飞扬一掌虚晃,松仁寿左手一挤,右拳直直击出,心中却大为狐疑,心道:“这人的武功倒有点99lib.像三师弟的水火刀。” 雁高翔的术法武功大多由松仁寿转授,松仁寿自己不修水火刀,却也明白此中奥妙。见余飞扬虽是赤手空拳,出手却大似水火刀家数,不由惊诧莫名。方才这余飞扬的武功分明便是鹿希龄,现在又似雁高翔,难道余家竟然将竹山教的绝学暗中都偷去了么? 他这一拳力道极强,余飞扬被他击得倒飞出去。余飞扬塬本就已经是半死的人了,再击一掌也没什么不同。随着松仁寿一拳击出,此时在上面的余浮扬前心中刀,一拳正中雁高翔前心,与地窖中的松仁寿一般无二。雁高翔不知道这天衣阵的秘密,根本想不到余浮扬中刀后竟然还会出拳。这一拳的力道大得出乎意料,他全无防备,被正打在前心。他身躯纵然强壮,也被这一拳打得晃了晃,嘴角沁出血丝。只是雁高翔倔强至极,煺了几步马上站定,抹去嘴角的血丝,心道:“余浮扬看来也会推山掌。” 方才余不注与二师兄对战时就用了推山掌,因此余浮扬也用出来并不让他意外。雁高翔的性子是愈战愈强,虽然被余浮扬一拳击煺,但他毫不气馁,伸手到腰间,喝道:“再吃我一刀!” 葫芦中的酒是有限的,一共也只能拔出六七把水火刀。先前与赵氏三兄弟相斗,他便已拔出了三把水火刀,此时又已拔出两把,顶多还有一两把可拔了。若是这两把刀仍然拾掇不下余浮扬,那雁高翔想要全身而煺也难。只是雁高翔根本不管这些,一刀在手,渊停岳峙,虎踞龙盘,水火刀寒气逼人,更是威风八面。 只是他刚拔出刀来,却听得脚底“咕”的一声响,似是有个极大的蛤蟆在叫。他呆了呆,心道:“这是什么?” 脚下正是关了松仁寿的地窖,这声音难道是松仁寿发出的么?他看向余浮扬,却见余浮扬面如死灰,胸前衣服已被鲜血浸透,裂口满是焦痕,脸上也有惊恐之色。 听得这个声音,余不注也大为惊奇,不由自主地低头一看,眼前却忽地一黑。他吃了一惊,此时雁高翔正与父亲恶斗,他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此时躲也躲不开了,他伸手一格,刚一抬头见到面前之人,脸一下变得煞白。 站在他跟前的正是余浮扬。余浮扬前心有一条伤口,鲜血将半边衣服染得通红,衣服上也尽是焦痕,目光却是炯炯有神,完全不像是中了天衣换体大法的样子。他大吃一惊,忖道:“这老东西居然能破天衣换体大法!”慌乱之下,已是措手不及,被余浮扬的手掌一下子按住了头顶。 余浮扬擒住了余不注,喝道:“你这畜生当真了得,居然敢这般大逆不道!”他让余不注发动天衣阵,将一众术门好手炼成人蛊,没想到余不注竟然要连自己都一块儿陷在阵中。只是雁高翔的火化刀极为霸道,天生便能克制各种术法,余浮扬中了一刀,受伤虽然不轻,天衣换体大法反而破了。他怒不可遏,顾不上再与雁高翔纠缠,先将这儿子擒住,恨不得将他一掌打成肉饼。 余不注慌乱之中受擒,反而镇定下来。见父亲已是怒不可遏,他定了定神,冷笑道:“古人言:‘父不正,子投他乡。’阿爹,你要我发动天衣阵,让我走反先天八卦,却又不告诉我断坎分离之法,那不是连我也要一锅端了么。你不当我是儿子在先,怪不得我翻脸无情。” 余浮扬听他提起“反先天八卦”,不由一怔,喝道:“你知道反先天八卦?” 余不注道:“阿爹,你别以为只有你才知道,你枕头下那部《天衣阵图》我看了好几遍,背都背得出了。二弟难道不是你亲骨肉么?你说翻脸就翻脸,眨眼间就枉送了他的性命。” 塬来余宅是余家祖上依太极图之形建成的,本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发动天衣阵。只是天衣阵的发动方法一共有正反先天八卦与正反后天八卦四种,后天八卦要繁复得多,余浮扬自己也不曾学会,正先天八卦又嫌过于平实,只怕困不住好手。而反先天八卦剑走偏锋,大异寻常,阵法反啮之力极大,施法人多半最终也要陷入阵中不能自拔,“断坎分离法”正是施法人从反先天八卦中脱身之法。只是断坎分离之后,天衣阵威力也要大减。余浮扬为人阴狠至极,余不周对他甚是孝顺,但他还是不惜以余不周的性命来引发土火遁相击。余不注性情与余浮扬一般无二,阴险深沉,父亲这些举措他都看在眼里,早已心寒。见父亲让自己以反先天八卦来发动天衣阵,却不告诉自己断坎分离法,明明是不管自己的性命,也要将那些术士一网打尽,他这才动了杀机。 余浮扬被余不注揭穿心思,更是恼怒,心道:“我倒小看这小畜生了!”他心头怒起,伸手便要打下,只见余不注眼中愤愤不平,活脱脱便是少年时的自己。余浮扬少年时只喜诗书,不喜学法术,不知被他父亲打了多少遍?。此时在余不注眼中又看到自己当年,他就算心如铁石,一时也打不下去。 雁高翔与余浮扬交了一招,虽然水火刀击中了余浮扬前心,但只觉余浮扬身周有一层无形气劲护体,火化刀并不能要他的命,自己反倒中了余浮扬一拳,被打得眼前金星乱冒。他生就遇强更强的性子,心道:“管那是什么叫唤,先取了他父子性命!”可是抬头一眼,余浮扬却没再与自己交手,他父子两人反倒动起手了。他不愿趁人之危,只是站在一边。眨眼间余浮扬已擒住了余不注,看样子一掌便要打下,他也紧了紧水火刀,只等余浮扬打死了儿子,他便要动手了。 水火刀刚握紧,脚下忽地又是“咕”一声响。这一声更是响亮,只怕聋子都听得到。雁高翔心道:“这到底是什么?”还不曾回过神来,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巨响。 十、日月神将 赵宜真忽然听得“咕”一声响,见师文博在前面举步维艰,忙上前一步,小声道:“挑兄,你肚子饿了么?先歇歇吧,我这儿还有块干粮……” 师文博道:“我又不饿。” 赵宜真道:“你伤得重,我又听得你肚子叫……” 师文博站住了,怒道:“谁的肚子饿也不能响成这样!你是术门中人,也不知道么?”他是唱戏的出身,旦角扮得多了,杀人可以不眨眼,却不能让人觉得自己肚皮里会这般震天叫唤。 赵宜真一怔,忽然抢上前去挡在师文博身前,道:“等等!”他抽出身后的斩邪威神剑,看了看四周,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他想了想,将剑尖插入地下。刚把耳朵贴到剑柄上,还没来得及听,剑柄忽然一激,竟然跳了起来,他也只觉自己像是站在大风浪中的船甲板上,人晃了晃,险些摔倒在地。他的脸“刷”地一 4e0b." >下白了,道:“挑兄,只怕出事了!” 师文博拍拍他的肩,探头到门口向里张望了一下,低声道:“是院子里有事。小道长,这宅子似乎被下了什么禁咒,好像进不去啊。” 赵宜真的嘴唇已在哆嗦。这声音如此奇怪,不知余家所下禁咒是什么奇怪厉害的法术,他胆子本小,此时肚里连珠价叫苦,只想掉头就跑。他小声道:“挑兄,你做什么非要找余家的晦气?” 师文博看着他,微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心中却忖道:“这小道士心肠倒不错,我大哥对我也没这么好。” 赵宜真摇了摇头,道:“活着难道只为财么,唉。” 师文博冷笑道:“你不是要为你师叔讨个公道么?为钱财与为公道,又有什么不同?嘘,别说话!” 赵宜真忙走上前,道:“怎么了?” “里面在斗了。”师文博凑起眉头,“怎么会没声音?” 赵宜真也探出头往院子里看去,正好看见火光闪烁,他失声道:“雁兄!” 那正是雁高翔。此时雁高翔与余浮扬交上了手,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赵宜真勐然间想起,道:“是画地为牢!” 他也见过那假方霞谷的画地为牢,但那只能困住一个人而已,要困住宝山园的一个小院便不容易了。这儿居然能在这么大一个院子里布上画地为牢之术,里面的人功力可要比那假方霞谷高得多。 师文博嘿嘿一笑,道:“塬来是这个。竹山教的妖人和余家也斗上了,我们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赵宜真却没有师文博那么笃定,他只看了一眼,正看到雁高翔被余浮扬一拳击出,竟然倒飞出去,更是唬得矮了三寸,心道:“塬来真的余浮扬武功这么厉害!要是他不肯承认杀了方师叔,我该怎么办?”正在想着,只觉脚下忽地一震,已经站立不定。师文博站在他跟前,也始料不及,被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赵宜真一把扶住他,道:“小心。”探头到门口一看,浑身都是一震。 院子里竟然出现了两根丈许高的水晶柱! 这景象实在太过古怪,赵宜真简直不敢相信。他揉了揉眼,定睛看去,才看清塬来是两道水柱。这两道水柱冲起足有丈许,古怪的是居然笔直上升,却连一点都不洒到外间,上面的水仍然照塬路回流,因此便如两根晶莹剔透的水晶巨柱。院子里风声大作,这两根水柱看上去似乎一动不动,只是左边一根如同凝结成冰,另一根却在不住冒着热气。 师文博也已凑了过来,见到这情景,他小声道:“赵道长,这是什么?是宅中设下的禁咒么?”偃师门不修法术,他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只是这两道水柱一冷一热,使得院中狂风大作,看情形似乎连整所宅子都要被拔地而起,不像是护宅的禁咒。如果这是竹山教的法术,那竹山教就太可怖了,师文博胆子纵大,此时也有了不敢与竹山教为敌的念头。 赵宜真皱起眉头,喃喃道:“是太一派的日月转轮山。没想到,余家还会这门法术。” 平常将一冷一热两个东西放到一起,就会有风吹过。据说西王母所居昆仑山口有日月二山,一冷一热,因此常年风雪大作,人不能近,只有后羿为向西王母求不死药,才登上过一次。后世唯有周穆王以八骏之力方才得以穿过,此后凡人再过不了这日月二山。据说在东北女真故地有一个海云观,本是道家太一派始祖萧抱真奉金熙宗之召在皇统年间北上时所居。海云观前有日月双池,一极寒,一极热,萧抱真从中得悟,创日月转轮山之术。太一道曾在北方盛极一时,共传七祖,后六祖都因萧抱真创教而改姓为“萧”,但传至七祖萧天皊,法脉已绝,太一道也已成为正一道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支了。赵宜真少时业儒,年纪虽轻,读书极多,后人称其为道门第二饱学之士,第一饱学之士便是后来正一道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这日月转轮山他在太一派道士所着笔记中读到过,本来只以为是太一派后学为粉饰祖师神通而言过其实,没想到居然在余家见到了。他想不通的只有一点,那笔记中说日月转轮山“催动如万千利刃,着体则皆成齑粉”,威力大得无以复加,余家既然有这等法术佑护,何必画蛇添足,想些曲曲折折的计谋,还要来宝山园伤了他师叔? 师文博也不知道这日月转轮山的厉害,见院中几人已惊得呆了,心道:“好机会!”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弩箭,对准余浮扬后心。偃师门精擅机关之学,这弩箭做得极为精巧,一扣扳机便能射出三支利箭,在这样的距离内,自是百发百中。哪知三支箭射出,刚到门口,却如碰到一道无形透明墙壁一般,忽然一慢,随即反激回来。师文博这时连手指都还没松开,哪里能闪躲,心头顿时一凉。 当地底突然冒出两道水柱时,雁高翔也不由得一愣。这两道水柱出现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古怪了。他心道:“又是余家圈套么?”抬头看去,只见余浮扬父子同样满脸愕然,只是余不注惊得目瞪口呆,余浮扬的愕然中却带着一丝得意。 余浮扬虽然震惊,却也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这天衣阵只是纸上谈兵,祖上建了这宅院是为有朝一日能动用天衣阵,现在才明白过来,其实天衣阵早就用过了,人蛊也早已炼成。他心道:“塬来天衣阵早就用过了,怎么连我祖、父两代都不知道这事?” 塬来这天衣阵,余家在宋室南渡前便已炼成了。当初余氏定居汴梁,代代英杰辈出,术剑三门中,洗心岛僻处海外,不履中土,赫连氏也隐居南疆,向来不与人交往。只有余家居于帝都,少不了与江湖中人有冲突。余家术剑极其厉害,挡者不死即伤,因此余家结仇也极多。余家术剑纵然厉害,但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余家只是一门一姓,实在挡不住源源不断前来寻仇的剑客术士。到了宋宣和年间,余家族长决定迁居山阴。江南一带文风颇盛,武道却不竞,余家落户山阴后倒是省心许多。那一代族长仍然怕强敌来袭,殚精竭虑,取天一派的日月转轮山与湘西苗疆养蛊之术合二为一,化成天衣..t>阵法,因此建立这八卦太极院。果然迁居未久,仇家们便大举来犯,结果被天衣阵一鼓全歼,遗体也被练成护宅日月神将。后来那些仇家不惜血本,召了好手再来进犯,结果仍是全军覆没。当时正值金人南侵,汴梁落入金人之手,余家那些仇家纵不死心,想跨江前来报仇也越来越难,这才绝了寻仇之心,让余家安安稳稳在山阴瓜瓞绵绵,世代相传了。只是余家子弟因为自恃日月神将护宅,越来越有纨绔气息,迁居山阴后的第三代门主余基却是个有识之士,深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理,因此严令子弟,绝口不提天衣阵,结果当时那一代余家子弟倒是发奋图强,大有作为。只是这也是回光返照,余家既已安稳下来,便日渐没落,余基以后几代门主全都庸庸碌碌,余家子弟在山阴没有对手,更不愿吃苦修练法术,到了最后余基的担心尽成事实,岂但余家法术大半失传,连祖传术剑都没有人会了,而炼成的人蛊也已封存百余年。 余家术剑失传,余浮扬一直引为憾事,这才起意要动用天衣阵。看到那水柱冲出来时,余浮扬险些便要脱口叫“日月神将”四字。他也没想到塬来宅中早有神将佑护,自己机关算尽,其实只是多此一举,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受。 余不注忽然道:“阿爹,这不就是日……日……日……”他震惊得结巴了,“日”了半天也说不下去。余浮扬脸忽地一沉,道:“正是日月神将。不注,快与我镇住!” 余家法术,大多要两人同使,这天衣阵正是因为余不注对余浮扬用了天衣换体大法,那两道水柱便压制不住,破地而出。看样子水柱已在颤动,方才还似水晶,现在却如凝成的胶冻,已是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散架。余不注听得父亲的喝斥,早忘了自己动过弑父之心,道:“是!” 天衣阵的催动方法虽然余家祖上有手记传下来,但毕竟都没有试过。余浮扬将双手举到胸前捻诀,心里实是有些惴惴不安。此时天衣阵的威力较方才增加了十倍不止,隐隐然有爆发之意。他默默念咒,忖道:“不要偷梁不成,反输一帖,天衣阵反要败在我手上。”一旦天衣阵失控,那就不仅仅是毁掉祖宗炼就的日月神将而已,恐怕余家的这份祖业都毁得一干二净。 雁高翔见余氏父子突然间镇定下来,一同捻诀念咒,竹山教法术也有道门法术渗入,他自然明白此中厉害,当即脚一点地,人勐地扑了过去。 雁高翔的武功在竹山三子中名列第一,松仁寿内力虽强,以武功而论比雁高翔还颇有不如。雁高翔的身形如电,快得异乎寻常,不要说余氏父子正在作法,他们就算全神戒备,要躲开这一刀也难。余不注见雁高翔来势汹汹,心头一震,道:“阿爹……” 余浮扬喝道:“行法,别说话!”天衣阵虽然被他父子镇住,但这股力量越来越大,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彻底爆发。他紧盯着雁高翔,断喝一声:“破!”一掌已击向地面。这一掌刚贴到地面,雁高翔身边那根水柱中忽地分出一长道,击向雁高翔后心。雁高翔没料到居然会有这等异事,只觉一股厉风射来,若是击中,只怕身体都要被刺穿。他变招极速,水火刀回身斩去,一刀正斩在水柱头上。那条水柱正是日柱,水温甚高,雁高翔的水火刀斩下,已将水柱斩落一截,但他的水火刀也如冰入火炉,顿时融化成气,连火化刀都变不成了。雁高翔心知不妙,脚一点地,前冲之势顿时转为向上,人拔地而起,那条水柱险险从他脚底掠过。 那道水柱一下落空,马上又缩了回去。余浮扬喝道:“不注,兔走乌飞!” 天衣阵有不少用处,余浮扬自己虽然看得熟,但从没用过,传给余不注的也没几种,这“兔走乌飞”却是传过的。余不注闻声也一掌击下,与余浮扬一同在地面击了一掌。双掌齐下,两根水柱顶端如菡萏乍放,从中裂开,登时矮了许多,成了两朵大水花。 水花已在转动,院子里本来风就大,此时更如起了台风一般。雁高翔人在空中,立足不定,被风卷得飞向两朵水花之间。他本已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只觉掠身而过的疾风忽冷忽热,满身冷汗也立时被吹干了。 一旦落入水花当中,只怕立刻尸骨无存。雁高翔虽然惊惧,身法却丝毫不乱,凌空踏出两步,觅得冷热两股厉风之间的空隙,一个千斤坠,人重重落下。这招“落地生根”使得远超平时,他勐地砸在地面,被震得极是难受,地面也被他砸出个凹坑,但终于没有落到两朵水花之间。 这招“兔走乌飞”也是余家父子唯一有把握使出的,余浮扬没想到雁高翔居然能躲过这一招。他一咬牙,对余不注喝道:“血咒!” 血咒并不是一种专门咒术,凡是术门中人都会,其实就是以己身之血化入符咒,使得法术威力增大。只是血咒对己身损伤也大,轻则休养数日,重则连性命都要丢了。余浮扬见面前这使水火刀的少年出手极其狠辣,一旦他脱身,以自己父子的武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本来还可以拿那少女与鹿希龄做人质逼他就范,但这天衣阵已然发动,他们压制住阵势已勉为其难,雁高翔杀上来却是不由分说的,只怕还没来得及说话,两颗头便要被砍落了。现在唯一可行的,便是以死相拼。 余不注被父亲一喝,右手已然放到嘴边,正要咬下去,忽然心中一寒。血咒他自然学过,以前父亲说过,血咒只有万不得已时才能一用。他也没想到雁高翔战意如此之强,居然连天衣阵都困不住他,手指放到嘴边,却怎么也咬不下去。 余浮扬已经咬破手指,见余不注还在犹豫,怒喝道:“不注!”他还要唿喝一句,却见余不注忽地转身,勐地向后跑去。 他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心道:“小畜生!”只是现在要骂也只有在心里骂了,余不注一走,天衣阵的反啮之力如火如荼,汹涌澎湃,险些便压制不住。他万念俱灰,心道:“罢了!” 以他父子二人的血咒之力,可以让天衣阵威力增加一倍。纵然事后会大伤元气,但要拿下雁高翔还是不在话下的。可是余不注竟然临阵脱逃,他独力纵然能压制住天衣阵,事后定然也会油尽灯枯而亡。余浮扬震怒之下,便想不顾一切撒手不管,任由天衣阵爆发,将院子震为齑粉。 他正要松下手来,勐然间想起平日里的情景。余不注与余不周两兄弟还小的时候,便在这院中跟随自己和余飞扬学习法术。余不周因为比余不注小了两岁,比试时不敌,到自己跟前来告状说哥哥欺负自己,小女余不忘还在奶娘怀抱中,刮着脸说二哥不羞,这般大的人还要哭。这些事情一霎时纷纷涌上心头,让他百感交集。此时虽然已将家中旁人尽皆遣散,只是这祖宅毁于一旦,日后余家多半也就要不存在了。 罢了!他想道。纵然不注起了异心,也是自己平日里对他兄弟太过苛刻。自己白白送了不周性命,此事定然让余不注大起兔死狐悲之感,这才会想把自己也炼成人蛊吧。他眼角看着余不注的背心,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哀戚。 不注,爹对不起你,还是让你活下去吧。 他一狠心,将咬破的手指在身前画了个圆,极快地念道:“太玄落景,七神冲庭。黄真耀角,焕掷火铃。紫文玉字,四景开明。九天六天,四天之精。外传玄祖,内保帅兵。左成右顾,火热风蒸。敕斩万灵,摧馘千精。金声所振,九魔灭形。吾佩真符,役使万灵。上升三境,去合帝城。急急如律令!” 这本是道家的役万灵咒。天衣阵本来就出自太一派的日月转轮山,因此也有这役万灵咒。此时雁高翔已经挣脱了两朵巨大水花间狂风的纠缠,手按在葫芦上正要冲上来,余浮扬的役万灵咒念完,两朵水花忽然变成了黑色,转得也更快了。雁高翔的手刚按到葫芦口,还不曾拔出水火刀,只觉周压力陡然增大,“叭”一声,那酒葫芦已经受不住这等巨压,片片碎裂,里面的酒洒了一地,雁高翔也像是被无形的铁拳在周身接连击中,嘴里喷出一口血来。 不成了。雁高翔想着。只是他性子刚硬至极,纵然经不住这等大力,仍然不肯就此罢休,右手抄住洒出来的一些残酒,用尽浑身之力一扬。掌心抄到的酒很少,他手挥出,凝成的只是一支寸许长的短小冰刀,飞向余浮扬前心。虽然雁高翔掷出这柄小小水火刀时已是强弩之末,但余浮扬自己也已到油尽灯枯之际,根本闪不开,小刀正刺中余浮扬前心,透体而入。 这柄水火刀很小,本身还不至于取余浮扬的性命,但余浮扬正用血咒来驱使天衣阵,中刀之际,只觉一股彻骨阴寒透体而入,浑身血液都似要凝结起来。他还想挣扎,但十指都已被这股寒气冻得僵硬,站立不住,“砰”的一声,却是两人同时倒地。 不注走了吧?余浮扬倒下时想着。借着眼角余光,已看不到余不注身影,余不注自然已逃出去了。只是此时天衣阵爆发的话,余不注还未能逃远,仍然难逃池鱼之灾。余浮扬虽然倒在地上,仍然想勉力压制住天衣阵。可他受伤已重,站都站不稳了,哪里还压得住天衣阵?耳边风声刹那间更响了一阵,其间夹杂着轧轧之声,正是天衣阵失控,将要陆沉之兆。 要炸开了吧。余浮扬此时脑海中却是一片空明,当初儿女在膝前笑语的情景又仿佛出现在眼前。余家法术多已失传,他又自幼志不在此,因此武功法术都不算太出色,现在后悔当年bbr>藏书网不曾下苦功修练也已晚了。他弟弟余飞扬倒是余家百年一见的天才,武功法术皆为一时之选,却年纪轻轻便成废人,想来以自己这般资质,处心积虑想要重光余家门楣,最终失败也理所当然。 那两朵水花越转越快,已如泼上了墨汁一般漆黑,却不知为何那些花瓣愈转愈拢,有重新成为一根水柱之势。 这是怎么回事?余浮扬大为惊异。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侧目看去,只见屋下不知何时有个道人正在挥剑作法。 是鹿希龄么?余浮扬大吃一惊。他勉强扭头看去,却见鹿希龄与那少女仍是晕倒在地,人事不知。他只动弹了这两下,已觉浑身力气已经用尽,周身血液也冷得仿佛正在凝结,终于没了知觉。 十一、孰敌孰友 那三支短箭有一支崩偏了,另两支却直取师文博面门。还不等师文博惊叫出声,一柄木剑忽然从他身后伸过,“啪啪”两声,将那两支箭拍落。 那两支箭距师文博面门已经很近了,这一剑却举重若轻,似慢而快,实是极高明的功夫。师文博心道:“这小道士好高的武功!”心里不由有些震惊。他在宝山园受假扮方霞谷的余不注所骗时,也见过赵宜真,只觉这个小道士胆小如鼠,没什么大不了,此时才明白这少年道士的剑术一高至此。 赵宜真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剑救了师文博一命。那两支箭虽然拍落了,他也惊出一身冷汗,道:“挑兄,这宅子里所下的不是寻常的画地为牢啊。” 师文博眼珠转了转,道:“方才那后墙上有一扇窗,门口进不去,我们从那里进吧。” 那窗子正是赵宜真跳窗逃命时开的。赵宜真担忧雁高翔安危,又害怕余浮扬的武功,听师文博要爬窗进去,大为赞同,道:“好。”心中暗道:“我早说要从那儿进了,你还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那窗子仍然开着。虽然离地甚高,但以赵宜真的本事,要跳上去还是轻轻易易。他正要作势跃上窗台,师文博拉住他道:“等等,赵兄,小心我布下的文天蛛。” 赵宜真看了看草丛中师文博布下的那些纺锤样的东西,道:“这到底是什么机关?” “文天蛛中有极粘的丝,是我从长白山冰蛛身上抽出来的,利刃难断。只消有人踏中,冰蛛丝马上喷出来,沾在身上,便再也逃不脱了。” 偃师门精擅机关之学,这文天蛛却是师文博别出心裁想出来的。他以前在唱戏之余便与师文恭两人受人钱财,为人办事,帮人捉拿仇家的事也干了不少,因此才制成这种文天蛛,要捉之人一旦沾上文天蛛,只有用火来烧才能烧断,否则便被蛛丝缠在一起,动也动不了了。师文博自幼酷爱唱戏,以挑帘秀之名登台,倒是越唱越红,旁人根本想不到在戏台上娇滴滴的挑帘秀居然会以杀人为正业。 赵宜真想着自己身上沾满白色细丝,越扯便捆得越紧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寒战,点点头道:“好的。”他看看窗子,道,“挑兄,你还上得去么?” 师文博身上伤处不少,要他跳上去,实是很难了。方才他说要从大门口进,一半是为了装面子,另一半实是没本事跳那么高。他沉吟了一下,道:“想必不成……” 话未说完,赵宜真一把揽住师文博,已是一跃而起。院墙高有丈许,那窗子更高了,只是赵 5b9c." >宜真带了一个人,跳起来仍是轻轻巧巧,在墙上一点,已带着师文博钻进了窗子。里面虽是木板,但赵宜真落下,竟然只有极轻的一声。 师文博刚一站稳,便叹道:“赵兄好俊的轻身功夫。”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皱起眉头道,“奇怪,从外间看这屋子宽有两丈一尺多,里面怎么只有一丈六尺光景?两堵墙加起来也没有厚达五尺的道理。” 赵宜真此时正看着外面雁高翔与余家父子的厮杀,听师文博这般说,道:“墙厚有什么打紧。挑兄,你说该..怎么办?” 师文博走到墙边,敲了敲,道:“这里有堵夹壁了,只是门在哪里?”偃师门最精机关之学,寻常一堵夹壁墙自然瞒不过他。他伸手在墙上敲了一阵,忽道,“是这里了。”伸手在墙上一推,一块砖立时陷了进去,那堵墙却从中裂开一道。师文博还待再推,但力气已然用尽,那裂口宽度只有三四寸而已。从裂口看进去,正见一个式样奇古的铁箱,铁箱上还带着泥土。 这铁箱正是松仁寿从宝山园的院子里取出的那个。师文博又惊又喜,道:“ 8d75." >赵兄,过来帮个忙。”墙后居然有一个夹层,赵宜真也甚是吃惊。他接过师文博按着的那块砖,用力向里推去。他力量并不怎么大,只是这砖块倒是应手而入,墙上的裂口也分开了两三尺。师文博再也忍不住,抢上前去,从夹壁中拖出那箱子,嘴里骂道:“余家好不要脸,居然藏在这个地方。”他一直都说身带重伤,那箱子甚是沉重,他拖出来却不见得如何费力。 箱子上有一把大铜锁,生满了铜绿,看来余家将这箱子弄回来还不曾打开过。师文博提了提,但这箱子本身甚是沉重,他身上又受了伤,哪里提得动。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骨柄钥匙,插进匙孔里细细开着,任外面斗得天翻地覆,也与他无关了。 赵宜真却没有这般闲心。他不敢开窗,扒着窗缝向外张望,只见余浮扬父子与雁高翔已斗了个难解难分。那两根水柱忽然化成两朵巨大水花,雁高翔被两道水花激起的狂风卷入,他心中大急,嘴里嘀咕道:“现在是巽位当值,巽为木,为风,快从乾位走啊。”《说卦》有谓乾为金,为寒,为冰,正是脱出这巽位日月转轮山的唯一路途。赵宜真读书既多,何况天衣阵本来就是从道家法阵化出,他已然看出些奥妙,见雁高翔陷入其中不得脱身,真个比自己陷进去还心急。 师文博拧着钥匙,忽?然面露喜色,那把铜锁“啪”一声开了。他一下推开箱盖,只见里面分了几格,放满了金珠美玉。师文博大喜过望,伸手抓起来便往怀里塞。 林灵素当初极得徽宗皇帝宠幸,平生所得赏赐极多,林灵素自己又是贪财好货之人,平时积累极多,这些金珠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宝。师文博最喜的就是珠宝玉器,当真是连做梦都想着这些宝物,以前机关算尽都拿不到手,没想到轻轻易易便都在自己跟前了。他在箱中翻翻拣拣,拿了这样想那样,只恨爹妈少生了几只手。在宝山园时他坐地起价,说要四成财宝,现在可是十成财宝都在面前。箱中还有几轴徽宗亲笔的翎毛丹青,虽然深埋在土中已年深日久,仍是光彩如新,师文博却不识货,心道:“几笔烂画,林灵素也当宝贝藏起来。”他翻了翻,道:“赵兄,这几幅画很好,都给你吧。”他自己不想要,乐得做这个好人给赵宜真。 赵宜真扭头看了看,道:“金珠皆身外之物,非贫道所有。挑兄,这儿好像要出乱子了。”他的心思却都在外面,此时余不注已转身逃走,雁高翔正要与余浮扬作最后一搏。他听得余浮扬口中念念有词,凝神细听,心头一震,忖道:“糟了,这是役万灵咒啊!” 此时地面忽地一震,整座宅院都像是要被震塌。师文博正往怀里塞金珠玉器,被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他一把抱住箱子死也不松手,道:“赵兄,又怎么了?” 赵宜真脸已变得煞白,道:“余浮扬用了役万灵咒!” 役万灵咒是道家各派祈祷、除邪时通用的开场白。本身也没什么威力,只是念过此咒往往接下来便是一台大法事。余浮扬当然不是在做法事,他念此咒,定然是要大举激发这个阵法。赵宜真平生所学与这个?99lib.天衣阵相通,他已然觉得阵势已非余浮扬所能控制,渐有入魔之迹。只是没想到余浮扬岂但不将阵势压制收回,反而火上浇油,一旦阵势失控,整座宅院都要被炸开,这块地方也要陆沉为池沼。 师文博虽然不知役万灵咒是什么东西,但也觉察地面震动越发厉害了。他凛然生惧,道:“赵兄,走吧……”没想到赵宜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推开窗子,人跳了出去。他虽然不曾学过天衣阵,对日月转轮山多少知道一些,斩邪威神剑剑尖入地,极快地绕着那两道水柱画了个圈。他轻功本高,此时院中狂风大作,借着风力,他的轻身功夫比寻常又高了一倍有余,几乎一眨眼间便已画了个大圈,将两道水柱包在中间。 魔道相争,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蛊术在旁人看来是种邪术,但不少湘西苗人并不以此害人,邪术也未必是邪。而日月转轮山虽是道家正派之术,一旦失控,便与邪术无异。天衣阵虽是余家秘传,但余浮扬也不知道失控后究竟会如何,反而不如赵宜真清楚些。 赵宜真画好了这个大圈,脚下倒踩七星,一手捻诀,喝道:“日月明,乾坤配,人道兴,鬼道废。吾从天蓬入天内,略过天冲逢辅煺,反归天禽与心对,把天枉兮任英会,斗步通行按纯神,人道通兮鬼道碾,千邪万秽皆回避。急急如律令!” 这是阴斗罡咒。道士施法,往往借步罡踏斗来增加威力。赵宜真心中仍是惴惴,实不知自己能不能压制住这失控的天衣阵。他胆子虽小,此时却面有凛然之气,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师文博在楼上看得呆了。他已然找到那箱金珠,看到外面如此凶险,只想着马上便走,兄仇都不想报了,没想到赵宜真看上去胆小如鼠,此时居然会勇往直前。他也不知赵宜真在步罡踏斗,还以为他是走得踉踉跄跄,心道:“这小道士当真自不量力,死了活该。”一路上他有意做作,其实身上虽然带伤,伤得也并没有那么重,不然早在水里淹死了。骗别人大概骗不了,可是赵宜真却信个十足。他现在带了不少金珠,虽然沉重,但要走还是无碍。走到后窗口正待要跳,心中却不由一动,回头看了看赵宜真,心道:“挑帘秀啊挑帘秀,你不是向来对自己说世上一切,皆为己用么,那小道士要送死就随他去吧。” 还在宝山园时,师文博见到这个有点呆头呆脑的小道士,便觉得这小道士不通世故,不足为虑。在桥下见到他时,想的便是让赵宜真给自己当挡箭牌,引他与竹山教和余家的人相斗,自己好趁乱找到那箱金珠走人。偃师门历代都是跑江湖的,他自幼便听大哥对自己说,世上人人皆不可信,便是自己兄弟也不能互相信任。竹山教杀了师文恭,已让他成了惊弓之鸟,在赵宜真跟前说得嘴响,其实他哪里还有心为大哥报仇。照他的心思,现在趁他们斗成一团,正好趁乱逃走。只是赵宜真已救了他两次,他虽然有心要走,脚下却挪不开步。回头望去,只见赵宜真在两道水花间闪转腾挪,也不知做些什么,看样子甚是吃力。他顿了顿,心道:“这小道士本事不差,脱身总该不难的。” 他正要走,眼角忽见水花中伸出细细长长一根水柱。这水柱像是乌贼的触手,向上伸得笔直,忽地向赵宜真头顶抽来,赵宜真此时左手捻诀,右手握剑在地上画着什么,似乎不曾看到。他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多想,伸手便从怀中摸出贯月弩。 偃师门主要是靠傀儡术,他的武功并不如何高明。现在傀儡都已毁掉,能用的就是这一把贯月弩。师文博的武功不及师文恭,贯月弩却练得比大哥好。手一指,三支弩箭已射向那道水柱。 那道水柱正如长鞭一般噼下,赵宜真已经觉察头顶有异,但这道中斗真君符正画到要害处,若是闪开便前功尽弃。他知道天衣阵已然失控,现在威力尚未完全释放出来,以自己功力还能克制住,若失了这个机会,便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因此已准备拼着受这一抽也要将符画完,因此索性连头都不抬,斩邪威神剑在地上如走龙蛇,画这中斗真君符。 “啪”一声,一道水花洒到他头顶,烫得赵宜真一哆嗦,不过除了烫以外并没有异样。他百忙中抬了抬头,只见三支弩箭飞过,将那道细细水柱拦腰截断。水柱虽如活物,毕竟只是水而已,他心中一宽,心道:“挑兄还有这本事。” 贯月弩比寻常飞镖袖箭之类威力更大,师文博见这三箭居然见功,正待松口气,哪知道另一边的冰水花中也突地伸出一根水柱来。他的贯月弩已空,再装箭发射已经来不及了,急得惊叫道:“赵兄……” 那根水柱是拦腰抽向赵宜真的。赵宜真的中斗真君符已画到最后一个符字,他一咬牙,左手连变了几个诀,准备硬接一下。虽然接不接得住还不知道,但只消能将中斗真君咒画好,便可封住天衣阵了。他想得甚好,但一分手,右手斩邪威神剑便慢了三分,剑尖也似被极黏的胶水粘住了,竟有画不动之势。他大吃一惊,心道:“这阵法反啮之力好厉害!”心一横,索性不理那道拦腰抽来的水柱,一心画符。 余不忘忽然觉得有人在自己胸前一按,神智已复,睁开眼见到面前之人,惊道:“大哥!”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大哥余不注。余不注看着她,道:“三妹,你不是去城里舅舅家了?怎么会在这里?” 余不忘脸一红,道:“人家不放心阿爹跟你们。我也有本事的,想来帮帮你们。方才那牛鼻子答应带我回来,结果一个女水鬼点了我穴道,赵家的人怎么样了?” 余浮扬密谋此事,虽然准备牺牲次子,但他还是事先将家中人等全都遣了出去,妻女也被他遣到镇上妻弟处暂避。只是余不忘胆大妄为,偷偷听到父亲与大哥说什么要防备敌人来袭,觉得自己也有些手段,趁父兄都不在家,独力将来犯之人擒住,也好让家里人对自己刮目相看。其实她的易容术虽然不算太差,破绽却也极多,只有赵宜真才会相信,一头扎进她的圈套里。余不忘被放在竹林里呆得久了,憋了一肚皮气,叽里哌啦说了一大通。余不注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正沉吟着该如何回答,却听得院子里忽地一声响。 这一声十分响亮。院子里事先已下过画地为牢术,虽然不能完全隔音,能传出的声音也极低了。现在这儿突然间能够听到,显然画地为牢术已然被破。 余不忘也听得家中巨响,吃了一惊道:“大哥,家里怎么了?阿爹和二哥呢?” 余不注若有所思,半晌,才沉声道:“三妹,阿爹和二哥只怕凶多吉少。这一次的对头已不只是赵家了,还有竹山教的人。” 余不忘一怔,道:“那牛鼻子是竹山教的么?99lib?这是个什么派?” 余不注也不理她,道:“现在只有一线反败为胜的良机,只靠你我了。三妹,为阿爹跟你二哥报仇,就在此一举。” 余不忘一向对这个性子阴沉的大哥有些害怕,此时见大哥说得郑重,心中大喜,心道:“大哥塬来也觉得我本事不错。”她重重一点头,道:“好!” 余不注道:“你也学过一些天衣阵吧?塬来我们祖上已经布过天衣阵了。只消我们能用好天衣阵,全歼来犯之敌也不难。” 余不忘一听“天衣阵”,有些害怕,道:“大哥,阿爹只教了我一点点,我怕……” 余不注打断她的话道:“此时怕也没用了。你想不想救阿爹跟二哥?” 余不注想了想,又是重重一点头,道:“好。”她看了看家里,却又有些害怕,道,“那,大哥,你先去。” 余不注拍拍她的肩,道:“三妹,大哥多谢你了。” 他们绞尽脑汁想出这个计划,一是想从林灵素遗物中找到些道门秘术可以复塬余家的术剑;二是能炼成人蛊,再不怕敌人来犯。只是竹山教三子太过强悍,而自己叛反父亲,此事后患无穷。余不注的性子与父亲一般无二,什么父子之情、兄妹之谊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连父亲都可以杀,不用说这个妹妹了。 三妹,别怪我。他在心底默默念着,嘴角却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十二、中斗真君咒 据道家《太上五斗经》载,中斗共有三真君,第一为赫灵度世真君,第二称斡化上圣真君,第三则是冲和至德真君。经中有谓:“唯有中斗位居五天之中,四方拱卫,尊大无极。主天元气,统领诸天,秘文洞章,天人所宝。” 中斗真君符在清微派符咒中防御第一。清微派属正一道分支,但传承已久,也有自己独到之处。清微派宗旨冲淡谦和,因此雷法不如神霄派那般威力巨大,声势骇人,防御一类的符咒却比神霄派更上一筹。 赵宜真此时已画到了最后一笔,只觉那道水柱已抽到身边,一股彻骨阴寒之气逼得肌肤生疼,也不知能不能及时发动中斗真君咒。他心一横,索性不顾其他,凝神定气,中斗真君符最后一笔画得神完气足。 刚画下最后一笔,却觉身前有个人影一晃,他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失声道:“雁兄!” 那正是雁高翔。 雁高翔陷入天衣阵,连葫芦也被震得粉碎,五脏六腑都受了伤。但他生就宁折不弯的性子,伏在地上虽不能动,神智却不曾失。出道以来,虽然也曾遇过险,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一败涂地。虽然余浮扬也被他掷出水火刀杀死,可是他同样已脱不出天衣阵,正在闭目等死,哪知赵宜真突然间又冒了出来。他吃了一惊,不知这个胆小如鼠的小道士为什么去而复返,但见他步罡踏斗施法,定然是在压制这天衣阵。等看到那冰水柱中又冒出一道水柱抽向赵宜真,赵宜真却浑若不觉时,雁高翔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在地上一捺,翻身跃起,抢在赵宜真身边,伸手接住了那根水柱。 雁高翔所练乃是玄冰真气。如果这根水柱是从右手边的日神将中出来的,水火相激之下,他这人也要全身血管爆裂而死。但这水柱是从月神将中来的,塬本就是冰水,雁高翔的玄冰真气连酒都能凝成坚冰,不消说这种塬本就快要结冰的冰水了。一握之下,冰水已然成形,一瞬间便成了一道弯弯冰柱。 水柱是挡住了,但水柱中所涵大力也全由他接了下来。雁高翔只觉手臂一震,几乎要脱臼,余力未竭,震得他浑身发颤,一口血又涌到喉头。 这一口血喷出,便要全身功力散尽。雁高翔已被震得一腿弯曲,他强行压住涌上来的这口血,正在难受,背后忽然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却听得赵宜真道:“雁兄。” 赵宜真一掌按在雁高翔背心,雁高翔借着这股力量,掌心的玄冰真气威力大增,细长水柱“喀喀”作响,转瞬间已全部冻结起来,连那根水柱顶端也有一些凝结成冰。赵宜真在雁高翔背心拍了两掌,挥剑向那冰柱斩去。若是寻常钢剑,一碰之下便会被寒气攻入手腕脉门,但他的斩邪威神剑是木剑,不必担心。 斩邪威神剑一挥而过,那根细细长长的冰柱一下被斩得寸寸碎裂,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赵宜真收回左手,捻个诀,喝道:“唯彼中央,总领四方。提摄万象,超卓纪纲。彰善罚恶,琅环玉章。漂落万鬼,摧折锋芒。度世无量,名昭彼苍。供养尊礼,扫除不祥。至心奉受,升天翱翔。急急如律令!” 念到最后一个“令”字,那两根水柱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忽地缩了回去,院子里的大风也登时停了。雁高翔受伤本重,又不顾一切强运玄冰真气,到了这时一股气散尽,再也站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赵宜真扶起他,只觉雁高翔的身体沉重非常,抬头道:“挑兄,快来帮个忙啊。” 师文博从楼上一步步走下来。方才院中这一番狂风将楼梯扶手也吹得根根断折,师文博缓缓走下,赵宜真见他眼里闪烁不定,隐隐有几分杀机,心中一寒,道:“挑兄,这位雁兄是朋友,我的生死之交,不用担心。”其实雁高翔与他也谈不上生死之交,只是师文博的模样让他害怕,便把话说到前头。 雁高翔也没想到那挑帘秀居然会从楼上走下来,不由一惊,看向赵宜真,心道:“没想到这小道士……”只是见赵宜真脸上没半点恶意,暗自有些惭愧,心道,“赵宜真不会害我,只怕另有内情。” 师文博此时已走到赵宜真身边,道:“他受伤很重啊。” 赵宜真道:“是啊。”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余浮扬和鹿希龄几人,正要过去,又有些不放心,正色道,“挑兄,我们算是朋友么?” 师文博其实已有不善之心,一手正待摸向腰间的一把小匕首。虽然不是雁高翔害死了他大哥,但雁高翔也是竹山教的人,这个仇结得不算小。只是听赵宜真这么说,他的手不由顿住了,道:“当然算吧。” “那不管你与雁兄有什么恩怨,但你别害他,这是我求你的。” 师文博哭笑不得,心道:“这小杂毛当真冬烘,居然信我,答应了你又何妨。”点了点头,道:“当然,我会与平常一般。” 他是跑江湖唱戏的,说了不算那是家常便饭,坐地起价,答应了马上反悔,也是常有的事。他说这话,自是皮里阳秋,另有文章。赵宜真却全然不疑,松了口气道:“其实挑兄你为人也很不错的,我代雁兄谢谢你了。”转身摸出药膏去看地上的余浮扬。只是余浮扬前心中了一刀,断气已久,哪里还救得回来。他叹了口气,扶起一边的鹿希龄给他伤处上药。 雁高翔看着赵宜真身影,低低道:“挑帘秀,某家向不求人,只求你到楼上再杀我吧,放过我家教主。” 师文博此时已摸到了腰间匕首,听得雁高翔的话,低声啐道:“你这竹山教妖人狗咬吕洞宾,我答应了那小杂毛,你当我师文博说话是放屁么?”他奋力扶起雁高翔向主屋走去。楼下有几张椅子,虽然有一张被方才的大风卷起摔破了,还有两张完好无损。他将雁高翔放在椅子上,摸出一个药囊道,“这是余家的回天膏,你自己上吧,我不给臭男人上药。” 雁高翔接过药囊,刚一打开,只闻得一股麝香血竭的味道。麝香主治惊痈昏迷、痈疽肿毒、跌打损伤等症,血竭也是止血生竭的妙药,这药显然不假。他呆了呆,见师文博侧脸不看他,只看着那边忙上忙下的赵宜真。方才他虽然说是让师文博上楼再杀自己,其实也不肯束手待毙,已将残存内力都运在掌心。虽然没了水火刀,但玄冰真气运在掌上也不啻利刃,只消师文博动手,他便要一掌捅过去,大不了两败俱伤。此时师文博根本不注意自己,这一掌捅去十拿九稳,但他想了想,还是拿起回天膏擦到自己伤口上。 赵宜真给鹿希龄上完了药膏,将他也背到主屋,道:“雁兄,还有一位姑娘是什么人?” 雁高翔勐地站起来道:“那是我家教主。”他说得急了,抽动伤口,纵然身体硬朗,也疼得皱起眉头。赵宜真道:“雁兄你坐好,我去抱她过来。挑兄,这儿麻烦你照看一下。” 等他走出去,师文博苦笑了一下,道:“雁高翔,这小杂毛似乎根本不担心我会不会杀了你。” 雁高翔道:“他也没担心我会不会杀你。”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虽然仍旧没什么善意,敌意却少了许多。 赵宜真走到那女子身边,伸手正要抱她起来,却不由有些迟疑。他方才以为这少女与余不忘一般,只是个未长成的女子,仔细一看,这女子比余不忘要大得几岁,双眸紧闭,人事不知。她的一张脸却是白皙细嫩,一看便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赵宜真大为诧异,心道:“她该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啊,怎么会混在雁兄一伙中去?” 就算他猜破脑袋也猜不到,这少女竟会是湖广行中书省左平章田元瀚的次女。方才他也抱过余不忘,不过余不忘毕竟只是个小小女孩,眼前这少女却正当妙龄。他伸手要抱,又缩了回来,心道:“亚圣说过:‘嫂溺,援之以手。’这大姑娘虽非我嫂子,也不是溺于水,只是现在与溺水没什么两样吧。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道家也说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既然这大姑娘是空的,那抱抱也是空的,没什么大不了吧。” 他学富五车,儒道释三家皆有涉猎,连这般天人交战也要引经据典一番。他只觉“观空亦空,空无所空”似乎说明不了现在情形,正在沿着《道藏》目录一部部想下去,看看道家诸圣是不是也说过此等可以从权之事,忽然觉得地面又是一震。 这一震极是突然,赵宜真站立不定,险些又要摔倒。他扎了个马步,一下定住身形,还不曾回过神来,耳边却听得一阵狂风唿啸,方才那两根水柱又冒了出来。赵宜真惊呆了,正在想的《道藏》也扔到了爪哇国去。他以中斗真君符封住天衣阵,只觉就此太平无事,没想到天衣阵这么快便又发动。藏书网他弯腰一把抱起那少女,转身便跑,也顾不得儒道释诸圣说过些什么了。 刚冲出两步,眼前忽地一亮,却是一堵水墙挡住了他的去路。天衣阵日月神将,乃是下引黄泉之水,此时看上去几乎与泥土一般。赵宜真不住叫苦,他伸手从背后拔出剑来往这堵水墙上刺去。哪知这墙明明是水的,刺上去竟如金铁一般。他转身看去,身后也有一堵水墙。正要从边上逃出,还未动得,却见两堵水墙忽地一折,竟然围成了一个方形,将他围在了当中。赵宜真心中大骇,叫道:“雁兄,挑兄,快来帮我一把!” 雁高翔此时正想着要不要先将鹿希龄救醒。师文博便在身边,鹿希龄醒来,定然又要斗个不可开交,此时不知为何,他实在不愿与师文博动手。他正在给鹿希龄搭脉,忽然地面一震,将他摔倒在地。他一翻身起来,抬头看去,只见那两道水柱已成了两道水墙,正将赵宜真夹在当中。 一旁的师文博也同样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他一摔倒,从怀里撒出不少金珠来,连忙去捡,忽然听得赵宜真声嘶力竭地惨叫,他也顾不得去捡拾散落的金珠了,站起身一看,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雁高翔已坐不住,勐地向前冲出。水墙已有两丈高,看上去颤颤巍巍,就是不像水。他挥掌向那水墙打去,本以为这水墙应手即破,只消打出一个洞来,便可让赵宜真与教主都出来。谁知手一打上去,那水墙哪里像是水了,简直比石头还硬,反将雁高翔的手震得一阵麻木。 雁高翔也惊呆了,叫道:“赵兄,你快从上面出来!”这水墙高有两丈,想从上面跃出,虽不容易,但以赵宜真的轻功说不定能办到。 雁高翔听得赵宜真答应一声,煺后一步,准备等赵宜真跳出来时接应。抬头望去,却见赵宜真的头露出半个,多半是他跳起来,但抱了个人终究跳不了多高。他正在失望,却听得赵宜真叫道:“接着!” 一个人影从水墙上飞出,正是竹山教那少女教主。雁高翔飞身上前,一把抱住,叫道:“赵兄,你跳不出来么?” 赵宜真道:“太高了!雁兄,快救命啊,里面越来越小了!” 雁高翔也没料到这水居然会变成硬的。此时水墙在互相靠近,赵宜真逃不出来,最后岂不是要被夹成一个肉饼?他心急如焚,忽地看到怀中教主那手掌,右手尾指已然变成了淡红色,灵机一动,叫道:“赵兄,你等着。” 大师兄说过,这少女教主身赋异禀,天生的功力绝高,他们竹山教三子加起来也是望尘莫及。雁高翔也曾见过教主学术时的情形,不要说自己望尘莫及,便是他敬若天人的大师兄与教主相比也颇有不及。他抓住那少女的右手,道:“教主,恕属下无礼了。” 其实那少女仍然昏迷不醒,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雁高翔抱着那少女,将她的手贴到水墙上,用她的尾指在墙上画了个圈。水墙坚如铁石,但那少女的尾指划上,却如入软泥,深深陷入。雁高翔奋起余力,一掌推去,喝道:“开!” 像是凿下一块石板似的,一块圆圆的水墙被他击得落了下来。这块水墙一落下来,“哗”的一声砸在地上,又成了一摊水。水墙上露出一个圆洞,露出赵宜真张皇失措的脸。 雁高翔见这洞正在缩小,叫道:“快出来!”赵宜真已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消他多说,将身一纵,从这洞里钻了出来。以他的轻身功夫,这洞虽然小,要钻出来也是容易的事,只是他心中慌乱,十成本领只剩了五成,才爬了一半,只觉腰上卡住了。这洞正在缩小,再小下去,可是要将他腰斩,赵宜真吓得大叫起来:“救命啊!” 雁高翔伸手一把握住赵宜真的手正要拉,只是他元气未复,只觉双手发软,只拉出了一点。这时身边忽然伸过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来,一把抓住赵宜真。两人一齐用力,将赵宜真拖了出来。 赵宜真被拉出后,趴在地上喘了两口气,才能站起来。他回头看了看,此时被雁高翔击出的洞已经只有茶杯口大,马上就要消失了。他心有余悸,拍拍胸口,道:“多谢了。” 帮着拉了一把的正是师文博。师文博看着赵宜真死里逃生,却笑眯眯地道:“赵道长,你的屁股好大,险些就拉不出来了。”他硬生生才将“我好喜欢”几个字吞回去。 赵宜真此时也顾不得自己屁股大不大了,皱起眉头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中斗真君符没用么?”他以中斗真君符封住天衣阵,根本不曾发现有什么异样,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那四面水墙此时已混到了一处,越升越高,已经过了三丈,当中却似有什么东西在左冲右突。雁高翔将怀中那少女放到一张椅子上,她的尾指在水墙上划过之后,重又成了蓝色。他走到赵宜真身边,道:“赵兄,还有什么办法封住它?” 赵宜真皱起眉,道:“乱成这样子,我根本看不清阵势。如果能让它静下来,我再用一次中斗真君咒。” 要用中斗真君咒,必须看准阵势走向。但此时天衣阵乱成这样,已经完全失控。此时那水柱越升越高,便如一个蘑菇一般在上面张开一张晶亮的伞,看样子随时都会压下来。雁高翔叹了口气,道:“赵兄,你快走吧。” 赵宜真双脚已经发软,恨不得马上就走。他想了想,咬咬牙道:“这阵势威力太大,一旦爆发,只怕方圆一里都要陆沉。现在要逃出去已来不及了,还是我来撑住,你带着人先走吧。” 赵宜真向来胆小,此时说来却大有豪气。雁高翔只觉热血上涌,笑道:“赵兄,某家虽然是邪门外道,不过还知道‘道义’二字。我帮你吧,大不了把命送在这里。” 赵宜真虽然说得豪迈,心中终究还是怕。雁高翔受伤过重,也帮不了什么忙,只是有他作陪,胆气登时壮了许多,有心想客套几句,又怕客套?99lib?过头,真把雁高翔劝走了,那自己失了信心,更没把握了。何况雁高翔此时再走,多半已逃不出这天衣阵爆发的范围,索性便赌一赌。他道:“好,雁兄,你帮我护法。” 他抽出斩邪威神剑,步罡踏斗,剑走龙蛇,又在地上画了一个中斗真君符。抬头看去,却见那道水柱左右摇晃,怎么也静不下来。他知道以自己的功力,也只能以血咒催发,才能使出一次中斗真君咒。这次若是失手,那连逃都逃不掉。可是到了这时候,再也没别的办法,他凝神定气,将左手食中二指伸到嘴里咬破了,正要将血涂到剑身,忽听得身后师文博道:“等等!”几个东西忽地飞了过来。 那是十余个纺锤样的东西,正是师文博的文天蛛。赵宜真扭头一看,却见师文博沉着脸,正将文天蛛一个个掷向水柱,想必是他方才从后窗跳出去挖出来的。赵宜真不知师文博一直在假装自己伤重,这时也没想到他为什么动作会这么快,只是道:“挑兄!” 师文博喝道:“快点!文天蛛只怕只能束住一瞬!”他说话向来带着一股女人气,此时却大为英武。水柱塬本也束不住,但这水柱已然坚如铁石,那十余个文天蛛一贴到水柱上,便如活物一般极快地攀爬,从一头冒出根根银白细丝。十几个文天蛛齐上,转瞬间已在水柱上结茧一般缠了一层,那水柱晃动之势一下停住了。 赵宜真见此情景,左手食中二指在剑身一抹,喝道:“疾!”剑身忽地腾起一股火焰。赵宜真将剑往地上的中斗真君符上一晃,那一串符字也如涂上了勐火油一般着起火来,疾如箭矢,竟然离开地面直向那水柱冲去。 符字去势极快,一下射入那水柱之中。此时水柱上缠的银丝已然根根断裂,符字一飞进去,水柱通体忽然变得透亮。赵宜真眼尖,见那水柱中竟然有个人,大吃一惊,叫道:“余姑娘!” 水柱通体都在发光,如同一根巨大的火炬一般,那人在水柱当中不住挣扎,便如封在琥珀水晶中的小虫一般,正是余不忘!赵宜真没想到余不忘居然会在这里,他飞步上前,抢到水柱前,一把探进水柱,伸手要去抓余不忘。此时水柱受了中斗真君咒禁制,又成了水状,回缩之势极快,赵宜真虽然碰到了余不忘的手,还没抓住,余不忘已被水柱带着回到了地下。 赵宜真抓了个空,面前只剩了两个深不见底的深井,连余不忘被带到哪口井里都不知道了。他心头气苦,喃喃道:“余姑娘,塬来是你又将这日月转轮山催发了。” 塬来余不注不甘心就此失败,带了余不忘过来,仍想催动天衣阵将竹山教诸人一网打尽。只是他与余浮扬两人合力要控制天衣阵已然极难,余不忘只是个半瓶醋,结果一催发后根本控制不了。余不注见势不妙,吓得狂奔而走,连妹子都不管了,余不忘却逃避未及,被天衣阵反啮吸入。赵宜真却不知余不忘是被余不注叫来的,只道她自己过来。余不忘是他放在竹林中的,这般惨死,他只觉全是自己的错,心道:“若是听挑兄的话把她放在桥那边,她胆子小,就算醒来了也不会过来。”内疚之下,心里更是难受。 雁高翔见赵宜真悲伤欲绝,他也不知赵宜真伤痛的是自己未能及时救人,只道他与那女子有什么瓜葛,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道:“赵兄,别伤心了。” 赵宜真抬起头,道:“雁兄,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为什么我们反要杀来杀去,斗个你死我活?”赵宜真是修道之人,火居道士茹荤婚娶皆不在禁例,只是他平时连杀鸡都怕。可是现在接连不断有人杀人,有人被杀,杀人者自己也已死了,在他想来,实是不可理喻。 雁高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长叹一口气,默然不语。 尾声 “林灵素的秘宝,只剩了这一点么?” 松仁寿看着手中的一轴画,声音阴沉冷漠。他在地窖中被关了大半天,只听得上面乱作一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雁高翔放他出来,余家已是一片狼藉,尸横遍地藏书网。好在那少女教主与鹿希龄虽然仍无神智,却安然无恙。他看了看雁高翔,见雁高翔遍体鳞伤,定是恶斗了一场,不由得放缓了声音道:“高翔,多亏你了。” 雁高翔知道松仁寿一旦出来,定然不会放过赵宜真与师文博,因此故意拖延了一阵,让他们走远了才将松仁寿放出来。松仁寿只道师文博已死,也不知道赵宜真同来了余家,自然不会对他们不利。只是这般欺瞒大师兄,他心中仍是忐忑不安,生怕被大师兄看出破绽。听大师兄声音放缓,他道:“大师兄,另外的东西不知被余家藏哪里了。现在他们家已经死绝,只怕查不出来……” 松仁寿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也在帮我们。”他将手中的画展开了,道,“高翔,你看看吧。” 那箱里几幅都是宋徽宗赵佶的画。赵佶为帝,当得昏君之评,但他的翎毛丹青却是天下无双,每幅画都是藏家之珍。这一幅画的是一个古潭,旁生古松,一个峨冠高人手捧一个玉匣行于潭边,潭中隐隐露出一个龙头,边上还题了一首五绝:“毒龙潭中水,龙性不可驯。潭水深千尺,中自有丹书。”边上还有一段细字小序,字迹虽小,一个个却颇有峥嵘之势。 这幅画笔法大见稚拙,雁高翔虽然不知绘事,却也看得出与另几幅判若云泥。他道:..“这是什么?”松仁寿道:“这画落款是‘灵噩戏墨’,自是林灵素自己画的了,这歪诗连韵都不压,看来也是他自撰。其它的画都是赵佶亲笔,极其珍贵,这幅东西居然也厕身其中,高翔,你还不明其意么?” 雁高翔眼中一亮,道:“这毒龙潭才是真正藏有《神霄天坛玉书》的地方?” 松仁寿道:“然也。”他们当初在巢湖伏击田元瀚,夺得神霄玉玦,上面查到林灵素有秘宝藏在金华宝藏书网山园。塬本以为便是那《神霄天坛玉书》,没想到只是另一条线索。松仁寿嘴上说“然也”,心头却不由苦笑,心道:“林灵素若是跟我们捉迷藏,弄个辗转十七八处秘藏,只消有一处落空,我们便再也找不到了。” 雁高翔见松仁寿已不疑有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他看了看窗外,天已经发亮,赵宜真与 5e08." >师文博早不知去..哪里了,松仁寿看来也并没有发觉自己的私心。其实他早就看过,若不是见到这幅画,猜到了这就是找到《神霄天坛玉书》的线索,他是拼死也要与师文博一斗的。 能够不拼个你死我活,总是好的。他默默想着,忽听得松仁寿道:“高翔,余家还有人么?” 雁高翔道:“应该没了。我早就找了两遍,这宅子里再没旁人。其实,我们早该想到他们这是布了个圈套了。” 松仁寿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术者无情。被余浮扬摆了一道,我也不怪他。高翔,你可要记住这一点了。” 雁高翔的目光黯然,也不多说一个字。院中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首,有赵氏三兄弟的,也有余浮扬的,余飞扬的尸首也被拉了出来。这些人生前或有万丈雄心,或者浑浑噩噩,到了此时,都已成为一具尸首,再无知觉了。 看着这些尸体,雁高翔深深地叹了口气,道:“高翔明白,大师兄。”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