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楚河汉界》 第一章 记得一开始我在地下室摆弄枪。 就像有什么预感似的,这段日子我老惦记着这几支枪。我这一辈子没攒下啥,要说在心里占点儿分量的恐怕也就数这几支枪了。 警卫员小齐把地下室那把大锁拧开后还赖着不想走,一个劲儿地嘟囔:“首长,你要拿啥就吱一声,让我给你拿呗,还用你亲自……” 我就不耐烦了,照他后脑勺给了一下子,说:“去去,没你啥事了。”这才把他轰走。 现在的警卫员呀,虽说还叫个警卫员,其实都是空顶个虚名。一个个水光溜滑的,瞅着挺像回事,可要身手没身手,要眼神儿没眼神儿的,中看不中用。哪像我们早先打仗那会儿,挑出来当警卫员的个顶个都跟精豆子似的。遇上点事,还没等你这边眨巴眼呢,他那边“噌”的一声早蹿出去老远了。那时候,部队里的各级指挥员好多都是干警卫员出身的,我就是。不过,我一直不愿意提自己当警卫员的那段历史,因为我当时是红四方面军的,而且干的是张国焘的警卫队。 其实,从内心讲我挺不喜欢张国焘这个人的,不是因为路线的问题,是因为那一口大萝卜,这家伙曾经啐了我一脸大萝卜。 那是1935年的夏天,我们四方面军从川陕根据地退到川西和一方面军会师。一方面军在这之前一直都在长征苦战,遭了不少的罪,部队别提有多惨了。人,一个个黄皮拉瘦的,满队伍里见不到几套囫囵衣服,花花绿绿穿啥的都有。武器,大多还是大片刀、老套筒,汉阳造什么的。相比之下,四方面军这边就显得牛气多了。往那一站,一色的染青军服,一式的人字花绑腿,利利落落的。武器就更不用说了,长的有快枪,短的有二十响的驳壳枪,枪屁股上一串串的红穗子直悠荡,荡得一方面军的弟兄们眼睛里馋虫疯长。 张国焘当时心情好哇,不好才怪了!每次开会,张国焘都让警卫队长挎着两支二十响的驳壳枪,明睁眼露地大张着保险,虎视眈眈地立在他身后。警卫队长后来悄悄对我说,毛泽东这人不可小瞧,是个人物。说那种场面一般人都被震萎了,毛泽东却谈笑自若,时不时还哈哈大笑一阵。也不知咋搞的,警卫队长说,只要毛泽东那边一笑,他这边手心就开始冒汗,到最后竟生生攥出了两把水。 后来,毛泽东就不见张国焘的面了。张国焘到他的临时住处去了好几次,都被卫兵挡在门外不让见。张国焘觉得他够礼遇毛泽东的了,连自己住的房子都倒出来让给毛泽东住了,毛泽东反倒把他挡在外面,就立时气白了脸,把读书人的斯文扔在一边满地乱转,逮住谁跟谁急眼。 不久,一、四方面军就开始交流人员了。带我出来参加红军的同乡油娃子找到我,说他要去中央红军了,让我干脆跟他一起去算了。当时我很犹豫。我是跟着油娃子离家出来的,心里当然想跟油娃子一起走。但转念一想,历来当警卫的都讲究个“忠”字,从这个老理儿上讲,我哪能撇下首长说走就走呢。我就对油娃子说,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想不好。这样吧,你先回去,我要是想好了就去找你。油娃子临走时一再叮嘱我说:“你可得快点拿主意哩。” 油娃子走后,我自个儿站在原地发了半天癔症,正拿不准主意的时候,突然看见张国焘坐在不远处的大树底下吹凉。也不知咋的,我这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腾过去了。边挪腾边想:是啊,这么大的事,怎么的也得跟首长说说再作决定呀。我想,只要首长表示出一丁点儿挽留我的意思,我就铁下心跟着他算了。 正是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太阳强睁着昏黄的眼,恹恹地任坏情绪昏黄着一天一地。村口那棵老树被这遮天盖地的昏黄弄得无精打采,趔趄着身子硬撑着,眼看就站不住脚了。 无风。 走到近前我才发觉,树底下根本无凉可吹。张国焘手里攥着一个大青萝卜,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他的脸也同样的昏黄,阴沉沉地坠着满脸的坏情绪。我心里有些发怵,张了几回嘴话也没说出口。正犹豫着,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问了句:“什么事?” 我赶紧上前敬了个礼,刚叫了声“首长”,嘴就瓢了,磕磕绊绊地费了半天劲才把大致意思说出来。 听我讲话的时候,张国焘的表情始终很漠然。我有点闹不准他到底是听呢还是没听,反正他从头到尾就没看我一眼,只管一口一口地下死劲咬那个大青萝卜,嘴巴里热热闹闹地“咔吧”着,嚼得我满耳朵眼都是萝卜声。 没想到,我的话还没讲完,他那张嘴就突然对准了我,还没等我反过劲儿呢,就听得“噗”的一声,满嘴的大萝卜就喷了过来,闹了我一脸。 我一个机灵蹦到一边,抹把脸就准备开骂,骂词都到嘴边了,又让我生生地给噎回去了。我憋住了。好赖当了几年的红军战士,咋说也懂得点上下大小的道理了,我就是性子再驴,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逮着哪儿都撒野了。 生怕满嘴的骂词一不小心从牙缝里钻出来,我就死咬住牙根,一个劲地在心里发狠:操!老子这就去中央红军! 操!老子这回跟定毛泽东了! 我一跺脚,扭头就往回跑。 转身时,我发现张国焘暴裂的嘴唇上竟然流下了一股殷红的鲜血。不知为什么,脚下突然就磕绊了一下,我硬撑着才没停下脚。 身后的太阳轰隆一声就掉下山了,像砸在了后脑勺上似的,震得我两耳轰轰直响。 天黑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十六岁的心中突然生出了许多苍老的皱褶,生出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地老天荒的悲凉。 我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着,任泪水在脸上哗哗流淌。 后来,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这个昏黄的黄昏,每次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到底也没想透亮,为什么一个很偶然的选择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使你躲过一场尖锐复杂的路线斗争。也许就因为心里存了这么个疑问,使我这个莽汉子在后来的每一次重要选择关口,都格外地谨慎、小心。我从没跟错过路线。 我就想,凡事总能找出个来龙去脉,从这点上说,兴许还真得感谢张国焘呢,兴许还真得感谢那口大萝卜呢! 装枪的那只铁皮箱有日子没动过了,上面的灰足有一指厚。 这只铁皮箱是我从一个日本鬼子的少佐手里缴获的。我挺喜欢它的,这箱子结实,铁皮箱体下面镶着一圈木头底座,放哪儿都稳稳当当的。最主要的是这箱子上装有两条兜底拦到上面的粗绳,是专为驮在马背上准备的,行军打仗方便得很。那些年,天天行军打仗,换别的箱子早就摔打烂了,就我这老伙计扛折腾,跟着我从关里到关外,从东北到海南,一气跑到全国解放,除了盖子上被炮弹皮穿了个洞,身上磕了几个瘪,啥毛病也没有。 解放后不再行军打仗了,也就用不上它了。有一阵子我老婆于恩华嫌放在屋里碍事,想把它搬出去。我咋说她也不肯通融,我就急眼了,发狠道:“你敢?!老子跟它可比跟你感情还深哩,你敢把它从这屋搬出去,我就敢把你从这个家撵出去!”她果然被我吓唬住了,再也没敢提这个茬。 后来,还是我主动把箱子搬到地下室去的。这地下室大,纵深足有十米来长。我就把一面墙上贴了些靶纸,没事就到地下室来瞄瞄准,摆弄摆弄枪。总得有东西装那些枪呀子弹什么的吧,我就想起了我的老伙计,给它派上了用场。 那时候,一下子没仗可打了,心里空落落地憋得慌。每回摆弄一阵枪离开地下室之前,我都忍不住拍着我的老伙计说:“我真羡慕你呀,能成天搂着这些枪弹,闻着这股子铁腥气、火药味,你比我有福!” 箱子上的锁有点生锈了,费了半天劲才捅开。一打开箱盖子,一股浓浓的枪油味立刻冲了出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嘿,真他妈的舒服! 枪几乎是泡在枪油里,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不能常摆弄它们,又怕生锈,只好委屈着它们了。不懂枪的人都以为枪是靠枪油来养活的,以为只要有了枪油,枪就不会生锈,就不会犯毛病了。其实错了。枪这个东西呀,是得靠人气来养活的,你得常摆弄它。擦枪是为什么?你以为擦枪就是为了擦擦灰擦擦锈?不,是为了用手摆弄它。是为了通过皮肤、体温的接触用人气来滋养它。是为了通过手掌的摩挲来熟悉它,跟它交流,跟它建立感情哩。没用人气养活过的枪,再咋的也是个死家伙,怎么用都不顺手。一旦被人气养活出来了,枪就变成了活物,就有了灵性,有了情感,有了生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尽管撒开用吧。你会发现它已经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是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你会发现它甚至比你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更加了解你。在你刚刚发现目标的时候,它就已经指住目标了;在你刚想把目标干掉的时候,它就已经击中目标了。 只有养活到这个地步,你才有资格说:“这把枪是属于老子的!” 我这些枪都是早年打仗的时候漓漓拉拉留在手里的。开始也没特意要攒下,有的枪是因为有了纪念意义,就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不舍得扔掉;还有的枪是实在太招人喜欢,看上一眼就再也舍不了手了。结果就这么一支一支地攒了下来,没承想竟攒下了十几支。后来上级几次要求把个人手里的枪全部上交,我就是舍不得交。但一支不交又说不过去,谁都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哪个手里没有几支枪呢?思来想去,我只好忍痛拣出几支交上去了。 交枪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哇,像舍孩子剜肉似的,心里真叫疼。剩下这几支我是下决心说啥也不交了,我就去欺骗组织。我说没了,都上交了。 欺骗组织的滋味也不好受,特别是当着黄振中的面。 黄振中把我交上去的那几支枪扒拉来扒拉去地看了半天,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噢?就这么几支呀?” 这小子就喜欢迂回作战,很少正面出击。我没吭声,我得沉住,等他火力暴露了再决定怎么动作。 直到我都快沉不住了,他才假装不经意地突然问了我一句:“咦,你那支勃郎宁呢?就是袖珍的那个?那支枪不错,好像是在山东缴获的吧?你给我看过的。” 我心里这个气呀,又不好说啥,就照直说:“那枪早就送人了。” 黄振中显然不信,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问:“不可能吧,我死乞白赖地跟在你屁股后面要了半天,你都没舍得撒手,能随便送人?” 我说:“真送人了,在我手里还没焐热乎就被人要走了。” “真的?” “真的!” “那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还以为你是想留下送给于恩华呢,就没好意思下力气跟你要。没想到你倒送给别人了。”黄振中做出愤愤不平的样子说:“我说老周,当时我可是明告诉你了,我跟肖萍正处在关键时刻,只要能把这支枪送给她,我就能保证打赢这场持久战,顺利抓获她这个俘虏。可你……” 见他露出了侧翼,我赶紧抓住战机以攻为守,故意讪笑他说:“得了,我还不知道你?我早就看出来了,凭你那满脑袋瓜的沟沟道道,就是没这把枪,也照样能把肖萍骗到手。” 黄振中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笑意,跟着就拖起了长腔:“不对吧,老周,那枪可是女同志用的呀。枪身才那么一丁点儿,男同志只能握住一个中指,不得劲呢。不对,你得给我讲老实话,到底把枪送给谁了?”又意味深长地笑着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说:“该不会是送给哪个女人了吧?” 反正已经被他包抄了,干脆就正面回击吧。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大声说:“老黄,还真叫你说着了,我是把枪送给了一个女人。怎么99lib?t>样?你这个当政治委员的还想管一管?” 说罢,我赶紧拔腿就走。我知道,再待下去我肯定得被黄振中圈弄进去。除了打仗,干别的我都斗不过他,那小子太鬼。我可不想让他把我的底儿都套出来,他这人心思深得很,没准以后在哪儿等着我呢。 不过,我跟他说的那些话倒都是真的。 我是说,我的确是把那支袖珍勃郎宁送人了,而且的确是送给了一个女人。 箱子里有九支枪。严格地说是八支半,其中有支“汉阳造”的枪把子断了,只能算是半支了。 这支是“盒子炮”,也就是常说的那种二十响的驳壳枪,这家伙用起来最顺手,跟我的时间也最长。 这是支“王八盒子”,日本南部手枪,是从小鬼子手里夺来的。 那支大威力“勃郎宁”和这把“左轮45”都是抗战后期我们军队手里最好的枪了,那时团以下干部根本捞不着用。 这支挺新的“马牌撸子”,是抗美援朝时缴获美军的,对了,跟它一起缴获的还有个大家伙“卡宾枪”…… 我就喜欢叫这些枪的诨名,叫惯了。就像管自己家的孩子叫小名似的,又亲近又顺嘴,能叫出一股子陈酿的老味儿,特别够劲儿。 我那几个小子小时候都跟着我这么叫,后来当兵了,知道一点屁事了就想逞强。有一次,老大南征竟敢显巴巴地跑来纠正我,说爸爸你别总“盒子炮”“盒子炮”的,跟个农民似的,一点都不正规。正规叫法应该是“毛——瑟——枪”。 我说,嘿,小子,你他妈的还敢来教训我?你老子玩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给我上军事课?扯!还是我给你上吧。你给我听好了,这支“盒子炮”是毛瑟M1932式手枪,德国造,口径7.63毫米,全长299毫米,重量1330克,枪管长139毫米,装弹量20发,初射速度每秒440米。这种枪的特点是射程远,威力大,最大的优势是它的木制枪套可以当枪托用来抵肩连发射击。怎么样?够你小子背一气了吧?告诉你儿子,你老子是农民出身不假,可你别忘了你老子摆弄了几十年的枪,别忘了你老子可是南京军事学院出来的!论别的你老子也许论不过你,论军事这套,你还得老老实实地跟我学! 老实说,我对枪真比对自己那几个孩子还熟悉。枪这东西和孩子不一样,枪是越摆弄越熟,越摆弄跟人越近便,枪不负人啊。孩子可就没准了,孩子这玩意儿你摆弄也不是,不摆弄也不是,弄不好哇,还越摆弄越生分呢。 前些天,三儿子和平突然回了趟家。我当时就挺纳闷,这小子从他妈去世后就没在家露过面,怎么突然想起孝敬我来了。还拿了不少东西,说其中一瓶洋酒就值几千块。其实,我根本就不待见那些洋玩意儿。如果他妈还在的话,我肯定早抬屁股上楼呆着去了。他妈现在不在了,我不好再冷着他,就在楼下客厅稍坐了一会儿。 这小子历来话少,这天却破天荒说了不少话。说他现在正在做一笔大买卖,说对方是有名的MG国际集团,还说这笔买卖对他很重要。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从来就不过问他的事。我们俩怎么说呢,用毛毛那丫头的话说,就是我们俩相互之间根本就不认识。 这话不过分。从小我就没管过他,甚至都没注意过他。一开始我是故意的,是要故意冷给他妈看。但到后来就变成习惯了,眼里、心里真就没有他了。我几乎不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只记得他有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坏习惯:啃手指甲。 好像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去楼上办公室找文件。家里二楼那个办公室归我专用,其他人很少进去。我正埋头翻文件的时候,突然听见墙角里发出一种咔哧咔哧的声响。我还以为是闹耗子呢,抬头一看,却是这小子躲在墙角里,正专心致志地啃手指甲。他啃指甲的样子很奇怪,眼睛死死地盯住一个地方,表情凶巴巴的,活像一头边吃活物边想坏点子的小野兽。我一把把他的手从嘴里拽出来,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指头被口水泡得怪模怪样的,个个指甲都只剩下了一小点儿,上面还全是些里出外进的牙印子。显然,他这个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我懒得理他,就冲他妈去了。我说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你怎么能让他养成这么个怪毛病?你看他咬手指甲那副熊样,哪像个男孩子?哪像我周汉的儿子?! 于恩华突然刀子似的剜了我一眼,我猛然发觉自己一不小心主动钻进人家的火力布防区了。我赶紧撤离阵地,但还是晚了。我听见于恩华在我身后狠狠地追了一句:“周汉,你还知道你有这么个儿子呀?!” 从那以后我就更不愿意管和平的事了,无论他做什么。 这些年,我只知道这小子在外面挣了不少的钱,至于他是怎么干的,钱是怎么挣的,我一概不闻不问,他也从来不讲。所以他这趟回家就显得格外反常。 他跟我讲他那些事的时候,我们俩谁也不看谁。他对着他吐出来的烟讲,我对着没打开的电视机听。他说他这笔大买卖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等MG国际集团的总裁定夺了。他说那个什么总裁有个特殊嗜好,喜欢收藏枪,而且对美国的“鲁格”系列手枪格外钟情,特别希望能得到一支世界著名的“鲁格08”…… “行了!”我打断他的话头,我明白这小子回这趟家是什么目的了,我说:“你不用再往下说了。” 他显然早已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决不想轻易退缩,干脆抬起头瞪着我说:“你误会了,爸爸。”他说,“我不想白要你的‘鲁格08’。我买。” 我强压住直冲脑门子的火气,仔细地打量着和平那张少有表情的脸,心想:妈的,至少这小子还有一点儿像我,做事情喜欢单刀直入。 “你买?”我问道:“怎么买?” “你出价,我照付。”他倒很干脆。 “你凭什么买呢?” “钱。付人民币、美元都可以。” “我是问你凭什么资格买?!” 他语调平静但语气很硬地说:“凭我是你的儿子,凭我现在需要!” “放屁!”我“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你把买卖做到我家里来了,做到老子头上来了!你以为你有俩屁子儿就啥都能买了?你以为不管啥东西都是给钱就能卖的吗?!” 和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我本来就没指望你能轻易卖给我,但是我不想放弃,我得尽力说服你。” 我说:“那好,你给我听着。这个家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随便拿,但是,”我加重语气说,“就是不许惦记我那几支枪!”说完我就扔下他上楼了。 我看到和平下意识地又把手伸到嘴边,若有所思地咬起了手指甲,眼里罩着一股子青白的冷气。 我知道,这个兔崽子决不会就此罢休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大儿子南征和二儿子东进都挺惦记我手里的这几支枪,但就是没想到小儿子和平也会在这上面动心思。 南征和东进惦记枪很正常,他哥俩儿这口瘾是我一手摆弄出来的。他俩都从五岁起就被我逼着每天早上跑步出操。六岁时我就把他们扔到攀登架上爬,我在底下看着,不爬到最顶上不许下来。七岁就让他们吊在单杠上悠荡,八岁开始摸枪。 有那么几年,家里那个地下室简直就是我们爷仨的天堂。我在那里教他们识别枪,教他们拆卸枪、擦枪,教他们怎样插枪、拔枪,教他们如何瞄准、射击。这俩小子行,经摆弄。军事上那套东西一鼓捣就上道,就像前世有缘似的。 那时候,枪管得不像现在这么严,我那些枪就扔在地下室的铁皮箱里,从来不上锁。有时我不在家,这俩小子就让警卫员把门打开,自己在里面鼓捣。开始我没太在意,以为反正没子弹出不了事,让他们鼓捣去呗。结果没想到真就出了大事,差点弄出人命来。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叭”的一声脆响。我这耳朵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对种这动静最敏感,一听就知道是枪声。我二话没说,循着声音就往地下室跑,一脚踹开门,只见南征脸色灰白,一动不动地斜靠在墙上,离他脑袋一尺远的墙上有一个新打上的枪眼。看那架势南征是吓蒙了,满脸惊恐直勾勾地瞪着东进,连眼珠都不会挪动了。东进在门边立着,半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左轮手枪,浑身筛糠,牙齿磕得咯咯直响。 我冲上去,抡起巴掌就扇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子,然后一手一个拎出地下室,扔到院子当央。我朝他们吼叫:“哪来的子弹?!”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吭声。 四周没东西,我手里正没着落呢,正巧99lib?炊事员提着一捆冻带鱼进院来了。我上去拽出一条,抡起来就往南征身上抽,边抽边喝问:“说,哪来的子弹?!” “不知道!” “我叫你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你小子还跟我嘴硬?趴下,把上衣给我脱下来!” 东进突然冲着我大喊了一声:“子弹是我的!” “你哪来的?” “我……我不能告诉你,你打我吧。”说着三把两把扒掉上衣,光着脊梁趴下了。 我一时倒让这小子给魇住了。我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跟我叫劲,尤其是不能容忍儿子跟老子叫劲。只觉得火呼地一下就蹿上脑门子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噼里啪啦地一顿猛抽。末了,气急败坏地把带鱼扔到南征面前,喝道:“你给我打,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你弟弟。这条鱼不打断,不许给我住手!” 南征这小子倒没含糊,拎起来就抽。抽着抽着就带出了哭腔,嘴里一遍一遍地喊着:“你差点把我打死!” “知道不,你差点把我打死呀!” 直到把那条带鱼打断,东进竟从头到尾连吭都没吭一声。 后来于恩华告诉我,她从东进的后背上挑出了27根刺。“27根呀!后背99lib?上简直没一块囫囵皮肉了!”说着说着于恩华就凶巴巴地冲着我来劲了。 她说:“周汉,你可真舍得下死手呀!” 她说:“周汉,你咋不把他打死呢?!” 她说:“周汉,你干脆把我们娘几个一块堆儿打死算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说:“你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我说:“老子今天要不下死手,兔崽子早晚有一天敢拿枪把全家都突突了!” 晚上,我下楼去看东进。东进正趴在床上绑弹弓子,他的后背显然不敢沾床。我偷偷瞥了一眼,见整个后背红瞎瞎的,分不清哪是伤,哪是涂的红药水,看着是挺瘆人的。 我故意不去看他的后背,拿起弹弓子问:“自己做的?” 东进很紧张地看着我“嗯”了一声。前不久我因为他用弹弓打碎了人家玻璃刚刚揍了他一顿,撅断了他的弹弓,他大概以为这把又完蛋了。 我拉了拉弓子说:“皮子不错。” 东进得意地一龇牙:“那当然了,我用十个溜溜蛋换的牛皮筋呢!” 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两边皮子不一样长,还想打准?”我把皮筋重新绑了绑,照着窗外试了一弓子。只听“当”的一声,正射在远处的树干上。 “噢!打中喽!”东进嗖地一下从床上蹿起来嚷道,“爸还是比我厉害呀!” 我一皱眉头:“给我老实趴着!” 东进立刻收回笑脸,赶紧趴回床上。 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摆弄着弹弓子问:“说吧,子弹到底是从哪来的?” 东进的鼻子眼立刻就抽到一块了,吭哧了半天才说:“爸,我要是……要是告诉你,不就……白打断一条带鱼了吗?” 我说:“兔崽子,你要是不告诉我,就不怕我再打断一条带鱼?!” 东进愣了愣神儿,像是下了挺大决心似的说:“那就……再打断一条行不?” 我说:“嘿,你这个兔崽子怎么还自己找打呀?打得轻了是不是?” “不是。”东进说:“你不是说男子汉遇到天大的事也得自己扛着吗?”说着挺不放心地瞪着我:“爸,你得说话算话,只许再打一条,打完就不许再问子弹是从哪来的了,谁也不许玩赖。来,拉勾!” 我一时倒让他弄愣了,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了。 就是从这天开始,我发现东进这小子是我的一块病。我俩好像干什么都拧,从来就没顺畅过,一直拧到现在。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把铁皮箱上了一把大铜锁。 把所有的枪都擦了一遍,这才觉出了累。真累! 真他妈的老到这个地步了吗?连枪都擦不动了?搁从前,别说是这几支枪,一个班的枪连说带玩一会儿工夫就全利索了。 这可倒好,整整擦了大半天。 掂起“鲁格08”,忍不住试着做了一套动作:拔枪、举枪、瞄准、射击。再把枪在手上抡几圈,刷地一下插进枪套。手头子明显不像过去那么快,明显没有过去那么麻利了。过去,这套动作数我做得最漂亮了。不论在哪,只要我一抡枪,四周的眼睛准会刷地一下围上来,跟着我的手头子转。那个抬举!那个赞叹!那个羡慕!就这么一个动作,看起来挺简单的,可好多人就是做不来。黄振中就做不来。黄振中做不来又看着眼热,就跟我闹政治思想工作,说周汉,你怎么净耍个人英雄主义啊。我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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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呀,你知道不?想耍个人英雄主义也得有资格哩!有的人耍得,有的人你就是放开了让他耍他还耍不来呢!黄振中就卡巴卡巴眼,把他的政治思想工作噎回到腔子里去了。 难道现在我也做不来了?我还真就不信这个劲! 又试着抡了几下,枪居然脱手了。心头一紧,老脸呼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我轻轻捡起枪,呆呆地愣了半天,心里头真不知是个啥滋味。我周汉摆弄了一辈子枪了,只当是枪不负人,莫不是枪也欺负我老了? 也许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觉的关系。我宁愿这么想。 连着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了。一闭上眼睛就炮火连天的,眼前跟拉洋片似的,全是过去打仗的那些景。 昨天晚上梦见这半截汉阳造了。 我跌跌撞撞地一路奔跑着,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喊:油娃子——!油——娃——子——!我趴在地上,边哭边拼命地扒土,扒得双手鲜血淋淋。渐渐地土下露出了油娃子的半张脸。油娃子的眼睛和嘴巴都大张着,脸上带着一种似惊似笑的怪异神情。我拼力把“汉阳造”从油娃子攥得紧紧的手中抠出来,发现木头枪托已经砸断了,上面沾满了鲜血。我举着半支“汉阳造”,扑通一声跪在油娃子面前,撕心裂肺地失声痛哭:油娃子我对不住你,油娃子我对不住你呀!山头上突然响起了猛烈的枪炮声。“敌人冲上来了!”我大喊一声,一个机灵跳起来…… 醒来时,我惊坐在床上,喉头发紧,全身大汗淋漓。 外面下雪了,风把雪粒子摔打在玻璃窗上,一阵紧似一阵地砸出一片烦躁。 再也没睡着。独自在黑暗中坐到天亮。就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我一直在想这些枪。 我想,好久没擦枪了,该把枪好好擦一擦了。 我想,是时候了,该给这些枪安排一个妥善的去处了。 小齐在外面喊吃饭,已经连喊了三遍了。他不敢直接下来叫我,怕把我催急眼了熊他。 我不理他,仔仔细细地把枪一支支地摆好,盖上箱盖,落上锁。瞅瞅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这才站起身。 起身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这右半边身子怎么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说什么也拽不动了。还没待我细想,就听得“咕咚”一声,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眼前一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章 周汉突发脑血栓摔倒在地下室的同一时刻,北方边境上正在行驶着的一辆吉普车中,边防团长周东进突然大喊了一声:“停车!” 司机一惊,下意识99lib?地猛踩刹车。 吉普车嘶叫着骤然减速,车轮在雪地上打了几下滑后,突然失控拐向右侧,轮子一下陷进暄软的生雪里空转起来。 车陷住了。 司机不解地看了看周东进,他不明白路面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紧急情况,团长为什么会突然喊停车。 周东进僵坐在车中,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说实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他突然感到胸口中轰然一响,心立刻像被魇住了似的一阵阵地发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攫住了他,憋闷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茫然四顾,天地寂静,雪野无声。并没有任何异样。 这是一条寂寞的山路,山路上历来少有车马行人。平常的日子里还能看到几辆往山外拉木头的马爬犁“吁”“喔”着吆喝走过。现在正逢年根底下,又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雪,路上就连一点人迹也寻不到了。满世界只剩了一种冷峻的颜色——白色。单一的白色霸道地在天地间盘桓肆虐,威逼得山石禁声,鸟兽绝迹,草木哀鸣。 这是通往黑山口哨所惟一的一条道路。黑山口哨所是周东进这个边防团中最偏远、条件最艰苦的一个哨所。哨所驻守的黑山口是个群山环抱的山坳处,那里既接收不到电视节目,也收听不到无线广播,常年只靠一条电话线与外界联系。这几天风雪太大,黑山口哨所的通讯线路发生了故障,已经有好几天联络不上了。今天是除夕,周东进决定带几个人上黑山口哨所过年。他惦记着哨所的情况,不亲自上去看看确实有点放心不下。 随行的几个人都下去和司机一起鼓捣车去了,周东进一直僵僵地坐着。 许久,一只野鸡突然扑扑拉拉地飞起来,漂亮的长尾巴在空中画出一条低低的弧线,扫落了一串树枝上的积雪。寂静的画面猛然间活泼起来。 周东进像被惊醒了似的,突然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藏书网前走去。 参谋陈奇一直在后面睇视着周东进,猜想他为什么突然叫停车。见他匆匆跳下车往前走,认定团长是为了就地方便。不满立时涌了上来:真没劲!不就是撒泡尿嘛,犯得上这么大惊小怪,跟发现了敌情似的。 “陈参谋!”周东进就像听见了一样,突然叫道。 陈奇一惊,定了定神赶紧回答:“到。” “跟上来。” 陈奇见团长并没有撒尿的意思,只顾一个劲地往前走,像是弃车赶路的样子,便紧追了几步说:“团长,车很快就能弄出来,咱们还是等一等……” “让他们弄去,你跟我走着上去。”周东进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风很硬,裹挟着硕大的雪花,扑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奇压抑着心里的不快,勉强跟在周东进后面,趔趔趄趄地走着。 “陈参谋,你最好还是把你那一脸的愤世嫉俗收起来,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人看。”周东进在前面说。 陈奇有点吃惊,团长始终就没回过头,怎么会知道他的脸色?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一不留神就踩进了路边的生雪窝子。 路边没踩过的生雪足有几尺深,陈奇一脚下去踏不到底,身体立刻就失重了。眼看就要栽进雪窝子的那一瞬间,周东进在一旁闪电般地伸出手,准确地抓住陈奇的肩膀,一下就整个把他拎起来了。 惊魂未定地站稳之后,陈奇喘着粗气说:“团长,你手可真够快的。” “这叫快速反应能力。”周东进毫不谦虚地自我表扬道,“三秒钟内判断、决策、动作同时完成。怎么样,电脑也不过如此吧?” 陈奇顾不上答话,龇牙咧嘴地指指肩膀,周东进这才松开手。陈奇边揉肩膀边说:“团长,你那是手呀还是老虎钳子?掐进肉里了似的,生疼!” 周东进不屑地瞥了陈奇一眼:“陈参谋,我这可是见义勇为呀。你不感谢我反倒嫌我把你掐疼了,是不是有点太没良心了?” 陈奇立刻毫无诚意地顶上了一句:“感谢团长救命之恩。” 周东进满不在乎地说:“别以为往大里说我就不敢接受。既然你认账,我干脆就把这个‘救命之恩’领下了。” 陈奇没想到周东进脸皮这么厚,便用嘲笑的口气说:“团长,捡个‘救命之恩’背着,你也不嫌累得慌?” “不累,累的应该是你。”周东进得意地说:“你看,我现在对你有救命之恩了,你是不是就得老老实实留在二团好好干,想办法报答我这个救命之恩呢?人都是有良心的,特别是你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最应该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万一我恰巧没良心呢?”陈奇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周东进。 “那也好办,”周东进迎住陈奇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答道,“我帮你找回良心!” “也许来不及了,”陈奇盯住周东进说,“也许我很快就能调走了。” 周东进也盯住陈奇,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不可能!你听着,只要我当团长,这种可能就不会出现!” 接着,周东进明目张胆地威胁陈奇说:“不信你可以试试。无论你把工作做到哪一级,不管是分区、省军区、还是军区,只要我周东进一句话,保证你前功尽弃!” 陈奇看到周东进的眼中燃烧着骄蛮的自信,心中不禁一凛,暗想,这绝对是个说到做到的家伙。陈奇不由有些泄气,心虚地收回目光,气呼呼地转身向前走去。 “站住!”周东进在后面喊道。 陈奇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 “你给我站住!”周东进追上去一把抓住了陈奇。 陈奇还想挣扎,却被周东进死死地拽住了。周东进一边拽着陈奇,一边用脚去踢面前一个隆起的雪堆,只踢了几脚,雪堆下就露出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沟!“看清楚点,这是热包。”周东进说,“你看,热包表面是雪,雪的下面是流水,要是掉进去,你不丢命也得残了。” 陈奇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他只要再往前走半步就踩进水里了。这冰天雪地的只要沾水立刻就得冻住,一点儿缓也没有。 “路中间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陈奇的腔调都变了。 “常有,这是咱们高寒地区的专利,没准在哪段路面上就冒出来一个,可能与地下水的活动有关吧。”周东进哼了一声说,“这算是个小的,要是碰上大的就得连车带人老老实实蹲在这等着,什么时候等到热包冻住了路面封上了才能走。” “得等多长时间?” “没准。几个小时也是它,几天也是它。” 陈奇白着脸嗫嚅道:“好家伙,太危险了。” “这下知道厉害了吧?”周东进得意地白了陈奇一眼,说:“你还是老老实实跟在我后面吧,省得我总捡救命之恩背着。” 陈奇的脸一下红了:“团长,我……” “得了。”周东进说:“赶紧走吧。你把身体侧过来,对,就这样。跟在我后面,踩着我的脚印走。” 侧过身体,踩着周东进的脚印,陈奇果然觉得好走多了。 走了几步,周东进突然回头问道:“陈参谋,你听说过‘学者和驴子’的故事吗?” 见陈奇没反应,周东进边走边说道:“当年拿破仑带部队行军过阿尔卑斯山的时候,正值大雪封山,由于气候恶劣,部队伤亡十分惨重。拿破仑就下了一道命令,让行军时把学者和驴子夹在队伍中间,保证学者和驴子能安全地翻过雪山。” “团长,你是在用自己比拿破仑吗?” 周东进一笑:“我是在用你比学者,或者驴子。” 陈奇一下噎住了。 周东进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陈奇,意味深长地说:“陈参谋,没事好好琢磨琢磨,拿破仑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奇是刚分到边防团的大学生,计算机专业毕业。他原本已经定下留在军分区机关了,但周东进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硬是把陈奇从军分区的名单里抠了出来。待陈奇知道的时候,常委会已经通过,去边防团任参谋的命令也已经下达。 陈奇当时就蒙了。他不想去边防团,苦不苦且不说,他一个学计算机的到那种刀耕火种的地方能干什么?!更让陈奇窝火的是,他听说周东进在做军分区首长的工作时拿出了一个很叫硬的理由:陈奇本人同意去边防团工作,并表示愿意去最边远的部队锻炼。军分区首长对这种大学生主动深入基层部队的精神十分赞赏,立即同意了陈奇的请求,并号召所有大学生向陈奇学习。 这简直太过分了!事实上,直到命令下达那天周东进也没照过陈奇的面,更不要说征求陈奇本人的意见了。陈奇差点气疯了,他没想到自己一到部队就碰上了这样一个无赖团长,没想到这个家伙竟敢明目张胆地对组织、对他陈奇耍欺骗手段。 陈奇去找干部科长王胡子讲明情况,以为他听了周东进的欺骗行为会和自己一样愤慨。没想到王胡子听后却现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连声笑着表扬周东进道:“这个周东进,这种事也就他能干得出来!” 这还不算,王胡子乐完了,竟没良心地拍着陈奇的肩膀,哄小孩般地说:“去吧,去吧,周团长的眼眶子高,他可不是随便对什么人都肯下这么大的功夫呀。” 听说陈奇坚持要去找军分区首长谈,王胡子这才认真起来,正色道:“我看你还是别找了。” “为什么?” “没用!” “我不信。他这是瞒上欺下,我不信有理还扳不过他?!” “扳谁?”王胡子把眼睛瞪成牛眼,“扳他?周团长?”王胡子说:“凭你能扳过他?你知道周东进是谁?人家是将门虎子,是咱分区最老的团长,光正团就干了七年了。这还只是从资历上论,从军事上论他也是咱分区最过硬的,连分区司令员也得把他这盘菜摆在正席上。你扳他?!” 王胡子摇晃着脑袋说:“小陈呀,你还是趁早去边防团报到吧。依我看,你那个理也未必就站得住脚。你新来乍到的还不太了解情况,在咱边防部队,边防第一线就是最大的道理,不论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不去第一线就是无理。” 陈奇立刻没咒念了。 当晚,周东进找到陈奇。 “你叫陈奇?” 陈奇眼睛一翻:“没错。” 陈奇一眼就看出了来人是周东进。周东进与他想象中有许多吻合的地方:高大、黑峻、精干、洗练。但也有些地方很不相同。最令陈奇惊异的是,周东进的脸上不仅没有他想象中的老成、内敛,眉宇间竟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纯真和顽皮。 “我是周东进。” 陈奇故意做出一脸的茫然给周东进看,心里却恶毒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只要一提你周东进的尊姓大名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陈奇偏不认识你! 周东进似乎并不介意陈奇的无知,自我介绍道:“边防二团团长。” 陈奇只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噢”了几声,脸上嘴里却毫无热情。 敬礼。 握手。 陈奇用目光逼住周东进,一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架势。 “你分到我们团了。”周东进开宗明义。 “分到?”陈奇故意把分字说得很重。 “对。”周东进反应极快,马上接下去说:“当然了,也可以说是挖到、抢到的。怎么说都行,反正都是一个意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团的人了!”说罢,得意地望着陈奇,像欣赏到手的一件宝物。 “不对吧?分是通过正常途径,挖、抢可是动用非正常手段。” “对,是用了点非正常手段,有问题吗?”周东进显然十分愉快,而且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愉快。 “有。” “说。” “你这是瞒上欺下,不光明磊落!”陈奇加重语气说。说完,紧张地观察周东进的反应。他希望周东进会被他刺激得跳起来,会暴怒。 周东进却像听到赞誉似的笑开了。笑罢,不屑地哼了下鼻子说:“嗐,这有什么?!这叫兵不厌诈。对军人来说,目的就是一切。只要能达到克敌制胜的目的,使用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 陈奇知道完了,这下算是应了那句老话“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周东进骄横自信地望着陈奇。 “周团长,我是很感谢你!”陈奇咬牙切齿地说。 “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周东进哈哈大笑:“陈奇你不错,挺对我胃口!” 他突然盯住陈奇,很诚恳地说:“不过你这人不够聪明。我为你今后的茁壮成长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你怎么连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怎么连一点感激的意思也没有?” 见陈奇没吭声,周东进挺遗憾地摇了摇头,凑上前帮他分析道:“你看,我帮你开了一个多好的头。现在全军分区上上下下都知道新来的大学生里有个叫陈奇的,都知道大学生陈奇是个好样的,主动要求去最边远的边防团队工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呀,你就趁着这股子热乎劲儿,放开手脚干吧!我保证你一干一个准儿!” 周东进兴奋地站起身,向陈奇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准备东西,明天一早你跟我的车去团里报到。”说罢,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奇说:“你用不着愁眉苦脸的,咱们团有你伸展拳脚的地方!” 陈奇整个的感觉是:自己被强奸了! 第一个迎出哨所的是一条狗,军犬“铁龙”。 铁龙直扑过来,跑到周东进面前后突然立起,把两只爪子搭在周东进的肩上,大脑袋伸到周东进的脖子脸上亲热地乱拱了一气。然后才用警惕的目光看着陈奇。 周东进乐呵呵地向铁龙介绍说:“这是陈参谋,你们握握手,互相认识一下。” 铁龙马上走到陈奇面前,伸出了一只小头似的大爪子。 陈奇有点打怵,但又不想露怯,只好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铁龙的爪子。 铁龙很认真地摇晃了几下。 周东进说:“行了,只要铁龙认可,你在黑山口就算领到通行证了。” 很快,黑山口哨所的六个编制全部到齐:五个兵、一条狗。 兵们和狗对团长一行的到来显得十分兴奋,颠三倒四地拿了凳子忘了缸子,拿了水壶忘了茶叶,里出外进地忙活了半天才安稳下来。 看看差不多了,周东进对兵们和狗说:“大家都坐下吧。今天是除夕,我们几个到这来和大家一起过……” “报告。”班长突然站起来问:“团长,你刚才说今天是初一,还是说今天是除夕?” “除夕。” “初一?” “除夕!就是大年三十嘛!你这是怎么了?”周东进显然不耐烦了。 “完了!”随着班长的一声惊呼,兵们和狗一下全站了起来,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墙上的日历。 日历上赫然写着两个大红字:初一。 “哦?”周东进走到日历跟前,惊奇地瞪着眼睛看了半天。 这是那种每天翻一页的日历,是哨所用来掌握日期的惟一方式。周东进知道这里没有广播、电视的报时,无法随时修正对时间的判断,所以管理日历在哨所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历来都有专人负责。 “看来你们已经过到初一了?”周东进问。 兵们和狗一齐点头。 “这么说,你们已经过完除夕了?” 兵们和狗又一齐点头。 周东进犀利的目光扫向班长:“谁负责管理日历?” “报告团……团长,我。”一个长着娃娃脸的新兵红头涨脑,结结巴巴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鲁生。” “在哨所分工做什么?” “驯犬员兼管理日历。” “来哨所多长时间了?” “三……三个月。” “盼过年吧?” 鲁生咬着下嘴唇使劲点了点头。 “再盼过年也不能一天翻两次日历,把两天当一天过呀?” “团长……我……”鲁生的嘴唇哆嗦着,眼看泪就要落下来了。 班长赶紧抢上前说:“团长,鲁生不是故意的。这两天电话线坏了,与团里联络不上,要不然也能及时发现,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责任全在我,你就批评我吧。” 周东进绷紧的脸突然松开了:“今天是好日子,我谁也不批评。老百姓还讲究过年不打骂孩子呢,咱也不能破了老规矩。至于年三十嘛,我的意见是咱们现在就开始过。权当你们昨天演习了一回,今天咱们一起进入实战。大家看怎么样?” 全体鼓掌、欢呼。 周东进一摆手:“分头准备!” 立刻,挂灯的挂灯,贴对联的贴对联,和面的和面,拌馅的拌馅。然后,大家挤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包饺子。直到吃年夜饭之前,该放鞭炮的时候,大家才傻眼儿了:鞭炮昨天已经提前放光了,一挂没剩! 憋了一晚上的鲁生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都怨我,都怨我……” 周东进的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班长见状赶紧凑到鲁生身边低声说:“快别哭了,团长最烦看见眼泪。” 鲁生赶紧把眼泪往回憋,憋得两个肩头一耸一耸的。 周东进就把脸别到一边去了,忍住没吭声。 铁龙瞪着眼睛看看鲁生,看看周东进,又回头看看大家,突然转身跑了出去。只一会儿工夫就叼着小半挂没燃尽的鞭炮回来了。 “噢,鞭炮!”大家一阵欢腾。 “干得不错!”周东进满意地拍了拍铁龙的脑袋,举起小半挂鞭炮说:“就是它了!走,咱们放鞭炮去!” 虽然只有小半挂鞭炮,虽然鞭炮潮得中间熄了几次火,但总算弄出了“噼里啪啦”的热闹响动。有了这些个响动,大家就可以欢蹦乱跳地大喊“过年喽!过年喽!”这个年三十就过出了点模样,过出了点滋味了。 幸亏是年三十,否则周汉这条命就交待了。 年三十这天中午开始放假,所以周川川下午一点多就回到了家。川川很奇怪,都到这会儿了,家里还没吃中饭。问炊事员小崔,小崔不满地说饭早就做好了,都追了小齐好几遍了,他也不叫首长来吃,非说首长有事。问小齐,小齐挺委屈地说,首长一大早就钻进地下室去了,说是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不敢下去叫,怕挨首长骂,就在上面喊了几声吃饭,见首长一直没应声,就没敢再催。 川川心里不由有点生气,爸爸这些日子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闹人了。 昨天下班回来,川川老远就看见家里的院墙上有个人。走到近前一看,竟然是爸爸!爸爸正稳稳当当地骑在院墙上。秘书陆明和警卫员小齐、炊事员小崔都围在下面,一个个急得团团转,仰着脸一个劲儿地央求:“首长,快下来吧。” “首长,上面危险,你快下来吧!” 周汉毫不为众人的恳求所动,兀自悲愤地目视远方,铿锵有力地在墙头上击节呐喊:“红烧肉!红烧肉!红烧肉!” 川川一看就明白了,又是红烧肉!爸爸血压高,血脂高,是她吩咐小崔不许给爸爸做红烧肉的。但周汉却偏偏最爱吃这口,怎么跟他讲这个道理也讲不通。 川川说爸爸,这是为了你的身体。周汉说我这身体全凭红烧肉撑着哩。川川说爸爸,你血压高、血脂高。周汉说高个屁!我怎么没觉出来?川川拿着化验单告诉他检验指标多少算正常,多少算不正常。周汉说少跟我扯这些花花,我正常不正常自己还不知道? 见讲不通,川川就沉下脸子,说爸爸我是医生,这事得听我的,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周汉见没辙了,就私下里去策反小崔,说小崔呀,你看我这些日子是不是瘦了?小崔没心眼儿,认真地看着周汉的脸说,嗯,首长好像是有点瘦了。周汉立刻顺着劲往下说,怎么是好像呢,就是瘦了嘛。而且身上还总觉得没劲儿。小崔就当回事了,认真地说,首长,那你赶快上医院检查检查吧。周汉说不用,我这病医院治不了。小崔急了,说那可咋办?周汉说,你给我治呗。小崔慌忙说,首长我哪会治病呀?周汉说,我这病就你能治。见小崔瞪着眼睛直发蒙,周汉就继续往下引导,说小崔你知道我得的这是啥病吗?小崔摇摇头说不知道。周汉就说,告诉你,我这是“胃亏肉”。小崔疑疑惑惑地问,是“胃溃疡”吧?周汉说,不,是“胃亏肉”。小崔就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这种病,还挺担心地问这病好治吗?周汉说,好治。简单地说,“胃亏肉”就是胃里缺肉,只要吃一碗红烧肉立刻就好!小崔这才转过向,立刻满脸通红地正色道:首长,不是我不给您做红烧肉,是周医生她…… 周汉一脸阴谋地说,我们可以不让周医生知道嘛,她又不是顿顿回家吃饭。 小崔说这哪行,万一周医生发现了汇报上去,我还怕影响进步呢。 周汉就不高兴了,说有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我吗?我是她老子,她能把我咋样?再说了,首长瘦了就说明你这个当炊事员的工作没做好,你就不怕我把你撤了?! 小崔没办法,只好偷偷地给周汉做了两回红烧肉。周汉吃得痛快,就天天把小崔挂在嘴上表扬,表扬得小崔越来越支棱。结果,警卫员小齐忿不过,就把情报透露给了川川。川川立刻找来陆秘书,让他把小崔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从此以后,周汉只要一提红烧肉,小崔的脑袋就摇成拨浪鼓,说急了掉头就跑,再也不肯给他做红烧肉了。 周汉吃不上红烧肉,就整天找茬发脾气,变着法闹人。弄得小崔和小齐他们一天到晚惊兮兮的,连陆秘书也有点受不了了。 川川狠着心对大家说:“没事,让他闹吧。这段日子咱们都小心点,谁也别惹他,权当是帮他戒毒了。他不会总闹下去的,看闹不出名堂也就算了。” 大家就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盼他闹够了不闹。结果没想到他却步步升级,闹上墙了。 川川忍着气走到墙下,举起手里的提包说:“爸爸,这是刚买的带皮肉,要吃红烧肉你就下来。”说完掉头就进屋了。 没一会儿,周汉就跟了进来。假模假式地在川川身边转悠了好几圈。见川川不理他,声音立刻就高了:“红烧肉在哪?!” 川川没回答,抬起头问道:“爸爸,你怎么能上墙呢?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周汉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上墙算个啥,你老子当年一骗腿就能上房呢。” 川川说:“那是当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多大年纪了?” 周汉磕着桌子说:“多大年纪我也是我!多大年纪我也不能被人辖制!多大年纪我也得吃红烧肉!” 川川的眼泪就下来了,说:“那好吧,我不管了。反正妈妈不在了,我也照顾不好你,我还是搬出去住吧。” 周汉立刻没电了,一屁股坐下半天没吭声。 川川偷眼看周汉,看到爸爸苍老的脸上满是懊丧,心一下就软了,赶紧擦干眼泪说:“爸爸,人家本来都给你买肉回来了。明天是大年三十,本打算三十中午开个戒,让你痛痛快快地吃顿红烧肉的,谁知道你就等不得了。” 周汉的脸立刻松动下来,但面上还撑着架子,不满意地批评道:“这个情况,你没有提前通报嘛。” 川川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好,好,我这就给你打个报告。” 周汉说:“报告就免了吧,不过你得给我写个检讨,今后不许再提‘搬走’这俩字。” “那你今后也不许再闹,不许上墙了。” “嘿,你跟我摆条件?”周汉刚想发急,见川川一副不肯通融的架势,只好压下来,很不情愿地答应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定吧。” 川川前脚刚走出屋子,就听见爸爸在后面猛地一拍巴掌,斗志昂扬地大叫了一声:“明天吃红烧肉喽!” 此时,川川想起昨天的情形,猛然发觉有些不大对头:爸爸明明知道今天中午吃红烧肉,怎么能不着急吃饭呢? “不好!”川川惊叫了一声,赶紧朝地下室跑去——周汉果然摔倒在地下室了。 医生说再耽误一会儿就失去抢救时机了。 临睡前,鲁生满脸通红地给周东进端来了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周东进瞥见班长的身影在门外闪过,知道是班长在背后捅鼓鲁生来的,心里忍不住好笑,暗想:不错,这家伙知道护犊子,是个带兵的料,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他的情况了解一下,如果基础不错,就让连队当个苗子着重培养培养。想到这儿,周东进就边洗脚边和鲁生唠了起来。 鲁生。 到。 你们班长怎么样? 报告团长,我们班长好。 怎么好? 报告团长,怎么都好。 周东进扑哧一下乐了:什么叫怎么都好? 报告团长,就是军事技术好、政治思想好、作风纪律好、团结同志好…… 嗯,说说缺点。 缺点? 对。 没……没有。 嗬,没缺点?你们班长总不会是完人吧? 团长……非得说缺点吗? 那当然,谁没缺点? 那……鲁生憋得满脸通红。 怎么?不敢说是不是? 不……不是。 那就痛快说。 团长,班长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脚臭。 脚臭?这算什么缺点? 我是说,班长脚臭还老不爱洗,大家都熏得不行。给班长提意见,班长却说:脚不臭还是大老爷们儿?这才哪到哪呀,我爹那脚才叫臭呢,一脱鞋能把人冲个跟头。有一次,我爹在山上碰上了一头黑瞎子。黑瞎子张牙舞爪地朝着我爹扑过来,当时我爹手里啥家伙也没有,一着急就把鞋脱下来一只扔了过去。黑瞎子立刻就被熏得站不稳当了,醉了似的直晃荡,呛得直打喷嚏。结果,我爹另一只鞋还没等扔出去呢,黑瞎子就吓得掉头逃跑了。班长说,知道不?这才叫大老爷们儿呢,仗着脚臭,连黑瞎子都怕! 周东进哈哈大笑:这不是瞪眼讲歪理嘛。 就是。班长就不愿接受这个意见。 对,这是个缺点,不虚心接受意见。 不是,团长。班长不是总不虚心接受意见,是有时不虚心接受意见。 噢,还挺护着你们班长呢,怕我批评他? 不是,是怕影响班长进步。我们班长可要求进步了,他一心想考军校,抽空就看书复习。前两年哨所没给名额,说综合评定班长比不过别人,就没让班长去考。今年班长再不考军校就该超龄了,我们哨所几个人都挺替班长着急的。其实,我们班长可好了,他军事技术好,政治…… 政治思想好,作风纪律好,团结同志好是不是? 是。 就是不虚心接受意见。 不,不是…… 噢,对了,是有时不接受意见。行,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把你们班长的情况带回去研究研究。 是!鲁生兴奋得大声答道。 鲁生。 到。 你多大了? 报告团长,十八。 不小了。 是。 我当兵时十五岁,比你小三岁呢。 是。 咱俩随便聊聊,你不用一口一个是。 是,不……不是。 当兵的最幸运的就是碰上个好班长。 是。 我当年就碰上了个好班长,他那时十八岁,和你一样大,是个山东人。 团长,我也是山东人。 还用说?一张嘴我就能闻出你那满口煎饼卷大葱的香味。 嘿嘿。 我的班长脚虽然不臭,但也是总喜欢把“大老爷们儿”挂在嘴上。他是个典型的山东汉子,耿直、实在,对我呢,也特别的好。 团长,我们班长对我也特别好。 记得第一次紧急集合的时候,我黑灯瞎火的怎么也摸不到鞋了,就光着一只脚跑了出去。班长看见了,在黑地里扔给我一只鞋。我想都没想就套到脚上了,以为是班长把我的鞋拿出来了。那一夜急行军,少说也走了四十里路吧。回来后我才发现班长一直光着一只脚,原来他是把自己的鞋脱给我了。我一看班长的脚就哭了,光着脚走四十里路,你就想想那脚还有个看吗?脚底板上全是血!我打了一盆水给班长洗脚。班长一见我哭就不高兴了,愣是不洗,说你先把嘴给我闭上!我闭上嘴却止不住眼泪,班长就火了,一脚踹翻了盆,瞪着眼睛骂我说:你他妈的也不是老娘们儿,眼珠里哪来那么多的酸水儿?!我重新打了一盆水,先在外面把眼泪擦干了才端进屋,班长这才洗了。边洗脚班长边对我说,不是我熊你,咱挺大个老爷们儿哪能说流泪就流泪呢?娘们儿流泪不碍事,娘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酸水儿,不值钱!咱大老爷们儿随便流泪可不行,爷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精水,精水流多了,爷们儿就不值钱了!你怎么连这么点道理也掂量不清呢?说得我满面羞红,当时就觉得眼泪呼地一下子全烧干了。我说班长我懂了,你就看着吧,从今往后我周东进保证再也不哭了!从那以后九九藏书我真就没再流过泪。 团长。 嗯? 我……我懂了。 周东进久久未能入睡,躺在哨所冷硬的铺板上,听着风雪在新年的夜空中呼号,只觉得路上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郁积在胸,驱之不散。 回到团里得赶快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周东进迷迷糊糊地想,家里该不会是有什么事了吧? 除旧岁的爆竹声总算零落下来,热闹了一晚上的除夕夜在新年到来之后突然变得格外沉寂、安宁。 川川轻声对南征说:“大哥,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南征没说话,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点燃了一支烟。 昨天部里正开着会,川川突然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爸爸突发脑溢血正在军区总医院抢救,让他马上赶过去。接电话时,南征正在会上安排春节期间的工作。接到电话后,南征的脸色有点发白,讲话停顿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谁也没看出他情绪上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话,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工作,这才匆匆忙忙赶往医院。 赶到医院时,这里正一片忙乱。爸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横七竖八地插着一些管子,看上去很是吓人。当医生的妻子李小京和妹妹川川都在帮着医护人员忙活,他和妹夫吴根柱被挡在门外,只能隔着玻璃观望。 医生交待说爸爸的病情很严重,为了防止万一,让他们最好把家属都叫来。南征明白医生的意思,赶紧四处拨电话,往回召人。电话打到边防团找东进,但边防团那边回话,说周团长去黑山口哨所了,暂时联系不上。和平的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吴根柱突然想起和平大概是去美国了。前几天他在饭店吃饭时碰到过和平,记得和平当时好像说过他手头上有笔生意,最近可能要去趟美国。南征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头,和平从来都是独往独来,不论干什么、到哪去从不与家人打招呼。小妹毛毛的手机关着,这也是个最难找的人,居无定所,没一句准话。你有事要找她的时候,满世界也寻不到个踪影,一旦她有什么事情要找你了,保险一找一个准儿,你就是躲在耗子洞里她也有本事把你抠出来。 整个除夕晚上就在紧张焦虑中度过了。一直抢救到下半夜,爸爸的病情才暂时稳定了一些。吴根柱和李小京先回去了,留下南征和川川守在医院。南征说大家不能都耗在这,得轮换着休息。 爸爸一直处在昏迷状态。静静地守在爸爸的床边,南征的脑袋里一刻也没得空闲。他是老大,他必须把爸爸身前身后的事情都考虑周全,把家里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周全。万一爸爸出现问题,他得保证这个家、保证每个家庭成员的既得利益。南征心里很清楚,按惯例,老头子撒手的这一刻历来是一揽子解决家属子女问题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等老头子的事情办完了,再想解决问题就难了。 房子不成问题,周汉的房子是一栋老式的三层小楼,周家的孩子们从小在这里住惯了,结婚以后就没搬出去,基本都住在家里。也难怪,早些年大家都在外面当兵,结婚以后也大多是两地生活,很难安顿家庭,反正每个人在小楼里原来就有自己的房间,很自然就把小家安在大家里了,图个来来去去方便。后来虽然陆续从外地调回来了几个,也都陆续有了孩子,但大家在家里住惯了,贪图家里有炊事员、警卫员和司机,吃住行都方便,就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有东进的妻子苏娅一结婚就在外面单住,算是特例。和平也是在妈妈去世之后才在外面买了套房子搬走的。南征和吴根柱各自手里都分有一套师职房,还都空着没住过。只有毛毛是单身,没房子。如果上面要收回爸爸这栋小楼,只提出给毛毛要一套公寓房住就行了。 成问题的是人。首先是南征和东进。南征的部长当了好几年了,同期的部长已经有几个提起来了,南征这个第一大部组织部的部长却至今没能得到提拔。表面上他虽然一如既往地不急不躁,但心里却早已是火烧火燎了。要知道,从师到军可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进了军职才是真正进入了高级干部的圈子,才有可能晋升为将军。但是这一级的竞争也是最激烈的,南征为此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包括勤勉有效的工作,多年来方方面面精心培育的关系,其中当然也包括借助爸爸的剩余价值施加必要的影响。最近南征就与爸爸从前的秘书刘希文联系得十分紧密。刘希文现在总部任职,他与新调来主管组织工作的吕副主任关系十分密切,如果刘希文能在吕副主任那里积极做工作的话,南征面临的形势就十分有利了。但对刘希文南征心里有数,爸爸离休多年,他与周家的联系已经很弱了。如果爸爸在,他还会对周家的事上点心。毕竟爸爸在离休前为他做了不错的安排,使他有可能干到现在这个位置,当上了将军。但爸爸一旦不在了,刘希文是不是还能尽力,能尽几分力就不好说了。 东进现在也正是关键时刻。东进已经当七年团长了,在团职干部中属于任职时间长,年龄偏大的。边防部队本来位置就少,干部压得厉害,东进又从不肯在这种事上用功,还经常有些出格的举动,所以虽然总能入围提拔副师职的人选,但总是在最后一轮被淘汰出局。如果今年再提不起来,东进明摆着就报废了。东进的事情也是有爸爸在才好办,爸爸虽然从不插手子女的提拔使用问题,但只要有他这个人在,别人就不能不顾忌他的老面子,不能轻易处理东进。冲着东进本人是个优秀的军事干部,冲着爸爸的老面子,东进很可能在最后的机会里胜出。但一旦没了爸爸这层因素,东进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吴根柱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刚从武装部提上来当省军区的后勤部副部长,整天饭桌上泡,酒水里趟,自称酒囊饭袋,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得要死。川川的问题是搞不好今年底要被一刀切——退休。川川是几个孩子中为这个家牺牲最大的一个。川川本来是个挺有发展的临床医生,妈妈生病后,她就申请调到辅诊科工作了。因为辅诊科不值夜班,她可以有精力多照顾点家,多照顾点爸爸、妈妈。结果,家虽然照顾了,爸爸、妈妈也满意了,自己的专业却丢了,高级职称没评上不说,级别也拉下了。从不为孩子说话的爸爸也觉得拖累了川川,心里过意不去,曾答应到年底为川川的事说句话。 和平的事情搞不太清楚,但凭感觉他的买卖有不少都与部队有关。既然与部队有关就免不了要利用爸爸在各方面的关系,就免不了受爸爸在与不在的影响。好在和平在这种事上比谁都精明,用不着别人为他操心。 想了一大圈,南征才发现,爸爸的身后几乎没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得在爸爸人还在这个前提下来解决。 走廊的窗户正对着医院的后院。院子里的雪很新鲜,新鲜的洁白温柔地覆盖着医院的芜杂和喧嚣,虚构出一片不真实的洁净和安宁。 连续抽了两根烟,周南征才觉得有了点精神。 刚要回病房,科主任就把南征和川川叫到办公室。科主任先详细介绍了病情,说首长现在仍未脱离危险。就目前的病情看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保守治疗;二是开颅手术。两种方法各有利弊,保守治疗有危险,一旦出血控制不住,就有可能突然死亡。开颅手术可以立刻解决出血问题,但由于出血部位不好,手术损伤会很大,术后很可能再也无法苏醒,成为无意识的植物人。 没等科主任说完,川川就哭了。川川哭着对南征说,哥哥,还是保守治疗吧,我不忍心看爸爸受那么大的罪…… 南征一直沉默着,过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哪个方法保住生命的可能性更大?” 科主任说:“当然是手术,但……” 南征的眉心跳了一下,斩钉截铁地打断主任的话说:“那就手术吧!” 川川猛然抬头,看到南征的脸色十分难看。 第三章 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突然悄无声息地停了。 大年初一,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但对黄妮娜来说却是一个最窝心的日子:昨夜,女儿了了一夜未归。 了了不是第一次外宿不归了,但昨天是除夕,是一年中惟一的一个必须与家人在一起守岁的日子。为了能在这一天与亲人团聚,多少远在天边的人都千方百计地从外地赶回家中,而近在身边的了了却没有回来。 了了是答应了她要回来的。昨天早上了了出门的时候,黄妮娜几乎哀求般地在后面追着说:“了了,一定要早点回来呀,妈妈在家等你,妈妈做好年饭等你回来吃啊!” 当时了了正急急忙忙地跟着一个男孩往外走,挺不耐烦地顺嘴应了一句:“行啊行啊。”连头都没回。 年三十的整个下午黄妮娜都在忙活,剁馅、和面、包饺子、做菜。她一直不太会做饭,了了经常埋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弄得她心里惶惶的。这顿年饭,黄妮娜做得格外仔细。她想让了了高兴,想让自己高兴。 但了了却没回来。 独自守岁到天明,又从天明挨到黄昏。黄妮娜一直孤零零地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听着外面一阵阵热热闹闹的爆竹声默默地落泪。 完了,一切都完了,家庭、事业、孩子。黄妮娜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疼爱自己的父母相继去世了,曾经是自己丈夫的那个男人已经又娶妻生子了,自己在单位里干得好好的却被优化组合下来……转眼间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了了。可这个没心没肺的了了连高中也没考上,好不容易花钱把她送到职高,她念了几天就死活不念了,整天跟着几个不着调的同学满世界地疯跑。黄妮娜是骂也骂过了,哭也哭过了,到头来只换来了了一句话:妈,你少操这些闲心好不好?有那工夫还不如把你自己那点事弄明白呢! 外面的天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随着天色越来越黑,黄妮娜的心也越来越凉。了了恐怕又不能回来了,黄妮娜失望地想。不行!再这样独守一夜,自己就会疯掉。她得去找了了,她得把了了劝回来,只要了了肯回来,她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包括不再上学,包括带男孩子回家。黄妮娜拢了拢纷乱的头发,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外。 那个男孩子住在一个偏僻的棚户区。黄妮娜在了了同学的指点下,倒了四遍车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一带简直是城市的一个黑洞,到处都黑糊糊的,几乎没有一盏路灯。新下的雪上落了一层黑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烟味。黄妮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人打扫的积雪,绕过了好几处脏水泼成的冰面,好不容易才绕到一个低矮的门口,找到了男孩子的父亲、一个蹬三轮车的男人。 不料,黄妮娜刚开口说明来意,里面就冲出一个蓬头跣足的女人。那女人劈头盖脑地啐了一口,扯开嗓门就开骂:“你凭什么到我家找人?!你找我们要人?我们还想找你要人呢!” 黄妮娜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孩子有问题,我们当家长的应该心平气和地在一起商量……” “呸!你那个小狐狸精把我儿子的魂都勾走了,你还天觍着脸让我跟你心平气和地商量?商量个屁!” 黑暗里,随着一片吱吱呀呀的声响,从一扇扇门窗后面伸出许多探询的眼睛。 女人的精神头立刻上来了,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大家看看,三更半夜的,她一个老娘们儿家往外勾人家男人,能商量出什么好事!” 那些眼睛马上活跃起来,无一例外地闪烁着兴奋、愉快的光亮。 黄妮娜又惊又气,强做镇静地说:“你这人也太没教养了,说话这么难听!” 女人冷笑了一声:“你有教养?有教养你一个老娘们儿家黑灯瞎火地往外面跑?有教养你养出来个小狐狸精?”女人边说边用眼睛篦子似的在黄妮娜的脸上身上篦了一遍,接着,狠狠地啐了一口道:“看你们娘俩这副狐骚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家!” 黄妮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涌上头,她挺直了胸脯高傲地说:“你说话注意点,我们可是正经人家!” “得了吧你,别顶着个王八盖子充硬壳了!装什么正经!”女人说,“回去告诉你那个小狐狸精,叫她少纠缠我儿子!” “你……你……”黄妮娜气得直哆嗦,“我们纠缠你们?我们为什么要纠缠你们?!”黄妮娜指着面前这片低矮的小房说:“你们这种破家有什么可纠缠的?!”又指指面前的女人:“你们这种下三烂的人有什么可纠缠的?!” “啊!”女人眼睛一亮,像听到战斗号令般立刻斗志昂扬地冲上前,一把扭住黄妮娜:“你说什么?你说谁是下三烂?” 黄妮娜被拽得踉踉跄跄地与女人扭在了一起。 四周的眼睛顿时充电般地大放光芒,人们情绪高亢地迅速从门窗后面奔出来,兴高采烈地围到近前,为两人的撕扭大声助威。 双方实力显然相差得太悬殊了。女人手脚敏捷、动作娴熟,而黄妮娜则一直处于被动防御地位。没几个回合,女人就取得了主动权——揪住了黄妮娜的头发。 女人边扯着黄妮娜的头发往地下按,边得意地高喊:“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跑到我家门前撒泼!我叫你还敢来撒泼!我叫你还敢来撒泼!” 黄妮娜被揪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两只手无助地在空中乱抓着。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啧啧、啧啧……”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一直在旁边袖着手观看的蹬三轮车的男人,此时也满意地咧开嘴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黄妮娜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眼看就要被女人按倒在雪地上了。正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在女人的肩头拍了一下。 “放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正在兴头上的女人扭过头刚想破口大骂,碰上了一双阴沉的眼睛,女人的声音顿时就低了:“六指,”女人解释说:“是她找上门……” “放手!”那人又重复了一句。 女人泄气地闭上嘴巴,手跟着就松开了。 没能尽兴,四周的眼光顿时失望地暗淡下去,人们嘴里咝咝哈哈地发出寒冷的声音,很快就悄然散尽了。女人被蹬三轮车的男人拽进了家门。进门之前,女人还不甘心地回头喊了一句:“回去告诉你那个小狐狸精,要是再来勾引我儿子,小心我打断她的腿!”蹬三轮车的男人在门里用力地拽了她一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黄妮娜披散着头发蹲在雪地上,许久,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你没事吧?”那个低沉的声音问。 黄妮娜这才发现那个被叫做“六指”的人一直站在旁边没走。她用失神的目光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那些紧闭着的门窗,木然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去。 走了没几步,那人突然在后面喊道:“等等。”随后追上前,招手为黄妮娜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黄妮娜站在打开了门的出租车前没动,她不想坐出租车,前面不远就是公共汽车站,倒两趟车就到家了,坐出租车最少也得二十几块。尽管她现在浑身瘫软,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她也不想花这份冤枉钱。 那人似乎看出了黄妮娜的尴尬,往司机手里塞了五十块钱,说了声:“上去吧。”就不由分说地把黄妮娜推进车里,“砰”的一声带上了车门。还没等黄妮娜反应过来,车就开走了。 后来黄妮娜才想起,她当时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从黑山口哨所一返回团部,周东进就直奔通信股,劈头问通信股长道:“你家有电话吧?” 问得通信股长直发愣:团长这是怎么了?明摆着团机关干部家里都有电话,我当通信股长的还能没电话? “我问你家里有没有电话!” 通信股长一看团长的脸色不对,赶紧回答:“有,号码是……” “那好,你现在立刻去把电话撤掉!” “团长……” “执行命令!” “是……” “撤完电话跑步到我办公室来。” “是。” 陈奇转身刚想溜,就被周东进叫住了:“陈参谋,你也到我办公室来。”陈奇无可奈何地只好跟着周东进进了办公室。 通信股长很快就跑回来了。 周东进沉着脸问:“电话撤了吗?” “报告团长,已经撤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撤你的电话吗?” “不知道。” “我是想让你感受一下电话不通的滋味。虽然在这里没有黑山口哨所感受得深,但多少也能起一点作用!” “团长……” “我问你,黑山口哨所的通讯线路是怎么搞的?” “团长,黑山口哨所的通讯设施已经老化了,我们正准备更换新设备,彻底解决黑山口哨所的通讯问题……” “这话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周东进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吓了陈奇一跳。“前几年没有设备更换也就罢了。去年,我不是亲自到军区要来设备了吗!从军区回来我就交待过你,让你抓紧时间赶紧组织施工,你凭什么给我拖到现在?!”周东进气势汹汹地逼近通信股长:“你知不知道维护那条线路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护那条线路每年冬天有多少战士被冻伤?” 通信股长刚想开口,周东进突然指着外面怒吼道:“明天,你就给我去黑山口,你给我亲自上山维护线路去!” 陈奇第一次看见团长发这么大的火。他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冷眼观看周东进的凶相和通讯股长的窘态,心想:这家伙活该挨骂,但更该挨骂的却是这个正在骂人的团长! 在黑山口哨所,陈奇亲眼看到了那里的艰苦环境,亲眼看到战士们在零下四十多度的恶劣条件下维护线路的艰难和危险。陈奇怎么也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年月了,还有如此艰苦的地方;都进入信息时代了,还有这么闭塞的角落。当时陈奇就在心里把周东进骂翻了无数遍。 通信股长憋得脸都扭劲儿了,但终于没有开口分辩,他显然很了解团长。 发了一通火,周东进默默地点了根烟,这才对通信股长说:“你把情况说说吧。” 通讯股长说,周东进在军区要来的设备说好是分两批发到边防,结果第一批设备三个月后才收到。设备到时,这边已经进入冰冻期,根本无法施工了。不仅如此,第二批设备至今未到。 “为什么不催?” “一直没断了催。催太急了又怕影响与上级机关的关系。”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间催的?” “年初。” “怎么答复的?” “说春节后才能把设备发出来。” 周东进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边思索边对通信股长说:“这样吧,第二批设备我亲自去催,你现在就开始抓紧做施工前的准备工作。在第二批设备没到之前,一些小来小去的开支先用团农场的收益垫付,无论如何冰冻期一过,就得立刻开工!咱们这地方一年只有三个月的无霜期,稍一耽误眨眼的工夫就会把施工时间错过了,咱们跟他们拖不起。” “没问题!”通信股长立刻振奋起来。 想了想,周东进又说:“还有,黑山口的通讯线路什么时间解决了,你的电话就什么时间恢复。” “是。”通信股长痛痛快快地应道,中了头彩般心满意足地走了。弄得陈奇很是莫名其妙。 通信股长走后,周东进半天没吭气,低着头猛抽了一阵烟,才抬起头对陈奇说:“陈参谋,我有个想法,想让你帮我琢磨琢磨。” “团长,我对通讯可是一窍不通。”陈奇毫不客气地回绝道。 周东进斜着眼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陈奇:“你真以为我就那么瞧得起你,能让你去搞通讯工程?” “不好说,不是所有人都清楚别人的专业到底是干什么用的。”陈奇毫不退让。 周东进轻蔑地咧动了一下嘴角,盯住陈奇说:“陈奇你小瞧我了。如果只是干这种事,我周东进就犯不上费那么大劲把你弄来了,我这一个团的人随便拉出哪一个都比你这个小白脸子强!” 陈奇一笑:“既然没用,团长的意思是准备放我走了?” “想得美!”周东进很干脆地说,“你有你的用处。” 陈奇无可奈何地瞪着周东进,真恨不得在那张脸上狠狠闷上一拳。 周东进根本不理会陈奇的态度,自顾自地说:“这段时间你跟我在部队转了一大圈,团里的情况基本已经了解了。你说的没错,按现代化标准我们这里还是刀耕火种。” 陈奇刚想说话,被周东进用手势止住了,周东进说:“你先听我说。其实这些年上上下下一直都在努力改变部队的现状,但改变是需要条件的,不仅要有先进的观念、先进的技术,还要有充足的经费。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但又很难一个不缺。所以改了这么些年了,还是一个落后。” 停顿了一下,周东进有些激动地说:“说老实话,我不甘心。现在高科技这么发达了,我们却还在沿用最原始的方法守卫边境,至今还是靠两条腿在边境线上巡逻,靠两只眼在边境上搜索目标!” 周东进突然盯住陈奇说:“我想改变这种状况!” 陈奇没说话,他突然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从到边防团后,他一直在心理上与周东进别着劲,无论周东进说什么,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拗着来。跟周东进在团里转了一圈,他看得更多的是边防部队的艰苦和落后。每当周东进和连队干部自豪地展示猪圈里的肥猪、大棚里的蔬菜时,他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一声:农民军!在陈奇看来,一个把农副业生产当做招牌挂在门脸儿上的军队,怎么可能有更大的作为呢?陈奇很为周东进感到悲哀,他觉得周东进更像一个带领村民脱贫的村长,还没填饱肚子,就急于要把手里的镰刀换成联合收割机。周东进说他不甘心,说他想改变这种状况,但这种状况是凭他、或他们谁努力一下就能改变得了的吗? 见陈奇不说话,周东进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有点堂·吉诃德了?”说着勉强笑了笑,笑容有些艰涩。 陈奇突然间有了一点儿感动,不知是为了唐·吉诃德,还是为了那略带艰涩的笑容。 周东进说:“我也知道装备问题历来都是由上面统筹考虑的,用不着我这个当小团长的操闲心。我也知道最稳妥的办法是耐心等待上级配发更新装备。但是我等不起。我不知道我关心的项目能不能引起他们的重视?我不知道即使他们重视了,还得经过各级多少研究、论证、审批、立项的过程?我不知道等他们按部就班地搞,哪辈子才能装备到部队?一句话,我不想等!” “那你想怎么办?”陈奇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周东进笑了,是他独有的那种带有纯真的孩子气的笑。 周东进笑着说:“陈奇我可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说着拿出了一大摞图纸。 陈奇惊奇地看到图纸上赫然写着——《电子扫描多功能野战巡逻车设计方案》。 要不是再次不期而遇,黄妮娜怎么也不会记住六指这个人的。不知见了什么鬼,黄妮娜总是在倒霉透顶的时候遇见六指。 那天本来是个好日子,是黄妮娜的生日。黄妮娜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了,连她自己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告诉黄妮娜过生日的是单位的人事科长老刘。 早上,黄妮娜还没起床呢电话铃就响了。懒洋洋地抓起电话,黄妮娜就听到了一个地方口音很重的声音:“喂,是妮娜吗?” 黄妮娜一听出是老刘的声音,心里立刻堵得满满的。自从为了优化组合的事找老刘谈过一次话后,老刘就给鼻子上脸有事没事总给她打电话泡几句,而且在她面前说话越来越放肆,好像跟她建立起什么特殊关系了似的。黄妮娜很后悔自己那次在老刘面前掉眼泪,不过她当时也是实在忍不住了。 “什么事?”黄妮娜冷冷地问。 “妮娜,还没起床吧?” “那当然,反正像咱这样被优化下来的人,起了床也没事可干。” 老刘突然窃笑起来,压低嗓音说:“那你就只能在床上干事喽?” “你……”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这么无赖?你要再这样,我可告你电话骚扰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妮娜,”老刘仍旧笑嘻嘻说,“我这是关心你呀。” “我用不着你关心!” “这可是你说的啊,既然用不着关心,我可要放电话了?” 黄妮娜犹豫着没吭声,她听出老刘肯定是有什么事。 见黄妮娜这边不吭声了,老刘得意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妮娜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祝你生日快乐呀。” 黄妮娜心里一动:真的,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黄妮娜很奇怪。 “我怎么不知道?我是干啥的?不就是管人事的吗?”老刘更加得意地嘻嘻笑起来,说,“妮娜,你今天到公司来一趟吧,公司给你订了一个生日蛋糕呢。” “真的吗?!”黄妮娜有些意外,但立刻断定老刘一定是在“泡”她。“得了吧,我都被打入另册了,谁会想着我呀?”黄妮娜的语调有些伤感。 “我会想着你呀,妮娜,我可是《真的好想你》哟,想得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想得……” “无赖!”黄妮娜悻悻地“啪”的一声撂了电话。 电话铃立刻又响了起来。响了半天,黄妮娜才接起来。 自然还是老刘。老刘说:“你看,你看,又耍小姐脾气了。妮娜呀,你就吃亏在这个小姐脾气上了。你看我这边正经事还没讲呢,你怎么就把电话给撂了?!” “有事快说,我要放电话了。”黄妮娜冷冰冰地。 老刘就不再讲废话了,赶紧告诉黄妮娜,公司的确是给她订了一个生日蛋糕,让她今天来取。另外,公司张总还要亲自找她谈谈。 黄妮娜惊喜地拿着电话愣了半天,感动得鼻子直发酸。很久没尝到被人关心的滋味了,自从父母相继去世后,自从与丈夫离婚后,自从单位实行优化组合后,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掉,遗忘掉了。她借口有病整天蜷缩在家里,已经好久没去公司,没在人前露面了,没想到公司还想着她,还记着她的生日,还给她订了生日蛋糕! 黄妮娜在公司里人缘不怎么好。 首先是女人不喜欢她。女人不喜欢她的理由很简单:她太漂亮、太傲。刚从部队转业进公司那会儿,黄妮娜傲得简直没法说。那时,正是外贸公司最火的时候,一般人根本别想进来,黄妮娜就挺着光洁的长脖子,仰着漂亮的脸蛋儿,娉娉婷婷地进来了。不消打听,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黄妮娜的背后有一对有权有势的父母:父亲是部队的老将军,母亲是外贸公司的上级单位省经贸厅的副厅长。要不,她一个当医生的凭什么转业进外贸公司做业务?本来,这些客观条件就足以使人们在心理上疏远她、排斥她了,而她又特别会和人相处。比如,女同胞穿件新衣服都想让人家说个好吧。所以不管真好也罢,假好也行,大家都会一律附和着说好。让人家满意了,也就让自己舒坦了,这个理儿谁都懂。可偏偏黄妮娜就不懂
。人家问她好不好,她就认真地去给人家鉴定好还是不好,帮人家分析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常常直截了当地说出你太瘦了不适合穿这种款式,或者你太胖了不能穿这种颜色的话。道理倒都是道理,但是伤人呀。所以,经常是她一转身,人家就在后面撇嘴:德性!就她自己长得好,不胖不瘦,可惜绣花枕头一个,啥也不是! 男人不喜欢她的理由也很简单。男人喜欢漂亮女人,但不是喜欢所有的漂亮女人。男人喜欢的是那种伸手可及的和能引起欲望的漂亮女人。而黄妮娜虽然漂亮,但她漂亮得太正经、太高傲、太不容易引起欲望了。开始,还有男人试探着找茬跟她开个荤点的玩笑,但每次都被她一本正经地讪回来了。于是,她在男人眼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酸葡萄”。男人们也在私下里说:牛逼啥呀,不就是长了个人模子吗?好像谁都看上她了,好想谁都想把她怎么样似的?!其实她有啥呀?啥也不是! 一个单位人再多,也不过是由男人女人两种人组成,男人女人都说黄妮娜啥也不是,黄妮娜真就啥也不是了。何况,黄妮娜在业务上也的确啥也不是。她学的是医学,业务不对口,又是工农兵学员,外语不行。但最主要的还是她本身就不是个很用心的人。她优裕惯了,长这么大就没为自己操过心,所以不管是做医生还是当外贸业务员,她都不太用心。所以,在优化组合中,她就自然而然地被男人和女人们共同排斥在外了。没有人要她。如果黄妮娜的母亲还在,她的处境也许还会好点,但当副厅长的母亲此时早已去世,管不了阳间的事了,黄妮娜就被优化下来。本来被优化下来心情就不好,黄妮娜又听说准备让她到食堂去当勤杂工,她自然不肯屈就,一气之下称病回家,一直没去上班。 愣了半天,黄妮娜才发现电话一直在“嘟嘟”地响着,老刘那面早就放下了。她有些慌乱地突然蹦下床,满衣柜地寻找起衣服来。 好久没去单位了,她得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的,让所有人都看见她黄妮娜仍旧活得很滋润。 黄妮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公司出来的。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一辆辆车正从她面前疾驶而过。她一时弄不清自己应该往哪里走,应该干什么去了。思绪纷乱得像眼前狂奔的车,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但却一个也抓不住。她想,无论如何她得抓住点什么。正心急着,突然看到爸爸那辆黑色的大红旗开了过来。她立刻扬起手臂迎着车跑了过去…… 一片刺耳的刹车声过后,黄妮娜看到自己面前停了一大串车,最前面的一个出租司机跳下来,在她面前蹦来蹦去地叫骂,好像是在说找死呀,不想活了什么的。她觉得那个出租司机的样子有点滑稽,就笑了笑。出租司机被她笑蒙了,突然停止了叫骂,用充满疑虑的目光打量着她。她就不由自主地又笑了。出租司机愣了一下,气呼呼地说了句:“神经病!”掉头就走了。 一个交通警察走过来,二话没说拉着她就走。她不停地挣脱着,回头去看那辆黑色的大红旗,却失望地发现那其实是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交通警察把她送到马路对面后,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里,说是她掉的,让她拿了快走。她很奇怪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端详了半天才记起这是公司发给自己的生日贺卡,凭这张卡可以到指定的商店领取一个生日蛋糕…… 这下,黄妮娜才把什么都想起来了。 黄妮娜想起自己赶到公司时,张总马上要去开会,只匆匆和她谈了几分钟。大意是说现在效益不好,公司正在精简人员。原则上是留年轻的,本科以上学历的。其他人按年龄卡,够一个下一个,女的卡到四十岁。按人事科报来的名单,你到今天正好到年龄了。公司给你订了一个生日蛋糕,一是表示祝贺,二来也是表示歉意。具体事你去人事科找刘科长办就行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给黄妮娜。 黄妮娜到人事科长办公室的时候,老刘正人五人六地在办公桌后面端坐着。 黄妮娜一进门就问:“刘科长,你早就知道吧?” 老刘笑着说:“知道知道,我是干啥的,不就是管人事的吗?” 黄妮娜说:“那你为什么不干点人事呢?” 老刘的脸就呱嗒一下撂下来了:“不能这么说吧?黄妮娜,这期间我可是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呀。”老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我倒想事先给你透个信来着,可你哪次给我机会了?” 黄妮娜一愣,问道:“这么说,这事不是一点儿余地也没有?” “你见过一点儿余地也没有的事吗?”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老刘盯住黄妮娜说:“如果你真想办的话,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不过……”老刘说着绕到黄妮娜身边,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说:“妮娜,其实你自身很有优势,只不过你太不善于发挥自己的优势了。” 肩上那只手压得黄妮娜浑身都不舒服,搁在从前,黄妮娜早就翻脸了。但今天黄妮娜忍住了。她不能翻脸,她得想办法说服老刘让他帮助自己把这件事挽回来。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独自一人带个孩子对于她已经十分吃力了,如果被减下来,今后的生活就会更加拮据。黄妮娜强忍着内心的厌恶,尽量软下声音请求道:“刘科长,你帮帮我吧,把我的情况向公司领导反映一下。你是了解情况的,我家里确实有困难。” “那当然,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不过有困难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呀。” “刘科长,”黄妮娜急切地说,“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实在不行的话,我……我去食堂当勤杂工……也行……”说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看你看,怎么又哭了?”老刘亲热地轻轻拍打着黄妮娜的肩膀说,“妮娜呀,别着急,办法总是有的。你看,你要是早知道着急,哪至于到这个地步呀?”说着,手就从肩膀上溜下来,滑向黄妮娜的胸前。 黄妮娜正哭泣着,突然发觉老刘的手摸到了自己胸前。她浑身一抖,身体排异反应般地禁不住颤抖起来。她本能地想要躲开,但却拼命地克制住了。她闭上眼睛,暗暗地在心里告诫自己:黄妮娜,你得忍着点,无论怎样你也得忍住。你不能再把老刘得罪了,你得靠他帮你。现在,只有他肯帮你,你才有一线的希望…… 老刘感觉到了黄妮娜身体的颤抖,他很高兴,他把这当成了正常反应,当成了女人被抚摸后的激动和兴奋的表示。老刘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他手忙脚乱地边忙活边想:他妈的女人都一个样,再清高、再正经的女人心里也想要男人,也都离不了男人。特别是他妈的这种长期独守空房的女人。 如果黄妮娜一直闭着眼睛,也许老刘什么事都做成了。但偏偏黄妮娜在关键的时候把眼睛睁开了。黄妮娜本不想睁开眼睛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睁开眼睛。而一睁开眼睛,她就看到了那件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所有的努力和克制就在这一瞬间崩溃了。黄妮娜的手臂条件反射般地突然扬起,狠狠地抡向老刘那张潮红的胖脸。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老刘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时,两个人都愣在那里了。 黄妮娜惊恐地看着红头涨脸的老刘,又看看自己不停哆嗦的手,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六指后来说,堵车的时候他正在附近的商店里“干活”。外面响起一片刹车声后,就听见有人说:“是个疯子。” “女的。” “长得还蛮漂亮呢。” 他就从店里走出来,想看看哪来个女疯子,竟漂亮得把交通都堵塞了?没想到就看到了黄妮娜。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晚上在他家门口打架的那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这女人当时给他的印像那么深。他觉得这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他所不熟悉的东西。他说不清是什么,但能感觉到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他身边生活的那些女人身上所不具备的东西,他觉得很新鲜。后来,当黄妮娜被迫与人撕扯着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他清楚地感受到一种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遭受毁坏的痛心。不消多想,他就毫不犹豫地出手为她解了围。 他看到黄妮娜正被交通警拉扯着向这边走过来,看到黄妮娜神情恍惚地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又看到她梦游般飘飘忽忽地向前走去。 外面的阳光很充足,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黄妮娜显得格外地柔弱、苍白。这个女人不年轻了,他看着黄妮娜的背影想,但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她是个疯子?不像,跟大刚妈打架的那天晚上她看着挺正常,可是…… 当六指胡思乱想着刚想折回店里的时候,黄妮娜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就在这一刻,六指清楚地看见了黄妮娜脸上的神情:那张苍白的茫然失神的脸上,充满了无助的绝望。六指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 一张纸片从黄妮娜的手中飘落下来。六指犹豫了一下,追上前去捡了起来。 周东进坐车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堵塞的路刚刚开始疏通。车速在这里变得很慢,他皱着眉头向窗外望去,看到了一长串慢慢爬行着的车和许多匆忙从车旁快步超过去的人。 “车变慢了,人变快了。”这个变化中的城市每一次都会给他留下这样一些既令人兴奋又使人无奈的印象。 车随着车流慢慢地向前蠕动着,周东进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从火车站到军区总医院一共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路程,现在都走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磨蹭到。家里新换的司机小邓蔫儿了吧叽的简直就是个打不响的臭子儿,无论前面的车开得多慢,他都一老本神儿地跟在后面爬,绝不着急,也绝不肯超过去。真不明白陆秘书怎么会给爸爸弄来这么个司机,一股三锥子攮不透的肉头劲儿。搁在团里,周东进早就急眼了。这也叫开车?周东进想,简直就是赶牛! 从黑山口回来,周东进气还没等喘匀乎就被政委王耀文给塞进火车了。王耀文说:“老周,我估摸着老人家这次恐怕病得不轻,要不周部长也不会亲自打电话来。分区那边我已经替你请下假了,票也给你买好了。团里这边有我顶着,你就放心回去吧,有事来个电话就行。”王耀文这人办事从来都是这样有板有眼、滴水不漏。 从知道爸爸住院抢救的那一刻起,周东进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无法把爸爸和医院联系在一起。在周东进的记忆中,爸爸是个永远不会生病而且坚决鄙视别人生病的家伙。 记得小时候他常闹病,爸爸因此对他表示出强烈的不满,经常在他生病的时候皱着眉头捏起他的瘦胳膊瘦腿儿说:“你怎么给我长成这副熊样?”好像他是故意把自己长成这副细毛瘦筋的样子,有意跟爸爸过不去似的。弄得他心里一直很内疚,总觉得自己长得挺对不住别人的,总觉得生病是一件最让人瞧不起的事。后来,在一次大病痊愈之后,爸爸失望地摆弄了一阵他的麻秆胳膊柴禾腿儿,又嫌恶地捏了捏他的枣核腚后,终于下定决心,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从明天开始,早上起来跟我出操! 那年,他还不到六岁。 一开始,东进还以为出操很好玩。他早就暗暗羡慕南征能天天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出操,早就盼望着能跟爸爸、哥哥一起出操了。所以,当听到爸爸的决定时他乐得一蹦老高。但很快,他就知道出操不是好玩的了。 有一次,东进感冒发烧,爸爸却照样让他起床出操。他头疼得要死,实在不想起来,就央求爸爸,说爸爸我头疼。 爸爸看也不看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说,出去跑跑头就不疼了。 南征在一旁帮东进求情,说爸爸,东进昨天晚上发高烧了。 爸爸听后不仅仍旧不肯通融,反倒烦躁起来,恶狠狠地说,那就更应该起来,到外面活动活动出点汗就好了! 没办法,东进只好硬撑着爬起来去出操,结果刚跑了一半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东进醒来时,妈妈和保健医生都在他身边忙活着,爸爸则阴沉着脸子远远地站在一边。看到他醒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感。医生说:“没事了,孩子发了一夜高烧,身体有点虚弱,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医生的话一下子把他心里的委屈全勾了出来,他瘪了瘪嘴刚想哭,就听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 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你听见了吧?这可是郑医生说的,孩子有病得好好休息,不能跑操!” 爸爸显然不服气,说:“胡扯,头疼脑热也算个病?” “你……”妈妈气得声都岔音了,“周汉,你还是不是人?我告诉你,东进只要落下一丁点儿毛病,我都得找你算账!” “放屁!你找我算账?我还想找你算账呢!”爸爸勃然大怒,“你他妈的把老子的男娃都养成女娃了,别人打个喷嚏他就发烧,被苍蝇踢一脚也摔跟头,跑个步还能像个女娃似的晕倒。我看他就是短练,多跑跑操啥鸡巴毛病都没有了!” …… 像被迎头风潲了似的,东进的眼泪一下子就全收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不等爸爸来叫,东进早早地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跟在爸爸和哥哥后面跑的时候,他赌气一步也没拉下。有那么一阵子,胸口憋得要死,他以为自己要跑死了,就很快乐地想:跑死就跑死吧,看自己跑死了爸爸还有什么可说的!看自己跑死了爸爸后不后悔?一想到自己死了爸爸会后悔,一想到爸爸再后悔自己也死了,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就兴奋不已。 但他并没有跑死,甚至都没再晕倒,累是累得够呛,但他却活着跑下来了。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让他遗憾了好一阵子。 从那以后,东进早上出操就没让人叫过,也从没间断过。 怪也就怪在这里,他从此真就没再闹过大病,身体也真就从此壮实起来了。 路边突然闪出一个身影。那身影像慢镜头一样迈着飘忽不定地的步子,逆着人流悠然飘行。快速行走的人群与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像背景一样衬托着她,衬托出她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缓慢和飘然。周东进愣住了,怔怔地望着那个飘然而过的身影,一个名字突然脱口而出:黄妮娜! 没错,是黄妮娜!周东进的心抑制不住地悸动起来,他扭着头久久地追望着黄妮娜那熟悉的背影,胸口竟像被揪住了一般,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头也如同塞进了东西似的一阵阵地发紧。 车子突然拐了个弯,黄妮娜的身影从周东进的视野中消失了。周东进却仍旧呆呆地向后面望着,连车停下来都没发觉。直到司机打开后门,把圆溜溜的脑袋伸进来说:“医院到了。”周东进这才回过神儿来。 黄妮娜不知道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只懵懵懂懂地向前走着。 那声响亮的耳光先是把黄妮娜吓了一跳,她这辈子第一次伸手打人,打过人的那只手立刻像触了电般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很快,她就体验到了一种激动的快感,当那快感随着手的颤抖迅速地传遍全身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其实早就想扇老刘那张胖脸了。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老刘那惊愕的表情。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完了,刚才那个痛快淋漓的耳光把自己的最后一线希望断送掉了,断送得彻底决绝。绝望情绪立刻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突然感到很害怕,只想赶快逃离那里。 被那个交通警送过马路之后,黄妮娜梦游般地走上了人行道,没走多远就听到后面有人喊:“喂,东西掉了!”她没回头。迎面过来的一个人很热情地叫住她说:“喊你呢,是你的东西掉了!”她这才木木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手里扬着张纸片向她走来。 “这东西是你的吧?”那人问。 她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看也没看转身就想走,却被那人拦住了。 那人说:“我看见从你手里掉下来的,这东西肯定是你的。” 黄妮娜看了一眼,是单位发给她的那张生日贺卡,用这张贺卡可以在来喜糕饼屋领到一个双层的来喜生日蛋糕。她记起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生日蛋糕才到公司来的,不由得有些心酸:自己高高兴兴地跑来领生日蛋糕,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竟是她在公司这个大餐桌上分得的最后一块蛋糕! 来喜,这个蛋糕居然叫“来喜”,黄妮娜突然发觉这两个字像恶作剧一样刺痛着她的双眼。她有些害怕地挪开目光,对那人说了一句:“送给你吧。”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那人却又追了上来,拦住她问道:“你叫黄妮娜?” 黄妮娜看着他没吭声。名字在贺卡上写着。 “你……”那人试探着问:“你今天过生日?” 黄妮娜咧了咧嘴,似乎想努力笑一下,但结果只弄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凄惨表情。 那人把贺卡递到她面前:“自己的生日蛋糕怎么好随便送人呢?” “无所谓。”黄妮娜说。见那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又补充道:“我真的无所谓。再说,我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大个蛋糕。” 那人狐疑地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一个人?” “就算是吧。”黄妮娜突然很想哭。 停顿了一会儿,那人突然说:“我帮你吃这个蛋糕怎么样?” 黄妮娜一惊,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慌乱地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可认识你。” 黄妮娜愣了。她探寻地向那人望去,碰到了一双阴沉的眼睛。黄妮娜心里一动,这双眼睛的确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不由仔细打量起对方,这是一个几乎可以用丑陋这个词来形容的人。他个子低矮,体魄强壮,粗眉、高颧、厚唇,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一对冷嗖嗖的鹰眼,举手投足间带有一种粗俗武断的强硬做派。黄妮娜断定自己不可能认识这个人,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一类人。黄妮娜断然说:“不,我不认识你!” 那人突然龇开牙笑了。黄妮娜发觉他笑得很僵硬,但牙齿却十分洁白。那人说:“你忘了?我还帮过你呢,就是你和大刚妈打架的那个晚上。”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他,终于想起了那个雪后的夜晚,想起了那个蓬头跣足的女人,想起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你是……六指?”黄妮娜问。 六指满意地龇了龇牙。 “哎呀,真不好意思。”黄妮娜说,““那天晚上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 六指再一龇牙。 “你看,你帮了我,我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到现在还欠着你的打车钱呢……” 六指还是一龇牙。 “我这就还你。”黄妮娜赶紧掏钱包。 六指拦住了她。六指说:“别,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要是真心谢我,就请我帮你吃这个生日蛋糕吧。” 六指把黄妮娜带到太阳城,要了一个包间,边吩咐服务员去来喜取生日蛋糕,边让黄妮娜点菜。 黄妮娜翻过来调过去地翻弄着菜牌,那上面一串串陌生的菜名和高昂的标价,显然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别看价钱,只管点菜就是了。今天就算是我给你过生日吧,我请客。”六指看出了她的尴尬,在旁边点了一句。 黄妮娜的脸红了,她顺势把菜牌扔到六指面前:“还是你点吧,我随便。” 六指说:“好,那就点个‘随便’吧。” 黄妮娜以为六指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服务小姐竟爽快地应声记下了菜名,不禁好奇地问:“真有‘随便’这个菜?” “有。”服务小姐笑着答道:“这是我们太阳城的特色菜。很多不会点菜的客人都喜欢说‘随便’,因此总有人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随便’这道菜。我们老板觉得这个玩笑里面有生意,就特别请人琢磨了一道新菜——牛髓烧牛鞭,取髓和鞭的谐音,就叫‘随便’。这是个男士菜,很补的。” 黄妮娜的脸又红了,六指解围道:“谢谢你给我点了个好菜,看来我也得点个好菜给你。”说罢合上菜牌,对服务小姐吩咐道:“来一桌生日喜宴!” 服务小姐惊讶道:“先生,一桌生日喜宴是八至十人份的,可你们只有两个人……” “我高兴!”六指断然打断服务小姐说,“你上菜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六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开始他说要帮黄妮娜吃生日蛋糕的时候,还只是因为担心。他觉得这女人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大对劲儿,如果一个女人连自己的生日也不在意了,连自己的生日蛋糕也能随便送人,那就说明这个女人准备将一切都放弃了,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他想,劝她吃下这个生日蛋糕也许就能拉住她。但后来,他的想法变了。他一直在注意观察黄妮娜,黄妮娜眼下虽然神色暗淡,精神疲惫,但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特殊气质却再一次使他感到了新鲜。他从未接触过这种女人,他不明白这个穿戴打扮很不新潮,看上去并不阔绰的女人为什么会给人一种高贵感。直到看见黄妮娜脸红的时候,他心动了。他知道,现在市面上已经难得见到会脸红的女人了。女人们包括女孩儿都变得越来越豪放,越来越生猛了,而这个显然已经不年轻了的女人竟然还保留着一份难得的羞涩!也许就为了这,六指才突然决定要好好给黄妮娜过个生日。 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醉眼矇眬的时候,黄妮娜哭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有很多年不过生日了,我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十岁那年的生日是在北京过的。那次,到场的人里光将军就有六个。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在跟你吹牛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是吹牛,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犯不着跟你这样的人吹牛。 黄妮娜哭着说:我为什么要过生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过生日还有什么意思? 黄妮娜哭着说:你是谁?你凭什么非要给我过生日?你是成心叫我伤心是不是?你这个丑八怪,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过生日?! …… 六指一直任黄妮娜哭闹,既不劝也不拦,既不气也不恼。他也纳闷自己怎么像中了邪似的,就喜欢看这女人的样子,不管是哭还是笑,不管是吹牛还是耍脾气。他才不在乎她满嘴胡言乱语都说些什么呢。 一见面,东进就觉得大哥南征看着他的眼神儿有点不对劲,悬了一路的心猛地一沉,忙问爸爸怎么样了?南征拍了拍东进的肩膀,告诉他说爸爸手术后病情还算稳定。东进这才长嘘了一口气。 爸爸躺在病床上,还没有苏醒过来。长这么大,东进从来没听说过爸爸生病,也从来没见过爸爸生病的样子,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躺在那里的是个极度衰弱的老人,面容苍老,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上插满了横七竖八的管子。东进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病弱的老人和精力充沛、易怒好动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他忍不住唤了声“爸爸”,爸爸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呆呆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姐姐就把他拉出来了。川川说监护病房里不允许家属呆的时间过长。 出了病房,东进下意识地摸索着掏出了一根烟,迫不及待地点着了。 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与爸爸见面没有看到爸爸的脸子,没有听到爸爸的呵斥。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爸爸看到他时的那种挑剔的目光,习惯了爸爸劈头盖脑的严厉斥责。爸爸从来就没对他满意过,无论他怎样做,爸爸都能随时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找出一百个以上可引起他发火的理由。为此,毛毛经常幸灾乐祸地夸奖东进是最质优价廉,经久耐用的导火索。 在家里的几个子女中,爸爸最满意的就是老大南征。而爸爸又特别喜欢拿南征和东进比,越比就越对东进不满意,越比就越看不上东进。没办法,东进几乎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过南征。南征从小就体格健壮,而东进却体弱多病;南征在小学就是学生干部、少先队大队长,出头露面的事次次拉不下,而东进则是学校里的头号淘气包,调皮捣蛋的事回回跑不了;南征入伍后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一步一个脚印地一直干到军区组织部部长。而东进呢,从入伍以后就没断了麻烦,今天因为顶撞领导受个处分,明天为了打骂战士被撸掉一级,好不容易才波波折折地干到了团长的位置。虽说这个团长还干得不错,但仍是小毛病不断,一到提拔的时候总有不同说法。在爸爸的眼里,南征是支摆弄熟了的性能良好,指哪打哪的好枪,而东进则是个紧着收拾还动不动就走火的生家伙。没治。对这,东进自己也认账。 还想再抽一根烟,却被南征拦住了。南征问东进还没吃饭吧?东进这才想起,从上路到现在,自己没吃过一顿囫囵饭。南征说要和东进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东进说那就回家吃吧,让小崔随便做点就行。南征说算了,家里都乱套了。小崔从爸爸发病后就魔魔怔怔的,非说爸爸是没吃上红烧肉气病的,是他的责任。怎么跟他说也转不过这个弯。现在整天提不起精神头,饭菜也做得没滋没味的。 两人来到医院对面的饭店。不是吃饭的时候,饭店里冷冷清清的。南征点了几个菜,又破例要了一瓶酒。东进任南征安排着,一直没说话。两人默默地喝下了第一杯酒后,东进才开口道:“大哥,你说吧,什么事?” 南征的脸上毫无表情,看着酒杯说:“吃饭。” 东进却干脆把筷子放下了,说:“大哥,我一见面就看出你心里有事。没事,你也不会把我叫出来吃饭,没事,在这种时候你也不会让我喝酒。反正你不说出来我也吃不下去,有什么事就痛痛快快说了吧,说完咱再痛痛快快地吃。”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说:“那你就没胃口了。” 东进逼上去说:“我已经没胃口了。” 南征就不再看东进,慢慢地往杯子里斟着酒说:“军区最近要研究一批师职干部,你那边有没有把握报你?” “没问题吧?”东进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拍着胸脯说,“我是分区最老的团长,也是最好的团长,舍我其谁也?” 南征心事重重地说:“东进,你已经干了七年正团了,年龄又刚好卡在线上,今年再提不了副师,你可就超龄了。” 东进立刻接口道:“是呀,是呀,我可千万不能报废。我这么优秀的军事人才一旦报废,对咱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损失可就大了。我……” “东进,”南征一反常态烦躁地打断东进的话头说,“这种事情复杂得很,往往受很多因素的左右,你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东进有些意外地盯着南征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你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吧?” 南征停顿了一下,尽量语调平缓地说:“你团里出事了。” 东进“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南征突然把手里的酒瓶重重地蹾在桌上,低声喝道:“坐下!”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东进勉强把屁股搭回到凳子边上,南征才接着说:“一个小时之前王耀文打来电话,说黑山口哨所的两个兵在维护线路时被风雪围困,造成一伤一亡。” 东进又“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怎么搞的?我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嘛!我这才刚刚……” “王耀文现在已经去黑山口了。他让我把情况向你通报一下,告诉你先别着急回去,有什么事他会随时通过作战值班室与你联系。”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毫不犹豫地说。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口气和缓地说:“坐一会儿吧,东进。”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的调都变了。 南征没再坚持,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火车票递给东进,又看了看表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发车,你至少应该好好吃顿饭吧?” 东进脸色阴沉地坐了下来,南征把斟满的酒杯推到东进面前,东进一仰脖灌了进去,嘴角边狠狠地挤出了一个字:“操!”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好久,南征又艰难地开口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 东进眉心一跳,声音硬邦邦的:“说吧,总不会比死人更糟糕了吧?” 南征忧虑地望着东进说:“你们分区新任司令员已经赴任去了。” “嗐,这算什么坏消息?”东进不屑地松了口气。 “你知道新任司令员是谁吗?”南征问“谁?” “魏明坤。” “坤子?!”东进手里的酒杯咔嚓一声被捏得粉碎。 第四章 我就纳闷,这俩家伙咋凑到一块儿去了? 离老远我就看到树底下有人下棋。走近一看,居然是油娃子和黄振中!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俩了,原来他们撇下我躲到这来了。 别说,这地方还真不赖。树多、草多、花多,天蓝地绿的,挺对我胃口。我就喜欢这样的地方,漂亮,但又不是公园,公园的漂亮那是人造的。你看那些树,自由自在、摊手摊脚地生着,想抚抚地就向下弯下一条胳膊,想摸摸天就朝上伸出一只手,没人嫌它们碍事,没人动不动就给它们截肢断臂。草也自在,高的矮的,宽的窄的,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不像那些栽在草坪里的冤草,隔三差五就被人从脖根掐齐一回。 真是,有这么个好去处,他们为啥谁都不告诉我呢?要说黄振中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可油娃子不该不告诉我呀!我跟油娃子打光腚时候就在一起,论辈分他还是我的远房家舅呢。虽说因为他只比我大两岁,我从不跟他叫舅,总油娃子油娃子地唤得欢,但这事真要叫起真儿来我还真就不能不服劲儿。刚参加红军那会儿,有一回我为了枪的事跟连长耍驴,就是油娃子用辈分把我镇住的。 我到队伍上以后只分到了一把大片刀。那时,一看人家扛枪哪怕是扛杆土铳我也眼馋得不行。我就在心里暗暗发狠,非要自己弄杆枪来扛上不可。头一次打仗是在半夜里摸白匪的土围子。我一听打仗就兴奋得要死,心想这下机会可来了。没想到临到跟前,连长说死也不让我跟着往里冲,非让我和几个家伙不顶事儿的留在外围接应。我知道连长是嫌我岁数小用眼角夹巴我,但那当口也只能是干着急、白瞪眼。战场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占着天大的理也得服从命令,没辙。 那场仗只打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枪声稀落了轮到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都开始清理战场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仗打完了,我连个毛也没摸着,气就直往脑瓜顶上冲。我这人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什么毁什么。当时旁边正好有个柴禾垛子,我就抡起大片刀在上面疯砍了几刀,没想到竟砍出了个人来。那人举着双手哆哆嗦嗦地从柴禾垛里钻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黑地里,我第一个反应是撞上鬼了。我一个高蹦到旁边,刚想撒腿就跑,突然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大对劲儿,我是红军战士呀,我这是在战场上呀,那我跑个啥呀?我赶紧稳住神儿,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好家伙,哪是什么鬼哟,分明是个白匪军官! 那个白匪军官大概也看清了我不过是个红军娃子,立时腰板就直起来了,也不打哆嗦了。他看看四周没人,就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小兄弟,你放我一码,我身上这点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你。” 我没稀得理他,朝着他大喝了一声:“枪!” 他浑身一抖,指指柴禾垛说:“在……在这底下。” 我一听到有枪就忘乎所以了,立刻把白匪军官撇在一边上前翻起来。正翻着,就听到身后一声枪响,我回头一看,那个白匪军官正举枪对着我。我立刻蒙了,这家伙骗了我,枪原来在他手里!我想,这下完了,我中弹了。可我怎么还站着,咋没觉出疼呢?正胡乱寻思着,那个白匪军官突然“咕咚”一声栽倒了。我这才看清,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油娃子。油娃子端着杆刚缴获来的汉阳造,枪口还在冒烟呢。 油娃子救了我。油娃子说,他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跑了过来,结果正看到白匪军官朝我举枪,他想都没想就放了一枪,一家伙就把那小子撂倒了。 白匪军官的那把枪就落到了我手里。我凑近了一看,好家伙,是把锃新的盒子炮!我二话没说,赶紧把盒子炮掖到腰里头了。当时心里这个乐呀:老子也有枪了,还是把盒子炮呢!没想到,枪还没等焐热乎呢,连长就让我交出来。我死活不肯交,就跟连长犯开驴了。 我说不交,这是我缴获的! 连长说一切缴获要归公! 我说我就是公,我都当了红军还不是公吗? 连长说公不是哪个人,是集体。 我说那我就是集体,凭什么别人是集体我就不是集体?凭什么我缴获的枪要归给别人?我为啥就不能留? 连长说,我说不能留就不能留! 我就急眼了,直着脖子朝连长喊道:你瞧不起人,你用眼角夹人,你耍军阀,你…… 连长皱着眉头喝道:把他的枪下了!立刻上来几个人要下我的枪。 我就豁出去了,“嗖”的一声抽出大片刀,呼啦啦抡得直响。我说你们别上来,谁上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瞅着捂弄不住我了,有人就把油娃子找来了。油娃子铁青着脸直冲我的刀口迎上来。我说,油娃子你别上,你要再上前一步我就砍着你了!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砍吧,我可是你舅,我今天倒要看看外甥怎么砍舅哩! 我的手一下就软了,刀咣当一声垂了下来。油娃子伸手跟我要枪,我就哭了。 我哭喊着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才不该帮衬别人欺我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因为没有枪,我爹才被白匪打死的。白匪把我爹的尸首吊在树上不让收,说这就是干苏维埃主席的下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爹的尸首在哪哩!我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就该知道,就是因为没枪报不了仇我才发狠跟你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没枪我拿什么报仇?当了红军还背大刀片子,这不和在家扛梭镖一个样了吗?! 油娃子顿时就红了眼圈。油娃子说,汉娃子我知道,我咋能不知道你呢?你听我一句话,枪早晚会有的,仇也早晚会报的。红军有红军的规矩,咱当了红军就得守队伍上的规矩,不能再像以前在家那样逮着哪都撒野了。红军的规矩就是缴获的东西都要归了上面的公,再由上面的公发给咱们。你看我这支汉阳造不就是交上去后又发给我的吗? 我惊道,油娃子,这枪发还你了? 油娃子说是呀。 我说那我把这支盒子炮交了公也能发还我吗? 油娃子说兴许哩,就是不给这支也兴许奖励你一支别的枪呢。 我把盒子炮拿出来,端详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油娃子的手心里。 油娃子把枪交给连长的时候,连长斜棱着眼儿冒出一句:油娃子你有章程,赶明儿能给我当指导员呢。 就这一句话,油娃子后来真就当了指导员。 他俩正在下象棋。我见俩人战得正酣,就没招呼他们,悄悄站在一旁观战。 油娃子根本就不是黄振中的对手,三绕两绕就让黄振中绕进去一盘。黄振中赢了棋竟不见张狂,油娃子输了棋也没见怎么恼,俩人乐呵呵地重摆了棋子又接着下起来。结果油娃子没支巴几个回合就又输了。他们还要摆棋子再来,我就看不下眼儿了。我说油娃子你算了吧,我都下不过黄振中,你能行?! 油娃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下棋自有输赢,输赢皆为下棋。乐,不在输赢而在棋中。输赢,不在棋中而在棋外。” 我一下就让油娃子绕糊涂了,笑着讽刺油娃子说:“油娃子,你啥时候弄得这么有文化了?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这时,黄振中在一旁搭腔了。黄振中说:“听得懂不一定是真懂,听不懂不一定不懂。懂了也许更糊涂,糊涂着说不定才是真懂。” 我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俩,小心翼翼地问:“我说,你俩不是有病了吧?” 油娃子说:“有生必有老、必有病、必有死。人皆有病,何况我等?” 黄振中接道:“病与身随,似敌似友,时进时退,是为伴,易坦然处之。” 我一下乐了,说:“得了,你俩别装大瓣蒜了。抬头看看我是谁,我是周汉呀!”我以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听说我来了他们能高兴。但他俩却不惊不乍地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继续低头下棋了。 油娃子走了一步棋后才问我:“汉娃子,你这次来是想长住还是想看看就走?” 我说:“油娃子,这地方这么好你咋不早告诉我?” 油娃子说:“好与坏全凭个人感受而定,说好未必真好,说不好未必不好。你决定来了吗?” 我说:“看情况再说吧,我现在还定不下来。” 油娃子就说:“定与不定只一念之差。其实,定是不定之数,不定才是真正的定数。既然还没定下来,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黄振中也说:“对,去吧。去就是来,来就是去,来来去去,早早晚晚。” 我彻底蒙头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这个是油娃子,那个是黄振中,对呀,没错呀!可说起话来咋就
九九藏书
不像了呢? 正在这时,开来了一辆大客车。他俩立刻放下手里的棋,相跟着上车去了。我这才明白,他们是在这儿等车呢。我赶紧追上去,扒住车门刚迈上去一条腿,就见油娃子堵在门口挡住我说:“汉娃子,你着什么急呀?我看你还是先别去了,再等等吧。”说着伸手一推,就把我推下车了。 我呼悠一下就掉了下去,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似的,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直响,身体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正没着没落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被什么东西托住了。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我醒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意识苏醒了。但我的身体没醒。我不能动,不能睁眼,不能讲话,但我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知道。 我看见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个机器人似的身上安着许多管子和各种各样的导线。导线那头连接着一台机器,有一些绿色的曲线和数字在那上面闪动着,不停地变化着。隔一小会儿就有一个医生或护士走进来,煞有介事地对着那些曲线和数字观察一阵子。他们管这些东西叫做“生命指征”。 我觉得怪好笑的。生命,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简化,没法抽象的东西。这些简单的线条和数字,这些干巴巴的没有生命力的符号,怎么可能为活生生的生命做指征呢?比如说,我现在已经苏醒了,但我的那些指征就没发生一点变化,没有一个指征能说明我醒了。这就是说,他们以为通过这些线条和数字就可以观察到我的生命了,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一缕阳光舔着我的脸,小牛犊子似的,毛茸茸温吞吞的,舒服极了。 想起了刚才那个梦。刚才是做梦吗?那么漂亮的一个好地方,那么真实的油娃子和黄振中,那么清楚的对话? 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油娃子怎么会和黄振中呆在一起?如果说我和黄振中是冤家的话,那油娃子和黄振中就应该算是仇家了。如果不是黄振中,油娃子就不能遭难。如果不是黄振中,我就不会做出对不起油娃子的事。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想到油娃子,什么时候心上就裂口,就淌血!人是做不起亏心事的,做了亏心事一辈子不得安宁,我就是个例子。我知道,我即使做无数好事,也抵不过我对油娃子做的这一件亏心事。我知道,即使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英雄,但在油娃子面前我也永远是个孬种。油娃子怎么怨恨我都认了,他该怨恨我。但他更该怨恨的还是黄振中。可是油娃子和黄振中看起来相处得还挺安逸的,咋一点也看不出油娃子怨恨他呢? 记得油娃子遭难前曾说过一句狠话。油娃子说:“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来世我油娃子登天入地也要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的是不是驴粪蛋!” 黄振中这小子也真有抻头,不管油娃子怎么骂,脸上就是不起波澜。从那以后,我们就都有点怵黄振中了。 黄振中读过两天私塾,比我们都有文化。长相也文气,黄白净子脸,长鼻、薄嘴、细眼。就是个头矮了点,说到我胳肢窝有点屈了他,说到我肩膀头又太抬举他,反正怎么颠倒也就是个小矬个儿。俗话说:十矬九精。黄振中可算得上是九精里的精子尖儿了。油娃子遭难后,就把黄振中提起来配给我当指导员。我从心眼里不愿跟他搭,就去找李冶夫要求换人。我说政委你哪怕给我配头猪我也认了,我就是不能跟这只九头鸟搭!李冶夫毫不客气地回答我说,周汉我看你就是头猪。我把黄振中配给你,就是要把你那根从嘴巴直通屁眼的猪肠子别出弯弯来! 憋了一肚子气回到连里时,黄振中已经在连部等我了。 还没等我坐稳当,黄振中就掏出他的小本本说:“连长,有几个人的思想情况我得向你汇报汇报。” 我一下就炸了,我说:“黄振中,你爱上哪汇报上哪汇报,就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瞎搅和!” 黄振中说:“连长,你冷静点。按组织原则,我有权利向你汇报。” “我没法冷静!”我朝他吼道,“你把油娃子都汇报到地底下去了,还觍着脸叫我冷静,我怎么能冷静得了?!” 黄振中说:“油娃子是杀害团长的凶手,是张国焘分子,是国民党特嫌,我汇报他是对革命负责,他现在的下场是罪有应得。”边说还边点着手里的小本本。 我一看他那个小本本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来扔出门外说:“你给我滚出去!”。 黄振中不动声色地说:“连长,我提醒你,你应该站稳阶级立场!” 我说:“滚!你给我滚!” 黄振中没动,细眼深深地瞄着我,声音不高但底气很足地叫道:“通信员。” “到!” “把我的背包搬到连部来。” “是!” 就是从这天起,我和黄振中开始做搭档。中间虽然也分开过几次,但总是一不留神就又撞到一块了,死活就是躲不开。真是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话,算起来,我们俩竟断断续续地搭档了二十多个年头。 平心而论,黄振中还是挺有点能水儿的。不管是当指导员、教导员,还是当政委,有他在一边政治着,这军事上就能省下不少心。比如,一打完仗我就可以把打扫战场的那些烂头事一古脑儿地推给他,他保证能给打理得清清爽爽。再比如,我最不爱做俘虏工作,特别不耐烦跟那些哭哭啼啼的国民党军官家属打交道,在这些事上黄振中就从来不要我操心,而且总能处理得很好。 黄振中最大的本事就是特别能掌握思想情况,不管是谁,不管啥事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当指导员的时候还好说,反正一个连队就那么几十上百号人,好掌握。可当到团政委、师政委就不那么容易了,一个团就有千八百人,一个师可有几千人呢。再说那是战争年代,人员变化快,一场战斗下来就伤亡一批、补充上一批。黄振中就有这份能耐,不管怎么打仗,不管怎么变化,他总有本事随时随地掌握各种人员的思想情况。记得仗打得最紧的时候,我那个团里有个连队不到两个月就换了三任连长。第二位连长阵亡后,营里提出让副连长顶上来。我说行,副顶正顺理成章。黄振中说,不行,这个副连长是俘虏过来的,不考验成熟不能当正职。我说他俘虏过来都一年多了,仗打了多少次不说,彩都挂过了,还有啥可考验的?黄振中就掏出那个小本本说,去年底他私自捎回家五个大洋,据反映这五个大洋有可能是私藏的战利品。上个月部队休整时,他私下向一起俘虏过来的老乡发牢骚,说咱们这仗打得太没名堂,耗子似的整天窜来窜去……听到这里,我一下就火了。我说这叫游击战他懂不懂?他妈的少用他国民党正规军那套玩意儿在我跟前比画!撤了他!让他当战士去!黄振中说,不行,如果撤了他,会在解放过来的那批人中产生不良影响。我说提也不行撤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黄振中说还让他当副连长吧,连长嘛,我看反映这些情况的一排长就不错,可以让他接替连长。 我经常觉得纳闷,一样的行军打仗,也看不出来黄振中额外下了多少功夫,他从哪整来那么多情况?反正这小子眼睛贼得很,他当战士的时候就经常向油娃子汇报情况。一开始油娃子还对我夸奖他,说有文化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哩,你看黄振中读过两年私塾,觉悟起来就比别人快一大截。他就知道主动了解周围的思想情况,就知道主动找我汇报。结果,后来黄振中就主动了解到了油娃子的思想情况,就主动找上面去汇报了。油娃子这才知道了厉害。接受审查的时候,油娃子偷偷跟我说:“你得提防着点黄振中哩。那个九头鸟脑壳里的沟沟道道多你我不知多少倍。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有一次,他把一排长的信抄在小本本上拿给我看,我问他,人家的信你怎么能看到?他说是半夜里趁人家睡着后翻兜兜翻出来的。我这才知道他半夜里经常爬起来去翻别人的兜兜哩。当时我就冒了一身的冷汗。”听油娃子这么一说,我当时也冒了一身的冷汗。这件事在我心里存放了几十年。我一辈子都记着油娃子那句话:你得提防着点黄振中哩! 黄振中不仅眼睛贼,还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个本事是在他当了高级干部以后显得越来越突出的。一般地来说,师以上干部认识的基层干部战士就不太多了,师的干部能把营一级主要干部认全就不错了。黄振中不。只要见过面、说过话的,黄振中没有记不住的。下一次再见面,不管中间隔了多长时间,他都能准确地叫出你的名字。这是一手绝活。凭着这手绝活,黄振中不管走到哪都下受拥戴,上得赞誉。你想,哪个战士不想被营团首长记住?一个普通战士一下被师政委叫出了名字,他能不喜出望外?能不顿生崇敬之情?能不把政委的好挂在嘴上?同样的道理,哪个基层干部不想在上级首长心里挂号?好家伙,军政委一见面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能不受宠若惊?能不心存感念?能不念叨黄振中的好?这就是口碑!有了这些口碑,黄振中自然就在部队树起了威信,自然就在上级那里赢得了许多好的名声。这点,你不服还真就不行。 黄振中去世前曾一再提出身后不开追悼会,不通知部队,不搞遗体告别。他去世后,经研究组织上决定追悼会就不开了,部队也不发通知了,但遗体告别还是要在小范围内举行一下,主要是家属和我们这些老同志参加。 遗体告别的时间定在早上七点钟开始。这个时间定得早了点,北方的冬天夜很长,到七点天才蒙蒙亮。那天清晨还下起了漫天扬花的大雪,原以为不会有几个人来了,有好几个原定要来的老同志都因为天气关系临时决定不来了。但一到现场我就愣住了——来了那么多的部队!这些部队都是自己打听到消息后主动派代表来的。有的代表甚至是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从偏远的边防部队赶来的!我在等候告别的长长的队伍中认出了那个解放过来的副连长。他在一位年轻军人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黄振中的遗体面前,久久地鞠着躬。抬起头时,我看到他那苍老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我一下就被这个场面深深地震撼了。我想,每一个带过兵的人,都会被这个场面所感动,都会在心底里受到强烈的震撼。因为这里没有假,人们犯不上在一个退休将军身上作假,犯不上在一个不再掌握他们命运的人身上搞感情投资。所有的感情都是真挚的。在真挚已经变得越来越稀少的今天,当这么多的真挚突然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它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足以使所有人的心灵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 我对黄振中说,身为军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有这么多下级军人来为你真心相送,你小子值了! 走过黄振中身边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真是很羡慕甚至可以说是很嫉妒他。说到底,我们这些当了一辈子兵带了一辈子兵的人,哪个不想得到士兵的拥戴?就像你养了一辈子的孩子,你能不希望所有的孩子都真心爱你吗?但是,这世上究竟有几个父母真能得到所有孩子的爱?又有几个将军能真正地得到士兵的爱戴? 这其实做起来很难。 我是说,我对我的部队、我的士兵会不会爱我没有多少把握。其实,我连对自己那几个孩子是不是爱我都没把握。 听起来,这是不是很悲哀? 于恩华最常骂的一句话就是:周汉,你这个没人心,没感情的畜生! 虽然我最听不得这句话。但我承认,我对于恩华的确没多少感情,她有理由骂我,骂得再狠也不冤枉。但让我感到伤心的是,我后来又多次在孩子们的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话。 川川说这话是在结婚之前,当时她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说:“爸爸,你没有感情,所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 东进是在跟我争吵时说出来的,记得他当时眼睛血红,声嘶力竭地朝我喊道:“难道你自己没有感情,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感情吗?!” 和平从来不说,但他的每个表情,每个行动表达出来的都是这样的狠话。 为什么他们都异口同声地指责我没感情?不论我爱或是不爱的人。我不知道到底错在哪了。我想,如果有错的话,也是从根上就错了——当初,我就不该讨于恩华当我的老婆。 说起来,这事全怪我,是我自己主动去找后勤协理员,用一支撸子枪贿赂他,让他给我包办了这件事。是我疯了似的当天就非要结婚,非要进洞房不可。在那之前,讨老婆的事在我脑袋里从来挂不上号。按规定,当时只要是“二七八团干部”就可以讨老婆结婚了。“二七八团干部”是指二十七岁以上,入伍满八年的团以上干部。按说这几个条件我是都够了,但我在这事上就是不觉悟。拿李冶夫的话说,就是我那杆子尿全从枪筒子里撒出去了,根本不往这上动心思。要不是黄振中,我还不知道得懵懂到什么时候才能觉悟呢。 黄振中那时盯上了肖萍,正忙着向肖萍发动攻势。开始,黄振中怎么发信号肖萍那边也没反应。我就劝黄振中说,我看你还是趁早拉倒吧,人家是北平学生,看不上你哩。 黄振中说:她是没看仔细,看仔细就能看出好来,就能看上我了。 我说你小子就这么有把握? 他说当然了,她们这些学生都喜欢有文化的,这一条在咱们这些二七八团干部里我就占了先。 我说,就算她能看上你那两年私塾,也看不上你的个儿呀?肖萍可不矮呀,她那个头儿怎么也得我这么高的站在旁边才压得住,你往她旁边一站还不没了? 黄振中警觉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不会是看上肖萍了吧? 我一下就乐了,我说我能看上她?她哪儿好,瘦得跟个罢园的茄子秧似的。 黄振中点着头说,我也就顾虑在这一点上。女人胖瘦倒没啥影响,但屁股得大。屁股大的女人才能下崽。 我问下崽就那么重要? 黄振中说那当然了,干革命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崽吗!活人是为啥?不就为在世上留点根梢吗!咱整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赶紧种出几个崽把根梢留下,一旦哪天光荣了不就白活一回了吗?! 黄振中这小子真他妈的厉害,一下就把我给点醒了。我只觉得脑瓜顶上轰隆一响,就像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似的,眼前立刻透亮了。 过了不久,上级给我们分来一批从山东来的妇救会女干部。组织上的意图很明确,召这批女同志来就是为了解决我们这些“二七八团干部”的个人问题。听了这个消息后,我特地把准备去领人的后勤协理员叫了来。 协理员一进门,我二话没说先把一支锃新的撸子拍到桌上,问道:这把枪怎么样? 协理员的眼儿立刻直了,嘴里“啧啧”赞叹着拿起枪,翻过来掉过去地在手上摆弄着,连声说好枪,好枪! 我说,想要你就拿去。 协理员愣了一下,不相信地看着我说,团长,这枪……你真舍得给我?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呢,让你拿你就拿着呗! 听我这么一说协理员反倒把枪放下了,说团长,我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呢? 我说有啥不对劲儿的?我当团长的就不能送你一把枪? 协理员脖子伸得长长的看着我,说平白无故你当团长的凭啥送我一把枪? 我说怎么是平白无故呢?我有事情要求你哩。 协理员这才乐了,说这就对喽。团长,有啥事? 我说,你要去师里接人吧? 协理员说对呀。 我说,给我挑一个行不? 协理员说行啊,我巴不得呢! 我说我可有条件。 协理员说,啥条件团长你尽管说。 我说只有一个条件,挑个屁股大的! 协理员差点笑岔气了,说团……团长,你这是啥标准呀? 我说我这是扩大革命队伍的标准。你给我挑回来个屁股大的,我就能让她给咱们扩充一个班的八路军战士! 协理员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跟日本鬼子遭遇上了。就是在那场遭遇战中,我的作战参谋牺牲了。他从红军在陕北改编为八路军的时候就跟着我,虽说是上下级,但处得像自家兄弟似的。记得部队长途跋涉深入敌后那会儿,我俩有一次在一起闲聊。我问他抗战胜利后你最想干啥,他想也没想脱口就说想干媳妇。我知道他家里有个小媳妇,他跟队伍走的头一天,家里急急忙忙让他跟小媳妇合了房,说是要留下个种。但不知为啥那晚竟没留下种。后来,他家里捎信来,说让他无论如何得抽空回去再种一回,但我们却越走越远,再也没回去过。作战参谋是死在我怀里的。临死前,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团长,我不想死,我还没……留种呢……”说着说着眼睛就定住了,张得大大地望着我。 协理员带着人回来的时候,我还没从作战参谋牺牲的悲痛中拔出来,整天骑着马在野地里狂奔。协理员跑来找我,追在后面喊着说,他给我挑了个屁股比磨盘还大的女人,让我去看看模样中不中?我突然勒住马,回头大喝了一声:“看个鸟毛!老子今晚就娶下她,今晚就留下个种!” 当天晚上,我就和于恩华结了婚。说老实话,那一夜我只顾得做崽了,几乎连于恩华的脸盘子都没看清楚。我没想到做崽竟跟打仗一样的惊心动魄,一样的炮火连天,一样的痛快淋漓。从此,我打仗时便下死力气打仗,休整时便下死力气做崽。 我喜欢做崽,每次做崽时,我都大呼小叫地发狠。 我说,于恩华我可播种了啊! 我说,于恩华我播的可都是好种啊! 我说,于恩华你至少得给我生出一个班的编制! 于恩华从来不吭气,总是一完事就躲开我,眼神儿离我远远的。那神情常使我觉得自己是一头畜生,播种播出的好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我立刻就烦了,就想一辈子也不再搭理这娘们儿了。 但只要一打仗,只要一从战场上下来,我就忍不住想立刻抓住她做崽,恨不能把身下这块地犁得整个翻过个儿来。 川川正趴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打瞌睡。看得出她很累,眼皮子浮肿,脸色灰暗。还看得出她很忧虑,即使是睡觉的时候,她的眉头也微微皱着。这丫头心事重、内向,像她妈。虽然我不喜欢她妈,但我喜欢这个丫头。 于恩华生川川那会儿,我在外打仗。等见到川川时,她已经半岁了。我见生了个不带“把儿”的心里就不痛快。我气势汹汹地质问于恩华说,你怎么把“把儿”给我整没了?! 于恩华白了我一眼说:你的种是挑出来的呀?还能个个带“把儿”! 我说我周汉的种就是挑出来的,就得个个带“把儿”! 于恩华说那你爱找谁生找谁生去,我可办不到! 我一听这娘们儿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不仅不虚心做自我批评,还跟我硬顶硬,就忍不住扬起手,准备结结实实地搂她个大耳瓜子,解解气。 正在这时,那丫头突然张开嘴“爸、爸、爸”地叫了起来。 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被叫停,我和于恩华都愣在那儿了。 于恩华说,怪呀,小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先会叫妈妈的,哪有她这样的,怎么教也不会叫妈妈,一张嘴就会叫爸爸了? 我说她这是叫爸?我怎么听着像“把儿”呢? 于恩华说“把儿”和“爸”的音儿一样嘛。 我一听就高兴了,说对呀,“爸”就是“把儿”,“把儿”就是“爸”,“爸”和“把儿”本来就是一回事嘛!我把川川抱起来说:“丫头,再叫个给爸爸听听。” 川川真就咧开嘴“爸、爸、爸”地叫了起来,叫得我心里这个乐呀,一下就忘了跟于恩华计较有“把儿”没“把儿”这码子事儿了。这丫头从小就懂事,招人疼。 说真心话,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就是川川。不疼她我也不会逼她嫁给吴根柱。虽然她当初并不理解我,甚至怨恨我,但我至今也认为我做得对。事实证明,他们两口子不是一直过得挺好吗? 吴根柱是我看上的,他那时是我的警卫员。 我这人有个毛病,好骂人,一急眼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谁骂谁。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少挨我骂。这毛病是打仗时落下的。打仗的时候图痛快不约束自己,只要仗打赢了别人也不计较你,两下一凑合这毛病就养成了。后来,一下子没仗可打了,心里憋屈得慌,我就更愿意骂人了。骂惯了,嘴头子上就管不住了。其实,说管不住也是姑息自己。我心里明白,我这也是倚老卖老、假癫不痴。说到底还是在心里头觉着自己是老红军,打过恶仗,立过大功,有骂人的资本。 赶巧那天我心里不痛快,刚刚下部队走了一圈,看到部队把政治突出得没了边,我问连队的军事训练情况,连队指导员给我介绍了半天政治学习、农副业生产和三支两军工作。我说不要扯那么远嘛,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听听你们军事训练搞得怎么样。指导员说,首长,我们不是战备值班部队,军事训练不是我们的主要任务。我一听就火了,刚想拍桌子骂人,秘书刘希文在后面扯了我一下,我这才冷静下来。只听指导员接下去说道,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全连同志深刻体会到,我们的人民军队不仅是一支战斗队,还应该是生产队、宣传队……临走前,我强压着火气,语气很重地说,你们给我听着,军事训练还是要搞的,我们毕竟是军队,是要上战场打仗的!出来后,刘秘书悄悄告诉我,这个连队是黄振中政委抓的政治挂帅先进典型,连队干部都是通天的人物,让我说话千万小心,别让人家抓住单纯军事观点的把柄。我听后只苦笑了一下,再什么话也没说。 回到家,吴根柱就把这几天的文件都拿到我面前。我一看上面第一份文件就是那个连队的典型材料,气立刻不打一处来,随手就把材料摔到地上。 吴根柱眼睛立刻直直地看着我。这小子平时挨我的骂不多,他有个最对我心思的爱好,就是喜欢侍弄地。我这一茬茬的警卫员虽然大多数都是从农村来的,但大多数都不喜欢种地,个个好像都憋着劲要把自己的根从农村拔出来,宁肯晾成城市的萝卜干子,还就吴根柱这小子喜欢这口。当然了,没一个警卫员敢当着我的面说不喜欢种地,说不愿意像个老农似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侍弄地,但我能看出来。我一眼就看出吴根柱喜欢地,他看园子时的眼神儿不一样,眼珠子贼亮,犁尖似的细细把地从头到尾犁过一遍后,就贪婪地吧叽着嘴巴,情不自禁地搓开手了。当时我就乐了,我说小鬼会种地吗?他说会哩。我说喜欢这活?他咧开嘴巴说喜欢哩!然后手向前指着说,首长那几趟豆角该搭架子了。我说那还不动手等什么!他就欢天喜地地跟着我干起来。其实真要讲种地,院子里那点地还不够吴根柱一个人种呢,但这小子特别懂我心思,就知道我忙虽忙,地是不能不亲自种的,所以无论什么活他都给我留着点,说首长你下部队这两天我把小白菜间了,还剩几垄今天晚饭后干吧?或者说首长我把架子杆准备好了,今天给黄瓜秧搭架子怎么样?就为这,我对吴根柱就有了一种自然的亲近感,所以很少骂他。 吴根柱说,首长,你……你骂谁? 我不耐烦地说,骂你! 他脸憋得红红地说,那,你得把这话收回去! 我这里正火着呢,他小子还跟我胡搅,我立刻控制不住了,大喊了一声:收个逑!我就操你娘了! 没想到,还没等我话音落地呢,吴根柱就还了我一句:操你娘! 我一下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骂了这么多年人了,很少有人敢跟我对骂,个别有几个敢上来叫板的,也都是与我年龄、职务差不多的,从没有一个警卫员敢骂我!反了!我双脚一点,噌地蹦到沙发上,气急败坏地指着吴根柱大叫道:你小子……你他妈的敢骂老子! 吴根柱骂完显然也傻了。看我气成那样,知道自己反正也没个好了,就干脆豁出去了,梗着脖子说:我就骂了,咋的?! 我吼道,老子一枪崩了你!你他妈的活腻歪了,敢骂老子? 吴根柱声音低下来,但仍不服气地说,首长,我本来不敢骂你,可一听你骂我娘就忍不住了。反正……反正谁骂我娘也不行!毛主席也不行! 我一下就噎在那了,理由充足哇,看不出,这小子还是个孝子呢!这么一想,火气就消了一大半。我说,好小子,你有种!敢跟我周汉对着骂娘的人还真不多呢,你就不怕我给你个处分? 吴根柱红头涨脸地说,首长,给啥处分我都认了,就是不能骂我娘! 我突然发现这小子挺对我胃口!耿直,孝顺。我从沙发上跳下来,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问道,你娘还在? 在。 你爹呢? 早不在了。 兄弟几个? 四个。 就靠你娘一个人拉扯? 嗯。 吴根柱说他爹死得早,他们哥四个都是娘拉扯大的。娘白天干农活,晚上缝补,好不容易把儿子们拉扯成人了,自己也熬成了个半瞎子。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孝敬娘,能让娘顿顿吃上白馍。 我把吴根柱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突然问,吴根柱,你给我当女婿怎么样? 我?吴根柱嘴巴张得像个瓢。 我说对,就是你。 吴根柱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说首长,我可……可不敢……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小子连我都敢骂,当我女婿有什么不敢的? 吴根柱说,首长,我骂你不对,你处分我吧,怎么处分我都认。 我说,你这个人可真怪了,媳妇不要要处分,是不是看不上川川呀。 吴根柱赶紧说,不是,首长,是我配不上川川。 我问为啥? 吴根柱低声说,首长,我是战士,川川是干部,再说,我家在农村,是普通老百姓,家庭条件不好,和首长家没法比。 我说,吴根柱你给我说老实话,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吗? 他说没了。 我就哈哈大笑道,好,那我就做主把这事定下了:你,给我当女婿! 我万万没料到川川会坚决不同意。这丫头平时挺随和的,我以为她自己没啥主意,没想到她上来倔劲不比哪个差。于恩华也不同意。于恩华说川川大学毕业就是军医了,怎么能找个警卫员?我说你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吴根柱这小子今后肯定会有出息,冲他敢骂我这一条就没错。于恩华说,一个警卫员能有啥出息?我说我就是当警卫员出身的,你敢说我现在不出息?于恩华说,周汉,我看川川不同意是另有心事,她好像对刘希文不错。我看刘希文也不错,脑子来得快,办事又稳重。我一惊,立刻说道,那可不行,刘秘书早就订婚了。于恩华说订婚不等于结婚,再说他那个未婚妻是参军前父母给包办的,他根本就不情愿。我说那也不行!情愿不情愿人家未婚妻都搬家里住了,就等着他回去结婚呢。告诉你,可不能给我胡来呀,刘秘书是个好苗子,要是弄出喜新厌旧的舆论就把他给毁了。再说,我当司令员的身边也不能出陈世美!于恩华就不做声了。 想想不放心,我就把刘希文找来谈了次话。我说刘秘书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刘希文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我还年轻,不想因为个人问题影响工作学习,结婚的事我想放两年再考虑。我就说,刘秘书,其实个人问题处理好了并不影响工作学习,处理不好才会影响个人进步呢。我这回下部队,就发现基层有些农村入伍的干部,一提干就把农村对象甩了,赶紧找个城市姑娘。这叫什么思想?这叫喜新厌旧的资产阶级思想!这叫陈世美!我当时就告诉下面部队的领导,对这种思想长毛的人决不能姑息迁就,发现一个就给我处分一个,光给处分还不行,还要让他们老老实实回农村去,回到被他们抛弃的秦香莲身边去!刘希文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我才缓了口气说,扯远了,刘秘书,你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很有发展前途。我的意见,你还是安排一下早点回去结婚吧。让家里老人放心,也让组织上放心。 响鼓不用重槌敲,刘希文果然很快就回家结婚去了。 看得出,那段日子川川的情绪很不好。但我没在意,年轻人嘛,什么事情都会很快就过去的。刘希文结婚以后,川川才同意与吴根柱相处。但提出一个条件:得送吴根柱上学。这事好办,就是川川不提出来,我也准备安排吴根柱去军校深造。正好当时后勤学院有个名额,就让吴根柱去了。这以后虽说看不出他俩恋爱谈得有多热乎,但很平稳,没啥起伏波折。每次我问川川他俩相处得怎么样,川川总是回答说就那么回事吧。直到我催他俩结婚时,川川才说,爸爸,这事我还没想好呢。我就急了,我说你都跟人家谈了好几年了还没想好,不是坑人家吗?不行,你马上给我结婚!川川说,爸爸,我不想马上结婚。我说,你就得马上结婚,除非你拿出叫人信服的理由!川川说,吴根柱这个人感情方面太粗糙,我……我一听就炸了,这算什么理由!男人嘛,又不是老娘们儿,男人粗糙能算毛病?我粗糙不粗糙?我这么粗糙你妈不也照样跟我过了一辈子吗?川川眼睛红红地望着我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妈妈的感情?你以为妈妈嫁给你生活得很幸福吗?我愣了一下说,反正我没亏了她,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川川的眼泪就下来了,川川说,爸爸,你没有感情,所以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感情! 这是我和川川感情上伤害得最厉害的一次。虽然她后来还是按照我的意愿同吴根柱结了婚,但我和她的心里都明白。我知道她怨恨我,这使我常常觉得很伤心,我爱这丫头,从心里不愿意伤害她,但还是伤害了她。我希望能给她带来幸福快乐,但她似乎并不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风贴着地面横扫,卷起生硬的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甩出去,甩出一片天昏地暗。 白毛风,北方最恶劣的天气。 望远镜里出现了两个黑点,调近焦距才看清是两个巡线兵,一个背着线拐子,一个拎着爬线杆的脚蹬子。他们顺着架线的山梁,一段一段地走。走到一个线杆底下就停下来,爬上线杆,接通电话试一试。拎脚蹬子的一看就是个老兵,爬杆的动作十分熟练,一边做还一边讲解。背线拐子的显然是个小鬼,满脸稚气,走起路来一蹿一蹿的,爬杆的样子显得十分笨拙,每次接通电话都兴奋地对着话筒使劲喊。天边渐渐聚集起一片铅色的阴云,阴云缓慢地向前推进着,面积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重。飘雪花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那架势像是要把天地一口吞没。 两个兵收拾起东西准备往回走了。正在这时,那个小鬼不知为什么突然扔下东西,向山梁下面跑去。老兵在后面喊了几句,小鬼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跑。老兵急了,扔下手里的东西紧跟着追了上去。 糟糕,前面是一处石砬子!厚雪覆盖着石砬子,使人很难一眼看出这里的险恶,小鬼还在不知深浅地往前跑。我急得放声大喊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在老兵眼看就要追上小鬼的时候,小鬼的脚下一滑,突然摔下崖去。完了,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时,我发现小鬼并没摔到崖底,还好,崖边的一棵小树挂住了小鬼。老兵赶紧伸手去抓,但却怎么也抓不到。老兵急忙俯身趴在雪地上,把手臂伸得长长地去够。一次,两次,三次,老兵的手终于抓住了小鬼。我刚想松口气,但却发现还不到松气的时候,崖边太滑,老兵即便抓住了小鬼也很难把他拉上来。看得出老兵正使尽全身力气把小鬼往上拽,但却怎么也拽不动。我看这样下去不行,就向老兵喊道:你让小鬼抓住左前方那棵树,两下借力往上攀!虽然我还是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但老兵似乎是听到了。老兵急切地对小鬼说了几句,小鬼就开始抓左边那棵树。抓住那棵树后,果然就借上了不少力,小鬼开始往上攀爬了,一点点地向崖顶接近。 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出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那声音开始很小,像是远处有人走来似的,在雪地上踩出吱吱嘎嘎的细响。但很快我就听出不对了,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九九藏书微微震颤。不好!就在我刚刚醒悟过来,正想开口大叫的时候,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那片冰砌雪堆的崖头突然间坍塌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老兵和小鬼坠落下去了。眼前腾起一片片白色的雪烟之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爸爸!”有人在叫我。 是东进!东进怎么来了?他站在我的床边,吃惊地望着我。 我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见东进我就想皱眉头,这小子身上有股子让我受不了的劲儿。好长时间没见到东进了,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我知道东进不容易,部队里最难干的就是连长、团长这两级干部。特别是他这种边防部队的团长,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稍不注意一卡巴眼儿的工夫就会出事,而且只要出事就不是小事。边境无小事,再小的事处理不好也能弄成大事。我本想关心关心东进,问问他最近的情况,但一张嘴就习惯性地变成了责问:“你怎么回来了?” 东进好像没听见,没应声。 我放大声音喝问道:“问你话呢,你怎么回来了!” 东进仍旧没听见,只吃惊地望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躺在病床上。很久,我才感觉到他在说:“爸爸,你怎么病了?你怎么一下子就病成这样了?” 我说感觉到是因为我并没看到他的嘴动,但我却感觉到了他对我说的话。我心里很生气,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连我的问话都不肯回,我就气哼哼地说:“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回来干什么?谁让你回来了?” 搁往常,东进肯定会跟我顶起来。也许他会说,对不起了爸爸,是领导让我回来的,我也不想回来,可惜军命难违呀。也许他会说,爸爸,我当然不敢管您的事了,我也斗胆求您一句,别管我的事好不好?我们俩就势就能干起来,结果当然是我大发雷霆,东进落荒而逃。但这次没有,这次东进似乎对我说什么都充耳不闻,他是真的没听见吗? 我感觉到东进又在说:“爸爸,我不相信你真会有病。你不该是躺在床上的这副样子,你应该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着我大喊大叫,你怎么能躺下呢?” 我说:“你给我住嘴!少在那东扯葫芦西扯瓢的,你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东进是在回答我,还是在自顾自地说:“他们说你病得很厉害,他们说你……很危险……”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我没事。东进,你给我赶快回去。黑山口哨所出事了,有两个兵在暴风雪中掉到石砬子下面失踪了,得赶快把他们救出来!” 东进对我的话丝毫没有反应,仍旧自顾自地说:“爸爸,他们说你几天来一直就这样昏迷着,什么也不知道。” 我说:“胡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不仅知道他们把那些数字和线条当成我的生命天天盯着看,我还知道发生在黑山口哨所的那些事。他们才什么也不知道呢!东进,别耽搁时间了,你赶快回去吧,人命关天,晚了就来不及了。” 东进说:“爸爸,好像是第一次我们爷俩见面没有争吵,第一次你没对我发脾气,我觉得这不对劲。听不见你发脾气,心里好像空落落的,我不习惯这样。”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混蛋!老子早就发脾气了。你还不快给我滚,滚,滚回去!” 东进仍旧呆呆地在床边站着。我这才发现,不管我怎么使劲喊,喉咙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起来,但身体像焊在了床上似的,一点也动弹不了。正着急着,川川走过来了。川川告诉东进监护病房里不许家属呆的时间过久,说南征还在外面等着他呢,让他先出去。东进这才走了。 把东进交给南征我就放心了,南征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的。南征这孩子沉稳练达,从来说话办事都很牢靠,不像东进,老大不小了还像个生荒子似的,说不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突然给你蹦出个事来。 看不清,还是看不清,风雪太大了。 哨所里终于出来了两个兵。显然,他们是出来寻找老兵和小鬼的。他们沿着电话线走一路喊一路,好不容易才到达老兵和小鬼最后停留的那根电线杆,找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线拐子、脚蹬子和工具包。他们停下脚步,开始转着圈在四周寻找。有一次,他们已经走到砬子边了,他们站在那里拼命地呼喊着,但风雪太大了,他们的声音立刻就被风雪吹散了。 没找到,他们似乎失望了,紧张地商量了一会儿,终于向哨所的方向折了回去。 我急了,在他们后面大声地喊道:“回来!你们俩给我回来!他们就在那个石砬子下面,现在把他们救出来还来得及,来得及!” 但他们听不见,只顾低着头急匆匆往回走。不,他们简直就是在跑。 “操他娘的!”我又骂人了,我说:“你们他妈的这是临阵逃脱!要是在战场上,我非毙了你们不可……” 且慢,我看到他们进哨所后很快就出来了,后面还跟出来了一条狗。好小子,我说,这就对了,早就该把军犬带上,有它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那条军犬开始好像有点不对劲,尾巴耷拉着,背也有点躬。但很快,它就振作起来了,一溜小跑地向前冲去,中间一次也没停留过,径直就跑到了那根电线杆下。它在电线杆处停了下,围着散落在地下的那些东西转了几圈,仔细地嗅着,寻找着,辨认着。 我心里紧张起来,生怕风雪遮盖了痕迹和气味,使军犬难以分辨他们失踪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军犬突然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朝着石砬子的方向跑去。我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军犬站在石砬子上,朝着下面狂吠起来,两个兵也跟着一起大声呼喊。但他们叫了很久,下面也没有一点声息。 天在他们的叫喊声中渐渐地黑了下来,渐渐地黑得透透的了。 必须回去了,再不回去连他们几个也危
险了。两个兵唤那狗,狗不理睬他们,仍旧哀哀地朝着下面叫着,嗓子已经嘶哑了。两个兵只好去拉那狗,却拉不动。两个兵说:“走吧,铁龙,我们赶紧回去报告,让上级派人来找他们。”狗仍旧挣着不动。两个兵急了,放松狗链子想上去打它几下子。就在这时,那狗顺势挣脱了链子,突然纵身跳下了石砬。 两个兵显然彻底蒙了,过了好久,黑暗中才传来他们带着哭腔的呼喊:铁龙——! 班长——! 鲁生——! 东进匆匆上了回去的火车,我忽然又有点于心不忍了。这小子连顿安生饭都没吃上,凳子还没坐热乎就走了。其实我也不想朝他发火,我本想好好嘱咐他几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的事,真够他这个当团长的呛的。但我克制不了自己,我总是这样,没见面的时候想得好好的要跟他认真谈一谈,但一旦见了面,除了瞪眼睛、发脾气我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俩到一起就顶。毛毛说我和东进是同性相斥。的确,这小子和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人呐,太相像了就没法在一起相处,不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都没法相处,这是常理。 我从来没这样放不下心过。我仿佛看见东进前面的路上阴云密布,处处是风霜雨雪,他能走过去吗? 第五章 对部队的第一感觉就是:水。用野战军甲种师训练出来的眼光看边防部队,就像用看惯了名牌的眼睛去看仿造名牌似的,甭管你把外表的一招一式模仿得多像,一打眼就能看出内里的区别。 到任第一天,魏明坤就发现军分区机关干部的棉帽子戴得很没名堂,换个说法也可以说成是戴得很有名堂。按规定,高寒地区一律配发皮帽子。但普通皮帽子不好看,老狗皮似的,毛色暗不说,样子也窝里窝囊的,不像校官皮帽子毛那么顺溜,那么有光泽,那么板正。下级军官们自然不甘心把自己弄得黑瞎子似的一副熊样,有能耐的就想方设法淘弄顶校官皮帽子戴在头上,剩下没能耐的就只好还扣着顶老狗皮。若只是这样倒还不算什么,毕竟戴的都是皮帽子,好赖也没超出着装规定的范围,关键是还有些人戴栽绒帽。栽绒帽是配备给一般寒区部队的,边防部队根本就没配发过,不配发还要戴,这帽子就戴得太没名堂。但名堂也就在这里。你想,其实高寒地区皮帽子比栽绒帽实用多了,可为什么就有人偏要费劲巴力地淘弄栽绒帽戴呢?这是因为栽绒帽在他们眼里显得更有身份,更“俏”。栽绒帽有身份是由于省军区、军区这些大机关的干部都戴栽绒帽的缘故。边防军人都有这个体会,到上级机关去开会、办事,栽绒帽们只要一瞥见你头上那顶皮帽子,眼神儿里立刻就有了许多老少边穷的复杂内容。在那些体面自信的栽绒帽面前,皮帽子很难抖落掉土头土脑的自卑感不说,还会莫名其妙地产生出另类的感觉。于是,那些经常去上级机关开会办事的人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弄顶栽绒帽备着,去上级机关时就戴栽绒帽,回到边防后仍旧戴自己的皮帽子。两样货色齐备,各有各的用处,倒也相得益彰。那感觉说起来很是奇怪,虽说只是一顶栽绒帽,但它就能使你在那些栽绒帽面前找到一种踏实的归属感,使你觉得自己与人家是同类,使你在认同中找到自信。这感觉很好,渐渐地就开始有人效仿,渐渐地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有了栽绒帽。以至到后来,凡有能耐的都要想方设法弄上一顶栽绒帽,而且到外面去戴还不够,还要把那份自信戴回来,明晃晃地戴回营区来展扬。 面对眼前一片样式不一的帽子,魏明坤心里十分恼火。他最见不得军人随意着装,最见不得个别人破坏部队的着装统一。近年来,部队的着装搞得越来越没章法了,同样的军装竟能弄出许多的不同。最明显的就是夏装,相同的款式但面料却五花八门,一会儿有人穿出个什么纱,一会儿又有人穿出个什么丝。那些纱和丝做出的军装看上去的确比普通军装要高档得多,潇洒得多,这就引得许多人挖门盗洞地花钱买来穿。魏明坤就纳闷,军需部门怎么能这样随意,定下了军装的制式怎么还能做与制式面料不同的军装往部队卖?更让他纳闷的是,师以上首长们居然大多数都穿这种沙或丝的夏装,而绝少穿普通夏装!这就使不穿普通军装在部队成了一种时尚。当师参谋长的时候,有一次,军需给他送来了一套法国丝的夏装。说这种夏装是副总长来军区视察时军需部门专门为副总长和随行人员做的,一共才做了几十套,抠出来一套费老劲了。魏明坤没吭声先把军装留下了。不久后,在师机关干部大会上魏明坤拿出了那套军装,边摆弄滑爽的面料,边感慨地问大家,这套军装不错吧?据说这叫法国丝,三百八十元一套呢。你们说,穿上这套衣服是不是比穿发的那套精神多了?在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魏明坤的脸刷地一下就变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扔着说:可我看它根本不、像、军、装!看到大家有点发蒙,魏明坤缓了缓口气微笑着问,在座的各位都穿过不止一套军装了吧,谁能说说军装是什么?见没人吭声,他自问自答道,军装,是军人的外包装,是军队的外包装,而这种包装的本质就是统一。军人首先是通过着装来感受统一,在统一的形式中学会自律,在自律中积蓄力量的。所以,强制下的统一是保持和提高部队战斗力的重要手段。魏明坤环顾四周后,突然抛掉手里的军装,提高嗓音说,所以,我们必须维护部队的着装统一!上面的事情我管不了,别人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我说了算。今天,我在这里把话讲清楚,从今往后,我们师里杜绝乱穿军装,无论谁穿特殊军装都要受处分,师领导也不例外!这套衣服嘛,魏明坤轻蔑地瞥了一眼抛在一边的那套服装说,由军需回收处理!散会!说罢,扔下事先准备好的三百八十元钱扭头就走了。 这一次,魏明坤故伎重演。与全体干部见过面后,魏明坤立刻乐呵呵地对大家说,今天外面天气不错,我看咱们人太多,挤在屋里怪闷得慌的,咱们全体拉到外面去好不好?说罢立即率先快步走到院子里去了。 雪刚刚停,阳光在雪的反射下显得格外明亮,给人一种暖洋洋的错觉。 其实很冷,魏明坤一出门就感觉到了,眼毛和鼻孔发黏,脸像针刺般的立刻麻了半边。他很满意地拉下帽耳朵,严严实实地护住脸和脖子。 全体都出来了。大家相跟着站在寒冷的雪地上,满腹狐疑地望着新来的分区司令员。魏明坤对大家笑了一下说,我突然想做个防寒试验,看看我们这个高寒地区到底有没有配发皮帽子的必要。如果没必要的话,我负责向上级打报告要求改发栽绒帽。但是,魏明坤停顿了一下,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大家说,如果有这个必要,就请大家今后严格按要求着装! 人群有点骚动,魏明坤装作没看见,突然大喝一声,全体注意,稍息!立正——! 全体人在雪地中活活站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后,魏明坤声音朗朗地宣布试验结束,并和颜悦色地说,请戴栽绒帽的那些同志务必要把防寒试验的体会写出来,交给他。结果,魏明坤当天就收到了十几份检讨书。从此,再也没人敢在营区、在魏明坤面前戴栽绒帽了。 没见到周东进。这使一直绷着的魏明坤有点失望也有轻松。说老实话,来到边防,魏明坤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周东进,而最不想见到人也是周东进。 政委在介绍情况时明显对周东进和他那个团的工作赞赏有加,看样子这小子干得挺不错。魏明坤相信周东进肯定会干得不错,他对周东进的军事指挥能力从未怀疑过。但魏明坤丝毫也没在政委面前表示出自己与周东进的熟识,他甚至在政委介绍到周东进时都没问过一句情况。政委有点遗憾地说可惜周团长不在团里,他的父亲突发脑溢血抢救,军区那边给他请了假,他现在正在往家里赶的路上。 魏明坤在听到周汉抢救的消息时愣住了,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老军人的形象。这是一个永远被父亲魏驼子捧在头顶上示人、炫耀,从小就在他的心里矗立着的人物。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也会老,也会病,也会在某一天轰然倒下。 魏驼子是掌鞋的,他在军区大院对面摆的那个掌鞋摊,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魏驼子的掌鞋手艺在这一带有口皆碑,他的掌鞋摊也是这一带最经久不衰的风景。 每天,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天一蒙蒙亮,魏驼子就弓着山脊一样的背,推着吱吱呀呀的小车从胡同里走出来,一直走到军区大院的对面。一块油布铺在地上,一块油布绑在树上,像摆弄宝贝似的依次摆出錾子、锤子、钉子,在膝头垫上一块油渍麻花的帆布,再细心地戴上一条腿的老花镜,魏驼子的掌鞋摊就开张了。 早些年活儿多。早些年是指人们以穿布
鞋为主,孩子们以穿自己做的布鞋为主的年代。守着一个军区大院,魏驼子的活儿就干不完地干。在把军区大院里的鞋子摆弄熟的同时,魏驼子也把军区大院里的人摆弄熟了。 黄副政委家的鞋讲究,送来的鞋甭管多破,里、面可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人家讲究,魏驼子补起鞋来也就格外讲究,每次补完了还要用块布包起来单放在一边,怕给人家腌臜了。 刘司令家活儿急,总像每人只有一双鞋子穿,不赶紧补上就得光脚丫出门似的。所以,魏驼子不管多忙,只要刘司令家的警卫员一露面,就赶紧把手里的活儿放下,全力抓挠这一份。 杜政委家仔细,算钱时魏驼子就总往下压点,求个人家高兴,自己活旺。 邵参谋长是山东人,他家的鞋都是从山东老家做好了捎来的,那鞋做得才结实呢,帮都飞了,底还硬邦邦的。每次补邵家的鞋,魏驼子的嘴上都啧啧地赞个不停。 最看不得的就是周副司令家的鞋了。周家孩子多,每隔一段时日,警卫员就得扛上半麻袋破鞋子送到魏驼子这里来补。那些鞋子简直就没个看,穿帮的穿帮,掉底的掉底,破倒没啥,那个臭劲儿简直叫人受不了,一打开麻袋能活活臭出半条街去。 魏驼子不嫌乎,嫌乎就干不了这行。魏驼子的那双糙手似乎天生就是摆弄这玩意儿的,再破再烂的鞋也能在他手下弄出个模样。他爱这行,甚至可以说是迷恋这行。养家糊口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这活适合他干。天生的罗锅儿,干啥都直不起腰,就干掌鞋这活儿用不着直腰。魏驼子就背着山脊一样的罗锅儿,成年累月地俯身在鞋摊上,用那双糙手养活着一个终年躺在床上的病老婆,和一个肚子比泔水缸还大的儿子。 儿子坤子是在鞋摊边上长大的。从小就喜欢拿钉子锤子当玩具,学着父亲的样叮叮当当地敲打。过往的人看见了就替魏驼子高兴,说驼子你有帮手了,我看坤子这小子行,将来准能替你顶起这个鞋摊子。魏驼子爱听这话,听见这话就高兴地嘿嘿直笑,笑得罗锅儿在后背上一颠一颠的。 儿子是在上学后开始疏远鞋摊的。有一次,魏驼子远远地看见儿子正和一帮同学说笑着往这边来,就高声大气地喊道,坤子,你过来!坤子当时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把脸别到一边继续和同学说笑去了。魏驼子以为儿子没听见,就又扯直嗓子喊起来,坤……结果,刚一张口,就见坤子刺溜一下钻进附近的胡同里去了。魏驼子没在意,他原本就没多大事,是见到了儿子后,才临时想起让儿子把周家的鞋送去的。鞋是早就修好了的,只是周家一直没来取。其实,等着周家人自己来取就行,根本用不着急巴巴地去送,但魏驼子看见儿子就高兴,就想让满世界都知道他魏驼子也能造出来个直溜溜的大儿子,就想拿出老子的气派支使支使儿子。 儿子却悄没声地溜了。后来,那半麻袋鞋是魏驼子自己送到周家去的。就在这一次,魏驼子认识了周汉。 魏驼子背着半麻袋鞋子来到周家的时候,周汉正在院里忙着搭黄瓜架子。周汉家的院子里没一棵花草,种的全是庄稼和菜。这栋楼院原是一个伪满官员的,从前,院子里种了许多的花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从院门口曲曲弯弯地通到楼前,很有点曲径通幽的韵味。周汉搬进来后的第一天,就指着满园的花草说,把这些资产阶级统统给我消灭掉!战士们顷刻间就把那些妩媚娇嫩的资产阶级消灭掉了。随后,周汉又指挥人把曲曲弯弯的鹅卵石小路铲平,铺上了一条笔直的青砖路。院子立刻规整了,地被划成了一块块整齐的豆腐块,在消灭了资产阶级花草的地方,很快就长出了无产阶级的玉米、扁豆、茄子、辣椒……周汉乐此不疲地翻着花样在院子里栽种各种各样的农作物。地里的劳作成了周汉每天的必修课,只要一有空闲时间,他就一头钻进地里,松土、拔草、间苗、上肥。他喜欢手触摸着土地的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在打了许多年仗之后,他对土地仍然保留着深厚的感情。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土地上了,所以格外珍惜这耕作。外人只知道周汉喜欢种地,以为周汉是在意那点自种的蔬菜,却不知他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个农民儿子对土地的深厚感情,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一个离开了土地的农民的心理缺憾。 周汉套着件汗津津的老头儿衫,穿着条大裤衩子,趿着拖鞋的脚上沾满了泥巴。魏驼子一打眼儿就断定这人是为周家侍弄菜地的杂工。于是,立刻粗声大气地冲他喊道:“喂,伙计,咋这么不长眼神儿呢?快,快来接一把!” 周汉直起腰,见是个驼子吃力地背着个麻袋,就赶紧上前把麻袋接下来,问:“老哥,你这背的是什么?” 魏驼子松快下来,直着罗锅儿擦着汗说:“鞋呗。都掌好了。” “谁的鞋?” “别人的我能送到这儿?” “我家的?” “周司令家的。” “这99lib.么多?” “这还叫多?才少半麻袋,上次是大半麻袋呢,比这可多。” 周汉扒拉着麻袋里的鞋子忍不住笑骂道:“这帮兔崽子,这哪叫穿鞋呀,简直就是吃鞋!” 魏驼子在一边听着不满了,说:“我说伙计,在人家干活嘴可别这么损。这兔崽子是你说的吗?” 周汉惊奇道:“我怎么不能说?” “你当然不能说。你这是在周司令家干活,管周司令的孩子叫兔崽子,你这不是掉着角骂周司令吗?” “我……” “得了,伙计,赶快把鞋子送屋去吧,我等着拿钱呢。” 周汉不再争辩,马上朝屋里喊道:“老于,于恩华。”见于恩华应声出来,周汉道:“这位老哥把掌好的鞋都送到家门口来了,还不赶快给人家算钱。”于恩华二话不说赶紧掏钱。周汉又在一边嘱咐道:“你告诉警卫员以后腿脚勤快点,别再让这位老哥往家里送了,没看人家身子不方便吗?要是再让我看到,就找你算账!” 魏驼子顿时把嘴巴张成了一张瓢,半天也没能合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侍弄菜地的杂工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汉,周司令。想到自己刚才还粗声大气地吆喝人家,魏驼子的心就呼地一下抽紧了,慌得钱也顾不得数,撒腿就往外跑,却被周汉一把拦住了。 周汉说:“老哥,急个啥,歇歇脚再走。” 魏驼子脸色惨白嗫嚅着说:“周……周司令,那啥,我那啥……” 周汉一下乐了:“老哥,咋改口了?叫伙计多顺口,就叫伙计嘛!” 魏驼子赶紧说:“那哪成,不知者不怪,知道了再乱叫可就犯毛病了。” 周汉说:“哪有那么多毛病,你叫着顺口,我听着顺耳就行。” 魏驼子把手摆得风车似的,连连说道:“那哪成,那哪成,那不乱了礼数了嘛。乱礼数可是要折阳寿的呀。” 见魏驼子把称呼上升到这个高度,周汉只好笑了笑没再坚持。好不容易把魏驼子拉在当院坐下,周汉本想好好和这位老哥唠扯唠扯,却发现魏驼子再没了先前的从容,惊弓之鸟似的一口一个“周司令”地应着,什么话都没了。周汉顿觉无趣,简单地问了问魏驼子家的情况后,下到菜地里给魏驼子摘了一大抱菜,就把魏驼子送走了。 抱着那抱菜往家走的路上,魏驼子显巴的罗锅儿都快挺直了,一路上逢人就说:“你瞅周司令这菜种得多好!” “是呀,是周司令送给我的。这,这,都是他亲自下地里给我摘的。” “可不,别看周司令那么大官,说话可体己了,叫我老哥呢。” “早就熟识!他家的鞋都送我这补,少说也有个六七年了。” “那没问题,有啥事我去和周司令说说。” 尽管当时魏驼子吹得满嘴跑舌头,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与周汉的相识竟真的会对魏家、对儿子魏明坤的前途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就在魏驼子因为认识了周汉而洋洋得意,整天把周司令挂在嘴上当牛皮吹的时候,他的儿子却正在忙着与周汉的儿子交战。 交战是在大院和胡同的两帮孩子间进行的,坤子和东进分别是两帮的头领。 大院和胡同的孩子素来不和,究其原因很大程度是由境遇不同造成的。大院帮的孩子以圈养为主,他们住“八一学校”,吃包伙,穿校服,每个星期有专车到学校接送,很有些贵族气派。胡同帮的孩子就只能是散养了。每天在街面上跑来跑去地上下学,衣冠不整地在胡同里钻进钻出。大多数家庭的日子都同魏驼子家一样艰难,孩子们带的中饭永远只能是一根咸菜、两个窝头。胡同里的孩子们当然很羡慕大院里的孩子,尤其对每星期接送他们上学的那辆大客车感兴趣。每当车一到,孩子们就纷纷从胡同里跑出来,拥到车跟前,看节目似的看大院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上车下车。大院的孩子们上车后,立刻就会有人站起来起头唱歌。他们最喜欢唱的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这是他们的校歌,也只有“八一学校”才有资格把这首充满力量的军歌当做校歌。每当车上歌声响起,胡同的孩子们嗓子眼里立刻就像长了毛似的发痒,忍不住在车下跟着大声唱,唱到忘情时,真恨不能上车跟了去。那时,胡同里的孩子们对大院的孩子还很友好。他们对大院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他们羡慕他们,愿意接近他们。虽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因为对方比自己优越而有点妒恨,也会因为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有些不平,但他们还是很友善的。毕竟,他们从小就在乐天知命的父母身上,学会了从容应对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态度。 但这种状况并没能维持多久。有一次,当车里的歌声停下之后,当胡同里的孩子们还围在车下余兴未消地扯着嗓子嚎的时候,车上突然传出一阵呐喊:“一、二!野孩子!” “一、二!野孩子!” “一、二!野孩子!” 车下立刻哑了。像劈头盖脑遭遇冰雹一般,胡同的孩子们被砸得晕头转向,半天也喘不过气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车窗后面那些洋洋得意的小脑袋,实在不明白那些小脑袋为什么要羞辱他们,为什么要骂他们是野孩子。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准确地飞向车窗,狠狠地打在玻璃上。随着一声爆裂的脆响,玻璃被击得粉碎。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混乱,车内车外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大家纷纷向飞来石子的方向望去,惊讶地发现打石子的竟然是魏驼子的儿子坤子。坤子手提一把大号弹弓,腰杆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副不躲不藏、敢做敢当的架势。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就是周东进。只见东进飞身下车,嗖的一声蹿到坤子面前,一把揪住了坤子的脖领子。.99lib.坤子也立即毫不示弱地顺势拧住了东进的手腕子。两人二话不说立刻就扭打在了一起。 四周顿时大乱,头头都动手了下面还有什么可说的?两边的孩子立刻纷纷出手扭作一团打起了群架。一时打得满地尘土飞扬,叫骂声、哭喊声嘈杂于耳。直到警卫连的战士赶来,才把他们一个个硬拉开了。 拉不开的只有一对:东进和坤子。 这俩小子简直是打红了眼,帽子早打飞了,扣子也扯掉了,衣服撕破了不说连袖子都拽下了一只。两个人撕扯着滚倒在地上,一会儿翻上来这一个,一会儿翻上来那一个,谁也劝不动,谁也拉不开。最后,还是几个战士一起上去,把他俩给按住了。拉起来一看,两个小子一个眼眶乌青肿得老高,一个鼻子淌血抹了个满脸花。都这副模样了二人还怒目相对,拼命地挣脱着身子想继续对打呢。 战事自此拉开,从此延绵不绝。 今天有人在路上啐了对方一口唾沫,明天就有人甩过去一把大鼻涕;今天有人被抢走了弹弓子、溜溜蛋儿,明天就有人夺了对方的木头枪、刺攮子;今天有人下巴上挨了个“垫炮”,明天就有人脑袋瓜上“开瓢”…… 要不是大院的孩子突然一阵风似的当兵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真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坤子知道东进他们当兵的消息是在一个午后。 几天前,坤子和东进就通过下战书的方式,决定要在那天的午后打一场“溜溜蛋儿”。除了动武,他们之间也经常进行这种文战,赢“啪叽”、赢“溜溜蛋儿”、“拔老头”什么的。那天,坤子事先进行了精心的准备。坤子知道自己这边的玻璃球没有对方的多,也没有对方的好。为了能把对方的好“蛋儿”赢到手,他率领大家用泥巴赶制了一批“蛋儿”。这种自制的“泥蛋儿”分量轻,打“玻璃蛋儿”费点劲,坤子练了一整天才把弹“泥蛋儿”的力度掌握熟练。一想到自己将用泥球赢来大批漂亮的玻璃球,坤子心中就激动不已。吃过中饭,坤子他们早早就来到预定地点等上了。 但东进他们却没来。时间过去好久了东进也没出现,而且不仅东进没出现,他手下的人也一个都没露面。这种情况过去从未发生过。有人怀疑东进他们是不是害怕了,不敢来了,这种猜测立刻就被坤子否定了。经过长时间的交战,他们相互间已经十分了解了。坤子说周东进不像是那种说话不算数或临阵脱逃的人,他决定派人去大院打探消息。打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带给一个令他们大为震惊的消息:东进他们去当兵了!昨天晚上秘密走的! 这是与大院帮交战以来胡同帮最大的一次惨败。坤子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打倒了,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所有的器官都在淌血,没有一处不疼,疼得浑身都要爆裂开了。 坤子默默地掏出兜里的泥蛋子,一把一把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拼命地用脚把它们一个个跺得粉碎。而后,坤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整整一天一夜,坤子不吃、不喝、不睡,只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盯着房梁的一角。 第二天傍晚,坤子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魏驼子面前,用魏驼子从未听过的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爹,你带我去找周司令!” “干啥?”魏驼子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我要当兵。” “啥?!” “我要当兵!” “你当你是谁呀?你要当兵!你当你爹是谁呀,你要当兵!”魏驼子一下子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吼道。 “爹,你不是认识周司令吗?” 魏驼子愣了一下,声音突然就低了:“我是认识周司令,我是认识周司令,可是……可是……” 坤子眼里闪着亮光说:“爹,你跟周司令说说,让我去当兵!” 魏驼子懵懵懂懂没听懂似的问道:“我跟周司令说说,让你去当兵?” “是呀!爹,你不是早就跟周司令熟识吗?他不是还送过你那么多菜吗?你不是说过有什么事你跟他说说就行吗?”坤子激动地摇着魏驼子的胳膊。 魏驼子却一下把坤子的手扒拉掉了,神情慌慌地说:“那都是……那都是……”他本想照直说那都是吹牛话,哪能拿着吹牛话当真呢,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都是……那都是……真话,可是……” “爹,”坤子一把拉起魏驼子就走,“那还可是个啥,咱现在就去找他!” 越走近周汉家,魏驼子就越拉不动腿。接近周汉家门口的时候,魏驼子坚决不走了,他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儿子,低声说:“坤子,咱回吧?” 坤子不解地望着魏驼子,一时不明白父亲这是为什么。他凑近父亲,从父亲躲躲闪闪的目光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你害怕了。”坤子说。 “是。”魏驼子一下蹲在地上。 “你吹牛了。”坤子又说。 魏驼子躲闪着坤子的目光,深深地垂下头。 坤子突然笑了,笑声骨碌碌地滚落在黑地里,硬邦邦冷冰冰的。 笑罢,坤子用同笑声一样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对魏驼子说:“现在晚了,咱已经到门口了。”说罢,突然伸出手果决地按响了门铃。 周家的大院很深。 先是一个当兵的隔着厚厚的门盘问,盘问完了却不开门,只说了声请你们稍等,我去向首长通报一下,就把他们爷俩撂在门外了。等了一会儿,那个当兵的才回来开门,把他们爷俩引了进去。 一进院,坤子就有点发蒙。这院子太大,大得人心里发空,坤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父亲的手。当他们跟在当兵的身后向院子深处走去的时候,坤子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看见了一幢楼,一幢三层高的青砖洋楼。坤子从未想到一个人家竟可以住在这样大的一幢楼里!过去,他只知道自己和东进他们的生活是有差距的,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差距竟会如此之大!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个院里!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幢楼里!坤子觉得自己的胸膛憋闷得简直要爆炸了,他赶紧张大嘴巴。坤子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呼哧呼哧的,发出狗喘气一样粗重的声音。 上台阶的时候,坤子的腿有点打飘,并不高的几级台阶,好不容易才迈了上去。进到楼里后,他们被引进一个摆满沙发的大房间。当兵的对他们说,你们先在客厅坐坐吧,首长正在楼上接电话,一会儿就能下来,说完就转身走了。 坤子扭头去看父亲,父亲也正在扭头看他,父子俩的眼里都有着同样的慌乱不安。他们着实被进周家门的这套章程吓着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规矩。 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才听到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魏驼子赶紧拉着坤子站起来,巴巴地向门口望去。 终于,坤子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出现在客厅门口。那人在门口停下,目光如炬地打量着他们…… 这是坤子第一次见到周汉。周汉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很吻合,高大、魁梧、威严,还有那么一点凶悍。想到自己竟然站在这样一个大人物面前,坤子兴奋得手都有些发抖了。 魏驼子也在发抖。魏驼子上次与周汉见面是在院子里,那天周汉穿戴得简直像个农民,所以魏驼子并没感觉到周汉与自己有多大的差别。但今天不同,今天周汉穿着军装。军装使周汉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威力,震慑得魏驼子不由自主地直往下堆萎。 周汉的目光在魏驼子的脸上停顿了,他似乎在努力回忆自己曾经在哪见到过这个人。 魏驼子赶紧强打精神,堆着笑提醒周汉说:“周……周司令,你忘了,你还给我下地摘菜了呢。” 周汉“哦哦”地答应了两声,但显然没想起来。 魏驼子继续提醒道:“你还说让我有空常来找你唠扯唠扯呢。” 周汉嘴里仍旧“哦哦”地答应着,显然还是没想起来。 魏驼子的汗就冒出来了,嘴也瓢得说不上话了。坤子见状赶紧在一旁接过来说:“我爹在大院对面掌鞋,给你家送过鞋呢。” 听到掌鞋、送鞋,周汉这才把魏驼子对上了号。周汉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高兴地大声说道:“哎呀,原来是老哥你呀,瞧我这记性!” “是我,是我。”魏驼子捣蒜似的连连点头。 “你看你老哥,叫一声‘伙计’,我不早就想起来了吗。” “不敢,不敢。”魏驼子兴奋得脸都放光了。 “这是你儿子?”周汉转身问。 “是,是。坤子,还不快给周司令行个礼。” 坤子立刻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说:“周司令好。” “哎,小孩子叫叔叔就行,用不着这么正儿八经的。” 坤子立马改口道:“周叔叔好。” “好,好好。”周汉乐呵呵地应着,回头对魏驼子说:“这小子不错,挺机灵。”又热情地招呼道:“老哥坐,快坐。” 唠了几句闲嗑,周汉见魏驼子总是一副诚惶诚恐、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老哥,找我有事?” 魏驼子顿时就哑巴了,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知道放哪好了。 周汉笑着说:“老哥,有啥事你就说吧。是不是又想吃我种的菜了,不过,我这菜地可是都罢园了呀。” 魏驼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周汉,半天才憋出了一个字:“我……”说罢,求救似的把目光转向了坤子。 一进周家的门,坤子就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父亲与周司令根本就不熟识。在外面时,父亲提起周司令总是很张扬、很骄傲。但在周家、在周汉面前,父亲却显得很卑琐、很可怜。父亲的卑琐和可怜像耗子一样噬咬着坤子的心,使他在心底深处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痛。有那么一阵子,坤子几乎想放弃了。他想逃离这个院子,永远不回头,永远不再让自己感到心痛。但当看到父亲那求助的目光时,他突然清醒了。自己怎么能逃走呢,自己好不容易才走进了这幢洋楼,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周司令。这样的机会对他这个修鞋匠的儿子来说是简直是太难得了。他不能轻易放弃,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要再坚持一下,他就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就有可能和周东进一样穿上军装!想到周东进,坤子顿觉浑身一振,卡在嗓子眼的那句最难说出口话一下便脱口而出:“我要当兵。”坤子说。 周汉脸上的笑容霎时潮水般地消退了。他面色严肃地打量着坤子,半天没有说话。默默地踱了几步,周汉才抬头问魏驼子:“老哥,你找我就为这事?” 魏驼子的面孔顿时歪扭起来,吸溜着鼻子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周汉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老哥,你这是给我出难题来了呀。” 魏驼子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如果有个地缝,他肯定钻进去了。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坤子突然问道:“周叔叔,周东进是不是去当兵了?” 周汉惊奇地看着坤子,没回答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坤子也不回答,九九藏书也反问道:“周东进能当兵,我为什么不能?” 周汉更惊奇了,他走近坤子,认真地对着坤子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才说:“小子,我告诉你,这是部队内部招兵,只招部队子弟。” 一直瑟缩着不吭不响的魏驼子此时突然弹了起来,尖着嗓门冲过来嚷道:“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非拖上我来给周司令找麻烦!走,你给我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走!”说着,拉起坤子就往外走。 坤子没动。魏驼子使劲拽了一下,坤子仍旧没动。魏驼子急了,回过身来劈头盖脸就给了坤子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打在了鼻子上,血立刻流了出来。 魏驼子愣了,从小到大魏驼子从未碰过儿子一下,儿子是他的心尖,是他生命的全部。看看儿子流出的血,又看看自己的手,魏驼子突然疯了似的扇起自己嘴巴子来,边扇边说:“坤子,你爹不中用,你爹不中用啊……” 坤子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深刻的心痛,他觉得自己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他想逃离这里,想立刻就跟着父亲逃离这里。他沮丧地向门口走去,边走边下意识地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手背上立刻沾满了鲜血。坤子没想到自己会流这么多的血,他停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些血:血是那样的鲜红,带着自己温热的体温。我流血了,坤子想。坤子突然有些激动:我流血了!我已经流血了为什么还要逃走呢?不!我决不逃走!一股悲壮的情绪猛烈地撞击着坤子,坤子被撞击得几乎站不住了。他打了个趔趄,突然回转身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坤子语气坚决地恳求说:“周叔叔,求求你了,你就让我当兵吧!” 周汉自然与魏驼子不同,他这一生见过的血太多了,这点血是决不会让周汉心动的。让周汉心动的是坤子的眼睛。坤子的眼睛里有一种坚韧的东西,周汉喜欢那种坚韧,那是一个优秀军人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其实,周汉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是个军人坯子。周汉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带了一辈子兵了,他凭感觉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些人天生就该做军人。 周汉直视着坤子的眼睛说:“小子,当兵要流血,你能行?” “行!” “当兵要舍命,你能舍?” “舍!” 周汉突然大喝一声:“那你就给我站起来!” 坤子说:“不!你不答应,我就不站起来!” 周汉勃然大怒:“小子,凭你跪在地上的这副熊样你还想当兵?你知道军人是什么吗?军人是山、是石、是树!是世上所有不能折的物件!你小子愿意跪就跪吧,跪一辈子我都不会送你这号人去当兵!你……” 周汉猛一回头,看到坤子早已站起来了。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周汉威严的目光罩住了坤子,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这个倔强的掌鞋匠的儿子。一般人都经受不住周汉的这一看,但坤子挺住了。虽然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但坤子却始终迎着周汉的目光,没把眼睛挪开。 许久,周汉终于说出了那句决定坤子命运的话:“好,我答应你!” 越野车在砂石路上跑。车轮把路面上的砂石带起来,不停地甩到车身上,甩出一路噼哩啪啦的噪音。不时有大块的砂石突然飞上车窗,砸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炸裂声,弄得人一惊一乍总以为玻璃被打碎了。 一到边防,魏明坤就发现他坐的车风挡玻璃裂了。开始他还没在意,但很快就发现这里几乎所有的车风挡玻璃上都有裂缝,有的还不止一条。直到跑了一趟砂石路,他才明白为什么所有车的玻璃上都有裂缝了。魏明坤的司机很得意地告诉他,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是分区最高纪录的保持者——已经坚持四个多月没换风挡玻璃了。 边防大多是砂石路,据说,与过去的路相比,现在的砂石路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眼前这条砂石路直通周东进的二团驻地——南山沟。 魏明坤接到报告,说去黑山口哨所处理情况的二团政委王耀文今天下山。他二话没说,跳上车就往二团赶。其实,身为军分区司令员,实在用不着有点事就往团里跑,如果需要了解情况,只要把下面的人调上来听听汇报就行了。但魏明坤却执意要去。 魏明坤不放心。带部队最怕的就是出事。从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到师参谋长,魏明坤带兵都带得落下病根了——怕电话,最怕半夜来电话。只要半夜里电话铃一响,他就会紧张得心咚咚直跳,总以为部队又出什么事了。在部队当主官就是这样,你干得千好万好,只要出一丁点事,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好了。 魏明坤执意要去二团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个团到底怎么样。刚上任就出了人员伤亡这么大的事,魏明坤心里挺别扭。虽说真要追究起责任来,与他这个新上任的司令员关系不大,但毕竟事情是发生在他的任上,怎么说也是个阴影。一想到这,魏明坤就来气:周东进这个团长是怎么当的?!军分区政委向他介绍情况时,满嘴都是二团的好。满嘴都是周东进的好。这么好,那么好,怎么他这个当团长的前脚刚走,后脚就掉链子了? 其实,潜意识里还有一个理由促使魏明坤急着要去二团,这就是周东进不在。魏明坤想见周东进是真的。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状况来看,魏明坤在周东进面前占有绝对的优势。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理由不想见昔日的老对手,没有理由不想在老对手面前展示自己。但魏明坤不想见周东进也是真的。他还把握不准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该怎样与周东进交往。他想趁周东进不在的时候多了解一些情况,以决定如何把握两人之间的关系。毕竟在以前的那些年里,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纠葛。毕竟在今后的若干年间,他们又要在一起共事。想起这些来,连魏明坤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俩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会无端地纠缠在一起?周东进被发配到边防以后,魏明坤安静了好些年。他以为他俩这辈子再也不会在一起打交道了。但如今,一纸调令就又把他和周东进重新拴在了一起。从接到调令的那天起,魏明坤的脑袋里就常冒出那句老话——冤家路窄。 二团的团部坐落在南山沟。这处地点是周汉早年任省军区司令时亲自选定的。据说,周汉当时站在南山头上,左手叉腰,右手往南山沟方向这么一划拉,说,团部就设在这吧。这条沟四面环山,敌人的炮弹打不进来,而且只有一条路通到山外,难攻易守。我看就这么定了!当时没任何异议,就这么定下来了。异议是在以后才出现的。按说,周汉的选择绝对符合他那个年代的打仗标准。但在经历了太久的和平岁月,在武器和战争方式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今天,这个选择就越来越为后代军人所不理解了。南山沟太偏僻了。过去打仗,指挥机关的驻地总是越隐蔽越好,就得选择南山沟这样很难被敌人发现,即使发现了也很难袭击的地方。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监测手段和武器都先进得不得了,不论你在哪,都能精确地测定出你的位置,不管你藏多深,都能准确地对你实施远距离打击。再像过去那样钻山沟,已经变得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了。而一旦没有了打仗这个实际意义的支撑,南山沟的偏僻在后代军人的眼里就只剩下了种种的缺点:首先是进出太不方便。从南山沟出来得走十多里路才能走上通车的大道。生活不便倒在其次,关键是老婆们不愿意来。有工作的老婆坚决不来,因为来了就等于放弃了工作,而且再也别想工作了。没工作的老婆也不愿意来,因为进了这条沟就彻底失去了就业的希望。最成问题的还是孩子上学。孩子们得翻山越岭到山那边的一个乡村学校去上学。远近且不说,那所学校多少年也没一个孩子考上高中。所以,二团机关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随军家属少,准光棍儿多。偌大的山沟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单身男人在这里独守寂寞。 寂寞难耐时,就有人把南山沟的种种缺点编排成顺口溜挂在嘴上宣泄。说南山沟有“四大难”:出沟难,进沟难,老婆工作难,孩子上学难。还说南山沟有“四大费”:费脚、费鞋、费车、费油。“四大省”:省工、省人、省炮、省弹。每当说到“四大省”的时候,准光棍儿们就把脸上的笑容弄得很有内容,外人哪怕一时听不懂也大多能从那一脸的诡秘中看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常有后来的人愤愤地问,当初谁选的这个地方?就会有人回答,听说是个姓周的司令,刚打完仗,还没钻够山沟,一眼就看上这条南山沟了。那老头儿就站在那个山头上,拿一根手指头这么一圈弄,就把咱们团给圈弄进来了。问的和答的显然都对那根圈弄他们的手指头怀着一肚子的不满和无奈。 车拐进南山沟,魏明坤眼前一亮。 路上的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路两旁用雪堆砌出城墙的造型,蜿蜒着一直通向营区。车子行驶在这条路上,就仿佛行驶在白色的长城之上。在这独特的长城引导下向前行进的过程中,人便于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一种庄严的肃穆感。 令魏明坤没想到的是,在二团团部门口,卫兵竟把他的车拦住了。按说,军分区范围内没有人不认识司令员的车,这辆车在所属部队走到哪都应该是通行无阻的。但二团的卫兵却似乎看不出这辆车的来头,毫不客气地把车拦在了门外。 “请首长出示证件。”卫兵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 魏明坤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兜,没摸到,这才记起自己身上根本没带证件。已经很多年没被人检查过证件了,魏明坤早已养成了谁都认识自己,自己这张脸就是证件的首长意识。像今天这种情况,他还从没遇见过。有点滑稽,有点尴尬,当然也有点让他感到不太舒服。他想,也许这是因为事先没通知二团自己要来团里的缘故。其实他是有意不让通知二团的。他想乘机看看二团的常态,他历来认为从日常状态中最能看出一支部队的基本素质。 司机见魏明坤没带证件,就赶紧抻头对卫兵说:“小吴,这是分区新来的魏司令,你向团里通报一下吧。” “是。”卫兵答了一声,转身就去打电话了。 “你们认识?”魏明坤问。 “认识。” “这么说,他知道这辆车是分区的喽。” “知道。全分区哪有不认识这辆车的?” 魏明坤的脸就有点颜色了。见魏明坤半天没吭声,司机赶紧解释起来,说二团历来是只认证件不认车,不认人。在二团,不管你是谁,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只要进营区都得检查证件。据说,有一次周团长没带证件,被卫兵拦在了门口,后来是卫兵向军务股报告后,由军务股长来把周团长领进去的。周团长当时就宣布给了这个卫兵一个通报嘉奖。魏明坤听着心中似有所动,脸色也略略和缓下来。 卫兵打完电话,跑步过来说了句:“请首长稍等。”就回到哨位上去了。 没办法,只好等。魏明坤干脆下车踱起了步。 山沟里的雪似乎格外的厚,厚雪绵软地覆盖着山体,无声地遮掩了山的坚硬和棱角,把远近的山峦变成了一式的柔和曲线。一切都显得格外单纯简洁,像一幅大面积留白的画作,没有一丝杂色,没有一点杂音。人在其间,不由自主地就拥有了一份远离尘嚣的安宁,心境如净化般豁然清明起来。 魏明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冷气直入胸肺,激得浑身一震,禁不住脱口说了句:好舒服! “报告!”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魏明坤猛然回头。一个身材高大的上校军官目光炯炯地看定他,用膛音很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二团团长周东进请魏司令员进入营区。” 周东进!魏明坤不由愣住了。 第六章 谁也没想到,十几年后,他们会在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情境下见面。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嘭”地撞出了一声闷响,然后死死地扭结在了一起。 许久无话,他们只默默地对视着。 魏明坤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周东进几乎丝毫没有变化,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挫折之后,他居然还能保持住那份独特的派头和潇洒:标准的军姿,挺拔的身板,笔挺的军装,锃亮的皮鞋……魏明坤注意到,他甚至仍旧保持着戴白手套的习惯。 但这些还不是最令魏明坤吃惊的,最令魏明坤吃惊的是周东进的眼睛。周东进的眼睛很张扬,是那种一睁就睁得很大,喜欢直视,很少眨眼、转动,绝不回避什么的眼睛。成人中很少有这样的眼睛,一般情况下,这种眼睛只属于童年,至多是青少年。 魏明坤很熟悉周东进的眼睛。小时候第一次交手打仗,他就发现周东进的眼睛对他有种很强的吸引力。每次交手时,他都尽量躲避周东进的目光,克制自己不去注视他的眼睛。他不愿意总在自己对手的眼里发现对方的聪明、锐气和勇敢,不愿意总让自己在心里暗暗佩服对手。 参军后,他开始对周东进那双眼睛越来越反感了。他发现周东进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他很不舒服的东西——优越感。不仅是周东进,那些出身军人家庭的士兵几乎都有这种东西。不能不承认,他们的确有理由优越。他们与魏明坤们不同,他们当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热爱,而不是为了讨个出身或离开土地那些很具体的理由。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部队大院,生活在军人中间,他们几乎生来就是军队的一部分。对他们来说,当兵是他们生命中的自然过程,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到部队当兵就像来到自己家里一样自如,何况许多部队首长都是他们父辈的战友,是从小就看着他们长大的叔叔、伯伯。所以,他们丝毫没有魏明坤们的拘谨和陌生感,完全把部队当成了自己的大家庭。在这个大家庭里,他们简直如鱼得水。八一学校里长期的准军事化生活,使他们早就习惯了出操、跑步、稍息、立正,早就学会了走队列、踢正步。当许多新兵还顺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能熟练地走出每步七十五厘米,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标准步伐了;当许多新兵连准星和缺口都找不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能进行实弹射击了。他们对部队操练的那套东西太熟悉了,几乎无需任何过程,他们就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从老百姓到军人的最初过渡。 而这一切都是魏明坤他们这些平民出身的士兵所不具备的。他们望尘莫及。他们羡慕他们,佩服他们,但不免也有些嫉妒他们。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们还是很希望能与他们接近、交往,甚至成为朋友的。但是,每当他们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自尊心走近他们的时候,总会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自卑和压抑。周东进们太优越了,他们的优越是骨子里的,不用刻意表现也能随时随地感觉得到,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想掩饰。他们认定自己是天生的军人,认定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将军。他们从来就没把魏明坤们放在眼里。 周东进们漠视的眼睛使魏明坤们每每感到屈辱和愤懑,也激发了他们要与之拼力较量的劲头。他们不服气,他们虽没有周东进们的好出身,好基础,但他们在心智和体力方面并不比任何人差,他们不信就干不过他们!此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魏明坤一直跟周东进摽着劲儿地干。在艰苦的较量中,他一次次地被对方的优越刺伤,又一次次地把优越的对方击倒。他势单力薄,但他坚韧顽强。因为他明白自己前面既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后面也没有能够支撑的靠山,他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杀出一条血路。他只能背水一战。 后来,当魏明坤终于靠自己的努力跻身于周东进之上后,他对周东进的眼睛就不屑一顾了。那时他已经看得很清楚,周东进那种张扬的眼睛只能说明他还不成熟。有这样一双眼睛的成人,大多是在父辈创造的优越环境中长大,从未经受过委屈、压抑,从未经历过苦难、绝望的干部子弟。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把一双不成熟的眼睛从童年带入青年,甚至一直带入成年。这是他们这种人的专利,但也正是他们这种人的局限。魏明坤心里很明白,他们注定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因为这种东西只会把他们从人群中剥离出来,让他们为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优越承受加倍的痛苦和打击。那时候,许多干部子弟都开始有了改变。现实的磨砺使他们逐渐成熟起来,而成熟则使他们眼中的张扬收敛了许多。但周东进却是个例外,他似乎跌多少个跟头也记不住疼,吃一百个豆也尝不出豆腥气,他从不知道收敛自己。他一如既往地大睁着眼睛,袒露着自己的热情、聪明和能力,也袒露着自己的骄狂、愚蠢和不成熟。魏明坤在冷眼旁观的同时,常禁不住为周东进感到悲哀。周东进的军事素质极好,是个难得的军事指挥人才,但是他太自信,太不懂世故,太不适应周围的环境了。即便把他老子周汉的因素计算在内,他的路也不可能走得很顺。周东进果然一直都不顺利,他在战场上和情场上都输给了魏明坤。后来,周东进就主动要求调离野战军,去边防部队了。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 十几年过去了,魏明坤以为经受过这么多的挫折,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磨炼之后,周东进即便不是面目全非也一定会有了很大的改变。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周东进至今还保留着那样一双眼睛! 周东进竭力想使自己显得平静一些,他目光直视魏明坤,在把气势传递给对方的同时,也在暗暗地观察着对方。 从外表上看,魏明坤的变化不大。还是那张筋肉结实的方脸,还是那双深井般难测的眼睛,还是那副微微上翘的坚硬下巴。难得的是魏明坤仍旧保持着标准的身材,腹部平坦,全身紧凑,丝毫没有中年男子的暄胖,也没有当官人身上常见的那种无规律生活造成的松弛和倦怠。魏明坤的变化不在外表而在内里,周东进敏锐地感觉到魏明坤的神情中多了许多自信,举手投足间也有了一些首长才有的凛然之气。这种感觉像个尖细的锥子,锐利地刺向周东进,猛地捅进了他内心深处最薄弱的地方。一种钻心的痛迅速向全身扩散开来,周东进心中一凛,立刻咬紧牙关,把全身绷得紧紧的。 来吧!周东进想,你魏明坤不是一直就盼望着这一天吗?你小子的机会到了! 其实,从得知黑山口出事,从得知魏明坤到分区当司令员起,周东进就一刻也没平静过。满脑袋都是黑山口,满脑袋都是魏明坤。黑山口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而魏明坤则像叠压在石头上的一只脚,让他承受着双重的压力。周东进心里很清楚,在这两种压力中,石头的重量是固定的,而那只脚的重量却是任意的,想轻则轻,想重则重,一切全凭魏明坤了。他周东进这回可是真的落在了魏明坤的手心里,只能听任魏明坤发落了。 为什么偏偏是魏明坤?!为什么偏偏要让魏明坤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周东进真搞不懂,老天爷怎么会这么器重自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他周东进已经无数次地“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了,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不能“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呢? 第一次被魏明坤击倒是在当兵的头一年。 开始周东进没太在意魏明坤,他虽对爸爸平白无故送这个掌鞋匠的儿子当兵感到不解,但也不想深究。这与他没多大关系,他感兴趣的是自己终于穿上军装扛起枪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了。那时的周东进正处于一生中最轻狂自信的年纪,他相信将门出虎子;相信军人是世上最值得骄傲的职业;相信军人是男人中最优秀的一群;相信自己天生是军人;相信自己注定会成为将军;相信未来的军队终究会掌握在他们这些人手中;相信他们的介入将使这支军队变得更加强大无比;相信他们最终会率领这支军队完成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使命…… 当时,南征的朋友王京津写了一首题为《献给下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的长诗。这首诗充满激情地描述了想象中未来的那场战争,描述了他们这代军人在那场解放全人类的伟大战争中浴血奋战的壮烈场面。这首长诗在雄心勃勃的干部子弟中间迅速流传开来,周东进立刻就被这首诗深深地打动了,其中最令他感动的是这样一些句子:摘下发白的军帽,捧起素洁的花环,轻轻地轻轻地走近你的墓前。 …… 异域的天空中,永远凝固着你年轻的容颜。 你的生命,你的誓言。 …… 昨日硝烟,依然萦绕在丛林山涧。 我的战友,我的伙伴,你将长眠在异国他乡那遥远的大西洋彼岸。 吟诵着这首诗,周东进无数次地想象自己在未来的那场战争中,率领着一支优秀的军队,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的情景。想象自己成为英雄壮烈牺牲后,以马革裹尸,躺在亲手解放的土地上,被战友追悼祭奠的动人场面。 他恨不能这一天明天就来到。 有了这许多的雄心壮志在胸中鼓荡,周东进自然更没有心思理会魏明坤了。说老实话,他根本就没在意魏明坤。当他在士兵当中脱颖而出以示范的身份在训练场上翻飞腾跃的时候,当他在实弹射击中每每名列前茅取得优异成绩的时候,当他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般地引用古今中外著名战例把连队干部镇得目瞪口呆的时候,魏明坤就与所有普通士兵一样,统统在他的眼前化做了“零”。而他自己则是“1”,是那个有可能在将来统领这无数个零的“1”。 这种“1”的良好感觉一直持续到评五好战士的那一天。在那天以前,准确地说是在魏明坤发言以前,周东进始终认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五好战士。 但魏明坤发言了,魏明坤一发言,周东进顷刻间翻身落马。 魏明坤在发言前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魏明坤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魏明坤说我不同意周东进当五好战士,他身上存在着严重的干部子弟“骄”“娇”二气。接着,魏明坤就一一列举了周东进“骄”“娇”二气的具体表现。 周东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那么多缺点。首先是骄气:瞧不起农村入伍的战士,笑他们走正步像跨垄沟,练刺杀像抡锄头,还说自己根本用不着练瞄准,闭上眼睛也比他们打得准……周东进无话可说,明摆着,虽然是开玩笑,但这些话的确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些整天跟在后面让他帮着练单杠、练瞄准,被他数落时只会跟着嘿嘿笑的兵们,见有人出头为他们伸张正义了,立刻就揭竿而起冲他来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特别是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河南兵,说着说着竟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还没等周东进反过味来,魏明坤就又举出了一个更为严重的事实:周东进竟敢嘲笑指导员的辽西口音。魏明坤说周东进在背后笑话指导员发不出“二”这个音,说指导员总是把“二”说成是“阿”,还说他知道在指导员的家乡有这样一种说法:谁要能说“二”,谁就能当官。魏明坤是在指导员刚巧转到他们班检查评比情况时,不失时机地说出这件事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指导员的脸当时就变了颜色。 至于周东进娇气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最主要的一个例子就是周东进在连队吃忆苦饭时不仅没掉眼泪还扔掉了半个糠菜饼子,这也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的事实。周东进确实扔掉了忆苦思甜的半块糠菜饼子。当时,他强忍着吃了半个,只觉得那东西吃到嘴里扎扎巴巴的很牙碜,实在难以下咽。一咽到嗓子眼处,后脖子上的汗毛就呼地一下全竖起来了,怎么也吞不进去。他就悄悄地把剩下的半块糠菜饼子攥在手心里,一出食堂门赶紧扔掉了。没想到,这个动作偏偏就被跟在后面的魏明坤看到了。魏明坤瞥了一眼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的指导员,不声不响地把那半块糠菜饼子捡起来,缓慢而坚决地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事后,指导员指名道姓地表扬了魏明坤,虽没点名批评周东进,只笼统地批评说“有些同志”如何如何,但周东进的脸上一直火烧火燎,很是羞愧难当。这件事周东进自然也得认账,自然也无话可说。 直到魏明坤提出周东进不注意发扬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经常上街买水果、糖块吃的问题时,周东进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周东进说这个意见我不能接受!哪次不是你们大家让我买的?再说,哪次买回来不是大家伙儿一起吃的?我周东进又没多吃一口,怎么我掏钱买东西给大家伙儿吃反倒成了我一个人的不是了?魏明坤说,周东进同志你不要一口一个大家伙儿,好像所有人都吃过你东西似的。周东进愣了一下,这才记起魏明坤似乎的确从没吃过他的东西,也从没吃过任何人的东西。指导员这时在一边发话了。指导员说,为了说明问题,请同志们都把自己的存折拿出来。同志们就一人拿出了一个存折。经逐一检查发现,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存了些钱,只有周东进和小四川没有存折。但小四川有一把汇款单的存根,小四川家庭生活困难,每个月六块钱的津贴费他只留下一元,其余五元都按月寄回家去了。周东进当时就蒙了,他没有存折,也从没想过要存钱。指导员不动声色地启发周东进说,没存折也不要紧,把钱拿出来看看,说明你没乱花钱也行。周东进就上上下下地满身摸起兜来,每个兜里都有钱,但每个兜里的钱都不多,一共就掏出了四元三角六分,连一个月的津贴费都不足。指导员问怎么会这么少?一个月六元钱的津贴费,一年总共发七十阿(二)元钱呢,怎么只剩了四元多?你的钱都到哪去了?其实周东进自己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确实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家里也不需要寄钱,钱都到哪去了呢?情急之下,周东进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给过河南兵一些钱。那天他俩一起去街上,河南兵说他家乡今年发大水了,想往家里寄点钱,但因为自己烟抽得狠手头剩下的钱不多了,所以很是为难。当时,周东进想都没想就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给他了,也不记得是多少,只记得那一趟因为没买吃的东西回来,大家伙儿好不扫兴。还记得河南兵当时感动得鼻涕老长,一个劲地表示感谢,说年终评五好战士时他一定要投周东进一票。想到这里,周东进立刻抬起头求救似的去看那河南兵,希望他能站出来帮自己说出一部分钱的出处。但河南兵却坚决地把目光挪向别处,死活不看他。周东进呆着脸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什么也不说了。一来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帮助别人的事,二来他也说不清到底给了河南兵多少钱,三呢,就算是这点钱说清了,剩下那些钱哪去了他还是说不清。 于是,周东进彻底败下阵来,连五好战士的毛也没沾着。没有一个人提他的名,连那个信誓旦旦的河南兵也没提。 因为当兵第一年就没评上五好战士,周汉对东进的表现很失望,专门派南征到连队找东进谈了一次话。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告诉东进,干部子弟要学会夹起尾巴做人,干部子弟应该与广大的工农子弟打成一片。 一见面,南征就上下打量着东进说,瞧你这一身干部子弟做派!白衬领,懒汉鞋,让人家一打眼就能看出你是个干部子弟! 看出来又怎么了?东进不以为然地说,干部子弟有什么不好? 好?你以为干部子弟的名声好听呀?你知道现在人家怎么看咱们吗? 怎么看? 人家说咱们是“子弟兵”、“后门兵”,说干部子弟啥本事都没有,就有一身优越感,就知道靠老子吃饭。 子继父业,理所当然。他们工人子弟可以理直气壮地接班当工人,军队的子女就不能入伍当兵了?你搞清楚,咱当的是兵啊!只不过是个兵!打起仗来要玩命的!没错,我是有优越感,我比他们优秀哇,我优秀我凭什么不能优越?不过,我可没靠老子吃饭,我凭的是自己的实力!谁不服,咱可以拉到训练场上比试比试…… 东进!南征断喝道,你看你这副骄傲自满自高自大的样子,动不动就要跟人家较劲儿,怪不得群众对你有意见,不评你五好战士!整天拿着个干部子弟派头白白唬唬地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能不脱离群众吗?叫我说,干部子弟的名声都是让你们这号人给搞坏的! 东进不服气地反驳说,大哥,我可没给干部子弟丢脸!我拿了全连射击、刺杀两个第一,手榴弹过了七十米大关!说我骄傲,骄傲也得有资本哪!没这些硬指标垫底,想骄傲还骄傲不起来呢! 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就又耍起骄傲来了。东进,你谦虚谨慎点好不好?五好五好,军事技术好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得突出政治。再说,军事技术好的又不是你一个,我听说魏明坤现在就撵上来了,成绩和你不相上下,而且人家吃苦精神比你强,群众威信也比你高。 别提他好不好,我烦他!阴不呲啦的,就会在关键时候下刀子。 烦也没用,人家就评上五好战士了。东进,咱们干部子弟在连队本来就显眼,本来就有那么多眼睛盯着咱们,不收敛着点行吗?人家就是看不惯你。我听说你还动不动就在连里大讲特讲拿破仑、巴顿、克劳塞维茨那些资产阶级军事家的理论,大讲特讲中途岛战役、诺曼底登陆那些西方的战例。 没错。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说我还讲过孙子、诸葛亮、毛主席的军事理论,还讲过四渡赤水、三下江南四保临江、三大战役这些咱们自己的战例呢?军人嘛,讲这些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了,我还不都是从你那里学来的? 我可没让你放弃学习毛泽东思想,宣扬单纯军事观点的东西! 大哥,你少给我扣帽子。东进嬉笑着说,你自己一提起这些单纯军事观点的东西不也是两眼放光、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吗? 那是过去,南征正色道,现在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已经深刻认识到,只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才是我军克敌制胜的法宝。那些资产阶级的军事理论、战争论统统都是靠不住的。 东进认真地盯住南征看了一会儿,他发现南征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还是那张脸,但面色凝重、表情深沉,说话变得有板有眼,连语调也低沉平缓了许多,一举一动似乎都透着历练后的稳重与成熟。从前南征可不是这样的,从前南征只要一张嘴,激情就会随着手势上下翻飞,奔泻不止。那时,东进特喜欢赖在一边听南征和王京津他们聚在一起胡侃。在东进眼里,南征他们仿佛什么都懂。他们满口都是各种类型的战争和各种样式的武器,满口都是中外著名军事将领和他们打过的著名战役,满口都是伏龙芝军事学院、西点军校、黄埔军校这些一听就令人振奋不已的名字。每次,东进都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体内仿佛有一种东西被瞬间激活了,没头没脑地在身体里东突西撞,撩拨得他精神亢奋、躁动不安,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砸烂所有的玻璃,踢破所有的门。 东进从没见过南征这样讲话。不知为什么,南征的变化使东进有点不安。东进稍稍收敛了一下,认真地说,大哥,说老实话,我也想过要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我跟他们学卷蛤蟆烟抽,学从牙缝里挤着往地上射痰,学躺在被窝里妈、妈地说粗话,学的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可还说我没跟他们打成一片。 南征深深地看了东进一眼说,东进,你还是没明白,关键是要从思想上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要克服干部子弟身上的优越感,克服骄傲自满情绪,简单地说,就是要彻底忘掉自己是干部子弟。 那干吗?可能吗?东进不屑地说。 没什么不可能的,南征说,我就做到了,我们连的人现在就说我不像是个干部子弟。南征深有感触地说,东进,什么时候群众说你不像干部子弟了,才说明你是真正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了。说一个干部子弟不像干部子弟,这是对这个干部子弟的最高褒奖。 东进的嘴巴慢慢张开,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形,定在了那里。 过了许久,东进在喉咙里骨碌碌地发出了一阵嘿嘿的冷笑声。 东进说,扯蛋!你撒谎! 东进说,大哥,我才不信你会忘记自己是革命军人家庭出身,我才不信你不为自己的出身自豪,我更不相信你会忘掉自己是干部子弟! 东进说,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欺骗别人?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干部子弟又不是地富反坏右子弟,又不需要与家庭划清界限,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 沉默了很久,南征突然问东进,东进,你想在部队长期干下去吗? 那还用说! 如果你想,就得这样做! 如果我不呢? 南征冷冷地说,那你就会和王京津一样,被部队处理复员。 王京津被处理复员了?东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呆了半天,东进才问,王京津,他,他走了? ……走了,南征的眼睛突然红了,他……走了…… 南征抬起头,向天上望着,就那样望着天空告诉东进说,王京津和连里的关系搞得很僵,连里决定让他复员。王京津不肯走,就通过一号台直接把电话打到他爸爸的办公室,想让老头子为他说句话。没想到,连里早把工作做到了前头,老头子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火了,说你个龟儿子你把脸给老子丢到部队去了,再敢闹腾看我不抽了你的猴筋,老子早就看出你不是块当兵的料,你趁早给老子滚回来吧!王京津愣了半天才放下电话。从那会儿起,王京津的脸上就一直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后来,王京津抱着他那一大堆军事方面的书去找南征,说他再也用不着了,要全部送给南征。南征早就对王京津那些宝贝书羡慕不已,一听说要全部送给自己,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但南征心里也有点犯嘀咕,这些书王京津平时当命根子似的,看不上眼儿的人连借看一下都不肯。再说,南征已经疏远王京津好些日子了。王京津这人身上的干部子弟味儿太重,说话做事太不注意影响,南征担心总跟他在一起会影响自己的进步,就有意疏远了他。王京津因此对南征十分不满,曾声称再也不借书给南征看了,怎么突然间就不计前嫌把书全给了他呢。不管怎么样,南征很高兴。但他只顾得高兴了,没有注意到王京津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结果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事了。王京津半夜里跑到连队对面的山坡上,朝着营房敬着军礼,满面泪痕地大声喊着:亲爱的连队,永别了!喊完,就开枪自杀了。 南征说,出事之前,他莫名其妙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就在他睁大眼睛发呆的时候,先是听到了王京津那声动情的大喊,紧接着就听到了那声惊心动魄的枪响。 南征对着天空说,你知道吗,王京津的遗书上只有六个字:不当兵,毋宁死! 讲完这些,南征才缓缓地把眼睛从天空上移下来,看着东进。 南征的眼睛仍旧红,但却没有东进想象中应有的泪,仿佛刚刚挂在天空中烘烤过了一般,干燥得令人难以置信。 东进不明白南征为什么会没有泪。王京津是南征最要好的朋友,连东进都还记得王京津的好。东进记得王京津是跟着家里从北京转学来这边的,操一口好听的京腔,特聪明,特能讲,也特有激情。即便在部队大院的孩子中间,他也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显得格外见多识广。自从读了王京津写的那首《献给下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的长诗后,王京津就成了东进心目中的英雄。东进认定王京津一定会在军队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却没料到他竟会这样突然间就死了,不是死在战场上,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不是作为英雄…… 东进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被撕裂了,随着剧烈的疼痛一阵阵痉挛着,流淌出殷红的鲜血。 王京津死了,东进悲哀地想。王京津怎么会死呢?那样一个活蹦乱跳,充满激情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东进想象得出王京津死前内心所承受的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一个像他那样狂热地爱着军队的人,是不能容忍被他所爱的军队抛弃的。但东进想不通王京津为什么会选择死。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放弃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东进也无法理解南征。看得出来,王京津的死的确给南征的打击很大,但东进不明白南征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与王京津划清界限;为什么要把王京津送给他的那些书全部上交;为什么要检讨自己和王京津一样当兵动机不纯,检讨自己想提干部,想像父辈那样从连排长一级级地干到高级干部的错误思想。难道这样就能证实他和王京津不是一类人了?难道这样就能证实他与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了吗? 南征和王京津都曾是东进心目中最崇拜的人,东进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把他们共同珍视的东西放弃了,而且放弃得那么彻底决绝。 东进不想放弃。他从不认为自己想在部队干一辈子,想当排长、连长、甚至军长、司令员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他不愿像南征那样违心地剖析自己、欺骗自己,赢得“不像干部子弟”的赞誉。尽管那样做也许会使自己的处境更好一些,尽管按南征的话说这样做不是对目标的放弃而是坚守,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但东进就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东进坚决地认为“不像干部子弟”不是赞誉,坚决地认为干部子弟身上有缺点但更有优点。我可以改正缺点,东进悻悻地想,我可以克服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骄”“娇”二气,我可以勤俭节约,可以不吃零食,可以不穿懒汉鞋……,但我不愿意也不可能不像干部子弟!我就是干部子弟,我凭什么非要不像我?我凭什么非要不是我?! 东进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之中,他不赞成南征,但又明知南征所说的话自有道理。“不这样做就有可能像王京津那样被部队抛弃!”这个道理让他感到害怕。东进知道自己离不开部队,他太爱这种紧张、单调、充满挑战、充满男子汉味道的生活了,他太爱这种成天摸爬滚打与武器相伴的日子了,他太想实现自己心目中的那些远大的目标了。难道想要不放弃,想要证实自己,就一定得首先改变自己吗?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撕裂的伤口处向全身蔓延开来,东进不由浑身颤抖起来,牙齿“得得”地打着战,喃喃地呻吟着,不,不…… 南征起身向外面走去。 就在南征的背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东进突然一跃而起,在后面大声喊道:我能证实自己!我决不放弃——南征猛地回过头,看到东进脸上的泪水决堤般汹涌澎湃,一片汪洋。 再一次被魏明坤击倒是为了上军校。 那时,周东进和魏明坤都已经是排长了。当时部队每年都有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名额,但名额很少,只有表现特别突出的人才有机会被选送上学。周南征就是因为表现突出,被树为干部子弟与工农子弟相结合的先进典型,由部队选送到地方大学读的历史系。大学毕业后,周南征就留在机关工作了。渐渐地,许多干部子弟都瞄上了这条路,因为大学毕业后可以重新分配工作,这就为他们名正言顺地离开基层连队,进入机关工作创造了条件。于是,他们开始纷纷想办法去上学。但他们中间像周南征那样真正由部队选送上大学的却并不多,他们多数都是通过家里的关系,从上面要名额戴帽下来走的。干部子弟再一次显示出了他们超出他人的优越地位,他们用不着表现特别突出,但只要需要,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那些表现特别突出的人。糟糕的是,他们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就像当初他们认为到部队当兵是很自然的事一样,他们认为自己现在去上学也是很自然的事。更糟糕的是,他们不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一大批人的感情。像魏明坤那样惟有靠自己的突出表现与他人竞争的贫家子弟,在这明显的不公平竞争中,不能不再一次感到心寒,不能不再一次在心中积攒起愤懑。而最糟糕的还在于,他们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很在乎。他们优越惯了,他们已经把优越当成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他们以为他们真的拥有这份权利。 与他们相比,历来不安分的周东进此时反倒显得格外安分了。周东进似乎从来没有上大学调机关这些离开基层连队的念头,他不仅一直心安理得地在基层连队干,而且干得相当不错。他同魏明坤一样都是全团有名的优秀排长,所不同的是,周东进是干部子弟,是属于能离开连队却没有离开的人。周东进于是引起了团里的注意,团里决定树周东进当扎根基层的先进典型。很久以来,团里在选送人员上学这类事上一直扮演着尴尬的角色。对上,他们不能不无条件地服从;对下,他们又不得不做大量的稳定思想工作。从部队政治思想工作的角度来考虑,如果把周东进树为扎根基层工作的先进典型,就既为干部子弟树立了榜样,又安抚了基层干部战士的情绪。团里立刻派了工作组下来抓周东进这个典型。 工作组一来,连里立刻轰动了,这可是抓全团的先进典型呀!先进典型和五好战士不一样,五好战士连里有的是,团先进典型一个营也不一定能摊上一个,只要当上团典型,肯定以后会前途无量!大家都以为周东进这下行了,不费一枪一弹就一下子端了个大据点。但谁也没想到,这事竟让周东进自己给搅黄了。 周东进死活不当这个典型。 周东进说,我愿意在连队干,这和觉悟高不高没关系,是我自己愿意。 工作组说对呀,甘愿扎根基层这就是觉悟高的表现。 周东进说哎你们别给我上纲上线,我可没说我要扎根基层。扎根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那是永远呆在基层的意思,谁能永远呆在基层?不进步了? 工作组只好解释说这只是个说法,是对周东进不上大学,不调机关,脚踏实地在连队干这种精神的肯定。 周东进就笑了,说我不上大学是因为对那些学校和专业不感兴趣。你看上面下来那些名额,不是政治系历史系就是中文系外语系,我学那些干什么,跟军事也不沾边? 工作组说对呀,这就说明你是干一行爱一行,说明你…… 得了,你们就别给我瞎说明了。周东进说,等步兵学校恢复招生那天,我肯定削尖脑袋争着抢着去上学。你们现在把我弄成扎根典型,到那时我再拔根可就费事了。再说了,我这个扎根典型到时拔了根就走,你们对上对下也不好交待呀。 整个摆出一副扶不起来的阿斗架势,倒把工作组说的没词了。团里很恼火,但也没办法。典型是得自己上台去给群众讲用先进事迹的,自己都不认账怎么给群众讲,这事也就只好暂时搁下了。 事情偏就赶得这么巧,步兵学校当年就恢复招生了。连里分到一个上步校的名额,明摆着这个名额肯定是在周东进和魏明坤之间产生。平心而论,如果没有树典型那档子九九藏书事,周东进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周东进的身份使他显得更突出一些。但经过树典型这么一折腾,周东进的形象就大打折扣了,团里决定送魏明坤去。 周东进这下可不干了,果真削尖脑袋争抢起来,从连里、营里、团里一口气找到师里。师长是周汉的老部下,当时就把干部科长叫来了,说你给我个上步校的名额。干部科长说,师长,名额已经全部分下去了。师长说那你给我调整出来一个嘛。干部科长面带难色地说,现在人员基本上定了,本人也都知道了,这个时候再调整影响就太大了。师长就没鼻子没脸地朝干部科长发了一通火,弄得在一旁的周东进也浑身不自在。发完火,师长转身对周东进说,东进呀,我看你就明年再上步校吧。这事叔叔给你记着,明年保证第一个送你去。话说到了这一步,周东进也就只好告辞了。周东进前脚刚走,师长就拍着干部科长的肩膀说,委屈你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干部科长说,师长你别这么说我能理解。师长就说,明年让他去吧,不然我在老首长那里不好交待。干部科长赶紧说是,我记住了师长。 本来周东进今年也准备放弃了,想妈的明年就明年吧,晚上一年步校我周东进也未必就比谁差,未必就比他魏明坤差。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汉下部队来了。周东进倒没跟周汉说什么,他们爷俩之间也从来就说不了什么,见面就是那么几句话:周汉:怎么样? 周东进:还行。 周汉:什么叫还行? 周东进:就是还说得过去呗。 周汉:是别人看你说得过去呢,还是你自己觉得自己说得过去? 周东进:当然是我自己,别人怎么看我哪知道? 周汉:哼,自以为是! 然后周汉就把周东进扔在一边,自顾自地翻看文件。但这时周东进还不能走,这时要走周汉就会发火,说你给我滚回来!你不要一听到批评就躲,比躲老子的枪子儿跑得还快!接下去就是一顿臭骂。这时周东进只能老老实实在一边干坐着,等过一会儿周汉听到没什么动静了,就会抬头冲着周东进说,你怎么还在这坐着,还不赶快回连队去?走,赶紧给我走!周东进这才能溜出来。 一出来,秘书刘希文准会笑眯眯地迎上前,低声问,完事了?来,到我屋里坐一会儿吧。结果看老爹就成了看刘秘书,刘希文倒像家人似的能跟周东进热热乎乎地唠一阵家常。唠着唠着,周东进就把去不成步校的窝囊事说了。刘希文听后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瞄着周东进问,东进这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周东进说告诉你有什么用,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刘希文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今年到底还想不想去了?周东进说当然想!刘希文就不紧不慢地说,那好,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让你去上。周东进一个高蹦起来说,太好了刘秘书,你要是能再要个名额给我,我立刻宣布给你队列前口头嘉奖一次!刘希文一笑,说我从哪儿要名额你就别管了,你只管打好背包准备去报到就是了。 果然,第二天团里就下来通知,叫周东进准备去步校学习,但并不是增加名额,而是把魏明坤换成了周东进。这一下可炸锅了,全团上下一时间议论纷纷。周东进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有点发蒙,直在心里埋怨刘希文怎么把事情办成这样?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这样了,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打背包走人。 没想到,还没等周东进收拾停当,事情就又来了个急转直下——魏明坤直接找到周汉,把周东进告了。 在周汉下榻的师招待所门前,魏明坤徘徊了很长时间。招待所临时设了岗,哨兵严格地盘查着每一个出入人员,这架势让魏明坤心里发怵。魏明坤几次想打退堂鼓回去,但又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他在招待所门前那片苦丁香树丛中打着转儿,一次又一次地下决心走出树丛,但却一次又一次地缩了回去。 魏明坤对自己很恼火,虽然当了好几年兵了,虽然自己现在好赖也是穿四个兜的干部了,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怕见官。别说周汉这样的大官了,就是在团长、师长面前魏明坤也紧张得不行。有一次,师长到下面检查军事训练情况,团里为师长组织了一次排建制的战术训练表演。因为周东进和魏明坤两个排表演得十分出色,演练完,师长就把周东进和魏明坤叫到面前询问情况。魏明坤一站到师长面前就开始紧张,气也喘不匀乎了,话也说不利落了,结果风头全让给了周东进。周东进乘机侃侃而谈,把师长讲得两眼放光,频频点头,一再对周东进大加赞赏。这次经历对魏明坤的刺激很大,论军事技术魏明坤并不比周东进差,论想法魏明坤也不比周东进少,但关键时刻却因为怯官,就像上不去架的鸭子似的白白失去了表现自己才干的好机会,白白失去了给首长留印象的好机会。说心里话,魏明坤真想学学周东进那种见多大官也不惊,经多大场面也不怯的劲头,但不知怎么就是学不来。 这一次,魏明坤也是被周东进逼急了。本来上步校学习都已经落实到他头上了,谁能想到事情还能翻过来,还能换成周东进,这也有点太欺负人了!魏明坤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虽然,魏明坤表面上一直硬撑着,尽量不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但心却如同放在铁砧子上被捶打一样,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重击之下的疼痛。魏明坤心中不平。对他来说,能抢在周东进前面赢得这次机会是多么的不容易呀。他和周东进不一样,周东进有周汉在头顶上罩着自然有人帮,他魏明坤可是平地拔骨朵,硬着脑壳往上拱,全凭自己的努力才干到了今天这个程度!凭什么一句话就把名额换给了周东进?魏明坤不甘心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不能容忍这样轻而易举就被周东进打翻在地,他得抗争,即便得不到结果他也不能轻易放弃。他魏明坤虽然没靠山没背景,但他有真理有不服输的勇气! 经过深思熟虑,魏明坤决定直接来找周汉。按一般人的思路,这种情况下最不应该找的人就是周汉,因为只要长脑子就能看出来,换周东进上学准是周汉的意图,别人没那么大威力。但魏明坤不这样想,魏明坤认为这事找谁都白搭,只能去找周汉,因为不管是谁的意图,只有周汉才有能力阻止这件事。 一想到要为这事去找周汉,魏明坤的心里就有些犹豫。他对周汉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他崇拜周汉,他听到过很多关于周汉英勇善战的个性化传说,听到的越多,他对周汉的崇拜就越深。他感激周汉,他为周汉能送自己这个与他一点瓜葛也没有的掌鞋匠的儿子当兵而心存感念之情,也一直为自己是周汉司令员亲自送到部队的感到无比自豪。但周汉却是周东进的父亲。明摆着,从道理上讲周汉对自己是有恩的,而现在自己却要找到周汉头上与他的儿子争,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尤其是,这样做会不会把自己的前途彻底毁了?对这些,魏明坤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魏明坤知道自己走的是一着险棋,走好了有可能大获全胜,走不好就会满盘皆输。只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也不想给自己留退路了。 胜负在此一举,魏明坤豁上了。 魏明坤停下脚步,呆呆地盯着枝头上一朵刚刚绽放的苦丁香。苦丁香的花朵小得可怜,只有四个单瓣,似乎害怕占据太大空间似的,只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向外伸展开了一点点,但一股幽香就从那细细的花颈中探出来,顽强地向四周扩散着,以无形胜有形,不动声色地赢得了整个夜晚。 魏明坤精神一振,带着满身浓浓的苦丁香的花香,迎着门前的哨兵走去。 站在周汉面前,魏明坤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想拔腿就跑的胆怯。周汉的目光同以前一样犀利冷峻,魏明坤努力支撑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挺住了。 周汉显然很快就对魏驼子的儿子发生了兴趣。他问了魏明坤很多部队的情况,魏明坤一一作答,虽然声音紧张僵硬,但回答问题准确到位,没有一点含糊其辞,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周汉很满意,说不错,你小子就照这样好好干吧。魏明坤这才稍稍地放松了一点。 在后来的谈话中间,魏明坤一直紧张地寻找机会进入正题,但一到有机会讲的时候,他就怎么也张不开嘴了。眼看机会一个个错过去了,眼看快要到了告辞的时间了,魏明坤心里越来越紧张,而越紧张就越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直到周汉站起身送客,直到魏明坤懵懵懂懂地跟着站起来后,他才发现再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情急之下,魏明坤借着敬礼告别的最后机会说,报告首长,我还有件事要向您汇报。 周汉有些意外地看了魏明坤一眼,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语气简短地说了一句,说。 魏明坤就那样敬着礼把事情的简要经过讲了一遍。讲完,魏明坤又诚恳地说,首长,我一直很敬重您,感激您。从情理上讲,我不该与东进争,就冲您亲自送我当兵这一条我也不该与东进争。但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我这样做不完全是为自己争。其实,我早一年上军校晚一年上军校甚至上不上军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会损害您在部队的威信,重要的是这会在部队造成不好的影响,我…… 还没把魏明坤的话听完,周汉的脸就青了。 周汉大吼一声:刘秘书,你叫那个兔崽子立刻跑步来见我! 一见这场面,周东进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兔崽子,你本事不小哇!周汉劈头就是一句,周东进瞥了魏明坤一眼,挺直腰板,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 周汉冷笑道,我看你这几年正经本事没长多少,歪歪道眼子可全给我学会了!说,你凭什么强占人家的名额? 周东进胸脯一挺,凭我对军事这行的热爱,凭我自身优秀的军事素质,凭我渴望上军校深造的愿望…… 放屁!你他妈的还有理了?周汉眼睛一瞪,凭这凭那,你为什么不凭自己的本事?!你以为有我这个当司令员的老子你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了?你以为打着我的旗号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说,谁帮你干的?! 周东进没看刘希文,不用看他也知道刘希文现在的脸上肯定不是个色儿了。他当然不能出卖刘希文,他太了解老头的脾气了,如果老头知道是刘希文打着他的旗号干的,刘希文这回可就彻底玩完了。周东进想,反正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死活自己一个人扛着算了,就回答说,没谁帮我,是我自己到处去找的。 周汉“咣当”一声把杯子摔到桌上,指着周东进的鼻子就骂,告诉你兔崽子,你他妈的再打着我周汉的旗号到处乱找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刘秘书,你马上通知下去,撤了他上步校的命令,把名额还给人家! 刘希文走后,周汉回身向周东进命令道,你,给我向人家道歉! 周东进愣了一下,梗着脖子没动。 魏明坤也愣了,他万万没想到周汉会让周东进当场给自己道歉。 听见没有?!周汉厉声道,你给我向人家道歉! 周东进狠狠地剜了魏明坤一眼,仍旧梗着脖子没动。 魏明坤倒先慌了,赶紧上前拦道,别,首长,别这样…… 周东进那充满了愤懑和鄙视的眼睛立刻像刀子一样刺向魏明坤,周东进说魏明坤你就别演戏了…… 话音未落,周汉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抡起胳膊就扇了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周东进的脸上立刻印上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三个人一时间全怔住了。 周东进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又撑住了。 魏明坤抢上前想去拉周汉。 周汉却甩开手,指着门低声喝道:走!全给我走! 周东进当然没上步校,但魏明坤那年也没去上。不知为什么,下面对周汉司令员的指示只落实了一半,那个名额给了别人。 有人捅咕魏明坤再去找,但魏明坤不肯去。魏明坤说他没想到会把事情闹成这样,说得到这个结果他已经很知足了,还说他打心眼儿里敬重周司令,再也不愿给周司令找任何麻烦了。 周东进在沉默了一段日子后又恢复了常态。事后南征询问他时,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啥,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毛毛不是说我从小就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嘛?没错,反正我这个脸蛋子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爸爸的巴掌,习惯了。 扭结在一起的目光渐渐松开,慢慢走远,又从远处缓缓地收了回来。 周东进终于平静下来了。其实,从得知魏明坤任命的那一刻起,周东进就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是个军人,只这一条就注定了自己必须面对无法回避的一切。在军人面前,上级就是上级,无论你与他亲疏远近,无论你对他好恶褒贬,无论你们之间曾有过多少是非恩怨,你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他,服从他。其实,在返回部队的火车上,周东进就开始无数次地腌制、蹂躏自己的自尊心了。他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接受魏明坤洋洋得意的表情,准备接受魏明坤居高临下的态度,准备接受魏明坤不屑一顾的鄙视,甚至准备接受魏明坤旁敲侧击的挖苦…… 但魏明坤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清雪,清雪在两个人之间轻盈地飘洒着,一点一滴地地融化在脸上,蔓延出一片凉津津的寒意。 魏明坤突然醒悟过来,仰头向天道:“下雪了?” “下雪了。”周东进的声音很僵硬。 魏明坤看了周东进一眼,和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说:“东进,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周东进却没伸手,脚跟一磕,“啪”地一个立正道:“二团团长周东进请魏司令员进入二团营区。” 魏明坤微微一笑,并不收回晾在半空中的手,说:“东进,你历来是条汉子,怎么连我这只手都不敢接了?” 周东进神情淡漠地回答:“魏司令,我是怕你吃不住我这把手劲儿。” “你是怕吃不住我这把手劲儿吧?”魏明坤在收回手的同时,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东进,不管你我是否愿意,毕竟我们从今往后得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我们这两只手就是硬拧也得把它拧在一起!” 周东进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十分干脆地答道:“是,魏司令。你的话我听懂了,我服从命令!”说罢,向魏明坤伸出了右手。 两只又凉又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同时都感觉出对方的手劲儿使得很重。 第七章 二团阴云密布,空气十分紧张。 再有两个月,二团就是连续十年杜绝重大事故了。早在一年前,军区和省军区就开始频繁打招呼,让二团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一定要把安全工作放在第一位,全力抓安全,确保不发生重大事故。届时,两级机关要在二团召开全战区安全工作现场会,授予二团安全工作标兵团的锦旗,为二团荣立集体三等功,并准备上报中央军委,争取把二团树为全军的安全工作标兵团。 谁都知道,一个团队能在十年的漫长时间里不出现重大事故,实在是太难了。谁都知道,把整个团队树为全战区甚至是全军的标兵,全团荣立集体功,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年来,二团从上到下简直是拼了,大会小会讲安全,大事小事抓安全,安全工作切切实实地成了全团的中心工作,所有工作都得为安全工作让路。为了保证安全,上级不仅减少了二团全年实弹演练的次数,还特批他们今年停止冬季防寒训练。为了保证安全,团里隔三差五就组织一次安全大检查,团长、政委亲自领着检查组四处查看。用周东进的话讲,真是恨不得把耗子洞都查遍。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尽量控制人员、车辆的外出,连冬季取暖煤都没敢派车去拉,硬是忍痛花钱雇地方车队拉回来的…… 周东进曾半开玩笑半发牢骚地对王耀文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了。耀文,你看我们兢兢业业地耗费了十年时间,用安全这根丝线精心地缠住了自己。结果倒好,这根线越缠越紧,越缠越动弹不得,越缠留给自己的空间越小。我真担心到了把茧作成的那一天,我们已经被捆绑得手脚都不会动弹,连最基本的功能都丧失了。” 王耀文不紧不慢地说:“老周,你这个比喻真是妙极了。只不过你老兄对蚕作茧的理解还太肤浅。我问你,蚕作茧是为了什么?蚕千辛万苦地用一根丝线捆死自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不再当虫子!是为了能长出一对飞翔的翅膀!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从那个束缚自己的硬壳子里飞出来!”王耀文意味深长地说:“老周呀,我真希望我们二团能借这次机会飞起来,真希望你能借这次机会飞出去。” 周东进很感动地看了王耀文一眼,他知道王耀文说的是真心话。王耀文当政委跟他搭班子快三年了,这期间他俩一直配合得十分默契。王耀文始终认为周东进是个难得的军事指挥人才,对周东进一直没提拔起来感到十分惋惜,所以,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向上级领导和干部部门力荐周东进。他是真心希望周东进能在最后关头胜出的。 其实,无须王耀文明说周东进心里也很清楚,二团此次能否被树为安全标兵团,对自己能否在最后的冲刺时刻撞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成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可以继续做他的军人,继续他的军旅生涯。败了,他周东进在军队中就算废掉了,他这身军装可就穿到头了。对后一种结局,周东进简直就不敢想,他不知道除了做军人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周东进之所以能忍着、压着,逼自己把“安全”这两个字贴在脑门子上,挂在嘴皮子上,就是因为他实在不愿面对后一种结局。 但这样做的时候,周东进的心里并不舒服。看到部队整天如履薄冰地拿安全当日子过;看到部队连进行正常的军事训练都不敢抡开了搞;看到为了减少出事的几率团里拿出大把的钱去雇车拉煤,他就想骂自己。他真怀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真想一甩手大喊一声: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爱咋咋的!但他不敢让这种情绪滋长,更不敢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毕竟,这不仅仅是他周东进个人的事。好在只差两个月就到时间了,只需再加一把劲坚持两个月,一直悬在二团头上的那些荣誉便唾手可得。到那时候,他和他的二团就可以透出这口气自由呼吸了。 谁知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 令周东进不解的是,从黑山口事故现场下来的王耀文简直是春风满面,不仅毫无沮丧之意,反倒显得格外振奋。向魏司令汇报情况时,王耀文先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各位,一张口便使几日来一直笼罩在二团上空的阴霾一扫而光。 王耀文说:“我首先要向大家说明的是,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黑山口哨所不是发生了一场事故,而是出现了一个英雄!” 接着王耀文介绍说,黑山口哨所的两名战士在抢修线路时遇到了暴风雪,在返回哨所的途中,新战士鲁生不慎滑倒在悬崖边,就在他即将滚落下去的时候,班长朱志强冲上前拉住了他。朱志强不顾自己的安危,一边趴在99lib?悬崖边上牢牢地拉住鲁生的手,一边指挥鲁生用另一只手抓住崖边的树往上攀爬。他们几乎就要脱险了,但在鲁生只差一步就能攀到崖顶的时候,崖头的积雪突然大面积坍塌下来,朱志强和鲁生一起跌入雪谷。由于班长朱志强的右腿骨折,他们只能在那里等待援助。后来,军犬铁龙虽然找到了他们,但这时天已经黑了,只能等到天亮才能想办法离开雪谷。两个战士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中,凭着坚强的毅力,整整坚持了二十个小时。在此期间,班长朱志强充分表现出共产党员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他忍受着骨折的巨大痛苦,鼓励战友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自己虽然不能动,但却坚持让鲁生不停地做各种活动以保持体温。最令人感动的是,夜里他们本来是和铁龙搂在一起取暖的,但当鲁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后,朱志强却悄悄地把铁龙塞到了鲁生的怀里,把全部的温暖都给了鲁生,把全部的生存希望都给了鲁生。第二天,当战友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乎被雪掩埋了。经抢救,鲁生已经苏醒过来,但目前还未脱离危险。朱志强由于身上带有重伤,找到时就已经牺牲了。 说到最后,王耀文的眼圈红了。会议室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格外凝重,大家都被王耀文的讲述深深地打动了。稳定了一下情绪,王耀文突然提高嗓音说:“朱志强同志是英雄!是我们二团的英雄!是我们二团的骄傲!我想九九藏书,我们应该尽快把朱志强同志的事迹整理上报,为朱志强同志请功!” 掌声。 热烈的掌声冲出会议室,冲走了人们心中的忧虑,冲散了南山沟上空的阴云。 南山沟见亮了。 二团政委王耀文是个绵性子。淡眉下一双细眼总是弯弯的,不笑不说话。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上过火。用他老婆的话讲,这男人是个牛皮水囊子,打哪哪瘪,连手都打不疼。但有一样,只要一松手他立刻就能恢复原样,不管你费多少劲,连个坑都别想砸出来。 王耀文的老婆人高马大,恨不能整个把他装进去,据说这女人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早年间,边境地区俄汉通婚的情况很多,弄得现在常有好好的一对黄皮肤黑眼睛的夫妻,突然生出个勾勾毛、眍眍眼的白孩子。回头细打听,准能在他家前几辈子的老人里追溯出个老毛子来。这里人们习惯把俄罗斯人叫做老毛子,把老毛子和汉人所生的第二代人叫二毛子,再往下就依次叫三毛子、四毛子了。王耀文的老婆就是个三毛子。 三毛子没发胖之前肯定挺漂亮,深眼窝里栽着两只松果球般的大眼睛,乌拉草一样浓密的睫毛下半遮半掩着一对淡色的猫眼,绝对的异国风情。三毛子的性格也很异国风情,开放得吓人,整天穿得跟个花老豹子似的,挺着硕大的胸脯子在南山沟里扑腾来扑腾去。她是二团家属里随军时间最长,在南山沟住得最久的一个。他们结婚时王耀文还是团政治处的干事,他们的婚礼就是在南山沟操办的。听说结婚的当天晚上,大家还没热闹够呢,三毛子就耐不住了,轰小鸡似的把大家往外赶。有好事的逗三毛子说,嫂子,猴急了可不行啊,我们王干事这把小身子骨可不抗折腾呀。三毛子就忽闪着猫眼笑着说,那你们谁抗折腾谁就留下来。这么硬的茬口谁敢往下接呀,大家赶紧脚底抹油一哄而散了。 周东进刚到二团的时候,怎么看这两口子怎么别扭。男的矮小黑瘦,女的高大白胖;男的轻言细语,女的粗声大气;男的温和沉静,女的急躁火爆,整个一个阴阳颠倒。但常了才发现,谁也没有人家的日子过得好。 王耀文让周东进晚上去他家吃饭,说是想和周东进好好唠唠话。周东进今天本来没那份心情,但见王耀文的样子像是真有事,就答应了。 一进门就见三毛子里里外外地忙活。菜已经摆上桌了:一碗小鸡炖松蘑,一碗猪肉血肠炖冻豆腐,一碗山蕨菜炒肉,一碗肉焖干豆角土豆,都是东北大炖菜。酒是团里农场自酿的号称“边防茅台”的散白酒,早已温在壶里了。王耀文心安理得地斜靠在那翻弄报纸,任三毛子一个人陀螺似的忙得满地转,连手都不伸一把。 周东进进门就喊,耀文好福气呀,回家什么也不干。 王耀文嘿嘿一笑,偶尔歇歇,这不是刚从黑山口下来有点累了嘛。 得了吧,我哪次来不是人家三毛子一个人忙活?周东进故意大声嚷嚷,让厨房里的三毛子听见。 王耀文赶紧朝周东进挤眼睛,说分工不同,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 周东进假装没看见,故作惊讶道,哎,耀文,你在机关介绍经验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话音还没落,三毛子就从厨房冲出来了:好你个王耀文,你还跑到外面介绍经验去了?我倒要听听你都介绍些啥经验。 王耀文说,哪有的事,你别听东进瞎说。 周东进立刻正色道,耀文,咱共产党员讲话可得事实求是呀。不是你说对付老娘们儿要坚持两个基本原则:一是要“活儿”好,二是要嘴儿好。只要坚持这两项基本原则,就是什么家务活都不干,也能把老娘们儿糊弄住,让她心甘情愿地伺候你吗? 三毛子咬牙切齿道,王耀文,你得了便宜还到处卖乖,这话真是你说的! 王耀文赶紧分辩说,我哪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东进,你可别乱讲啊,我家三毛子心眼儿实,听啥信啥。 你到底说没说?三毛子又逼了一句。 真没说。你别听东进的,他是看眼儿不怕乱子大,有意挑拨咱们夫妻关系。 我不信!你要不拉这橛屎,人家凭什么乱讲? 眼看王耀文就招架不住了,周东进这才一脸坏笑地上前道,耀文说的没错,我就是有意挑拨你俩的夫妻关系,看是不是真像耀文吹得那么亲密无缝。你是不知道,耀文总在外面拿你当牛皮吹,动不动就说,我家三毛子那叫能干,家里事从来用不着我伸手;我家三毛子那叫心眼儿好,到年节就给老人寄钱,从来用不着我张罗;我家三毛子那叫会体贴人,天天晚上给我洗脚、捏背…… 三毛子满面通红,“嗷”的一声向周东进扑了过去。周东进早有准备,一把抓起王耀文挡在前面。三毛子怎么挥拳也打不着周东进,气得狠狠捣了王耀文两拳。王耀文却只不温不火地对三毛子说了一句:行了吧?酒都凉了,拿去再温一遍吧。三毛子立刻就松了手,乖乖地端着酒去厨房了。 好家伙,周东进说,三毛子真够暴的。 王耀文白了周东进一眼,谁让你惹她? 周东进压低声音笑着说,也真怪了。三毛子论长相比你强几倍,论个头也比你大了不止一号。谁都觉着你压不住三毛子,可每到关键时候,只要你一开口,三毛子保证百依百顺。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招呀? 王耀文也压下嗓子说,还想让我介绍经验? 说说。 王耀文一笑,声音更低了,老办法,坚持两项基本原则。其实呀,男人的长相、个头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得“活儿”好。只要“活儿”好就能把老娘们儿拿住。所以,这两项基本原则里起决定作用的就是第一条,“活儿”好。 周东进还没笑出来呢,三毛子就端着酒进来了。见王耀文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周东进赶紧往回憋,憋得脸都歪了。 端起酒杯,周东进问:“耀文,今天喝酒的主题词是什么?” 王耀文笑眯眯地说:“没有,就是喝酒。” “不会吧?耀文,按理说,团里刚出了人员伤亡这么大的事,你我是不该喝酒的……” “所以我才把你叫到我家里来喝嘛。咱俩悄悄喝点,唠唠话。”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王耀文端起酒杯:“来,东进,先干一杯滋润滋润。” “干。”周东进痛痛快快地一口干了。 “吃菜吃菜。”王耀文紧着往周东进的碗里忙活,殷勤得可疑。 “耀文,你没吃错药吧?”周东进盯着王耀文说:“我怎么觉着不对劲呢?” “有什么不对劲的?咱俩就不能高兴高兴?” “高兴?我可没看出来有什么值得咱俩高兴的。哎,鲁生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危险了,但全身多处严重冻伤,大部分手指头和脚趾头都保不住了,弄不好还得把左脚截掉。” 周东进一拳砸在桌上:“妈的用了多少年的设备也不更换!都他妈的信息时代了,我们还恨不得回头去用烽火台呢。真打仗怎么办?边境真出现突发事件怎么办!” “你看你看,东进,咱们喝酒,你动气干吗?”王耀文轻声慢语地劝道,“你也不是不知道,部队装备问题不是哪个人说了算,也不是哪个部门说了算的。这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问题。” “我也不想考虑,我也知道这不是我周东进管得了的事。可我不找它麻烦它来找我麻烦呀。咱们向上面汇报多少次了,就是解决不了。这不,到底出事了!” “东进呀,谁也不愿意出事,但谁也挡不了出事。依我看,出事不一定就是坏事。”王耀文意味深长地说,“比如,这次黑山口哨所出事对我们团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好事?一不是打仗,二不是抢险救灾,好好的就死了一个残了一个,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东进。和平年代可不是哪儿都能出英雄,什么时候都能出英雄的。英雄出在我们二团,这就给了我们二团一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能得到这份荣誉。” 周东进啪的一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咬着牙说:“我宁肯不要这份荣誉,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战士终身残废,不愿意让我的兵死得这么不值当!” 王耀文半天没吱声,狠狠地抽了一阵烟才开口说:“东进,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要不然,我也不会现巴巴地把你找来喝酒唠话了。我找你来,就是想借着喝酒,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团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一个不起眼的边防团,多少年都默默无闻,不要说跟人家野战军比,就是在边防部队里也数不上数。按说,我们无论是在军事训练上还是在部队管理上,哪方面都不比人家差,但我们为什么就总出不了头呢?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叫得响的先进典型!你看人家边防三团,这么多年来死死抓住一个‘龙背山英雄连’,翻来覆去地做了多少文章?不管是什么政治背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就打这一张牌。结果,不仅叫响了‘龙背山英雄连’,也叫响了三团。三团成了咱军分区第一团,什么好事都紧着三团:上级领导机关下部队必到三团;新物资装备先供应三团;同样的困难先给三团解决;提拔使用先安排三团的干部。这些年来,三团几乎每一任团长、政委都提拔起来了,可咱们二团才提了几个?! “老政委转业前曾对我说过一番话。他说,耀文,你知道我这个当政委的为什么要下大力气抓安全工作吗?是因为我想给咱们二团抓一张顶用的牌。你记着,手里没有一张压得住别人的王牌,就永远甭想赢!我是尽力了,现在二团安全工作的底子已经打下来了,就看你们能不能把这张牌抓到手了! “到黑山口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哨所周围转悠了一夜,脚底下像踩着弹簧似的,想停都停不下来。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到了我们二团这些年来的处境,想到了老政委,想到了你我,想到了一死一伤的那两个兵……早上,当我看到太阳费那么大劲才从雪山的夹缝中钻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那一刻,我攥着冻僵了的拳头对自己说:王耀文你记着,这可是二团几茬人十年的努力啊,你得保证二团得到安全工作标兵团的荣誉!我说,王耀文你听着,黑山口哨所发生的不是事故是事迹,你只有把这个典型宣传出去才能保住二团!我说,王耀文你抓好了这就是两张顶用的牌,抓不好全盘皆输,你无论如何也得想法把它们抓到手!” 停了一会儿,王耀文继续说:“东进,我说这些只想让你明白,这个机会对二团、对你我、对二团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我们得珍惜它,不能轻易放弃。我不要求你做什么,一切都由我来操作。我只要你支持我,让我放手去干就行。你放心,我一定会给咱们二团折腾出个名堂的!” 周东进看着王耀文,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周东进所不熟悉的灼灼的光。周东进从未见过王耀文如此激动,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感动。说老实话,周东进一直没太瞧得起王耀文,总觉得王耀文这人没血性,无论从长相和个性上看都算不上是个汉子,更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军人。最让周东进看不上眼的,就是王耀文那副摆不上台面的军人姿态。周东进讲究军人姿态在全分区是出了名的。他本来就个头高、身材好,又格外注意着装举止,皮鞋总是擦得锃亮,又特别喜欢戴白手套,无论站立行走总是全身绷紧、腰杆笔直。但王耀文却截然相反。他什么时候都穿得窝窝囊囊的,从来讲究不起来。也怪了,好好的军装,一套到他身上就变样,怎么摆弄怎么不对劲,怎么看着怎么叫人泄气。而且王耀文还特别撑不起架子,他好赖也是个团政委,可不管见到谁都是他先打招呼,恨不得见了战士都是他先笑、先说话,谦恭得吓人。在一起搭班子,王耀文也总是自觉地把自己放在辅佐的位置上,事事把周东进放在主要位置。周东进没想到王耀文会有这么多的想法,没想到王耀文会在这件事上动这么深的心思,更没想到王耀文会有如此的激情。 周东进思忖着说:“耀文,难得你有这么多的想法,难得你对咱们二团的发展这么上心。但我想问你一句,你是政委,这件事本来就该由你来处理,何况你所想的做的都是为了团里的工作,我没有任何理由不支持你,可你为什么要……”周东进摊开手指了指桌上的酒菜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担心什么?” 王耀文沉吟了半天才说:“东进,我干了这么多年政工我知道,树一个典型需要上上下下做许多工作,这期间难免会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会出现一些思想认识上的不一致。别说我们了,就是那些有定论的典型还有人说三道四呢。连刘英俊拦惊马都有人说那是事故,不是事迹。我是担心你面对具体问题时会感情用事,会在冲动下忘记了我们的目标。” “怎么会呢?”周东进说,“我这人有时上来那股劲是不计后果,但方向性还是有的。这点你尽管放心。” “东进,我就是怕你那股不计后果的劲头。我还不知道你,上来那股劲儿就是天王老子说话也不好使。什么二团的发展、个人的前途统统可以丢到一边。” “哎,耀文,你怎么这么看我?谁说我可以不要二团的发展,可以不要个人的前途了?我连做梦都想把二团搞上去,做梦都想升官!”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来,咱俩把这杯酒干了!” 周东进已经举起酒杯,却突然又放下了,想了想才说:“有件事我想给你打个预防针。” “什么事?” 周东进说:“我和魏司令以前就认识。” “噢?”王耀文眼睛一亮。 “我俩之间……怎么说呢,曾经有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所以,今后许多事情恐怕都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顺利。” “你们之间的过节儿很深吗?”王耀文关切地问。 “可以这么说吧。” 沉默了半天。王耀文突然长叹了一声:“东进呀,你这人可是真能赶点儿呀,前三年后五年怎么躲都能让你给赶上,我算服了!” 周东进苦笑道:“没办法,本人就这个命。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咱们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尽管放开手脚干,我支持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干!” “干!” 雪夜很亮。月光在雪地上轻轻浮动,寻找着一切可以浸润深入的缝隙。雪则不动声色地对着月色,沉99lib?静地把月光一一反射回去,四野于是便在这无声的对抗中发出荧荧的暗光。 独自站在雪地里,被清冽的空气一激,周东进突然大口呕吐起来。按周东进的酒量论,他今晚喝得并不多,但喝酒大多是喝个心情,以他现在的心情,即便喝得再少恐怕也会醉的。吐够了,抓几把雪擦擦脸,周东进这才觉得舒服多了。他不愿意回宿舍,他知道自己回去也睡不着觉,他不想独自躺在冷冷清清的宿舍里胡思乱想,便蹒跚着向远处走去。 卫兵向他敬了个礼,周东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营区大门了。脚下是今天他与魏明坤见面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周东进做了自己曾经以为这辈子绝不可能做的事——与魏明坤握手。此刻,他仍旧还能感受到伸出手的那一刻,心底伤口爆裂开的剧痛。 许多年过去了,周东进原以为自己已经把过去冰封起来了,以为心底那处伤口早已在边防这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结成了厚冰。但魏明坤的出现却一锤就砸碎了貌似坚硬的冰层,他看到包裹着心底深处伤口的厚冰在重击下迅速剥落,露出依然新鲜的伤口,流淌出依然鲜红的血…… 炮击停止了。刚才还是山摇地动、火光冲天的395高地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按前指部署,炮火准备于凌晨三时三十分开始。二十分钟后,进攻部队开始向敌人控制的395高地发起冲击。 周东进的五连担任主攻,他的部队早在火力准备前就已经进入冲击出发地域,潜伏在395高地的右翼。左翼是担任助攻的魏明坤的四连。前指要求魏明坤连在炮火准备完成后率先发起佯攻,造成从左翼攻击395高地的态势,把敌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保证周东进连从右翼顺利攻上395高地,这是第一作战方案。第二方案是,如果周东进连的主攻企图暴露,攻击受挫,则立即改为助攻,由魏明坤连转为主攻。 395高地位于敌人控制的1422主峰的正面,是据守主峰的一个重要支撑点,也是攻取主峰必先夺取的重要的前进阵地。395高地前临开阔地,后依主峰,易守难攻。更由于高地完全暴露在主峰之下,处于主峰敌人的火力控制范围之中,即便攻打下来也很难守住。因此,开战以来我军从未攻占过这个高地。现在,我们要拿下395高地了。也就是说,我们是要发起一次攻打敌人主峰、甚至更大的战斗了!一想到这,周东进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部队到南面边境轮战将近一年了,其间虽然也零零星星进行过一些战斗,但一直就没打过一场像模像样的仗。整天在猫耳洞里躲着,游击队似的与小股敌人交手,这种不伦不类的状况周东进早就受够了。周东进一直渴望能在轮战期间赶上一场有规模的战斗。 接受任务后,周东进仔细研究了395高地以及主峰附近的地形。他蓦然发现眼前这阵势很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克仑战役——主峰如同当年意大利军队把守的克仑要塞,而395高地简直就是那个著名的金马伦岭。克仑战役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在这次战役中,英军战胜了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意军,征服了那座被认为是不可逾越的天然堡垒克仑要塞,这场战役最终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重要的胜利之一。 这一发现使周东进激动不已,他只觉得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情在胸中汹涌澎湃地冲撞起来,充盈着他的每一根血管,弹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一种自幼就熟悉的冲动使他周身燥热,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开战,打一场功垂史册的好仗。 战斗部署会议开过之后,抢到主攻连任务的周东进壮怀激烈地走出指挥所,突然回头用挑衅的口气向魏明坤问道:“魏连长,你知道二战时的克仑战役吗?” 见魏明坤没做声,周东进立刻按捺不住兴致勃勃地讲解道:“在克仑战役中,有一部分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先由密集的炮火覆盖攻击目标,而后第四英印师首先在左翼发起进攻,随后第五英印师从右翼投入战斗,直扑主要目标洛戈罗多克山……” 说到这里,周东进突然停下来,看着魏明坤说:“你看多巧,他们是四师和五师,我们是四连和五连。” “你想说什么?”魏明坤冷冷地问。对周东进这种张牙舞爪的骄狂做派,魏明坤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我想说,这回咱们两个连应该好好配合,干个漂亮的!”周东进信心十足地说,“魏连长,你就等着瞧好吧,看我怎么拿下那个金马伦岭!” “金马伦岭?” “对,395高地就相当于克仑战役中的金马伦岭!” 许久,周东进才听到魏明坤在黑暗中说:“周连长,别抢到主攻连就得意忘形了。战场上的事可是瞬息万变,最终由谁拿下395高地还不好说呢!” 魏明坤的这句话周东进当时并没在意,他知道魏明坤没抢到主攻连的任务正气恼着呢,无非是见他周东进此番志得意满心里不舒服,说句狠话发泄而已。 周东进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竟如谶语般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确定魏明坤连在左翼与敌人交上火后,周东进立刻开始组织进攻。 周东进指挥部队沿着一条鱼背样的山脊向395高地迂回。这是一条通常认为无法进攻的路线,敌人在这一面的火力布控相对较弱,此刻又被左翼的魏明坤所吸引,因此一开始五连进展得很顺利。但很快,敌人就开始射击了,两个火力点的机枪交叉封锁住山脊,把他们逼在了山脊99lib?中段。按预定方案,出现这种情况时,他们应该停止前进,原地隐蔽,待搞清楚敌人是否真正发现他们是主攻方向之后再相机行事。如果主攻企图暴露,就要采用第二方案,由主攻转为助攻,吸引敌人火力,掩护魏明坤的四连攻占395高地。根据敌人的火力情况判断,周东进发现敌人其实很盲目,机枪打一阵停一阵的,好像并没有真正发现目标。他们就在机枪的间歇中,一点点地向前摸进。速度很慢,而且那山脊毕竟太窄,实在难以藏身,很快就有几个战士被流弹打中了。这时,右翼的枪声越来越激烈了,魏明坤显然打得很痛快,匍匐在山脊上的周东进突然觉得有些憋气,他不能再这样耗着了,他必须寻找一条快速通道,迅速接近395,尽快拿下高地。否则,恐怕负责掩护他主攻的魏明坤都上去了,他还在这里一步一步地爬呢。周东进很快就注意到山脊下面的山谷,从那里走完全可以避开敌人的机枪。他立刻调整进攻路线,组织一部分部队由山谷突进。此时,周东进满脑袋想的都是怎样迅速抢占395高地,在贪功冒进的冲动中,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当第一颗地雷爆炸的时候,周东进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地雷就开始连锁反应般地炸开了。周东进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他的部队进入雷区了! 紧急撤离雷区后,他们的进攻意图彻底暴露,只能采取第二方案了。从右翼进攻原本就是为取个巧,因为敌人不会想到我们会从地势不利的这个方向进攻。没有了这个巧,右翼进攻就变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敌人发现了我军其实是从右翼主攻的意图后,立刻调整部署,向右翼调集兵力和重武器,右翼的战斗瞬时变得极其严酷了。一批批的战士沿着毫无遮拦的山脊冲上去,又一批批地在山脊上倒了下来,几乎每攻上前一步都会倒下一个战士……但五连没有一个人退缩,周东进杀红了眼,五连杀红了眼,他们在夜幕中把死伤过半的剩余兵力发挥到了极致,使敌人弄不清到底攻上来了多少部队。 此时,魏明坤也注意到敌人的火力开始向右翼调整,左翼火力明显减弱。魏明坤立刻断定敌人发现了周东进连的主攻意图。根据战场情况变化,魏明坤果断调整部署,改用第二方案,由助攻变为主攻,全力攻打395高地。由于周东进在右翼牢牢牵制住了大部分敌人,减少了左翼的压力,魏明坤率四连经过一场激战,终于攻克了395高地。 当周东进登上395高地的时候,魏明坤早已站在那里等候了。 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他们同时想起了魏明坤在战前说的那句话——最终由谁拿下395高地还不好说呢!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周东进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输掉了。 周东进不想认输,虽然他的连队已经伤亡了近三分之一,虽然这个数字像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但他还存着一线希望。他在等待后续增援部队上来,等待攻打主峰的命令。他想,只要攻打主峰的战斗一打响,他就可以带领五连冲上去打一场翻身仗了。周东进把全部的悔恨和希望都寄托在即将来临的那场更大的战斗上了。他急切地想要把刚刚输掉的赢回来。 但周东进没有机会了,他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撤离395高地。 接到命令的那一刻,周东进完全失控了。他对着魏明坤大喊大叫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说如果不攻打主峰我们为什么要拿下395高地?他说既然我们花这么大代价拿下395高地为什么又要马上放弃?他说这是打的他妈的什么仗?! 魏明坤冷冷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执行命令。 最令周东进沮丧的是,395高地这一仗竟是最后的一场战斗。从395高地撤下来后,他所在的部队很快就撤离前线,结束此次轮战了。周东进彻底失望了。在整个后撤过程中,周东进的情绪一直十分低沉,他深深地陷入了严厉的自省自责之中。 其实,对夺取395高地这场战斗,前指是十分满意的。尽管五连没能按预定方案实施主攻,没能抢先攻占395高地,但他们毕竟牢牢地牵制住了绝大部分敌人,减少了四连进攻的压力,很好地配合四连完成了任务。虽然战斗被迫采用了第二方案,但最终还是按预定方案圆满完成了作战计划。没有任何人追究五连为什么过早地暴露了自己,造成伤亡近半的沉重损失。不仅如此,前指还在为四连请功的同时,提出给五连嘉奖,以表彰五连在这次战斗中英勇顽强牵制敌人的突出表现。并准备给魏明坤和周东进个人记功。 只有周东进心里明白,如果不是他指挥失误,这场仗完全可以打得更加漂亮。在周东进看来,五连实际上等于是打了一场败仗: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主攻意图,造成部队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不仅失去了主攻连的地位,失去了全连立战功的机会,还造成了重大的人员伤亡……而这一切,都是他周东进一手造成的。是他的自以为是导致了指挥失误,是他的愚蠢造成了不必要的牺牲,周东进无法原谅自己,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 周东进感到十分痛苦。许多年来,他一直盼望打仗,盼望能有一个在实战中施展自己军事才能的机会,盼望能得到一个上战场立战功的机会。他自认军事上那套东西自己已经摆弄得烂熟了,自认自己天生就是个优秀的军事指挥人才,自认自己只是缺少一个在实战中证实自己的机会。所以,接到参加轮战命令的那一刻,周东进简直是欣喜若狂了。他在全连战前动员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说:“一个男人一辈子不当兵是个遗憾,一个军人一辈子不打仗更是个遗憾!你们是幸运的,你们有幸既当上了兵又赶上了打仗,这是你们做军人的幸运,是你们做男人的幸运!命运没给你们留下任何遗憾,下面就看你们自己了,看你们能不能到战场上去证实自己,看你们能不能为祖国立下战功!我希望你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不给自己的军旅生涯留下遗憾,不给自己今生做男人留下遗憾!”没想到,真正留下遗憾的却是他自己。 得知前指对395高地这场战斗很满意,对五连的顽强战斗作风十分赞许,周东进的心里丝毫没感到轻松。特别是当听说前指提出要给他个人立功之后,他的心情反倒越发沉重起来。周东进一时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平心而论,周东进很想得到这枚军功章。周东进清楚地知道,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他的五连来说这枚军功章都是十分重要的。这是荣誉呀,是每个军人都会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去换取的荣誉。军队历来是这个世上最重视荣誉的团体,军人历来都把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荣誉是军人的追求,是军人的生命,是对军人价值的肯定。虽然周东进平时也立过功,但这是战功,在周东进的眼里,平时和战时立功的含金量是截然不同的。周东进始终认为,只有在战场上拼杀得来的军功章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军功章。许多年来,周东进一直盼望自己能得到这样一枚军功章。但现在,当他真的即将得到这枚军功章时,他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应有的自豪和兴奋。面对军功章,周东进感觉到的只有愧疚,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愧疚。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周东进决定放弃这次立功的机会。他找了营党委又找团党委,说我知道立功的比例有限,还是把这个名额分给那些表现更突出的同志吧。人家说,周连长,正是因为你表现得更突出,所以才决定给你记功的嘛。周东进说连里很多同志都因为名额有限立不上功,我是连长自己立功不好做下面的工作。人家说正因为你是连长你才应该立头一功。有什么不好做工作的,没有你这个连长的指挥连队能打得那么英勇顽强吗?周东进说反正我不能要这个功!人家就说周连长你这种谦虚的精神值得学习但功还是该给谁立就得给谁立。周东进说我不是谦虚,我是不配立功!人家说配不配不是你个人说了算的,我们领导认为你配,下面群众认为你配,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周东进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找了一大圈周东进才发现,立功不容易,推功更难。几乎所有人都把周东进的做法当成了一种姿态,没人认真对待。周东进心里明白,只有一个办法能说服大家了,这就是把真实情况讲出来!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把周东进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拼命地想把这个愚蠢的念头从头脑中排除出去,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却越来越顽固地占据了他的思维。 魏明坤一直在冷眼旁观。魏明坤的心里很清楚,对攻打395高地时发生的情况,除了周东进和他魏明坤之外就再没人知道了。只要他不说出去,周东进的功就板上钉钉立成了。魏明坤绝不想说出这件事,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周东进,而是为他自己。很多年过去了,魏明坤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眼神阴暗的小战士了,他在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同时,也在一点点地完善着自我的人格。如今的魏明坤已经不会再用从前的那种方法与自己的对手竞争了,他更注重的是另一个层次的竞争——人格的较量。开始,他以为好大喜功的周东进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捧回这个功的。如果真是这样,周东进就等于在战场上输给他之后又在人格上继续输给他,他就有足够的资格俯视周东进了。后来,见到周东进执意往外推功,他反倒有些担心了。心想,周东进这家伙一旦上来那股子劲儿历来不计后果,他要是一时冲动真把实情说出来可就有点犯不上了。后来见周东进只是推功,并没说出事实真相,似乎是在做出一种姿态,魏明坤这才放下心来。但渐渐地,魏明坤就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头了,周东进竟一根筋似的一直找到了前指,摆出一副不把功闹黄誓不罢休的劲头。魏明坤这才想到,会不会是因为自己一直没向周东进表示不会说出这件事,而周东进又担心他说出实情才这样做的呢?周东进的潜台词大概是,你看,我不要这个功,你也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吧?这样一想,魏明坤还真有点坐不住了。说心里话,魏明坤一直赞成给周东进立功。不说别的,就冲他拼死咬住敌人的那股狠劲,冲他不顾一切吸引敌人火力,舍己保魏明坤连主攻的全局意识就该给周东进立功。魏明坤想,如果周东进真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放弃立功的话,自己以后会感到良心不安的。看来,确实有必要找周东进谈一谈,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那晚的月亮不扁不圆的,说不出是个什么形状,给人一种很不情愿出面的感觉,仿佛一直在那半睁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 魏明坤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周东进却一句话也没有。 沉默了很久,周东进突然问:“魏连长,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魏明坤说:“你没有必要推掉这个功。” 周东进冷笑了一声说:“你现在是不是心里很瞧不起我?” ……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需要你的庇护?” …… “你这样做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尚?” …… “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有了居高临下拯救我的权力了?” “周连长,请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周东进喊道:“魏明坤,我瞧不起你!” 周东进说:“如果你今天是来劝我说出实情的,我还会对你心存一份敬意,还会把你当条汉子看。不错,我周东进不是条汉子。我一直没勇气说出真话,一直在犹豫。你刚才说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的真相说出去?说老实话,我实在不想说。我怕别人瞧不起我。我真怕以后别人提起我时会说,妈的周东进也就是个赵括吧,别看平时挺牛逼,一上战场就拉稀……” 魏明坤刚想张嘴,周东进拦住他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刚才你有一句话提醒了我,你说你想想,如果你把真实情况讲出来,影响的不仅只是你周东进和五连的荣誉,还会影响到整个营、整个团的荣誉,甚至会影响到整批轮战部队的荣誉。我这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至今没人追究我们连提前暴露的问题,为什么连最较真儿的侦察连长见了我也绝口不提地雷这个茬儿。我早怎么就没想到,都他妈的是从战场上滚出来的,难道别人就分不出地雷和枪炮的声音?!一想到这,我就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回避事实真相,为了能得到这份荣誉!”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我们太看重荣誉,太把荣誉当回事了。没错,军队是需要荣誉的支撑,军人的生命是需要荣誉的养护。可是,靠回避事实、隐瞒真相得到的荣誉,能支撑得起我们这支军队吗?能养护得了军人的生命吗?其实谁都知道,军队应该是最讲真实的,在战场上,那怕一丁点的不真实都可能葬送无数生命。从这个道理上讲,如果军人不能面对真实,如果军队能够容忍不真实存在,那我们这支军队就成问题了,就十分危险了。” “回头再看我这几天的行为,我真为自己感到羞耻。”周东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都不敢想,如果我继续把自己的错误隐瞒下去,如果我为此获得了荣誉,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那些死去的战友?有什么脸面面对自己的良心?有什么脸面继续做一个军人?我承认我这个人很虚荣,特别怕被别人瞧不起,但我更怕有一天会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周东进猛然抬起头说:“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因为我的错误已经付出了很多的生命,我不能一错再错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明坤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黑夜中独自站了很久很久。 说实话,周东进至今还留恋着野战军。毕竟,野战军是正规军,边防部队是地方军。在周东进看来,不管过去还是将来,打硬仗还是要靠野战军的。 离开野战军调到边防部队,对周东进来说实在是一种无奈。当时周东进真是打心眼儿里不愿离开野战军,但是,自从他把真相说出后,他与各方面的关系就仿佛笼罩在一个无形的阴影中了。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周东进能感觉到上面对他的不满。领导们嘴上虽然不说什么,甚至还表扬他能够实事求是,能够推功揽过,能够正确对待荣誉……但那眼神儿中的冷漠、烦躁和隔阂却是显而易见的。周东进也能感觉到下面对他的不满。他能理解下面的情绪,因为他的坦白不仅使他自己蒙羞,也使他的连队、他的战士们跟着蒙羞。过去始终与四连并肩而立,甚至常常高出四连一头的五连,突然间就矮了一截。而五连可是付出了更多的鲜血和生命的代价啊!事实上,谁也不肯原谅周东进,既不肯原谅他指挥上的失误,更不肯原谅他事后的坦白。轮战回来后,魏明坤立刻被提升为副营长,而原来的第一人选周东进则被晾在一边了。 周东进发现自己就像一条任性的鱼,不顾一切地跳离水面,离开了原来的生存环境,独自在岸上翻腾、喘息、挣扎,最后像条臭鱼干一样被晾在那里无人过问了。 周东进虽然内心很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情绪都很低沉,但他对自己的做法却从没后悔过。他心甘情愿接受对自己的一切惩罚,心甘情愿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就在这时,得知野战军要抽调一批干部充实边防部队,周东进立刻提出了申请。其实,周东进并不是成心想走,他是因为受到长时间的冷落想乘机试探一下领导对自己的态度。他暗暗希望领导上能挽留自己,毕竟自己曾经是现在也应该是全团最好的连长,是有名的军事训练骨干。但他的申请一递上去,几乎立刻就被批准了。 接到调令的那一刻,周东进怔怔地半天没说出话。晚上,周东进躲过了欢送的晚宴,独自来到训练场。这里的许多设施都是周东进领着战士们一起干的,他一遍一遍地从它们身边走过,一把一把地抚摸着它们。他为自己喊着口令,做各种各样的训练课目,整整折腾了一夜。天亮之前,周东进拿着行李悄悄地离开了营房。他不想同他的战士告别,他没有勇气告别。作为连长,他不去带领他们争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反倒扔下他们自己先走了,周东进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兵,对不起他的五连。 周东进独自在冷冷清清的车站上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头班车。车开动的那一刻,周东进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片呼喊声。从车窗望出去,周东进看到远远地追上来一队军人,是他的战士。战士们边跑边不停地呼喊着:“连长——!” “连长——!” “连长——!” 司机问道:“需要停车吗?” “不!”周东进很干脆地回答。 车呼的一声开走了。 后面的呼喊声远了。 随着渐渐远去的呼喊声,周东进一直绷得紧紧的脸上,缓缓地淌下两行清泪。 周东进抹了一把脸,突然离开营区门前的路,朝着一尺多深的雪向山里走去。 那个在营区门口站岗的卫兵第二天悄悄对人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团长半夜还到山里去练嗓子。 他说,他亲眼看见团长一个人走进山里,后来就听见了一段高亢的长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 卫兵说,怪不得团长喊起口令嗓音那么洪亮,底气那么足。 三毛子把这番话学给王耀文听时,王耀文半天没吭气。 三毛子忽闪着松果眼嘿嘿笑着说,周团长肯定是那晚在咱家喝酒喝多了,一高兴,大半夜的就一个人跑到山里撒野去了! 王耀文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扯淡。你怎么知道那是高兴的?你听说过哪个男人高兴的时候唱歌来着? 不是高兴是什么?三毛子莫名其妙地问。 王耀文心事重重地看着对面的南山说:没听过那句老话吗,男愁唱,女愁浪? 第八章 黄妮娜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了99lib?了一边百无聊赖地乱按遥控器,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黄妮娜。 “老妈,”了了突然问,“那个长着六根指头的家伙真值得你这么精心打扮吗?” 黄妮娜的脸呼地一下红了:“了了,你胡说些什么!” “得了吧,老妈,”了了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说:“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现在整个一春心荡漾。” “了了!”黄妮娜大喝一声。 了了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这有啥?女人嘛,我能理解。” 黄妮娜的脸都紫了,气急败坏地说:“了了,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害臊?你才十六岁,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得得,不说了还不行吗?”了了不高兴地说,“其实人家这是关心你。依我看,那个长六根指头的家伙根本就配不上你,除非他特别有钱。哎,老妈,”了了突然扭头问道:“他有钱吗?” 黄妮娜默默地看着了了,了了长得很像她,虽然还没完全发育成熟,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了了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稚气,但讲话的语气里却常常带出一些令黄妮娜不安的老到。黄妮娜不知道了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了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口气对她讲话的。 两行泪不知不觉地顺着黄妮娜的面颊滚落下来。 了了这才有点慌了,磨磨叽叽地蹭到黄妮娜跟前说:“老妈你别哭呀,我也没说啥呀。我只不过是怕你被人耍了。有些男人没钱还净想吃白食,这种人就不能让他们占到便宜。你……” “滚!”黄妮娜嘴唇哆嗦着,“你给我滚!” 了了愣了一下,冷笑道:“老妈,这可是你让我走的呀。” 黄妮娜没吭声。 了了又说:“那我可真走了?” 黄妮娜还是没吭声。 了了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不过咱们得事先说好了,别我前脚刚走,你就跟在屁股后面满世界地去找我。” 了了的手刚搭在门把手上,就听见黄妮娜在后面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了了,别……别走……” 了了乐滋滋地回过头,调皮地冲黄妮娜做了个鬼脸说:“老妈,你真是个大傻猫。我手里连个包都没拿,能走到哪去呀?”说着,回到黄妮娜身边偎着说:“再说,你这个样儿我也不放心啊。” 黄妮娜的眼泪就又下来了,伤感地说:“了了,妈妈只有你了,你可不能离开妈妈呀。没有你,妈妈可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说得了了眼圈一下红了,乖乖地拱进黄妮娜的怀里。 黄妮娜紧紧搂住了了,轻轻地抚弄着了了的长发,心中涌动起如潮般的柔情。此刻,黄妮娜真希望了了能变小,变回那个怀抱中的小丫头。那时候的了了多可爱,头上扎着一个朝天锥,黑亮的眼睛在胖嘟嘟的脸上灵活地滚动着,人见人爱。爸爸那时整天把了了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颠,一颠了了就“咯咯咯”地乐,乐得家里一派温柔,连空气中都带着股甜甜的奶味。 “老妈。”怀里的了了突然甜甜地叫了一声。 “嗯?”黄妮娜笑眯眯地低头望去。 “再给点钱呗?”了了撒着娇说,“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 黄妮娜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呆呆地看着了了。 “老妈。”了了扭动身子又叫了一声。 “了了,”黄妮娜哀求般地说,“妈妈没钱了,再说,这个月都给你两次钱了,你怎么还要呢?” 了了觍着脸皮说:“老妈,你不是刚刚取回钱了吗?” 黄妮娜慌乱地一下捂住自己的包说:“不行,了了,妈妈取钱有用处。” “一点儿,”了了伸出手说,“就一点儿还不行吗?” “不行!”黄妮娜坚决地说。 “没劲。”了了一下子从黄妮娜怀里挣脱出来,悻悻地说了句,“真没劲!” 门铃突然响了。 了了忽地一下蹦起来:“钱来了!”说罢满脸放光地比画着示意黄妮娜去开门。 黄妮娜反感地瞪了了了一眼,呆呆地坐在那没动,直到门铃响到第三遍,才恹恹地起身去开门。 趁黄妮娜去开门的当口,了了迅速抓过黄妮娜的包,从里面抽出几张大票,一把塞进了牛仔裤的屁股兜里。 是六指。 六指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件女式风衣,目光阴沉地默默望着黄妮娜。 黄妮娜轻轻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把六指让进了屋。 今天约好了去面试。 前几天,六指曾经给黄妮娜介绍过一份工作。面试时,黄妮娜没听六指的话,随便穿了身套装就去了。结果人家悄悄对六指说,我让你给我找个靓姐来,你怎么把靓姐她妈领来了。六指说,你不就是要长相靓的吗?这气质身材上哪儿找去?人家说,外形条件倒不错,就是太老了点。再说了,你看她那身打扮,离休老干部似的,我这又没党支部,也不想养个支部书记。 出得门来,六指上下打量了黄妮娜一番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得打扮打扮,买套像样的衣服。 黄妮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没看上自己的模样! 对别人,也许这算不上啥。但对黄妮娜来说,要接受这个事实就很艰难了。在自身所有条件中,黄妮娜最能引为自豪、最自信的就是自己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天生丽质,从来用不着精心修饰也会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当兵那会儿,女兵们套上面口袋似的肥大军装,个个都像萝卜土豆似的,扔到堆里怎么也扒拉不出个儿了。就黄妮娜不同,那套衣服不仅遮不住她全身的线条,反倒把她衬托得婀婀婷婷。当年周川川就常常感叹地说,黄妮娜就是披条破麻袋片也能披出风度来。长这么大,黄妮娜从来就没为自己的形象操过心。所以面试前,她只想到要好好准备回答人家的问题了,根本就没想到要好好打扮自己。没料到,人家偏偏就为模样把她“啪司”掉了! 黄妮娜含着泪气呼呼地一路跑回家,迫不及待地找到镜子,想看看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向镜中一眼望去,黄妮娜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暗暗吃了一惊——镜子里是一张极度疲惫苍黄的面孔,眼圈发青,眼角周围布满了细碎的皱纹,下眼睑松弛地微微垂了下来。黄妮娜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脸,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变老,从没想到自己的面容也会变得这样憔悴。她双手颤抖着轻轻地抚摸着面颊上的皱纹,抚着抚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起初,她还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着。但渐渐地,抽泣就变成了长嚎,变成了那种只有伤心到极至的女人才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凄厉长嚎。 六指再一次来电话,说又给黄妮娜联系了一份工作让她准备面试的时候,黄妮娜犹豫了很久。在六指的一再劝说下,黄妮娜才接受了六指的建议,同意面试前上街买套像样的衣服。 其实黄妮娜特喜欢逛街。高兴的时候喜欢逛,不高兴的时候更喜欢逛。 从前,黄妮娜不管在哪儿都是最能花钱的一个。她从不存钱,从不知节省,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那时的黄妮娜是生活中的宠儿,她几乎可以买到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她有权进入专门为高级干部供应物品的特供商店,用特殊票证购买那些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紧俏商品。她可以随便出入外供商店,用外汇券购买只供应外国人的进口商品。当大多数中国人还不知道咖啡为何物的时候,她就已经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当大多数中国人还不懂得香水和花露水的区别时,她就已经学会往自己身上喷洒名牌法国香水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挽回地成为过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失去了逛街时总是自然伴随她的那种优越自信的良好感觉。随着市面上的商品越来越丰富,这个她逛惯了的街市开始让她品尝到越来越多的失落。没有特殊供应了。关照了高级干部几十年的特供商店,象征性地缩减为角落里的一个特供柜台。曾经总能吸引人的市面上少见的质优价廉的特供商品,也简化为几条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待见的香烟。再以后就连这点象征也彻底取消了。其实,这种从物资匮乏时期延续下来的特供,实在也是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如今的物资太丰富了,购买任何商品都不再需要附加条件,只要有一样东西就足够了——钱。 直到这时,从未缺过钱的黄妮娜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缺钱。过去她逛街,眼睛只管盯住那些档次高的好东西,看上了就买,不记得有把她吓住的价钱,不记得有她想要而不能买到手的东西。但现在不行了,她越来越打怵看那些倒霉的标价牌。对于囊中羞涩的她来说,那些引领潮流的高档东西越来越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了。连黄妮娜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从何时起开始对那些历来不屑一顾的减价处理商品发生兴趣的。虽然直到现在,当她跻身于一群市井女人中间,津津有味地翻弄成堆的便宜货时,还会偶尔感受到一种难堪的悲哀。但这悲哀毕竟抵挡不住实惠为她带来的欣慰,她还受得了。 让她受不了的是另一种情形:常常,当她爱不释手地久久地品味着一套自知根本买不起的高档服装时,旁边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这位看上去毫无品位的小姐只简单地把衣服往身上比量几下,就毫不犹豫地掏出大把票子买下。然后,把名贵服装随随便便地往包里一塞,扬长而去。那情形仿佛她买的不是价钱昂贵的高档服装,而只是一件短裤、背心什么的。每当碰到这种情形,黄妮娜就会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她不明白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凭什么花钱这样从容大方,她不明白曾经那么优越的自己怎么会搞得如此拮据窝囊。 在这个越来越繁荣热闹,商品越来越丰富的街市上,黄妮娜一次比一次深地体验着渴望拥有而不能得到的失落,一次比一次深切地感受着囊中羞涩的自卑自怜,她再也无法找到从前那种独立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特殊感受了。她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这变化是从哪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变化,怎样开始的。 但黄妮娜一如既往地仍旧喜欢逛街。她逐渐学会了只逛不买。好在现在的货架都开放了,可以随便触摸所有的商品,任意试穿你所喜欢的每件衣服,这就为黄妮娜提供了一个既不用花钱又能得到心理满足的最佳场所。 陪黄妮娜买衣服差点没把六指累死。六指从来没兴趣逛街,也从来没陪女人逛过街。但这次是他鼓捣人家来买衣服的,他觉得不陪不够意思,就跟来了。没逛一会儿,六指就烦了,他真不明白这女人逛街哪来这嘛大劲头,不就买一套衣服吗,怎么见服装店就进?开始他还想帮黄妮娜挑挑,至少提点建议,但他很快就发现黄妮娜的审美很好,而且在这方面绝不会听他的,便很识趣地退到一边不操这份心了。 百无聊赖地跟在黄妮娜后面逛了大半条街之后,六指竟渐渐地逛出了兴趣。他发现黄妮娜逛街很有意思,只要一走进服装店,立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立刻亢奋起来。只见她皇后般神态优雅地穿梭在各色各样的漂亮服装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把售货员小姐支使得蜜蜂似的围在她身边团团转。黄妮娜显然很有眼光,她试穿的都是那些色彩、式样高雅,档次很高的服装。而且她的身材很好,几乎任何衣服都能被她穿出效果来。所以每次从试衣间出来,她都能赢得周围一片赞誉。她每试穿一套衣服,立刻就会吸引许多顾客前来试穿、购买。但逛了大半条街,她自己却一套也没买成。六指发现,黄妮娜总是在人家以为她立刻就要掏钱买的最后时刻,在衣服上找到毛病,然后表示遗憾,然后很不情愿地决定放弃。 在一件浅驼色的真丝风衣面前,黄妮娜徘徊了很长时间。她翻来覆去地试了好几遍,一会儿把领子竖起来,一会儿把领子翻下去,一会儿束紧腰带,一会儿敞开怀。那件风衣的确很适合她,无论怎样穿,都从里到外地透着一股洒脱、飘逸的高贵气质。连六指都以为她这回肯定是要买了。六指一打眼就看出这件意大利名牌服装是正牌货,这种衣服很难挑出毛病。但黄妮娜显然不仅精通此道,还有着足够的耐心。她把衣服翻过来调过去地一遍遍反复捏弄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毛病。于是,她又一次失望地微皱着眉头把毛病指给售货员小姐看。然后,遗憾地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把衣服还给了小姐。 被折腾得晕头转向的售货员小姐耐心地向她解释这不是毛病,说即便是毛病,跳丝的地方藏在腋下也不碍事。售货员小姐委婉地说,要是您是嫌价钱太贵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黄妮娜微微一笑,高傲地打断小姐的话,说价钱倒不成问题,她就是不能容忍衣服上哪怕有一丁点的毛病。她很无奈地向售货员小姐承认自己是过于挑剔了,但她对自己也没办法,谁让她讲究惯了呢?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售货员小姐在后面说了一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吃惊的话。售货员小姐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女士您已经是第三次来试穿这件衣服了。我们店里都是高档服装,每款只有一件,价钱很昂贵。如果没有诚意,请您以后就不要随便来试穿了。”小姐的脸上虽然仍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语气却冷峻逼人。 四周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了黄妮娜的身上。黄妮娜的脸呼地红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她气度不凡地回转身,不高兴地质问道:“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售货员小姐迎着她的目光,客气地回答说:“我只是想提醒您,您应该看好了款式和价格以后再试穿。” “笑话。”黄妮娜很夸张地笑了一声说,“不试穿我怎么能知道好不好呢?” 售货员小姐说:“我是说,最起码您得先确定对我们的价格是否能接受得了……” 黄妮娜傲然打断售货员小姐的话说:“你凭什么就断定我不能接受这个价格?这几个钱算什么,我穿过的高档服装比你见过的还多!告诉你,我是不能接受你这种态度!请你把经理叫来。” 没想到售货员小姐竟丝毫没被吓住,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对不起,我们经理不在。” 黄妮娜坚持道:“请你把经理叫来,我要跟他谈谈。” 售货员小姐仍旧不卑不亢地回答:“对不起,我们经理有事出去了。如果不在意的话,您可以在这里等他,他今天一定会来。” 六指早就看出这个小姐是在经理的授意下才这样做的,这种事他干多了。卖服装的经常会碰到这种专门过瘾的人,不采取点办法也真不行。六指见黄妮娜被晾在那里进退两难的样子,就走上前说:“算了,走吧,哪儿还买不到衣服?” 黄妮娜正不知该怎么走出这家店门呢,见六指前来接应,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坡下驴,跟着六指往外走。刚走几步,就听见售货员小姐在后面嘟囔了一句:“装什么大款呀,看她那身打扮就不像买名牌的人。” 六指瞥了黄妮娜一眼,她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脚下的步子也慌乱起来。 “喂,这是您的钱包吧。”他们都快走到门口了,售货员小姐才不慌不忙地在后面问了一句。 黄妮娜赶紧摸兜,钱包果然不见了。 售货员小姐手里举着黄妮娜的钱包,故意大声说道:“您这里面一共是一百二十四块零六角钱,没错吧?请您拿好了,别耽误了您买名牌时装。” 围观的人开始吃吃发笑。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像刀子一样在黄妮娜的脸上割着。黄妮娜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神情窘迫地望着售货员小姐,嘴唇哆嗦着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售货员小姐像当场抓住了小偷般越发得意起来。 黄妮娜终于撑不下去了,她无助地躲避着四周射来的目光,突然不顾一切地分开围观的人,拼命向门外跑去。 六指把黄妮娜堵住了。 六指拉住黄妮娜,用低沉但不可抗拒的声音对售货员小姐说:“叫你家老板出来!” 售货员小姐的得意僵在了脸上,但没动。 六指突然石破天惊地大吼了一声:“皮子你给我出来!” 一直躲在后面佯装不知的老板这才露面。一见六指不由一愣,立刻换了张笑脸迎上前道:“哎呀,六哥来了!咋不打个招呼呢?快到里面坐坐。” 六指不搭腔,阴森森地盯着他说:“皮子,你买卖做大了,尿性了。” “哪呀六哥,还不是靠你关照……” “你还认得我?” “六哥开玩笑,这条街上谁不认得六哥呀?” “认得就好。”六指说,“我买你那件风衣,你开个价。” “六哥外道了,喜欢哪件你随便拿就是了,我哪能要您的钱呀?” 六指嗖地从怀里抽出一摞钱,“啪”的一声摔在皮子面前,冷笑道:“少跟我来这套,开价!” 皮子的脸顿时土灰了,转过去向黄妮娜求情道:“大姐,求您给六哥说个情。今天全是我皮子的错。”又忙不迭地指着愣在一边的售货员小姐说,“我立刻就把她开掉,您消消气,千万把这件衣服收下。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大姐。” 黄妮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她看看六指,六指阴沉沉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看看皮子,皮子正哭丧着脸眼巴巴地望着她,仿佛她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命运。她又看看那个售货员小姐,小姐刚才那满脸的得意正化成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黄妮娜轻轻拽了拽六指说:“别……你别……” 六指不吭声。 黄妮娜说:“算了……走吧……” 六指看了黄妮娜一眼,仍旧沉着脸不吭声。 黄妮娜就有点急了,说:“六指,这是我的事,我又没让你管,你这是干什么!” 六指不耐烦地挑起眼睛问:“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买了,咱们回去吧。”黄妮娜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六指这才缓了一下,从那一摞钱里数出一千,扔给皮子说:“给你个零头,你这个面子就算我领了。走人!”说罢,把风衣扔给黄妮娜,抬脚就出去了。 相跟着来到大街上,默默地走了很远,两人谁也没说话。 六指突然站住了,回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黄妮娜。 黄妮娜的脸色发白,目光躲闪着,尽量不看六指。 六指生硬地扯动了几下嘴角,竟然咧开嘴巴笑了一下。 黄妮娜第一次见到六指笑,她发现六指笑起来的样子很狰狞,像他这种模样丑陋的人,不笑反倒还好一些。 六指睇视着黄妮娜,由衷地赞叹说:“真有你的,腰里揣着一张大票,也能逛下来整条街!也敢把万八千的衣服往身上比量!” 本来就一直绷得紧紧的黄妮娜,立刻把六指的话听成了嘲讽。她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六指,抑制不住地把一腔怨气全撒到了六指头上。她刻薄地尖起嗓子叫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们是什么东西?我有钱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掏垃圾箱呢?!你们这群下三烂!再有钱也是下三烂!” 六指愣了一下,不但没生气,反倒更有兴致了。他发现黄妮娜发怒时的样子更好看,长眉紧蹙,杏眼含怨,樱唇微颤……六指不由自主地又咧了一下嘴。 这下坏了,黄妮娜以为六指还在嘲笑她,就把手里的风衣狠命地往六指身上一摔,转身跑了。 六指被晾在了当街。 往回走的时候,六指的心情很愉快,嘴里胡乱地吹着没调门的口哨,连那根多余的赘指也兴奋地合着拍子兀自晃动着。 六指在电话里说,那件风衣我给你送去。 黄妮娜说不用,我不要了…… 六指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说,去面试得穿! 黄妮娜犹豫藏书网了一下,说那我得把钱还给你。 六指不耐烦地说,你愿给就给吧,反正你今天得穿上。 黄妮娜就赶紧从存折里取出来了一千元钱,准备一进门就还给六指的,但拿出来一看,却整整少了四百! “了了!”黄妮娜喊。 “干啥呀?”了了懒洋洋地答了一声,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你是不是从我包里拿钱了?把钱给我!” “谁拿钱了?少赖我。” “我才取的钱,刚刚还在呢。家里就你我两个人,除了你还能是谁!” “那可不一定,”了了走出来,靠在门边,挑衅地盯着六指说:“这不还有一个人在这吗?” “了了!你这孩子也太过分了!”黄妮娜呵斥道。 六指无动于衷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掏出鼓囊囊的钱包,往手上啐了一口吐沫,从里面一张一张地抽出四张一百元的票子,把钱往了了那边推过去,头也不抬地说:“这些你拿去,把你妈的钱还给她!” 了了微微一笑,赖皮地说:“何必费这个事呢?你直接给我妈不就得了……” “一码是一码!”六指低声喝道:“你还不还?不还这钱我收回了!” “哎,别呀!”了了着急地说:“我还她不就得了。”说着从屁股后面掏出钱,很不高兴地摔在黄妮娜面前,立刻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那四百元钱。 六指一把按住钱,不客气地命令道:“给你妈把钱放好!怎么拿的怎么放回去!”了了只好把钱捡起来,放进黄妮娜的包里。六指这才让她把钱拿去了。 今天是去寰亚公司面试。六指的一个哥们儿给寰亚公司的老板开车,说他们老板刚去美国跑了一趟,回来后想扩展公司的外贸业务,准备招收几名熟悉外贸工作的业务人员。黄妮娜很看重这次面试,毕竟,想找个业务对口的工作不容易。 黄妮娜忐忑不安地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老板正低着头在抽屉里翻找东西,一抬头,两人不由都愣住了。 “黄妮娜。” “周和平。” “怎么是你?” “原来是你?” 黄妮娜这才发现,自己竟跑到周和平的公司求职来了。 从幼儿园到“八一”小学,黄妮娜和周和平一直在同一个班。小时候,黄妮娜从来不理睬周和平。那时的周和平太不起眼了,他孤僻、内向、不合群,整天苍白个脸没完没了地啃自己的手指甲。老师经常用周和平做反面教材,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把他的手从嘴巴里拽出来展示给大家看,教育大家千万不要养成诸如此类的坏习惯。黄妮娜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识过周和平那被唾液泡得皱皱巴巴,被牙齿啃得光秃秃的手指头。那怪模怪样的手指头实在令人恶心,所以虽然从小就在一起,黄妮娜却从来没跟周和平打过任何交道。没想到,今天她竟自己找上门向周和平求职来了!想到这里,黄妮娜立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坐,坐。”周和平微微咧了下嘴,就算是笑了。看得出来,这也是个不会笑的人,黄妮娜红着脸,怏怏地坐在周和平对面的沙发上。 周和平起身,亲自为黄妮娜烫杯子,倒了一杯茶。 黄妮娜偷眼去看周和平,她惊讶地发觉周和平长得越来越像周东进了。过去,她一直认为他俩无论在长相上还是在个性方面都截然不同,一直以为周和平没有一处能与周东进相比,但多年不见,周和平简直变成了另一个周东进。如果周和平的肩膀再宽一点,身体再强壮一些,黄妮娜极有可能把他误认为是周东进的。 “你怎么今天有工夫大驾光临跑到我这来了?”周和平问。 “我……”黄妮娜红着脸支吾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顺着话说,“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怎么,不欢迎?” “哪里,当然欢迎了。”周和平坐回办公桌后面,轻轻转动着老板椅说,“你当年可是有名的白雪公主啊,你能来看我,我荣幸还来不及呢。”说着上下打量着黄妮娜说,“你一点没变。” “哪呀,”黄妮娜底气不足地说,“都老了。” “不。”周和平说,“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只不过好像是……”周和平故意只说了半句话。 黄妮娜立刻抬起头,眼睛紧张地跟着周和平来回转,那模样仿佛生怕从周和平嘴里冒出什么不好的评价。 看看差不多了,周和平才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好像气质更高雅了。” 黄妮娜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到这会儿,黄妮娜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她环顾着四周对周和平说:“和平,你干得不错啊,公司搞得挺气派的。” “再气派也比不上你们省外贸公司呀。坐公车,吃公饭,交公粮,连拉屎放屁打嗝都是一股子公家喂出来的‘牛’味。” 黄妮娜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说:“和平你怎么也学会耍贫嘴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不爱说话了。”接着又说,“其实呀,现在省外贸亏损得一塌糊涂,就剩下一个国营公司的空名头了,还有啥可牛的呀?” “你还在外贸干吗?” “我?……”黄妮娜犹豫了一下说,“在倒是还在。不过,我也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干脆下来干算了。”说着探询地看了周和平一眼。 周和平似乎没听出黄妮娜的话外音,毫无表情地说:“听我一句忠告,你可千万别有转下来干的念头,不好玩,你也玩不了。”说着,很深地盯了黄妮娜一眼,突然转开话头说:“你看,这么多年不见了,本来应该请你吃顿饭的,可我刚从美国回来,公司里一大堆乱事没处理不说,家里那边老爷子又病了。我还得去趟医院。” “周伯伯病了?”黄妮娜吃惊地问,“什么病?不要紧吧?” “脑出血,已经抢救过来了。他发病的时候我正在美国,回来后忙忙活活的还没倒出空去医院呢,具体情况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听说手术后到现在还没苏醒。我看哪,弄不好老爷子就废了,成植物人了。”周和平神情冷漠地说。 倒是黄妮娜的眼圈红了,急切地催促周和平说:“那你还在这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医院看看?!” 周和平抬腕看了看手表,无动于衷地说:“大哥约我十点在医院见面,现在还早呢,等会儿再走,不着急。” “还等什么呀?你赶快去医院先去看周伯伯嘛!” 周和平懒懒地说了一句:“看不看就那么回事了,活死人一个,着什么急呀?”说着竟点燃一支雪茄,悠然抽起来了。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周和平。她发现这张越来越酷似周东进的脸,其实仍像从前一样与周东进有着截然的不同。只不过现在的不同不是在长相上了,而是在精神气质上。周东进的脸很明亮,太阳一样炽热坦荡,生气勃勃;而周和平的脸则很灰暗,月亮般平板苍白,阴冷乖戾。 黄妮娜想,东进就不会这样。虽然周伯伯对东进要求最苛刻,虽然周伯伯和东进到一起就冲突,但东进口中就绝说不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 黄妮娜很想问问和平东进是不是也回来了,却终于没能张开口。她想,自己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去看看周伯伯。虽然周伯伯与爸爸不合,还曾经极力反对她和东进的事,但爸爸去世后,周伯伯却一直悉心关照妈妈和她。妈妈临终前,曾不止一次地对她说,你周伯伯可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你以后碰到困难就去找他吧,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助你的。但妈妈去世后,她却从没去找过周汉。她不好意思,因为与东进之间的事,使她觉得自己没有出入周家的权利,没有要求周家帮助的权利了。 和周和平一起说笑着往外走时,黄妮娜看到六指还在外面等着她。黄妮娜踌躇了一下,只远远地跟六指打了个招呼:“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说完,也不等六指搭腔,就一头钻进周和平的车里了。 周和平似乎随便地问了一句:“那是谁呀?” 黄妮娜含含糊糊地答道:“司机。” 车呼地一下从六指面前开了过去,弄得六指直纳闷:这算是正式录取了呢还算是试用呢,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工作了? 后来六指才搞清楚,原来黄妮娜根本就没跟周和平说自己是来面试的,跑进去认完老同学,就一屁股坐在那拉开架势跟老同学叙起旧来了! 六指这个气呀,说你既然跟他是老同学,就干脆把眼下的情况对他直说了,让他帮你一把不就得了? 黄妮娜满有理由地说,我不是张不开口吗?让人家知道我现在混成这个样子,多没面子呀!你不知道,过去我…… 六指冷笑着打断黄妮娜的话说,你是活人还是活面子?没见过你这样的傻逼,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子算个屁,能当吃还是能当喝? 黄妮娜又惊又气道,你?你怎么敢骂我?你少管我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从今往后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六指这才发现,闹了半天,最傻逼的其实就是他自己。一老本神儿地帮人家忙活这忙活那,到头来,耽误了生意不说,反倒还帮出了一身不是,让人家指着鼻子左一次右一次地数落: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是呀,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呢?六指想。 “操!”六指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说,“我他妈真是吃饱了撑的!” 周南征十点整准时赶到医院,但周和平却迟迟不到。对这个弟弟,周南征总是感到很无奈。 和平是这个家里的异类,从小就不像他和东进那样喜欢舞枪弄棒。当年大家一起闹当兵时,他和东进包括川川都兴奋得要死,就和平没事人似的整天躲开老远。问和平想不想当兵,和平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爸爸就发脾气了,说你他妈的到底长没长鸡巴?滚!马上给我当兵去,长不出鸡巴你就别回来见我! 和平就耷拉着脑袋当兵去了。结果还没到两年,部队就把和平送回来了。原来,和平嫌连队训练太苦,整天想方设法泡病号,赖在床上压床板。连队干部批评他,他就绝食。说反正高粱米饭他也咽不下去,索性就不吃了。连里怕把他饿坏了,试着给他做点面条劝劝他。他倒不客气,见了面条立刻就不绝食了,呼噜呼噜一下子能吃一大盆。吃完一抹嘴,该咋样还咋样。其实,连队也不是没办法整治他。要是换了普通的工农子弟,连里早就下猛药把这根歪歪刺掰过来了。一百多人的连队,容着他一个人这么胡闹下去,别的兵还怎么管?但他是周汉副司令员的儿子,不能下猛药不说,连一般的药下到他那都得减量,不仅得去去苦味,有时候还得往里加点糖。和平的毛病就这样惯成了。不高兴了三天两头就闹一回绝食,高兴了一顿吃一大盆,这样饿两天撑一顿的,最后真就把胃折腾出毛病了。被医院确诊为胃溃疡那天,和平差点没乐疯了。他从此如愿以偿,成了师医院里最有名的老病号。 在师医院住院的那些日子,是和平整个当兵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段经历。就是在这期间,从小缺乏自信的他发现了自己在对付女孩子方面的超人能力。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师医院的那帮小护士中间,弄得小护士们一个个整日围着他团团转。有的帮他洗衣服,有的给他买水果送巧克力,有的为他斗嘴吵架,甚至还有的为他服安眠药闹自杀。他一口气在师医院住了半年多,把个好端端的师医院搅了个天翻地覆。医院几次想打发他出院,可他的病不知为什么那么顽固,怎么用药都丝毫不见好转。医生哪里知道,和平从来不吃那些药,发给他的药都被他一把一把地扔进厕所里去了。他巴不得一辈子治不好病,一辈子住在这里开心呢!后来,和平的胃溃疡越来越重,终于发展到胃出血的程度。不得已,医院只好为他做了胃切除手术。牺牲了大半个胃,才使和平、部队、医院都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部队给和平办理了因病提前复员的手续,把他送回了家。和平从此免除了服役之忧,部队和医院也从此卸掉一个难缠的大包袱。三方皆大欢喜。 那时,南征和东进都对和平的行为很不理解。他们俩一直都在部队里埋头苦干,一步步地争取入党,争取提干。在他们看来,没入党、没提干就被部队处理复员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他们的观点跟爸爸一致:连兵都当不下来的人能算是个男人?连干部都提不了的兵能算是个好兵? 但和平不这样认为。和平对爸爸和两个哥哥的鄙薄毫不在意,他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得出的结论是:男人可不一定非得从枪炮中摔打出来,但男人必须得从女人中摔打出来。他就是在女人身上找到自己做男人的自信心的! 闲赋在家养了几年病,和平的机会终于来了。 按规定,北方部队像周汉这一级干部每年冬季都可以带家属去南方休养一个月,习惯上称做“冬休”。周汉很少“冬休”,一是不习惯那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二来跟于恩华一起出去也觉得没大意思。这一年,广州军区的几个老战友几次三番盛邀周汉去,说他们几个老家伙都快下台了,趁现在还在位应该好好聚一聚。周汉就决定去了。和平反正在家没事,也就跟去了。当时,深圳特区正搞得如火如荼,南方和北方在经济和意识方面的差距已经迅速拉大。在广州、深圳转了一圈,和平这下可是大开眼界了。他没想到南边搞得这么好,每天都有新鲜的带有刺激性的信息扑面而来,每天都有诱人的机会在等着你,每天都有大把的票子好赚!他们住在广州军区珠江宾馆专门安排兵团级以上干部“冬休”小楼里,按过去的标准可以说是绝对高级了。但到深圳玩时,被安排在国贸大厦住了一回,和平才知道什么叫高级了。与星级宾馆相比,珠江宾馆的小楼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条件不错的招待所。和平审时度势,立即调整自己的战略部署,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发挥特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与周汉一位老战友的女儿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临走时,和平突然向周汉提出自己要留下,说他经过认真考虑,决定留在南方发展。 谁也没想到,几年后,和平竟携百万巨款杀回来了。随他一起回来的当然不是爸爸那位老战友的女儿,而是一位普通话说得普通人都听不懂的秘书小姐。从此,和平的生意越做越大,身边的女人越换越频,与家人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了。 这次爸爸发病时,和平人在美国,回来后又没立刻来医院看爸爸,南征心里本来就不高兴。今天约他到医院来,他又迟迟不露面,南征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其实,对和平自私冷血的性情南征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并不指望和平能怎么样,只是今天自己要出差离开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想向他交待一下。川川虽然照顾爸爸尽心尽力,但毕竟是个女人,遇到事情恐怕就拿不定主意了。小京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儿媳妇,她能做到什么程度南征心里有数。吴根柱倒是最能让人放心的一个,但有儿子在还让女婿挑这个头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掂量来掂量去,爸爸这边的事也只能暂时托付给和平了。 南征的决定很突然,起因是几天前与王耀文通的一个电话。 那天下午,南征在办公室给东进拨电话,一来是想通报一下爸爸的病情,二来也是想问问黑山口的事怎么样了。他很担心,想了解一下这件事到底会对东进的提职带来多大影响。 电话是王耀文接的,王耀文很客气,说周团长到下面营里去了,问周部长有什么事需要他转达。 南征说没什么事,你就告诉他说爸爸现在病情还算稳定,让他安心处理部队的事情吧,这边有事我会及时通知他的。 说完,正准备放电话,王耀文却突然说,周部长,有件事我想向您汇报一下,您看可以吗? 南征心里有些奇怪,但嘴上还是客气地说,你说,你说。 王耀文就说,经过初步了解,这次在黑山口哨所牺牲的班长朱志强的事迹很感人。团党委一致认为,这是个很有挖掘潜力、很具典型意义的英雄人物。现在我们已经把基本情况向分区做了汇报,建议进一步挖掘朱志强的英雄事迹,树立起一个安心戍边、无私奉献的士兵典型。但由于分区方面对这件事到底应该认定为事故还是事迹,在认识上存在分歧,所以至今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我想……,说到这里,王耀文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周部长您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能不能树起这个典型,对我们团的发展包括对周团长本人的发展都是十分重要的。分区那边,我很担心魏司令与周团长的关系会影响这件事向有利的方向发展。一旦我们的建议被分区否决了,事情就不好往回扭了。我想,树典型最终还是要经过军区组织部门的认可,如果军区组织部能主动介入,亲自下来抓这个典型,事情恐怕就好办得多了。 王耀文讲这番话的时候,南征一直没插话,直到听他把话说完了,南征才沉吟着问道,是东进让你找我的吗? 不,王耀文说,直接向您汇报这件事我没与周团长商量,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南征说,既然这样,你必须实事求是地告诉我,就你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朱志强的事迹是否经得起推敲? 我…… 南征打断王耀文说,你先不要急着表态,想几分钟再回答我。王政委,你应该清楚,抓典型是件上下惊动很大的事。即便军区机关插手,也要事迹本身过得硬。否则,我们调查后也会否决的。 周部长,请你放心,这一点我王耀文绝对可以保证。王耀文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好,南征说,你以团党委的名义把朱志强的情况尽快汇报上来,直接报给组织部。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放下电话,南征随手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进,缓缓地吐出,人立刻裹入渺渺的烟雾中陷入了沉思。 这个王耀文南征倒是见过一两面,但没太深印象,记忆中好像是挺不起眼儿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与东进搭班子,南征脑子里恐怕连这点印象也不会有的。但王耀文这个电话却给南征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家伙似乎很有些心机,在上级机关议而不决的关键情况下,竟能想到越级汇报。而且话说得也很到位,既不显得太直白浅露,又把该点的都点到了。 说老实话,南征确实动心了。南征发现自己的心中似乎涌动起一种东西,有点兴奋,有点期待。这种感觉南征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南征很清楚这是什么。当部长几年来,南征抓工作一直是小心谨慎、按部就班,虽说部里的工作也安排得井然有序,但却缺乏让人称道的亮点。前些日子,刘希文把吕副主任对他的评价告诉了他,说他虽然沉稳干练,工作无可挑剔,但缺乏业绩。也就是说,他虽然把机关常规性工作处理得很好,但没有抓出引人注目的成果,没能显出他自己的开拓能力。当时刘希文就说,南征,你得抓紧呀,在军区常委会研究人选之前,你得想办法弄出点让人听得见的响动来。别太求稳了,求稳往往容易放弃机会。此刻,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来到了。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亲自去边防二团了解情况,即便不能一下子抓出一个全军典型,只是个军区典型,他周南征也成了! 这个兵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南征想了想但没想起来。不管姓什么吧,这个兵很可能是一把万能钥匙。对!这就是一把有可能同时打开二团、东进和他自己这三把锁的万能钥匙。想到这里,南征禁不住兴奋地起身来回踱起步来。南征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他必须尽快进入情况。毕竟,能不能顺利打开这几把锁,最终还得取决于他周南征打造钥匙的功力如何。 几天后,王耀文接到分区方面的通知:军区、省军区两级工作组在军区组织部周部长的亲自带领下,明日启程到二团调查朱志强的事迹,请做好准备。 放下电话,王耀文立刻小炮弹似的弹了起来,冲出门去。他浑身燥热,体内涌动着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恨不能一步冲进家门,立刻把三毛子按倒在随便什么地方。 和平终于来了。 他看了眼南征的脸色,只随便解释了一句“路上堵车”就拉倒了。南征也懒得与他计较,一句话没说,先把他带到爸爸的床前。和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床上扫了几眼,一共也没呆上几分钟,就从病房里出来了。 两人在走廊里站定。 南征盯着和平说:“我今天出差,爸爸这边的事就先交给你了。” “大哥,我恐怕倒不出时间。”和平的表情很漠然。 “和平,你也该抽出点时间顾顾家里的事了。爸爸发病的这段日子你不在,家里人个个都折腾得够呛。现在你回来了,也该抻把手帮帮忙了。” “我这次去美国与MG公司谈了一笔大买卖。他们很快就派人来考察了,我得抓紧时间做准备,烂事多着呢。” 南征道:“谁不是顶着一头的烂事?谁有多少空闲时间?咱们做子女的在这个时候就得尽义务!” “东进怎么不回来尽义务?” “他刚到家团里就出事了,急急忙忙又返回去了。” “哼,”和平冷笑道,“他那个团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买卖上要是出了事,一笔就不止损失几十万!” “和平,你不要以为只有赚钱才是最重要的。”南征看了看表说,“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掰这些道理,你痛快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能不能把爸爸这边的事担起来?” “我的确没时间。”和平摊开两手说。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理亏,就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出钱。” 南征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突然很想在和平那张苍白的脸上狠狠地闷上一拳。很久没有这种冲动了,小时候,他没少让两个弟弟品尝自己拳头的滋味,那时他信奉拳头的力量,认为凭拳头可以征服一切。后来,当他学会用心力与人较量之后,他才发现拳头其实并不是最有力量的。 南征开始出拳了。南征说:“和平,你给我听好了,你少拿那几个破钱在家里摆!你以为这些钱都是凭你自己本事挣来的吗?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这个家,没有老头子那些老部下,没有刘希文在上边罩着你,你能谈下来这么多生意?能做成这么大的买卖吗?对,你现在是有钱了,也学会拿钱跟人对话了,可你给我记着,就是再有钱,你也没资格拿钱跟家里人说话!你别忘了,人家帮你冲的是什么?冲的是这个家,冲的是老头儿的面子!冲的是爸爸在上面的关系!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用钱能买得到的!你记住我的话,除了家人,谁也不会真心帮你。老头子在一天,人家就认你一天,帮你一天。一旦爸99lib?爸不在了,人家立刻就可以不认你、不帮你,包括刘希文都一样!” 和平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南征,他很少看到大哥激动,很少听到大哥用这么直白的话语表述自己的深层想法。他不能不承认大哥说得对。在这之前,他确实把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能力了。他对这个家从没有太深的感情依恋,他一直鄙视这个家,鄙视爸爸的老朽霸道,鄙视大哥南征对官场的看重和对仕途的向往,鄙视二哥东进对军事的痴迷和对部队的钟情,就连对他百般呵护的母亲,他内心里也充满了鄙视。他认为母亲是个十分愚蠢的女人,丝毫不懂得男人的心理,只会用生硬的抵触与男人对抗,对抗的结果只能使男人疏远,被男人所不容。他鄙视姐姐川川的软弱,鄙视姐夫吴根柱的农民习气,鄙视嫂子李小京的酸俗……家里所有的人,惟一让他看了不心烦的就是妹妹毛毛,而毛毛又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没事从来不找你,只要找你肯定就是为了琢磨你兜里的钱。她能变幻出无数的小花样明目张胆地来骗你,虽然每次都能被和平识破,但也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和平喜欢听毛毛撒谎,不知为什么,和平觉得听毛毛撒谎是一种享受。毛毛撒谎从来不用打草稿,总是张口就来,把谎撒得惊世骇俗,且总能花样翻新。川川曾经说过,听毛毛讲话得用笊篱捞,没几句是干的。毛毛撒谎撒惯了,常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难免有前后对不上茬子的时候。有时候,和平就故意揭露一两个逗逗她,想看看她的窘态。但毛毛从不尴尬,总是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说,是吗是吗我上次是这么说的吗?我怎么会这么说呢?这也太奇怪了?!或者干脆就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说,哎呀对了,我想起来了,这话是我说的!你看,我简直就是个天才,编得多像那么回事呀!和平想,自己之所以能接受毛毛,大概是因为毛毛与他有相似之处——他俩都很注重自身的实际利益,而且都有一种敢于把自己恬不知耻的真实面目示人的勇气。和平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最爱撒谎的毛毛其实是最能接近事物本质,最能说出实话的一个。 从前,和平总以为在这个军人家庭里,自己做的事离部队最远,与家里的瓜葛最少。总以为自己是这个家里惟一靠自己的能力独立于家庭之外的人。他从未意识到,他所谓的能力其实大多体现在对家庭关系的利用上。细想起来,经商这些年几乎很少有需要他现去建立关系的时候。他的关系都是现成的,无论做什么都能找到现成的人。爸爸的那些上下级、老战友们的触角几乎是无处不在。只是这些关系原本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从小生活在这些关系之中,因而见怪不怪没有感觉罢了。经南征这么狠狠地一点,和平突然想到,病床上那个曾经被他看做是可有可无的生命,对他来说其实还是很重要的。比如眼下正在进行的与美国MG公司的这笔生意,没有军方的支持,没有刘希文的运作就不行。他已经听出了南征藏在话里的警告,他知道这些年南征与刘希文走得很近,也相信只要南征在刘希文面前说句反对的话,刘希文那边立刻就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想到这儿,和平那冰冷的脸上立刻有了几抹暖色。“大哥,”和平用一种极少使用的亲近口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爸爸的抢救治疗不是还需要一些自费药吗?有什么好药尽管用就是了,钱我出。” 南征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他注意到和平虽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却几次下意识地把拇指送到嘴边咬。他相信和平这次是真的往心里去了。既然已经出重拳把和平击倒了,南征也就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他缓和下来口气说:“和平,我这趟差很重要,如果工作开展得顺利,我就得在部队多蹲上一阵子。爸爸这边其实也用不着你成天盯着,护理上有川川和小京,杂事有陆秘书和那几个公勤人员。我只是想让你多照看着点,万一有什么事川川他们处理不了,还得你来拿主意。”想了想南征又说:“爸爸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虽然手术后一直没苏醒过来,但只要不再出现脑溢血,至少命算保住了。即便以后真成了植物人,只要老头儿这口气还在,就什么事情都好办。”说着,南征看了看表说:“我没时间了,得走了,你也先回去吧。” 两人往外走着,和平突然问了一句:“哎,老头儿那些枪放哪儿了?” “还在那个铁皮箱里吧?你怎么想起这事了?” “我想看看枪。钥匙在谁手里?” “钥匙从来都在老头儿自己手里把着。”南征警觉地看了和平一眼说,“我可告诉你啊,别打那些枪的主意,那可是老头儿的命根子。” “什么命根子不命根子的,人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顾得上那玩意儿。我看呀,反正那些枪放那也没用,不如……” 南征九九藏书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和平,一字一顿地说:“和平,你给我听好了,不经老头儿允许,谁也不能动那些枪!” “要是老头儿再也醒不过来了呢?要是老头儿从此变成植物人了呢?” 南征恶狠狠地瞪着和平说:“只要爸爸这口气还在,就不许动他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枪!” 和平仰着脸,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南征,似乎根本就没听见南征的话,只是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 第九章 我怎么说来着?我就知道和平这小子不会就此罢休!他既然盯上了那把“鲁格08”,就会不惜代价、想尽一切办法把它弄到手。这小子心里头掖着股让人害冷的狠劲,只要需要,就是让他把亲娘老子卖了,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的。 幸亏我对陆秘书早有交待,幸亏我写了份东西把这些枪的去处做了安排。要不然我这会儿还能安安生生地躺着? 一个护士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给我挂上了一大瓶子药水。我问她,丫头,这药水是管什么的,怎么整天挂个没完?她不理我,又去观察我那些“生命指征”。我说丫头你不用看那玩意儿,那玩意儿不顶用,是糊弄人的。她不听我的,还认认真真地把那些数字记下来。我说你这丫头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她就转过身,径直走到我跟前,俯下身看着我。我还以为她要和我说话呢,结果她却突然伸手扒开我的眼皮子,用手电筒使劲往里面照。我说丫头你这.99lib.t>是干什么?她不吭气,又扒开另一个眼皮子照。我就不高兴了,我说你当我这是窟窿眼儿啊,还用手电筒往里照?这是眼睛,谁的眼睛经得住你这么乱晃!她竟毫不理会我,自顾自地照够了眼睛,又像掀麻包似的把我翻了个个儿。我说哎哟下面那条腿压住了,你得给我把它抽出来。她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我的火立刻就顶到脑门子上了,在后面大喊,你给我回来!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就听有人在旁边“吃吃”地笑。 谁?!我惊问道。 是我。那人声里带着笑回答。 油娃子呀,我松了口气,你啥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 怎么没听见动静? 我躲在一边,看你像个麻包似的被那个小丫头摆弄来摆弄去的,怪有意思哩。 你这个家伙,还怪有意思?你上来试试? 别喊别喊,喊也没用。刚才你一个劲儿地朝着人家大喊大叫的,其实人家根本就听不见。 怪了,你怎么就能听见呢? 你也不想想,我跟他们一样吗?他们是用耳朵听,听的是声。我是用心听,听的是意。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不一样。那我呢?我算是怎么回事?我咋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看见呢? 你呀,怎么说呢?油娃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想才说,就算是暂时处在中间吧。 中间是什么意思。 中间是两界之间的一个过渡。 过渡?就是往你那边过渡吗? 不一定,也许能过这边,也许还能回那边,就看具体情况了。 得过渡多长时间? 不好说,有的人时间长,有的人时间短,也要看具体情况。 这他妈的还不磨叽死人了,要死要活痛痛快快的多好,非要在中间过什么渡!老子历来主张不当左派就当右派,什么时候当过中间派? 油娃子看了我一眼,悠悠地说,汉娃子你还别嘴硬,谁也不敢说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在中间地界游荡几回…… 我立刻就气短了,放低声音说,油娃子你还在怨我? 不,油娃子一笑,无因无果,有因有果,凭啥怨你哩? 油娃子一路哭着跑来,两个眼睛揉搓得红瞎瞎肿胖胖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道,西路军败……败了,两万多人啊……全没了,军长政委都……光荣了……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手里的饭碗“呱哒”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们都哭了,特别是我们这些从红四方面军来的人,哭得呜呜的。西路军里有许多我们熟识的人,有些还是同乡,是当初一起结伴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我们曾经在一起出生入死打过多少恶仗啊!大家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么多的好兄弟呀,咋一下子就全完了呢? 后来就开始了对张国焘错误的批判。一开始还没啥,我们虽然是红四方面军出来的,是张国焘的部下,但并没觉得自己和张国焘的错误有多大关系。我们也和大家一样义愤填膺地声讨张国焘企图分裂红军、另立中央的错误行为。但渐渐地形势就发生了变化,开始在红四方面军的人里面抓张国焘分子了。 我在张国焘警卫队干过,人家自然就认为我比别人跟张国焘更近便。其实张国焘警卫队的人多了,能贴身跟在他身前身后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像我这套号的根本就靠不上边。但我那时讲话不过脑子,不像油娃子那么精细。我一高兴就顺嘴胡咧咧,吹红四方面军如何兵强马壮,武器装备如何精良。还说中央红军穿没个穿样,装备没个装备样,和红四方面军比,简直就像俊媳妇旁边站了个懒婆娘。事后想起来,我当时那样讲是有点过分,没个章程。但这些话都是我刚到中央红军时讲的,那时人家听了虽然心里不舒服,也不会跟我认真计较。可这会儿要清算张国焘了,这些事就被重新勾起来了。 黄振中首先站出来揭发我,说我是张国焘分子,说我至少也是张国焘的徒子徒孙。他揭发我的主要的罪证是,说我曾经给他讲过,当时毛泽东连招呼都没给张国焘打一声,就连夜悄悄走了。 黄振中说,周汉这明明是在扯谎!他这是替张国焘分裂红军找借口,是贬低毛泽东同志! 我一听就不干了,蹦着高喊,谁扯谎谁是王八犊子! 黄振中说,谁扯谎?就是你扯谎!毛泽东同志怎么可能不打招呼就走了呢? 我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没打招呼,反正第二天我们去一看他们头天晚上就连夜撤走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黄振中说,周汉,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思悔改,还想继续做张国焘的徒子徒孙! 我说,放屁,我才不想当他的秃子秃孙呢! 大家就哄笑起来。 一看弄成这样,队长就赶紧吆喝着把会散了,安排油娃子下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油娃子急赤白脸地冲我说,汉娃子,你怎么还浑讲呢? 我说我没浑讲,我讲的都是实话。 油娃子说,你糊涂,实话可不是啥时都好随便说的,你当这是种庄稼呀,种下个啥就长个啥?这是斗争哩,你种下个豆豆,说不准长出来的是个胡蜂,会蜇死你哩! 我说,不管怎么说讲实话都没错!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真是个死脑壳,你连这都不懂,但凡在小事上讲实话都没错,可在大事上就不能事事讲实话了。 我说,油娃子你才是浑讲呢,对党忠诚就是要对党讲实话,大事小事都讲实话才对。 油娃子说,比如现在的具体情形是路线斗争,一个路线是党,一个路线是张国焘。明摆着张国焘另立中央搞分裂是错误的,如果你讲出来的实话对张国焘有利,不就是对党不忠诚了吗?所以呀,这个实话就不能讲。 你别说,油娃子这家伙拐来拐去说的还真有点道理。我说,那你说我该怎么讲? 油娃子见撬开点缝了,立刻高兴地指点我道,你不要再提两河口那回事了,你得讲张国焘后来说死不让你跟中央红军走,还吐了你一脸大萝卜哩。 我说油娃子你是知道的,张国焘当时没讲话呀。 油娃子说,他吐你一脸大萝卜不就等于讲话了吗?他那是在心里发狠哩,你就把他在心里说的那些狠话替他讲出来嘛。然后,你再说你当时就看出他有问题,所以没听那套,坚决跟他划清界限跟中央红军走了。 我惊道,油娃子你这是叫我扯谎呢。 油娃子很严肃地对我说,汉娃子你听好了,这不叫扯谎,这叫斗争策略。策略懂不懂,策略就是怎么对党有利怎么说! 我立刻就没牙啃了。 后来,我就强按着自己的头照油娃子的话说了。但我不像油娃子说的那么溜道,嘴像拌蒜似的直打磕巴。我边说边偷看了一眼黄振中,黄振中一脸的惊讶、怀疑,正死死地用眼睛探我呢。我当时就慌了神儿了,脸呼啦一下红到脖根,臊得恨不得把脑袋瓜窝到裤裆里去。 这以后,果然就再没人翻翻我是张国焘分子了,黄振中也再没说我是张国焘的徒子徒孙揪住我不放了。直到后来看到我身边的张国焘分子一个个被绑着抓走,被99lib?关起来审查,我才彻底醒过味儿来。真悬啊,要不是油娃子我差点站到党的对立面去了,要不是油娃子我这会儿不定冤成啥样了。还是油娃子有章程,我想,照油娃子说的做就对了,这样做不管是对党还是对自己都有利呢。 好多事啊真就没法说,你觉得你弄通了一个道理,以后就照这个道理去做了,可一样的道理,一样的做法,结果却能差出十万八千里。谁能想到起初我照油娃子的理做把自己救了,后来再照油娃子的理去做反倒会把油娃子害了呢? 还真让油娃子说着了:种豆豆种出个胡蜂,把自己给蛰死了。 啥时候想起这事儿啥时候心惊。抗战初期,我们团长在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那一梭子子弹是从下面横扫过来的,整整齐腿根射中了团长的下身。鬼子在后面猛撵,我和油娃子抬着团长眼瞅就跟不上趟了。政委李冶夫一看不行,就命令我俩和团长一起躲进山洞,避过风头后再去追赶部队。李冶夫临走时把眼睛瞪成牛卵子样,说我把团长交给你俩了,你俩就是自己死在半道上,也得把团长给我送到地方! 我们在山洞里躲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团长遭的那份罪就别提了。团长是个硬汉子,平时受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这回不一样,除非昏死过去时他还能安静一会儿,只要一醒过来就疼得浑身发抖,牙巴骨磕得山响,眼珠子暴凸着像要冒出来一样。实在受不了就满地乱滚,我和油娃子两个人都捂弄不住。油娃子就喊,团长,你得坚持住呀!只要你坚持住,我们就是拼死也要把你送回去!团长就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看我们,然后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单音,我们就赶紧把一截卷好的绑腿塞进团长嘴里。团长死死地咬住那东西,咬得脸都变了形,汗珠子顺着抖动的身子哗哗往下直淌。不知道过多长时间,团长浑身一松昏死过去,我和油娃子这才能缓过气来,赶紧流着眼泪把团长摆平放好,把咬得稀烂的绑腿从团长的嘴巴里掏出来。那情形真叫人难受,抓心挠肝地揪着心,比伤在自己身上要痛苦不知多少倍。 第三天早上,我和油娃子醒来时,发现团长早已醒了。奇怪的是团长不仅没发病,反而却静静地倚洞壁坐着。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俩以为团长好了,就高兴地跃到团长身边嚷嚷起来。嚷了半天,团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俯身去看团长,看见团长眼睛瞪得溜圆,正直勾勾地对着自己受伤的下身发呆。我说团长你好了?团长没反应。油娃子也说,团长你可好了!团长还是没丁点反应。我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团长,团长像被惊吓着了似的,猛然浑身一抖,接着,就从嘴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嚎。 我这辈子从未听过这么悚人的叫声,在野兽般的悲鸣中夹杂着逼人发疯的金属撕裂声,那简直就不是人类器官能发出的声音。我惊呆了,团长的长嚎中爆发出的绝望和疯狂如锐器般刺透了我的耳膜,直抵心脏,仿佛就在我的五脏六腑间来回地拧绞。我觉得心好像被拧绞得紧紧地缩成了一团,痉挛着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突然,长嚎声戛然而止。团长疯了似的抄起盒子炮,一下顶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当时蒙了,只知道一动不动地看着团长,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油娃子反应快,油娃子扑到团长身上,和团长扭到了一起。 团长说,放手,你……你给我放手! 油娃子说团长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团长到底是身子虚,被油娃子三把两把就把枪夺下来了。 团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你……把枪……给我! 油娃子倒退着说,不!不! 团长说,我……命令你……把枪……给我! 油娃子却哇的一声哭了。油娃子哭着说,团长,你会好的。你放心,我们拼死也要把你送回去! 我也哭着说,团长你不能这样啊!我们就是豁上命也要送你回去,我们一起回去!你千万不能这样啊! 团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闭着眼睛半天没讲话。过了好一会儿,团长才说,我……好不了了……下身……都……都打烂了…… 油娃子赶紧说,能好,团长,只要我们回到部队就一定能治好。 我也说,团长,你上次负那么重的伤,连肠子都流出来了不也治好了吗?这次也能好,肯定能好…… 团长突然睁开眼睛吼道,你知道个屁!然后又闭上眼睛喘息着说,你们不懂……这伤……不一样……你们应该知道,老子不是个孬种!团长猛地撕开衣领说,看到这块疤了吗?当初从这里往外抠子弹的时候,老子就喝了两口酒,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挺过来了。再重的伤老子也没怕过!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伤……伤到根儿了! 你们知道爷们儿最怕什么吗?团长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喊着说,最怕伤根儿!伤了根儿爷们儿就没法活人了!没法活人你们懂不懂?!说着说着,团长就开始“咣咣”地用头去撞洞壁,边撞边发出一种“呜呜”的哀鸣。 我惊呆了,我发现从团长眼里流出的不是泪,竟然是血,是鲜红鲜红的血! ……那双流血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说,周汉,我不服,我死也不服!我就不信…… 团长再一次昏死过去的时候,天已经接近晌午了。油娃子说,汉娃子,看来团长的伤是拖不下去了,我们今天必须得走。你赶快到山下去找点吃的用的,做些准备,天一黑咱们就动身! 走出山洞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团长。昏迷中,团长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洞口射进来的一束阳光,为团长失血的脸晕染出一抹生命的潮红。 我是在傍晚的时候赶回来的。刚走近洞口,就听见里面传出“砰”的一声枪响。我一惊,一个箭步冲进洞里。我看到团长背靠岩壁坐着,满面是血,下巴上支着油娃子那杆汉阳造。 我惊叫了一声,团长——!团长似乎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就在这时,汉阳造突然“咣当”一声倒了,团长也随着轰然倒了下去。 团长——!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 团长——!一直呆呆地站在一边的油娃子也扑了过来。 我们使劲地喊团长,拼命地摇晃着团长的身体,但团长却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团长的生命随着热乎乎的血沫子从身体中流淌出来,团长在我们的呼喊中慢慢变凉变硬了。 从团长的身体上收回手时,我不禁吓了一跳。我的手上不仅沾满了鲜红的血,还有许多红白相间类似豆腐脑似的黏稠东西!我大叫一声蹦起来,一把揪住油娃子的前襟把他整个提了起来,我说油娃子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油娃子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油娃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油娃子哭着告诉我,团长下午醒来后就开始抽了,抽的时候全身往后打挺,像临死前拼命挣扎的鱼似的,牙关紧闭把嘴唇和舌头全咬破了。团长抽一阵醒一阵,每次醒过来时都向油娃子要枪。开始是命令,后来就是央求了。 团藏书网长说,油娃子,看在你跟了我这么些年的份上,你就给我一枪成全我吧。 团长说,油娃子,如果你实在下不了手就把我的手枪还给我,让我自己解决吧。 油娃子哭着说,汉娃子我真受不了哇,看着团长遭的那份罪,看着团长那么硬的一条汉子流着眼泪哀求我,我的心都揉搓烂了。说老实话,我真想狠狠心帮……帮团长解决算了,可我怎么也下不了手啊。后来,团长就不再央求了,苏醒后只默默地望着洞口。那会儿我就发现团长的眼神儿变了,变得很陌生,里面似乎有许多东西,又似乎空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我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觉得似乎要出什么事了。我就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汉娃子快回来吧汉娃子快回来吧。估摸着你要回来了,我说团长我给你往里挪一挪吧,太阳快落山了。团长说不,你帮我挪到洞口吧,我想透透气。我就帮着团长挪腾到洞口,让他靠在那了…… 说到这,油娃子的眼睛就发直了,半天讲不出话。 我说,油娃子,好好的团长咋把汉阳造…… 油娃子像发癔症似的缓缓站起身,慢慢向外面走去,边走边喃喃地说,我没注意,我没注意那支汉阳造放在洞口…… 油娃子突然转回身,急切地说,我以为我把团长的盒子炮拿走了就没事了,我忘了汉阳造就放在洞口,是我放在那儿的,是我放在那儿的呀!——油娃子“扑通”一声跪在团长身边,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不停地哭喊着说,团长,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给团长擦洗的时候,油娃子不让我动手。我一伸手,他就像个疯子似的藏书网朝我大喊:别动!他把团长抱在怀里,像怕惊扰了团长似的,一把一把轻轻地擦洗着,边擦边落泪。把团长收拾停当,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问油娃子把团长怎么办? 油娃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咱们答应了团长要把他送回去,就一定得送回去! 我说好,还是那句话,就是豁上这条命也得把团长送回部队去! 油娃子。 嗯? 你说,要是当时一回到部队就把情况跟李冶夫政委说清楚,是不是就没有以后那些麻烦了? 不好说。 不过,当时咱俩已经说不出话了。听说是巡逻哨发现的咱们,发现时以为三个人都死了呢,仔细一看这两个还有点气,就九九藏书一起抬到团部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也是,比你还多昏睡了两个时辰。 我睁开眼睛就问,团长呢?卫生队长红眼巴撒地说,你就放心吧,团长已经安顿好了。我说我要见李政委,我有话要跟他说。卫生队长就把政委找来了。我一见李政委就哭了,哭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李政委就安慰我说,不用说了,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你们两个任务完成得很好。又叹了口气说,唉,团长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也怪我,当时不该把你们留下,咬咬牙一起撤回来就好了。我以为政委什么都知道了,就没继续往下说。 是呀,我比你醒得晚,以为该说的你都说过了,我也就没再说什么。再说,我也不愿意提那段事,心里不好受,能不提也就不提了。 我记得团长就埋在团部驻扎的那座山里了。 是。 后来你去看过吗? 解放战争南下路过时去过一回,但没找到。打听老乡都说山里确实是埋过一个团长,但后来听说那个团长死的有点蹊跷,好像是自杀,就没人再愿意照应那座坟了。老乡说估摸着都这么些年了,坟包怕是早就平了。那以后,我就再没去过。 …… 你可一次也没看过我哩。 是。 为什么,我就那么不值当看? 不,油娃子,我是不敢去。我心里愧得慌,没法面对你…… 埋葬了团长之后,部队很快就离开那一带,向后方撤退了。 回撤的路上,有天晚上我刚刚睡着就被黄振中叫醒了。黄振中的声音很急,说起来起来,政委叫你马上到团部去一趟。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往外走。到外面一看,油娃子也被叫起来了。我问政委叫我们有什么事,黄振中在暗处说了一句,到地方就知道了。结果一到地方我俩就被捆起来了。 原来是黄振中把我和油娃子汇报了。黄振中说他怀疑团长的死有问题,说当时他一看到团长被抬回来时擦洗得那么干净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路上那么艰苦,油娃子他们怎么可能有时间和精力为团长擦洗呢?所以他就留了个心眼儿,仔细查看了团长的遗体,结果就发现了团长头上的枪伤。谁都知道团长当时只是下身受伤了,这头上的枪伤是哪来的呢?黄振中提出应该调查团长牺牲的原因。 当时延安那边正开展整风运动,搞审查干部,听说挖出来了不少打入我们内部的国民党特务。所以,听了黄振中的汇报,李冶夫政委感到事情很严重,就决定先把油娃子和我看起来再说。 我一直都不知道油娃子是怎么讲的事情经过,我们俩人没关在一起,询问也都是分开的。记得最后一次是李冶夫单独一个人到关押我的地方来谈的。那时我已经快气疯了,逮谁骂谁。 李冶夫一进来就回头命令警卫员,把门看好,我们谈话的时候不许让任何人靠近。 我说政委,你们到底要把我咋样? 李冶夫不吭声,从兜里摸出一把黄烟叶,捻巴捻巴卷了一根烟递给我。 我把头一扭,说要问啥你痛快问! 不问啥了,李冶夫说,问题已经基本搞清楚了,跟你没关系。 我说我早就说清楚了嘛,没关系为啥还不放我回去? 李冶夫说,有些事还得落实一下。抽根烟。 我说不抽,要落实你就快点落实吧,我都快憋闷死了。 李冶夫想了想问,周汉,团长这个人怎么样? 我眼睛就红了,我说团长是好人,是条汉子,团长对革命忠诚,作战勇敢,打仗从来都冲在前面。 李冶夫的眼睛也红了,说是呀,长征过雪山时我差点滚到山下,要不是他冒生命危险拼死拉住我一只脚,坚持到大家赶来把我拽上去,我那时候就革命到底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冶夫又问我,周汉呀,你知道自杀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我说不知道啊,自杀咋还有性质? 李冶夫看了我一眼说,自杀,说轻了是懦夫行为,是胆小鬼;说重了就是放弃革命,是背叛革命队伍。 我心里忽悠一下子,我说政委呀,团长可不是胆小鬼,团长可没背叛革命队伍呀! 如果团长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是自杀的话,就得这么定了。李冶夫盯着我说。 我顿时就蒙了。不顾一切地抓住李冶夫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政委,你们可不能给团长这么定呀。你们不知道团长遭的那份罪,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哇!政委,咱不能对不起团长,这时候你可得给团长说句公道话呀! 李冶夫垂着头,就那样任我摇晃着,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如果定自杀,不但团长完了,咱们这个团也抬不起头了。 我一屁股坐下去,彻底傻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抬头问李冶夫,政委,就没办法了吗?政委,你办法多,你总会有办法的,赶快给团长给咱们团想个办法吧! 李冶夫沉吟着说,办法我倒想了一个,就怕你…… 我说政委,只要对得起团长,对得起咱们团,你让我怎么做都行! 李冶夫的眼睛一下就亮堂了,说周汉,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呢!然后他就就问我,周汉,团长开枪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我说看见了。 你看见他拿枪了吗? 我……没有。 你看见他自己把枪顶在下巴上了吗? ……没有。 你看见他抠扳机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说看见了呢? 我说我听见枪响了,我跑进山洞一看…… 李冶夫打断我说,周汉,你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你进去的时候团长已经死了! …… 李冶夫说,周汉,我只要求你承认你什么也没看见,说你跑进山洞的时候团长已经死了就可以了。 那团长是怎么死的呢?我被弄糊涂了。 李冶夫说,那一枪是油娃子开的…… 我脑袋轰地一声立刻炸了,我说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我说,政委,油娃子不会干这种事的,我了解油娃子,他不可能这么干! 李冶夫说,那你说团长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的。 照你这么说团长是胆小鬼,是背叛革命了? 不!不是! 照你这么说从今往后咱们团就得在脑袋上顶着这个屎蛋子了?! 不!不! 那你说怎么办?!李冶夫的眼睛又牛卵子似的鼓了出来,使劲地拍打着桌子说,啊?你说怎么办?! 我……,我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了,周汉,李冶夫说,既然不知道,你就按我说的做吧。 李冶夫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周汉呀,我在这里提醒你一句,你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想问题、做事情就得从大局出发,就得看怎样对党有利,对革命有利就怎样做。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 我说那油娃子呢?油娃子怎么办?! 李冶夫说,油娃子可以先接受审查,等事情过去了再想办法把他解脱出来。 我说政委那你得保证把油娃子解脱出来。 李冶夫说,我保证。 我说,政委,你……你给我一支烟。 汉娃子,还记得咱俩最后一次见面吗? 咋不记得。你呜嗷喊叫着要见我,说周汉能证明我没开枪打死团长,周汉能证明我不是国民党特务!结果我去了却对你说,油娃子你别怨我,政委说只有这样说才能对得起团长,保住咱们团。只有这样做才是对党有利,对革命有利。你就急了,说周汉,那你也不能浑讲,你得讲实话呀!我就说,油娃子,你不是说在大事上不能事事讲实话,要看情形,要讲策略吗?你不是说策略就是怎么对党有利怎么说吗?你就瞪着眼睛,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讲不上来了。我说油娃子,油娃子,你别急呀,政委说等事情过去了他保证把你解脱出来。你愣愣地看着我,嘴里突然发出“啊啊”的叫声,使劲地擂墙,擂自己的脑袋。 但我当时还不相信自己就这么完了,还抱着一线希望。黄振中来收我枪的时候,我真急眼了,一把抄起汉阳造跳到墙角,大喊,看谁敢动我的枪!黄振中说油娃子你想干什么?!我说黄振中这枪是我的命哩!子弹都已经被你们收走了,就剩个空枪壳子了做什么还收它?我离不开这枪,就让它陪着我不行吗?!黄振中说,不行,这枪是你杀害团长的证据,不能把证据留在你手里!我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中烧,失去理智地抡起枪就砸,疯了似的边砸边喊,我让你当证据,我砸了你个证据!你害了团长又来害我,看我不砸烂了你…… 你当时真是疯了,生生把枪把子给砸断了。 枪把子“卡嚓”一声折断的时候,我听到我身体里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支撑身子的什么东西也同时折断了,我顿时疼得全身颤抖,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我这时就知道自己完了,全完了。我捧起半截汉阳造,俯在上面“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哭枪,也是哭我自己哩。 油娃子,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李冶夫的保证后来能不做数了。 也不怪他,后来审干的风声越来越紧,黄振中见李冶夫迟迟不处理我,就越级汇报,连李冶夫的右倾一起告了。上面有人直接插手后,李冶夫就左右不了形势了。 但我死活不承认,我说张国焘算个,让我给他当老子都冤,凭啥让我给他当分子哩。后来就突然变了态度,开始追查我是不是有国民党特务嫌疑了。 处决你的事很突然,事先谁都瞒着我,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瞒着你是怕你闹哩。 如果知道风声我会闹的,兴许一急眼就劫了你上山当胡子去了。 我不会跟你走,那是背叛革命哩。 是啊,你就是宁肯死了也不会让我劫你,不会背叛革命的。听说你看到为你挖好的坑后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喊口号。黄振中问你要喊什么,你说我要喊共产党万岁!喊打倒国民党!黄振中说你是国民党特务没资格喊,把你硬推进了坑里。你就在坑里跺着脚骂起来,你说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当时在场的人全被震住了,一时都住了手。只有黄振中脸上波澜不惊。黄振中不动声色地铲起一锨土扬进你嘴里,说,油娃子,我真想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祭奠团长!可惜你腔子里那些驴粪蛋蛋不配!你把嘴里的土“呸”地吐出来,喊道,黄振中你残害忠良哩,来世我油娃子登天入地也要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得是不是驴粪蛋蛋!黄振中冷笑道,我这是为革命除害,替团长报仇!我告诉你,来世你如果破坏革命,我黄振中照样不会放过你!说完就带头起劲儿扬土。 你去找我的时候我知道呢,我看见你疯了似的哭喊着一路跑来,用手在地上使劲地扒呀扒呀,扒得满手都是血。我看见你扒出我的脑袋捧着哭,说油娃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我就一个劲地对你说,汉娃子,这事不怪你,怪只能怪我自己。可我怎么说你也听不见,我就知道我跟你已经身处两界了。我想让你把那半支汉阳造拿走留个念想,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正急得没法,就见你看见了那半支汉阳造,见你把汉阳造紧紧搂在怀里,哭着走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人呐,这辈子是不能做亏心事的。这事让我悔了一辈子,什么时候看见那半支汉阳造,什么时候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汉娃子,你不要总是自责,以为我的死是由于你没讲实话造成的。你也不想想,当时那种情况讲实话就能救得了我吗? 起码我不会后悔,不会搞得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吧! 不一定。你想想,如果你当时讲了实话,毁掉的恐怕就不止我一个人了。如果因为你讲实话造成了更大损失,你能不悔?汉娃子呀,你怎么总是以为只有讲假话需要付出代价呢?其实,讲实话往往付出的代价更大。要不,讲实话怎么会那么难呢? 是啊,我常常不知道是该讲实话呢还是该扯谎。有时候我讲实话错了,扯谎反倒对了;有时候我扯谎错了,讲实话又对了。我就糊涂了,以为总是我不对。 你呀,一辈子都没把这事想明白,所以才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天造势,人做事。人都是在势中做事的,不光是你,还有李冶夫、黄振中,包括我油娃子,哪个人做事能不受势的影响? 照你这么说,谁做错事都可以推到势上了,谁都可以说自己没责任了? 这倒是。虽说是天造势人做事,但是人如果都顺势做事就可以帮助天把势造大。如果人都逆势做事,势就会衰,就有可能造出另一种势来。所以,从这个道理上讲,势也是人造的。 可是人在势中,要逆势做事可就太难了。 是啊,所以我才说讲实话往往付出的代价更大。 油娃子。 嗯? 你……心里真不怨恨我? 不怨恨。还是那句话,无因无果,有因有果,凭啥怨你? 这话怎么讲? 记得我把那杆汉阳造放在洞口了吗? 记得。 记得我说过我看见团长苏醒后一直默默地望着洞口吗? 记得。 记得是我帮着团长挪到洞口的吗? 记得。 这就是了。 油娃子,我不懂。 人的心理有时是很矛盾的,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时候,往往就会下意识地欺骗自己,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忘了自己把枪放在洞口了…… 油娃子! 川川把我那条压在下面的腿拽出来,摆顺当了,轻轻地揉捏着。只觉得血脉一下子畅通了,浑身都透着舒服,还是这丫头知道疼人。 小京进来了,穿着白大褂,看来她是利用上班时间抽空过来看看。小京皱着眉头在床边转了一圈,伸手就按响了呼叫按钮。一个护士跑来问有什么事,小京没好气地说,尿袋满了。护士一脸的不高兴,但还是把尿倒了。护士走后,川川说小京,你叫她们干什么,我倒不就得了。小京满不在乎地说,这本来就是她们的分内工作嘛。接着就开始发牢骚,说现在高干病房真是越来越差劲了,治疗上能对付过去就不给你用好药,护理上能推的活都推给家属。川川小心地看了看门口说,算了算了,爸爸在这住着,咱们还得注意和他们科里搞好关系。小京说,川川咱用不着,这栋楼里像老爷子这样大军区正职的干部有几个?我告诉你,真用不着跟他们客气。上回我们家老爷子住院我回北京,一开始也像你似的,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地跟人家商量,结果你越敬着他们,他们就越跟你牛。后来老爷子旁边那个病房住进来个在职干部,论职务比我们家老爷子低两极呢,结果从院领导到下面一班人走马灯似的排着队来打溜须。一样的病,人家有什么好药用什么好药,我们用点药可倒好,医务部批完了院领导批,费那个事不说还不一定能批下来。我哥就火了,逮个茬就跟科主任干起来了。科主任开始还想硬顶硬把我哥压住,小兵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可不管那套,几句话不对劲就上手了,我们家保卫干事和秘书两个人上去才把他拉住。当时院长正好在那个在职干部的病房里坐着,听到外面有动静一起出来看,一听旁边病房住的是李冶夫,那个在职干部立刻就说,哟,这可是我的老首长,我得看看老首长去,说着就进了老爷子的病房。这下子全结了,从此院里拿我们家老爷子可当回事了,有求必应。川川说,其实院里对爸爸还是挺重视的,刚来那天院长就亲自参加了全院会诊,抢救的时候也来看了看。小京说,这算啥呀?噢,大军区正职抢救院长不露面能行吗?要是军区首长询问情况,当院长的一问三不知还得现问下面,他这个院长还想不想干了?川川说,爸爸都离休这么多年了,不能跟在任首长比,我看院里能像现在这样对待咱们就挺不错了。小京就说,川川你这人呀就是太窝囊,什么事都不争。我就不信那个劲,凭什么老爷子就不能跟他们在任首长比?说实在的,老爷子爬雪山过草地那会儿,他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川川叹了口气说,现在谁还提那些事呀,人家能表面上敬着你就不错了,心里谁也不会把这些离休老头儿当回事的。如果非要和人家现任的比,那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小京说,那咱们也不能太软了呀!咱家还不至于吧,不管怎么说南征还是军区机关一个部长,好赖咱俩还是本院工作人员呢。真要有什么事,咱们上面不是还有刘希文吗?再不行,让我哥找“小不点儿”说句话,看不吓死他们几个!川川就笑了,说好好的你怎么像跟谁打架似的,又要搬这个,又要搬那个的。什么事都没有,你自己倒先生了一顿气。你呀,就是气性太大了。小京也说,谁知道我是怎么搞的,一说这些事就来气。其实我是想来告诉你,南征下部队去了,爸爸这边有什么事你别太将就,有事咱俩一起上院里找,不行就找军区去! 小京总算走了,病房里这才清静下来。我不太喜欢小京,这孩子太计较,成天找茬子叽叽,这种老婆真不知道南征怎么能受得了。 南征和小京的事是于恩华瞒着我一手促成的。告诉我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结婚了。当时我很吃惊,但由于在孩子的个人问题上我和川川、东进都闹得很不愉快,也就懒得再管南征的事了,再说我对南征也比较信任。看他们娘俩像接受审判似的看着我,惟恐我开口反对的那副紧张样,我也就没说啥。 油娃子。 嗯? 刚才你上哪去了? 我看见川川进来了,就躲到一边哩。 没事,你不用躲,她看不见你。 那也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在这别走,咱俩聊聊话。 你想聊什么? 还不是咱们过去那些事。 这几天聊得不少了呢。 怎么总像是没聊够、没聊透呢。 这就对了,“够”和“透”也是境界哩。有欲则无够,有孽则不透。你的欲和孽都没消,怎么可能把俗事看够,怎么可能把尘缘参透呢? 这种诘牙话老子听不懂。 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不听。听,未必就能真懂;不听;未必真就不懂。 好了好了,油娃子,既然你懂那么多就给我解释解释,我现在整天躺在床上这算是咋回事。 这是给你补缺哩。 什么叫补缺? 人这一辈子甜酸苦辣、坐卧行走,什么都是有定数的,缺哪样都一准在离开之前给你找回来。你这辈子太隆兴,太好动,老老实实躺着的时候太少了,现在就是给你补这个缺哩。 油娃子你讲屁话哄我,我活了几十年了,啥都经过了,啥都不缺了,要说缺应该是你缺呀,你那么早就走了,离开前怎么就没见给你补过什么缺呢? 我那种死法不就是补缺嘛。 浑讲! 不信?不信你把前前后后的经过细想想,不是补缺又是个啥? 油娃子,油娃子,你别走呀! 第十章 陈奇很吃惊。刚接过周东进那摞子图纸的时候,陈奇心里很不以为然。他想象不出一个边防部队的基层团长能设计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但看过图纸之后,陈奇着实大大地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那些图纸绘制得有多好,说老实话,那些图纸画得实在是没有章法。 使陈奇吃惊的是周东进的设计思想。陈奇没想到周东进倒真是很有想法。 简单地说,这是两个设计。一个是电子跟踪监控系统,用于远距离大范围监控。这是一套可以取代现行巡逻方式,在指挥中心就能及时、准确地监控边境情况的设备。另一个是多功能边境野战执勤车。周东进为这台车设计的功能之多、之先进也是陈奇没有想到的。有红外线夜视功能、电子扫描监测功能和野外生存储备等十项功能。这些功能不仅完全可以保证野战执勤车的机动性,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出现情况的边境地域,保证用最少的兵力对付数倍于己的敌人,还能保证一个巡逻小分队一周的雪地野外生存。这两个设计相得益彰,一旦电子跟踪监控系统发现了情况,野战执勤车就可以立即出动,及时处理各种边境突发事件。 看得出来,周东进是想彻底改变目前靠两腿巡逻、靠肉眼观察敌情的边境值勤方式。他想运用现代技术设计出一双敏锐的眼和一双有力的拳,通过眼和拳的配合,做到眼到拳到,构筑起一条无懈可击的边境线。只可惜周东进太不在行了,他对可能借鉴的新技术实在太不了解,不知道应该运用哪些先进手段和怎样运用这些先进手段来实现自己的想法。 翻着那厚厚一摞精心绘制的图纸,陈奇的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看得出,周东进在这上面下了很大功夫,像他这样的外行真不知道要抠多少本专业书,查多少技术资料,耗费多少时间才能搞到现在这种程度。据陈奇观察,身为一团之长的周东进似乎根本就没有多少可供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些图纸大概都是在周东进处理完团里的琐事之后,在夜深人静的夜晚一笔笔绘制出来的。陈奇不由有些感动。跟着周东进在下面转了一大圈,这使陈奇有机会对周东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要不是对周东进耍花招把他弄到边防团这种做法太反感,陈奇还真有可能喜欢上这个做事出格的团长。 不得不承认,周东进身上有一种特质很吸引陈奇,陈奇说不清是什么,也许是那种与周东进的年龄、身份不相符的活力。陈奇发现周东进极爱活动,每到一个连队,周东进都要大呼小叫地吆喝着和战士们打一场篮球。陈奇开始还以为他不过是搞搞官兵同乐的小噱头罢了,但几场下来就发现,周东进纯粹是因为自己球打得好找地方过瘾呢。只要一上了球场,周东进就格外亢奋,和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战士一样地跑、一样地拼、一样地为一个球争得脸红脖子粗。奇怪的是没有人让他。“让?”充当裁判的老参谋回答陈奇的疑问时,把脸上的表情弄得很夸张:“谁敢让?那不是上杆子找病吗?!”老参谋告诉陈奇,说有一次一个挺乖巧的代理指导员当裁判时故意偏向周团长,周团长当时就急眼了,把球狠狠一摔掉头就走,不玩了。“你猜后来怎么着了?”老参谋幸灾乐祸地说,“那个指导员活活多代理了半年才提起来!告诉你吧,你为一个球跟团长打个鼻青脸肿都没事,但可千万别让着他,那么干委屈了自己不说,肯定还讨不到好!” 最令陈奇瞠目的还是周东进那套健身方法。周东进每晚临睡前必练一阵俯卧撑、仰卧起坐什么的。然后,就只穿一条短裤站在雪地里用干雪擦身。第一次看周东进做这一套时,陈奇心里直打冷战,看到周东进“啊哈”地喊叫着,一把把地抓起雪往身上搓,把全身上下擦得通红,陈奇就一口一口地倒吸冷气,一身一身地起鸡皮疙瘩。周东进很得意地告诉陈奇这是他创造的“雪浴健身法”,说他之所以能保持现在的体魄,完全是在边防坚持“雪浴”十几年的结果。并宣称只要陈奇有意,他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这套“雪浴健身法”的秘诀传授给陈奇。陈奇发现周东进那一身强健匀称的肌肉和平坦紧凑的腹部不仅中年人中少有,就是在年轻人中也不多见。陈奇自己是个豆芽菜,常常因此而羞于在人前袒胸露腹,所以打心眼儿里羡慕周东进那身强健的疙瘩肉。只不过他实在反感周东进那种毫不掩饰的显摆,就故意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说谁知道你这“雪浴健身法”是不是科学呢?周东进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你可以尝一尝嘛。陈奇立刻缩着脖子倒退了三步,说团长你可饶了我吧,我还想留下这副小身板为我军建设做点儿贡献呢。周东进笑呵呵地使劲在自己身体前后拍打着说,那就更应该练练你那副小身板了。军人嘛,首先得有个好体魄。像我这样肩宽胸阔、不胖不瘦,绝对符合军官服役条例的要求。陈奇扑哧一乐,说哎团长,我怎么没听说军官服役条例对体重和体形还有要求?没听说吧?周东进一本正经地背诵道,经第五次修改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军官服役条例》第二十条第六款规定:现役军官应严格执行按不同年龄段制定的体重标准。每半年检查一次,发现超重可先提出警告一次,限半年时间降低体重。半年后,如体重仍不能降至正常者,应即刻退出现役。陈奇从未听说过这条规定,不由愣住了,仔细想想,不对呀,军官条例是1988年才制定的,到现在为止最多修改过两次,他刚才怎么说是经第五次修改呢?陈奇恍然大悟,说团长你可真能蒙,这第五次是由你来修改的吧?没错,周东进说,如果真有我周东进说了算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加上这一条!陈奇“扑哧”一声乐了,说团长你这条根本就行不通,你也不想想,真要是加上这一条,那些大腹便便的首长们可怎么办?周东进恶狠狠地回答道,怎么办?出操去呀!跑步去呀!做军体操去呀!办法还不有的是,就看你肯不肯吃这份苦,想不想做个真正的军人了!陈奇说,团长,这可有点太偏激了吧,军人也不是用模子扣出来的,再说,胖点也不影响打仗吧。军人就是从军队这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就得有个军人样子!周东进慷慨激昂地说,我就不相信,一个一身赘肉走路都呼哧带喘的军事指挥官会让他的士兵产生信任感!一个挺着大肚子连武装带都系不上扣的将军会带给他的士兵职业军人的自豪感!说完,周东进兜头倒了一盆雪,“啊哈”大叫一声,抖掉身上的雪,精神抖擞地跑了回去。 陈奇有点喜欢周东进那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军人感觉,但不喜欢周东进的自以为是和太喜欢表现自己的那股虚荣劲儿。周东进的自以为是和虚荣都是明晃晃不加掩饰的,包括僵直的身板、笔挺的军装、束紧的武装带、锃亮的皮鞋和雪白的手套,更包括随口即来的夸夸其谈和不失时机的自我表扬。在球场上,周东进这股劲儿表现得最为突出。每当扔进一个好球或做出一个漂亮动作时,他都会得意洋洋地赶紧扭头看看观众的反应,甚至干脆带头为自己叫好。那股子按捺不住的劲头儿,使他看上去活像个争强好胜的毛头小子,给人一种很不深沉、不够成熟、甚至有些幼稚的感觉。 陈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这些图纸接下了。说是被周东进打动了有点过,陈奇自认为自己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什么东西打动的。当时倒是有那么一点感动的意思,再加上点好奇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下级对上级的服从。虽然周东进并没命令他,虽然即便是命令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但他还是接受了。接受下来后,陈奇想,反正自己已经被弄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了,看周东进那架势是绝不会轻易放自己走的,莫不如先干点事再说,没准干好了周东进哪根筋一顺溜真就开恩把自己放走了呢。这么一想,陈奇真就研究起那些图纸来了。 奇怪的是,当陈奇一张张仔细研究这些图纸的时候,竟产生了一种逐渐走近周东进的感觉。从那些单调的线条和枯燥的数字间,陈奇似乎渐渐触摸到了周东进思索的脉络,这里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对部队现状的担忧和焦虑,当这些担忧和焦虑被一笔笔精心描画成线条和数字时,就使人从中感受到了一种精神——顽强追逐目标的坚忍执著的精神。 不由自主地,陈奇竟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 周南征发现王耀文是块挺不错的材料!有脑子,有点子,有分寸感。南征历来认为为人处世最重要的就在于把握分寸。分寸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它没有明显的界限划定,全凭感觉来把握,欠了不行,过了也不行,其间的差别往往只在毫厘之间,把握好了就知取舍、懂进退,把握不好既难顺时,也难应天。来到二团这几天,王耀文一直陪在他左右,但绝不像有些基层干部那样见了上面来人就寸步不离地守着你,热情得你没处躲没处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王耀文是该上的时候上,该退的时候退。需要他时,他准在旁边候着呢;不需要时,不用你有所表示,他早悄然抽身告退了,总是做得既热情周到,又绝不让你感到丝毫不便。南征想,怪不得让他和东进搭班子,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跟东进搭好班子呢。 东进只偶尔照个面,不知道整天都在忙活什么。听王耀文说东进正组织人搞两项装备方面的研究,南征对此很不以为然。做事全凭兴趣,分不清主次掂不出轻重,这就是东进。就目前的情况看,抓朱志强这个典型可以说是决定二团命运、决定东进命运的头等大事,他不积极介入却整天跑去搞什么装备方面的研究,这不是丢下西瓜满地转悠着捡芝麻粒吗?说到底,装备也不是你一个基层团长该操心的事。上有总装备部管着,下有军区装备部抓着,怎么就轮着你来搞研究了?再说了,你一没技术力量,二没资金支持,能搞出个什么名堂?这股气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了,南征准备抽时间找东进好好谈一谈。 令周南征高兴的是,这几天的工作在王耀文的配合下进展得很顺利。经过初步了解,朱志强确实是个很优秀的士兵,各方面对这个兵的反映都不错。最难得的是朱志强的群众基础很好,许多战士都主动找工作组来反映朱志强的事迹,为工作组提供朱志强生前做过的好人好事的线索,很多先进事迹的确十分感人。周南征一直在心里掂量着朱志强的分量,看来只要基本事实能够认定,下点功夫把这个典型抓成、做大应该没有问题。今天,周南征吩咐工作组下去逐个核实朱志强生前的先进事迹,要求每件事都要由提供者写出书面材料并签字盖章,最好一件事有两个以上人的证实材料。向大家交待完工作后,周南征看了一眼候在旁边的王耀文说:“王政委,你今天陪我再到朱志强牺牲的现场去看看。” 无风的日子,是容着静止的雪尽情展示自己妩媚娇态的好日子。雪极尽铺张地用厚厚的洁白遮掩了污痕浊迹,用柔软的曲线消解了峰峦的棱角、山石的尖利,用温厚的单调阻隔了嘈杂的喧嚣纷扰,把宁静给你,把单纯给你,把渴望拥抱的冲动给你,让你一时以为那绵软的东西是暖的热的,一时忘了它曾经的冷酷和残暴。 周南征站在悬崖边,久久地望着几丈深的谷底。 王耀文在一旁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周南征。 王政委,周南征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王耀文眉心一跳,忙问周部长想问什么? 你们在保障巡线安全方面有什么规定吗? 有,巡线必须两人以上,不许单人行动;巡线要严格按照规定线路行走,只能在线路附近十米左右的安全范围内活动,不许离开安全范围;巡线时,严禁追捕野兽飞禽,不许…… 那么,周南征转身面对王耀文,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这里距离线杆至少有五百多米,那两个兵为什么会离开规定的路线,走到这边来了? 那天的风雪很大,刮的是白毛风,所以能见度很低。而且那个鲁生是新兵,对巡线的路不太熟悉,是他先偏离路线走到这边来的。王耀文回答得很流利,但显得有些急促。 周南征沉吟了一下说,你得明确告诉我,这两个兵是不是违反了安全规定? …… 你知道,这件事首先有个界定问题,如果是因为违反安全规定出现的人员伤亡,就应该按事故处理…… 周部长…… 你先别急着解释。我今天单独把你找出来,就是为了跟你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王耀文迅速地在脑子里检索着这几天的情况,他得把周南征的想法搞清楚。通过几天的接触,王耀文发现周南征与周东进的性格截然不同。周东进表面上傲气十足,但其实很好接触。周南征则属于那种表面上挺好接触,但实际上很难走近的人。如果说周东进是个生熟红绿全透过皮写在脸上的薄皮水果的话,那么周南征就是个硬壳干果了,他似乎总是把仁紧紧地包裹在壳子里面,对什么都不动声色。揣摩周南征是要费点力气的,好在王耀文的心里多少有点数,毕竟,周南征是周东进的哥哥,他能带工作组来除了分内工作的原因外,其实也是为了帮二团,也是为了帮周东进,有了这个大前提在,很多事情就好办了。王耀文只是拿不准该不该把真实情况告诉周南征。从本意来讲他不想说,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向外扩散的可能,他必须把知道真实情况的人数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何况他现在还拿不准周南征如果知道真实情况后会是个什么态度。但不说他又怕万一有些说法已经传到工作组了,周南征本意是想帮他,他却死咬住不放反倒把事情弄僵了。今天,周南征一提出要叫他单独陪着再来看看现场,他就猜到是有事要跟他谈。所以,这一路上王耀文的脑子都没敢闲着,一直在紧张地揣摩周南征。周南征果然一刀子就捅正地方了,王耀文想,自己还是先稳着点,探着周南征的意思往里说才是,别一下把话说死了。 王耀文试探着说,周部长,这个问题要看怎么说了。一般地说,如果离开规定路线是主观故意的话,那肯定是违反规定的行为,出了问题就一准是事故了。 据你了解,这里面有没有主观故意呢? 不好说。 周南征迅速地看了王耀文一眼。 王耀文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有主观故意有时很难断定,如果当事人一口咬定说自己是在风雪中迷路走到那边去的,就不能说他有主观故意。 那个受伤的战士是叫鲁生吧,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王耀文打了个奔儿,说,鲁生刚醒的时候思维挺混乱,东一句西一句地常把想象和现实混淆在一起,说话不着边际。后来我亲自去核实了几次,才把基本事实搞清楚了,大概情况就是我向工作组汇报时讲的那样,当然,还有一些细节在会上就没详细说……说到这,王耀文故意停顿下来,望着周南征。 周南征没说话,目光很深地望着远处,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王耀文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周部长,您看,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是不是把情况再详细地向您…… 不必了。周南征截住王耀文的话头,口气很淡地说,大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只要基本事实没什么出入,具体细节我就不用听了。 王耀文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周南征把他叫到这来并不是想追究事实真相。 周南征又说,现在看来对现场情况最了解的就是鲁生和你了,你得好好准备一下,和鲁生一起把当时的过程,包括每个细节都一点一点地理清楚,形成材料,让鲁生认定后签个字。 是。 树典型是大事,能不能把典型树起来,能在多大范围内树起来需要许多条件,但前提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主要事迹必须要经得起推敲。这个问题即便今天我不向你提出来,今后也会在各种场合被各种人无数次地提出来,因为这个问题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所以你必须把所有的细节都搞清楚。如果你的解释不能令人信服的话,这个典型不仅立不住,以后还会带来很多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那你就再把整个现场好好勘查一下吧,对现场情况越了解和鲁生核实起来就会越清晰。 周南征不再说话,缓步向停车的方向走去。 王耀文一边勘查现场,一边就在心里把周南征佩服了个五体投地。周南征肯定听到了一些不同的说法,他想通过同王耀文谈话感觉一下事实真相,但他又不想真的了解事实真相,这就是他的聪明了。以他的身份,知道详情反倒会进退维谷不好办,不知道就自如多了。说难听话,即使今后出现问题也是王耀文一个人担着,没他什么事,因为他也被蒙在鼓里了。有谁能知道他是揣着聪明装糊涂呢?而且你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把该说的全说给你听了,该点到的全给你点到了,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全能听懂,但你却从他的话里找不出一点破绽,句句都能拿到桌面上来,说到哪都没毛病! 王耀文发自内心地感慨道,王耀文,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水平,这就是能力,这就是做官呀! 周东进心里得意得很,陈奇终于被他别到这股道上,把设计任务接下来了。不管出于什么想法,反正他已经开始干了,这就行。像陈奇这种个性强的人,上道虽难,但一旦上了道就不会轻易放弃。如果干出兴趣就更不得了,你就是不让他干,他也会想方设法干下去。这一点,周东进对陈奇很有信心。 这几天,周东进几乎白天晚上都和陈奇摽在一起。他们必须互补。周东进有设想,知道设计应该符合哪些要求,达到什么目的,但却不知道达到目的需要运用哪些新技术,也不会运用新的技术手段。陈奇恰恰相反,他对边防上这一套还不熟悉,提不出什么设想,但他熟悉新技术,知道运用哪些技术手段可以实现周东进的设想。他们两个在一起探讨着干,一个提供设想,一个提供技术支持,就使设计进展得十分顺利了。 每天晚上,周东进都自掏腰包打发公务员去买点吃的喝的。也没什么好东西,无非就是方便面、火腿肠、啤酒、可乐什么的,偶尔弄两个猪蹄或一只烧鸡啃啃。周东进管这叫上草料,说陈奇这只驴子是他好不容易才从阿尔卑斯山上牵下来的,指望他出活呢,不上点草料给你尥起蹶子来可怎么得了。陈奇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整天跟周东进绷着劲儿了,两人虽然还是经常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但明显“逗”的成分多,“斗”的成分少了。陈奇说拿破仑同志,你不能这样逼命吧,每天晚上带着草料来哄驴子干活,须知驴子不仅需要吃,也需要休息呢。况且,拿破仑同志每次还跟驴子争吃草料。周东进说驴子同志你不要太不知足了,这些草料可都是拿破仑同志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总不能让拿破仑同志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驴子同志自己享用吧?陈奇说可是拿破仑同志也不能每次都比驴子吃得还多呀?周东进就只好把两个鸡腿都撕给了陈奇,说驴子同志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陈奇望着周东进说,驴子同志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周东进紧张起来,双手护着剩下的鸡说,驴子同志你总得给拿破仑同志留下点儿什么吧?见陈奇只盯住他不说话就狠狠心,说行吧,要翅膀还是要爪子?只能要一样了啊。 电话响了,总机说周团长有您的国际长途,是洛杉矶来的,请问现在可不可以给您接过来?周东进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接过来吧。 话筒里立刻传出一个轻柔的女人声音,东进吗? 是。 我……我给你的那封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没有。 那你……是同意了? 我同意。 …… …… 那好吧,我过段时间可能要回国一趟…… 这点事不用专门跑一趟吧?你写好了寄给我就行了。 公司在中国有笔生意要谈,总裁让我跟他去一趟。我想,就趁这个机会把事情办了吧? 也好。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可以从这边买了带给你。 什么也不需要。 那……先这样吧。 就这样吧。 再见。 再见。 放下电话,周东进摸出一根烟,刚想点火,突然想起陈奇不吸烟也从来不让别人在他房间里吸烟,正犹豫着是不是出去,陈奇却主动为他点着了火。 两人无话。 默默地吸完了一根烟,周东进才说了句,我老婆。 陈奇说我知道。 周东进问你怎么知道? 陈奇说我猜的。 你倒挺能猜的,还猜到什么了? 我猜你爱人…… 我老婆。 一回事嘛,我不习惯说老婆。 胡扯,老婆和爱人能是一回事吗?老婆是在形式上和你签互助合同的那个人,爱人是在精神上和你签互助合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好,那就老婆吧。我猜你老婆要和你解除互助合同了。 差不多。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不爱我吧。 是出国以后…… 不,她从来都没爱过我。 你爱她吗? 开始以为是,后来才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那你们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当时所有的人都要我们快点结婚。 你…… 算了,就此打住,别提我那些事了。还是让我来猜猜你吧。 猜什么?陈奇一下紧张起来。 我猜你有女朋友了。 是。 我猜你们已经开始商量结婚问题了。 差不多。 我猜你的女朋友不愿意你到边防来,提出只有调回去她才能和你结婚。 对呀。团长,你的猜道比我高明。 我是过来人嘛。套句话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陈奇,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忠告。 什么? 千万沉住气,别轻易签那个互助合同。 …… …… 团长。 嗯? 再抽根烟吧。 那时,正是周东进情绪最低落的时候。 从前线回来后,周东进和黄妮娜两人艰难维系了多年的关系就突然间结束了。其速度之快,态度之坚决,使一直竭力阻止他俩来往却苦于不成的双方家长都大吃了一惊。 据说,周东进回来的当天晚上就约了黄妮娜去红房子吃西餐。去的时候两人还好好的,回来就各奔西东了。 据说,第二天周东进把黄妮娜写给他的所有信和照片装了一大包,当众摔在黄妮娜面前,任凭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在后面哭叫,转身扬长而去。 对这个结局最满意的就是周汉。周汉始终不同意东进和黄妮娜来往,原因只有一个,黄妮娜是黄振中的女儿。周汉说,天下女孩儿有的是,你找个瘸子、瞎子老子都认了,就是不许找黄振中的丫头! 另一个对这个结局表示满意的人就是黄振中了。黄振中的理由显然比周汉深刻多了,黄振中说,妮娜呀,爸爸搞了一辈子政治工作,干的就是摆弄干部的事。别的不敢说,在选拔使用干部方面爸爸还是有一套经验的。周东进不行,他太不稳重,太锋芒毕露。像他这种个性强的人在哪儿都搞不好关系,有多大本事也干不起来。 魏明坤就是在这个时候乘虚而入了。至今,周东进都不清楚魏明坤是怎样走进黄家、走到黄妮娜面前的。只记得听说魏明坤和黄妮娜两人确定恋爱关系之后,周东进像被人硬塞进嘴里一块烧红的煤球,不能吐出来,只能咽下去。忍着痛强往下咽的时候,周东进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一下子就被烧焦了、掏空了。当天晚上,周东进就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烧得满嘴大泡,眼睛血红。高烧持续了三天。这三天当中,卫生员在周东进身上使出了全身解数,但无论是打针还是吃药,高烧始终丝毫不见减退。直到三天后,高烧才像突然出现时一样,悄然消退了。周东进知道,经过这场折腾后,那块烧红的煤球就如同嵌进了他的身体一样,给他留下了永远不愈的伤痛。 苏娅就是在这之后出现的。 调离野战军去边防部队报到之前,周东进有一段赋闲在家的日子。那段日子里,周东进的情绪一直不好。母亲开始提出让他与苏娅见面的时候,他没同意。他说自己现在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但母亲一反常态,焦躁地非要坚持让他们见面不可。安排见面那天,他本来准备甩手就走,把母亲和苏娅晾在那儿的。但就在他冷着脸子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看到了苏娅那双忧郁的眼睛。他发现苏娅的眼中有一种令人心动的哀怨,不知是担心受到伤害还是已经受到了伤害,反正那双眼睛蒙雾带水地望着他。就在那一刻,东进心软了,他不想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他想,还是坐下来敷衍几句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何必让人太难堪了呢。谁知心这么一软,他们就走到一起了。 其实苏娅是个挺不错的女孩子,长得精致漂亮、轻盈修长。知识分子的家庭从小给了她良好的教养,她不仅会弹钢琴、跳芭蕾,还会一口流利的英语。苏娅的性格也很温顺,她从不拗着周东进,像个无声的影子一样,随时准备随着周东进去任何地方去做任何事情。但苏娅是个冷人儿。她很少说话,几乎不笑,身上仿佛总是弥漫着一层驱之不散的忧郁。这样也好,周东进那会正烦着呢,如果换个热闹的,周东进没准还吃不住劲儿,早落荒而逃了呢。 母亲在他俩相识刚一个多月的时候,就急匆匆地催促他俩结婚。 周东进说笑话,我连她鼻子眼睛长在哪还没搞清楚呢。 母亲说,东进,你过几天就得去边防报到了,这一去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呢。人家姑娘可等不了,走之前你无论如何也得把婚事给我办了。 周东进说,妈,这事以后再说吧。大哥不是也刚结婚吗,我着啥急呀? 母亲说东进,你和苏娅相处得不是挺好的吗? 周东进冷笑道,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现在对这些根本就无所谓。如果你愿意,我现在结婚都行。可你也不想想,人家愿意吗?谁肯这么急三火四地嫁给你儿子? 母亲当即就盯住他急切地问,东进,苏娅要是肯呢? 周东进干脆地断言道,不可能。你儿子又不是要去京城高就,这在古代叫充军发配边关,她是谁呀? 母亲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说,东进,我这就去找苏娅。不过你得答应我,只要苏娅同意,你们就立刻结婚。 苏娅居然就同意了。 至今,周东进对苏娅的所作所为仍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她是心99lib?甘情愿嫁给他的,为什么会始终对他冷若冰霜呢?既然她已经决定嫁给他了,为什么婚后又很快就抛下他去美国了呢?苏娅对他丝毫没有热情,这点周东进早就感觉到了,但他当时没在意,因为反正他对苏娅也没什么热情。 结婚前,大哥南征曾匆匆回来了一趟。南征对东进的婚事显得十分忧虑,闷着头抽了半天烟才问,东进,说实话,真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东进说,就算是吧。 南征不相信地望着他的眼睛,说东进,如果……如果你觉得不合适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东进毫不在意地挥了下手说,我无所谓。真的,我现在对这些事根本就无所谓。 南征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怔怔地看了东进好一会儿后,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掐灭烟头说,那好,那我就不多说了。我今天还得赶回部队,你的婚礼我就不能参加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南征背对着东进说,东进,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这个时候的选择不一定很……合适。我是想说……既然你选择了,就得准备承担很多。说罢,回头深深地看了东进一眼。 这一眼,给东进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东进在大哥的眼里看到了放心不下的担忧,欲言又止的伤感和无能为力的愧疚。倒仿佛是他这个当兄长的对不起东进,在东进的事情上没能尽到责任。那一刻,东进被这种兄弟间的手足之情深深地感动了。 结婚的那天晚上,周东进才彻底地体验到了苏娅的冷。冰冷的手,冰冷的唇,冰冷的身体,冰冷的表情,冰冷的反应。其实苏娅一直很配合,该躺下的时候躺下,该脱衣服的时候脱衣服,该抱紧他的时候抱紧他。但就是冷。周东进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蹩脚的摔跤运动员,独自在场地中间瞎折腾,待折腾得精疲力竭后才发现,这是一场没有对手没有观众的比赛。周东进顿觉兴味索然,再没了折腾下去的热情。 那一夜很平静。没过几天周东进就离开家,提前去边防报到了。 结了婚的周东进仍旧过着从前那种光棍儿的生活,苏娅从没到边防去过。周东进没要求过,苏娅自己也没提出过。他们的夫妻生活仅限于周东进回家的短暂几天。第一次回家时,周东进在路上还有一点按捺不住的激动。但一回到家里,一见到苏娅,他那点激情就莫名其妙地平息了。晚上,他按照王耀文私下的传授,拼命努力企图带着苏娅一起进入那种无限美好的巅峰境界。但在左突右冲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竟又陷入了与结婚那晚完全相同的窘境。无法酣畅淋漓地宣泄激情,使周东进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他狂躁地一把把苏娅从床上提起来,狐疑地盯着那双冰冷的瞳仁。苏娅那双深潭似的瞳仁总给周东进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看着你的时候,你反倒会觉得她离你很近,但当她看你的时候,你就会突然发觉她其实离你很远很远。周东进久久地盯着苏娅,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认识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女人。她是谁?她怎么会成了自己的妻子?自己怎么会娶了她? 苏娅在周东进的手下微微颤抖着,但她既不挣扎也不反抗,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殉难般的平静。如果她拼力反抗、挣扎的话,周东进还有机会使出力气,使自己烦躁的情绪得以平息,让自己在征服中得到一些快感。但她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周东进。就在周东进憋足了劲准备咆哮的时候,她突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带着一种真诚的愧疚和无奈的伤感。这声“对不起”像针一样突然戳破了周东进鼓胀起来的情绪,斗志立刻撒了气般地涣散殆尽了。周东进长叹一声,猛地松开了手。 从此,周东进就常常借口部队离不开,很少回来了。 很快,苏娅在美国的亲戚就为她办好了出国手续。苏娅在办理出国手续之前没征求周东进的意见,办理过程中也没对他讲过,一直到签证下来,机票都预订好了她才告诉周东进。周东进就像送一个不相干的朋友似的,把苏娅送上了飞机。看着苏娅的背影在眼前消失的那一刻,周东进竟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周东进这些事在二团只有王耀文一个人知道。王耀文曾经一脸深刻地点评道:“老周呀,你这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啊!” 离开二团的前一天,南征本想找东进好好谈一次,找机会教训他几句。但那条突然出现的蛇把周南征的念头一下子打消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太阳开始有了点暖洋洋的意思,空气中也若有若无地带了些丝丝缕缕的春天味道。吃完中饭,王耀文陪着周南征在院里溜达着散步,当他们溜达到办公楼前那条主路上时,突然就碰到了那条蛇。 这是一条只有手指粗的小蛇,颜色很奇怪,绛红色,周南征从未见过红色的蛇。更奇怪的是那条小红蛇大摇大摆地在路中间行进,毫不在意周围是否有人。当周南征走到近前时,它竟突然间横过来,挡住了周南征的去路。周南征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当看清面前是条蛇时,立刻迅速跳开,随手操起了路边一块石头,正想狠命砸下去时,却被王耀文拦住了。 别动!王耀文一反慢声细语的常态,大叫着冲上来,一把夺下周南征手里的石头,气喘吁吁地说:“别,别,它不咬人。” 扔掉石头后,王耀文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周部长,吓着您了吧?我是怕您一时失手伤着它,一着急就……”看到周南征不解的样子,又赶紧解释道:“这条小红蛇从来不伤人,就是喜欢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团里的干部、战士都认识它,都由着它。” 周南征稳住神儿,看到小红蛇只在他脚前停了一下,就又蜿蜒着向前爬去。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也为了不使王耀文尴尬,周南征笑着说了句:“看来,它还是二团的在编人员呢。” 王耀文嘿嘿笑道:“它是被东进救活的。” “噢?”周南征感兴趣了。 王耀文说:“那时这蛇还小,被突然来的一场寒流冻僵了,就躺在这条路上。当时谁都说这条蛇已经冻死了,东进偏不信,非把它揣在怀里焐着。我就说,东进你这是想重演农夫与蛇的故事吧,只可惜你怀里揣的是条死蛇。东进说别说话别说话,它好像动弹了。我说别扯了,它要是动弹了,你可就完蛋了。东进小心翼翼地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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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果然从里面探出了一个小红脑袋。我忙喊东进赶紧把它扔出来,东进不听,又焐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放出来。后来这蛇就成宝了,不怕人,总喜欢在这条路上走。从此以后大家见它在路上就都让着它,队列走到旁边都绕着它过去。这蛇也怪了,认人。别人谁叫它也不理,就认东进一个。东进只要一招手,它就出溜出溜地赶紧爬过来。大家就都开玩笑地说这条小红蛇是团长的宠物。东进也真喜欢它。” 周南征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东进这种人也能喜欢动物。” “喜欢。”王耀文说,“东进还喜欢花皮鼠,特别喜欢看老花皮鼠教小花皮鼠爬树。天暖和以后,老花皮鼠就带着小花皮鼠出来学爬树。一开始,小花皮鼠总是说什么也不肯爬,老花皮鼠急了就在后面往上推,推不动再爬到上面用嘴叼住小花皮鼠,倒退着往上拽,直到逼着小花皮鼠学会了为止。东进就蹲在边上看,说是看花皮鼠搞课目训练。” 周南征听着有趣,不由笑了。虽笑着,心里却有些不是个滋味。从王耀文津津乐道的讲述中,周南征不仅听出了东进在这里生活的乐趣,也听出了东进生活中的单调和枯燥。一晃,东进在边防已经干了十多年了。这个远离都市的偏僻山沟把从前那个喜欢新鲜追逐时髦的东进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准乡下人。记得有一次趁东进回家的机会,南征请新调来的军区政治部吕副主任吃饭。吕副主任与刘希文很熟,调来前刘希文就特地把南征介绍给了吕副主任。吕副主任来后,南征又格外注意与他相处,时不时打着刘希文让他来看看的旗号去拜访。见吕副主任的家一时不能搬来,就经常请他到外面去吃饭,顺便给他安排点活动,一来二去,南征与吕副主任之间的关系就比别人近了一层。南征想让东进也给吕副主任留下点印象。南征对东进说,不是常说领导要知人善任吗?知人善任的前提是知人,人家都不知道你,凭什么任用你?你得先在人家的脑袋里留下印象,到提拔使用的时候才会想到你。结果,那一次东进真是给吕副主任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首先是那顶无论什么时候都顶在头上的大皮帽子,东进本来个子就高,大皮帽子往脑袋上一扣,熊瞎子似的扎眼。吕副主任忍不住开玩笑说东进你这顶帽子是租来的吧,是不是怕不抓紧戴吃亏呀。吃完饭去打保龄球,东进说自己从来没打过这玩意儿,南征就让他先坐在旁边看一会儿,小姐给东进上了一杯果汁,东进可倒好,伸手就把插在杯子沿上做装饰用的一片橙子塞进嘴里吃了。弄得小姐捂着嘴跑到一边直乐,东进还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小姐乐什么。但学起保龄球来,东进上道却快得很。东进打保龄球出手十分有力,他根本就不看球道前面那些三角标记,球一出手就直接砸向后半截球道。他打出的球滚动力量极大,沾点边就能震倒一片。比量了几下,东进的成绩就开始直线上升,很快就追上吕副主任了。吕副主任说他打了这么长时间保龄球了,还没见过这种打法呢,问东进这是什么打法?东进就得意起来了,随口胡编说我这是掷手榴弹打法。接着就开始吹牛,说打保龄球跟投手榴弹的原理是一样的,只不过一个是往上使劲儿,一个是往下使劲儿……逗得吕副主任哈哈大笑,连声对南征说,你们哥俩儿性格一点儿也不像,你这个弟弟有意思!你这个弟弟还真有点儿意思! 在五个兄弟姐妹中,南征最惦记的就是东进。不只因为他俩从小在一起玩得最多,也不只因为他俩的兴趣爱好最相同、最能谈得来,其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南征心里知道自己欠东进的。虽然东进并不知道,虽然南征永远也不可能对东进说。但南征知道自己欠东进有多么多,南征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也许都无法还清。 南征是真心想帮东进,没看到东进的真实生活状况时,南征虽也想帮但还不很迫切,直到看到这个闭塞的南山沟,直到看到东进那个没有丝毫生活气味的办公室兼宿舍,直到听到王耀文对东进生活状况的描述,南征心中就开始隐隐作痛了。他想象不出这种远离现代文明、远离城市消费、远离家庭温暖、远离女人的日子,东进是怎么过来的。放弃了正常的生活欲望独自在这里苦干了十几年的东进,是真的想证实自己,是真的想为部队做事,是真的在坚守自己的理想。如果东进这样的人不能提拔起来的话,如果东进因为不能提拔而最终必须离开部队的话,真是太不公平了。 “东进什么时候能回来?”周南征问。东进去四营了,说是要今天赶回来,晚上一起吃顿饭,为工作组送行。 “周团长好像是回来了。”王耀文指着办公楼前的一辆越野车说,“周部长你看,那是东进的车。” 看来东进刚刚回来。周南征说了句:“耀文你先回去休息吧。”自己则信步向办公楼走去。 东进正在水房洗脸,像小时候一样噼里啪啦地弄出很大的响动,扑腾得水花四溅。南征记起毛毛常说东进像个大河马,不由微微地笑了。 东进抬起头,一把甩掉脸上的水,很响亮地叫了声“大哥”。 “回来了?”南征问。 “回来了。”东进边使劲儿用毛巾搓脸边说,“你先到我办公室吧,我马上就完了。” 东进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房间本来不算小,但中间用文件柜隔了一下,就显得小了些。文件柜后面隔出的那块地方安了张床,就算是东进的宿舍了。据王耀文说本来给东进安排了一套挺不错的宿舍,东进说我还是在办公室住吧,反正我就一个人,住在办公室有什么事找我还方便,也省得我整天跑来跑去的了。就住进办公室了。东进的办公室很简洁,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惟一的装饰就是写字台上摆放着的一个跪姿的兵马俑。 看到那个跪俑,南征心中不由一动,走上前仔细打量起来。南征在很多年前曾经给东进从西安带回来过一个跪俑,难道就是这个么?记得当时南征去西安前,东进缠住南征非让他给自己带回来个仿制兵马俑不可。南征不干,说东进你真好意思,让我给你背那么沉个家伙回来?!东进说大哥就算我求你还不行吗?你要是给我背回来一个兵马俑,回来后让我怎么背你都行!南征笑了,说我用你背?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的,又丑又笨?东进说我喜欢,我喜欢就是好。南征说到时候再说吧,如果东西太多……东进说那不行,你现在就得把话说死了。南征说好好好我给你带回来一个还不行吗?不过我可带不了太大的啊。东进立刻一蹦老高连连说,行行行,你只要答应给我带个就行。想了想又问,大哥,你说我是要个立姿的呢还是要个跪姿的?南征没好气地说,东进你哪来那么多事,什么立姿跪姿的,给你带回来一个兵马俑不就得了?参观完兵马俑之后,南征果真在地摊上给东进买了一个兵马俑。南征当时没多想就买了个跪俑,他觉得跪俑短比站俑好带。没想到,结果还是出了麻烦,南征回来后才发现行李不知在哪磕碰着了,兵马俑的头被碰断了。把东进心疼得要死,宝贝似的用双手捧走了,说是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救活。 “这个跪俑还是你给我的呢。”东进一进来就说。 兵马俑的脖子上果然有一道细细的裂缝,看来真是这个,不知道东进是用什么方法把他粘起来的。南征还记得东进那个奇怪的说法,要把“他”救活。 “多少年了,我以为你早把这玩意儿扔了呢。”南征说。 “哪能啊,我这些年是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东进说,“大哥你真有眼光,还是跪俑好,跪俑越看越有味。你看,你从这个角度看看,你看他的姿势,跪而不卑,威武中带有一些隐忍,刚毅里藏着几分柔韧,表情果敢却不凶悍,目光机敏但不狡诈。” 南征看着那个跪俑,但跪俑却并不看他,跪俑的目光很低,沉静而深邃地伸向前方。看着看着,人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种情绪之中,心中涌动起一些说不清的感动。 东进拉着南征后退了几步,虚起目光望着跪俑,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中国军人,永远是跪着的。” 南征心中一震。 东进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接着说:“这就是中国军人,即便跪着,也永远准备着蓄势待发。” 下午无事。东进突发奇想非要带南征爬南山,说是要让南征欣赏雪景,好好放松一下。 南山虽然不高,但踏着尺把深的雪爬山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南征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剧烈活动过了。爬了没一半,南征就拉起了风箱。 东进一边时不时地伸手帮南征一把,一边打趣地说南征是离了地的萝卜——糠了。 南征说也是,过去一场足球踢下来咋也不咋地,现在可倒好,打几拍子乒乓球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真是糠了。 东进说大哥你那是在机关里养尊处优养出的毛病,你看我就没你那些毛病。 南征笑着说谁能跟你比,跟个活驴似的,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形,难怪爸爸总骂你是生驴蛋子。 没办法,老头子死活就是看不上我,你哪儿都好,我哪儿都不好,从小就这样。 其实爸爸心里还是很喜欢你的。 这我知道,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嘛,从小我这脸蛋儿就没离开过他的巴掌,我还能不知道。 我说的是真话东进。南征说,你上前线时,爸爸嘴上不说什么,但整天盯着前方的战事。你们最后打那场仗时,这边只听说你带着连队上去了,还说连队伤亡很严重,但不知道你的情况。妈妈忍不住偷着哭了好几场,刘秘书说要给前指打电话问一下你的情况,妈妈说什么也不让,说我也是从战场上过来的,打仗的规矩我懂。当年首长上前线常常多少天都没个音讯,我们这些当家属的哪个都不敢随便问一句。你不用管我我没事,再说首长也不会同意的。刘希文不知深浅又去跟爸爸说,一张嘴爸爸就火了,说你敢?!亏你小子想得出,还要往前指打电话?都他妈的打电话,前指就不用干别的了!然后斜眼看着妈妈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敢干扰作战,我他妈的毙了谁!刘希文这才知道厉害了,他私下里叹着气对我说,我也是看首长好几天都不怎么睡觉,整晚地翻弄那些前线情况看个没完,心里实在着急才提出来的。 这事我知道,刘秘书后来也跟我说了。我很感谢爸爸、妈妈在那种情况下没往前线打电话,如果他们真打电话关照我,我会很不舒服的。 后来99lib.,听说你在那次战斗中指挥上有点问题,下来后又为立功的事和各方面搞得很僵,爸爸简直是坐立不安。搞清事实后,我以为老头子肯定又会发火、骂人,没想到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只说了一句话,这小子还行,鸡巴挺硬。 我也没想到我没从前线戴回军功章来老头子居然没骂我,我是做了挨打的准备的,当时我心里真是又感动又愧疚。大哥,你总批评我太爱自己的军队干部子弟出身了,我承认我是爱,我常为自己能生在军人家庭里感到庆幸,常为自己有一对做军人的父母感到自豪,常为自己此生有幸做军人感到骄傲。我不觉得爱自己的出身有什么错。大哥,我知道其实你也爱,只不过你不敢像我这样公开说出来,你怕这样说会脱离群众,怕这样说人家会给你扣上一顶骄傲的帽子。其实,我们都爱自己的出身。记得当年有个写那场自卫反击战的影响挺大的小说,里面说有个干部子弟在部队上前线之前,家里想动用权力调走他。我们这帮干部子弟一看就火了,真他妈的敢扯淡,上战场之前谁敢调人!我们的父母都是打过仗的,都知道打起仗来一切都得服从前线的道理,他们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当时干部子弟对这事的反应的确很强烈。南征说,也难怪,那时社会上干部子女搞特权的情况挺多的,老百姓反感,人家就合理想象,以为这些人面对战争时也会搞特权。其实他们不懂,这些人也许可以做任何不光彩的事,但惟独不会做这件事,连那些老太太们都不会做!她们早已习惯把打仗放在第一位,太懂得军人上战场是天经地义的,太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们大多数都会像妈妈那样宁肯自己偷偷哭,却连电话也不敢往前线打,更不要说在那个时候把孩子往回调了。 再说了,就算是家里想往回调,我们自己也不可能同意呀!我们是盼打仗的呀!从当兵那天起我们就盼着能打上仗,盼得眼睛都发蓝了,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一个打仗的机会,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临阵脱逃? 当一辈子兵没机会到战场上真枪实弹地比试一回,确实是个遗憾哪。南征突然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我倒是真枪实弹地比试过了,不过还是留下了遗憾。 还想打仗吗? 想,做梦都想!大哥你呢? 我也想。有时候真觉得这兵当得窝囊,不能跟敌人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地较量,净在家里跟自己人你来我去地明争暗斗。 大哥,你变化挺大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我从前什么样? 你从前不论是学习还是打球、游泳,样样都比别人做得好,还特有激情,打架不要命,不管走到哪都是个核心人物,手一挥屁股后面就跟上来一大群。 那不是小时候嘛。 你从前也比现在有气魄。记得有一次你很严肃地对我说,东进,你不能只把眼睛盯在枪上、盯在手榴弹上,你得学着研究战术,研究战争。你说早晚有一天党会把军队交到我们这代人手上,从现在起我们就应该为那一天做准备。你不知道当时听到这些话时我有多么震惊。我想,这才叫有理想有抱负呢!跟大哥相比,我周东进整个儿庸人一个,我连我大哥的一个小拇脚趾头都不如啊! 还提那些干什么,那时年轻,思想还很幼稚,不成熟。 怪了,人咋都是越成熟就越不像人了呢? 东进! 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我的意思是说,人一成熟了就学会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了,到最后把原来的自己都给忘掉了。 人总是要成熟的,人不可能总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我讨厌成熟。 但是你无法拒绝成熟。 山顶到了。 南山的山顶是平的,厚厚的积雪在眼前铺展开一片坦坦荡荡的开阔,处女般闪着圣洁的光,没有一个脚印,没有一丝污痕。目光一触到这片洁净的白色,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蓦然止步,不忍再向前踏出一步。面对眼前这一览无余的坦荡,你的心胸仿佛一下就开朗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在全身涌动着,使你突然很想大声叫喊。 啊——!东进先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啊——!南征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了一嗓子。 两个人笑着互相看了看,又一起喊了起来。啊——! 声音在雪地上蹦跳着跑向远处,又被山野弹回来,弹出一连串的回响:啊——! 啊——! 啊——! 喊够了,东进又让南征跟他一起在雪地上躺字。他自己先伸开手臂躺在雪地上,起来后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十”字。南征也学着他的样子,在雪地上躺了个“大”字。东进躺了个“人”字,南征又躺了个“才”字。最后东进又躺下折腾了半天,爬起来却什么字也看不出来,东进就笑着说他是想躺个“方”字,但这个字太难躺,他从来都躺不好。还说陈奇就躺得比他好。 说着说着,东进突然抓起一把雪,冷不防扔到南征脸上。南征一愣,说了句好小子你敢打我,随手就抓起雪打了过去。东进笑着跳着躲开了,南征不甘心又接着打,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似的,你来我去地喊叫着打起雪仗来。直打得两人都精疲力竭地躺倒在雪地上。 东进气喘吁吁地递给南征一根烟,南征接过来却没点,只专心地用手抚弄着身旁的雪。这里的雪真白,南征突然很想吃雪,就轻轻拨开表面一层,以为下面的雪会比上面的白。但他发现这里简直没有丝毫污染,你根本就分不出表层和下面,这雪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致的白。南征把烟还给东进,说在这种地方抽烟简直就是罪过。说完就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南征以为这雪怎么干净也会带点尘土的味道,却不料只吃出了满嘴的清冽甘甜。南征干脆痛痛快快地放开吃了起来。东进很多年没见南征这么放得开了,看见他终于忘了自己是个官儿,看见他终于松开了那张常年绷得紧紧的官脸,看见他像个孩子似的打雪仗,孩子似的一把接一把地抓起雪往嘴里塞,吃得满鼻子满脸的样子,东进别提多开心了。 下山往回走时,南征突然想起魏明坤晚上也要来吃饭送行,就问东进和魏明坤现在关系怎么样。 东进嘴上说挺好,但脸上的晴朗却明显退了一层。 南征知道,就他们两人目前的情况看,只要东进不计较,魏明坤是不会主动与东进过不去的。如果东进稍微乖巧一点,魏明坤还会巴不得表现自己的大度,与东进言归于好。在他们两个之间,东进的态度是主要的。所以,有必要提醒东进注意与魏明坤的关系。 南征对东进说,东进啊,不管怎么样,魏明坤现在可是真的主宰你的命运了。如果分区不同意往上报你,谁想提你也没有用,魏明坤这一关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东进,你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了,在这个时候你可一定要把握住自己,尽量和魏明坤搞好关系,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呀。 东进说我知道。大哥你放心,这事我早就想通了,只要能提起来,只要能继续在部队干下去,我可以不要自尊心,甚至可以……东进苦笑了一声说,甚
99lib.
至可以不要这张脸! 进营区之前,南征突然回头对东进说了一句,东进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东进笑了笑,说大哥我也很高兴。一转脸,只见南征脸上已经换了一副表情,向前望去,原来是魏明坤和王耀文正在门口迎着呢。 看着南征僵硬起来的背影,东进一下午的好心情转眼间便荡然无存了。 第十一章 没想到一切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话是周和平主动说出来的。周和平说,妮娜,你在我的公司兼个职怎么样? 兼职?黄妮娜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兼职做我的总经理助理。 我? 是呀。兼职不会影响你在省外贸的工作,你平时不用来上班,有什么事我找你,你给我办了就行了。反正你在那边有份固定的工资,我一个月再给你五百元钱补贴。你看怎么样? 黄妮娜打了个怔,她很想告诉周和平自己已经下岗了,但嘴巴张合了几回就是说不出口。想想先这样也行,钱虽然少点,好在不用坐班,还可以找份别的工作干。如果给周和平办好了一两件事,到时候再提出正式跟他干,可能会更好一些,也就答应下来了。 周和平办事倒挺痛快,很快就给黄妮娜印了名片,还配了一个传呼机。虽然一个月只有五百元钱,但漂亮的名片和崭新的传呼机足以使黄妮娜忘乎所以了。名片上清清楚楚地在黄妮娜的名字下边印着:总经理助理。黄妮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小到大自己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怎么一下子就当上总经理助理了? 黄妮娜把这张名片递给六指时的样子显然很得意。 六指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有什么不对劲的?黄妮娜挺不高兴地拖着腔问,她本来以为六指会替她高兴的。 六指说,总经理助理应该到公司上班,帮着总经理处理日常工作呀,怎么能不上班呢? 黄妮娜说和平不是以为我还在省外贸上班嘛,怕影响我的工作呗。 六指惊讶道,你怎么还没告诉他你现在的情况? 没有。 你这人也太……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一月给你多少钱? 五百。 五百?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就是五百嘛,黄妮娜的声音低了下来,和平说我已经有份工资了,这五百算兼职的补贴。 操,这算整的什么事呀,五百!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数!六指气得满地乱转,“呸”的一声狠狠地吐到地毯上一口痰。 黄妮娜立刻跳起来,尖起嗓子喊道,六指你干什么呀?总随地大小便!都说你多少次了,臭毛病就是不改! 六指看着地毯上的那口痰,理亏地嘟囔了一句,我擦了还不行吗?就弯下身子把痰擦掉了。 黄妮娜仍旧不依不饶地拉着脸,“咚咚咚”地把地板跺得山响,跑去拿来苏儿水又擦了一遍。 两人一时无话,都闷在那里了。 黄妮娜心里有点烦,她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六指这种人搅和到一起。六指从长相到习惯几乎没一处优点。坐在你面前不是吱溜吱溜地嘬牙,就是没完没了地在胸前、腋下搓泥球。这还不说,还要把嘬出来的牙秽和搓出来的泥球小心翼翼地送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用手指搓一阵子,然后才心满意足地随便朝哪个方向一弹。六指做这套动作是一种习惯,是下意识的,他自己似乎毫无感觉。但黄妮娜可真是受不了。黄妮娜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搞的,有什么事总想跟六指叨咕叨咕,但一见了六指那副毫无教养的样子又打心眼儿里发烦。 六指也在生自己的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管这个女人的闲事。六指虽然丑,虽然长了六个指头,但六指不缺女人。而且一般情况下,六指都是尽着嫩的挑。六指在女人面前从来都是占着上风的,六指说东,那些女人就不敢说西;六指说鸡蛋是带把的,那些女人就赶紧说对鸡蛋是树上长的。女人在六指的眼里历来是不做数的,六指常竖起那根赘指吓唬那些不识相的女人,说女人就像他这根手指头,想要就留着,不想要立刻就可以剁掉。这法子很奏效,再难缠的女人听了这话也会乖乖溜走。六指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个比自己还大的女人辖制住了。这女人动不动就跟他耍小姐脾气,他却总能容忍她。最奇怪的是,六指至今也没想过要占这个女人的便宜,至今也没在这个女人身上讨到过一点儿便宜。 六指注意到黄妮娜对周和平的态度就完全不同。黄妮娜在周和平面前有点拿样,从不尖声尖气地大喊,笑起来的样子也更光鲜些。六指看得出黄妮娜总是极力想赢得周和平的好感,但又不想使自己显得太掉价。六指觉得这个女人很好笑,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把面子金贵得跟命似的。六指认为黄妮娜其实是个不太会讨男人喜欢的女人。 对周和平,六指有一种天然的敌意。六指也说不清为什么第一眼看见周和平,心里立刻就生出了强烈的敌意。他几乎讨厌这家伙所有的一切:讨厌他高挑的身材,讨厌他苍白的面孔,讨厌他风度翩翩的举止,讨厌他目空一切的神态……六指看出周和平不是什么好鸟,但绝对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六指想得没趣,起身就走。 黄妮娜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喊,你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呀? 六指头也不回地说,省得在这让你窝心。 黄妮娜说,人家话还没说完呢。 六指脚都不停地说,有话快说我还有事呢。 你走吧!黄妮娜气得大声喊道,你走吧你! 六指却在门口停下了,回过头说,我告诉你,跟那小子打交道你得多长几个心眼儿,小心让他把你算计进去。 黄妮娜冷笑道,六指你是不是让你们那伙人算计出毛病了,整天神经兮兮的。他算计我什么呀,我有什么值得人家算计的?再说我和周和平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们是老同学了,他算计谁也不能算计我呀。 六指一龇牙,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在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妮娜气得在后面直跺脚。 六指一走,黄妮娜就后悔了。今天是她把六指叫来的,她本来心情挺好的,想跟六指商量商量这件事,看是再找一份工作呢还是先这么干着,没想到刚一张嘴就把牙硌崩了。她其实心里挺感激六指的,人家六指跟她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却整天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有什么困难一个电话就到,自己真不该为了吐痰的事朝六指发那么大的脾气。 黄妮娜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不知为什么自己特别爱跟六指发脾气。过去她是有这个毛病,越是在亲人面前,越是在跟自己亲近的人面前就越爱耍脾气。妈妈总说妮娜是活活被她爸爸惯坏了,亲近不得,越对她好她的脾气就越大,就越不讲理。但她已经很多年没耍过脾气了。没有亲近的人可耍,她几乎已经忘了耍脾气的滋味了。事情怪也就怪在这,这个六指并不是她什么人,可以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从没想过要跟这个长着六根指头的家伙走多么近,可为什么一到六指面前,自己过去那种感觉就全找回来了呢?为什么自己无缘无故地总想朝六指发脾气呢? 想起来,黄妮娜只有和东进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觉最明显,和魏明坤都没有这种感觉。小时候黄妮娜挺怕东进的,东进无论在幼儿园还是在八一学校都是“八一王”,所有的小孩都怕东进,都听东进的指挥。东进淘是淘,但从来不理睬女孩,也从来不欺负女孩。有一次,有个男孩拿一条毛毛虫吓唬女孩玩,把女孩们吓得尖声喊叫着到处乱跑。黄妮娜跑得慢了点,被那个男孩把毛毛虫扔进了脖子里。黄妮娜吓得浑身乱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东进冲上来一把抓掉毛毛虫,回头就给了那男孩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那男孩的鼻子上,血就流起来个没完了。老师见了血,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东进拎到外面,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午饭后发苹果也没给东进,说是惩罚他。东进倒不在乎,这些课目他几乎天天操练,早就习惯了。但黄妮娜心里却过不去了。黄妮娜把分给自己的那个苹果偷偷藏起来没吃,下午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塞到了东进的手里。黄妮娜至今还记得东进接苹果的时候朝她笑了一下,露出两排结实雪白的牙齿。黄妮娜的脸当时一下就红了,赶紧扭头跑掉了。从那以后,他俩之间就有了一种比别人更近一些的感觉。后来,黄妮娜渐渐地就不怕东进了。在学校里他们见面从来不讲话,因为八一学校很封建,男女生之间基本不来往。但回到家他们却经常在一起玩。他们两家住前后楼,东进有时会把黄妮娜领到自己家的地下室,让黄妮娜看他怎么拆那些枪。黄妮娜问怎么没子弹呢?东进说子弹都让爸爸给收起来了。黄妮娜说我爸爸就从来不收起来,就放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东进一听立刻高兴得不得了,说那你给我拿一点儿来好不好?黄妮娜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不就是拿点子弹嘛,这还不容易。黄妮娜就回家在爸爸写字台的抽屉里抓了一把黄灿灿的子弹。给东进子弹的时候,黄妮娜说,东进你可得保密啊,不许说是我给你的。东进说那当然,谁问我也不说。没想到没过几天这些子弹就差点出了事,没想到为了保密东进竟被周伯伯打成那样,没想到东进的后背都被打烂了也没说出子弹是黄妮娜给的。这件事让黄妮娜在十分吃惊的同时也十分感动,从那以后,东进就长进黄妮娜的心里了。也就是从那以后,黄妮娜就越来越爱跟东进耍脾气了。 什么事情都有个头,什么事情都不能太过头,这个道理黄妮娜是后来才想明白的。最后跟东进分手的那一次,她就是耍脾气耍过了头,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把东99lib?进伤了,伤得很深。 黄妮娜和东进正式谈恋爱是在当兵以后。但当他们把恋爱关系分别告诉双方家长时,却遭到了两个家庭的一致反对。周家的反应最为激烈,周汉毫无余地地当场表示坚决不同意,说你休想把黄振中的丫头弄到我家里来,我绝不跟黄振中那套号人搭亲家!东进说爸爸你搞清楚了没有,我这是给自己找老婆,又不是给你找亲家!周汉说,老子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找谁当老婆不好偏找他黄振中的丫头?!东进说爸爸我和妮娜之间是有感情的啊。周汉说,少给老子扯你们那个小资产阶级的鸡巴感情,老子就是不同意!东进就瞪红了眼睛冲周汉喊道:你是暴君!你是个不懂感情的暴君!难道你自己没感情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感情吗?!周汉就火了,说你个兔崽子你敢骂老子暴君?老子今天就暴君了,老子非暴君个给你看看不可!说着就把手中的杯子连同满满一杯热茶像撇手榴弹似的整个撇到了东进的身上。东进毫不示弱,立刻操起身边的一只花瓶砸过去。但东进不是朝着周汉而是朝客厅的窗户砸的,那只花瓶穿破两层玻璃窗飞了出去,玻璃顿时稀里哗啦地碎了满地。 事后,东进托着一只烫伤了的胳膊,很悲壮地对黄妮娜说,妮娜,这事谁反对也没用,咱俩好定了! 黄妮娜很感激东进为她做的这一切,但她心里的压力却更大了。如果只是自己家不同意还好说,她不怕自己的爸妈,反正他们就她这一个女儿,大不了跟爸爸妈妈多耍几回赖,他们早晚会对自己让步的。但周伯伯的态度这么坚决可就不好办了,搞成这个样子,她可怎么进周家的门呀。 东进上前线之前,黄妮娜哭着对东进说,东进,你可得给我好好回来,你最好给我立个功回来,我爸爸最看重的就是这个了。你要是能在前线立个功,我就能保证说服我爸爸妈妈同意咱俩的事。到时候,周伯伯要是还不同意你就干脆搬到我家来,我们俩在我家结婚。 黄妮娜万万没想到东进竟会这么不争气,上了一回战场不仅没立功,还把自己弄得灰溜溜的。黄振中说,怎么样妮娜,你爸爸看人是不会错的,周东进这样的人就是不行,他的个性太像周汉了,这种人在部队是不会有发展前途的。黄妮娜赌气说,那周伯伯不是也发展得挺好吗?好?黄振中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是战争年代,跟现在部队的情况不一样。再说了,你周伯伯要是按正常发展的话,至少应该比现在高两个级别! 黄妮娜对东进很是失望。本来黄妮娜找东进在女兵中就有不少非议,那时女兵的眼睛都盯在机关,普遍认为找个机关里的参谋、干事、助理员比找基层部队的连长、指导员更体面,也更有发展前途。黄妮娜的条件在女兵中也算是好的,按说,她比别人的选择余地更大,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找了个小连长,大家都觉得黄妮娜有点亏,有点缺心眼儿。但黄妮娜以前对东进还是挺有信心的。她相信东进具有超人的军事素质,相信东进是最好的军事人才,相信东进在军事方面的发展不可限量。所以黄妮娜总是极力向自己的女伴表白说东进如何如何有发展前途,为了捞回点面子,黄妮娜还撒了个小谎,自作主张给东进提了一职,说东进提副营长了。黄妮娜想,反正东进是优秀连长,在团里排第一号人选,从前线回来肯定立刻就能提,早说出去几天也没啥。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前线回来后,东进提职的事竟彻底告吹了。黄妮娜这下可沉不住气了,本来是想挣个面子的,结果她这边把话说出去了,东进那边的事却没影了,不仅没保住面子,反倒把原来那点面子也全搭进去了!这事要是让人说出去,该有多难为情呀。黄妮娜憋了一肚子的火,那次就一古脑儿地撒在了东进的头上。 他们那天去红房子吃西餐。黄妮娜和东进都很喜欢吃西餐,所以每次东进从部队回来,他们一定要抽时间来红房子吃一顿西餐。红房子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门面不大,但里面的环境布置得很幽雅。低垂的天鹅绒吊顶,明暗适中的情调烛光,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最主要的是这里的西餐做得十分地道。寻到这里来的客人,大多是一些懂得西餐,会吃西餐,真正想安安静静吃顿西餐的人。东进照例先给自己和黄妮娜各要了一杯餐前红酒,又给黄妮娜点了红菜汤、蔬菜沙拉、软煎鱼、啤酒苹果圈和一小杯雪利酒。东进自己点的是奶油番茄汤,随后又要了罐闷牛肉、奶汁烤杂拌、铁扒、柠檬牛舌,觉得还不过瘾,就又要了个五成熟带血筋的烤牛排,全是荤的。黄妮娜说东进整个就是一头山上下来猛兽,标准的食肉动物,东进这才给自己要了份酸黄瓜。酒要的是马提尼酒,东进说他今天想多喝点,就要了一整瓶。 举起酒杯,东进看着黄妮娜说,妮娜你今天情绪不好。黄妮娜没说话,沉闷地碰了一下东进的杯子,自顾自地把酒一口喝干了。 背景音乐换了一支很耳熟的大提琴曲,黄妮娜和东进互相看了一眼。 东进问,妮娜,还记得这支曲子吗? 黄妮娜点了点头。 东进说,小时候我们在北京第一次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当时放的就是这支曲子。 黄妮娜又点了点头。 那次是你姥姥领我们去的。当时“文革”刚刚开始,“老莫”还没关门,记得走进莫斯科餐厅那高大宽敞的大厅时,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把我镇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我也是,我到现在都觉得“老莫”不像餐厅,更像一个豪华舞场。 你姥姥真好,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气质、最有教养的老太太。还是她教会我们怎么用刀叉、怎么品味西餐的。 姥姥年轻时跟着姥爷在欧洲住了将近十年呢,她比我爸爸、妈妈见识多。 你姥姥告诉我们这支曲子是柴科夫斯基作的,说柴科夫斯基是俄国有名的作曲家。当时你说,姥姥,我怎么听着心里觉得不好受呢?你姥姥说这就对了,这支曲子是《天鹅湖》里最悲伤的一段。你一听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弄得姥姥手忙脚乱地赶快哄你。我把餐巾递给你让你擦眼泪,你身子使劲一扭把餐巾甩到了地上。我记得你姥姥当时就长叹了一口气说,妮娜,你这个性子将来是要吃亏的呀。 黄妮娜说东进你少拐着弯子教训我,说着眼里已经含着泪了。 东进就把服务员喊来,让把曲子换了。不一会儿,背景音乐就换成了肖邦的钢琴曲。红房子这里就是这点好,从来不放那些让人坐不稳定不住的现代音乐,只放那些古典的清明的东西。 东进突然笑了,说,哎,还记得那次我送了你一样东西吗? 不记得。黄妮娜没好气地说。 我给你偷了一把叉子!东进说,你不记得了,那时“老莫”的刀叉勺都是银的呢。唉呀呀,可惜了可惜了,那可是我这辈子送给你的第一个定情物啊。 净瞎说,黄妮娜扑哧一下乐了,那时咱俩还是小孩呢。黄妮娜现在还保存着那把银叉子。记得当时东进把叉子塞进黄妮娜手里的时候,她先是吓了一大跳,接着心就开始咚咚跳起来。那种感觉很奇特,紧张、兴奋、刺激,只有打破常规干坏事才能带来那样强烈的快感。直到揣着这个秘密避开了所有的人,他们才把那把叉子拿出来。那是一把做工十分考究的银叉子,柄上的图案很古典很精细,黄妮娜喜欢得不得了。东进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说,你知道吗,我早就想给你偷一样你喜欢的东西了。黄妮娜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会有偷东西给她的想法,东进认真地回答说,因为你给我偷过子弹呀。我欠你的,男的是不能欠女的东西的,真的。看着东进那副认真的样子,黄妮娜乐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至今,黄妮娜还记得东进当时那副傻乎乎的神情。 黄妮娜把雪利酒也喝光了,又伸手要倒马提尼酒。东进拦住他说,妮娜,你是不是在怨我。 黄妮娜使劲甩开东进的手,说,我哪敢呀。你多能啊,多无私啊,连到手的战功都让你给推掉了。 东进说,妮娜,你听我给你解释。 黄妮娜冷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的行动就是最好的解释!它证明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不了解情况! 我了解,我什么情况都了解!你说,是不是前指已经决定给你和五连立功了? 是。 是不是你三番五次地找前指非要把功推掉? 是。 是不是你为了达到推功的目的,说自己在指挥上有失误? 那是事实。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其实,你完全不必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你打听打听去,哪有指挥员打完仗不为自己部队争功的?听我爸爸讲,当年打完小流河阻击战后,你爸爸为了给部队争“小流河阻击英雄团”的称号,把一张八仙桌都拍碎了,要不是我爸爸拦着还差点动了枪。你回去问问周伯伯,当指挥员的在关键的时刻不为部下争谁还愿意跟着你打仗?! 妮娜,这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只有这样做我在良心上才能过得去。 周东进,你太自私了!你只想着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你怎么就不想想别人?不想想你的连队,不想想那些牺牲了的战士?!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东进声音艰涩地说,我就是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士才决定这样做的,我就是为了不再有这样的牺牲才这样做的! 可你想过我吗?想过我们的事吗? 我承认,当时那种情况,我确实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没来得及?黄妮娜的眼圈一下就红了,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重要?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来得及想我?没来得及想我们的事? …… 周东进,你不要以为我非你不嫁! 妮娜,不许你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 你想让我用什么样的口气对你说话?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你也就能跟我吹吹牛,说自己是难得的军事人才,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机会上战场展示才干吧。现在怎么样,战场你也上了,才干你也展示了,这回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也就我这个傻子才相信你吧,别人谁信呀。过去,我爸爸怎么说你在部队没发展我都不相信,人家在背后议论我缺心眼儿,说凭我这么好的条件不该找个小连长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我黄妮娜真是没眼光,真是缺心眼儿,我…… 黄妮娜,你不用再说了!东进脸色铁青,攥着酒瓶的手微微发抖,我听懂了,你说来说去不就是认为我周东进配不上你吗?你不就是觉得找我这个小连长委屈你了吗?好,从现在开始,你请便!东进突然大声喊道,你爱找谁找谁去!说完“咔嚓”一声把手里那瓶马提尼酒砸了个粉碎。 黄妮娜惊恐地站起来望着东进,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黄妮娜说,周东进这话可是你说出来的,你可别后悔!说罢,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第二天东进来找黄妮娜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来哄她的呢。从前,每次耍过脾气之后都是东进来哄她。这次她想把脸板得紧一点儿,让东进哄得费劲点,决不能轻易饶过他。但东进却什么话也没说,沉着脸把一包东西摔在她面前转身就往外走。待她看清那包东西是她从前写给东进的信和送给他的所有照片后,这才慌了。但无论她在后面怎么叫怎么哭,东进却始终连头都没回一下。黄妮娜怎么也没想到东进会这么绝情,没一丝悔意,没一句解释,连一点儿回旋余地都不给。 黄妮娜和东进冲破阻力艰难维系的关系,就这样突然结束在他们自己手里了。 黄妮娜接到第一个传呼时,简直有点欣喜若狂了。 传呼是周和平打来的,上面打着两行字:请黄小姐下午六点整到金座大酒店二楼牡丹厅。金座大酒店!黄妮娜一下子兴奋起来,这是全市最高档的酒店了,自己还从来没进去过呢。黄妮娜知道那座新建的大厦,整座大厦全部是用金色的玻璃幕装饰起来的,很显眼,很气派,很是与众不同。 黄妮娜看了看表,离六点只有两个多小时了,立刻慌张起来。到那样的地方吃饭,正儿八经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收拾收拾,这点时间真不知道够不够呢。 首先得决定穿什么衣服。有人说,女人的衣橱里永远缺一套衣服。这话一点儿没错,女人就是这样,无论衣橱里有多少件衣服,永远也找不到最适合今天出门穿的那套。何况黄妮娜已经很长时间没置办过像样的衣服了。不是不想买,是不能买。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看不上。每次上街,黄妮娜都在两难中徘徊,最后的结果自然就不用说了,肯定是无功而返。外面还是得穿六指陪她买的那件风衣,可是里面穿什么呢?说老实话,衣橱里连件上档次的羊绒衫都没有,到那种地方吃饭,总不能就穿件普通毛衣吧?再说,还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呢,她再怎么样也不能给周和平丢人呀。想到这,黄妮娜立刻下决心,马上去买件羊绒衫,耽误点时间也得去买! 一提到买衣服,黄妮娜自然就想起了六指。六指搞了那么多年服装,还真没白搞,在品位上挺有眼光的。最主要的是六指特别知道品牌和行情,能把价钱谈到最低处。但黄妮娜不好意思再找六指了,自从那天她把六指得罪之后,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和六指联系了。再说,单为这事找六指的话,还会给六指带来错觉,以为她是想让六指给她买衣服呢。她不愿意给人留下一个喜欢占男人便宜的印象,她没那么贱。 黄妮娜冲到街上,比量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舍得买羊绒衫。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她只买了一件山羊绒衫回来。山羊绒衫新的时候看上去和羊绒衫区别不大,价钱却便宜很多,但洗过之后就截然不同了。黄妮娜实在舍不得花钱,也只能将就它了。买完衣服黄妮娜又咬咬牙比照羊绒衫的颜色精心挑选了一条很上档次的丝巾。黄妮娜特别看重穿着打扮上这些细节,她历来认为服饰搭配才是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品位的。穿名牌服装只能证明你有钱、有名牌意识,但不能说明你有品位。有多少阔佬穿着满身名牌,但由于颜色、款式或饰物搭配得不伦不类,结果把名牌的档次、人的品位抵消得一干二净。品位往往体现在细微处,也许是一组协调的颜色,也许是一套搭配得恰到好处的首饰,也许只是一枚小小的胸针或是一件打眼的披肩。只这一点细微的区别,就有可能一下子点亮你全身的装束,强调出你的档次,使你于平庸中脱颖而出。 穿上素色的山羊绒衫,配上精致亮丽的丝巾,歪歪地在脖子侧面打个漂亮的结,看上去整体感觉真挺不错的。黄妮娜总算是满意了,到这时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再就是化妆了。化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一层一层地往脸上敷水、乳液、霜、粉,一步一步地描画眉、眼、腮、唇,但谁能想象得到女人在这个琐碎繁杂的过程中得到了多少满足和愉悦啊。黄妮娜想,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因为化妆麻烦而拒绝化妆。当她用粉底霜遮盖住瑕疵使皮肤变得光洁明快起来;当她扑上腮红让缺乏血色的暗淡面颊显得红润起来;当她精心描画着失神的眉眼使自己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当她最终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神采奕奕的女人的时候,所有因天生丑陋和逐渐衰老使女人失去的自信,在这一刻都被重新寻找回来了。感谢化妆,化妆在把虚荣和幻觉送给女人的同时,也赐予了女人更多的信心和力量。 镜子里的这张脸令黄妮娜看得很心酸,这张曾经那么丰润光鲜的脸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干枯暗淡了呢?黄妮娜记得曾经看到过一篇提倡“素面朝天”的文章,文章坚持说女人不应该化妆,说女人洗尽铅华的素面才是最美的。黄妮娜觉得写这篇文章的女人很是奇怪,她要么是年轻美丽得敢于傲视一切,要么就是诚心撒谎,故意发出不同声音来表现自己的不俗和个性。不管怎么说,如果她自己真的敢于素面到老的话,黄妮娜还是很佩服她的勇气的。黄妮娜自己就没这个勇气,她不化妆简直就不敢出门,就连到对面小店买瓶酱油也得把脸抹好了再去,生怕破坏了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妆要画得浓艳一些,黄妮娜对自己说,晚宴嘛,灯光强烈,气氛也适合浓妆。粉底要厚,尽量遮住眼角、额头的细纹。眼线要上挑,弥补因为皮肤松弛开始下垂的眼角。好了,这样一来人立刻就显得精神多了。 最后一道程序是用香水。香水黄妮娜还真有点存货,都是法国名牌。她挑了一种自己最喜欢的,在耳后、颈下、手腕和衣服上都用了点。一种苦森森的香味幽幽地飘散开来,黄妮娜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心中突然就有了一种感动。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这样认真地装扮自己了,这熟悉的幽香轻柔地触摸着她的鼻息,萦绕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地浸润进她的心里,心中那株枯萎了的骄傲便在幽香中苏醒了,慢慢地抽出了自信的绿叶。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黄妮娜对自己已经变得很有信心了。她记起自己从前每次带着这种幽香从人群中走过时,都会引起众多的注意;她记起那些羡慕、赞许的目光曾经给过她无数的欢乐和自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她黄妮娜无往而不胜。 虽然很心疼,黄妮娜还是打了辆出租车。黄妮娜认为到那样的地方,不坐辆车到门口,不让门童开门请下车是很没面子的。门童打开车门请黄妮娜下车的时候,黄妮娜微微一笑,在门童的招呼中优雅地点着头,款步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前台立刻有小姐迎上来,轻声问了姓名后,微笑着引黄妮娜向牡丹厅的方向走去。上楼梯的时候,小姐甚至还回头扶了黄妮娜一把。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把一种久违了的上等人的感觉传递给黄妮娜。这种感觉真好!黄妮娜忍不住感叹道,她觉得自己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她多希望自己每天都出入这样的门口,每天都是今日啊。 牡丹厅原来是金座大酒店最豪华的一个包间。刚一开门黄妮娜吓了一跳,迎面一个明亮的大客厅,并没有餐桌,几个人正在沙发上仰着喝茶聊天。黄妮娜以为走错门了呢,正想退回去,就听见周和平在里面叫她,来了妮娜?快进来呀。 黄妮娜感觉到那几个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稳了稳神儿,拿着步子走了进去。 周和平从沙发上跳起来,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同学黄妮娜,当年我们八一学校有名的白雪公主。 “噢,幸会,幸会。”那几个人胡乱地点着头,眼睛不断地上下打量着黄妮娜。 你就是黄妮娜呀?一个人站起来,大虾米一样地晃到黄妮娜面前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你原来不是跟周东进好过一阵子吗? 黄妮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人毫不在意地向黄妮娜伸出手说,我都知道,我是李小京的哥哥,李小兵。 与李小兵握过手后,和平说了句都到齐了,大家入座吧。立在一边的服务员立刻推开了客厅中间的一扇门。黄妮娜这才发现,客厅里面原来套着一个很漂亮的大餐厅。 入座后,和平又把大家逐个儿介绍了一番。一下子见这么多生面孔,黄妮娜根本就记不住。她只记住了李小兵和小不点儿。和平介绍小不点儿的时候虽然没多说,但这个名字却使黄妮娜吃了一惊。她早就知道小不点儿,小不点儿不仅家庭背景显赫,自己也是个通天的人物。圈子里的人常提起小不点儿这个名字,把小不点儿说得很神,好像天底下没他办不了的事。据说小不点儿生下来很小,又是他家最小的一个孩子,所以从小到大就没人叫他大名,都叫他小不点儿。但小不点儿的长相可与他的名字截然不同,他块头很大,黑得发紫,眼神儿阴森森的,眼珠子几乎不转动,看谁的时候便把整个身子转向那个方向,很笨拙,但也显得很有身份。 还有一个引起黄妮娜注意的就是小不点儿身边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怎么说呢,也许应该把她叫做女孩儿更合适一些,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儿。和平介绍她时只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这位是蓓蓓小姐,把姓氏和身份都省略掉了。那女孩儿穿着极讲究,外面是件比貂皮还昂贵的貂绒大衣,披着貂尾结成的披肩,里面只穿了一袭宝石蓝的晚礼服,低开领、收腰、长下摆,袒露的脖颈上吊着一颗大大的蓝宝石。这件晚礼服和蓝宝石的颜色很抬皮肤,把那女孩儿衬得冰雕一样晶莹剔透。 黄妮娜心里有点不得劲儿,自己费尽心思的打扮被这女孩儿的光艳反衬得既老气又没档次。最让黄妮娜不舒服的是女孩儿表现出的强烈优越感,那女孩儿知道自己很美,知道自己很吸引男人,知道今晚没一个女人是自己的对手,所以她看其他女人的眼神儿中便带着明显的居高临下的轻慢。 黄妮娜很感谢周和平,幸亏和平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不断地关照她,一会儿往她的盘子里搛一只鲍鱼,一会儿又夹给她一只对虾,使她不至于在陌生中感到拘谨尴尬。尤其令黄妮娜感动的是,和平在忙着招呼大家喝酒的同时,还单独敬了黄妮娜一杯。 和平举起酒杯说,妮娜,我们俩喝一杯吧。 大家就在一边起哄,说就是就是,你们两个老同学喝一杯。 黄妮娜有些为难地说,我喝不了这么多喝一半行不行? 大家说不行不行都得喝了,老同学敬你酒哪能半心半意只喝半杯呢。 趁碰杯的时候,和平俯在黄妮娜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妮娜,你今晚打扮得真漂亮。 一句话感动得黄妮娜眼睛都潮湿了,被那
女孩儿的气势压抑着的心境顿时开朗了起来,她充满感激地看了和平一眼,一使劲儿把满满一杯酒一口都喝了进去。 好!周围一阵喝彩,说妮娜这酒喝得有气势,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女。 李小兵说,妮娜我们俩是不是也得喝一杯呀?我也在你们八一学校上过学,只不过上了没几天就转到北京去了。算不上同学好赖也能算一校友吧? 大家就又起哄让他俩喝了一杯。 喝完这杯李小兵还没完,说要跟和平、妮娜一起喝一杯,理由是他们三家的老爷子从红军时期就在一起了。大家应声说这杯酒得喝,太难得了,红军时期呀!他们三个就一起喝了一杯。 连着喝了三杯酒,黄妮娜的脸都喝红了。正说不能再喝了的时候,那个倒霉的李小兵又提议,说凡是老爷子在小不点儿他爸爸下面部队干过的,大家一起来敬小不点儿一杯。结果呼啦啦一下子站起来五六个人。黄妮娜无奈,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小不点儿没起来,京腔很重地问了一句,怎么喝? 李小兵说听您的,您怎么喝我们随您。我们老爷子当年都听您老爷子的,我们不听您的听谁的? 小不点儿咧开黑紫的嘴唇一乐,说小兵你小子到哪儿都想给我找点事儿是不是? 李小兵说我哪敢呀,您就是沾沾嘴,让我们全喝了我们也没二话。您是大哥嘛。 小不点儿说那好,我把这杯喝了,你们也都喝了,小兵你喝两杯。 成!李小兵爽快地答应着,大家一起把酒干了。 几杯酒下肚,李小兵的话就开始多了。他扭过脸对和平说,昨天晚上我在中国大饭店吃饭时碰上建军了。和平问建军现在干什么呢?李小兵说操,瞎折腾呗。你也闹不清他现在干吗呢,一会儿穿军装一会儿穿便服,一会儿扛上校牌子,一会儿扛大校牌子,要不是将军受限制我看他早扛着少将牌子出来逛了。他那一桌的几个人虽然都穿着便服,但一打眼就能看出是军方的。我看建军在那紧着张罗,估计里面肯定有军委刚宣布授衔的那批人。建军这小子也真他妈的没劲,他爸爸五五年第一批授衔时就是中将,老中将了。那时这帮人算什么呀?什么都不是!你用得着跟在他们后面拍马屁吗? 旁边有人接话茬说,小兵你这话不对,此一时彼一时嘛。说得俗点,能利用的关系为什么不用? 操,那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呀。我家保卫干事老曹,还有和平他家刘秘书现在不都是少将吗?我有事找他们办从来都是溜溜的,一个电话就得。我就看不上建军那副巴结样,自己好赖也是将门之子,犯得上紧着往人家那个圈子里凑合吗? 你也别说,那个圈子里的人比咱们老头子当权的时候可厉害多了。那人又说。 要不怎么一提这茬儿我就来气呢!李小兵说,现在这些人玩得那才叫明白呢,会吹会拍会送会靠,能吃能喝能玩能要。想想也真替老头子们冤得慌,提着脑袋把江山打下来了,在位置上的时候一个比一个革命,顶多自己享受个吃小灶的特权,老婆孩子还不能跟着沾光。老太太们更惨,跟着南征北战地吃了那么些苦,到五五年咔嚓一下一刀切,全被打发回家当家庭妇女去了。那会儿谁家不是五七八个孩子,大多数还不都靠老头儿一人儿工资紧巴巴地过。到孩子们大了想给找个出路吧,社会上又左一个反对走后门,右一个反资产阶级法权,连老头子带咱们一起给收拾得灰溜溜的。好不容易改革开放有盼头了吧,他们这茬人又老了,妨碍干部年轻化了,赶紧下台给人家倒位置,眼睁睁地把好日子让给人家去过了。你们说冤不冤? 大家立刻连声附和,说就是就是。 其实呀最冤的还是咱们。李小兵接着说道,老头子们这辈子好赖还都混得有头有脸的,咱们有什么啊?什么都没有!你看现在那些新贵,哪个不把自己的子女安排得好好的?不是弄到国外去,就是利用老子的关系做买卖挣大钱?可咱们这些人现在有几个混出人样的?有几个干过老爷子了?今个儿在座的咱们好赖生活上还算过得去,还有不如咱们的呢。黎丽你们知道吧?怎么不知道?她爹比你爹资格还老。对,她爸爸挺早就病死了。就是她,外号娇皮娃娃,长得特精神,小时候嘿不得了,骄傲得跟公主似的,是男生都不理。现在怎么样,整个一妓女,给俩儿钱就能领走。为啥?你到她住那地儿一看就明白了,那才叫破!进门像掉坑里了似的,屋里地面比外面矮一大块,地当间儿还支着个蜂窝煤炉子,得自个儿烧土暖气! 黄妮娜听得心里发酸,黎丽怎么混到这个地步了呢,记得她小时候娇气极了,真想象不出她也能捅煤炉子。再想想自己又比黎丽好到哪去了呢,工作工作没了,家庭家庭没了,在外面受刘科长那种人欺负,回到家跟自己的女儿生气伤心……想到这,黄妮娜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赶紧一头钻进了洗手间。 那个漂亮的女孩儿正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补妆,黄妮娜稳定了一下情绪,对着镜子用纸巾轻轻沾去眼角的泪痕。 那女孩儿突然鼻音很重地哼问了一句:您用的是什么香水? 黄妮娜很高兴那女孩儿注意到了自己的香水,心想这就是品位,有品位的人才会注意有品位的细节,于是很愿意地答道,我用的法国香水。 什么牌子? 黄妮娜有些得意地想,看来她是真对我的香水感兴趣了,问得还挺仔细呢。就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说,就是法国香水嘛,法国的。 那女孩儿瞥了黄妮娜一眼,说我知道是法国的,我是问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法国香水。 黄妮娜一下蒙住了,她还真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法国香水。 看黄妮娜愣了,那女孩儿一边认真地往鼻尖上拍着粉,一边解释说,虽然都用法国香水,但每年流行的不一样。今年流行“第五大道”,就是我用的这种。去年流行“绿毒”来着,前年……我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是“香奈儿”的一种吧。反正你这几种都不是,你的香水闻起来有股怪怪的味道。 听那女孩儿说自己的香水有股怪怪的味道,黄妮娜显然不高兴了,故意很淡地说,我的香水市面没有,是前几年从法国带进来的,正宗法国货。 怪不得呢,那女孩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早些年就过时了的香水呀,我说这味儿怎么这么艳呀。说罢收拾停当,朝黄妮娜嫣然一笑出去了。 黄妮娜独自站在那里,噎得半天都没喘过这口气来。 后来黄妮娜常想,如果不是那女孩儿她后来就不会喝那么多酒,如果她不喝那么多酒和平就不会开房留她在金座住,如果不在金座住她就不会…… 从洗手间出来黄妮娜就开始闷着喝酒,谁敬酒她就跟谁喝,没人敬酒她就自己喝。散席的时候黄妮娜虽然脑子还很清楚,但脚底下已经打飘了。 和平见了走过来对她说,妮娜等会儿我送你回家,你先在这坐一会儿吧,我把他们送到楼下就回来。黄妮娜想,让和平送也好,要不自己还得花钱打车,就坐下来等。等了一会儿,和平果然回来了,但手里却拿了两个门牌,说是看黄妮娜喝多了不放心,给她开了个房间让她今晚住在这。黄妮娜说我不住这我不习惯我得回家。和平说我也喝多了不想开车,我自己也开了个房间,准备今晚住下不走了。黄妮娜还想坚持,但和平说妮娜你喝成这个样子自己回家我也不放心呀,反正房间已经开了不住也是浪费,你就住下吧。黄妮娜这才答应住下了。 房间感觉好极了。黄妮娜进去后东摸摸西看看地感叹了半天,然后,放了满满一缸水,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整个泡进浴缸里。 躺在浴缸中,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感受着热水拥抱的温暖,黄妮娜心中渐渐涌动起一阵冲动。这冲动来得有点突兀,使黄妮娜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赶紧坐了起来。 左面是个大镜子,黄妮娜对着镜子慢慢从水中站起来时,看见了一个出水芙蓉般的漂亮女人:白皙的脖颈、丰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大腿。她轻轻扭动身子,仔细地欣赏着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同龄人中像她这样始终保持完美体形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她从不节食,也从不锻炼,连她自己都奇怪自己的体形为什么总也不变。她的身体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悲伤。她骄傲自己拥有这样完美的身体,悲伤没有人拥有她的身体。一种孤寂的伤感突然袭上心头,黄妮娜抱着双肩缓缓地蹲了下去。 正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黄妮娜顾不得擦身子,急急忙忙穿上浴衣跑出来。 谁呀?黄妮娜隔着门问。 我。是和平的声音。 有事吗? 有点事。 我……那你等一会儿,我穿上衣服。 不用,我说句话就走。 打开门,和平穿着睡衣站在门外。 什么事?黄妮娜把着门问。 让我进去呀。 黄妮娜犹豫了一下,自己浴衣里面可什么都没穿。但只犹豫了一下,她就放和平进来了,心想反正他说句话很快就走。 和平进来看了黄妮娜一眼问,你洗澡了? 可不是吗,正洗着呢你就来了,什么事? 和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盯着黄妮娜看了半天才说,妮娜,你真漂亮。 黄妮娜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紧张起来,说和平你有什么事快说,我还得洗澡呢。 和平就那么看着黄妮娜,直截了当地说,妮娜,我想你需要我。 黄妮娜一惊,说和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平不动声色地说,我的意思就是说,我很理解你。 和平,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把你当一个有正常需求的女人,我把你当一个孤独的缺少爱抚的女人。和平缓缓地说。 黄妮娜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讶地望着和平,半天说不出话来。 和平说,妮娜,你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坐下来说吧。说着上前来拉黄妮娜。 黄妮娜一下甩开和平的手,说和平你不能这样! 和平却乘机把黄妮娜揽进怀里,说为什么不能?我想我应该来,我应该来关爱你,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是不应该缺少关爱的。妮娜,和平扳起黄妮娜的脸轻声说,你太叫人心疼了。 黄妮娜开始还在挣扎,但和平的话却使她心中的块垒轰然崩塌了。她没想到和平会说出这样一个令她感动的词:心疼。她已经很久没尝到被人心疼的滋味了,她没想到和平会心疼她,她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男人这样心疼着。黄妮娜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立刻停止了挣扎,老老实实地偎在了和平的怀里。 黄妮娜真想在一个心疼他的男人的怀里这样依偎一辈子。恍惚间,黄妮娜觉察到和平的手轻柔地滑进了浴衣,奇怪的是她不仅没想拒绝,反而感受到一种肌肤相亲的快感。随着那只手的抚摸,黄妮娜发现自己体内那沉睡已久的欲望开始渐渐复苏了,那欲望一经复苏就带着令人心悸的冲动狂奔起来,顷刻间便挣脱了所有的束缚。黄妮娜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了,她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黄妮娜从来不知道做爱是这样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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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会儿被推上浪峰,一会儿被抛向海底,在颠簸中品尝着失重般眩晕的美妙,在眩晕中感受着灵魂出窍般的快感。当她终于扑倒在岸边,疲乏地看着潮水从身边退却的时候,竟忍不住感动得失声痛哭起来。 和平,和平,和平,黄妮娜整整一夜都紧紧地偎在和平的怀里,不停地诉说着、啼哭着、抚摸着、亲吻着。 第二天,当黄妮娜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缕明媚的阳光。那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直直地射在黄妮娜的脸上,照得黄妮娜眼前一片辉煌。 黄妮娜闭上眼睛,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不想起来,头有点疼,是酒喝多了之后的那种头疼。黄妮娜这才记起昨天晚上喝酒了,是在金座喝的,喝得还挺多。后来呢?后来她怎么回家的呢?是和平……不,她没回家! 黄妮娜蓦地睁开了眼睛。阳光透过鹅黄色的窗帘流淌进来,房间里到处都飘荡着金色的温馨。黄妮娜想起来了,她想起了和平,想起了昨晚的一切,她的心立刻同这房间一样充满了金色的温馨。 和平,和平,和平,黄妮娜轻声唤着向身旁摸去——身边的床是空的!黄妮娜呼隆一下坐了起来。 没有,根本就没有和平!和平如果有事要走,应该叫醒她,应该告诉她呀。即便不叫醒她,也应该给她留个字条什么的。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黄妮娜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与和平有关的任何痕迹。 回到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黄妮娜竟有些恍惚了,她越来越无法确定昨晚和平是否真的来过,越来越无法确定她与和平之间是否真的发生过什么事情。 懵懵懂懂地走进洗手间,见浴缸里的水还在,已经冰凉了,黄妮娜没敢碰浴缸,似乎怕把什么东西碰碎了。她钻进淋浴间打开龙头一遍又一遍地冲头,又用压强很大的喷头把全身皮肤冲得通红。 出来时,黄妮娜已经彻底精神了。她把窗帘拉开,看见阳光迫不及待地“呼啦”一下涌了进来。黄妮娜决定不再去想和平是不是真的来过了,她想今天是个好天气,从清晨睁开眼睛看到第一缕阳光起,她就认定自己今后的日子一定会永远像今天这样充满了阳光。 第十二章 决定上报军分区参谋长人选之前,魏明坤想找周东进谈一谈。这是他这个分区司令上任后面临的最重要的一次人事遴选,他必须谨慎行事。 任用师职干部虽不由军分区党委决定,但本级党委的意见十分重要。党委推荐哪些人,推荐的排列顺序和推荐的力度都很有说道。目前,分区内部竞争参谋长位置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副参谋长,另一个是三团团长,再就是周东进了。据魏明坤了解,周东进在这三个人中间虽然资格最老,能力最强,但并不是呼声最高的。呼声最高的是三团团长季安定。季团长先就占了个好位置,前有三团出干部的舆论引着,后有“龙背山英雄连”的老典型撑着。季团长又是个极乖巧的人,上上下下关系处理得都很好。他是军需干部出身,对抓农场和部队伙食方面特别有一套,而这些方面恰恰都是最能给基层部队撑面子的。领导下到连队一般都少不了要看看大棚、猪圈、食堂。一看大棚里青菜瓜果琳琅满目,猪圈里干净漂亮圈满猪肥,食堂里鸡鸭鱼肉荤素可口,立刻就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季团长又尤其会调整伙食,据说有一次军区首长来视察,三团光早饭就上了四稀、八干、十六碟。四稀有牛奶、豆浆、小米粥、小碴子粥;八干是馒头、花卷、窝头、黏豆包、面包、油条、酥饼、蛋糕;那十六碟小菜就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了。但最受军区首长赞扬的还是煮鸡蛋。那鸡蛋煮得才叫绝,不老不嫩,看着蛋黄呈半透明状,以为不到火候,吃起来才发现黄是凝住的,凝得恰到好处,既没有溏黄的腥生,又没有老黄的干沙。军区首长剥开鸡蛋后立刻满意地对季团长说,你这个蛋是新生的嘛,肯定不超过三天。季团长当即回答说,首长,我这个蛋都是今天早上才下的。首长说是喽是喽,我对这个最有经验,新鲜蛋煮熟后黄在正中间,超过三天就偏到边边上了。我从来不吃超过三天的蛋,你这个蛋就新鲜得很。季团长高兴地说,首长您就放心吃吧,我这个蛋都是跟在鸡腚后面现接的。那一次不仅首长满意,因为给军分区首长长了脸,军分区首长也多次表扬三团,所以上面对季团长的印象十分深刻。虽然也有人反映说季团长“真正的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但总体上对他还是认可的。最看不上季团长的是周东进,据说军区首长走后,周东进在一次团以上干部会上对季团长说,老季我看你的名字可以改一改,把中间那个安字去掉,就叫季定多豁亮。季团长开始没听出来,还很认真地解释说这可改不得,这个字是按季家的家谱排下来的,到我这辈子正好犯“安”字。后来听到有人在旁边笑,这才反应过来周东进说的不是“季定”是“鸡腚”,脸立刻就不是颜色了。但周东进不管,从此以后只要见面就叫他“鸡腚团长”,到底把这个外号叫出去了。 周东进论能力在这三个人里排第一位,论人缘可就排在最后了。若非如此,周东进也不可能靠到现在还提不起来。魏明坤在常委中了解对周东进的看法,发现主要反映就是说周东进太“牛”,工作上不好配合。魏明坤很为周东进感到悲哀,这么多年了还是习性难改,真应了那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老话了。魏明坤也很理解常委们的心情,好端端地弄进常委里一个“牛”,整天牛眼瞪着,牛角支棱着,搁谁谁心里能不紧张。其实,若是抛开魏明坤和周东进的关系,他肯定会极力主张周东进这样的人进常委、当参谋长。魏明坤当然希望自己的参谋长是个有冲劲儿,有个性的人,他也希望用这样的人来冲淡常委间长期形成的那种心照不宣沉闷含糊的风气,但这人最好不是周东进。只有魏明坤自己心里清楚,其实最打怵周东进进常委的还是他魏明坤。 魏明坤知道周东进竞争参谋长最叫硬的一张王牌,就是二团有可能做到连续十年杜绝重大事故。如果二团做到了,如果二团因此而被树为军区甚至全军的“安全工作标兵团”,周东进基本上就胜券在握了,你不叫他进也不行了。所以,围绕着黑山口哨所一事,周东进的形势发生了几次微妙的变化。开始,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个事故,认定二团这下子十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了,周东进也完了。但王耀文的解释给二团、给周东进带来了希望。如果真如王耀文所说的那样:黑山口出的不是事故而是事迹,那周东进不仅不会完,而且还更有希望了。但对王耀文的解释,许多人私下里都表示怀疑。这样一来,问题就复杂化了。是事迹自不必说了,若不是呢?若不是的话,二团丢掉的就不仅仅只是十年的努力和安全标兵这个称号,周东进丢掉的也不会仅仅只是参谋长这个位置,可能会连老本都彻底输掉的。直到周南征带领军区、省军区工作组来到之后,直到两级工作组经过调查对朱志强这个先进典型基本认可之后,形势才开始真正朝着对周东进有利的方向发展了。 周南征来后,魏明坤与他接触了几次。他小时候虽见过周南征,但因为年龄差距从未有过接触。这次接触给魏明坤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发现周南征与周东进的个性简直是截然不同。周南征稳重谦和,特别容易给人以信任感。第一次见面那天,魏明坤开始还有些顾虑,毕竟周南藏书网征是周东进的哥哥,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和周东进之间的过节儿。但省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刚介绍到魏明坤,周南征就微笑着主动迎上前,连说认识认识,我们两家从前还是邻居呢。对吧,魏司令?一个“邻居”叫得魏明坤受宠若惊,心里顿时备感亲近。晚上为工作组接风时,魏明坤上前敬酒,刚叫了一声周部长,周南征立刻笑了,说别人叫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叫呢?说得魏明坤一愣,正不知该叫什么才好,就见周南征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叫大哥嘛。魏明坤心里一热,脱口就叫了声大哥。 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周南征拉他洗桑拿那次。那天周东进下营里没回来,吃完晚饭周南征悄悄把魏明坤拉到一边说,哎,晚上陪我出去一下好不好?魏明坤忙问去哪?周南征说找地方洗个桑拿,好几天没泡个透澡了,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魏明坤一听周南征要洗桑拿,心里不由一沉,但嘴上还是热情地说,行,我让他们给你安排,说着转身就要去找人,却被周南征拦住了。周南征说不用他们安排,你陪我去就是了。魏明坤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太熟悉那些地方,还是让他们带你去吧。周南征就笑了,说去一次不就熟了嘛,说着不由分说拉着魏明坤就上车了。 车子在街上转了几圈,魏明坤这才注意到这个并不繁华的边境小镇上桑拿浴、卡拉OK、洗头房、洗脚房竟随处可见。魏明坤知道基层部队现在很时兴去这样的场所招待客人,也知道常有客人会主动提出安排这类活动,对此,魏明坤虽然很反感,但碍于各方面的关系也没过于深究,只对自己的部队提出不许主动为客人安排这类活动,如客人提出要求,可酌情安排,但绝不许违反纪律。 这些地方魏明坤是从来不去的,即便有客人向他提要求他也一律安排别人陪同。今天被周南征硬拉了来,魏明坤自然感到十分不舒服。想到周南征叫他时的避人神态,魏明坤不由有些担心,他拿不准周南征是否真的只是要洗个澡?拿不准如果周南征提出非分要求,自己该如何处理? 车路过浣纱宫门口时,周南征让车停了下来。浣纱宫洗浴中心的门脸很大,装修颇为讲究,显得挺亮堂。周南征下车后说让司机走吧,还不知道洗到什么时候呢,别让车等着了,我们打车回去。魏明坤一听这话心里更没底了。满心不情愿地跟在周南征后面进了门,立刻被人招呼到柜台前,一人领了一份洗浴用品就进了更衣室。脱衣服的时候魏明坤还在想,今天可是名副其实的被周南征“拖下水”了。 人的感觉很奇怪,穿着衣服是一回事,脱光衣服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赤裸裸地在一起时,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仿佛就变小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就拉近了,尤其是有水在中间做润滑剂的时候,人的关系就自然而然地亲和起来。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边洗边说着话,这种兄弟般的随意很容易就消解了两人之间的戒备和隔膜。 跟着周南征这门进那门出又蒸又烤地折腾了半天,魏明坤倒折腾出点兴趣了。他不太喜欢蒸汽房,蒸汽房里不断升腾着的混沌暧昧的暗示使他有种压抑感,让他喘不过气。他喜欢站在炭火边把全身烤透之后,立刻站在凉水下猛冲的感觉,很刺激,很振奋的一种感觉。周南征搓完澡招呼他也过去搓澡,魏明坤说我自己搓搓就得了。周南征说自己搓不干净,你就躺下让人家搓吧。魏明坤觉得让人家搓澡并不舒服,自己简直就像放在案板上的一爿肉,被人翻过来调过去地任意摆布。 洗完澡魏明坤就想出去换衣服,周南征说不忙我们去休息一会儿,两人就换上浴衣进了休息室,挑两张挨在一起的躺椅躺下了。立刻有人过来轻声问要不要去包间按摩,周南征问都有什么项目,那人回答有全身按摩、头颈按摩、足底按摩,随后那人又放低声音说如果两位对按摩有特殊要求也可以提出来,我们都能满足。周南征在那边问,魏明坤在这边就开始紧张,心想看周南征表面上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也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否则他问那么仔细干吗?真想抬屁股一走了之,又一想,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反正已经陪到这会儿了,周南征真要是提什么要求,自己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了。心里正嘀咕着,就听周南征说,叫两个人过来给我们做足底按摩吧。那人立刻应声去了,魏明坤心里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一会儿就蹑手蹑脚地过来了两个女孩儿,二话不说拉过脚就开始揉。魏明坤心里虽然不得劲儿,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给人家按。扭头看看,周南征仰在那里,倒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心想,不就是豁上两只脚让人家蹂躏一把嘛,便不再跟自己别扭,也安心靠在那里了。 电视里正在放一个港台武打片,两个打扮得莫名其妙的家伙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扭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旁边躺椅上睡着一个胖子,腮帮子蛤蟆似的一鼓一鼓地打着呼噜,惹得前排两个女人不停地回头看,弄出种种不满意的动静。这种地方真叫人不舒服。 正烦着呢,周南征突然闭着眼问魏明坤:坤子,调边防部队来习惯吗? 魏明坤迟疑着回答道,还行吧。 周南征说,我侧面了解了一下,省军区对你上任后的工作挺满意的。 是吗?魏明坤转向周南征认真地看着他。等了一会儿,却见周南征始终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了。魏明坤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好也把眼睛闭上,心里却在反复琢磨周南征的话。 过了一会儿,周南征又突然开口说道,坤子,我看你这步是走对了,调到边防部队对你今后的发展还是很有利的。 是吗?魏明坤嘴上像是可有可无似的应着,心里还是很认真的。 那当然了。周南征说,边防部队干部普遍比野战军干部年纪偏大,你的年龄在野战军不占优势,但在边防部队就占绝对优势了,这是其一。其二,你毕竟是野战军甲种师出来的,又有实战经验,在军事方面的眼光和抓军事训练的能力都比边防部队干部更胜一筹。其三,你调来的时机也很好。 魏明坤正想听听周南征为什么说自己调来的时机好呢,周南征却又停下了。魏明坤的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周部长,你说的“时机”怎么讲? 周南征一下睁开眼睛笑了,说坤子你怎么还部长部长的,部长才不会跟你讲什么“时机”呢,只有大哥才肯对你说这种话。 魏明坤赶紧纠正说,对,是大哥,大哥。 周南征说,我说的“时机”指两层意思:一个是明年省军区参谋长的位置肯定会倒出来。 魏明坤说,大哥,参谋长的位置轮不到我,我任职时间太短。 周南征说,你得分析具体情况,军分区司令员中有能力接任参谋长的加你只有三个人,那两个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个年龄偏大,一个口碑不好。你任现职时间虽短,但你是正师职平调过来的,任师职也超过两年了,所以你只要在现任上有明显成绩,就有很大的希望。 听到这,魏明坤不由笑了,说大哥你倒是说得轻松,成绩可不是想抓就能抓出来的。 周南征说,这就是“时机”的第二层意思了。我说你调来的时机好,是因为你下山的时候正是桃子即将成熟的时候,二团养了十年的桃子让你赶上了。 大哥,这你可就说错了。虽然桃子让我赶上了,但没人会把这个功劳记在我身上的。魏明坤说。 你说得对,所以就出了个朱志强。周南征张开眼睛转向魏明坤笑着说,坤子,这就是你有命了,这个朱志强简直就是专门送到你面前,为你而设的。说着,突然看了下表说,哎哟,这么晚了,咱们赶快回去吧。 等魏明坤穿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周南征已经赶在前面把钱交了。魏明坤坚持要给周南征钱,但周南征说什么也不肯要,说魏明坤是他叫来陪自己的,理应他请客。还说这里搓澡和足底按摩比他们那便宜多了,这么便宜的好事哪能让魏明坤占了。推让了一会儿,魏明坤也只好作罢了。想到来之前和这中间自己对周南征的种种猜测,魏明坤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事后魏明坤一直在想,周南征那天是因为洗桑拿洗高兴了才对他说了那些话呢,还是因为要对他说那些话才去洗桑拿的呢?魏明坤对自己那天的表现也感到十分奇怪,他从来不轻易与别人谈论那样的话题,所以他心里很疑惑:人是不是脱光了衣服就会轻易说出赤裸裸的话呢?周南征会不会是明白这个道理而有意安排这样做的呢?魏明坤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周南征这个人就太深不可测了。 魏明坤把电话打到二团找周东进,二团副团长报告说周团长去总院看望黑山口哨所的受伤战士鲁生去了,顺便到军区催要通讯设备。魏明坤问周东进什么时候走的,副团长报告说周团长是在一个小时前突然作出决定,当时立刻就动身走了。 放下电话,魏明坤心里有些不高兴,心想这个周东进是怎么搞的,团政委不在家,他这个当团长的怎么能扔下部队说走抬腿就走呢? 多功能边境野战执勤车的图纸设计已经基本完成了。周东进这段时间一直在跑工厂,准备用一台北京212吉普车进行改装。但跑了几家都没成,主要原因就是对方提出的费用太高。研制多功能边境野战执勤车所用的经费只能由二团自己想办法解决,周东进自知腰包不鼓,所以总想找个既能保证质量又省钱的地方干。但现在是市场经济了,谁也不肯轻易让步,连军工企业也拉下脸把价格咬得死死的:十八万,顶多减个一万两万的,再少就不能干了。周东进手里其实攥着二十万,但他这二十万是留出来准备两件事一起用的,安装那套电子跟踪监控系统还需要不小的花费呢,他得省着点。 周东进这点钱来得不容易,全是从农场那几个大棚里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刚接团长时,团里一点积蓄都没有,遇到点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急得周东进满地乱转。当这么大个家手头没点活络钱哪行,周东进咬牙切齿地想,不行,得想办法挣钱!刚开始,周东进到处乱抓,甚至还带领部队出去给人干力工挣过钱。但很快周东进就发现这不是个办法,影响部队正常训练。后来,周东进就把眼睛盯在农场了。团里的农场占地不小,但耕种品种单一,常年只种玉米、大豆,卖那两个钱只够养活农场那几个人和维持第二年生产。周东进想,这个地方吃菜困难,如果能在农场建一个具有一定规模的蔬菜生产基地,就能既解决部队自己吃菜问题,又能为市场提供大量新鲜蔬菜,效益肯定会不错。但建蔬菜生产基地可不是像别处那样搭几个塑料大棚就可以了,必须要建适合高寒地区的带地热的大棚,要有很大的先期投入,这就又涉及到钱的问题了。正在周东进被钱憋得满嘴起大泡的时候,听说军区生产部部长要从这路过,有可能在军分区停个脚,休息几个小时。这个消息令周东进大为振奋。 那天周东进早早就跑到军分区等着去了。人家说生产部长快中午才能到呢,周东进说不管啥时候到,我等!等到中午了生产部长还没到,周东进就找地方吃饭去了。没想到,他前脚刚走,生产部长后脚就到了,等他吃完饭回来生产部长已经午休了。军分区后勤部长劝他说,周团长你先回去吧,生产部长不一定睡到几点呢,就算见上了也不一定有时间答对你的事,生产部长下午还得赶路,原定晚饭前赶到下一个地点呢。周东进说我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行不行我得见他一面,真不行了我再死了这份心,趁早想别的办法去。反正我今天是豁上等了,他睡到什么时候,我就等到什么时候。说罢就一屁股坐在门口,拉开架势等了起来。 那天下雨,上午还是小雨,中午开始雨就越来越大了。坐在门口,听着生产部长在里面长一声短一声地打着鼾,望着外面的电闪雷鸣,连周东进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生产部长这一觉睡了两个多点,周东进就一老本神儿地在门口坐等了两个多点。生产部长一起床就被门口这尊门神吓了一跳。弄清原委之后,生产部长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就问周东进你们团农场离这有多远?周东进一听有门,赶紧说不远不远。生产部长问跑个来回得用多长时间?周东进伸出一个手指头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到。后勤部长在旁边一听就急了,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骗首长吗?刚想张嘴说话,就见周东进一个劲儿地朝他挤眉弄眼。生产部长看着表说,时间还来得及,要不咱们去看一眼?话音还没落,周东进就一个高蹿出门把车叫过来了。临上车前,后勤部长把周东进拉到一边悄悄说,周团长,你这么做有点太过分了吧?周东进嬉皮笑脸地说,你不就是怕部长怪罪你吗?没事,我保证把你择出来。后勤部长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事我不能替你担着,我这就如实向司令政委汇报去。周东进立刻痛痛快快地答应道,行。不过你得等我们车开出营区了再去汇报,不然我就说是你跟我一起做的扣。气得后勤部长干瞪眼,脸憋得煞白。 其实,到团农场车要整整跑一个小时的路。这一个小时里,周东进详细地向生产部长讲述了自己对建这个蔬菜生产基地的设想,生产部长越听越感兴趣,竟就一些细节问题与周东进认真探讨起来,不知不觉农场就到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周东进自己淋在雨里,为生产部长撑着伞看现场,一处处地认真讲解着。看着浑身淋得透湿的周东进,生产部长被打动了。生产部长说,周团长,就冲你对部队建设的这股热情,就冲你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这种精神,我服你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把蔬菜生产基地建好的。你就放手干吧,先期费用包在我身上! 生产部长干脆推迟行期不走了,就住在二团,跟周东进喝了一晚上的酒,研究了一晚上的蔬菜生产基地。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生产部长笑着对周东进说,你小子骗我。周东进说,部长我指着你呢,哪敢骗你呀?生产部长说,你骗我,你说到农场来回一个小时,结果单程就跑了一个小时不是骗我是什么?周东进说,部长,我说一个小时不假,我可没说来回一个小时呀?你好好想想?生产部长说,我当时问你来回得多长时间,你说一个小时嘛。周东进说,对呀,我是说一个小时就到。你想想我是不是这么说的?生产部长就笑了,说你这小子钻我的空子,罚酒!周东进说好,我认罚。你看这样罚好不好,我一杯杯地喝,部长你什么时候认为罚够了就说话,你不说话我就一直喝下去。生产部长说,喝!周东进就开始一杯一杯地喝,连喝了三杯后,生产部长说,周团长,今天我是被你骗了,但骗得高兴,骗得痛快,骗得值!就为这,我陪你喝三杯! 现在蔬菜生产基地已经办成二团一景了,凡到二团来的人必到这里参观。寒冷的季节,在大棚里见到满眼的碧绿、嫩黄和鲜红,那种沁心入肺的惊喜是身居内地的人永远也无法感受到的。蔬菜生产基地在为部队提供蔬菜的同时也为团里带来了不菲的经济效益。这二十万元钱就是从农场收益里拨出来,专门为这两项研究留用的。 周东进最后同一家军转民的兵工厂谈好,可以先付十二万元,剩下的费用由工厂垫付,结算后根据情况分期付款。这已经是最优惠的条件了,要不是陈奇的同学贺佳在那个厂当总工,要不是贺工从中周旋,工厂决不会做出这么大让步的。 但是,就在周东进准备提款时才发现,二十万块钱只剩下十多万了,那几万被王耀文在前几天提走了。 周南征走后不久就有信息反馈回来,说政治部首长和军区首长对朱志强这个典型都很感兴趣,已经基本同意树为军区典型,让王耀文立刻带事迹报告团到军区为首长和军区机关作汇报。并说军区已经把材料上报总部,正在积极争取把朱志强树为全军典型,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宣传。周南征还专门打了个电话来,特地嘱咐王耀文要带足经费,说在军区汇报完很有可能让王耀文跟他直接去北京。 周东进记起王耀文临走之前的确曾与自己打过招呼,说要多带点钱。当时周东进没太在意,以为他多带无非也就是万八千的旅差费,就说那你就从特支费里先支点钱带上吧,没想到他竟拿走了几万! 几万!王耀文为什么要带几万!就算整个报告团去北京也用不着带几万呀?况且现在还没让报告团去北京呢。周东进百思不得其解,当即抄起电话就找王耀文。王耀文住的房间没人接,也难怪,他白天不会在房间里呆着的。周东进想了想,就把电话打到了周南征的办公室。 电话铃声响了半天周南征才接电话,接上电话只说了声你等一下,就接着跟另一部电话继续讲起来。好不容易讲完了,才又接过来问东进有什么事? 周东进说,我找王耀文找不到,想问你他现在在哪? 周南征说他正好在我这,你跟他说吧。 电话里就传来王耀文的声音,说东进啊,找我有事吗? 周东进说你怎么一下子提走了几万元? 王耀文说,我不是跟你打招呼了吗? 周东进说,你也没说要拿那么多钱呀?再说你提那么多钱干什么用? 王耀文停顿了一下没说话,电话里就又换成了周南征的声音。 周南征说,东进,钱是我让耀文拿的,做宣传费用。 做宣传费?!周东进大吃一惊,用得着这么多宣传费? 多?周南征说,去北京这些还不一定够呢? 周东进说哎大哥,这事咱们可得说道说道,宣传典型不是正常工作吗,怎么还得让我们拿宣传费? 周南征说,东进啊,这里的门道你不懂,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就按我说的办吧。 周东进一听就不干了,说大哥,我是团长还是你是团长,拿了我几万块钱还不让我管?你知道我这钱是留着干什么用的吗? 我知道,你不就是要搞什么野战车吗? 是呀,现在人家工厂就在那等着我付钱呢,付不上钱人家就不给开工! 东进,你听我说,你那个车可以拖一拖再搞嘛。 钱都给我抽走了我拿什么搞! 东进!周南征声音严厉地说,你怎么总是分不清个轻重缓急呢?你也不想想,朱志强这个典型对你、对你们二团有多么重要?说到底,你那个车就是不搞了又能怎么样? 大哥,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知道我在这上面投入了多少心血呀!周东进大声喊道,我不跟你说了,你让王耀文给我接电话! 周南征声音硬硬地说,耀文给吕副主任送材料去了。 周东进停顿了一下,突然火冒三丈地怒吼了一声,告诉你,这件事没完!说完“咔嚓”一声把电话摔了。 放下电话后,周南征与王耀文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些不安。以他俩对周东进的了解,周东进反应这么强烈,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闷了半天,王耀文才问,周部长,东进那边……不会有事吧? 没事,周南征皱着眉头说,他那边有我呢。随后问王耀文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我这就向吕副主任汇报,争取明天去北京。 见周东进把电话摔掉了.99lib.,陈奇心里就全明白了,他什么话也没说掉头就往外走。 周东进在后面喝道,你到哪去? 陈奇头也不回地说,回办公室,上班。 你给我站住! 陈奇站住了,转过身望着周东进问,团长还有什么指示? 周东进说,事还没办完,谁让你回去上班了? 陈奇看着周东进的眼睛说,团长,这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办不了了吧? 谁说办不了?周东进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陈奇微微一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年头没钱什么事也办不了。 周东进半天没答话,陈奇抬头看去,只见周东进正瞪着眼睛发愣,眼珠子上布满了丝丝缕缕的血筋。陈奇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只有他知道周东进在这上面花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夜,费了多少神。 周东进与陈奇不同,他是一团之长,他管着三百多公里的边境线,每天有数不清的繁杂事务要处理,但这段日子不管下去走到哪,周东进只要能赶回来就无论如何也要赶回来。而且不管回来多晚,都会一头扎进陈奇的宿舍,和陈奇一起研究探讨。有一次,周东进到最远的三营去了,陈奇以为周东进今天肯定回不来,心想自己这一阵子被周东进逼命似的赶着干,也真累得够呛,今天正好可以乘机睡个好觉。没想到刚睡到半夜就被一阵砸门声吵醒了。陈奇迷迷糊糊地打开门,就见周东进兴冲冲地闯了进来。当时陈奇心里这个气呀,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要命的家伙竟能半夜三更从三营赶回来!一看表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钟了,陈奇立刻拉下脸把周东进往外推。周东进说,别别,我有好消息告诉你。说着挣脱陈奇,拽过图纸就比比画画地讲开了。陈奇开始还赌气不想听,但很快就发现周东进是在用一种新的方法解决他们头天晚上没能解决的一个问题。周东进说他是在吃完晚饭后突然开窍想到了这个方法的,所以立刻决定连夜赶回来了。陈奇发现这个方法的思路很好,立刻就来了精神头,凑上前和周东进一起研究起来。直到把这个难题彻底研究透了,陈奇才记起自己今天一晚上的好觉又被周东进给搅和了,忍不住悻悻地发牢骚说,团长,你可真没白姓周哇。周东进得意洋洋地问,陈奇你是不是想夸我比周瑜还周瑜啊?陈奇恶狠狠地说,我是在夸你比周扒皮还周扒皮呢。周东进立刻大喊冤枉,说陈奇你不能这么没良心,我和周扒皮可有本质上的区别呀,周扒皮是把高玉宝叫起来干活自己去睡觉我可比高玉宝睡得还少呢。陈奇说,所以我才说你比周扒皮还周扒皮嘛。周扒皮还只是扒别人的皮,你可倒好,连自己的皮都扒。周东进就笑了,说不管怎么样周扒皮同志还是很讲究以身作则的,高玉宝同志就不要总是怨气冲天了嘛。陈奇抑郁道,周扒皮同志再这样以身作则下去,高玉宝同志就要跟他一起以身殉职了。周东进惊道,99lib.那可不得了,周扒皮同志那么大年纪了倒无所谓,高玉宝同志可是革命的接班人呢。这样吧,从今往后周扒皮同志批准高玉宝同志早上可以不出操,上班时间也可以晚两个小时,怎么样?话刚说到这,出操号就响起来了。周东进和陈奇同时脱口说了句:鸡叫了。说完,两个人不禁哈哈大笑。 周东进愣了一会儿突然说,不行!我得把钱追回来! 陈奇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说,算了吧,再说这钱恐怕也很难追回来了。 周东进脖子一梗,说,我就不信这个劲儿,今天晚上我先给王政委打电话,如果商量不出结果,明天我就上军区要去! 陈奇将信将疑地看了周东进一眼,试探着问,团长,你不是当真吧?树典型对咱们团来说可是头等大事呀。 周东进慷慨激昂地说,我这也不是小事!陈奇,你搞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清楚吗?如果这两个项目搞成了,将是边防建设中的一个历史性突破!我这才是头等大事呢!陈奇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奇一笑,说,这要看怎么说了,如果树典型能使二团摆脱困境,能使你摆脱困境,当然树典型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了。 周东进惊讶地望着陈奇,脸色多少有些尴尬。 陈奇默默地注视了周东进一会儿,认定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不由叹了口气说,既然我们为了达到树典型的目的都能不惜隐瞒事实真相,那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呢?! 陈奇你说什么?周东进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奇说,我是说如果这两件事发生冲突的话,还是应该以树典型为主。团长,我看这两个项目就往后拖拖再说吧…… 陈奇,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周东进打断陈奇的话逼上来问道,刚才你说的隐瞒事实真相指的是什么? 陈奇不耐烦地说,团长,你是真糊涂呢还是在我面前装糊涂?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这些事我能理解,我全能理解!我…… 你少他妈的给我罗嗦,到底怎么回事!周东进“咣”的一声拍响了桌子。 陈奇一看周东进是真急眼了,心想看样子团长恐怕的确没听到下面的反映,心里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了。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如实说出来,周东进在那边又急了。 周东进说陈奇你不用在那跟我转心眼子,告诉你,我周东进最听不得吐一半吞一半的话,今天你不把话给我说清楚,就别想出我这个门! 陈奇心想也是,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干脆痛痛快快全说出来得了。就说,团长,我可都是听说的,不一定准确。 讲! 有人反映,说黑山口那两个战士是因为追野鸡掉下悬崖的。 周东进惊异地大瞪着眼睛看着陈奇。 陈奇说,哨所有明文规定,巡逻、巡线中严禁追捕野生动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就是一起严重的人员伤亡事故了。 不可能!周东进说,这是王政委到第一现场亲自调查的。 人家说,就是王政委把事实真相隐瞒下来的。 笑话!就算王政委想隐瞒,还有上级工作组呢!全部事实都是由三级工作组核实过的,这绝对不可能! 人家说,三级工作组是周部长挑头,周部长不会做不利于二团,不利于你周团长的事。 周东进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北京的事情进展还算顺利。目前已经与各方商定,准备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届时要将各大新闻单位全部邀请到会,争取第二天主要媒体都能在最好的位置发布这条消息,随后几天再陆续发布有关朱志强事迹的通讯、报告文学、故事,这样就能造成一种声势,把这个典型一下子推向全军乃至全国。 现在周南征急需做的事有几件:一是在人民大会堂订个厅开新闻发布会用。这件事好办,只要人民大会堂没有重要会议,拿钱就行。 二是要把几个主要新闻单位都拜到,让他们开会那天务必到会,稿子务必要发,还要发得好。这件事有点难度,现在有些新闻单位黑得很,记者们早就撑坏了胃口吃伤了食,一般的东西根本看不上眼。尽管如此,王耀文还是捂着腮帮子坚持着把该拜的都拜到了,各新闻单位也都初步表示届时会派人到场。 第三件事也是最难办的一件事,就是要想办法弄几幅领导的题词。有没有领导的题词、有哪一级领导的题词对典型宣传所起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 周南征今天约刘希文出来吃饭,想把这事再探讨一下。刘希文在电话里问还有谁,周南征说随你便,今天主要是请你,你愿意叫谁就叫谁。刘希文沉吟了一下说,那你就把李小兵叫上吧,周南征刚想拒绝,刘希文就在那边说,南征,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你这个大舅哥打交道,不过我替你想了一下,你这事绕不过他,只有他能把小不点儿呼悠出来,只有小不点儿能帮上你这个忙。你就捏着鼻子请他吃顿饭吧,但是得让他务必要把小不点儿请出来。 说老实话,周南征斜半拉眼儿也看不上他这个大舅哥,整天咋咋呼呼的头发梢都是精神头儿,但就是没一点正经精神。到北京这些日子了,周南征也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实在是避之惟恐不及。如果不是刘希文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南征是绝不会主动去找这个麻烦的。 周南征给李小兵打了个电话,李小兵说南征我知道你到北京来了,你怎么也不早点跟我联系,我正有事找你呢。周南征一听李小兵说有事找他,心里立刻叫苦不迭。李小兵只会找麻烦,今天让你给他调个兵,明天让你关照个他哥们儿的哥们儿的什么什么人,从来没好事。自己躲他就是为了躲这些麻烦,这下可倒好,上赶子撞到他的枪口上了。周南征毫无热情地说,那正好,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还有刘希文。你愿意叫谁也可以一起来,对了,你把小不点儿叫来吧,咱们找个好点的地方怎么样?周南征尽量轻描淡写地把小不点儿带出来,他不想让李小兵感觉到他的目的是为了请小不点儿。 今天不行!没想到李小兵一下就回绝了。李小兵说,今天我们研究会有活动。 什么研究会?周南征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小兵说,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小不点儿领我们一起策划的那个民间研究机构嘛。 周南征这才记起,李小兵曾经告诉过他,小不点儿领着他们一帮干部子弟筹划着要搞一个民间研究机构。据李小兵的介绍他们这个机构的架子拉得还挺大,研究范围从国际经济发展到世界军事动态,从WTO的全球化到人类空间发展战略,没一样不关系到中国的前途和世界的命运,一句话,没小事。当时李小兵唾沫星子乱飞地跟周南征说他们的设想时,周南征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李小兵这样的牛皮吹多了,没一件最后能见到影的,何况是这种哪跟哪都不搭界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没想到,他们还真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弄成了。 李小兵说,我找你就是想让你参加今天晚上的会。 周南征问,这个会是什么内容? 李小兵说,是有关军事方面的战略研讨会。 周南征一听是军事战略研讨会就动心了,问都什么人参加? 李小兵说,当然都是在这方面有影响、有造诣、有建树的人了,又随口点了两个人的名字。 周南征明显感兴趣地说,这两个人的文章我都看过,还算是有见解。 李小兵立刻就得意了,说,那是!我们研究会的门槛高,看不上的人想来我们还不让他参加呢。 周南征问,那我去算是怎么回事? 李小兵说,你是我的特邀嘉宾呀,研究会成员每人手里有两个特邀嘉宾的名额。我是想,你也不常到北京,既然赶上这个机会了,就趁这个机会与各方面多建立点关系。 周南征想了想说,可我已经通知刘希文今天晚上请客了。 李小兵说,甭管他,刘希文这小子最滑了,妈的自己的事倒摆弄得透明白,是不是他出主意让我把小不点儿搬出来的? 周南征一怔没说话。 李小兵接着说道,肯定是。你知道他为什么吗?他又给自己瞄了个好位置,想让小不点儿找人过个话儿。我就一直压着不让小不点儿给办,他刘希文算什么呀,要没有你们家老爷子,他能有今天吗?现在可倒好,人模人样的比咱们谁都混得好了,这他还不满足,他还想怎么着啊他…… 得了吧,小兵,周南征打断李小兵说,你不就是上次找刘希文办事没办成吗?人家刘希文可帮过你不少忙。 李小兵说,南征你不知道,刘希文现在谱摆得越来越大了,事情办成办不成不说,动不动还想旁敲侧击地教训我两句,我吃他那套? 喂,你手里不是还有一个嘉宾名额吗?周南征懒得听李小兵胡搅蛮缠,转开话题问道。 有啊。 让刘希文去吧? 干吗? 就算给我个面子,我正让刘希文给我办事呢。 李小兵说,南征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把刘希文当盘菜了。办什么事你找我嘛,他刘希文能办的事哪样我李小兵办不了? 小兵,你要是不同意让刘希文去,那我也不去了。 得得得,给你个面子,妈的又让刘希文这小子捡了个便宜。 放下电话,周南征就觉得心里有点不得劲儿,心想,原来刘希文是想借他的手让李小兵把小不点儿请出来为自己办事。这几年周南征对刘希文多少也有点感觉,发现刘希文给家里这边办事不像以前那么周到,那么心甘情愿了。这些周南征倒是能理解,毕竟刘希文现在也是相当一级领导了,不能总把人家当成自己家的秘书看,不能总指望人家像当秘书时那样为你家东跑西颠的。但周南征没想到刘希文会跟他耍小心眼儿。周家人与刘希文关系最密切、来往最多的就是周南征了。周南征和刘希文历来无话不谈,包括最隐秘的升迁去向和个人情感,几乎没有互相回避的话题。周南征觉得刘希文大可不必跟自己掖着藏着,倒不如实话实说他想认识小不点儿,这样周南征反倒会更积极帮他的。 周南征打电话把情况告诉刘希文后,刘希文果然很高兴,提前下班回家换了套便服,就拉上周南征一起出来了。 路上,刘希文询问周汉的病情。周南征说现在还不好说,医生说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再醒不过来,也许从此就成植物人了。刘希文问谁在医院照顾首长。周南征说主要是川川,亏得川川了,别人谁也指望不上。刘希文踌躇了一下低声问道,川川好吗?周南征说还行吧,就是看上去总挺忧郁的,问她也不说个啥。刘希文就半天没说话。周南征说,这么多年了你还一直惦念着川川,真看不出来你能这么痴情,也真是挺难得的。刘希文就长叹了一声说,初恋嘛,谁能忘得了初恋啊?周南征心里“咯噔”一下,扭过头怔怔地望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刘希文突然想起来问道,和平给你打电话了吗? 周南征说没有,他没事从来不给我打电话。 刘希文说,他今天到北京了,来接美国MG公司的老板和亚洲事务助理。 周南征哼了一声说,他肯定有求于你,要不然能给你打电话? 没错,刘希文说,和平正在跟美国的MG公司谈一笔生意,有些事想让我帮忙。又突然问道,哎,你知道MG的亚洲事务助理是谁吗? 谁?周南征心不在焉看着车窗外问道。 刘希文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苏娅。 周南征猛地扭过头,惊讶地看着刘希文。但他立刻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掩饰着说了句,苏娅?这可是她去美国后第一次回国呀。 刘希文若有所思地默默看着周南征。 周南征把脸转向窗外,一路上再也没说话。 到了会场才发现,这个军事战略研讨会居然是在五星级酒店举办的一个冷餐会。 李小兵把周南征和刘希文介绍给小不点儿,小不点儿心不在焉地与他俩握了握手,紫茄子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在嘴里哼哈了两声:好,好。 李小兵容光焕发地说,我得忙着招呼客人,你们俩就自行方便吧,想吃吃,想喝喝,想找谁聊就找谁聊去。 刘希文很快就发现了几个熟识的人,过去与他们攀谈起来。 周南征自己随便往盘子里搛了几样东西,边吃边去几个聚堆的地方转了一圈,听听议论。周南征发现,这里的到会者个顶个自我感觉绝佳,一个个或擎着酒杯或端着盘子满地转悠,逮着个话头就高谈阔论,什么都敢侃,谁都敢啐,好像说得越接近高层就越显得自己信息通透,骂得越淋漓痛快就越显得自己敢做敢为,说得越云山雾罩就越显得自己博大精深似的。而且谁也不服谁,谁也不尿谁。周南征只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这些人唇枪舌剑地争来争去,其实没几个真有研究探讨问题的诚意,大多数人都是憋足了劲在那争尖儿,给自己找感觉呢。 没一会儿,周南征就腻味了。他悄九九藏书悄问李小兵,今天这个研讨会的费用谁出? 李小兵说,我们出呗。 周南征问你们不就是个民间研究机构吗,哪来这么多钱? 李小兵得意地说,哪来的?要来的呗。 谁那么大头,肯拿钱供你们这帮家伙吃喝玩乐?周南征不相信。 李小兵扑哧一笑说,大头还不有的是,就看怎么要了。 周南征哼了一声说,怎么要也离不了一个“骗”字。 李兵说,南征你还真别这么说,这钱可都是堂堂正正要来的。拿小不点儿的话说,凭咱们,要钱也得要得体面,要得智慧,要得有档次…… 看着李小兵满嘴跑舌头白白唬唬的那副得意样,周南征拳头攥得直冒汗。说实在的,周南征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高尚,但这么多年来,他毕竟还是一直在努力做事,从来也没想过要绞尽脑汁地用什么办法去骗吃、骗喝、骗钱花。眼前小不点儿那张紫茄子脸、李小兵那副虾米身材加上满地乱窜的舌头和嘴,突然都令周南征感到十分厌恶。周南征一刻也不想呆下去了,他用眼睛寻找刘希文,远远地看到刘希文正俯下身子与仰在沙发上的小不点儿攀谈。 周南征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悄然离开了。 外面的冷风吹在脸上真舒服。走在冷风里,大口大口地吐着嘴里的浊气,周南征心里感觉好受多了。 刘希文的司机看见周南征走了出来,立刻乖巧地跟上来问要不要送他回去。 周南征说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司机就笑了,说那么远的路您怎么可能走回去呢,还是我送您吧? 周南征说不用,走累了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了。 北京是太大了,没一个地方是能用步量就能走得到的,没车在北京几乎是寸步难行。 路两边的高楼在夜空中沉默着,高楼的窗户眼睛般或睁或闭。苏娅回来了,周南征突然想到,苏娅今夜也在这个城市里,只是不知隐在哪扇或明或暗的窗户后面。周南征本可以问刘希文她住在哪里的,但他克制住了,他没问。 刘希文说得对,谁能忘得了初恋呢? 第十三章 从金座那个夜晚之后,黄妮娜就变得魂不守舍了。她从早到晚尖着耳朵听电话,神经质地一会儿查看一遍传呼机上的信息,满脑袋想得都是周和平,全身心都在期待着周和平。那个温馨之夜,突然间唤醒了黄妮娜体内沉寂已久的对男人的渴望和激情。她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回想着那晚的每一个细节:回想着那令人心醉的亲吻,回想着那使她战栗不止的抚摸,回想着那腾云驾雾般的愉悦感受…… 说出来没人会相信,这竟是黄妮娜第一次体验到这样无比美妙的感觉。在此之前,她从未想到过这种事会给她带来如此的欢愉,从未想到过女人是可以这样愉快地去做的。与魏明坤在一起的短暂夫妻生活经历,不仅没有开启黄妮娜做女人的兴致,反而使她对男女之事从紧张到厌恶,最后几乎到了恐惧的程度。说心里话,黄妮娜从来就没爱过魏明坤,她是与周东进赌气才遵从父亲的意愿与魏明坤结婚的。 刚与周东进分手的那阵子,黄妮娜整天哭哭啼啼地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看到女儿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黄振中心里又心疼又生气。他劝女儿说,妮娜莫哭,这是好事情嘛,就是周东进那小子不提出来,我们早晚也要提出来的。 黄妮娜抽抽搭搭地说,我就是不服这个气,凭什么他先提出来跟我黄?现在别人都知道我让他给甩了,弄得我在大家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黄振中说,这有什么嘛,爸爸再给你找个好的不就行了。 黄妮娜就耍起脾气了,说,我不要你给我找,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样的! 黄振中说,笑话!我是你爸爸,我还不知道该给你找什么样的吗?妮娜呀,你不要忘了,爸爸就是管干部的,爸爸给你找的保证符合革命接班人的标准! 黄振中当即就给两个关系密切的军政委分别打电话,让他们帮忙在部队物色人。人家问都要什么条件,黄振中就说,首先要政治思想好,阶级立场坚定,能够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要服从领导,遵守纪律。生活作风嘛要正派,品行要端正,对了,身体还要健康。反正你就按选拔干部的标准报给我就行。正好过几天我要下部队,到时候我可要当面考核哩。 几天后,黄振中从部队回来了,兴冲冲地把魏明坤的照片、简历和一份盖着大红印章的组织鉴定一起放在黄妮娜面前。 黄妮娜哭笑不得地说,爸爸,你这是给我找对象呢还是为部队选拔干部呢? 黄振中说,这两件事不矛盾嘛,爸爸就是要按照选拔干部的标准,为我们妮娜找个好对象哩! 黄妮娜瞥了一眼魏明坤的照片,发现这个人有些面熟。仔细看后才发现,这个人居然是对面的野孩子头儿坤子!黄妮娜把这些东西一下子摔在地上,生气地说,爸爸,你给我找个了什么人呀?! 黄振中莫名其妙地说,妮娜呀,你好好看看,这个魏明坤可是个好干部苗子,很有发展前途哩。 黄妮娜说你知道啥呀?他爸爸是个驼子! 驼子?黄振中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他爸爸是个驼子? 我怎么不知道?他爸爸就在咱们大院对面掌鞋,不信你去看看。 噢?黄振中沉吟着说,这么说,他的家庭成分是手工业者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手工业者也是劳动者嘛。 爸爸!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说,我怎么能找个驼子的儿子?我怎么能找个鞋匠的儿子?我要是找他,还不得被别人笑掉大牙呀?! 胡说!黄振中突然严肃起来,皱着眉头说,妮娜,我发现你的思想很成问题呀。你说说,你为什么就不能找鞋匠的儿子? 我……黄妮娜一时想不出理由,一下子卡住了。 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是门第观念!黄振中说,鞋匠的儿子怎么了,鞋匠的儿子就不能有出息了?我还是农民的儿子哩,我现在怎么样?当初你妈妈是北平学生,你姥爷还留过洋哩,你妈妈不也嫁给我了?妮娜呀,你不要非在干部子弟里面找,不要搞资产阶级门当户对那一套。干部子女应该与工农子女相结合,应该与工农子女打成一片嘛! 黄妮娜耍赖说,反正我不同意!小时候他和东进一人领一帮小孩儿,总在一起打群架,他净打咱们大院的小孩儿,我看见他就烦。 这么说他和周东进是老对手喽。黄振中说,这倒挺有意思,我听他们军干部处长介绍说,他俩从入伍后就一直摽着劲儿干,各方面都不分上下。本来这次提拔营职干部周东进是排在魏明坤前面的,从平时训练看,周东进的军事素质更好一些,但上战场真刀真枪地一打仗,周东进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而魏明坤在实战中的表现却十分突出,所以他们就把魏明坤提起来当了副营长,周东进就…… 原来他就是四连连长!原来就是这个鞋匠的儿子击败周东进当上了副营长!黄妮娜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些莫名的兴奋。老天爷可真会开玩笑,偏偏就把他送到我面前了!如果我真跟魏明坤谈朋友,周东进还不得气死?只可惜魏明坤的家庭条件太差了,他爸爸哪怕是个工人也能说得过去呀,偏偏是个鞋匠,而且还是个驼子。一下子把标准降低到这个地步,黄妮娜实在有点不甘心。她有点泄气地想,女伴儿们要是听说我找了个驼子鞋匠的儿子,还不知道在背后怎么笑话我呢?但转念又一想,自己身边的女兵大多数找的都是些连排职干部,魏明坤不管怎么说已经是个营职干部了。再说,他刚立了战功,又是军里认定的培养苗子,有发展前途。找这样一个有战功、有发展的营职干部,面子上也算过得去了。要不然我就答应下来跟他谈着,先气气周东进再说。好呢就谈下去,不好就拉倒。黄妮娜想,反正凭他的条件,他绝不敢像周东进那样欺负我,成不成还不是得我说了算。对,我就是要和魏明坤谈朋友!我要让周东进难受,让周东进后悔,把周东进气死! 打定主意,黄妮娜抬头对黄振中说,爸爸,你安排我和魏明坤见面吧。 黄振中反倒被弄愣了,他半天也没想明白妮娜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不过你得快点安排啊,晚了没准我又改主意了。黄妮娜说。 这丫头真是被自己惯坏了,黄振中想,太任性了。 黄妮娜对魏明坤的第一印象不错。与周东进相比,魏明坤显得更稳重成熟一些。魏明坤不像周东进话那么多,他习惯用眼睛默默地观察周围。他的眼睛藏在高高的眉弓之下,很深,也很锐利。黄妮娜常常觉得他像是一只苍鹰,不动声色地圪蹴在那里,低头可寻觅猎物,仰面能直冲云天。 与魏明坤在一起,黄妮娜有一种沉静感,这也是与周东进截然不同的。周东进几乎一刻也停不下来,有事没事总拖着黄妮娜到处跑,想着法的满世界找乐子,找累。常常累得黄妮娜怨气冲天,两个人就吵、就闹,然后再和好,再到处跑。魏明坤则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只要黄妮娜不提建议,他可以接连几个小时连地方都不挪动。黄妮娜常常会忍不住奇怪地盯住他问,你到底多大了?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已经活了几个世纪了似的。 每当黄妮娜这样发问的时候,魏明坤只能僵硬地笑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他不能告诉黄妮娜他在这个家里感到拘谨,更不能告诉黄妮娜他在她的面前感到拘谨。 魏明坤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军里的干部处长刚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很吃惊,但这最初的吃惊几乎立刻就变成了兴奋。只有魏明坤自己心里知道,他从小就对大院里的女孩子有一种朦胧的钟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钟情那些既骄傲又娇气的女孩儿。开始,他常常故意站在她们必经的路上玩,悄悄地观察她们,希望引起她们的注意。但她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几乎从来都没看过他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棵树、一块石子。他很失望,曾不止一次地发誓再也不走近她们了。但他管不了自己,不知为什么,她们越是高傲、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是钟情于她们。当他那次砸碎车窗,第一次引起她们共同的注目,听到她们为他发出的尖叫声时,他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那以后,他就常常故意当着她们的面找茬跟大院的男孩子打架,只要知道她们在旁边围观,只要听到她们的惊叫声甚至怒喊声,他就能兴奋起来,就会越战越勇。渐渐地大院里那些女孩都认得他,都怕他了,她们常常离得老远的对他指指点点,但只要见他向她们走近,她们就会一哄而散,虽然他从不追她们。望着她们奔逃的背影,他常得意地想,我让你们跑,等长大了我一定要从你们中间逮一个回去给我做媳妇! 魏明坤万万没想到,当他成熟到已经把她们淡忘,不再沉溺于自己的想象,不再对不现实的事耿耿于怀的时候,这个臆想的现实却真真切切地摆到了他的面前。连魏明坤也感到纳闷,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宠幸自己。自己一个鞋匠的儿子,先是在周汉的帮助下穿上了军装,现在又有黄振中女婿的位置在等待着他。难道真像父亲魏驼子说的那样,老魏家到了他这一代上,祖宗坟冒青烟了? 魏明坤对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儿顾虑都没有。特别是当他得知黄妮娜在此之前一直在与周东进谈恋爱,得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刚刚结束之后,他的心就有点发虚了。虽然,魏明坤自信作为男人自己绝不比周东进差,但他心里明白,无论是在长相、个头,还是家庭条件方面自己都没法与周东进相比。谁知道那个黄妮娜是不是十分在意这些外在条件呢?尽管有顾虑,魏明坤还是想试一试。他知道自己这种家庭背景的人能被提名到黄政委面前,能够得到黄家的认可,本身就是对他的肯定。这说明他魏明坤多年的努力已经得到了承认,说明他魏明坤已经具备了与周东进们一样的竞争实力。仅此一点,就足以令魏明坤兴奋了。他几乎没想过自己会不会与黄政委的女儿产生爱情。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自己得到了与周东进同等的竞争机会,在乎的是怎样抓住这个机会进入周东进们占据着的那个圈子。魏明坤心里很清楚,正因为黄妮娜与周东进谈过恋爱,这件事对他的诱惑力才更大。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得到周东进想要而未能得到的女人,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在另一个战场上击败周东进夺取全面胜利,魏明坤就会不由自主地进入临战前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状态。 兴奋归兴奋,魏明坤并没有忘乎所以。他深知自己面临的处境十分微妙。他是被干部处长和军政委选出来交给黄政委的,这情形就如同层层立下军令状,把他派到前线去打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恶仗一样。胜了,他将得到更多的掌声和鲜花,也许会从此青云直上;败了,他就得接受加倍的处罚,也?99lib?许会因此断送了自己。干部处长送他来的时候把话说得很清楚:魏明坤,你可是我在军政委面前打了保票的,军政委也是在黄政委面前打了保票的,你得把这事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千万给我长个脸,给咱们军首长长个脸!尽管如此,魏明坤还是甘愿冒这个险,他认为这值得,他对自己有信心。 魏明坤原以为自己有过去周家的经历,就可以从容镇定地走进黄家了,但他的信心从迈进黄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接受挑战。他没有想到,黄家不仅有着与周家一样的庭院小楼,还有着比周家更大的规矩和讲究。 一进门,公务员就客客气气地迎上前,递给魏明坤一双拖鞋请他换上。魏明坤当即就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进门还要脱鞋,他的99lib?脚上刚好穿着一双露脚趾头的破袜子。魏明坤心里懊恼得要死,早知道他就换双袜子了。磨蹭了半天,魏明坤才在公务员的注视下红着脸脱下了鞋。袜子上那两个窟窿,使原本有备而来的魏明坤顿时就乱了方寸。结果,在整个见面和谈话的过程中,魏明坤满脑袋都是那两个窟窿,满脑袋都是怎么把脚藏起来不让人家看见招摇在外的那两个脚趾头。 以魏明坤的生活经历,他怎么也无法想象生活可以讲究到这种无微不至的程度。魏明坤在黄家几乎是步步尴尬。走进每一个房间之前,魏明坤都要踌躇一会儿,不知道是该穿着拖鞋进呢还是该光着脚进。每个房门口都有踏脚毯,房间里有地毯、床前毯、镜前毯,浴室里有脚垫,甚至在浴盆前都铺着一块漂亮的浴室地毯。家里所有的家具上面都铺着东西,写字台上有台布、饭桌上有桌布、沙发上有沙发巾,甚至连暖壶和电话上都搭着一块漂亮的手绢。魏明坤喝了一口茶后,随手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公务员立刻上前把茶杯重新摆好。魏明坤这才发现茶杯应该放在一个精致漂亮的镂空杯垫上。这个家里的每一个摆设,每一件装饰都有固定的位置,甚至包括那些定期更换的花。魏明坤在处处感到新鲜的同时,也处处感到拘谨。他总觉得自己像个闯进后花园的野生动物,不是踩坏了草坪就是碰掉了花瓣,呆在哪都不合适,怎么呆着都浑身不自在。 面对黄妮娜,魏明坤更是感到拘谨。见面之前,魏明坤绝没想到黄妮娜会长得这么漂亮,如果早知道的话,他或许就没那么自信了。黄妮娜的美是那种很打眼的美,一下就能把你镇住,让你半天都挪不动眼珠。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美缺少内容,显得太雅、太单纯,缺少那种能使人产生亲近愿望的甜和媚。最令魏明坤动心的还不是黄妮娜的美,而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慵懒的气息。黄妮娜似乎总是一副很闲适的样子,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她的所有动作都很轻柔缓慢,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慢慢的,带着轻轻的唇音。魏明坤喜欢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黄妮娜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总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媳妇。面对黄妮娜,他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周东进。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长、有多深,但他不太相信是周东进先提出不干的。他宁愿相信黄妮娜自己的说法:是黄妮娜把周东进甩了。这种说法在心理上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支撑,为他追求黄妮娜提供了最充足的理由——得到周东进想要而不能得到的。虽然,魏明坤在接触中也逐渐发现了黄妮娜的一些缺点,譬如黄妮娜喜欢使小性子,譬如黄妮娜眼神儿中时常流露出的冷傲和轻慢也使魏明坤感到很不舒服,但魏明坤认为这些毕竟只是这种女人身上常有的小毛病,在大目标面前小毛病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何况,黄妮娜在一般情况下都显得很有教养,即便是气极了也只会尖起嗓子嚷两句“讨厌”“烦人”之类的话,绝不会像他们胡同里那些女孩子一样张嘴破口大骂。 也许正是这份拘谨成全了魏明坤。魏明坤给黄家留下的印象好极了:成熟老练、稳重谦和、聪明朴实、本分可靠……很快,他们的婚事就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黄振中、肖萍夫妇以极大的热情开始为女儿张罗婚事。 直到这个时候,黄妮娜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非结婚不可的地步了。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跟魏明坤结婚,她已经跟魏明坤谈了那么长时间的恋爱,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俩十分般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俩应该结婚了。尽管她对魏明坤始终没有什么热情,但她说不出魏明坤的不好。况且,父母又几乎每天都在她的耳边说魏明坤的好话,女伴们也都对魏明坤表示了赞赏。黄妮娜只好由着父母张罗去了。但越临近结婚的日子,黄妮娜的情绪越不好。直到眼看就要举办婚礼了,黄妮娜才想明白,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结婚。可是此时家里已经为他们做好了结婚的一切准备。 结婚的前一天,黄妮娜把周东进给她的信件和照片清理出来准备烧掉,但结果却是捧着那些东西大哭了一场。她最终还是没舍得烧掉那些东西。到这时她才明白,这些东西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她不能毁掉它,就像她无法把自己的生命剖开一样。她把这些东西锁在了一个精致的小箱子里。 他们的婚礼是在黄家办的,新婚之夜就住在了黄家。对此,魏家没有异议,黄家的客人随便哪一个都是有头有脸的,魏家那间小房的确是太寒碜了,迎不起人。更何况他们结婚的所有费用都是黄家出的,魏家没出一分钱。连媳妇进门那天第一次叫爸妈的改口钱,都是魏明坤用自己的钱悄悄替爸妈准备好的。但魏驼子说了,毕竟是我们魏家娶媳妇,再怎么着也得在咱家住一住。哪怕只住一宿,我们在街坊四邻面前也就有个脸面了。魏驼子知道媳妇金贵,为了能让儿子、媳妇在家住上一宿,魏驼子坚持着把小房腾了出来,自己和老伴儿早早就搬进偏厦子住去了。 那段新婚的日子,对魏明坤和黄妮娜来说都是一次不堪回首的经历。 新婚之夜,在魏明坤手忙脚乱之时,黄妮娜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魏明坤的动作很笨拙很粗重,他好像丝毫没有想关照黄妮娜的意识,丝毫没有调动对方的情绪使她与自己相呼应的耐心,他迫不及待地只想尽快满足自己,只想尽快地占有这个女人。闭着眼睛感受着魏明坤的粗鲁,黄妮娜不由想起了周东进。东进是绝不会这样对待她的,她想,东进虽也粗犷,但在东进身边她总能时刻感受到一种被怜爱的关切。这种关切不是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它是一种感觉,有时候是一个眼神儿,有时候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虽然只是很不经意的一点点表示,却能在瞬间把深藏于对方内心的全部信息传递给你,准确地告诉你你在他心目中所占据的位置。突然一阵剧痛,黄妮娜惊叫着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了魏明坤。 黄妮娜的惊叫吓了魏明坤一跳,魏明坤猛然停了下来,犹豫地看着黄妮娜,他从黄妮娜那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和反感。那种不加掩饰的反感如利剑般深深地刺痛了魏明坤,他心中一紧,突然就毫无来由地想起了周东进。周东进,魏明坤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渐渐地感觉到体内如同注入了强心剂一般,精神又重新亢奋起来。他猛地扑向黄妮娜,用更粗暴的动作继续向着既定目标挺进,直到筋疲力尽,才轰然瘫倒在床上。 魏明坤很快就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黄妮娜独自拥被而坐,默默地看着身边这个自顾自熟睡着的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人,委屈如潮水般漫上心头,汩汩地从眼中流淌出来,把新婚之夜冲得一片狼藉。 第二天,当魏明坤与黄妮娜商量到魏家去住这件事时,黄妮娜一口就回绝了。 “为什么?”魏明坤问。 “不为什么,”黄妮娜懒懒地回答:“我不想去。” “总得说出个理由吧?” “没理由,我就是不想去。”黄妮娜傲慢地回答。 “妮娜,你是不是嫌我家条件差?”魏明坤目光阴郁地盯住黄妮娜道,“不错,我家条件是差点。但你既然跟我结了婚,既然做了魏家的儿媳妇,总得进我们魏家的门吧?” …… 见黄妮娜不吭声,魏明坤又劝道:“我爸妈早就把房子腾出来,什么都给咱们准备好了,无论如何咱们也得在家将就一宿,让老人……” “别说了,反正我不在你家住。”黄妮娜不耐烦地打断魏明坤。 魏明坤强压着火气说:“妮娜,结婚住婆家这是老规矩了,我家已经作出让步破了这个规矩,你也该让一步,别让街坊四邻说咱们太不讲究了。” 黄妮娜冷笑道:“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呢,反正我们部队大院没你们老百姓家那么多穷讲究。” “黄妮娜,你不要太过分了!”魏明坤的目光里渐渐透出一股子寒气,“这件事我定了,今天你必须跟我过去住!” “我就不过去住,你能把我怎么样?” 魏明坤咬牙道:“没有正当理由,你就得给我过去住!” 黄妮娜一仰头:“好,你非让我说出理由,那我就告诉你,我讨厌你家那股臭鞋子味……” 话音未落,魏明坤的脸骤然变了颜色,只见他眼中寒光一闪,拳头随之就挥了过来…… 黄妮娜惊惧得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就听得“咣当”一声脆响,墙上的镜子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魏明坤面色阴沉地看着满地碎片,血顺着手背流淌出来,嘀嘀嗒嗒地落在地板上。 肖萍跑上楼问出什么事了,黄妮娜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魏明坤把那只受伤的手藏在背后,平静地打开门对站在门外的岳母说:“没事,是我不小心把镜子碰碎了。”说着,还歉意地咧开嘴朝肖萍笑了笑。 肖萍隔着门缝看了看满地的碎玻璃片,说:“我喊公务员上来收拾收拾。” 魏明坤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吧。碎玻璃不好收拾,收拾不干净还容易伤着人,自己收拾放心。” 吃饭的时候,魏明坤很懂事地征求岳父母的意见,问他和妮娜今天是不是应该回家看看,招呼招呼那边的客人。黄振中两口子立刻表示赞同,说这是应该的嘛,你们俩就在那边住两天吧。黄妮娜还没等张口,魏明坤就用十分体谅的口气说:“妮娜不习惯睡炕,我们白天过去就行了,晚上回来住,反正也不远。” 黄妮娜没想到魏明坤会这样说,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心里不由有了些愧意。所以,那一整天黄妮娜在魏家的表现都很乖,魏驼子让她给客人剥糖她就剥糖,让她给客人点烟她就点烟。魏家儿媳妇的漂亮和知礼得到了街坊四邻的一致称赞,替魏家挣足了脸面。魏驼子高兴得满脸都是笑褶,连罗锅儿都快抻直溜了。 当天晚上,魏驼子和黄妮娜都喝了不少酒。魏驼子夸一句儿媳妇,魏明坤就劝他和黄妮娜喝一杯,回头再劝黄妮娜回敬一杯。不知不觉的一瓶多酒就进去了。魏驼子本来就没多少酒量,喝到最后,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 魏驼子挤着通红的泪眼说:“我老魏家祖上积德呀,要不坤子咋能娶到这样画片似的媳妇?” 魏驼子流着泪说:“共产党好哇,要不我魏驼子咋能跟这么大的官攀上亲呢?” 魏驼子指点着魏明坤的鼻尖说:“坤子,你可得好好待你媳妇哇!你媳妇金贵,搁过去,你媳妇这样的身份就是金枝玉叶。你算啥?你小子不过是个土坷垃!” 魏驼子拍打着桌子说:“坤子你小子有福啊!不像你爹,一辈子都没直过腰,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 魏明坤一反常态地听任魏驼子耍酒疯闹腾。直到最后才抢过酒瓶子,把剩下的半瓶酒匀到两个杯子里,对黄妮娜说:“妮娜,来,咱俩把这点酒喝了。” 黄妮娜说:“不……不行了,我不能……喝了,我要……要回去。” 魏明坤说:“不要紧,妮娜,我知道你有酒量。把这点喝了咱们就回去。”说着自己一仰脖先把酒喝下去了。 黄妮娜说:“喝……喝了就……就回去……”说着也把酒喝了。 第二天早上黄妮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魏家的土炕上。魏明坤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炕沿上抽烟。黄妮娜很奇怪,问魏明坤:“我怎么睡在这了?昨天我是不是喝多了?” 魏明坤抽着烟没吭声。 身下的炕烧得很热,烤得嗓子眼儿干得冒火。黄妮娜觉得浑身发软,就对魏明坤说:“你给我倒点水喝,我……” 魏明坤站起身,狠狠地踩灭了烟蒂,只说了句:“起来吧大小姐,要喝水回你家喝去,我家的水可有股子臭皮子味。” 从魏家回来之后,魏明坤和黄妮娜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冷淡了。魏明坤很少同黄妮娜说话,需要时不管黄妮娜醒着还是睡着,拉过来就干。没有任何过程,不带丝毫温情,黄妮娜对于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个没有知觉没有生命的工具。黄妮娜越来越怕魏明坤,越来越怕与魏明坤做那种事了。每一次,黄妮娜都能在魏明坤的眼睛里看到令她恐惧的寒光。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魏明坤在自己身上宣泄的不是欲望,而是仇恨。 但魏明坤与黄妮娜的父母之间却始终维持着良好的关系。魏明坤对岳父母十分恭敬。他有空就陪黄振中下棋,和黄振中一起滔滔不绝地谈部队的事情,谈对部队现状的看法,谈自己对部队建设的想法。在岳父母面前,魏明坤从不粗暴地对待黄妮娜,即便黄妮娜无理取闹发脾气故意激他,他也会忍耐住一声不吭。所以,在黄振中夫妻眼里魏明坤是个难得的好女婿,而他们的女儿简直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刁妇。 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不到一年就结束了。离婚是黄妮娜提出来的,黄妮娜这时已经很了解魏明坤了,她知道魏明坤虽然也想离婚,但他是绝不会主动提出离婚的。魏明坤太精明了,他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他宁肯充当受伤害的角色,宁肯让别人认为他窝囊,说他不够男人。黄妮娜当然更愿意由她主动提出离婚,黄妮娜在乎的是面子,在乎的是她先甩了别人而不是被别人甩了的感觉。两人一拍即合,很顺利地办了离婚。 结果,最终受到伤害的当然是黄妮娜,因为她受到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父母的谴责,而魏明坤则得到了所有人的理解和同情。黄振中甚至还专门为这事找了魏明坤的军政委,说离婚的责任完全在自己女儿身上,让他们千万不要因此对魏明坤有看法,更不能为这件事影响对魏明坤的正常提拔使用。 在经历了周东进的绝情和魏明坤的粗暴之后,黄妮娜原本对自己、对男人都已经失去了信心。远离男人独居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男人,已经可以不再想要男人了。但周和平只轻轻地对她说了两个字:“心疼”,她苦心修筑了多年的防线就于顷刻间彻底崩溃了。 心疼,这个充满了怜爱的字眼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黄妮娜心中最深的伤口,使她的心剧烈地颤抖着,把伤感、哀怨、激动、渴望和兴奋电流般传遍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连指尖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心醉的震颤。黄妮娜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复述着这两个令她感动不已的字,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着那只温柔的手带给她的醉心的震颤,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被人心疼着而流下感动的泪水。 黄妮娜从心里感激周和平,是周和平使她记起自己还是个女人,是周和平让她感受到被男人心疼着该有多么的幸福,是周和平让她品尝到了做女人的快乐。 从天明到夜晚,从夜晚到天明,黄妮娜就那样放任自己,躺在床上不停地想。想得心旷神怡、心力交瘁,想得悲喜交集、泪流满面。 对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黄妮娜心里也觉得很难为情,但她没办法,她没办法让自己不去想,没办法扼制自己渴望一遍遍体验、一遍遍感受的欲望。 有时候,黄妮娜会忽然觉得那个金色的温馨之夜其实并不曾存在过,所有的场景都是她用想象构筑起来的,所有的细节都是她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出来的。每当这个时候,黄妮娜就会恐惧得惊坐起来,抓过传呼机一遍遍仔细地看着上面那行字:请黄小姐下午六点整到金座大酒店二楼牡丹厅。 这行字证实了她确实去过金座,但这行字也只能证实她去过那个地方,却不能证实她和周和平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不能证实那个金色的温馨之夜的存在。 黄妮娜越来越不敢确定是否真的有过那个金色的温馨之夜了,她真怕这一切仅仅只是个梦,她真怕在给了她这样美好的梦之后又狠心把她叫醒,她真怕从梦中醒来时会发现所有的感动和美丽都不曾存在。 她需要再一次证实,需要从周和平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但整整两天过去了,周和平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黄妮娜不敢主动给周和平打电话,如果真有那一夜,她怕自己会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会语无伦次,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好。如果没有那一夜,她怕自己会贸然说出令周和平和自己都尴尬的话,会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会不顾一切地失声痛哭。 每次电话铃声一响起来,她都不顾一切地抢在了了前面接,弄得了了莫名其妙,说老妈你怎么了,不是你说的咱家电话十个有九个是找我的,剩下一个是打错的吗?从来没见过你接电话这么积极呀,不是有什么情况了吧? 黄妮娜脸色微红,嗔怒道,了了你别胡说,妈妈有正经事。 了了嬉皮笑脸地说,老妈,谁说你这不是正经事了?就算你有什么情况,也是应该的,也是正经事啊。 黄妮娜沉下脸,说了了你能不能不用这种腔调跟妈妈讲话? 了了毫不在意地迎着黄妮娜的目光,说老妈你能不能不用这种腔调跟我讲话? 正僵持着,电话铃响了。母女俩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去接。 电话铃声固执地一遍一遍地响着,黄妮娜终于耐不住了,说了了你接电话呀。 了了得意地一笑,拿起电话听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脸地递给黄妮娜说:老妈,恭喜你,终于等来了。 黄妮娜慌慌地抢过电话,听到里面传来周和平的声音:妮娜,你能到公司来一趟吗?有点事。 能,能。黄妮娜忙不迭地回答。 那你现在就过来吧,我在公司等你。 周和平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什么都没提,什么都没说,甚至没容得黄妮娜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黄妮娜呆呆地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他在约自己呢,还是老板在对员工下达指示呢? 走进周和平办公室的时候,周和平正在打电话。黄妮娜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他。 这个电话很长,足以让黄妮娜忐忑不安的心境一点点平静下来。她默默地看着一边打着手势一边不停讲话的周和平,突然被周和平的手吸引住了。她十分熟悉的这种手型:手指修长,指甲很大,指关节十分突出……这是一双骨感很强,坚毅有力的手。这双手与周东进的手简直长得太像了,几乎就是周东进的复制品!只是周东进的小指不像周和平的小指那样僵硬,那样冷静。周东进的小指是微微向里弯曲着的,显得不安分,容易冲动。黄妮娜太熟悉这种手了,它把一种早已陌生了的熟悉突然带到黄妮娜面前,猛烈地叩击着她的记忆,叩得她眼里霎时汪满了泪水。 周和平的电话终于讲完了。他抬起头,看着眼含泪水的黄妮娜关切地问:“妮娜,你不舒服?” “没。”黄妮娜摇摇头,赶紧恢复了常态。 周和平笑了笑没多问,把放在写字台上的一个信封推给黄妮娜说:“妮娜,这是给你预支的第一个月工资,多出来的算是奖金。” 看到黄妮娜有些惊讶,周和平咧嘴笑了一下说,那天晚上你表现不错…… 黄妮娜的脸呼地一下就红了,她不知道周和平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虽然她非常想从周和平的嘴里验证那天晚上的事,但真的当面提起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赶紧低下了头。黄妮娜心里有些不舒服,周和平说给她“奖金”,还说那天晚上她表现不错。周和平为什么非要把他们之间的事与钱联系在一起呢?不,这不对头!黄妮娜觉得心像被一把尖利的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疼得紧紧地缩在了一起,眼泪跟着就涌上来了。她伤感地想,周和平怎么能这样看待我呢?他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不,我不能要这些钱! 黄妮娜猛地抬起头,却听到周和平在说:妮娜,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喝酒,你陪客人喝酒喝得很到位,客人们都很满意,这些奖金就是我对你工作的肯定。 原来周和平谈的是工作!原来周和平一直是在与她谈工作!黄妮娜恍然大悟,这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又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抬起头,一脸茫然地望着周和平。 从黄妮娜的眼神里,周和平看到了他希望看到的全部内容:失望、孤寂、忧郁、渴求、焦虑、哀怨……周和平伸出两只手,缓缓地把黄妮娜从沙发上拉起来,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积蓄在心中的泪水立刻决堤般地从黄妮娜的眼中奔涌出来。 周和平一边为黄妮娜擦着眼泪,一边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妮娜,我为你买了一套内衣。 这是一套淡紫色的名牌真丝内衣,做工精美、典雅高贵。黄妮娜又惊又喜地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那滑爽的面料,她早就希望能有这样一套高档内衣了。和平你对我真好,黄妮娜感动得声音颤抖着说。突然,她控制不住地扑上去拼命地吻起了周和平,边吻边不停地念叨着,和平你对我真好,和平你对我真好! 中午,他们出去吃了一顿比萨饼。 吃饭的时候,周和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吃得很少。黄妮娜关切地问周和平怎么了,周和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没事,生意上碰到了点棘手的事情。黄妮娜问什么事让他这么为难?周和平却不肯说,说他不愿意让黄妮娜跟着他一起着急上火,他自己想办法处理就是了。黄妮娜深受感动,说和平,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说吧,就算我没能力帮你的忙,也能帮你想想办法找找人啊。你不告诉我我才真会为你着急上火呢。周和平就只好告诉了黄妮娜,说前不久,他去美国与MG公司谈一笔大生意,本来已经很有把握了,但听说省外贸也在与MG公司谈。他已经找了MG公司的亚洲事务助理,对方同意向总裁渗透倾向性意见,尽力协助他们公司谈下这笔生意。但提出他们公司给MG的条件必须要比省外贸的条件优惠。比省外贸优惠倒不成问题,问题是不了解省外贸的底线没法报价。报低了没赚头,报高了又面临前功尽弃的危险。只有摸清省外贸与MG公司谈判的情况,才能报出最合适的价格。MG的总裁近期就要到中国来定夺这件事,届时周和平必须报出最合适的价格,但他虽然想了不少办法,可直到现在还没搞到省外贸的谈判资料,没法下决心。周和平说,为了谈成这笔生意,他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前期准备,投入了很多财力物力,几乎把全部家当都抵上了。如果这笔生意做不成,他就彻底完了。现在,眼看着离MG公司总裁到来的日期越来越近了,他整天在外面跑着想办法,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和平,那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黄妮娜急切地问。 跟你说有什么用?还不是害你跟我一起瞎着急。周和平一脸的无奈。 和平,黄妮娜说,你忘了我就是省外贸的人了? 是又怎么样?周和平说,这笔业务跟你那摊儿也没关系,再说你就只是个普通业务员,这种重要项目的谈判资料你也接触不上。 那我就不会找别人吗?黄妮娜埋怨道,我在省外贸那么多年,再怎么着也有几个不错的朋友吧! 周和平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说,妮娜,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能不能帮上我倒说不准,但我可以试试嘛。 周和平高兴地吻了一下黄妮娜说,妮娜,你太好了! 黄妮娜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你,当着这么多人。 那有什么,周和平说,他们在我眼里只是一些萝卜白菜。说着又吻了黄妮娜一下说,妮娜,我眼里只有你,这件事我就靠你了! 黄妮娜脸色红润地抬头看着周和平说,和平,你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好!周和平说,那我们现在就说好,等你把资料一拿到手,我们俩立刻去金座订个房,好好地庆祝一下。说罢,又俯在黄妮娜的耳边轻声补充了一句,妮娜,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把这套内衣穿上啊。 黄妮娜很振奋,从来没有人像周和平这样信任过她。周和平说,妮娜,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会帮我办成这件事的,这笔生意做完后,我要任命你当我的副总经理。黄妮娜想,她不能辜负了周和平的信任,她得对得起周和平,她要打虎上山,让周和平知道她黄妮娜配当他的副总经理。 但跑了两天之后,黄妮娜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改革后的省外贸与过去大不相同了,管理上比她在的时候严格多了,所有重要的商业资料都实行了微机管理,只有公司领导和个别技术人员才能接触到。 黄妮娜几乎都绝望了,这两天周和平虽然常给她打电话,但从来没提过这件事,都是问点不要紧的事,说几句关心她的话。但周和平越是不提,黄妮娜心里就越是着急,她知道周和平心里急着呢,只不过是忍心催她罢了。黄妮娜为此更是感动得要死,更想赶快把这件事办成办好了。 急中生智,黄妮娜想起了一个人,省外贸负责微机管理的小赵。小赵是计算机专业研究生,小伙子很文气,在对公司人员进行微机培训的时候,他特别关照黄妮娜。有几次晚上上完课,小赵还主动提出送黄妮娜回的家。那时黄妮娜没太在意,她已经太习惯有男人对自己感兴趣了,何况这个小赵在她的眼里几乎还是个孩子。但当她离开外贸的时候,小赵竟专门送她来了。这一次,小赵给黄妮娜留下的印象很深。他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眼睛里装着那么多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同情和爱慕。 黄妮娜去找小赵,说她现在找工作需要考计算机,让小赵给她补几个晚上的计算机操作课。小赵果然欣然同意了。跟小赵一起在公司的电脑房里折腾了两个晚上,黄妮娜果然把密码套了出来,又趁支小赵出去买夜餐的机会,把资料全部拷贝了下来。黄妮娜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克格勃,面对兴致勃勃买夜餐回来的小赵,黄妮娜心里愧疚得要死。她不得不一遍遍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是为了和平才不得已这样做的,我只做这一次,只做这一次。 后来黄妮娜想,其实当她把磁盘给周和平的那天,心里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只不过当时她不愿深想,不愿确定罢了。 周和平查看磁盘时的表情令黄妮娜很不舒服。他眼神儿贪婪地盯着显示屏,一边急切地点击鼠标,一边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伸进嘴里,不停地噬啃着指甲,那模样活像一头获得猎物后亢奋不已的野兽。 黄妮娜在旁边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周和平也没和她说一句话,他显然早已把黄妮娜忘了。关上电脑抬头看见黄妮娜时,他甚至愣了一下,待到反应过来黄妮娜一直在旁边等着呢,这才赶紧现在脸上弄出了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黄妮娜最怕见周和平笑了,他这种不会笑的人笑起来的样子假模假式的,有点瘆人。不像周东进的笑那么有阳光,那么有感染力。 周和平点燃一支雪茄,心满意足地靠在老板椅上吸了一口说:“妮娜,这下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改日我一定好好谢谢你。” 黄妮娜一愣,她想说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等资料一拿到手立刻就去金座订个房间庆祝庆祝吗?怎么又改日了?但又觉得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就绕了个弯子提醒周和平道:“和平,我们俩去……去吃个饭吧?” 周和平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表“哎哟”了一声,说:“糟了糟了,你要不提醒我还忘了,我晚上有个饭局,请客户吃饭。现在已经晚了,我得快点赶过去,这些客户咱们可是得罪不起呀。” 黄妮娜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里的包,里面装着周和平送给她的那套漂亮的内衣,这是她特地带来的。黄妮娜很失望,又对自己的迫不及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不知所措地望着周和平,看到黄妮娜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周和平边往外走边说:“这样吧妮娜,今晚儿你找几个朋友出去吃饭,到哪吃都行,回头开个票我给你报销,就算我请客了。”说罢一头钻进车里走了。 黄妮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地走到金座大厦来的。直到门童向她问好,为她推动转门做出请进的手势,她才发觉自己是站在灯火辉煌的金座面前。来不及细想,黄妮娜赶紧挺直腰身调整姿态,款款地迈步走了进去。 礼宾小姐迎上来问她住宿还是就餐,黄妮娜没直接回答,只微笑着问我可以用牡丹厅吗?小姐愣了一下,说对不起,牡丹厅已经有客人了。又问请问您有几位客人?我可以给您安排其他包间吗?黄妮娜微微皱了下眉头说,既然牡丹厅有客人那就算了吧,我还是习惯用牡丹厅。小姐疑惑地对黄妮娜说,真对不起,我们这里牡丹厅最紧张,客人一般都是提前三天预订的。看到黄妮娜脸上有些不自在了,又赶紧说,我带您去芙蓉厅看看好吗?芙蓉厅也很不错,碰巧今天预订芙蓉厅的客人没来,您先看看那里的环境,如果满意就用,不用也没关系的。其实黄妮娜知道牡丹厅是不会空闲的,她原意是想给自己找个体面的台阶离开,没想到反倒露了怯。幸亏这位小姐识趣,又很会招呼人,弄得她倒不好意思立刻抽身走了,只好跟在小姐后面去看芙蓉厅。 芙蓉厅的确不错,与牡丹厅一样的富丽堂皇,只是比牡丹厅小了一点。屋里昏黄柔和的灯光一下就把黄妮娜带回到了那个难忘的晚上。还没等小姐开口,黄妮娜就回头说,好吧,我就用芙蓉厅吧。 坐在空荡荡的芙蓉厅里,黄妮娜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请谁来吃这顿饭。这些年她几乎断了所有的社会交往,没有朋友,也从来没请人吃过饭。想来想去,她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了六指,对,把六指找来!连黄妮娜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一想到六指,自己的情绪立刻就高涨起来了。她兴致勃勃地马上给六指打了传呼。 黄妮娜记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六指联系了。自从她到周和平的公司后,自从那天六指从她家赌气走后,她就再没找过六指,六指竟也从来没再找过她。想起来,黄妮娜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六指的,六指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诚心诚意地帮她,为她做了那么多事。而她呢,不仅从来没正儿八经地答谢过六指,还总对六指耍脾气。自己情况不好的时候,有点小事就找六指商量,处境刚好一点就整个把六指忘到脑勺后边去了。黄妮娜想,她今天一定要补偿一下,好好答谢答谢六指。 六指什么时候进来的,黄妮娜一点也没听见。她常觉得六指走路像个豹子,步伐矫捷且悄无声息。直到六指重重地咳了一声,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才发觉六指已经站在她身后了。黄妮娜没想到自己见到六指会这么兴奋,这么愉快。她忘乎所以地“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大喊大叫地边拉着六指上桌,边使劲埋怨六指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跟她联系,说六指一定是钻进钱眼里忙活他的臭买卖去了,还说六指是重钱轻友早把她给忘了,说着说着竟真动起气来,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委屈,弄得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转。 六指一直没说话,任着黄妮娜闹腾,直到看着黄妮娜闹腾得差不多了,才问了一句:“发财了?” “谁发财了?”黄妮娜莫名其妙地问。 “没发财跑金座来请客?” “噢,”黄妮娜恍然大悟道,“有人给我报销。” “是周和平吧?”六指的脸立刻阴沉了。 黄妮娜不高兴地说,“你管是谁报销干吗?是我请客不就行了。” 六指又不说话了,点着一根烟默默地抽起来。 黄妮娜恨恨地用眼睛抠了六指一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扫兴呀?早知道不请你来吃饭了!” 六指使劲吐出嘴里的烟说:“是呀,你应该跟周和平一起吃饭嘛。那小子跑哪去了?怎么把你自己撂这了?” 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说:“你管得着吗?六指,你要是不愿意吃我这顿饭你就走,别在这跟我阴阳怪气的。” 六指一龇牙说:“你急什么呀?你总得让我弄清吃谁的再下嘴吧?万一吃出了耗子药我也知道是谁下的药哇。” 黄妮娜“扑哧”一下乐了,咬牙切齿道:“六指,你等着,啥时候我非偷偷给你下点耗子药让你尝尝厉害不可!” 六指对着手指间的烟头说:“你不用偷偷下药,你只要明说让我吃,不管是什么我六指保证二话不说立刻吞了它。” 黄妮娜心中一动,抬眼去看六指,只见六指正专注地盯着烟头。不知为什么黄妮娜心里突然有点发慌。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股皮肤烧焦的味道,仔细一看,烟头已经燃到了六指的手指头了。 黄妮娜大叫起来:“六指,快扔了,烟!” 六指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像欣赏首饰似的认真地看了看,这才把烟头掐灭,按在烟缸里慢慢碾成了粉末。 这顿饭最终还是没吃多久就不欢而散了。原因是几杯酒下肚后,六指又提起了周和平。六指告诉黄妮娜说:“你爱信不信,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 黄妮娜说:“六指你有完没完了?你了解周和平还是我了解周和平?再说我又不是傻子,好赖人我自己看不出来呀?” 六指哼了一声说:“别以为自己不是傻子,我看人家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大傻逼!不信我把话撂这,就凭你,周和平把你卖了你还得替他数钱!” 黄妮娜呼地一下站起来说:“六指,你把那个字给我收回去!” 六指说:“不就是说你傻吗?不想让人说你傻,往后你自己多长几个心眼儿。” “我让你把那个字给我收回去!”黄妮娜的脸都藏书网发白了。 六指愣了愣,这才明白黄妮娜指的是那个“逼”字。他没吭声,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刚想喝,却被黄妮娜拦住了。 黄妮娜不依不饶地说:“你把那个字给我收回去!” 六指不耐烦地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你的。” “谁说的?” 六指没吭声。 黄妮娜冷笑道:“你倒说呀,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 六指端起酒就往嘴里倒。 黄妮娜一把将酒杯夺过来,“啪”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带着哭腔说:“六指,你是个混蛋!你欺负我还想往别人身上赖!你说的没错,我是太傻了,我瞎了眼把你这种人当朋友!我……我是个大傻……你给我滚!” 六指默默地看了一眼黄妮娜,缓缓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手搭在门把上的时候六指犹豫着停了下来,低沉地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那句话是周和平说的。” 黄妮娜一愣,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撒谎!你撒谎!你这人怎么这么卑鄙呀?!” 六指背对着她又补了一句:“不信,你可以去问周和平的司机,如果是撒谎也是他在撒谎。”说罢,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四章 下火车后,周东进没马上去总院看鲁生,也没去机关催设备,而是直奔北方工业大学。陈奇的姐姐陈简是北方工业大学副教授,陈奇让周东进把设计方案带去,请姐姐帮忙解决野战执勤车设计中的几个难点问题。 周东进在偌大的校园里被各种人指来指去的,好不容易才找到陈简所在的系教研室。教研室竟大开着门空无一人,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连个问话的人都找不到。周东进满怀心思困兽般地满地打转,直到抽完了第三根烟,才见从门外飘进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学生。 女学生怀抱一大摞书,一只脚刚迈进门就被烟呛得连连咳嗽着退了出去,退到门外皱着眉头疑惑地望着里面的周东进问,你找谁? 周东进抬头看了一眼,说我找你们老师。 女学生又问你找哪位老师? 周东进答道,陈简。后面又跟了一句,这上班时间人都哪去了?我在这等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女学生认真地打量了周东进一眼,问,我不是人? 周东进笑了笑说,我是说老师,你是个学生嘛。 女学生突然道,请你把烟掐灭好不好? 周东进白了女学生一眼没言声。 女学生说,你没看见那块牌子吗? 周东进扭头看见桌上的确有一块“室内禁烟”的牌子,但被一个女学生这样指责,周东进心里着实不痛快,便强词夺理道,禁烟通常是指吸毒吧,我抽的可不是大烟。 女学生微微一笑,突然问道,你是周团长吧? 周东进一下愣了。 女学生走进来,很客气地向周东进伸出一只手说,我是陈简。 周东进的眼睛顿时就瞪圆了,脸呼地一下红到脖根儿,半天也没说出话,连手都忘伸出来了。 怎么?你不是来找我的吗?陈简伸着手问。 周东进赶紧伸出手说,哎呀,你就是陈简……陈老师,刚才真对不起。 陈简笑了,说怪不得陈奇说他碰上了个无赖团长,果然名不虚传,一见面就让我领教了。 周东进便也笑了,故意很土地说,得罪了,咱山里人没见过世面,请多担待。又很赖皮地说,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你长得也太不像教授了。 陈简笑着问教授应该长什么样? 周东进说反正不应该像你这么年轻,至少也应该是中老年妇女吧? 陈简咯咯笑着一鞠躬,说多谢周团长恭维我这个中老年妇女了。 周东进这才知道陈简已经三十多了。但她确实与实际年龄相差太大了,尤其是那头垂到腰际的长发,充满青春气息地随身飘逸着,使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 与陈简聊得很开心,这种智慧型的女人通常只会让人紧张,很少能像她这样使别人感到轻松。听说周东进一下火车就赶来了,到现在还没吃饭,陈简就坚持要请周东进去吃饭。周东进说要请也该我请,是我来求你办事呀。陈简说还是我请吧,一来你是客我是主,你大老远儿地奔我来了,我再心疼银子也得假模假式地尽尽地主之谊吧;二来这也是个机会,我得趁这个机会替陈奇贿赂贿赂领导呢。周东进听得有趣,就没再坚持。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陈简想了想对周东进说,这样吧,我带你去个地方,给山里人换换口味。不待周东进回答就转身对出租司机说,去红房子。 周东进心里“咯噔”一下,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 一走进红房子,周东进就有些后悔刚才没及时提出异议了。在周东进心里,红房子是属于他和黄妮娜的。自从与黄妮娜分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这里。这座红房子里沉淀着他们两人太多的记忆,他不愿轻易触动它们。 还是那低垂的天鹅绒吊顶,还是那明暗适中的情调烛光,还是那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如旧的一切搅动起沉淀的记忆,浓浓地扑面而来。呼吸着无处不在的记忆味道,周东进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 陈简径直走向角落里的那张桌子,竟正是周东进和黄妮娜常坐的位置。 周东进踌躇了一下才跟了过去。 陈简微笑着说了句请坐,自己就先在黄妮娜的位置上坐下了。看到周东进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陈简认定他是没吃过西餐,见到这个地方心里有点发毛,便很开心,乐呵呵地催促道,山里人,请坐呀。 服务生早在身后拉开了高背椅,周东进默默地坐了下来。 服务生立刻点亮了桌子上的蜡烛。烛光在两人之间幽幽闪动,一会儿把距离拉得很近,一会儿又把距离推得很远。背景音乐里,一支孤独的萨克斯管仿佛正面对空旷的山野讲叙自己无尽的心事。一时间,周东进差点以为自己面对的是黄妮娜了。 陈简拿着菜牌问周东进,我替你点好吗?她是好心,怕周东进没吃过西餐,担心他点菜尴尬。 周东进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请女士先点。 陈简笑着看了周东进一眼,想他大概是要个面子,先让我点菜他再跟着学,那我就给他做个示范吧,就自己先点了。陈简点菜显然没有黄妮娜那么地道,看得出来,她是被西餐快餐培养出来的现代人,完全不讲究吃西餐的程序、规矩。 轮到周东进点菜时,周东进连菜牌都不看,就不假思索地点了一道开胃菜、一道汤、两道主菜和一道甜点,又很熟稔地嘱咐服务生烤牛排一定要五成熟带血筋的。点完菜,周东进问陈简要几道佐餐酒?见陈简目瞪口呆一脸惊诧的样子,忍不住乐了,说你看,我说我请客嘛,你偏要请,看把你吓的,心疼银子了吧?没事!大不了你请客,我付钱呗。 陈简这才回过神儿来,笑了笑说,没想到山里人吃西餐这么在行。 周东进说装呗,中国人吃西餐——装的就是这份洋蒜嘛。见陈简听得直乐,就给她讲了个老革命吃西餐的故事。说当年“四野”进东北后,有一支部队进驻了哈尔滨。当时,哈尔滨是老毛子最集中的地方。这支部队的军政两个首长在一起琢磨,说他妈的老毛子到底是吃啥长得个个人高马大的,咱不好也尝尝?两人就轻装简从去了著名的华梅西餐厅。华梅西餐厅是俄式西餐,菜牌都是俄文的,上面一个中国字都没有。这两位看不懂菜牌又绷着不好问,就翻开第一页从头往下挨着点了几个菜,没想到第一页上都是汤。侍者瞧不起这俩军人,故意不点破等在一边看笑话。结果,上了一道汤又是一道汤,连着上.99lib.了四五个汤。他俩边喝边纳闷:这老毛子怎么就知道喝汤呀?结果,这一顿西餐两人活活灌了个水饱。从此,只要有人提起西餐他俩立刻说:西餐一点也没吃头,全他妈的是汤! 陈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你真能瞎编。 周东进说,这可不是我编出来的,这是我老子的亲身经历,我们家老头子至今提起西餐还耿耿于怀呢。说着,瞥了一眼正喝汤的陈简,似乎不经意地边喝汤边说,其实西餐没什么可好吃的,就是一个讲究。喝个汤吧,勺子还得这样往外舀,不能向里舀。喝到盘底时,还得这样朝外掀起盘子舀着喝,多费事。还有,本来勺子这么用着挺得劲的,不行,偏要勺尖对着嘴喝,故意给自己找别扭。 陈简认真地看着周东进的示范动作,赶紧照着改过来了。想想觉得好笑,自己本来是想在这个山里人面前显摆显摆的,没想到反倒被人家教导了一番。她心里很感激周东进,想他那么粗大的汉子竟如此细心,既点拨了她,教给她西餐吃汤的正确姿势,又做得自然得体,使她不至于感到尴尬,不由对周东进大感兴趣。 只可惜这顿饭吃得太快了。周东进简直狼吞虎咽一般,把好好的西餐吃得毫无节奏,毫无情调。周东进说他还得赶到军区总院去办事,连餐后咖啡都没喝完,就招呼服务员来结账。陈简要付钱,被周东进拦住了。周东进说陈老师你给我个面子让我贿赂贿赂你好不?要不然我怎么有脸去你那儿取这些图纸呢?看周东进一脸的真诚,陈简就没再坚持。 周东进匆匆忙忙地先走了。 陈简又坐下独自喝了一会儿咖啡。不知为什么,陈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有定力的人,很难对什么人发生兴趣,很难被什么人所吸引。但此刻,她却满脑袋都是那个周东进。陈简想,她不能这样装着满脑袋的周东进走出去,她必须把他打发掉,把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丢在这间红房子里。 周东进在鲁生的病房门口停住了脚步。病房里静悄悄的,鲁生躺在床上,正大睁着眼睛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出神。 周东进刚向医生详细询问过鲁生的病情,知道鲁生的左脚已经全部截掉,右脚也只剩下了半个脚掌。尽管对这个结果周东进早有思想准备,但当真的从医生口中得到证实时,他还是心中一沉,半天也没说出话来。鲁生才十八岁,他面前的路还长着呢。今后,他只能用剩下的半个脚掌支撑着自己去走那漫长的人生之路了,谁知道他将会面临多少无法想象的困难。周东进心里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愧疚。 似乎察觉到门口有人,鲁生缓慢地转过脸,呆滞的目光在周东进的脸上停留了一刻才有了反应。随着惊喜地唤出一声“团长”,鲁生的眼神儿立刻活泛起来了。显然,团长的到来使鲁生感到十分兴奋,他使劲挪动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别动。周东进说着快步上前把鲁生按住了。给鲁生掖好被子,周东进默默地坐在了床边。 鲁生的娃娃脸有些塌陷了,全没了从前的充盈和稚气,脸色苍白,眼睛却血红。 怎么样?周东进问。 报告团长,挺好的。鲁生答道。 还疼吗? 报告团长,不疼了。 告诉我,哭鼻子了没有? 报告团长,没有。 真的没有? 报告团长,真的没有!我记住你那句话了:爷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精水,精水流多了,爷们儿就不值钱了。团长,从那次你跟我谈过后,我就没掉过一滴眼泪。 好样的!周东进在鲁生肩头轻轻砸了一拳以示奖励。 病房里到处都摆放着花篮。周东进最不喜欢这种用鲜花插成的花篮,它们不伦不类地凑在一起,如出一辙地把真实修剪成虚假,让刻意替代了自然,还不如南山沟里的野花来得脱俗。扭头望去,只有床头上的一盆仙客来还不错,嫣红的花朵蜂拥着从叶子中间钻出来,霸道地挤瘦了绿叶,铺陈开一片蓬蓬勃勃的生机,散发出置身于泥土的清新气息。见周东进很感兴趣看着那盆花,鲁生赶紧告诉团长,这盆仙客来是附近的少先队员送给他的,又指点着满屋大大小小的花篮说,这些都是不认识的人送来的。周东进注意到花篮上的飘带上大多写的是“送给英雄的边防战士”或是“祝戍边英雄早日康复”的字句。 看着鲁生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周东进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回去了,他实在不忍心破坏鲁生的好情绪。直到临走之前,周东进才狠下心,尽量用和蔼的语气说,鲁生,有一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我。 鲁生一惊,不安地望着周东进。 周东进直视着鲁生问,告诉我,你和班长为什么会跑到悬崖那边去? 鲁生刚刚红润起来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报告团……团长,我们往回走时风雪太大,能见度太低,所以……所以…… 不对。周东进说,如果你们当时是在往回走,为什么没随身带工具包和线拐子?为什么把那些东西丢在一百多米远的线杆下了? 鲁生躲避着周东进的眼睛,低下头小声说,当时……当时…… 鲁生,你抬起头,看着我。周东进的声音有些严厉起来。 鲁生慢慢地抬起头,眼里装满了惊慌不安,嘴唇嚅动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 一切都清楚了。当那只漂亮的野鸡飞到鲁生面前的时候,鲁生以为自己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虽然哨所有规定不许打野鸡,但鲁生一想到生病的铁龙,一想到铁龙那日渐消瘦的脊梁骨就把规定忘到脑后了。关键是那只野鸡太会引诱人了,它总是在鲁生眼看就要扑到它的那一瞬间突然起飞,而且飞得很低,落得又很近,让鲁生很舍不得放手,就那么一程一程地追到了崖边…… 周东进掏出一根烟,刚点着火又掐灭了。整根烟被周东进攥在掌心里捻得粉碎,烟末子从指缝中挤出来,纷纷扬扬地撒落在地上。 鲁生一直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脚。 沉默了很久,周东进才问,这些情况政委……都知道吗?周东进的声音突然有些喑哑。 知道。鲁生说,政委说这件事关系到班长的荣誉,关系到黑山口哨所的荣誉,更关系到我们全团的荣誉…… 别说了!周东进突然烦躁地打断鲁生,下意识地又掏出了一根烟。但这次,他连火都没点就把烟捻碎了,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团长。鲁生突然抬起头,涨红着脸口气坚决地说,团长我不是为了自己。政委说得对,如果把实情照直说出来,就有可能定成事故。如果定事故了,班长就评不成英雄了,咱团就评不上安全标兵团了,那班长不就白牺牲了吗?那咱全团那么多人十年的努力不就一下子全泡汤了吗?团长,这段日子我没睡过一个好觉,脑子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转悠这件事。说实在话,我心里……鲁生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心里特别……特别不好受。尤其是当有人来医院慰问我,说我是为维护边防通讯线路受伤,说我是戍边英雄的时候,我真恨不能……我真想……但我忍住了。一到这时候,我就使劲地掐自己…… 鲁生一把掀开被子,周东进惊讶地看到,鲁生的大腿内侧青99lib?一块紫一块地布满了伤痕。 鲁生说,我掐住这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鲁生,你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班长、为了哨所、为了咱们全团的荣誉。我说,鲁生,你得挺住呀,无论多难你都得挺住。班长为了救你连生命都牺牲了,你就不能为了班长把这一切都……都挺下来吗? 周东进神情复杂地望着鲁生那双没了稚气的眼睛。鲁生的眼里没有泪,只闪动着令人不安的鲜红的亢奋。又一根烟被周东进攥在手心捏碎了。许久,周东进突然问了一句,鲁生,你心里是不是很憋得慌? 鲁生一愣,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东进又问,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大哭一场? 鲁生一下子垂下了头。 周东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鲁生的头顶。他的喉节艰涩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发出一阵沉闷压抑的咯吱声,他说:“鲁生,我批准你哭一次。你哭吧,大声哭,把堵在心里的那些东西都哭出来,别憋着。” 鲁生惊讶地抬头看着周东进,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说,不,我不哭!团长,我不哭! 我命令你哭!周东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大声朝鲁生吼道,你现在就得哭,不哭痛快了不许给我住嘴!说罢,一转身离开了病房。 团长!鲁生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周东进没回头。 身后传出鲁生的抽泣声,一开始还
是抽抽搭搭的呜咽,但很快哭声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切了。终于,鲁生撕心裂肺地长嚎了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直到看到陈简瞠目结舌的表情,直到听到陈简问:“周团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取图纸了?”周东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懵懵懂懂地返回到北方工业大学来了。 陈简故意笑呵呵地说,周团长,咱革命军队不能这么使唤人吧?怪不得陈奇说你是周扒皮,你果然比周扒皮还周扒皮。 周东进一时尴尬得无话可说,只好连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周东进一下子卡住不知如何解释是好了,心想,我总不能实话实说告诉她我稀里糊涂地就跑到这里来了吧?那也太让人莫名其妙了。 看着这么高大个汉子在自己面前尴尬得手足无措的样子,陈简简直开心极了。她不忍心让周东进太难堪,就巧妙地接过话头说,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看过图纸后会提出一些问题吧?正好,我正有几处不理解的地方想问你呢。请坐吧。 周东进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了。 陈简发现,一讲起野战巡逻车和跟踪监控系统的设计,周东进立刻就进入状态了。他兴致勃勃地向陈简阐释自己的设计思想,尽量详尽地给她描述边防的实际情况,不厌其烦地回答陈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正谈到兴起时,周东进突然站起来浑身上下乱摸起来,见陈简不解地望着他,就脱口问了一句,有烟吗?话一出口,周东进就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了。 果然,陈简绷着脸把“室内禁烟”的牌子重重地蹾在周东进面前。 周东进说了句对不起,刚想坐下继续谈,又腾地站了起来,口气坚决地说,不行,我得出去买盒烟!你等着,我抽两根再上来。说罢,抬腿就想走,却被陈简一把拉住了。 陈简松开绷着的脸,“扑哧”一声乐了,说一起走吧,把图纸拿着,买完烟去我那儿弄点东西吃,咱们边吃边谈。又说,你没看见外面天都黑了,我肚子可是早就饿了。 城市的夜空永远是一副混沌不清的模糊面孔。无论怎样努力,你也休想在这张似是而非的脸上看出一丝表情。你无法知道它都了解你些什么,想对你隐瞒些什么,更无法知道它到底想告诉你些什么,又能告诉你些什么。走在这样的夜空下,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许多的无助和无奈,似乎每一步都踩着疑惑,每一脚都落不踏实。周东进发觉自己竟像个地道的乡巴佬一样,怀念起南山沟那星月齐悬、高远清澈的夜空了。 陈简的长发在周东进面前飘动着,使周东进的思维怎么也无法固定下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接受邀请,随着飘动的长发走进这个初识的单身女人房间。一进门他就后悔了,他看出来这种过分洁净的居处是绝不允许抽烟的。这下惨了,周东进想,吃完饭我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陈简的饭很简单,从冰箱里掏出半成品,三下五除二几个菜就炒得了。喝什么酒?陈简问,哗啦一下拉开柜门。 周东进的眼睛立刻就直了,好家伙,满满一柜子酒! 你喝酒?周东进问。 当然了。 你?自己在家也喝酒?! 没错。怎么了? 周东进立刻摆出一副对陈简刮目相看的姿势。 陈简乐了,随手拎出一瓶问,喝轩尼诗怎么样? 周东进抽了抽鼻子问,有二锅头吗? 对不起,我这里除了白兰地就是威士忌,没白酒。哎,你不是会喝洋酒吗? 哪呀,我那不过是为了配合吃西餐装装相。 陈简抿嘴一笑,说那好,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也给你当一回教授,就算是对你给我上西餐课的报复吧。说着重新挑出一瓶酒说,咱们今天喝这瓶,皇家礼炮! 好。这名豁亮。 陈简拿出两个高脚杯,往里面各倒了浅浅的一个底。 周东进看了故意在一旁做出很小心的样子问道,喂,教授,你这酒是不是特别贵呀? 不便宜。哎,你问这干什么?我好像没说要收你的酒钱吧? 噢,怪不得。周东进夸张地使劲点着头说,怪不得你倒酒像滴香油似的。 陈简这才明白周东进是嫌酒倒得太少了,故意拿话挤对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听着,这是第一讲:喝白兰地不能倒满杯,一次只能倒一盎司,也就一杯底吧,最多到这。来,尝尝,这可是好酒。说着举杯朝周东进示意了一下,先微合双目醉心地闻了闻,才心满意足地抿了一口。 周东进却一仰脖全干了。 哎,谁让你全喝了? 就这么一口酒,还不让都喝呀? 陈简笑道,山里人,白兰地不是喝的,是品的。下面进行第二讲,喝白兰地的程序。第一步是闻,喝之前先凑近杯口吸一口气,闻一闻白兰地独特的沁人心脾的醇香。第二步是品,抿一小口酒,注意,第一口一定要少。先品触到舌尖时的最初感觉,有一点苦涩和酸味;再品入口后的感觉,很润很甘醇;最后品咽到喉咙处的感觉,带有一种很舒服的麻痹感。我挺喜欢皇家礼炮的,醇而不烈,喝过之后很爽快、很兴奋,即使喝过量也不会头疼。边说边又倒了一杯底酒,对周东进说,来,再试试。 周东进听得很感兴趣,立刻接过酒杯,兴致勃勃地试了一遍。 怎么样?陈简问。 不错,有点意思! 还不错呢?! 又怎么了? 你看你的杯子。 周东进一看,糟糕,刚才只顾得体会了,又把酒一口喝干了。 陈简一本正经地问,喂,你知道什么叫品吗?你看,品字是由三个小口组成的,这就是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为品。依此类推,大口为喝。那么,像你这样一古脑儿都灌进去应该叫什么呢? 什么? 陈简换上一脸坏笑说,饮驴! 嘿,你敢骂我?!周东进气急败坏地挥手吓唬陈简,陈简咯咯笑着向一边躲闪,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就在她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的时候,周东进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定下神儿之后才发现,刚才的有惊无险无意间为他俩制造了一个令人尴尬的姿势——陈简靠在周东进的臂弯里,如同被周东进拥抱一般。 只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俩立刻意识到了这种姿势的危险,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迅速抽回与对方接触的身体。但他们的身体却只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也许他们的身体分离了片刻,也许他们只是在意识中让身体分离了片刻,但就是这片刻的分离,使他们的身体猛然间意识到他们非常需要对方,身体毅然背离了他们的意识,互相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心中最后那道防线就在这顷刻间彻底崩溃了。 此后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进行的。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说得清的感受,仿佛不是现实中的境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只有对方的气息引导着心在摸索着前行:走向深山,走向大海,走向峡谷,走向峭壁,走上不可企及的峰巅,走进深不可测的谷底。他们深深地沉醉在对方的气息中,和谐地相拥着向前行走,在行走中体验着着失重,体验着升腾,体验着心的惊惧与兴奋,体验着能量的聚集与释放,体验着大悲大喜的激越,体验着酣畅淋漓的癫狂。直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对方的气息,包括自己。仿佛一切都在行走中被消解、被融化,与天地合为一体了。 过了许久,周东进睁开眼睛,他看见陈简的长发瀑布般披散开来,轻柔地萦绕在他的胸前、肩头、颈下。他忍不住撩起长发轻轻地吻着,长发中飘散出的那种淡淡的幽香,使他在沉醉中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宁静。 周东进很奇怪此刻自己的心境为什么会如此安宁,他刚刚做了一件极其鲁莽极其荒唐的事。他和陈简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他是来找她修改设计方案的,是来向人家请教请人家帮助的,何况她还是自己部下的姐姐,更何况自己又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不应该与陈简走到一起,更不应该走得这么快,走得这么远。无论从什么道理上说,他都应该不安,应该后悔,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但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周东进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周身像经过荡涤般清爽,心里如雨过天晴般干净,从里向外洋溢着由衷的欣快。也许这就是和谐,这就是爱?周东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有多少年没碰过这个字了?人就是这样,当心里没有爱不懂得爱的时候,才最喜欢把爱字挂在嘴边,一旦有了爱懂得了爱就会把爱深藏在心里绝不轻易拿出来示人。其实,从第一眼看到陈简,周东进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哪来的,是她那善解人意的聪明眼神儿还是那充满动感的飘逸长发?是她那精灵活泼的开朗笑声还是调皮得与陈奇如出一辙的语言方式?反正陈简给周东进的印象之深是连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否则,他也不会在极度困惑之后懵懵懂懂地返回到这里;否则,他也不会稀里糊涂地跟着她走进这间房子;否则,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地与她…… 周东进捧起陈简的脸,见陈简脸颊酡红,眼睛明亮,头发湿润,如刚出浴一般新鲜动人。 你是谁?周东进问。 我是你的一条肋骨。陈简调皮地用指头在周东进的胸前画着说。 我是谁?周东进又问。 你是我找了一辈子的那个男人。 你还不了解我。 我已经了解得够深了。 你对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你都知道我些什么? 你是一个男人。 这是最表面的。 你是一个健硕、机敏、率真、强悍的男人。 这也都是表面的。 你是一个正面临困惑的男人。 ……就算你猜对了,是有那么一点儿。 你是一个需要帮助的软弱男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 对不对吧? 就算是吧,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是你身上的一条肋骨嘛。 告诉我,女人是不是很瞧不起男人的软弱? 不,女人是瞧不起软弱的男人。女人喜欢强悍男人身上的软弱。女人往往是在发现了男人不轻易示人的软弱一面后,才会真正地爱上这个男人。 告诉我,在你的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的感觉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 有多重要? 如同生命一样。 那我就告诉你,陈简趴在周东进耳朵上说,你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值得我想一辈子、等一辈子、找一辈子、爱一辈子、宠一辈子的男人。 周东进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感动,他一下子把陈简紧紧地搂在怀里,深深地含进口中…… 深夜,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周南征接到周东进的电话,要求他停止在北京的活动,回来重新调查事实经过,否则他就直接向军区政治部领导反映情况。 周南征一下子火了,说东进你发什么疯你想没想过这样做的严重后果你还要不要二团的荣誉要不要你自己的前途了?! 令南征意外的是东进这一次竟丝毫没有发火,他静静地听完周南征的话后,语调平和地说,大哥,这件事我想了两天了。刚听说时我的确很震惊,我不相信你们真会做出这种端不上台面的事。说实在的,没见到鲁生前我一直还对大哥你抱有幻想,我希望我听到的那些传言不是真的,我希望你对这件事是做了认真的调查核实的,我希望你没为我、为二团有意做过什么。直到见到鲁生后,我才相信你们是真做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你们都做了!从医院出来后,我心里乱极了,我一时真有点蒙了,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是想办法立刻阻止你们呢,还是跟你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呢?…… 南征说,东进,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要任性,千万不能一时冲动做出蠢事。我知道你是对王耀文拿走那几万元钱有想法,担心会影响你的研究项目。东进你放心,这个问题我回去后一定帮你解决。你应该相信我,相信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妥当的。 你误会了,大哥,这不是钱的问题。东进说,我本来已经决定不干预这件事了。你是知道的,我很在乎自己能不能提上这一职,也很在乎二团能不能得到这个荣誉,但最让我在乎的还是那两个兵,他们中的一个已经献出了生命,另一个也已终身残废,他们受到的伤害够多了,我实在不忍心再伤害他们,不忍心看到他们在付出了这么多之后却得不到一点点荣誉。所以,我极力说服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东进,你这样想就对了。凡事都要从大的方面考虑,不能太感情用事,过去,你总是在关键时刻把握不住机会,就是因为你处理问题太情绪化,太喜欢感情用事了。 但是,当真的决定这样做了之后,我发现我立刻就像丢了魂似的变得更加烦躁不安了。我什么也想不进去,什么也做不下去,脑子里一片混乱。东进停顿了一下说,大哥,我做不到,既然我知道了,我就没法让自己装作不知道。我承认我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很差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软弱的人。我也知道像这样是不能成大事的,但我对自己也没办法,我实在没法背离自己一直恪守的那些东西。如果硬要背离自己的话,我就会瞧不起自己,会对自己失去信心,会对一切都失去信心,真到了这一步,我要那些职务和荣誉还有什么意义呢? 东进,你不能这样想。你是一个优秀的军事指挥干部,你应该得到在部队发展的机会。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往往需要讲点策略,需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甚至需要牺牲一些你认为很宝贵的东西,对这一点,我比你体会得要深刻得多。你我都是军人,都知道军人的目的性是最强的,都知道军人在战场上为了达到目的是可以不择手段的。现在,我们就如同在战场上一样,这也是战斗,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东进,你千万不能…… 大哥,我改主意了。我突然明白了做出不干预的决定后我为什么会痛苦不安,那是因为我想软弱却又不甘心软弱,是因为我以为自己无力承受又明知应该承受。就在刚才,我发现自己是有力量的,我想,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去承担我所应该承担的一切。 东进!……这样吧,我明天回去一趟,你等着我。在我回去之前,你什么也不要做!听见了没有? ……好吧,那我就等你一天。 放下电话,周东进默默地掏出了烟和打火机,刚要点着,突然发觉不合适,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在手里摆弄着打火机。 这是那种美军在越战中使用过的燃油式打火机,很大的一块,外表很笨重,与现在那些精巧漂亮的时髦打火机截然不同,带有一种背离时尚的无可取代的酷。据说,这种打火机很实用,在找不到燃烧物的野战条件下,三个支在一起就可以煮熟整整一盒饭。周东进下意识地一遍遍地弹开打火机盖,听机壳发出嗡嗡的金属音后打着火,见火苗燃起后,再“砰”的一声关上。整套动作娴熟连贯,陈简在一边看得都入神了。 陈简什么也不问,只轻声说了句,抽支烟吧。 周东进却干脆收了烟和打火机,抬头问道,可以喝酒吗? 当然。陈简立刻蹦起来去倒酒,却被周东进拦住了。 这次让我来吧,教授。周东进给陈简倒了一杯底,自己却倒了满满一杯。 周东进举起酒杯说,第三讲,酒为何物?酒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同的物质。在科学家的眼里酒是含有不同浓度酒精的液体;在生意人的眼里酒是辅助谈判的工具;在官员的眼里酒是官场斗争的调和剂;在军人的眼里酒是火、是胆、是血、是能够燃烧的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军人上战场前要喝壮行酒的原因。这就是军人倒酒从来不论斤、两、盎司,只论杯、碗、缸子的原因。军人是无论多大杯多大碗多大缸子都必须倒满,必须喝干的。 周东进一仰头把一杯酒全干了。 真是好酒!周东进说,谢谢,谢谢你的酒。 第十五章 今天有点不对劲儿,眼前影影绰绰的看什么都发虚,大概是躺得时间太长了。 一辈子没这么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过。老天爷可真会整治人,知道我厌烦懒床,偏罚我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搁平时,只要我这边眼睛一睁开,那边身子保证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弹起来,连一分钟也不肯耽搁。用于恩华的话讲,我这辈子就像跟床有仇似的,一般的病都休想把我摁倒在床上。这回可是真没辙了,挺大个老爷们儿瞪眼躺这任人摆弄。 正烦着呢,只觉得眼前一亮,东进急匆匆地从医院大门口奔过来了。这小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说来抬腿就来了? 你以为人家来医院就一定是看你这个老家伙的么?油娃子说。 他不看我到医院来做什么? 人家就不兴办其他事情吗? 嗐,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这小子像我,见了医院就把脑袋别到一边去,有病都绕着走,不为看我他才不肯进这个门呢。兔崽子,政委不在家,他当团长的竟敢扔下部队就走,呆会儿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油娃子若有所思地说,你今天恐怕是收拾不着人家哩,人家不是来看你的,人家是到外科去看他们团那个冻伤了的小鬼的。 我说,那他也绕不过老子这道门槛! 话音还没落地,我就眼睁睁地看见东进绕过门前那座花坛,往外科楼那边去了。 油娃子在一旁嘻嘻笑起来。 我怔愣了一会儿才说,油娃子你笑个啥?先办公事后办私事这是我给立下的规矩,看完那个小鬼他还不是得过来看他老子? 他要是不来呢?油娃子不怀好意地问。 不可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看有可能。油娃子悠悠地说,不信你看着,等会儿他看完那个小鬼还得从你这个门口绕过去直接走了哩。 他敢?我说,我还真就不信这个劲儿! 不信? 不信! 不信咱们就等着瞧! 等就等! 哎,就这么干等呀,来一盘吧? 来一盘就来一盘。一盘棋下完,儿子就来喽。 一阵噼里啪啦乱响,我和油娃子摆好棋子拉开了对弈的阵势。 我说油娃子你先走两步,别说我不让着你。 油娃子说,你就不怕输给我? 我不以为然道,笑话,我还能输给你这个臭棋篓子? 油娃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别把话说得那么死嘛,天道还会变呢,棋道自然更是变无定法了。我还是先走一步吧。 刚过了几招,我就发现油娃子这棋下得有点道行了。我说油娃子黄振中那老家伙这阵子没少调教你吧? 油娃子说,周汉你下了一辈子棋了,怎么就不明白棋道不是调教出来的,是修性修出来的呢。 我说,油娃子你别跟我在这儿摆,我可先干掉你这个兵了,吃! …… 油娃子,该你走了。 …… 哎,你倒是快走哇! 油娃子眼睛长长地够向窗外,轻声唤道,喂,你看东进出来了。 我不屑地说,看什么看,他一会儿不就上来了。 哪呀,他在花坛那儿站住脚了。跳马。 干什么呢? 抽烟哩。 就是,病房里不让抽烟嘛,他抽完这根烟肯定上来。出车! 我看东进脸色不对,油娃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说,谁看到那个小鬼心情都不会好,活蹦乱跳个小伙子,生生把脚给冻掉了。我理解东进,自己的兵,个个都像自己家孩子一样,哪能不心疼呢?你也不是没尝过这种滋味,快走吧你! 拱卒。东进这是抽第几根烟了? 吃了!你怎么往我炮眼上送?我说你别操那份闲心好不好?再不集中精力下棋,我可端你的老窝了。 这么一会儿就扔了一地的烟头子,东进这哪是抽烟呀,简直是吃烟哩! 东进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低着头抽烟,一支烟一口就吸进去一半,只两三口就吸到烟屁股了,然后,看也不看地从兜里再摸出一根,直接对火点上又接着抽起来。这小子果然不大对头,他从来都是屁了嘎叽的,碰到什么事都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副德性呢。 我忍不住喊了一嗓子,东进!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上来? 油娃子虚眯着眼睛说,叫也没用,人家心思不在你这。该你走了。 我低头一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盘棋不知怎么叫我走成险棋了。走这个子吧,旁边有个车看着;走那个子吧,那里还有个卧槽马守着;进有危险,退还退不回来。刚才我还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呢,怎么这会儿局势就急转直下了? 我说,油娃子你刚才没捣鬼吧? 油娃子优哉游哉地说,输赢本无高下,输又如何,赢.99lib.又如何,何须捣鬼哩? 我一时倒僵住了,真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了。 正琢磨着,油娃子在一旁说道:别着急,好好琢磨琢磨再走,你们爷俩下的可是一盘棋哩。 我说油娃子你又浑讲,东进又没下棋,我下我的棋与他何干? 人生如棋。油娃子说,东进的棋也和你这盘棋一样正下在节骨眼儿上,走哪一步都有道理,走哪一步都有危险。 油娃子,你看我这盘棋还有缓吗?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当然是想赢了。 何为赢? 这还用问,将死老帅呗。 错!赢有术、风、势、性之分,有人赢的是棋术,有人赢的是棋风,有人赢的是棋势,有人赢的是棋性。所以说,什么棋都能赢,就看你想赢什么了。 赢什么最好? 赢无高下。 照你这么说怎么下都是个赢,还没输没赢了呢。 输赢也无高下。 算了,算了,别再说这些诘牙话了,下棋。 你输了。油娃子突然说。 浑讲,棋还没下完呢你凭什么说我输了?! 我是说你打赌输了。你看,东进已经走了。 东进果然走了。他真的像油娃子说的那样,绕过花坛,连看都没朝我这边看一眼,就直奔医院大门,走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连骂人都忘了。 知道吗,你其实最喜欢东进。油娃子在身后说。 扯,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小子,喜欢他我能见面就骂? 你越是喜欢骂得就越凶哩,真要是不喜欢呀,你就该像对待和平那样理都懒得理喽。 油娃子这你可说错了,我最喜欢的是南征。 那是你的错觉。你以为南征出自于你又完善了你,你以为正因为南征身上具备了你所欠缺的一些东西,所以就应该喜欢他。其实你错了。每一个人都更喜欢自己,更喜欢像自己的人,无论自己身上有多少缺陷、多少毛病。只不过你自己或是没发现,或是即便发现了也不想承认罢了。这几个孩子中东进最像你,这你心里清楚,只是相像的人更难相处,因为你们总是能在对方身上发现自己的缺陷,你们共同的缺陷又使你们无法互补。所以你们只能暗自在心里欣赏对方,但只要到一起就会冲突,就会较劲儿,说到底,这不是因为你们不爱对方,而是你们都不能容忍自己的缺陷,都想改变自己,进而改变对方。 油娃子,我都被你说糊涂了。得了,你别跟我深奥了,咱们接着下棋好不好?妈的,这步棋怎么这么难走? 东进那步棋可比你还难走哩。 我说油娃子,你还有完没完了? 周汉,你得想办法帮帮东进。 别跟我提那小子! 东进…… 不玩了! 其实,我心里挺不得劲儿的,这小子怎么连瞅都没往我这边瞅一眼就走了? 油娃子说我最喜欢东进,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说。我最喜欢东进?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不过油娃子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几个孩子里东进最像我。这大概就是我总对东进不放心,见面就总想修理他的原因吧。 人哪,都是被修理出来的。李冶夫就总数落我,说周汉你这家伙就是欠修理,几天不修理就上房,稍稍一撒手就奔悬崖去了。我想,我修理东进的感觉大概就像李冶夫修理我的感觉差不多。 有个问题我总也没想透亮,就是对李冶夫我到底该怎么看。李冶夫是我的老首长了,按说,跟他打交道的年头也不少了,可对他这个人我从来都说不清楚。不完全是因为油娃子那件事,虽然我为油娃子怨过他,但我心里明白他那样做也是不得已,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的初衷。李冶夫这个人怎么说呢,反正你很难给他描画出个轮廓。想想也怪,连黄振中那么个猴精猴怪的家伙,我都能把他琢磨个八九不离十,怎么一到李冶夫身上,我就两眼儿发花,怎么也瞄不上靶了呢? 从油娃子死后,我和李冶夫就有点生分了。我俩之间从不提油娃子,但只要一见面就觉得不得劲,他也不得劲,我也不得劲,只好尽可能地互相躲避着点。好在打仗的时候部队经常调整,我和他又差着级呢,想躲总是能躲开。解放后,李冶夫一度做过我和黄振中的直接领导,上南京军事学院就是他找我谈的话。当时朝鲜那边仗打得正紧,我一心想上前线打仗,一想到让我整天坐在屋里写字、读小本本就浑身难受。我求李冶夫说,李政委你能不能放我一码,别让我去那种地方遭那份洋罪行不?李冶夫说,周汉,你不能总是提着枪喊一声“有种的跟我上!”就算打仗了吧?过去没条件咱们讲不了,现在有条件了就得学习,正儿八经地学点打仗的真本事!我说,唏,地是种出来的,仗是打出来的,我不信坐在那读小本本就读会打仗了?不行,我学不了那玩意儿,你还是让黄振中去吧,他喜欢读小本本。李冶夫就唬下脸说,周汉,我原以为你是个汉子,没想到竟是个孬种!我说你凭什么说我是孬种?李冶夫说,你表面上勇敢顽强好像什么也不怕,实际上心里对困难惧怕得很呐,见困难就往后缩。我说李政委你不要浑讲嘛,老子啥时辰怕过困难?老子历来啃骨头都拣最硬的地方下嘴!李冶夫说那为啥让你学习你就不敢去了?怕啃小本本崩了你的牙不成?我说有啥不敢?我去就是了!看我不把那些小本本啃个稀巴烂!说完了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只好就这样了。当时我就想,李冶夫这个政委当得哩,三整两整就让你自己钻进他那个套套里了。又想,那么油娃子的事李冶夫会不会也是一开始就打定注意让我钻套套呢?这么想着,冷不丁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李冶夫只在我面前提过一次油娃子,是在五五年评军衔的时候。按说当时我是可以评个中将的,我现在也这样认为,我的资历和功绩都够。但不知为什么愣给我评了个少将,我当然不服气了。要说我这个人毛病也不小,上来脾气不计后果,太莽。那天我牵着军犬正要出去遛狗,警卫员抱着刚领的礼服、肩章进来了,兴冲冲地让我试衣服。我一看肩章上那一颗大星就来气,顺手就把一对少将肩章搭到狗脖子上说:“老子这条狗都配当少将!”说完就牵着狗出去遛了一大圈。这一下可闹大发了,第二天我就开始挨批评,领导轮着班地找我谈话,连总部也惊动了。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但所有人找我谈话讲的都是那一套,什么要发扬风格呀,要戒骄戒躁呀,要照顾影响呀……我不再讲话,但心里还是一个不服。后来李冶夫就找我谈话了。李冶夫说,周汉,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的条件评中将够格,评少将是亏了点。我说,对喽李政委,还是你讲话有政策。李冶夫就说,但要讲亏你周汉还不是最亏的。我说谁?你说出一个比我亏的我就再不提这码事了。李冶夫说,你们一起出来参加红军的老乡。我说不就是我那个本家表兄吗?他可是评上中将了呀!李冶夫说我讲的不是他。我说那还有谁?我们一起出来十几个人就活下来我们两个。李冶夫的声音就低了,说我讲的就是那些牺牲的同志嘛。一听这话,我立刻就耷拉头了。我这人容易钻犄角,一钻进去就拱不出来,越拱不出来就越往里拱,不下死劲敲打我根本就掉不过头来。李冶夫这锤子够狠的,砸得我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有那么一阵子,我都恨不得把脑袋钻到裤裆里去了。我想我周汉怎么这么浑呢?当初参加革命时,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从来都不想自己能活过明天,更别说向党要这要那提个人要求了。现在可倒好,活过来了还不知足,还学会向党伸手了,我这么做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同志吗?我他妈的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心里正懊悔着,李冶夫就说出了那句令我十分震惊的话。李冶夫说,周汉,有一个人……你我恐怕都不愿意提起。李冶夫突然背过身去克制着情绪说,周汉,你再委屈还能委屈过油娃子吗?我一下子就愣在那了,我没想到李冶夫能主动提起油娃子,更没想到李冶夫提到油娃子时会这么动感情。这是自油娃子死后,我和李冶夫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到油娃子。我只觉得浑身的血呼地一下就涌到了脑瓜顶上,胀得两个太阳穴嘣嘣直跳。我呼地一下站起来说,我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我要求在全体干部大会上做检讨!我听见我的嗓子劈裂了般带着一种难听的哭腔。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冶夫,有时候你觉得他和你贴得很近,就以为他是个很懂部下,挺有人味的人。可仔细看看又会发现这些似乎都只是他工作的一种手段,你就会怀疑他是否真的贴近过你,是否真的讲过感情。但就在你对他产生怀疑的时候,他没准又会在什么地方打动了你,让你对自己产生怀疑,让你相信他,让你心甘情愿地按照他说的去做。反正你总是能被他说动,总是能心甘情愿地上他的套。 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批黄克诚黄老头子那回。庐山会议之后,开军委扩大会批彭德怀和黄克诚。彭老总且不说,黄克诚可是我们的老首长了。我曾经说过,做人我最佩服的就是黄老头。黄老头子人好哇,他是真的体恤下级,心细得跟个老妈妈似的,没吃没喝尽管跟他要,从来不让下面屈着。部队在前面打仗,一想到后面有个黄老头子心里就别提多落底了,知道到紧要关头准保要啥有啥。辽沈战役那么大的仗,黄老头子愣是把后勤供应得足足的,那仗就没个不打胜。好好个人,怎么说反党就反党了呢?刚开始那两天,很多人都在会上表示了对彭黄的同情,我也准备好了要第二天在会上发言。晚上,我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就跑去找李冶夫。我知道李冶夫和黄克诚的关系一向很好,心想在他面前发发牢骚没什么问题,要不然我这肚子可要憋炸了。我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放炮,我说讲几句真话就是反党,这么整谁还敢再讲真话呀?我怎么就不信有什么“军事俱乐部”呢?我看呀,要不是有反党的帽子在门口等着,现在说可以报名参加军事俱乐部,要求报名的肯定少不了,我就报名!……正说在兴头上,李冶夫突然“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我抬眼一看,他脸色铁青,又把个眼睛瞪成牛卵子样,说好哇周汉,你竟敢反党!我脑袋嗡的一声,心想这下坏了,我光想着李冶夫和黄老头子关系好了,怎么就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先探探李冶夫的态度再讲话呢?我赶紧往回圆,说李政委,我这不是私下跟你谈谈想法吗?李冶夫冷冷地说,我劝你还是不要搞这种私下活动。你以为我过去和黄克诚在工作上有过接触,就会同情他,原谅他的反党行为吗?我告诉你,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李冶夫从来都不糊涂,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党的立场上!说着扔给我一份材料说,这是我的发言稿,我准备明天会上发言,你好好看看吧。看着李冶夫的发言稿,我头皮都揪起来了,按李冶夫的说法黄克诚打红军初期开始就没断了反党。我心里说操你个妈呀李冶夫,想当初打AB团的时候,还是黄克诚把你弄到山里藏起来你才免了一死。为这事,黄克诚自己的脑袋都差点掉了。现在你不仅不为黄老头子说句话,还恩将仇报落井下石!一股火呼地一下冲上脑袋,我刚想豁上了跟他干一场,李冶夫就指着我喝道,周汉!你不用在心里骂我。我一愣,他怎么知道我在心里骂他?接下去,李冶夫又厉声道,我就奇怪,黄振中别了你这么多年,怎么就不能把你那根从嘴巴直通屁眼的猪肠子别出几道弯弯来?我一下想起了黄振中,黄振中是最早一批站起来进行批判发言的,这些天他就一直催着我表态,还时不时地拿话敲打我。我知道,今天这番话要是说在黄振中面前,我就算彻底交待了。李冶夫又说,这是路线斗争你懂不懂?路线斗争!我忽悠一下记起了多年前那个昏黄的傍晚,记起了村口那棵老树,记起了坐在老树下啃大萝卜的张国焘……我听见李冶夫说,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要是再到处乱讲,我就会向组织上反映你存在非组织活动问题!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李冶夫那出来的。但从那以后,我真像被勒上口嚼子了似的再也没敢乱讲话。后来,会上的火药味果然越来越浓了,一开始说过同情话的人也开始往回收,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见李冶夫拿出他的发言稿。有一天晚上黄振中去了李冶夫那里,回来后很兴奋地对我说,李政委手里有一份很有分量的发言稿,他明天要发言呢。我以为这回李冶夫是真的要发言了,但李冶夫从第二天起就再也没在会上露过面,听说他是突然得病住进医院了。据说,组织上后来根据黄振中反映的情况,曾经派人去找李冶夫要那篇发言稿,但李冶夫说他只有个发言提纲,并没形成正式材料。还说他没来得及在会上发言很遗憾,等病好后他一定认真整理个思想情况交给组织。但从此就再没下文了。99lib? 头有点发紧。老毛病了,想事一多头就发紧,接着就开始疼,接着血压就该上去了。往常一碰上这种情况,我就赶紧把川川为我准备好的药吃下去,一般情况下吃了药呆会儿就没事了。现在可怎么办? 当班的护士正对着窗外发呆,那丫头心里肯定有事,已经在那发半天呆了,川川临走交待给她的事一件也没做。我喊她,丫头,你看看我那个“生命体征”是不是出毛病了,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呢?连喊了两遍,那丫头也没回头,我这才想起我这不是白费劲儿吗?就干脆自己盯住那个“生命体征”看。看了半天,只见屏幕上那些绿色的数字不停地跳动、变换,怎么也看不出个名堂,头却越来越疼了…… 头“嗡”的一声响,那架三叉戟就像是在我脑子里爆炸了似的,脑瓜瓤被炸得乱糟糟的,眼前一片空白。我凸着眼珠子望着李冶夫,不相信地问,这不是真的吧李政委?这是阶级敌人造的谣吧? 李冶夫低着头把一份大红字头的中央文件推到我面前。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抓起文件一口气读完后,我一屁股跌坐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办公室里静得要命,听得见心脏在腔子里咚咚地跳,听得见嗓子头呼呼地出气进气。过了好久,我的心情才平静了一些。我稳了稳神儿对李冶夫说,看来这又是一场严峻的路线斗争,估计从现在起部队得紧一阵子了,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得注意掌握部队思想情况,保证中央文件精神顺利贯彻落实。 李冶夫抬起头看着我,他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我看到他的眼仁儿里一片茫然。他似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根本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但到第二天我再见到李冶夫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他在党委会上朗声传达了文件之后,又做了一个慷慨激昂的表态发言。会后,李冶夫把我留了下来。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呢,但他沉吟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周汉,你这几年进步不小。原来我还真以为你是个蒸不熟的死面馍馍呢,现在看来,你在政治上已经很成熟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淡,我们谁都没提昨天那码子事。 成熟了。油娃子撸下一把稻谷,搓了搓扔进嘴里嚼了起来。 油娃子“呸呸”地吐出嘴里的稻壳子,欣喜地大喊了一声,成熟了! 天边突然聚集了很多的云,油娃子手搭凉棚虚眯着眼睛望着天边说,怕是要下雪呢,抓紧收吧。 我“扑哧”一下乐出了声,说油娃子你又浑讲,这季节能下雪? 油娃子不急不躁地翘起拇指试着镰刀的刀口,不软不硬地回了我一句,能哩,窦娥喊声冤,六月天里还落了一场大雪呢。 我就哑住了,拎着镰刀下到田里。 稻子熟了,熟得没了鲜活气,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等待着被放倒,被收割。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杀戮的冲动。我岔开双腿稳稳地站在田间,把住六根垄,搂起枯黄的毫无生气的稻谷,挥舞镰刀刷刷刷、刷刷刷地一路向前割去。稻子呻吟着在我的身后成片地倒了下去。割到地头,回头望着那些横七竖八倒伏在地里的稻子的尸体,嗅着刀口和无数断茬散发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就觉得无尽的感慨在心中涌动起来。 成熟了,我想,妈的是该为成熟欢呼呢,还是该为成熟祭奠呢? 真的下雪了。雪像潮头般从天边滚落下来,只一瞬间,便白茫茫地没了天地。油娃子突然从雪中站起来,满头满脸的冰霜,连睫毛上都挂着白。我问油娃子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弄成这副模样了?油娃子不搭话,用陌生的眼光望着我,望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走上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油娃子呀,原来是个面孔有些熟悉的年轻士兵。奇怪的是,他手里竟然拎着油娃子那半杆汉阳造。 你是谁?我问我是油娃子。他答道。 浑扯,你不是油娃子。 我是油娃子。 我贴近他的脸仔细看了看说,有点面熟,但你绝对不是油娃子。 他就笑了,说汉娃子,你眼大漏神哩。 我一惊,听这话倒像是油娃子,但看模样又不是。你到底是谁?我又问。 他不再理我,把目光挪向了远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就看见远处的风雪中有一处山崖。 顶风,好不容易才走到山崖上,脑袋被冷硬的风吹得生疼生疼的。站在崖边向四处99lib?张望,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直到看到远处的电线杆子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黑山口那两个兵出事的地点吗?没错,他们就是从这个崖边掉下去的。我恍然大悟地对那个年轻士兵说,怪不得我见你面熟呢,你就是那个班长,那个为救鲁生牺牲了的朱志强吧? 不,他语气坚决地说,我是油娃子。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油娃子,忍不住生气地质问道,你这个小鬼是怎么回事嘛,你是谁就是谁,不要冒充别人。你总不至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他反问道,难道你就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一丝淡淡的微笑从他的脸上掠过,他说,其实你也不知道! 真的,我是谁呢? 头疼,疼得像要胀裂了一样。只觉得眼珠朝外暴凸起来,太阳穴憋得嘣嘣直跳,大概如来佛念紧箍咒时,孙悟空就是这么个疼法吧。 我是谁呢?我忍着头疼昏昏沉沉地想,我肯定不是油娃子,但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周汉,不能肯定我是不是黄振中,更不能肯定我是不是李冶夫。 可我真的就不是油娃子吗? 黄振中挥舞着大片刀向我砍过来。嘴里念念有词:周汉,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单纯军事观点的典型代表!当年罗瑞卿搞大比武时你就是急先锋,罗瑞卿受批判后你虽然有所收敛,但一直是口服心不服,遇到点风吹草动就兴风作浪。邓小平一刮右倾翻案风,你立刻就借口“军队要整顿”在部队大抓军事训练,大搞军事第一,大搞单纯军事观点! 我赶紧抵挡他的刀,只听得“当”的一声脆响,两把刀顶住了,刀刃和刀刃紧紧地咬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黄振中这一次来势格外凶猛,我眼看就招架不住了,心里的气一阵一阵地往上顶,我忍不住大声叫道,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 黄振中一脸正气地答道,不用看我就知道是黑的,是被资产阶级军事思想染黑的! 我说,黄振中你这是残害忠良哩!我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的是不是驴粪蛋! 黄振中冷笑道,我这是为革命除害!我告诉你,只要你破坏突出政治,搞单纯军事观点,我黄振中就不会放过你! 我终于被黄振中逼到了坑里,眼看着土一锹锹地扬进来,没过了我的脚,又没过了我的小腿。不行,这样下去我不是白白送命了吗?我突然拼命大喊起来,于恩华!于恩华!你他妈的跑哪去了? 远远地传来于恩华的声音,于恩华说,我在北京呢,我到解放军总医院会诊来了。我现在住在李冶夫家,老政委夫妇俩非留我多住几天呢。 土快埋到腰了,我憋得说不出话,心里却明镜似的,心想这娘们儿不能要了,关键时刻跑北京给自己会诊去了?她哪有什么病?妈的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长个心眼儿把我的情况跟李冶夫说一说。李冶夫如果肯出面的话,倒真能救下我这条命,就看他肯不肯了。对李冶夫的心思我可是一点也摸不准,我从来都搞不清他到底是对我更信任呢,还是对黄振中更信任。一般情99lib?况下,他似乎更看重黄振中,但每到关键时刻,又好像对我袒护得多一些。我很想对于恩华交待点什么,但还没等说出来,就觉得土“呼”地一下填到了脖根儿,脑壳子一阵剧痛,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风雪终于停了,太阳突然就把那张大脸贴到近前,脑壳像冻梨似的逐渐缓了过来,一点一点清亮起来了。 有个声音在旁边说:“看,血压降下来了。” 另一个声音说:“严密观察,一定要注意控制血压。如果再复发脑出血,就很难抢救过来了。” “主任,你看我爸爸还有清醒的可能吗?”这是川川的声音。 “可能性不大,第二次出血加重了脑损伤,恢复意识恐怕很难了。” “那……我爸爸不就成了植物人了吗?”川川嘤嘤地哭了起来。 小京的声音:“别哭了川川。两次出血相距这么近,能保住爸爸这条命就算不错了。只要爸爸这口气还在就行,植物人就植物人吧。” 植物人?谁他妈的说我是植物人?!笑话,我周汉能变成植物人?!我得起来,我得让他们看看我周汉还是一条堂堂的汉子!我拼命挣扎着想起来,但手脚却像被捆住了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 正急着,就听见有人说:“主任,你看病人躁动得很厉害。” 主任可能是在观察,过了一会儿才说:“用点镇静药,防止血压再升上去。” 一针下去,没过多久我就觉得浑身发软,仿佛腾云驾雾般升腾起来了…… 螺旋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涂着迷彩的直升机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面。李冶夫望着下面渐渐远了的部队突然问我,周汉,你和黄振中搭班子时间不短了吧? 是不短了,我恶狠狠地说,我都大便干燥了! 见李冶夫不解地望着我,我就解释给他听,我说我现在被黄振中别得满肚子都是弯弯肠子,能不大便干燥? 李冶夫就乐了,说周汉呐周汉,就冲你这句话,你那根肠子就没多少弯弯。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喽! 我说既然知道,你就别拿黄振中别我了。趁早饶了我,想办法把我俩调开算了。 李冶夫说那可不行,没有相克哪能相生呢?他很有内容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当我光拿黄振中别你吗? 我说哼,光别我还不够吗? 不够,李冶夫说,我还指望你给我别他呢。 我?别他? 是啊,这些年多亏你别着他了。李冶夫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还得谢谢你呢。 我一下子愣了,傻傻地看着李冶夫。我知道如果我俩不是搭上亲家的话,这种话他永远都不会对我说的。 李冶夫总能让我吃惊,尤其是面对黄振中。 我和黄振中虽然都是李冶夫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我一直认为李冶夫对黄振中更欣赏,更信任。连黄振中自己都说,下级最难得的就是能碰上一个对你信任的领导.99lib.,我黄振中能干到今天这个份上,每一步都离不开李政委对我的信任、关心和帮助!我这辈子服气的人不多,但对李冶夫政委,我服! 部队搞政治挂帅那会儿黄振中最隆兴,干得可冲了,他抓出一个政治建军的先进典型,组织了个写作班子成年蹲在连队写材料。根据形势变化的需要,变个角度就整出一个典型材料,经常上报纸、上广播,搞得名声很大。结果他这个人很快就被总部方面盯上了。大家看当时那架势都议论说,看吧,黄振中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干到总部去。但真到了总部来商量调人的时候,李冶夫却把黄振中攥在手心里,怎么商量也不肯放人。事后为了让黄振中继续安心在军区部队干,李冶夫还给黄振中提了一职。大家这下都看出来了,李冶夫是真的重用黄振中,舍不得放黄振中走呢。后来,李冶夫调到总部时,大家都以为他当时就能把黄振中带走,但却没见动静。大家又猜测等李冶夫在总部那边稳定下来后,立刻就会调黄振中去。果然,后来总部曾几次动议调黄振中,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都落空了。 有一次我到北京开会顺便去看望李冶夫,李冶夫刚好出去了,秘书让我在会客室等一等,我就与一个也在等李冶夫的人攀谈起来。他说你就是周汉呀,早就听说了一直没见过,李冶夫对你评价不错呀。我哈哈大笑,说李政委对我评价历来不怎么样,你是不是搞错了,说的是黄振中吧?他说没错没错,就是周汉嘛。黄振中我也知道,李冶夫对他的印象……怎么说呢?看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这才压低嗓音凑近我说,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李冶夫对黄振中是个什么态度,好几次提议要把黄振中调来,但都被他给压下去了。为什么?我吃惊地问。那人说,他也不说明理由,只扔下一句话: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你想…… 我当时脑袋就像被灌进水了一样,啥也想不了了。 你再好好想想吧。黄振中说,我已经决定了。说罢,咳嗽着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我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翻腾起许多的感慨。黄振中的背向前佝偻着,使本来就矮小的身躯显得格外苍老、羸弱。我理解黄振中此时的心情。这场事故对他的确是一次致命的打击。那个典型是他亲手抓起来的,是他政治工作的主要建树,是他事业的一个标高。但那发炸膛的炮弹却顷刻间就毁掉了他多年的心血。最可怕的是,当硝烟散尽之后,他突然醒悟过来了,突然发现自己用多年努力构筑起来的并不是一座丰碑,而只是个毫无存在价值的虚华的牌匾!对我们这些视事业为生命的老家伙来说,这样的打击实在是过于沉重了。我始终认为黄振中并非死于肺癌。其实,当那发炮弹在炮膛中炸响之时,黄振中的生命就注定完结了。 李冶夫在得知这件事后,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事故发生之后不久,一辈子没抽过烟的黄振中就被查出患了晚期肺癌。黄振中垂危的时候我去看他。当我告诉他李冶夫让我代为问候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一下。当时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但他的嘴还是费劲地嚅动着。守在旁边的肖萍就俯在他身上,听一句转告我一句。他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是两件事,第一是碰上了一个好领导,第二是找到了一个好老婆。肖萍在转述第二句话时忍不住哭了。 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她。我只觉得嗓子眼儿一下子就堵住了,像有什么东西似的直往上顶似的,顶得我喉头涩涩地难受。我怕控制不了自己,抬屁股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跟肖萍打。 那是我和黄振中最后一次见面。 那也是我和肖萍最后一次见面。 死了几个?我的声调都变了。 七个。电话那边报告说,死了七个,伤了五个,一共伤亡十二个人。连长当场死亡,指导员…… 混蛋!我朝着话筒大喊了一声,就把电话摔了。 我和黄振中赶到现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那门炸了膛的迫击炮阴森森地蹲在月亮地里,不怀好意地等待着我们。我简单地看了一遍,发现整个炮筒都炸飞了,这说明炮弹是在炮膛里爆炸的。但这枚炮弹为什么没有打出去呢,我冷峻地扫视着陪同在旁边的那些指挥员们,他们似乎个个都在回避着我的目光。 我明白,他们都和我一样知道这是操作失误造成的,都和我一样明白这是装炮弹时只顾了抢速度,把炮弹别在炮膛里炸了。但他们谁也不敢说。 我恶狠狠地瞥了黄振中一眼,真恨不得毙了他个狗日的。就是他非要搞什么迫击炮速射研究,结果弄出来这么大的事。死了七个人,七个呀,加上受伤的五个人就是整整一个班!当初提方案时我就不同意。我说胡闹,训练教程上怎么规定的就怎么练嘛,炮兵的任务是给我打准,不是给我打速度!但除了我,党委其他人都表了态,同意炮团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我知道他们是碍着黄振中,因为这件事是黄振中一手抓的,别人一听说他准备让那个政治建军的典型连队来搞,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我不管,我说那我保留意见!结果少数服从多数,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事后想想,我没能阻止这件事,也是负有责任的。迫击炮速射这种设想本身就存在问题,他们的基本想法是争取在极短时间内连续发射三发炮弹,利用抛物线的不同达到三发炮弹同时落地的效果,以增强迫击炮的杀伤力。黄振中可以不懂,他是政工干部,但我这个军事干部应该想到不严格按照条例的要求操炮是很危险的。黄振中的意图很明显,当时部队正在拨乱反正,不再只搞虚假的形式的东西,也开始重视抓军事训练了。他那个一直靠总结新经验、出新思想的典型,在军事训练方面显然不如其他连队。黄振中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培养的典型垮下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多年的政治工作成果被否定。所以,他急于让这个连队搞出点实实在在的军事成果,来证实他抓的不是一个只会学理论讲空话的典型,来肯定他在政治工作方面的建树。但是他太急功近利了,把这样一个课题交给军事技术基础并不好的连队来搞,无疑成倍地增加了风险。 炮团团长!我大喝了一声。 到! 当时团领导谁在现场? 报告司令员,参谋长在现场。 参谋长! 到!一个魁伟的大块头站了出来。 我冷冷地逼视着他,逼视着他手臂上那块十分刺眼的绷带。你是干什么吃的?我厉声道。 报告司令员,我是炮团参…… 我问你他妈的是干什么吃的?! …… 你知道实弹射击为什么要求团领导必须在现场吗?就是为了保证射击的绝对安全!告诉我,你当时站在哪个位置? 掩体右面那个位置。 你应该站在这!只有这个位置才能观察到所有炮位!当然了,如果你当时站在这个位置,恐怕你现在就不会站在我面前了。我突然喊道,但是你至少没失职!至少是牺牲在自己的岗位上了! 说完这句话我掉头就走。黄振中自始至终灰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当天晚上,我又把刘希文痛骂了一顿。机关派刘希文带工作组负责事故调查工作,刘希文临走前想到我这里讨点口风。我也正想嘱咐他两句。但他一句话就把我惹恼了。他说他已经把所有申请和审批迫击炮速射研究的文件都找来看了一遍,从文件上看,我们这一级党委是没有责任的。我们都是严格按照审批程序逐级往上打报告申请,并且是在上面逐级批示表示同意后才开始进行的…… 我一听就火了,我说刘希文你现在好赖也是个领导干部了,怎么脑袋越来越不转个儿了?让你查事故你就这么给我查?还没等怎么样呢,就先把责任追查到上级部门去了?你马上给我通知机要部门,命令他们立刻把下面所有有关迫击炮速射的文件都收上来,特别是那些批件,要全部封存,任何人不许调阅查看! 刘希文走到门口又停下了,吭哧了半天才把他最想问的那句话说出了口。刘希文说,如果……这件事……牵涉到黄政委,首长的意见是…… 我立刻就把他堵回去了。我说,这件事怎么能牵涉到黄政委呢?黄政委又不管军事训练?你不要总搞上挂下连那一套嘛。认真调查,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哪一级出的事就由哪一级负责任! 刘希文这才踏踏实实地走了。我相信他能听懂我的话,会按我的意思去做的。这小子脑瓜快得很,见我把往上面推责任这条路封住了,就以为我肯定是憋着劲儿想借这件事整黄振中一下。其实我何尝不想治治黄振中。从个人角度,我巴不得找个茬子把他扒拉掉,省得他成天别得我心烦。但这事得从大局考虑。他毕竟是政治委员,是党委书记,把他牵进去也就把我们这一级党委都牵进去了。部队最怕的就是指挥机构失去威信,一旦指挥机构失去了威信整个部队的军心就会动摇,士气就会受到影响,战斗力就会受到损害。毕竟受党教育这么多年了,一切从大局出发不惜牺牲个人以服从全局的观念早已如同血液一样融入我的生命之中了。我怎么可能为了私愤而损害党委在全区部队心目中的形象呢? 黄振中是在事故调查即将结束的时候与我谈的那次话。他当时不停地咳嗽,脸色发灰,很憔悴的样子,但脸上仍旧是一副不露声色的表情。 他问我,老周,调查快结束了吧? 我说基本结束了,正在形成材料。调查组没向你汇报吗? 汇报了,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停了一会儿,他说,我看把责任完全推在团一级党委身上恐怕不太妥当。 我心里这个气呀,心想你他妈的还来劲儿了。嘴上不快地说,总不能让我们这级党委来承担责任吧? 当然不能。他很坚决地说。 那你想怎么办?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死了这么多人,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吧?推到上面不行,推给下面也不行,我们自己又不能揽过来,那你说该怎么办? 黄振中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半天才说,这些我都想过了,最合适的办法只有一个:由个人承担责任。 个人?我几乎歇斯底里地冲他喊起来,你难道想把责任推到那些死了的官兵头上,你难道想让他们为自己的死负责吗! 不!黄振中看定我,操着他特有的那种音量不大但底气很足的嗓门道,我是说应该由我来负这个责任!说罢,他把早已写好的一份材料推到我面前。 这是一份检查。黄振中在这份检查里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他说是自己一意孤行不顾党委一班人的反对,坚持要搞这项研究。鉴于因此出现重大人员伤亡的严重后果,他恳请上级对自己给予行政处分。 看完黄振中的检查,我沉默了很久。说实在的,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把责任揽过去。我说,老黄,你这是何必呢?刘希文他们不是已经…… 他边咳嗽边用手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咳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来说,老周呀,你的用意我明白。这些天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一直在考虑如何才能把这个问题处理好。说老实话,开始我以为你至少也得抓住我的小辫子狠狠揪一阵,看来是我小气了。我没想到你能完全从大局出发,从部队的整体利益考虑来处理问题。按说,你把工作做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总觉得这里面缺了点什么。 前天我找炮团参谋长谈了一次话,我知道调查组已经把他定为主要责任人了,他自己也知道。我以为他会怨恨我,我想听听他的真实声音。但是没有,他居然一点怨恨也没有。他只给我讲他那些兵有多么好,讲爆炸后他搂着一个齐根断了胳膊的兵,拼命想用土捂住那个呼呼流血的伤口。直到那个兵死在他的怀里,他才发现那个兵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他才发现前方树梢上挂着一只胳膊。他把那只胳膊够下来放进这个兵的怀里后,这个兵才闭上了眼睛。那么高大的一个汉子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娘们儿似的。他一遍遍地对我说,政委,我对不起他们,我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给我什么处分我都认,把我枪毙了都不冤! 你知道那一刻我想起了谁?黄振中突然问我。 谁? 油娃子。 我心中一震。 我想起了油娃子那句话:黄振中,来世我登天入地也要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的是不是驴粪蛋蛋! 我惊愕地望着黄振中,他脸上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不动声色的表情。但我发现他的脸面上有根筋在抽动,使绷得紧紧的脸皮显得很难看。 第十六章 省外贸公司的小赵突然来找黄妮娜,一见面就涨红着脸急切地问,黄……黄姐,你没拷贝我计算机里的资料吧? 黄妮娜愣了愣,反问道,我拷贝资料干什么?我又不做买卖,没有用。 小赵松了一口气说,我想也不会是你。不是就好。 怎么回事?黄妮娜心虚地问。 小赵说,公司这次去北京与MG公司谈判进展得很不顺利,副总经理打电话回来说情况好像不大对头,本来这个项目我们去美国时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这次到北京双方最后确认一下就可以签合同了,但对方却突然在关键问题上提出了异议,他们似乎掌握着我们公司的很多情况,在一些具体问题上步步紧逼,搞得我们很是被动。据说MG公司目前正在与另一家出价更低的公司接洽,他们这样做大概是想逼我们省外贸出局。副总说,他怀疑我们公司的谈判资料已经泄露出去了,让先在公司内部查一查,如确信已经泄露就立刻报案…… 黄妮娜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立刻天旋地转起来。 哎,黄姐,你怎么了?见黄妮娜脸色煞白,全身颤抖,小赵焦急地问。 没……没事,我今天拉肚子了,好像要……要虚脱。黄妮娜说。 那我扶你上床躺下吧。把黄妮娜扶上床,小赵又为她倒了一杯水。 喝口水稳了稳神儿,黄妮娜问小赵,那现在查得怎么样了? 小赵叹了口气说,资料的确已经泄露出去了。反正,不论是谁干的我都脱不了干系。我估计呀,我这份工作也算干到头了。现在已经让我暂时停止接触计算机了,说是协助查找线索,其实就是让我提供曾经接触过计算机的人员名单。整天坐在那回忆都有谁在什么时间接触过计算机。我把你也报上去了,报上去后我才想起来得告诉你一声,万一……小赵红着脸说,黄姐,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怕万一人家来向你了解情况,你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该生我的气,说我小赵不够意思没提前跟你打招呼了。 黄妮娜眼神儿呆滞地望着小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黄姐,用不用送你上医院?小赵十分关切地问。 黄妮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小赵说,你休息吧,我走了。 门刚带上,黄妮娜就失声哭了出来,怕小赵听见她赶紧用被子使劲堵住嘴巴。躲在被子里面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一阵子,黄妮娜才急急忙忙爬起来,脸都没顾上洗一把就冲出门找周和平去了。 周和平不在。公司的人说老板去北京谈生意,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自从那天黄妮娜把软盘交给周和平后,因为周和平没兑现许诺,还因为后来吃饭时又与六指闹得不欢而散,黄妮娜就赌气憋了好几天没与周和平联系。她以为周和平事后会想起来,以为周和平想起来后会后悔,会主动找她,会给她道歉,会想办法弥补那天的疏忽。她甚至还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轻易原谅周和平,一定要好好折腾折腾他,让他尝尝没心没肺的滋味!但周和平那里却一直什么动静也没有。原来第二天他就去北京了!原来他连个招呼都没跟她打就去北京了,而且是带着她为他搞到手的资料!曾经出现过的那种不好的预感此刻突然强烈起来。 黄妮娜开始拼命地打周和平的手机,却一直没人接。黄妮娜知道周和平有这个毛病,接电话前先看来电显示,愿意接的才接,其余的一律装聋作哑。黄妮娜曾经笑话周和平那么大个老板还在乎这点电话钱,周和平当时坦言相告:不是为了省钱,是躲麻烦。前段时间黄妮娜和周和平的联系一直很紧密,黄妮娜见自己每次打他的手机都是响不过三两声就接了,心里就很得意,觉得自己在周和平的心目中还是很有99lib?分量的。但这回周和平却怎么也不接了。 偏在这时候,了了又出藏书网事了。派出所来电话让黄妮娜去领人。黄妮娜胆战心惊地好不容易才挪动着腿挨到了派出所。 了了是被派出所从迪厅带来的。最近一段时间,派出所发现迪厅里有人使用摇头丸。今天他们突击检查后,就把那些在迪厅里显得情绪特别激昂,踩了电门似的蹦得摇头晃脑刹不住闸的人统统带到派出所逐个盘查。盘查到了了时,发现了了只有十五岁,一副少不更事混浆浆的样子,就赶紧打电话让家里人把她领走算了。 一个脸嫩得还长着茸毛的小民警先劈头盖脑地把黄妮娜训了一顿,说小孩子不懂你们当家长的还不懂吗?迪厅是什么好地方?那种地方怎么能随便让孩子进去?现在社会上这么复杂,万一沾染上不良习气你能对得起孩子对得起社会吗?! 黄妮娜被训得目瞪口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的,恨不能立时有个地缝钻进去。 一出了派出所的门,黄妮娜就落泪了。 了了却满不在乎地拍着黄妮娜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呀老妈,别弄得那么悲痛欲绝的,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 黄妮娜流着眼泪问,了了,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吃没吃摇头丸? 没有。了了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了了,咱可不能沾那东西呀,那可是毒品啊! 那算什么毒品?了了不屑地小声嘟囔着,比真货差远了。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 了了,听妈妈的话,千万不能沾毒品,沾上毒品你这辈子就完了! 没事呀,妈,你别叨叨了好不好? 了了,你能不能让妈妈省点心? 我怎么了我?我够让你省心的了。了了说,你仔细想想看,我都多长时间没跟你要过钱了?我现在自己有钱了!说着,从胸前掏哇掏的,掏出了一大把钱,说,你看! 了了!黄妮娜大惊失色道,你从哪弄这么多钱? 自己挣的呗。这些都给你吧,我还有呢。 黄妮娜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像见了鬼似的看着了了问,你……告诉我,你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呀。了了不耐烦地回答。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你从哪弄这么多钱?!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黄妮娜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什么呀?!了了突然笑了,我明白了老妈,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像小姐那样卖身挣钱呀?真是的,那叫啥挣钱呀? 那你这钱是怎么来的? 做买卖挣来的。 你?你做买卖? 是呀。买卖挺好做的,就是这边买那边卖,一买一卖钱就挣到手了。 黄妮娜将信将疑地看着了了。 真的,了了说,我最近一直就倒腾买卖来着,没干别的。 黄妮娜心里这才稍稍好过了一点,又问了了,你和谁在一起做买卖? 了了说,皮子,说你也不认识。 皮子?黄妮娜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回家的路上,黄妮娜一直在忍不住地想,今天是我来领了了,真到了我进去的那天,有谁会来领我呢?了了指望不上,六指也彻底闹翻了,原来满心就指望着一个周和平了,没成想他现在竟然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了。这样想着,就不禁心酸地流了一路的泪。 飞机一冲出厚厚的云层,眼前立刻豁然开朗了。悬浮在半空中的大面积阴云把天地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下面的世界阴霾密布细雨绵绵,上面的世界则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同是这片云层,从地上看,云层是顶在头上的沉甸甸湿漉漉的天;在天上看,云层竟变成了脚下轻飘飘软绵绵的地。世界上的东西就是这么奇妙,只要你所处的位置不同,你眼前的一切就会截然不同。 天外有天,周和平想,这就是人为什么总是拼命想要跻身高处的原因。 周和平的心情很好。此次北京之行与MG公司接洽得非常顺利,这一方面是因为有苏娅的帮助,但更主要的还是得益于黄妮娜提供的资料,这些资料帮了他大忙了。现在,MG公司总裁已经很倾向与周和平的公司做这笔生意,为了能最终击退省外贸,与MG公司签约,周和平力邀MG总裁到省城考察,准备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把这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洋鬼子拿下,争取把这笔买卖敲定。 此刻,MG总裁正坐在他的身边与苏娅交谈。周和平一直在猜测总裁与苏娅的关系,他早就看出总裁在工作上对苏娅十分信任,甚至可以说是很依赖,也看出了总裁作为男人——尽管是个老男人——对苏娅的欣赏和喜爱。这个蓝眼睛黄头发的老男人每当看着苏娅的时候,眼神儿都很丰富。周和平一眼就能看出,那里面装的绝不仅仅是老板式的赏识和长辈式的慈爱。苏娅那方面倒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看来他这个有名无实的二嫂在美国呆了那么多年也没接受多少西方的新潮影响,举手投足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东方式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做派,得体但却拒人千里之外,典型的冷美人。 这样费心地琢磨MG老板和自己二嫂之间的关系,周和平完全是出于生意目的,丝毫没有替二哥看老婆的意思。说心里话,他真巴不得苏娅跟那个蓝眼睛黄头发的老头儿有一腿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就能通过苏娅控制老头儿了,这买卖可就十拿九稳了。别的不敢说,苏娅现在可以说是已经被他牢牢地捏在手心里了。第一次去美国找苏娅时,起初苏娅怎么也不肯合作,还态度明确地告诉他说,她绝不会做这种不道德的事帮他去撬别人的买卖。道德?!周和平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立刻就把手里那张最能说明道德问题的底牌亮了出来,苏娅当时脸就白了,虽然心里一千个不愿意,最终还是答应帮他了。这次来,苏娅虽然态度上对他一直很冷淡,但该做的也都为他做了。这就行,他周和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为了做成这笔生意,周和平是下了血本了。且不说美国跑了好几趟,单这趟北京就扔进去了不知多少个五位数。现在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周和平想,别人吞他的倒还无所谓,连李小兵这样挂着亲戚的吞进他几个五位数也连个饱嗝儿都不打,像刘希文那的半个家里人不喂也不肯下蛋了。操!周和平倒不在乎花多少钱,这类高档“宠物”得养几个,到关键时候摆平事还得靠他们呢。不管怎么说李小兵、小不点儿、刘希文他们还算办事。 这几天,最让周和平担着心的就是那个MG老板总提起那支“鲁格08”。还是那次去美国的时候,为了投其所好周和平向苏娅询问MG老板有什么特点和爱好。苏娅就告诉他这个老头儿喜欢收藏枪,走到哪都看枪,一有机会就打听一种叫“鲁格08”的枪,说这种枪美国1945年以后就停止生产了,军队也早就停止使用了,所以特别珍贵。周和平一听立刻就想到了家里那些枪,他马上给陆秘书打电话,证实了其中确实有一支“鲁格08”。周和平当即就对苏娅夸下海口,说你可以转告总裁,就说这笔买卖如果做成,我周和平就送给他一支“鲁格08”。当时,周和平没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不就是一支旧枪嘛,家里那些枪一年到头在地下室里扔着,要一支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他从来不喜欢枪,也从来不摆弄枪,所以根本就想不到那些枪在爸爸心目中占有多重的分量,所以他就在回去要枪的
时候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这次在北京见面,他就没再提要送“鲁格08”的事。MG总裁有一次谈到收藏枪的话题时,周和平蓦地想起了这个茬子,赶紧告诉苏娅千万别跟洋鬼子提家里那支“鲁格08”了,说他回家要过一次,老爷子一点儿面也不开,差点儿没把他撅出去。反正现在情况进展得挺不错,周和平说,用不着再提枪的事省得节外生枝。后来周和平想起,苏娅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冷冰冰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当时他还没在意,苏娅那人本身就怪怪的。但后来事情的发展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对头。苏娅与总裁叽里咕噜地交谈了一阵后,才告诉周和平,自己早已把“鲁格08”的事告诉总裁了,总裁之所以同意改变行程去省城考察,主要就是因为有那支枪。周和平当时就有点怀疑苏娅,他虽然不懂英语,但从洋鬼子那惊喜的表情看,苏娅应该是刚把“鲁格08”的事告诉他。可是,当洋鬼子满面惊喜地说了一大番话后,苏娅却只简单地为周和平翻译了一句话:总裁说他很希望此行能一饱眼福,看到那支“鲁格08”。周和平这下子彻底没咒念了。从那以后,洋鬼子就开始频频提到那支枪。周和平无可奈何地想,看来,还真得把那支枪先弄出来给洋鬼子看一眼了,否则会在他那里失信,会影响到这笔生意。我他妈的真是吃饱了撑的,好么样儿的提这支倒霉的枪干什么! 老洋鬼子又在用那样的眼神儿看苏娅了。苏娅正微合双目靠在椅背上休息。老洋鬼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在苏娅的手上抚摸了几下。苏娅动了动身子把自己摆放得更舒服一些,似乎无意地抽回了手。 周和平不由在心里想,这种女人真没意思,总把自己弄得像个贞女似的,连女人最起码应该有的愉悦男人的意识都没有,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再说了,别人不知道你是谁我还不知道吗?没劲! 飞机轮子在跑道上使劲地颠了几下终于进入了平稳的滑行,总算是到了。 一边往外走,周和平一边打开了上飞机时关闭的手机。手机刚打开,电话就进来了。周和平看了看来电显示,又是黄妮娜,就把铃关掉了,没接。黄妮娜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了,周和平一个都没接过。周和平根本就不觉得这有什么,他这些天这么忙,哪有心思答对黄妮娜呢。反正黄妮娜那边也没什么事了,该搞的东西都给他搞到手了,该办的事也都办完了,没事老打电话磨叽什么?等忙过了这段回头找时间跟黄妮娜打个招呼就行了。黄妮娜这种人好打发,周和平想,千八百块钱就能把她哄得找不到北。 黄妮娜病倒了。 一闭上眼睛就噩梦不断,一会儿梦见公安局抓她来了。她拼命地想跑,两条腿却怎么也挪不动,眼看着就要被警察追上了,急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这一哭就哭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满脸的泪水,满身的冷汗。再闭上眼睛就梦见满世界地找周和平,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找,一到精疲力竭走不动的时候,就看见周和平远远地站在前面,好不容易坚持着跑了过去,周和平却又不见了。她就扯开嗓子喊起来:和平——!和平——!有人猛然回过头看着她,把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周东进。东进脸上的神情很阴郁,似乎对她十分不满,她一下子想起自己本来是来和东进约会的,怎么喊错人叫起和平来了呢,刚想解释,东进却怨恨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她只好哭着往回走,但又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再哭醒时,枕巾都被泪水湿透了。 不敢睡了,只好强睁着眼睛,一边体会着高烧带来的各种痛楚,一边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了了又不知道去哪了,她现在是拿了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说,说不住;打,又打不动。回想起来,黄妮娜也有点后悔,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娇气怕疼,也就依着妈妈的意思做引产了。即便是生下来了,如果自己当初不那么心傲气盛,始终不让魏明坤认这个孩子,搞得他们父女俩形同陌路,孩子还可以多一个人管教着,也可能就不会搞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现在是说什么都晚了。了了这孩子从小就独,只跟姥爷一个人好,管姥爷叫爷爷,从来不问她爸爸是谁。了了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跑到大院门口玩,在一起玩的一个孩子指着魏驼子说那个罗锅儿才是你爷爷呢,了了当时就急眼了,双脚跳起来打了那个比她高一头的男孩儿一个大嘴巴子。从此,了了进出大门都绕着魏驼子的鞋摊走。 一会儿又想起了周和平。黄妮娜想不通周和平为什么资料一到手人就没影了,想不通周和平为什么连她的电话也不肯接了。她替周和平想了无数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周和平不是有意利用自己。为了证实这些,她一遍遍地努力回想与周和平在一起的那些令人心动的细节,回想周和平痴迷地望着自己的眼神儿,回想周和平在耳边述说过的那些倾情的话语,回想周和平那体贴入微的亲吻和抚摸。不!黄妮娜绝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绝不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利用她而做出来的!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宁愿相信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是具有魅力的,即便这个男人利用了自己,也是在承认自己魅力的前提下,或者干脆就是无意利用。周和平在北京肯定忙得要死,这笔生意的确对他是太重要了,而且他又不知道省外贸这边事发了,不知道我在这里整天如坐针毡地煎熬着,黄妮娜想。 想到周和平就想起了刚才做的那个梦,顺着梦,就想到了在梦里出现的周东进。一想到周东进,黄妮娜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她恨周东进,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倒霉事都是从与周东进分手的那天开始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在梦里跟他约会,不明白周东进凭什么用怨恨的目光瞪着自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反倒像对不起他似的。 醒着竟还不如睡着呢,这样胡思乱想下去还不得哭死。黄妮娜只好又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口渴得要死,身边连个倒水的人也没有,自己又浑身无力懒得起来,只好忍着,心里想,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好了。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就梦见六指来了。 六指一进门就直奔床边,说你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着就给黄妮娜倒了一杯水扶着她把药吃了进去,又在黄妮娜头上搭了块湿毛巾,问这样舒服点不? 黄妮娜就问,六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总跟你生气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六指说我也说不上来。说着一龇牙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 黄妮娜说,六指你笑的样子真难看。 我知道,六指说,所以我不爱笑。 六指你能跟我说实话吗? 说什么? 你告诉我,用男人的眼光看,我是不是又老又丑? 不。六指目光阴郁地看着黄妮娜。 那为什么没人……真的喜欢我? …… 六指,你喜欢我吗? 我?我说不上来。 黄妮娜心酸地说,你也不喜欢我,我知道了,你是同情我。 不是。 那是什么?黄妮娜笑道,难道会是爱? 我……说不上来。 黄妮娜把头扭到一边,伤感地说,谁都不爱我,周东进、魏明坤、周和平,他们其实都不爱我,原来我以为周东进最爱我,可是他甩下我就走了,连头都没回!他要是真爱我能连头都不回一下吗?这么多年了,他从来就没再找过我一次!魏明坤那个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心里东西太多的人就容不下多少爱,他最爱的恐怕只是他自己。但我对魏明坤没有任何抱怨,因为我也从来没爱过他。还有周和平…… 别跟我提他,六指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六指,我知道你最烦我和周和平在一起了。你总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以为我是被他骗了。其实你不明白,我一直是在自己骗自己。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周和平一点真东西都没有,他连魏明坤都不如。只是我太需要有人爱了,我宁肯欺骗自己把一切都当成是真的。六指,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是不能没人爱的,爱是女人的水,没有水来浇灌女人就蔫了,干了,死了。六指,给我点水喝吧,我真觉得自己快要干死了。 喝了点水,倚着床头喘息了一会儿,黄妮娜又说,六指,原来我还以为你会有点爱我呢。黄妮娜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心里还有点不甘心,心想凭什么爱我的不是他们,偏偏是你?我心里不平衡,就使劲儿往你身上撒气,使劲儿气你。其实,我有什么理由瞧不起你呢?连你……你也……不爱我! 黄妮娜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大声地喊着说,六指,你怎么这么心狠!你就不能骗骗我,给我留一点希望吗! 不是……六指着急地说,我操,你看我这嘴!心里这么想,嘴偏说不上来。 六指你骗我。黄妮娜说,六指你也太笨了,我没说这话之前你骗我我还能信,现在你这么说谁还信呀? 我没骗你。六指硬硬地说。 黄妮娜又哭了,呜呜咽咽地哭着说,六指我知道你是好心,我愿意相信你的话。我现在没有别人可相信只能相信你了。我告诉你我的心里话,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其实也是个心里装不下多少爱的人,我爱过,但我当时没有好好珍惜。我到现在还恨,就是因为一直没放下。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爱你。但是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彻底放松自己,才能找到从前那种对家人随心所欲颐指气使的感觉。六指,我从心里愿意对你好,我……我……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六指为黄妮娜擦掉眼泪说,喝水吧,多喝点儿水。 水真是好东西,黄妮娜朦朦胧胧地想,喝了水嗓子就不疼了,嗓子不疼了就能多说话了,话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从梦中醒来时,黄妮娜发现六指竟真的坐在她的床边。烧好像退了一些,浑身不那么疼了,脑袋也清醒多了。 你怎么来了?黄妮娜问。 了了去找我,我这才知道你病了,赶紧就过来了。六指的样子有些诧异。 你是怎么进来的? 六指指了指桌上的钥匙,了了把她的钥匙给我了。 那你就自己闯进来了?黄妮娜怨道,真是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容人家拾掇一下,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多不好意思。 都病成这样了还那么要面子。六指说。 那也不能太不讲究了吧,黄妮娜生气地说,你别使劲盯着我看好不好,我现在肯定特憔悴特难看。你还是帮我把那个化妆盒拿过来吧,我怎么着也得简单收拾收拾呀。 六指无可奈何地把化妆盒递给黄妮娜。 黄妮娜无力地靠在床头上,边抹脸边问六指,你刚来? 六指又诧异地看了黄妮娜一眼,踌躇了一下说,就算是吧。 黄妮娜笑着说,真巧,我刚才做梦梦见你来了,结果一睁开眼睛你就真来了。 你……刚才做梦? 啊。 都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来看我,我好像特别激动,跟你说了好多不该说的话。真奇怪,黄妮娜使劲儿地回想着梦里的情景说,我怎么可能对你说那些话呢? 你都说什么了? 黄妮娜笑了笑说,算了,不跟你说了,反正你听了也不会理解的。 六指愣愣地看着黄妮娜,半天没吭气。 天色渐渐晚了,六指本来想等到了了回来再走的,但很晚了了了也没回来。六指问了了整天在外面干什么?黄妮娜说她自己说是在做买卖,还真赚了不少钱。六指问她做什么买卖?黄妮娜说不知道,说是和一个叫皮子的在一起这边买那边卖的。皮子!六指一听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神色紧张地说,糟糕,了了不会干什么违法的事吧?黄妮娜说不能吧?不过那天她可叫派出所拉大网拉进去过一回,就把那天去派出所领了了的事说了一遍。但她肯定没干什么,要不派出所能叫我去把她领回来?六指的眼睛直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不行!我得把她找回来,她要是着了这个道儿就完个的了! 黄妮娜茫然失措地看着六指,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反应如此强烈。当她后来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六指回过头,铁青着面孔咬着牙齿说,你放心,我就是把耗子洞掏遍,也得把她给你弄回来! 就在了了失踪的这个晚上,魏明坤回到了省城。 魏明坤是按方副主任的指示,来军区会同有关方面人员,准备一起去北京参加新闻发布会的。令魏明坤没有想到的是,周南征居然亲自到车站接他来了。 魏明坤一时有些发愣,问周部长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北京了吗? 周南征一笑,我可是专程从北京赶回来接你的呀。看魏明坤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就指着司机说,不信你问他。 司机说,周部长刚下飞机,我们是从机场直接赶过来的。 魏明坤敏感地看了周南征一眼问,周部长,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周南征没回答,说,你也没吃饭吧?咱们去月光城吃晚茶吧。也不容魏明坤说什么,就拉着魏明坤直奔月光城去了。 魏明坤倒的确是没吃饭,他原准备下车就直接回家的。很长时间没回家了,父亲魏驼子听说他要回来,乐得在电话里头一个劲儿地咳嗽,说等你吃饭!多晚都等! 魏明坤难得在家里吃顿饭,每次回来都是急匆匆的。也许是年纪大了的关系,这些年魏明坤越来越惦记自己这个孤身的老父亲了。母亲去世后,魏明坤几次提出要接父亲跟自己一起去住,但父亲离不开鞋摊,虽说他的生活早已不再依赖这个鞋摊了,但他照样还是得每天把鞋摊支出去,只要鞋摊支在那儿,他心里就觉得踏实,就觉得这日子过得像回事。只是来掌鞋的人越来越少了,魏驼子又只讲结实不讲漂亮,至今不肯用那“糊弄人的胶水”粘,坚持往上钉“洋铁钉子”,所以,找他掌鞋的人寥寥无几。 从当兵以后,魏明坤每次回家魏驼子都叮嘱他回来时一定得穿军装。特别是授衔后,再热的天也坚决不允许魏明坤穿便衣。回到家,躺在床上的妈妈常摸着99lib?他肩膀上的星星问,坤子,咋多钉了一颗?魏驼子就笑,说你当那是我钉鞋呀,想钉几个钉子就钉几个?咱坤子这是又进步了,升了!然后就逼着魏明坤挨个街坊去拜望,给他魏驼子露露脸。开始魏明坤还挺听魏驼子的,也愿意在街坊面前露脸,时间长了对这些就淡了,烦了,常常不管魏驼子愿意不愿意,自个儿穿着便衣就回家来了。每当这个时候,魏驼子就显得十分地失望、失落,好像欢欢喜喜地准备好菜饭,就等着儿子这瓶好酒了,结果儿子却给他提了瓶醋回来。 记忆最深刻的是魏明坤提师职后第一次回家。那天,魏明坤特地齐齐整整地穿着军装回来了。“沙漠风暴”往胡同里一拐,稳稳地停在自家门口,魏明坤意气风发地从车上走下来,肩膀上四个星齐刷刷、亮晶晶的耀眼,晃得整条胡同都光灿灿、惊兮兮的。 那天晚上,魏驼子和魏明坤都喝醉了,爷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魏明坤说,爸,你哭啥,儿子回来是想让你高兴,想让你知道你费劲巴拉地养我这个儿子不亏,想让你知道你没白在我身上用心血。 魏驼子哭着说,坤子呀,爸做梦都没想到我魏驼子这辈子能养出你这么个好儿子!要讲亏,是爸亏了你。打你从小的时候,爸这心里就老觉得有愧,觉得我儿子太亏,没摊上个好爸。我这当爸的没本事没章程不说,还是个直不起腰的罗锅子,弄得我儿子打小就为他这个见不得人的爸遭人笑话…… 魏明坤说,爸,你说这些干啥? 你让我说,魏驼子说,你让我今天痛痛快快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从你不再到我鞋摊跟前玩那天起,我就看出我这儿子的心气高了。当时,我真是又伤心又高兴啊。我伤心我魏驼子活得太窝囊,连我自己养的儿子也瞧不起我。可我又想,我儿子这是要强、是上进,有了这股劲儿没准今后能出息个人呢。你参军后,从来不让我上部队去看你,总说部队上忙没时间接待我。其实我心里明白,你是不愿意让你这个罗锅儿爸跑到部队上去给你丢人现眼…… 爸! 有件事你可能早就忘了。那年,我实在想你,忍不住背着你跑到部队去了。你看到我时的那种眼神儿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大门口的卫兵把你叫出来问,魏明坤这是你亲属吗?你嘴巴嘎巴了好几下也没叫出那个爸字。我知道你难心,就抢上前说,我是他大爷。卫兵说,那你还愣个啥,还不快领你大爷进去。我说不用不用,我顺路进来看一眼,这就得走。儿子,你当时只要说一个留字,我就说啥也不能走了,可是你……你到了儿也一个字都没说。 爸…… 你请假去车站送我。一路上你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心里这个不好受呀,心想真不该来搅扰你,就一个劲儿地说,坤子你别怨爸,爸只想看你一眼,看你住的这个地方咋样,看你是不是好好的……你就把头垂得更低了,你说爸你都看见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求你别再来了我一定好好干爸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我抬起头来看你你就等着吧爸!车一开,我的眼泪就哗哗往下淌。我心想,我魏驼子这算是怎么回事呀,好好的给自己儿子当了大爷了!我心想,儿呀,你爸坐了那么长时间火车费劲巴拉地跑来一趟,你咋就连大门都没让你爸进就把爸送上车了呢?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你在车下面跟着跑,仰起的小脸上挂着两颗那么大个儿的泪珠子。当时,我这心就像被谁一把攥住了似的,捏得生疼生疼的。我一下明白了,儿子不容易,儿子心里也不好受哇!我想,儿子这样苦自己图个啥,不就是一心想活出个人样来给你长脸吗?你魏驼子有啥可冤屈的,你啥啥不是,就你这个样儿还想让你儿子把你往台面上摆吗?魏驼子呀,你既然帮不了儿子就别净给儿子添乱了…… 爸,你别说了……我对不起你! 坤子,别说那话,你对得起爸!爸自己活不出个人样儿来,一辈子都没直起过腰,一辈子都是仰起脸去看别人。是你,让你爸的腰直起来了!是你,让别人仰起脸来看你爸了!儿子,就为这,爸今天敬你一杯! 爸!魏明坤一把按住了魏驼子的手,含着眼泪说,爸你千万别这样说都是儿子不好儿子对不起你儿子对不起你!魏明坤低下头说,爸,这件事我从来没忘记过,它就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心里,一直压了二十多年。那天,把你送走后,我自己跑到营房后面的山上跪了一个晚上。我骂自己是畜生!骂自己连畜生都不如!我哭着拍着胸口问自己,魏明坤你还是人不是人?那可是你亲爸呀,是在手心里把你捧大养大省出嘴里的东西喂你什么都由着你尽着你的亲爸呀!爸大老远地来看你,你就忍心不认他?就忍心当着人面连声爸也不叫?你就忍心让他这么就走了,连大门都没进,连口水都没喝?我说一句就扇自己一个嘴巴子,说一句就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坤子! 爸,你能原谅我吗?人总有不能左右自己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明明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但我当时就像一辆开进窄胡同里的车一样,怎么也调不过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送你去车站的一路上我都想说,爸你别走了,我也想你,我想留你在连队住几天,咱爷俩好好唠唠。可我咬着牙就是没让这句话说出口。我是太害怕别人瞧不起我了,我是太虚荣、太自私了!可是爸,你不知道那时连队对家庭出身看得有多重,你不知道那时我多羡慕周东进他们那些高干子弟,你不知道那时我心里憋着多大的劲儿一门心思地想超过他们。爸,你就原谅我吧,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那么年轻的心是承受不了这么多、这么重的压力的。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敢忘记过这件事,每当想起你在车窗后流泪的样子,我的心就会痉挛,就会流血。我曾不止一次地发过誓:我一定要用来日的成功来弥补我曾经带给你的一切伤害和痛苦!我要让你为我骄傲为我自豪,让你忘掉我给你的伤心和屈辱,让你为有我这样的儿子而幸福!爸,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这些年来从没敢懈怠过自己。我敢说,在我周围的人中间,我为此付出的努力比谁都多!我为此失去的也……比谁都多…… 坤子,爸从来也没怨过你,爸从来都是以你为骄傲的!爸也知道你这些年苦巴苦力的不容易,有些事你别当爸看不出来,爸是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你娶黄家闺女时,爸就看出你俩不能长远。虽说后来是人家闺女提出离的,但爸早就看出你从来就没把她搁进心里头。爸为啥明知你俩长不了还不拦你?就是因为爸知道无论啥时都得把我儿的前程放在第一位,那会儿黄家看上咱了,咱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误了自己的前程。爸知道你倒插门在人家不好过,也知道离婚后人家不让认孩子你当爸的心里是个啥滋味,爸还知道这些年你心里肯定还装了好些爸没看见的和不知道的委屈。儿呀,你不用把这些搁在心里憋屈自己,爸告诉你一个理儿,这世上的事总是有失才有得,有得必有失。你要不是付出了那么多能有今天?!你要不是失去了那么多能得到现在的一切?!坤子,就算你曾经对不起过爸,就算咱那是“失”了,那咱现在不也都“得”回来了吗?坤子,你让爸得到的比让爸失去的不知多出多少倍呀,爸知足! 爸! 坤子,爸好赖在军区大院门口蹲了大半辈子,部队上的事多少也明白点儿。爸知道在部队提个师职干部不容易。按过去的说法,你现在就是高级干部了,是高干了!所以,咱今天不该提那些窝心的事,咱该说点高兴的话! 爸,不瞒你说,从命令下来后,有句话就一直在我嘴边上。我知道这句话当谁也不能说,说出来让人笑话,只能来家当你说,只有你能理解。 啥话? 我就想亮开嗓门大喊一声:妈的,我魏明坤也是高干了!妈的,我魏明坤的孩儿也是高干子弟了! 坤子,爸理解你,爸不理解你谁理解你?爸这辈子亏了你,你可没像爸这样亏了自己的孩儿!好小子,你算得上是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人了!你让咱老魏家的后代一步登天了呀!来,坤子,咱爷俩再开一瓶酒,今晚儿喝它个一醉方休! 爸今晚儿肯定又准备了酒菜守在桌前等着呢。魏明坤想,唉,又让爸白等了,官身不由人,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抽身回去呢。这次回家还得再劝劝爸,动员他搬过去跟我们一起过算了。爸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一个人总不是个事。 月光城到了。 客人不多。这个钟点的月光城不是最火爆的时候,月光城上客的时间一般是在夜里十二点左右,那时正是夜生活的喘息时间:洗澡的洗累了,唱歌的唱乏了,打牌的打倦了,做交易的谈完了,开店的关门了,坐台的换班了……所有人胃里的晚餐都已经排空,于是,就一拨拨地相跟着奔到月光城,把这里当成了一天中最后一个延续快乐、将养生息的驿站。吃完饭,人便陆续散去,大多数人的这一天便就此结束了,也总有一些人在这里补充了能量养足了精神之后,又振奋地走进了充满诱惑的夜色之中…… 周南征和魏明坤在大厅里找了个散台坐下,身边立刻围上两辆摆满各式粥和菜点的推车。两人随便拣了几样,碗、盘、笼屉顿时摆了满桌。 吃吧。周南征说了一句,就自顾自地喝起粥来。喝了半碗粥了,周南征也没说一句话,魏明坤有些耐不住了,说周部长,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周南征说,坤子,你怎么就是改不了口,这就咱们两人,你用得着那么正儿八经地吗? 大哥,魏明坤赶紧改口说,大哥找我有事吧? 有事。周南征边喝粥边说,我想让你出点血。 魏明坤没吭声,等着周南征往下说。 周南征停下来,抬头观察着魏明坤的表情说,按说,这血本来就该你出。见魏明坤很认真地盯着自己,便把这一段在北京的活动情况和花费情况说了。说完叹了一口气说,没钱一步也推不动。这倒无所谓,该花的钱再怎么着也得花。我本来没打算让你出血,以为团里出点儿,再从军区这边批点钱就行了,关键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东进又闹起来了。 魏明坤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东进怎么了? 周南征说,这些钱是东进为研制边防装备预留出来的,我让王耀文提钱的时候怕他挡横就没告诉他,想回头再跟他解释,结果他回来后一听说钱被提走就急眼了。东进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整个一活驴,这钱要是不赶紧给他堵上,他能追到大会堂到新闻发布会上要去。 魏明坤噢了一声,说我知道东进到总院看鲁生来了,还纳闷他怎么走得那么急,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没想到他是憋着劲儿追钱来了。 怎么样坤子,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能不能解囊相助……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魏明坤也只有应下来了。魏明坤说,大哥你放心,我马上就办这件事。想了想又说,不过东进那边…… 东进的工作我来做。周南征接过来说,估计只要把钱还给他,他的火气一消,也就会冷静下来了。问题不大。 两人一时无话,都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喝起粥来。 周南征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坤子,东进哪怕有你一半的成熟老练就好了。我就纳闷,这么多年来他经历的挫折也不少了,怎么就磨不服他那又生又糙的性子!我这个弟弟呀,是太让人操心了。 魏明坤没接茬,一提起周东进魏明坤就有点拿不准该说什么是好,尤其是在周南征面前。 周南征说,我知道,你们俩过去有些过节,有些话你可能觉得不太好说,尤其是你俩现在又形成了这种上下级关系,可能你心里的顾忌更多了一些。不过,你还是得找机会跟东进谈谈,用过去的事敲打敲打他,提醒他别总由着性子乱来。 我是准备跟东进好好谈谈的,魏明坤说。心里却在想,这件事恐怕没周南征说得那么简单。最近,他也风言风语地听到了一些传言,他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东进突然去看鲁生似乎与那些传言有关,看来黑山口哨所发生的事恐怕确实有点问题。魏明坤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如果真如传言所说黑山口哨所的事与宣传有出入,如果真是有人有意隐瞒黑山口哨所的真实情况,如果这些问题被反映上去,那情况可就严重了。不仅二团要完,周东进要完,分区也要被牵扯进去,他魏明坤也绝对脱不掉干系。从周南征今天的态度来看,周东进似乎抓住了些什么,而且态度一定很强硬。想到这,魏明坤的心不由往下一沉,预感告诉他,有麻烦了。 回到家时,夜已经深了。魏驼子正坐在桌旁看电视,满桌的杯盘碗盏还一动没动地摆放在那里。魏明坤叫了声爸,却不见回应。走近一看,魏驼子的头深深地垂在胸前,嘴巴一张一合正有节奏地打着呼噜,原来他早对着电视机睡着了。看着做了满桌饭菜饿着肚子眼巴巴在家等着自己的老父亲,魏明坤心中不由涌起阵阵愧疚之情。 爸,魏明坤轻轻地摇晃着父亲,魏驼子猛然间惊醒过来,见是儿子回来了,赶紧慌慌地站起来要去热饭,却被魏明坤按住了。魏明坤说,爸,你等着,我去给你热饭。 饭菜端上来,魏明坤又陪着父亲喝了点酒。几杯下去,魏驼子的话就多了起来。转来转去的还是那几句老嗑:什么高干了,什么长脸了,什么祖坟冒青烟了…… 说实在的,对父亲津津乐道嚼来嚼去的这些永远不变的话题,魏明坤早就厌烦了。人的观念、想法往往会随着地位、境遇的变化而改变。副师正师地干了这么多年,初时的那种新鲜和自得早已被接踵而来的新想法和新烦恼消磨殆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魏明坤发现自己的心态变得平和了许多,许多以往足以对他构成刺激的东西现在已不再能轻易刺痛他了,许多以往绝对不能接受的东西现在都能坦然接受了,许多以往根本无法面对的事物现在也能从容面对了。记得他第一次帮父亲从胡同里推出小车,在路边支起掌鞋摊的时候,父亲像傻了似的木木地只知道跟在后面走,连街坊们跟他打招呼都一律充耳不闻。支好鞋摊,魏明坤回头一看,父亲正唏嘘着用糙黑的手背一把一把地抹着脸,苍老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模糊一片了。从那以后,魏明坤每次回家都会到掌鞋摊前陪父亲坐上一会儿。从嘈杂纷扰的现实中走出来,坐在他从小就熟悉的鞋摊前,看着父亲用嘴抿着洋铁钉,一锤一锤地砸下去,心就像被凿实了般变得格外踏实安静。 很快就有个好事的报道干事写了篇题为《老鞋匠和他的大校儿子》的报道,赞扬魏明坤大校支持父亲为群众掌鞋,并亲自为父亲支鞋摊,还坐在鞋摊前帮助父亲为群众服务。稿子发之前送给魏明坤审查,魏明坤把那个报道干事叫来,当着他的面把稿子撕了个粉碎。临走,送他一句话:记着,即使需要换取点什么,宁肯变卖自己也千万别卖自己的父亲,否则你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父亲睡了,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魏明坤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睡吧,明天一早还得起来帮父亲把鞋摊支出去呢。 第十七章 南征不停地用手捋着头发,东进从大哥的指缝中看到了几缕刺眼的白发,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也许是连日操劳一直没休息好的缘故,大哥此时的面容也显得有些苍老倦怠,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精神干练。 大哥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东进想。大哥一直在家里扮演着多重角色。有时候他是父亲,因为父亲几乎与所有的子女都无法沟通,所以他经常要代表父亲处理弟弟妹妹工作上遇到的问题;有时候他是母亲,因为母亲的孤僻和早逝,他经常要代替母亲关照弟弟妹妹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他是长子,他得调解父母间的矛盾,还得解决弟妹们的纠纷。不管从哪方面说,大哥都是活得最累的一个:他得在父母面前做好儿子;在弟弟妹妹面前做好哥哥;在妻子面前做好丈夫;在孩子面前做好父亲。在这个家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可以耍脾气使性子犯错误,只有他不能。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撑得住,怎么能一直撑下来。 毛毛经常嬉皮笑脸地说,大哥是爸爸的消防队,只要哪里“着火”,爸爸肯定一个电话把大哥派去再就什么也不管了。还说大哥是妈妈的针线包,不管谁的“衣服破了扣子掉了”,妈妈都得用他去补。听到这些话,大哥往往只无奈地一笑。只有一次,大哥认真地补充说,毛毛你把我最主要的功能漏掉了,我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泔水缸。你们所有人都往我这里倒泔水,你们把自己不爱吃的和吃着恶心的剩东西全倒到我这里,自己干干净净身心轻松地走了。我呢?我怎么办?我被装得满满的又找不到地方可倾泻,只能把这些东西咬碎嚼烂,逼着自己咽下去慢慢消化掉。连我自己都担心,早晚有一天我会撑坏了胃口,会让那些东西溢出来,会把自己胀破。 在兄弟姐妹中间,东进历来与大哥的感情最深,他们从小就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在一起玩得最多,长大后又有着相同的理想抱负,在一起谈得也最多。这些年来,大哥为自己操过很多心。东进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大哥似乎总想为自己补偿些什么。自从苏娅出国后,东进每次从部队回来,大哥都一定要嘱咐家里的炊事员给他做顿红烧肉,因为东进和爸爸一样爱吃红烧肉。而且不管怎么忙,大哥都会抽时间陪他到外面喝顿酒。有两次喝多了,东进发现大哥看他的眼神儿变得很奇怪,眸子深处似乎藏着许多的愧疚和歉意,很忧郁,也很复杂。搞得东进心里惶惶的很是不安。 许多年没与大哥这样倾心交谈了。东进觉得今天大哥格外真挚。大哥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敞开心扉把自己的深层想法亮出来。即便是在亲人面前,大哥也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但今天大哥却对他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特别是最后的一番话,在东进的心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南征说,东进我是最了解你的。我们都爱部队,都爱军人这个职业。我们和别人不同,我们对部队的爱是像遗传基因一样,是与我们的生命同时孕育的,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我们从小吃的是军粮,唱的是军歌,听的是军号,接触的是军人。除了军营我们在什么地方都觉得不舒服,除了军人我们选择什么职业都感到不合适。在内心里,我们始终认定自己是天生的军人,认定我们一定会在军队干出一番大事业。小时候我们就常在一起吹牛,幻想着中国军队掌握在我们手里的那天,我们发誓要把中国军队建成世界一流的军队,发誓要让中国军人成为全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军人。我们抱着这样的理想来到部队,雄心勃勃地一心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我们都是从士兵干起,从连队摸爬滚打出来的,我们心甘情愿地自找苦吃磨炼自己,可是结果呢?结果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夭折了,有的是主动放弃,有的是不得已转业复员,还有的……你还记得王京津吗?南征叹了口气说,我最不愿意提的就是王京津了,至今想起他我心里还很不好受。 南征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能不承认我们这些人身上确实有许多不为部队所容的毛病,不能不承认我们中的许多人也确实不适合在部队干。但也应该承认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具备成为优秀军人的素质的。可是,即便是我们中间最优秀的那部分人也少有能在部队干出来的。东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我们太浪漫了,因为我们把军人这个职业理想化了。浪漫和理想使我们只知道把部队当做事业干,而没有把它当做仕途干! 你知道苏宁吧?苏宁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我参加了调查、宣传、树立苏宁这个典型的全过程。在我看来,苏宁几乎是个完人。整个调查过程中,我一直试图寻找他的另一面。你知道我这个人从不轻信什么,就连雷锋我也始终对那种写公开日记的方式存有看法。我想,人都是有缺点的,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从里到外完美到这种地步!我用各种方式与苏宁周围的人倾心交谈,诱导他们对我讲出苏宁的缺点毛病,但是没有。所有的人都很真诚,我看得出他们绝不是只想说好话或故意向我隐瞒什么。当他们搜肠刮肚发现竟然找不到一点苏宁的缺点之后,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和不解,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在他们的身旁曾经生活过这样一个完人! 离开那里的前一个晚上,我独自在苏宁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坐了很久。翻看着苏宁生前写下的那摞厚厚的学术论文,摆弄着苏宁那条画满武器的腰带,我真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绞痛。我从来没对人说过,那晚我哭了。在那之前我已经很多年没流过眼泪了,我以为我早已丧失了哭的能力。但那天晚上,面对苏宁的照片,我却不能自制地流泪了,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我为苏宁惋惜,他是我们的同类,他把自己所有的才智都倾注给了军队。他那么年轻就走了,而军队真正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视军队为生命的职业军人。我为苏宁不平,如他这样人格高贵且既有学术成就又有实践经验的优秀军人,兢兢业业地在军队干了二十多年,为什么却只干到了少校,只是一个团的副参谋长!我为我们的军队担忧。记得有这样一件事:一个国家的首脑在视察军队时发现了一位出色的上尉,他与这个上尉长谈之后,说出了一句著名的话:“如果这个人今后不能成为我们国家的参谋总长的话,那就说明我们军队的体制出问题了。”后来,这个上尉不仅真的干到了参谋总长的位置,还最终成为了这个国家的首脑。 在那个小屋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以苏宁的优秀,为什么生前不能得志,死后才可扬名?就是因为他用理想的方式把军队当事业来干了。他研究战术但却从不研究权术,他尽职尽责但却从不近官媚上。而我们的文化从来就是一个讲究“学而优则仕”的重仕途的文化,在这种文化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军队必然带有浓厚的官场特点,必然更适合用走仕途的方式而不是用干事业的方式来干。仕途,是个太直接、太功利的东西了,它貌似理想,但其本质却是拒绝理想的。 东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懂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变通一下,通过走仕途的方式来最终实现理想呢?仔细想想,这其实并不矛盾。说到底,任何职业都不是纯粹的,所以不能把它浪漫化、理想化。人终归还是要实际一些,要学会面对现实、适应环境。我真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为什么总是搞不懂?东进呀,十四岁的浪漫是可爱的,但到了四十岁还那么浪漫就很可笑了! 你这个人看问题总是太感情用事,太注重自己的内心感受了。其实,看问题必须从大处着眼,要站在全局的高度才能看深看透,才能理解。就拿树典型来说吧,树典型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给一个人或一个单位扬名吗?不,树典型是政治的需要,是社会的需要!当社会需要倡导一种精神的时候,就会寻找与其相匹配的典型,以此作为旗帜来吸引社会的目光,引领社会的道德行为。从这个道理上讲,只要能满足社会政治的需要,即便典型有点瑕疵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进一步讲,即便典型的事迹多少有点出入,但只要确实能激起人的一种精神,确实对军队建设有益,又为什么不能宣扬呢? 东进,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在部队干下去,真心希望部队能多保留一些像你这样的军事人才。听大哥一句话,千万别为了你所谓的坚守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千万别为了一时的内心感受而忘了你要实现的大目标。这就像打仗一样,你得学会运用战术,得学会放弃。要知道,你坚守的可能只是局部的一小块阵地,如果发现继续坚守下去会危及到你的生存,会影响全局的胜利的话,那你就应该果断地放弃。否则,你就会牺牲在这一小块阵地上,永远失去夺取最后胜利的机会! 当然了,放弃自己的东西总是很痛苦的,无论如何也是一种自我伤害,那种滋味……的确不好受……南征动情地说,东进,其实我很理解你,我也放弃过,我曾经放弃过很多很多,我知道放弃是多么艰难,有时……甚至是……残酷的。南征突然停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正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过了好久,南征才睁开眼睛说,东进,你我一路走到今天都不容易,要知道,这件事对我也很重要,我和你一样现在也是到了关键口上,我们都需要借助这件事往上推一把,否则都会前功尽弃。你可能正在心里骂我自私,骂我这样做很卑鄙吧?但我告诉你,与官场上的种种欺诈相比,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不错,我是急于抓出业绩为晋升创造条件,但我周南征再怎么样毕竟还是把功夫下在了工作上,比起那些只在关系上、物质上下功夫往上爬的人,我要高尚得多! 东进,这句话从我这个当大哥的嘴里说出来的确很难,但我还是得说:请你帮帮我,帮帮你自己,帮帮你们二团,帮帮那两个兵…… 大哥,你别说了,我……我放弃。 东进…… 我放弃还不行吗?!东进突然大喊了一声。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没说话。南征突然问,东进,你不会怨恨我吧? 哪的话,东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如果……如果我伤害了你,你会理解我原谅我吗?南征的眼里又出现了那种使东进感到不安的愧疚的神情。 东进的心里有些难过,真是太难为大哥了。家里家外让大哥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自己从来不能为大哥分担点什么,还总是平白无故地给大哥增添许多麻烦。东进抬起头对南征说,大哥,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对我……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东进……南征突然紧张地看着东进,好像生怕他说出什么似的。 东进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也不习惯说那些带感情的话,我说不出口。但我心里有,我心里什么都有。我知道你总是为我着想,我知道你宁肯自己受伤害也不会伤害我,我们兄弟之间可以有矛盾有分歧,甚至可以争吵打架,但却绝不会有伤害。大哥,我一直想对你说,我心里很感谢你,感谢你这么多年来为我做的一切。 南征怔怔地看着东进,突然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深深地垂下了头。南征的身子竟像老人一样无力地躬成了一团,隆起的后背显得那么突兀、虚弱、憔悴。 就在这时,东进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声枪响。那枪声似乎是从一个很远的方向传来的,但却犹如在耳边一样清晰。东进只觉得心仿佛被狠狠地推了一下,立刻如从高处坠落般一下子被一种空落落的失重感紧紧地攫住了…… 事后证明,除了周东进,没有任何人听到过那声枪响。枪响的时候正是噪音纷扰的白天,枪声立刻就被周围的噪音吞没了。也许附近有人碰巧听到过一声响,但谁也不会想到那是枪声,没人在意。从当时周东进所处的位置看,他也不可能听到那声枪响,因为实在是相距得太远了。后来,周东进无数次地回忆当时的情形,但始终也无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听到的还是感觉到的那声枪响。 枪声是从黄妮娜的卧室里传出来的。.99lib.公安机关后来也承认,他们当时应该听从六指的劝告,不应该立刻就通知黄妮娜。如果给六指一点时间做工作,让黄妮娜对了了的事在心理上有所准备,也许她就不会承受不了而采取这种极端的做法了。 但六指不这样看。六指反倒显得很平静,六指说没用,我知道她早晚得奔这条道去。只不过我没想到她会采取这种方式。六指简直是用钦佩的口气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她整天哭哭啼啼一副招人可怜的样子,性子里还有这么烈的一块。到底是当过兵啊!六指仰天叹道,操,我真他妈的操蛋!早知道这样,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离开她的! 六指当时大概只离开了两个多小时。据后来六指向警方交待,这两个多小时中,他几乎是马不停蹄,一边打电话安排自己的那些哥们儿,一边在各个银行间奔跑着提款,取出来的钱自己只留了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都以黄妮娜的名义存进了一个卡里。六指要把这些钱送给黄妮娜,他想用这些钱来补偿黄妮娜失去的一切,他想用这些钱来彻底改变黄妮娜的生活,他想让黄妮娜因拥有这些钱而拥有幸福。 但是,当六指带着这张巨额信用卡急匆匆地赶回来时,这些钱对黄妮娜已经毫无意义了。 那晚,当六指找到皮子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皮子一听六指问那个叫了了的女孩儿在哪儿脸色就变了,忙说,六哥我不知道她是你的人。 六指回手就给了皮子一个大耳光,说放你妈的屁,什么叫我的人?她是我外甥女!说,她是不是给你在迪厅卖摇头丸? 皮子说,六哥,你咋不早给兄弟说一声,我的确不知道她是你外甥女呀!早知道我……我……六哥!皮子一下子跪在地上说,六哥,我真的不知道……她从来没提过你,她哪怕提一句我都不敢逗弄她沾这个边。皮子突然“咚咚咚”地在地上磕起头来,边磕边带着哭腔说,六哥,她……她她……可不怨我呀!六哥,你可千万千万别…… 六指一愣,一把揪起皮子问道,你把她怎么了?啊?!她现在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 皮子说,了了这段时间的确给他卖了不少摇头丸,今晚了了不想去了,说她妈妈病了她得早点回家。皮子为了套住了了,早就使她染上了毒瘾。他以为了了是编诓想从他手里掏弄点“真货”出来,为了哄她老老实实给自己干,就给了她点“真货”。皮子说,了了当时还真犹豫了一下,但一看皮子这次出手不小,就改了主意了。那会儿时间还早,了了说她先跟几个朋友去爽一会儿,结果一直也没回来。后来了了的一个朋友来找他,说不好了,了了可能是吸毒过量不行了。说他们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玩,了了疯得最厉害,后来他们都醉倒了,了了什么时候吸的毒、吸了多少谁都不知道。等他醒来后才发现,了了已经没气了。 六指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罩住皮子,咬着牙齿问道,你说的都是实话?! 六哥,我哪敢骗你呀! 六指突然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扇了皮子两个耳光,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走! 看过了现场,六指确信这的确是一次意外后,才放走了皮子。但临放之前,他把皮子结结实实地狠揍了一顿。无论六指怎么拳打脚踢,皮子一直心甘情愿地受着。直到六指喝令他滚,他才说了声谢谢六哥,抹着满脸的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被六指叫住了。六指沉吟着对皮子说,你回去收拾收拾就走吧,这事肯定兜不住了。记着给我滚远点,要是让条子逮住,你就彻底玩完了!皮子刚说了句六哥那你……六指喝道,还不快滚!你想等我报完案,叫条子来抓你呀?皮子赶紧溜溜地走了。 六指估计差不多了才报的警,他自己则留在现场一直等到警察到来。六指告诉警察自己是受这个孩子妈妈的委托出来找她的,因为知道她经常跟几个朋友在这里玩就找到了这里,结果没想到出了这种事。警察询问了六指很长时间后,就提出要立刻通知亲属来认领尸首。六指一听就急了,说千万不能,她妈正生着病呢,现在告诉她不是要她的命吗?警察说也可以先叫别的亲属来认领。六指说没有了,她家就她们娘俩。警察问你是她什么人?六指打了个锛儿才说,我是……她是我认的干外甥女。警察跟着又问,你跟她妈妈是什么关系?朋友。六指这次回答得倒挺溜。回答完又问,我代替她认领行吗?警察用怀疑的目光仔细打量六指好半天才回答说,不行!必须让她的亲属来认领。六指想了想又请求道,要不我先去给她妈妈透点风,让她有点思想准备再……警察毫不客气地打断六指说,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你哪儿也不能去!老老实实在这给我呆着! 黄妮娜一看到了了的尸体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就一直缩在六指的怀里呜呜地哭泣,警察的问话一句也不能回答。他们只好让六指先把她护送回去。 六指几乎是把黄妮娜抱回家的。黄妮娜又发起高烧了,浑身滚烫。六指一肚子心事地在旁边守着,好不容易盼到黄妮娜的烧稍稍退了一些,他刚提出要离开一会儿,黄妮娜就哭了。黄妮娜这会儿整个成了个不懂事的孩子,根本不听六指说什么,死活就是不让六指离开。六指只要一提走她就哭,哭得六指没着没落的,只好连哄带劝地答应她不走了。黄妮娜这才慢慢停止了哭泣,但仍神情哀戚地望着六指,紧紧地抓着六指不放。 黄妮娜说,六指,我害怕,我心里害怕得要死。 六指说别怕,有我呢。 黄妮娜说,六指,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了,没有亲人了。原来我好赖还有个了了,还有点牵挂,还算有生活,可现在我连了了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你还有我。六指抚慰她说,你放心,我会帮你重新安排生活的。我会给你一个家,给你新的生活。 黄妮娜就哭了,她哭着对六指说,六指,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只有你才是真心实意待我。只可惜我不会再有新的生活了,我这辈子完了,全完了! 六指急急地阻止道,不,你千万别这么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生活安排好,我有钱,我六指有的是钱!我要把你养起来,我要让你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我要让你大把花钱,我要让你……你就等着瞧吧! 黄妮娜听了反倒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咽咽地说,六指,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我知道我这人毛病多,别人谁也不肯帮我,只有你事事替我着想,可我还总瞧不起你,总跟你发脾气。六指,你别怨我别生我的气好吗?都是我不好,其实我每次都后悔,每次都想给你道歉,我心里知道自己对不起你…… “对不起”三个字像刀子一样猛然刺向六指,狠狠地剜着他的心。六指脸色骤变,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声道,不!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六指对不起你!我欠你的,我要还你,我要尽一切力量来偿还你!我……我……看到黄妮娜不解的眼神,六指突然咬住嘴唇不肯再往下说了。 黄妮娜愣了愣,感动地一把抓起六指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说,六指,你别这么说,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从心里感激你。 六指突然冲动地捧起黄妮娜的脸,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他很想吻干这张脸上的泪水,很想让这张脸晴朗起来,绽放开来。但,就在他的嘴唇刚刚贴近的时候,却像碰到了斥力般猛地停住了。 六指愣了一下,无奈地松开了手,垂下头说,有些事你现在还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你会恨死我的。六指猛然间抬起头,瞪着通红的眼睛说,我不是人!我他妈的不是人!都是我造的孽!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但我得尽力偿还你!我向你发誓,我……我……六指突然操起了刀…… 还没等黄妮娜反应过来,六指左手上的那根赘指已经不见了。 六指举着流血的手,对吓呆了的黄妮娜说,我发誓,就是搭上这条命,我也得想方设法偿还你!你躺在床上别动,等着我,我这就去给你安排。等我回来后,我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能原谅我的话,我六指就是你的犬马了!我六指这辈子就交给你了! 六指走后,黄妮娜又独自嘤嘤地哭了很久。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幸亏还有六指在身边,幸亏六指还愿意关照自己。黄妮娜想,如果没有六指,自己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后的生活,真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一想到六指,黄妮娜心里就感到有些愧疚。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明明心里依赖六指,却又本能地排斥六指。明明念着六指的好,但就是没法真正地接受六指。黄妮娜知道六指喜欢她,也知道六指有钱,但在她的眼里,六指再有钱也只是个没有身份没有教养的暴发户,再有钱也改变不了满身的粗俗气,再有钱也没法让她瞧得起。她从心里不愿意进入六指那个圈子,不甘心与六指这样的人为伍。她也知道这样对待六指不公平,但她拿自己没办法。她拗不过自己。 刚才,黄妮娜被六指吓住了,她没想到六指竟会为了她而自伤,为了她而流血。就在那一刻,黄妮娜被六指的真诚彻底感动了。为六指包扎伤口的时候,黄妮娜心疼得直哆嗦,一直流着眼泪不停地说,六指你这是何必呢?我相信你,你不用起誓我也相信你会对我好,你何必要这样做呢?黄妮娜说,六指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现在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说着说着,黄妮娜突然情不自禁地搂住六指,不顾一切地亲吻着说,六指,我要好好爱你,我会爱你的,我一定会好好爱你的! 心里等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家里很空,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了。躺在床上等着六指回来,黄妮娜的心竟渐渐平静下来了。黄妮娜想,人生活下去的理由有时候很简单,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牵挂,也许是因为有哪个人还属于你,也许是因为你还属于哪个人。她发觉自己已经开始在牵挂着六指了。她想,她会努力去爱六指的,她相信自己会爱上六指。即便真的不能,99lib.她也一定要好好待六指,一定! 电话铃
突然响了。 是六指!黄妮娜扑过去抓起电话就叫,六指,六指,你在哪儿?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过了好半天,电话里才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黄姐,是我,小赵。 黄妮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小越,你……你找我有事? 小赵犹豫了一下,突然说,黄姐,是你把文件拷贝了! 小赵…… 你别再骗我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坑我?我现在已经被单位开除了!开除了你知道吗?我没有工作了,而且再也不会有人请我做这种工作了。你把我给毁了!你把我给彻底毁了! 小赵,我……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我已经把情况都向检察院讲明了,检察院马上就会去抓你,到了那时你再老老实实地交待吧! 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 黄妮娜神情茫然地一下子瘫倒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脑子里像被清空的软盘一样,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黄妮娜才转动着发木的脑袋吃力地想,完了,这回我是彻底完了。小赵说检察院马上就会来抓我,马上就要来把我抓走了。可是我怎么会犯法了呢?我怎么会成了罪犯了呢?不对,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周和平吗?是周和平让我做的,对,是周和平!黄妮娜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想了想,却又软软地躺了下去。不,不是周和平,黄妮娜想起来了,周和平只是说过要让她帮忙,但并没有说让她做什么或怎么做。一切都是她自己主动做的,一切后果都得由她自己来承担! 六指怎么还不回来呢?黄妮娜昏昏沉沉地想,六指,你快点回来吧,快回来帮帮我,帮帮我吧。 浑身像被放在砧板上烧烤似的疼痛,大概是又发高烧了,脑袋炸裂般地发出阵阵鸣响。真热啊,能有个冰袋就好了,哪怕有个凉毛巾也行,或者只是一口凉水,只要是凉的就行。热……热…… 黄妮娜突然睁开眼睛,吃力地俯身向床底下摸去,抖抖瑟瑟地摸出一个铁盒子,喘息着抱在了怀里。冰凉的铁盒子贴在胸前,黄妮娜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她低下头把脸贴在铁盒子上,冰凉的感觉掺和着那股亲切熟悉的铁腥味一下子冲进她的嘴里、心里,眼泪立刻如开闸般地涌了出来。 这个铁盒子是黄妮娜在妈妈去世后整理东西时发现的。当时,铁盒子放在妈妈卧室最隐秘的一个角落里,上面还上了一把精致的铜锁,但却没发现有钥匙。黄妮娜掂着这个沉甸甸的铁盒子犹豫了半天,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妈妈会把什么东西藏在里面。记得妈妈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以后,曾不止一次地向她交待过家里的诸多事情,但却从未提到过这个铁盒子。后来,黄妮娜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铜锁撬开,当她满腹狐疑地打开盒盖后,不由大吃了一惊:盒子里藏着的竟然是一支手枪!这是一支袖珍型的勃朗宁手枪,还没有黄妮娜的手掌大呢。最奇怪的是,这支枪保养得非常好,一点锈迹都没有,油汪汪的枪身上,烤蓝闪着幽暗的光。很显然,这枪是有人经常擦拭保养的。黄妮娜实在想不透妈妈为什么会藏着一支枪。她确信爸爸肯定不知道这支枪,如果知道的话,凭爸爸那副一本正经的劲头儿早就上交给组织了。这种枪基本上都是在战争年代时缴获来的。这就是说,这支枪妈妈可能已经背着爸爸保存了几十年了。保存了几十年的枪竟然一点锈蚀都没有,足见妈妈对它的珍惜!黄妮娜发现铁盒里还有一整盒子弹,显然也是经常晾晒、烘烤的,否则早就报废了。她曾经把枪带到一个僻静的山上试着打了几发,发现这支枪很好用,虽然打不了太远的距离,但枪准不错。子弹毕竟是放得年头太久了,十发里总能碰上一两个臭子。 从那以后,黄妮娜就把枪藏进了自己的卧室。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打开铁盒子,拿出枪擦一擦或在手里摆弄一阵。开始她只是好奇,总想琢磨这支枪的来历,体会妈妈从前在深夜里独自摆弄枪时的感觉。渐渐地,黄妮娜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每当她在把玩这支枪的时候,周东进的影子就会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曾经想,也许这是因为她知道周东进喜欢枪,所以常常因枪而联想到周东进的关系,但她又明明知道周东进是从来不摆弄这种小型枪的。更奇怪的是,时间长了,她竟自然而然地从心里把这支枪和周东进混为一谈了,常常不由自主地对着枪喊出“东进”。晚上睡觉前,她常搂着枪说:东进,我们睡吧。然后就会沉沉地睡去。早上出门前,她在把枪收进盒子里时又总会自言自语地说上一句:东进,我出去了。这一天心里就会感到格外踏实,仿佛家里有人等待着一般。日子久了,她发现自己居然在这支枪的身上找到了一直渴望在男人身上找到的一些感觉:那种沉甸甸的、冷冰冰的、硬朗朗的、充满雄性气息的感觉;那种令人激动、使人兴奋的异性伙伴的感觉;那种让女人踏实、使女人产生依赖愿望的感觉。渐渐地,这支枪成了她的爱物,成了她的伙伴,成了她的爱人,成了她的男人,她越来越离不开这支枪了。 门突然开了,从门外走进来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影好像很熟悉,但面孔却显得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 黄妮娜问了声:谁? 那人没回答,径直朝黄妮娜走过来。 走到近前黄妮娜才看清,居然是周东进! 黄妮娜心里陡然一紧,你……你来干什么? 周东进不回答,脸上一片漠然。 黄妮娜慌乱地喊,你站住! 周东进的脸上竟毫无表情,继续向她逼近。 黄妮娜只觉得一股气从心里直顶上来,顶得她心肺几乎要炸开了。她突然歇斯底里地举起枪,尖起嗓门喊道:周东进,你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周东进这才停下来,看着她说,你不能,你爱我。 不!黄妮娜说,我不爱你,我恨你! 为什么?是我让你懂得了爱。 是你让我失去了爱! 是我让你记住了什么是爱。 是你让我因记住而丧失了再爱的能力! 是我把选择的权力留给了你,让你可以不受干扰地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 不!是你头也不回地把后悔和失望永远地抛给了我,彻底毁了我的生活! 可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知道我是为了跟你赌气才这样选择的,你心里明明知道!可你就是不肯回头,你宁肯看着我毁掉也不肯回头!周东进,你真狠心呀你!我恨你,是你毁了我,是你把我这一辈子彻底毁掉了! 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一点过错吗? 我当然有错!我错就错在爱上了你!错就错在离开你却又无法忘记你!周东进,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曾经无数次地在梦里把你咬碎撕烂,我曾经无数次地在想象中用这支枪把你杀死!现在,只要我一抠扳机你就完了! 不,妮娜,你根本做不到。 我能做到!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你还是看看你手里的枪吧。 黄妮娜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枪口并没有对着周东进,而是冲着自己!她想把枪口调过去,但却怎么也办不到。正焦急着,就听周东进说,它就是我,我就是它,你怎么可能用它来对付我呢? 黄妮娜仿佛突然明白了,她无法打死周东进,她做不到,无论怎样努力她也做不到。一种极度的绝望袭上心头,黄妮娜不顾一切地抠响了扳机,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黄妮娜蓦然睁开了眼睛…… 真静啊,四周几乎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只有灰尘在窗前的光影中无声地翻飞起舞。 黄妮娜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呆呆地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我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一个梦?她想。在梦里,她看见了周东进。其实,她是常在梦中看到周东进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周东进在她梦里出现时面目总是很模糊。她总企图看得更清楚些,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看清楚。她常泄气地想,也许自己是真的不了解周东进,也许自己是真的从来也没看清楚过他。是的,她在梦里想杀死周东进,她向他开了枪!黄妮娜心里突然一阵慌乱,低头去看铁盒子,发现盒子盖得紧紧的,根本就没打开过。可是,她刚才确实拿出了枪,确实抠响了扳机,确实听到了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对了,她记起来了,当时,那乌黑的枪口是朝着自己的。是的,枪口的确是朝着自己的!这就是说,她把自己给杀了! 是啊,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杀掉呢?黄妮娜突然醒悟过来:也许这个梦就是上天在冥冥之中送给我的一个暗示,告诉我怎样才能彻底摆脱烦恼,从可怕的境遇中解脱出来。 六指还没有回来,可我为什么要等六指回来?即便六指回来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检察院很快就会来抓我的,我将要戴着手铐在众目睽睽下被带走,我将要站在法庭上受审,我将要被判刑,将要蹲监狱……不!不——!黄妮娜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看来这个世界是真的不想再容我了!黄妮娜哭泣着想,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过高奢望,我本来已经降低标准准备接受另一种生活了,可为什么非要把我逼上绝路?连卑微地活下去的希望都不肯留给我?走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该结束了。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一切彻底结束吧! 黄妮娜止住哭泣,洗了把脸开始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一坐到梳妆台前,一打开化妆盒,黄妮娜的心就渐渐平静下来了。黄妮娜喜欢化妆,她热衷于用各种各样的色彩来装扮自己,迷恋那一勾一描间为她变幻出的虚假的美丽。对她来说,化妆是最好的心理养护和精神享受了。黄妮娜今天化妆格外投入,每一笔都很用心,就像要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聚会一样。她认真地用遮瑕笔遮住每一个并不显眼的斑点,仔细地用眉笔描画出每一根细密的眉毛,还有意把妆化得比平时重了许多,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鲜亮、更抢眼。 化完妆,黄妮娜久久地端详着镜子里那个美丽哀婉的女人,不由得一阵阵心酸。她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得不到爱?要知道,她不仅曾经漂亮,而且至今还依然漂亮!她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要知道,她是将门之女,她的父辈为了今天曾经付出过鲜血和生命,她理应比别人享受得更多,得到的更多!但现实却对她如此的不公,她不甘心,她心里实在是不甘心啊!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面颊簌簌地滚落下来,刚刚化过妆的脸上又被冲得一片狼藉。 痛痛快快地哭过之后,黄妮娜又重新洗了脸化了妆。这以后她就一直忍着没再哭,她怕弄坏了脸上的妆,她希望自己留下的是一个干净、美丽的形象。 最后,当捧起那个铁盒子的时候,黄妮娜还是犹豫了,手不听话地剧烈地颤抖着,怎么也掀不开盒盖。她心里一阵害怕,像被烫着了似的突然松开了手。铁盒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盒盖竟自己弹开了。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打开的盒子,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很久,她才默默地捡起手枪。也许,这就是天意。黄妮娜凄然地想,工作没了,了了死了,周和平杳无音信了,检察院要来抓人了,所有的事都一起冲着我来了。当我没有勇气打开盒盖的时候,它竟然自己弹开了…… 黄妮娜咬紧牙关,哆哆嗦嗦地举起了手枪。六指,对不起,我不能等你了。黄妮娜边举枪边说,别怨我六指,谁让你我今世无缘呢? 冰凉的枪口一贴到脸上,黄妮娜立刻浑身一紧,冷不防打了个寒战。不行!她想,我不能往头上打,这样太难看了,会破坏我的形象的。她赶紧把枪口移下来,抵在了胸前。 一切都准备好了,黄妮娜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对着镜子说,我知道你不甘心,我知道你死都不甘心啊!说罢,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远远地,周东进就看见黄妮娜家的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走到近前,见院子里搭了个灵棚。灵棚布置得很俗,门前挑着灵幡和成串的纸钱,灵堂中间悬挂着黄妮娜的遗像,遗像下面堆满了纸糊的冥物,既有金山、银山、摇钱树,又有彩电、冰箱、小汽车。虽然也有鲜花,但鲜花却被那些金灿灿的物件拐带得随了俗,全没了自我。门口雇的几个吹响乐的,起劲儿地吹着一些听不出是悲是喜的曲子。不时有车停在门前,来的人没一个空手,都规规矩矩地捧着东西,到灵前鞠躬行礼后退下。 令周东进吃惊的是,灵前肃立着许多戴黑纱白花的人,脸上一律木滋滋的全无表情,看了一圈竟一个也不认识!周东进知道黄家没人了,心想,这场面一定是哪位亲戚帮着张罗的。看得出,这位亲戚是尽量想把排场搞大。只可惜他并不了解黄家,不知道这种家庭根本就不兴这套民间的丧葬习俗。 黄妮娜不会喜欢用这种方式来送她的,周东进想,她不会喜欢这些俗不可耐的假东西,更不会喜欢这种闹哄哄的不伦不类的场面。 周东进给黄妮娜带来了一大捧白色的百合花。黄妮娜喜欢白百合花。从前,每到百合开花的时候,常有许多人走街串巷卖花,那些百合都是刚刚从山上采来的,新鲜得还带着山中的露水。黄妮娜只要一见到就买,见一个买回一把,而且专挑白色的百合花买。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样时兴鲜花,部队里更是不能容忍这类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黄妮娜因为在宿舍里到处摆花影响内务,不知受到过多少次批评。但她就是屡教不改,刚刚被批评得眼泪巴嚓的,一出门见到卖花的还是忍不住想买。记得周东进当年曾开玩笑说,如果黄妮娜肯嫁给他,等黄妮娜死后,他一定要用百合花把她埋起来。黄妮娜当时高兴得直跳脚,说,那我现在就嫁给你吧!黄妮娜最终没能嫁给他,而现在埋在黄妮娜身上的也不是百合花,而是一些与她毫不相干的金灿灿的俗物。周东进不禁悲哀地想,人生一世,有多少人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又有多少人能按自己的意愿去死呢? 眼睛一阵酸胀,周东进稳了稳情绪,刚想进去,却被一个人迎面拦住了。 你是周东进?那人问,眼睛并不看周东进,只专注地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左手。 是。周东进答道,很奇怪这个人怎么会认识自己。 那人声音低沉地说,你给我出去! 周东进一愣,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也许这是黄家的什么亲戚,周东进想,也许这人知道他和黄妮娜之间的一些事情,但是…… 听见了没有?那人加重语气道,你给我出去! 周东进不动声色地抬了抬下巴说,我是来吊唁的,请你…… 你没资格!那人打断周东进,端详着手上的纱布说。 周东进默默地盯了那人一眼,刚想往里闯,身边却呼地围上来好几个汉子。 那人龇了龇牙,使劲地往手上吹了口气说,别他妈跟我来硬的,趁早老老实实出去还能保你个皮肉完整。否则,那人“刷”地一下撕掉手上的纱布说,看见这了吗?我自己剁的。我这人就像这第六根手指头,天生多余,说不要“咔嚓”一声就可以除掉。你可比我金贵多了,你千万可别跟我这样的人较劲儿。不值得。 周东进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冷冷地说,我今天是来吊唁的,不是来跟谁较劲儿的。至于资格嘛,依我看,诚心就是资格,只要是真心实意就有资格! 说得不错,那人睇视了周东进一眼说,只可惜你“真心实意”得太晚了点,只可惜你“真心实意”得太不是时候了!你他妈的少在这跟我装蛋!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周和平,还有那个姓魏的,你们他妈的都不是东西!表面上一个个人五人六好像挺有身份有地位的,呸!其实全他妈的是没心肝的下水货,连我这种人渣都不如! 看出来了,周东进说,你的确像个人渣,真没想到黄妮娜还有你这种亲戚! 你说错了,我不是她的亲戚,我高攀不上! 那你就没理由在这拦着我! 你又说错了,最有理由拦你的就是我!告诉你,今天这里我说了算。这个灵棚是我让人搭的,这些守灵的人是我花钱雇的,这些吹丧曲的是我请的,这些赶场子来吊唁的都是我的哥们儿弟兄!我还雇了卡迪拉克灵车为她送葬,我还雇了一百辆奔驰车给她送行! 怪不得。 你什么意思? 怪不得我一进来就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对头,怪不得那些人一个个只知道木滋滋地杵在那里,怪不得场面搞得如此俗不可耐! 你他妈的放屁!你酸什么酸?我最恨你们这些人身上这股子酸劲儿了,看谁都俗,看谁都不如你们。我还告诉你,我就这么俗,我宁肯雇那些不相干的人在这站着,也不让你们这套号的跑到她面前来装孙子!你们还没坑够她呀?你们还嫌她不够惨吗?她都死了你们还想来搅和她啊?!没门儿!回去告诉你们那些杂碎,谁也别上这来给我找事!我要让她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地走!我要让她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走! 周东进倒真有点对这个长着六根手指头的家伙刮目相看了。这番话虽粗鲁,但却透着一股子仗义、真诚。若是别的事,周东进还真可能看在他真心诚意的份上就此让步了,但这事不行。周东进懒得再跟他纠缠,伸手想把他扒拉到一边去,那人却反转手臂一下子把周东进的手抓住了。旁边那几个汉子刚想上,被那人止住了。 两人眼睛对着眼睛,手攥着手,互相逼视着较起力来。只见两个人手臂上青筋暴突,脸色越来越紫,呼吸越来越粗重。僵持了十几分钟,竟谁都纹丝未动。 行,我看你还算是条汉子!那人突然龇了下牙说,今天我就放你一码。说罢,侧身让开了。 周东进看也不看他一眼,一甩手就走了进去。他径直走到黄妮娜的遗像前,把手里的白百合花轻轻放下,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抬起头默默地看着黄妮娜的遗像。 黄妮娜正瞪大眼睛望着周东进,神情显得有些惊讶。她的眼睛依然很美,但眸子里却没了从前的清澈,仿佛藏满了深深的幽怨。 你来了?黄妮娜问。 我来了。周东进答。 黄妮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来了。 我……来晚了,我早就该来的。 来了就好,来了就不晚。 妮娜,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 我知道。 妮娜,我对不起你。我明明知道你骄傲、脆弱、死要面子,但却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你!你说得对,我只在乎自己内心里的那点感觉,只在乎维护自己作为男人的那点自尊心。我真混,我从来就没好好地站在你的角度上认真地替你着想过! 东进,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话告诉我?虽然我们分手了,但总可以找到机会把这些话谈开呀? 我想过要找你,但到我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已经嫁给魏明坤了。你知道我与他之间的关系。 所以你就再也没找过我。 是。99lib?虽然后来我知道你离了婚,知道你过得很不如意,但也一直没找过你。妮娜,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既狭隘又自私的人。我总想等你主动来找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娇气很软弱的女人,知道你自己没能力应付困难,知道你很难长时间地撑下去。我想,早晚有一天你会来找我的,等你来找我,等我的自尊心得到满足,我再尽力去帮你。可你就是不来,你过得那么艰难也没来找过我!看来你是一直不肯原谅我,一直在心里怨恨着我! 不,我也爱你,我也一直都爱着你。 我以为在你的心里,我早已经不存在了。 东进,你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女人的记忆是最偏执的。女人只要真心爱过,就会永世不忘。 那你就应该来找我!你就应该知道我会帮助你的! 唉,我和你一样,我们表面上虽然截然不同,但骨子里有许多东西都十分相似,我们都拿自己没办法,我们谁都拗不过自己。 妮娜,你不该走这条路。 哪条路都有人走,没什么该与不该。何况,走哪条路真能由自己决定吗? 当然能。虽然我们不能保证自己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但至少不应该放弃,至少应该按自己的意愿去选择。 东进,你一点也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热情自信。可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们走过的路哪一次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选择的呢?哪一次不是在内心和外界的多重压力下被迫选择的呢?即便是现在,你不也正在为选择而焦虑,为被迫选择而苦恼吗? 可这毕竟是一种积极的态度,总比消极放弃要好。 其实放弃也是选择,我这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可是…… 东进,你能来我真高兴,谢谢你来送我。 可是…… 东进,谢谢你的百合花,百合花真好看。 …… 眼泪在周东进的眼里打了几个旋,又被生生地憋回去了,喉头被噎得酸胀酸涨的难受,周东进深深地垂下头,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离开时,那人又在门口把周东进拦住了。那人说,我看出来了,你比周和平那小子强。有件事看来只能拜托你了。我给她在青云岭买了块墓地,这些手续就放在你手里保存着吧。有时间勤去照看着点,我怕老没人去关照,他们不好好给她收拾着。她……那人把脸别过去低声说,她喜欢干净。 停了一会儿,那人才转回脸,向周东进解释说,我不能照看她了。我犯下了死罪,贩毒罪,没缓了。我是罪有应得,枪毙几个来回都够了。你看见路口那辆警车了吗?那就是等我的。我已经投案自首了,等这边事一办完,我就得跟他们走。 那人突然露出一副狰狞面孔朝着周东进发狠说,小子,你这眼神儿可真不咋的呀。这样的女人也舍得丢?我估摸着,你那两个大眼珠子是喘气用的吧?操!要不是指望你照看她,我他妈的真想坐地废了你! 第十八章 和平再也无法搪塞下去了。眼看这笔生意谈到关键时刻,MG总裁突然要求暂缓进行,说有些情况还要仔细斟酌一下。同时委婉地提出,能不能尽快让他看到那支枪?和平这下傻眼了。他让苏娅想办法从中周旋一下,劝老洋鬼子先把合同签了再说,但苏娅显然并没积极帮他。和平甚至怀疑苏娅不仅没劝说老洋鬼子,反而一直在暗地里挑唆,要不然老洋鬼子对枪的热情怎么会日渐高涨? 已经逼到这个份上了,看来是无论如何得把那支枪弄出来了。打定主意,和平立刻打电话找陆秘书。 陆秘书先是推说钥匙在首长手里,和平就毫不客气地说,得了吧陆秘书,我还不知道老头子历来做事都喜欢留后手,他肯定还有一把备用钥匙,我估计是放你那儿了。 陆秘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才承认他手里的确有一把备用钥匙。 和平说,我有个很重要的客户想看看那把“鲁格08”,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把枪给我拿出来用一下。 陆秘书说这可不行,首长特地交待过,这把钥匙只是放在我手里保存,我没权动用。 和平说你灵活一点嘛,不就是拿出来看一眼吗?用完我完璧归赵不就得了? 不行,陆秘书态度坚决地说,首长不发话无论谁也不行。 和平说,哎陆秘书,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头子现在躺在病床上,他要是发得了话,我还用劳您大驾吗? 陆秘书说,那就等一等吧,等首长好些了再…… 等?和平一下急了,能等我还找你干什么! 反正,反正这事我无能为力。陆秘书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开腔了。 和平想了想,强压着火气说,陆秘书,这把枪我是无论如何要拿出来的,不管花多少钱、采取什么手段我都在所不惜!这样好不好,你可以提条件,只要能办到的我都会答应你。不,你听我说把话说完,你不用急着表态,先把我的话仔细想一想,我这就回家,咱们一会儿面谈。 开着车往家里走的路上,和平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陆秘书拿下,大不了花几个钱跟他做笔交易,不信我用钱还买不动他个鬼推磨!就跟他说我用完一定还,只要把枪糊弄出来,还不还可就由不得他了。 一进家门,和平就发现不对头,陆秘书不在,倒是大哥南征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里等着他。和平气得心里直骂,心想妈的陆秘书这小子也太滑了,把大哥搬出来抵挡我,自己倒脚底抹油溜了。 坐吧,南征说,我让陆秘书去医院了。和平,有什么事你还是直接跟我说吧,别难为人家工作人员。 跟你说没用。和平心一横,一屁股坐下说,你又没钥匙。 南征不动声色地看着和平说,爸爸的钥匙现在在我手里。 和平一怔,仔细打量南征,却看不出丝毫表情。就说,大哥,既然情况你已经都知道了,我就不详细说了。我确实需要那支枪用一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拿去给人家看看,看完立刻就拿回来。 如果只为了看一眼,MG总裁用得着动这么大心思吗?南征说,和平,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这支枪只要拿出去,就不可能再拿回来了。 大哥,反正那些枪放着也没什么用。老头子要是没病我早直接跟老头子要了,他肯定会痛痛快快答应我。 你不是跟爸爸说过了吗?南征仍旧不动声色地问。 和平又是一愣,哦,说倒是说过,不过那时还不急着用,我只是提前打了个招呼。 南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和平呀,你何必耍小心眼儿撒这种谎呢?爸爸的态度猜也猜得出来,他根本就不可能同意。那些枪是他的命,他不当场把你骂出去就不错了。 和平的脸色多少有些尴尬,但只片刻就恢复正常了。他直视着南征说,大哥,你得帮我这个忙。 你认为我会帮你这个忙吗? 大哥,这笔生意对我确实很重要,拿下来,我这盘棋就有可能走活,否则就死定了。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肯帮我这个忙! 南征盯住和平问道,什么条件你都能答应? 能! 那好,我让你放弃这笔生意,这你能答应吗?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谁都有不能放弃的东西,谁都不能强迫别人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有多么充分的理由! 看来你是不肯帮我了?和平冷笑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打那些枪的主意,你不配! 兄弟俩双目对恃,互相狠狠地盯着对方。和平下意识地噬啃着指甲,目光里渐渐冒出一股青白的冷气。 大哥,和平冷冷地说,如果你这么说,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南征冷笑了一声说,你什么时候客气过?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你对谁客气过?你做事从来只为自己考虑,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你从来都是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和平,你怎么会这么自私? 自私?和平突然笑了,谁不自私?你不自私吗?你敢说你不自私吗?!和平逼近南征说,大哥,别以为谁都不知道你的事!别以为妈妈不在了你那些事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和平!你?…… 你害怕了吧?其实你用不着害怕,我又不是东进,我又没受你的骗。我只不过是当年无意间偷听到了这件事,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你没资格说别人自私,因为你比谁都自私!不自私你能为了娶李小京把苏娅甩了吗?不自私你能把苏娅推给东进,让东进替你兜住丑闻吗?大哥,我真佩服你。说实在的,咱家所有人连老头子都包括在内,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当时的情况多险啊,你刚跟李小京结婚,正准备上政治学院学习,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苏娅怀孕的事被张扬出去,你就彻底完了。亏你想出这么绝的一招,让妈妈把苏娅介绍给东进,既不耽误你当李冶夫的乘龙快婿,不影响你当官往上爬,又永远地封住了苏娅的嘴!只可怜我的傻二哥了,平白地当了回冤大头,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大哥,你知道吗,你其实是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是你教给了我应该怎样不择手段地去实现自己的目的,是你告诉了我什么叫做无毒不丈夫!我那时真是在心里把你佩服了个五体投地。我对自己说:周和平,你只要把你大哥的本事学到手一半,你就成了! 和平!你给我闭嘴! 让我闭嘴很简单,和平逼视着南征,一字一句地说,把枪,给我拿出来! 南征咬住后槽牙,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混蛋! 没错,我是混蛋。和平啃着指甲说,一开始我去美国找苏娅帮忙的时候,她也骂过我混蛋。但骂归骂,骂完了她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地把我介绍给MG公司,老老实实地帮我把这单生意拉过来吗? 南征“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你也太卑鄙了,你居然跑到美国去敲诈苏娅!她……她都躲到美国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不是我不
肯放过她,是我需要她帮忙。就像现在我需要你帮忙一样。大哥,我也是没办法,谁让MG老板就好这口呢?我不把枪拿给他,这笔生意很可能就要泡汤。我不能眼看着到手的买卖功亏一篑吧?我不能眼看着前期投入的大笔资金就这么打水漂了吧? 见南征脸色铁青,和平缓了下口气说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这么多年我都没说,要不是被你逼的,我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吗?再说了,搁现在那点事算个啥呀?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南征冷笑道,你根本就不可能理解! 南征突然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低声说:不,谁也不能理解…… 于恩华一说出李小京的名字,南征就笑了。南征说李小京我还不知道,我们小时候都管她叫“山楂片”。一想起她那副干巴巴、酸溜溜的样子,我现在胃里都不舒服,不行不行! 女大十八变,于恩华说,小京现在可出息了,要个儿有个儿,要样有样,马上就要从军医大学毕业了。 不行!南征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于恩华这下坐蜡了,她在北京已经答应了这件事,这让她怎么向小京的妈妈自己的老战友谭明交待?何况周汉的事还得靠李冶夫帮忙呢! 于恩华是为了周汉的事去北京找李冶夫、谭明夫妇的。当时周汉和黄振中之间的矛盾已经白热化。邓小平恢复工作后,周汉立刻借着邓小平提出的“军队要整顿”,开始撸胳膊挽袖子地抓起部队的军事训练来了。但就在周汉干得正起劲儿的时候,却又开始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这回是轮到黄振中来劲儿了。黄振中历来都对周汉热衷单纯军事观点的做法不满,这下可算是逮着拨乱反正的机会了。为了挽回周汉在军区部队造成的影响,恢复政治工作的重要地位,黄振中整理了一份情况反映《关于右倾翻案风对军区部队政治建设的影响》报了上去。情况反映中虽没指名道姓,但一看就知道矛头直指周汉。局势立刻变得严峻起来。如果这份材料得到上面的认可,周汉和跟着他一起搞单纯军事观点的那些人就都完了。估计即便不对周汉做严肃处理,也得安排他提前退休,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所以,周汉这段日子的情绪十分恶劣,总平白无故地骂人不说,还经常钻进地下室摆弄枪,一摆弄就是几个小时。于恩华看得心焦,生怕逼急眼了周汉会闹出什么事来,想来想去只能去北京找李冶夫帮忙了。李冶夫了解周汉,凭他现在的位置如果肯出来替周汉说句话的话,这事就有缓。但于恩华知道周汉肯定不会同意她去找李冶夫,就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要去解放军总院会诊,跑北京去了一趟。 李冶夫夫妇的热情简直令于恩华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坚决不让她住招待所,一定要把她留在家里住。李冶夫说,小于啊,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周汉要沉住气,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怎么还是那个熊脾气,遇到点事就蹦?于恩华说,周汉讲他自己倒没啥,关键是这一大批军事骨干要是都受了他的牵连,对部队的损失可就太大了。所以他才急……急什么急?李冶夫说,什么事情都不是那么容易就下结论的,何况这么大的事。还是那句话,沉住气!小于你也不要急着回去,既然来了,就在这多住几天,让谭明陪你玩玩。说完抬腿就走了。于恩华见李冶夫也没留下个囫囵话,心里就没底了,转过来问谭明,老政委到底……到底是个啥意见呀?谭明就笑了,说老李不是让你沉住气嘛。于恩华说哎哟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我怎么沉得住气呀。老政委真要发个话,我心里还能踏实点,可老政委什么也没说呀。谭明说小于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现在谁还能像战争年代那样把什么话都往白里讲?老李说他已经知道情况了,不就是告诉你他已经答应插手这件事了吗?老李说让你沉住气,不就是让你耐心等待结果吗?要不然他就该这样说了:这个情况嘛我还不太了解,等我把情况了解一下再说吧。于恩华这才放下心住了两天。那两天里,谭明整天陪着于恩华,两人自然而然地就谈到了孩子,谭明自然而然地就向于恩华提出了南征和小京的事。于恩华当时就答应了。没有理由不答应呀,小京无论是自身条件还是家庭条件都没个挑,更何况她现在正有求于人家呢。于恩华心里有数,有了南征和小京这码子事,周汉的事不就算彻底落实了吗?临走前,谭明对于恩华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回去抓紧跟孩子说。我呢,从现在就开始给南征琢磨地方,看把他送到哪儿学习学习。你们呀,对孩子也太不上心了,早就该送他去学习了。 于恩华没想到南征会不同意,而且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一口一个不行,怎么说也不行。于恩华觉得不对劲儿,私下让秘书刘希文去了解情况后才发现,南征正偷偷摸摸跟一个叫苏娅的女孩子接触。据刘希文说,那个女孩儿长得很漂亮,又会弹钢琴又会跳芭蕾,是演出队招来的主要演员,虽然一直当台柱子用,但因为家庭有海外关系问题,所以到现在还是以借用的名义在演出队,始终也没正式入伍。 这事当然不行。倒不是因为苏娅的家庭问题,关键是于恩华已经答应了李冶夫两口子。如果没有周汉的事,她也许还可以把情况照实告诉谭明,但现在正是指望李冶夫帮忙的时候,这个时候回绝人家不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吗?不行,于恩华想,无论如何也得让南征放弃那个女孩儿,无论如何也得把南征和小京的事促成!但于恩华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只好找刘希文商量。刘希文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十分明确,他说阿姨这件事可千万不能含糊,首长的前途可是头等大事啊!只有把首长保住了,咱们大家才都能得到保障。刘希文沉吟着说,这事得这么办,我去找苏娅谈,就说如果她能主动离开南征,立刻就给她办入伍手续,让她正式穿上军装。只要她同意了,这事就好办了。 跟苏娅谈完回来后,刘希文的神色变得很阴郁。于恩华担心地问怎么样?他只简单地说了句“成了”,就一屁股坐在那发起呆来。于恩华说那就好那就好,看你的脸色我还以为没谈妥呢。刘希文沉默了一会儿说,阿姨,那个女孩儿真不错。她是真的爱南征,她说如果能不离开南征她宁肯永远不穿军装。后来我只好说她的海外关系会对南征有影响,说如果她不离开南征,就会毁了南征的前途,她这才哭着答应了。刘希文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好事呢还是在做坏事呢?于恩华说当然是做好事了?刘秘书你别想太多,阿姨心里有数,你这是为了首长,为了我们全家呀!刘希文就又叹了口气说,为什么有情人总是不能终成眷属呢?于恩华见刘希文戚戚的神情,不由想起了他和川川的事,就没再吭声。 既然苏娅那边已经谈妥了,于恩华就与南征摊开谈了。 南征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仿佛被妈妈塞进了一团乱麻,头绪纷杂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楚。他没想到自己找对象这种纯属个人生活的事会与爸爸的荣辱进退联系到一起,会与自己的前途和全家人的命运联系到一起!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也就是说,他就必须放弃苏娅了。 但他怎么能放弃苏娅呢?他爱苏娅。苏娅是那么娇弱安静,惹人怜爱。一想到苏娅,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一般,禁不住地颤抖、悸动,兴奋得隐隐作痛。最让南征动心的还是苏娅那双忧郁的眼睛。那双眼睛太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了,那么深、那么黑、那么胆怯、又那么忧伤。一看到那双眼睛,他就会感到心疼,就忍不住地想要伸手抹去里面的忧郁。在南征看来,苏娅就如同一个易碎的玻璃人。他一直都把苏娅捧在手心里,连对她呼吸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了她,碰疼了她。他相信,如果他突然松开手,放弃了苏娅,苏娅一定会被摔得粉碎。而同时破碎的必定是他的心。 但他怎么能不放弃苏娅呢?谭明阿姨已经为他争取到了一个进政治学院学习的名额。据说这个班是专为选拔政工后备人才而设的,毕业后肯定会在提拔使用上受到重视。正因为如此,这个班的竞争非常激烈,有条件没关系的和有关系没条件的都进不去,进去的都是既有关系自身条件又好的人。如果不是谭明阿姨亲自出马,如果不是看在李冶夫的面子上,这个名额根本落不到南征的头上。南征知道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十分难得,能进这个班本身就标志着一种身价,等于为自己今后的提拔使用增添了一个很有分量的筹码。但南征心里也明白,要进这个班自己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说,他必须与李小京结婚,也就是说,他必须放弃苏娅。 这是南征第一次面对如此艰难的人生选择。默默地看着面前哭泣的母亲,南征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无奈的仇恨。他说不清自己恨的是什么,是恨母亲的当面要求还是恨谭明阿姨的暗中胁迫?是恨自己不能抗拒上学的诱惑还是恨自己无法割舍对苏娅的情感?总之他恨,恨这个把一切都扭结在一起的现实,恨这种让他独自承当一切的残酷! 至今南征还不相信那番话是自己说的。好像是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的另一个人,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的声音说,你别哭了!你不就是想让我跟李小京结婚吗?你不就是想用这种方法保住爸爸的职位吗?你不就是想牺牲我的感情来换取你们大家的利益吗?行,我认了。既然苏娅已经离开我了,我干吗还非要拿着绳索往自己脖子上套?我不要了,什么感情,什么人格,我统统都不要了! 南征突然大声喊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挑上了我?为什么非要让我放弃自己心爱的东西?为什么所有的责任都要由我一个人来承担?说罢,转身冲出门去,冲进了风雪交加的黑夜之中。 外面的风雪很大,苏娅估计东进可能会晚到个十分八分的,但没想到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东进还没来。东进在电话里与她约好,说要来宾馆谈办理离婚手续的事。在苏娅的印象中,东进历来是个守时的人,赴约从来只会提前,绝不晚点。即使有事耽搁了,他也会想办法及时通知你。像这种不明不白地让人干等的情况,似乎从来就没有过。 苏娅焦躁地摸出一根烟,熟练地点燃打火机刚要点着,却又突然关掉了。她不想让东进一进来就闻见满屋子的烟味,不想让从前认识她的任何人发觉她现在抽烟,而且还抽得很凶。她下意识地在指间玩弄着那根烟,不时横在鼻子下面闻一闻烟草的香辣味,却怎么也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 在国外的时候很想回来,因为孤独。但回来后她才发现,面对这个不再熟悉了的城市,面对那些早已生疏了的旧人,她仍旧孤独。 昨天晚上,苏娅几乎一夜没睡。外面呼号着的北风,把她带回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让她享尽了所有的欢乐,又把所有的痛苦留给她的风雪之夜…… 当南征顶风冒雪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脸霎时变得雪一样苍白了。 那天的雪虽然不大,但是风很硬。呼号的北风像无数锐利的刀片,割得南征遍体鳞伤、身心疲惫。南征在风雪中奔跑得太久了,跑到苏娅这里的时候,已冻得全身麻木,思维僵滞,软弱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娅没想到南征会找到她这里来。自从刘希文与她谈过之后,她就一直躲避着南征。几天来,她一直努力用理智在她和南征之间筑起一道屏障。她告诉自己不能再与南征继续下去了,那样会害了南征。如果南征因为她而失去了进步的机会,失去了自己的前程,她的心将永远不会安宁。但当南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积蓄了全部力量构筑起来的那道屏障就于顷刻间轰然坍塌了。几乎来不及思索,她就扑上去一下子抱住了南征。 就是在那天,苏娅让南征懂得了无论多么柔弱的女人都比男人要坚强。 苏娅那天一滴眼泪也没掉。把南征搀进屋后,苏娅立刻用温热的唇堵住了南征的嘴,在他耳边轻柔地说,别说话,什么也别说。她煮好了姜汤,却不让南征自己喝,非要一勺一勺地喂进南征的嘴里。她说什么也不让南征动手,亲手为他脱掉衣服,亲手为他用热水擦澡。她跪在地上给他洗脚,洗完后用毛巾包住双脚,轻轻地抱起放在床上。做完这一切后,苏娅朝南征嫣然一笑说,闭上眼睛,一会儿我给你看99lib?一样东西。 刚刚从寒冷中缓过来,南征只觉得头胀得晕乎乎的。他听话地闭上眼睛,在心里想着,这种感觉真好,这种不用思维、不用动作、任人摆布的感觉真好。昏沉中,他听见苏娅轻轻地唤他。他没应声,他不想睁开眼睛,他真想永远这样昏昏昏沉沉地躺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一只柔软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苏娅的声音梦呓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南征,我知道你很累,你总是那么累。你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苛刻,从来不肯让自己放松一点呢?过去,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将来我们能如愿以偿地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什么也不让你做。我要让你一进家门就彻底放松下来,不再思虑,不再烦恼,不再束缚自己,不再顾忌他人。我要让你像孩子似的想哭就放声痛哭,想笑就开怀大笑。我以为我永远没有那样的机会,永远也无法实现这个心愿了。南征,今天你来得真好。谢谢你,谢谢你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要把想一辈子为你做的都在今天做给你,我要把自己掏空捧在手心喂进你的嘴里,我要看着你一口口地把我吞进去,我要变成血液从此流淌在你的身体里。南征,现在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南征缓缓地睁开眼睛,蓦地,他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惊愕地愣在了那里——苏娅赤裸了全身,正微笑着望着他。 美丽的胴体在他眼前熠熠生辉,散发着银白色的迷人光泽。南征只觉得心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挣脱出来,一下子冲出了壁垒。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扑向那片诱人的银白色…… 决堤了。大水铺天盖地而来,转眼便冲毁了构筑已久的坚固堤坝,冲进了干涸龟裂的土地。泱泱大水呼啸而过,漫过意识,漫过思维,漫过所有的感觉,汹涌澎湃地兀自奔流着。天地尽没于大水之中,万物尽情地在水中翻滚、激荡、畅漾…… 没想到放纵竟是如此地令人销魂。一时间仿佛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天,没有了地,没有了他人,没有了自己。一时间什么都不用再想了,不想过去,不想现在,不想将来。只有本能在前面引路,只要随着这个任性的家伙前行就是了,管他前面是险滩还是悬崖峭壁,管他最终是进天堂还是入地狱! 直到大水消退,南征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他已经多少年没哭过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不会流泪了。但现在他不仅哭了,而且是躺在女人的怀里当着女人的面在哭。更令他惊异的是,自己心里竟然没有丝毫的难堪和顾忌。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着,堵在胸口的块垒仿佛随着泪水逐渐融化开来,悄悄流淌而去。渐渐地,他的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 放纵的感觉真好!南征想,能放纵自己真好! 离开的时候,南征以为苏娅会哭。如果苏娅哭的话,他也许会留下来。如果苏娅哭着求他,他也许会永远留下来。 但苏娅没哭。 苏娅的目光空洞而枯涩,里面一滴眼泪也没有。 苏娅说,南征你走吧。 苏娅说,南征你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没事。 苏娅说,南征你放心我不会哭的。 苏娅甚至笑了一下说,南征,你难道看不出我已经空了吗?你难道看不出我已经只剩下一个躯壳了吗? …… 手里的香烟突然被扭断了。苏娅一动不动地看着洒落在身上的烟丝。 有人敲门。苏娅一惊,跳起来抖落掉烟丝,又迅速地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容貌,这才把房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并不是东进,而是MG总裁。 老头儿微笑着问,苏,你等的客人还没到吗? 还没有。 我们先去喝杯咖啡怎么样? 对不起,我想再等等。苏娅说,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看来,我这个老头子对你很不重要了。 不,我…… 苏,我是在开玩笑,你不要这么紧张嘛。老头儿笑着挤了挤眼睛说,我先去咖啡厅了,可不要让我空等太久哟。 南征万万没料到苏娅会怀孕。接到苏娅电话的时候,南征刚办完喜事,正准备去政治学院报到。 南征和小京的婚事是在谭明阿姨的要求下仓促举行的。谭明阿姨坚持让他们在南征去政治学院报到前把婚事办了。说南征一上学就是好几年,在校期间不能结婚,反正两人年纪也不小了,早办晚办都是办,那就趁早办了吧。谁心里都明白,谭明阿姨图的是个保险。她费了那么大劲儿把南征送去学习,哪能冒那种培养了人才丢了女婿的风险呢?虽然于恩华也觉得谭明有点太急于求成,也觉得马上给他俩办喜事有点太仓促,但她也提不出适当的反驳理由。更何况周汉的事上面一直还没有个明确的说法,于恩华不想在这个时候拗着谭明来。好在南征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几下一商量就都同意把事情办了。 苏娅怀孕的消息简直就像在头顶上引爆了一枚炸弹,南征几乎被炸蒙了。这不可能,南征说,我们……我们只有那一次呀! 苏娅就哭了,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周南征,我不是来讹你的。我哪怕还有一点办法,就绝不会来找你,绝不会告诉你这件事的。我自己去过医院了,可是没有单位证明人家不给做。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南征赶紧劝道,苏娅你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没想到这事能这么寸。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但南征并没有马上就过去,他先回了趟家去找妈妈。 那个念头好像就是在家门口碰到东进时突然冒出来的。当时东进正要出去,兄弟俩走了个碰头。过去了南征才反应过来,刚才东进似乎问他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回头望着东进那笔挺的背影时,南征心中忽然若有所动。 和妈妈一起去苏娅那里之前,他们已经把办法商量好了。这应该是个最稳妥的办法,反正除了妈妈和刘希文外,没人知道南征和苏娅的关系,如果苏娅能同意,如果东进能接受苏娅,这当然就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了。他们都觉得东进那边问题不大,东进已经与黄妮娜彻底断了,何况苏娅绝不比黄妮娜逊色。但苏娅那边就不好说了,如果苏娅坚决不同意,这件事真就不好办了。因为不管在哪做人工流产,不管找谁做人工流产,都不可能保住密,都会被传扬出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冒那个风险。关键就看能不能做通苏娅的工作了。 令他们意外的是,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说服了苏娅。苏娅当时好像完全没了主意,似乎只要能把这件事瞒住,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后来的事情就交给妈妈去做了。直到知道东进和苏娅已经准备结婚了,南征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才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可能正在铸成一件大错。但到了这会儿,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好在南征很快就到政治学院上学去了,好在东进和苏娅很快就结婚了,好在苏娅结婚后就因为“先兆流产”把孩子做掉了,好在苏娅没过多久就去美国了。所以他和苏娅总能相互避开,几乎就没照过面。 南征的目光远远地散落在窗外。过了很久,他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人都会犯错误,有些错误是永远无法挽回的,往往只是一念之差,就使你身不由己地一错再错,不断地用新错误来掩盖旧错误,不断地犯大错误来弥补小错误呀。 南征对和平说,你不是说我自私,说我想当官想往上爬吗?我承认我想当官。我一直认为官有多大事业就有多大。一直认为要想实现我的理想,要想在部队干出一番事业来,就必须得当官,得当更大的官。如果这也算自私的话,我认。其实,我也常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了干事业还是为了当官?我发现我和许多人一样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个逻辑怪圈:当官是为了干事业,干事业又是为了当更大的官。人一旦进入了这个怪圈,就会身不由己地循环其中,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自然而然地把干事业和当官混为一谈了。但这能怪我吗?在这个无法用战争来筛选军人的和平年代,在这个只能靠军阶官衔来衡量军人优劣的现实面前,我怎么可能挣脱俗见逃离这个怪圈呢? 你没有权利指责我自私,因为你是受益者。如果不是我,爸爸早就被黄振中当成单纯军事观点的典型整下去了!如果那时爸爸就被撤了职,你后来还能如鱼得水地跟部队做生意,从部队赚那么多钱吗?正是因为我和李小京结了婚,李冶夫才拼死把爸爸保了下来,咱们这个家、你们每个人才得以平平稳稳地过到了今天!你们都从中受益了,所以你们谁也没有权利指责我!也许,你们认为我是从中受益最多的一个,因为我当上了李冶夫的乘龙快婿,因为我结婚后立刻就得到了一个上政治学院学习的机会,因为我的仕途之路从此通达顺畅了。但是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我失去的也最多啊!我失去了自己的初恋,失去了自己最纯真的那部分感情,失去了我全部的感情生活!我甚至失去了人格,失去了对自己道德操守的自信!我无法面对东进,无法面对苏娅,无法面对小京,我几乎每一天都要生活在愧疚和自责之中!而你们呢,你们什么也不用失去,却都可以堂堂皇皇地从中受益,问心无愧地各得其所!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回过头来指责我?! 除了东进你们谁都没有这个权利!南征说。 一提到东进,南征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深的愧疚。他永远也无法坦然面对东进,每当看到东进那副形单影只的准单身汉样子,每当想到东进那名存实亡的婚姻生活,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伤疤就会隐隐作痛。他曾经寄希望于时间,但可怕的是,这种感觉不仅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了。他爱东进,珍惜他和东进之间的兄弟情义,他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东进发现了这件事,自己该怎样面对。毫无疑问,那一天必定是他们兄弟俩的末日。只要有一点可能,他就绝不会让那一天出现! 你不就是想要那只“鲁格08”吗?南征冷冷地问。 没错。 我可以帮你。 大哥!那…… 你先别急,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大哥你说。 一,永远不许再提这件事! 那当然。 二,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把枪还回来。 行。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是想,你先答应下来,只要把枪拿到手,还不还就是你说了算了。和平,在这件事上我劝你别耍小心眼儿。如果超过二十四小时你还没把枪拿回来,我就会立刻通知军区保卫部立案侦查。到那个时候,你可就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了。 …… 和平,最后我提醒你一句。枪支管理是很严格的,搞不好会触犯刑律。你还是得趁早想办法打消MG总裁的念头,别弄到最后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南征僵直地站起身,连看都懒得再看和平一眼,声音硬硬地说,走吧,你跟我去地下室拿枪。 还没等南征伸手拉门,门却突然开了。 南征和和平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东进像块石头一样立在门外,面如青石,眼如炽炭,目光子弹一样密集地扫射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打得轰然作响,火花飞溅。 东进牙齿咯咯作响,狠狠地抛出了两个硬邦邦的字:谁敢?! 苏娅终于耐不住点燃烟抽了起来。东进还没来,一定是碰到什么意外的事情了。但他总该来个电话打个招呼吧? 苏娅很想把这件事快点了结,倒不是她有什么急于摆脱旧生活建立新生活的想法,而是她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再也不想维系目前这种状态了。 在国外这些年,苏娅经历了很多。为了寻找内心的安宁,她最终走进了教堂。面对那个神圣的十字架,面对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她曾做过无数的祈祷和忏悔。但无论怎么做,她也无法使自己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主对她说: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她按照主的教导,尝试着忍耐,希望能依靠忍耐把自己从痛苦中引渡出来,但却至今也没能得到解脱。她真不知道还要忍耐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忍耐到让心生出老练的硬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老练得对生活生出新的盼望。 有一次,她在忏悔中对神父述说烦恼。 神父说,我的孩子,你心里装的忧虑太多了,将一切忧虑都卸给神吧,因为他顾念你。 她就对神父说,我罪孽深重,我曾经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可我当时的确是没有办法。我想说出来减轻自己的罪孽,但我一直说不出口。 神父说,我的孩子,在主面前,你应当一无挂虑。你只要借着祷告、祈求和感谢将你的一切告诉神就可以了。 她就哭了,哭着把一切都告诉了神父。 神父沉思了许久后告诉她,主对我们说,好树不能结坏果子,坏树不能结好果子。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她说。 神父就长叹了一声,唉,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了风的响声,却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啊。 她说,我想彻底结束过去的生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我没有理由,我怕再一次对他造成伤害。 神父说,我的孩子,你只要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就可以了。记住:神在顾念着你,神所应许的必能做成! 从教堂回来后,苏娅立刻鼓足勇气给东进写了那封提出离婚的信。但信一发出,苏娅的心里就开始忐忑不安,她不知道东进会不会同意,更不知道以东进的脾气会做出什么样的激烈反应。没想到东进竟很痛快就答应了。东进的豁达使苏娅心里的愧疚愈发强烈,但他的不争又多少使苏娅感到了一些失落。毕竟,她也是个女人。毕竟,是女人就不希望自己在男人的心目中可有可无。 苏娅有些说不清自己对东进的感受。与东进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她发现东进与南征有很大的不同。南征很克制内敛,什么事都想得很多安排得很周到;而东进则张扬外向,行事果断不计后果。南征无论做什么都比较循规蹈矩,东进却随心所欲,毫不在乎是否合乎规范,因此常会给你带来意外地惊喜。记得有一次他们乘车去游览一处古战场。东进站在古战场的堡垒上,津津有味地为她讲解当年日俄战争的场景。讲到兴起之处,竟突发奇想非要立刻领她到苏军墓地去看看。苏娅见天色已晚提议下次再去,东进却坚持马上就去。他哄苏娅说走吧走吧十几分钟就走到了,那个地方太值得一去了,那里不仅埋着死在日俄战争中的俄国军人,更主要的是还埋葬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远东最后一役中牺牲的反法西斯苏军烈士!结果,东进领着她左拐右拐地走了好几个十几分钟也没走到。待到苏娅发现东进压根儿就是在骗她的时候,东进这才神情沮丧地对她坦白说,还有好远好远的路,估计还得走一个来小时。苏娅气得立刻停下来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就在这时,东进却突然指着一个生锈的大铁门,嬉皮笑脸地说,看!就是这!弄得苏娅哭笑不得。但不得不承认,东进这一套把戏确实使她轻松地走完了这段不短的路,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苏娅高兴地跑到大铁门前,仔细一看,心立刻凉了。她发现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只是一片废弃多年的荒芜墓地。生锈的大铁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一看就知道已经多年没打开过了。垂暮的太阳正斜斜地透过铁门照着里面一人多高的杂草,令人生疑地把所有的影子都拉得老长老长,风沙沙有声地从墓地间闪身而过,忽左忽右地摇曳出满目的凄惶和苍凉。苏娅真想掉头就走,但东进却已经兴冲冲地爬到大门上了。他骑在上面,向苏娅伸出一只手兴致勃勃地喊道,上来呀!我拉你!苏娅犹豫地抬起头,东进脸上的阳光和孩子般的兴奋突然强烈地感染了她,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爬了上去。下来的时候苏娅不敢跳,东.99lib.t>进在下面喊没事,你闭上眼睛只管跳就是了,有我呢!苏娅这才狠狠心闭着眼睛跳了下去,结果脚还没等落地呢,她就被东进接在怀里了。有那么一瞬间,苏娅心中的热情仿佛被点燃了,她似乎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体会到靠着一个强健男人的踏实感,也体会到了被一个机敏的男人呵护左右的满足感。那天他们玩得很开心,她被东进拉着在墓地间寻找,辨认墓碑上那些残缺不全的墓志铭,用手擦净那些镶嵌在墓碑上的相片,与每一个他们觉得有趣的人交谈。她还和东进一起用草编了一个花环,献给了纪念碑下一个跪姿持枪的士兵。东进在那个士兵的雕像前站了很久,他说真奇怪,他一见到这个士兵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东进说你注意到了吗?他的姿势很不稳定,身体前倾,后脚蹬地,似乎随时都准备冲出去。东进久久地凝视着雕像的眼睛说,你看他的眼睛简直一点杂念都没有,只有即将投入的战斗,只有前面的敌人,这才是真正的士兵!东进突然问她,你喜欢跪俑吗?不等回答东进就说,我喜欢。这个雕像与跪俑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古今中外对士兵的理解都是一样的!临走前,东进坚持和她一起面对整个墓地行一个庄严的军礼。东进说这与年代、种族无关,这是表达军人对军人的敬意。 苏娅其实很怕面对东进,起初与东进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注视东进的眼睛。东进的眼睛太纯、太坦诚。面对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就如同面对一面洁净的镜子,总会从中折射出自己的不洁,总会让她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渴望自己能被东进接受,但又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被东进接受;她也想接受东进,但却又不敢接受东进。她怕自己陷进去,怕自己会因为偷了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而被发现被唾弃。她就这样整天挣扎在两难的境地中,搞得自己身心疲惫、心力交瘁,精神几乎都要崩溃了。她之所以急着出国,既是为了逃避南征,更是为了逃避东进。幸亏她很快就办出去了,出国,的确给了她一个喘息将养的机会。 这次回来苏娅没打算与南征联系。这么多年来,南征从未给过她一字半句,就那样在她的生活中突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就是南征。苏娅知道像南征那样心怀大志而又处事谨慎的人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不想怨恨南征,她希望能在心里永远保鲜那段真情。但真情是需要两个人一起来养护的,独自抚弄得太久,真情也会一点点失去水分,最终风干在情感记忆的深处,变成一个珍贵但没有呼吸的标本。当真情变为标本之后,原本隐在内里的脉络便清晰地显现出来,让苏娅从中看出了另一个周南征,一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周南征。一旦看到了这些,怨恨便在心中发芽,悄悄地生长出来了。 苏娅不想让怨恨在心中生长,她相信主说的要以仁爱之心宽恕一切的话,但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心中的怨恨枯萎。回国前,她曾想过要见南征一面。她想看看南征是否敢于面对她,是否能坦然地面对她。但她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想打扰南征,也不想打扰自己。记得鲁迅先生说过:最大的轻蔑莫过于不理,甚至连眼珠也不转过去。苏娅想,那就选择轻蔑吧,选择不理,选择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电话铃突然响起,苏娅吓了一跳。拿起电话,听到前台小姐用绵软的声音告诉她,说刚才有位先生在前台给您留了一封信,请问是给您送到房间呢还是您自己下来取?苏娅赶紧问那位先生走了吗?小姐说刚走。苏娅立刻扔下电话向楼下跑去。 没有,望出去很远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很久,苏娅才怏怏地回到前台取信,问刚才送信的先生是位军人吗?前台小姐说是个军人。苏娅问他没说什么吗?小姐说没有,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扔下信立刻就走了。苏娅赶紧拆开手中的信,发现里面除了完整的离婚手续竟一个字也没有! 走向大堂咖啡厅的时候,苏娅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MG总裁正在向她招手,脸上带着愉快的微笑。 苏!老头儿说,在这里! 苏娅软软地跌进沙发。 喝点什么?老头儿问。 苏娅深深地把头埋在膝头没答话。 来杯卡布基诺吧?这里的咖啡味道还算说得过去。 苏娅仍旧没答话。 苏,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过了好久,苏娅才缓缓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地朝老头儿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小姐,苏娅回头说,来杯巴西黑咖啡,要浓一点儿。 第十九章 魏明坤没想到他还没找周东进呢,周东进倒先找到他头上了。周东进在电话里说,他决定立刻返回部队,想在临走前约魏明坤谈谈。也好,他俩是该坐到一起谈谈了。 魏明坤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叫红房子的地方。按说这些年酒饭吃了无数,别的地方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基本上一提就知道,但他却从未听说过红房子。一看红房子是个西餐厅,魏明坤就有点头疼了。魏明坤从来不喜欢
吃西餐,连偶尔回家陪儿子吃顿肯德基、麦当劳什么的都觉得受罪。他实在吃不惯那些怪里怪气的洋玩意儿,怎么闻怎么都有一股子甜唧唧腻乎乎的洋鬼子味。魏明坤真不明白西餐到底有什么好吃,反正他是宁肯吃大白菜炖粉条子也不吃那些莫名其妙的花哨东西。 尽管灯很暗,魏明坤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周东进的背影。谢绝了引台小姐的招呼,魏明坤径直向周东进走过去。 坐!魏明坤刚走到周东进身后,周东进就头也不回地说,随后一仰脖自顾自地喝干了一杯酒。 周东进对面的座位空着,魏明坤刚想坐下,却被周东进拦住了。你坐这。周东进指着侧面的一个座位说。周东进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脸色虽没什么变化,但眼睛却通红通红的。魏明坤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来,先喝酒。周东进说。 魏明坤不屑地看了一眼斜插在冰桶里的半瓶红酒说,这也叫酒? 周东进没听见似的把一只高脚杯推到魏明坤面前,举起酒杯道,干!咱们三个先干它一杯!说罢,先在魏明坤的杯子边使劲碰了一下,又在旁边空座上的那只杯子边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干掉了。 魏明坤有些纳闷,但没问什么,刚想喝手中这杯酒,周东进却指着空座位上的那只杯子说,碰一下再喝。 魏明坤不解地望了望那只杯子,又望了望周东进。 碰一下!周东进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魏明坤心中的不快陡然升起,目光凛厉地注视着周东进。 周东进那双眼睛仿佛是在红酒中浸泡出来的,血红的底色上漂浮着许多反差强烈的色彩,有火焰般的亢奋、燃烧着的焦灼,还有水淋淋的哀伤和灰烬一样的颓丧。但这双眼睛的基调却是真诚,一如既往地真诚。魏明坤仔细打量了半天,也没在里面找到丝毫挑衅和故意为难的成分。 我从不喝没名堂的酒,魏明坤说,指了指旁边那个空座位道,什么意思? 周东进默默地望着魏明坤没说话。 魏明坤看到有一些忧伤的水色突然从周东进的眸子深处漫了出来,一瞬间就湮灭了燃烧着的火焰,灰烬痛苦地发出嗤嗤的声响,挣扎冒出缕缕的青烟。周东进的目光就在浓浓的青烟中渐渐散乱了,模糊了。 那是妮娜,周东进说。停顿了一下,他几乎用恳求的口气对魏明坤道,跟妮娜喝一杯吧! 魏明坤的手一抖,杯子里的酒一下溅了出来。酒从魏明坤的手上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白色的桌布上,像鲜血一样慢慢洇开,洇成了一片片红色的花瓣。魏明坤控制着手的颤抖,轻轻地在那个杯口上碰了一下,一口把酒喝干了。 我们两人手上都有血。周东进说。 魏明坤抓起餐巾慢慢地擦着手上的酒,突然问道,你一直爱她? 周东进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她? 因为我太自私,因为我太自尊,因为我太不懂得珍惜,因为我这个人……太混! …… 你呢?你爱过她吗? …… 你不爱她。周东进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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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你不爱她但却得到了她,你得到了她但又不去珍惜她。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因为……她爱的是你。 ……我知道。我以为早晚有一天她会来找我,我一直等着她亲口告诉我离开我她有多么后悔,亲口告诉我她心里只爱我,可是…… 东进,你不要太自责了。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坤子!就算妮娜不是你老婆了,但了了可是你的孩子呀!你难道就一点也不…… 东进!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从来没对那孩子尽过一点责任,从来没给过那孩子哪怕一点点父爱,你敢说了了的死没有你的责任?!你敢说妮娜的死没有你的责任?! 东进! 你不敢!你和我一样,我们谁都无法推卸责任! 不!我和你不一样!魏明坤说,我比你内心承受的痛苦要多得多!因为我比你在道义上应该承担的责任要多得多! 有白酒吗?魏明坤突然问。 周东进示意服务生拿瓶白酒来。 服务生恭敬地回答,对不起先生,我们西餐厅不备白…… 买去!周东进吼道。 请问先生,买什么牌子的白酒? 只要是高度的就行,没牌子都行! 满满地斟上一杯白酒,魏明坤迫不及待地饮了进去。酒很辣,跌跌撞撞地刚从喉咙眼处折进胃里,火苗子立刻就蹿上来了,火烧火燎地直冲头顶,人仿佛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东进,魏明坤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我?周东进瞪着血红的眼睛吃惊地盯住魏明坤,以为魏明坤在说谎,但魏明坤的眼神儿分明很真挚。 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羡慕你,因为你有爱。东进,你有让你动真心、动真情的人,也有牵挂你、真心爱你的人。可我……我什么都没有。 周东进呆呆地望着魏明坤,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悲怆的惨笑。我有爱,周东进说,是的,我有爱。可是我……周东进突然抓起那瓶白酒,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起来。 魏明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酒瓶子从周东进的手里抢下来。东进,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喝酒!周东进说,我现在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你说,我现在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你不是要找我谈谈吗? 是,我是要找你谈谈。可你能跟我掏心窝子吗?周东进盯住魏明坤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不,你不能。你们都那么虚伪!你和周南征,你们全都是一套号的! 魏明坤心里的火气直往上顶,他强压着自己,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喝了三四杯酒后,才用低沉的声音说,周东进,如果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谈黄妮娜,那我就跟你掏一回心窝子。实话告诉你,我不欠她的,什么也不欠! 周东进的目光带着凛凛逼人的寒气,“刷”的一声横扫过来。 魏明坤毫不退缩地迎着周东进的目光,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我和黄妮娜的结合是对等的。我没有爱,她也同样没有爱。黄妮娜不爱我,这我在结婚前就知道,但那时我不在乎。那个时候,爱情对我来说是生活的奢侈品,就像……你别见笑,就像我小时候对猪肉的那种感觉。想吃,但心里明白如果真由着自己的性子吃一顿,这一个月的日子就没得过了。我很清楚我奢侈不起,如果我想要爱情,恐怕我这一辈子的日子都没得过了。这样的感受你恐怕很难理解,因为你从来就没为生存忧虑过。我和你不一样,我太知道生存的艰难了,所以我最看重的就是生存,首先是生存。当然,那时我还对她怀有希望,希望结婚会使我们逐步建立起感情来。但直到离婚时我才明白,我没法爱她,就像她也没法爱我一样。离婚,对我是一种解脱,对她同样也是一种解脱。所以,我们的离婚也是对等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谁也不欠谁。 我知道,许多人都像你一样指责我,为了那个孩子。但离婚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直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我是在听说她生孩子后,从日期推算出这孩子应该是我的。信不信由你,我去看过孩子,不止一次。但她每次都不让我见孩子的面。她一口咬定这孩子不是我的,说如果是我的她早就做人流了,绝不会让这孩子生下来。东进,你是了解妮娜那个脾气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说她什么了。但这件事她做得有点太过分了。那孩子是我的,看长相就知道是我的! 魏明坤一口把酒倒进嘴里,突然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让我认那个孩子吗? 因为她不爱你,因为她知道你也不爱她。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魏明坤长叹了一口气说,父亲告诉我,有一次他在鞋摊前把那孩子叫住了。那时我虽然又结婚了,但儿子还没出生。老人喜欢孩子,用一块黄色的皮子精心剪了一只小狗送给那孩子。当时孩子高兴极了,双手捧着小狗直喊谢谢爷爷。但过了不久,孩子却哭着送回来了,说妈妈打了她,不让她要这只小狗。妈妈还说今后不许她再到鞋摊玩了,免得沾上一身的臭皮子味。父亲当时就落泪了。父亲流着泪对我说,坤子,爹知道人家这是瞧不起咱,往后爹准保不再撩扯那孩子了。爹不是怕被人瞧不起,爹这辈子让人瞧不起惯了,爹是心疼咱孩子,不能让咱孩子心里屈着呀! 东进,你知道我最忍受不了黄妮娜什么吗?魏明坤说,就是她的任性,就是她身上那股子干部子女的酸劲儿和傲慢劲儿。 周东进默默地注视着魏明坤,他知道魏明坤说的都是实话。这是黄妮娜,黄妮娜从来都这么任性,她总是在伤害别人的同时更深地伤害着自己。他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被黄妮娜的任性伤害过。与魏明坤不同的是,他仍旧爱黄妮娜,包括她的任性,甚至爱她的任性。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任性吧,他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黄妮娜,他们是同类。否则,他俩就不可能相爱;否则,他俩就不可能分手;否则,他俩就不可能在分手后谁也不肯再回头。 虽然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失败的婚姻,但我不后悔。魏明坤说,离婚给我的感觉很奇特,走出黄家小楼的那一刻,我仿佛是从茧壳里钻出来了一样,发现自己身上扑扑棱棱地长出了一对陌生的翅膀,当时我就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有了一种展翅欲飞的冲动。我知道我成了,我又一次完成了新的一轮精神蜕变,我更加成熟了。 成熟?周东进突然反应激烈地用挑衅的口气问道,坤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这份不知哪辈子修炼来的成熟!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来都是成熟的,很小的时候就像活过了好几辈子似的,成熟得像块焐不热、冻不裂的石头,永远测不出温度高低,永远看不出形态变化! 我不认为成熟有什么不好。魏明坤冷冷地回答,人总是要成熟的,这是自然规律,无论你喜欢还是讨厌,你都无法拒绝成熟。 说实话,坤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总也不够成熟? 你现在已经成熟多了。魏明坤很有保留地回答。 周东进无奈地笑了笑,行,也算是一种回答吧。至少比周南征说得动听。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 他说,十四岁的浪漫是可爱的,但四十岁的浪漫就只能是可笑的了。他找过你吧?周东进突然问。 找过。 周东进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会找你,我就知道他会把什么都做得天衣无缝!看来,你是准备帮他说服我了? 我是准备帮你解决那笔经费。 噢,明白了,周东进点着头说,也算是一种说服吧。 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回去就可以到分区提钱了。 我倒觉得你好像比我更像是周南征的弟弟,也难怪他会欣赏你。 东进,你还是那么容易感情冲动。其实,有什么困难你尽可以提出来嘛,只要是能解决的我就会在分区范围内尽量给你解决,何必要闹到军区?何必要闹到北京呢?你大哥确实很替你担心,他让我好好劝劝你。 你觉得,你能劝得了我吗? 如果只是差在钱上,没有其他问题,我看问题就不大。魏明坤话里有话地说。 如果有其他问题呢? 那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两人互相对视着。 魏明坤的目光扫描般长长地伸了出来,向周东进的深处探寻着。 周东进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目光却似乎无法凝聚在一起。黑色的瞳仁仿佛是一片深色的海水——沉重而不安。渐渐地,海面上掀起了层层波涛,海水逐渐变得汹涌澎湃起来,一个个浪头带着激越的冲动翻腾着、奔涌着、呼啸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上岸来…… 魏明坤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扑面而来的海水,等待着波涛汹涌的冲击。 但那奔涌的海水却被坚硬的堤坝阻挡住了,巨大的浪头一次又一次地在堤坝上撞得粉碎,变成细碎的泡沫呻吟着退向大海的深处,如落潮般地消失了…… 周东进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们都高估我了,周东进说,我没你们想象得那么不入流,更没你们想象得那么具有杀伤力。过去我可能是那样,过去……周东进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想提过去那些事,我只想说现在。现在,我时刻记着我是二团团长,我得对二团负责,我得对二团所有的官兵负责。所有的,包括已经牺牲的和已经离开二团的那些人。所以,我不可能再像从前那么冲动,那么浪漫,那么在乎个人的心理感受了。 突然就有了一种失望的感觉,魏明坤不由对自己感到惶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着什么。 周东进自嘲地问魏明坤,你看,我是不是已经很成熟了? 魏明坤怔了一下才回答,我看还欠点火候,如果你真的很成熟了,恐怕就不会为几万元钱追到这里来了。想了想又说,其实,你大哥这样做也是为了…… 别跟我提他好不好?周东进不耐烦地打断了魏明坤。 魏明坤奇怪地看了周东进一眼,继续说道,其实你大哥…… 别他妈的跟我提他!周东进的拳头“咚”的一声狠狠地砸在桌面上。 魏明坤愣了,他看见周东进垂下头,似乎在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胸膛却仍在剧烈地起伏着。 魏明坤没想到周东进也会发出这么软弱的声音,他几乎是在低声恳求:坤子,跟我说点别的吧,说什么都行。 愣了半天,魏明坤才干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那我们99lib?就出去走走吧,这屋里实在是有点太闷了。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单调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今年的冬天似乎显得格外长,雪也似乎格外多,格外大。这应该是最后的一场雪了吧?下过了这场雪,天就该转暖了,这个漫长的冬天就该过去了。 东进,今天我去医院看你父亲了。 我知道,川川说你在他的床边坐了很久。 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他的意识很难再恢复了。 从第二次脑出血后医生就一直这么说,可我总不相信。 是啊,老人家一辈子生龙活虎,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东进,你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多呆两天吧,在老人家身边尽尽心,别急着回去了。 不,我想回去。今天我已经去医院看过他了。 这边的事情都办完了? 基本都办完了。通讯设备已经发出去了,团里很快就能收到,只等天一转暖就可以施工了。经费问题你不是也给我解决了吗?我想,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是急着回去搞你的项目吧? 是。 我正好一直想问问你呢,进展得怎么样了? 图纸已经完成了,我这次就能带回去。工厂也已经联系好了,回去就可以让他们抓紧干了。 东进,你这个项目如果搞成了,可给边防部队解决大问题了。 能解决一些问题,至少对边境线上的监视更严密了,处理边境突发事件的应急能力会有很大提高,战士日常巡逻的作业强度也能大大降低。 好!如果成功了分区给你们请功。 那倒不必了,如果搞成了就请分区给我们奖励点研究经费吧。这个项目花进去团里不少钱呢。 可以考虑,精神上的奖励和物资上的奖励可以同时都搞嘛。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和我一起搞项目研究的那个参谋叫陈奇…… 我知道,不就是你骗到手的那个大学生吗? 你怎么知道? 魏明坤一笑,全分区上下谁不知道? 对,是我骗到手的。这是个人才。我这样说不单是指在技术方面,我是指在军事思维方面。过去我很自负,总觉得自己在军事方面的思维一直很先进,听他谈了一些对世界军事发展的看法后我很震惊,这才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大大落伍了。我想,大概是海湾战争给我们的刺激太强烈了。当我们看到“爱国者”导弹在空中拦截“飞毛腿”,看到精确制导炸弹沿着很小的通风口钻进建筑物爆炸,看到那些我们想都没想过的“外科手术式”和“非接触性打击”的新战法后,我们的脑子一下子就全乱了。这种突然的大量信息的冲击是最容易使人在极度兴奋下产生错觉的。从海湾战争以后,我们就满脑袋都是高科技现代战争,满脑袋都是高新技术武器。以为与人家相比我们只差在装备上,以为只要这方面搞上去我们就能应对现代战争了。其实,面对战争,尤其是面对未来战争,起决定作用的往往不是武器和战法的运用,而是战争思维的更新!武器和战法的运用无一不是由战争思维来决定的。战争思维,这才是我们最应该重视、最应该倾力研究、最有可能带领我们突破装备落后的囿制进入军事前沿领域的! 有点意思!魏明坤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突然道,哎,接着说呀? 不说了。这么重要的思想一句半句哪能说得清楚,等我把论文写出来你再看吧。周东进得意洋洋地补充道,不过,我这可是一枚重磅炸弹,对那些习惯了平庸思维的平庸头脑来说,恐怕一时还接受不了。 魏明坤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周东进。他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周东进还像从前那样一提起这类话题立刻就能进入亢奋状态,眼睛溜圆,眼神贼亮,骨子里的自负和骄狂丝毫不减当年。所不同的,只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只复述古今中外的战例和几个新名词来炫耀自己了,不再只了解点皮毛就大发议论了。看得出来,他现在的思维已经跳出了一般层面,有了更高的参照、更宽的视野和更深层的思考。 还是说陈奇吧。周东进把话题拉回来说,我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高知识层中的年轻人会对军事这么关注。这段日子我和他谈了不少,周东进突然问,你知道与他交谈时我心里感触最深的是什么吗? ? 老了。 ! 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感觉。告诉你,每当他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大谈数字化部队的优势和局限,大谈超微机器人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大谈纳米空间技术可能带来的无人化战争前景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爸爸。当年,有一件事曾给我留下过很深的印象。记得,有一次我向爸爸炫耀部队刚下发的一种先进武器的性能。当时我讲得很兴奋,没注意到父亲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尴尬,他显然已经听不懂那些技术参数了。后来,父亲就突然和我大吵起来。开始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听到后来我才明白了,他说:别他妈的以为老子老了,别他妈的以为没有这些花哨玩意儿就打不了仗。当年我们就是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告诉你小兔崽子,老子现在上战场照样能打胜仗!那时,我并不理解父亲的心情,但现在我有点理解了。 周东进的声音突然有些沉重:当你发现年轻人的思维已经超越你的时候,当你发现你所掌握的知识已经无法企及更高领域的时候,你就会感到一种老之将至的悲哀。当然了,我比我老爹强,虽然我也不服气,但我还是从心里赞赏他们,连他们那些不切实际的幼稚我也赞赏。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等我这里的研究结束后,把陈奇调回分区怎么样? 你怎么舍得放他了? 我是想让他在更大层面上得到锻炼,在更广的范围发挥作用。 年轻人多在基层锻炼几年也没什么不好的,就算是人才也得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 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你这也是一种僵化的人才观念。人才也有多种多样的类型,有些人才适合长期扎在基层,有些人才就不一定适合。如果把擅长宏观研究的人才长期放在基层,不给他们纵览全局的机会,就会限制他们的眼光,损害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另外,陈奇这个人太傲,个性强,处理问题生硬,不成熟。他这样的人很容易得罪领导,断送前程。你知道他是怎么评价我的研究的吗?他说我的研究最多只能算是农业机械化的初级产物——手扶拖拉机。说我只不过是想用手扶拖拉机来代替牛马拉犁,连联合收割机都算不上!当时真把我气蒙了,我把拳头都捏紫了,差点让他那两颗门牙就地阵亡。你说,像他这种浑小子怎么可能讨领导的喜欢?怎么可能为自己创造一个好的发展环境?所以,我想把他交给你,让你尽可能关照点他,别让他稀里糊涂地夭折了。 为什么要交给我? 因为你的现在地位使你具备关照他的能力,再说……你听了可别得意,我觉得你能把握得了他。你的那份成熟老练使我对你有一种特殊的信任感,交给你我放心。 你不是最讨厌我这份不知哪辈子修来的成熟吗? 不错,但你身上最吸引我的也正是这份成熟。周东进诚恳地说,不瞒你说坤子,你的成熟从小就对我有一种很强的吸引力。对你身上这种超出同龄孩子的成熟,我一直是既讨厌又欣赏,既嫉妒又羡慕。周东进突然孩子气地笑了一下,我从来没说过,是怕你知道了会骄傲,会误以为你比我强了。 不过,对陈奇这小子我还希望你魏司令能多包容着点。手下留情,千万别轻易修理他,宁肯让他永远不成熟,也别伤了他的个性,别扼杀了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周东进思忖着说,战争其实比艺术更需要想象力,无论多么大胆的想象都很难超出战争的发展进程。所以,战争思维中最可贵的恐怕就是永远走在现实前面的、充满鲜活气息的、层出不穷的想象力了。没有一个天才的军事家不对未来战争充满了丰富的想象,没有一个成功的战例不是想象力的杰作。坤子,我们的学识和经历已经把我们限制住了,我们现在能做的恐怕也就是珍惜他们了。就好好珍惜他们吧! 魏明坤一直默默地望着周东进。这是一个无论经受多少挫折都始终保持真纯和激情的人,这是一个无论经历多少坎坷也不肯放弃真诚和理想的人,面对他,你会不由自主地被感动,被震撼,甚至会感到有点不舒服,心里或身体的某个部位会隐隐作痛。 此时,魏明坤很想对周东进说点什么,应该是一些赞许的感慨的话,或是一些亲近的带有感情色彩的话。但是不行,也许对别人行,但对周东进他这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结果,魏明坤一张口,竟冒出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话:东进,到分区来当参谋长吧,我们一起干! 周东进愣了一下,倒不是对魏明坤的提议感到奇怪,而是对魏明坤采用这种直白的表达方式感到奇怪。以他对魏明坤的了解,魏明坤是绝不可能轻易说出这种带有许诺性质的话的,尤其是对他。沉默了一会儿,周东进神情复杂地说,坤子,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可不是把你当朋友才对你说这些话的。 我也不是把你当朋友才对你说这句话的。魏明坤冷冷地说,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是个不错的参谋长。 那我就踏实了。周东进说,我们两个人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就像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山。山和水不一样,水可以各流各的,也可以归流到一起。但山不行,山永远是各自为中心,永远无法走近,无法靠拢。一句话,你我不可能成为朋友。 东进,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是什么吗?魏明坤说,就是你身上这股子干部子弟的傲慢劲儿!但我也不想否认,你身上最吸引我、最能激发起我的激情的也恰恰就是这股子傲慢劲儿。说老实话东进,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和你成为朋友,但我也从不认为我们两人就不能在一起合作。就算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山,就算是永远无法走近无法靠拢,总还可以遥相呼应,共同撑起一片风景吧? 两人停下脚步,互相对视着,目光贴近而疏远、胶着而冷淡。 没错,至少你的判断是准确的。周东进说,我肯定是个不错的参谋长! 远远地就看见周东进笔直地立在站前广场中间。陈简悄悄地绕到周东进背后,伸出手刚要拍肩膀,周东进却猛地回转身,一把拧住了陈简的手腕子。陈简“哎哟”了一声,周东进这才发现是陈简,立刻松开了手。但陈简已经疼得蹲下身去了。周东进赶紧跟着蹲下查看陈简的手。还好,没伤着,幸亏及时放手了,否则这只手还不定拧成什么样子了呢。 看到陈简眼泪含眼圈的委屈样子,周东进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就凭你这个样儿还想在背后偷袭我?我可告诉你,今后千万别再跟我开这种玩笑了。我可是经过训练的,一遇到紧急情况就有习惯性反应,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要把你弄伤了可怎么办? 谁知道你这么狠呀?陈简悻悻地说。 谁知道你这么傻呀?周东进嬉皮笑脸地说。 你?!陈简气得抽回手转身就走。周东进赶紧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候车大厅门口,周东进才把陈简堵住。陈简怒目而视瞪着周东进,想等周东进说一大堆软乎话再决定给不给他好脸。没想到周东进却什么话也不说,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拥着她走进了大厅。 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走路,陈简心里有点发慌。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这个宽厚、坚实的胸膛给了她一种踏实的安全感。她觉得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气息似乎源源不断地从那里发散出来,缭绕着她,温暖着她,无声地渗入她的内心。一种微醉的幸福感顿时油然而生。她仰起脸去看身旁这个高大的男人,发现周东进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视而不见。他就那么心无旁骛地拥着她向前走,把一段长长的路走成很短。 径直进入候车室的咖啡茶座后,他才像放贵重物品一样把她轻轻地放在了沙发上。喝点什么?周东进俯下身问。 周东进的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种不加掩饰的真情,突然令陈简十分地感动。喝杯咖啡吧。陈简温顺地说。 咖啡上来了,是一种劣质的速溶咖啡,喝进嘴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味道。 怎么样?周东进一脸坏笑地问。 陈简装模作样地品了一口,夸张地说,味道好极了! 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周东进说。这才把外衣脱下来,踏踏实实地在陈简面前坐下了。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尽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了。 哎,你怎么突然就要走了?陈简问。 事情都办完了呗。周东进显然不愿提这个话题。 陈简盯住周东进看了一眼说,你有心事? 周东进叹道,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是你的一根肋骨嘛。 周东进神情暗淡下来,默默地搅动着杯里的咖啡。 不想说就别说了。陈简拍了拍周东进的手。 陈简,周东进突然问道,你被欺骗过吗?被你最亲近的人欺骗过吗? …… 你没有,如果被欺骗过,你的眼睛就不会是这么明朗了。 一种不安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陈简赶紧说,咱们说点别的好吗?东进,咱们说点别的吧。 陈简,你就让我说吧。周东进几乎是恳求地说,除了你,我再没人可说再没处可说了! 陈简怔怔地看着周东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周东进缓缓地垂下了头。看得出他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牙关紧咬,两腮紧绷,喉结艰涩地上下滑动,胸膛急地喘息起伏,拧绞在一起的两只大手也压抑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陈简担心地伸出手抚摸着周东进的后背,轻声地说,那就说吧,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好受一点的话,就都说出来吧。 过了很久,周东进才抬起头,但他的脸色却已经平静了下来了。周东进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算了吧,不说了。见陈简眼里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又解释道,有些事是必须由自己来承担,而且也只能是由自己来承担的。你放心吧,我能承担得了。 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劣质咖啡的味道,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简突然想起带来的图纸,心中一振,立刻边掏图纸边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哎哟,差点把正事忘了。给!她使劲地把图纸推到周东进面前。 周东进的眼睛果然一亮,没问题了吧?周东进问。 一点问题都没有! 太好了!周东进说,我该怎么谢谢你呢? 我看哪,陈简笑着说,你怎么谢我都不过分。 没错,周东进深情地说,我怎么谢你都不过分! 那就别傻看着了,赶快把图纸收起来吧。陈简说。 看着周东进小心翼翼地往包里装图纸的样子,陈简不由笑了,用不着那么小心吧?那是图纸,又不是贵重仪器。 对我来说它就是贵重仪器。 哎,我问你,陈简突然问,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你也是贵重仪器。周东进说。 陈简扑哧一下乐了,滚你的,谁是仪器呀? 你不是仪器是什么?我这些图纸不都是用你这个仪器校正出来的吗? 你?你还真把我当仪器了呀? 当然了,周东进说,你是我手里最贵重的一件仪器呢。 陈简咬牙道,周东进,原来我只是你使用的一件仪器呀?原来你只是为了让我为你校正那些图纸呀?! 不,周东进突然收回笑脸正色道,你是我的一切! 陈简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有……有那么严重吗? 周东进真诚地点了点头。 心突然急促地跳起来,陈简的脸兴奋得绯红。 知道刚才追你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吗?周东进问。 陈简的眼睛里闪出一个问号。 我想,我不会让你跑掉的,无论你跑到哪我都要把你追回来,因为你是我的。 你就那么肯定? 没错。 如果我不是朝这边跑,而是跑到那边上车走了呢?陈简调皮地笑着问。 那我就坐车追。 吹牛!你不赶火车了? 不赶了。 为什么? 因为火车还有下一班,可你只有一个。 我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比什么都重要!周东进对着陈简的眼睛说,过去我不懂得珍惜,我也因此失去过很多很多。说到这里,周东进的眼睛暗淡了一下。但现在我懂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什么是属于我的,知道什么是我不应该放弃的。我不会放过你的陈简,你休想从我手里跑掉。 陈简把额头伸过来抵着周东进的额头,低声说,我真想…… 什么? 陈简看了看四周,狠狠地说,我真想咬你一口! 两人会心地笑了。 周东进缓缓搅动着咖啡,又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么?陈简问。 我在想,周东进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重,谁能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正知道什么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知道什么东西是不能放弃的呢? 你怎么了?陈简诧异地打量着周东进。 我问你,如果一边是你想要得到的所有东西,一边是你心里一直坚守着的一种东西,你会要什么? 我听不懂。 这么说吧,假如你非常想要得到一些东西,而要想得到这些东西,你就必须放弃你始终坚守着的一种信念或是准则,你会怎么办? 我会先搞清楚哪些是我最需要的。 可是你搞不清楚哪些是你最需要的。 那我就搞清楚放弃哪方是我心理能够承受的。 不,放弃哪方你的心里也无法承受。 那就简单了:放弃所有的,只留下你心里最后的那点东西。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是你的,因为他就是你,因为你无论放弃什么也不能放弃自己。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可是?…… 没有可是。你就是这样一种人,永远得瞧得起自己,永远得坚守住自己。如果你放弃了自己,哪怕得到的再多,那些东西对你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周东进呆呆地看着陈简,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陈简一笑,又忘了,我是你的一根肋骨。 可是,我已经决定放弃了。周东进颓丧地说。 陈简认真地审视着周东进,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放弃。如果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再来问我了。 咖啡早已凉了,周东进还在下意识地不停地搅拌着。 别苦自己了东进。陈简说,其实什么样的选择都有道理。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理解。 我怎么选择你都能理解吗? 都能理解! 陈简,答应我,永远也不要欺骗我。周东进一把抓住陈简的手,死死地盯住陈简说,哪怕全世界都陷入同一个骗局,哪怕说真话会把我打入地狱,哪怕需要用你我的生命做代价,你也不要欺骗我! 我答应。陈简认真地说。 周东进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动情地说,陈简,你是我的希望,是我在快要溺死之前抓到的惟一的一根稻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力量把我浮起来,但至少你没让我立刻就沉入水底,你是惟一给我希望的人…… 不,东进,你的希望是你自己,只能是你自己!陈简说。 周东进蓦地抬头看着陈简。 …… 手机突然响了。耳机里响起川川急切的声:东进吗,你赶快回医院来,爸爸…… 爸爸怎么了? 爸爸病情突然变化,正在抢救,你快点来吧! 第二十章 他们凭什么说我是植物人? 谁? 刚才那几个医生。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这已经是第三次抢救了,说我的意识基本上不可能恢复了,能保住这条命维持植物人状态就不错了。 如果医生都这么说,那你就是植物人了。 放屁!我周汉怎么能是植物? 植物人又不是植物,是像植物一样的人。 那不就是植物吗?哎,到底什么是植物人? 植物人嘛,我给你查查看。噢,在这里:植物人就是只保持基本生命中枢功能,没有高级神经活动的人。 什么是基本生命中枢功能? 书上说,基本生命中枢功能即:呼吸、心跳、血压等一般生命指征。 那高级神经活动是什么? 高级神经活动是指思维、语言等…… 这不就得了!我要思维有思维,要语言有语言,凭什么说我是植物人! 谁能证明你有思维? 你呀!你不是知道我一直在这思来想去的吗? 谁能证明你有语言? 还是你呀!你不是一直没断了跟我聊话吗? 我是谁? 你是油娃子嘛! 可是我存在吗? 你…… 我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不能证明你有没有思维,有没有语言哩。 但我的确是有思维有语言的呀! 不,对他们来说,你已经没有思维没有语言了。就像对他们来说,我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我总不能就这样了吧? 恐怕你今后就得这样了。 不能思维了? 不能。 不能讲话了? 不能。 不能活动了? 不能。 不能吃红烧肉了? 不能。 操!什么都不能,那我还活着干什么?! 毕竟你这口气还在,毕竟你这个人还在,毕竟你还算是活着吧? 这也算是活着? 算,植物人不都这样活着吗?你没看隔壁那个病号,整整在床上躺了八年了,什么都不知道,不也活得好好的? 八年!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 想什么? 想想我该怎么办啊? 想又有什么用?这是你想的事吗? 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呀,你就干脆面对现实,安安心心地当你的植物人好了。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比如我想种豆得豆,哪想到能种出个胡蜂来把自己给蜇死了呢?再比如黄振中,他也想种豆得豆,他下得力气更大哩。可结果怎么样,结果是在他以为肯定能得到豆豆的时候,飞出来个炸弹把他给炸死了。再比如你…… 我怎么啦? 不要以为你和我们不一样,都一样哩。 我…… 你不服气是不是。想不想让我摆给你听? 你讲。 还记得我讲过我和团长在山洞里的事吧?记得我当时说,人的心理有时是很矛盾的,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时候,往往就会下意识地欺骗自己,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忘了自己把枪放在洞口了…… 记得。 那我问你,于恩华到北京找李冶夫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她说是去三○一医院会诊嘛。 你好好想想,于恩华在那个节骨眼上去北京,你难道就一点没想到吗? 我…… 你再好好想想,于恩华到北京后就住在李冶夫家里,到这时候你难道心里还不明白吗? …… 别着急,慢慢想。 我还真被油娃子给问住了。什么事呀都怕较真,一较真就连我自己都有点糊涂了。是呀,我到底知道不知道呢?说我知道吧,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从来就没问过一句。说我不知道吧,其实事情走到哪一步了我心里一直不都跟明镜似的吗?于恩华说要去北京会诊,我是没说什么,但心里真的就什么念头也没动过吗?于恩华来电话告诉我她在李冶夫家住的时候,我除了让她代我给老政委夫妇问候外,是什么话都没说,但我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期待的成分吗?特别是于恩华从北京回来后,急急忙忙地非要把南征和小京往一起撮合。我虽然心里不十分赞同这桩婚事,但为什么却一直充耳不闻、听之任之呢?不就是因为我心里明白这也是一种战术动作,暗自希望所有的战术动作最终都会对战斗的胜负产生影响吗? 怎么样,看出来了吧?这还是你种下的那个豆豆吗? …… 还记得黄振中是怎么说你的吗? 后来我的事果然在李冶夫的干预下先暂时放下了,以后又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一直拖到“四人帮”垮台,形势发生变化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黄振中就说,周汉你行哩,谁说你只是一员猛将,只会正面突破?你把战术运用得灵活得很呢!既有主攻又有助攻,既有正面出击又有迂回包围!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就理直气壮地对他说,黄振中你不要总拿着自个儿的弯弯肠子往别人肚皮上比量。我周汉做事从来不绕弯子不耍阴谋……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讲这些话的时候,黄振中的目光就变得很费解,很耐人寻味,说周汉你行哩,你现在比我黄振中还沉得住气哩。原来黄振中从来就不相信!原来黄振中早就看出不是原来那个豆豆了! 东进来了。 护士刚想像拦别人一样把他也拦在门外,就被这小子一把扒拉到一边去了。他疾步走到床前,一脸的惊天动地,怎么样了?爸爸怎么样了? 川川说,刚抢救过来,还没脱离危险,没看不让家属进吗? 东进这才把一口大气长长地从腔子里吐出来,说藏书网吓死我了,碰上个蔫司机,急得我差点一脚把他踹到车底下去。 我说,小子,看你那满脸的汗,赶紧把大皮帽子摘了吧。东进真就把帽子摘下来了。 我又试探着说了一句,来,小子,坐到我身边来。 嘿,这小子果然就乖乖地在我身边坐下了。这真叫我高兴,兴许这小子真能感觉到我的话呢。 东进俯下身子贴近我的脸久久地看着。我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儿,焦虑、心恸、悲悯、哀伤,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内心的深情和眷恋。我突然觉得心底某个封闭已久的地方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淌出来,在胸中涌动着、膨胀着。我真想说,小子,妈的我是真爱你们,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啊!可我说出来的却是,小子,别那么看着我,像个老娘们儿似的,你就不觉得难为情?! 东进仍旧那样看着我,说,爸爸,你别以为你凶我们就不知道你爱我们了。 我心里不由一震。嘴上说你小子怎么还给鼻子上脸了?什么爱呀爱的?这些酸词也是你个大老爷们儿说的?但心里却想,儿子,爸爸也拿自己没办法。我这是习惯了,张嘴就想训人,也难怪你们这些孩子们都疏远我。 东进说,爸爸,其实我们的心从来就没疏远过。 我嘴上叫硬,说疏远怎么了?不疏远又怎么了?疏远不疏远老子也是老子,儿子也是儿子!但我心里承认,我还是挺在意这些孩子的。记得东进小时候有一次把手弄伤了,血乎呲拉地跑到办公室来找我,当时我头都没抬就把他骂出去了。但他一出门我就趴在窗户上看,一直看着他跑进卫生所,回头又赶紧派警卫员跟到卫生所去看看伤得重不重。警卫员回来告诉我没伤到筋骨,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其实我心里也挺惦记他们挺关心他们的,但我宁肯在背后悄悄关注,就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出来。 我知道。东进说,我去前线之前,你成天在我面前唬着个脸,私下里却嘱咐炊事员顿顿给我做红烧肉吃,说那小子和我一个德性,就好这口!让他放开吃,撑不死! 上前线嘛,肉喂出来的是虎,草喂出来的是羊。 从前线回来后我就一直躲着你,总觉得自己上了回战场没立个战功回来愧对你。你表面上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暗地里却隔三岔五就安排我陪你去打一次靶。开始我还纳闷你现在打靶怎么这么频,后来秘书悄悄告诉我,说你每次都是这话:把那小子叫上,让他把心里头那点憋闷从枪筒子里放放,别憋炸了膛!我这才明白,表面上是我陪你打靶,实际上每次都是你陪我! 你老子是过来人,打过的大仗都比你参加的演习多。我知道两手空空从战场上下来是个啥滋味儿,知道那会儿是最不好过的时候。 就是在最后一次打靶的时候,你给我讲了那杆半截汉阳造的故事。爸爸,你知道当时我受到的震动有多大吗?我从小最崇拜、最佩服的就是你。虽然我们之间也有分歧,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不尽相同;虽然我们父子俩到一起就争论、争吵,几乎无法相处、相容;虽然我表面上对你那些传统的东西表示不屑,嫌你在军事上那套过时了,但在内心里,我从来就没敢轻视过你,你始终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一直都是把你当榜样来模仿的。我没想到你也犯过这样的错误,更没想到你会把自己的错误连同悔恨一起告诉我。爸爸,你知道当时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吗?我想拥抱你,更想让你拥抱我。我真想趴在你的肩头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但是我忍住了,我知道我做不到,知道你也做不到。为了掩饰感情不让自己失态,我只好把身子背过去上子弹,但手却哆嗦着怎么也上不上了…… 我看见了,所以我就上满了一个弹夹递给你。看到你头也不回地接过弹夹,一口气把一梭子子弹全打在了靶心上,我就知道用不着再安排你打靶了。果然,你第二天就去边防部队报到去了。 爸爸,让我拥抱你一下吧。我一直想拥抱你,感谢你给了我生命,感谢你为我的生命注入了军人的血液,感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爸爸,我们父子俩从来就没拥抱过,我们都太习惯拧着自己,太习惯压抑和扭曲自己的感情了。现在,我不想再违背自己了,我要拥抱你!我要告诉你,我爱你! 东进突然扑在我身上,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身体。 我听见了两个心脏叠在一起的跳动声音,这声音让我惊讶,让我兴奋,让我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感动。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沸腾了,火一样地熊熊燃烧起来,一直渴望得到的亲情竟这样突如其来地拥抱着我,使我沉醉在幸福之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理满足。 很轻易地,我就说出了原以为很难说出口的话:儿子,爸爸也爱你! 原来不压抑自己的感情是这样的轻松!原来流露真情是这么的令人愉快! 心中的热流呼地一下涌了上来,堵塞了我的喉头,堵塞了我的鼻管,拼命地想从眼睛里往外流。我眼看就要把持不住了,心想这哪行,这要是让眼泪流出来,不是毁了老子一世的英名吗?我说儿子,差不多就松手吧,总得让你老子保持点晚节吧? 东进松开了我,我这才使使劲儿把眼泪硬憋回去了,憋得嗓子眼里鼻子腔里热辣辣地难受。 东进突然问我,爸爸,你是有意把我叫回来的吧? 我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说,因为在临上火车前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就这样走了。我想,有些问题我也许应该重新思考,重新做出决定。但当时已经开始检票了,似乎不能不走了。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接到了川川的电话。你给了我一个足够的理由,把我留下来了。 我说,东进,你愿意这样理解也可以。但实际上还是你自己不想走,还是你自己不甘心就这样走掉。即便没有我,你也未必就能走得了。 也许是吧。爸爸,我以为我已经说服自己了,但到了最后一刻我才发现,我还是拧不过自己。 儿子,爸爸帮不了你,其实谁也帮不了你。你只能自己做出决定,因为你只能自己去承担你的决定带来的一切后果。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承担得了,所以我一直犹豫不决,我怕我做出的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一直在想,我这一生做出过许多决定,有对的也有错的,但有多少是出乎于我的本意,使我至今想起来还能为之骄傲的呢?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我想,对我来说,也许这才是最大的错误。 如果这个决定会使我失去一切呢? 恐怕没有一个决定会使你失去一切或是得到一切。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种下的豆豆长成了个瓜,发现你在失去的同时得到了更多。也许你会像我现在这样,以为自己什么都得到了,但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在得到的同时就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 爸爸,我从来也没感觉到这么难。 其实爸爸现在的处境跟你一样,也很难。爸爸也得做出决定,要么死,要么活着做个植物人。 爸爸!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你一直都把我当做榜样。儿子,你这句话很让爸爸感到骄傲,也很让爸爸感到惭愧。我突然想到,过去爸爸也许没有什么值得为你做榜样的,但今天爸爸或许能为你做一回榜样了。感谢你的话,感谢你帮爸爸下了最后的决心! 爸爸! 爸爸! 门开了,床边呼啦一下围满了人,医生护士们手忙脚乱地抢救起来。 我环顾四周,逐个打量我的孩子。孩子们都来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还带着他们的孩子,连毛毛也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的神情都很紧张,多数都流着眼泪,川川还一直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们是不希望我走,至少不希望我现在就走。心中的眷恋之情突然迅速地生长起来,我几乎不想走了。 就在这时,毛毛拨开人群凑到了我面前,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俯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爸爸,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甘心做植物人。我不想用眼泪挽留你,我只想祝福你,对你说声再见! 这个鬼丫头!她总是能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就喜欢她这份超人的聪明劲儿。 心里突然就轻松下来了,我赶紧说,孩子们,我们就在这分手吧。爸爸走了,但爸爸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关注你们,衷心地为你们祝福! 医生护士们还在尽全力挽救我的生命。 这没用。我知道,其实人的生命此时只系于微弱的意念之间了,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掐断那根细若游丝的生命之线…… 谁先走? 等等。 等什么呢? 看看。 这盘棋还没开局呢,有什么好看哩? 看看他们怎么处理我那些枪。 你不是交待给陆秘书了吗? 我只交待陆秘书必须要在他们三个小子都在场的时候打开箱子。 他们一起去了。和平脚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很是心急的样子。南征面色冷峻,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东进走在最后,神态严肃但平静超然。 一进入地下室,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地伫立在那里。他们都已经很久没进过地下室了,一进入这个熟悉的环境,一闻到这股熟悉的气味,儿时的记忆就突然回到了眼前。环顾四周,地下室的墙上还有许多胸环靶的斑驳痕迹,门边东进枪走火时留下的弹孔还清晰可见,装枪的铁皮箱子还静静地卧在老地方…… 一切如旧,只是父亲不在了,只是人早已不再是那时的人了,兄弟也早已不再是那时的兄弟了。 打开吧。南征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陆秘书拧开锁,打开箱盖,浓厚的枪油味立刻扑面而出,充满了整个地下室。 和平刚要伸手,却被南征止住了。别动,南征说,这里有一封信。 盖在最上面的塑料布上摆放着一个没封口的牛皮纸信封。南征拿起信封,从里面掏出了两张薄薄的纸,第一张纸上简单地写着:关于处理周汉所保存枪支的两点意见:一、所有枪支(除汉阳造外)全部上交;二、汉阳造已没有上交价值,可由子女随意处理。 周汉于腊月三十日凌晨2时42分留字。 第二张纸上是这些枪支的详细登记。 许久没人讲话。 和平一.99lib.直在啃指甲,脸上的表情冷冰冰的。他对枪毫无兴趣,如果不是为了那支“鲁格08”,不是为了挽回他的生意,他根本就不会来!他没想到老头子到死都不肯撒手,竟然留下遗嘱要求他们把枪全部上交!他偷眼去看两个哥哥,他知道他们都爱枪,知道他们心里更舍不得这些枪。他想,只要他们表示出一点意思,自己就可以大胆地提出变通方案把枪弄到手了。但两个哥哥却谁也不说一句话。 陆秘书开始按照登记逐一核对枪了。和平实在耐不住了,他面对着陆秘书其实是对着两个哥哥说,陆秘书,你先别急着忙活。我看,就这么把枪都交上去恐怕不合适吧?我爸这辈子就留下这么点东西,我们哥儿几个怎么着也得一人留一支做个纪念是不是? 陆秘书不动声色地说,首长不是有明确指示吗? 和平不耐烦道,那不就是一张纸嘛,反正爸爸人已经不在了,反正除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这些枪。剩下的枪你重新登记上交不就得了!说着一把把那支“鲁格08”抓在手里说,我就要这支了,你们……和平刚转过身来,下半截话就被噎回去了——南征和东进二人阴沉着脸,面带怒色,冷冷地在后面逼视着他。 和平看了看南征,又看了看东进,脸色渐渐僵硬起来。他下意识地把拇指塞进嘴里咬着,含糊地问了一句,怎么?你们俩都不想要? 没有人说话。 和平的目光里逐渐透出了一股子寒气,那好,你们不想要可以不要。但是,和平重重地说,我要! 把枪放下!南征突然开口道。 放下?凭什么?!和平冷笑道,我真不明白,你们干吗那么死心眼儿?你们干吗偏要和我过不去?! 放下!东进大.99lib.喝一声,震得地下室四壁嗡嗡作响。 看着面前两个金刚也似凶神恶煞的哥哥,和平明白,这把枪他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了。他把绝望的目光投向南征和东进,咬着牙根说,行,我可以不要这支枪。但是你们记着,从今往后我与你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说罢,扔下枪就走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南征才皱着眉头对陆秘书说,这些枪就交给你了,你负责核查清楚后交上去吧。 陆秘书问那支汉阳造怎么办? 南征犹豫了一下说,先放那吧,以后再说? 我要!东进突然说。 南征抬起头,看到东进一副坚决的神情。 东进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我要那支汉阳造! 那……南征疲惫地做了个手势,你就拿去吧。 东进走上前去,双手捧起汉阳造,默默地凝视着。这支汉阳造虽然很破旧,但枪身却乌光油亮,一丁点儿锈蚀都没有。记得小时候爸爸领他们擦枪时,每次都是爸爸亲自擦这支枪,从不让他们动手。爸爸在擦枪之前,总要亲切地拍拍汉阳造的枪身说,老伙计,来,养养身子吧。那时东进对爸爸很不理解,他不明白爸爸有那么多好枪,随便哪一支都比这支强,为什么却偏偏对这半截汉阳造特别有感情。直到知道了这半截枪的来历后,东进才理解了爸爸。就是从那时起,东进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与这支枪在冥冥之中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双手捧起枪的那一刻,东进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种久远的亲近感。他突然很想像爸爸那样,用心去擦拭它的每一个部件,用心去触摸它的每一道伤痕。 东进捧着枪最后一次环顾这间封闭着童年记忆的地下室,心中顿生无限悲凉的感慨。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他知道从前的一切都永远地过去了。 南征一直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东进。他很想叫住东进,渴望兄弟俩像从前那样敞开心扉好好地谈一谈。父亲已经走了,和平也反目了,他不能再失掉东进。虽然他知道在东进眼里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令人尊敬的大哥了,虽然他知道他们兄弟之间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了,但只要东进还肯认他这个大哥,只要东进还肯做他的兄弟,让他怎么赔礼道歉哪怕是负荆请罪都行!让他做什么怎么做都行!但东进从那天以后就一直在回避他,拒绝与他对话。东进的冷漠比责骂还要让他难以忍受,他的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悔恨和愧疚的噬咬,每时每刻都在体会着伤及手足的深刻痛苦。他连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叫出口,眼看着东进一步
99lib?
步向门口走去,南征突然意识到,只要东进迈出这个门,他就永远地失掉他的兄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突然攫住了南征,南征禁不住失声喊了出来:东进——! 东进刚好走到了门边,走到了那个依旧清晰的弹孔面前。他犹豫着停下脚步,伸出手在弹孔的边缘轻轻触摸着。渐渐地,他的手颤抖起来,墙皮在颤抖中一点点脱落,哗啦哗啦地撒在地上,卷起缕缕陈年的烟尘。 东进终于没回头,他就那样背对着南征艰难地说,大……哥,我,走了。说罢,大步走了出去。 在东进叫出大哥的那一瞬间,南征的眼泪呼地涌了出来,一下子淹没了他那双干涸已久的双眼。 该谁走了? 该你走了。 出车。 跳马。 东进去哪了? 不知道。 他这步棋不好走哩。 哪步棋都不好走呢。 你说,东进会支炮吗? 不好说。搁在从前可能还会,现在他的顾忌太多了。炮的杀伤力太大,一炮出去闹不好就是尸横遍野呀。 他会跳马吗? 也不好说。这种拐过来拐过去的走法不符合他的性情。 那他会走哪步? 也许会拱卒吧? 拱哪个卒? 他自己这个卒。 小卒子只要出去可就再没退路喽! 他应该知道。 很少有小卒子能拱过河哩。 他心里清楚。 你说,他真能下决心走丢卒保车这步棋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谁知道呢? 他想保哪个车? 若按本意,他哪个都想保。 难! 是难。 保得了那个兵吗? 他可以说功是功,过是过,事故是事故,英雄是英雄嘛。 保得了王耀文吗? 他可以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你说,他还会保南征吗? 你看他那么难张口,不是还叫了声“大哥”吗? 可惜喽!东进现在虽然只是个卒子,但已在楚河汉界屯兵多时,只差一步就可以过河了。 是呀,只要过了河,东进就再也不是原先那个卒子了,兴许就能成龙、成虎、成将、成帅了呢。 不是还有很多步可走吗? 那要看对谁来说了。对他来说,恐怕是只肯认这步的。 那他可就永远过不了河了。 也许这样他才有可能真正渡过河呢。 怎么讲? 你不是总讲输赢不在棋中而在棋外吗?真正的河往往也不在现实之中,而在人的心灵之内。心灵之河远远博大于现实之河,可谓渡现实之河易,渡心灵之河难哪。或许,只有不拘于现实之河的人,才有可能渡得心灵之河。 说得有理。 理,均为一面。听,也可,不听,也罢。 嘿,你也学会讲这种诘牙话了? 跟你聊了这么些日子了,我总得有点长进吧? 行啊你! 行什么,其实我说的这些也都是猜测,到底走哪步还要看东进自己呢。 是啊,也许东进会…… 将! 哎,你啥时辰将死我了? 谁让你的注意力被我引到棋外了?这就是理的另一面:功夫下在棋外而成之于棋中! 好你个汉娃子,你耍戏我哩!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