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青城夜雨十年灯》 第一章少年心意 蜀地风光,山灵水秀,四时光照虽然不很足够,烟雨却多绵润,山上有人家处,鼻息动处,闻之忘俗。 自古道“青城天下幽”,路途古木参天,鸟鸣猿吼,真是一片自由地,人生若得归宿如此,夫复何求? 青城山,前山乃道家胜地,自上古以来,此地便留下许多修真传说,常有人说,山中有仙人,嫌恶人间纷纷扰扰,因此脱离躯壳,游身紫府。 亦有人传言,常有仙人信步长空,缥缈出尘,御风来去。 世上传言此般多,信者有几人? 想来人言颇过,如此久远光阴,却未有人见过诸般仙家秘术,修真一说,岂不是以讹传讹? 但见前山,信众往来,烟火缭绕,道家人只顾自修,缓步楼宇,浑忘了世间情仇。 与之相比,青城后山,则略显孤寂,放眼望去,并无多的亭台楼阁,不见人间香火,似乎除了飞鸟走兽,无人甘愿在此停留。 后山某处僻静所在,有一普通木屋,屋中并无金玉满堂,也无添香红袖,居中有一火坑,火自火坑中燃,火苗翻腾,自由自在,恍若有几分道家精神。 火坑前端,堆满干柴,干柴已劈成小节,堆放整齐。 其时正是冬去春来之际,照理无须生火,一来山中幽寒,二来烹食煮菜亦在所难免。 火坑后端,则是一木床,本无甚稀罕之处,山居清苦,何来繁华? 但观此床,一半为棉被的位置,虽不是绫罗蜀锦,却是十分干净整洁,另一半为半床古书,本本堆放有序。临枕头处,尚有有本翻开的书,微微空气流动处,书页如往事缓缓翻动。大抵主人极为好学,俗语中说“半床人生半床书“,当是如此了。 不知何时,门扉开处,进来一位少年。 此子看去有十三四岁,却又似乎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成熟,他的眉眼不大好形容,似乎世上极难找到与之类似之物。细看处,眼神较为冷静,冷静中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羁活力。 他行动处无一丝一毫王孙公子气,却与生俱来一种另类潇洒气。 他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脸上无一缕脂粉气,顾盼间目光深邃,此般人物,也许本该不凡,也许本该普通,命数使然,强求乃若何? 少年人在火坑前端翻动,不知从何处,找出一口锅。 此锅通体全黑,并非锅有多么神异,而是经年累月使用,早已不比新物,但还是用得。 他又一阵翻动,从一木箱中舀出一碗米,掺上泉水,意欲煮粥。 其时蜀人屋中多自梁上竖有一根细铁链,以作悬挂用。 少年人盖好锅盖,翻起提手,再随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铁钩,铁钩一边挂于链,一边钩于锅。 少年人添了柴火,洗净双手,径直拿出一卷《道德经》,先用左手夹住书卷,他把一根破旧板凳移了移,坐在凳上,一边烤火,一边于书海遨游,当读到“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时,少年若有所思,不禁感慨道:老祖不知“道”的名字,勉强以“道“字来记,而我命如飘蓬,也不知自己本名。 天地之间,有谁肯为你添几笔墨? 唉,一生一世,无非一抔黄土。 照理来讲,少年人不至如此喟叹,只因他人生际遇,别有不同,多有不足为外人道处,因此较为敏感,但同时他生性自具潇洒气,基本不萦大喜大悲于怀,十分冷静,亦十分理性。人虽年少,深谙此理。 “师傅他老人家,教导我,为学如打扫,时时勤拂拭,修行如亦如是,不使染尘埃。我定当好好学习,定当好好修行,学得好本领,不负他老人家深恩厚谊!” 这少年人,全无“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概念,心中一片赤诚,尽是为报师恩。 远处前山,钟鸣雾袅,人语悄响,少年人粥已煮好,素色旧碗,一双竹筷,他尽兴喝粥,全然忘记愁苦,此正暗合道家“无物可离”的心境。 不知何时,前山依稀灯火阑珊,木屋中的少年人烧着柴火,点好一支蜡烛,他翻书累了,就躺在床上,眉宇间又似在深思。 前山钟声依稀又响,涤荡人间俗情,少年人终于睡去…… 作家的话 第二章尊师虚空 暖阳初生,一洗清寒。 少年人较为勤勉,食毕早饭,翻过道家典籍。便依平时习惯,盘膝而坐。 打坐一道,佛道皆有说法。例如佛家有双趺跏坐,辅以禅定印契,可入定境,断绝尘念,托心本无,异想便息。 道家相对来说,较为随意,但其中却大含深意,一动一静,无不暗合自然之道,顺应天时,感悟自然呼吸,神游物外,逍遥洒脱。 唯一般人,不得随意乱修,打坐良久,若不得其法,双腿血脉阻塞,对身体极为不益。 少年人自幼命途多舛,但得名师真传,其师来头十分不小,平日对少年人宽严有度,暗里引导,所教所授,非同小可。只不过每一日的修行,都交融于平常生活,诸如砍柴挑水,做饭翻书之类,使得他没有多余念头思及己身以练修至何地步。 他为人顺其自然,没有过多强求。 山风拂过间,少年人心头一片快意。 眼望青城山色,苍翠欲滴,铅云压城,未久细雨沾衣欲湿,枉自多了几分闲愁。 时有一只白鹤掠过,白如一点,青山绿水间,让人顿生仙家福地之感。 白鹤自云而下,只发生在片刻间。它展开翎羽梳剔,昂首低鸣,自具风趣,仿若居此山水间,鹤竟已到传说中“通灵”境地。 白鹤颈间系有一块白布,少年人显然与白鹤极为熟稔,他取下白布,只见上面书道: 水始由低流,人终往外走,小渊我徒,当来见我。 字迹飘逸,充满行云流水之意,折角处勾笔明显,又显此人严肃一面。字迹末尾,有一花押,一眼看上去似一柄长剑,细看处原是“虚空”二字,少年人已然明了,师傅定是有事唤他。 他轻抚鹤颈,说道:“小白辛苦,快快回去吧!” 此鹤似懂他意,一展鹤翅,冲天而起,旋即变为一点,终不复见。 他缓步前行,打算去往前山,拜见师傅一面。 青城前山山顶,耸立巍峨,那最高处,乃是当今名动天下之青城掌教虚空真人所居“老君阁”。 此阁飞檐流丹,殿角含翠,看似不甚高峙,内涵五行八卦,实乃占尽青城最好风水。 少年人径直行到那第九层,还未说话,门已先开。 门内传来一阵充沛声音,阳气显然非常冲和,只听此人缓缓道:“可是小渊宗?来来来,想来许久未见,让我好生挂念啊!” 他不说“为师”却说“我”,顿让少年人觉得十分亲切。 虚空真人屋内布局甚为简陋,与屋外阁楼醒目大有分别。房间十分干净整洁。 左首挂有一幅字,写的是“众人皆有余,而我独顽似鄙”。显然是他手迹,字幅上已有痕渍,却是历时经年之物。 渊宗悟性颇高,思道:看来师傅年轻之时,也颇有些伤心之处。 房间右首挂有另一幅字,细看处是用古隶写的“虚空无极真境净土之天”。其中“虚空”二字明明是用隶书笔法“蚕头燕尾”书出,偏偏收尾处的顿笔不似“燕尾”,很有瘦金体笔触。 这幅字不像出自虚空子之手,显然此人在写到“虚空”时,心中充满一种怅触难宣之念,再写到“无”字时,心中挂碍已明显不多,自有隶书不拘一格、大巧若拙的气势,此幅字无江河奔放之态,竟晃若出自女子秀手。 渊宗不敢细想,只见虚空视字迹发呆。 纵然本领天下无双,万事万物自有定律。 不因你欢万物喜,不因你忧万物愁。 虚空倚在中间一张木椅上。 房间居中位置挂有一幅画,画上一人,皓首耸额,羽衣芒鞋,眉宇间有一种肃容神色,初看去有睥睨天下之志,再看去又似此人脸上挂满疲惫之意。在此人周围,绘了三个人像,左右二人分执两卷古书,居中一人背负一剑,均着道袍,胡须飘顺,项上散有诸般彩色玄光,充满玄秘自然之意。左下角书了五个古拙篆字,细看写的是“一炁化三清”。 渊宗看得呆了,额角被弹一下,顿时醒悟,方知此画有摄力,不可多看。 他惊觉刚才被弹额角,眼望虚空,哪知虚空似乎颇有心事,心思不在此处,不住太息。 再说虚空本人,一会子看上去如同六七十岁,双眼矍铄,一会子看上去又有八九十岁,如同山间隐者老翁,一会子看上去仿佛他已是活了很久很久的岁月。这个掌教真人的脸庞,时而散发玄青光芒。 渊宗一会子看得极为清楚,一会子却又看得非常模糊,他知师傅有神异,不再多想。 这一时,只见虚空伸出左手,五指弯曲,问道:“好小渊,为师和你玩个猜先的游戏,我手中有棋子,可能是两枚,可能是一枚,可能皆为黑子,亦或是皆为白子,又或一黑一白。小渊子,你来猜一猜?” 他向来不直呼他为少年人取的名字,叫“小渊子”倒是头一遭。 渊宗一愣,随即想到,左右是猜,先说道:“师傅,猜先如同人生,黑与白有时候当真难说得很” 虚空点首,以示嘉许。 渊宗道:“我命途多舛,承蒙师傅教养,人间黑白,无暇分辨。 “棋之为物,均看思虑,气数被占,只被吃空。我为人不精于算计,此有好有坏”。 世人都欲洁,欲洁何曾洁? 世人皆欲白,唯我独怜黑。 说着,一稽首,恭谨而又坚定地道:师傅,弟子猜您手中执一枚黑子! 虚空闻言,微微变色,但瞬即舒眉,道:“好好好,果然不负我望!” 虚空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万事莫不始于一,终于一。 “你以一做选,可见老天自有安排。其实万事本就简单,只不过局中人思虑复杂了!” 渊宗恭谨之色愈深,道:“师傅说的是”。 虚空却当没听见,微一叹气道:“为师若要诓你,原本不难。 “我手中之物,不说可化万物,七十二样变化轻松自如,只是为师做不出欺人之事。 “你如此年纪,竟有卓荦不群之见识,当真让我吃惊得紧。” “好小渊,你看”,说着伸出左手,缓缓张开了五指。 第三章六甲秘剑 虚空子伸出左手,散出玄青异芒,淡然松开自己五指,赫然正是一枚黑子! 渊宗眼见猜中,心中一丝喜色,但面上并无过多流露。 他幼时遭遇不幸,寄旅青城,曾多次反省,或然得出结论,凡事也罢,为人也好,终究莫可过于激动。 渊宗专心聆听,看看师傅卖的什么妙关子。 虚空子以中指食指首节相交叠,轻松捏住黑子,继而弯曲指节于掌中,用拇指缓缓摩挲黑色棋子。 他不时微微叹气,终似下定决心,欣然一笑道:“山居清苦,这么多年,倒是委屈了你。” 此语带着几分玩笑意,不知为何,听虚空所言语气,始终有一股威严在其中。 渊宗未及多想,瞬即答道:“师傅,‘蜀江水碧蜀山青’,青城如此风景,山川毓秀,为徒怎会辛苦,清居自有清居的好处!” 虚空子闻言,深深打量一眼渊宗。心道:此子以如此年纪,竟有如此超然悟性,当真是聪灵得紧。 世事无常,为人努力,余则全凭天意。 他双眉一轩,眼神又转凝重,说道:“在你猜先之前,为师卜了一挂,依卦象显示,该拣择一人,传些物事,否则亢龙有悔,高处无尽寒,一步走错,难以再回”。 说到此处,他竟是看了一眼渊宗,又缓缓道:“为师不比我那四师弟虚松子。他较为看重卦象,迷信非常,以至于疯疯癫癫,云游四海,于今不知身在何处”。 虚空牵动心事,不复多言,过了一会儿,续道:“其实为人,命也不完全由天,你说对不对?” 渊宗细省师言,答道:“我想,为人处世通达的人,想必较为乐观自在,为人忧郁多愁则不免抱憾命运不公。 “师傅叹息,因念及前世,伤心人多是不肯面对,敢于面对,卦象已不重要。” 虚空子闻言,微露笑意,说道:“为师的授艺于你,只因你小子合乎胃口,甚么卦象,我均不在意!。 “我先传你一本剑诀,此乃本门至秘,剑诀至要,除掌教真人,他人均不知晓。 “当然于我而言,这并非甚么自豪之事,只是要你晓得,为师对你看重,负师恩没有关系,不可滥杀无辜,不可助纣为虐,不可为虎作伥,否则任你小子有多厉害,为师定有法子将你挫骨扬灰!”。 其实他说到最后几句,并非多么严肃,而是非常慈和。 渊宗心道:为人不可忘本,我自幼生逢不幸,何必滥杀无辜,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纵使犯我,有本事未必非得显耀,修行之人何必与泛泛计较? 随即俨然道:“徒儿谨记!” 只见虚空子袖袍挥动,不知何时,掌中握有一书,看来甚为熏黄破旧,书上写有四个古纂大字——“六甲秘剑”。 字为古纂,奇怪的是字迹却是飞扬奔放,每一笔触均有一种潇洒傲岸之态,似乎此人书此剑谱时分,竟是不将世上好手全然放在心上。 虚空子道:“‘六甲秘剑’又叫‘九字真剑’,‘六’为阴数,‘九’为阳数,实则当你随心所欲之时,一切归为一,实则六也好,九也罢,并无甚么分别。 “这六甲秘剑,此六并非代表止技六式,六乃虚数,取‘无穷已’之谓,很似佛家‘无量’的说法,此剑诀名有‘秘’字,当真是很多年很多年以来,修行成功的仅仅不超七人,他日有缘,辅以道门诸般秘术,势必可得大成”。 虚空子移过掌中剑诀,柔声道:“徒儿,你来翻开第一页。” 他也不看看渊宗,却只把剑诀递到他身前,渊宗轻轻翻开第一页,只见书的是: 无名天地之始,无为象帝之先。命理通泗海,荡尽人间寇。 渊宗心道:此人口气好大,人间邪魅,修成多年,岂能夸口一一荡尽? 但他知师傅绝非浮夸之士,细细看去,原来第一页还有九字。 九字居于中间位置,开经偈写的是:沐情方开卷,忘情始诵经。 他心道:怎的此剑诀又称“经”?未及多思想,只见那九字赫然写的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只听虚空子仰首缓声道:“好小渊,此九字乃天地至秘,你常思习,必然于你大有裨益。我只讲解大意,其他就要看你悟性。” 渊宗点首。 虚空子道:“先祖有言在先,与不义者对战,皆要心态极稳,方可致胜。 “此九字是我青城创派祖师紫府真人历尽艰辛获得,当真不可等闲视之。 “‘临剑式’乃是临妖魅之时,心中需虚无静守,不留一丝一缕,若敌不退,仍然欺你,即可转至‘兵剑式’,若敌是滥杀之人,则不用留有余情,尽可斩与剑下。 “其他剑式需你自己好生领悟。此六甲秘剑,以此九字为基石,万变不离其宗。 “若是你修为跟得上,每次只仅用一剑式,便可败尽敌人,何况九样剑式随心收发,那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凭我修道多年,未有见过此剑式杀不败的敌人。” 渊宗闻言,见师傅露出自得笑意,一是惊叹此剑式之厉害,再是钦佩师傅修为,也知师傅对自己托言之重,便决心好好修行,定然不负师傅苦行。 渊宗昂首道:“定然不负师傅栽培。” 虚空却是思虑颇多,径直说道:“自你幼时,稍能自理,便安排小子你居于后山。山居清苦,不为在意,倒也难得之极,我已教诲你翻过诸般道家典籍,虽与前辈们有差距,但只需假以时日,以小子你的悟性,当真会是不可限量。” 说道此处,虚空眼望窗外,时老君阁下细雨萧萧,似要洗净人间纷扰。 高处俯瞰青城山色,又增苍翠之意。 虚空子此时背负双手,满脸略显倦意,说道:“这天下早晚必掀波澜,如今民不聊生,妖邪四起,徒儿你需好生练习剑诀。为师为人与你二师伯虚蒙子不甚相同。 “当然他也是一片好意,想要光大我青城一派……其实何必让你为徒的背负如此多?” 人生一世,岂非鸿爪偶留影,哪复辨东西? 渊宗悟性本高,此时听师傅言语,不禁又多领悟几番。 暮雨稀疏,天地肃静,让人顿生寂寞凄凉之意。 虚空子剑诀一指,一物应声而出。 只听他道:“也罢,此物于我是劳什子,尘封多年,免它寂寞,一并予你!” 第四章紫雷青霜 虚空子手握一物,乃用黄绸包好,看去约莫三尺长度,虚空神色极为慎重,仿若修为高深如他,亦当真是一点马虎大意不得。 黄稠解开,并未见到此物庐山真面目,原来尚有一层青绸。 虚空子缓缓解开青绸,竟还有一层红绸装系,红绸上依稀书有神秘符咒。 虚空子手竖剑诀,凌空虚画,口念神秘咒语,身上玄青异芒流转四散。 渊宗听这咒语不似平常了解到的道家秘咒,音质古朴,充满自然绕梁之意,如同上古时分留下,不禁大为诧异。 虚空子念念有词,红绸之下,一阵微风起,红绸随之而起,赫然见到那件物事——竟是一柄剑,一柄通体全黑,无一丝一缕锈迹的黑剑! 此剑通体玄黑,吞口紧致,鞘着龙兽纹饰,长约三尺,宽约六七寸,式样极为古拙,隐散缕缕玄青芒刃,剑气旋转无休,照彻四壁,不似人间之物。 此时并未见到剑的内部,仿佛剑鞘与剑身连为一体,无有分别。 虚空子不断催动真气。 他这番催动真气,凭借多年修为,岂是等闲。 黑剑剑鞘竟然裂开,先自散发黄色光芒,犹如尘封多年的伤疤,突然被人无留情面揭开。 此剑在虚空子手中琤琮作响,竟欲脱离虚空之手,不住摇晃于虚空掌中,剑气陡然增强,既而散发出一阵阵腥红芒刃,一束束光照闪烁旋转,看来十分诡异。 虚空子却不着急,沉声道:“此乃是当年我派祖师紫府真人降服此剑时所施予的上古符咒,没想到时隔如此久远的岁月,此剑威力竟然一至如斯,先祖神通,当真是了不起啊!” 渊宗眼见红芒流转,虚空子光照之下,须眉俱显可怖。 渊宗为人聪颖之至,随即瞑目内视,运用起“临”字剑意。 世上万般事,致虚极,守静笃,还有不可化开之处吗? 心思古潭寒水,不复掀起涟漪。 虚空子明他心意,脸露赞赏之意。随之一加真气,喝道:“孽畜,我乃紫府后人,还不宁息怒气?” 剑中传来一阵昂扬啸声,随即来去如潮水,红芒散去,大音希声,啸声不复,剑鞘回复原本黑色,不见丝毫裂纹。 虚空子把黑剑递给渊宗,道:“小渊,你细看此剑有甚么不同?” 渊宗打量此剑,但觉剑体漆黑无比,是一种深到极致的黑。 虚空子手握此剑,他手掌竟似被黑暗吞噬一块,细细看处,借助阁内之光,原来此剑剑鞘上刻有一个八卦“艮”纹。 渊宗道:“师傅,此剑为何刻有“艮”纹,艮于《易经》为‘山’,与此剑关系不大。” 虚空子道:“小徒粗心”,原来他为降服此剑,径直以空手入白刃,五指拿捏住剑首,以剑尾正对渊宗。虽不是脱离剑鞘而握,却也是极为难得,无愧为当世好手。 虚空柔声道,“此非‘艮’卦,乃‘震’卦标志。” 渊宗心中一动。 虚空子续道:“雷与我道家的关系,好比狐族与赶考书生一般,虽说不上十分暧昧,毕竟十分贴切。” 他眼望阁下风光,此时细雨依然,微风拂过,师徒二人眉梢眼角俱被春风温柔抚过。 虚空子倒转黑剑,以剑柄横移过去,递给渊宗。 渊宗用左手接住,只因他生来便是左利之手,惯于使用左臂,因此沉稳接住。 甫一接剑,渊宗感到此剑入手极为沉重,剑鞘玄青异芒大盛,几近拿捏不住,同时感到一股强大摄力,催人欲吐,但他又有一种异样感觉,此剑无意伤他。 渊宗随即运起“临字诀”。 心间万念俱寂,一尘不染。 黑剑似乎颇有感应,非常熟悉此字诀。 剑啸低回,隐有龙吟,似对剑诀眷念非常,又充满跃跃欲试之意。 仿佛它不是一柄无情剑,而是一位与旧友重逢,喜难自禁的故人。 虚空子未露讶意,但随即爽然一笑:“看来此剑与你甚有缘分,此剑杀气过重,为师传你,乃是了却我一桩心事,日后如驾驭不住此剑,尽可遗失荒野。” 渊宗心道:我无依无靠,此剑亦是孑然孤身,刚好做个朋友。 心念转处,此剑竟有“通灵”之意,传来阵阵暖意。 渊宗暗中一惊,面不改色,道:“徒儿谨记!” 黑云压城,天色转暮,人间无言,往事不复。 虚空不受丝毫影响,着渊宗点一支蜡烛。 如此暮雨,如此夜色,竟让他找到一种熟悉之感,搅动了他那颗尘封多年早已臻至太上忘情的清修之心。 “此剑名为‘紫雷青霜剑’,相传紫府真人初遇此剑时,眼见此剑杀戮过重,施以大神通降服了它。” 他用语为“它”字,竟是视剑为有灵之活物。 “相传初遇它时,于一座建造十分十分久远的破庙,庙中禁制十分厉害。 “紫府祖师何等样人,一一破除禁制。但他也察觉此庙甚有古怪,以他当年几近举世无敌的情况之下,竟差点吃了大亏!” 渊宗心下好生奇怪,什么样的禁制,竟让祖师爷为之震撼? 虚空子也不停留,缓声道:“此禁制牵涉到一位上古异人,原是他于此处,以自己随身多年的宝剑封印住一天地间可怖孽畜。 封印成功,上古前辈乘风归去。留下宝剑,施以强大禁止,以免剑灵伤人。” 渊宗一触紫雷青霜剑,它似沉睡一般。 虚空子语气未作停留,接着道:“紫府祖师刚发现此剑,正是他破除禁止之时,他手握宝剑,此剑传来强大摄力,异芒激散,祖师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 “哪知持剑走出寺门之时,眼见门外有一通红色大鼓,紫府真人一来好奇之心陡然生起,二来艺高人胆大,自信天下间除师兄紫霄、师弟紫阳二位真人外,当世并无一人是他敌手。 “于是真人以指作鼓槌,手捏剑诀,全力往鼓击去,哪知指还未到,似乎大鼓也吃了一惊,许是它沉睡很久很久的岁月了,从无一人敢惊动于它。 “只听‘哐啷’一响,大鼓竟化作一上古龙兽,啸气冲天,吼声震地,破庙为之不住震动,天地为之变色,眼见暮云色合,狂风陡至,电闪雷鸣,这可怖的亘古之力,似欲拼尽全力往祖师爷身上劈来,欲择祖师而噬一般。 “祖师心念直转,悔不该贪图嬉戏,但他是怎样人物,电光火石间,竟是以刚才之剑直刺兽身,眼见孽畜吃痛,辅以毕生道家修为狠命一击,哪知所有真气如泥牛入海。 “祖师大吃一惊,还未凝心屏意,细看处,此兽悄无声息间竟是没了踪影。 “再看手上,原来此兽已化成剑鞘,说来也怪,瞬即云停雨收,回返晴空。” 渊宗听着青城旧事,不禁感叹紫府祖师惊人艺技。 虚空仿佛自说自话,语重心长道:“祖师赶紧包好此剑,施以符咒。 “适才我们眼见剑鞘上裂纹,便是祖师爷当年以手指硬生生划出,书法中有‘铁画银钩’之谓,当说如此。” 虚空喟叹几句,似乎当中还有甚么隐情。 不过,他并未继续言及,转化谈词,道:“除青城历代掌教,无人知晓此剑来历,不过不可大意”。 说着,续道:“另外一样,当年祖师爷带回此剑并非为一己私欲,而是担心此剑伤了苍生。 “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施行仁义,于万物并无分别,无为自然。 “祖师爷亦算动了凡心,作此有为之举,携剑回山,他已用道家真法,熏陶此剑数年。 “为师胆敢交予你手,便是此剑早已不如当年戾性了。” 说罢,牵动心事,低声道:“夜深已静,左首柜中有剑袋,我已倦怠,徒儿回去吧!” 渊宗找好剑袋,装剑入袋,负于背上,转身跪下磕头,朗声道:“师傅大恩,徒儿不忘!” 虚空子不多看,摆摆手,径直道:“何苦需此俗礼,夜深风露重,快快回去吧!” 第五章天街小雨 春风拂面,杨柳依依,几处早莺争树,几只早燕啄泥,桃花烂漫,点缀青城翠景,恍惚到了桃源胜地。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风物可如旧时意? 终是桃花哂笑春风,人面不知何处去。 渊宗回到青城后山,眼见己身所居多年的木屋,离开时分算来不久,可回到此处,纵使拿来锦衣玉食、朱阁绮户,他亦不会相交换。 这所旧木屋给予他一种极为强烈之安全感,他为人较为依恋旧物,不是随意变更之人。 此样品格,于好于坏,各占一半。 渊宗自小出身不好,可是从童稚时分,于为学翻书一道,其师虚空子却是要求极为严格,不容半点懒惰、不忍丝毫马虎。 他此刻心间想到儒家所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语。 念及己身居于此破旧房屋中,偏安一隅,心中一阵豪壮之志掠过。 一生一世,便是甘居于此吗? 心如古井,不掀波澜的生活,究竟孰好孰坏? 哎,人生的事,当真是难说的很啊! 渊宗满怀心事,枕在床上,佩剑解于身旁,无有任何异样。 春困袭人,少年人自小所见异性颇少,加之他所览典籍无一不是清修减欲之道,因此于儿女情长一块,并未有情怀是诗的烂漫,有的多是喟叹人生之意罢了。 记得渊宗七八岁时分,曾问过尊师虚空子一问,命运是否真由典籍写定。 试看古往今来,任凭多么厉害的风云人物,莫不有陨落魂消之时。 他当年于此有问,一来,因年幼天真好问,二来,却也好奇,修为高深如尊师,究竟会作何回答。 虚空子闻言,起初并未答话,然后说道:“好小渊,于我道家而言,一方面较为矛盾,认为人为凡人,一生一世寿元莫不早有道籍先定,你看那坊间羽衣客,以小儿生辰八字,于古籍中翻寻定数,便是如此了。 “因此凡事也莫可争执、莫可强求,顺应天数,以其不争命,故能成其争。 “另一方面,吾侪道友又衷于炼制丹药,寻求那甚么长生久视之道,近年时分,修真一道,此风甚烈。 “其实,于我而言,甚么长生,终是空谈,生而为人,何必如此执着? “今生事,今生毕,若不努力奋斗,终是野鬼孤魂。 “其实细细思及,天命或可定,人之运势却如易理,充满变数,捉摸不定。 “小渊虽然生来之命已定,然而将来运数却是难说得很,小子毋要消沉”。 少年人想到此处,暗叹自己记得如此清楚。 且说渊宗枕在床上,无意间想到《六甲秘剑》的剑诀。 于是拿出怀中剑诀,细细翻阅。 他记性当真惊人,翻阅一遍,便即记住。 虽做不到传言中的倒背如流,但总能提取七八成经意。 可说来奇怪,每每记完一遍,于第二遍之时,未知有意无意,便全盘忘却。他心态极好,不生愠怒,不动无名之火。再次翻阅第三回。如此四次左右,便即记诵大意,并且不再忘却。 秘剑中的九式剑法,每一式有不同变化,应用于不同场景。 当真是包罗万象,神秘莫测。 不知不觉间,剑谱已被少年人翻阅几遍。 渊宗春困欲眠间,恍兮惚兮见到尊师虚空子来到床前,嘱托他好生修行。 渊宗张口欲言,却是说不出话。 挣扎良久,一会儿又来到田间,满山遍野春风吹来,千树万树梨花遍开,一会儿子又来到河流旁,眼见河水愈涨愈高,快要淹及他的鼻翼。 懵懵懂懂触及一物,初时分外冰冷,他如醍醐灌顶,心地空明。 既而此物传来缕缕阳气,竟恍若一位熟识故人。 渊宗运起“者字诀”。 此诀至要在于内我与外我,二者合而为一。天地是我,我为天地。两者一体,感悟万物呼吸。 突地猛一激灵,突然睁眼,眼见窗户未关,凉风袭近,才惊觉适才是梦。 却见紫雷青霜剑,静静躺在身侧,并无任何异样,方晓刚才梦中触及之物,便是它了。 青城后山,距那前山本有一段路途。 此时此刻,只见天地风雨潇潇,寒意袭人。 仿佛于此世上,如此寂寞凄冷,想来并非为情而伤,却又如此难过伤感的,只有你一人吧? 时晃见前山灯火迷离,隐约可见前山之“天街”,猜想此时天街上,行人往来,奔走如鲫,在细雨朦朦中,增添几分人间颜色。 渊宗想得呆了,耳畔恍惚听见一阵娇柔女声吟哦,他不知此声自哪里飘来,也不知此声要去往何地。 细细聆听下,听见这孤伶女声唱的是: 天街小雨鉴流年,提剑四顾怅枉然。 无物可离琉璃外,尘埃落定散心田。 一生江湖一蓑雨,紫霄入定思仙丹。 古来夜饮醒复醉,奈何忘却林风眠。 渊宗心道:此诗不大符合平仄律法。 只因渊宗自幼受道家思想染及,因此思虑处,往往不依寻常。 再品此诗,少年人又想到,难不成“琉璃”是指地域,那她是所指何处呢? 唉,一生江湖一生雨,何妨吟啸且徐行? 听着女子凄婉无比之声韵,这尚未触碰情思之的少年人,都不免增了相思意。 青城前山,古常道观。 一人于室内打坐,此人白发萧疏,胡髯黑中夹白,鹰鼻深目,四肢奇长。 他看来年纪本比虚空子较为轻,只因额角几道横纹纵深,鼻尖两侧两道竖纹如径,消瘦异常,看去并无丝毫道家阳气。 此位老者正是当今青城掌教虚空子之二师弟,亦是当今青城除虚空外最具威望权势的虚蒙子。 此时他虽在打坐,但看去心绪不宁,不知所为何事。 他一会儿目视窗外,一会儿掐指细算,一会儿凝眉叹息,一会神色忧郁。 显然虚蒙子遇到一件让他极为为难之事,并未遇到良策化解,只是不知为何,他似乎没有去请教当今青城掌教的想法。 只是一人自顾索眉深思。 忽然,烛影摇红,一阵风拂临,几滴雨水飘到虚蒙脸庞,他正欲起身关上小轩窗,只见一位身影,已然卓立身前,此人来无影魅,悄无声息,似乎刚到,又像来时已久。 赫然正是当今青城掌教虚空。 他背对虚蒙,眼望窗外阑珊夜景,良久乃道:“师弟,为兄扰了你清修啦,今日来你古常道观,便是想要你依允当年之约,赏我几分薄面,替我完成一件心事”。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