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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潭异闻》
宛城少女(西晋)
少女的梦是深红色的。
她看着熊熊燃烧的巨大城门。晋都洛阳全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拥有一万名美女的后宫被烈焰包围,城楼化为火柱,人们在卷起的黑烟之中相继倒下。大举闯入的匈奴骑兵左手搂住失去意识的女人,右手抓住染满鲜血的长枪一路狂奔。好不容易逃出洛阳的少女家族一行,在一处能够遥望到燃烧的南门的地方被匈奴兵追赶而上。
中箭的父亲从马上跌落。骑着悍马靠近而来的匈奴兵,对准正要起身的父亲一枪刺入,再次倒地的父亲紧接着又中了第二枪因而动弹不得。枪尖淌血的匈奴兵一面大声哄笑一面朝着马车聚集过去。那是一辆运送棺木的马车,然而匈奴土兵却似乎一点也不畏惧死者亡灵。
棺木的盖子被推开。匈奴兵把手臂伸进棺木之中,拖出遗体。那是前天才去世的祖母之遗体。匈奴兵一边大笑,一边把祖母的遗体丢在地上。他们的目标是死者身上穿戴的陪葬品,镶嵌着珠宝玉石的高价棺木以及那辆上等马车。待目标物品全部到手之后,匈奴兵留下染满血迹的笑容,朝着洛阳快马离去。
扬起的沙尘在夕阳的照射之下,被染成不吉利的红色,视野中的一切仿佛全部涂满了人血一般。少女奔至父亲身旁。身材娇小的她一直躲在弃置成堆的人、马尸体的阴影之下,所以没被匈奴兵发现。一搂住父亲的身体,鲜血仿佛是颜料一般附着在手掌和袖子上面。听见低沉的呻吟声,少女知道父亲仍然活着。直到那个时候,少女的眼泪才夺眶而出。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直到洛阳城发生大火,憎恶与恐开始笼罩这个世界之时,少女才有所领悟。原来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群价值观与自己的族群大大分歧的人们。如果想要在那些人的暴虐之下维护自己的尊严,就非得要自立自强不可。
少女姓荀名灌。
青愍帝建兴三年(西元三一五年)。中华帝国正迎向一段空前乱世。
晋武帝司马炎灭吴统一天下,为三国鼎立之分裂局面划下句点,不过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而已。虽然乱世终于结束、和平与安宁也已经到来,但是这样的情况却只维持了武帝一代。与其说武帝是个英雄,倒不如称他是个幸运儿。凭着父祖所留下来的权势篡夺魏国,讨伐衰微的吴国而取得天下。只是在统一天下的同时,武帝也丧失了身为统治者的目标和欲望。他削减武力,怠忽对北方骑马名族之防备,还在后宫集结了一万名美女,终日只知寻欢作乐。
纵使如此,武帝在位的这段时间还是能够保持和平。武帝身怀统一天下之功绩,为人又宽大稳健,所以相当受到人们爱戴。最重要的是,中华帝国的人民早已经厌倦了流血生活。武帝并未杀害他所灭亡之王朝君主,而是将他们视为贵族加以礼遇。因此魏、吴、蜀汉之各国君主都是得以保全性命。
但是,不厌倦流血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武帝于五十五岁摔死之后,由皇太子即位,这位便是晋惠帝。朝中大臣都预期乱世即将重返因而感到黯然。惠帝虽然不是个残酷暴虐之人,却是个昏庸愚昧之人。当他被确定为皇位继承人之时,一位大臣抚着龙椅发出叹息。
“唉,真是糟蹋了这个位子。”
甚至有人在武帝面前直言,皇太子根本不是统治帝国之才干。儿子遭到如此诋毁,武帝肯定相当愤怒。不,他只是无言地看着下方朝臣而已。因为那是事实,根本毫无反驳的余地。这段插曲同时也显现出武帝行事之稳健,因为他并没有为了大臣的失礼而加以责难或杀害。
惠帝即位不久之后,天下就开始乱了。首先是饥荒发生,百姓为饥饿所苦。当惠帝听到“缺乏米粮以致百姓饥苦”的报告之后,他的回答相当有名。
他的回答是:“何不食肉糜?”
其实惠帝并无恶意。只因为他根本不具备一位君主所应有的统治能力,以及认知事态的能力罢了。
接着又发生了历时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皇室中的八位王爷起兵作乱,为了争权夺势而互相厮杀。楚王讨伐重臣杨氏一族,在杀了数千人之后,自己也遭到杀害。汝南王死于皇后的阴谋。赵王杀了皇后及其一族,从惠帝手上短暂地夺取倒帝位。接着齐王又将超王杀害。这段期间发生于帝都洛阳的战争持续了六十日,战死者超过十万人。
恐怕是遭到毒杀了才对,惠帝突然暴毙由怀帝即位,而“八王之乱”也终于结束。只是——连个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紧接着又发生了“永嘉之乱”。
自古以来,以匈奴为首的北方骑马名族都被统称为“胡人”。在数百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陆续迁移至中华帝国的领土之内,或是从事畜牧、或是成为佣兵在汉人之中谋生过活。“八王之乱”发生之际,由于受到快速增强兵力之需求驱使,诸王于是将胡人编成部队,授予武器,并公然认同他们的掠夺行径。因此在“八王之乱”结束以后,胡人不但拥有武器和组织,而且还留下了战斗和掠夺的经验。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自己虽然贫困,但却拥有强大力量,而中华帝国虽然富庶却十分软弱,而且纷争不断。这些认知让他们毫不迟疑地骑兵造反。
由刘渊、石勒、刘聪等几位族长所率领的胡人大军闯入中原,击灭十万晋军。他们在所到之处不断地杀戮、破坏、掠夺,最后终于攻陷帝都洛阳,将整座城市掩埋在鲜血与尸体之下。性格最为恶劣的刘聪,甚至把怀帝从龙椅上拉了下来,贬为奴隶。将他关进猪舍之中,喂以剩饭,还像狗一样地套上项圈强拉着四处走动,或施以鞭打令其劳动。后来,他还召筑管朝旧臣,要他们一同观赏怀帝的凄惨模样。这幅过分的情景令旧臣们别开视线,留下眼泪。所以刘聪将流泪之人全部拖出去斩首,然后再将怀帝本人凌迟杀害。
“这是给你们汉人的一点教训,看你们还敢不敢蔑视我们胡人,说我们是蛮夷。”
这是刘聪的说辞。
不光是洛阳,许多其他城市也陷入火海。整个中原,也就是黄河流域一带,完全成了无政府状态。这就是所谓“五胡十六国时代”之开端。不论贵族或是平民,许多人都为了逃离异族所展开的虐杀与破坏而逃向南方。他们的目的是越过长江后的江南地带。那里是三国时代的吴国故土,拥有建立一国所必要的广阔与富庶条件。为了寻求和平,期望重建政治秩序以及维护汉族文化的人群脚步不断地向南延伸。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人坚持留在原地奋战到底。
“……该派什么人突破重围,向外面寻求军援?”
听见父亲的声音,少女这才从瞌睡之中清醒过来。追着小猫在府里到处乱跑的时候,少女来到父亲书房,钻进了覆盖着刺绣桌布的大桌子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打起盹来,而父亲似乎就在那个时候来到桌边,与幕僚们开始商议讨论。
少女之父姓荀名崧,字景猷。五十四岁。官职志平南将军,都督荆州江北诸军事一爵位为曲陵公。目前以晋朝朝臣之身份驻守宛城。
宛城的位置,在帝都洛阳南方的四百五十里(约一百八十七公里)处,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河南省的最南部。这里是联系黄河中游地区的要冲地带,自古以来皆为兵家必争之地。北部紧临伏牛山,境内渭水向下游流去之后,最后与汉水合流。而位于这个合流地点的城镇,就是军事地位比宛城更加重要的襄阳。想要从北方攻打襄阳之人,在那之前必定得先攻陷宛城才行。而且宛城附近有座出产良质铁砂的矿山,这也是吸引霸者们的一大魅力。
就因为如此,宛城目前正受到强大的敌军包围。敌将名为杜曾,此人原是晋朝皇族的幕僚,官任南蛮司马。从官名的意.99lib.思来看,应该是由异族所编成的部队首长才对,只不过官名和实际职务的内容有时候未必会完全一致。简单地说,这个职位所指的就是拥有实力的实战部队的队长。而这个男人因眼见世道混乱而萌生野心。
“晋朝气数已尽。就连北方的胡人也已经闯入中原自立为王。既然如此,由我来当皇帝又有何不可呢?首先就攻陷宛城,以那儿为据点吧。”
杜曾的野心不能说是狂妄自大。因为不管是春秋战国也好,三国时代也好,过去确实有过乱世。但是胡人因此深入中华帝国,侵犯国土、杀害皇帝、焚烧帝都等等事情却从来没发生过。杜曾趁着风云变色之际成为皇帝的可能性的确存在。
杜曾是个拥有“万夫莫敌”之称的猛将,不但从未在一对一的决战中失败过,而且还能穿着胃甲游水渡河。他的部下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并且曾经屡次打败过匈奴军队。但是据说在掠夺与破坏这方面也足可与匈奴军匹敌。
杜曾固然勇猛,却拥有嗜血之恶癖。从前有个人叫刘务,地位相当于南郡太守,他有一个因美貌而远近驰名的女儿。杜曾本想迎娶刘务之女为妻,不料却遭到拒绝。杜曾在一怒之下率兵攻打南郡,没多久就攻下城池。刘务及其一族全部遭到杀害,而美貌的女儿也在遭到奸污之后从高楼上跳楼自尽。所以宛城一旦被攻陷的话,城内百姓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光是想象就令人们不寒而栗。
杜曾自封为南中即将。当他率领的三千骑兵击破陶侃将军所率领的讨伐部队、杀向宛城之时,守城的荀崧相当错愕,但他随即明快地作出应对处理。收容了城外居民之后,荀崧立刻紧闭城门采取固守之策。
“都督荆州江北诸军事”,如果以现代用语来翻译的话,荀崧的职位就等于是湖北地区军队的总司令官。尽管具有统率数万大军的身份,但实际所掌握的兵力却不到千人。惟有高大厚实的城墙,还能勉强抵御贼军猛攻,守护居民。
固守城池是惟一的策略。但话虽如此,由于收容了城外居民而使得城内人口变为两倍,食粮理所当然会有所不足。除了藏书网出城寻求军援之外实在别无他法。事到如今朝廷已经形同虚设,根本没有一个统领全军的指挥官存在。就连该向什么地方求援都是个大问题。幸好荀崧还有个指望。
这个指望就是襄阳。
襄阳位于宛城的东北方,距离三百三十里(约一百四十三公里)之处。那儿的太守石览是荀崧的亲近友人。过去荀崧担任襄阳太守之时,石览曾经是他最信任的一位幕僚。基于两人长远深刻的交情,如果向石览告急的话,石览应该会前来援助才对。在这个时代之中,除了突破包围快马奔向目的地之外,并无其他通讯方法。唐代张九龃所构想出来的飞鸽传书之办法,是距离现在四百年以后的事情。
“该派哪个人好呢?”
荀崧几度发出低呻。自己身负守城的重任而无法行动。况且他在逃离洛阳之时曾遭到匈奴兵的重创而濒临死亡,身上的四处伤口直到现在都还会随着季节交替而隐隐作痛,左腕也无法自由活动。这样的身体状况实在难以承受激烈的骑马行程。
“实在太危险了。该派谁担任使者好呢?”
“让我去吧。”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荀崧的脚边冒了出来。桌布翻开,一条人影从桌子底下跃出。
“爹,女儿愿意担任使者,前往襄阳求援。”
不光是荀崧,所有的幕僚人员都哑口无言地凝视着这位不速之客。他们根本没想到桌子底下竟然有人。荀崧还来不及责怪女儿,幕僚的其中一人就先笑了出来。
“哎呀呀,灌娘若是刺客的话,99lib. 此刻的曲陵公,恐怕早就没命了呢。”
灌娘等于是“荀灌姑娘”的意思。这个聪明活泼而又美丽的十三岁少女,相当受到宛城将兵及民众的喜爱。这其实是荀崧的用意,他希望家人能够不拘仪节地与将士和民众打成一片,借此建立起信赖感,让宛城的气氛和睦融洽。这在飘荡着血腥味的乱世之中实属稀有罕见之事。
众人一同笑了起来,只有父亲和女儿没有笑。不久,率先扮出笑容的是女儿这一方。
“爹,我们是后汉敬候的子孙对吧?既然如此,最危险的任务理应得由我们亲自完成才是啊。”
所谓后汉敬候,就是《三国志》中亦有登场之荀彧。此人以卓越的智慧与见识而成为魏王曹操的军师,不论生前死后都享有崇高的名望。虽然是个无可比拟的美男子,但由于态度总是严肃而一本正经,所以遭到反对派以“那个人最合适从事殡葬业了”等等的恶言讥讽。荀崧是荀彧的玄孙(孙子的孙子),为人“志操清纯而雅好文学”,荀家在乱世之中仍以学问及志节情操传家,堪称是高风亮节的一门。
荀灌的的确确是出现在三国志当中之英雄的正嫡子孙。在晋朝时期,其他像这样的例子还有魏国曹枪的后裔曹志,魏国夏侯渊的后裔夏侯湛,魏国诸葛诞的后裔诸葛恢等等,他们都以文人或官僚的身份名留青史。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吴国陆逊的孙子陆机与陆云兄弟,两人均以文人美名驰聘天下,但却因为卷入“八王之乱”而遭到杀害。另外,蜀汉诸葛亮之孙诸葛京,虽然投效晋朝而成为广州刺史,但却无任何出色的政绩,传到儿子那代就销声匿迹了。
“事关重大,岂容你在此儿戏。”
荀崧如此训诫女儿。然而少女认真的情绪,他却不得不比其他人更早认同。少女以充满光辉的双眸正视父亲。这个表情所显示的意义,是身为父亲之人决不会错认的。
“你真的明白吗?事情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啊。”
“是的,女儿明白。”
“这件事情关系到许许多多人们的性命啊。万一落入敌人之手,你该如何自处呢?这点你也有所觉悟了吗?”
“请爹爹不必担心。女儿身为敬候子孙,绝不会作出有辱荀家名声之事。”
语调虽然轻松,但是述说的内容却相当沉重。倘若被杜曾俘虏的话,她会报出姓名立于敌将之前。或许会遭到奸污也说不定,但是她一定会寻找机会以短剑刺杀杜曾。那种仗恃着自身勇武的粗暴男子,必定能找到可乘之机。
尽管抱着那种程度的觉悟,但荀灌的本性似乎相当乐观开朗。她决定以勇气和机智来达成使命,绝不会令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之中。她不能失败,为了确保成功,惟一的办法就是竭尽全力。
幕僚们早已止住了笑声,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荀家父女。忽然,荀崧叹了一口气。
“唉,如果你是男儿的话,荀家的将来就再无一点不安了。”
荀崧打从心底感到惋惜。因为他没有儿子,纵使疼爱女儿、对于她的勇气和思维有着高度的评价,但他毕竟深受世俗社会的儒教熏陶,所以从来都没有想过由女子继承家业之事。就算他真有这样的想法,社会也不可能会认同。
“那好吧,我就把宛城的命运交托给你了。希望你能成功地突破重围,拯救宛城。”
“遵命,女儿一定能够办到。”
得到父亲许可的荀灌,整个脸庞都散发出光彩。
十三岁的少女即将突破敌军包围向外求助,宛城数万居民的性命全都落在少女一人的肩上。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这件事情竟然没有一人反对。这不仅是出自于荀崧的人望。更因为荀灌本身也相当受到民众的信赖。
护卫荀灌的士兵只有骑兵五十名。除此之外,宛城实在无法拨出更多的兵力。爱女心切的荀崧惟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挑选出勇敢而又忠诚的士兵。
荀灌穿上铠甲。以一名十三岁的少女而言,荀灌算是相当高挑,看起来就像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一样,因此穿上铠甲的模样一点都不奇怪。不但如此,在看到荀灌的凛然英姿之后,人们反而有种“只要是灌娘的话,就一定能成功达到使命”的期待。
幸运地遇上新月之日,夜色相当阴暗浓厚。只要用对计策的话,应该能够突破杜曾的包围才对。
“采用调虎离山之计如何呢?”
虽然仅仅是个十三岁的少女,但荀灌对于军事用语也知之甚详。她并未受到贵族千金的框架局限,而是个爱好书本、热衷兵法的少女。宠爱女儿的父亲从未以“要像个女儿家”之类的言词向她说教,反而任由她豁达地自由发挥。
半夜,灌了许多酒而正在酣睡之中的杜曾,在慌慌张张的报告声中被吵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一直采取守势的宛城守卫,忽然开启了西边城门发动攻击。一瞬之间,醉意和睡意全消的杜曾,在穿上铠甲的同时亦跳上马匹。
三千士兵必须有效地利用才行。杜曾把所有兵力都集中在西门。将出击的士兵一一地砍倒,乘势冲入城内,在一夜之间让全城车沉入血海之中,这是杜曾的想法。
“管你是敬候的子孙还是什么人,总之是个无谋的家伙。我这就送你到九泉之下,让你向祖先忏悔自己的无能吧。”
自信满满的杜曾舞弄着巨大的长矛。
不料这份自信却落了个空。打开城门出击的荀崧军队在片刻的交锋之后,便不再恋战地向后退却,城门就这么在极欲突进的杜曾面前关上。“懦夫。快出来迎战啊。”发出怒哄的杜曾再次接到士兵传来的急报。大约四五十名的骑兵从东门出城,一路朝东北方疾驰而去。
“莫非是打算向城外寻求军援?看样子应该是往襄阳的方向而去。听说襄阳太守是荀崧的知已好友。”
咋舌懊悔的杜曾再次将宛城团团包围,同时亦下令追击脱逃的敌人。
为了追击五十骑的敌兵,杜曾竟拨出了五百骑的兵力。这个举动并非意味着他是无能之辈。因为杜曾明白,只要让一骑成功脱逃的话,回来的便可能是千骑以上的援兵。
“给我听好,一个都不准放过。”
从背后接受到主将的严格命令,五百骑追踪部队朝东北方向疾驰出发。从宛城到襄阳的这段路途起起伏伏变化多端。这一路必须穿过伏牛山的最深处,翻越山丘,沿着溪谷而行,在森林的缝隙间奔驰。尤其是新月之夜,快马疾行并不是件容易之事。
追踪者之所以能在一刻左右的时间里追上目标,是因为先行的荀灌一行人早一步面临到险峻的地势。追踪者在一阵“杀”的呐喊之中策马跃进,穿过森林间的小道发动攻击。剽悍的行动在刹那间化为混乱,哀嚎声响起,马匹倒地。
原来树木之间被张起了绳索。而且绳索全被涂成黑色,猛冲而来的追踪者根本不可能看见。马匹向前摔倒,骑士则翻滚着被抛向天空。撞上岩石尖角的士兵发出痛苦的叫声之后便动也不动。
好不容易将混乱的场面收拾干净,直到绳索被切断、清除干净为止,一共有几十名骑兵失去行动能力。这段时间,正好让荀灌一行人得以拉开至千步以上的距离。
“快追,一个都不能放过。”
发出怒哄的追踪者,再次策马追赶。才刚踏上倾斜的陡峭坡道,这次是上方掉落下来的石头,一下子又造成了十余名骑士因骨折而脱队。
进一步朝山道前进之后,来到一条与溪谷平行的道路。一个像是什么东西崩塌似的奇怪声音响起。在黑暗之中凝神一看,原来是横跨溪流的木桥被切断了。眼看着度溪的木桥被切断,追踪者一行只好下到溪边,开始辛苦地涉水过溪。就在全队的半数都已经度涌上岸之时,位于队伍最尾端的士兵忽然大叫。原来荀灌等人只是做出切断木桥的动作让对方看见而已,并未真正地度涌到对岸去。他们正悄悄地从追踪队伍的后方离开。
“接二连三的诡计。”
追踪部队的指挥官姓什么叫什么,史书之中并未记载。惟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是个不轻易放弃的男人。比起任何事情,要面对得知任务失败之时的杜曾,应该是他最恐惧的一件事情吧。所以他们才会不辞劳苦地再次回到上方的道路。
在三番四次的巧妙妨碍的困扰之下,追踪者终于在白河的河川边,追赶上荀灌一行人。在骑马渡河的时候,即便是荀灌等人也得点燃火把才行。当追踪者以火把的亮光为目标追随而至之时,火把立刻被丢入河里。格外浓密的黑暗顿时降临。
河中的肉搏战随即展开。
水深只及于马的膝盖左右。火花从激烈互击的剑和枪上飞散出来,在水面的反射之下,就像是色彩鲜艳的飞沫一样。除此之外的所有景色,都在夜幕的笼罩之下。清一色地被涂成了黑色。刀刃将衣服和肌肉割裂的声音、哀嚎与惨叫声、水声、激烈的喘息声……这些都是殊死战斗的证据。
如果是场白昼的战斗,应该是不会有任何问题存在才对。然而黑夜和水却成了荀灌等人的助力。追踪者无法将荀灌等人包围,也没办法确认对方的人数。荀灌一行人的目标并不在战斗或立下功勋,他们一心一意只想挡开敌人的刀枪、甩掉敌人并登陆到对岸上。荀灌本人亦挥剑将三人砍落到河里,但她并不清楚被砍者的生死状况。在对岸上陆的一共有三十余骑,其余的士兵全部死在河里。追踪者虽然也损失了大约同数的伙伴,不过仍有四百骑以上的士兵健在。
渡过白河来到鲁阳这个地方的时候,东方的地平线上看起来仿佛是一道横置的白刃一样。天色已经渐渐发亮。地势也逐渐趋于平坦,这点对追踪者相当有利。
遥望远方,一道尘烟朝着东方快速奔去。追踪者齐声呐喊,血气激昂地急迫上去。在他们离去之后,荀灌等人才从沿着街道边分布的森林里出现身影。他们让马匹衔住一种叫做“枚”的木片,将马的气息隐藏起来。在追踪者的尘烟尚未完全远离之际,荀灌等人便跃上马背,朝着反方向疾驰而去。大约四个半时辰之后,追踪者捕捉到最初的目标。那是二十头无人骑乘的马匹,尾巴上全都被系上树枝,用来扬起浩大的尘烟。那是荀灌一开始就准备的马匹,原本是要作为换乘之用。
终于摆脱敌人的追踪。襄阳就在荀灌的前方,看起来就像个黑点一样。
襄阳太守石览跑到少女前方。连日以来,城里一直流传着西南方的宛城带发生兵乱的传言,然而在无法断定真假的情况之下,他也不便擅自调度兵马。再说襄阳也不能毫无防备。正当他困惑渐深之际,由宛城前来寻求军援的使者也恰好来到。
“灌娘,真的是灌娘吗?”
石览凝视少女。过去与这个家族虽亲如家人,但是双方已有七年的时间未曾见面。石览仔细观察着这名双颊泛红,叙说着宛城急危的少女。这并非毫无意义的防范。假如这名使者是假冒之人的话,石览与部下若被诱出城外,就很有可能会遭到杜曾所埋伏的军队消灭。
“哦,的确是灌娘,绝对错不了。”
好不容易从她六岁时的面貌来推想确认,石览一面点头,一面发出叹息。仅仅十三岁的少女竟能突破重围,而且马不停蹄地驰聘了三百三十里的路途来到此处。
“没问题,我立刻派出援兵。”
石览将屈膝的少女扶了起来。
“武陵公对朝廷和人民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人物。况且在这个乱世之中,为官之人若不能团结一致的话,只会陡然增加流血事件而已。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援助。”
“实在太感谢您了。”
荀灌深深地行了一礼。不过眼前的情况,尚不容许她安心地坐下来好好休息。石览的诚意及友善绝对勿庸置疑,但他毕竟是文官出身,而且又缺乏实战经验。这样的石览能够战胜杜曾吗?
“您能拨出多少兵力呢?”
“尽可能的多。大概,将近两千人吧。”
这样还是不够,荀灌心想。杜曾的兵力虽然只有三千,但是兵强将猛,战斗力大约可与一万的军队匹敌吧。荀灌在短时间内做出判断,她必须带更多的援军回到宛城才行。
“可否借纸笔一用?”
“没问题。你想要写什么书信呢?”
“我想写一封向寻阳周太守求援的书信。”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石览佩服得击膝叫好。
荀灌所提起之人物名叫周访。这位才是朝廷正式指派的南中即将。这个时期,周志身兼寻阳太守,据守在襄阳东南方五百七十里(约二百四十七公里)的寻阳城。而且周访所持有的兵力,比起宛城和襄阳加起来的数目都还要多。光是凭借襄阳之力,是绝对无法与杜曾抗衡的,恐怕还会使得宛城和襄阳同时落入杜曾手中。倘若真是那样的话,从中原通往南方的道路就会被阻断,而数百万的民众也就无路可逃了。这让荀灌想起那个深红色的梦境。连死者亡灵都不畏惧的匈奴兵,在高声呐喊之下扑向无力还击的民众。她不想再次看见那样的情景。
此时荀灌所构想出来的作战计划,就是后世称为“分进合击”的战术。由石览与周访分别从根据地率兵出击,在宛城会合一举夹击杜曾。只不过,若要这个计划成功的话,就必须配合日程及地点,事先拟定严密的计划。
“真不愧是敬候的嫡传后裔。思虑周密的程度,果然非我等之辈所能及得上啊。”
石览不由得感佩万分。荀灌的勇气以及战略上的见解都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对于男性而言,最好的解释就是将一切都归诸于其祖先的伟大血统。
“那么,我就立刻前往寻阳。恕我儹越,日期和时间方面请大人务必遵守。”
“嗯,我一定会严加留意。”
虽然很想开口叫荀灌休息片刻,但石览心知肚明,他的慰留只会徒劳无功而已。昂扬的精神令少女忘却疲惫,也令她的美丽更加光彩夺目。为了作战的联系之用,荀灌把十骑左右的士兵留在石览身边,在借了新的马匹之后,便立刻奔向通往寻阳的五百七十里道路。二十余骑的士兵追随在后,一起朝着东南方出发离去。
荀灌离开宛城已经过了六日。城内的粮食就要吃尽,将兵和民众们已陷入一天只能以两碗薄粥果脯的状态。察觉到这个情况的杜曾,立刻指挥士兵发动猛烈攻击。这同时也包含了希望在援军赶到之前将战事了结的用意。连续地以大弩向城内射箭,用破城锥破坏城门,爬上梯子试图杀入城墙之内。宛城守军尽管拼了命地防守,但还是有三百人以上的死伤,而且情势越来越不乐观,这场攻防战眼看着就要进入尾声。
“东北方有沙尘。”
城墙上的荀崧,以及城墙下的杜曾,几乎在同一时间接获报告。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之下,马蹄所扬起的烟尘一片通红,当中还闪烁着无数从铠甲上反射出来的光点。
“襄阳的援军到了。”
城内一片欢欣之声。另一方面,身在城外的杜曾也立刻下令,停止对宛城的攻击。
“就靠那么一点兵力,也想讨伐我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杜曾高举长矛,在一声“杀”的呐喊之下策马前进。三千土兵全都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不等待时机迎战敌人,而打算主动地采取猛烈攻势。
这个举动显然大出石览之意表。原本就个文官的石览,就这么以不满两千的兵力,与猛将杜曾正面展开激战。虽然急急忙忙地下迎击命令,但是杜曾的来势更快,他驱策马匹急速向敌阵迫近,挥起自傲的长矛,准备掀起一阵人血旋风。
就在这一瞬间,地面震动,东南方的丘陵跃出另一队兵马。立于阵前的年轻骑士之名,杜曾根本无从得知。总之,数千名的士兵像是翻腾的积雨云一样,气势恢宏地出现于山脊的棱线之一,铠甲化为波浪从斜坡疾驰而下。杜曾军队在右侧受到冲击之后,立刻就乱了阵脚。
襄阳,也就是来自于东北方的援军,是早就在杜曾的预料之内。就连援军的数量他也大约地估算了出来。对付这等程度的兵力,杜曾有自信能够一举将对方击灭。但是在东南方出现意想不到的军队之时,杜曾的斗志顿时大受挫折。数量更为庞大的兵力在战场上出现,令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军队恐怕会遭到包围。恐惧的种子一旦萌芽,杜曾就再也不是猛将了。像是嚷嚷般地,杜曾下令撤退。
就在此刻,从天飞来的箭矢伴着一记沉闷的声响,刺在杜曾的胸甲之上。尽管箭势消弱,并未刺穿胸甲,但是却已经足够让杜曾大惊失色。杜曾不发一语地调转为首,把部下扔着便自顾自地向外逃跑。他的部下亦毫无战意,纷纷收起枪剑转头开始奔跑。所有人都追随着杜曾的脚步开始逃跑。
站在城墙上观看着一切的士兵发出狂喜大叫。脱下铠甲向空中一抛,金属反射着落日光辉,宛如一颗颗光球般地在黄昏中乱舞。
抬头仰望着这幅情景的城内民众全都舞动双手,同声欢呼。
“真是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做到了。”
喃喃自语的荀崧将思绪拉回,下令开启城门。
几名士兵才奔向门边,身后立刻就有百倍的民众群聚过来帮忙。在混乱之中把城门一开,立于合计五千骑兵阵前的荀灌立刻奔入城内。一瞬之后,荀灌的身影便从马背上消失。
不分士兵与民众,地面上集满了一大片的人潮。荀灌以及跟随她突破敌阵的士兵们,全都被高高抬起,淹没在欢呼声和一片要求握手的人海之中。抬头仰望城墙的荀灌忽然激动地挥舞双手。
“爹,我做到了,爹。”
荀崧只是一再一再地点着头。
攻陷宛城未果,连部下的信赖也完全丧失的杜曾,在数日之后遭到逮捕,面临了他最后的悲惨下场。从此之后,他也以“被十三岁少女打败的男人”而留名于历史之上。
这个故事的出处是《晋书》之《荀崧传》、《杜曾传》以及《烈女传》。另外在明朝的时候,一位自称武林白夷主人的人物也以这个时代为背景写出一部名为《东西两晋演义》的历史小说。其中第十五回的篇名就是“荀崧女灌娘突围”。失去和平与统一,生存在充满了杀戮与悲惨的时代里,十三岁少女所展现的勇气及智略,就像是暗夜中的光明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荀灌之名,从那个事件以后,就再也不曾出现于历史之中。但是她的父亲荀崧,却继续存活在大乱的世界里。晋朝王族司马睿于江南复兴王朝,成为东晋元帝之时,荀崧亦前往投奔并获得重用。官名虽为尚书仆射,不过实际上已是宰相之一员。除此之外,膝下还多了蕤、羡两个儿子,不过他们的母亲应该不是产下荀灌的女性才对。这两个儿子亦长年在朝论官,并追随其父的脚步活跃官场,甚至还在《晋书》中被立传表扬。若要再说下去的话就太长了。
十三岁时排除敌人从宛城前往襄阳的少女,在那之后,究竟是如何在动乱的世道中生活的呢?后世之人只能凭借着想象。不过从荀灌曾经在历史一隅所散发的夺目光彩来看,相信她必是尽其所能地帮助父亲渡过长江、辅佐晋王朝的再兴,与心仪男子共谱恋情,过着充实而满足的一生吧。
徽音殿之井(南北朝·宋)
Ⅰ
“徽音殿有鬼魂出没。”
这是个人尽皆知的传言。
徽音殿位于皇宫深处,过去虽然为皇后的居所,但是这十几年来一直处于封闭状态,早已成了无人的废弃屋舍。这样的情况,固然是由于住在这儿的皇后已经去世,不过皇后的死是“含怨而死”的传言也是原因之一。换句话说,出没于徽音殿的鬼魂,就是皇后的亡灵。
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皇太子刘劭以讽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异母弟弟始兴王——刘浚。
“这件事情,你的母亲也有过错吧。”
听到对方这么说,始兴王立刻缩着身体,小声地回答:“实在是非常抱歉。”
皇太子笑着把话题转移。他只是想戏弄一下这个怯懦的弟弟罢了,而并非对他抱有什么深刻的憎恨。
他所深刻憎恨的对象,其实另有其人。
此时为南北朝时代,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西元四五零年)。
皇太子刘劭正计划着弑杀父亲文帝。
南北朝时代的宋国,由于是刘裕这个人物所创建的国家,所以亦有人将皇室的姓氏冠于国号之上,称之为“刘宋”。
刘裕出身于三餐不济的贫困家庭,自从军后才开始屡建功勋大放异彩,最后甚至统一了中国大陆的南半边。尽管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乡野鄙夫,但不论以政治家还是武将的身份来看,其敏锐的才能都堪称是无与伦比。
他手下的一名幕僚,曾经谄媚地向他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主公的姓氏为刘,这正是古代汉王朝的姓氏。他日创建新国之时,不妨继承先祖的帝业,以汉为名。”
刘裕听完之后笑了笑回答:“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贫民而已。哪里跟汉王朝的血统扯得上关系呀。”
后来在建国之时,刘裕定国号为宋。从这点上看来,刘裕可以说远比打着“汉室子孙”招牌的刘备,还要具备成为霸主的胸襟。
宋的皇统从初代的武帝刘裕,传到了第二代的少帝刘义符的手中。由于这个少帝是个不肖子,公私不分荒淫无道,所以被绝望的大臣们秘密策划废除帝位,取而代之的是少帝之弟,这就是第三代的文帝刘义隆。
文帝即位之后随即犯下了一件大错,那就是肃清重臣檀道济。檀道济素有“张飞再世”之称的勇猛,加上其柔软巧妙的用兵技法,所以被誉为百战不败的名将。然而这样的实力与声望却遭到文帝忌惮,并以不实之罪将他处刑。在行刑的前一刻,受到缚绑的檀道济怒视文帝骂道:“无知小子!你可知道这是在自毁长城吗?”
檀道济被处死之后,得知他死讯的北方魏国,因为“再无可畏惧之人”而派遣大军南侵。当时惊恐不已的文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丑态毕露地大声嚷嚷:“檀将军身在何处?”
幸亏魏国因为后方发生大乱而撤离军队,文帝才得以平安无事。在那之后,文帝便致力于内政,在发展经济及安定社会方面都做得相当成功。就一个统治者而言,文帝堪称是个有能之人,他的治世循年号被称为“元嘉之治”。不同于父亲武帝刘裕,受过教育的文帝还因为保护文学与艺术而获得名望。
和平而富庶的年月一天天过去,时间来到元寿十七年(西元四零四年)。
文帝的正室袁皇后,心中充满了对于丈夫的不满。理由是丈夫文帝太过吝啬。
皇后的娘家是晋朝以来延续了百年以上的名门世家。虽为名门,但财力却一点也不丰厚。在娘家的请托之下,皇后曾经几次向文帝要求金钱上的援助。
“又来了!”
文帝在咋舌抱怨之后固然会拿出金钱来,然而却都不是什么的金额。例如铜币五万钱,或者布帛五十匹就是上限了。而且,总免不了来上一段说教或批评。
“你的娘家总不能老是仗着自己是名门而无所事事啊,为什么不试着以努力或辛劳去赚钱呢?卖掉那间强调奢华的宅邸也是个好办法吧。光是靠朕的援助来维持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没落的呀。”
皇后从文帝面前一脸惭愧地退下。不过一回到自己居住的徽音殿,皇后便立刻向贴身的宫女们大吐不满。
“万岁爷决计不会乱用金钱,这点就公事而言确实值得赞赏。可是本宫不过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才提出最小限度的要求而已,万岁爷为什么就慷慨一点地拨出援助呢?”
若是在平常的话,宫女们大多只会一味地安慰皇后而没有其他办法。然而在某一天,她们却出现了不同的反应。所谓宫女们的乐趣就是互道后宫的蜚短流长,这是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改变的。那天,一名宫女正好打探到一个不容错过的消息。
“皇后娘娘,你知道潘淑妃这个人吗?”
潘是姓氏,淑妃则是授予皇后以外的其他“妃嫔”的称号之一。潘淑妃是这几年来相当受到文帝宠爱的美女,对于袁皇后而言是个相当碍眼的存在。
“潘淑妃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听奴婢说,潘淑妃向万岁爷撒娇的功夫相当高明,凡是她想要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有求必应。既然如此,皇后娘娘说不定可以利用一下潘淑妃的长处呀。”
换句话说,就是借助潘淑妃之力,从文帝那儿取得给自己娘家的授金。
这或许只是宫女随意说出的玩笑话而已,但袁皇后却一脸严肃地陷入思考。
“……那个吝啬的万岁爷,就算潘淑妃再怎么会撒娇,也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地花下大钱才对……还是,万岁爷的吝啬只针对本宫一人而已呢?”
翌日,袁皇后毅然决然地将潘淑妃召唤至徽音殿。对着一脸紧张表情的潘淑妃,袁皇后笑容满面地开口说道:“其实呢,本宫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皇后需要臣妾的帮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你应该知道,本宫的娘家并不富裕。虽然平时都是请万岁爷帮忙协助,但这次需要的是三十万钱呀。况且,前些日子本宫才向万岁爷开过口,实在不便再提起此事。”
“那么,皇后的意思是……”
“本宫只能寄望你了,不知道你能否以个人的用度为由,向万岁爷要求三十万钱呢?这个要求是无理了一点,但你如果愿意帮忙的话,本宫一定会记住你的恩惠的。”
这段谈话令潘淑妃大感意外。只不过,她原本就不是个性格奸险的女子。为了自己将来所生的皇子的未来着想,她当然希望与皇后建立起友好关系。这次若是帮得了皇后的忙,应该能够博取她的好感吧。潘淑妃心想。
“臣妾明白了。能够帮忙皇后是臣妾的荣幸。”
就在这段对话结束的两三日后。服侍潘淑妃的宦官来到徽音殿拜见皇后,并呈上一份公文。这是一份命令少府(皇室会计部)支付持有公文之人三十万钱的文件。事情的进展显然已一清二楚。
“你也辛苦了。麻烦你回去向潘淑妃转达本宫对她由衷的感谢。”
袁皇后压抑住声音颤抖地如此说道。打赏了宦官少许白银让他回去之后,从那天晚上开始,袁皇后便因为发烧而卧病在床。
皇后卧病,文帝于是前往徽音殿探视。然而皇后的寝宫大门却紧紧闭锁,谢绝会面。由于十几日来都是同样的状况,文帝大惑不解。在找来宫女和宦官们详加查问之后,终于得知事情的真相。
对于文帝而言,他一方面感到惭愧,一方面也对皇后深感同情。尽管很想见皇后一面向她道歉,但皇后始终不愿会见丈夫,直到那年七月,皇后终于因衰弱而死,享年三十六岁。文帝好不容易在妻子临终之前见到她的最后一面,但是“抱歉,是我不好”的这句道歉却永远得不到回答。
皇后死后,完全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文帝决定将徽音殿封闭起来。虽然潘淑妃应该不算有错,但文帝却不想再见到她,所以与她渐行渐远。空无一人的徽音殿就这么日渐荒废,连白天也没人敢靠近,据说凡是靠近之人都会见到薄命的袁皇后亡灵哀伤地伫立其中因而仓惶地尖叫逃出。
距离袁皇后之死,正好满十年。
这年,袁皇后所产的皇太子刘劭二十五岁。潘淑妃之子始兴王刘浚二十四岁。两人的父亲文帝为四十五岁。
Ⅱ
皇太子之所以图谋弑父,并不是为了替母报仇。
只因为他生来就是皇太子。幼儿之时如此,少年之时亦是如此。整整二十五年都出于同样的地位,早已令他厌烦不已。
“也该是我成为皇帝,依我的方式掌理政事的时候了。父皇已经即位二十七年,就一个执政者而言,现在的他还能有什么作为啊。”
正当儿子的抱负慢慢变成野心的时候,父亲文帝的作风也正不断地在改变之中。到目前为止,文帝一直将心力倾注于内政方面,对外则手中维持着保守姿态从未改变。然而这一年,文帝却开始积极地策划军事行动。
这年为宋之元嘉二十七年,也就是魏的太平真君十一年。“太平黄君”是个奇妙的年号。由于魏国皇帝太武帝笃信道教,所以才会取了这么一个极富道教意味的年号。
太武帝剿灭了纷乱自立于黄河流域的大大小小的英雄人物,是个以三藏书网十二岁英年统一中国大陆北半边的英雄人物。在历史上,他也因为笃信道教、打压佛教而广为人知。
这个太武帝亲率大军侵略宋国领土,这是春天三月之事,兵力号称百万。虽然百万不过是个惯用的形容词,实际数量大约也只有二十万左右,但这毫无疑问这是只大军。况且太武帝虽贵为天子,却也是个“常立于阵前奋勇作战,能如手足般自由操纵大军”的勇将。
魏军迅速突破国境,将宋国北方的防御要塞悬瓠城团团包围。此地的军事指挥官为武陵王刘骏。他是文帝的三男,皇太子及始兴王之弟,是今年刚满二十二岁的一位年轻皇子。
为了解救悬瓠城,武陵王拟出了一个策略。他紧急地从民间征调了一千五百头马匹,组编成轻骑兵队,并任命武将刘泰之话统领。
“急行绕道至魏军后方,从北面发动突袭。”
以宋军、或者说是南朝的传统来看,军队的主力向来是水兵与步兵,骑兵的体质相当脆弱。在魏军发动总攻击之际,武陵王麾下甚至还没有一支正式的骑兵队存在。
然而这支临时组编仓促成军的骑兵队却发挥了戏剧性的效果。这个结果显示了武陵王战略眼光的正确,不过刘泰之的指挥能力应该也是相当出色才对。
正对悬瓠城发动猛攻的魏军,因为后方突然出现一支宋军骑兵队而于一瞬之间崩溃。不只中断了攻城行动,就连迎击突如其来的敌人也做不到,就这么被人砍杀驱散而终至溃败逃亡。魏军的营地也遭到放火,一时之间火苗乱舞,黑烟密,无数的魏兵尸体就在火和烟的下方层层堆积。
连太武帝都惊惶失措地鞭策马匹逃离现场。
这位北方的霸主,正因为是个屡经征战的老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就常识而言,宋军不可能只派出少数的骑兵队单独行动。宋国肯定动员了超越魏军的庞大军队,准备会同水军及步兵一同发动大反击。这是太武帝的判断。既然被对方以突袭夺得先机,若是想要当场重整溃败的军队已是不可能之事。惟一的办法就是先行逃走,之后再重整全军阵容,太武帝如此考量。
士兵人数不满千人的悬瓠城就这样得救了。
后来,魏军在太武帝的统率之下快速地重整阵容,而这支曾经立下殊荣的宋军骑兵队也遭到魏军的逆向袭击,一千五百骑当中损失了六百骑之多。不过太武帝终究因为担心对宋的持续侵略,可能会引起出预料的事态发生,所以断绝了继续发动军事行动的念头而返回首都平城(后来的山西大同市)。
对宋而言,正面的危机总算得以回避。然而,麻烦的事情才正要开始。对外政策一向采取消极主义的文帝忽然如此宣布:“朕决定发动北伐大军消灭魏国,以武力统一天下。”
朝臣皆感到愕然,纷纷提出反对。
“启奏皇上,即便是出身武将、英名神武的高祖皇帝(武帝刘裕),也对统一天下死心断念。如果一意孤行的话,恐怕将会影响到国家的生死存亡。”
“虽然我朝财政堪称富裕,但是充其量也是只能维持现状而已。光就动员大军或许还足以应付,但若想确保占.?领的土地,就必须拨出一笔莫大的经费。”
“为了筹措那些经费,势必得大幅增加税赋。试问自古以来,可曾有过为..了征战增加税赋。而令百姓欣喜欢迎的例子呢?”
“巩固边境防御,防止敌人来袭就已经足够。恳请皇上放弃无益的北伐行动。”
相对于这些意见,朝目之中只有名为江湛的重臣,不知是否为了谄媚文帝而赞成北伐。
“魏军并不如诸君所想象的那么强大。好比先前的悬瓠城一役,魏军不是才被我军临时组成的轻骑部队给驱散了吗?再说,魏朝统一北方才不过短短十年而已,国内还尚未安定。只要以精密战略以及万全的补给为后盾,发动大军攻击的话,魏国内部一定会叛乱四起,至少黄河以南的区域一定能归于我朝的统治之下。”
文帝就这样采用了江湛的意见,决定出兵北伐。
此时的皇太子刘劭本因反对北方而与江湛起了激烈争论,但是文帝决定已下,他也无法再说些什么。
“这件事情注定会失败。到时候,父皇和江湛理所当然都得负起责任。”
一见到异母弟弟始兴王刘浚,皇太子立刻大吐不满。始兴王怯懦地叹了口气。
“一向都那么厌恶战争的父皇,到底是怎么了呢?”
“人是会改变的。”
皇太子的嘴角扭曲了起来。
“所以呀,父皇的宠爱才会由我母后转移到你母亲的身上。再看看现在,不又转移到其他妃嫔那儿去了吗?”
始兴王低头不语。皇太子一谈论起两人母亲之事,怯懦的始兴王就只能低头不语。不可思议的是,不论被皇太子如何嘲讽或是抱怨,始兴王就是无法反驳皇太子这位异母兄长。
“我想,父皇一定是对于太平名君这个称号感到厌倦了吧。这二十七年以来,他一直扮演着同样的角色。这次,他大概想试着去扮演一个以武力统一天下的盖世英雄吧。”
皇太子的推测并无任何的事实根据。不过,从将心比心的角度来看,皇太子对于推测的正确性极有信心。
“人是会改变的,对于任何事物都会有厌倦的时候。”
在浑然不知皇太子正期盼着失败的情况之下,文帝强行北伐。而战况亦如皇太子所期盼的一样失败了。
而且是惨败。
得知二十万宋军跨越国境,原本应该远在平城的太武帝立刻亲率十万骑兵南下。之后,在太武帝迅捷的作战行动之下,宋军根本毫无招架的余地。
直到秋天为止,长江以北的城市全都落入太武帝的手中。太武帝一稳住长江北岸,便立刻大破渡河反击的宋军。幸亏魏军欠缺水军,所以才无法横渡长江。长江简直是胜过百万大军的水之城墙。由于在宋的国都建康(后来的江苏省南京市)无法看见布阵于对岸的魏军状况,不知敌军何时会渡江来袭的担忧,令习惯和平的人们日日夜夜都生活在不安之中。
过完年来到元嘉二十八年,魏的太平真君十二年,太武帝终于有所动作。他开始带着全军撤离长江北岸回到北方。其原因据说是出身北方的太武帝认为,气候风上的差异会为害健康。
由于魏国亦无确保所占领的广大土地,所以太武帝在离开的时候将长江以北的城市全部放弃,只从占领地带了超过十万的居民一同北返。因为魏国地广人稀,他们需要这些人来从事开垦工作。得知魏军北返的消息,宋军登陆长江北岸一看,发现富庶的田园全部化为荒野,只剩下一座座空无人烟的屋舍。
宋国虽然勉强避开亡国的劫难,但是朝廷之中却为了惨败的责任归属而闹得不可开交。
“江湛理当问斩!”
皇太子如此主张,并且紧逼着父亲文帝做出决定。由于皇太子的主张其来有自,因此大多数的朝廷都表示赞同。然而文帝却顽强地不愿听从。
“北伐是朕的决定,因此所有的责任理应由朕一力承当才是。江湛不该被问罪受罚。”
文帝的态度就一名君主而言虽然相当伟大,却无法消弭群臣对江湛的反感。尤其是皇太子,他为了借由此事定江湛之罪,而一再加以谴责,所以招来文帝的不悦以及江湛的憎恨。
Ⅲ
元嘉二十九年,北伐惨败所造成的伤口,看起来仿佛终于痊愈。
在这段期间当中,皇太子刘劭与吏部尚书江湛在朝中的对立也日益深刻。文帝虽然有心促成自己继承人和有力朝臣之间的和解,而欲将江湛之女许配给皇太子为妃,但是却遭到皇太子冷淡的拒绝。
对于江湛而言,他不得不为自己将来的安全做考量。与皇太子的关系恶劣到这个地步,一旦文帝死后,自己的下场会如何是可想而知。一旦皇太子继位成了新帝,第一件事情想必就是肃清江湛吧。
江湛有个年龄相差很远的妹妹,嫁给了文帝的四子南平王刘铄为妃。如果能让南平王成为下任皇帝的话,应该就能确保自己将来的安全及权势了吧。江湛做出如此的决定。
接着,江湛开始悄悄进行废太子的行动。
江湛所拉拢的伙伴是尚书仆射,也就是身为副宰相的徐湛之。徐湛之不但与宋朝皇室渊源极深,而且还是个大富豪。他同时也是个富有学问的风流雅仕,兴趣是观看千名美少年穿着绫罗绸缎翩翩起舞。虽然文帝因为生性简朴,而对徐湛的奢华游乐相当厌恶,但是对政治家的一面却似乎颇为信赖。
徐湛之同样因为过度奢华而遭到皇太子的憎恨,所以对于自己的将来相当不安。于是,以皇太子为共同敌人的江湛与徐湛之,就这么悄悄地缔结同盟。
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同床异梦”这个成语存在,不过江湛和徐湛之的同盟,简直就是这个成语的最佳写照。除废皇太子之后,徐湛之打算扶持文帝的六男隋郡王刘诞来继承帝位,因为隋郡王的王妃正是徐湛之的女儿。
其实江湛和徐湛之都不是生性毒辣的人物。江湛虽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掌握了朝中文官的任命权,但是他所得到的评价向来是公正无私。而徐湛之在担任南衮州刺史的期间,也因为施行德政而获得民众仰慕。这样的二人之所以联手合作,全是为了共谋废立太子的计划。
倘若皇太子知道此事的话,或许会歪着嘴角说出一句“人是会改变的”的评语吧。
说不定就是皇太子的恶意及歹念改变了江湛和徐湛之二人。只不过,皇太子一点这样的自觉都没有。
表面上,国都建康的和平与繁荣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但是皇太子与江湛、徐湛之两阵营之间的暗斗却已到达不知鹿死谁手的阶段。
大约此时,建康发生了一起奇妙的事件。
文帝的长女,也就是皇太子的姐姐东阳公主,于元寿二十九年四月因病去世。由于无夫无子,所以广大的宅邸、财产以及下人全都将归返皇室。就在少府为公主的财产等等进行清点之际,却发现下人之中有人行踪不明。对象是一名叫做严道育的女人。
“严道育?咦,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究竟是谁呢?”
官差之中有人起了疑惑。经建康府衙一查,结果相当令人意外。严道育就是在数年前以巫蛊之术进行诈骗,引发社会骚动而被判罪入狱的女人。所谓巫蛊之术,就是西洋所称的黑魔法,主要是用来诅咒杀人之用。这项法术在历代王朝都被严格禁止。
在进一步的调查之下发现,严道育是因为公主而获释出狱,并且从此藏匿在公主府里。据说严道育自称能够“召唤死者亡灵”,并且曾经实际为公主叫唤出母亲袁皇后的灵魂,所以公主相当感激,不但让她居住在豪华的房子里,还赠与金钱财物,供她过着奢华的生活。
严道育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安逸的生活,直到慷慨的保护老东阳公主去世,她才因为害怕少府的调查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而先行逃逸无踪。
事件的本身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皇族之人与巫蛊有所牵扯毕竟不是件名誉之事,所以官府还是向朝廷呈上报告。此事引发了徐湛之的关注。
“东阳公主是皇太子的胞姐,两人感情非常亲密,而皇太子又经常出入公主的府邸游玩,或许他和严道育及巫蛊之术也有关系,这个人应该得派得上用场。”
徐湛之命御史中丞(高等检察官)王昙生进行彻底搜查。然而不论王昙生如何寻找,就是找不到严道育的行踪。于是他改变方针,转而调查东阳公主为何会认识严道育这种邪门的女人。这下子,果然从公主府里的下人口中间出了蛛丝马迹。原来东阳公主的一名侍女是严道育的信奉者——就是那名侍女将严道育引荐给东阳公主,让公主陷入巫蛊之道。
那名侍女早已不在公主府里,目前的身份据说是某位贵族的爱妾。
同年年底,王昙生率领五十名士兵冲入那位贵族的宅邸,逮捕原本是东阳公主侍女的王鹦鹉。士兵们在她的房里进行搜查,赫然发现咒杀用的人偶数十具、仪式进行时的祈祷文、以及详列咒文的书籍等等罪证确凿的证物。
接获王昙生报告的徐湛之,立刻将事情告知江湛,两人私下进行了场密会。
翌日,文帝从两名信赖的重臣口中,听到一项极为惊悚的消息。内容是皇太子和始兴王在其姐东阳公主的府中从事巫蛊之术,企图咒杀文帝。所提出之证物包括一封署了名的祈祷文,以及一尊由白玉雕刻而成的咒杀用人偶。
文帝茫然了好一阵子,等到终于恢复意识之后,他以苦涩的声音说道:“巫蛊之术,在过去曾经差点灭了汉帝国。从那时起,虽然历代王朝皆以死罪来加以禁止,不过朕总是半信半疑。因为朕不相信有人会因为诅咒而死。想不到,朕的两个儿子竟然犯下这样的禁忌……”
调整好呼吸的文帝,对着有一脸奇妙表情伫立在一旁的江湛和徐湛之宣布。
“事关重大,朕希望能审慎处理。倘若确为事实的话,朕绝对不会就这么置之不理。等到过完年后,朕会再与你们商议,不过在那之前,你们绝不能向其他人透露此事。”
事情就这样拖到了过年后的元嘉三十年(西元四五三年)。此时文奇已经确认过所有的证据和证词,并断定皇太子与始兴王有罪。尽管如此,废除皇太子之事却未立刻进行,原因是继任皇太子人选一直无法达成共识。
“朕打算立七皇子建平王为皇太子。”
“启奏皇上,臣认为南平王才是合适的人选。”
“不对不对,臣认为隋郡王才是足以担当皇太子重任的人才。”
看着文帝、江湛、徐湛之三人永无休止的争论,侍中(皇帝秘书长)王僧绰感到相当厌恶。王僧绰二十多岁就身居要职,是年轻有为的人才。此刻的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说出意见。
“恕臣儹越。既然长男的皇太子与次男的始兴王都将被废,那么皇太子之位岂不是应该由三皇子武陵王来接任吗?”
文帝皱起眉头。
“什么?武陵王?他怎么行呢?”
“敢问皇上,有何不行?武陵王在前年的悬瓠城一战,曾经立下大破魏军的功绩。若要论才干的话……”
“那孩子眼神凶恶,而且个性倔强,实在不讨人喜爱。就连身为父亲的朕都不喜欢他了,朝臣和老百姓又怎么会对他产生好感呢?关于这一点,建平王就……”
“南平王也很不错。”
“不对不对,隋都王才是。”
王僧戳叹了口气。
“那么就暂且别管继任皇太子的人选是谁,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尽快废掉皇太子才对。倘若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的话,难保皇太子不会因为察觉危险而萌生反抗。皇太子的手中可是握有一万的兵力呀,事情一定得早日决定才行。”
虽然这是个重要的忠告,只可惜为时已晚。
二月二十二日拂晓之际。
文帝在灯火之下振笔疾书。对于文才和学识都颇富自信的他,决定亲手写下立位皇太子的诏书。
突然,书斋外面传来声响。众多的脚步声,铠甲的声响,以及充满恐惧的叫喊。
“皇上,皇上,有人造反了啊。皇太子的……”
凄厉的哀嚎,中断了具有含意的话语,书斋之门怦然开启。一具满是鲜血的人体滚入室内,以失去生命的双眼仰看文帝,那人正是徐湛之。
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的文帝,看见一道正对着自己砍下的白刀。白刀的主人那张因为紧张和杀意而僵硬的脸庞,出现在文帝的记忆之中。
“你是张超之吧……”
叫出皇太子护卫官的名字之后,文帝的视野随即被染成一片深红。
Ⅳ
拂晓之际,草上沾满了露水。
皇太子刘劭闯入了荒废的徽音殿庭院里。好像有什么虫子飞起来的声音,皇太子的耳朵虽然听得到声音,但意识上却毫无反应。
“直到弑杀为止明明都很顺利呀……”
皇太子喃喃自语。
虽然成功地弑杀父亲文帝,但是接下来的篡位行动却失败得一塌糊涂。慢了文帝七十天左右,皇太子亦将面临报应的末日。
二月十九日。皇太子的异母弟弟始兴王哭着跑来找他。
“事情不好了,皇兄。我们就要被父皇杀死了。”
始兴王将逃亡中的严道育藏匿于自己府中之事遭到揭发,所以接到震怒的文帝所发出的最后通谍。这并非直接告知,而是文帝在前一天夜里,造访许久未见的潘淑妃时所告诉她的话。
“朕一向非常疼爱你的儿子始兴王。没想到他那么糊涂!竟然与皇太子和巫蛊术联合起来,打算把朕咒死!”
“万岁爷,那是不可能的……”
“那孩子天性怯懦,绝不会是主谋。然而他毕竟与巫蛊有所关联,最坏的情况,不外乎是死路一条。虽然可怜你了,但我劝你还是早点对儿子死心吧!”
虽然明知道应该死心,可是身为母亲之人又如何能做的到?陷入半狂乱状态的潘淑妃把始兴王叫到跟前之后,一面以双手不停地捶打他一面哭喊着。
“快去向万岁爷认错呀!为什么你非得受皇太子的连累不可呢?”
眼前一阵昏暗,始兴王立即跑到异母兄长的住处。
“好了,我知道了。一切都交给我吧。”
皇太子镇静地回答道。
该如何杀害父亲文帝,这件事他已经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拟妥了一套完美无暇的计划,只等着执行的时机来临而已。
皇太子手上握有一万兵力。护卫文帝的雨林军(近身侍卫)也早就被他收买笼络,就连皇宫之中都安排了内应。为了拉拢这些人,皇太子毫不吝啬地许下金钱财富以及将来应得地位的承诺。
皇太子以一万兵力当中的二千名固守皇宫万春门的周边。自己本身则与勇武过人的张超之、以及精心挑选的五十名强兵,乘车来到门前。
“宫中有人阴谋造反。皇太子奉命入宫戒严。开门!”
由于是皇太子亲自下的命令,因此万春门立刻就被开启。一行人从万春门进宫,以最短的距离穿越宫中的东中华门,一直线地前往文帝书斋,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所有事情。
计划成功。首先杀了徐湛之,接着弑杀文帝。就连听见骚动而躲入尚书省的“傍小屋中”的江湛也被搜了出来,拖到外面加以斩杀。在被杀之前,江湛虽然脸色苍白,却未乞求饶命。他只大喊了一句“子杀父,臣杀君,你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江湛的五个儿子全都被杀掉。而徐湛之的三个儿子当中由两人被杀,只有一人勉勉强强地逃过一劫。侍中王僧绰虽然不像江湛或徐湛之那样令皇太子憎恨,但由于查出他曾经对文帝提出忠告并参与商议,所以还是遭到逮捕处死。死时年仅三十一岁,其英年早逝令许多人都为之惋惜。除此之外,潘淑妃也在混乱之中遭到杀害。
经过流血的一夜,皇太子刘劭于天亮之际立刻宣即位,并试图粉饰真相。皇太子向众人宣称,江湛和徐湛之密谋造反杀害文帝,所以他率领义兵将谋反之人铲除。
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反倒是,“皇太子为弑君主谋,始兴王为共犯”这样的消息满天飞舞。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完全不在皇太子的预料之内。
驻屯在长江中游要地江州的文奇三男武陵王起兵宣誓。
“讨伐杀君篡位者刘劭!”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认.99lib?同其皇太子及兄长的身份,所以直呼其名。
“那个家伙,会有人追随他吗?”
皇太子冷冷地予以嘲笑。没想到,起初只有一万左右的武陵王军队,却在进击的途中与日俱增。一进入四月,人数便已超过十万,而且宋军的主要将领亦纷纷尊武陵王为盟主而与皇太子敌对。
四月二十二日。就在文帝崩逝正好满两个月的这天,不料麾下将军鲁秀竟带着五千士兵向武陵王投降,而且还直接转为敌军先锋,反过来攻击皇太子。
大败之后,皇太子逃回建康。
武陵王并未立刻追赶,而是停留在新亭即位,宣称自己才是文帝正统的继承人。他就是宋之世祖孝武帝。
他因为“眼神凶恶”而遭到父亲及兄长的厌恶。然而在堂堂即位的此刻,他那锐利而充满威严的眼神,却颇有压倒朝臣及武将的气势。
皇太子原本打算固守建康赌上最后一战,没想到士兵逃走了一大半,而且身边连半个追踪者都没有。
就连他惟一的支持 8005." >者始兴王也不见踪影。纵使在得知自己生母潘淑妃遭到杀害之时——始兴王也只说了一句:“那也是没办法的吧。”而后继续追随兄长。直到他亲眼看见敌军来到极近的地方之时,他才乘舟航向长江,企图由海上脱逃。事到如今,他还是相信严道育,而且依照她的忠告逃了出来,只可惜在长江的正中央处连舟带人遭到孝武帝水军的拦截。舟上所运载的金银珠宝也全数遭到没收。
五月四日,孝武帝的军队终于开始进攻建康城。城门几乎是毫无抵抗地自动开启,于是士兵们便蜂拥而入。
身边没半个追随者的皇太子,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地晃到皇宫深处。凝神一看,周遭正是徽音殿。自从生母袁皇后去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
“母后……”
遭受失败、沦落至孑然一身的下场之后,皇太子终于能够体会到母亲孤寂的一面。一个来不及逃走的太监躲在竹林里面,战战兢兢地注视着皇太子落寞的身影。忽然,皇太子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双眼凝视着天空,轻轻展开两臂。那副模样仿佛是正在聆听某个肉眼看不见的人说话。
“啊,母后,你是来帮助可怜的孩儿对吧?好、好,我。立刻照您的吩咐去做。躲在井里避过敌人的耳目是吗……好,我知道了……”
太监听得脊背发凉。身为后宫之人,这名太监自然知道徽音殿的鬼魅之事。
踩着酒醉般的步伐,皇太子朝井的方向前进。太监从竹林里飞奔而出,跌跌撞撞地朝着后宫外跑去。正打算夺门而出的时候,不巧却碰上了拿着血力奔跑过来的敌人将兵。
名为高禽的将军一把抓住太监的衣襟向他逼问:“喂,杀君谋反之人在哪里?”
这名太监对皇太子尚未失去忠诚,所以他忘我地大叫道。
“皇太子殿下并没有藏在徽音殿的井里!”
皇太子刘劭二十八岁,始兴王刘浚二十七岁。出自不同母亲却感情深厚的两兄弟一起被斩首处死。巫蛊术士严道育则是在建康的市集里被鞭打至死。
假如父亲文帝在世的话绝对当不上皇帝的孝武帝,他的治世从那时开始,一共持续了十一年。他称两位兄长为“二凶”,并下令所有正式记录皆如此记载。因此正史的“宋书”当中并无“皇太子刘合传”而只有“二凶传”存在。
萧家兄弟(南北朝·梁)
Ⅰ
萧家的七男和八男,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恶劣。这样的情况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连当事人和周遭之人也早已毫无印象。对于老七而言,或许是打从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出生开始,就非常讨厌他了也说不定。
萧家为梁国皇族。南北朝时代,世间战乱源源不绝。梁国虽属于南朝而屡受北朝侵略,却依然国力富庶,佛教文化昌盛,享有四十年以上的和平与繁华。若要将这些功绩都归于一人的话,最值得称颂之人必定是身为皇帝的武帝萧衍,其在位期间大约四十八年。武帝因为笃信佛教,戒荤茹素,世人称之为“皇帝大菩萨”。
梁的国土涵盖了中国大陆的南半部,包括整个长江流域在内。国都所在的建康,就是后来的南京,地处长江下游的位置,若从东西长达四千里(约二一○○公里)的国土整体来看,似乎略为偏向东方。因此在长江中游的江陵,以及上游的成都这两大都市分别安排了有力皇族进驻,以负责民政及军事。
梁之大同三年(西元五三七年),武帝的七男湘东王萧绎以三十岁之年龄受封为镇西将军兼荆州刺史,被派往江陵赴任。在此同时,二十九岁的八男武陵王萧纪亦受封益州刺史,前往成都。
“这样也好。希望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那家伙的脸。”
两人似乎都有同样的想法。江陵与成都之间相隔了一千六百里的距离,就算想要见面,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办到之事。两人就这样佯装无事遵守礼仪,寒暄互道再见。
湘东王是个独眼之人。原因似乎是幼年时期所罹患的眼疾所致,但究竟是左右哪只眼睛看不见,史书上并未记载。不过,他看着弟弟的那只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寒光却是毋庸置疑的。
时间就这样过了十一年。
太清二年(西元五四八年)所发生的侯景之乱,几乎震动了梁国上下。
侯景是来自于北朝的亡命之徒。这个时代虽然被称为南北朝,但实际上却是三分天下的局面。南朝只有梁国而已,但北朝却分裂为东魏与西魏二国。侯景在东魏的权力斗争中失败之后,便抛弃家人独自亡命梁国。梁国原本打算接纳亡命的侯景,但是后来又改变心意弃侯景于不顾。于是遭到追击的侯景,像是变魔术般地组织了十万大军包围梁都建康,并于攻陷建康之后,将垂老的武帝幽禁起来,令他衰弱至死。
侯景之所以能够在一时之间成功地引发大乱,全是因为梁国的有力皇族以及将军们无法同心协力讨伐侯景之故。由于彼此相互牵制按兵不动,侯景才得以利用这个消极性将梁军各个击破。尽管如此,身处江陵的湘东王还是决定为父报仇,并号召成都的武陵王加入,不过却只得到冷笑回报。
“七官是个懦弱无能的文人。怎么有办法平定叛乱呢?”
“七官”指的是“排行第七的兄长”之意。武陵王一向以此称呼湘东王。
湘东王确实是个文人。不但爱好文章书籍,更爱惜富有文采的文人。他在江陵城内的王府所收藏的古今书籍,总数多达十四万卷。这在印刷术尚未发明的那个时代实在是极为难得。不过若要以武人之名来论断的话,至少武陵王就从来没听说过湘东王在这方面的名声。
事实上,武陵王可谓是广大而富强的蜀之王者。不但和远方的天竺有贸易来往,还拥有足以睥睨北朝的十万大军,实力与北朝相比毫不逊色。武陵王不?t>解救父亲危机,也不出力协助兄长,而只在一旁观察形势。这样的行为不免令外人猜想他怀有野心。也许有人认为武陵王打算自立为蜀王,不过武陵王的野心并不仅止于此。因为在大宝三年(西元五五二年)四月,武陵王终于向天下宣告:“除本主之外,无人能取代父皇成为大梁天子。”
武陵王就这样在成都即位,将年号改为天正,而积极拥立武陵王自立的长男圆照被册封为皇太子,其他的儿子亦全部封王。圆正为西阳王,圆满为竟陵王,圆谱为谯王,圆肃为宜都王。另外,宗族之内的萧翻则封为秦郡王,叙任征西大将军兼益州刺史。
在一片的恭贺声中,惟有武陵王府的司马(参谋长)王僧略,以及直兵参军(护卫队长)徐枰对即位之逝持反对意见。
“兄弟之间应该齐心协力,讨伐逆贼侯景才对。现在即位的话,不但无法获得群臣支持,还会被视为对父皇见死不救、陷兄长于危难的卑劣小人,在后世遗留恶名啊。”
被激怒的武陵王立刻将二人处斩,并将首级悬挂于成都的城门示众。
刚刚受封为秦郡王的萧翻,虽然有心制止对王僧略二人的处刑却力有未逮,只能偷偷地暗自叹息。
“奇业尚未成就,却先杀害国之基础的善人。如此怎能不自取灭亡?”
尽管预见了武陵王的败亡,但萧翻却不打算弃而不顾。在整编军队,筹备粮食与武器的同时,他决定默默地尽到自己分内的责任义务。
萧翻自武陵王进驻成都以来,一直在他手下负责内政事务。以农业和西方贸易为两大支柱,把蜀地经营得富庶丰饶,足可蓄养十万大军的大功臣就是萧翻。正因为认同萧翻得功绩,所以武陵王任用他为实质的宰相,不过感觉上似乎又和他有些疏远。
武陵王于即位后立刻起兵,打算顺长江而攻打江陵,讨伐兄长湘东王。他留下三万兵力,命宜都王萧肃与秦郡王萧翻镇守成都之后,自己便率领其余军队“御驾亲征”。这一切全是出自“皇太子”圆照的安排。此刻的圆照俨然是以握有天下权势的军师自居。
七万蜀军搭乘大大小小共一千五百艘的军船顺流而下越过三峡。三峡由西向东分别是瞿塘峡、巫峡以及西陵峡,长度为三百里(约一五○公里)。长江的水道到此明显变得狭窄,而且速度也特别湍急。两岸绝壁耸立,上空有云层堆积,绝壁之间还有雾气形成的漩涡流动。虽然自古以来都为水运的险处,不过不论水道如何地狭窄,还是足以容纳三艘军船并排行驶。就是这样的壮阔程度,使得长江自成一个宏伟的水的世界。
武陵王乘着一艘格外壮丽的军船,在随军而行的美女们的载歌载舞之中举起酒杯,为赞颂三峡绝景而吟诗作对。
“即便在文采方面,我也不输给七官啊。”武陵王心想。
他们的父亲武帝,虽然以武力登上帝位,但是武帝却好文胜于好武。武帝的长男,也就是湘东王和武陵王的长兄昭明太子萧统,亦以“文选”的编者身份留下不灭之名。不过此人早在其父之前,于二十年前就已经去世。总之,梁朝皇室中的“文”的血统可谓是非常浓厚。
峡谷中吹来的风尤其强劲,将船帆刮得激烈作响。士兵们逐渐地嘈杂起来,一团黑雾被风吹来,包围住武陵王的座船。那幅情景宛如是一条黑龙将船只负于背上,在水里游走一样。
“啊,这是吉兆啊!我军必胜无疑!”
如此大叫之人正是“皇太子”圆照。全军欢声如潮,一千五百艘的军船破雾乘浪,快速地穿越三峡。
天下轰隆作响。明知南朝正处于危机之中,北朝却无法立刻掌握机会。东魏将侯景放逐之后,一再地发生政变,最后由丞相高洋以二十二岁的年少之龄篡夺王位,建立北齐。高洋不论在政治或军事方面都极具才能,但是只要一喝起酒来就会凶性大发,甚至还会亲手杀人。东魏的二千余名皇族全被他一一杀害,宫廷内外充满恐怖气氛,人们只能屏气忍耐等待风暴过去。高洋本身亦把焦点放在北方,希望将骑马的游牧民族完全扫灭。
在这样的情势下,成为武陵王讨伐目标的湘东王,一得知武陵王起兵的消息,就忍不住地大吐轻蔑想法。
“对父亲见死不救,还出兵讨伐兄长,他难道想夺取帝位吗?对,他一定想得要命。那个人从小就是这副德性。光是蜀一个地方就已经超出他分内应得的了,居然还贪心不足地越来越放肆。”
湘东王在江陵府的楼台之上,一面眺望着长江的汹涌水流,一面在脑海中思索对策。
事到如今,湘东王不但得继续向东追击侯景,同时还必须应战从西方而来的弟弟。虽然面临了东西夹击之势,但幸好侯景和武陵王之间并无联系,双方只会各自出兵而已。
“就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吧。目前只差一步就能剿灭侯景了呀。要是弟弟早半年起兵的话情势可就危急了。”
湘东王这么想。只不过,万一武陵王的行动太过迅速的话,对于一切的计划将会十分不利。为了争取时间,湘东王送了封亲笔信函给弟弟。
“我俩不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吗?兄目前正在讨伐父皇的仇人逆贼侯景。幸而战况有利,侯景的灭亡就在眼前,无须再借助弟之兵力。请速返回蜀之封地,抵御北方大敌西魏。”
接到亲笔信的武陵王虽然对信函的内容嗤之以鼻,但还是下令全军停泊在三峡东边的出入口,不一口气冲向江陵,而打算先观察一下东方的情况再说。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判断。
Ⅱ
梁之大宝三年四月底,侯景之乱终被平定。这是一场将南朝贵族社会连根毁坏的大乱。
侯景在遭遇到陈霸先、王僧辩等人所率领的湘东王麾下的正规军时连连战败,到后来甚至被赶出陆地。据说侯景搭乘着仅存的几艘帆船逃往海上之时,仍然计划要东山再起。然而却不幸地在海上,为梁朝已故名将羊侃之子羊馄,字子鹏,所剿灭而结束生涯。
侯景的尸体被交给王僧辩。王僧辩先将头颅砍下,命人送往身在江陵的湘东王手上。接着又将双手切下,送给北齐天子高洋。因为侯景最初就是与高洋之兄发生斗争才会亡命南朝。
王僧辩正是被武陵王所处死的王僧略的哥哥。湘东王为犒赏王僧辩所立下的大功,于是承诺在近期之内帮他逃回杀弟之仇。
此时,一个名为王伟的人物和侯景的头颅一起被送到江陵。这个人是侯景的军师,相当富有文采。湘东王打算赦免王伟之罪,让他在自己手下做事。
群臣纷纷表示反对。
“王伟是教唆侯景发动叛乱的人啊。将这种大逆不道的主谋无罪释放,岂不是太没道理了?”
“本王是因为爱惜人才。”
这是湘东王的回答。
“王伟的文才,远比当世之人都来得出众。这样的文才正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呀。王伟确实犯下重罪,因此赦免其罪才更能显示出身为帝王的器量不是吗?”
群臣面面相觑。不久,一名官员恭敬地走上前去,将一册书籍呈给湘东王。书中汇集了王伟这三年里所创作的诗文。接过书籍的湘东王在翻阅之际,表情也骤然一变。
因为他看到一篇以“湘东一目”为题的文章。
那是一篇揶揄湘东王只有独眼之事的文章。
湘东王将书籍扔在地上,命人将王伟带到座前。深信湘东王会饶恕自己性命的王伟面带笑容地来到湘东王的面前,一接触到湘东王憎恶的眼神,便吓得呆立不动。企图辩解而张开之口,被士兵以短剑刺入。舌头被切断,鲜血从口中涌出。看着发不出声音、痛苦挣扎的王伟冷笑了一阵子,湘东王这才命人将王伟斩首处死。
“愿意饶恕大逆不道的罪人,却无法容忍对自己口出恶言的人。这就是所谓的帝王风范吗?”
群臣皆皱起眉头,但却没人敢出言规谏。因为他们都目睹了王伟被割断舌头的过程。谁都不愿意落到像那样的死法。
侯景之乱被平定一事,也传到了陆续在三峡东侧布阵的武陵王耳中。一确定那并非虚报或误报之后,武陵王从船上将酒杯扔进长江之中。倘若他趁着侯景在东方作乱之时,急下江陵发动攻势的话,事态不知会如何演变。
就在武陵王为后悔与不安所苦,不知该如何做出决断的时候。
“把蜀让给北朝吧。”
湘东王做出如此决定。这是个可怕的决定。因为蜀是占据梁国全部国土的西方三分之一的广大土地。
“分散各地的侯景余党仍然握有势力,况且就这么坐视武陵王的暴行不管的话,结局难保不会失去一切。一旦得知蜀内空虚,北朝应该会出兵夺取他的领地才对。这个时候,不如以蜀为饵让北朝攻占武陵王的根据地,比较有利。”
听到湘东王这个决定的群臣,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为了对抗武陵王而必须仰赖北朝的兵力。这岂不等于是为了把狼赶走而引虎入室一样呢?
对于所有的反对声音,湘东王一概予以漠视,同时立刻准备好亲笔书信,命人送往北朝的西魏朝廷。使者从江陵出发乘舟溯汉水而上,绕过秦岭,终于抵达西魏的京师长安。
西魏的皇帝并无权力。实权全都掌握在相国宇文泰的手中。这一年,宇文泰的年龄为四十八岁。
根据后世文献,宇文泰是个被形容为“功业足可与曹操匹敌,样貌则酷似刘备”的人物。他的样貌确实是身材高大,耳大手长。只不过像曹操一样的人物实在没什么趣味可言,所以鲜少有逸闻传出,这正是他毫无漏洞之处。宇文泰所支配的领域,地处中国大陆的西北部,也就是一般所知生产力最差的地方。然而这个地方却也掌握了西方世界与内陆贸易的枢纽,交流远及波斯与大秦,所以财政相当富庶。最重要的是,宇文泰的私生活非常朴实,军政及军纪亦端正廉明,对于渎职官员刑罚严厉,所以民众在生活以及心理上都非常安定。
宇文泰的朴实,并非出于刻意要求。他最华丽的一套丝绸衣裳,也只是进宫时所穿着的相国朝服而已。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几乎十几年来都穿着同样的棉布衣服,就算上面有补丁也毫不在意。他也不爱喝酒,虽然偶尔会看看美女的歌舞表演,但总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比起所有的一切,他最热爱的就是政治与军事,举凡与国家建设有关之事,他都充满了热情干劲。
在长安宫中看过湘东王的书信之后,宇文泰腕起他那过长的手臂陷入深思,最后终于苦笑着喃喃自语。
“事到如今,南朝居然还在上演兄弟阋墙的闹剧……”
不论是湘东王也好,武陵王也好,两人的眼中都只看得到梁国而已,完全忘记北方尚有虎视眈眈的强敌存在。脑海中只有不愿将帝位交予兄弟这个念头,这是何等狭隘的视野啊。那样的愚蠢固然可悲,但是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的话,自己岂不是比那对兄弟还要愚昧?
“一口气夺下蜀地。那个地方正当空虚。”
宇文泰的决断相当迅速。他将心腹的文官武将召至相国府内,出示湘东王的书信征求意见。持慎重态度的言论占大多数,理由是,西魏与北齐的抗争日益激烈,此时实在不适宜再卷入南朝的内乱之中。
只有尉迟迥一人阐述了积极的论调。
尉迟迥是宇文泰姐姐的儿子。精通武略,深得舅舅信赖,年仅三十就叙任大将军一职。在他死后,其孙女因蒙受隋文帝的宠爱而遭到独孤皇后的嫉妒并残忍杀害,这段插曲在历史上相当有名,不过就这个时点而言算是遥远的未来之事。
“蜀与中国已经隔绝了百余年。”
尉迟迥所谓的“中国”,在此指的是北朝。
“蜀人太相信他们的土地是天然要塞,因此在防守方面难免会有所疏漏。只要以少数精锐铁骑发动快攻的话,必定能取得胜利。末将愿意担任进攻的指挥官。”
宇文泰面露会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就依薄居罗的办法进行吧。”
薄居罗是尉迟迥的字,这样的字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印象。这也正是北朝皇族或贵族出身于北方游牧民族的证明之一。
Ⅲ
宇文泰调派出最精锐的一万二千名骑兵给他信赖的外甥。尉迟迥将之分为六队,立刻从长安出发南下。先锋部队的将领名为侯吕陵始。这个人绝对是牧马游牧民族出身,侯吕陵为其姓氏,始是名字。
尉迟迥一举突破北方国境,朝蜀地进攻。他的用兵技巧固然出色,不过这次成功地军事行动完全来自于事先已经知道蜀的空虚状态。不理会零散的抵抗,全速通过几乎无人的原野,尉迟迥仅仅花了十日的时间就抵达成都。
两军于城外展开正式交战。由于尉迟迥所率领的西魏骑兵队拥有压倒性的坚强实力,所以蜀军一败涂地,景欣及超拔扈两名将军也因而阵亡。三万的士兵当中,只有不到一万人勉强讨回成都城内,紧闭城门坚守阵地。
过去曾为蜀汉与成汉国都的成都城墙果然坚固无比,难以攻陷。围攻行动持续了五十日之久。期间,蜀军虽然曾八次出战,却都一一败退。由于西魏军的进击太过紧迫,而城内又缺乏粮食,镇守成都的宜都王圆肃以及秦郡王萧翻终于精疲力竭,只得以不伤百姓为条件开城投降。战意拳拳的西魏诸将皆主张不接受投降而攻打到底,但尉迟迥却摇头否决。
“胜利已定,没必要再导致无谓的流血。再说,为了永续统治蜀地之考量,还是避免为日后留下积怨为佳。”
尉迟迥接受了圆肃的投降。当开启城门的圆肃在门前叩拜之时,尉迟迥立刻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不只饶恕他的性命,还约定视他为西魏贵族同时加以礼遇。对于部下,尉迟迥也严禁掠夺及暴行,只没收了武陵王的财产分配给士兵们,民众没有流过一滴血。仅仅一日 7684." >的时间就让成都恢复平静。
尉迟迥将圆肃及萧翻留置在各自的住所中保护,并派出使者,向长安的舅舅报告占领成都的消息。
“薄居罗果然是个真正的名将啊!”
宇文泰的这句话,充分地展露出他对外甥的功勋以及正确的战后处理的满意。他下令让圆肃及萧翻以开府仪同三司的身份移居长安,尉迟迥则加封益州刺史,继续驻守成都。
将蜀地合并一事,令西魏的农业生产力及人口大幅跃进。这同时也意味着西魏的军事力量及宰相bbr>宇文泰个人权势的显著增强。
从大分裂迈向再次统一的历史如波涛般地持续翻滚。西魏不久之后便被宇文一族所篡夺而成为北周,而北周又被杨氏一族篡夺而成为隋,空前的繁荣即将笼罩整个大陆。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免不了要经历一场庞大的流血战乱。
布阵于三峡的武陵王,在六月接到成都陷落的消息之时,大惊失色。
“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事先预料到呢?就算是疏忽也应该有个程度啊。一想到七官的喜悦表情我就一肚子火。”
武陵王一再斥责“皇太子”圆照。以军师自居的圆照只能白着一张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圆照的心腹刘孝胜安慰武陵王,极力强调目前仍有七万大军健在,好不容易才取得武陵王的点头认同。现在想动却动不了,武陵王只能带着七万大军滞留三峡,陷入虚度时日的窘境。
进入十一月,湘东王于江陵即位,成为梁朝皇帝,改元承圣元年,史上称之为元帝。
元帝称呼其弟武陵王为“蜀贼”,向群臣严格下令。
“只要蜀贼仍活在这个世上,尔等的功绩就不可能得到认同,那个人必须除掉!就在今年之中。”
元帝召了一位画师进宫,为武陵王花了一幅等身大小的肖像。然后他亲自拿起铁锤,在画中所描绘的武陵王面孔上钉入粗钉。由于这件事情发生在群臣面前,所有旁观之人都感到一阵寒凉。
扔掉铁锤之后,元帝命人将湘州刺史王琳从牢狱中释放出来。
此时的王琳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却已是身经百战,拥有猛将称誉而受到士兵及民众的爱戴。后来梁国为陈霸先篡夺之时,王琳还拥护皇族亡命北朝,为了梁之再兴而继续奋斗了二十年,是个相当出色的人物。
王琳之所以身陷牢狱,全是被上司王僧辩所陷害。王僧辩虽以讨伐侯景、夺回国都建康而立下大功,但是那个时候,他所率领的士兵却在建康城内任意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仍以战场上的心态极尽暴虐之能事。正规军的声望全失,所以王僧辩对于承担责任一事相当忧心。
不过更令他担忧的是手下最骁勇善战、连敌我双方都赞叹不已的王琳,对于自己地位的威胁。于是王僧辩想出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把杀人掳掠的责任全部推给王琳,并将他五花大绑,然后附上“应判处死刑”的意见送往江陵。
元帝并未明快地处死王琳。一方面是因为有人主张王琳无罪,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王琳在宫中的姐姐们为弟弟请命之故。最后,元帝命令王琳讨伐武陵王,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对于王琳而言,未能洗刷清白虽令他心有不甘,但他还是接下敕命立刻出战。
王琳率领八千精兵从西方进入三峡。采行陆路,在得以俯视长江水流的绝壁上向东前进。他的策略是从武陵王军队的后方给予威吓的一击。
由于蜀地已遭到西魏的占领,因此这项行动必须在他们毫无所觉得的情况下进行。若非王琳的话,这次的作战指挥根本不可能如此完美。
长久以来一直不知所措的武陵王,终于派遣度支尚书(财政大臣)乐奉业至江陵谒见元帝。事到如今,他仍抱着求和的希望。
“弟认同兄之即位,亦准备撤兵。因此恳请依循往例认同对蜀地的支配权。”
听到这样的请求,元帝只给了一句评语。
“所谓自私自利,这个就是最佳的写照了。”
元帝的嘲讽是理所当然之事。跪伏在御前的乐奉业,一面观察着元帝的表情一边开口说话。
“蜀军的粮食已经用尽,死亡的人数也相当多,存活之人早已战意全失。全军的崩溃就在眼前。所以才不得已到此求和。”
“这事还用得着你来说吗?”
元帝责骂回去,以闪亮的独眼瞪着乐奉业。
“你跟随蜀贼作恶,取得了尚书地位,事到如今竟想在此搬弄口舌,卖主求荣?看了就讨厌,给朕滚出去。”
浑身发抖的乐奉业,立刻逃出江陵。一旦受到元帝憎恶的话,将来不知道会如何惨死,先前的王伟就是个例子。当然,乐奉业也没有 56de." >回到武陵王的身旁,他就这么从江陵、从历史消失了。
一直在等待乐奉业返回的武陵王,接到了一个坏消息。由蜀东入侵的王琳,在三峡西部的出入峡口发动攻击,仅仅一日就攻陷当地,并杀死守将公孙晃。军队进而向西进入三峡,目前正朝着武陵王的背后逼近。
惊惶失措的武陵王,命令部将侯睿带领七千人马折返西方。侯睿的部队分乘百艘军船前往迎战,由于是从三峡的下游逆流而上,所以速度自然相当缓慢。才只前进两日,就在途中遭遇到沿着绝壁的狭窄道路急进的王琳部队。
对此意想不到的遭遇,王琳固然也感到惊讶,但仍立刻下令,从绝壁上对蜀军发射火箭。
火箭如大雨般从蜀军的头上倾盆而下。侯睿大声地激励士兵,除了下令灭火之外,还命令士兵对着绝壁上的敌人射箭反击。一时之间,长江的峡谷之中充满了军船起火燃烧所产生的火和烟。被火焰包覆席卷的船帆随风飘扬,宛如成群的凤凰在空中狂舞一样。
百艘军船燃烧殆尽,蜀军的死亡人数超过三千。侯睿在逃出燃烧军船的时候,被敌人的箭射中,连船带人在火焰的包围中沉入江底。
看见三峡上游之处所漂来的大量烟雾以及众多尸体,位于下游的蜀军便明了战况如何。事到如今,蜀军已然陷入腹背受敌的状态了。
武陵王在军中携带者大批财物。以一斤(将近六○○公克)的黄金所打造而成的薄板,每百片装成一箱,共有百箱之多。而同样形状的白银则多达五百箱。
这究竟有什么用意呢?武陵王让全军知道自己拥有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却完全没有将财富分给士兵的打算。故乡被西魏军占领,被夹在进退两难的困境中的蜀军弟兄之间,开始升起一股不安与不满的情绪。
“有了这些黄金和白银,就算能够再集结十万大军,可是,光锁在箱子里面,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恳请王爷有效利用!”
如此向武陵王进言之人是宁州刺史陈智祖。武陵王看起来相当不悦地背过脸去,回答道。
“这些是为了攻陷江陵时所准备的开销。用不着你多事。”
然而陈智祖却流着眼泪一再说服,武陵王终于忍无可忍地叱喝陈智祖退下。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全军皆知。武陵王像个守财奴似的,而且气量狭小。这些认知让将兵们大为震惊,战意也明显地丧失。
在此同时,平定侯景之乱的正规军也全力向西移动,为讨伐武陵王而完成集结的准备。
Ⅳ
王琳所率临的特勤部队在讨伐侯睿之后,继续追着残余势力向三峡东进。
接获战报的武陵王听从“皇太子”圆照的意见,命陈智祖率领三千名士兵迎战王琳。默默领命的陈智祖立刻出阵,仅仅半日便与王琳的部队发生激战。
陈智祖立于最前线,带兵向前杀进。看见陈智祖身先士卒这种举动的王琳,为这个人物感到惜惋,因而收起长枪向他喊话。
“陈宁州(宁州刺史陈智祖),弃剑投降吧!蜀贼不值得你为他效忠啊!”
明知道王琳的厚意,但陈智祖依然怒吼着挥剑刺出。
“忠诚岂能以价值论断呢,小子!”
迫不得已,王琳只好重新举枪应战。互击二十余回合之后,陈智祖的剑被弹入空中,紧接着白光一闪,右肩也被刺中。按着鲜血狂喷的伤口,陈智祖跪倒在地。
“别逞强了,投降吧!”
陈智祖以悲怆的笑容看了一再向他劝说的王琳一眼,突然转过身去,从绝壁向长江的水面一跃而下。
无暇悼念陈智祖,王琳继续从三峡的北岸向东急行。
陈智祖之死以及部队溃败的消息,经由逃逸的士兵被带回来呈报给武陵王。面对着愕然的武陵王,“皇太子”圆照和刘孝胜相继提议。
“就算王琳有多么骁勇善战,他的兵力尚不足一万,在全军之中不过是一根分枝罢了。只要我军攻陷江陵,从树根让大树枯萎的话,分枝自然就会掉落了。此刻我军应该全力以赴,攻陷江陵才对。”
武陵王点头同意,急忙下令大军出发。一千四百艘军船一驶出三峡,便在长江的水面向左右两侧宽广地散开来。而梁军的军船早就在前方等待。
在蜀军士兵的眼中看来,那根本不是军船,简直是一座水上的..城塞。全长有约二十丈(约五十九公尺),幅宽亦有四丈左右。船体两侧都装置有直径约两丈的巨大外轮。那些轮子正以猛烈的气势旋转,在激起大量的水花的同时也不断地向蜀军靠近。其速度之快,就像实在平原上疾驰的马匹一样。
梁的军船因为靠外轮移动行驶,所以并没有架设桅杆及船帆。船楼一共有四层之高,除了设置有箭弩与石弩之外,每一层楼都挤满了武装士兵。船首部分装饰着张开大口的狮子头雕刻,涂成朱红色的双眼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
在将近五十年前,梁的水军曾经在淮河迎击北朝八十万大军,并且在水与火的波涛当中让对方全军覆没。那场战役叫做“钟离之战”。当时的实力至今仍未衰退。在这个时代里,就算是造访遥远的西方世界,这只船队应该都称得上是人世间最强的水上部队。
唯一的缺点就是船身太过巨大,无法溯三峡之水向蜀前进。所以指挥水军的游击将军计划将蜀军船队向东诱出三峡,在广大的水面上将之一举歼灭。而蜀军也确实中计。王琳的精锐部队不断地由西方迫近,逼得蜀军不得不向东前进。结果,一切都在梁军的主导下发展。
“有什么好怕的?敌方只有二十艘军船而已。快将他们包围起来,用火箭攻击。幸好我方位于上风处。”
在刘孝胜的叱喝之下,一千四百艘的船只立刻在水上展开行动。本来应该要排出坚固的水上阵容才对,但武陵王却发现,配置于后方及左右两侧的军船正一艘艘地相继逃走。
“快阻止他们逃走啊!”
仿佛听见了武陵王的哀嚎似的,二十艘的外轮船就在此时冲入了蜀军之中。仅仅受到船首的冲撞而已,蜀的军船便随着大浪翻覆,将士兵们抛入水中。由船楼的箭弩射出的箭化为银色的雨不断降下,蜀的军船也一艘接着一艘变成了尸体载运船。外轮船进一步以强力大弩,从远距离射出火箭,让蜀的军船接二连三地起火燃烧。
武陵王对着一面大喊“没希望了”、一面脱下胄甲的士兵们怒声咆哮。
“快战斗啊!你们为什么不舍弃性命为本王而战?”
士兵粗野地挥开武陵王之手,冷冷嘲笑。
“因为王爷对金银比对人还重视呀。王爷何不将那些金银打造成士兵的模样,叫它们与敌人战斗呢?”
武陵王气得大叫,正要拔剑之时,只见士兵早已身手矫健地从船舷跳入长江游泳离开。
这一战令蜀军彻底崩溃。战死及淹死者有八千人,被梁军俘虏者有二万,其他人全部四散逃逸。军船方面,沉没的有五百艘,焚毁的有三百艘,火烟像是抚摸着长江水面般地弥漫飘流。
只有武陵王的座船好不容易脱离包围,朝下游方面的江陵直奔而去,梁军当然是紧迫在后。过了不久,武陵王的座船离开长江本流,进入支流。由于支流混杂着湿地与浅滩,大型的外轮船应该无法驶入才对。
没想到梁军亦换乘百艘以上的轻舟,执拗地继续追击。因为只要一天未能取得“蜀贼”之头颅,他们的功勋就不被认可。不久后,武陵王的军船就被追上。
武陵王打开装满黄金的箱子,亲手抓起金饼,一片片向外丢出,在浅浅的水面溅起水花。武陵王扯开喉咙,对着敌将樊猛大喊。
“这里有黄金一万斤,白银五万斤。这些应该足够雇用你了吧?请你护送我到七官的身边。”
“你说的七官是谁啊?”
“就是身在江陵的湘东王啊。”
“湘东王早就不存在了。他已经即位成为天子了。你若想乞求保全性命的话,就应该称他为皇上才对呀。”
“皇上……”
武陵王低声呻吟,开始颤抖。
“七官是皇上……那、那种人也配称为皇上吗?”
猛烈的冲击令军船剧烈晃动。
原来是军船的船底撞击到河的底部。
军船开始进水,人们纷纷跳船逃生。所有的人都从浅滩朝着芦苇丛生的湿地乱窜。一枝枝的箭瞄准了往被水打湿、满身泥泞的人们射去。由轻舟跃下的士兵们亦手持枪剑对着逃亡的人猛扑而上。鲜血飞溅,尖叫四起,失去头颅的身体倒入泥泞之中。
武陵王的末子圆满,不慎被泥土绊倒。追击者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拖了起来。
“父王、父王……”
极其悲痛的哀嚎变得格外高亢,之后便沉寂无声。不满十岁的“竟陵王”就这样失去生命。
身为父亲的武陵王,应该听见了那声叫喊吧。他的头冠不知道飞向何处,披头散发地企图逃入芦苇之间,一名士兵举枪射出,枪尖正中武陵王的腰部。就在他摇摇晃晃,即将向前扑倒之际,樊猛也一剑砍下。
“蜀贼已死。国之大害终于除掉了!”
举起满是鲜血和泥巴的污秽首级,樊猛高声宣布。
陷入恍惚状态的“皇太子”圆照和一名叫做陆法和的人物一起被捕。他与父亲、弟弟的首级一同被送往江陵,而“武陵王之乱”也就此结束。时间是梁承圣一年(西元五五三年)七月,也就是武陵王僭越称帝的一年三个月后。
元帝于江陵处理战后事宜。他将武陵王及圆满的首级悬挂于城门口,剥夺武陵王的姓氏,并将他的存在从正式文献之中完全抹杀。
刘孝胜亦被抓而成为俘虏,原本以为会遭到杀害而颤栗不已,没想到元帝竟然赦免其罪,理由是爱惜刘孝胜的文才。与王伟不同,刘孝胜由于不曾对元帝作出人身攻击,所以救了自己一命。
武陵王儿子之一的圆正虽然短暂地逃脱,但最后还是被抓到而送往江陵。
元帝赐给这位不幸的侄子剑、绢布及毒酒,希望他选择其一,自行了断。然而圆正只是一味哭泣而不愿意自杀。
听到报告,元帝不禁咋舌,命人将圆正送进江陵城内的牢狱之中。遭士兵们强行押解的圆正,在途中遇见了正要被送往同一牢狱的哥哥圆照。圆正哭着对哥哥蒴。
“皇兄,你为何要煽动父王起兵作乱呢?我们今日的下场,全都是拜你所赐啊!”
圆照转开苍白的脸庞,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是我算计错误。”
圆照与圆正分别被关在地下的单独牢房。由于得不到食物及水的供给,两人在饥饿的折磨之下,甚至沦落到咬破自己的手腕饮血止饥的惨状。入狱十三日后,武陵王的两个儿子几乎在同时因虚弱而死。
原在长安的宇文泰,收到武陵王之乱被平定的消息。他同时也接到元帝饿死两名侄子却赦免主谋之一的刘孝胜的报告。沉默了片刻之后,宇文泰开口说道:“梁主(元帝)用法无度,草菅人命。这样下去国家迟早不保。”
元帝应该是打算技巧地采取宽大及严厉并用之策。然而实际上却只是恣意地滥用过度的宽大以及不必要的残忍而已。宇文泰清楚正确地看穿了这点。
经过侯景之乱与武陵王之乱,梁国基础已受动摇,几十万人丧失性命,直到目前为止,所积蓄的财富也几乎用尽。梁主不但未能以公正的战后处理来安定人心,反而还一副沉醉在灭亡兄弟及竞争者的胜利之中的模样。
宇文泰环视着部下们下令。
“明年就派遣大军进攻江陵,灭了梁国。在那之前先好好地休养生息。把这话传给薄居罗吧。”
身在江陵的元帝遭到西魏大军包围,亲手纵火将十四万卷书籍烧毁而后遭到杀害,是在弟弟武陵王死后一年五个月的承圣三年(西元五五四年)十二月时之事。
这个时候,江陵城内的牢里囚禁了数千名人犯,元帝下令连同轻罪者在内全体处死。由于江陵城在大规模的行刑之前被攻破,这些人犯也因而获救。然而在纷飞降下的大雪之中,眺望着熊熊燃烧的宫殿的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史书却是沉默不语。
匹夫之勇(南北朝·陈)
Ⅰ
终究无法爱上这片土地。
萧摩诃满怀惆怅,环视着他居住了十五年的并州四周。这是位于黄河北方,接近万里长城的一块黄土大地。风与大地都寒冷干燥,沙尘满天飞舞冲向天际。自十七岁从军以来,萧摩诃在沙场中度过了五十六年岁月。这当中的四十一年,都是在绿水青山的江南地带。
曾为陈国猛将、立下无数傲人战功的萧摩诃,在陈国灭亡之后,随即改从统一天下的隋朝。今日,他在距离故乡二千里远的地方,成为反对隋炀帝的叛军之将。他是炀帝之弟汉王杨谅的部下。
时间是隋之仁寿四年(西元六○四年),萧摩诃,字元胤,年七十三岁。
萧摩诃生于梁国。父亲虽为梁国将军,但是在萧摩诃幼年之时便已去世。南北朝时代虽是天下分裂、战火不绝的乱世,但是在南朝梁武帝在位的期间,纵使经历过几次的对外战争,可是国内却相当平静。在社会极度的繁荣之下,文化也相当昌盛。
一举打破这个盛世的是“侯景之乱”。一个自北朝亡命而来的彪悍野心家,以粗野的暴力,颠覆了惯于和平的梁国社会。为了制止其暴虐行径,各地纷纷组织勤王军队与侯景对抗。十七岁的萧摩诃也追随养父从军上阵,体验实战,而且还在最初的战斗之中,讨伐了十名以上的敌人。
萧摩诃从来不觉得自己强。反倒是他人的脆弱,让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相当讶异。后来,梁朝被灭,陈朝开始,重臣侯安都成为萧摩诃的上司,相当地厚待他。
这是与北朝的北齐军队,于钟山交战之时所发生的事情。
侯安都这么对他说。
“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
你的骁勇善战非常出名,但是听了千遍都不如亲眼见过一次。平常的成语说法应该是“百闻不如一见”,不过侯安都显然是有意夸张。萧摩诃行了一礼回答道。
“今日令公见矣。”
战斗一开始,立刻陷入激战。北齐的军力原本就比较强,而且到目前为止,与南朝的战争从未败过。察觉到的时候,侯安都的身边全是刀光剑影及血烟漩涡,同袍士兵接二连三地倒地不起。
数支长矛同时刺中侯安都的铠甲,令他从马鞍上跌落。虽然一面在地上翻滚一面挥剑将矛头挡开,但他也同时做好无力回天的心理准备。
已经死心的侯安都,突然听见异样的叫声响起。血沫热腾腾地滴下,好几颗敌兵的头颅在他左右两侧滚动。抬头一看,人与马匹错杂混乱,逆光之中只见一群黑影快马跃来。黑影之一正是萧摩诃。
“杀!”
伴随着呐喊之声,巨大的偃月刀反射阳光,掀起一场血腥的风暴。头颅飞起,手臂乱舞,人和马一齐被斩倒,原本干燥的地面一下子全化成了红黑色的泥泞。不一会儿,北齐士兵便发出惧怕及挫败的叫喊,并掉转马首四散逃逸。
勉勉强强站起身来的侯安都,全身都被染成朱红的颜色。他本身几乎毫发无伤,身上全是敌兵之血。对于问候平安的萧摩诃,仍处于半惊讶、茫然状态的侯安都如此回答。
“我确实见识到,也确实明白了。”
返回京城建康之后,侯安都向朝廷上奏萧摩诃的武勋。于是萧摩诃亦二十几岁的年少之龄官封巴山太守。
之后,萧摩诃的上司由侯安都变为吴明彻。吴明彻出身于武官世家,祖上历代皆为陈国大将。有一次,当他们在秦郡与北齐军交战的时候,敌军中夹杂着西域出身的胡人。那些胡人擅长射箭,已经射杀了无数陈军将兵。吴明彻在阵前向萧摩诃大喊。
“君有关张之名,可斩颜良矣。”
你拥有足可匹敌三国时代关羽及张飞的勇名,应可像关羽斩颜良那般,将那些胡人一一讨伐!吴明彻如此叫喊道。这显然是一种挑衅,明白话中含意的萧摩诃回答道。
“愿为公取之。”
此时萧摩诃所使用的是一种名为铣锟的兵器。后世称之为镖。样子是一条长长的绳索,前端希着一支尖锐的铁锥。
萧摩诃单单一骑,快马奔腾冲向敌阵,右手甩着铣锟。那兵器宛如风车般快速转动,撕裂空气,发出如不祥哨音般的咻咻声响。敌军、己军以及马匹全都屏息注视。胄甲上披着毛皮的胡人,手执桦树皮所张成的强弓策马奔来。双方所扬起的沙尘越来越靠近。胡人搭箭上弓,就在即将放箭之际,萧摩诃的铣锟已抢先一步,如流星般从手上飞出。
锐利的铁锥刺入胡人的眉心、划破皮肤、贯穿头骨,尖端直达脑部。还来不及发出声音,胡人的身躯便从马上跌落。在撞击到地面之时,应该早已死亡了才对。
看也不看落马的胡人一眼,萧摩诃继续快马冲进敌阵。刹那之间呆若木鸡的北齐军,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从左右一起以枪尖刺向萧摩诃。数支枪尖闪烁着银色光芒,在空中乱舞闪动,原来是遭到偃月刀的闪电挥斩。萧摩诃坐骑一跃而起的同时,北齐将兵们也跟着喷出鲜血,惨叫着滚倒在地。
斩杀了五十余骑,正以袖子抹去偃月刀上的鲜血之时,萧摩诃倏然发现北齐的一名小将正骑马向他靠近。华丽的银色铠甲,显示出对方的身份,手上的长枪亦镶嵌着珠宝装饰。直直盯着萧摩诃的那张脸庞虽然白皙而又秀丽,但双眼之中却毫无惧色。
“哼,匹夫之勇!”
苦笑着转向那名小将,萧摩诃向前猛冲。那人应该是北齐的皇族。
只须一击就能将对方兵刃断成两截的偃月刀,竟然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声。“啊”他一声发出惊叹的同时,小将的长枪已然呼啸一转向前刺出,正中萧摩诃的胄甲。萧摩诃大为震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于对手的勇武感到惊讶。
双方交手了三十余回合,萧摩诃始终无法突破小将的防御。这场战斗为陈军单方面的胜利,北齐军在惨遭重创的情况下只好撤兵。小将也收起长枪,掉转马首离去。战事结束之后,萧摩诃向俘虏追问小将之名,得到答案是“兰陵王殿下”。
“原来那个人就是兰陵王啊?”
萧摩诃不得不感到佩服。北齐的兰陵王,姓高,名长恭。此人不仅具有皇族身份,更因为卓越的武艺及战略而屡次担任北齐军总帅。传说他因为厌恶自己过度秀丽的容貌,而曾经戴着面具上阵。倘若萧摩诃能够讨伐兰陵王的话,失去柱石的北齐军就会瓦解,历史或许就会完全改变了也说不定。
“下次碰面的时候,我一定要取得兰陵王的首级!”
此时因战功而受封明毅将军的萧摩诃在心中如此发誓,不过这个愿望并没有达成。因为不久之后,兰陵王就因为个人武勋及名望遭到北齐王的妒忌而被毒杀。
失去兰陵王令北齐军的军力大为减弱。与北齐争霸华北的北周于是趁机大举进攻,将北齐灭亡。北周虽然以实力占领了北齐的广大领土,不过垂涎着同一块土地的陈也并未袖手旁观。
陈的老将吴明彻率领大军北上,攻占了国境地带诸城。当然,萧摩诃亦追随麾下,在进击之时大破敌军,讨伐敌将。“无敌将军”这个称号,似乎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传开的。
在徐州迎战之际,萧摩诃向主将吴明彻呈上作战计划。北周军队在陆地上虽然强悍,但是却毫无水战的知识与经验。因此萧摩诃主张利用水路发动突袭,趁敌方大军尚未完全集结之时,将其中枢一举击溃。但是这个意见并未获得采纳。
“深入敌阵斩杀敌将是你的任务,而长算远略则是老夫的责任。”
吴明彻“奋髯”回答道。
吴明彻并不期待萧摩诃能提出什么战略计划,所以他告诉萧摩诃:“别想那么多,你只要好好地依照我的指示去作战就行了。”这对萧摩诃而言,想必是极大的打击吧,“陈书”以“失色而退”来形容他的反应。虽然萧摩诃对政治权利不抱野心,但是在作战方面,他却希望能以大将军的身份掌握大军的总指挥权。这在陈国第一名将吴明彻的眼里看来,大概只是个笑话罢了。
萧摩诃后来带领了仅仅十二名的骑兵杀入敌阵,把所有遇到的人尽数砍倒,留下一片尸山血河的惨状。似乎是把对于吴明彻的愤怒与不满,全都发泄在北周军的身上。数万名北周军只因为萧摩诃等十三骑而完全崩溃,直到退出了十里之外才勉强能够再次重整。而萧摩诃“无敌将军”的名声也从此深深地刻画在北周军的脑海里。
北周军将各地兵力集结在徐州,企图大规模地将陈军包围起来。吴明彻虽决意退兵,不过是否是因为拒绝了萧摩诃的战略而感到后悔就不得而知了。萧摩诃率领八十骑突破敌军包围,令后续的己军得以逃脱,并因此大功叙任右卫将军。
离开战场之后,萧摩诃因水讷寡言,待人又谦逊温和,所以被形容为“恂恂长者”。他知道自己既无门第也无学问,所以经常倾听部下的意见,对待士兵也相当仁厚。
以萧摩诃的部将留名青史的有并称“二陈”的陈智深与陈禹。两人虽为同姓,但却无血缘关系。陈智深拥有卓越的武艺及臂力,在阵前极为勇猛。而陈禹不但善于骑射,更精通兵法及各种学问,因此担任萧摩诃的秘书兼参谋职务。这两人一生都跟随萧摩诃共同行动,直到年老。
萧摩诃屡屡以刺史身份至各地掌管行政,并且总是能够毫无大过地完成任务。其中的原因,除了他这个人不贪不求,对于弱者又能展现慈悲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想必是身边有陈禹在帮他处理行政的实务才对。
Ⅱ
萧摩诃的一生争战不断。三十几岁的时候、四十几岁的时候,以及五十几岁的时候,他都是在战斗。虽说担任刺史之时并未犯下大过,但那毕竟不是他的专长。倘若生于太平盛世的话,毫无武勋的萧摩诃根本当不了刺史。骑着悍马冲入敌阵,将左右两侧的敌兵全数撂倒,这才是萧摩诃的人生。正史之中虽然提到他有妻子,不过却没有其他和恋爱相关的逸话残留下来。
这段期间,侯安都因为恃功而骄,所以遭到皇帝憎恨而被诛杀。吴明彻则每年与北朝军交战,尽管武名响震天下,却终有胜利不再的一日来到。
北朝的北周起用名将王轨,在彭城之地与吴明彻决战。王轨为了让吴明彻的水军无法自由行动,所以事先在周边的水路投入木材,先瘫痪了军船的航行之后才发动包围攻击。在阵中病倒的吴明彻,因气力耗尽,于是便命全军后退,然而水路受阻无法脱逃,以至于成为俘虏被护送至北周京城长安,并于长安病逝。时值陈之太建十年(西元五七八年),吴明彻享年六十七岁。
吴明彻死后,萧摩诃之上就再无其他的上位者存在了。对此感到欣喜的萧摩诃其实不该被责怪,他只是对于自己能够站在统帅全军的地位拥有拥有一份自负吧。事实上,为了收复吴明彻败北所失去的土地,陈军屡次北上,并以萧摩诃总帅,带兵出征,但总是“无功而返”,换句话说就是未能顺利地交出战果。
倘若批评萧摩诃不具备统帅大军的将才,那就太过残酷了点。因为北周的国力原本就远胜于陈,两国的实力一开始就有悬殊的差距。
此时北周忽然为重臣杨坚所篡夺,隋王朝成立。在此混乱之际,北朝无暇南侵,而陈的宣帝也于此时崩逝而由后主即位。
后主为宣帝的长男,本名陈叔宝,而宣帝的次男始兴王,则名为叔陵。宣帝共有四十二个儿子,所有儿子的名字当中,都有一个“叔”字。始兴王计划在宫中谋害刚即帝位的兄长。
皇帝身旁,向来不许任何持有武器的人靠近。不过御医们为了削切各种药材,都会随时准备药刀。始兴王悄悄地拿了一把药刀靠近后主,后主对于弟弟是一点戒心都没有。在若无其事地来到哥哥后方之时,始兴王奋力挥起药刀,朝着哥哥的颈部砍入。
一声惨叫传出,后主倒卧在地。鲜血飞溅,帝冠飞向空中,模样相当凄惨。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主似乎仍无法置信,像是喘气般的声音中,惊愕的感觉多于恐惧。不过当他再次遭到砍杀的时候,恐惧的惨叫霎时响彻整座宫殿。
女性们的表现可谓相当勇敢。柳太后为宣帝正妻,也就是后主的生母。一看见自己的儿子身陷险境,老妇人立刻跑到始兴王身边,激烈地拉扯他。始兴王乃先帝宠妃彭妃之子,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
“别烦啊,老太婆!”
破口大骂并将太后制伏在地上之后,始兴王握着药刀砍了几下。但是太后依然激烈抵抗,而且由于身上衣服的阻挡,所以只受了一点轻伤。
紧接着,后主的乳娘吴氏也跑了过来,从后方抓住始兴王的右腕。始兴王虽然奋力挥开,但吴氏却死命地搂住他不放,怎么都甩不开。始兴王于是改变姿势,跨过太后的身体伸出左手,抓住了后主的衣服。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的后主再次发出惨叫,同时在地板上滚动,好不容易才避开致命的一击。
直到此刻,终于有男人出现。此人为宣帝的四男,也就是后主与始兴王的异母弟长沙王叔坚。长沙王与始兴王扭打成一团,在激烈格斗的最后,终于抢下药刀。接着,他脱下自己的上衣,将衣服卷成长条状替代绳索,把始兴王捆绑起来。
捆绑之后,正想请示后主裁决之时,却不见后主身影。原来后主在疼痛与恐惧之下,早就哭着逃入寝宫,正躲在棉被里不停地发抖。
没办法,长沙王只好前往兄长寝室询问。
“逆贼已经束手就缚。是要立刻处死,还是打入大牢等侯它日另行发落呢?”
但是后主根本无法回答,只是在棉被当中一个劲儿地发抖而已。
就在这段期间,始兴王拼命扭转身体,挣脱了长沙王的缚绑。他踏上马匹离开皇宫,逃回自己封地所在的东府,并且悬赏重金,张贴布告,大举招募武装将兵。虽然打算募集三万人左右,但实际上却只集结了三千人。
要是长沙王当场将始兴王杀死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只是对于长沙王而言,他实在不便擅作主张,杀害自己的异母兄长,最后朝廷决定出兵讨伐始兴王。
不过朝中迟迟没人肯接下任务。因为大家都相当害怕,自暴自弃的始兴王不知道会不会做出什么激烈的反抗。由于长沙王也拒绝受命,后主于是听从朝臣司马申的意见,命萧摩诃出兵。
萧摩诃与二陈率兵进攻东府。始兴王胆战心惊,还两次派遣使者企图说服萧摩诃。
“只要你归顺于我,我便封你为宰相。”
话虽如此,但萧摩诃又怎么会加以理会。杀死使者之后,他率兵杀到东府城门。
勃然大怒的始兴王奔入府内,王妃及他的六名爱妾都在那里。
“殉死吧!”
在如此大叫之后,始兴王首先将王妃拖到内院,丢入井里。接着再把哭泣叫喊的爱妾们一个个丢入井里。
把七个不幸的女人全都丢入又深又暗的井底之后,始兴王右手拔剑出鞘,左手抓住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出府邸。虽然杀了在他前方的两名士兵,但那两人并非敌人,二十不知道该逃向何处的己方士兵。
醉痴于血与酒之中的始兴王走出王府,在地上坐了下来,不知不觉地开始环视着围绕在周遭的敌兵。抬起被他人的血和酒染得通红的脸,始兴王开始大喊道。
“本王乃先帝次男。汝等卑微的臣下竟敢犯上,加害皇族?”
收到这句话的吓阻,陈智深回头看着萧摩诃。
“怎么办,大人?要将他生擒回京吗?”
“没有必要。”
萧摩诃冷冷地摇头。
“别理会那个逆贼的胡说八道。只要他还活着的话,就一定会再次逃走。快点将那祸根铲除掉!”
接获严令地陈智深,无言地举起长矛,向前刺出。始兴王在地上发出抗议及痛苦的大喊,不过片刻就停住了。
始兴王的首级被送往建康。后主安心地喘了口气,开始论功行赏。萧摩诃被封为车骑大将军,陈智深为巴陵内史,长沙王则以司空身份掌理国政。
后来长沙王因为受到兄长后主的妒嫉而失势,还被冠上专横及叛逆谋议等不实的罪而逐出宫廷。成为庶民的他与妃子二人在民间经营酒楼生意,直到隋朝建立,才又为官担任遂宁郡太守。这个人的一生简直是一篇小说的最佳题材呢。
Ⅲ
后主的统治只延续了不到七年。兴起于长江以北的隋王朝,逐渐统一了天下的大半边。接下来只要再灭陈的话,就能完成自晋朝灭亡以来,阔别了二百七十年之久的天下统一大业。
后主是个典型的亡国君主,只知道对人民赋以重税来满足自己的奢华生活,对政治及军事连一点兴趣都没有。就这样到了祯明三年(西元五八九年),隋发动六十万大军,从北方及西方渡过长江向陈进攻。
萧摩诃曾几度向后主呈报作战方案。他主张应对正在渡江的隋军从侧面发动攻击。或是将已经渡江上岸的隋军引入内陆,从后方加以阻断。然而这些战略都未能得到后主的认可。
后主隐身帘子后方,听着萧摩诃的极力请求。之时当他终于出声之时,说话的对象却是站在帘子前方待命的一名大臣袁宪。
“别理他。那群武官都只晓得树立自己的功勋,以便将来能够耀武扬威,根本就不会替朕着想。随他们爱怎么样就怎样吧!”
说完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笑声传了出来。原来后主正怀抱着宠爱的张贵妃,萧摩诃呕心沥血的报告完全被当成了耳旁风。萧摩诃因绝望而感到眼前一阵昏暗,整个人就这么跪伏在帘子前方无力起身……
陈朝有位女性名叫乐昌公主。所谓公主,乃是皇帝之女,不过这位乐昌公主乃宣帝之女,后主之妹。她与一名年轻的朝臣徐德言成亲,夫妻俩的感情非常亲密。
徐德言在朝为官,眼见后主无能朝中腐败,对于国家的前途深感绝望。徐德言并无严厉劝谏后主的勇气,也没有降敌倒戈的决心。他只能一味地感到痛心,尤其对妻子之事感到忧心。
徐德言将妻子心爱的镜子断成两半,把其中一片交到妻子手上。
“另一半我会收着。如果我们因为亡国而离散的话,千万不可以将彼此手上的镜子遗失。要是你已经安顿下来的话,就把镜子拿到市集上去贩卖。如果我也还活着而且能找到那半面镜子的话,我们就一定会再度重逢。”
两人于是相拥而泣。也许他们不应该如此浪费时间,趁这个时候赶快逃走说不定还来得及。只是三百年来第一次成功地渡过长江作战的隋军的进击速度实在太过猛烈。
尽管未得后主的命令,陈国将领还是各自率领部队与隋军对抗,只可惜一个个都遭到击破,败逃四散。惟有鲁广达一人相当善战,阻挡住了隋军的一部分,只可惜诚如字面所述,仅仅是一部分而已,总计六十万的隋军将兵宛如胄甲的洪流般地吞没了陈的国都建康。
萧摩诃被隋的大将贺若弼俘虏。据“陈书”所述,当时的萧摩诃已经“力无可用之所”。士兵们四散逃逸,根本连仗也打不成。丢下偃月刀,挽着手臂就地站立的萧摩诃,就这样被隋军士兵群聚着包围起来,套上绳索。
萧摩诃被带往建康,后主也遭到俘虏,与后主相对而立的萧摩诃,以双手被缚绑在身后的状态屈膝跪地,放声哭泣。陈的旧臣以及隋的将军都因为明白萧摩诃的心情而沉默谰言。
惟独隋的行军副元帅杨素一人,冷冷开口:“哭泣之前为何不大战一场?别无其他能力的庸才不如早点退出战场算了。”
然而贺若弼对萧摩诃相当同情,不但解开他的绳索,还视他为宾客加以礼遇。再说,当隋军攻入皇宫之时,后主还与宠妃两人躲在井中。不想为这样的君主卖命死战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是贺若弼的想法。
隋文帝看过贺若弼的报告之后,对于萧摩诃这个人亦颇有好感。
“此人堪称壮士。像这样的人,绝对有任用的价值。”
于是文帝授予亡国俘虏的萧摩诃开府仪同三司的地位。简单的说就是如重臣般被礼遇的将军。南朝一百七十年历史当中最强的猛将,受到了文帝的礼遇。
文帝非常疼爱末子谅,因此赐其汉王的封号,令他统治大隋帝国的西北五十二郡,防卫北方国境。由于北方开始出现另一支强大的骑马游牧民族“突厥”,所以汉王的责任相当重大。
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皇子必须有老练的人才加以辅佐。文帝所选中的人才正是萧摩诃。
汉王带领部下前往领地并州(后来的山西太原)赴任。萧摩诃也随同前往。此时陈智深与陈禹虽自愿同行却未获许可,因此萧摩诃将妻子也留在京城,只身一人启程前往北方。
Ⅳ
大体上还算平稳的十五年过去了。北方的骑马民族突厥固然强大,但是隋的力量却更为强大,总是能压制突厥,阻止他们侵扰国境。
变动是发生于国内。
仁寿四年七月,文帝崩逝由皇太子杨广即位,是为隋炀帝。由于文帝之死相当突然,令人困扰的疑点又甚多。因此“皇帝为太子所弑杀”的流言开始不胫而走。况且在即位前后,身为炀帝之兄的前任太子才无端遭到杀害,所以大部分的人都相信流言的真实性,汉王也相信。
“父亲及兄长皆为新帝所杀。下一个恐怕就是轮到自己了。”
满怀恐惧的汉王身边,出现了一个煽动叛变的声音。此人为汉王的亲信王頍。“99lib?就这么放手不管的话,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在这样的唆使之下,汉王决意叛乱,连萧摩诃也未能阻止。
王頍原本是南朝人士。他就是曾经侍奉过梁武帝与元帝的勇将王僧辩的儿子。
由于王僧辩早到竞争对手陈霸先的杀害,王頍只好亡命北朝改仕于隋。至于萧摩诃这边,由于他一向忠于陈霸先及其子孙,倘若单就南朝的历史而言,两人可谓是互为仇敌。然而现在两人皆为隋朝臣子,而且还将一同张起反叛隋朝的旗帜。
与王頍不同的是,萧摩诃并不认为这次的起兵能够成功。汉王虽然不是个恶劣的主子,但是他一向受到双亲溺爱,从来不知道何谓人间疾苦。这次他仅仅是逼于无奈而心生反抗之意,并非真有杀兄而夺取天下的觉悟。
生涯的最后一战竟是一场败仗吗?想到这里之后,萧摩诃听见汉王在对他说话。内容是询问他,事成之后想得到什么样的奖赏。
萧摩诃行礼之后,如此回答。
“殿下成就大业之际,老夫希望能返回江南。”
“就这样而已吗?”
“老妇惟一的愿望就是死于故乡,仅仅如此而已。”
“还真是无欲无求啊。”
汉王不自然地发出笑声。他只是想在部下面前展示他的大方而已。当然,这里面肯定也有包含着以酬赏来吸引部下的心态才对。老臣萧摩诃的这种反应,看在汉王眼里,肯定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吧。
正如萧摩诃的观察一样,汉王完全没有觉悟。汉王以“铲除专横奸臣”的名义起兵,而且目标不是炀帝而是重臣杨素。相对于此,炀帝则以杨素为讨伐军的总帅。
杨素性好阴谋,又懂得玩弄权力,为人处世向来只求目的而不择手段。在历史之上虽以奸臣之名广为人知,但他不论是身为宰相、大将军或是文人,其才能都相当卓越。尤其是面临状况时的决断力与行动力,简直优于汉王有千倍之多。面对汉王的十万大军,杨素仅仅率领五千骑兵出征。
当然,这五千骑兵绝对是隋军之中最精锐的部队。除此之外,杨素还挑选出两名猛将作为战斗指挥官,这两人分别是麦铁杖和杨玄感。杨玄感为杨素的长男,一向有“项羽再世”之称。
“听说汉王起兵的目的是为了讨伐我。既然如此,我就到汉王的面前去让他瞧瞧吧。”
杨素对儿子这么说,杨玄感愉快地点头同意。
“我可以亲手杀死汉王吗,爹?”
“暂且让他活着,皇上自会处置。”
“我知道了。对了,听说汉王麾下有个无敌将军萧摩诃。那个人的武艺如何呢?”
杨素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出身江南之人,似乎不饮长江之水就会干枯匮乏。就连无敌将军也不例外。况且那个人不过空有匹夫之勇罢了,今年到底有多少岁数了呢?”
“听说已经七十三了。”
“嗯,不过,到了这把年龄,也无须再 73cd." >珍惜生命了。”
出征的前一刻,杨素与住在自己宅邸之中的宠姬们大开饯别宴会。他的私生活极为豪奢,宠姬人数最多之时曾经超过千名,而且全都过着奢华的生活。
心情愉快地沉醉在酒、乐曲、歌舞之中吟诗作乐的杨素,忽然注意到一名宠姬消失不见。她的名字是乐昌公主。那是杨素担任行军副元帅灭陈之时,文帝所赏赐给他的美女。在那个时代里,身在灭亡国家的宫廷中的女人,都会被当成胜利者的战利品。
在杨素的命令之下,家臣们立刻在极为壮阔的宅邸中分头搜索。其中一队在厨房后方发现乐昌公主的身影。她与一名装束贫困的男子手牵着手,正准备从杨素的府邸脱逃。不轨的私通行为恰巧被逮个正着,两人立刻被抓了起来,拖到杨素的面前。
这个男人就是乐昌公主的丈夫徐德言。陈国灭亡的十五年来,徐德言一直四处流浪,好不容易来到长安。走在市集之时,徐德言发现路边的摊贩竟然在贩售一块只有半面的破镜子,而且那半面镜子和自己保存了十五年的一半完全吻合。原来是乐昌公主委托出入杨素宅邸的商人,请他把那半面镜子拿到市集去贩卖。于是徐德言抱着必死的觉悟潜入杨府,终于与妻子再会。
“原来如此,这当中竟然有这么一段曲折的故事啊。”
听着故事频频点头的杨素,有片刻的时间,陷入了思考当中,但两眼随即发出锐利光芒。
“不知好歹的女人!枉费我供你过着这般安逸的生活,你竟然忘恩负义,偷偷与昔日的丈夫私会。我再也不想见到这张脸了。快给我滚出去!”
杨素如此咆哮之后,随即让家臣将乐昌公主和徐德言押出府外。接着又命令侍女到乐昌公主的房间,把他送给她的所有金银珠宝全部收拾好拿来。
乐昌公主与徐德言就这么被赶出门外,两人互相拥抱,正要为十五年来的重逢再度落泪之时,门扉忽然开启,杨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把手上的巨大棉布袋,粗暴地往街上一扔,大声说道。
“污秽私通的女人的物品,绝对不能留在这个宅邸之中。谁想要的话就捡去吧!”
说完之后,大门又再度关闭。
乐昌公主与徐德言互看对方一眼之后,小心翼翼地拾起棉布袋,发现它出奇地重。打开一看,过去杨素赠与乐昌公主的金银珠宝,竟然塞满了整个袋子,简直都快溢出袋口。那这些拿去变卖的话,这一辈子就不必再为生活烦恼了。
乐昌公主与徐德言这才领会到杨素的用意。两人对着杨府门口一再拜谢,之后才手牵着手离开京城。
由于一面破镜而使得分离十五年的夫妇再次重逢。回到故乡江南之后,两人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不过据说他们每天都会对着远方的杨素朝拜。
这就是“破镜重圆”的故事。
过去灭了萧摩诃的祖国陈,现在又将讨伐萧摩诃所追随的汉王的杨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Ⅴ
穿上光辉闪耀的铠甲,汉王出征了。只是出征之后,他开始感到迷惘。汉王并没有一套根本的战略计划,也尚未决定该如何调度十万军队。
萧摩诃向年轻的主人进言。
“若王爷想夺取天下的话,就必须全军西进,直指京师。若只想割据一部分天下的话,就应该全军东进,确保山东到河南一带的地盘。王爷可依照自己的意思做出抉择,惟独不可分散兵力。”
汉王点头同意,但表情却并不友善。也许他希望听到的是更戏剧性的作战方案吧。而其他亲信幕僚满足了汉王的欲望。他们把兵力分成六个方向,打算同时攻下军事要地。
通过间谍得到这项情报的杨素发出冷笑。分散六路的兵力,每路最多不过二万而已,这岂不是各个击破的最佳机会吗?
杨素下令全军急进。
第一个目标便是汉王部将纥单贵的军队。在强烈的侧面攻击之下,全军几乎溃灭于一瞬间,而纥单贵也被杨玄感所杀。接着汉王部将赵子开也遭到击破,并被麦铁杖砍下首级。
惊恐不已的汉王虽然将分散的兵力集结起来,但是已无与杨素正面交锋的气力,所以便带着全军逃回并州。
杨素在后方急起直追,终于在清源之地追上汉王军队。萧摩诃立于阵前眺望远方,在不断逼近的敌人前锋,发现手持长矛的杨玄感的身影。
那就是我呀。萧摩诃心想。四十年前年轻精悍的自己的身影,仿佛与杨玄感的英姿重叠在一起。
战争开始的同时,杨玄感也骑着黑马冲入汉王阵中,四面八方挥舞着长矛击倒敌兵。在宽广的战场之上,杨玄感所到之处纷纷卷起鲜血的漩涡,但是他的做法也立刻就被看穿。
那种程度的拼命与勇猛,为的就是让敌兵害怕要是被杀伤了该怎么办?他只是在利用那种心理而已。在指挥着士兵、勉强地维系军心免于崩溃的同时,萧摩诃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年老的萧摩诃在年轻的杨玄感身上,看到了自己毫无结果的人生。
萧摩诃的最后努力,终于在汉王被恐惧驱使而逃离本营之时一举崩溃。
自己要是再年轻个三十岁就好了。徒然地叱喝着士兵,萧摩诃感受到更深刻的空虚。自己若是再年轻三十岁的话,就能以杨玄感为对手,演出一场震撼千年、令天下人瞩目的单骑对打。
汉王的军队溃败,而且是惨败。战死者超过一万八千,而存活者则几乎全部四散逃逸。
萧摩诃遭到逮捕。一领悟到自己无法阻止士兵的逃亡之后,他仿佛凭借着某种力量似的继续向敌军前进。正打算向杨玄感提出一对一的挑战之时,忽然有数骑敌军向他靠近,以长枪将这位老将从马上击落,痛打一顿。一方面被无名的骑兵击落,一方面亦是因为身上胄甲的重量,萧摩诃连起身都做不到。
汉王虽然弃同伴于不顾地径自逃逸,但最后还是放弃逃亡,选择投降。杨素将汉王监禁于阵中,并向炀帝请示处分。
“汉王罪不至死,但须带回京城幽禁。”
对于炀帝而言,汉王恐怕连处死的价值都没有吧。但是汉王身边的亲信却不可饶恕。
首先被斩的是王頍,接着轮到萧摩诃。他双手被绑在身后,带到杨素面前。这是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两次杨素皆以胜者身份,冷眼看待遭到缚绑的萧摩诃。
麦铁杖亦在现场,他似乎对萧摩诃感到惋惜似的背过脸去。麦铁杖原本是陈国盗贼,在亡国之后,因为勇武获得杨素的赏识而成为将军。大概是因为素来景仰萧摩诃的名声,所以不忍心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吧。
凝视着这个仿佛已经精疲力竭的垂老败将,杨素开口说话。
“你若于十五年前,以陈的忠臣身份死去就好了。”
萧摩诃无言地回看杨素,但眼神却无精打采,似乎连杨素之话是同情还是揶揄都无法分辨。两膝着地,萧摩诃仿佛喃喃地说了些什么话!不过谁也没听见他的声音。刽子手大刀一闪,满头白发的头颅就此落地。
行刑终了,杨素正在书写给炀帝的报告之时,杨玄感来到父亲本营,告知有访客前来。
“那个人名叫陈智深,是萧摩诃的旧部。他特地来请求,求您务必让他将尸体领回去加以厚葬。”
由于萧摩诃是以逆贼的身份遭到处刑,所以连安葬的权利都没有。倘若硬要以礼下葬的话,就必定要有接受刑罚的觉悟。然而杨素听完之后,却干脆地回答道:“把尸体交给他吧,萧摩诃有个好部下呢。”
“可惜没有遇上一个好的主子。”
杨素没有回应儿子的话,仅仅再次提笔书写报告。而杨素遭到炀帝忌避,被逼含恨而死是在此刻的两年之后……
关于萧摩诃,“陈书”给了他如下的评语。
“萧摩诃气冠三军,当时良将,虽无智略,亦一代匹夫之勇矣。然口讷心劲,恂恂李广徒欤!”
李广为西汉名将,以“射石饮羽”的故事闻名,但最后却与武帝疏远而自杀身亡。萧摩诃生前亦曾被喻为关羽、张飞。连同李广在内,个个都是稀世罕见的勇者,然而却没有一人能保全自己的性命,想到此处不禁令人感慨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暗示。
猫鬼(隋)
隋朝沈光,字总持,生于吴兴。年岁二十六,官任折冲郎将是从炀帝之大业十二年(西元六一六年)开始。
当时天下纷乱如麻,诸方群雄四起,挑衅朝廷权威。讨伐的官军屡屡战败,惟有身为河南讨捕大使的张须陀一枝独秀,能够压倒贼军。数年来几乎完全放弃统治者的责任,只知游乐逃避的炀帝,终于在这年的七月弃守京城,将帝座迁至江都。虽以行幸的名义进行,但却没有再次返回京师的打算。
江都也就是后世称为扬州的城市,地处长江北岸,与大运河并无连结点。港口之中停泊着大大小小无数的船只,市场中充满了米和渔获,风光和气候都比北方明亮温和。
尽管其他地方正处于战乱之中,但江都内外由于有十万精兵,因此贼军丝毫不敢靠近。宛如暗夜中的灯火,江都因良好的治安及繁华而闪耀发光。
农历八月后半,江都正值凉秋季节。
这个月,沈光不必当班。身在宫廷之中难免会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情,所以沈光流连青楼的夜晚也逐渐增加。这天晚上同样是沉醉在美酒与歌舞之中直到深夜,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与妓女们道别,离开青楼。沈光漫步在街道之上,让夜风将醉意拂去。接下来就是回家睡觉了。但是这般单纯的安宁与喜悦却无法令他满足。满怀空虚正想抬头仰望夜空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哀鸣。
那声哀鸣高亢而又尖锐,绝不是人类所发出的声音,应该是猫的声音吧。
这天夜里,云的流动相当快速,月光不时遭到遮蔽,所以地面上也忽明忽暗。换成是平常的时期,沈光根本不会去注意猫的哀鸣,然而此刻的他却忽然觉得兴致勃勃。
沈光一向认为挥舞长剑、立于骑兵队的阵前杀退贼军才是武人本色。可惜他身为皇帝近侍,只能留在颓废的宫廷之中,而不被允许前赴战场。像是在冒险一样,沈光朝着哀鸣的方向移动脚步。
在云影的追逐之下,一只猫蹒跚地出现在沈光的前方。那是一只身体部分仿佛是切割自黑夜的一部分的黑猫。它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摇摇晃晃地倒在路上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沈光走到猫的身边,单膝跪地仔细一看。
“哎呀,受伤了呢。是不是被哪个没良心的醉汉给砍伤了呢?”
沈光像是对人类一样地对着猫说话。黑猫仅仅以闪亮的翡翠绿眼眸凝视着沈光。
沈光一伸出手,黑猫立刻发出虚弱却尖锐的叫声,同时挥动前肢将沈光的手拂开。爪子划伤皮肤,沈光从手指到手背之间立刻浮现了几道红色线条。沈光并未发怒,猫的后方,滴落着如珠链般的点点血迹,血液仍然不停地流出,伤口显然是刀剑所致。刚刚才遭人杀伤,所以会抱有敌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沈光从袖口掏出几条丝质手绢,迅速地将猫的伤口包扎起来。那些手绢是妓女们刚刚送给他的东西,然而他却一点也不吝惜。
一抱起痛苦挣扎的猫,就感觉到夜气的变动,一股不祥的杀气涌现。正奇怪目光的碎片为何掉落一地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刀刃的闪光。
沈光背靠着一间大宅的高耸围墙,对着堵住三方的一群漆黑身影,露出了大胆的笑容。
“你们大概想说,把那只猫交出来,否则就会性命不保吧。可惜这对你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因为我这个人越是遭到威胁,脑筋便越是糊涂。”
沈光先发制人。为了救一只猫而陷入危险,这样的处境令他乐在其中。话说回来,从对方的眼中看来,沈光想必才是个危险人物。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说话了。
“你的思虑实在太浅薄了。何必为了一只猫而轻贱生命呢?这样未免太过不享了吧。”
“有何不可呢?历史上还有为了一个女人而亡国的例子呢。”
趁着卖弄口舌之际,沈光确认了敌方人数。八个人,而且在那些人的后方,还有一人隐身于黑暗之中。
沈光是个以武勇和侠义留名后世之人。这点程度的人数虽然不足为敌,不过抱着一只受伤的猫毕竟是有碍打斗。
包围着他的圆形剑阵,无声无息地缩小半径,但沈光依旧毫无惧色。简直可说是气定神闲地环视着白刃之轮。
月亮被云掩盖的瞬间,剑客们的杀气也随之爆发,数道白刃同时向沈光斩落。一群人东倒西歪,把地面踩得啪嗟作响,所有人都扑了个空。
沈光早已消失无踪。狼狈的剑客们环视着周围的黑暗,直到云层再次消散之后,其中的一人才“啊”的一声指向上方。
原来沈光抱着猫,跳跃了六尺多的高度,现在正站在围墙之上。
俯视着诧异慌张的剑客,沈光微微一笑,接着便开始在围墙上奔跑。步伐之平稳,简直像是在平地上行走一样。
剑士们的仓惶达到顶点,事到如今已无另谋对策的余地,一行人开始在地面上追逐沈光。后方传来一个尖锐声音将他们叫住,那不是人的声音,这点沈光相当确定。
一瞬之间,就在沈光停下脚步打算看个明白之时,一道光线从声音的方向冲了过来,结实地撞在沈光身上。遭到看不见的某个东西的强烈撞击,沈光在围墙上没踏牢失足,掉落下来。就在同时,正好赶到的两名剑客也高举白刃猛扑过来。
然而随着混沌声音响起,倒在地上的却是两名剑客。因为在掉落地面的同时,沈光一手仍然抱着猫,并以另一只手将身体倒立起来。弹起的双腿一个回转,霎时就把两个人摔倒在地。
倒立是沈光的特技,这点在《隋书沈光传》中亦有记载。
沈家原为江南出身。沈光之父沈君道曾为陈的朝臣,官拜吏部侍郎。陈灭之后入隋,成为炀帝之弟汉王杨谅的幕僚书记。由于汉王叛变失败,幕府被废,沈君道也遭到流放并在失意中死去。
沈君道死后,他的妻子本该立刻陷入贫困之中,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因为沈光虽然还是个少年,却拥有一身非凡的武艺。他以一根木棍将欺压商家的无赖和盗贼打得落花流水,借此赚取大笔酬金来奉养母亲。爱好魏国曹植之诗,懂得吹笙,而且还是个潇洒的美少年,所以亦非常受到女性的青睐。
禅定寺这座大寺院在落成之时,曾经聚集了高官至庶民共数万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会。那个时候,院方树立了一支高达十五丈的旗竿,然而不知何故,顶点的绳索竟然断裂而无法升起旗帜。
正当群众一片骚动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忽有一名少年将新的绳索扎成一束以口衔住,宛如猿猴般地爬上旗竿顶端,将绳索重新系上。只见他放开双手纵身一跃,在空中翻了几圈之后,双手朝地上一顶就平安着地了。这身简直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轻身功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狂热地拍手叫好。沈光也从此获得了“肉飞仙”这个外号。直到十二年后,这个外号才再次被拿刀追杀他的人说了出来。看见沈光的神技,他们才猜出他的真正身份。
“是肉飞仙吗?”
话中不只透露出惊讶,而且还充满着大事不妙的回响。没人发出命令,但他们却一起把剑收回,转身离开,还记得扶起两名被打倒的同伴之事颇令人佩服。
正想追上去的时候,沈光忽然记起受伤的猫。黑猫在沈光的怀里动也不动,仅仅发出微弱的呼吸声音而已。与其说是信赖沈光,倒不如说它已经完全没有抵抗的精神和体力了。
抱着猫的沈光急忙回到家中。由于仍是单身,家中只有一对居住在另一栋房子里的从仆老夫妇,因此不必担心会打扰家人。
“事情闹得还真不小呢,不过这也算是缘分吧。不论如何我就是想帮你……”
沈光在大型的竹篮里铺上棉袄之后才把猫放进去,接着为它清洗伤口,然后上药。曾经在战场纵横了几年时间的沈光,拥有不少医药的知识和技术。当他继续在用中草药抚摸猫背的时候,黑猫似乎相当舒服似的进入睡眠。
真是个奇妙的夜晚啊。沈光一边想着一边把剑放在枕头旁边,自己也上床就寝。
隔天早上,朝篮子里一看,猫并没有死,而且在看到沈光的脸庞之时,还发出了微弱的叫声。沈光摸了摸猫头,随即到厨房熬粥。他以浅盘盛粥,等吹凉了之后才喂给猫吃。没想到猫却闭上了眼睛,仿佛对食物一点兴趣也没有。沈光感到困惑。
猛然察觉到窗外伫立着一条人影。尽管那个人窥探室内的态度悠然自得,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但是沈光却感到愕然。因为他从没想过,居然有人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之下,来到这么靠近的地方。
那是一名身穿蓝袍,体格魁梧的白须老人。即便沈光站起身来向他走近,老人也丝毫不为所动。在年轻的主人还来不及开口说话的时候,老人已悠然地抢先开口:“你很想帮助那只猫吗?”
“……没错,无论如何我都想帮它。”
“那么,不妨把篮子移近窗子一点,让它多照射日光。而且必须守护着它直到夜晚。”
说完之后,老人背对着沈光离开。那步伐明明不快,但是当沈光急忙追出屋外的时候,却已经不见老人的踪影。
尽管对老人的话感到疑惑,但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沈光把篮子移到窗边,一只待在旁边直到夜晚,不时地喂水或是为伤口换药。青楼的妓女们若是知道这件事的话,想必一定非常嫉妒这只猫吧。
日落天黑之后,不知在什么时候,早上的那名老人又来到窗外伫立。无言地朝着天空一指,银色的半月立刻在天空中闪耀发亮。猫儿发出虚弱的鸣叫并开始扭动身体。一把身体撑起来之后,就张着口仰望天空。
老人满意地点着头。
“很好,对着月亮尽量把嘴巴张大一点唷。这样才能吸收月亮的精华呀。”
“这样就能有所帮助吗?”
领悟到这名老人并非寻常之人,因此沈光以郑重的态度询问。老人目光温和地点了点头,在沈光还来不及问他的姓名之前,就仿佛融入夜气之中般地消失无踪。
猫儿叫了。与先前的孱弱大不相同,似乎已经注入了不少活力一样。沈光感到安心,在篮子里重新铺上干净的衣服,并以掌心捧水喂它饮用。
由于猫儿终于睡着了,所以沈光也打算上床就寝。整整一日,由于忙着照顾猫,连三餐都只吃了从仆所准备的简单食物而已,滴酒未沾。这可是他没轮职的这个月以来的第一次。注意到 8fd9." >这点之时,沈光不禁露出苦笑,不过偶尔如此倒也不坏,他心想。
沈光做了个梦。一名身穿漆黑服饰的年轻女子正向他行礼拜谢。虽然是张陌生的脸孔,但毫无疑问地算相当美丽,沈光在梦中确信。
女子对他说了以下这一段话。
“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言谢,然而小女子还有个不情之请。倘若公子能为小女子被左道杀死的孩子超渡下葬的话,小女子就更加感激不尽了。”
接着女子告诉他孩子尸体的所在之处,再次向他行礼拜谢后,便消失不见。
张开眼睛的沈光,立刻起床查看篮子,然而猫的身影却早已不在。就当作顺便吧,沈光决定依照女子在梦中告诉他的地点前往正应寺。对于搜寻死猫尸体这件事情,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比耽溺在酒和女人之中更有意义。
依照梦中指示来到寺院西北边的竹林里,沈光找到他的目标。那是三具沾满血与泥土的小猫尸体。
“唉,真是太可怜了。”
沈光将小猫的尸体用布包裹起来,请求僧侣们为其超渡供养。
由于超渡的对象并非人类,僧侣们原本面有难色,后来拗不过沈光的百般说教才终于改变心意。收下银子的僧侣们絮絮叨叨地诵念着佛祖慈悲及于禽兽的旨意,并按部就班得完成埋葬及诵经的仪式。
“不只是俗世界而已,原来连佛界都称不上清静呀!”沈光心想。
至少小猫们不必再暴尸荒野,这多多少少令沈光安心了些。
踏出寺外之时,沈光不经意地朝着竹林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一个仿若烟雾般的女性身影,穿着黑色服饰,双手合十地对着沈光拜谢。待沈光停下脚步,把身体转向那个方向的时候,女子的影像又翩然消逝了。沈光在心中点了点头,便返回家中。
一回到家中,那名老人竟又来访。已经习以为常的沈光将老人迎入客厅,把梦中之事以及为小猫下葬之事全部说出。接着,老人像是早已明白一切地告诉他。
“那些是金华猫啊。”
金华是地名。在梁代为一郡之名,直至隋代改名衢州,并于其下设置金华县。理由虽然并不清楚,不过出生于金华的猫,似乎远比其他地方的猫更具有妖异能力,而且还能化为人形。
“据说金华猫会在男人面前化为美女,在女人面前化为俊男。”
沈光想到一件事情,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静静地聆听老人说话。这个老人的身份固然让他极感兴趣,不过沈光开口问起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金华猫会害人吗?”
“金华猫确实有其诡异之处,但却未必会伤害人。通常要在寻常人家饲养三年左右,其举动才会渐渐地与一般的猫出现差异。”
金华猫会整个晚上盘踞在屋顶上,对着月亮张开大口。因为它们必须吸收月亮精华,以储备生命力及魔力。等到充分储备好了以后,便会进入深山幽谷或者佛教寺院筑巢。虽然目的是为了远离俗尘烦扰,不过在必要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使用魔力来欺骗人类。如果将金华猫化为猫鬼驱使的话,害人的力量就相当可怕了。老人如此说道。
“什么是猫鬼?”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猫也是一样的道理,那就是猫鬼。”
“猫鬼会作崇扰乱吗?”
“不是作崇,是诅咒。”
老人更正沈光的话。
据说肉眼看不见的猫鬼会依附在受诅咒之人的身上,以尖牙利爪刺入那个人的内脏。而那个人将会因为内脏刺痛、被啃咬撕裂,而一直痛苦至死。
隋朝时代,有个名叫独孤迤的男子。独孤虽然是个奇妙的姓氏,但是自南北朝以来一直为名门望族,而且还是炀帝之母独孤皇后的娘家。换句话说,独孤一族在隋王朝时是具有外戚身份。
独孤迤,字黎邪。叙任大将军又兼延州刺史而极有权势,不过依《隋书外戚传》所述,他是个爱好左道之人。所谓左道,就是西方世界所谓的黑魔法,亦称为蛊毒。根据《隋书》记载,独孤迤家中有一名叫做阿尼的侍女,“常事猫鬼”。
行使猫鬼之术,其实并不是为了痛苦地折磨人至死,而是以夺取财产为目的。独孤迤曾屡次命令阿尼杀害富豪,夺取对方的财产。
如果不做得太过火的话或许没事,可是独孤迤竟然把脑筋动到异母姐姐的独孤皇后身上,企图咒杀她以谋夺财产。这个阴谋被当时的宰相高颎察知。因为独孤迤向来蛮横无纪,财富的增加又疑点甚多,所以高颎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
将军杨义臣奉宰相之命逮捕独孤迤,由于其咒杀的证据确凿,所以被判死刑。后来独孤一族拼命为独孤迤请愿,所以罪减一等,只将官职和财产全部没收再加以流放。独孤迤于不久后去世,死因不祥。
这件事情发生于文帝在位期间。然而在文帝驾崩,炀帝即位之际,独孤迤的名誉又被恢复,而且还追封为银青广禄大夫。事情实在是奇妙,但里面想必是大有文章吧。不过咒法与宫廷中的权力斗争深刻结合的例子,自古以来就很常见。
“实行猫鬼之术,必须牺牲众多的猫。因为不死的话就没办法变成鬼,前天夜里,那只金华猫之所以遭到袭击的理由,必定是因为如此。不晓得这几天,朝廷里是否有染上不明重症的大臣呢。”
“我立刻去调查看看。”
这件事情并不难查。位居许国公的年老贵族宇文述,由于疾病而没有上朝。据说是遭到犹如以针刺入心肺般的疼痛袭击而迅速病倒。炀帝在关切之余亦曾派遣御医为他诊治,可是却找不出病因,连御医都深感困惑。
“是许国公啊……”
许国公宇文述是朝廷中最有力的一位重臣。出身贵族门第,对于炀帝而言是个少年时代以来的友人。不论担任武将或宰相都颇有手腕,然后后世对他的评价却相当严苛。因为以他的身份地位,对于炀帝的恶政及苛政理应加以劝谏才对,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不但如此,还一味地迎合炀帝心意,甚至主动帮忙。炀帝将朝廷迁于江都,虽是出于自己本身的意愿,不过一方面也是因为身边有这个热心赞同的许国公的缘故。虽然不是积极为恶的那种类型,不过他缺乏为官者的气节与见识却是事实。
“据说有人在许国公的阴谋之下遭到灭族。也许是那一族的残党企图利用猫鬼来复仇吧。”
沈光忧虑地向老人报告情况。老人点了点头,脸上毫无意外的表情。
“许国公毫无疑问是遭到猫鬼的附身,但对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企图呢?”
“憎恨许国公的人相当多,这虽然是他咎由自取,不过以蛊毒或左道手段来加害于人,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许国公也许只是个试验者而已,一旦咒杀成功的话,接下来的目标会不会就是皇上呢?
“连大夫都束手无策,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驱除猫鬼呢?”
被沈光这么一问,老人充满兴趣地盯着沈光。
“你想救许国公吗?”
“以旁门左道加害于人,或是让国政动荡不安,都不是我所乐见之事。”
视线自沈光年轻的脸庞移开,老人忽然叹了一口气。
“倘若许国公有渤海郡公一半的气节,人民的灾祸就可以减轻大半了呢。”
渤海郡公指的是文帝的宰相高颎。为人刚正不阿,可惜早已去世。他是因为当面劝谏炀帝,所以遭到赐死。
“您与渤海郡公是知己吗?”
抱着刺探之意的沈光趁机询问。
老人虽然开口回答,可是答案却只针对最初的问题而已。
“想要脱离左道的控制,最好的方法就是将施法之人杀死。纵使是猫鬼之术也是一样。只要找出施法之人将之杀死的话,法术就会自然解开,而病人也会因此得救。”
“那就这么办吧。>.”
在爽快回应的同时,沈光不禁感慨。就算金华猫拥有多么强大的魔力,将它杀害用于咒术的人类,岂不是更加可怕?自古以来,国家都是因人而亡,从未听说过因妖术而亡的例子。
“既然你说要处理,那你打算用什么方法找出术士的所在呢?”
“当然是要麻烦你老人.家帮忙了。”
轻快地回答之后,沈光笑了,老人也露出苦笑。
“没想到你的脸皮还真厚呢。”
“晚辈在此先向您道谢了。为了将来看见猫的时候能够安心,请您务必伸出援手。”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你无须言谢。不过……也罢,既然都上了这条船了。”
一开始,老人就没有拒绝的意思。老人吩咐沈光将前天安置受伤猫儿的篮子拿过来藏书网。拿起猫躺过的布,确认了上面的血迹和毛发之后,老人取出一只小小的陶瓶,将里面的芳香液体在布上撒了四五滴。
“在独孤迤被剥夺官位死亡之后,他的妻子遁入佛门,独孤家从此销声匿迹。一切应该都结束了才对。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呀。不过,实际上施行猫鬼之术的侍女阿尼,她的下落没人知道。”
“逃走了吗?还是……”
被什么人杀人灭口了吗?
“反正,立刻就会有答案了,如果一切都如我所料的话。直到学会这套法术为止,我也花了不少岁月呢。”
老人闭上了口。仿佛在把陷入感伤的自己拉回现实一样。接着,他又撒下一种药粉,同时诵念起另一种不同的咒语。
在莫名的警戒心之下,沈光回头看着窗户。
一只拥有翡翠绿眼眸的黑猫,正盘踞在窗框之上,凝视着老人与年轻人。沈光一站起来,老人便开口说话。
“跟着那只猫就对了,恐怕必须飞檐走壁才行呢。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你一个人才办得到吧。”
“恕晚辈愚昧,还有一件事情请教。犯人就是名为阿尼的女子吗?”
“唉藏书网
,她还能算是人间的女子吗?加害金华猫者惟有金华猫而已,金华猫不论是恩是怨,就算经过千年也不会忘记的。”
接下来的话,沈光就听不到了。因为他必须开始追逐从窗户跳入院子的猫。
老人的推测完全正确,沈光一下子在屋顶上奔跑,一下子又翻过围墙,甚至还在月光下的皎洁池子里跳跃。途中,虽然被地面上的一群官兵目击到自己的身影,但由于是黑夜,而且只发生在一瞬间,所以那些人似乎并未察觉他的身份。
黑猫带领沈光来到一间名为安国寺的寺院。这是一间荒废已久的寺院,里面半个僧侣的人影都没有。金华猫相当喜爱寺庙,这点沈光可以确信。这个名叫阿尼的女人,其实就是金华猫的化身。她之所以杀害自己的同类来进行猫鬼之术,目的或许是为了替主人的独孤一族复仇吧。
在月光之下,沈光悄悄地潜入大厅,同时密切地留意着内部状况,无声无息地拔剑出鞘。
当沈光跃入大厅之时,在环绕着灯火之中进行诅咒仪式的人们都大惊失色,喧哗不已。盘子破碎,猫血飞散,人骨所烧成的灰烬以及浸过尸毒的泥土洒落一地。
几乎在同一瞬间,沈光连续砍杀了两名扑上前来的敌人。他以平静的语调对着蹒跚退缩的一群人说话。
“我并不想把你们通通杀死。放弃这些左道邪术,快点离开吧!”
他们肯定没想到沈光是只身一人,一个个大喊着“没希望了”,然后便争先恐后地开始逃窜。
只有站在灯火旁边的人物没有逃。那是一名身穿白衣的老妇人,逼视着无礼的入侵者的双眼之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在沈光的注视之下,她的嘴巴向左右裂开,手指缩起,利爪伸出,皮肤也开始冒出浓密的白毛。
沈光矫健地朝地上一蹬,送出一记强烈的斩击。手中传回反应。灯火应声倒下,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衣从头顶落下。
一瞬的空档,沈光看见了一头体型如人类般巨大的白猫,拖着数十条血丝向天花板一跃而上。大猫接着钻入天窗,从屋顶逃了出去。
怎么也无法跳上三丈高的天花板,所以沈光一面将倒在地上的灯火踏熄,一面向外奔出。
屋顶上面响起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凶猛的战斗气息膨胀爆裂。沈光领悟到那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的一场战斗,所以只在一旁静静观看。
不久之后,一声出奇高亢的惨叫响起,某种东西在沈光的眼前掉落下来。
那是一只咽喉被撕裂的老猫尸体。沈光在确认了怪猫已经完全断气之后,立刻将视线望向上方。屋顶的瓦片之上,站着一只仿佛半融入屋瓦颜色的猫。
“你已经替你的孩子们报仇了吗?”
沈光话一说完,猫儿便以翡翠绿的双眼俯视着他发出低鸣。收剑回鞘,沈光继续说话。
“如果你是人类的话,我们就能喝杯酒庆贺一下,只可惜金华猫似乎相当避讳世俗界呢。还是远离世间的..纷乱污浊,到哪个深山里去平稳得过生活吧。”
猫儿再度叫了一声,才无声无息地从屋顶跑走,消失在沈光的视野之中。沈光则一直看着怪猫的形体化为灰烬之后才转身离开。边走边吟诵的是曹植的诗,不过有几个地方的字句被他修改过了。
门有万里客,
问君何乡人,
本是金华产,
今为江都猫,
行行将复行,
去去返故乡。
许国公的死讯传出,是在数日之后的事情。当沈光将一切告知飘然出现的老人之时,老人仿佛陷入思考般地抚着白须。
“看来行使猫鬼之术的人,最终还是达成目的了呢。”
“人不会因为诅咒而死的,许国公应该是命数已尽所以才死亡的吧。不过在死因方面,就无法杜绝他人的悠悠众口了。”
“善哉善哉。”
老人平静地笑着,不说一声再会就这么转身离开。沈光也没有出声,仅仅行了一礼目送老人离去,便回到屋里换上官服。许国公的葬礼想必相当隆重,身为朝臣的他恐怕不能不出席参加。
两年之后,炀帝为许国公的儿子们所杀,而沈光也为主殉死。许多江都的妓女们,都为沈光流泪哭泣。当她们集结在名为碧水楼的妓院高阁凭吊故人的时候,屋顶忽然传来一声格外悲切的哀嚎。抬头一望,一只猫正对着月亮鸣叫。一察觉到女人们的视线,猫儿便一跃而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上是在“江北春梦录”中所发现到的故事。故事的真伪程度并不清楚。不过在“子不语拾遗”之中亦有同样的故事,根据此处的描述,教导沈光猫鬼之事的老人名为杨义臣。杨义臣为隋朝名将,传说他因为盛名遭嫉而被逐出宫廷,后来成了仙人或者佛僧。也许是为他感到惋惜的人们,有意让这个消失于历史中的人物在小说的世界里重生吧。
惟一能够确定的是,猫鬼之术在那以后,就不曾再出现于正史之中。一般而言,由于猫鬼之术早已随着隋朝的独孤一族断绝消失,因此上述诸书在法术的内容方面缺乏具体性的描述也是无可奈何的吧。此外,对于独孤迤及阿尼的真实性存疑的人,不妨参照《隋书外戚传》便能查证。
寒泉亭之杀人(唐·盛唐)
时值大唐玄宗皇帝天宝二年六月。
正如位居丞相的诗人王维,字摩诘,在“长安客舍热如煮”这句诗中所描述的一样,这年夏天,长安依旧是笼罩在难耐的酷暑之中。
在富商郑从德的府邸之中,庭师李彪坐在巨大榆树的阴影之下,以一脸疲惫的神情,眺望着蛮刺眼白色光芒的午后庭院。他的视线,不时固定在一个地方。那是位于广大庭院一隅的小型建筑物。尽管是座只有屋顶和柱子而没有墙壁的凉亭,但李彪却看不见凉亭内部的景象。将他视线遮蔽住的,是一道闪耀着银色光芒的水幕。水流被引上屋顶,沿着四面的屋檐向下滑落,像雨水般地将凉亭整体包围起来。当中究竟运用了什么样的技术,李彪并不清楚。
这座凉亭建造于去年晚春,当时的工匠曾经透露,这是来自于大食国的技术,所以李彪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而已。不过在效果方面,李彪却拥有深刻的体验。因为他曾经到里面参观过一次。一踏入凉亭,外界的暑热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清凉无比。而且呆久了之后甚至会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意。也正因为如此,踏出外面之时的暑热更显得格外强烈。
夏日期间若能在那个凉亭里起居生活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呢,李彪心想。反正主人郑从德在夏日期间一向不在长安城里,而是在城外的杜曲别馆避暑。五月离开,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凉秋八月,说实在的,根本没必要耗费重金建造这样的东西。
不过,这就是有钱人展现虚荣的地方。宰相王共在府邸内建造了一座这样的亭子,命名为自雨亭。昆商刘逸等人也都建造了相同的东西,并四处夸耀不知盛夏或暑热为何物。除此之外,皇宫里面也有放大规模称为凉殿的建筑物。这类的传闻听多了以后,不免令人感觉自己宅邸之中若是没有那个的话似乎就不够体面。不过郑从德不愧是郑从德,明知道那种东西是奢侈品,却还是想出了一套最不浪费的使用方式。
除了夏天以外,其余时间一律停止流水当成普通凉亭使用。后来夏天遍由汪群占据,当成书斋使用。
汪群是郑家的食客,不过他并非一般的食客。汪群出身于扬州屈指可数的富豪门第。他是为了接受国子监的考试,所以带着巨额的生活费来到长安。
李彪非常厌恶汪群,因为汪群是个心术不正的人。汪群的年龄约在二十岁上下,比李彪年轻了五六岁,但他从不掩饰对于没有没有学问的从仆的鄙视表情。就好比昨天发生的事情。被春热闷得发慌的李彪才走到榆树的树阴底下乘凉,从他身边路过的汪群便如此说道。
“喂,可别整天就知道偷懒啊。”
可恶的家伙。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表面上却不能有任何的无礼举动。他温和地回答道。
“我只是想休息片刻,等到有云出来将阳光减弱一点的时候再.99lib?回去工作。”
“今天可是万里无云的碧蓝晴空呢,想要休息到有云出来遮蔽阳光的时候,岂不等于是要偷懒到太阳下山了吗?”
说完要说的话,汪群便快步离去。这不只是讽刺而已,话中更是充满了恶毒之意。李彪在汪群走后立刻就回到炽热的太阳底下工作。他并非是服从汪群所言,而是无法忍受自己继续站在被汪群撒满恶意毒气的树阴之下。与其被毒气污染,李彪宁可忍受烈日曝晒。
这个汪群,目前正在李彪视线所向的凉亭中恣意午睡。这座凉亭被命名为寒泉亭,命名之人就是汪群本人。换句话说,汪群虽然在去年春天就来到郑家,但他至今仍未通过国子监的考试。什么寒泉亭,叫做毒泉亭还差不多呢。和汪群交恶的文人们如此批评,让李彪相当高兴。至少厌恶汪群之人,并不只限于他李彪一人而已。
李彪叹了口气,一副辛苦吃力的模样站起身来。他不能再这么休息下去,今天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若要等待阳光被云朵遮蔽的话,恐怕会如昨日汪群所言一样,得等到傍晚才有可能了。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对李彪说话。这个人也是郑家的食客,他就是和汪群同年龄的赵广。赵广生于成都,同样是为了接受国子监的考试而于今年春天来到长安。尽管就考生资格而言属于汪群的晚辈,但是在为人处事方面却远胜过汪群。这是李彪的看法。
“汪君仍然在寒泉亭吗?”
赵广如此询问,在措辞上远比汪群更为谦和稳重。
“是的,不过现在应该正在午睡。”
“无所谓啦。反正是他邀请我过来的,还说什么非得来一场诗文辩论呢。”
赵广两手空空,强烈的阳光令他眯起双眼。
“大热天的,辛苦了。”
微笑地说了这句话之后,赵广便向寒泉亭的方向前进。
寒泉亭的进出口自然没有水幕,所以就利用两层的罗帐来阻挡直射的日光,并且在左右放置冰柱,以免外侧的热气入侵。另外,凉亭四周还挖了一道宽约二尺的小型沟渠,用来承接由屋顶上流下来的水。
李彪看着赵广的身影消失在寒泉亭的内部之后,才开始了庭院除草。不过偶尔还是会跑到榆树底下乘凉。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当拔起的杂草已经堆成两手无法环抱的小山之时,赵广才从寒泉亭里走了出来,两手还是空空如也。
“汪君请你帮他拿个凉瓜过去。”
他如此告诉李彪。
“你们的话已经谈完了吗?”
“是啊,谈完了。才一结束,汪君立刻就说没事了快回去,把我给赶出来了呢。”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李彪因为赵广而对汪群感到恼怒。
“那么,赵公子需不需要瓜呢?”
“我不需要。我想在这里乘凉一会儿。啊,好舒服的风啊,这才叫做真正的清凉啊。那个寒泉亭里面实在太冷了,反而叫人不舒服。”
赵广倚着榆树的树干站立,仿佛在享受着凉风吹拂脸颊的快意似的闭上双眼。
李彪前往厨房,在那儿当差的老人从冰库里取出冰块和瓜。厨房里有一扇大窗,从那儿正好能看见榆树以及靠在榆树上的赵广身影。
老人一面用凿子将冰块凿碎,一面和李彪闲聊。
“汪公子到底打算在府里呆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嘛,我也无法估计。”
“难不成要呆到国子监合格为止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一辈子都得留在这里了呢。去年和今年都失败了,我看明年也未必能够合格。”
“我不喜欢那个人。”
老人急噪地说着,一面将成堆的碎冰从深盘子里倒出来,接着拿起菜刀一边剖瓜一边说。
“我总觉得那个人满肚子坏水。我不喜欢他,怎么都没办法对他产生好感。”
“我也不喜欢那个人。可是那个人是老爷友人的儿子,就算我们再怎么讨厌他,也是无可奈何啊。”
听起来像是认命觉悟的话,但这当然不是李彪的真心话。不能赤裸裸地展现情感,正是身为下人的艰苦之处,李彪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苦涩的表情。
此时老人忽然停下持刀的手,悄声开口:“你应该听说了吧?”
“什么事?”
“就是汪公子抢夺赵公子女人的事情啊。”
李彪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真的吗?这件事情。”
“我想是真的。”
老人对于李彪的反应相当满意。他越过窗户看着赵广,同时以愉快的声调继续说了下去。
“据说二人所争夺的女子,是平康坊的歌姬哟。今年春天,赵公子刚刚上京的时候,被汪公子硬带到歌坊去。赵公子就是在那儿对一名歌姬一见钟情。后来在汪公子的介绍之下,他就立刻和那名女子热烈交往起来了呢。”
“这么说来,汪公子原本就认识那个女子不是吗?”
“没错没错,重点就在这里呀。汪公子本来对那个女子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他是因为看到赵公子那么着迷,才故意出来搅和的呀。那个人就像我说过的一样,满肚子都是坏水呀。总而言之,就算是搅和,他也成功了。歌坊里的女人大多三心二意,况且,从外表上来看,汪公子确实比较有女人缘呢。”
“真是太过分了!”
李彪像是怒吼般地骂道,而且还挽起了胳臂。其表情和语气的强烈,都让老人觉得自己好象说得太过火了,因此便改以劝慰的语气说道。
“其实换个方式想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啊。能够趁早和那种轻佻的女人断绝关系,赵公子应该说是幸运才对。”
接着,老人将盛着碎冰和切片瓜肉的深盘交到李彪手上。冰冷的触感从李彪的手掌蔓延开来。
负责长安城内治安的金吾卫有左右之分。郑从德的宅邸位于昭国坊,此处归左金吾卫管辖。
“发现尸体之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综合李彪与赵广的说词,事情是这样的。李彪双手捧着装了瓜的深盘进入寒泉亭。那个时候汪群一直倒在地上未曾起身。起初李彪以为汪群睡着了,所以把深盘放在桌上打算静静离开。不料却突然发现汪群的鼻子有血液流出,所以他试探地去碰触汪群的身体。当他发现汪群已经死亡之后,还愣在现场好一会儿。从惊讶中恢复意识之后,他才摇摇晃晃地从寒泉亭里走出来。看见面如死灰的李彪,赵广立刻惊讶地跑上前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彪想回答,可是却发不出声音。赵广于是抓着李彪的两边肩膀猛烈摇晃,接着李彪才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告诉他汪群的死讯。赵广立刻冲进凉亭里确认,完全没有碰触到亭子里的任何东西,然后就急忙向金吾卫通报——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呢?”
“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目前最有嫌疑的人就是李彪和赵广。因为出入过凉亭之人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从赵广出来到李彪进去的这段时间里,也不排除有其他人从出入一对面的水幕入侵的可能性。”
“倘若是如此的话,入侵者应该会淋湿了才对。地上可有滴水的痕迹吗?”
他也有如此敏锐之处啊,吴焕的表情展露出这样的想法。
“那倒没有。不过,如果是在离开的时候把水迹擦干的话……”
“凉亭的地上是否铺了什么东西?”
“满满铺着一块波斯风的厚地毯……”
话还没说完,吴焕便闭上了口。水滴若是渗入地毯的话,可就没办法轻易地擦拭掉了。
吴焕陷入思考,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那么大人认为犯人是李彪还是赵广呢?”
“目前还无法确定。眼前最大的障碍,就是不清楚杀害的方式,因此凶器自然也无法推想。该死,凶手到底是利用什么方式杀人的呢?两人离开的时候都是空着双手。假如两人的其中之一是犯人的话,那么凶器应该遗留在寒泉亭里才对……”
“亭子里面有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桌上有书籍十数册,以及李彪拿过去的盛瓜深盘。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东西了。”
淳于贤叹了一口气。
“我的观察能力比不上你,所以我才会派你前去搜证……”
“请大人恕罪。”
“用不着道歉。不过,真的就只有那些东西而已吗?比如说,桌上的书籍都是什么样的书呢?”
“那些重要吗?”
“是没什么重要性啦。不过,任何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极可能藏有破案的关键呢。你再仔细想想,看还有没有其他被遗漏的细节,好比说桌脚有什么雕刻花纹等等的都好。”
“是的。”
吴焕闭上双眼,努力回想着凉亭内部的景象,然后将想起的事物一一呈报出 6765." >来。桌子是圆形的,桌脚有龟与蛇的雕刻。书籍为《魏晋南北朝全诗》的第一卷至第十六卷,翻开其中一、三册一看,里面有好几处新的折痕……
淳于贤歪着头发问:“那些折痕是什么样的折法呢?”
“什么样的折法……这个嘛,大部分好像都是好几页一起被斜斜地折了起来。”
淳于贤眼睛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
“我要你更精确地回想一遍。那些书籍是不是像这样子,四角……不,是四边的中间都凹陷进去?”
“是啊,经您这么一说,情况确实是如此。”
“太好了。”
淳于贤不禁大声叫好,吴焕则连忙加以制止。要是让身在书房里的那些人听见的话就糟糕了。
“抱歉,我一时得意忘形了。”
“大人是否已经有了什么结论了呢?”
“别急,别急。”
嘴里虽然这么说,可是淳于贤却很难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了,接下来是最重要的地方,你一定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刚才说,那些书籍是魏晋南北朝全诗的第一卷到第十六卷对吧。那么,那些书籍是按照什么样的顺序排列的呢?”
“顺序是这样的。第一卷,接着是第二卷,然后……”
“每一册都附有编号是吗?”
“没错。”
“那些编号是数字的一、二、三……呢?还是国字的壹、贰、叁……呢?”
“是国字的壹、贰、叁。”
“第一卷收录了什么人的诗?”
“诗的方面我不太懂,不过封面上是魏武帝。”
“原来如此。这样就足够了。我想,第二卷是魏藏书网文帝,而第三卷应该是陈思王才对。”
“的确没错。”
淳于贤相当满意似的红着脸不停地点头。
“最后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李彪识字吗?”
“关于这点,我并没有注意到。大概不识字吧,我想,他应该没受过什么教育才对。”
“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还是得确认一下才行。”
“想要确认的话倒是有几个方法。不过,确认这件事情,有什么用处吗?”
淳于贤以一种难以抑制幸福感的方式笑着。
“用处?当然有用处了。如果李彪不识字的话,那么杀害汪群的凶手就必然是赵广了。”
“我还是不明白。”
手里拿着夜光杯的吴焕嘟哝地说道:“什么事情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一饮而尽的葡萄酒的酒力开始发作了吧,淳于贤以手掌拍打着通红的脸颊爽朗地问道。
二人目前正在宣阳坊某处的酒楼里面。不到半刻中之前,他们才将赵广以杀害汪群的罪名收押入狱。
“所有的一切呀。究竟,赵广是怎样杀死汪群的呢?”
“打死的呀。”
“用的是什么东西呢?”
“书,就是放置在现场的那些书籍。”
吴焕哑口无言地盯着年轻上司的脸庞。淳于贤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开口。
“简直难以致信对吧。”
“不……但是……书籍怎么能将一个人打死呢?”
“只要达到某种程度的重量就办的到了。关键就在于压力而非气力。把十六册的书籍用绳索困成一叠,再抓着绳索的一端加以旋转的话,不就成了最佳的武器?光是一击应该就足以令对方昏倒了吧,若是再重复个几次的话,肯定能致人于死地呢。眼前的赵广不就成功了吗?绳索和书籍,这两种东西必须合在一起才能成为武器,若是分开的话,就是平凡无奇的物品罢了。一来,任谁都不会想到书籍能够用来杀人,二来,只要证实死者并非遭到勒毙这点之后,绳索就不会再引起注意了。”
“绳索……对了对了,说到绳索,那个东西不是在李彪的袖子里找到的吗?”
“没错。赵广就是趁着抓住李彪肩膀用力摇晃的时候,把东西偷偷塞进李彪的袖子里。当时李彪正处于惊慌之中,根本不会留意到绳索的重量。赵广完全不必担心被李彪察觉。”
“书籍四周的中央位置都留下了凹痕,那就是被绳索捆绑过得痕迹对吧。”
“完全正确。”
“纵是如此,光凭这些证据,还是不足以证明李彪不是犯人啊?您是凭着哪一点来断定赵广就是犯人呢?”
“这全是拜你所赐呀。多亏你回想起那些书籍里面有新的折痕呢。而且是好几页一起被斜斜地折起来。这显示那些书籍曾经敞开从高处落下。如果不是的话,就应该不会有那样的折痕才对。根据我的想象,犯人在桌子边沿将捆绑书籍的绳索解开,但因为太过慌张,所以不小心将书籍洒落一地。接下来就是问题所在了。洒落一地的书籍,犯人该如何将它们按照顺序重新排好呢?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根本没办法完成这样的事情,到了这里,我便完全明白了。”
“对于赵广而言,把诗集掉落在地上算是他百密一疏吧?”
“百密一疏?不,这个说法太过高估赵广了。说是在的,赵广杀害汪群的手法,只能算是极为粗糙而又幼稚的做法。这样的凶器确实令人意想不99lib?
到,但是那绝对称不上是成熟的脑袋所能够想出来的方法。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会想到利用书籍来杀人吗?”
吴焕露出会心一笑。这么说的话,揭穿赵广手法的淳于贤的脑袋,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构造呢?
此时,淳于贤忽然醉眼迷蒙地看着吴焕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哦。”
“你想说,我的头脑跟赵广一样,都不成熟。所以我才能解开当中的谜团对吧?”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唉,算了,算了。我现在要说的话并没有一点自傲或者自嘲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不那么认真钻研,也还是能够纠出犯人的。总而言之,赵广挑了那样的时间和地点来杀人,其实就等于是亲手把自己划定在犯人的界限里。相信怪力乱神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否则,犯人除了李彪或赵广之外根本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尤其他越是故意要搬弄伎俩,就越会忽略重要的地方。唉,真是个没用的男人。算他运气不好,就是想同情他也难哪。”
“您所谓的运气不好,指的是由您来审理这件案子之事吗?”
“不,我是指他认识汪群这种人之事。”
一阵沉默之后,二人举杯互敬。
吴焕再次开口:“寒泉亭会被拆除吗?”
“也许吧。”
“为什么要建造那样的凉亭呢?真是莫名其妙。”
淳于贤将月光杯举至视线水平,透过血的颜色的液体凝视着吴焕。接着,他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奇妙的微笑。
“这是那儿的话?那座凉亭至少帮了我们一个忙,让我们的俸禄增加了呢。所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全然无益的哦。”
黑道凶日之女(唐·中唐)
唐之李愬,字元直,为李晟之子。父子二人皆是对唐王朝忠心耿耿的名将。由于父亲厥功甚伟,所以不论是“旧唐书”或是“新唐书”都未替儿子单独立传,而是以附加于父亲传记的形式加以记载。
元直自幼丧母,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父亲李晟因出战吐蕃大军将之击溃,并几度平定国内叛乱等等立下无数功勋,而受封西平郡王。在这个时代,只要父亲飞黄腾达,儿子便不乏加官晋爵的机会,然而元直却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原因是李晟为人洁身自爱,对于重臣之子毫无功绩只凭着父亲名声加官晋爵之事相当厌恶。不过朝廷还是相当关照,赐予元直银青光禄大夫的地位。
元直的父亲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死去。那段时期,他经常离开京城长安到各地游历。他所到达之处都是各个藩镇的所在地。所谓藩镇,虽是由朝廷在各地所设置的军团司令部,但因为坐拥强大的兵力,所以经常不听朝廷命令,对民众施行苛政,并起兵叛乱引起天下骚动。以半独立的地方性军事独裁政权来形容,应该会更容易明白吧。李晟为了压制藩镇暴行而不遗余力,所以,或许是他命令儿子前往各地探察藩镇状况也未可知。
这是发生在德宗皇帝贞元十七年(西元八○一年)之事。二十九岁的元直,骑马沿着黄河下游的北岸前进。
西方除了朦胧的青绿山脉之外再无其他屏障的平原地带就是魏博藩镇的管辖地。此时距离著名的安禄山之乱已经过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但是朝廷的威令仍然无法到达此处,只能任其沦为无法可管的地带。
魏博拥有七万大军,势力极为强大。朝廷若想加以讨伐,至少得有十万以上的兵力才够。不过就算募集到足够的兵力,也还是缺乏指挥大军的人才。令天下藩镇畏惧的名将李晟早已去世,在那之后,官军等于是毫无堪当大任的将才存在。
岸边有一片广大的杨柳树林,元直打算在那儿让马匹休息。然而就在马匹进入树林的瞬间,前方立刻出现一幕与休息无缘的光景。大约十名的士兵聚集在林间空地。那些人一看就知道是隶属藩镇、目无法纪、残害人民,被称为“骄兵”的一群人。
一名少女被骄兵团团包围,年龄大约才十五六岁,一身旅行装扮,左手还提着一个圆形的大包袱。骄兵们心浮气躁地攻击少女,眼看着就将达成不轨的目的。
元直承袭父亲风骨,是个侠义之人。对于弱者或女性的危难绝不会置之不理。当他抱着以一敌十的心理准备正打算靠近之时,林子里忽然响起一个野兽的咆哮声。
虽然不及老虎的劲力,但是那凶猛威吓的声音,却已足够让骄兵们在一瞬间畏缩退却。元直也冷不防地感受到一股来自背后的压力,而忍不住环视周围。毫不犹豫展开行动的是那名少女,白皙纤细的手快速地在怀里进出。
少女的手上多了把短剑,只见白光一闪,立刻有一名贼人惨叫倒地。血的花瓣撒向空中,少女轻轻一跃向后避开。
除了少女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动也不动地呆若木鸡,一回过神来之后,骄兵们立刻发出怒吼扑向少女。短剑闪耀后鲜血飞溅的情形再次重演。
少女的身体这次朝着上方跳跃,两手攀住树枝一个旋转,整个人便已立于树枝之上。身手敏捷的程度简直不下于猿猴。
骄兵们在愤怒与狼狈的夹击之下取出弓箭,打算向树上射击。元直飞快地跃上马背,事到如今已不容他继续袖手旁观。
元直亦是个骑射好手,一面策马奔驰,一面取弓搭箭。拉满弓弦一箭射出,随着弓弦的震动,一个男人跟着倒地不起。少女和骄兵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就在此时,元直仍然继续策马奔跑,并且重新搭箭上弓,再次射倒一人。在树木枝叶遮蔽视线的情况之下,这实在是绝妙技巧。
骄兵们开始胆怯,光是少女一人就已经难以应付,现在又多了个强力的帮手出现,这样的形势让他们不由得害怕了起来。尽管如此,决断似乎仍难以做下。突然,一头豹从树木的缝隙一跃而出,将一名士兵扑倒在地,其他人终于爆发尖叫地落荒而逃。
元直与豹都未追赶上去。在少女栖息的树木之下,人与野兽形成互相睥睨的对峙状态。
元直取出第三支箭,豹也做出准备跳跃的姿势。就在此时,树上传来一个喝阻之声。当豹子解除警戒地坐在地上的时候,少女也宛如鸟儿飞舞般地轻盈降落在它身旁。
放下弓箭的元直再次看着少女,发现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唐代特别崇尚丰满艳丽的女子,杨贵妃就是最佳的代表。相较之下,这个少女的美显然属于苗条纤细的类型,堪称六朝型的佳人。眉与鼻的轮廓相当分明,双眸中溢满光彩。
自己明明较为年长,但元直却有种被凌驾的感觉。心中微微有怠懈的存在,元直报上自己的姓名官位之后,询问了少女的性命和身份。
鞠躬之后,少女爽快地回答:“我姓聂,名隐。父亲名叫聂锋,是魏博的都知兵马使。”
所谓的都知兵马使,可谓是藩镇之中地位最高的武官,手上握有数千至数万的指挥权。内心充满警戒,元直忍不住开口询问:“既然是这么一个权势人家的女儿,怎么不带随从?来这种地方又是做什么?”
“我正要回家,五年来的头一次。”
实在是奇妙的回答。元直按耐不住好奇之心,催促少女继续说下去。于是少女坐在豹的旁边,开始叙说。
聂隐出生于父亲是地方大官的家庭,从小备受珍视关爱,度过了一个安稳平静的幼年时期。
在她十岁的那一年,一个年老的尼姑前来家中造访。看着风尘仆仆一身贫苦装扮的老尼姑,父亲聂锋虽然困惑,但仍拿了不少银子请她离开。没想到老尼姑竟露出奇妙的微笑,说她不要银子。
“那么,我让下人帮你准备些食物或衣服好了。”
“多谢您的好意,贫尼想要的是其他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就是府上的千金。令千金天赋异秉,老尼很想收她为徒,好好地调教一番。”
聂锋起先感到惊讶,接着便爆发怒火。尽管命令家仆将老尼姑赶出府邸,但是隔天一早少女还是不见了。想必是在夜里遭到诱拐,众人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却怎么也遍寻不着。
聂隐被老尼姑牵着手在风里云里奔跑,最后被带到老尼姑的住所。
“那是位于某处的一座深山之中。常常大半年都看不到一个旅人或猎人的踪影。”
聂隐如此说道。繁茂地长满松树和长春藤的山中,有一道溪流流过。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石窟,也就是老尼姑的栖身之所。完全见不到人影,只看得到猿猴和鹿而已。老尼姑让隐娘服下各式各样的密药,教导她武艺,甚至还要她修炼仙术。聂隐从未有过逃跑的念头,因为修炼虽然辛苦,但是其他的一切却让她相当快活。
密药的效果让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轻盈,不但能比猿猴更快速地攀爬上树,还能够毫不费力地在树枝之间飞跃移动。99lib.短剑方面,不论是拿着挥舞或投掷出去,都能够一击刺中虎或熊的要害令其毙命。能与豹、鹰交谈,互通意思。对于药草及毒物都能运用自如,行使仙术之时,就算从他人眼前横过,也不会引起注意。
过了四年之后,老尼姑对着聂隐说。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事实上,我之所以传授你武艺,目的就是要你去对付那些比虎和熊更有害的猛兽。”
“什么是比虎和熊更有害的猛兽?”
“就是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呀。”
老尼姑告诉少女一个住在清河郡的大官名字,命令少女取回那个侵占公款、欺压民众、只知道求取荣华富贵的男人的首级。
聂隐到了清河郡后,先确认那位大官欺压民众的事实,然后才悄悄潜入官邸,一刀将他的头颅割下。镇守官邸的三百名私兵根本没人能够加以阻拦或是将她捉拿。
确认过聂隐带回去的首级之后,老尼姑点点头说了声:“合格了。”并将一把装饰着珠玉的宝剑交给她,要她回家。不过在回家之前,她必须取得另一个危害百姓的大官首级。成功的话必然会引起骚动,因此不必回去报告。既然聂隐并无其他的谋生之道,将来就以铲除那些披着人皮的猛兽,用他们不当夺取的财富的一部分作为生活所需。说完这些话以后,老尼姑便将她送到村里。聂隐则接受老尼姑的命令杀了那位大官,现在正朝着回家的路途前进。
“难道你成了刺客?”
在元直难以置信的追问之下,隐娘默默地点头承认,回头看着那只豹离开了一会儿,不久之后又折了回来,把叼回来的布包袱放在地上。
聂隐抓着包着圆形物体的布的一端,用力一甩,滚出来的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一颗半白的头发披散,充血的双眼圆睁,嘴角发生痉挛的男人头颅。
“这是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的人头。”
“……什么?”
元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吴少诚不就是几年前公然反抗朝廷,恃武力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那个男人吗?数日之前,他的阵营似乎出现某种异样的骚动,之后他的军队便慌慌张张地撤回了根据地蔡州城。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吴少诚在阵中被少女所杀。
“你为朝庭立了一项大功呢。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跟我一起回长安城吧。皇上一定会重重赏赐你的。”
“我没兴趣。”
语调虽然温和,但是话中的内容却相当辛辣而无情。
“我在森林的时候,什么朝廷等等的,简直比吹过的风还要遥远。再说,当藩镇和骄兵横行霸道、为害百姓之时,朝廷又做了些什么呢?世间之所以恶行弥漫,难道朝廷就没有罪吗?”
“这……”
元直不知该如何回答。身为朝臣,元直理应对聂隐的直言不讳感到愤怒才对,但是他却无法不认同聂隐所说的事实。
“朝廷并不打算袖手旁观啊。等到养好兵将之后,朝廷一定会对藩镇加以抑制的呀,只不过这还需要一些时间。”
“既然如此,在那之前就只好靠我们这些人尽量除掉人间的猛兽了。”
少女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元直的脸庞。表情在透过枝叶撒落的阳光底下变得甜美柔和了起来。
“师父曾经跟我说过。要是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喜欢的男人的话,就绝对不能放过。正因为长远的结合无法实现,所以更要珍惜短暂的邂逅,你愿意接受我吗?”
多么大胆而又唐突的求爱,而且还是女追男。简直不知违背了几重的儒教礼法。然而元直从一开始就被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女深深吸引。所以他握住少女伸出的手,说了句连自己都觉得滑稽的台词。
“我的马应该不会被你的豹给吃了吧?”
少女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像朵巨大的牡丹花一样绽放开来,将元直团团包围……
翌日早晨,一醒来就不见少女的踪影,连豹也消失无踪。由于已有某种程度的预期心理,所以并未感到惊讶。只觉得像是被一阵风吹醒了的梦境一样,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相遇了吧,想着想着,元直骑上马,踏上返回长安的道路。
经过十六年。
宪宗皇帝元和十二年(西元八一七年),元直已迈入四十五岁的壮年。官职为左散骑常侍暨邓州刺史。身为朝廷高官的同时,他也是最前线的司令官。
元直为讨伐淮西节度使吴元济而来到淮西。所谓淮西,就是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淮河上游一带,距离东部洛阳相当近。吴元济与其父都未获得朝廷许可而自称节度使,并且仗恃着强大的军队任意妄为。总之在这三十年来,官军一直都无法踏入淮西之地。
吴元济向民众征收税金中饱私囊,强夺地方运往长安的物资,并向四方出兵并吞土地,掠夺杀人无所不为。宰相武元衡决定讨伐吴元济,却被吴元济的盟友李师道所派出的刺客暗杀成功。他在离开府邸前往皇宫上朝的途中,遭毒箭射中身亡。
发生这样的事情,对朝廷而言,吴元济已不容再姑息下去。因为姑息只会让吴元济和李师道等人更加妄自尊大。说不定还会造成比较顺从朝廷的其他藩镇对朝廷心生蔑视。事到如今,再也没有妥协或让步的余地,为了避免大唐帝国瓦解,吴元济势必得加以讨伐。元直就这样接受了讨伐得敕命。
元直主要的部下有李佑、李忠义、丁士良、吴秀琳、田进诚、牛元翼等人。这当中的李佑、李忠义、丁士良、吴秀琳原本是叛军武将,被元直以奇谋生擒之后,他们都抱着必死的觉悟。没想到元直不但赦免其罪,还奉还武器、给与士兵,将他们视为武将加以礼遇。他们相当感激,所以对元直宣誓效忠。
元直和部下们进行讨论,一步步地完成讨伐吴元济的准备。然而吴元济的兵力为元直的十倍,而且他的根据地蔡州城更是个闻名天下的坚城,想要攻陷绝非易事。
元直来到前线赴任是今年一月的事情,而现在都已经进入十月了。农历十月的此时不但早已入冬,而且这年的冬天还格外严寒。连日以来,大雪不断地从铁灰色的天空降下,连沼泽及池塘都冻结了起来,不利于战争的状态一天天地持续着。
“绝对不能就这样拖到过年,在年底之前讨伐吴元济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呀……”
元直回想起这十个月以来的辛劳,打了好几场的胜仗,也抓了几个有力的敌将劝其投降,但是吴元济这个人还是不容轻忽大意。出奇未必能制胜,但元直不得不采取这样的做法。
“李愬只是个无能的男人,全是靠亡父李晟的名声才能扶摇直上,打过几场胜仗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手下将兵的主力全是投降之人,根本毫无战意,要是吴元济一站出来,恐怕立刻就吓得四散逃逸了呢。至于官军就更不足以畏惧了。”
不但散播这样的谣言,还在没有战略意义的战斗中故作败逃之状。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拉拢民心。吴元济是个仗恃武力骄奢无道,毫无慈悲心的男人,百姓对他而言不过是被支配与榨取的对象而已,所以民众全都期盼着官军胜利。据说连吴元济部下的士兵们都无法忍受他的任意驱使和苛待。从这些点来看,战斗时机早已到来,可是天候却始终站在吴元济那一方。
如果攻击行动拖延到春天的话,这段期间,恐怕只会让蔡州城的防守越来越坚固吧。再说,支持吴元济的其他藩镇,比方说李师道等人会不会得意洋洋地趁机策划什么阴谋也未可知。朝廷的命运,可说是完全系在元直能否战胜吴元济这一点之上。想到这里,元直简直连胃都痛了起来。
大半天的时间都闷在自己房里盯着地图直看的元直,因为感觉到一股寒气而缩起脖子,原来是从敞开的窗户所吹进来的夹杂着雪花的风。站起身来,打算将窗户关上的元直停下脚步。
窗边站着一个女人,脚边蹲坐着一头豹,正以金黄色的眼眸仰望着元直。她的名字完全无需过问。
聂隐今年应该已经三十一岁了,可是看起来却不超过二十五岁。仿佛依照六朝样式所雕刻而成的象牙雕像一样,即纤细又优雅,脸上还泛着娇艳的微笑。身边的豹是否仍为十六年前伴着她的那头豹,这点元直就无法判断了。
“好久不见。”
元直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而聂隐只恭敬地行了一礼做为回应。
“李将军此次是率领官军前来讨伐淮西的吴元济吧?一听到这个消息,纵使未蒙邀请,我环视决定尽速赶来,希望能帮得上忙。”
聂隐的话令人意想不到。
“十六年前,我虽然杀了吴少诚,然而结果却只是由其弟吴少阳承继了他的地位而已,吴元济是吴少阳之子。今日,吴元济之所以能够大发淫威,一半的原因其实应该归咎于我。”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不过这是我们官军所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不愿为朝廷效命的才对。还是你的想法改变了呢?”
“正如我从前说过的,我对朝廷并没有特别的忠诚之心。纵使打着官方的旗帜,只要是为害百姓之人,我还是会持刀相向,做个反贼。”
满不在乎的说出这番话,让元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聂隐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成了将军。不但分送粮食给民众,对于伤兵还亲手煎药来治疗他们,实在令人敬佩。”
“你过奖了。”
勉强回应的元直,话中充满了苦涩。
“负伤或者生病痊愈的士兵们,最终还不是得跟着我一起上战场去送命。这样的罪孽岂不是更加深重?士兵们的家人一定非常憎恨我吧。”
聂隐无声地笑了笑。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却是大错特错。反正终须一死所以冷酷对待就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世上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德政和仁慈了。”
“说的也是……”
“或者,你根本就想成为一个圣人,而不是成为武将对吧?”
由于聂隐的口吻和少女时代一点都没改变,所以元直不但毫无不悦,反而像是接续起中断的梦境似的沉醉载一股幻妙的气氛当中。
元直甩了甩头。连士兵家属的怨恨都畏惧的话,又怎么担负起将军之职呢?重新整顿好表情之后,元直向这位不可思议的女子说明情况,向她寻求军事上的建议。
“该用的策略都已经用尽,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举突破蔡州城这个步骤了。只可惜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如果要等到雪融的话,攻击就得拖延到百日之后了。”
“吴元济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一定是的。”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元直再次看着聂隐。聂隐的话中之意,不就是要他在这段谁也料想不到的期间里,毅然而然地发动奇袭吗?
“对呀,而且今天正好是黑道凶日呢。”
所谓的黑道凶日是黄道吉日的相反,是个最坏的厄日。碰上这种日子的时候,最好什么也别做,静静地等待这天过去。若要大出敌人所料,这个日子岂不是展开行动的最佳时机吗?元直眺望着下个不停的雪势,大大地点着头。
一转过头,聂隐和豹的身影,早已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事到如今,已经不容元直再继续浪费时间下去。但是出声唤来部下,对着急忙赶到的他们,做出要士兵们武装集合的指示。部将们均大惊失色。
“可是,今天是黑道凶日啊。”
纵使是生于千年之后的人们,依然对日子的吉凶相当在意,对生在这个年代的人而言就更别提了,凶日起事简直是触犯大忌的行为。惟有元直毫不介意地,下令全军立即出动。这天是十月十五日。
官军的兵力共有九千,元直将之分为前、中、后三军。前军三千的主将为李佑、副将为李忠义。后军三千的主将为田进诚、副将为牛元翼。中军三千由元直亲自指挥、副将为丁士良,吴秀琳则担任全军参谋。穿上足够的御寒衣物,为了暖身环特地带了酒。
究竟该朝哪个方向出击呢?面对疑惑的将兵们,元直仅仅如此回答。
“向东前进!”
这十个月以来,元直已经和将兵们建立起深厚的信赖关系。到底有什么计划呢?或许是要前往别处与其他官军会合也说不定。将兵们暗自想着,同时默默地在下个不停的雪中前进出发。
在一丝不苟的行军之下,傍晚时分便已抵达第一个目的地。
这是一个叫做张柴村的地方,原本只是个极为平凡的农村而已,但由于是官军攻打蔡州城的必经之地,所以吴元济将居民全部赶出村庄,并派遣自己的部队在此设置栅栏,建筑狼烟台进行守备。吴元济的部队完全没有注意到,官军在大雪之中已经来到极近的距离。
“一个也不能放过。”
元直下了一个堪称无情的命令。若是让任何一个敌兵逃走的话,蔡州城就会得到急报,而这次的奇袭也将会功亏一篑。官军将村庄完全包围,由李佑领军冲入敌阵。首先袭击狼烟台,将驻守在那儿的敌兵一一杀掉。从积雪被血液溶化成为泥泞的情形,就可看出战况的惨烈。所有打算逃脱之人都在包围网的阻挡之下遭到杀害。元直的命令被完全执行,一个敌兵都没能逃出去。
战斗结束之后,元直给了将兵一段休息和吃饭的时间,并下达入夜之后还要继续向东进军的命令。
李佑、李忠义、田进诚、丁士良等人低声讨论了一会儿之后,全体来到元直的面前,要求清楚地告知目的地。此时元直终于回答。
“接下来我军将直击蔡州城,生擒判将吴元济。”
元直的一句话,令“诸将失色”,这是“旧唐书”中的叙述。就连勇猛的他们都难以想象,主将竟会有如此大胆的想法。
尽管大惊失色,但他们却立即有所觉悟。在这样的暴风雪之下,想将全军撤还已是不可能之事。再说,若非元直的话,自己哪能留住这条性命呢?
“誓讨吴元济!”
李佑一喊,其余诸将也跟着附和。
风雪越来越强,九千官军们在狂暴地呼啸声中再次前进。官军抱着拼死的觉悟行动,这是自从声望卓著的名将李晟死后的头一次。
田进诚从很久以前就是元直的部下。当雪中行军展开之时,他不禁怀疑李佑是吴元济所派出的间谍。会不会是他诱使主将做出这种轻率举动呢?田进诚在多年之后追述往事的时候,说出了这个想法,会有这样的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然而当时的田进诚亦抱着与元直共生死的觉悟,所以他也鼓励着士兵继续前进。
不久之后,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大概是幻觉吧,官军的前方竟然出现一名骑着豹的女人的身影,而且还对着他们频频招手。担任前军指挥的李佑不知该如何决定,只好派遣士兵至中军向元直寻求指示。
“好好地跟着那个女人,她一定会带领我们到蔡州城去的。”
元直的指示不容置疑。李佑和李忠义于是以骑豹的美女为目标策马前进。全军亦跟随在后,踏雪前进。仿佛无所依靠的行军,就这么持续了一整夜。
“新唐书”以“凛风偃旗裂肤”来形容当时的天候。几乎竖不起军旗的强风让大雪狂舞。马匹倒地,人也倒下,连伸出援手的余地都没有,部队只能一心一意地向前迈进。全军损失了大约一至二成的人员,应该全部都是冻死。纵使在如此苛刻的天候下行军,但将兵们却始终没有一句不满之言,或是对于总帅的埋怨,这个事实,应该是元直身为一名成功统帅的最佳证明吧。
官军的惨烈执着,终于得到回报。风势减弱,雪也停了。就在天色将亮的时候,蔡州城的城墙也出现在眼前。
仿佛要将结冻的睫毛化开一样,将兵们的眼中盈满泪水。自己终于成功地达成战史上无与伦比的行军任务,在这样的想法之下,疲惫就像是受到阳光照射的薄冰一样消失不见,战意也越发显著地昂扬起来。
元直在吴秀琳和丁士良的陪同之下,前往几乎被错认为湖泊的巨大壕沟的岸边,侦察蔡州城的情势。
壕沟不知运用了什么方法升高水温,所以并未冻结,水面浮着一片黑压压的影子。花费不少的时间,总算看出那个影子其实是一群睡眠中的鸭子。看样子恐怕有好几万只的鸭子呢。
丁士良与吴秀琳感到忧心。不悄悄发动攻击的话,奇袭便无法成功。但如果这群鸭子一有骚动的话,敌人岂不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吗?然而元直却相当欣喜,因为他想到了一个策略。
“虽然对这群鸭子感到抱歉,不过还是得向壕沟投掷石头。必须让它们一起飞起来才行。”
命令即刻被执行,士兵们拿着石头或雪球朝着壕沟扔去。起初只有微弱的水声而已,不过在被惊醒bbr>?的鸭子们开始动作之后,状况立刻在转瞬之间起了激烈变化。
难以形容的声响爆裂,百只、千只、万只的鸭群一起向空中飞起。只有白色和灰色的世界之中,充满了无数黑色斑点乱舞,所卷起的漩涡将人们的视线完全遮蔽。
数万只鸭子鼓动翅膀和鸣叫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守城的士兵们全都捂住耳朵,连带着隆隆的马蹄声和胄甲的声响也都听不到。他们就这样捂住耳朵,看着乱舞的鸭子群,完全没有留意到涌向前突袭的官军身影。等他们终于察觉之时,数十具的梯子早已架上城墙,满脸拼命神色的官兵们也已经跳跃而上。
在茫然之中被乱刀砍死的守城兵,一个个地倒在雪与冰之上。
“有敌人,是官军!”
守城兵的叫喊依旧被鸭子的振翅声湮没。尽管狼狈不堪地举剑迎战,但是战斗意志的差距实在太大。把雪融化、将冰染色的几乎都是守城兵的血。
仿若暴风般的振翅声,把城内的居民都吵醒了。起初对事态感到不安的他们,在一得知事情真相之后,全都起而呼应官军。打倒暴君吴元济的日子来临了。他们不断向守城兵投掷石块或雪球,为官军指引方向。踏着血和雪,官军终于杀到吴元济的宅邸。
吴元济今年三十五岁。虽然勇猛而具有霸气,但同时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完全没料到官军会发动突袭的他,目前正在温暖的卧房里和女人们寻欢作乐。他与冲进房里的部将之间的对话,都被记载于《新唐书》中。不过记述者似乎刻意强调出舞台般的戏剧效果。
“大人,敌人攻来了!”
“别开玩笑。敌人怎么可能在大雪之中来到此地呢?一定是百姓们打架闹事吧。等天亮之后抓几个人来斩首示众就行了。”
“大人,敌人真的入侵到城里了。”
“别说了。想必是新来的士兵们吵着要酒和毛皮裘的配给吧。别理他们。”
一支酒瓶被扔了过来,部将仓惶地夺门而逃。他并无为主上殉死之意,反倒是迷惑着不知该逃向何处才好。
吴元济继续在床帷里做着甜美的梦,不料帐帷竟然遭到斩落。寒气灌了进来,令吴元济因酒色而浑沌的脑子霎时冷却。
朝向帐外一看,吴元济看见一名穿着如北方胡人般的御寒戎衣的女子,身后跟着一头豹。女子的美丽吸引住吴元济的目光,但是红唇之间所逸出的声音却毫无半点柔媚,而且还以尖锐严厉的言辞鞭打着吴元济。
“你要背叛朝廷倒无所谓,然而你越是掌握权势,老百姓的灾祸也就越大。这三年来,你应该已经随心所欲地做够美梦了吧,差不多是该起床梦醒的时刻了。”
“别胡说八道!你这妖言惑众的女人!”
在怒吼之中,吴元济一把抓住置于枕边的大剑,拔剑出鞘。数日以来,他虽耽溺于酒色之中,不过在面临险境之际却并未丧失斗志。
从床上一跃而出,无视于半裸女子们的哭泣骚动,对着身穿戎衣的女子一剑砍去。女子消失无踪,大剑只斩断了空气。一个影子般的东西掠过吴元济的身体,忽然左脚剧痛无比,吴元济不由得倒在地上翻滚。
女子的剑,在闪光之中切断了吴元济左脚踝的肌腱。倒在地上的吴元济想要起身却做不到,只能满是痛苦和屈辱地左翻右滚。女子冷冷地俯看着吴元济,收剑回鞘。
“反正也是死罪之身,在这儿把你杀了的话,还可以免除将来的麻烦呢。只可惜有人希望你接受正式的审判。”
女子的声音和一缕青烟重叠在一起。仿佛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似的臭味流窜进来,整间宅邸被人纵火焚烧。
根据史书记载,这把火为田进诚所放。由于吴元济始终未从宅邸出来,所以田进诚打算用火将他熏出来。就这么置之不理的话,吴元济可能就会被烧死了吧,但女子却抓起他的领口将他拖到房门之外。发现吴元济身影的田进诚立刻和士兵们奔跑过去,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那个时候,女子早已不见踪迹。
三十年来一直蔑视朝廷、横行霸道的淮西藩镇吴氏一族终于在此灭亡。元直的作战行动,有好几点都打破了中世纪的军事常识。一是在黑道凶日起事,二是强行于大雪之夜行军,三是在奇袭之际积极地制造巨大声响。由于这场戏剧性的胜利,元直于是以奇谋之人而名留青史。不过也如史书所写的“仅只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使用过任何奇袭战法了。
蔡州城外虽然还有二万名吴元济的兵马,但是他们都惧于官军的武威所以不战而降。除了吴元济之外,元直对于所有人都施以宽大的处置。抓住吴元济后,他并没有再杀害任何一名敌兵,这点尤其受到“旧唐书”的大力赞扬。
将所有战后事宜都处理完毕的元直,在临去蔡州城之前,独自一人环视着城内,喃喃自语:“这次应该是真正的离别了。”这件事情,就连他的忠实部将都无人知晓。
“淮西吴元济灭亡了。”
这份捷报传遍天下,对拥兵自重的各地藩镇可谓是浇了盆冷水。这让他们真正地感受到朝廷的决意以及官军的强悍。
紧接着元直又率兵讨伐平卢的藩镇李师道,一方面为遭到暗杀的宰相武元衡报仇雪恨,另一方面亦是断绝各地藩镇的反抗念头。藩镇们并无赌上性命与朝廷一战的骨气,他们纯粹是仗恃武力反抗朝廷,对百姓任意榨取的暴徒罢了。藩镇们一一降伏朝廷,虽然为时短暂,不过总算让朝廷得以重拾威信。
元直获得了唐朝中兴名将的最高赞誉,后来更高居同中书门下平竟事,也就是宰相之位。
纵使身为宰相,元直的生活和从前依然毫无改变。为人质朴而爱好读书,外出之时也只带着一名随从而已。他的书斋相当朴素,仅仅在东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委托宫中画师绘制的大型图画而已。那是一幅骑着豹,手持短剑的美女图,因此非常惹人注目。
这究竟是何人之画?被问及此事的元直起初不愿回答。后来禁不住深入的一再询问,他才回答那是一幅黑道凶日之画。询问的人皆感到愕然,对画作提出不祥的意见。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元直总是笑而不答,从未将图画取下。骑豹美女图就这么一直装饰在元直的书斋里,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据说在他去世的翌日,家人到书斋一看,美女的身影亦从图画中消失不见。不过这段最后的插曲,似乎有点画蛇添足的意味。
骑豹女侠(唐·中唐)
Ⅰ
时值唐的宪宗皇帝御宇期间。
距离安禄山之乱已经过五十年,朝廷权威低落,诸方军队呈半自立状态且残暴无道,这些割据四方的军队称为藩镇。宪宗的治世就在外有藩镇内有宦官的战争中开启而又结束。
话说元和四年(西元八○六年),这年可说是风风雨雨的一年,一月德宗皇帝崩逝,顺宗皇帝即位。不料顺宗皇帝因风疾脑出血所引发的全身瘫痪卧病在床,在这段期间当中,重臣与宦官在朝中的抗争也越演越烈。进入八月,顺宗退位,成为太上皇,由长子承继帝位是为宪宗皇帝,年号也由贞元改为永贞。二十八岁的年轻皇帝励精图治,从整肃朝廷做起,将奸臣一扫而空。过年之后,年号改为元和,朝廷内部好不容易终于平静下来。
但是有个地方不但尚未平静,而且还正要开始动乱。那就是蜀,或者称为剑南,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四川省一带。
一月,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刘辟举兵反叛朝廷。他之所以到处宣称“蜀应为刘姓者所支配”,似乎是因为他自认为是三国时代的刘备再世。因为知道他素有谋反之心,所以当他来到京师长安之时,朝中不乏干脆将他处斩的声音。由于亦有反对者存在,就在众人意见尚无法一致的情况下,让刘辟逃出长安回到蜀之成都。从那时开始,他便公然地大张反叛旗帜。
事情发展至此,宪宗也明快地作出决断。他一方面撤换掉反对处斩刘辟的高官,另一方面则派出讨伐的官军。进入九月,官军已经向成都的北面迫近。
二十多岁就科举中试,四十多岁便成为节度使,由此可见刘辟其实是个相当优秀的官僚。不过以成都为中心的蜀之居民都觉得他是个“有点令人害怕的人”,麾下将兵姑且不论,就连百姓们也不见得欢喜甘愿地跟随于他。只因为无法公然反抗,所以心里一直期盼着官军能前来抓住刘辟。他们并不是仰慕朝廷德政,而是因为朝廷至少远胜过刘辟,就是这样而已。
据“酉阳杂俎”所述,这个时候在刘辟根据地的成都,有个姓陈名昭的男子。年龄约在三十五岁左右,职位是成都府的孔目典,也就是负责处理文书的官吏。此人虽为刘辟部下,却不是家臣,所以他并未参与叛乱,也不打算生死与共。每天在整理土地、租税、诉讼等相关文件的时候,他都是缩着脖子期盼风暴快点过去。
某天,当他执勤完毕正打算返回宿舍之际,突然被上司叫住,原来是某些公文必须于当天之内裁决,所以他必须到节度使内衙去取得签名。
由于当时天色已晚,这个命令对于陈昭而言自然不怎么乐意。况且在今日这样的时势下,节度使的署名还依然有效吗?想归想却不能拒绝,陈昭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公文到刘辟的内衙去。
这一阵子,成都城里出现了一个奇妙的传言。也许是对于世情混乱以及人心动摇的一种反映吧,不过深夜的道路上有一名骑豹女侠出没之事,对于停留在刘辟内衙访问未归的十多位客人,或是对陈昭而言绝对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终于抵达目的地,陈昭踌躇了半晌才向门房?请求通传。由于有先到的访客,所以陈昭被领着穿过一条又长又曲折的回廊,来到独立于竹林旁边的书房。
领路的士兵一离开,陈昭本想敲门却忽然改变心意,他走到侧面的圆窗悄悄窥视室内。陈昭看见一名像是客人的男子,与刘辟面对面地坐着。灯火摇摇晃晃地,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在一股奇妙的预感之下,陈昭以左手捂住了口。万一发出声音就不好了,他心想。陈昭就这样屏住气息,继续偷窥室内的光景。忽然,客人摇晃着身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视线并未离开刘辟的脸,感觉上就像是刘辟以双眼吸住客人的双眼一样。
客人的身体向前方扑倒,以两只手撑在地上。客人发出声音,那声调不禁令人联想起被拖到市场上的羊羔。
维持着奇怪的姿势,客人朝刘辟前进。左手仍然捂着口,陈昭以右手揉了揉眼睛。刘辟的嘴上下张开,他的下颌不断下降,一直到腰部左右才停了下来。客人的头部伸进那张嘴里,头部消失,脖子消失,手腕消失,客人就这么完完全全地被刘辟的嘴吞没。
宛如大蛇吞食兔子一样,刘辟把一个人吞下肚子之后,就像是孕妇般地抚摸着鼓涨的腹部,再次将下颌闭上。在一阵满足的叹息之后,刘辟的脸慢慢转动,从正面直盯着陈昭。
“看见了吧!”
刘辟是否真说了这句话就不得而知。也许刘辟只是气势惊人地张口闭口罢了,不过在陈昭的耳中听来,却仿佛是打雷的声音一样。陈昭的勇气及忍耐全在瞬间烟消云散。口中发出了连自己都认不得的尖叫声,陈昭拔腿就跑。
看着没命奔跑在回廊之上的陈昭,站哨士兵不禁对其投以疑惑及奇怪的眼神。陈昭身后的书房门被打开,刘辟的身影出现。他的腹部已无一丝鼓涨的迹象,大概是已将猎物消化完毕了吧。
“别让那个人逃走!无需审问!格杀勿论!”
接获刘辟命令的士兵们,像是弹起来似的立刻出动。矛尖在灯火之下闪耀着青光,怒喊的声音不断地击向陈昭背后。
对于那些“站住”的叫声,陈昭自然是不与理会,继续在回廊上奔跑。他的前方,忽然跳出数名手持长矛的士兵。宛如向前扑倒似的停下脚步,陈昭转向身后。追过来的士兵已经越来越近,陈昭不顾一切地翻过栏杆,跌跌撞撞地从回廊逃进夜间的庭院里。
庭院里摆饰着大大小小的岩石、树木、以及泉水。“别让他躲进暗里,趁机溜走了,快去拿火把过来”的指示声音传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两手两脚跪在地上爬行的陈昭,一面从岩石的阴影移向树木的阴影,一面从建筑物朝着围墙前进。接下来若是翻得出围墙的话,应该就有办法逃走了才对。
想到这里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两只脚。咽下唾液,偷偷地抬头仰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将矛尖向下刺的士兵姿态。陈昭缩着脖子,闭上眼睛,等待着从未体验过的激痛来临的一瞬来到。
一个凄惨的叫声扬起。再次抬头仰望的陈昭看见士兵下颌插了根短剑,正剧烈摇晃着向后仰倒。地面砰然一响,士兵就这么倒了下来。
惊惶失措的陈昭半站立起来。无数的火把光线摇曳,怒吼及脚步声纷然拥至。
“不是,不是我杀的。”好几支矛同时刺向如此叫喊的陈昭。清脆的刀刃之声连续响起,被砍断的矛尖在夜空里乱舞。
地上有一个影子在舞动着,那是个持剑的人影。剑光宛如地面上的流星一样,每一闪耀,就会有断矛和火把飞出,以及痛苦的叫声响起。血腥味窜入陈昭的鼻子里,令他再次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领口忽然被抓住,陈昭虽想拼命扭动抗拒,可是手脚却并不听使唤地动也不动。
“到这边来!我可没工夫照顾你呀。”
在刻意压低的斥骂声中,陈昭就这么被拖着走。遭到仅仅一人的闯入者乱砍,士兵们为寻求支援而纷纷跑开。趁着这个空档,闯入者拖着陈昭,攀上挂在围墙上的绳索顺利逃脱。
Ⅱ
在距离内衙二里远的一处竹林里,陈昭总算能好好看清楚这个救他脱困之人的真面目。
“你无须恐惧,我不会加害无辜之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
陈昭在拼命调整呼吸的同时,看见了声音的主人。确实是个年轻女子,而且还拥有宛如冬天月亮般清澈刚硬的美貌。年龄应该在二十岁上下吧,高度几乎和身为男人的陈昭一样高。头上裹着头巾,做男装打扮,脖子上围着领巾。身上背着一把长剑,还携带了一副弹弓。
在半月底下确认了这些事情之后,陈昭突然感到一阵困惑。这名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他呢?他只想安安稳稳得过日子而已,没想到竟卷入了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中。想着想着,陈昭先行报上自己的姓名,接着才询问对方的姓名。
“我姓聂,名隐。”
如此回答的女子,其声音之中透露着一股对于自己姓名的骄傲。只不过她的口音对于出生成长于蜀的陈昭而言,实在有些难以辨认。大概是出身于北方某处的人是吧,陈昭心想。
“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的性命。但是,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呢?”
“为了杀掉刘辟。”
“杀、杀掉刘使君!”
使君是对于节度使的尊称,不过名为聂隐的这个女子却冷冷地加以指责。
“在叛逆的同时,刘辟应该已经被褫夺了所有官职才对。根本没必要称呼他为使君。”
“就算是这样,也不必杀了他吧……”
“哦,难道你宁可被他杀掉吗?你的想法如何我是不知道啦,不过只要刘辟还活着的一天,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陈昭徒然地张开口又闭上。
事到如今,宿舍也不能再回去了,回去的话肯定会遭到杀害。惟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的妻子现在身在汉州,刘辟无法立刻对她下手。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你想帮忙吗?”
“当、当然。”
“那么,你能够照我所说的话去做吗?”
女子开始说话。就算杀掉刘辟一个人,但如果放任其麾下大军不管的话,总是难保不会有其他的野心家出现来取代他的位置。而引发无益战火的话,又会使得百姓受害。所以这个时候,不但要除掉刘辟,还必须连同他的军队一并铲除。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陈昭胆怯地问道:“你是站在朝廷那一边的吗?”
“我不支持朝廷,但我是刘辟的敌人。”
女子措辞严厉,丝毫不容许任何异议存在。尽管如此,陈昭还是不得不提出另外的疑问。想要杀掉像刘辟这样有大军加以保护的实力者,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去年我才杀了韦皋呢。”
这番干脆的回答,让陈昭说不出话来。
韦皋是刘辟的前任,统治蜀长达二十一年,并且曾以卓越的兵法持续抵挡吐蕃的侵略。韦皋因为这项功绩而受封南康王,获得朝廷重用,然而他的统治却只能以苛政二字来形容。为了贿赂身在长安的宦官,并提供部下将兵奢华的生活,韦皋课征重税令民众苦不堪言。据说在他摔死之时,许多人都在暗地里欢欣庆祝。话说回来,韦皋死亡是前年之事,当时六十一岁。死因并未公开。
“你、你杀了南康王……朝廷的重臣……”
陈昭忍不住全身发抖。
“管他是王公还是贵族,凡是为害百姓之人都不能苟活。谁叫那个老人做了该死之事。”
“你是奉了什么人的命令做这些事情的呢?”
“那么韦皋又是奉了谁的命令来荼毒百姓的呢?是朝廷吗?”
女子的声音之中蕴含着痛切的回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朝廷就是为害百姓的恶贼,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不论多么卑微,陈昭总是个官吏。对他而言,聂隐这个女人比起刘辟,似乎是个更加危险的叛逆分子。当然,这样的感想他绝对不敢说出口。
“我并没有折磨韦皋,而是一刀将他送入黄泉,他应该很感激我才对。只是,我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没想到他的继任者,竟是个如此的妖人。”
女子的声音中多了一份苦涩。陈昭回想起刚刚看到的画面,颤抖得更加利害。不似人类、暗红地张开的刘辟之口。如果不是被这个女人救了的话,自己说不定已经被那张大口从头到脚吞了进去,正在刘辟的肚子里呢。就算聂隐这个女人再怎么对朝廷不敬,她始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过话说回来,就这么贸贸然地出面相助的话,将来不知道会被卷入什么样的事态之中呢。
“如、如果刘使君战胜官军该怎办?”
陈昭一说出疑问,聂隐立刻满不在乎地一笑。
“自古以来,我只听过因妖术而亡国的事,从未听过有妖术兴国的例子。再说,刘辟所走的原本就不是条康庄大道。就算赢得了一时的胜利,也绝对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
“怎样?还想帮我吗?”
“我……这个……实在……”
“这样啊,那我也没办法了。”
女子的声音和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那么,我就在此告辞了,今后你想怎么做都悉听尊便。”
女子以两根手指头按住淡红色的嘴唇,发出一记尖锐的口哨声。一团风,仿佛划破夜晚般地刮了过来。某种比人体还要巨大的物体,跃入聂隐和陈昭之间。
金黄色的毛皮上有着黑色斑点。明白那是一头豹之后,不知是今晚的第几次了,陈昭又再一次地被吓得浑身无力。成都城里所流传的谣言是真的,那名骑豹的女侠就是聂隐,而她所盯上的目标自然就是刘辟了。
轻盈得有如羽毛飞舞一样,聂隐跃上豹的背,看也不看陈昭一眼。就在她即将奔出之时,陈昭发出哀嚎。
“等等,你就这么丢下我吗?”
聂隐坐在豹的背上,回头看着陈昭。
“我已经救过你一次了不是吗?况且,你也没有意思要帮助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非得帮助你不可呢?”
这番话毫无恶意,女子仿佛打从心里感到不可思议而发问。陈昭无话可答。聂隐确实没有帮助自己的义务,他既非无助的幼儿也不是病人,对聂隐又无半点帮助。如此要求别人来保护自己,未免太过厚脸皮了。
“好吧。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你是真心的吗?”
“请你相信我,要是你不管我的话,我一定必死无疑啊!”
凝视着如此回答的陈昭,聂隐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忽然有马蹄声靠近,两人立刻在竹林里躲藏起来。一名身穿铠甲的黑髯牙将(士官)朝着刘辟内衙的方向奔去。向陈昭询问那名牙将的姓名之后,聂隐喃喃自语。
“嗯,那个男人似乎还不错,并不是什么彪形大汉。”
Ⅲ
为了讨伐刘辟而从长安出发的二万名官军,已经南下越过秦岭。这个地区自古以来都称为汉中,在这个时代,是隶属于东川节度使的管辖。朝廷所任命的东川节度使原本是个名为李康的人,但是他败在刘辟的军队之下而成为俘虏。
攻入东川的官军击败了刘辟的心腹卢文若,所以卢文若逃往成都与刘辟会合。李康虽被救出,但是却不幸地因为战败而遭到自己人问斩处死。
此时指挥官军的是一个名叫高崇文的人物,官职为神策行营节度使。他的副将是李元奕。这两人率领着二万官军,眼看即将对蜀发动攻击,然而迎战的刘辟却高傲地丝毫无半点惧色。
“我军有三万,而且又精通地理。抱持着自南康王以来的厚遇之恩,士兵们应该会奋勇作战才对。”
南康王韦皋确实对将兵们相当厚待。士兵结婚或死亡的时候,都会赠与丰厚的金银或布帛,并以酒肉宴请款待。那些都是剥削自蜀地百姓的财物。韦皋在任内将蜀的官军私有化,把他们变成榨取百姓的寄生虫。目送蜀军出战的民众,眼里都清楚地写着,“输了最好,输吧”的期望。
官军穿越北部山区进入平原。蜀之盆地的广阔程度,让人在平原之上根本就看不到环绕于周遭的山影。而且土壤肥沃,水源丰沛,是块足以自成一国的沃土。进击的官军规模虽小,却已经四度击败刘辟的蜀军,并攻下六处要塞,目前正势如破竹地朝成都迫近。此时,路上忽然出现一名穿着满是尘埃的官服的男子。
“卑职为成都府的孔目典陈昭。有些关于叛贼刘辟的消息想呈报大人,恳请准许卑职谒见大人。”
等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陈昭终于见到了高崇文。高崇文一开始就没有抱持着什么期待,直到陈昭开始说起在刘辟内衙中目击到的那幕情景之后,才咋舌打断他的话。
“什么,原来是个疯子啊?自古以.来,吃人的故事总是形形色色屡见不爽,不过一口将一个大男人吞食之事,若非幻想就是虚言,根本不足以采信。给我拖出去斩了。”
只因战败之罪就将李康处斩,由此可见高崇文为人的苛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发出怒吼的举动,被副将李元奕安抚下来,而陈昭也暂时被收押于阵后。
就这样,二万官军和三万蜀军在成都东北方约五十里的平原上,形成对峙之势。此时虽为日正当午的时辰,但是厚厚的云层却将天空完全遮蔽。就在两军摆好阵形,正要开战之时,蜀军的阵前忽然出现了奇妙的动作。
在刘辟的命令之下,士兵们抬出十多个巨大的竹篓。每个竹篓里都装满了简直快溢出似的白色圆形物体。士兵们将那些东西从竹篓里拿出来,开始一个个地排在地上。不明就里地眺望着这幅情景的官军士兵们,纷纷发出恐惧及厌恶的呻吟。因为他们终于明白那些白色圆形物体是什么东西——那是人类的头盖骨。
高崇文和李元奕两人也只能愕然地在马上看着一切,想要对士兵们发出命令,却喊不出声音来。蜀军终于在地面上完成所有头盖骨的排列,数量为九的九倍的九倍,也就是七百二十九个。
就在此时,空中的云层变薄露出太阳,不过天色并未完全放晴,所以整片天空就像是披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纱幕一样。高挂在正中央的太阳散发出银白色的浑沌光芒,看来宛如满月一般。这在多云多雾的蜀地而言,并不是什么稀有的光景,然而看在来自长安的官军将兵的眼里,却带着一股异样的恐怖。
在这样的太阳底下,骑着马的刘辟将铠甲丢在地上,右手上下左右地一边移动一边念咒。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排列在地上的七百二十九副头盖骨居然无声无息地开始飘浮起来。向上飘浮的头盖骨仿佛正牵引着下方的某种东西,先是颈骨,接着是胸骨,之后全身的骨骼全浮出地面之上,而且手上还握着矛或剑等等各式各样的武器。
刘辟在风中披散着头发用力大呼一声,七百二十九具的白骨便高举武器,朝着官军猛冲而来。官军将兵一个个像是麻痹似的呆立不动,直到某个人发出高声尖叫向后开始逃走,全体才跟着效法。高崇文和李元奕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大叫着“别逃、战斗”,可是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在白骨后方,三万蜀军亦一起将矛头指着前方奋勇前进。形势化为单方面的追击战,不到日落时分官军便已败退了五十里之远。
蜀军顶着胜利的骄傲归阵之后,高崇文和李元奕才骑着马四处奔走重整残兵。直到午夜为止,终于寻回了一万五千名士兵。战死者虽有二千人之多,不过从战场上脱逃之后却不再返回营地的人数也相当多。
“明日若是再发生同样的事情的话,全军恐怕将会溃散再也无法重整啊。该怎么办呢?”
高崇文和李元奕虽然商讨了半天,但是问题却不是用兵就能够解决的。由于一直想不出好办法,两人只好将陈昭叫来。
“先前实在太失礼了,不知你可有破解那妖术的方法呢?”
事到如今,高崇文和李元奕也只能向陈昭求助。此刻的陈昭,其实大可以将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只不过他生性耿直,所以也老实地告诉二人,那是他人所传授的策略。高崇文和李元奕原本就不是无能之人,在听完陈昭的策略且认同其正确性后,便立刻决定采用。
“实在太感谢你了。待诛灭叛贼之后,你就跟我回长安去,好好地接受赏赐。”
“多谢大人的美意,卑职只想回到故乡,和妻子共度安稳的日子。”
他并不想勉强地接受功名,以免它日再被卷入政争或叛乱之中。得知陈昭的心意,高崇文和李元奕都点头默许。这么一来,他们就能将功劳占为己有,这对二人而言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在刘辟面前,一名叫做李燕的牙将传回报告。官军因为前日的惨败而导致内部分裂,半数之人认为毫无胜算,所以主张撤兵返回长安。另外一半则认为撤退的主意太过荒谬,应该火速派使者回长安请求支援,并且在这段期间当中固守阵营坚持下去。两派激烈对立,形势混乱,不过坚守派似乎打算于近日中派使者回长安……
在成都城内听到这个消息的刘辟,看着心腹卢文若,露出一个两边嘴角高高扬起的笑容。他命令卢文若悄悄地派兵前往监视官军的阵营。
一天晚上,一骑的身影离开营地,朝着北方长安的方向前进。当他从平原进入山区的时候,十骑左右的影子紧跟了上去,亮出兵刃蜂拥上前。
“我是刘使君的牙将李燕。把密函交出来!”
这声叫喊,使得吃惊的官军使者踢着马腹,更加拼命地奔跑。由李燕带头的蜀军骑兵也立刻加以追赶。
使者在月下的山路上胡乱奔逃了一阵,最后像是放弃似的,把怀中的密函扔下悬崖,接着又再度策马奔逃。
“你们去找出那封密函,我去追那个家伙,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对部属下了命令之后,李燕独自一人向使者追赶而去。经过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好不容易找到官军密函的士兵们才一发出欢呼之声,李燕也正好回来。根据他的说法,他已将使者杀死,并且把尸体丢弃到山谷之中。
密函就这样被送到刘辟的手上。一看之下,刘辟大为惊讶。
“什么,另一批官军已经来到梁州了吗?那岂不是只剩下五日不到的行程?倘若让他们会合的话,情况就危急了。这下子可得赶快拟出对策才行。”
刘辟当场提笔写信。他假冒来到梁州的官军主将的名义,写了封信函给高崇文,内容是预定于九月二十五日会合,在那之前要他暂且按兵不动。他把这封信函交给方才夺回密函的李燕,要他伪装成官军使者,把信送到高崇文的手上。当李燕回来复命,报告任务已经完成之时,刘辟仿佛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
到了九月二十四日夜晚,刘辟率领全军离开成都城。他打算对期盼在翌日会合而静静沉睡的官军发动夜袭。
照例由白骨部队打头阵,全军在呐喊声中冲入敌阵。但是,敌阵却空无一人。正当众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突然,四面八方全都化为一片火炬之海。原来官军都躲在营地之外,正等着对蜀军来个瓮中捉鳖。
连白骨部队也喧腾不已。官军将兵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不过是穿上了描绘着白骨图案服装的蜀军士兵而已。刘辟的妖术纯粹是为了令官军们产生幻觉罢了,他根本无法操纵真正的白骨。
因为眼前荒谬至极的真相而大笑不已的官军将兵们克制住笑意,满怀着受骗的怒气,凶猛地对蜀军展开攻击。
Ⅳ
“可恶,中计了。”
大声咒骂的刘辟左右升起血烟,同时还伴随着怒吼及兵刃的回响。战斗很快地成为单方面的杀戮,蜀军一个个被砍倒在地。
蒙受韦皋的恩惠、向来暖衣饱食的蜀军士兵,根本没有舍弃生命战斗的意愿。一个个接二连三地抛下武器,连胄甲也脱下来减轻负担,然后朝着四面八方逃散离去。
三万名蜀军当中,战死者有五千,投降者有一万五千,剩下的全都逃逸无踪。留在刘辟身旁的只有心腹卢文若等不到千人而已。一行人原本打算先逃进成都城里而策马疾驰,但是官军的追击实在猛烈。在四度被追上,人数也在一次次的讨伐之下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抵达成都城门之时,仅仅剩下五十余骑。
由于天色未亮,城门仍旧紧紧闭锁,大声叫唤着开门之时,马蹄的隆隆声响也于身后涌现,官军的尖兵已越来越近。迫不得已只好断了入城之念,快速地从门前离开。城门一开,官军便蜂拥而入。不流一滴血,成都便为官军所占领。
无法进入成都的刘辟于是向西奔走,此时的他仍然未放弃抗战意志。
“只要能逃入三城之一的话,就还有希望。”
所谓三城,指的是位于成都西方的松城、维城以及堡城三座城塞。位置正好在与吐蕃的交界之处,是蜀之边防要塞。只要能占据三城之一再与其他二城练成一气,同时与吐蕃结盟的话,就能拥有足够的力量与官军抗衡,这正是刘辟的考量。必要的话,向吐蕃投降称臣,成为其东方的总督也无妨。胜负才正要开始呢。
此时为农历九月,时节已进入深秋。成都西方,往吐蕃的方向连绵延续的山头早已盖上白雪,正如杜甫“西山白雪三城之戍”所诳歌的光景一般。
天色已经大亮,一行人马依旧吐着白色气息不断地奔驰,然而就在来到了洋灌田这个地方的时候,突然,一骑的士官突然惨叫地向后仰到。就在鲜血撒向空中的同时人也落马坠地。失去骑士的马匹则继续跟着其他马匹向前奔跑。紧接着又是另一骑在血烟之中被砍杀落马。手握淌血之剑,牙将李燕驱策马匹朝着卢文若一跃而上。
“喂,你干什么啊?”
大声叫喊的卢文若,由于脖子遭到剑身的猛力一击而眼前昏暗,从马上跌了下来。目击到这幕景象的刘辟,以可怕的神情叫唤道。
“李燕,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你对我并无恩惠呀!”
如此回答的李燕声音骤然一变,变成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右手仍然握着剑,胡须和眉毛一拔掉后,出现的是一张充满武威神情的美女脸孔。
“真正的李燕早已经在地下等候着你的光临呢。可别让他等太久呀。”
“可恶,原来是官军奸细!”
“你错了,就算是死,我也绝对不食朝廷之粟。我叫聂隐。前年,让韦皋一刀毙命之人就是我。”
说完之后,聂隐忽然朝马鞍一蹬飞向空中。刘辟跃马砍下的一刀仅仅划破了空气而已。
士兵们一阵喧哗,因为聂隐在着地之前忽然一转,不知骑上了什么东西的背。抛开头盔,黑发迎风飘逸的聂隐所骑的是一头豹,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豹,以猛烈的咆哮吓退马匹,然后便载着聂隐,直往刘辟的方向奔去。
马的体型比豹高大。骑在鞍上的刘辟低头俯视女子,剑斩落。女子亦以剑挡住攻击。三次、四次,蓝蓝红红的火花四散飞溅。由上而下斩落的剑势虽然较为有利,没想到女子手腕一翻,刘辟的剑就这样离开主人的手飞入空中。
手无兵刃的刘辟猛然张开大口。超过人类极限所张开之口,正企图将聂隐的头吞食进去。士兵们皆发出恐惧的叫声,掉转马首逃离。
聂隐将左手伸入怀里,取出一根长约一尺的铁棒,将左手伸入不断迫近的大口之中。铁棒在张开之极限的刘辟上颌与下颌之间,像柱子般直立撑起。
半刻之后,追上来的官军一队,只看见背对背被缚绑在一骑的刘辟和卢文若的身影。刘辟的嘴因为铁棒而无法阖起,所以唾液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流出。士兵们早已逃逸无踪,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虽然相当诧异,但官军环视为了这莫大的收获而欣喜不已,立刻拖着两名叛贼一起回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附近的悬崖之上,有一名骑着豹的女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
刘辟和卢文若被关在囚车之上送往长安,并于长安斩首处死。“刘辟之乱”不满一年就告平息,蜀地也暂时回复平静。高崇文和李元奕二人都获得丰厚的赏赐,尤其是高崇文,不但接收了刘辟在叛乱之前的所有官位,还受封郡王。
事件过了之后,陈昭虽然没有特别的飞黄腾达,却得以在蜀地安稳地终其一生。有一回,他因酒醉而说起了骑着豹的美丽女侠之事。不过当他醉醒之后,再次被问及同样事情的时候,他却同时摇头挥手地否认其事。
刘辟使用妖术,以及食人的故事虽然极为诡异,却同时明确记载于“旧唐书”卷百四十,以及“新唐书”卷百五十八两份文献之中。这似乎是相当有名的一则故事。另外,关于女侠聂隐的传说,在这段期间之中的唐朝各地都有残留,甚至在“太平广记”之中亦有收录。据说许多为害百姓的权贵人士,都是死在她的手上。不过这一切事迹究竟是史实或是野史,就无从论断了。
风梢将军(宋·南宋)
杭州临安府自大宋天子迁入以来,今年正好满五十年。
尽管与北方金国之间的战火已经平息许久,社会正值安详太平的顶点,然后黄文攸的家中却充满戒慎紧张的气氛。不但在围墙bbr>..上埋入突出的铁棒,以大门为中心的地区还安排三十个左右的壮汉手持刀棒来回巡逻。
我的身影一出现在月下,立刻就有五六个人奔上前来,以傲慢的口气询问:来者何人。
在回答了是应宅邸主人的邀请而来的之后,门扉立刻开启。黄文攸的身影就在门后。
“原来是李光远大爷,欢迎欢迎。虽然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许多,但还是相当感激。”
“明明是你亲自下的邀请,但这样的待客方式未免太隆重了点儿吧。”
“贤弟,你就别生气了。我也是有苦衷的啊。”
“究竟是什么事情?”
“我们先到书房去吧。我早已备好火炉和酒,先暖暖身子再说吧。”
黄文攸在前方领路,亲自带我来到书房。就算杭州是多么温暖,但是在冬天里,吐出来的气息却还是白的,即使进入屋内也还是一样。黄文攸生性吝啬,对于暖房的费用想必亦是吝惜不已。尽管下人们一个个冻得发抖,他却还是一脸佯装不知的表情。被招呼进入的书房,也仅仅只如晚春般温暖而已。
黄文攸请我入座。
“唉,贤弟愿意前来,实在是太好了。”
我跟你可没熟得足以称兄道弟呀。想到此处之时,黄文攸仿佛读出我的想法似的,连姿势都调整过后,才以不同的语调再次开口。
“贤弟,不,李光远大爷,今日之所以特意邀请你来,不为别的。”
桌上摆满了酒菜,美好的香味连同暖气一起吹送了过来。只是在酒的方向,一定得特别留意才行。
黄文攸倾身向前。
“老实告诉你,我被妖怪盯上了。”
“哦。”
我的声音和表情似乎让黄文攸很不满意,他的声音开始焦躁了起来。
“是真的呀。我真的被邪恶的妖怪盯上了,所以我才会特地邀请杭州首屈一指,武艺最高强的李光远大爷来到这里啊。况且我们又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应该是具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才会想到的朋友吧。
“好吧,你先把事情的大概说来听听吧。”
此话一出,黄文攸才稍微安心似的开始说明。
黄文攸是个大夫。原本是一个专门治疗权贵及富豪的富裕大夫的弟子,后来与其长女成亲而成为他的继承人。自从妻子死后,由于身边再无必须顾忌的对象,所以便开始过着富裕而自由的生活。
杭州临安府的西边郊外有一座名为桐源山的山,由于山上的药草及药材相当丰富,因此黄文攸每一季都为了采集药材而在那儿停留两宿左右。就在差不多一个月前,黄文攸依照惯例带着随从寄宿于山脚下的寺庙,白天则在山里采药。目的是从雪地之下,找出生命力强的药草,并将它们挖掘出来。
第一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第二天,当他一心一意正全神贯注在采集作业上的时候,眼看着即将下雪的天空中,忽然传来野兽般的吼声,随从立刻吓得脸色发白。
“大、大夫,有老虎呀。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地方躲起来呢?”
“别说傻话了。我在这座山里已经采了十几年的药,可一次也没见过老虎出来呀。”
“但是,那个声音不像是狗或猫呀。我们还是快逃吧。”
“没用的东西。快,把篓子递过来,好不容易才发现的珍贵药材,岂能这样子置之不理呢?”
就在此时,随从忽然大声尖叫,丢出篓子,双手抱头地蹲坐下来。大吃一惊回过头去的黄文攸眼前,出现了一张大大张开的虎口。闭上眼睛呆若木鸡的黄文攸,从腰部被猛力咬住,整个人被叼了起来。
老虎叼着黄文攸奔向山岭,跨越溪谷,穿过森林来到山的最深处。正想着耳边呼啸的风声终于停止了之时,他的人也同时抵达一处仿佛是位于云端之上的洞窑中。黄文攸就这么被丢在洞窑里面。
入口处有老虎看守,迫不得已只好朝着洞窑深处前进看看,不料前方竟然传来女性的哭泣声。凝神一看,一名年轻的女子正伏坐在地上哭泣。从她的穿着打扮看来,应该是某户好人家的女儿才对。
“喂,小姐,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我姓董名申,是湖州人氏。几天前受到老虎袭击之后,就被带到这个地方了。奇怪的是那只老虎并没有加害于我,还每天送来鸟或水果,但是不论我怎么哀求,它就是不肯放我回去。”
“嗯,我曾经听说过妖虎强娶人类女子为妻的故事……先别管了,你的气色看起来似乎很差呢。”
“从昨天开始,我的胸口就疼的不得了,所以拜托老虎替我想想办法。”
“我是个大夫,我能为你诊治。看来那只老虎一定是为了治愈小姐的疾病,所以才将我叼来此处。”
洞窑里的这个区域,陈设了各式各样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物品。连床铺和小桌都一应俱全,架子上甚至还齐备着各种药材。或许妖虎以前就曾经把人类抓来这个洞窑,说不定在更深的内部就有着成堆的白骨呢。
黄文攸以小钵将药材调配好,让董家小姐服下。当老虎靠近过来之时,黄文攸相当害怕,不过在他告知小姐已经服了药,舒服许多之后,老虎便像是安了心似的回到洞口。
看着老虎的背影,黄文攸思考了片刻。接着他拿定主意,悄声地向小姐开口:“小姐,你不想回家吗?”
“我当然想回家呀。家父在湖州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如果大夫能助我回家的话,家父必定会重重地酬谢大夫你的。”
“谢礼并不重要,再说,我也不能不回去。我们一定得打败那只妖虎,回到人的世界去才行。”
凭借着力气是绝对无法取胜的。对于身为大夫的黄文攸而言,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妖虎服下毒药,于是他和董家小姐商量之后订下了计划。
小姐大声呼喊,将妖虎叫了过来。
“多亏这位大夫,我现在觉得舒服多了。而且大夫还告诉我,他能够调配一种药,让老虎化为人形。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告诉家人,自己的丈夫是一头老虎吧,所以我希望你化为人形,好不好?”
妖虎默默无言,以怀疑的眼神盯着黄文攸。黄文攸则故作镇静,其实背上早已冷汗直流。
“等你化为人形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回湖州去。到时候你就可以以从虎口之中救我性命的恩人身份与我正式成亲,我们也可以好好地答谢大夫的帮忙呀。”
在小姐的耐心说服之下,妖虎终于同意。
黄文攸将调好的药盛了满满一钵,放置在妖虎面前。
妖虎将整钵的药全部服下。黄文攸特地在药中调入甜味,所以应该能够成功才对。妖虎静坐不动,一副正等待药力发作的模样,不久之后痛苦便爆发开来。黄文攸拉着小姐的手朝着洞窑外一起奔出。知道被骗的妖虎,发出痛苦及愤怒的吼声在二人后方追赶,理所当然地,它的动作已经迟钝了许多。尽管如此,它还是边爬边痛苦挣扎翻滚地追赶上来。
黄文攸二人跌跌撞撞地在雪地上逃跑,之时过没多久,前方便出现悬崖而无路可逃。“莫非就到此为止吗?”一想到此,两人无力地瘫坐在悬崖边缘,互相拥抱着不停地发抖。
妖虎终于追了上来。然而此刻的妖虎似乎因为毒性发作而看不见东西。妖虎大声咆哮,向前一跃,就这么飞入空中,像石头一样地跌入深不见底的谷底之中。
就在黄文攸和小姐不敢置信地开始高兴起来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刺耳的人声传来。原来是一条黑色的小蛇从草丛里窜出来大叫着。
“风梢将军一定会回来复仇的!它一定会让你们后悔莫及!下个月的满月之夜,你们最好当心点!”
黄文攸将那条吵闹的蛇从尾巴抓住,在头上猛挥了几圈之后丢入谷底。接着,他与小姐二人踏着雪地,好不容易终于下了山。
他首先前往湖州,将小姐送回董家。董家上下都十分高兴,将他视为救命恩人而热情款待。得知黄文攸丧妻的身份之后,董家甚至有意撮合他与小姐的婚事。由于黄文攸也无意拒绝,所以双方先行订下婚约,预计在过完年的三月之吉日举办婚礼。
黄文攸因祸得福,欢欢喜喜地返回家中之时,随从们全都出来迎接,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见主人生还的欣喜,反而是一副不知道在恐惧着什..么的模样。朝向大门一看,黄文攸不禁颤栗。
风梢将军于此诛黄文攸。
“……因为门上写了那些字,所以你才把我找来是吗?”
“没错。虽然我也觉得有些荒谬,但是又担心万一要是真的。你就当是帮助老朋友吧,请你一定要保护我,只要熬过今晚就行了。你可愿意答应这个请求吗?”
“要我保护你也行,不过……”
我笔直地盯着黄文攸的脸。
“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把话说清楚才行。”
“你说什么啊?我不是才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你了吗?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黄文攸的声音变得尖锐,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指望他会说实话。
“我在湖州的董家听说过小姐生还的故事。怎么跟你描述的内容相差那么远呢?”
仿佛大吃一惊似的,黄文攸转过身子。我以嘲讽的眼神注视着他,黄文攸支支吾吾地想找出一些辩解的话,却被我视若无睹地开口打断。
董家小姐遇上妖虎袭击,被带到洞窑之中。到此为止都与黄文攸所描述的一样。小姐趁着老虎不在的时候偷偷溜出洞窑,那个时候,她正好遇见一个看起来像是偶然上山采药的大夫的男子,于是便向他求救。没想到男子一听到老虎就惧怕不已,原本打算弃小姐于不顾而先行逃走,不料却碰上妖虎回来,所以就一起被带回洞窑。这明年男子当然就是黄文攸。
由于黄文攸整个人被吓傻了,根本就帮不上忙,所以小姐便下定决定,无论如何都得靠自己的力量脱逃。但是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她实在想不出办法来。
就在此时,洞窑深处的岩石缝隙中忽然出现一条小小的黑蛇,以人的语言对着他们说话。
“喂,我是自从远古以来就栖息在这座山的风梢将军的部下。将军虽是妖怪,却不会加害于人。那头妖虎从半年前开始,就在这座山里横行霸道,让将军苦恼不已。我来这里是想帮助你们,不过你们必须照我的话去做,可以吗?”
这实在是奇妙无比,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番话。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可行,因此小姐只好点头同意。
妖虎每天都会进来几次,逼迫小姐成为它的妻子。不过每一次小姐都会以“再这么无理逼迫的话,我就死给你看”来拒绝妖虎的要求。另一方面则按照小蛇的指示调配药剂。由于黄文攸是个大夫,小姐曾经几次地请求他协助,然而黄文攸的回答总是要小姐快快答应成为妖虎的妻子,好让他能够早日被释放,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
药终于完成了,小姐把药装入一只黄色的葫芦里面。
黑色小蛇请求小姐将葫芦里的药倒入它的口中。小姐依言照做,让小蛇将药服下。一缕黑烟从眼前升起弥漫,待烟雾消散了之后,一名身穿粗布黑衣、筋强骨健的魁梧男子就站在两人眼前。
小姐还来不及诧异就听见咆哮响起,妖虎已经跃向洞窑内部而来。
妖虎虽然与魁梧男子激烈打斗,但是却被魁梧男子以握拳的左手一拳打入虎口深处,并以右手的手刀不断重击颈部血管。妖虎一失去知觉,魁梧男子便立刻搬来一块重石将虎头敲碎,让它完全毙命。接着,魁梧男子转向小姐,告诉她事情已经结束,无须再担心。
“妖虎的尸臭会引来新的妖虎,还是把它丢到断崖之下吧。”
黑蛇化身的魁梧男子说完之后,便将妖虎的尸体拖出洞外,从断崖处扔下遥远的谷底。
到目前为止毫无动静的黄文攸,忽然在此刻采取行动。利落地偷偷挨近魁梧男子的身后,黄文攸猛然地朝着魁梧男子的腰部一撞,面向谷底的魁梧男子以双手张开的姿势,坠落到深深的谷底。
黄文攸露出邪恶的笑容。
“哼,反正也是妖怪,两只妖怪的打斗结果是两败俱伤。那么拯救小姐的功劳,就可以全数归我了。”
黄文攸一说完,谷底立刻响起一个声音。
“忘恩负义的恶人!记住了,风梢将军将于一个月后的满月之夜给你惩罚。你最好小心一点。”
“管你新月也好半月也罢,老子随时奉陪!”
黄文攸虽然语出嘲讽,但是当谷底刮起一阵强风,将山林里的树梢吹得沙沙作响之时,他也不禁害怕地跑回洞窑,拿起黄色的葫芦。当小姐问起魁梧男子的下落之时,黄文攸随口瞎掰一番,然后强行将她带走。总算抵达湖州之后,黄文攸对董家强调自己是小姐的救命恩人,然后以其身份来攫取高额谢礼,甚至还硬逼董家订下婚约,之后才返回临安府……
我的话一说完,黄文攸便低声说道:“这,这太离谱了吧。”
“那位小姐什么都看见了。”
“那个女人在那个时候一直躲在洞窑里发抖呀。她怎么可能看见什么?”
大声怒骂的黄文攸在骂完之后,嘴巴仍然大大地张开着。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无意间坦诚了罪状。
变换了种种表情之后,黄文攸如我所料地展开行动,态度为之一变。
“就算事实真是如此,那又怎样?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是打退妖怪,救出董家小姐了呀。”
“你明明就是突袭帮助自己的妖怪,将别人的功劳占为己有,不是吗?”
“照你这么说的话,难不成要让桐源山的蛇怪和董家小姐成亲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
忽然,书房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还有脚步声。
“胡说八道,我才刚到此处而已,完全依照约定的时间啊!”
这声怒骂响起之时,门扉也被粗暴地打开。
擅自闯入的男子虽然身上带着剑,但是一看到我的脸,便惊讶地愣在原地。原本打算狠狠斥骂闯入者一顿的黄文攸也屏住气息,比对着闯入者和我的脸。
“这、这是怎么回事?有两个李光远……”
闯入者,也就是真正的李光远低声怒吼地背着手把门关上。目的是不让我逃走。虽然惊讶却不恐惧,果然是值得佩服。
“你是什么人?假冒我的名字究竟有何企图?说!”
“我可是一次都没有假冒过你的名字哟。”
我冷冷的回答之后,接着以夹带苦笑的表情抚摸着脸庞。
“不过,我确实擅自盗用了你的脸呢。”
“可恶的妖怪!”
“我确实是妖怪,但可恶的却是人类呀。这家伙到桐源山采药也就罢了,可是他却毫不留情地连根破坏。尽管如此,我依然看在他是个救人性命的大夫分上,从未加以妨害地任他采取,没想到他竟然恩将仇报。他难道不该受罚吗?”
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黄文攸大叫了起来。
“对呀,你就是风梢将军!”
“没错,我正是风梢将军。黄文攸啊,你竟敢在我所管辖的桐源山为非作歹。我想你应有所觉悟了吧?”
黄文攸像青蛙跳似的,紧紧抓住真正的李光远。
“贤弟,快把这个妖怪打退,你要多少报酬我都给你!”
光从给报酬这一句话,就可明白黄文攸有多么狂乱,然而李光远却仿佛嫌他啰嗦似的将他推开。身为临安府屈指可数的武师,他想要的应该是打倒妖怪的名声才对吧。
以五十年前将军解元所创始的拔剑斩击之技,李光远猛然地一剑砍来。我也随即拔剑抵挡,就在两剑的激烈互击之下,他的剑发出尖锐的声响折断飞出。
李光远不屈不挠,仍想赤手空拳地继续搏斗,但是却被我一脚抬起踢中胸口。李光远整个人飞了起来,背部撞上墙壁,接着便白眼一翻地瘫倒在地上。收拾完强敌之后我转身一看,黄文攸表情僵硬,一只手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晃呀晃的。不是剑也不是枪,那是一只黄色的葫芦。
“别过来!别过来!你要是敢过来的话,我就把这些仙药喝下去!”
“哦,喝了之后又怎样呢?”
或许是感受到我声音之中的揶揄吧,黄文攸摇晃着葫芦,让我听到液体的声音。
“只要我喝下这个,就会变成力大无穷的巨汉,到时候我只要用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你这个妖怪捏死!”
“这种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呢?这又再一次证明了你所犯下的罪行。”
我向前跨出一步,发出怪叫的黄文攸立刻举起葫芦,咕噜咕噜地将液体一饮而尽。我不禁哑口无言。因为没料到他会全部喝光。
黄文攸以一脸味道不佳的表情擦试着嘴角,接着把空了的葫芦扔到地上用脚踩破。
“哼,觉悟吧,妖怪!”
黄文攸摆好姿势,做出调整呼吸的模样,大概是在等待全身涨满力气的一刻来吧。
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和这家伙比较起来,妖虎还比较讨人喜爱呢。
“有件事差点忘了,让我来告诉你吧。”
“……什么事?”
“喝了那种酒的话,效力只能维持一天。而且,弱小的蛇会变成强劲的人类,而弱小的人类则会变成强劲的蛇。”
黄文攸似乎想放声尖叫,却只发出了有如失败的口哨般的声音。全身的轮廓开始转变,双手萎缩,舌头又细又长99lib?地吐出,一阵朦胧的黑烟弥漫,将黄文攸的身影完全遮蔽。当黑烟一散,一条长达人体三倍的大蛇,双眼发亮地昂首瞪视着我。
就在变身完成的一瞬间,我的剑也同时一闪。充分瞄准的一剑,将大蛇的头部切断了一半。大蛇激烈地跃动,头部因为本身重量而向后翻倒,切口处不断地涌出黑血。
我再补上一剑,将蛇头斩落在地上。直到大蛇的动作完全静止,还必须等上好几个钟头才行。
我把淌血的剑,塞进失去知觉的李光远手上。身为打败蛇怪的勇士,李光远的名声应该会响遍整个杭州临安府才对。我并不需要名声,我只希望桐源山能保持平静,人与妖怪之间的平衡不被破坏就行了。
正当完成所有该做之事的时候,我听见敲门和随从们的声音。在此同时,我也开始解除变身。不论经历过多少次,还是觉得很奇妙。手脚缩起,骨骼弯曲,身上的毛发也逐渐褪去。衣服软软地堆叠在地上,我的身体从衣服堆钻出。
随从们破门而入进到书房之时,我就在门边靠墙的地上,但是谁也没注意到我。一看见头部被切断的大蛇,以及从昏厥状态逐渐清醒过来的李光远,众人一起发出惊叫,谁也没有闲暇去注意一条小蛇正穿过他们的脚边朝着走廊而去。
没错,我的真正身份就是黄文攸在山中见到的黑蛇。一不小心被黄文攸推入谷底之后,为了处理善后,我不得不来到杭州临安府。像这样的失败已经有三百年不曾出现了,上一次是在唐朝僖宗皇帝御宇期间。不止一次地犯错这点,我等妖怪和人类完全一样。
不说自己是风梢将军而自称是他的属下,其实是因为难为情。虽然自己觉得这是个夸大的称号,不过自帝禹以来的三千四百年,凡桐源山的守护者都会被冠上这个称号,所以我也没办法。
从黄文攸的家一来到大路,清澈的冬天满月在路上撒满了银白色的光芒。我一面小心翼翼地不引起人类注意,一面朝着向西延伸的道路返回自己栖息的地方。下次再来到这个繁华城市的时候,此地大概已非宋朝,而是改由其他王朝所统治了吧。
阿罗壬之镜(宋·南宋)
Ⅰ
南宋孝宗皇帝御宇期间,泉州这个地方在西方世界被称之为宰桐,是世上第二大的贸易港。能够驾凌此地的惟有同为南宋国土的杭州临安府。由于五十万的人口之中就有十万左右的异国人士,因此不论是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或是黑色的皮肤,当于当地人而言,早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珍奇之事。
“在路上遇见十个人的话,还可以听到十一国的语言呢。”
诸如此类的闲话时时可闻。尽管数目对不起来,不过,要是连这种比喻的说法都听不懂,那可真是无知的乡下人了。
港口里面停满了各式各样不同形状和大小的船只。商店里从米、鱼、水果到象牙、珍珠、犀角、胡椒、黑檀等等的珍奇物品罗列齐全,就连夜晚都不熄灯,繁华和活力仿佛将永远地持续下去一样。
“真是不景气呀!”
在茶馆门口,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如此叹息之人是个叫张敬的男子。这是个年龄约在三十五岁上下,没有固定工作的男人。桌上虽然摆着一只盛装冰凉甜豆汤的碗,不过老早就已经空了。说白一点就是,张敬因为没地方可去,所以借着一碗甜豆汤赖在茶馆里。
本来到吕员外府里走动走动,多少还能赚取一些杂物或仲介的酬劳,但是自从吕员外死后,取而代之掌握实权的大夫人盯上了他,禁止他再出入吕府。由于他曾经是主人和妓女之间的联络人,会被盯上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顿失重要的金钱来源实在教人痛心。泉州的街道虽然繁华至极,但是张敬却有种独自背负着繁华阴暗面的感觉。
“唷,怎么这么无精打采呀,张兄!”
听见招呼的声音,张敬移动视线,一个熟识的年轻男人站在他的眼前。
“什么嘛,原来是你呀。”
“什么什么呀,难得我阿罗壬大爷特地为你带来了赚钱的消息呢。”
“你那些赚钱的消息要是真能相信的话,我怎么可能还会落魄呢?”
阿罗壬这个名字对于汉人而言确实是奇怪了一点,可是在泉州却毫不稀奇,一头卷发、浅黑色的皮肤、尖挺的鼻子,所有的容貌的特征都清楚诉说着他的血统出身。他称张敬为“兄”,固然是因为自己年轻了三岁左右,但另一方面也是基于两人之间多多少少的恩义交情。
阿罗壬原本居住于蕃坊。那是蕃人(异国人)的居住区域,位于泉州城的南边,距离港口很近。然而阿罗壬却在那儿引发过一起意外的火灾事件。虽然幸运地未造成伤亡,但是阿罗壬却因此被赶了出去,并且限制在三年之内都不得搬回去。只见过阿罗壬数面的张敬,可怜他的境遇,所以曾经短暂地让他住在自己家中。
蕃坊居民的自治权受到朝廷认可。由于从波斯和大食远道而来的伊斯兰教徒的势力最大,因此被称为蕃长的管辖者也以伊斯兰教徒居多。蕃长通常是由财力与人望兼备的长者出任,负责处理蕃坊内部的行政事宜,调解人与人的利害关系。假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重罪,亦可由蕃长来审理判决。阿罗壬就是被这样的蕃坊暂时赶了出来。
换句话说,阿罗壬既不受汉人也不受蕃人信任。但尽管如此,这样的一个人物还是有其生存之道,因为泉州是个大都会。
“其实我发现了一样不得了的宝物呢。所以特地拿来给张兄瞧瞧。”
“唉,这句台词我已经听过不下数千次了。”
“这次绝对是真的。虽然不能大声宣扬,不过我在桃林县,碰巧挖到那座古墓了。”
阿罗壬将声音压得很低。
说起泉州北边的桃林县,那个地方主要是因为三百多年前所发生过的奇异事件而闻名。所谓的奇异事件,也就是“稻谷逆长”。由于田地的土表只长出稻株而已,感觉奇怪的人们于是将稻株拔起一看,没想到稻穗竟然从泥土里面被拖了出来。那一年唐朝灭亡,而泉州则有王审知自立为王,创建闽国。五十年后,桃林县再度出现稻谷逆长的情形,而闽国也是在那一年里遭到灭亡。
闽国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地方政权,命脉亦不长久,但由于拥有泉州这么一个良港,与异国之间的贸易相当兴盛,因此财政非常富裕。当闽国遭到邻国入侵而灭亡之际,据说王宫里的多数财宝都下落不明。虽然王国之际经常会有这类的谣言传出,可是那些财宝的一部分当真会落入阿罗壬的手中吗?
张敬再怎么都难以相信。看见他的表情,阿罗壬得意地笑了。
“看看这个吧,张兄!如果你相信的话,不妨跟我回家一趟。”
不久之后,张敬便与阿罗壬肩并肩地走进拥挤的人群之中。被扔在桌上的物品是一副古色古香而且确为真品的翡翠耳环,他不由得不信。当然还不是完全相信,大概是六分相信四分怀疑的程度吧。
“对了,那是什么样的宝物啊?”
“是一面古老的镜子,圆形的,直径将近有一丈。”
“镜子?什么年代的?”
“是叫做秦镜吧。”
“秦代的东西呀。这么说来,不就是具有一千三四百年历史的古物了吗?”
如果是事实的话,那就确实具有古董的价值。就算是卖给没什么鉴识眼光的员外,应该也可以卖到二三百两银子的好价钱才对。当然,张敬会抽取三成左右当作佣金。
这应该是个妥善的处理方式,不料阿罗壬却摇头。
“这件秘传的宝物,卖给员外赏玩实在太浪费了。如果卖给朝廷的话,说不定可以卖到一万两,不,最好是二万两。”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天底下的事情哪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呢?‘万’这个字,可是百的百倍的单位呀。”
张敬一面发着牢骚,一面踏入只有一个房间的阿罗壬家。这个地方实在粗陋得难以称之为家,反正就是一间即将崩塌的小屋,而且窗户很小,内部相当阴暗。大概是剩菜剩饭的味道吧,房子里面还有一股腐烂的臭鱼味。大门的正前方立着一面直径约七尺(宋代一尺约为三○.七公分)的青铜圆镜。张敬对着镜子仔细端详。
一瞬之后,张敬发出怪叫地向后跳开,而且还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在镜子里面作出相同姿势的并非张敬,而是雪白地浮出镜面的一具骸骨。
“那、那是什么?”
“怎样,大吃一惊吧!”
阿罗壬得意地挺起胸膛。这面镜子的确会教人大吃一惊,然而负面的感觉却大于赞叹之情。张敬好不容易站起身来,镜中的骸骨也跟着站了起来。
“来,像这样子朝镜子挥挥手。你看,骸骨也会跟着挥手呢。”
阿罗壬当场为张敬示范。张敬厌恶地瞄了他一眼,同时在镜子周围绕了一圈,镜子后面并没有藏着什么人。
“换句话说,这面镜子所映照出来的是人体内部的影像。”
“没错,正是如此。张兄的理解果然迅速。”
无视于阿罗壬的鼓掌,张敬完全不为所动。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东西?”
“当然是卖掉呀。”
阿罗壬怜爱地抚摸着镜子表面,只有白骨的手在镜中蠕动回应,令张敬忍不住咋舌。阿罗壬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
“别担心啦,张兄。只要别说这是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东西不就成了?你可以对别人说,这是向异国船只所买来的呀。”
“没用的,这种东西根本就卖不出去!”
“怎么会呢?刚才张兄不也亲眼看到了吗?”
大失所望的情绪全都写在阿罗壬的声音和表情之中。张敬坚定的冷冷直言。
“你想想,如果那个东西能够穿透衣服、直接看见美女身体的话,就算再贵也一定有人要。愿意花费万金将它收购到手的员外一定也大有人在吧。话说回来,除非是有特殊的嗜好,否则谁会喜欢看见美女的骨头呢?”
阿罗壬张开了口,却又一言不发地再次合上。或许是得到秘宝的喜悦太大,所以让他忘了重要的事情。停顿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之时,先前的活跃已经消失无踪。
“普天之下,大概没人拥有这样的兴趣吧。”
“也许还是有的。要不要拿到黄河以北去试试看呢?”
这个时代,黄河流域是由女真族的金国所支配。那并不是张敬或阿罗壬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阿罗壬以悲恸的声音说道。
“努力得不到回报,实在是件残酷的事情。”
“玩笑话说说就好,还是认真去找份工作吧。看看你这个样子,难怪年纪到了还讨不到老婆呢。”
无视于自己的情况,张敬以此告戒阿罗壬。全身上下充满了沮丧之气,阿罗壬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看见阿罗壬的模样令张敬于心不忍,所以他伸出手将损友拉了起来。总之,先买些便宜的酒让他解解忧愁吧。
Ⅱ
大约两个月后,张敬再度受邀造访阿罗壬的家,他一眼就看出损友的意气风发。阿罗壬穿着新做的衣服,容光焕发地诉说着自己目前的境遇。
阿罗壬利用秦镜像大夫一样开始行医。让人站在镜子前面虽然只能照出骨骼而已,可是照出骨折的地方能便于治疗却是理所当然的道理。而且,他还从经验中学习到,肋骨附近若是出现阴影,就是代表内脏有病。阿罗壬买了本医书,煞有其事地为病患及家属说明病因,借此骗取治疗费用,而且还越做越成功。
“怎样,我做得还不错吧!”
相对于得意洋洋的阿罗壬本人,张敬并没有相同的感觉。
“你根本就不懂医术不是吗?要是你传授的治疗方法有误,让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到了那个时候,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样?人力总是有达不到的地方嘛。”
“要是对方不这么想呢?万一它们向官府投诉的话,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呀。”
“对了对了,我今天找你来的用意就是这个。”
阿罗壬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看起来似乎很重的棉布包袱。
“这里有白银一百五十两。其中的一百两,能不能帮我用来拉拢府衙里的官差呢?”
“那剩下的五十两呢?”
阿罗壬极其慷慨地回答道。
“当然是张兄的佣金呀。别跟我客气,快收下吧。”
张敬一点也不客气。想想这段日子以来阿罗壬所添的麻烦,白银五十两还算是便宜了他呢。尽管如此,支付五十两的佣金来向人行贿,这和两个月前的阿罗壬比较起来,简直阔绰得有如哪家的员外一样。
“对象呢?你心中有哪个特定的人选了吗?”
“人选方面就有劳张兄决定了,不过一定得是在现场具有影响力的家伙才行。”
“有个姓林的押司,他因为有个生性挥霍的妻子,所以手头上老是缺钱。我看就拉拢这个人吧。”
所谓押司也就是高级书记官,不过这个职位与科举合格的文人官僚并不相同,大多是当地所聘雇的实务执行者,因此握有现场的实权。虽说被他盯上的话就完了,不过要是能拉拢上了的话,只要不是什么太过凶恶的罪行,他也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当做没事。
张敬立刻造访林押司,并献上白银五十两,而林押司的属下亦各有三或五两。这是阿罗壬为了能够安心从医所做的安排。
不久之后,张敬也开始帮起阿罗壬的忙来。他实在找不到其他轻松赚钱的门路,而阿罗壬也正好需要一名助手。张敬对于容易得意忘形的阿罗壬提出劝戒,认为应该慎重行事。
要是生意太好的话,很可能会招来其他医师的嫉妒和猜疑,对于林押司的贿赂金额也就不得不相对提高。万一秦镜因而被盗贼相中而失窃的话,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凡事适可而止是最好的做法。
阿罗壬也同意。他们租了栋有四个房间的房子,雇了一名负责杂务的老婆婆,每天的晚餐都以上等美酒佐食,十天上一次妓院。换上全新的衣服、帽子和鞋子,这些应该能够暂时满足需要了才对。
满足的日子就这样过了百日进入冬天。泉州是个南方城市,把宝玉吞进肚子里面隐藏起来,不过这样的奸计,在秦镜面前是毫无作用的。”
林押司环视众人,现场立刻兴起一阵困惑的嘈杂声。
“接下来,你们就一个一个地站到这面镜子前。只要站着就行了,这样就能照出你们体内的样子。当然,宝玉也会被照出来,令真正的犯人无所遁形。谁要是拒绝站到镜子前面的话,我就当他是犯人立刻抓起来!”
一大半的人仍然大惑不解,不过已有几个人露出赞同的表情。这是林押司对犯人所设下的陷阱,在听了林押司的宣告之后而想逃走的人就是犯人,他们是如此的猜测。正因为林押司本人也如此认为,所以他才会接受张敬的提案。
“你先过来。”
林押司所指的人是张敬,这是他们事先做好的安排。张敬故意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惶恐不安左顾右盼的模样。手持棍棒的士兵靠近张敬,以凶恶的眼神盯着他并抬起下巴示意。张敬装出怯懦的神情,挤出虚弱的笑容站在镜子前面。
聚集在府衙内院的人们便发出了掺杂着尖叫的声音。镜中映出一副骸骨,而且还会随着张敬的动作摇摇晃晃,这也难怪大家会那么惊讶。林押司似乎也相当震惊,不过他立刻以咳嗽来伪装平静,命张敬退下,然后把手指向下一个男人,就是那名妖怪变身的人物。
“下一个就是你了。来吧,站到镜子前面。”
妖怪明显地露出狼狈的表情,他肯定不知道人界之中竟有秦镜这样的东西存在。明白那并非单纯的陷阱,妖怪忙乱地左右转动着眼球,可是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喂,你怎么不动啊!”
士兵以棍棒的尖端戳着妖怪,妖怪发出吼声,以布满血丝的眼睛瞪视士兵。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声音大叫着。
“是他!他是真正的犯人!只要一照镜子,他所吞下的宝玉就会原形毕露,愿意他才不敢照镜子啊,他就是真正的犯人!”
那是阿罗壬的声音,张敬毅然决然地跟着大声附和。
“那家伙是犯人,快抓住他!”
林押司似乎也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他的声音完全被沸腾的人声所掩盖住。
妖怪突然翻了个筋斗,当他再次站在地上的时候,样子已经不是人类了。蓝黑色的皮肤、额头上的尖角、两根巨大的獠牙、长着钩爪的手、八尺的身高。露出真面目后,妖怪一声咆哮,将士兵的棍棒抢夺过去,然后撞翻士兵,大步一跃之后,以棍棒对99lib?着秦镜猛力击下。
棍棒硬生生地折断,而秦镜也同时在轰然的声响之中碎裂,青铜的碎片向四方飞散。
“可惜,原本再过五天左右,这个地方就会沦为我等的囊中之物。但是更可恨的就是以人的身份冤枉我等之人,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将你带回异世界去!”
抛开折断的棍棒,妖怪伸出手臂。不对,妖怪将手臂伸长了有五丈之多,在慌乱逃逸的群众之中抓住了其中一人,发出哀嚎不断扭动挣扎的身影正是阿罗壬。
“阿罗壬!”
张敬大叫之际,妖怪正好朝着云端高高地一跃而去,被妖怪抓在手中的阿罗壬也一起高高地飞向空中,两者同时在云中消失。就在地上之人还骚动不已之时,不知什么东西从天下降了下来。
林押司的官服上溅满了红色斑点。在发现那是鲜血的时候,林押司愕然地抬头仰望,同时,一个闪亮的物品正好击中林押司的两眉之间。要害被猛力击中,林押司一声不响地昏倒在地。张敬看见一样东西在他的身旁滚动,被小偷盗走的万两宝玉和鲜血一起掉落在地上。
从此以后,阿罗壬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泉州街上。
阿罗壬的事情很快的就被淡忘。一来是没人替他惋惜,二来则是因为他并未积下什么长久难以忘怀的恶行。不值一提的小无赖被渐渐忘怀,只剩下怪异的部分在官府中被长远地流传下来。
据说张敬在不久之后便避世隐居遁入佛门,替这位舍身从妖怪手中拯救乡里的小无赖吊唁祈福。只不过,纵使并无信仰,阿罗壬到底是伊斯兰教的教徒,佛法的教化是否能够抚慰他的灵魂,那就不得而知了。
秦镜的 5b58." >存在明记于《酉阳杂俎》一书当中,别名照骨宝。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X光早在古代中国就已经被发现了。当然,若要单纯地以小说题材来看待也是个人的自由。
(明)
Ⅰ
刘瑾步履蹒跚。
首枷的重量让他站不稳脚步。由于那副姿态实在狼狈不堪,因此前来观看死刑的北京庶民不断地传出如涨潮般的嘲笑声。
“真是活该呀,没有自知之明的宦官!”
“知道了吧,这就是天谴报应的滋味呀!”
然而那些嘲笑对刘瑾而言却都是耳旁风。
“就差了那么一步,不过就是踏空了那么一步。我实在是太不走运了。”
如果刘瑾的野心得以实现的话,那么他应该是历史上第一位宦官出身的皇帝了。只可惜遭到对手先发制人,以至于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梁刑的柱子高高耸立,阴沉黑暗的影子投射在死刑犯的身上。
这是明朝正德五年(西元一五一○年)八月之事。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从刘瑾干枯的嘴唇间逸出。
“啊,从那个时候开始已经十五年了呀……”
北京是个缺水的都市。
自古以来就有“苦海幽州”之称,并不是块水质优良的土地。一直到元世祖忽必烈开通大运河、建造巨大的人工湖泊之后,景观才为之一变。直到遥远的未来,它所残留的一部分逐渐被称为北海及中南海。总之话说回来,元代和明代的时候,情况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北京的庶民如此说道。
巨大城墙的内侧是一座蓄满了水的广阔湖泊,百人搭乘的舟船悠然地来往穿梭,处处可见钓线垂挂。种植在周围的柳树随风飘曵,在水面上投射出清亮的阴影。
寻着那道水流向西出了城墙之后,就可看到一座巨泉,人称黑龙潭。水质虽然清澈无比,但是底部的石头却有如墨一样地黝黑,使得涌出的泉水看起来就像是墨汁一般。
据说大明帝国定都于北京之时,黑龙潭的主人拒绝交出土地,而且不断地阻碍都城的建设,因此传说中的大军师刘伯温便将黑龙封印起来,这才完成了北京的建都工程。但黑龙也向刘伯温下诅咒,并潜藏在地底下等待着向大明帝国复仇的机会。
当然,这并非史实。
刘伯温本名刘基,他是帮助明朝洪武帝统一天下的军师。无论在正史也好,在民间的传说之中也好,刘伯温都称得上是中国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军师吧。只是当北京被称为帝都之时,刘伯温不但早已去世,在他生前更是从未造访过这块土地。
尽管如此,对于北京的庶民而言,刘伯温始终是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半神式英雄,是北京的守护者。此外,也有另一种传说的内容是这样的,在刘伯温死后,另一名军师姚广孝(法名道衍)又再度将黑龙封印起来。其实姚广孝与北京的渊源颇深,之所以只能作为陪衬的角色,大概是因为不受庶民欢迎的关系吧。无论如何,北京成为明朝帝都之时,黑龙遭到封印的传说,一直为北京的庶民们坚定相信。
“真希望我也有守护神啊!”
一个年轻人把石子扔进黑龙潭的水面,咕咕哝哝地说着。
这名年轻人姓谈名瑾。
时值明朝第十代天子孝宗弘治皇帝御宇期间。朝中纲纪严整有序,从北方入侵而来的骑马游牧民族全数遭到击退,民政充足富庶,社会一片安定祥和。然而即便是多么稳定安详的世道,还是无法令所有的人得到成功与满足。谈瑾的不满正处于爆发边缘,没有钱财、不受女人青睐,甚至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虽然他压根儿就不喜欢作这件事情。
“真想把这个天下彻彻底底的翻过来。让那些满脸幸福的家伙,让那些可恨之人一个个地尝到不幸的滋味!”
“既然如此,我们来打个交道如何?”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谈瑾吓得跳了起来。站定摇晃的脚步,捡了颗石头便向后一转,本想若是遇到前来讨债之人,就要先将他痛打一顿再逃之夭夭,没想到站在他身后的竟是一个拄着拐杖的黑衣老人,一双红得出奇的眼睛,脸的下半部分都被灰色的胡须覆盖住。
看见谈瑾惶恐的神色..,老人脸上浮现出一抹恶意的表情。
“哎呀,看样子你被逼得挺惨的嘛!”
“要你多事,你是什么人啊,老头?”
“我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之所以来到此地,不过是想给你一点儿幸运罢了。依我看,如果照这种情形发展下去的话,你恐怕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呢,真是悲惨。”
“说要给我幸运,你究竟能带给我什么好处呢?”
谈瑾说一说完,老人随即在他面前徐徐地弯起三根手指头。
“富贵、女色、长生不老。”
“这、这三样全都要给我吗?”
咳了一声,老人对着两眼发亮的谈瑾露出苦笑。
“可惜,那是不可能的。能够实现的愿望,惟有三者的其中之一而已。”
“其中之一而已……”
“没错。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要选哪99lib?一个呢?”
不知该如何是好,谈瑾开始思考。这个奇妙的老人该不会是个疯子吧?要真是如此的话,那可得小心应付,千万别得罪了对方才好。再说,想想什么东西对自己是最重要的,倒也挺有趣。
“决定了吗?”
“富贵!”
“你决定放弃长生不老吗?”
“放弃。”
“女色你也舍得放弃吗?”
“……”
“怎么样啊?”
“……我、放弃。”
“哎呀呀,那么难以割舍呀。”
老人再次露出苦笑。谈瑾大大地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老人却抬起手来加以制止。
“真是抱歉,就算你不想放弃也来不及了,那么就决定是富贵了。到你孙子那一代,这富贵将会达到绝顶吧。不过,交换的条件是,听好了,绝对不能将那些拿来帮助这个世上的人。”
“这种事情还用得着你说吗?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富贵,为什么要用来帮助其他人呢?”
“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么,从现在起,你就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吧。”
老人对谈瑾低声私语了一番,谈瑾听完之后不仅脸色大变,而且还向后退了一步。接着,默不出声、带着笑容的老人身影,眼看着越来越稀薄,最后竟像是融入空中般地消失不见。
谈瑾茫茫然地当场瘫软了下来。
从那时起的两个月后。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要我断绝女色,简直是难上加难。”
过去名为谈瑾的这个年轻人,从衣服上轻轻拍了拍自己丧失男性机能的股间。他找人替自己做了净身手术,现在已经成了太监。
“富贵无边”以及“断绝女色”。
要让这两门课题同时成立的办法,老人教唆年轻人去做的就是成为宦官。
既没门第,又没学问,更称不上勇武。一个浑身上下只充满无比野心的无名小卒,确实难有其他的发达之路,但是就因为这样而自愿净身变成太监,这终究不是件寻常之事。
“我所要追求的就是非比寻常的荣华富贵!”
不只是男性象征,谈瑾连姓氏也舍弃不要。成为太监之后,他拜了一个姓刘的宦官前辈为义父,跟着他改姓为刘。
以宦官身份侍奉皇太子的时候,由谈瑾改头换面而成的刘瑾,觉得自己就像是条鱼,而皇太子则是鱼池。他希望自己能够自由自在尽情地在这个池子里遨游。
他所教授的各种游戏,让十多岁的皇太子眼前发亮,沉迷得无法自拔。
猎鹰、斗犬、击毽、歌舞乐曲。酒和女人是当然的了,就连市井小巷之中的赌博等等一切,刘瑾都毫无遗漏教给了皇太子。另一方面,他也采集了七名能够信赖的宦官同志结为朋党,开始谋划独揽权势的大计。这七人分别是谷大用、马永成、魏杉、张永、邱聚、高凤、罗祥。加上刘瑾本身,这群党徒被称为“八虎”。
Ⅱ
武宗正德皇帝为明朝的第十一代天子。
清代所编纂的《明史》之中记载着“性聪颖”,也就是天生下来具有聪明才智的意思。只可惜,正德皇帝并未以统治者的身份来好好地运用这份聪明才智。
由于被喻为“中兴明君”的孝宗皇帝在三十六岁之时崩逝,因此身为皇太子的长男于十五岁便登基即位,成为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关于他的治世所为,后代历史学者给予如下的评断。
“因其恶政所致,皇帝在位期间,国内饥荒连年,各地民乱四起。”(亚洲历史事典)
“当时,中国完全陷入一片恐慌的状态。”(中国民众叛乱史)
“枇政百出、叛乱继起。”(东洋历史大辞典)
这样的状况不免令人感叹,这究竟是多么恶虐无道的暴君啊。但若从正史的记载来看,所浮现出来的却是一个脆弱的年轻人的形象。他是一个害怕孤寂之人,由于无法承担权力者的孤独与统治者的重责,所以不断地借由与意气相投的同伴的游乐来逃避现实。先帝弘治皇帝,确实死得太早。如果他能多活个二十年的话,这段历史或许就会完全改观了吧。
即位之后,正德皇帝迎娶夏氏为后。婚礼的费用为黄金八千五百二十两,白银五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两。这个数目在当时,等于是大明帝国一年国库收入的半数左右。
“真是毫无意义的浪费,这样子将来可就堪虑了呀。”
这件事情立刻引来唠叨的朝臣们的批判。而受到批判的正德皇帝自然是极为不悦,两个腮帮子鼓涨到最大极限。
对于刘瑾而言,最令他感到棘手的,莫过于正德皇帝关心政治、将世间最大的权力行使在正确的方向一事。况且皇帝生来“性聪颖”,若然让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步的话,刘瑾就丝毫没有为一己之私欲在暗地里操纵运作的余地了。
不过刘瑾相当幸运,因为正德皇帝对于政事的关心,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已。起初正德皇帝确实是鼓足干劲,打算一心一意地投入政事,但是保守的朝臣们却一再地以形式、先例和步骤向他说教,以致于没多久就令他感到厌烦。
“朕不干了!难得朕有心想好好打理国政,没想到那些老臣净是跟朕唱反调。既然如此,朕这个天子再当下去也是毫无意义!不干了不干了,朕不做天子了!”
刘瑾立刻迎合少年皇帝的脾气附和道。
“万岁爷,看来朝臣们把形式和先例看得比万岁爷您的意思还重要啊。为了将来着想,您应该对他们稍作惩戒才是啊。”
“你说得没错。那,朕该怎么做那?”
“依奴才所见,最好是把那些唠唠叨叨的老糊涂赶出朝廷……”
刘瑾的心中早已锁定了两位大臣。一位是担当军机重任的兵部尚书刘大夏,另一位则是掌管文官人事的吏部尚书马文升。
刘大夏今年七十岁,滋味官以来曾经中止过无益的对外征战计划,成功地整治黄河水患,救济贫民等等,是个声誉卓越的名臣。另一方面,他对宦官抱持着极度地憎恶与轻蔑,即便是远航至非洲的郑和的功绩,也因为是宦官所为而被他尽数抹灭。虽然是大明帝国的名臣,但若从人类史的观点来看,也可以算是个有害之人。
当刘瑾暗示刘大夏提出辞呈之时,刘大夏竟出人意料地爽快回应,就此告老还乡。大概是无法忍受宦官如此地向自己多方游说吧。
马文升八十岁,“明史”以“貌怪奇”来形容他。感觉上似乎是个相貌怪异,光是看一眼就会令人大吃一惊的人物,然而除了眉毛其长无比之外,并无其他具体的描述可考。不过,他也算是“人不可貌相”的一个证明。
“文武兼备,诚实清廉,受各种身份之人爱戴,国外亦闻其名。”
“明史”对他赞誉有加,不论做什么都相当称职,尤其是担任过十三年的兵部尚书,在国防方面相关见识与行政手腕更是无与伦比。
“您觉得如何呀,老大人,差不多是功成身退,让条路出来给后进的时候了。”
维持者表面上的恭敬,刘瑾如此地向马文升劝说。
虽然已经年届八十,但马文升的智能却不见衰退。过长的眉毛之下的眼睛牢牢盯着刘瑾。刘瑾被看得整个人都畏缩了起来,他觉得这名身怀奇相的老人,似乎拥有看穿一切真相的能力。要是他拒绝引退的话,就只好将他杀害了。正当刘瑾这么想的时候,马文升突然略带感伤地点头同意。
“就这么办吧,我的责任是应该了结了。”
马文升死于五年之后。就在他死后不久,历史上称为“刘六刘七之乱”的大叛乱,撼动了整个大明帝国。叛军击败官军,正打算向钧州这个地方发动攻击的时候,住民推举代表前去请愿。
“此处是马太师(马文升)的故乡,马太师的祖宅及坟墓都位于这个地方,恳请大人切勿破坏蹂躏。”
听闻此言的叛军于是放弃对钧州的攻击,并向着马文升坟墓的方向朝拜过后,就转往其他地方。虽然未必是由衷地对马文升感到敬爱,但至少他们还知道,不破坏马文升的故乡就能掌握住人心的这个道理。
就这样,除掉了马文升和刘大夏这两个啰嗦的心头大患之后,朝中就再也没人能对刘瑾掣肘了。
“万岁爷,现在朝廷里已经没有啰里啰嗦扫万岁爷兴致的人了。如果再有那样的伪君子出现的话,奴才一定下令将他们通通除掉。”
“你对朕真是忠心耿耿啊。”
正德皇帝满心喜悦,立刻就拨下大笔款项作为建造游乐场之用。
就这样,皇宫的西华门外多了一座名为“豹房”的建筑物。那是正德皇帝的“快乐宫殿”。
地上有三至四层,地底下也建了几个房间。外观看起来像是伊斯兰教的寺院,但是内部装潢却令人联想到“喇嘛教”(藏传佛教)。这是一座以浓艳华丽的色彩装点而成、宛如迷宫般的建筑物,光是看起来就感觉妖艳无比。
正德皇帝龙心大悦,在刘瑾的带领之下参观了所有的房间。其中似乎以全部是镜子的房间,以及陈列着西藏风格的怪异佛像的房间最为皇帝所喜爱。
“既然地方都准备好了,怎么能少了女人呢?”
“谨遵万岁爷旨意。”
“朕在想,外国不知道是否也有许多绝色的美女呢?”
“那是当然,万岁爷可曾见过西域的美女呢?”
“没见过。”
“奴才曾经听说,她们的头发有红色和金黄色,眼睛是蓝色或绿色,肌肤像白磁一样,歌艺和舞蹈全部和中原的女子大异其趣。”
“真想见一见,朕一定要见一见。”
正德皇帝所谓的“见一见”,当然就是“睡一睡”的意思。
“这事就交给奴才来办吧。”
刘瑾召来西域维吾尔族的富商,向他下了些命令。
精挑细选的十二名维吾尔族美人立刻被送进豹房。不光是这样,连喇嘛教僧侣、歌者与乐师、杂耍和戏旦等各种人物都被送到了正德皇帝的面前。山珍海味以及西域的葡萄酒也都送了进来。正德皇帝身穿喇嘛教大僧正的袈裟,不知所云地以藏语诵读佛经,在涂上艳丽色彩的佛像面前拥抱美女寻欢作乐。
这个时候,刘瑾捧着一大叠的公文出现。
“打扰了,万岁爷,朝中的大臣们请您尽速批阅这些奏章。”
正德皇帝以不悦的语气回应。
“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送来呢?朕没时间看那些东西。你替朕看着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遵旨。”
刘瑾听从年轻皇帝的命令,径自处理起国务政事。
话虽如此,刘瑾对于政治这种东西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所关心的只有如何赚钱,以及为了赚钱所必须维持的权势力量。
刘瑾后来收了新任吏部尚书焦芳为义子,从此掌握住文官的任命权。
大明帝国朝廷秩序的确立基准,相当简单而明快。凡是向司礼太监刘瑾贿赂之人都能够平步青云,而没这么做的人就只有失势一途。刘瑾成了贩卖官职与官阶的商人,他的荷包光是一天就有五万两的进帐,倾倒银子的声音就像是瀑布的水声一样。
只不过半年的时间而已,刘瑾就成为大明帝国的最高权力者。不论是王公还是大臣,人人在这个自愿净身、无知无学的野心家面前都得卑躬屈膝。他们砸下大笔银子购买官职与官阶,为了回收投下的资金,所以只好从民众的身上榨取回来。例如出借高利贷等等,只要对方陷入无法偿还的状态就没收其土地或房子,甚至还抓人抵债卖为奴隶。
就这样,大明帝国在半年之内便陷入了极度的腐败,而社会秩序也完全崩溃。
Ⅲ
仅仅半年的时间,国家与社会就为之一变,这个状况令朝臣们心怀恐惧。眼见八虎为害日深,朝臣们于是上疏进谏,劝正德皇帝惩治宦官。然而年轻的皇帝如此回答。
“世道恶化怎能完全怪罪在宦官身上?随便找十个人来,在那当中,善人最多也只有三四人而已。纵使是你们这些人也不例外。别光是会指责他人,你们是不是也应该稍微地自我检讨一下呢?”
朝臣们面面相觑,垂头丧气地从皇帝面前退下。
堵住朝臣之口的这点智慧,正德皇帝确实拥有,这正是“性聪颖”的一种展现。然而,正德皇帝的这番话,却造成了朝臣们表面上三缄其口,刘瑾的暴虐更加猖狂,而百姓们则越来越痛苦的事实。
正德二年夏天,弹劾刘瑾恶行的匿名文书在朝中流传,被激怒的刘瑾令文武百官跪在奉天门外的广场,自己则立于门上对众人严厉责骂。
“诽谤我的犯人是哪一个?只要他一天不招认的话,我就让你们像现在这样,跪上个几天几夜都不能起来!”
那天是个酷暑之日,夏天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照射在没有半棵树木遮荫的石板广场之上。朝臣们一个个地相继倒下,甚至有人因为中暑休克而死亡。看不下去的宦官李荣和黄伟,于是以木桶盛装冰块和凉瓜分送给朝臣,因而帮助了许多人。
“喂,没有我的许可,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被立于门上的刘瑾一吼,李荣背过脸去不做回答,而黄伟则毫无惧意地瞪着他喊了回去。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没有万岁爷的许可,就擅作主张虐待朝臣!”
刘瑾非常愤怒。尽管很想杀了这二人,但是却被“八虎”之一的张永以“惟恐造成宦官同僚自相残杀”为由而加以制止,所以只将他们逐出京城。
朝臣有半数以上都因为中暑而卧病在床,就近原本以为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违抗他了,没想到吏部尚书焦芳却向他报告,有人堂堂署名上表弹劾刘瑾的公文。
“是谁?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王守仁,号阳明,目前担任兵部主事。”
“叫做王阳明呀。怎么说也只是个小小的官员而已,竟有如此胆量敢公然与我作对?给我好好地赏他一顿棍子。”
王阳明随即遭到逮捕,重重地挨了四十廷杖。就在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之后,王阳明也失去意识。
“连半声也不吭,果然是个倔强之徒。给我流放到边疆去,不,光流放还不够。”
王阳明就这么浑身是伤地被逐出京城,流放至西南边境的贵州龙场。只不过,事情并没有如此单纯。刘瑾还派出刺客,打算在半路上将王阳明杀害。
后来刺客返回北京,向刘瑾报告王阳明自杀的消息,并且提出作为证据的遗书。王阳明在钱塘江投水自尽,这事让刘瑾非常满意。
然而,王阳明并没有死亡。他在夜里跳入钱塘江诈死骗过刺客耳目之后,便悄悄地游到岸边,继续朝着龙场前进。王阳明在四年之后才恢复官职,但倘若他在此时遭到刺客所害,那么“阳明学”恐怕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华北百姓,啼饿泣寒者十之八九。”
“无法缴纳税赋,就得被迫贩卖妻儿。”
“吃树皮草根,饮泥浆之水。”
就如同《明正德实录》所记载的种种惨状,整个天下都充满着对正德皇帝和刘瑾的咒骂之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和刘瑾站在同一阵线的大臣张彩,对刘瑾说了这番话。
“万岁爷不知宠幸过几千名的美人,但是在这当中却没有任何一名女子怀孕。看样子,将来生出皇子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这有什么不好吗?”
“您也认为如此吗?”
“万岁爷没有子嗣的话,就表示继任天子的人选并不存在。既然如此,就必须从皇族之中挑出继承帝位之人。就算如此,决定权也是操之于万岁爷呀。”
“可是万岁爷一定会参考您的意见啊。那不就等于是由您间接挑选了吗?”
“嗯,原来如此。”
刘瑾点头。倘若挑个年幼无知的天子,从背后加以操纵的话,那么刘瑾的荣华与权势就能维持不变了。
只是,刘瑾总觉得有股难以压抑的不安。虽然是一种说不上来、极其冷漠的感觉,但又像是个疙瘩一样,越是不想注意就越是令人在意。
独自步入寝室之后,刘瑾仍然在思考着。
刘瑾绝对不在女人面前宽衣。他不愿意让自己失去男性机能的股间被人看见。入浴或更衣的工作,全都交由身份较低的宦官负责,再不然就是自己来。
寝室的灯火一被微风吹动,整个室内便有如波浪起伏般地闪耀光芒。不论是地板或床铺都填满了黄金和白银,高高堆起,甚至连墙壁和天花板上都贴附着。
纵身跃入床铺,身体底下金银的波动触感,实在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为了一锭白银而不得不贩卖子女的民众抱怨之声,根本传不到刘瑾的耳中。他只听得到金银互相摩擦的声音在他耳边逗弄着。
“女人就死心了吧,但是这个地位和财产,该留给谁来继承呢?”
自古以来,拥有地位及财产的宦官都只能将一切留给养子,以便死后有人供养。对于刘瑾而言也是一样,既然自己无法生出儿子,那就只好认领养子了。
刘瑾将金银捧在掌中。
“但是,这些财富在我死后还能维持下去吗?外面的那些人不是憎恨我,就是嫉妒我。尽管有万岁爷撑腰的话就用不着担心。但是那个昏君的个性,只要有人在他耳边煽动一下,他就会立刻改变心意……”
捧在手中的金银掉落一地。金银互相撞击的声响,听起来格外悦耳。
“那个黑衣老人好像说过,在我孙子出生之后,这些荣华将会达到顶点。”
刘瑾当然不可能有亲生的孙子。所谓的孙子,应该是刘瑾养子所生的儿子吧。刘瑾有几个兄弟,虽然他们个个都只知道依附刘瑾的权势富贵,根本不值得信赖。但他们却实实在在是自己的血亲,就从那些人里面挑选出继承人吧。
“只要万岁爷认可的话,应该就能立刻着手进行了吧。”
黄金和白银叮咚作响。就在同时,另一个想法像乌云般地迅速迫近。
“为什么非得倚赖万岁爷不可呢?那个昏君,不过是个把世上当成游乐场的愚昧之人,一个对于帝位的重要性完全一无所知之人,我有必要永远尊他为君主吗?”
兴奋之情从体内涌出,刘瑾在黄金和白银之上滚动着身躯。贵金属冷却着发烫的身体,这为刘瑾带来了一股异样的感受。
十五年前所丧失的感觉,仿佛与此极为相似。
“禁军的指挥权已经掌握在我的手中,朝中大臣也没人敢与我作对。万岁爷要是没有我的话,哼,恐怕连呼吸都有困难……我做皇帝又有什么不好呢?筹备个半年左右,到九月之后再开始进行吧。”
然而就在那一年,也就是正德五年的四月,边境传回的急报令朝廷大为震撼。
皇族的安化王起兵谋反。
安化王据守于黄河上游的安化城。为了抵御来自于北方骑马民族的袭击,因此朝廷在此驻扎了五万大军。安化王就凭借着这五万的兵力发动叛变。起兵的理由是“讨伐奸臣刘瑾,整肃朝廷秩序”。
惊慌失措的正德皇帝未与刘瑾商讨,就下令总兵神英、提督军务杨一清,以及军监张永率领五万兵力南下讨伐。
Ⅳ
杨一清,字应宁。
正德五年这年为五十七岁。从他十八岁就科举中试这点看来,应该是个极为出众的人才。
自为官以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北京以外的地方任职,尤其以待在陕西、宁夏等等中国西北地区的时间最长,所以素有“通晓边事”之称。所谓的“边事”,就是“边境地带的事务”,也就是国境防御、对抗游牧民族的策略等等事情的总称。虽然杨一清乃文官身份,但是在军事方面却也极为精通。
正因为如此,正德皇帝才会挑选他为提督军务。这个职位就相当于远征军的参谋总长,同时也是司令部的事务长。
五万官兵踏出北京城门一日之后,大军便遇上了从西方疾驰而来的快马。那是杨一清所拔擢的游击将军仇钺所传来的吉报,他已经将安化王擒住了。
“什么,仅仅十八日就平定乱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杨一清又惊又喜地询问起经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如同以下所述。
安化王起兵谋反之时,仇钺正好屯军驻扎在城外的玉泉营这个地方。被卷入谋反一事令他相当恐惧。虽然想过要逃走,但是妻子却身在城内。倘若自己逃走的话,妻子一定会遭到杀害。
于是仇钺下定决心,返回城内。
“属下非常愿意为安化王效力,只可惜目前有病在身,无法立刻投身效力。请准许属下回家静养几天。”
仇钺的说辞取信了安化王,因为仇钺将自己的部队全都交到了安化王手上。仇钺回到家中,确认妻子平安无事之后,就这么在家中睡了几天。
数日之后,官军攻打安化城的流言传入城内。惊慌失措的安化王,立刻派遣使者至仇钺家中询问对策,仇钺则如此回答。
“现在正是枯水季节。官军极有可能渡过黄河攻打过来。因此王爷必须将军队部署在黄河西岸,以防止敌人渡河。首先必须毫无保留地投入全部军力,以取得第一战的胜利。如此一来,王爷就可以向天下宣扬胜利,同时号召对刘瑾不满的各地军民前来加入王爷的阵容。但此时此刻必定得采取断然的做法才行。”
大喜的安化王于是将五万大军送往黄河西岸。他在城墙上送走了出征军队,心满意足地步下城墙,就在此时,仇钺和其部下亲手将安化王捉拿了起来。
得知安化王被捉拿的五万士兵立刻四散逃逸。一部分的人虽然与仇钺军队展开战斗,但很快的就被击败,而搞乱的主谋也几乎全数遭到逮捕。就这样,“安化王之乱”才持续十八天就宣告落幕。
尽管如此,战后处理及边境安定事宜仍必须进行,所以从北京出发的官军还是一路西进前往安化。这趟旅程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当中,针对刘瑾的致命计划也同时成形。
“对于这阵子的地方情势,杨提督大人有什么看法呢?”
在马上被军监张永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杨一清在内心展开警戒。张永身为“八虎”之一,理所当然是刘瑾的同党。倘若回答之间稍有疏失的话,恐怕就会遭到举发,称为刘瑾肃清的对象。
在暧昧不明的对答之中,杨一清的核心想法也逐渐被触及到。他是科举出身的正统派朝臣,对于宦官多多少少都抱持着反感与偏见。然而,眼见张永因为荒废的农村、以及倒在路旁的饿死者而发出叹息,杨一清不认为张永的所言有任何虚假。
“原来如此,八虎这个组织已经不存在了吗?张永对于刘瑾的专横似乎相当不满。”
但杨一清还是相当谨慎。大约三日的时间,他一直专注于从张永身上打探出宫中的情报。因为这几年来,一般的朝臣根本没有谒见正德皇帝的机会。
厘清状况之后,杨一清终于发言。
“此等战乱之事很快就能平定,但是朝廷方面的大厄恐怕就不然了。看不见的灾祸正一步步地逼近。”
张永皱起眉头。
“杨提督,您在说什么呀?”
杨一清沉默不语,以右手的手指在左手掌中写了一个字给张永看,那是个“瑾”字。张永惊讶地再次看着杨一清的脸,停顿了片刻,终究只能沉默地点头。意思应该传达到了,杨一清心想。
“不知军监大人有什么想法?”
“那个人……”
张永心怀顾忌,不敢说出刘瑾的名字。
“那个人日日夜夜都随侍在万岁爷的身边,根本不让任何人有靠近的余地。有一次,我和那个人发生口角还动手痛打了他一顿,没想到万岁爷竟然亲自出面加以制止。想要推翻那样的恩宠和那样的信赖,绝对不是件容易之事。”
“话虽如此,皇上对你应该也相当信赖才对。所以这次才会命你担当军监的重任呀。”
“你说的没错,可是……”
“事到如今连一天都不容许再拖延下去了。自从刘瑾得势以来,土地遭到掠夺、沦为奴隶一家离散的良民已经有数百万人,而饿死者也几乎是同数。再这么下去的话,别说是国家,就连整个天下都会毁于一旦,请您务必要帮忙啊。”
“我知道了,其实我早有觉悟。”
就这样,在八月返回北京之时,双方也已经达成共识。
Ⅴ
为了迎接张永归来,正德皇帝下令设宴庆祝。自己则换上了“威武大将军”的军服,率领大臣们一起到北京城外迎接。
“很好!你做得很好!”
正德皇帝不是个吝于展现喜悦情感的人,也许他认为隐藏情感是伪君子所谓也不一定。
宴会末了,出席者一一离席。现场只剩下正德皇帝与张永。
环视着已经结束几乎空无一人的宴会场地,张永的表情倏然一变。他所喝下的酒原本就不及正德皇帝的十分之一。
“万岁爷,奴才有事参奏。”
“啊?什么事?那儿有什么美人吗?”
对着醉茫茫的正德皇帝,张永力主应该立即断决刘瑾之罪。
“那个人居然大逆不道地想篡夺帝位。”
“帝位?如果是帝位的话,谁想要就送给他吧,尽管拿去好了。”
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这不是豪迈,而是极度地分不清是非轻重。这点张永相当明白。
“那么,奴才先在此处向皇上拜别。”
张永行了一礼,做出转身离去状。
“喂,你也要回去了吗?朕不喜欢一个人独处。来,再陪朕喝一点酒吧。”
“真是遗憾,奴才将来恐怕再无机会和皇上一同参加酒宴饮酒作乐了。奴才这就返回家中,立下遗书之后,便服毒自尽。”
“什么?不,喂,你何必那么……”
即便是正德皇帝也忍不住放下了琉璃酒杯,张永瞪视着年轻皇帝的酒醉容颜,和光说不练的正德皇帝不同,张永深知宫廷内部权力斗争的恐怖。一旦就此退缩的话,不管是自己,连一族之人都会遭到杀害。
“万岁爷,失去帝位也就是死的意思。自古以来,篡夺者饶恕当时天子不死的例子,实在是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以惨无人道的方法,将废帝处死呀。”
“毒杀吗?”
“毒死或者绞死等等,都算是愉快的例子呢。像是从耳洞里灌入煮溶的铅啦,饿死、活埋……”
“别、别说了。”
“万岁爷,您一定要作出决定哪!再这么下去的话,大明帝国就没有明天了。”
张永向前逼近,而正德皇帝只能徒然地张口闭口,连吞咽唾液都做不到。这个时候,大门忽然敞开,一声高喊传了进来。
“万岁爷,万岁爷!事情不好了,发生大事了!”
冲进来之人是八虎之一的马永成。
身材肥胖的马永成一个脚步不稳,随手抓住一张桌子,就这么跌倒在地上。杯子、盘子、残羹剩菜等等的全被抛入半空之中,然后又掉落在马永成的身上。
“究竟是什么事情,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谋、谋反!”
“……你说什么?”
“刘瑾谋反了!”
马永成的叫喊,让正德皇帝瞬间冻结。张永和马永成二人目光交会,交换了一个会心的表情,马永成早已和张永事先串通好这一切。
“万岁爷,奴才先行告退。”
“等、等等,你竟然如此无情无义,打算放下朕上哪儿去?”
正德皇帝一脸拼命的表情,死拉住张永的袖子不放。
“奴才绝不会弃万岁爷于不顾。我张永就算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会守护万岁爷,和那反贼刘瑾决一死战!请万岁爷先至豹房避难吧。”
“好,好,就这么办。”
“那么,在那之前,禁军的指挥权就暂时交给奴才吧。奴才向万岁爷借印绶一用。”
“交给你了,朕把一切交给你全权负责。”
“马公公,快护送万岁爷到豹房去。”
“是,有请万岁爷移驾豹房。”
在马永成半抱半扶之下离去的正德皇帝的背影,张永看也不看一眼。他向后转身,奔向另一侧的出口,召唤禁军集合。
这个时候,刘瑾正在自宅的寝室之中,沉浮于梦幻之境。
“……看来,这个担子对你而言似乎太过沉重了呢。”
耳边传来的是他几乎要忘记了的黑衣老人的声音。
“担子太过沉重?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累计金银财宝,但是却不能将它们发散出去之事呀。也或许是大明的国运还没走到尽头吧。纵使再不甘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看来我必须得再等上一阵子,直到另一个比你更加阴狠毒辣的人出现。”
“喂,等等!”
“再会了。其实你做得不错,只是我又得重新开始了。”
老人的姿态慢慢地幻化成一条黑龙,硕大的尾巴一甩,将刘瑾伸出之手拂开之后,下一刻就不知飞向何处地消失无踪了。
刘瑾睁开眼睛,因为他的身体从堆满了白银的床铺滚落到地上。就在同时,寝室的门连同铰链一起飞开,一群身穿胄甲的士兵闯了进来,按住刘瑾,在他的脖子和双手套上枷锁。从两侧被强拉硬拽、茫然地望着前方的刘瑾的双眼之中,映入了杨一清及张永的脸。
刘瑾被带走之后,杨一清点收了刘瑾的所有财产。
黄金二百四十五万七千八百两,白银五千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除此之外还有珠宝玉石等等的,由于无法一粒粒计算,因此以升计量,一共有二十升之多。
“光是这些,就相当于国家年收入的十倍之多。才短短五年的时间而已,竟然能累积到如此可观的财富。”
杨一清叹了口气。
在此同时,他也发现了大量的兵器及胄甲,刘瑾谋反的意图再也不容置疑。听完报告的正德皇帝以哆嗦的声音,下令将刘瑾处以砾刑凌迟处死。
刘瑾死后正好一百年,时间来到了万历三十八年(西元一六一○年)。
一个年轻的无赖,在黑龙潭边与黑衣老人相对而言。年轻人因为赌博而把家当全部输光,同时还欠下了一大笔的债务。由于被讨债之人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打算跳入黑龙潭一死百了,就在那个时候,一个老人的声音叫住了他。
“死了确实是一了百了没错。但是,你何不试试我的建议呢?我将会传授你一条幸运之道。”
老人如此告诉年轻人。
“富贵、女色、长生不老。不过,不能三者全要,你只能挑选其中的一项。”
后来改名为魏忠贤,取代刘瑾而成为“史上最恶的宦官”的这名年轻无赖,两眼发亮地思索片刻,接着像是下定决心般地做出回答:“富贵。”
后记
尽管工作的内容向来以长篇为主,短篇的数量寥寥可数,不过在几年的时间里所完成的中国题材作品亦将近有一打。由于刊载媒体相当分散,想要集结成一册并不容易,幸蒙各出版社的盛情配合,这次才得以顺利出版。在此谨对相关的每位人士致上由衷的谢意。
收录的作品中,以该作品所描绘的时代顺序进行编排。从西晋到明,四世纪至十六世纪为止,所描绘的期间长达千年以上。其中大部分的朝代都被引为故事舞台,惟独不见五代和元。关于五代的作品虽有好几篇存在,不过那些作品因为预计在将来汇整成一部“五代群雄传”,所以这次只好割爱不取。关于元的作品则尚未存在。描写这个时代的故事,或许会成为今后的课题吧。尽管对“史记”以前的古代不怎么抱有写作的兴趣,然而不自量力的作者却怀抱着一个野心,希望将史记以降的年代全部作品化,让读者们能够透过故事将后汉到清之间的历史看过一遍。
收录的作品当中,以南宋为舞台的两篇,并无历史上的人物登场。虽然与刊载杂志的调性也有关系,但一方面亦是希望读者跳脱历史小说,以新品种志怪小说的角度来加以欣赏。另外,以盛唐为舞台的一篇,由于是学生时代所发表的作品,所以极不成熟。不过怎么说也是具有源流意义的一篇作品,因此这次亦原封不动地收录进来,光是想到就令人面红耳赤,惭愧不已,但愿读者们能以“至今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一笑包容就感激不尽了。
接下来将其他作品简单带过。首先,“宛城少女”是一段在他人介绍之下不禁教人怀疑“这真的是史实吗”的极富戏剧性的历史插曲,能将这个故事介绍给日本读者实在荣幸。
“徽音殿之井”及“萧家兄弟”所描写.t>的虽然都是南北朝期间,为争夺地位所引发的手足抗争,不过偏好受挫的野心家胜于成功的伟人,似乎是作者在创作上的一种兴趣倾向。梁元帝的末日,就像是著名的历史故事一样,连武侠小说的巨人金庸都有以此为题材的作品。“匹夫之勇”本欲试着描写一名欠缺政治性的武人的悲剧,然而呈现出来的感觉,反倒是主人翁的敌手较具有人性化的趣味,这点对于主人翁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猫鬼”是曾经于长篇故事 href='5586/im'>《风翔万里》之中登场的沈光的旁枝故事。“风翔万里”于台湾翻译发行之际,关于将沈光这个人物从历史中发掘出来的这一点所获得的评价,实在有种“太棒了”的感受。
“黑道凶日之女”以及“骑豹女侠”为同一主人翁,可说是姐妹作。聂隐娘这个人物即便在延续至十三妹的侠勇美女的谱系当中,亦是个极为闪耀亮眼的存在。据说她的爱剑名为“飞双燕”,只可惜在书写这两篇故事之时还尚未学习到那个程度,实在惭愧之极。
有关最后的一篇标题作品,对于卑微的凡人得以从事巨大罪恶的史上实例,书写的背后其实蕴藏着一种讥讽的兴趣。倘若早晚都要写一部“中国恶人传”或者“宦官列传”的话,何不先占下先驱的位置?不过就现阶段而言,一切尚属假定。尽管材料的分量宛如长江之水般丰沛充实,然而从中汲取的作者之手却仿若幼儿一样地娇小。作者诚挚地希望有更多的人 4e00." >一起加入这个汲取的行列。
本书的发行,承蒙实业之日本社对于种种任性要求的宽容包涵,实不胜惭愧与感激。
此外,伊丹女士在百忙之中拨冗接受封面绘图工作亦令人喜出望外。在此谨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二○○○年 初秋 田中芳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