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波罗的海复仇记》 第一章 落海

.99lib. 来自瑞典、乘着北风而来的沙粒侵入口中,在艾力克的舌头上化开。 这虽然让他不舒服,但是跟目前的处境一比,这种程度的不舒服根本不算什么——在十一月的夜晚、寒风飒飒作响的波罗的海海面上,艾力克两手被捆绑住,倒在单桅帆船的甲板上。 甲板被海水打湿,即使穿着寒衣,那股冷冽的湿气依然穿透了身体。月光被厚厚的云层所遮蔽,要说有任何光线的话,也只是一盏似有若无的灯火,火光微弱得让艾力克甚至看不清站在一边俯视他的人。 “其实我并不想那么做。” 声音的主人名叫布鲁诺,他本是这艘船上的舵手,是辅佐艾力克的船员——不,应该说曾经是,直到刚刚他用橡木棒狠狠的敲打艾力克的后脑勺为止。 伤口隐隐作痛,贴在头上的血块使得艾力克的头发变得硬邦邦的。与其此刻清醒地知道凶手是谁,不如在被偷袭的当下就一命呜呼,说不定还比较平静。 “哎呀,人间真是无情啊!你还活着可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反倒是一种悲哀啊。不过只要你活着,就得认命承受这一切。既然这是我被赋予的责任——把我的亲密好友兼上司的你绑起来丢进冬天的波罗的海——我就不能逃避。” 和艾力克比起来,布鲁诺显得十分享受目前的状况,至少他还有余裕来上这么一段台词。在幽黑的光线下看不到他的表情,说不定他的双眼中正燃烧着嫉妒和恶意的熊熊火焰。 “唉,其实你并不坏,发生这样的事情,问题绝对不在于你的存在与否,所以关于这一点,你倒是可以不用太过苛求自己。” 布鲁诺滔滔不绝地逞着口舌之快,另外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背后。一个是浑身肌肉的马格鲁斯,另一个身高中等、一身肥肉,看起来游手好闲的则是梅特拉。艾力克一样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但是光从体型来判断就知道是他们错不了。他们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这里的啊? “不过,你有一点可是值得非议的哦,艾力克。你怎么会这么冥顽不灵、不知变通呢?要是你能接纳我们的建议,今后我们将会更顺利的说。” 艾力克终于开口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舌头并没有失去应有的机能。 “谁会附和背叛船东、占领船货这样的行为?这是重罪!以后不管到汉萨同盟的那一个都市去,都不会有容身之地的!” “哎呀呀!这究竟是你与生俱来的性格,还是你从小生长的环境太差的关系?你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懂得反省,只知道责怪别人。就是因为觉得你没有悔改的希望,所以我才放弃帮你的。艾力克,你的死最终是你本身的性格缺陷所导致的,可别回过头来怨我们哦。” 艾力克没有反驳,一般凌驾恐惧的愤怒从体内窜升上来堵住他的喉头,使得他发不出声音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不但要死在叛徒手里,甚至还落到得听对方说教的地步。 全长三十八琉伯克·艾雷(约长二十三、一八公尺)、宽十二琉伯克·艾雷(约长七、三二公尺)、载重一百拉斯特(约两百吨)的大型单桅帆船持续前后晃动着。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稳稳地站在艾力克面前,而左手拿着灯火的梅特拉虽然用右手扶着舷侧,但是仍然显得颤颤巍巍,勉强才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没错,梅特拉是个根本没办法稳稳站在船上的家伙,是艾力克可怜他,雇用他上船工作好让他能糊口的;而梅特拉的回报却是加入布鲁诺的阵营,将艾力克捆绑起来,待会儿就要将他丢到海里去。至于马格鲁斯……这家伙打一开始就不得艾力克的缘,他们彼此看对方不顺眼。 “到海中央一点的地方比较理想吧?” 冷冷的声音从马格鲁斯口中传来,布鲁诺转头看着他。 “为什么这么说?” “那还用说吗?万一尸体被海水拍打上岸,让人发现他两手被绑住的话,再怎么愚蠢的官员也会发现这是一桩谋杀吧?” 因为担心事迹败露,马格鲁斯很在意是否把艾力克丢到大海中央。 “嗯嗯,有道理有道理。”布鲁诺的语气中不是单纯的赞赏与同意,还夹杂有揶揄的味道,似乎有意让艾力克知道他根本不在乎马格鲁斯的意见。“虽说要尽量避免引起官方注意,可是我怀疑哪个官员会管这种事?那么假正经的官僚比不肖之徒更怕麻烦。再说照潮水的流向来看,从海面上丢下去反而更可能漂流到瑞典去——这种小事我当然有想到啊,马格鲁斯!” “哦,我知道了。”马格鲁斯冷冷地回应道。 这时梅特拉首度开口了,他带着几分畏怯的声音举起手上的灯火,刹那间,他那和身体同样松弛的脸庞浮现在火光当中。 “有灯光,有其他船只接近了!” 布鲁诺没有回答,只是踏着甲板来到船舷边。在船上仅能靠肉眼视物——望远镜是在距离这一天超过一世纪后才被发明出来的。 “怎么样?”马格鲁斯问道。 “挺大的。船体的高度比海面高出二十艾雷,不,好像更高,我想可能是三桅帆船吧。” “会不会是丹麦或瑞典的军船?” “天色那么暗看不清楚。唔,就算是军船,也不足以左右这个年轻船长的命运……我看该是做个了结的时候了吧?” 布鲁诺对着待会儿就会被抛到海中的年轻男人笑了笑——好个开怀的笑容,宛如在冬天依然灿烂耀眼的南意大利太阳一般。 艾力克感觉自己的胃部一带窜起一股寒意。他本以为是亲密好友而且又是值得信赖的同事,竟然是一个背叛或杀害他人时绝对不会犹豫的人。难道在发生这件事之前自己都没有机会发现他的真面目嘛?是不是应该有很多机会,自己却因为太过迟钝而没九九藏书有看出来? 我真是太愚蠢了。 这种自觉比波罗的海的海水更让人难过,深深地渗入年轻船长的心里。 隶属于汉萨同盟的上船总数大约有几千艘吧?有多少船只就有多少船长,而艾力克才刚刚成为当中最年轻的船长之一。他的处女航——前往立陶宛收购琥珀的回程航行——会成为他的最后一次航海吗?他自己可能会失去生命和未来,而拔擢他的船东将会被夺走几千马克的财产,或许会走上破产的境地。 “古斯曼先生大概会恨你入骨吧,艾力克?”布鲁诺因为兴奋而喉头咯咯作响,艾力克整个人被拉了起来,“因为他出于好心将默默无闻的你拔擢为船长,没想到你竟然强夺了船上的琥珀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真是个不知羞耻,恩将仇报的背叛者。” “你……” “哎呦,说不出别的话吗?就个人遗言来说,你也太令人失望了。” 艾力克被强行拉到完全看不到灯火的一侧船舷去,不到五步远的地方便是不停晃动的甲板尽头,没有人问他会不会感到恐惧。这时他的手腕部分好像触到什么东西。 “请好好活下去船长,船长。” 一个刻意压抑的声音传进他耳里,艾力克猛然一惊,正想掉转视线一探究竟,然而男人们的手立刻压住了他的脖子并抬起他的脚。飞沫溅上他的脸,然而一直暴露在寒气当中的脸庞现在根本已经感受不到冰冷的寒意了。 黑压压的海面占据了艾力克整个视野,他忍不住想尖叫出声,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像倒栽葱似的从船舷落了下去…… 这种事情发生与公元一四九二年冬天的欧洲一角,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件。这一年,新登基的西班牙国王攻陷了格拉那达,将回教势力驱逐出境,统一了伊比利亚半岛;此外,一个意大利出身,名叫克里斯多夫·哥伦布的怪异男子,宣称他率领着贫弱不堪的船队“经由西行航道抵达了印度”。和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相较之下,发生在艾力克身上的事情,只是一件连占据年历表的一行都不够格的小事。

汉萨同盟。 这个称呼其实并不完全正确。汉萨的原意应该是“士兵的集团或部队”,但是后来被用以形容“商人的团体或组合”。所以中世纪的欧洲,在西北部一带的各地早就存在大大小小好几个汉萨了。然而历史上以斗大的文字记载下来的汉萨只有一个,这个汉萨是世界史上最大的都市联盟,以波罗的海和北海的沿岸为中心,从公元十三世纪延续到十七世纪,势力横跨欧洲北半部的商业、水陆交通、矿业,甚至国际政治。 公元一二二六年,神圣罗马帝国(德国)的皇帝弗里德里希二世授予琉伯克市“帝国自由都是特权状”,这是一切事情的开端。一二五九年,琉伯克、维斯马尔、罗斯托克三大都市缔结了协定——之前这几个大都市彼此之间也有大环境下自然发展出来的关系,但是此时法律上的盟约才明确成立。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协定呢?其实就是确保陆路和海路安全的协定。对中世纪的商人而言,最大的困扰就是交通上的安全问题,海上有海盗,而陆地则有强盗出没,一些美其名是领主或骑士之辈不但没有保护通过领地的商人的安全,甚至以课税权为名,或者直接挥舞着武器强夺商人们的商品。这种情况下,商人,也就是都市的居民们,只有联手自卫了。 后来还有其他都市相继加入了这三个都市之间的协定,包括汉布尔格、不来梅、纽尼布鲁克、肯尼西斯布鲁斯、可隆、韦斯皮、斯特拉鲁敦特……多达二百二十个城市,从波罗的海到北海一带串连成一条巨大的项链。 汉萨的势力范围扩展至欧洲的外缘,在伦敦、布鲁基、诺布格诺德、贝尔干等地设置了所谓的四大商馆,成为汉萨商人的活动基地。从俄国北方的诺布哥洛德商馆“出击”的汉萨商人,经由莫斯科等内陆地区沿着窝瓦河或第聂伯河而下,来到里海或黑海,河亚美尼亚共和国送行交易。 无论是立陶宛的琥珀、挪威的鳕鱼和鲱鱼、波兰的木材、瑞典的铜铁与石灰岩、弗兰德的毛织品、纽尼布鲁克的盐,还有各地的小麦、葡萄酒、毛皮等等货物,都是经由汉萨商人进行买卖,送到欧洲各地去的。他们驾着一眼就可辨识的矮胖单桅帆船渡海后,花三天的时间在港口进行买卖,然后又出海前往下一个港口。商人都是早上出港,当天晚上就抵达下一个港口,所以基本上不会有连续几天没有上陆的远洋航行。那么,万一在一天航程的距离之内没有港口的话怎么办呢?只要建个港口就成了,所以在波罗的海沿岸也有几个由汉萨建盖而成的港口都市。 然而也有一些王侯并不喜欢汉萨的繁荣和经济上的优势,他们经常向汉萨挑起海战,但是三个世纪下来,从来没有打赢过一场仗。 有一则有名的故事:十五世纪时,丹麦国王因为贵重的军船被汉萨击沉而震怒,遂派遣使者前往琉伯克兴师问罪。使者质问汉萨,他们明明是商人,却透过战争手段来守护自己的权益,这算什么?结果市长回答道: “真是抱歉了,这简直就是挑衅。我们汉萨是商人的共同体,是和平主义的集团。” “什么和平主义,我们已经听腻了!” 丹麦国王的使者愤怒的指着窗外,山丘斜坡上交辖着琉伯克的市街,举目皆是面对着特拉维河的港口和停泊在港口的船只,使者指着甚至称得上壮观的三桅帆船说: “看看这个!上头光是大炮就有四尊,而小炮不也搭载了二十多门之吗?你们洋洋得意的让那种装备的军船浮在海面上,还叫什么和平主义?” 市长不疾不徐的回答道: “说得是啊,使者大人,我们汉萨不折不扣是和平主义着集团,证据就是……” “证据?” “证据就是我们汉萨一艘军船也没有。” 使者大为光火,用力的踏着擦得发亮的橡木地板。 “那么我指的那些东西是什么?难道你要说我看到了幻影?” “啊,那只是刚好堆放了一些炮的商船而已,并不是军船;你应该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 市长的意思是,那不是军船,而是武装商船。 使者看着市长若无其事的表情,已经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又不能说市长诡辩或撒谎,因为汉萨是有武装商船,但是没有军船。 在这个时代说到海战,德国人的战力还远胜过英格兰(现今英国)人,汉萨曾以仅仅两艘武装商船击破十艘英格兰的军船。至于英格兰在海上称霸则是在多年后,于公元一五八八歼灭了西班牙的无数舰队之后的事。 丹麦国王的使者狠狠地瞪着市长。 “很好,那么你把那些武装商船什么的拉到渡特兰海面上去,让我领教一下你们的本事!” 市长起身,郑重其事地目送着用力踩踏脚步忿忿离去的使者。 以上这则故事虽然听起来很有趣,但是真的是史实吗?谁也不敢说,毕竟故事中的丹麦国王和琉伯克市长都没有明确指名道姓。 十五世纪后,丹麦、瑞典和挪威就形式上而言虽然是不同的国家,但是国王却只有一个,三个国家组成一个称为“卡尔马鲁会盟”的君主联合团体,所以这则故事中提到的丹麦国王,可以说是瑞典国王,也可以说是挪威国王。 此外,琉伯克市长不是只有一个,而是有两位,一个负责市内的行政或司法,另一个负责对外掌管外交或军事,一旦发生战争时则担任军事司令官——不只是琉伯克军的司令官,而是汉萨同盟军全军的总司令官。 汉萨就是以这种方式存续,在形式上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为君主,但是和丹麦、瑞典、挪威、英格兰、荷兰、法国、波兰等国时而进行交战时而进行谈和,甚至更高举红色和白色的旗帜进出远方的亚美尼亚共和国、西德诸岛和北极海,直到十七世纪后期,汉萨的荣景才消退。

布洛丹断崖位于宁道尔夫河和特拉维河两河口当中,耸立于波罗的海的南岸,根据后世丈量出来的数据显示,断崖长度为四公里,高度为十八公尺。一到冬天,黑压压的海面和天空会不断的刮来强风,在断崖后方扩展开来的森林会持续发出呼呼的声音,细小的树枝被强风吹断,在半空中飞舞着,粗大的树枝也随着风势上下左右摆动。 不过森林中就比暴露在半空中的断崖边缘要好得多了,茂密的树木阻断了风势,鸟兽也拥有屏息静待风势稍止的余裕。强风只能仿佛嘲笑着这些孱弱生物似的在它们的头顶上咆哮着。 靠近布洛丹断崖附近,有一栋房子在森林当中无声无息的耸立着,附近部落的人们——说是附近,其实走路也要花上一个小时——都把这栋房子称为“霍琪婆婆的家”。这些已经迈入中老年的居民从懂事以来就知道霍琪婆婆住在那里,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她都顶着一头灰色的头发和略微肥胖的身躯急匆匆的四处走动。 霍琪婆婆深谙药草和香料,也懂得占卜之术,甚至还能说异国语言,因此有人怀疑她是个魔女;不过即使那些贪得无厌的领主或是狂热的圣职人员,也都没有人敢打扰她。关于她的传闻多不胜数,有人说她以前是可隆大主教的情妇,有人说她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同父异母姐妹,也有人说她是德国骑士团总长的奶妈。在那个时代一旦被称为魔女,就会面临惨无人道的痛苦折磨而死去,但是霍琪婆婆却可以过得平安无事,因此人们都深信她应该有相当有利的后盾。 前去霍琪婆婆那边求购伤药或春药的人们总是假装不经意地探询她的背景,结果霍琪婆婆理都不理,最后他们只能抱着更深的疑问无功而返,因为万一太过执拗追问,可能会惹得霍琪婆婆不高兴而不卖药——不,人们害怕的不只是这样…… “之前霍琪婆婆来市场贩卖的那只小猪,跟去年失踪的汉斯长得好像。” “汉斯那小子喝醉酒的时候,曾经扬言要去抢霍琪婆婆的银币。” 这样的传闻在人们之间口耳相传,在中世纪末期那种封闭的田园生活的人,都对霍琪婆婆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因为霍琪婆婆给人的感觉还算正派,因此也不至于为人们所惧怕或排斥。 必要的时候,霍琪婆婆也会在强风中外出。在强风的吹袭下,霍琪婆婆几乎有一半是被风吹这走的,但是照她的说法,风势从海面上吹过来的,所以不管风势再强,也不用担心会掉到海里面去。 当天凌晨十分,当风势稍微停歇的时候,霍琪婆婆站在断崖上。 “放着不管可是会死人的。” 霍琪婆婆说话的对象是在她脚边的一只黑猫。黑猫抬头看着婆婆的脸喵了一声,婆婆将两手搁在橡木拐杖的握把上点点头。 “是啊,虽然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情,但是万一被别人看到尸体,将来可能会更麻烦。可是就算现在救他一命,万一他最后还是死了的话,只怕会后患无穷……” 她的拐杖前端戳者的不是地面,而是一个人的身体。这个人全身湿淋淋的,散发出海水的味道,衣服扯破了十几处,脚上没有穿鞋,手脚上满是伤痕并且黏附着血水,有的手指上指甲甚至是半剥落的。他的头发散乱,发丝之间隐约可见黏附在上头的血。这个完全不省人事的人看起来是个年轻的男子。 “大概是撑着一口气爬到这边来的。” 霍琪婆婆喃喃说着,探看着断崖底下。波浪撞击在岩石和岩石之间破裂成白色的水沫。 早晨到来天就亮了——所谓“亮”也只是和深夜比较起来。天亮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左右,但是灰色的云层低低地笼罩地面,阴郁的气息并没有随着天亮而消失。云层如此浓密,人们的头顶上就好像压着一望无际的雪原一样。 云层下面,霍琪婆婆将绳子绑在意识不清的男子身上,粗鲁地在枯地上拖行着——她认为,如果这个男人就这样死了的话,那表示他打一开始运气就不好。 霍琪婆婆的房子里面很阴暗。 在这个时代,不管是照明或暖气设备,只要一个不小心都会引起火灾——在欧洲的冬天里,没有其他事情比火灾更可怕了,纵火犯通常都会被判死刑——所以一户人家多半都只有一间有暖炉或围炕炉的房间。此外为了提高暖气的效率,房间往往都没有窗户,所以因为脏污的空气而损害健康的例子多不胜数。 艾力克睁开眼睛时,当然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他躺在满是药草味的房间里,意识清醒过来的瞬间,各种疼痛、沉重的感觉也同时涌上他的四肢:钝痛、尖锐的疼痛、沉重的疼痛。他浑身赤裸着——当时的民情,睡觉时依然穿着衣服的只有圣职人员——全身都绑着绷带,不过人倒是裹在干爽而清洁的草垫子里。 “哟,你活过来啦?生命力倒是挺强的。”霍琪婆婆一打开门走进来,就说了这么一句“有人情味”的话,“你本来应该溺死三次,冻死四次了,没想到竟然还活下来了。是魔法啤酒生效了吗?如果是一般人,早因为肺炎而死了,看来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这是什么地方?” “那还用说吗,是你救命恩人的家啊,艾力克。” 艾力克想了一下,狐疑地说: “我提到过自己的名字吗?” “霍琪婆婆可是什么都知道的。喂,小白,不要躺在被子上,勉强来说有个伤患躺在上头呢,我说勉强说来。” 艾力克挪移了一下视线,只见被子上蜷缩着一只黑猫,听到霍琪婆婆的声音正待起身。 “为什么叫它‘小白’?” “你连这个都不懂吗?看了就知道了呀。” 浑身漆黑的猫凝视着艾力克。它的眼珠子是漂亮的琥珀色。艾力克心中窜起一股刺痛感——堆放在他的船上,本来应该送到遥远的威尼斯去的那些琥珀! “你好像有话要说。” “嗯……谢谢你救了我。” “然后呢?” “我肚子饿了。” 霍琪婆婆抬头看着低矮的天花板,发出一声感叹。 “年轻的男孩子就跟小猪一样,不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吃掉,还贪婪地想吃眼前的饵食。” 当时欧洲人的饮食和同期的中国人相较之下,不管是素材或者是料理的手法都显得贫乏许多。艾力克虽然是德国人,但是却还没有吃过马铃薯,他甚至不知道有马铃薯的存在,因为当时马铃薯还没有远渡重洋到欧洲来。平时用餐,肉以牛肉为主,其它还有羊、猪、鸡、鸭;鱼则有鳕鱼、鲑鱼、鳟鱼、鲱鱼等。但是餐桌上不会同时出现肉和鱼,在船上,船员也严格的遵守着“吃鱼日”和“吃肉日”交互轮替的规定。另外青豆、蚕豆、青芜、火腿还有培根等也是主要的食材。 无论如何,霍琪婆婆似乎不打算让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人饿死,不久之后就把餐点带来给艾力克了。 粗糙的木制深盘子里装有青豆和冒着热气的鸡肉汤,还有一些佐着一小条香肠的腌高丽菜,以及又黑又大的面包,对现在的艾力克而言,无疑是天上的美味。当托盘放到床上的那瞬间,他用绑着绷带的手一把抓住搁在深盘子里的木匙大吃起来。他根本不知道事物是什么味道,只要不是太难吃就行了。 艾力克吃饱了肚子,发出了满足的叹息,这时霍琪婆婆立刻泼了一盘冷水。 “我想你身上应该有带钱吧?” “啊?要钱吗?” “那还用说?我有义务要免费提供你饮食吗?真是的,还来不及跟你提到收费的问题,你就像头快饿死的野牛一样狼吞虎咽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手上连一个铜币都没有啊。” “你还这么义正词严啊?真是无药可救的男人。那你打算怎么回报我呀?” “我是想回报你啊,可是没钱就是没钱,有什么办法呢?” “哼!”霍琪婆婆发出声音嘲讽着艾力克,“小白!你听到没有?真是世风日下啊。有人说想回报,可是没有就是没有,有什么办法呢?要是一句没办法就可以了事的话,着世界上就不需要审判和拷问了,对吧小白?” 艾力克俯视着自己绑着绷带的手,叹了口气。 “我只是现在没有。只要我能回到琉伯克,多少还有一点存款可以还你。如果你等不及,那我就只好先去借钱来付账了。” “有人愿意借你吗?” “船东愿意,他是我的雇主。” “你是船员啊?唔,樵夫或矿工当然是不会在这种地方闲晃啦……原来我霍琪婆婆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船员的年收入当然是因人而异,不过也有一些规定,像是‘航行十二周,英格兰银币十枚’,或‘即使是普通水手,只要技术熟练,薪水比新人多五成’等等。即使薪水一样,也有‘附三餐’和‘无三餐’的区别。其实这样的规定是很粗糙的,不过在十五世纪末当时,一年当中若是出海八个月,年收入至少也有五百克的银子。” “唉,就算有存款,以你的年纪来看大概也没有几文钱,而且你看起来就像个穷光蛋。” 年轻人皱起满是伤痕的脸反驳道: “我一个星期可是可以领到十八枚苏格兰币的。” “十八?别开玩笑了,照一般的行情,附三餐的船员一星期才两枚苏格兰币,技术熟练的舵手也才十五。十八?那可是船长才有的薪水耶。” “我是船长啊。” 霍琪婆婆和黑猫小白定定地看着艾力克,艾力克首次尝到微微的胜利滋味。 “你看起来不像有本事说谎。哼,你会是船长?皇帝的权威不若以前,而极尽奢华之能事的汉萨似乎也走下坡路了,船东是看上了哪一点……对了,你的船东叫什么名字来着?” “古斯曼先生。琉伯克的维纳斯·古斯曼先生。” “嗯,我听说过。” “就是嘛!他可是一流的富商呢。” 艾力克宛如说到自己似的挺着胸膛。在此顺便解释一下,所谓的富商是至少拥有一千琉伯克·马克以上的资产,在市立参事会有议席的人物,资产包括船、土地、工厂、矿山、啤酒或是葡萄酒的酿酒厂等。在这个时代,被称为汉堡排名第一的富商赫林·布尔格的资产为四万六千马克,全德国最大的富商夫格家的资产则有三十七万五千马克。 “我对古斯曼不是很了解,不过在这种时代能保有富商的地位,可见他不会是个蠢蛋。那个古斯曼竟让你这种除了正直之外别无可取的小毛头当船长,这是怎么回事?” 被讽刺为小毛头的艾力克也不生气,他回答道: “我很早就没了父母,从小被祖父抚养长大。我祖父是在古斯曼商会服务长达五十年之久的经理,立下了可观的功绩,听说还曾经挽救破产边缘的古斯曼商会。当时祖父临终时,古斯曼先生握着他的手说,古斯曼会照顾你的孙子一辈子,我会尽快让他当上船长。” “真是感人。”霍琪婆婆用一点诚意都没有的语气说到,快速地将一根木柴丢进炉子里,火炉冒出金黄色的火光,市内顿时明亮了起来,“于是你就这样被拔擢了。你没有谎称是靠自己的本领,这种诚实的个性倒值得佩服。不过一定有人会嫉妒你吧?” “之前我一直没发现。” “不是装作没发现吗?” “……” 看到艾力克不做声,霍琪婆婆陷入沉思。她似乎对年轻人的人际关系有着不小的兴趣。 “怎么样?把你发生的事情说给我这个霍琪婆婆听听吧!我相信一定对你会有帮助的。”

“那么让我一个一个过滤吧!首先是那个叫布鲁诺的男人,对你而言,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曾经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说曾经,而且打一开始似乎就不想提到他,是对他有什么不满吗?” 艾力克躺在坚固但完全没有装饰的床铺上晃动着身子。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因为伤口很痛。 “你提这些事有什么用?不管我遇到什么问题、今后打算做什么事,那都是我个人的事情,跟老婆婆你没有关系吧?” “有关系!万一你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而死了的话,我找谁要谢礼去啊?”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如果要谢礼的话……” “现在立刻付钱,或者把事情说给我听,你到底选哪一个?” 艾力克闭上嘴巴。他觉得霍琪婆婆很明显地是拿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作为打法时间的消遣,或者她盘算着什么更邪恶的计划呢? 既然如此,那也好。艾力克终于下定决心要说出自己的遭遇,一来是因为对方救了他的命,二来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以他目前这样的身体也不可能立刻回得了琉伯克,而要从布洛克断崖走回琉伯克也要花上四、五天的时间,在向当局控诉那三个叛徒的罪行之前,他必须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艾力克开始将一切娓娓道来,光是叙述之前的事情和布鲁诺这个人,就花了艾力克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 “那么接下来就是那个叫马格鲁斯的家伙了吧?这个男人也曾经是你的好朋友吗?” “不是。”艾力克不悦的摇摇头,“马格鲁斯打一开始就敌视我,因为他比我年长,也有丰富的经验,一心也想当船长,所以也难怪会这样。” “你是说他是一个技术很好、又有蛮力的粗野自信家?” “嗯,就是这样,不过我光是这样说你就能了解这么多了吗?” 若是果真如此,霍琪婆婆的洞察力可真不是盖的。 “我想马格鲁斯大概认为自己是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人才吧?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任何工作场合知道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这种人看起来很值得信赖,对后进的也相当客气,但是一旦被后进的追上时,态度就会整个丕变。他就是这种人。” “真是佩服你,就是这样没错。” “接下来谈谈第三个男人。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特拉。” “嗯,就是梅特拉。那么这个叫梅特拉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很难回答吗?” “嗯,不,该怎么说呢……” 要回答霍琪婆婆的问题,艾力克就必须彻底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和对这些人的评价及感情。 如果活着回到琉伯克,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梅特拉呢? “我从来没想过梅特拉会背叛我。” “你信任他吗?” “也不是……” 霍琪婆婆看着难以启齿的艾力克不怀好意的笑了。 “原来如此,你根本就瞧不起他。” “……” “你认同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能力,抢在这两个人前头当船长让你感到有点畏缩。但是梅特拉就不是这样了,你一定不把梅特拉放在眼里吧?” 艾力克在脑海里描绘这梅特拉的容貌身影。他不像布鲁诺一样有着均匀的体格,也不像马格鲁斯一样有着健壮勇猛的身材,他的身高和体格都在平均标准之下,只有一副松垮而肥胖的身体,外加让人怀疑是否罹患了肝病的惨黄脸色。他的眼睛细小,透着钝重而灰色的光,总是战战兢兢地窥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 “先不说他的外表,他在船上帮得上忙吗?他是船员还是商人?” 听到霍琪婆婆的问题,一开始艾力克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认命回答,因为自己大概在无意识当中脱口说出了心头想着的事情。他夹杂着叹息回答道: “唉,完全帮不上忙。” “虽然没有才能,但是是一个勤劳而老实的人?” “他是一个懒人。他不会主动做任何工作,交代他做的事情也做不好。古斯曼先生好几次想解雇他,布鲁诺和马格鲁斯也老是嘲笑他。他对金钱也没什么概念,经常和小额公款的遗失扯上关系。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为了他向别人低头道歉了……” 霍琪婆婆故意不解的偏着头。 “这么说来,艾力克,你还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你为什么还要袒护那么窝囊又一无是处的男人?” 艾力克在口中嘟囔着,但是最后还是得回答。“为什么要袒护那种人”这个问题,他已经不知道被问过多少次了。 “如果我弃梅特斯于不顾,那家伙就真完蛋了。像他那种一无是处又懒惰的人,不要说琉伯克,在汉萨两百个城市当中都没人会愿意雇用他。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想梅特拉自己也知道。” “所以你认为他不会背叛你,你是这么想的吧?” 霍琪婆婆向他确认,艾力克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霍琪婆婆见状不禁嘲笑他: “原来如此,你这种行事方式不被背叛才奇怪,因为再也没有比受人恩惠更让人厌烦的事了。” 霍琪婆婆似乎忘了自己有恩于艾力克。 “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你想说的话,可是不这样做,我又能怎么办?梅特拉已经有老婆孩子了,要是弃他于不顾,他的老婆孩子就要饿死街头了。” 霍琪婆婆不理会艾力克的辩解。 “那么在最后那一刻,在你耳边低语又砍断了手腕上绳子的人,是他们三个人当中的哪一个?” 在艾力克眼中,霍琪婆婆的脸像是忽然突然变成一幅画布,浮现起昨晚的光景。黑暗的天空、比天空更漆黑的海面、在狂风当中摆荡的单桅帆船。虽然是一艘只有十名船员的小船,但是对艾力克而言,那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艘得到的海上堡垒。四个男子在被潮水打湿的甲板上,当中三个人企图将另一个男人推落海中。 “是梅特拉。” 石砌暖炉里的木柴烧逬了开来,火星飞散半空。小白的视线有一瞬间追逐着火星的轨迹而去,但是随即又回到了艾力克的脸上。 “梅特拉,哦?是这样吗?没想到一无是处、一身肥肉又帮不上忙的梅特拉竟然那么机灵。你不觉得以那个家伙而言,这件事未免做得太漂亮了?” 霍琪婆婆的语气中夹杂着叹息,就好像她非常了解梅特拉这个人一样。艾力克感同身受,不禁将上半身往前探。 “我有件事想问你,请你告诉我。” “什么事?现在轮到我被质问?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什么本末倒置?我们又没有分配角色。就算借用一下你的智慧总可以吧!因为我搞不懂,梅特拉为什么要砍断我的绳子,都到那个节骨眼了。” “这个嘛……”霍琪婆婆做出思索的样子,一边抚摸着黑猫的头,“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布鲁诺的男人做的呢?可是那也说不通,因为他当时是存心惹你的吧?” “存心惹我?” “他一直到最后都不放过嘲讽你的机会,那正是因为他觉得不会有人帮你——没想到现在你却获救了。如果不是确信你必死无疑,他只要考虑到你回去找他复仇的可能,应该就不会开这种低级玩笑吧?” “那么马格鲁斯呢?” “他之前跟你的交情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很可能他不是那么坏的人,在最后一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生畏惧,你真的能够确定帮你的不是布鲁诺也不是马格鲁斯吗?” “……没错,无论如何,在我绳子上切开裂缝的就是梅特拉。” “既然你是听到对方的声音之后做了这样的判断,我也没有理由否定你。那么话说回来,如果是梅特拉的话,为什么他在最后那一瞬间要帮你?” “会不会是要报恩呢?” 虽然话是那么说,但是艾力克自己也没有信心。在知道自己识人不明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任何自信了。艾力克那非但没有解开疑问、反而更加深困惑的脸映着暖炉的火焰,他那被布洛丹断崖的石头给划伤的额头上,伤痕清晰地浮现了上来。 第二章 向霍琪婆婆借钱

……当时艾力克躺在床上。 单桅帆船的床铺是坚固的木制品,多半都是上下两层。床铺短得让躺上去的人会挺住头顶和脚板,而且窄到连翻个身都困难。中世纪欧洲人的体型和罗马帝国时代或近代相较之下虽然小了一号,但是那样的床铺依然嫌小了许多,想要伸长手脚睡一觉简直是一种奢望。 单桅帆船基本上是早晨出港、傍晚进港,所以本来在设计上就没有考虑到让船员在船上连度数日。 不只是床铺,其余的设备也都不适合居住;再加上一到冬天,来自北方的强风呼呼作响,海面极其汹涌不稳,夜里进港卸下船帆是常识,但是当天晚上艾力克却把船驶向波罗的海,企图穿越强风和滔天巨浪…… “怎么会这样呢?真是的。”听艾力克这样描述,霍琪婆婆毫不留情的加以批评,“这是我第几次对你的行为感到惊讶了啊?在冬天——而且还是夜晚——还加上刮着强风的波罗的海上航行?一个老练的船长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没错,这简直是愚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是不得己的,不这么赶路的话,预定时间会耽搁的。冒着危险赶路总比罚违约金要好一点。” 若是被罚,支付违约金的是船东古斯曼,让古斯曼先生遭受损失或者让他感到失望,对艾力克而言都是无法忍受的事情;但是现在艾力克明白了,自己最不能忍受的其实是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嘲笑。当时艾力克被这种心理牵扯着,钻入没有选择余地的牛角尖当中。 “然后你在危险的夜航当中躲在床上?明明都说自己是船长了,这种时候竟然还这么气定神闲?” “不是不是,我当然没有睡着。”艾力克生气了,“那是之前的事,后来梅特拉说自己晕船不舒服,跑来叫我;马格鲁斯嘲笑他说一个船员晕船还能干什么事。马格鲁斯说的没错,于是布鲁诺便说:让那种待在这里也只会造成麻烦,赶快去船舱睡觉,我来掌舵吧!” 既然有人这样说了,艾力克判断最好还是尽快处置比较好。从单桅帆船的甲板前往船舱的是又窄又陡的斜坡,比艾力克矮半个头却重了三成的梅特拉蹒跚地下来了,但是却传来一阵钝重的撞击声,接着便发出号哭的声音。 “我跌下来了,脚扭到了!” 艾力克不耐烦地下了阶梯,布鲁诺便跟了过来。艾力克扛起蹲在船底发出惨叫的梅特拉,想办法让他塞进狭窄的床铺。正当他要回头的那一瞬间,忽然变得后脑勺像着了火一般的火热——艾力克失去意识的时间非常短暂,但是已经足够他们三个人用绳子将他的双手反绑。拉到甲板上来了。当然梅特拉没有扭伤他的脚。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恢复意识的艾力克惊疑地问道,布鲁诺愉悦地揶揄他: “没想到我们伟大的船长先生竟然这么搞不清楚状况啊,我们看起来难道像在准备春天的祭典吗?” 接藏书网下来他们便质问艾力克,是要以黑市价格出售船上所载的琥珀、大家平均分配利益呢?还是想被丢到海里去…… 霍琪婆婆用右手摸着下巴。 “大家都认为那个叫布鲁诺的男人应该比你早一步成为船长吗?” “嗯。” “没想到却被你捷足先登了。当时布鲁诺有什么反应?” 对艾力克而言,这是一个令人难堪的问题,但是他不能逃避。他循着蛛丝马迹,尽可能正确地回答: “他只是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带着笑容伸出手来说:‘恭喜你,没想到被你抢先了一步啊。’” “你衷心的相信他的祝福吗?” 霍琪婆婆的追问仍然毫不留情,艾力克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我心想,真的是恭喜吗?但是立刻又对自己怀疑他感到羞耻,便回答了一声‘谢谢你’。” 霍琪婆婆高声的咋着舌: “再也没有比识人不清的滥好人下场更惨的了。你没有反省自己轻忽,反倒一味指责对方,而且还不知悔改,一再地犯下同样的错误。” “我有在反省啊。” 艾力克率直地回答,被打得晕死过去,又被丢进海里,最后还被要求自我反省,这实在是倒霉到家了。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对霍琪婆婆并不感到生气。 “我并不是那么善嫉的人,要是布鲁诺或马格鲁斯比我先当上船长,我想我也会为他们感到高兴。” “如果布鲁诺或马格鲁斯的话——你是故意漏掉另一个人的名字的吗?或者你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你是指梅特拉吗?” “要是梅特拉因为某个人留下的遗言把你排挤掉率先当上船长的话,我相信你也会感到生气吧?之前对他的亲切恐怕也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吧?” 艾力克心想,再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很过分的比喻。自己和梅特拉那样无能又怠惰的男人被同等看待,岂是他所能忍受的?然而这正是艾力克自以为是的地方,站在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立场来看,或许艾力克和梅特拉正是类似的。 “那么,你的单桅帆船中包括你在内,一共只载了四个人吗?” “怎么可能?光靠四个人是不可能运作单桅帆船的吧!” 虽然单桅帆船是以机能为首要考虑而建造的船只,但是至少要有十个人才能运作它,艾力克掌管的船刚刚好就有十个船员。因为布鲁诺和马格鲁斯这种老手在,其他的船员都是一些年轻而经验不多的人。 “那么,当身为船长的你被打被绑、最后还被丢到海里的这段时间,其他六个人到底在干什么?难不成是一边喝啤酒一边在旁边观赏吗?” 当然不可能这样。但是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又在做什么呢?被霍琪婆婆这样直截了当的指出来,艾力克这才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哟,怎么你露出那种好像喝了臭酸啤酒一样的表情呢?真是的,就是因为你们年轻人老是这样思虑不周,所以我们这种老骨头尽管再怎么不受欢迎,也只能一再提供意见给年轻人。” “……会不会大家都被杀了?” 艾力克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好压低声音说道。没有想到其他的船员正代表艾力克的不够成熟,遭到嘲笑是必然的。 “琥珀虽然是贵重物品,但是还不至于像黄金那么昂贵吧?我觉得哪些东西不值得让他们杀了包括你在内的七个人。” “那么那六个人还活着……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又眼睁睁看着我被打倒呢?” 是完全没有人发现?怎么可能?或者是所有的船员沆瀣一气,只有艾力克一个人孤立无援?现在想想倒是有这个可能。或者是其他船员收到布鲁诺或马格鲁斯的胁迫而不敢插手?这也是有可能的…… “话又说回来,船上的琥珀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霍琪婆婆突然提到这一点,“说满载一整艘船可能太夸张了,不过少说也应该也有个几拉斯拉吧?那些琥珀跑到哪里去了呢?或者……”霍琪婆婆的两眼中闪过嘲讽的光芒,“根本就没有消失。”

黑猫小白叫了一声,艾力克顿时回过神来。 霍琪婆婆露出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伸手去抚摸小白的头。艾力克确实是收到了冲击,但是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有受到冲击的感觉。 “嗯,你就好好想想吧!当然是一直想到下次再被痛击的时候。对了,你认为那些让你体会到人世黑暗的人,只是因为憎恨你而策划了这个无法无天的阴谋吗?” “我不认为他们是为了陷害我一个人而策划这个阴谋的,我并没有那么了不起,我想我大概只是阴谋中一步棋子而已。” “那么,你认为所谓的阴谋是什么事情?” 艾力克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他只是想到一个起头,以外的事情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一切还是为了钱吧?我相信一定跟一大笔金钱有关系,其它的就有点难以想象了。” “唉,我想你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样吧?都是一些无聊的事。” 霍琪婆婆虽然口中骂着,但是也没有把她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正当艾力克感觉有点受伤、想回头质问时,却被霍琪婆婆抢了先。 “那么,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倒是一个艾力克可以立刻回答的问题。 “回到琉伯克。回去吧真相说清楚,让布鲁诺他们负起责任。” “艾力克,可别忘了你是被追击的人。”霍琪婆婆不疾不徐的说道,“你被当成了抢夺、侵占古斯曼的船只和船上琥珀的犯人,如果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前往琉伯克,到时候锒铛入狱的可不是布鲁诺他们,而是你。万一这个事件中有其他牺牲者,这个罪行大概也要由你来承担,所以你会被直接送上绞刑台。” 然而艾力克的愤怒胜过恐惧。 “那不是事实,我说过多少次了?真正的犯人是布鲁诺他们!” “不巧我既不是琉伯克的市长,也不是参事会员。我没办法判定你是清白的,也无力惩罚布鲁诺他们。所以首先你得抓住布鲁诺他们,让市长和雇主了解你是无辜的。” 霍琪婆婆的意见非常中肯,艾力克诚心接受了这个意见。 “总之我得先回琉伯克看看,否则不知道后来事情是怎么发展的,因为无法判断今后该怎么走。我想立刻回去。” “我无意阻拦你,因为我知道最蠢的事情就是去阻止一个一意孤行的人然后反遭怨恨。年轻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没遭遇过挫折而不懂世事的人,另一种则是遭遇到挫折却仍然一无所知的人。不知道你算哪一种?” 当时完全没有现代化的警察组织,被害人只能自力救济抓住犯人,再将犯人交给领主或法院。只会躲着哭泣的人是没有任何权利可言的。 二十二岁的艾力克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体力和元气,他正打算从床上一跃而起,然而随即又狼狈的盖上了棉被。霍琪婆婆明知是怎么回事,却故意说着风凉话: “怎么了?怎么不立刻起床呢?” “不要,等一下,我现在没穿衣服……” “我对裸体的孩子没什么兴趣,倒是你以为你是怎么变成裸体的?难道你认为自己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还能自行脱下湿透的衣服,并且摺得好好的吗?” “随便啦,把衣服给我!”艾力克红着脸吼道。 睡觉时穿着衣服钻进床铺,躲在棉被当中脱掉衣服赤身裸体,起床时在床铺上穿上衣服再到外头来,这是中世纪欧洲的风俗习惯。不只是平民百姓.99lib.,连身份地位相当高的人们也都是这样,因为当时大家都是同房而眠。直到十七世纪之后才有了个人房间,可以不用在意他人眼光,自个儿随意在房间穿脱衣服。 “是!是!年轻人竟然对老人这么没礼貌,还大呼小叫的,这个时代真是让人讨厌啊!我真不想活到这么老。” 霍琪婆婆一边叨念着一边走到隔壁的房间去,不多时又折回来将捧在两手上的衣服往床铺上一丢,那正是艾力克十分熟悉的衣物。艾力克拿过来一瞧,自己的衣服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干爽——那是船员冬天所穿的衣服,那是用硬邦邦的厚布制成的,照理说应该很难晒干,是霍琪婆婆耐心的帮他用暖炉的火烤干的吗? 当艾力克掀翻这棉被穿衣服的期间,霍琪婆婆帮他备齐了鞋子、拐杖以及梳子,一会儿艾力克终于从棉被当中钻出来,再度整理了一下衣着,将散乱的头发稍事梳理了一下。他穿上鞋子,不经意往墙边的架子上一瞥,只见上头放着厚重的羊皮纸装订的书籍,是圣经。 “是谁在看这种东西?” “当然是我在看的,那还用问吗?” “咦?你懂拉丁语!” 艾力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代艾力克不关心圣经,圣经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虽然这一年,出生在德国中部一个小城市艾斯雷本的马丁路德已经九岁了,但是在他长大成人,完成圣经丛译本的大事业之前,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着“德文圣经”这种东西。 “会看圣经”就表示懂拉丁语的意思。然而除非是有学识的圣职人员,否则懂拉丁语是一种奢望。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艾力克重新审视霍琪婆婆。光从她一个人一只黑猫住在这种地方来看,她就不是一个普通人。她看起来不像圣女或仙女,难不成是魔女?但是以一个魔女而言,她的气色又太好,而且又爱说话——不过魔女应该也有好几种吧?话说回来,就算她是魔女,她也还是艾力克的救命恩人。 “如果你就这样直接回琉伯克去,那就太不聪明了。”恩人语带讽刺的说,“一眼就被认出真实身份不太好吧?身为愚蠢的被害人还好,要是成为一个愚蠢的逃犯就无药可救了。” “光是这样还不够,把头发和胡子都染一染吧!你的头发和胡子都是褐色的,染成黑色的好了。眼珠的颜色虽然没办法改变,不过用眼罩罩住一只眼睛假装成独眼龙也是一个方法,然后在鞋子里面放几颗小石子,改变一下走路的方式,假造的特征可以引开别人注意。” 艾力克听得目瞪口呆,只能一个劲地点着头。就像他一开始害怕的一样,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当成霍琪婆婆打发时间的玩具,但是他又不能对有利的建议表示不满。 “另外,如果你直接回琉伯克的话就太没警觉心了。你先拿着这封信前往纽尼布鲁克,到那边去染头发,然后去见一个叫优鲁肯·宾兹的男人。明白了吗?” “他是什么人?” “没什么,只是一个制盐厂的老板。” “那就是大人物了呀!” 纽尼布鲁克是盐都,从波罗的海到北海一带所消费的盐有一半都是这里生产的。当时盐是非常昂贵的东西,素有“两个盐桶抵得过一栋房子”的说法。纽尼布鲁克有二十四个制盐厂老板,他们同时也是市政的最高负责人。 “从那里抵达琉伯克大约要花上十天的时间,你最好先拖这么一段时间再去。” 艾力克接过那封信,只能点头如捣蒜。他想问霍琪婆婆怎么会认识那种大人物,但是他也知道,霍琪婆婆大概会把话题岔开吧。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到地上的小白,仿佛对霍琪婆婆提出意见似的瞄了一声。 “对!对!也让小白帮个忙吧!别一脸茫然,魔女都养着黑猫不是吗?要是不符期待,那就是怠慢客人了。” “什么客人?” “很多啊,他们不像你一样造成我这么多麻烦,而且都是很大方的客人。” 小白又叫了两声,霍琪婆婆表现出听人讲话的样子猛点头,然后看着艾力克。 “怎么样?你要去跟谁密告我是魔女吗?” 艾力克摇摇头。 “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吗?我是不知道神父是怎么说这种情况的,但是我衷心地感谢你。” “真叫人佩服啊。” 艾力克觉得好像听到黑猫说话,不过那当然是心理作用。

霍琪婆婆指着蹲在地上的黑猫。 “就这么决定了,你可以把小白带走。” 见艾力克一脸犹豫没有回应,霍琪婆婆又说道: “找到你的不是我,是小白。对你而言,它可是像守护天使一样哦。” “天使啊?” “而且它可以多少帮上忙。前年之前它还是人类,因为做了点坏事,我就把它变成现在这副德行。” “……你开玩>笑的吧?” “我可讨厌开玩笑呢,但是这个世界可不是你说不喜欢就可以完全避免的。” 艾力克终于找到适合的言词,正经八百的说: “我虽然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但是即使是开玩笑,最好也别说魔女什么的。因为有人会真的相信,也有人会装成相信的样子却在背后捅人一刀。” “谢谢你的忠告了。” “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我会尽量帮忙,任何时候我都会出面证明你是好人。还有真的谢谢你,我一定会回报你的,你就好好地为我祈祷,让我一路顺利。” 艾力克戴上帽子,拿起拐杖走向门口,这时黑猫以优美的动作挡在他前头。 “真是个性急的孩子。等一下,我还没有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 霍琪婆婆踩着急促的步伐消失于隔壁房间,不消多时又回来了,这一次手上抱着一个直径一尺左右、贴有马皮的箱子。她将箱子放到圆桌上,打开盖子,用两手从箱子里捧出一把金币和银币,散落在桌子上,其中有琉伯克的金币、汉堡的银币、可隆的铜币等,不知道有几种。 在这个时代,整个德国并没有统一的货币。有能力的都市或诸侯都各自发行金币和银币,面额虽然一样,但是实际的“价值”大大不同,十足的反映了各城市的经济力和政治力。 提到制币业的中心地,当然是首推汉堡了。优秀的工匠、技术及机械全都几种在这里,这是十二世纪末以来的传统。黄金或白银等生银的原材料从德国各地送到这里来,铸造成货币之后再送出去。汉堡除了货币之外还铸造纪念章,包括“即位纪念章”或“市政百年纪念章”之类,甚至还有“最佳流行纪念章”等。说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市政机构就是靠贩卖这些纪念章来救济病患或孤儿的。 “唔,我想这些大概有十马克吧?要是省着点用,应该能撑上三个月的时间”霍琪婆婆将一个鹿皮制的小袋子丢了过来,“这是给你应急的资金,装进里面带走吧。” 艾力克瞪大了眼睛,正想说些感谢的话,旋即想起一件事。 “这些利息要多少?” “哟,看来你是变聪明了一点,别担心,控制在你付得起的范围之内是我一贯的做法。” “……是吗?” “啊,还有,小白的饲料费用当然要由你自行负担。” “我知道啦。” “你可不能小气哦,小白的嘴巴可是比你刁呢。” “我说我知道嘛!” 艾力克半吼着回应了一声,然后把手伸向小白。艾力克怀疑自己可能会被这只猫给耍弄,所以只是微微弯下腰,但是小白似乎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落落大方的把身体偎依到艾力克手上。艾力克抱起优雅的黑猫,看着它原本的饲主。 “可是你这样信任我妥当吗?万一我就这样逃跑再也不回来的话……” 霍琪婆婆哼着鼻子笑了。 “要是你有这么机灵,就不会碰见被好友打得头破血流还丢到海里去的愚蠢遭遇了。” 艾力克不发一语,霍琪婆婆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问他: “倒是我要问你,古斯曼的商会里有没有你信得过的人?譬如会相信你是无辜的,愿意伸出援手的人,或者知道你的行踪却不会去告密的人?” 艾力克思索着,说出浮上他脑海中的人名。 “……应该是珊娜吧?她是古斯曼家的佣人。” “是你的爱人吗?” “不是,还没到那种程度。” “我想也是,因为你看起来不是受女人欢迎的人。自古以来,坏心眼的美男子总比认真工作的男人要受女人欢迎。” 坏心眼的美男子?说起来布鲁诺倒是很有女人缘。艾力克不紧一阵唏嘘。 霍琪婆婆一边看着艾力克,一边将货币放进鹿皮袋子里。 “如果你信得过那个叫珊娜的女人,不妨把我的名字告诉她,我想她可能会知道吧。” “有用吗?” “反正本来就不该有用啊!说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你现在有时间一一确认是否有用吗?” 艾力克当然没有这种余裕。 “不过绝对不要跟古斯曼提到我的名字,无论如何都不行,明白了吗?” “明白了,真的很谢谢你。” “嗯,带着这个快上路吧!可别空着手回来哦!” 霍琪婆婆将年轻人赶了出去,若无其事地关上了门。

马蹄声越过景色萧条的冬天平原。 一个骑士身披护甲,御寒用的斗篷在半空中翻飞着,人和马都一边吐着白色的气一边在铅灰色的云层下方奔驰。骑士的年龄看起来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吧,脸庞下半被红色的胡子所遮掩,深褐色的眼睛散发出强烈的光芒,显得十分有活力。 骑士在面对着布洛丹断崖的森林尽头下了马,强风毫不留情的吹打在他的身上,他拉着马走到霍琪婆婆的家。 这是艾力克离开五天之后的事。 “霍琪婆婆,是我。” 门应声打开了,房子的主人现身,将高大的访客从头打量到脚。 “真是恬不知耻的家伙呀。竟然空手而来。” “哪里空手?我带着多到两手都抱不动的报告,经由‘盐道’而来的。” “嗯,那就进来吧!” 从琉伯克通往纽尼布鲁克的街道,还有一个别名叫“盐道”。这是一条一路上尽是低缓平原的道路,路上没有斜坡,但是必须渡两次河,要是徒步必须走上四天,即使多加把劲也要花上三天的时间。 “霍琪婆婆偏爱的艾力克已经平安抵达琉伯克了,我观察到这个阶段就回来向你报告了。” “辛苦了。”虽然对方贵为骑士,霍琪婆婆还是以对等的语气对他说话,“艾力克夜里是不是好好的住在旅店里?” “有时候彻夜赶路,但是因为季节的关系,确实是找了旅店住,而且他很照顾那只黑猫。” 一五一零年左右,德国出版了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做《迪尔流浪记》。这是一个描写旅行艺人迪尔以机智和三寸不烂之舌为工具,在德国各地旅行的故事,因此“迪尔”便成了“充满活力、擅嘲讽的淘气鬼”的代名词。 有一次迪尔在汉萨都市——可隆——投宿旅店,因为料理迟迟没来,他便在厨房的灶旁边嚼着面包。过了一会儿迪尔正欲离去时,旅店的老板却叫住他,索取料理的费用。 “我可没有吃什么料理哦,我只是闻闻味道而已。” “闻了味道就跟吃过一样,付钱吧。” “啊,是吗?” 于是迪尔拿着一枚铜币,丢到餐桌上滚转,让铜币发出声音。 “你听到刚刚的声音没?” “听到了。” “很好,我用声音来支付味道的费用。” 迪尔一把抓起铜币,悠哉地离开了旅店。 日本也有一则类似的笑话,所以后来激发了大家探索故事源流的兴趣。不过这则故事不只是有趣而已,同时也让我们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即使在开发落后的欧洲,在这个时代也已经存在供应旅客餐点的旅店。迪尔的故事于十五世纪后半广为流传,据说故事中的范本人物确实存在于十四世纪。 “坐吧!暖炉前面有椅子吧?要不要请你喝啤酒啊?” “啊,真是谢谢了。” 骑士的脸一下亮了起来。 啤酒对于欧洲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饮品,号称是“液体面包”,对于汉萨而言也是很贵重的商品。为了出口到远方,啤酒至少要能保存二十天,所以制作时采用大量啤酒花,或者将酒精浓度提升到百分之二十二以上加以保存。尤其是俾斯麦生产的啤酒素有“恶魔的啤酒”或“地狱的啤酒”之称,口感之烈,万一不小心饮用过度还会让人晕死过去。 骑士坐到暖炉前面的坚固椅子上,摸搓着冰冷的双手,这时霍琪婆婆拿来陶制的巨大啤酒杯,细致的泡泡仿佛白雪一般浮在上头。 “哪,你一定很期待吧!这可是如假包换的俾斯麦啤酒哦。” “啊,千辛万苦来到这里都值得了。” 骑士一把抓起巨大的啤酒杯,咕嘟咕嘟的立刻喝掉了一半。 “呼!好像有一根火柱从胃部窜升到喉咙了。啤酒还是俾斯麦的最好,昨天我喝了汉堡产的啤酒,稍嫌淡了 4e9b." >些,对我来说不过瘾。” “不嫌弃的话就继续喝吧!” “真是太好了。” “我去拿些腌肉来,今天早上拿到不少,我一个人吃不完。” “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来这里的途中到处都有人在做腌肉。” 人们在秋天时,用橡树或七叶树的果实把猪喂得饱饱的,让它们长得胖胖圆圆的,到了冬初就杀了肥胖的猪,将猪肉腌制来吃。这是度过阴暗漫长的冬天很重要的工作,在农村里非常普遍。 当时还没有叉子,于是骑士用手抓起盛在木盘子里的腌肉块往嘴里送。 “啊,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这么冷的天气真想学森林里的熊一样冬眠。” 德国越往北气候越温暖,雪量也变少,这是因为北方南海、受到暖流影响的关系。而南方属于内陆地区,距离海洋很遥远,而且连绵不断的高地一直延续到阿尔卑斯山,因此寒气之冷和积雪之厚都非比寻常,有时候到了五月还持续下着暴风雪。不过德国北方虽然比较温暖,但是那也只是和南方相对而论,北方有时候还是会有白天天晴、夜里刮强风的情况,让人不禁恐惧会有冻死的危险。 “既然如此,那就带些腌肉和啤酒回去吧!反正你都把钱花在赌博和女人身上,大概也没有好好吃东西吧!” “真糟糕,都被你看穿了。” “谁叫我打你在你母亲肚子里时就认识你了。真不知道你像谁,你那个老爸虽然穷,做事却很认真,对你母亲以外的女人以及赌博都是绝对不沾的。” “被你这么一说,真让我难过。唉,我像他的地方大概只有贫穷这一点了。” 提到王公贵族,一般人往往都认为他们一定过着繁华富贵的生活,其实那只是一小部分的人。在中世纪的德国和法国,贫穷的贵族在跟富商们借不到钱之际,往往落得必须拿领地抵押的下场,有时候甚至害得去跟国王哭诉,请他们出面调解。但是站在国王的立场,他们得考虑到自己有时候也缺钱用而有求于富商,所以也不能暴露的对商人表现出不满;再加上有势力的贵族权势遭到削减时,王权相对的会强化,因此对国王而言,贵族衰败再好不过,所以贫穷的贵族依然无计可施。 而当贵族承受不住持续衰败的压力时,他们怎么办呢?有人会在自己领地的街道上自行设置关卡来赚钱,对旅人课征通行税——这样的做法还算好,离谱的话有些贵族还会跟盗贼挂钩,直接抢夺商人的货物或农民的农作物;更过分的贵族还会在富商头上冠上异端罪名,然后没收其所有的财产。 这个骑士究竟做过多少坏事不得而知,但是他既然可以受霍琪婆婆驱使,可见大概没有什么大量谋取不义之财。 “可是我说霍琪婆婆啊,那个小子是哪一点让你这么中意啊?” “那个孩子在冬天——而且是夜里——被捆绑起来丢进波罗的海当中,然而他却奋力地游上岸,自行爬上布洛丹断崖,后来才被小白发现。那小子看起来是个不懂人情世故又被宠坏的孩子,但是他的天赋和运势都不可小觑。” “话是那么说没错……但是,他的天赋和运势可能都被那件事耗光喽。” 骑士的话一针见血,霍琪婆婆难得地露出了苦笑。 “那倒是有可能。果真如此的话,我再怎么帮也是白费的。那得看他自己能帮自己到什么地步了。” 骑士不顾礼貌,自顾自地舔着手指头。 “琉伯克的古斯曼,据我调查似乎是一个相当能干的人。能被这样的雇主看上,二十几岁就当上船长,那应该也是一种运气。” “谁知道呢?不知道古斯曼是不是像那个孩子所深信的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事实上,要求圣人懂得做生意,或者要求商人具有圣人的性情,那都是很可笑的事。我在写给宾兹的信上还注明要他去好好打听一下古斯曼这个人。” 听到霍琪婆婆这一番话,骑士眼中闪着光芒。他的胡子末端沾着啤酒泡沫,仰着头对着半空说: “装满一船的琥珀啊?如果是卖给意大利人的话,那可是一大笔财富呢。” 霍琪婆婆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啤酒杯杯缘的泡泡慢慢逬开。骑士继续说道: “如果佯装被抢而做双重买卖的话,那赚得可就更多了。” 霍琪婆婆似乎早就想过骑士话中的可能性,她只是露出一脸懒得回应这种事的表情,扬起嘲讽的笑容。 骑士瞄了霍琪婆婆一眼,手扶着桌子的啤酒杯径自思索着,从他的胡子抽动的状况来看,他似乎正蠕动着嘴唇,“琥珀”或“马克”之类的词汇仿佛小小的气泡一般迸裂消失。 “你不会正在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吧?比如万一艾力克真的抢了琥珀、藏在哪个地方的话,你就去跟踪他,把那些东西给抢了过来之类的……”霍琪婆婆忽然犀利地说。 “不,不,没这回事。”骑士狼狈地放开了啤酒杯,双手乱摇,“在我们同伴当中,没有这种胆敢违抗霍琪婆婆的恶人,有人会这么笨吗?” “是吗?都几十年了,这种人我看过太多了,不能太乐观。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算是一点谢礼。” 骑士毫不客气的接下霍琪婆婆丢过来的小鹿皮袋。 “有什么需要时请随时开口传唤我,能为霍琪婆婆效力是我的荣幸。” “很好,因为在这种世道当中,只有开口是不用缴税金的。” 霍琪婆婆重重地回了一句,随即整个人笑开了。 第三章 返乡

长久以来一直是琉伯克名胜的贺尔斯登门,刚于公元一四七七建设完成,两座有着灰色圆锥形屋顶的红色三层圆塔并列着,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昂然耸立。 “是心理因素作祟吗?我觉得门好像有点倾斜了,虽然只有一点点。”艾力克狐疑地喃喃自语。 建设这道门的地方本来就是潮湿地带,地基相当脆弱,而且基于军事上的理由,东侧的墙比西侧的墙要厚上三倍。到了后世,贺尔斯登门就完全倾斜了,不过并没有倾倒,因而成为琉伯克的象征而广为人知——至于在艾力克时代,其倾斜的角度仍然十分轻微,轻微到一句“心理因素”就被带过了。 艾力克混在纽尼布鲁克的制盐厂老板宾兹一行人当中,回到了琉伯克,特拉维斯河的银灰色水面看起来是那么的令人怀念。不管是德国或俄国,甚至是中国,自古以来,港口多半都是面对着大河的,鲜少面对大海。以汉萨都市而言,琉伯克面对特拉维斯河、汉堡面对易北河、可隆面对莱茵河、罗斯托克面对窝瓦河,而不来梅则面对着贝塞河、丹兹希面对斯瓦河、利佳面对着达乌加河。 由于土地是一望无际的低平地势,在野外行走时,有时前方会突然出现一面船帆而吓着旅客——因为水路就这样从平原中流过。两百多年前,以暴风之势劫掠欧洲东半部的蒙古军就是因水路的关系,使得骑兵的行动受到阻拦,只能等到冬天水路结冰之后才开始作战。 艾力克穿过贺尔斯登门时有点紧张,但是他有纽尼布鲁克正式发行的旅劵,而且宾兹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所以很容易就进入了城市。 宾兹的身份固然不容小觑,但是能够任意指使宾兹的霍琪婆婆,其能耐更是让艾力克咋舌。当艾力克来到纽尼布鲁克、在城门面前探问宾兹的制盐厂时,守卫的士兵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不过却同时立刻帮他转达;而宾兹也立刻就接见了他。 当时在艾力克眼前的是一栋炼瓦造的建筑物,工匠们忙碌的进进出出,制盐厂作业所产生的雾气弥漫着整个建筑物内部,宾兹就在里面的一个房间里接待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 “你跟霍琪婆婆是什么关系?” 这是理所当然的问题。艾力克很慎重的回答,说自己是霍琪婆婆的远方亲戚,父母双亡以后受到霍琪婆婆的关照,现在按照霍琪婆婆的指使来到这里,不知道能不能请宾兹先生帮他安排前往琉伯克。 “不行也得行,反正我是不能违抗那个老太婆的。” 宾兹喃喃说道,将手叉在后腰,在室内来回踱步,随即又停下脚步看着艾力克。 “后天我要到琉伯克去做盐的交易,你就以我的……嗯,外甥的身份一同前往好了。” “可以吗?” 艾力克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惊喜,宾兹对着他露出一个夹杂着叹惜的笑容。 “刚刚我不是说过了吗?没办法,我不能违抗霍琪婆婆。唉,事已至此,一切都交给我办吧!” 艾力克按捺住涌上来的好奇心,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因为宾兹也没有对艾力克提出多余的问题,所以他只能照做,这是一种礼貌。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人家也有些事情不想说吧? 就这样,艾力克和黑猫小白便加入了宾兹一行人的行列,这群人包括商人,侍从及护卫,合计共有五十人之多。他们将马和驴子排成一列,利用白天的时候赶路,天一黑就投宿休息。艾力克除了分配有早晚餐之外,甚至还享有“非露天”的就寝处;虽然是就地而眠,但是这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近代化就代表交通上的安全。 在近代之前的社会,交通实在一点都不算安全,路人在街道上行走时会遭到山贼或强盗袭击,投宿于旅店时可能会被毒杀,然后旅费和行李被掠夺一空;森林里有猛兽出没,海上也有虎视眈眈的海盗。无论在西方或是东方的故事中,旅人之所以一定会面临危机,一方面是因为这是故事发展的前提,但是另一方面也真的是因为每一段旅程都是一连串的危机。 汉萨之所以成立,汉萨的威信之所以能横扫全欧洲,说到底,也是因为只要插上汉萨的旗帜就可以保障海路的安全——虽然不能说万无一失,但是由于袭击汉萨的船只的外国船队或海盗到目前为止都会被歼灭一空,比较起来,汉萨的安全性很明显的提高了许多。 宾兹一行人当中也有弗兰德或法国的商人,不过彼此之间的沟通并没有什么障碍,因为低地德语是当时波罗的海周边的共同语言;至于法语或英语都只适用于各国之内。 英语的发源处英格兰当时充其量只是欧洲西北角的一个中级国家,不但和法国之间的百年战争败战,又因为将国内一分为二的蔷薇战争搞得兵疲马困,因此正当借贷度日的不景气时代;而英格兰的王室本来就是法国出身,所以王公贵族都说法语。因此,在同一个国家使用不同的语言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因为国家本身的存在意义本来就不像王侯的领地那般积极而实际。 艾力克的身份被设定为宾兹的外甥,长年在外国生活,一路上尽量避免和同行者交谈。一行人在萧条的冬季野外旅行,花了五天的时间抵达了琉伯克。栉比鳞次的屋顶和耸立的教堂尖塔,仿佛刻意彰显琉伯克这个都市的存在。 当时的东方世界,已有北京或苏州这类拥有五十万到上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相较之下,欧洲的各个都市不管是在规模或设施方面都显得极为简陋,即使是伦敦和巴黎,人口也都不到五万;号称“汉萨女王”的琉伯克人口只有三万,而其竞争对手汉堡也只有两万。 这样缓慢的发展,也难怪后来马可波罗介绍东方世界的大都市时,被嘲笑为“吹牛马可”;居住在欧洲贫穷落后地带的人们,甚至无法想象“有着百万人口,从日落到天明形成一片灯海”的大都市景象——本来欧洲的总人口就不多,十四世纪的黑死病(瘟疫)的大流行又让欧洲损失了全部人口的三分之一,期间还不断的发生饥荒。此外由于小麦或大麦的收获率比米粮低得多,基本上也没办法养活太多的人口,所以欧洲的人口发展还不如东方。 艾力克和宾兹一行人经过市政府前面,市政府厅的墙面是用上光的炼瓦铺成,带有独特的黑绿色。那是将盐溶于牛血里,再把炼瓦浸泡于其中、连烧几次之后得到的效果,用指尖去触碰时,在粗糙中带有微妙的粘稠感,会紧紧吸附皮肤。 如果从前往立陶宛的航行算起,艾力克已经有两个月没看到市政府厅了。此时一股怀念之情宛如小小的泉水一般在他心中涌起,而在市政府地下楼的餐厅里吃过的鸡汤味道也在口中苏醒。 宾兹他们在位于市政府厅和港口之间的缅格路一角找到了旅店住宿。由于他们有五十人之多,而且又都是琉伯克的有力人士,当时被视为上宾。旅店老板从玄关飞奔而出,恭恭敬敬的招呼。艾力克并不认识他,但是仍然把帽沿压得低低的,避免自己的脸孔被看见。 艾力克和其他十个左右的男人一起被带到一个房间去。他并没有什么行李,确定自己有一床棉被可睡后,就立刻去跟宾兹招呼了一声然后外出。艾力克想好好的呼吸一下琉伯克的空气,也想去看看古斯曼的邸宅。小白紧跟在他的脚边,仿佛要缠上他的脚一样。 走过街巷,有七、八个小孩在巷子里嬉戏,一个孩子大声叫道: “黑人可怕吗?” “不可怕!” 孩子们在回答的同时,口中发出奇怪的叫声四散奔逃。那个原先大叫的孩子追着其他人,不久便逮到一个脚程比较慢的孩子——他们在玩捉鬼的游戏。 孩子们口中所谓的“黑人”指的是“黑死病”。黑死病后来到了十五世纪虽然控制住了,但是在十五世纪之前的中世纪欧洲,最为人们恐惧和厌恶的便是瘟疫。十四世纪的欧洲被后人视为黑暗时代是其来有自的,当时瘟疫的流行、一再发生的饥荒、紧接而来的屠杀犹太人,这三个大事件将十四世纪的面貌涂成一片漆黑。 在这个时代,北海或波罗的海的沿岸,也就是汉萨的势力范围之内,鲜少看到犹太人的身影。他们依法被排拒于汉萨的商业活动之外,居住的场外也受限制。艾力克对犹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偏见,但是那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和犹太人接触的机会,因此没有所谓的偏见问题。 艾力克拉了拉衣领,快速的离开现场。那几个孩子当中似乎有面熟的人,万一被对方认出来直呼他名字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艾力克的鞋子在石板上咯咯作响。尽管有危险,但是能回到琉伯克来还是太好了,这片石板上不但有琉伯克的历史,也刻有艾力克的人生——虽然目前而言是不足取的人生。 黑猫小白在他脚边,锐利的眼神扫向四周,就好像担任斥候的前哨兵一样。

从正面看汉萨商人会馆,就会发现山形墙上的八字板不是三角形,而是呈阶梯状的,这是汉萨风格建筑物最明显的特征。这里的建筑大致上都是地上三层楼、地下一层楼,但是古斯曼的邸宅却是地上五层,比左右的房子都要高。 “现在这样看起来,古斯曼先生的邸宅果然不同凡响。小白看过这么雄伟的房子吗?真想哪天住进这种房子看看,可不是像店员住在公司那样偶一为之哦。” 艾力克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尽可能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经过邸宅前面。最好是天黑之后再来造访这里,至于天黑之前就先回旅店打发时间,把肚子填饱吧! 回到旅店的艾力克一边和宾兹进行类似“叔甥”之间该有的最基本交谈,一边吃着以鱼为主食的晚餐,之后再度离开旅店。 他想着古斯曼的邸宅。 那虽然是五层楼建筑的大邸宅,但是由于店铺、办公室和仓库所占用的面积非常广,因此居住的空间反而特别的狭窄——即使在这里是富商,和遥远东方的苏州富商一比,古斯曼家在衣食住各方面简直是过着质朴而贫困的生活。 欧洲变得富裕是在大航海时代之后的事,欧洲人是因为征服了异教徒居住的土地、强夺了他们累积的财富才发迹的,在那之前,自给自足的简朴经济才是整个欧洲的面貌。 “其实你可以到暖炉前面去睡一会儿,不用跟出来。” 艾力克对着脚边的黑猫说。小白用简短的叫声回答他:既然受霍琪婆婆之托,我就不能放着你这种不成熟的毛头小子不管——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夜视能力特别强的猫走在前头,人跟在后头,沿街上没有任何街灯,夜晚的街道一片漆黑。 欧洲的建筑物一直到十四世纪末才普遍装有窗玻璃,但即使是装上窗户之后的百年之间,家家户户在白天依然会在窗玻璃上贴上油纸或羊皮纸,在夜里或风雨强劲的时候则关上板窗——因为窗户虽然能带来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但是就防寒和防盗方面而言却也是弱点,因此就算像琉伯克这样的“大都市”,夜里也一样漆黑而显得冷肃。离开旅店走不到五步路,艾力克全身就已经笼罩在黑暗当中了,只有小白的眼睛还像琥珀一般发着亮光。 虽然这是艾力克出身长大的街道,但是走上山丘斜坡时,他还是得特别注意脚底下的路况。艾力克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走着,每当前后响起别人的脚步声时,他就会停下脚步、神经兮兮。他为自己的神经质感到无奈,但是在事情真相大白、证明自己的无辜之前,这是莫可奈何的事情,因为回琉伯克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危险了。 其他的都市是不会欢迎被某个都市驱逐的罪犯的。 对某个都市的参事会策动阴谋、或者明知事实却不加通报的人,其他都市是不会将其视为流亡者而加以接纳的。 违反以上约定的都市将被拒于汉萨联盟之外。 这是为了巩固汉萨的团结所作的重要协定。艾力克如果真的被逐出硫伯克,那就没办法在汉萨各个都市里生活了。 艾力克绕到古斯曼邸宅后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来到后门,停下脚步。艾力克心中的打算是,只要在黑暗中等一阵子,应该就能等到佣人珊娜出现在后门——夜里确认后门门窗是她的责任,艾力克向圣母玛利亚祷告,希望今天也不例外,因为紧闭门窗毕竟是汉萨市民的习惯,而不只是琉伯克。 等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有声音响起,淡淡的光映上漆黑的路面,一个系着大围裙、戴着佣人帽子的年轻女人出现了。若是在明亮的阳光下看来,她应该有着淡淡的蔷薇色脸颊和淡褐色的眼睛;而她苗条的身形,即使在现在黄昏时分依然分辨得出来。 “珊娜。” 艾力克出声唤道。他小心翼翼的不想惊吓到她,走进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艾力克!”珊娜愣愣的看着他,呼吸变得很急促,仿佛惊讶更胜过恐惧似的低声叫了一声,“你在这里干什么?人们都说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侵占犯!布鲁诺和马格鲁斯四处宣扬,说你背叛了让你担任船长的古斯曼先生,辜负他的信赖,带着重要的商品逃跑了!” “那是骗人的,从头到尾都是骗人的!”愤怒哽住了艾力克的喉头,他觉得连要发出声音来都很辛苦,“我不是那种坏人,也没有忘恩负义。你多少总该了解我一些吧?你应该 6e05." >清楚我是否会做出那种肮脏行为!” “嗯,我是知道一点。” 珊娜的语气中带着刺,但是并不是那么尖锐。尽管艾力克并不是强烈的爱慕珊娜,但是并不讨厌她;并且珊娜也知道,至少她似乎也不排斥他。 珊娜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但是真要论外表,比她优雅而华丽的美女太多了,艾力克喜欢的其实是珊娜的个性。当她将多余的面包从厨房带出去给一些贫穷的孩子时,她那“嘘——”一声拿手指头抵住嘴唇的动作让艾力克感觉很心动。但是现在不是想那种事情的时候。 “……就是这样,我想尽办法爬上了布洛丹断崖,霍琪婆婆救了我一命。” “霍琪婆婆!” “你认识她吗?” “没见过,但是多少知道她,其实应该说是半信半疑吧。原来她真的存在啊?但是,她真的是霍琪婆婆吗?” “她是这样说的。就算她报一个假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呀。” “说的也是。这么说来,原来霍琪婆婆也会帮助男人呀?好稀奇。” “什么意思?” “霍琪婆婆是女人的守护神。” 据珊娜的说法,到目前为止,有几百个贫困的女性曾被自称霍琪婆婆的谜样老妇人所救。人们传说,许多犹太女人、被怀疑为魔女而被驱逐的女人、怀了孕却被男人抛弃的女人、还有丈夫死后财产被亲戚抢走的女人,都因为跑到霍琪婆婆那边求救,而得以展开新的人生。 “哦?这么说来,霍琪婆婆的家不就成‘神圣的避难场所’了吗?”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不过那边的领主和骑士们也都不敢对她不利。唔,对我们女人而言,这倒是值得庆幸的事。” 听了珊娜这一番话,艾力克越来越在意霍琪婆婆的真实身份了,但是自身难保的他现在可没时间追查这件事。 “言归正传,我就是被霍琪婆婆救了的。这只黑猫是霍琪婆婆养的,她让这只猫跟我同行,你能相信我吗?” “这个啊……”珊娜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用力点点头,“本来我就不认为你是个会犯下那种滔天大罪的人,我认为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啊,你可别太得意忘形哦,因为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你。” “我知道,今后我会努力,好让你彻底相信我。” “很好,既然如此,那你进来吧!别发出声音,那只猫也一起来。” 珊娜对着他们招招手。

冬天的德国北部,所有的景致都笼罩在一片青灰色当中,相较之下,富商的红色上衣鲜艳得让人不由得瞬间忘记呼吸。 维纳斯·古斯曼给人的印象并不像他的红色上衣那么鲜明,但却是一个体格和容貌都绝佳的五十岁男人。他灰色的浓眉下方嵌着一对略带冷硬的绿色眼睛,和眉毛同色的胡子也显得意气风发,整个人给人强而有力的感觉。 古斯曼将视线从桌子的文件中抽离,从指尖搓揉着眉间。黯淡的灯光让他的眼睛感到疲累,虽然还戴着眼睛,不过最近度数似乎不够了。 桌上的文件一半是羊皮纸一半是纸——发展落后中国三百年的欧洲此时也开始用纸了。但是重要的契约、通知或证明文件依然使用羊皮纸书写,因为人们认为羊皮纸是神圣的。 古斯曼将视线望向暖炉,炉里的火势因为悄悄渗进来的寒气而减小了不少。为了避免待会儿引起火灾,他还是停止工作、将暖炉的柴火完全覆上灰之后再去休息比较好。 古斯曼走到暖炉边,正想拿起沉重的铁制火铲子,停下了动作。 “古斯曼先生。” 一个非常低沉的声音呼唤着他,一道人影站在阴暗的门口。 “艾力克!” 古斯曼的声音虽然尖锐却压得很低,艾力克连忙跑过来一把捂住主人的嘴巴。 “是的,我是艾力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是怎么……” 古斯曼挺直了背,瞬间把视线落在火铲子上,艾力克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了以防万一,他想就近寻找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古斯曼对自己的戒心让艾力克感到很遗憾,但是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要是珊娜所言属实的话,那么艾力克被当成忘恩负义的恶人而被小心提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啊,古斯曼先生,非常抱歉,我没能回报古斯曼先生的信赖,更让祖父的在天之灵蒙羞。我的罪孽很重,但是我并不是故意背叛您的,侵犯船货的人是布鲁诺、马格鲁斯还有梅特拉三个人!” 艾力克喘着气说完这段话,短暂的沉默之后,古斯曼发出痛苦的声音: “你的祖父尤哈尼斯老爷爷经常夸赞你,他说:我的孙子非常懂船,工作勤劳,最重要的他是一个正直老实的人。我衷心的相信尤哈尼斯老爷爷的话,所以在老爷爷死后,我才独排众议,拔擢你当船长。” “古斯曼先生……” “但是,你要背叛我的信赖几次才会甘心啊?你抢走了我的船和货物,最后还要辩解说那不是你做的事,你想吧罪过转嫁给别人吗!” 古斯曼的斥责像是鞭子抽在艾力克的头上,艾力克使尽了力气才抬起头——遭到古斯曼的误解,他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 “请相信我,古斯曼先生。要是我存心背叛并且又顺利达到目的,现在就不会刻意回到琉伯克,而是应该在南方某个温暖的地方舒适自在的过日子了。我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回来,就是因为我要声明自己的清白!” 古斯曼的表情微微的改变了,大概是觉得艾力克的辩解有些道理。但是他当然不会因此而松懈戒心。 “我要看到你的两只手——没错,两只手都放到前面来,很好,看到你好像什么都没带。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叫我丢掉财产还好,要是丢掉性命,那我可是无法忍受的。” “我明白,很感激您没有大声呼叫别人。” “那么对于你自己所谓的清白,你有办法说服我吗?” 艾力克一再提醒自己要冷静,但是心情实在无法控制,以开口就连珠炮似的说道: “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侵占船上琥珀的人是布鲁诺他们,他们把我绑住,头上脚下的把我丢进海里!还好我游到了岸边,想办法捡回了一命!” “我无法相信你的说词。为什么除了你之外,被丢到海里的其他六个人没有一个生还?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那么幸运的获救?” 听到这句话,恐惧顿时像一只隐形的冰冷手掌一把揪住艾力克的心脏,他喘着气问道: “六个人……都被丢进海里?” “我是这么听说的。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是布鲁诺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你把那六个人丢到海中然后逃亡了,我说的有错吗?” “他们是在杀人灭口!” 艾力克握紧了拳头不停的颤抖着,古斯曼见状蹙起了眉头。 “艾力克,现在要把你抓住拖上绞刑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你的解释似乎也并非全无可信。” “古斯曼先生……” “你听着,我相信你——或者应该说我想相信选择你的我没有判断错误。但是现在可供判断的线索太少了,你尽可能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巨细靡遗的说给我听。” 艾力克点点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尽量冷静的开始说起那天的事。他没有提到霍琪婆婆或宾兹的名字,只说还不清楚救命恩人的身份;除此之外的事情,他希望能以最精确的方式回溯自己的记忆。他说到后来有些犹豫,但是仍然说出了他认为谁是最后那一瞬间砍断他绳子的人。 “……就是这样,我的伤势终于复原,回到琉伯克来了。我认为应该来向您报告一声。”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的事情。” 古斯曼放开了一直交抱着的手臂,看着艾力克的眼神虽然无比沉着,不过也看得出他是刻意按捺自己的感情。 “我能获得您的信任吗?” “前因后果倒是说得通,但是很遗憾的,没有证据。” “……” “你先姑且找个地方等着,我想花点时间思考一下。你不会认为这样太过分吧?” “我明白了,我会先退一步,从头再来。” “你住在什么地方?” 古斯曼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自然,艾力克差一点就顺着他的话回答,最后勉强踩了刹车。 “说出来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所以我不能说。我总有一天会跟您报告的,今天就请先容我保密。” 说完之后,就跟来时一样,艾力克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只有某个地方似乎响起猫叫声。古斯曼耸耸肩,望向通往隔壁房间的方向。 “这样做好吗,布鲁诺?” 一个男人应声出现。那是一个个子高大、轮廓很深、脸孔有点细长、嘴上胡子修整得整整齐齐的将近三十岁的男人。 “啊,没关系的。刚才有几次我几乎都快笑出来了,要忍住可真是辛苦,古斯曼先生真是演技高超。” “我不想在你口中听到这些话,布鲁诺。” “真是失礼了。” 男人——布鲁诺毕恭毕敬地对主人行了一个礼,嘴边露出宛如有名的“狐狸般的菜肴”一样不怀好意的笑。

“没想到艾力克那小子竟然还活着。我在贺尔斯登门附近看到一个跟他很像的家伙,没想到真的是他……算了,先让梅特拉去查他的落脚处吧!一切事情等到了那个时>..候再开始进行。” “没错。对了,关于那个梅特拉,刚刚听艾力克说那家伙切断了他手上的绳子,这是真的吗?” 布鲁诺的眼睛微微的眯细了。 “这件事也让我有点惊讶。唔,虽然没有证据,不过我想大概是真的吧?首先,艾力克没有必要对古斯曼先生说假话;而且一定是因为两手松绑可以自由活动,所以他才能游到岸边啊。” “梅特拉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件事就慢慢再来想吧,倒是您知道梅特拉现在对您有所不满吗?” “不满?” “因为梅特拉一直深信要是艾力克不在的话,他就可以接下艾力克之前负责的工作中陆地上的那一部分,可是古斯曼先生却什么都没说。” 古斯曼先生那厚实的下唇因为愤怒、惊讶和冷笑同时涌现,剧烈的抖动着。 “人总该有自知之明吧!我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店和财产拿去押一场铁定会输的赌博,我怎么能把会计或买卖的事情交给梅特拉去做呢!” 听到古斯曼的怒吼,布鲁诺露出沉思的样子。 “那么您的意思是不会给梅特拉重要的工作吗?” “那还用说!” “很好。对,我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判断,没有必要给梅特拉那种人任何东西。但是梅特拉本身不这么认为,这一点倒是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 “我的意思是说,梅特拉要是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酬劳的话,或许会不识相的抓狂,干出蠢事来。” “你是说他会威胁我?”古斯曼的声音变低了。 “嗯,梅特拉那家伙应该会这么做吧——他应该会扬言如果不让他做副理,就要吧所有的真相说出来。” 古斯曼脸上闪过一道阴影随即又消失,布鲁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话所造成的效果。 “我这里有一个建议,就是在我们原先的计划中加上一点修正,您认为如何?” “怎么修正?” “恢复艾力克的名誉。” 布鲁诺的话很突兀,但是古斯曼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你是说把这次的事件安排成都是梅特拉主谋,而艾力克是遭到设计被当成背叛者的?” “您不愧是个聪明人。” 布鲁诺一脸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的表情,对古斯曼大表赞赏。 “可是现在还能找艾力克当伙伴吗?” “当然!只要艾力克和梅特拉互斗而两败俱伤,那我们不就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吗?” 古斯曼试着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光景,但是实在无法这么乐观。他冷冷的说道: “但是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只要为他们安排好舞台就可以了呀。” “就算布置了舞台,演员不见得就会按照我们的剧本走啊。” 布鲁诺笑了——这个男人真是可以展现几千几百种不同的笑容,此时他的笑仿佛带着开导对方的意味。 “古斯曼先生,如果到时舞台上躺了两具尸体,要怎么解释就取决于观众了,不是吗?” 古斯曼的眉毛倏的一动。在暖炉中残余的微弱火焰映照下,他的眉毛四周诡异的笼上了深深的影子。 “布鲁诺。” “什么事?” “那六个船员真的都到其它都市去了吧?” 布鲁诺再度看着古斯曼的脸。他的嘴角轻轻扬起,随即又收敛起笑容,带着不解的语气正色问道: “我不懂为什么您现在还要再确认这件事……” “回答我的问题。” 布鲁诺耸耸肩。 “是!是!我来回答!我给了他们六个一些金钱,让他们搬到别的都市去,这是千真万确的。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它的事好说。” “你给他们一个人多少钱?” “一个人十马克,是银子。花在他们身上真是很浪费?,不过,唔,反正是得封口的。” “他们迁到哪个都市去了?” “一个说要到不来梅去,一个去可隆,一个去利佳,其他的我就忘了,不过我交代他们逃得越远越好。这样的报告能让您放心吗?” “我不想多流不必要的血。” “这样的想法真是叫人佩服……啊,我不是在反讽您,就是因为我知道您的想法,所以并没有砍掉艾力克那家伙的脑袋,只是把他丢进海里而已,连一滴血都没流。” 这次布鲁诺还没来得及笑,古斯曼打断了他,声音带着苦涩: “那么现在要拿艾力克怎么办?如果他在获救之后从此避居某个地方就好了……” “然后某一天突然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哎呀,古斯曼先生,反正那家伙是想平反我们的嫁祸,既然现在他都大摇大摆的出现了,我们就该利用这个机会。” 古斯曼带着微微阴沉的眼神看着桌上的文件。 “我可不是无条件的相信你哦,布鲁诺。” “我知道。”布鲁诺豪迈的挥挥手,“我一开始就知道了,现在更是清楚不过。但是关于艾力克的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除非您打算亲自动手,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古斯曼默默的点点头,布鲁诺做作的行了一个礼,高大的身影一转眼旋即离去。 当布鲁诺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之后,古斯曼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没完没了?那晚在寒冬中波罗的海的海上,所有的事情就应该结束了,陆地上也不应该有事的。弄脏双手的应该只有布鲁诺他们,而古斯曼则不必看到或听到任何肮脏事,就可以达到目的。 可是现在看来,事情好像还在进行着……

布鲁诺边走边调整自己的表情,然后上了楼梯。他虽然穿着厚重的鞋子,却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来。 “你在吗,马格鲁斯?” 他低沉的问了一声,厚重的门拉开了。他高大的身躯灵巧的滑进门内,小小的暖炉将狭窄的房间烘得暖乎乎的,布鲁诺一边想着木制烟囱不知道何时会引起火灾,一边坐到椅子上说道: “艾力克还活着。” 房间里体型巨大的主人反应很冷淡。 “艾力克不应该还活着,他两手被捆绑着丢到海里去了。他是怎么得救的?” “重点就在这里。马格鲁斯,要是你两手可以自由活动,跳进海里之后能够游到岸边吗?” 马格鲁斯皱起他的浓眉,用粗大的指尖抓着耳朵。 “那要看当时的海浪和风势而定,不过应该游不到。” “那天晚上,我们的单桅帆船航行的海域附近有一道布洛丹断崖,如果游到岸边的话,可能爬得上那道山崖吗?” “如果是涨潮的时候就很难,因为波浪会持续撞击岩石;若是一般情形,只要能游到岸边应该是有办法的,毕竟山崖多少有些斜度,也长了草跟灌木。” “艾力克就是想到办法了。” 布鲁诺简短的将事情说明给马格鲁斯听,而艾力克和古斯曼之前的对谈就更草草带过了。 “……所以说,侥幸生还的艾力克似乎有意要找我们报仇。” “这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那小子说什么,现在还有谁相信他?” “没错,马格鲁斯。大概没有人会听艾力克的解释;然而一旦举行审判,被告就会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而且我们可能还得站上证人席。” “不管我站在哪里,我都会作证说艾力克带着琥珀逃跑了。” “嗯,在证人席上你应该不会显得笨拙或狼狈吧,而我也一样。但是另一个人呢?” 马格鲁斯面露不悦之色深思着布鲁诺的弦外之音,然后显得更为不悦。 “所以我一开始就反对把梅特拉扯进来,他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扯我们后腿!” “就是这样,马格鲁斯。” “同样的事情别来是重蹈覆辙,我觉得好像被当成傻瓜一样。” “真是抱歉。所以,梅特拉是我们计划中的一个弱点。不过也就是因为他个性中的弱点,才背叛了对他恩重如山的艾力克。” 布鲁诺把玩着手掌上一个大纪念章。哪时瘟疫流行时的纪念章,用银铸造而成,上面有一个拿着大镰刀的黑衣人。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东西。 “梅特拉一开始背叛了艾力克,第二次却背叛了我们,我们无法保证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奇妙的是……”布鲁诺扬起嘴角传出不怀好意的笑声,“奇妙的是,有时候会反复发生三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会刚好两次就停止——就算有,那也是因为背叛者在第二次背叛之后,就永无办法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马格鲁斯从鼻腔哼出气。 “总之你的意思是,如果放着不管,梅特拉还会背叛?” “没错,就是这样,我一直相信那家伙还会背叛,只要有机会的话。” “既然如此,那马上动手如何?” 马格鲁斯一边说着一边径自喝着啤酒,布鲁诺倒也不要求分些酒来喝。 “那家伙确实是背叛了,问题在于下一次他会背叛谁?那小子对所有的人不忠,下次遭殃的会是谁?是可怜的艾力克、是古斯曼、是我、还是你马格鲁斯?” “直接去问那家伙如何?” 马格鲁斯的话听来有理,但是布鲁斯却露出苦笑。 “不巧这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因为梅特拉这家伙自己也不知道该背叛谁好,就算问了也是得不到答案。” “是这样吗?” “嗯,因为梅特拉那家伙并不是精心计划之后才行动的,他背叛艾力克或者欺骗我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这样说很奇怪,但我是这么认为。” 布鲁诺微微露出烦躁的表情。对这个男人而言,这大概是很难得出现的表情吧? 老实说,你比梅特拉那家伙好处理多了。梅特拉那家伙根本没有什么思考逻辑可言,所以根本猜不出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布鲁诺当然没有把这番话说出口,他在心中自言自语,嘴上说出完全不同的台词: “关于梅特拉我还要事先声明一点,就是分红,那家伙会分得六百马克。” “六百马克?那已经足以购买一艘十人的单桅帆船了!而且是新的,有完整装备的船!” 马格鲁斯发出呻吟,布鲁诺敏锐的扬起右嘴角。 “给梅特拉那笔钱太可惜了吗?” “你不觉得可惜吗?” “嗯……说的也是。其实也可以只给梅特拉一百马克,剩下的你我对分;但是我们这样决定,只怕梅特拉会不高兴吧?”不等马格鲁斯回答,布鲁诺又继续说,“所以,马格鲁斯,如果给他二百五十马克的分红,你认为怎样?” 马格鲁斯不悦的摇摇头。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现在的表情更加狰狞。 “我可不想以后还要受雇于人。分到钱之后,我希望能够独立出来,我要买一艘单桅帆船,就算小也没关系,然后以独立船东的身份在罗斯托克或丹兹希一带重新出发。” “好积极的梦想啊。” “倒是你有什么打算?” “要讨论梦想是无所谓,但是现在我更想先听你关于艾力克的事怎么想。他还活着,而且人在琉伯克,我们万万不能置之不理。” “他在琉伯克的什么地方?” “我派人去跟踪他了,今晚就可以知道。” “要袭击他住宿的地方吗?” “我不想在市内引起太大的骚动,把他引到没有人的地方会比较理想一点吧?此事不宜轻举妄动,反正那家伙一定还会来找古斯曼,在此之前只要雇人看住他就行了。” 马格鲁斯却有不同的看法: “刻意雇人看住他有什么意义?只会多了知道秘密的人。” “我们没有必要把秘密说出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到处都有不问理由就原意帮我们处理掉眼中钉的人。” “浪费钱!” 马格鲁斯斩钉截铁的批评,布鲁诺带着充满兴趣和嘲讽的视线看着他那满是胡子的脸。 “浪费钱?有道理,马格鲁斯,有道理。可是如果不这么做,谁来封住艾力克的嘴啊?” “我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马格鲁斯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 第四章 冤家路窄

艾力克强忍住回头的冲动——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他是在离开古斯曼的商店后,转过一个弯时发现的。 在巡逻的夜警经过之后,脚步声和人声都销声匿迹,街道上一片漆黑、万籁俱寂。至于同行的小白则是原本就不像人类会弄出笨拙的声响。在这样的静谧中,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时理所当然会提高警觉。 艾力克隐身于圣母玛莉亚教堂的阴暗处,等待跟踪着走过去。跟踪着经过的那一瞬间,艾力克借着月光看清了他跟丢目标而显得畏缩的样子。 ……梅特拉! 艾力克现在总算能理解什么叫五味杂陈了。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唉,梅特拉,难道你连顺利跟踪别人都做不来吗? 艾力克忍不住想叫住他,却又在出声之前打消了念头,因为梅特拉是把他丢进波罗的海的三个人其中之一。 梅特拉为什么要跟踪艾力克呢?是出于他本身的意志吗?或者是奉某人之命?那么又到底是奉谁之命?主使者的目的何在?是想查清楚艾力克的落脚处吗?查清楚之后呢? 话又说回来,梅特拉怎么会知道艾力克去拜访古斯曼?是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艾力克的吗?是不能确信他是艾力克,所以姑且跟踪过来的吗?知道艾力克的所在之后,又有什么打算? 疑问像潮水般涌上艾力克的心头,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再度被迫认清自己踏上的危桥有多么惊险——光是瞄了梅特拉一眼就有这番感觉,艾力克似乎再也回不到那个单纯明快而充满善意的世界了。 梅特拉既然跟丢了,艾力克也可以就此消失,但是——机会虽小——不能赌一把吗? 梅特拉仍然显得狼狈不堪。他在黑暗中环视着左右,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一两步,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想折返。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踩在石板上发出的声音,万一在黑暗中出其不意地遭到袭击的话,他恐怕瞬间就会倒地。 此时,艾力克身边的一个黑影挺起身子有了动作,小白!艾力克来不及低声制止他,这只奉有霍琪婆婆特别命令的黑猫呈现出迥异于梅特拉的灵敏,不发出任何声音在月光下疾奔,朝着梅特拉冲过去。 艾力克只好在后头受者,做好随时从黑暗中飞奔出去的准备。 梅特拉发现小白的瞬间吓了一跳,但是一看清不过是只黑猫之后,他便举脚作势要踢它;小白从容地闪开,发出尖锐的威吓声,一跃跳上梅特拉的右手。 “啊!你这只野猫,真像恶魔一样!” 梅特拉大声地咒骂着黑猫,同时鲜血从他的右手背上飞溅而出。 给对方狠狠一击的黑猫这时优雅地飞跃开来,梅特拉甩甩手,孩子似的哇哇大叫: “挺有一套的嘛,魔女的使者!有种给我乖乖待在那边,看我不把你打死拿去喂狗才怪!” 小白发出轻蔑的叫声,跑向艾力克。艾力克接着走了出来。 “梅特拉,是我。” 艾力克一出声,梅特拉一脸惊愕停下了脚步——不,他连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地颠踬了几步,勉勉强强才稳住。梅特拉这么惊讶,难道他原先不知道自己跟踪的是谁吗?怎么可能?还是因为他没想到艾力克会主动出声叫他? 梅特拉虽然跟艾力克一样都是二十二岁,但是看起来比较苍老——要是因为性格上的成熟稳重倒也罢了,偏偏又不是。他看起来胖得不太健康,皮肤没有光泽,欠缺年轻的生气;在阴暗的光线当中,艾力克却可以很容易就想像出梅特拉的两个眼球现在一定是骨碌碌地转动。很难让人相信这个与沉着和思考能力绝缘的男人,在那天晚上能躲过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视线而砍断艾力克手腕上的绳子。 “啊,梅特拉,当时多蒙你帮忙了。”艾力克刻意用迂回的方式来试探梅特拉,“拜你之赐,我还活着……你觉得很意外吗?既然你是来跟踪我的,应该不会感到意外才对啊。” 艾力克说完以后就不再出声了——梅特拉是一个无法忍受沉默的人,应该会立刻开口说话的。果然,他开始露出畏缩的样子。 “我是被布鲁诺和马格鲁斯胁迫的,他们说要是不帮忙杀掉船长就要杀死我,所以我……” “是你砍断我手腕上绳子的吧?” 艾力克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梅特拉好像正在等着这句话似的点点头。 “是的,就是这样。船长应该明白我是冒了多大的危险来帮您的,我随时随地都在为船长着想。” 云层在夜空中飘移,遮掩住月亮,将两个男人笼罩在黑暗当中。这时看不到彼此的表情真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艾力克嘲讽地想着。 “梅特拉,其实我很想跟你好好谈谈并且谢谢你,可惜没有充裕的时间。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请你帮我注意古斯曼先生的安全,因为不知道布鲁诺或马格鲁斯今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梅特拉顿了一下才回答。 “说得也是。嘿嘿,得保护古斯曼先生的安全。” 就在那一瞬间,云层再度飘开来,月光不偏不倚地映出梅特拉的五官,艾力克看到了梅特拉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充满优越感、狡猾得让人不舒服的表情。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这个白痴并不知道真相,真是一个无药可就的家伙。 艾力克不断地咳着,用手掩住下半脸并低垂着眼睛,掩饰自己的表情。他瞬间明白了,梅特拉之所以砍断他手上的绳子并不是出于好意,这家伙这样做自有他的用意。 脚边传来一种柔软的体感,大概是小白靠过来了。 梅特拉仿佛很担心似的问道: “您没事吧,船长?” “嗯,我不要紧。夜里的寒气真不是盖的,看来我的身体状况还没有完全复原。” 艾力克一边继续敷衍着梅特拉,一边拼命地转着脑筋。梅特拉的优越感从何而来呢? “是吗?啊,这也难怪。因为您被丢进冬日的海里。我想古斯曼先生也没料到您还活着吧。” 艾力克的脑海里第一次警觉地闪过古斯曼的名字。他差一点就惊叫出声,勉勉强强才将声音吞回去,低头看着自己脚边,小白的两只眼睛像小小的宝石一般回看着他。他虽然相信一定是心理因素,但还是觉得小白好像在跟他说“镇定下来好好想想吧”——是的,如果照霍琪婆婆的说法,这只黑猫正是艾力克的守护天使。 “……我让古斯曼先生操了不少心,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达我的歉意。” “是的,得让古斯曼先生知道船长的事情才行。” 梅特拉的声音中越发增添轻蔑的意味。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那不是因为恐惧,反而像是为了刻意压抑什么。 每当我提起古斯曼先生的名字,这家伙的优越感就越发强烈,原因何在?一定是因为这家伙比我更清楚古斯曼先生的事情。他知道某件我不知道的事,所以当我提起古斯曼先生,便让他觉得可笑至极。他想嘲笑我又不能太明显,所以拼命地忍着。 艾力克伸手握住梅特拉的手。 “船、船长……” “梅特拉,只有你才是最可靠的。”艾力克握住梅特拉那肥胖的手,装出热情的样子说道,“?99lib?我要让古斯曼先生相信我是无辜的,首先要恢复我的名誉。请你转告古斯曼先生说艾力克是清白的,抢夺船货的人是布鲁诺和马格鲁斯。” “船长……” “你天性善良,瞒着布鲁诺和马格鲁斯救了我一命,我比谁都清楚。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将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绳之以法,而这还需要你的帮忙。等我们除掉那两个家伙之后,再像以前一样一起为古斯曼先生工作吧!” 梅特拉似乎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比较恰当,但是艾力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下次我跟古斯曼先生见面前一定会先跟你联络。很遗憾没办法跟你长谈,麻烦你先回去跟古斯曼先生转告,我希望下次能光明正大的去找他。” 他将梅特拉的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用力推了他一把;腰力和腿力都差的梅特拉一个踉跄,双手抵在石板上,艾力克趁他还来不及回头时,就带着小白融入黑暗当中了。 艾力克当然想知道梅特拉回去之后究竟会向谁做什么样的报告,可是一口气追究到这个程度既勉强又危险。今天晚上见到古斯曼先生和梅特拉就够了,光是这两个人就有太多事情让他烦,可能会使他夜不成眠。

古斯曼面前站着两个男人——布鲁诺和马格鲁斯。这三个有着艾力克还不知道的共犯关系的人,正等着梅特拉回来报告跟踪的结果。马格鲁斯呻吟道: “让梅特拉那种人去跟踪艾力克根本就是个错误。如果让我去,所有的事情就能在今天晚上做个了结了。” “有道理。但是马格鲁斯,艾力克不可能没发现梅特拉在跟踪他,当他发现之后一定会出现有趣的发展,你不这么认为吗?凡是要往好的方面去想。” 马格鲁斯并没有认同布鲁诺的乐观。 “就算梅特拉会按照你的想法行动,艾力克可不见得会一样。我虽然看艾力克不顺眼,但是也得承认他至少比梅特拉会动脑筋。”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夸奖啊。” 说这句话的不是布鲁诺而是古斯曼,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沉稳严谨的富商风范,取而代之的尽是满心的焦躁。他的右手手指头在桌面上敲弹着,看来艾力克生还一事似的他内心的不安随着时间不断地增加。布鲁诺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 “既然扮演坏人,就请您像个坏人一样镇定一点吧,再怎么急也无济于事。” 布鲁诺的话像是一把隐形的刀刺伤了古斯曼,古斯曼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冷冷的愤怒,瞪着布鲁诺。 “别得意忘形,布鲁诺。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有资格对我这么没分寸吗?” “……对不起。” 虽然自觉受挫,但是布鲁诺并没有将这种情绪表露于外,而是表现出彻底的沉稳配合古斯曼。正当古斯曼满腹怒气想再度开口时,有人敲了门,敲门的方式像是要避人耳目一样。 “大概是梅特拉回来了。” 布鲁诺对着古斯曼说,眼睛却看着马格鲁斯。于是高大的男人不请不愿地走向门边,确认来人后打开门,梅特拉半倚着们似的爬了进来。 看到三双眼睛同时看着自己,梅特拉笑了,众人的注视似乎让他乐在其中。他先恭恭敬敬地对古斯曼行了一个礼,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寒冷的天气、漆黑的天色、邪恶的猫的攻击等等。布鲁诺打断了他。 “那么,你查出艾力克那小子的落脚处了吗?” “啊,那个……” “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是无功而返吧?”梅特拉还没回答,马格鲁斯就开始奚落他,“真是一事无成的家伙。” “讲话何必这么刻薄呢?是他主动走过来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一大堆,我只好当个听众了。” “哦?这可有趣了。古斯曼先生,我们先听听梅特拉的报告吧。” 布鲁诺说道,古斯曼默默地点点头。梅特拉见状得意起来,开始说起刚刚遇到艾力克时的情况——虽然是添油加醋地吹捧了自己一番。 “……所以船长,不,艾力克那蠢小子最终还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因为他不断地要求我替他转告古斯曼先生说他是无辜的。今天虽然没有查出那小子的住处,不过他明天还会大摇大摆地来这里哦。” 布鲁诺眯细了眼睛观察这只大嘴鸟的表情。古斯曼和马格鲁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不悦;除了说话的内容,梅特拉的言行举止也实在令人感到不舒服。最先受不了的人是古斯曼,他举起手来,打断了口若悬河、似乎没打算闭嘴的梅特拉。 “那么你怎么回答,梅特拉?” “嗯,所以我就顺着他的话,等他明天来时以棍棒伺候就结了,真是有够简单。” “是这样吗?要不是你多管闲事,事情应该会更简单的。” “……古斯曼先生?” “今天晚上艾力克亲口告诉我,说是因为梅特拉帮他砍断了手腕上的绳子,所以他才有办法游到岸边去。” 梅特拉错愕地张大嘴巴,古斯曼又继续质问。 “你是用什么心态做那种事的?如果你有理由,希望你好好地做个解释。” 布鲁诺发出了刺耳的笑声。 “总之是梅特拉背叛了我们呀,古斯曼先生。这位自作聪明的先生大概认为我们不会成功吧。” 梅特拉脸色苍白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背部却抵到一个巨大而坚硬的物体,回头一看,应在眼中的是马格鲁斯那张眼看着即将化愤怒为暴力的危险脸孔。 梅特拉转而想往前走,却被马格鲁斯抓住两边的肩头,钢爪般的指尖深深地吃进了他肥满而柔软的肩膀。梅特拉不禁发出惨叫声,布鲁诺走到他面前。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啊,梅特拉。”布鲁诺指责别人时,语气是非常愉快,“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你那没什么脑浆的脑袋里在盘算什么。你虽然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但是并不确信我们一定会成功;但是你也没有把事实告诉艾力克、和他联手对抗我们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么一来你就分不到好处了。” 梅特拉的嘴巴徒劳地张合着。 “你的如意算盘是,万一有天艾力克活着回来复仇,他可能会看在你砍断他手上的绳子、让他得以活下来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如果艾力克死了那更好,反正你也没有损失。梅特拉啊,这就是你的打算对吧?” “那、那个……” 梅特拉嗫嚅着无言以对,把脸转向一边,却不时地偷窥布鲁诺的表情。 “梅特拉,你倒是说话呀!确实地回答布鲁诺的问题,我也想知道。” 古斯曼的声音中压抑着怒气。要不是梅特拉多管闲事,艾力克早就沉进了波罗的海的海底,事情就到此结束了,所以后来的变数都是梅特拉造成的。三个人都有这个共识,状况外的只有当事人梅特拉一个。 尽管如此,梅特拉仍然不想正面回应。 “梅特拉,你说呀!” 马格鲁斯咆哮似的怒骂声让梅特拉畏缩不已,连连点了两三次头——但那纯粹是出于恐惧而产生的反应,因为梅特拉到现在还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质问。 布鲁诺刻意叹了口气,动了动右手。 “我有一点同情艾力克那小子,因为长久以来他被迫关照你这样的家伙。真是的,我实在无法忍受你这个人!” 话还没说完,布鲁诺的右手一挥,一个强而有力的耳光打在梅特拉的左脸颊上,肥腴的肉发出奇怪而潮湿的声音。 梅特拉一个踉跄,接着右脸颊又挨了一记强力的耳光。 “原谅我……”梅特拉呻吟着,鼻血流到嘴角又流到下巴,形成一条红黑色的细流,“求求你,我道歉……” “哼!不巧我不是艾力克那种滥好人。你哭得再惨,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可怜,反而让我觉得心浮气躁,想多揍你几拳。” 布鲁诺的手第三度举起,正当梅特拉发出嚎叫,想要捂住脸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发出制止声。 “住手,布鲁诺。” 虽然玛格鲁斯这样说,但是接下来的话却让梅特拉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完全落了空。 “接下来让我来,不能让这个垃圾活着。解决艾力克是当然的,但是先得把这家伙处理掉。” 马格鲁斯的手移动着,手指从梅特拉的肩头爬向他的脖子。梅塔拉双眼中充满了恐惧的光芒,在恐惧变成恐慌之前,布鲁诺突然改变了态度和表情,轻轻地笑了起来。 “啊,别急着下手,暂且放他一马,这个责任我来担。梅特拉应该也很清楚接下来该这么做,我说得对吧,梅特拉?你应该很清楚该如何挽回失去的信用吧?” “唔……” “你说艾力克是个傻瓜。他在那晚之前或许确实不够聪明,但是一个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人,就算想再继续下去也很难。” “够了,马格鲁斯,别当着我的面做这种血腥的事情。” 古斯曼这时也不屑地插嘴。马格鲁斯虽然不满地发出哼声,却又不能违抗主人。当他那个企图勒紧梅特拉脖子的手一松开之后,梅特拉整个人就瘫在地上。

北德的冬天,夜晚又深又漫长,一直要到上午九点左右才会天亮。在这里,比较勤劳的人每天就如民间故事或童话中所形容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琉伯克的街上到处都点着灯火。但都只是最基本的亮度。人们在阴暗的光线中起床、穿衣服、吃早餐。早餐说得好听是简单朴实,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粗糙,仅仅以面包蘸汤汁果腹就可以打发一餐,不过还是很多人连这样的早餐都吃不起。中世纪的欧洲人体格比古罗马人小了一号,饮食的贫乏或许是因素之一。 裹着棉被和同行者就地而眠的艾力克,早晨整理好衣衫之后来到室外。这时特别房的房门恰巧打开,宾兹探出头来。他的房间虽然比艾力克好,但是却同样阴暗而通风不良。 “今天有什么打算?”宾兹先生先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我待会儿要去谈生意。我想在这里卖出五拉斯特的盐,待会儿省略早餐立刻就出门。” 五拉斯特的盐换算成桶子就是两百桶,确实是一笔为数不小的买卖。按照汉萨的商业习惯,交易是若想要顺利成交,就得当场支付实物或现金。宾兹并没有带盐来,因此可能只是和交易对象签订文件吧?再不然以同行的人数来看,也有可能是先接受贷款——如果要带着大笔现金回纽尼布鲁克,为了确保安全,成群结队的旅行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这已经跟艾力克没有什么关系了。 “承蒙您的关照。已经劳烦您将我带到这里来了,其他的事情我会自己想办法。我绝对不会提到宾兹先生的名字,请您不用担心。” 宾兹点点头。 “是吗?对然是受霍琪婆婆所托,不过现在我好像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其他的事情只好请圣母玛莉亚保佑你了。” “不好意思,宾兹先生,麻烦您这么多。” “你身上有盘缠吗?” “霍琪婆婆给了我一些——不对,借了我一些钱,还够用。” “是吗,那么我们就此别过,请务必谨慎行事。” 虽然揣想宾兹心里可能因为少了个麻烦而送了口气,何况住在这里的费用也都是由宾兹支付的。 艾力克来到旅店外头——黑猫当然也同行。 那个童话中的主角迪尔·奥伦休格尔当然也在琉伯克的街上留下了足迹。第二曾经从拉兹克拉(市政府厅的地下餐厅)那个高傲的经理手上骗走葡萄酒,差一点被送上绞刑台,不过在千钧一发之际顺利地脱逃了。 拉兹克拉是德国各个都市的市政厅一定会有的地下餐厅,餐厅料理的味道受到高度重视,甚至于都市的名誉息息相关。即便远逊于同时代的东方,欧洲仍然有其饮食文化;更重要的是,拉兹克拉准许平民自由进出。 艾力克本来想到拉兹克拉吃早餐,不过想想还是放弃了。在那边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太高,再加上带只黑猫进去也有可能招来反感。小白在他的脚边一脸事不关己似的紧依着。 艾力克虽然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潜入琉伯克的,但是现在他更加体会到这是多么危险。被逮到送去审判还好,最可怕的是私刑——被贴上罪犯的标签让化身暴徒的群众追剿,在拳头和棍棒一阵乱打、饱受石头攻击而仅剩一口气之后,还要被五花大绑地拖倒绞刑台上。 死刑当然是被禁止的,但是不管是士兵或公务人员,在行为失控的暴徒面前都是非常无力的;一直要等到私刑结束、群众的激情平息之际,以对士兵才会刻意将鞋子踩得喀喀响赶过来,然后群众会瞬间作鸟兽散,士兵们再将早就气绝的嫌犯尸体放到地上,象征性地拿棍棒殴打两三个晚一步逃跑的民众,将他们关进大牢里,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鲜少有事件会详细地调查真相,有些人明明是无辜的却惨遭杀害,无疑非常冤枉。 死刑之所以如此普遍,或许是因为欧洲的法制体系和制度落后东方许多,而民众的郁闷又在封闭的阶级制度和宗教当中大量累积。有权有势的人虽然表面上反对私刑,但是却有人私底下假借追捕魔女或审问异端的理由来煽动民众、杀害无辜者,然后搜刮其资产占为己有——所以从某方面来说,有钱人反而比没有资产的平民要危险得多。 “万一布鲁诺查出我的落脚处,唆使群众动用私刑的话……” 艾力克想到这点就不寒而栗。他昨晚被梅特拉跟踪时还没考虑到这一点,难怪霍琪婆婆要嘲讽他,他的思虑确实不够周全。 “年轻人,我的牛奶很香甜哦。” 街角的老妇人向他招揽生意,艾力克便买了一杯牛奶倒在木盘里给小白喝。他必须先为猫着想,否则它会不高兴。 “镇定下来,艾力克。你本来早就应该沉到波罗的海的海底喂鱼吃了,要是现在才想到爱惜生命而退缩的话,可是会被霍琪婆婆嘲笑的哦。” 小白一遍舔着木盘里的牛奶一边这样说道——艾力克觉得是小白在说话,不过这当然是他的心理因素使然,他应该只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罢了。 艾力克在意的是,他能信任古斯曼到什么程度? 昨天晚上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对于古斯曼,他心中充满了自祖父时代以来累积的恩义,以及自己无法回报他的信赖的歉疚。然而自从和梅特拉分手之后,这个疑问就深深地盘踞在他的脑海里。尽管如此,他昨晚还是睡了一场好觉——是因为他还年轻的关系吧。 艾力克不知不觉来到圣母玛莉亚教堂前面。根据后代的测量,这座高耸的尖塔高一百二十五公尺,仿佛刺穿了低低笼罩的云层,而内部的天花板也高达三十八·五公尺。 或许是舔完了一盘牛奶感到满足了吧,小白温顺地傍着艾力克仰望着尖塔。 好几年之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琉伯克遭到英国空军的炸弹袭击,圣母玛莉亚教堂化为一根巨大的鲜红火柱燃烧了起来,据说当时灼热的紊乱气流笼罩着教堂的尖塔,使得上头的钟在半空中摇荡,不断地敲响凭吊的钟声,遍及方圆五公里之内。 艾力克本来想进教堂里面去看看,但最后还是死心了,因为门口附近站着他认识的神父。红脸、个子瘦小的神父正在撒面包屑给几只麻雀吃,脸上露出比啄食面包屑的麻雀更喜悦的表情。艾力克很想跟他打招呼,但是他知道不能这么做,于是便沿着红色炼瓦制的墙壁离开当场。 本来琉伯克的大教堂是按照职业来分配给信徒的,圣母玛莉亚教堂给参事会员或商人,圣雅各布教堂给船员,而圣佩特洛教堂则是给手工业者或工匠送行礼拜的,人民依照不同的职业有固定前往的教堂。艾力克虽然是船员,但是有时陪同祖父、有时与古斯曼同行,因此去过几次圣母玛莉亚教堂。 小白这时发出叫声,轻轻地扫着艾力克的鞋子。 “什么事?” 艾力克看着黑猫,接着回过头去。 那一瞬间,艾力克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狂跳着。 站在那边的是古斯曼,而一幅理所当然模样跟在他左后方的竟然是梅特拉。 艾力克立刻环视四周,并未发现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踪影。 “艾力克。” “古斯曼先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 “我也很意外。是你没事刚好想来教堂看看,还是琉伯克真的太小?” 古斯曼的表情很僵硬,眼光里呆着苦涩;而艾力克此时的心情也让他无法露出亲切的笑容。 “本来想今晚去拜访您的,现在既然碰了面,我就直接说了。诚如我昨晚所言,我并没有侵占货物,而是无辜的。我一定会证明给您看。” “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请让我跟布鲁诺对决。” “你是说决斗吗?” “万不得已的时候,是的。但是在这之前,请您先在市政府举行审判。古斯曼先生是我们双方的雇主,也是市里参事会员,因此只要古斯曼先生提出要求,市民应该会答应举行审判吧?” 古斯曼眯细了眼睛。 “但是没有证据,你不见得会有胜算。万一输了会有什么下场,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吗?” 艾力克迟疑了一下。他本想立刻回答,脑海里却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故意定定地看着梅特拉,然后尽可能用沉着的声音说: “如果是公正的审判,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 “万一被判有罪,你一定会被处以绞刑的,这样好吗?” “嗯。” “看来你充满了自信。” 古斯曼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些许疑惑。 “我有自信,因为我有证据。” 艾力克以满满的自信和沉着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当然只是演技。 古斯曼微微地皱起眉头,梅特拉则软弱地张合着嘴巴: “怎、怎么会有什么证据,别胡扯……” “梅特拉!” 梅特拉闭上了嘴,古斯曼花了一番力气才没显出惊慌的样子。要控制梅特拉愚蠢的失言或失控的行为,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你所谓的证据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在这里。” “那在什么地方?” “审判的时候我会让大家看清楚,在审判之前连古斯曼先生都不能看,非常抱歉……” 艾力克看向梅特拉,对方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了开去;艾力克将视线移回古斯曼脸上,微微加强了语气: “因为我赌上了自己的生命和祖父的名誉。” “很遗憾,你竟然不信任我。” “不,不时地,因为如果我现在信口说出来,反而会增加古斯曼先生的困扰。” 艾力克的言外之意是因为有嘴巴不牢靠的梅特拉在场。古斯曼瞄了梅特拉一眼,然后会意地点点头。 “好吧!我去跟市长说说看,请他举行审判。” “啊,多谢您的帮忙。” “不用谢我,因为我也想知道真相。艾力克,待会儿你要去哪里?” 古斯曼不着痕迹地问道,艾力克当然不会轻易答复——很讽刺的是,艾力克就算想答也答不出来。 “我会听从古斯曼先生的指示。我不打算再回去昨晚住宿的地方了。” 古斯曼探寻似的、另有盘算似的视线在艾力克身上漂移,但也不方便再多问。 “是吗?那么你先过桥去,到看得见贺尔斯登门的盐仓后头等我,我办完别的事就立刻去找你。让梅特拉陪着你去吧!万一有人接进就让梅特拉应付,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是牌梅特拉来监视我吗?但是梅特拉能胜任监视的工作吗?艾力克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行了一个礼,按照古斯曼的话去做。 从南格路往河岸的路南下过桥、来到没有人烟的仓库后头时,梅特拉开口了。 “船长,您跟古斯曼先生说了喔?说我砍断了绑住您手腕的绳子……” “嗯,我说了。” 艾力克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心理武装起来。现在梅特拉到底想说什么?艾力克发现他脸上有瘀青的痕迹,但是他并没有问。 “您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哪有为什么?第一,因为那是事实;第二,我得把你的立场确实地向古斯曼先生报告呀!要是我没让古斯曼先生知道你不像布鲁诺或马格鲁斯那样恶劣的话,你不是会困扰吗?” “……” 梅特拉为之语塞。艾力克表面上装出很开朗的样子,暗地里却拼命压抑住剧烈鼓动的心脏。 梅特拉脸上的伤必定是布鲁诺或马格鲁斯下的手,别无其他可能。从梅特拉怨恨的语气和眼神来判断,一定是古斯曼把砍断绳子的事情告诉了布鲁诺他们。为什么呢?为什么古斯曼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答案很清楚,艾力克不得不相信,古斯曼和布鲁诺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这么说来,古斯曼现在是在拖延时间吗?他是不是刻意让梅特拉监视艾力克,自己好趁这个时间去做什么安排?万一真是如此,他们可能会拟定一个不但把梅特拉卷进来,甚至还能快速解决掉艾力克的方法。自己是不是该立刻逃命去? “我说梅特拉,或许你觉得现在多说无益,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你们要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把我丢到波罗的海去是情势使然,但是以汉萨商人而言,侵占货物这种事,就算是地位低微的人都不该有不是吗?” 梅特拉似乎无意正面回答。 “这个我不清楚。” 梅特拉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越过艾力克的肩膀看着某种东西。艾力克心下瞬间警惕猛地回头,正待扬起的拳头却倏地停住了。 小白嘲笑着艾力克的急躁。此时从他后方走过来的是一个提着篮子、看起来很有活力的少女。 “什么嘛,原来是珊娜呀!” “什么叫什么嘛?你有对我说这种话的立场吗?好像变得很了不起哦!” 珊娜说的话一点都不客气,但是语气却非常快活,而且表情开朗、目光温和,可见她并没有生气。 珊娜把篮子递给艾力克,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 “这是古斯曼先生交代的。他说你可能肚子饿了,要我帮你准备一些餐点。” “古斯曼先生?” “是啊。你看,有俾斯麦的啤酒,还有黑面包、奶酪、香肠跟醋酸鲱鱼,很不错的菜色吧?你就心存感激收下了吧!” 肥胖的男人站在旁边探看着,不停地舔着嘴唇,珊娜见状不禁皱起了眉头。 “梅特拉,他要你站到外头去,看看有没有人来。” 梅特拉不悦得鼓起他那松垮的脸颊。被年级比自己小的小姑娘这样使唤,想必心里很不痛快,可是因为艾力克对着他点点头,他也只好鼓着脸,默默地沿着仓库的墙壁朝着贺尔斯登门的方向走去。 艾力克道了谢,接过篮子。就饿得咕噜咕噜叫的肚子而言,这篮食物很让人感动;但是他也隐约感到自己逃走的机会会被这顿饭破坏。珊娜不知道艾力克内心的挣扎,径自对黑猫投以充满兴趣的视线。 “这只猫叫什么来着?” “小白。” “哦,这么说来,他不是你的猫?” “为什么这么说?” “把黑猫取名‘小白’,这可不是你想得出来的点子。你虽然是个认真的好人,但是太无聊了。” 艾力克觉得珊娜很中肯,但他还是有话要说。 “这么说来,布鲁诺是有趣得多的男人?” “生气啦?” “不是,是我对自己生气。” “哼……”珊娜从篮子里拿出一段香肠蹲下来递给小白,小白理所当然似的叼住香肠,“我觉得布鲁诺那种人有待观察,那家伙太过有趣了,是个危险人物。哪,赶快吃吧!肚子都咕咕叫了。” 艾力克随即将香肠和黑面包送到嘴边。他很想配着啤酒吞下去,但是俾斯麦产的啤酒在空腹时饮用实在太烈了——喝下这种啤酒会让人晕眩,>逃命或战斗时都不适合饮用。由于艾力克必须随时提防四周的动静,所以没办法好好品尝这些美食,尽管如此,总算还是填饱了肚子。 “留下奶酪,放在口袋中带走吧!” “谢谢你,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虽然吃相不优雅,吃过饭后艾力克的身体仍旧跟着温热了起来。突然他想到一件事。 “梅特拉跑到哪里去了啊?应该没走远吧?” 珊娜露出微微凌厉的眼神。 “你该注意的是你自己,不是梅特拉。” “我?” “很多人都认为你没有识人之明,你不晓得吧?” “……是为了梅特拉吗?” 珊娜用力地点点头。 “把梅特拉那种没原则的人当成朋友看,还对他信赖有加,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你怎么说我,我都不能反驳了。” 艾力克搔着头,小白把脸从地上的篮子里抬起来,发出尖锐的叫声。 第五章 逃离故乡

梅特拉在河岸的小路上跑着,贺尔斯登门周边的景象映在他那焦急转动的眼睛上。面对贺尔斯登门右前方的道路还没有铺上石板,白色的霜覆盖在泥地上,形成一层洁白而坚硬的表层。如果傍晚以前都没有出太阳,霜大概也不会融掉吧。 “喂,梅特拉,你这个废物!” 一阵粗吼响起,梅特拉停下了脚步。巨大的马格鲁斯从一座阴森森的废屋后面出现,那栋废屋原属三年前一个破产之后行踪不明的商船船东。 “和艾力克分别很令你依依不舍吧?带我到他那边去!” 马格鲁斯充满了自信,他那巨大的身躯满是健壮的肌肉,多余的脂肪大概只有梅特拉的一根小指头那么多吧! “啊,珊娜那娘们在古斯曼先生的吩咐下带餐点给那小子吃了,可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餐吧?真是可怜。” 听到梅特拉那像是献媚又像是故作熟练的说话方式,马格鲁斯问他: “你这家伙,难道你以为你跟我是地位相等的同伴吗?” “啊?不是,我——” “别得意忘形,你只是一个因为艾力克的仁慈而自以为了不起的废物。如果你以为因此可以跟我平起平坐的话,那可就笑死人了。快闭上你的嘴巴带我去!” 梅特拉低垂着眼睛。由于他看起来非常畏缩,因此马格鲁斯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中泛起近似仇恨的光芒。马格鲁斯对身为船员的自己,无论是体力或是臂力都有绝对的自信,因此从来不在乎是否与人结怨。 马格鲁斯将一根又长又粗的棍棒抗在他那异常健壮的肩膀上,再将另一根棍子丢给梅特拉,朝着行刑的地点走去——对马格鲁斯而言,和艾力克交锋不是决斗,也不是打架,纯粹只是一种“行刑”。 “在那边。” 梅特拉低声说道。这句话是多余的,因为艾力克正靠在仓库的墙上,专心的和珊娜聊天。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几乎空了的篮子,黑猫正把脸凑到篮子里面。 刹那间黑猫感觉到了有人接近,抬起头来将视线转向马格鲁斯他们的方向。 “嗯,怎么了,小白?” 小白发出了警告声,比艾力克的声音更大。 艾力克迅即一个转身,转身的同时并且弯下腰将头放低,马格鲁斯挥过来的棍棒发出呼呼的吼声,划破了冬天的空气。 “艾力克!” 珊娜发出尖叫声。艾力克叫了一声“快逃”,话音未落,就看到被撞飞开来,狠狠倒在地上的梅特拉。机灵的珊娜拔腿就跑,围裙在风中翻飞。梅特拉想爬起来,却又跌了一跤。 确认珊娜安全了以后,现在艾力克只要专心对抗马格鲁斯就够了。 马格鲁斯的棍棒再度响起呼啸。要是直接吃上一记重击,只怕头盖骨就要整个破裂了。艾力克顺势往后一跳,脚边似乎撞到了霜柱;他再往后一跳,拉开了与马格鲁斯之间的距离。 接着艾力克突然转身,一脚将霜柱踢散,朝着梅特拉跑过去。他左手推开一脸畏缩的梅特拉,右手抢过棍棒,回头一看,突袭的马格鲁斯的巨大身躯就近在眼前。 “抱歉了,梅特拉!” 艾力克将不断挣扎着的梅特拉朝着马格鲁斯推过去,抓住棍棒跳开来。 马格鲁斯带着愤怒的表情一把推开梅特斯,两人拉开了六步左右的距离对峙着。艾力克虽然不算瘦小,但是和马格鲁斯一比,就像站在大熊面前的狐狸一样——但是童话中的大熊却败给了狐狸,为什么?因为情绪化的熊行事粗暴,因为熊打一开始就轻视狐狸。 “你的狗屎运早就用光了,要是你想靠着剩下的霉运来打赢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马格鲁斯,你话可真多啊!”艾力克呛声,“那倒是也情有可原,因为等你上了绞刑台,头上就会被套上黑袋子,到时就什么都没得说了。想说话就趁现在吧!不如站到神父面前,把所有的罪状都说出来吧!” 马格鲁斯不发一语的往前走了一步,艾力克顺势往后退了一步。他盯着马格鲁斯,采取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他将还没喝完的俾斯麦啤酒壶提早左手上,握住壶颈处的绳子。 马格鲁斯根本不在意这种小事,他要以压垮对方般的魄力往前逼近。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吗?你曾经赢过我吗?你永远也打不赢我,直到你死!” 马格鲁斯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和力量,是过去的经验让他有这样的架势。艾力克承认马格鲁斯说的没错,他曾经和马格鲁斯打过四、五次,但是从来没有赢过;但是最早他只有挨打的份,后来已经渐渐的可以反击,现在应该有四成的赢面。 “马格鲁斯,其实你根本就没有自信。你一直害怕哪一天会输给我,所以在船上绑住我时,还需要布鲁诺甚至梅特拉联手帮忙,那就是因为你不敢保证一对一可以打赢我!” 这话其实非常没有说服力,连艾力克都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可是他不需要说服自己,只要让马格鲁斯的自尊受到伤害,失去一点冷静就达到目的了。 “胡说八道也要适可而止!” 马格鲁斯咆哮着,同时袭击了过来,那股惊人之势像是一块往前冲的岩石,或者说是一团巨大的暴风。 ——艾力克逃了。他扛着棍棒在崎岖的路上跑着,脚程比马格鲁斯快,马格鲁斯只能追在后面。艾力克朝着没有人烟的方向跑去,马格鲁斯穷追不舍,嘴角浮起冷笑:艾力克这家伙吓得失去了理智,竟然自己断了后路,笨蛋! 然后艾力克放慢了速度,让马格鲁斯追了上来。他的背抵着仓库的石墙,让马格鲁斯挥舞棍棒的那一瞬间地下身去,棍棒不偏不倚的击在石墙上。 马格鲁斯发出了咆哮。如果橡木棒因此断成两截最好,可惜棍棒并没有断裂,不过在石墙上所产生的反作用却也直接反弹到马格鲁斯的手上。 棍棒发出干涩的声音掉落在地上,马格鲁斯手臂被震麻,连甩了两三次,他一定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艾力克立刻伸长脚,企图将棍棒踢得远远的,马格鲁斯随即用他粗壮的脚踩住棍棒,阻断了艾力克的动作。 现在可不是手下留情的时候。艾力克手腕一翻,将从梅特拉手中抢来的棍棒用力的打上马格鲁斯的嘴角,一个让人背脊发麻的声音响起,两三颗门牙断裂飞散,血水飞溅而出。 先前踢开棍棒的动作原来只是个圈套。其实马格鲁斯大可以任艾力克踢走棍棒,他只要用左手抓住艾力克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就够了;然而马格鲁斯被艾力克的假动作骗过,为了阻扰艾力克,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脚边了。 受了伤的马格鲁斯从齿缝间进出像是笛子坏掉的“咻咻”声,拳头毫无章法的乱挥。他的拳头只是刚刚掠过艾力克的下巴,但光是这样艾力克就已经觉得全身发麻。于是他再往后跳开一步,掂起脚后跟——要是被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一切就完了,自己在获胜之前骨头就会碎裂,脸也会被打烂。 艾力克挥舞棍棒,使出第二次攻击,但是马格鲁斯举起粗壮的左手臂承受了这一击,推开棍棒之后一步往前,一把抓住艾力克的衣领。他用力的将艾力克拉过来,左手臂猛击他的右侧头部,然后抱住他的头用力的往上拎起。

艾力克奋力的挣扎着。马格鲁斯那强而有力的巨大手掌勒住他的脖子,每一瞬的力道都不断的加强,眼看着就要将艾力克无谓的抵抗连同颈骨一块儿捏碎,将他送往比冬天的南德更黑暗的死亡国度去。 艾力克仍然不断挣扎,马格鲁斯露出满脸嘲笑——他又误解了艾力克挣扎的用意,单纯以为只是为了逃命。艾力克刻意让他误解,他下一刻一把抓住先前没喝的啤酒壶,手腕一翻,将里面的液体往马格鲁斯的脸上一泼。 俾斯麦的烈性啤酒大量的灌进马格鲁斯的眼睛里,他的眼球想必被灼伤了,而他那痛苦和愤怒的叫声瞬间划破了空气。 艾力克立刻逃离了那钢铁一般勒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从下往上挥舞着棍棒。他奋力的往马格鲁斯的左小腿上一挥,然后挥击第二次,紧接着又是一记。 让这个巨汉无法动弹是艾力克唯一的胜算,否则即使让他的手受伤,也造成不了巨大的损害。支撑那巨大身躯的双脚才是艾力克的攻击目标。他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连一点获胜的可能都没有——他从离开霍琪婆婆的家之后就在思考这个对策了。 在艾力克第四次痛击的同时,一个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响起——马格鲁斯巨大的身躯倒在石板上,左脚脚骨裂开了。尽管如此,马格鲁斯仍然挥舞着他强壮的右手。艾力克避开攻击,这一次往对方的后脑勺奋力一击,再痛打他的右手手指,马格鲁斯现在终于不得不放下自尊,向自己的同伴求援了。 “梅特拉,你在干什么!” 这等于是这个肌肉男败战的宣告,他在一对一的决战中无法取得胜利而求助于同伴,而且是向他一直悔蔑、轻视、嘲笑的梅特拉求救。 梅特拉的脸孔奇异的扭曲了。他非常乐于见到马格鲁斯的惨败,脸上的肌肉仿佛用力叫着活该;但是对于艾力克的获胜,他同时又担心自己会成为箭靶,因此只好僵在那里。艾力克立刻发出声音阻止他的动作。 “梅特拉,马格鲁斯这样的同伴对你有什么好处!” 梅特拉仍?然在犹豫。他无法判断是站在艾力克这一边有利,还是帮助马格鲁斯才能活得比较久。他只是一直摇摆不定,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梅特拉当天晚上砍断艾力克的绳子时,已经耗尽了他这辈子所有的决断能力了——起码艾力克是这样想的。他现在没空跟梅特拉犹豫不决的个性周旋,那家伙只是一个观众。 当艾力克正要回头时,听到一阵杂杳的人声和脚步声急速接近,来人有好几个。 “杀了这家伙!” 马格鲁斯用左手捂着脸,右手指着艾力克。他那沾着血迹的粗壮手指本来应该指向艾力克的,但是因为手指的主人看不见眼前,因此指向了梅特拉。 “不、不是我!是他!是他!” 梅特拉异常狼狈,赶紧指着艾力克。 艾力克短促的笑了一声。他只能笑,因为他知道现在对梅特拉不能有任何期待了。 六个男人手里拿着棍棒企图将艾力克包围住,看起来十分凶狠,但或许只是在威吓对手吧? “要打爆他的头吗?” “扭断他的脖子吧!” “想打碎他的脸吗?” 或许是已经习惯使用暴力了吧,几个人合唱似的异口同声说道,朝着艾力克逼近。 梅特拉赶紧退到仓库的墙边,不想被卷进另一场新的争斗当中;可是倒在地上的马格鲁斯胡乱的伸出手抓住了梅特拉的脚踝,于是梅特拉一边发出厌恶的叫声,一边无可选择的开始拖着巨大的男人滑行。 一对六是没有任何胜算的,艾力克刻不容缓的一个翻身,这一次是真的想逃了。六个无赖汉发出嘲笑声,追着艾力克。 追没几步,跑在前面、棍棒挥向艾力克背部的男人却突然发出奇怪的叫声向后仰倒。一时间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脸上溅着鲜血,人滚倒在地。 “唉……看来我还是没办法纯粹只做个观众。” 艾力克的上方传来一个声音,他愣愣的看着落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枚刽子手专属的大型银徽,上面刻有琉伯克的市名和身为城市象征的双头鹰,边缘则有画有绞刑台绳子的图案。 然而徽章的所有者看起来却不像刽子手。这个从仓库屋顶上将徽章射向无赖脸上的男人,以优美而熟练的动作一跃而下。他是一个穿着黑衣,拿着又长又大的剑的高大男人。艾力克当然不知道他是在霍琪婆婆家喝过啤酒的男人。 “纪念章还我吧!那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 “你是……”艾力克嗫喘着问道。 “来了!” 男人猛然提醒艾力克。艾力克的左侧空气一阵波动,他出于反射挪开了身体,挥下来的棍棒划破空气,但是力道并不如马格鲁斯的一击。黑衣男子大笑,连同剑鞘挥舞着剑,猛烈的打在那个突袭的无赖汉手腕上,无赖汉在挥下棍棒的那一瞬间显得狼狈无比。 无赖汉放掉了手上的棍棒,抱住手腕发出痛苦的叫声滚倒在地。剑很重,剑鞘又是铁铸的,这么一击,只怕他的手腕骨已经裂开了吧! 其他人见状露出畏缩的表情,但是当中一个却叫起来: “你是个骑士对不对?骑士想进汉堡或者这个城市都需要当局的许可才行,你不知道吗?我要去找人来哦!” “我知道,琉伯克是获得神圣罗马皇帝批准的汉萨自由都市。” “你明知道还……” “聚众挑衅的是你们吧?但是很不巧,我可不觉得你们算什么麻烦。”骑士笑着,重新握好剑,“哪,你们谁先来啊?如果你们一拥而上的话,我大概没那么大能耐一个个摆平,不过打头阵的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无赖汉闻言又退缩起来。 “你、你是什么人?” “啊,终于提出这个问题了啊?我现在使用的名字叫吉塔·冯·诺鲁特。如果你们还能活下去,下一次我可能会用别的名字跟你们在不同的地方碰面。” 自称吉塔的骑士宛如电光一般拔出了剑,一个无赖汉丢下棍棒,不如从哪里拿来一把宽刃的剑挥舞了过来,骑士灵巧的砍了过去。 猛烈撞击在一起的剑身迸出火花,发出巨大的响声。 骑士吉塔将敌人的斩击往左方挡开,抬起左脚往对方的股间一踢。无赖汉发出痛叫声,两眼大睁倒在石板上。 吉塔看也不看他,大大的跨开左脚摆好姿势,另一个猛然挥出棍棒的敌人失去准头,由于使力过大而身体一个失衡,整个人往前趴倒。吉塔沉重的剑身用力地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无声的趴倒在地上。 第三个人没有再贸然行事,只是挥舞着棍棒试探着吉塔的反应。吉塔再往前踏一步,男人便往后退一步,轻轻的挥着棍棒,做出牵制的姿势。 吉塔仿佛看穿他的企图般轻轻的一笑,突然顺势往前一跃,手上的剑以惊人之势探了出去,刺在对方左锁骨下方。敌人因为穿着厚重的衣物,剑尖在他身上只造成了浅浅的伤口,但是这已经达到充分的吓阻效果了。对方发出惨叫往后一退,丢下棍棒痛苦的呻吟着。 无赖汉们惊慌失措的尖叫着四散奔逃,他们踩踏过的霜柱上溅着血,马格鲁斯也拖着无法动弹的左脚,半扭动着他那巨大的身躯逃走了。 “太好了,还懂得珍惜生命。” 骑士吉塔冷笑着,拿着剑回头看着身后。艾力克喘着气站着,看来他是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安全了。 艾力克重重的吐了口气,看向仓库的墙边。梅特拉瘫坐在那里,看起来已经吓破了胆,但是一看到艾力克和骑士吉塔看着自己,又发出尖锐的叫声: “救救我,船长,我没做什么坏事,坏人是布鲁诺和马格鲁斯,您不会想杀了我吧?”

“唉,梅特拉,”艾力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你总是这样。不管做了什么,总以为只要哭着道歉就可以没事,不断重蹈覆辙。你知道我心软,虽然你不是我弟弟,我却总是保护着你,结果让你变成了一个没用的人。话说回来,一般人会把一个百般照顾自己的人丢进海里吗?” “我、我没办法呀!因为我跟一般人是不一样的!” 吉塔定定的看着梅特拉,耸了耸他宽大的肩膀。虽然他的见识远比艾力克多得多,但是恐怕也是第一次看到像梅特拉这样的男人。 “梅特拉,是你帮我砍断手腕上的绳子,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心态,拜你所赐我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所以我也帮你一次,你赶快走吧!” 艾力克的手一挥,梅特拉仍然畏畏缩缩的,但是当吉塔露出狰狞的笑容作势挥剑时,他便转身狼狈的逃走了。 “现在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吧?趁古斯曼还没有唆使那些一心向钱看的家伙再度前来之前。” “是古斯曼先生他……” “难道还会是其他人吗?那就请你告诉不才的我还有什么可能吧!” “古斯曼先生……” “啊,虽然台词相同,不过语气有些改变,看来是懂得用点脑筋了——虽然这是霍琪婆婆的台词。”吉塔将剑收进剑鞘里,“你会骑马吗?” “我是可以驾驭马车,但是对于骑马就没什么自信了。” “嗯,是吗?没办法,那你就先坐到我后头来吧。不过要是马累了,就得请你下马走路了。” “我明白。对了,你是谁?虽然你已经报过姓名了。” “我是你的同伴。” “我没有什么同伴……” “你总认识霍琪婆婆吧?” 艾力克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认识霍琪婆婆啊?” “算是吧。”吉塔露出酸溜溜的表情,“事实上我是跟她借了钱,所以现在我必须随时听命于她,直到我把钱还清为止。我叫吉塔·冯·诺鲁特。我的行为大概会让侍奉过红胡子皇帝而博得美名的祖先们掩面痛哭吧!” 吉塔很夸张的仰望着灰色的天空,然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表情一变,惊慌失措的在地上寻找什么。 “这个吗?” 艾力克递出他捡起来的纪念章,吉塔立刻一把抢了过来。 “谢了,纪念章和马是我仅有的财产。” “啊,话又说回来,霍琪婆婆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普雷斯塔·约翰的女儿,是聂斯托里教派的女教皇。” “啊!” “也有人说她继承了东罗马帝国的血统,不对,也有人说她是挪威或者诺步戈法洛德侯国的人……这大概都是胡扯吧?不过也可能全部都是事实。” 普雷斯塔·约翰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中世纪的欧洲人相信他真实存在,据说他是“在亚洲内陆建立起富强基督教国家的圣王”。十三世纪,蒙古大军攻击回教国家花刺子模国和亚巴斯王朝撒拉逊帝国,从另一方面来说形同帮助了和回教国家敌对的基督教国家,因此有很多人认为“蒙古的可汗是普雷斯塔·约翰”而欣喜若狂,也就是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同志”。但是之后蒙古大军不只横扫回教国家,还毫不留情的同样扫过基督教国家,人们一厢情愿的梦想于焉破灭。 “哪,此地不宜久留,我的马就系在门边,我们走吧!” 正当艾力克想问吉塔要去哪里时,猫的叫声响起,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出现在艾力克他们面前。吉塔笑了起来。 “哟,是小白啊!你还好吗?” 黑猫发出“现在寒暄不嫌太迟了吗”的声音回应骑士。 “你也认识小白啊?” “因为它就像我的父亲看着我长大一样。” “猫有那么长寿吗?” “它可是霍琪婆婆的猫耶!就算有人说它经历过诺亚洪水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艾力克用两手一把抱起那只骄傲的猫。 “你说跟霍琪婆婆借了钱,她到底是怎么赚钱的?” “这个嘛,霍琪婆婆认识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说法,有人说她懂得炼金术的秘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离开这里。” 吉塔大步往前走,步伐快得就像要跑起来一样。抱着黑猫的艾力克勉强跟上了他,这时吉塔打开话匣子接续刚刚的话题。 “邪恶的圣职人员和领主曾经联手想将霍琪婆婆——不对,那时她还年轻,不能说婆婆——想将她溺死,但是她从落水的湖中自行脱困,然后彻底惩罚了那些圣职人员和领主。” “是真的吗!” “我哪知道。”骑士吉塔抚摸着他满是胡子的下巴,“不过,要是她真的是在那一瞬间死里逃生,那处境就跟你一样了。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对你产生了同情和同理心。” “啊,是这样啊?” “喂喂,你别太当真,我只是说可能。我想霍琪婆婆会帮助你,大概是期待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吧。” “有趣?有人对我抱着这种期待的话,那可伤脑筋了。” “如果你想报恩的话,就好好的回敬布鲁诺和那些把你丢进海里的家伙吧!霍琪婆婆会为你鼓掌叫好的。” 艾力克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叫好的,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无论如何,霍琪婆婆透过这个骑士帮助自己是不争的事实。 不能继续待在琉伯克了,先到别的地方去仔细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吧!当然首先要好好的“报答”布鲁诺他们,给他们与罪行相符的“报酬”,否则自己没办法重新出发,因为布鲁诺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取他的性命吧。话说回来,不知道珊娜现在是否安全了?艾力克虽然不放心,但是目前也无法可想。 这个年代,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才刚刚学会将铅弹直接用火绳点燃,以两人一组操作的手枪编组成枪骑队。这种武器的破坏力虽然够大,但是不够便利,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武器;而且由于这种手枪会发出巨大的响声,虽然可以在战场上用来威吓敌人,但是却不适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暗中杀人。因为这些原因,古斯曼还无法用枪来解决艾力克,如果再过个一百年,或者就可以用上了吧。 圣母玛利亚教堂同时也是琉伯克市的公共文献馆,被称为“毕格迈塔·卡贝”的礼拜堂堆着如山一般高的羊皮纸文件。古斯曼以参事会员的身份和同事彭塞尔斯正在确认三十年前市有土地的相关契约书,但是他有泰半的时间都是漫不经心的。结束工作离开礼拜堂时,彭塞尔斯来找他说话——彭塞尔斯一向对艾力克赞赏有加。 “可是我说那个艾力克啊,他因为年纪还轻,经验不足是必然的,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优秀商人的。”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很遗憾,我好像看错人了。但是我不恨艾力克,可能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或许有一天艾力克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也为你祈祷。” 彭塞尔斯一阵又是摇头又是叹惜又是点头之后,和古斯曼道别,转身离开。 古斯曼目送着他离开,正要转身时,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高亢的在他背后响起。 “主人,不得了!不得了了!”珊娜的裙摆满是泥巴和白霜,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马格鲁斯想杀艾力克,梅特拉也在场,请您救救他!” 古斯曼的脸色为之一变——不过可不是珊娜以为的理由。他默不作声的朝着珊娜跑回来的方向,也就是贺尔斯登门的方向大步走去。珊娜小跑步同行,走不到五藏书网百步远,就有五、六个无赖汉从前方跑了过来。 “对不起,古斯曼先生,我们没能杀了艾力克那小子,有人插手……” 古斯曼倏的伸出手,粗暴的一把抓住大吃一惊、准备跑走的珊娜的手腕。 “你要去哪里?” 古斯曼脸上的表情是珊娜前所未见的,语气是珊娜前所未闻的。她的视线往旁边一转,发现路边停着一辆载货的马车。大概是正在卸货吧,没有车篷的行李架上放着几条晒干的鳕鱼,见不到任何人影,只有拖着货车的老马喷出白色的气息。 男人们避开人们的目光,从古斯曼的身边跑过不曾稍停。 “回来!” 古斯曼大吼一声,那一瞬间微微松懈,珊娜立刻一把抓住鳕鱼干,当成棒子一样挥舞着,往古斯曼的脸上用力一击。 古斯曼的鼻血四溅,眼前一花,头上的帽子飞起落在石板上。他发出呻吟声,蹲在路上。 “糟糕,怎么办——现在没时间管这些吧!” 珊娜喃喃自语着,随即狂奔而去,跑了三四步之后,仿佛发现什么似的丢掉鳕鱼又跑了过去,用力一跑跳上马车,驱策着一脸茫然的老马,朝着贺尔斯登门的方向一溜烟跑走了。

车轮的声音在背后辘辘作响,艾力克和骑士吉塔回头观望,一匹老马喘着气死命的跑过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叫声从跟马一样老旧的载货马车的驾驶座上传过来。 “喂,想把我丢下来吗!” 艾力克看到珊娜通红的脸庞,不禁急了起来。 “你、你到底在干什么?还有那辆马车是怎么回事?看到你平安是很好,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揍了古斯曼的脑袋一记,再也不能待在琉伯克了。这都是你造成的,我要你负起责任!” “好啦!” 其实艾力克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现在也只能这样回答。 “赶快到马车上来!要出城门了!” 吉塔一吼,自己也一跃跳到马背上,艾力克也赶紧跃上马车的驾驶座,从珊娜手中接过缰绳。 “艾力克!” 一个充满怒意的叫声传来,古斯曼一边用手背擦着鼻血,一边对守门的卫兵怒吼着: “关上贺尔斯登门!关上门!” 手上拿着枪的卫兵们一阵愕然。古斯曼是琉伯克少数有力人士之一,也是一个名人,人们都认为以他的地位和财产,个性应该十分沉稳,甚至有人说总有一天他会当上市长。而这个人现在竟然带着堪称凶恶的表情,以粗暴的声音怒吼着。 卫兵们是在听到急速奔驰的马蹄声和车轮的碾轧声之后才回神的。 骑士吉塔骑着马,紧接在后的马车上坐着艾力克、珊娜还有小白。随即关上的门没能来得及挡住来人,吉塔的马从正在关上的门中间轻而易举地穿过而马车的木片四散开来,车体也发出惨烈的响声磨撞在墙上,但是还是驶出了城门。人、猫和两匹马奋力的穿越,路上的行人被这个情景吓了一跳,纷纷往左右跳开,看着马车往西方扬长而去。 古斯曼茫然的呆立在贺尔斯登门前的草地角落,随即又发现卫兵和来往行人的狐疑视线,于是企图掩饰自己的窘境,朝着盐仓的附近走去。 “真是丢脸!丢脸啊!”这不是哀叹失败的语气,而是幸灾乐祸,说话的当然是布鲁诺,“他们顺利逃走了呀!艾力克真是狗屎运,他好像有个奇特的同伴,看来事情越来越棘手了。” 古斯曼勉强压抑住冲动,阻止自己捡起掉在地上、沾满白霜和污泥的棍棒往布鲁诺头上猛敲;或是用把短剑,把他那尖酸刻薄的舌头给割下来。 他当然没有这么做,而是尽可能的压低声音说道: “确实是丢脸,谁该负起这个责任?” 布鲁诺伸出右手的手指,指着马格鲁斯。马格鲁斯用棍棒支在地上撑住自己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恢复视 529b." >力的两只眼睛红得像要喷出火来。布鲁诺发出一点诚意都没有的声音说: “真是遗憾啊,马格鲁斯,如果可以的话,让我扶你一把吧!” “我不是说过少管闲事吗?我会杀了艾力克!我会捏断他的脖子!你听着,绝对不准插手!” “啊,是吗?我知道了。”布鲁诺并不想激怒眼前这个愤怒的巨人,“但是,就算是多管闲事好了,我还是要给你一个忠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好给我听着。伤你的手法太过强悍而灵巧了,换成是梅特拉可办不到。” “你是说艾力克的没用是装出来的?” “也可以这么说。” “喂!” “总之,他造成了你很大的伤害,勇者不会正面让人一击毙命,却会装成懦夫一样疯狂的胡乱砍杀或痛殴——怎么样?这么说你会比较舒服一点吧?” 马格鲁斯没有立刻回答,布鲁诺扬起一边嘴角说: “总而言之,艾力克那小子不是一两天就解决得了的,其实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巧妙的削减了你一半的实力。你连站都站不好了,如何能杀掉艾力克?” “……我会杀了他。” 马格鲁斯仿佛念着咒语似的一再重复,泛红的双眼看着布鲁诺。古斯曼在一旁本想插嘴,但是大概是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气息,最终只是不悦的保持沉默。 红眼睛的巨人再度开口了: “布鲁诺,你在想什么?” “喂喂!你说什么啊?当然是想着如何把艾力克给料理掉啊。” “不是这样的,布鲁诺。这次的事件你占了多少便宜?” 古斯曼仿佛被马格鲁斯这句话给震慑似的看着布鲁诺。 “跟你一样啊,马格鲁斯,由古斯曼先生分配利益啊,就只是这样。”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想内讧吗?别闹了,马格鲁斯,如果真的内讧,你想得利的会是谁?”布鲁诺带着严肃的表情安抚自尊心受创的巨大男人,“不能让艾力克那小子占到好处。如果你对我有意见的话,就等处理掉艾力克之后再慢慢发表高论吧!哪,现在先找个人来吧,找个人带你去看看医生。” 马格鲁斯紧咬住牙关,但是空气却从他那断裂门牙的缝隙中泄出来。当他转身离去时,布鲁诺轻声的对古斯曼说:“一切就交给马格鲁斯吧。” 布鲁诺看着古斯曼的脸,好声好气的规劝着:“您在担心吗?但是现在阻止马格鲁斯只会让他产生不满。他对自己的体格和臂力相当有自信,所以只要他想打破艾力克的头,就让他放手去做吧!” 古斯曼默不作声,用手帕插了鼻子四周,黏附在鼻子上面的血迹一直无法清理干净。 “若那个家伙再度失败,我们只好把事情闹得更大,到时候再雇人——” “我已经雇了。”古斯曼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快,“我已经雇用了刚刚那些没用的无赖汉完全比不上的人。如果你以为艾力克能就此顺利逃跑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真不愧是古斯曼先生,做事跟我们完全不同,完全不放过任何细节。”布鲁诺刻意隐藏情绪嘲讽地说,“那么我就拭目以待,看着众神的慈悲不再降临好运用尽的艾力克身上。” 第六章 抽丝剥茧

霍琪婆婆轻轻的打了一个喷嚏,灰白的寒风钻进她的鼻腔里。 她的住处来了个客人,是个年纪跟她相仿的女性,头上罩着黑色的纱,瘦的像只饥饿的小鸟一样。霍琪婆婆站在门口望向街道的方向。 “嗯,比我预期的还快啊。” 霍琪婆婆的视线里出现三个人和两匹马,还有一辆马车。本来应该还会看到一只猫,但是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所以看不到它的身影。 “唔,还有一点时间吧?等他们那些人一到,我可能得忙一会儿。” 霍琪婆婆喃喃说道,关上门走进后面的房间,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看起来非常沉重的鹿革皮袋。她若无其事的坐到房间中央的桌子旁边,面对着女客。 因为黑死病和饥荒的关系,当时农村地区已经没什么人。广大的农村被人们弃之不顾,荒地上长满了草木,不久便蔓生出一片绿意,曾被开垦过的森林无声无息地恢复了旧有的景观。 十五世纪的欧洲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中世纪欧洲在财富或文化上还不及东方,直到近代才对外成就了划时代的发展,说得好听是勇敢,不懂恐惧为何物;说得难听是贪欲,不懂节制为何物。这个时代的欧洲正朝着巨大的潮流飞跃,企图结束长久以来的蛰伏。但是只有少数人发现这件事,大部分的人仍站在狭窄阴暗而贫穷的舞台上,努力完成自己的人生课题。 “好久不见了。” 霍琪婆婆说道,客人点点头。 “是的,有十年了。” “很遗憾,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跟你长谈,那边的状况似乎恶化得相当严重了。” “嗯,那边已经非常严重了,阿拉贡还有卡斯特里亚人……” “已经变成西班牙人了吧?” “总之都是一些胡作非为的人。犹太人或是撒拉逊人(阿拉伯人)要不就是财产全部没收流放,要不就是被杀死。他们扬言只要是异教徒建造的东西,包括灌溉设施,都要破坏殆尽。伊比利亚半岛肥沃的平原不到十年就会变成荒原了。” 十七世纪之后,西班牙并不像德国及法国掀起“追捕魔女”的狂潮,有人说这是因为十六世纪之前就已经因为“追捕异教徒”而造成大量的流血事件了。追捕异教徒就像整个迫害事件的开端,几十万名为了逃离迫害的人们急欲离开西班牙。 “这么说来,你也要前往维也纳了?” “我本来考虑到旅行的方便性,像等到过完春天来临时再启程;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我想早点动身会比较好。” 这个时代最值得赞赏的君主就是奥地利的阿佛列亲王,他不但没有加入虐杀行动的主事者。他管辖的城市维也纳接纳了许多犹太人,当时的基督教徒都说阿佛列亲王是“犹太人的君主”而加以指责嘲弄,但是阿佛列亲王却不以为然,只是一心贯彻自己的理念。 “那就带这个走吧!” “这么多银币……很感激您,但是我还不起。” “等你平安抵达维也纳之后,偶尔给我捎信来就好了。因为对我而言,情报是最大的财富。哪,你可以走了,待会儿新的客人会给我带来新的麻烦事,你没有必要卷进去。” “真的很谢谢您。” “我等你从维也纳捎信来。” 瘦弱的老妇人在霍琪婆婆的送别下,从后门离开了。 霍琪婆婆关上后门,正要穿过房间,前门就响起了敲门声。 “好好好!真是急躁的客人啊!” 霍琪婆婆两手撑在后腰上走向门口,走进来的是艾力克、骑士吉塔还有珊娜。小白则优雅的穿过他们脚边,跑向霍琪婆婆。 “这就是霍琪婆婆?” 艾力克在珊娜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珊娜的语气当中没有好奇,反倒是充满了非比寻常的尊敬。这是珊娜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霍琪婆婆。 霍琪婆婆也兴味盎然地看着少女。 “你就是珊娜吗?” “是的,您知道我的名字啊?” “我这个霍琪婆婆可是什么都知道呢。” 不是我告诉你的吗?艾力克心里想着,但是他决定保持沉默。 “看起来是个脚踏实地的小姑娘。太巧了,我正想要一个助手呢!你能不能留下来帮我的忙?”霍琪婆婆立刻掌握机会的说道,“当然得看你方不方便,怎么样?” “是我恳求您才对呢!我被这个没大脑的艾力克卷进麻烦里面,暂时回不了琉伯克了。” 吉塔看着珊娜,却对艾力克说: “怎么样?现在你多少知道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当中了吧?” “真是的……” “是吗?我还没告诉你真正的来龙去脉呢。我想霍琪婆婆应该大略掌握事情的真相了吧……喂,现在还感到惊讶就太夸张了吧?你应该也非常清楚霍琪婆婆的能耐啊!” “我是很惊讶呀!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事情会让我惊讶。” 在吉塔的带领下,艾力克再度来到霍琪婆婆家中。他确实是没有别的去处,不过他也觉得这是个比较轻松的选择。事实上,他现在的心情很是浮动不安。 他决定先跟霍琪婆婆好好寒暄一番。 “之前承蒙你的照顾,现在我又回来了。我临走跟你借了钱,虽然此刻还没有能力偿还,不过我一定会还的。再来叨扰你一下可以吧?” “那就用身体来还吧!” “啊?” 艾力克吓了一跳,珊娜连眨了三次眼,吉塔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霍琪婆婆瞪了他一眼说道: “你别胡思乱想,我对男人很挑的,只喜欢金发白皙、天使般虚幻的美青年。你被海风摧残过,还泡在波罗的海中,已经淘汰了;就算本来的你没这么糟糕,也还需要好好打扮一番。” 艾力克只能不悦的说: “我还真是长得太抱歉了。” “喂喂!别闹别扭了,想想你可以不用遭受婆婆的毒牙虐待呢!真该感谢你的父母没有把你生成金发。”吉塔自行坐了下来,“婆婆是借用你的力量。你最好有所觉悟,她最会折腾人了。” 艾力克无言以对,吉塔又径自滔滔不绝的说着: “唔,就算你没有特别的专长,只要能够当个佣兵,总是有办法填饱肚子的。” 史上最大的佣兵指挥官阿佛列·冯·瓦伦休泰还要过九十年才会诞生,当时还没有人想到近代的国军制度,欧洲一直长期处于佣兵时代。从中世纪到近代的德国故事当中,以佣兵为主角的故事亦在所多有,佣兵是出了成为四处掠夺、为人们所烟雾的无赖汉之外,年轻人离开封闭的故乡前往宽广世界的另一种选择,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艾力克和吉塔将之前的事情向霍琪婆婆做的报告。 “事情就是这样,今后可能会有很多斗殴场面出现。霍琪婆婆,这个家里有什么武器吗?” “怎么会有武器?这里只住着一个善良的老年人啊。” “我是说有没有偷偷藏起来的武器?万一这栋房子遭受佣兵和无赖汉的袭击该怎么办?古斯曼是个富商,对他来说,雇用个二、三十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到时候再说吧!” “真是靠得住啊。” “你们可要舍命保护这栋房子。” 吉塔仰天长啸。 “真是完美的计策,我想这真是连红胡子皇帝都会为之震惊的战术啊!老婆婆,你可真是名将。” “你总算明白了吗?” “我是在嘲讽你!” “真是低级的嘲讽。你还是只懂得挥剑砍人,其它的修行完全不够。不过我也没有把你培养成人才的义务。” “我也不想被培育啊!倒是给我啤酒喝啦!”吉塔一边说着一边很苦恼的皱起眉头,“说到作战,南方有复杂的地形,有山有谷,连区区农民也可以动些脑筋就把骑士团困在陷阱里头,很容易就可以作战;但是?北方就不行,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根本没办法设陷阱吧?” “不行的不是北方,是你吧?吉塔·冯·诺鲁特。你想把自己没脑袋的责任推给地形吗?”霍琪婆婆毫不留情的斥责,但是还是从酒壶里倒了啤酒给吉塔,“不记得是几年前,更往北部那边的农民和丹麦军队作战不就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吗?” “啊,我记得是用水攻吧?冬天农民把丹麦大军诱到低地去,然后破坏了蓄水池的提防,丹麦大军整个泡在水里,因为肺炎和冻伤而相继倒了下来。”吉塔的语气中充满了热情,“但是这边有水的只有断崖下方啊!水是永远不会短缺啦,但是根本派不上用场。” 吉塔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艾力克。 “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是似乎蛮体恤被丢到海里的艾力克的心情。 “不,没这回事。” 艾力克这么回答,却产生了一股窒息感。自从那个寒冷黑暗的夜晚爬上布洛丹断崖之后,他就没有再回到海上过,生活起居都在陆地上。 自己有办法再度出海吗?自己能够不对海洋产生畏惧,在海面上工作吗?就是这个浮上心头的疑问让艾力克感到窒息。 这时小白发出叫声,爬到艾力克的膝头上来。不知道是否有意安慰艾力克,它用舌头舔着艾力克搁在桌上的手臂。

“把门关上!” 艾力克无法忘记古斯曼怒吼时的模样,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然而当时北德冬季青灰色的街上,还是可以清楚看见古斯曼红艳艳的身影。他的衣服是红的,染了鼻血的脸是红的,充满血丝的两眼是红的,张得不能再大的嘴巴也是红的。 看到这个景象时艾力克就了解了。他不想知道却又不得不醒悟,把他丢到海里的幕后黑手就是古斯曼。 当他们从贺尔斯登门跑出来时,艾力克在马车上听珊娜说,袭击他的那些无赖汉都是受雇于古斯曼的。这个事实对珊娜而言虽然也是个意外,但是.艾力克因为与此事牵连甚深,对他而言更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即使艾力克还不至于脆弱到想逃避事实,却也无法马上就从那痛苦的情绪当中挣脱出来。 霍琪婆婆说道: “怎么?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被骗了之后,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吗?我一点都不惊讶。要是你有从零开始的勇气,那才真是值得佩服。” “反正以我的年纪当上船长本来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对从零开始也没有任何不满。我会从头来过。”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艾力克心中涌起一股激愤,“但是,我岂能任布鲁斯、马格鲁斯、梅特拉还有古斯曼这四个人再这样胡作非为呢?” 艾力克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直呼古斯曼的名字。这几个共犯之中,现在艾力克对古斯曼的愤怒之情是最强烈的,他竟然利用艾力克的祖父生前的请求,把他的孙子当成阴谋的棋子;一无所知的艾力克却因为感激古斯曼的拔擢而赌上性命,一心一意只想回报古斯曼的信赖。当布鲁诺提出霸占船上琥珀的计划时,他之所以断然拒绝,也是因为不想背叛古斯曼。 然而真相是——艾力克是一个跑龙套的丑角。他尊敬而信赖的古斯曼打一开始就把他当成道具利用,打算用完就丢。他是为了将艾力克丢到海里去才拔擢艾力克为船长的。 霍琪婆婆自己也喝了一口啤酒。 “凡事往前看是很好的,但是想要报复那些恶人,是需要觉悟和准备的。” 在还没有现代法制的时代,犯罪的搜查往往是靠亲戚的。在族人成了尸体,不知道犯人是谁的情形下,大家会合力筹钱追查犯人。与死者有血缘关系的人四处搜查,找到犯人之后向当地的领主或市长提出请求,获得许可之后由亲友亲手处决犯人,搜查和复仇往往是一体的。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任何在乎自己行踪的亲人的话,就算被杀了,事情也只是不了了之。艾力克的情况就是这样,唯一的亲人祖父已经死亡,不管艾力克是被丢进冬天的波罗的海,或者是被埋进盐井里面去,都没有人会率众追查。 “没错,就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被选为牺牲的羔羊。” 艾力克明白。但是他会被牺牲,没有亲人只是理由之一,另一件他原本不想认清的事情现在却也昭然若揭—— “可是就算是羊也有它的自尊,谁能忍受一辈子被人算计呢?” 小白抬眼看着艾力克,发出叫声:是的,就是这般尊严和气势——艾力克决定这么解读。 珊娜从霍琪婆婆的手中接过酒壶,在艾力克的大酒杯里倒了啤酒。艾力克道了谢喝了一口啤酒,记忆便清晰的苏醒过来。 当天晚上,当他浮上波罗的海的海面时,他的双手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艾力克当时手腕上满是伤痕,他知道自己的体温每一秒都在降低。 如果身体状况和天气都不错,又刚好时值夏季的话,艾力克有自信自己可以持续游半天的泳;然而那是一个冬季的夜晚,他从来不曾莽撞的在那种状况下游泳——如果将来他成为汉萨的一员,参加对抗丹麦或英格兰的海战的话当然另当别论,但是一般而言是不该在那种情况下游泳的。 在海上浮沉的艾力克,看见一片漆黑的高处有一盏灯火闪烁着。事后想想,那正是霍琪婆婆位于布洛丹断崖的房子里的灯火;要是霍琪婆婆早一点熄灯就寝的话,艾力克或许就会朝着和陆地相反的方向游过去,不久之后就冻死并漂浮在海面上了吧? 自己差一点就命丧黄泉——想到这里,恐惧像海浪般一波波涌上他心头,让他不寒而栗。他能平安活到现在真是一次又一次的运气使然。 霍琪婆婆语气略微严肃的对艾力克说: “艾力克,你好好想想再明确回答我。你真的想要经由审判,依法——虽然只是一个脆弱的法令——证明自己的无辜,将古斯曼和布鲁诺那些人打进大牢里吗?” “……” “或者你觉得法令不值得信赖,想靠自己的实力惩罚古斯曼和布鲁诺他们?如果你选择后者,不要说是琉伯克,可能汉萨的任何都市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不能待在汉萨——听霍琪婆婆这么一说,艾力克的内心深处窜过一阵剧痛。生长于汉萨的艾力克本来打算最终也以汉萨商人的身份长眠于此,从没有想过其它的可能。但是现在,他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才能得到某种想要的东西。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无意当一个圣人,我不想在被冠上侵犯的污名、被丢进冬天的波罗的海之后,还要宽宏大量的宽恕对方。” “嗯,那是当然的。”吉塔点点头,“古斯曼是城里的权贵,要经由法律来制裁他是很困难的事情。要是换成我,我就要亲口听那个家伙说出为什么非得牺牲我的理由,然后再把他丢进海里面。” “话又说回来,我实在不明白古斯曼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付艾力克?他并没有刻意招惹古斯曼先生吧?” 珊娜一边抚摸小白的头一边提出她的疑问。珊娜的困惑当然也是艾力克心头难解的疑虑。

波罗的海的东海岸立陶宛生产的琥珀是制造十字架或佛珠的材料,非常的珍贵。琥珀的流通完全被汉萨同盟的商人所垄断。被集中到琉伯克或汉萨的琥珀,沿着被称为“琥珀之路”的内陆街道南下送往地中海。琥珀之路的主要道路有两条,东部的道路越过阿尔卑斯山通往威尼斯;西部的道路则沿着莱茵河或诺鲁河将琥珀送往马赛。 “我的祖父也曾经经由‘琥珀之路’前往意大利,他多次在布拉格附近和意大利商人交易,拿到贷款之后再回头。” “这一次你本来是要从立陶宛运回琥珀、在琉伯克卸货,那么卸货之后的原定计划是什么?” “之后都是由古斯曼自己负责。” “嗯,那么贷款怎么办?” 被吉塔这么一问,艾力克才发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对哦,琥珀的贷款……” 汉萨的商业交易金额非常庞大,但是大部分都是当场用现金或实物来结算。当地的银行或保险业不像同时代的意大利一样发达,“没有现金不买,没有现货不卖”是汉萨商人不成文的规定。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健全而稳当的交易法,但是日后却有许多例子是因为现场没有现金或货物而错失商机,有人说这就是汉萨衰退的原因之一。 “贷款大概准备多少,艾力克?” “以琉伯克金币来算是六百先令,也就是相当于九千六百马克。” “嗯,那不是够买十艘大船了吗?那么那些金币放在哪里?袋子里面吗?” “不,是木箱。金币塞满了整个坚固的橡木箱,重到光靠一个人是抬不动的。” 霍琪婆婆和吉塔迅速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吉塔轻轻咬了一下又问道: “那么,你实际看过那些金币吗?” “当然。” “箱子的盖子是什么样子?你尽可能努力的回想一下。” 艾力克尝试努力回想。 “古斯曼先生,不,古斯曼之前有打开箱盖让我看那些金币,交代要我确实的交给立陶宛的交易对象。我很紧张的应了一声是,就在这个时候布鲁诺来叫我,所以我就离席了,只有那么一下子。” “是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对了,是关于囤积在船上的粮食的问题。我记得当时我还说那种事晚点再处理就可以了,但是布鲁诺说小事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当你再回到房间时,木箱的盖子已经钉上钉子了。” “没错。” “钉钉子的应该是那个大个子马格鲁斯吧?” 艾力克没有出声,他能说什么呢?霍琪婆婆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和吉塔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点点头。 “这是第一步。当你离席时,木箱已经被掉包了。我想你小心翼翼的送到立陶宛去的,恐怕是塞满了石子的木箱吧?古斯曼和布鲁诺使了诡计,把你诱进陷阱当中。” 艾力克试着要反驳: “可是立陶宛的交易对象收了木箱,把琥珀交给我了。” “他有当着你的面打开木箱吗?” “没有,对方是在商会后面打开木箱的,说数量没错,还签了文件给我。” 当时艾力克认为,只要对方没说“贷款不够”就没问题了。 “那个交易对象是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是第一次见面。” “或许是个假冒的人。无论如何,那家伙打一开始就跟古斯曼串通好了吧?否则应当会引发骚动的。” “可是我亲自把琥珀堆上船去……” “装满了一船吧?琥珀装在箱子里,你亲眼确认过全部的货吗?” “不,我亲眼检查过的只有一箱,其它的都是布鲁诺和马格鲁斯……” 艾力克没把话说完。吉塔隔着胡子抓抓下巴。 “看来你在波罗的海上来回运送的都是石头啊!金币和琥珀都不在,也就是说那趟交易只是你的想象。说起来你也真是可怜,白白辛苦了一趟。” “可是,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刻意做出这种事呢?”艾力克勉强压抑住自己的尖叫,“如果只是为了陷害像我这样的毛头小子而大费周章设计这么复杂的圈套,未免也太不划算了吧?从琉伯克到立陶宛!行船是单程就要花上六天耶!竟然特地在木箱里塞满了石头,想想那要花多少工夫啊!” “所以你只是被利用罢了。” 霍琪婆婆说——说是开导,语气又未免太辛辣了。 艾力克默不作声,吉塔便仰头喝着啤酒,用指尖弹掉沾在胡子末端的啤酒泡沫。 “我想那些家伙在把你丢进海里之后,应该也把满船不是琥珀而是石子的木箱一箱箱丢进海里吧?这样就可以制造出你带着琥珀潜逃的假象了。” “……” “布鲁诺、马格鲁斯和梅特拉三个人达成协议,而古斯曼也认同他们的做法。先不考虑其它的船员,但是牺牲你一个人就可以使这出戏成立了。” “戏……” “你是戏剧中的角色,不是观众。这是他们为了给某个人看,而以波罗的海为舞台所安排的一出戏。”吉塔拿起空了的啤酒杯,对着霍琪婆婆挥了挥,“或许是为了保险金。” 霍琪婆婆不理会吉塔。 “汉萨理所当然是以现货或现金交易的,所以你可能不清楚,在意大利的热那亚或威尼斯,商品和货款都是有保险的,荷兰也一样。也就是说,汉萨商人如果想针对贵重的商品投保,就只有向国外寻求。” “国外……” “如果将金币、琥珀还有船上的一切都投保的话,理赔的金额大概有两万马克左右吧?比一个新手船长的生命要值钱得多。”霍琪婆婆说。 就算是汉萨各都市中最顶尖的富商,资产也只有四万到五万马克之间。而古斯曼的财产应该比这个数目更少一些吧,大概就是两万马克左右;如果再多个两万马克以上的话,他的资产就一口气变成两倍,当然有牺牲艾力克的价值。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这样推论是不是太快了?” 艾力克勉强反驳,吉塔一边挥着啤酒杯一边回答道: “这件事只能从古斯曼那边证实,我们迟早总会找到那个机会的。古斯曼的事业一直都很顺利吗?” “唔,这个嘛……” “有没有遭遇过什么重大的失败,需要大笔的金钱?喂,婆婆,不要那么小气,让我喝个啤酒嘛!” “真是啰嗦的男人!自己到厨房去找。” 吉塔赶紧走进厨房,这时艾力克叹了口气。 “我说霍琪婆婆,你怎么想?如果说古斯曼是幕后黑手,难道他背后真的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哟,看来你的脑袋是变灵光了。” “我觉得你以前好像也说过这种话。” “类似的场面出现类似的台词是理所当然的事。吉塔大人,如果找到了啤酒就赶快回来。今晚就吃腌肉和起司。” “吃一片腌肉配上一杯啤酒就更可口了。” “你一个人一天就喝掉我一个月招待客人的啤酒,我怎么受得了?” “嘿嘿!” “对了,艾力克,继续说下去,丹麦那一带是不是有人在古斯曼背后撑腰?” “嗯?这个嘛——” 汉萨的生命线,是连接东边的波罗的海和西边的北海的海面上贸易线路;而阻断这条线路,夺取汉萨的经济霸权正是丹麦一直以来的愿望。 丹麦和汉萨之间曾经几度点起战火。丹麦是北欧的盟主,丹麦国王同时也统治着瑞典和挪威两国,因此军事力量十分强大。连接波罗的海和北海的逊得海峡曾经一度被丹麦的海军封锁,汉萨为了突破这个阻力,建造了四百拉斯特(约八百吨)、装备三十门巨炮的大船,双方竞逐海上的霸权。 “这样推测或许太夸张了,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我觉得再怎么不可能的事情都要先考虑进来才好。”

汉萨组织的集结,是为了保护两百个以上的都市的共同利益和权利。他们虽然对外是团结一致、共同解决问题,但是内部并不是完全没有倾轧。有时候A都市和B都市的利害关系是对立的,而C都市的繁荣也可能让D都市不高兴。 这一阵子对琉伯克的主导权表露些许不满的有力都市便是可隆。可隆本来就是个倨傲的都市。 “琉伯克不是只有两三百年的历史吗?我们可隆可是自罗马帝国成立以来就存在的有名都市,没有理由屈居琉伯克底下!” 在汉萨总会的会议上,坐在正中央议长座位上的正是琉伯克代表,左右分别是汉堡和可隆两大都市的代表。 琉伯克虽然总是表面上吹捧可隆,却也暗地从可隆手中挖来与丹麦打仗时所必需的巨额军用资金。正因为这样,十五世纪末的可隆对汉萨,尤其是对琉伯克,简直是恨之入骨。而可隆之所以不敢脱离汉萨,是因为其本身无法独立从事商业活动,而且也害怕遭到报复,所以别无选择的忍气吞声。反过来说,如果有可能结集非汉萨或反汉萨的各国同盟来与汉萨对抗的话,或许可隆就会宣布脱离汉萨了;到时候,主张“经由西行航线抵达印度”的新兴国家西班牙,就会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全欧洲的商业与海运界大概也会产生剧烈的变动吧。 “可隆只要支配莱茵河流域的商业权和交通权就够了,卷入和丹麦之间的战争对可隆而言本来就是非常可笑的事情,因为即使海峡被封锁,受困的也是琉伯克、罗斯托克或利佳,可隆根本不痛不痒。” 这时候吉塔插嘴了。 “有人说可隆和英格兰一带联手,企图朝西发展。” “可隆和英格兰联手?” 应该是有这个可能,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对既非市长也非参事会员的年轻人而言,这种话题太遥远,让他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当时英格兰国王是亨利七世,是都择王朝的第一代。他就是有名的伊丽莎白女王一世的祖父。据说亨利七世在波斯沃斯平原的血战中杀了暴君查理三世,是结束蔷薇战争的英雄;但是也有人批评他篡改了历史,把所有的坏事都推给查理三世,是一个极尽阴险和杀戮只能事、独占王道的奸雄。 无论如何,亨利七世都不是一节凡夫俗子,但是他因为汲取了百年战争败北的教训,目前正倾全力巩固英格兰国内,应该不是对外发展的时候。 “因为亨利七世为了安内而无暇他顾,甚至不得不承认法国并吞了布尔戈涅公国,现在确实不是他对汉萨出手的时候吧?”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婆婆。”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很认真吸收知识的人。” “……唔,英格兰人非常恶劣毒辣。”吉塔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自己一点都不毒辣,“光靠他们那些家伙是成不了气候的吧?如果没有跟可隆或荷兰联手的话。” 十八年前,也就是公元一四七四年,缔结了“优特列希特条约”(与一七一三年的同名条约不同),汉萨以胜利者的身份得到许多的特权。战败者是英格兰和荷兰等都市,而可隆因为站在英格兰这边,所以也非常不利。 “可隆与英格兰,再加上荷兰和丹麦啊?” 艾力克不由得发出叹息。之前他一直没有特别意识到,原来汉萨引起那么多国家和都市的怨恨。 即使应该是光明正大、自恃甚高的踏实事业,一旦利益发生冲突时也会引发战争,胜者还会要求对方签下不平等条约。最近有人开始批评琉伯克似乎把本身利益看得比汉萨整体的利益还重,因此除了可隆,也引起了其他都市的不满。 “话虽如此,但是我既不是汉萨的代表,也不是琉伯克的市长,牵扯得那么广的事,只要让古斯曼先生,不,是古斯曼知道就好了。” “具体的解决方法呢?” “以后再想。” “现在最重要的是资金。干脆去找史特贝加的宝藏吧。” “史特贝加?” “没错,就是海盗王克劳斯·史特贝加。” 霍琪婆婆的这番话让艾力克和珊娜听得目瞪口呆,吉塔则笑了起来。 “现在话题倒是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克劳斯·史特贝加是波罗的海周边各国的历史中最有名的海盗,与十四世纪时非常活跃,主要以罗斯托克或维斯马尔为基地,在北方的海面上横行。直到二十一世纪,罗斯托克仍有“史特贝加广场”,维斯马尔的文献馆里也还留有他的审判记录。他多半是掠夺船只上的小麦、葡萄酒、啤酒、鱼等货物,再走私到瑞典等地去。 波罗的海的海盗们一开始是和?汉萨维持联合作战的关系,他们攻击汉萨的宿敌丹麦的军舰或商船,相对的汉萨则会提供他们港湾设施。海盗从罗斯托克或维斯马尔等港口出击,袭击丹麦的船只,被追逐时则逃进这些港口中。但是到了十四世纪,海盗的仁义精神已经荡然无存,他们开始攻击汉萨的商船,掠夺他们的财产和货物。汉萨当然不可能说“唉,世间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一笑置之,他们很快就聚集了武装商船——不是军舰——击败了海盗。 史特贝加不是一个单会和汉萨正面作战的简单角色,他率领海盗和各个都市的显要或领主联手,运用计谋游走法网之间,持续进行神出鬼没的活动。他将掠夺所得的物品分配给贫苦人家,再从这些人当中招募部属和协助者,简直是义贼的行事方式。不管是实力或人气,他都有“海上罗宾汉”之称,以他为题的民谣或民间故事流传于波罗的海沿岸各地,汉萨市民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的。 “史特贝加死了将近一百年,他所积存的宝物却一直没有被找到。” 史特贝加于公元一四零一年在汉萨被处刑。据说六百年后,他的头盖骨依然被保存于汉堡的历史博物馆当中。 “……可是史特贝加得来的财物不是都给穷人了吗?怎么还会有宝物留下来呢?” “别傻了,故事是被夸张了。史特贝加分配出去的是粮食,在..他掠夺的宝物中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当然他也会分配给属下,不过也不是全部。据说有十万马克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十万马克?” 艾力克的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当真。 “总而言之,不管做什么事都需要资金bbr>99lib?,我们是不是可以想想该怎么办?” 艾力克觉得霍琪婆婆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并没有真实感。传说中海盗王的财物,根本是连个影子都没的事情。 这时房子外头有声音响起,是一阵马鸣。 吉塔的眼神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凌厉起来,他放下啤酒杯滑步到窗边,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身影暴露,从百叶窗的隙缝中窥视着外头。 “鸣叫的不是你的马吗?吉塔大人?” “是我的马没错,但是它为什么会叫呢?这是所谓的警讯吧。艾力克,你从后门出去帮我看看外头的情况,小心一点。” 不用吉塔交代,艾力克已经将后门开了道小缝,蹑布滑出屋外。他压低身子在房子外头绕了半圈,看向城市的方向,发现一群骑影笔直的靠近。 骑影大约有十个之多,骑士都穿着护甲佩着剑,还带了长枪和长矛之类的正统武器。 听到艾力克的回报,吉塔也去亲眼确认,然后不禁咋起舌来。 “这些人跟出现在贺尔斯登门附近的无赖汉不一样,都是一些擅长使剑杀人的家伙,一定是受雇于古斯曼前来追杀我们的。” 珊娜把黑猫小白抱在怀里,一脸惊恐。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们又不是穿着隐形外套来到这里的,在琉伯克城外半路上都有人看过我们,只要花一点时间就找得到。”吉塔抱着双臂,“我既不是齐格菲也不是迪特里斯,要料理十个人有点勉强。怎么办呢?” “用你的脑袋,脑袋!” 对着引用《尼伯龙根的指环》中英雄名字的吉塔,霍琪婆婆冷静无比地说道。 第七章 正面交锋

会议室既不宽,天花板也不高,更没有优雅的装饰,有的只是非常简单的装潢,但是却非常坚固。长方形的大桌子占去室内的一半空间,十个大男人一坐就显得非常拥挤,几乎是肘碰着肘。暖炉里有火,但是真正温暖室内的却是在座者的热气。 “汉萨那些人的脑袋太死板了,竟然说金融、保险以及期货的买卖太不实际而不愿加入!” “嗯,是太顽固没错,但是也没必要气成这个样子,反正也不能让汉萨那些人连这块饼都独占,对吧?” “嗯,确实也是因为他们无意涉足,我们才能在不受阻绕的情况下活动啊。” 桌上堆满了纸和羊皮纸写成的文件。钢笔、尺和墨水瓶挤在一起,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实际业务的会议。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一次可吃了点苦头啊,一下子就损失了两万马克。” “正确说来是一万九千五。这是一笔很大的交易,变成这样的结果真让人心疼。” “这阵子波罗的海的气候非常稳定,沉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连海盗都没有,谁想得到却是船长带着货物潜逃了。” “这是在签订保险契约时没有想到的事情,我们不能拒绝支付保险金吗?” “那说不通吧?如果这么做,今后就没有富商愿意向我们投保了,会被荷兰或意大利的同业者趁虚而入的。” “可是潜逃的人是船长,也就是订契约者的属下,雇用这种人是签约者的错吧?” “唔,纵使我们不能拒绝支付保险金,难道不能只付一半的金额吗?再确定一次契约书如何?” “那是今后该注意的课题,这一次是无法可想了,我是这么认为。但是在做出结论之前,还得请问一下总领的想法。”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坐在上位的人身上。这个被称为总领的人是一个超过三十五岁的男性,有着罗马雕刻般的堂堂容貌、微微扬起的右眉、锐利的眼神、紧抿的嘴唇、健壮的下巴以及领子。他戴着一顶条纹图案的帽子,深红色的上衣配上黑貂的毛皮衣领。他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 “古斯曼是琉伯克的富商,琉伯克又是汉萨的盟主,所以古斯曼和我们签约就意味着我们打入了汉萨的核心。这不只是拉近了古斯曼和我们的距离,长远来看,如果其它显要也跟进为商品或资产投保的话,也只能跟我们签订契约了。”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冷静而坚定,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威严,“那同时也表示,轻视金融或保险、排斥期货交易或信用交易的汉萨商法已经落伍了,明白吗?” “总领,也就是说,您认为汉萨现在虽然享有这样的霸权,但是将来会变得衰微,是吗?” “不是变得衰微,而是我们会使它衰微。”总领带着满满的自信说道,“等汉萨发现金融或保险的重要性时,这个领域已经为我们所独占,没有汉萨插手的余地了。只要这样的状况一发生,汉萨就会开始走下坡。各位,汉萨是从旧约圣经的时代开始繁荣的吗?不是的,从他们自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那边获得批准算起,不过只是三百年前的事。” 东方的商人在这个时代已经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华生活,但是当时的欧洲连优雅的饮食文化都没有,商业的发展还远不及东方,金融与保险才正要崛起。总领轻轻的咳了一声,将健壮的手指交叠在桌上。 “那么请教总领,对于支付一万九千五百马克的保险金给琉伯克的古斯曼,您有何看法?” “不管是几万马克,当然我们都得支付,因为这才是正当的交易。但是这个交易的正当性还有待商酌。” “也就是说,您对交易的公正性有所质疑?” “嗯,事实上我对这次的事件有些许怀疑。第一,古斯曼之前对保险这种东西并没有积极的表现出关心,他解释说是因为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规模交易,因此格外用心才打算投保,毕竟凡事总有个开头。” “有道理。” “但是这么一来反而增加了第二点的可疑。受古斯曼之托、航行前往立陶宛的是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而且那是他第一次以船长的身份出航。关于这一点,各位有什么看法?” 男人们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 “这就是矛盾之处了。如果真的对这笔买卖重视到肯破天荒为其投保的话,就应该把工作委交给熟练的船长才对吧?如果要给羽翼未丰的年轻人第一次机会,照道理也应该是一个比较轻松的工作才对。”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就这么两个疑点,但是光这两点就够让我苦恼了,就好像蛀虫一样抽痛而恼人。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但是以一万九千五百马克这么庞大的金额来说,实在不能把人看得太单纯。” 总领说完闭上嘴巴,在场的人在一片沉默当中各自思索着。过了一会儿,看着灰色胡子的最年长者开口了: “这是最坏的情况,此事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欺诈啊,总领。” “是很有这个可能。” “这么一来,这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阴谋了。对方竟然敢找上我们商会当成欺诈的对象,他是不是已经有所觉悟了?” 总领的眼中闪着嘲讽的光芒。 “他们应该是经过算计的吧?但是这世上多的是算计错误的事情,没有人能幸免。事实上关于这件事,那个人有急讯过来。” “是伯母大人吗?” 总领笑着点点头。 “要是她身为男人的话,或许是我们的一族之长吧。不过,唔,很多因缘际会造成现在这样的状况,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忍受被桎梏在我们家族的框架当中。”总领一边苦笑着一边松开交握的手指,“整个德国的教会领地上,缴给罗马教皇厅的财物全都送到伯母那边,她可以拿到一成的调拨费……尽管她大可以过着比英格兰国王更奢侈的生活,却偏偏要住在一个布洛丹什么的山崖上,守着一间简陋的房子,真是个奇怪的人。” 虽然批评对方为怪人,但是总领的语气中却充满了善意。 “唔,我们在琉伯克市内也有商会代理人,关于这件事,等日后得到新的情报之后再讨论,我们先讨论接下来的案件。不是有某个地方的王后要求贷款吗?” “是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提出融资的要求,问要金币五万盾(荷兰货币),作为出兵意大利的军资。” “担保品呢?” “包括基尔希贝尔克伯爵领地、威柏林坎修道院领地、伊拉兹城还有四个地方,都附有审判权……” 会议室窗外的远处可以看到覆着白雪的南拜恩山岭。这里是从琉伯克往南——以后世的单位来算,相隔有六百二十公里远——的奥格斯堡。以后世而言,这里只是一个山间的地方都市,但是在这个时代,它不但是德国的要地,而且是全欧洲最大的商业都市,也是内陆交通的中心,同时还是国际金融和矿山营运的总司令部。 将总公司设置在这个城市的是欧洲首屈一指的财阀,他们虽然将海上的霸权交给了汉萨,但是却独占了陆上的霸权。他们六大分部分别设置于罗马、威尼斯、纽尼布鲁克、布雷斯拉、因斯布鲁克和安倍鲁斯(安德瓦普),小一点的分公司则有里斯本、米兰等十六处,而代理商或派驻办公室则多达六十几个地方。提罗尔的银山和匈牙利的铜山也在其支配之下,其资金是梅迪奇家族——以意大利复兴的保护着为名而广为人知的家族——的五倍之多。 “为了得到意大利而拿现在的领土做担保品,我想狐狸般狡诈的莱肯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现场发出一阵笑声。 所谓的“狐狸般狡诈的莱肯”是当时在德国非常有名的动物寓言中的主角。它是动物王国的贵族公羊,却奸诈狡猾,欺骗了狮王诺贝鲁,又相继骗过狼伊塞格里姆、熊布鲁、猫因兹、狗巴克尔洛斯等,使它们吃足了苦头。莱肯用尽心机,最后当上了动物国的宰相,然后大言不惭的对属下狐狸格利姆巴鲁特说: “小贼遭到绞刑,大贼却备受礼遇——这个世界正大肆流行这样的正义,脑袋比黄金更值得称颂。” 总之?99lib.这个故事是那动物王国作比喻,嘲讽中世纪基督教社会的伪善和腐败,在当时大获好评,于公元一四九八年被印刷成低地德语的书籍,书里讽刺的正是琉伯克。在印刷成书籍之前,这个故事已经脍炙人口,没有人不知道莱肯的大名。“王侯是狂妄自大的狮子,骑士是单纯的狼,我们商人大概就是狡诈的狐狸吧?” 总领说道,干部们不约而同地点着头,接着摊开文件、奋笔疾书的声音此起彼落。

在参事会的同事彭塞尔斯的面前,古斯曼极力隐藏起他的情绪。前几天被珊娜用鳕鱼干打到的鼻子还留有淡淡的淤青。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异状,彭塞尔斯意味深长的望着古斯曼的脸,又提起艾力克的事情。 “艾力克不知恩图>报,背叛了你对他的信赖,侵占了船货琥珀——这就是这次事件的大概,是不是?” “嗯。” 面对古斯曼冷淡的回答,彭塞尔斯也不以为意,继续问道: “前几天,小犬说在贺尔斯登门附近看到像是艾力克的男子。虽然蓄了胡子,发色也不太一样,但是他肯定那就是艾力克。” 古斯曼将手上拿着的羽毛笔搁到桌上。 “令郎跟艾力克那么熟吗?” “不,小犬是看到你家的女佣,嗯,我记得她的名字是叫……” “是珊娜吧?” “没错没错,是珊娜。这小姑娘长得不赖,小犬对她挺有兴趣的,当时看到珊娜和一个男人很亲密的交谈着,便忍不住多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才发现可能是艾力克。啊,你别担心,我已经叫小犬别说出去了。” “……” “问题就在这里,艾力克为什么敢大摇大摆地回到琉伯克来?如果他侵占了整船的琥珀,直接前往其它的港口不是比较好吗?” “我想大概是回来打探琉伯克的状况吧。” “状况?也是,但是万一被识破而逮住的话,他可难逃以侵占犯的身份被送上绞刑台的命运哦。他大概可以进入英格兰或弗兰德的港口,将琥珀卖掉以新的身份重新出发啊!或者他也可以买旅行票劵,这样应该可以大幅降低危险性吧?” “我不是艾力克,不知道侵占犯的想法。”古斯曼酸酸地说道。 “说的也是。”彭塞尔斯口中这么说着,但是并不打算闭嘴,“或许艾力克有重要的事情让他必须拿生命做赌注来控诉。如果这样推理的话,他应该是想告诉大家说他是无辜的吧?否则他不应该冒这么大的危险。”彭塞尔斯似乎很赞同自己的话似的兀自点着头,“那么,艾力克来拜访你时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吗?” 古斯曼回答这个问题时隐含怒气,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埃特纳火山爆发之前的鸣响。 “艾力克并没有来拜访我。从他以船长的身份进行首航、而我前往送行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是这样吗?” “如果如你所言艾力克是无辜的话,我应该比谁都高兴不是吗?哪,你可以回去了,很抱歉,我没有时间奉陪。” “哟,看来我是说错话了。” 彭塞尔斯接着言不及意地寒暄了一下,离开古斯曼的商馆之后便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前往市政府厅。他走进地下餐馆,坐到等着他的人面前。 “古斯曼的态度确实很奇怪。他说谎,说自己并没有见到艾力克。” “是吗?啊,真是谢谢你了,赶快把这件事向霍琪婆婆报告吧!”回话的人是纽尼布鲁克的制盐厂老板宾兹,“话又说回来,没想到你竟然认识霍琪婆婆。你们应该是在意想不到的机缘下认识的吧?” “唔,说起来很惭愧……当我差一点破产时,是她伸出援手的,否则我早在十年前就背负巨额债务入狱,妻小恐怕也早就饿死了。那么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小时候受过她的恩惠。我母亲差一点被当成魔女抓走,是她及时救了我母亲一命。好像到处都有人受到那个老婆婆的关照。” “你知道那个婆婆的真实身份吗?” “不……”纽尼布鲁克的制盐厂老板挠着头,“我不知道,也不想勉强去打听。我们只要把霍琪婆婆的恩情转而帮助别人就行了。” 彭塞尔斯用力点点头表示赞成。 “没错,那么我就此告辞了。在这里久待,万一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我也顺利签完了约,明天就要回纽尼布鲁克了。” 两个富商互道珍重,各自付了一半的葡萄酒钱之后,彭塞尔斯先打开餐厅的门走了出去;宾兹大约数到十之后再缓缓地步出餐厅,站在石板上环视着四周。 琉伯克是一个历史尚短的都市,不像可隆一样留有罗马帝国时代的遗迹。因为没有受到南方文艺复兴的影响,这里的屋舍完全是坚固的哥德式建筑。这样虽然显得不够花俏,但是整齐划一的规划却也创造出井然有序的市容。 琉伯克没有大学。大学攸关一个都市的地位,但是支配琉伯克的富商们认为:“文化都市在其它地方,琉伯克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业都市。”基于这样的观点,他们并不想兴建大学。而威尼斯也一样,一直到很久以后才盖起大学。 此时一个少年跑向宾兹,他是制盐厂管理人的实习生。宾兹低声命令他去跟霍琪婆婆联络,用低沉的声音复诵了一次传话的内容,然后拿出几枚银币给少年,少年便一溜烟跑开了。

目送同事离去时,古斯曼的双眼中燃着怒气和不安的火焰。 自从在贺尔斯登门让艾力克他们逃走之后,古斯曼就再也没有遇过好事了。奉奥格斯堡的总公司指示前来处理业务的保险代理业者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愿在一万九千五百马克的保险金支付文件上签字。“我个人的想法是不算数的,除非得到总管理人的命令。”他一直坚持这一点。 “如果那边要采取这样的态度,我这边也有我的想法。我会停止提供琉伯克保管你们银铜船货的场所,你们失去通往北海的出口不会出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但是古斯曼先生,那不是你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吧?我想这需要市长和参事会的裁决才对。不管结果如何,这都会牵扯到这笔将近两万马克的庞大金额。让我们慎重行事吧!彼此都慎重些。” 而这一天,布鲁诺仿佛是个不详的预兆般出现了。他带来两则关于买卖的报告,处理完问题之后,话题当然转向悬而未决的大案件。布鲁诺似乎看穿了古斯曼的不安似的说道: “总之只要艾力克那小子不再回到琉伯克就没事了,不是吗?英格兰也好,法国也罢,随便他去哪个地方都成,只要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好了,古斯曼先生之前也这样说过。” “我本来以为这样就可以安心,但现在可不这么想了。” “哦?那么要怎么做您才会安心呢?” 布鲁诺刻意反问。古斯曼已经知道这是布鲁诺取得对方承诺的手法。 “布鲁诺,动手!” “啊?” 布鲁诺没有反应过来,古斯曼觉得他是装傻,不由得激动起来。 “那件事,动手!” “您的意思是?” 如果古斯曼的眼睛是一把大弓的话,此时铁定会一箭射穿布鲁诺的心脏。他现在只好耐住性子,低沉而有力地说: “就是让艾力克和梅特拉互斗、一石二鸟的计划!” “啊,我想起来了。真是个好计策啊!好到我根本没想到。”布鲁诺表现出佩服不已的样子,然后露出让古斯曼颇感意外的正经表情,“可是真要付诸行动,那又另当别论了。” “是因为艾力克莫名其妙出现了同伴吗?就算如此,那顶多也只是被雇佣的骑士吧,应该是建筑在金钱上的利益关系。” “我想是吧,但是我现在在意的反倒是梅特拉。” “哦?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梅特拉那种人,在意那种无能的男人?” 布鲁诺不理会古斯曼的冷笑。 “谁也不晓得梅特拉那家伙到时会倒向哪边。即使他想靠向获胜的那一方,但是以那家伙的脑袋根本就没办法判断哪一边会赢。我想他是用眼睛来决定要倒向哪边,所以不到现场、不在那一瞬间的话,很难判别他到底是敌人还是同伴。” 古斯曼听得心惊胆战。 “你为什么要找那么不可靠的人当伙伴?” “老实说,那是因为我没到他竟然那么不受控制……但是古斯曼先生本来不也认为那家伙可以用吗?” 古斯曼没有回答,布鲁诺又接着说道: “艾力克大概也不了解真正的梅特拉,不过他还是想办法用他了,因为他们同期进入古斯曼商会,关系也很亲密。话又说回来,您为什么要雇用梅特拉?” 古斯曼露出仿佛闻到鳕鱼腥味的表情。 “不是我主动要雇用他的。梅特拉的父亲是某个伯爵领土的土地管理员,那块土地在拍卖中被我得标,他之后就在我这边工作。因为他不是那么无能的人,所以我才连他的儿子一起雇用。” “也就是说他的境遇和艾力克一样,是拜父辈所赐?唔,无论如何,就识人的眼光这一点来看,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受到责难,那实在说不过去啊。” 古斯曼沉默了。布鲁诺不只是一个转移话题的高手,更是推托责任的个中翘楚。每当他们之间进行对话时,布鲁诺总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占了上风,使自己的立场变得有利。照理说,古斯曼不是应该斥喝布鲁诺“赶快给我处理掉”,然后狠狠地训他一顿,对话就结束了吗? “关于今后的事情……” “什么事?” “您什么时候让我当上经理啊,古斯曼先生?” 古斯曼的喉头发出短促而奇怪的声音,瞬间停止了呼吸,以凌厉地目光瞪着布鲁诺。 “你别太得意忘形,我还没有落到那种地步。” “哦,是吗?” 布鲁诺很干脆的质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古斯曼发现自己的手正抓着有棱角的墨水瓶,他花了相当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松开手。他知道自己若是因为情绪失控而使用暴力,布鲁诺不可能乖乖挨揍,一定会反击。 不管是布鲁诺、马格鲁斯或者是梅特拉,甚至是艾力克,对身为富商的古斯曼而言,应该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就现实情况来说,事情并不如古斯曼自行想象的那么顺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第一步就算计错误。 “您知道吗,古斯曼先生。” “怎么?” “我个人是没有什么好损失啦,但是古斯曼先生可不一样,您的地位、财产、名誉都非常重要,是不能被别人抢走的,不是吗?” 布鲁诺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善意的分析,但是古斯曼并没有点头。 “你想威胁我吗?” “没这回事,我只是向您提出忠告而已。只要走错一步您就会背负身为汉萨商人不该有的耻辱,没错,或许会遭遇到像‘肉贩之乱’的始作俑者一样的下场。” 血色瞬间从古斯曼的脸上消褪了。 那已经是超过百年以前的事情了。公元一三八四年,琉伯克发生了被称之为“肉贩之乱”的有名事件。当时琉伯克的参事会单方面向肉贩联盟宣告新设立特别资产税和提高水车利用税的额度。可想而知,没有人会因为增税而欣喜,再加上参事会之前一再阻扰肉贩联盟的自由营业,因此使得联盟的不满持续高涨。由于一再的情愿和抗议都不被理睬,最后终于引发了武力抗争。 肉贩联盟原本拟定了一套激进的计划,打算冲进市政府厅,杀害市长和参事会员并夺取琉伯克的政权。但是他们在付诸行动之前却事迹败露,主谋者之一自杀,而其他的十八名共犯被捕,这十八个人在被拷问之后都遭到处刑,不是处以斩首或绞刑,而是大卸成八块——当时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所谓“犯人的人权”这么好听的名字。 “……你给我出去!” 古斯曼呻吟着,没想到布鲁诺真的乖乖的行了一个礼之后就离开了办公室。 布鲁诺在阴暗的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微微地皱起眉头,那是他思考时惯有的表情。他来到屋外,看到原本蹲在走廊墙边的人影缓缓地站了起来。 是梅特拉。 一团黝黑而胖软的肉桂披着冬衣——梅特拉让人完全感受不到身为人类的优点。 “每个人都把我当傻瓜……我会让你们了解的,我一定会让你们都了解的!” 梅特拉一边发出诅咒般地声音一边离开现场,朝着和布鲁诺相反的方向走,来到狭窄的后院,然后再从后院潜入厨房,那是几天之前珊娜工作的场所。过了一会儿,梅特拉走出厨房,胸前抱着一包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

风吹拂过树林间,森林里响起骤雨般沙沙的声音。天空呈现一片暗灰,但是并没有落下雨滴,只有橡树子落在地上的声响。这是从晚秋过渡到初冬时北德特有的风情,但是艾力克和骑士吉塔都没空欣赏这副景致。他们现在草木皆兵,即使风吹草动,都可能听成鲜血从被切断的脖子上四溅而出的声音。 霍琪婆婆的房子不是城堡也不是要塞,虽然是以北德的特色——坚固的炼瓦所盖成,但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现在若是要和拿着武器的男人对抗,霍琪婆婆和珊娜都不是战力;艾力克虽有勇气和体力,但是除了吵架和缠斗之外,他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和敌人对战的经验,虽然他应该可以挥舞着棍棒和一两个敌人对抗,然而如果期待他有更杰出的表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看来他们没有带弓箭。” 其实他们这边应该要准备武器的,吉塔虽然后悔,但是为时已晚。艾力克问道: “那些家伙都是用金钱雇来的吧?他们会赌上性命来作战吗?” “那要看金额多寡了。再说会不会赌上性命,那也得等交锋之后才晓得。” “如果一个人能撂倒五个人就好了吧?” 艾力克喃喃说道,吉塔扯着嘴角: “我要给你一个忠告,不要一次跟两个以上的敌人作战,这是绝对要遵守的铁律。除非你是齐格菲或迪特里斯,否则不可能遇到什么就砍,将武装的敌人全都撂倒。” “我知道。” “知道就好。还有,尽可能将背靠着墙。没有逃命的打算时,要让敌人只能从前方攻过来。” 艾力克点点头,一颗随风吹来的小石子打在他的脸颊上。 “风势渐渐加强了。”艾力克的声音被风吹散。 “真是糟糕,如果对方点火烧房子就完了。” 吉塔难掩心中的忐忑不安。如果到时被火势逼出屋外,只怕跑出一个就会被杀掉一个;要是不出去的话呢,不是被火烧死就是被烟呛死,做成熏人肉。 “我还没有享受够醇酒和美人啊,现在死还太早了。” “你欠我的钱还没有还,现在可不能死哦。” 霍琪婆婆丢过来一句让人感到“窝心”的话,似乎自己完全没有会先死的可能。 吉塔叹了一口气。 “要是有地道就好了,我们就可以溜出房子,绕到那些家伙的背后去;因为除了发动奇袭之外,我们根本没有胜算。但是我不强求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为什么说‘要是’?”霍琪婆婆说。 “咦?这么说是真的有地道啰!” 吉塔拔高声音大叫,霍琪婆婆却摇摇头。 “我有这么说吗?竟然想依赖地道那种省事的东西,我真是瞧不起你的勇气。” “啊,是吗?如果你真的不喜欢,那我就不用拼命活下来还你钱了吧?” 吉塔说着一些触霉头的话,艾力克低声问他: “你到底借了多少钱?” “问这种问题让你觉得很开心吗?” “不是,因为我还有一点存款。你救过我,如果不嫌弃的话,希望你收下来。” 吉塔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的心意让我十分感动,但是我欠的钱不是一个穷人的微薄存款可以解决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 “婆婆,我知道啦!你就跟那个小姑娘一起钻到床铺底下吧!如果活下来还是得还钱的话,那我就不需要爱惜生命了。艾力克!” “是!” “你守住那扇门,别让任何人冲进来。” “我知道。” 两个人都已经敛起了笑容。吉塔和艾力克来到屋外,关上门,艾力克握着比他的身高还长的棒子挡在门外。 “身体别僵硬成那个样子。” 说是这样说,但是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于是吉塔不发一语,一个人往前走。风从背后的海面上吹过来,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大概是不把往前走的吉塔当一回事吧,一个下马靠了过来的敌人还刻意发出吼叫,从右前方刺出长枪。 长剑一闪。 敌人刺出的长枪被吉塔的长剑砍成两段,只剩下枪穗在半空中飞舞。 吉塔大步往前迈,朝着狼狈的敌人的左膝砍下去——好一个灵活而快速地斩击!白色的剑刃深深吃进敌人的膝盖,深达骨头。 惨叫顺着风势飘往森林的方向。 没有必要杀人,只要削减对方的战力就可以了。敌人即使一只手臂受伤,仍然可以作战奔跑;但是只要一只脚受了伤就无法站立,当然就不能再参与战斗了。 吉塔战斗的方式,跟之前艾力克对战马格鲁斯时一样。这个时代,残忍和理性在战斗中奇妙的共存,战斗时人们有时会残忍地把死者的心脏挖出来挂在枝头上,然而一旦胜负底定,就很少出现没有意义的杀戮了。 吉塔避免主动攻击消耗体力,而是采取诱敌的方式。他微微放低身子,将剑尖往前刺两次以牵制敌人,然后转过上半身作势要逃——这是非常危险的演技,因为背后等于露出了一大破绽,但是左边的敌人却中计了。吉塔立刻发出尖锐的叫声,朝着敌人出剑,然后他直接再将身体一回转,把敌人的剑挑往半空中,同时以任何剑士都要为之惊叹的灵活步伐绕到敌人的左边,准确地在对方腿上施加一击。腿部遭受猛烈攻击的敌人发出吃痛的惨叫往前倾,接下来厄运接二连三的找上他,他倒下去的同时用左手去撑住身体,结果扭伤了手腕,再度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地上翻滚。 此时吉塔转而迎击另一个家伙。对方挥舞着又重又长的矛,面露狰狞地挡在前头。矛有很多种,这个敌人手上拿的是钢铁制的,极长的矛柄前头系着锁链,锁链的前头又连接着布满铁刺的铁球。这是瑞士的佣兵常用的武器,只要吃上了一记,头颅整个就会破裂。铁球发出呼呼的响声袭来,吉塔瞬间已经想到了对策——因为他曾有过和这种武器对战的经验。他将身体转向前方,眨眼间铁球横扫过他的头刚刚所在的位置。吉塔在地上往前打了一个滚,半站起身子在极近的距离之内把剑刺了出去。 铁球依惯性定律在空中划出弧线,敌人的侧腹露出破绽。但由于他穿着护甲,吉塔便把攻击位置锁定在他大腿之间。敌人出于本能的企图躲过剑尖、结果身体一个失衡,吉塔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剑身放低、剑刃刺进对方的左腿。 激烈的喘息充斥着四周,吉塔的作战方式很明显出乎敌人的预期,敌人笼罩在狼狈和焦虑当中,使得吉塔有机会各个击破。已经有三名敌人失去战力了,然而尽管如此,对方却没有死心或企图窜逃的样子——这是吉塔失算的地方。由于刚刚喝了不少酒,他的呼吸和心跳变得激烈起来,如果再继续缠斗,事情就大大不妙了。吉塔刺穿了第四个敌人的咽喉——他已经管不了敌人的死活了。当他将剑回抽时,鲜血便划出一道弧线从男人的咽喉里喷出,眼睛翻白的男人仰倒在地上。 艾力克仍然守着大门。他连出声的余裕都没有,只是一个劲的挥舞着棍棒阻挡敌人的攻击。与其说他没有中敌人的诱敌之计,倒不如说他根本就顾不了那么多。最后敌人终于不耐烦了,从前、左、右三个方向一起出剑,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 “吉塔!这不是吉塔·冯·诺鲁特吗?”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吉塔握着沾满血迹的剑谨慎的看着声音的来源。一个壮年、瘦高的骑士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大叫。 “嘿,真想不到,是格欧鲁克·冯·皮连啊!”吉塔终于认出了旧识喃喃说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也同时露出苦笑。 被称为格欧鲁克的骑士制止了同伴。其他人虽然发出痛苦和不满的声音,但 662f." >是还是同时放下了剑,有几个人瘫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 8fd9." >这个吉塔·冯·诺鲁特是我在摩尔登会战中并肩作战、有十五年交情的朋友,不是你们可以对抗的对手……话说回来,真是奇遇啊。” 吉塔哼着鼻子说: “没想到你连工作都不挑了,连杀害老婆婆和年轻小姑娘的工作也接。” “不是,雇主说对象是凶恶的落魄佣兵,看来他说的就是你了——这不是我的说的,不要生气。” 格欧鲁克辩解似的摊开两手。 “雇主是古斯曼吗?” “他没有提到名字。虽然对方也可以隐藏本名,不过是代理人之类的人找上门拿出金币的,我不知道雇主的长相和名字。” “那又怎样?要和我决一死战吗?” 格欧鲁克露出思索的表情。 “我没有收到那么多的报酬。” “我想也是。我们打个商量,这场仗就此作罢吧?你们已经完成交办的任务,只要给我两三天的时间就够了。” “基于同业之谊我是可以这么做,但是此事攸关个人信用问题,这么做会影响到我往后的买卖。” “只要有证据不就得了?” “证据?” 吉塔转向倒在地上的佣兵尸体,一把抬起他的下巴。 “现在惺惺作态也于事无补了——虽然对这家伙很说不过去,不过你不妨削掉他的耳朵带回去做证明吧。” “唔,唉,也没办法了,死人确实是不需要耳朵。” 格欧鲁克蹲到尸体旁边,用剑削落他的右耳——这总比挖出死者的心脏要好多了。 “那么这笔人情债就记在你头上了,吉塔。” “话不是这么说吧!你没有完成任务却依然收雇主的报酬,倒是我还得跟你要封口费呢!” 艾力克一边听着自恃甚高的骑士交谈,一边抱着棍棒走近门边,勉强控制不让自己瘫倒下来。 看来暂时保住一条命了。 第八章 化明为暗

公元一四九二年底剩不到十五天的时间,“神圣之夜”即将来临,也就是所谓的圣诞节,是在漆黑漫长的冬天里点燃着的一盏灯火。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耶稣基督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生的,这是四世纪时罗马教会采行了古代密特拉教的冬祭,再加上格鲁曼人用以当成冬至的庆祝仪式而形成的传统。无论事实为何,对北国的人们而言这是举行盛大冬祭的大好借口,因此人们便欣然地接受了神圣之夜。 “房间里不能装饰枞树的树枝,因为那是异教的习俗。” 啰嗦的神父这样说,但是没有人予以理会。到了十六世纪以后,不要说是小树枝了,大家还把整棵枞树搬到室内,挂上许多吊饰,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这就是圣诞树的由来。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都充满了喜悦的表情,尤其是对孩子们而言,这个一年当中最愉快的节日已经加紧脚步来临了;连贫苦人家的孩子也勤劳地帮父母工作、搬运笨重的货物,眼中一样闪着快乐的光芒。 在弥漫着这种气息的琉伯克城里,只有背景显赫的富商古斯曼显得十分阴沉,连他宅邸上方的天空也跟着死气沉沉。他等于是不精心地提供了在他手下做事的那些贫苦男女一个八卦的乐趣,他们一边窥探着老板的脸色,一边低声地交谈着: “啊,听说艾力克很顺利地把琥珀货款和船只都一起私吞潜逃了。自从艾力克失踪之后,这位大老板好像就没有遇过什么好事了。” 当天古斯曼仿佛刻意要阻断这些闲言碎语似的,将布鲁诺叫到了门窗紧闭的书房去,两人进行了一段针锋相对的对话。 “您真是一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啊!您不相信艾力克已经死了吗?” “我只看到耳朵。” “难不成您还想看到他的脑袋?” 古斯曼尖锐的态度直探布鲁诺的脸,但是却没能穿透他那厚重的脸皮。布鲁诺顶了他这句话以后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多说。以一个下人而言,布鲁诺这种反应简直无礼之至,然而古斯曼也不想多做职责。 为什么要跟这种家伙合作呢? 两人同时这样想,也同时看穿了对方的心思。窗户明明紧闭着,寒风却吹过两人之间。 最后是古斯曼作了妥协。 “艾力克的事情多说无益,现在有个更重要的问题,奥格斯堡那些家伙拒绝在今年内支 4ed8." >付一万九千五百马克。” “……但是我们又不能去向皇帝的法院投诉,真是伤脑筋。” 就法律而言他们是可以提出控诉的,但是这么一来,古斯曼和汉萨的死对头签订巨额契约的事情就会败露,以身为琉伯克市立参事会员的古斯曼而言,这是违背他的立场的行为。 “前几天我参与过一场会商,会谈的内容有些奇怪,对方说想参加挖掘哥特兰岛上海盗宝藏的计划。” “海盗宝藏?”布鲁诺的语气中带着嘲弄,“您相信那种梦话吗?没想到古斯曼先生竟然这么天真。这世界上多的是以寻宝为名的诈欺,我觉得我这样提醒您根本是多此一举的。” “是纽尼布鲁克的制盐厂老板从中斡旋的,而且雇主是德国骑士团的要人,已经拿到保证金了。对方以金币支付一千马克。” “哦,一千马克?而且还是德国骑士团?” 布鲁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汉萨虽然是都市联合组织,但是加盟者当中也包括都市和商人以外的人,那就是德国骑士团。 德国骑士团,又称格尔曼骑士团或条顿骑士团。公元一一九八年,他们被罗马教皇认可为宗教骑士团(备兵团),以白衣上画上黑色十字架的制服广为人知。德国骑士团本来是远征圣地耶路撒冷的十字军中的一支部队,但主要的活动舞台是波罗的海沿岸,也就是欧洲的东北边境。 德国骑士团以非常强势的态度向异教徒格尔曼人及斯拉夫人布道、扩展领土,交易也非常热络,他们是一个武装的宗教团体,是一个横跨后世德国东部、波罗的海三国,拥有广大领土的半独立国家,同时也是拥有数亿财富的国际性大企业。其荣景于十四世纪达到巅峰,但是在公元一四一零年于克隆巴特大会战败北以后就急速地衰退,到了一四九二年左右,在波兰国王总主权的保护下,只拥有布鲁士地方的土地。 虽然已经过了全盛时期,但是德国骑士团仍然是个有力的存在,尤其在波罗的海东南部的买卖交易上,没有人能够无视他们的势力和意见而为所欲为。汉萨的盟主汉堡虽然是一个不允许骑士居住的、倨傲的商人之都,但是只有德国骑士团的人例外。 “……听说德国骑士团很早就知道海岛王史特贝加的宝藏埋藏处,但是内部意见分歧,迟迟无法展开行动,直到现在才终于取得共识。但是就名义上而言,德国骑士团终究是圣职人员的组织,不能直接采取行动,于是便跟纽尼布鲁克一个叫宾兹的制盐厂老板提起这件事,但是因为宾兹没有船只,所以就找上我了。” 古斯曼说完,布鲁诺便问道: “那么,所谓海盗王的宝藏究竟有多少价值?” “听说超过五万马克。” “五万……” “我只要负责宝藏的管理和竞标,可以抽到三成手续费,也就是一万五千马克。这是笔再好不过的买卖吧?” “以真正想要得金额而言,不是稍嫌不够吗?” “只要有这个数目,就可以渡过目前的难关,不足的金额,我只要跟奥格斯堡那边慢慢磋商就可以了。就算保险金只支付一半,也算是不无小补。” “一万五千马克啊!” 这岂不是一个太巧妙的数字吗?布鲁诺并不喜欢。他有一种像是齿缝间卡着高丽菜叶的不适感,让他很不舒服。 “我把话说在前头,布鲁诺,这个商会的主人是我,不是你。” “我知道。” “那么我希望你再记住一件事,我并不是找你来商量的,更不必得到你的同意,我只是告诉你我决定的事情。” 你少装腔作势行不行? 布鲁诺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慎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古斯曼带着布鲁诺走到楼下,一个男人正等在专为重要客人所准备的房间里。对方不是商人而是个骑士,他是个体格壮硕的壮年男子,穿着装饰着黑十字架的白衣。 “这位是冯·拜先霍伦大人,是德国骑士团长次席助理冯·普费荷伯爵的代理人。” “我是冯·拜先霍伦,诸多指教。” “您客气了,骑士大人。” 布鲁诺一边客套,一边迅速打量这个骑士。对方大概年过三十五吧?有深褐色的头发、眉毛和刻意修整过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则显露出他强势的个性,两眼充满了活力。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对方这么一问,布鲁诺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啊,没有,我不记得曾经见过大人……” “是吗?是这样的,上个月我在立陶宛待过。” 听到冯·拜先霍伦这番话,古斯曼很明显地打了个颤;布鲁诺虽然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但是语气也变得比较小心了。 “立陶宛吗?” “嗯。哪,就如两位所知的,我们骑士团几百年来都握有立陶宛琥珀的大半权益。” 琥珀室制作十字架和佛珠的材料,因此把琥珀权委交给凡夫俗子有违神的旨意,所以只有神职的集团——德国骑士团才有资格掌控琥珀,这是他们自己的论调。 以神之名守护买卖,这是中世纪到近世纪欧洲的现象。 “但是琥珀的官方生产量和实际的流通数量似乎无法吻合——因为有这样的报告出现,所以在下也成了调查团的一员。” “那么结果如何呢?” 古斯曼询问的声音颤抖着。胆小鬼!布鲁诺一边在心里咒骂着一边等着骑士的回答。 “没什么收获。有传闻说好像有人把不存在的琥珀卖给谁又卖给谁了?但是始终查不出来这些人是何方神圣。”冯·拜先霍伦狠狠地用手指捻着胡子,“要是有受害者提出申诉,应该就可以立刻真相大白了,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受害者出面。总之,我们空手回到了东普鲁时,好在我至少跟晶莹雪白的立陶宛姑娘共度了一晚……啊,失利。”好色的骑士清了 6e05." >清喉咙,“神啊?请宽恕我。对了,怎么样啊古斯曼先生?您愿意接受冯·普费荷伯爵的委托吗?唔,如果不行的话,很遗憾的,我们只好另外去找委托人了。”

古斯曼接受了委托。听到古斯曼将立刻拟好契约书,冯·拜先霍伦非常高兴。 “伯爵一定很高兴吧,真是太好了。但是听说你们商会才刚刚因为轻率的船长而失去了船只和船货,到时候船跟船员的调度不会有问题吧?” “请不要担心,那只是一艘小小的单轨帆船,不足以动摇我们商会。” “站在委托人的立场,我当然希望是如此……啊,不,我不是只想到自己的利害得失,而是站在骑士团的立场来考虑……” “我明白。” 古斯曼听宾兹说过五万马克的宝藏将会用于什么地方。为了下一任骑士团总长的宝座,宝藏将作为选出总长所需的费用——说得更清楚一点,他们需要一笔钱用以贿赂。 这群家伙戴着圣职人员的面具,却做出比凡人更庸俗的事情。管他的,既然对方都肯拿出一千马克的保证金了,应该不会是诈欺。真是好事上门。 古斯曼想着想着,蓦地发现骑士的脚边有一只黑猫。 “您喜欢黑猫啊?” “因为黑猫是在下的上司冯·普费荷伯爵家的徽章图腾,所以我必须予以尊重;再说这也是先祖的遗训。您对我们的徽章有什么意见吗?” “不,绝对不是……只是黑猫一向被人视为不祥的征兆而遭到排斥,伯爵竟然用黑猫作为徽章,真是有胆识。” “我会转告伯爵您的看法。倒是您准备用那艘船前往哥特兰,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好的。目前虽然还没有决定,不过我还是先带您到港口去看看吧!” 骑士、古斯曼和布鲁诺三人一起离开了商会,不久之后第四个人加入了行列。这个男人原本在巷子里等冯·拜先霍伦,他的身上穿着骑士服,但是看不到帽子底下的脸孔,因为他用天鹅绒布包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古斯曼似乎大吃一惊,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布鲁诺毫不客气地打量这个男人,然后靠到冯·拜先霍伦的身边低声问道: “请问一下,那个蒙着脸的骑士是谁啊?” “哦,你说他啊?”冯·拜先霍伦点点头,“他是克劳斯大人,以前和利波尼亚的盗贼打仗,很不幸的脸受了很严重的伤,所以才刻意避免让别人看到。” “又不是生病……” “虽然是光荣的伤痕,不过不想让别人看到脸上的伤情有可原。那个人也要一同前往哥特兰,还请你们多担待些。”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港口。 当时隶属于琉伯克的单桅帆船数量多达一千五百艘。帆船的构造非常简单,只是一根桅旁边张着一张大大的帆而已,宽度比高度长得多,看上去十分矮胖。 冯·拜先霍伦和蒙面骑士看过一艘又一艘的单桅帆船,蒙面男人低声地和冯·拜先霍伦说话,似乎在解说关于船的事情,看来他比同伴精通船只的知识。 “那个蒙面男人是谁啊?” 古斯曼疑惑地嘟囔道。本来他打算要亲自说明船只的事情,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必要了,反而闲着没事干。 布鲁诺斜眼看着古斯曼,语带嘲讽。 “不管是谁,当然都是德国骑士团的一员?您不相信客人的话吗?” “少在这边胡说八道!只是他好像对船知之甚详,我有点在意罢了。” 我有同感。布鲁诺一边在心里咕哝着,一边若无其事地走近两位骑士。冯·拜先霍伦很大声地说: “我完全分不出来!每一艘船看起来都一样。” “每一艘船的大小不都不同吗?” “大小是不同,但是看起来都是矮矮胖胖的,只有一根船桅而已啊!我几年前看过的丹麦三桅军舰还比较有看头。” “但是打胜仗的都是单桅帆船哦。” 那个声音非常年轻,透过天鹅绒布传出来。布鲁诺听到声音,轻轻地蹙了蹙眉头和嘴角。“这个声音似曾相识呢。虽然隔着天鹅绒有点变调,但是我确信听过这个声音……” 布鲁诺再度视察古斯曼的表情,但是始终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相信这是件“好事”。值此诸事不顺的时期,古斯曼显得焦躁倒是不争的事实。 波罗的海上的哥特兰岛面积有三千平方公里,除了石灰石和大理石之外一无所有,但是在汉萨时代却因身为东西海上贸易的转运站而繁盛一时。大量的毛皮、琥珀、盐、鱼、木材等货物都在这里交易,十四世纪丹麦军队攻击这座岛时甚至有人说:“在哥特兰岛上,连猪都用银盘吃饲料。”可见其繁荣的程度有多惊人。 荣景当然不可能永久不赘。故事发生时的公元一四九二年,哥特兰已经步上了琉伯克的后尘,衰退成汉萨的一个都市而已。 “那么……”布鲁诺远远地看着蒙面骑士,“您打算派人前往哥特兰岛?” “我亲自前往。” “哦?远行到哥特兰岛?单程就要花上五天的时间了。” “我也曾经离开琉伯克长达半年的时间。这个工作太重大了,不能委托给别人。” “此话有理。那么,在下只要代替主人看守商会就可以了吧?” “你跟我一起去,布鲁诺。不只是你,马格鲁斯和梅特拉也要同行。” 布鲁诺露出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 “我要用克莉丝汀号。” 克莉丝汀号是古斯曼商会最大的一艘单桅帆船,载重量达二百拉斯特,船员也多达三十名。如果要装载海盗王的宝藏,大概就需要这么大的船吧。 “你有异议吗?” “这个嘛……嗯,既然古斯曼先生已经决定了,我当然没有异议。”布鲁诺的语气当中丝毫没有诚意,“我只不过是古斯曼商会的下人而已。” 两人之间陷入一片静默。一会儿古斯曼发出假惺惺的笑声,率先打破沉默。 “你也不过如此啊。你想用这种方式来刺激我吗?既然是下人,就该有个下人样。懂得分寸、按照命令行事就行了,不是吗?” “是的,我会遵命行事。” 布鲁诺带着虚情假意行了一个礼。他是阳奉阴违,决定走自己的路。

天空和海面都被染成阴暗的灰色,只有浪头显得比较白亮一点,这就是冬天的波罗的海。风形成寒冷的巨大气团,从北极吹向欧洲大陆,撞击在阿尔卑斯山坚硬的山壁上,四散之后化成大量的雪。在撞击上阿尔卑斯山之前,风就这样丝毫无阻地从海面和低平的北德大平原上呼啸而过。 遮掩着天空的云层以惊人的速度飘过,但是蓝天并未露脸,云层一片接一片似乎永无止境地推挤着,一直到春天都还没有停止。 距离早上离开琉伯克的港口已经三个小时了,船到目前为止都采用逆风帆在波罗的海上北行,而从现在的位置开始就会改变路线往东航行。右手边隐约可见绿色的陆地影子,大船朝着第一个停靠港罗斯托克驶去。 掌舵的人是布鲁诺,古斯曼的任务就是陪着客人。德国骑士团总长次席助理的代理人冯·拜先霍伦正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脚边蹲着一只黑猫。 “听说遥远的北海上、距离瑞典和苏格兰很远的海中,有着比岛还要大的鱼。” 那就是鲸鱼。欧洲是在进入十七世纪之后才开始在冰岛周边海域捕鲸的,但是“比岛还要大的鱼”的故事则是从古代海盗时就广为人知的惊人传说。 “海中有什么样的生物,我们也无法全部知道。” 古斯曼适度地敷衍着,于是骑士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说的也是。海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可能连人带船都会整个被海洋这个怪物吞噬呢。啊,也有海盗之类的人物,这一阵子海盗的情况如何啊?” “这几年并没有听到什么比较重大的消息。” “时代改变,已经没有堪称海盗王的大人物了吧?我们也不能发生什么坏事就拼命往海岛身上推。” “嗯。” “波罗的海什么东西都吞,就像一个巨大的胃袋一样。不过即使再健壮的胃袋也有会中毒的时候。” “……是的。” “这是我一个朋友说的。我这个朋友遭到自己信赖的朋友背叛,被推落海中,差一点就成了海神的祭品。” 古斯曼的声音哽在喉头当中。 “您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我不是说差一点吗?他后来想办法获救,自行游上岸了。所以说是他运气太好,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在晃动不已的船上,骑士巧妙地维持着平衡站在甲板上。有人说当骑兵和步兵同时离开陆地搭上船时,骑兵会比较容易适应船身的摇晃,因为他们已经习惯骑在马上的晃动了。 德国骑士团一共有五名骑士搭上这艘船,其中一个仍然蒙着面,鲜少出现在船舱,其他的乘客对他都难掩好奇心。 “那个蒙面的家伙是谁啊?真不讨人喜欢。” 一出港就这样抱怨的是马格鲁斯。看着他满脸不悦,露出邪恶笑容的布鲁诺很简单地解答了马格鲁斯的疑惑: “他是艾力克。” “你说什么?真的吗?” “事情太过明显了,简单到我根本都不想说。不只因为他掩住脸孔,他对海洋和船只也非常了解,绝对错不了。” “艾力克为什么会成为德国骑士团的一员上了这艘船呢?” 布鲁诺用指尖搔着下巴。 “你怕什么?艾力克那小子本来可以安安全全的躲起来,偏偏不怕死地跑到没有退路的海上来;在贺尔斯登门那一次也是一样,看来真是一个喜欢被追杀的傻瓜啊。不过更重要的是,马格鲁斯,”布鲁诺眯细了眼睛,以半吟唱似的声音对仿佛陷入混乱的马格鲁斯说,“小心啊,马格鲁斯,小心啊!你想古斯曼先生为什么刻意把脚伤还没有痊愈的你叫上船来?” “为什么?你知道吗?” “古斯曼先生打算把身手变得不灵活的你推下海,永远封住你的嘴。梅特拉也上了船就是最好的证据,古斯曼先生把这个没用的人也带上来,就是打算一次处理掉碍事的人。若不是这样,你认为还有什么原因吗?” 马格鲁斯狠狠地看着布鲁诺的笑脸,然后把视线转向蒙面骑士。他的行动似乎突兀了些,但是他像是已经下定决心,拄着拐杖将甲板敲得喀喀作响,迈开大得惊人的步伐走进蒙面骑士。 “艾力克,让我看看你的脸!” 马格鲁斯一边咒骂着一边把手探向骑士的蒙面布,骑士十分惊愕,挥着手企图挡住马格鲁斯的无理行为,马格鲁斯不予理会,硬是抓住那块布粗暴地扯下来。 下一瞬间发出惊叫的不是骑士,而是马格鲁斯。 “不、不是,不是艾力克……” 一个削瘦的壮年男子从散乱的头发底下毫不客气地蹬着马格鲁斯,马格鲁斯喘着气。 “你是什么人?” “竟敢对骑士如此无理!无所谓,就告诉你吧!我叫格欧鲁克·冯·皮连。” 站在一旁的古斯曼无助地呻吟着,因为几天前雇用格欧鲁克去袭击艾力克的就是他。虽然契约已经过期,但是自己仍旧是被背叛了。 “在陆地上蒙着面的才是艾力克本人,但是到了海上就换成别人了,明白了吗?” 现在才露出本性的骑士冯·拜先霍伦非常“亲切”地作了说明,古斯曼扭曲着脸。 “真粗糙的诡计啊。” “被这粗糙的诡计给诱骗上当的是谁啊?” 骑士哈哈大笑,古斯曼也无法反驳。 “对了,怎么样,想知道我的本名吗?” “没兴趣。” “别这么说,问问看嘛!我的名字叫吉塔·冯·诺鲁特。虽然生活得很辛苦,但是怎么说还是有背景的帝国骑士喔。” “伟大的帝国骑士为什么要出现在这种地方?如果真的是帝国骑士,自称是德国骑士团的一员不也算是诈欺吗?” “这是因为——圣母玛莉亚啊,请宽恕我——德国骑士团现在也需要经费,所以把骑士团员的身份出租给他们的金主。我可绝对不是用假身份哦。” “天杀的不忠教徒!” “没错,不过我还是不想被你这种人说成诈欺啊。” “那么,艾力克在哪里?” 用清亮的声音质问的人是布鲁诺,一个紧张的年轻声音回应道: “在这里!” 一个穿着骑士服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拿着短剑抵着古斯曼。他伸手拔掉了黄色的假胡子,并将眼罩从左眼上拿下来。虽然知道这个男人一直在那一群人当中,但是由于连布鲁诺都深信蒙面男子才是艾力克,所以没有多注意其他人。 察觉异状的其他乘客们一边叫嚷着一边聚集到甲板上来,终人手上握着棍棒和帆索,在古斯曼和艾力克的四周围成一道人墙。 古斯曼调整了一下呼吸,故意不理会艾力克,顶顶地看着骑士吉塔。 “我有一二十个人,你们只有五个人。三十对物,你认为你们有胜算吗?” 骑士吉塔面不改色地回视着他。 “哼,人多势众确实是用兵的基本之道,但是有时候质是可以制量的,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这、这家伙很厉害的!”梅特拉惊惶地叫道,“在贺尔斯登门时,他一口气撂倒了五、六个人,我看到了,最好小心一点!” “住嘴!没出息的家伙!” 马格鲁斯怒吼着,同时扬起棍棒往梅特拉肥胖的腹部猛然一击,梅特拉发出呕吐似的声音,两手抱着肚子瘫在甲板上。敌对的双方都只是随便瞄了他一眼,不管是同情或嘲笑,现在大家都没有多余的精神去理会梅特拉了。 “布鲁诺。” “干吗,艾力克?”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遭到这种对待。” “因为你太笨了。” 艾力克尽量冷静地忽视布鲁诺的嘲讽。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在舌战上赢过布鲁诺,而且就算赢了也没用。 “如果只是这样,那么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没有必要再重复。” “哦?怎么变得这么谦虚啊?” “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利用我的愚蠢到底有什么企图?” 艾力克提高了音量,忍不住想逼近布鲁诺;吉塔举起手制止了他,充满兴味地看着布鲁诺。 “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不过我可不想成为你的朋友。” 吉塔说道,布鲁诺咯咯咯地笑着回应: “帝国骑士大人,谢谢您的夸奖哪!真是惶恐之至。” “话又说回来,在立陶宛把石头卖给艾力克的是谁?” “哦?原来你知道得这么多啊?他是古斯曼先生的熟人,是当地的权贵,我们让他去跟愚蠢的艾力克周旋,就跟这次德国骑士团的人……” 布鲁诺突然说不出话了,骑士吉塔看着他的脸哈哈大笑。 “看来你总算注意到了。没错,这一次你被自己用来欺骗艾力克的伎俩给骗了;同样的,这是之前没有察觉的你太愚蠢的关系。” 吉塔代替艾力克将了布鲁诺一军,黑猫,也就是霍琪婆婆所养的小白,挪揄布鲁诺似的旋转着尾巴。 古斯曼的眉毛和脸颊微微地抽动着。他发现随着双方对峙的时间越久,知道他卑劣行径的人就会越多;船员们彼此窃窃私语着,开始对古斯曼和布鲁诺投以狐疑的视线。 “艾力克就是活生生的证人。古斯曼先生,你企图诈领保险金的计划已经失败了,真是太丢汉萨商人的脸了。就算你逃得过绞刑,也要做好无期徒刑的心理准备!” 古斯曼的脸色变得跟天空和海水一样灰,马格鲁斯用拐杖敲打着甲板怒吼道: “喂!要让这家伙废话到什么时候?把他们一块儿打到海里去就好了!” “问题是证人太多了。” 布鲁诺波冷水似的说道。古斯曼很担心布鲁诺和马格鲁斯会不顾被当成人质的自己而轻举妄动。 “原来你们是刻意把我骗到海上来的吗?那你们先前付的一千马克就泡汤了!” “与其被骗走两万马克的保险金,花少少的钱查明真相不是更划得来吗?” 吉塔干脆地说,古斯曼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再度向他确认: “你是说,你们一开始就打算把这一千马克丢到水里。” “这笔钱是多到足以买一艘大型单桅帆船没错,可是,陆地上也是有把这么大的数目当成零钱来看的人啊。” “零钱……” “怎么样?很新鲜的体验吧?觉得自己竟然是个穷人吗?要是换成我这种人,不管是一千马克或者两万马克根本都没什么两样,我也没有真实感。” “……是这样吗?奥格斯堡的那些家伙。” 古斯曼的声音中充满了屈辱和败北的不甘。他没有屈服于站在眼前的艾力克,但是却屈服于财富之前,艾力克和布鲁诺同时看清了这一点。 “我已经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古斯曼。” 艾力克低声说道。他本来是想大声说出来的,但是愤怒和无处宣泄的情绪却压抑着他的声带,使得他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 “那么,这场肥皂剧现在也该落幕了吧?”布鲁诺仿佛云淡风清似的说。 第九章 重新开始

一艘单桅帆船在波罗的海上随着波浪和风势摆荡。 花白而浑浊的微弱阳光划破部分厚重云层直射海面。这种微不足道的光当然不足以增加明两度或暖意,反而只是更反衬出舞台上的阴郁气息。“这里虽然不是法院,不过在把你们拖到法院之前,有话要说就快点说吧!否则等脖子套上绳索之后就很难发出声音了。” 故意说了一些挑衅的话语之后,骑士吉塔代替艾力克拿剑抵着古斯曼。 古斯曼没有出声,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而此刻吉塔清楚地看穿古斯曼的内心正在凝聚一股惊天动地的暴风——在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以后,这股暴风恐怕就会冲出体外,席卷四周的一切吧! 骑士吉塔一边防备古斯曼可能会有的突然举动,一边移动视线,看到站在他身边的艾力克无视于波罗的海冰冷的海风吹拂,狠狠地瞪着另一个仇敌。艾力克用压抑的声音对布鲁诺说: “哪,事以至此,现在总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吧?” “什么事?” “想装蒜吗?” “这个嘛……”布鲁诺用小指掏掏左耳,“我哪有装什么蒜?艾力克,将在立陶宛购买的琥珀占为己有的可是你啊!直到琥珀流向的只有你,知道载着那些琥珀的单桅帆船在何处的也是你,知道那些船员下落的还是你。” “不对!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艾力克,你是船长耶!我可不是船长哦。你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才不愧是船长啊。” 布鲁诺用奇怪的节奏反复说道,语气像梦魇一样。 自己到底是跟什么样的男人一同工作啊?艾力克还跟这个男人共事了好几年! 在那个寒冷而漆黑的夜里,在狂风巨浪中发生的不只是单纯的杀人未遂事件;把艾力克丢进漆黑海面的同时,布鲁诺、马格鲁斯和梅特拉也同时获得某种解放,他们在那之前内心一直压抑着某个重担,在自己也没察觉的情况下苦苦压抑着吧? “古斯曼先生,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骑士吉塔挑在这时间问,大概是觉得古斯曼比布鲁诺好对付吧。古斯曼用没有任何阴阳顿挫的语气,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 “如果能够避免破产这种丢脸的事情,任何事情我都会做!” 古斯曼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吉塔。这家伙的视线好危险啊,吉塔心里想着。 “我并不想陷害艾力克,可是我的商会比艾力克更重要!” “真是实话实说啊……”吉塔微微吐了一口气,剑仍然握在手上,反问道,“如果艾力克一辈子都在你的商会努力工作,或许可以帮你赚到两万马克。” “光是努力工作是不可能赚到两万马克的。” “那到也是。” 古斯曼不理会吉塔的喃喃自语,扬声道: “就算艾力克以后真的能帮我赚到两万马克,我也等不及了。我不是一个卑劣的人,却也不是优柔寡断而放任机会白白溜走的无能之辈,我只是为了商会尽我所能、做我该做的事情而已,这样哪里有错?” “我可真是喜欢你啊。”吉塔笑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99lib?因为你让我可以心情愉快地杀掉你。杀掉一个泪眼婆娑、深白反省的家伙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像你这样才对嘛!坏人就该有个坏人样,一直到最后都该高声狂笑,消失于火焰当中。”他转向布鲁诺命令他:“那么我们回琉伯克吧,虽然很遗憾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很抱歉,我并不想听从你的命令。你大可以一剑刺死古斯曼,那种人已经连一枚铜币都不值了。” 古斯曼一脸苍白,继续保持着沉默。吉塔和布鲁诺同时大吼: “往南航行!回琉伯克!” “往东航行!前往哥特兰岛!” 船员们接到两个不同的指令,一时之间陷入混乱。他们本来应该站在古斯曼那边,但是听到吉塔的一番话之后起了疑心,现在已经不知道哪一边是对的、应该听谁的命令。 “看你们自己想要的是天堂还是地狱,但是那边不见得就一定会接受我们。”布鲁诺放声大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拿笑声当武器的家伙。” 吉塔说着长剑一闪,从旁边偷偷溜过来的一个船员顿时发出惨叫。他正要挥下来的棍棒断成两截,鲜血从右手臂中迸射而出;同时格欧鲁克等骑士也挥舞着剑各自重伤了一个船员。惨叫声此起彼伏,其他船员赶紧扶住受了伤的同伴。 “现在可没时间管你们是不是活口哦!” 银灰色的剑刃上沾满了鲜红的血。 船员们一阵畏缩。他们虽然勇敢——有时甚至显得无谋——但是看到眼前这些作战专家的猛烈攻击,也只能停下脚步无言地对望。 此时一个声音朝他们传过来: “各位,不要做无畏的反抗,你们没有必要为古斯曼牺牲生命。古斯曼是一个为了钱可以构陷无辜者甚至加以杀害的人,我可以证明这一点。这是为了大家着想。” 说话的人是艾力克。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的船员们越发动摇了。大家都知道艾力克的事,以前就算多少对他有些嫉妒,但也不到打心底憎恨他的地步,因此他们再也禁不住对古斯曼和布鲁诺的怀疑,放下了手上的武器,开始有人附和: “我知道了,艾力克。” “我们是正正经经的汉萨船员。如果是跟丹麦军或海盗们作战也就罢了,但是我们可不想为了这种事情杀人或被杀。” 吉塔点点头。 “真是聪明的判断。那么就请大家丢下手中的棍棒和帆索集合到一个地方去,千万别动手也别开口。梅欧鲁克,就请你监视他们了。” “这么轻松的工作,真是值得庆幸啊。” 梅欧鲁克笑着说,但是眼神却一点都没有大意,他将剑一挥,把船员们集合到甲板上的一个角落,命令他们转过身去蹲下来,双手交叠放在头顶上。 三十个左右的船员乖乖地服从命令转身,面对着海坐到甲板上,双手摆在头上。 突然间黑猫小白发出尖锐的叫声,接着以优美的动作跳进船员当中。 惨叫声响起,一个男人一边挥开跳过来的黑猫一边站了起来,这个特别肥胖的男人便是梅特拉。他企图混在其他船员当中,却被黑猫给识破了。 “恶魔的黑猫!” 梅特拉一边咒骂着一边挥手,但是被小白冷冷地一瞪便畏缩着往后退,环视左右后再度发出惨叫声逃走了。 “要砍了他吗,吉塔?” “别理他,格欧鲁克。我们可是在海上,真不知道他打算逃到哪里去。实在是让人错愕的家伙。” 吉塔露出苦笑,看向站在甲板上的三个人——古斯曼、布鲁诺还有马格鲁斯。 “怎么样,艾力克?要从哪个开始?至少让一个给我吧?” “不……” 艾力克瞪着他们三个人,三个人带着三种不同的表情回视着艾力克,有虚脱、有嘲弄,还有愤怒。 “不要借助别人的力量,自己报仇吧!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马格鲁斯咆哮着,“就算是陷阱又怎样?我就是特地来亲手打碎你的脑袋的!”马格鲁斯跛着一条腿前进,“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你,我要亲手报这伤腿之仇!” “那是该我说的话!” 艾力克的声音中也充满了激动,他怎么能忍受别人反过来寻仇呢? “来吧,马格鲁斯!” 马格鲁斯应声往前冲——不,即使他想冲,顶多也只能拖着伤腿摇摇晃晃地前进。艾力克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对他心软,因此游刃有余地闪过身,用力往巨汉那受了伤的脚上猛力一踢,马格鲁斯发出痛苦的叫声颤了几步,从通往甲板的阶梯跌落,滚了三阶才勉勉强强止住。

单桅帆船建造时是以机能为首要考虑的,也就是说没有多余的空间。阶梯又窄又陡,每一接的高低差很大,脚已经受伤的马格鲁斯根本没办法自由活动。 “马格鲁斯,你估算错误了吧!” 艾力克说的没错。拖着还没痊愈的伤腿上船这件事证明了马格鲁斯判断错误,她应该早就要察觉有危险,事先就逃走才对。 “少啰嗦!” 马格鲁斯发出无谓的怒吼。他已经失去冷静而显得心浮气躁,但是那也是情有可原的——马格鲁斯此时没有同伴,又没办法自由活动他那巨大的身躯,不要说保护自己的名誉了,光是想要保护自己的生命,都只能想办法凭一己之力打败艾力克。但是他的期望随着时间过去而逐渐落空,焦躁转成恐慌,于是他继续咆哮着并伸出粗壮的手臂。 就在抓住艾力克衣领的那一刻,马格鲁斯以为自己已获得了胜利。他使尽全力拉着艾力克,想把艾力克打到阶梯下方;艾力克伸出手,用力的戳进马格鲁斯的眼睛,马格鲁斯出于反射地松开了手指,瞬间艾力克甩开了他的手,马格鲁斯一个失衡,发出落雷般的轰然巨响跌落船底。 马格鲁斯被卡在阶梯的底部和船舱的入口之间,倒在窄得不能再窄的地上一动不动。他的两只手臂都呈现不正常的弯曲,口中吐出红黑色的液体,大概是跌落时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向下探着的艾力克无意给他最后一击,但是要助他一臂之力又嫌空间太窄下不去。反正马格鲁斯已经动弹不得了,现在只能先把他丢在这里,等回港之后再把他抬出来。艾力克心里这样想着,眼里却看到意外的景象,他看到蹲在马格鲁斯旁边对他说话的梅特拉,原来他躲在船内。 “哪,你倒是说啊!就说梅特拉达人,一切都是我不好,请救救我。” 梅特拉的两眼混浊,闪着泛白的光芒。 马格鲁斯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现在他光是要忍受痛苦就用尽所有力气了,但是看向梅特拉的眼光却仍然带着侮蔑。 “是吗?既然如此,那就随你了。” 梅特拉发出尖锐的大笑,然后拿出一把菜刀,那是他从古斯曼的厨房里拿来的东西,是一把足以切断整块肉或鱼的厚重菜刀。梅特拉毫不犹豫地往马格鲁斯的咽喉一砍,鲜血激射而出,马格鲁斯只发出一声惨叫就断气了。 梅特拉尖锐地笑着,全身沾满了马格鲁斯的血,抬头看着阶梯上方。 “我、我可是为了您才杀死马格鲁斯的,我是为您做的,请您谢谢我,船长。” “梅特拉……” 一股寒意窜上艾力克的背部。梅特拉不是一个普通的没用男人,他那随时随地只考虑到自己、完全无视与他人的言行举止,已经诡异到不像一个正常人了。“我一直都是您的同伴,不是吗?感谢我是应该的,对吧?” 梅特拉踩过马格鲁斯的尸体——由于空间太过狭窄,不这么做根本无法爬上阶梯。他脚底染血,右手拿着菜刀,开始吃力地往上爬。 艾力克感到畏缩了。他早知道马格鲁斯是敌人,所以面对马格鲁斯克以正面交锋、决一死战,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梅特拉这样的人。 梅特拉终于爬上阶梯,一边喘着气一边朝着艾力克一步一步走来。吉塔和布鲁诺默默地看着,当吉塔皱起眉头正要开始说话时,突然响起一阵怒吼: “梅特拉!要不是你多管闲事,艾力克早就沉到波罗的海的海底,计划早就成功了!你这个害群之马!” 是古斯曼。古斯曼仿佛忘了船上还有其他人,径自将甲板上的绳索捡了起来。吉塔本来想制止他,后来决定作罢。 随着古斯曼挥上挥下的右手,粗重而坚硬的帆索发出呼呼响声,直接撞击在梅特拉的脸上。血水从梅特拉后仰的鼻子和口中喷发出来,他的鼻梁断掉、嘴唇撕裂、门牙也撞飞了。梅特拉发出哀号,但是音量并不大。他往后方退,那脆弱的脚和腰无法支撑肥胖的身躯而倒了下来。他的后脑勺撞击在坚硬的甲板上,发出钝重的声音。 梅特拉还来不及再次哀号,瞬间帆索猛烈一击,直接打在他的咽喉上。梅特拉张开的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却吐出了红黑色的血快,全身痉挛了两下之后就不动了。 吉塔很失望似的摇了摇头,艾力克则强忍住呕吐的冲动。他并不同情梅特拉,但是对古斯曼的厌恶却更重了。 “我本来以为你不想沾污自己的手——难道你认为这不是作战,而是制裁吗?” “少啰嗦,直接放马过来吧!”古斯曼现在已经卸下了有名富商的面具,变成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罪人,两眼中充满了疯狂的光芒,“我本来就看你祖父不顺眼,他只因为比我年长、在古斯曼商会拥有五十年资历,意见就特别多,老是顶着一张虚伪的忠诚面孔,真是叫人作呕!” 恶毒的话语像是无形刀刃刺进艾力克的胸口,刺穿了他的心脏。 “不准说我祖父的坏话!” “呵呵呵!这比你自己遭到批评还更难过吗?真是乖巧的孙子啊。?99lib.既然如此,那你就跟着你祖父上天堂或下地狱去吧!” 古斯曼的右手腕一翻,粗大的帆索就像热带的大蟒蛇一样在半空中跃动,艾力克挥舞着棍棒格开了帆索。棍棒和帆索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每个人都被这场争斗攫去了注意力,只有一个人例外——布鲁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离开了争斗的现场,随即一转身跑走了。 艾力克发现了这件事,但是一方面反正布鲁诺跟梅特拉一样无处可逃,再加上艾力克也不能放着眼前的敌人古斯曼不管,所以也没分神多想。 “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就算你有再多的财富或再崇高的地位,都只是一个没有人相信得可怜男人,而我很幸运的,有人相信我是无辜的。” 古斯曼已经没空回嘴了,愤怒仿佛冰岛的火山一般在他体内爆发开来。古斯曼咆哮一声,挥舞着粗大的帆索朝艾力克击来。突然间,帆索发出干涩的声音断成两截,宛如一条诡异的大蛇,扭动着掉落在甲板上,然后有扭动了两三下。 “这家伙交给我吧!”吉塔比划了一下刚刚砍断帆索的长剑,往前踏出一步,“你去追布鲁诺吧!我想他应该比这家伙难缠。”

艾力克很快就找到布鲁诺了,大概他本来就没打算四处躲藏吧。当艾力克在后甲板找到他时,布鲁诺手上正拿着一个用老旧帆布包起来的巨大物体。 “我说艾力克啊,马格鲁斯是一个没大脑的家伙,但是他绞尽他那少得可怜的脑汁想出了一个很好的计划。如你所知,我是一个谦逊的人,所以我决定不再受限于莫名其妙的自尊,我要学学马格鲁斯。”布鲁诺不停笑着,轻轻地举起手上的包裹,“这是古斯曼极为重视的一千马克,我要拿走这个东西重新出发。有了这些钱就可以买下一艘单位帆船,这样我就可以雇用十个船员,以独立船主的身份四处活动了!” 艾力克不屑地说: “就那一千马克吗?太好打发了吧!布鲁诺,我一直以为你想侵占古斯曼商会呢,没想到区区一千马克就让你满足了。” 艾力克故意拿话激布鲁诺,没想到布鲁诺却很感慨似的仰头看天。 “再会了,我的野心啊!” “你本来果然是这样想的吧?” “没错,我原本是打算将古斯曼商会据为己有,反正古斯曼那家伙也没有子嗣。但是商会要有财产,才有侵占的价值。”布鲁诺大言不惭地挑明,“艾力克,你的祖父是一个很有主见又身经百战的人,但也不过是船底的一颗螺丝而已。他死后古斯曼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一意推动大规模的事业计划,结果只是一再的失败。匈牙利的铜山、贝缅的银山、弗兰德的毛织物工厂,栓子一个个松脱,古斯曼商会这条船只能往下沉沦了。” “……其他的船员怎么样了?” “都是你的错。” “又是我的错?麻烦你说清楚,我是哪里错了?” “你连那些家伙的好运都一并侵占了,所以是你的错。” 艾力克觉得吸进鼻子里的空气仿佛变成了固体一般僵硬——布鲁诺把其他六个船员都丢进海里了,而他们没有艾力克那么好的运气,没能游到岸边。 布鲁诺一边打开手上巨大的包裹,一边紧盯着艾力克,手指宛如弹风琴似的舞动着。 “只因为你的狗屎运,便让别人辛苦筹划的计策都付之一炬,这种人不能活下去!”布鲁诺的眼中燃着憎恨的烈火,“被丢进冬天的波罗的海竟然还能活着爬上岸?别开玩笑了,要是一般人早就死上五、六次了,这一回我要让你稳稳地走上黄泉路!” 包裹松开了,布鲁诺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双棘矛。双棘矛是枪的一种,但是矛尖的左右两边有着像鸟翅形状的突起物,这种突起物非常笨重而锐利,足以杀人。艾力克从不知道布鲁诺会使用这种武器。 “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布鲁诺露出他特有的半月形笑容,“而且你将会带着你躲不知道的事情死亡。我已经告诉你许多事了,接下来就没这么好了。”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双棘矛同时晃动。 艾力克将身体往右移,双棘矛的矛尖贯穿半空,一侧突起物掠过艾力克的上衣,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却被双方的喘息和脚步声给盖过了。 甲板上不断地发出杂声,双方的位置互换了过来。艾力克猛然挥棒,锁定布鲁诺的脚划出一个又短又尖锐的弧度;但是双棘矛将棍棒挡了回去,顺势一转探向艾力克的胸前,艾力克勉强挡了开来,布鲁诺的讽刺紧跟着武器的摩擦声响起。 “艾力克,没想到你到学了几招嘛!” “我只恨自己学艺不精!” “无论如何,只有懂得随机应变的人才能获胜!” “没想到你有这么出人意料的正经见解啊!” 两人各自往后一条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保持大约六步之遥互相瞪视着。片刻之后,布鲁诺发出尖锐的喊声刺出了双棘矛,往右、往左、右、左、左、右,猛烈地发起一连串让人没有喘息余地的攻击。 “喂,没问题吧?” 吉塔喃喃说到,看见艾力克的左手腕上冒出了鲜血,紧接着从下巴到右脸颊也留下了一道短短的血痕。 另一边的布鲁诺却毫发无伤。很明显的,他比艾力克技高一筹。艾力克虽然还没有受到致命伤,但那似乎是因为布鲁诺有意轻松玩弄一下他。 正当骑士吉塔再也忍耐不住想冲过去帮助艾力克时,艾力克闪过布鲁诺的刺击,将手中的棍棒朝着布鲁诺的脸上砸过去;布鲁诺将双棘矛一挥,把棍棒高高地挑向半空中,艾力克顿时失去了武器。 千钧一发之间,艾力克跳向船舷捡起盘卷在甲板上的绳子,布鲁诺一转身将双棘矛刺过来,艾力克闪开,腋下夹住恰巧穿过的双棘矛,然后把绳索前端的滚轮套在布鲁诺的脖子上,说时迟那时快,艾力克用上半身狠狠地撞过去。 布鲁诺高大的身躯从甲板上倒头栽了出去。 他在冬天的夜空下划了一个大大的弧线,往波罗的海的水面掉落——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缠绕在他颈部的绳子却把他悬吊在半空中。下坠的布鲁诺双脚眼看抵到了海面,但是反弹力使得他往上弹跳,直接撞在单桅帆船的船舷上。船身一晃动,布鲁诺便也跟着晃动,重复两三次之后便甩在船身上。 艾力克屏住气息伸手握住绳索,吉塔制止了他。 “已经没救了。” “或许还有口气在……” 吉塔轻轻地摇着头。 “艾力克,你可能有所不知,被吊在绞刑台上的人不是窒息而死的,而是因为吊起来的那一瞬间全身的重量落在颈子上,颈骨折断而死的。布鲁诺就是这样。” 艾力克再度看向布鲁诺,笨拙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吐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布鲁诺就这样了,现在只剩下古斯曼。” “我处理好了。” 吉塔笑了笑,扬起下巴指了指。 古斯曼在甲板的角落里,背靠着船边、手肘架在船缘上勉强撑住身体。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疯狂的色彩,看起来只像是两个空虚的窟窿。艾力克忍不住想走近他,随即又停下脚步呆立在甲板上。吉塔摇摇头。 “可怜他吗,艾力克?” “……” “如果你觉得可怜,干脆就让他一死了之。一旦登陆,这家伙好运的话会被处以绞刑,运气差一点的话,就会跟‘肉贩之乱’的主谋者一样遭到大卸八块的极刑——因为你虽然获救了,但是还是有六个人死在他手中,这六条人命总不能都归咎于布鲁诺吧?” “艾力克,想跟我合作吗?”这个突兀的声音让艾力克吓了一跳,是古斯曼带着诡谲的笑容发出来的,“以前我们是雇主和受雇者的关系,今后就是对等的伙伴。你比布鲁诺更值得信赖,让我们合伙吧,利益对分!现在我们就前往哥特兰,从德国骑士团手中将海盗王的宝藏抢过来……” “我拒绝。” “为什么?” 古斯曼像是意外又像责备似的怒吼着。艾力克不悦地望着他,他连这种敷衍的谈话都不想再继续跟古斯曼说了。 “我没有背叛你,可是你却背叛了我,不是吗?你做了让我不想跟你合作的事,够了!” 古斯曼的两只眼睛原本像老旧的玻璃珠一样,然而突然又出现奔窜的雷火。 “不懂得接受别人好意的小鬼!只要有我撑腰,你就可以超越一半以上的人,你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狂妄了!” “当我从波罗的海爬上布洛丹断崖的那一刻起。” “小心!” 吉塔突然大吼一声,原来古斯曼出其不意地偷袭艾力克,他的右拳带着呼呼的风声掠过艾力克的脸颊,打在耳朵上。艾力克的左耳窜过一阵灼热,往后跳了一步,他的重心虽然略微失衡了一下,但是却及时稳住,踩稳步伐压低了身体。猛然突袭过来的古斯曼失去了目标挥了一个空,上半身往前倾,顺势将手臂缠上艾力克的脖子,一边咒骂着一边用力德绞紧他。 艾力克透不过气来。他在晕眩中靠向船舷,背部用力地撞击一下、两下,在古斯曼的手臂松开的那一瞬间,他抬起压在身上的人体,从肩膀上方甩了过去。 古斯曼发出叫声,那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叫声。大海将他的身影和声音整个吞噬了。

“神圣夜晚”的前一天。 白色的粉状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陆地和海面上。落在海上的雪当然即刻消失无踪,而落在陆地上的雪也来不及堆积,转瞬间就被北风吹得一干二净。虽然寒气逼人、冻得骨头格格打颤,但是在霍琪婆婆的家中,暖炉正燃着红黄色的熊熊火焰,烟囱吐着大量的烟,温暖得仿佛初春。 “哎呀呀,我虽然活了两百年,但是这次处理的手法却前所未有的幼稚啊。” 厨房传来霍琪婆婆的声音,艾力克悄悄地问珊娜: “霍琪婆婆像两百岁吗?” “这个嘛,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过两百岁的人,所以不予置评。” 珊娜说的有道理。骑士吉塔笑着,拿起装满了俾斯麦啤酒的陶制酒杯喝了起来。 “现在艾力克证明是无辜的,霍琪婆婆似乎也完成了一项任务,卖了个人情给她那个有钱的外甥,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从厨房走出来的霍琪婆婆突然对少女说: “珊娜,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到奥格斯堡去啊?” “奥格斯堡?” 对珊娜而言,那是一个她只听过名字的遥远地方。霍琪婆婆坐了下来,开始打开话匣子。 “我的外甥在奥格斯堡做一点小生意,为了减轻自己之前让许多人哭泣的罪孽,他打算建造慈善院,帮助病人、穷人以及一些孤儿。资金虽然充足,但是还需要多一点的人手,如果像你这样踏实的孩子愿意前去协助的话,就太好了。” “不是住在奥格斯堡的人可以去吗?” “那当然。” “那我愿意去。” 珊娜的回答迅速到一旁的艾力克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霍琪婆婆很满意似的点点头。 “我看得没错,女人只要有决断力和勇气就够了。这么一来,男人再怎么样都会勉勉强强地跟上来。” 两个男人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径自交谈着: “意大利的米兰有一个叫达芬奇的怪人,是霍琪婆婆的朋友吧?他老是想一些可以在空中飞行的机械之类没什么用处的事情,每个王侯都不理他,但是霍琪婆婆有时候会帮他出一些研究费用。” “是年轻人吗?” “应该已经四十岁左右了吧?到了这把年纪还没冒出头来,大概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吉塔无情地批评着,“他本来是专供绘画的,听说在那方面挺有才能,但是因为天性懒惰,很少动笔作画,再加上又自认不应画画过一辈子,于是成天想着一些自以为是的事情,真是伤脑筋啊。他黏着米兰公爵当一个顾问什么的,领微薄的薪水,但是总有一天会被拆穿的。” “你知道的还真多。” “因为我见过他。” “这么说来,你去过米兰?” 艾力克一边抚摸着小白的头一边微微地瞪大眼睛。 “我曾经护卫一群运送琥珀的商人越过阿尔卑斯山。那是三年,不,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抵达米兰是初冬,来年初夏时又回到这边来,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将近九个月的时间。” “要花这么多时间啊?”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阿尔卑斯山在初春是最危险的,因为之前堆积的雪开始松动,一个不小心就会引起雪崩。在来年初夏雪水完全消失之前,就只能待?在米兰动弹不得。” “这我就不知道了。” 艾力克回想起布鲁诺在船上所说的那些恶言恶语。从微不足道的小事到惊天动地的大事,人世间充满了各种学问,幸好自己活了下来,因为活了下来,今后还会在遇到各种不同的课题吧。 “等我休息一阵子,就要再度以霍琪婆婆的使者身份前往米兰了。这一次会取道法国,所以不用越过阿尔卑斯山,真是太好了。艾力克,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 艾力克接受了霍琪婆婆的建议。霍琪婆婆问他愿不愿意接受奥格斯堡富商的资助从事买卖,然后他再从获得的利益当中拿钱出来还给霍琪婆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知道这样究竟好不好。如果我接受权贵的资助做买卖,这样算是自力更生吗?” “别说格局这么小的话。有才能和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只消好好利用有钱人就行了。” 霍琪婆婆笑着说。珊娜也说道: “就接受婆婆的好意吧!只要将来能报答她的恩情就好了。” “奥格斯堡似乎是个不错的城市,但是却坐落于山中,我还是比较喜欢海。就因为清楚自己的兴趣,所以我想找个港都重新出发,而且是汉萨以外的港都,譬如伦敦或里斯本……”艾力克看着霍琪婆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帮我介绍到某个港口去工作?等我能自力更生时,我会前往奥格斯堡去向你报告致谢。” “到时你只要到这里来就行了,等我办完了事,我就会从奥格斯堡回到这里。我就把你安排到伦敦去吧!你就努力工作、努力赚钱,赶快把欠的钱还我。照我的判断,英格兰今后将会频繁进出海洋的。” “是吗?海战从来没有打赢过的英格兰人,大概永远都不会有支配世界海洋的一天吧!” 骑士吉塔咯咯大笑。他虽然是个勇者,却不是预言家,没办法看透百年后的未来。 “说的也是。”霍琪婆婆很难得地没有反驳吉塔,只是点点头,但是她当然不会就此打住,“我真希望你还钱的日子比英格兰人称霸海上的日子还早一天到来。” “是、是!婆婆,你的玩笑真是辛辣呀。” “真让我惊讶呀,你想这样蒙混过去吗?既然如此,你身上那个刽子手的银质纪念章给我吧!那个纪念章应该够抵你的债了。” “那是唯一不能给你的东西,因为那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赌博赢来的纪念品,当我死的时候,我要一起带进棺材里。” “如果你的死法能让你被好好地放进棺材里的话就好了。” 黑猫小白一边听人类一来一往的对话,一边优雅地大呵欠,在艾力克的膝盖上蜷成一团。先好好地睡个觉,再仔细想想跟谁走会最有趣吧!小白一边想着一边坠入朦胧的舒适当中。 (完) 后记 自从小学时在百科全书中知道“汉萨同盟”这个名称之后,我就一直对它抱着浓厚的兴趣。后来这个兴趣没有朝学术方面发展,反而朝着以这个蛊惑之名架构舞台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这大概是我与生俱来的?个性使然。 开始提笔时,我才发现与“汉萨同盟”相关的日文资料少得让人困扰,找来找去只有四本参考书,而且全都是学术方面的著作,根本没有记述小说家想要知道的事情。 一九九九年的七月之后,由于世界末日没有来临,我便前往德国北部的港都进行采访之旅。当然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去,我请非常热爱北德的、值得尊敬的作家赤城毅先生,和抱着坚持的信念、一直期待作品完成的东京书籍编辑K先生,和我同行。大病初愈的我能够从未曾去过的土地上顺利采访回来,完全是拜这两位所赐。 到了当地,我听从赤城先生的建议买齐了德文资料,听博物..馆的人介绍,搭上经过修复的单桅帆船,站在布洛丹断崖上,这时才终于觉得可以开始写作了。但是除此之外当然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所以从采访到出版大概花了将近两年半的时间;如果把之前等待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我相信K先生一定是每天咬紧牙关极力地忍耐着。 采访的过程中,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当时的欧洲在币值和度藏书网量衡的单位上是不统一的,显得极度复杂而混乱,几乎每个都市的单位和币值都不一样。这样的制度下竟然还能有那么兴盛的商业活动,让我十分讶异,此外也让我充分体会到马可波罗为什么会说“土地那么广大的帝国,币值和度量衡竟然都能统一”,而对东方的先进感到如此惊叹。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所以虽然关于“汉萨同盟”的资料经过详尽的调查,但是由于讯息过于繁杂,我觉得书里季时引用百分之百正确的文献也没有什么意义,因此便尽可能地加以简化;在能让读者享受故 4e8b." >事情bbr>..节的范围之内,应该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此外,故事中的“奥格斯堡的富商”当然有所依据的人物,不过我在书中并没有刻意提到那个名字,这是一个无聊的游戏,如果能获读者的谅解,甚幸! 这是一个一定会出现在世界史的教科书上,但是却完全不为日本读者熟悉的舞台。我没有信心这样的故事题材能让许多人接受,但是如果您在看到这本书时能拿起来翻阅,那就是我个人最大的荣幸了。 总之,姑且不论结果好坏,我能完成这部作品完全是靠许多人温暖的帮助。除了前面提到的赤城先生和K先生之外,我也要衷心地对翻译德文资料的立教大学 5927." >大学院的大木健先生和鹭坂先生表示谢意。99lib? 二零零一年七月 田中芳树敬上 注:本书的书名是从焦耳·贝鲁奴的作品《亚得里亚海的复仇》(集英社文库)获得灵感的。另外,学生时代的我因为名作《银色头发的亚里沙》而感受到复仇故事的魅力,在此要特别向漫画家和田慎二先生表达感谢之意。 《》取材同行记 文/赤城毅

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

我是赤城毅。 如果我说他是一个小说家的异类,或许他会不认我这个朋友。 啊,算了,我怎样都无所谓。 今天,我感到非常、极度、十分、前所未有的紧张,因为我要跟那个包括《银河英雄传说》在内,写过许多名著的田中芳树一起到德国去采访,担任翻译兼导游的工作。 至于为什么找上我,别看我这样,我也曾经到德国留学两年呢。田中当时一听闻此事,便前来跟我说:“啊,那正好。目前我正在酝酿一部作品,你就陪我一起到德国去采访吧……”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跟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陪着主角出门远行了。 当时我毫无异议地就接下了这个任务,可是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工作。 一行三人,懂德语的只有我一个,我必须一手接下行程安排和沟通的工作;换言之,采访的成功与否完全压在不才的我的双肩上。 万一有个差错,即使以谦谦君子的形象广为人知的田中不发火,我相信编辑K先生也绝对不会保持沉默,更重要的是——全国百万的田中迷恐怕会群情激愤地凌迟我吧? 既然如此,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得让这次采访之旅成功才行。 绝对不准失败! ……咦,为什么电车停住了呢? 交通事故吗?这样会拖到抵达成田机场的时间吧?啊?咦? 到底还要花多少时间? 之后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我在四周人们皱起眉头的抱怨声中,从误点的车站全力飞奔。穿过机场抵达飞机上时,我已经满头大汗,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尽管如此,啊,我终于还是赶上飞机了——这种安心干让我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免费酒,睡得天昏地暗,完全不知道田中和K不时不安地对望,心想,把工作托付给这种男人真的没问题吗?

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

采访的第一天。我们投宿在以汉萨都市闻名的汉堡饭店,决定先参观一下城市。 市内有挂着汉萨同盟各个都市徽章的市政府厅,几座教堂、旧市街和历史博物馆。 幸好,后来的采访顺利进行,我的舌头也流利地转动着(我可是事先预习过德国的旅行导览书耶,嘿嘿嘿),堪称一切顺利。 问题发生在这之后。 “啊,那是什么?我们去看看吧,赤城先生。” 造访过学生街的旧书店、购买了汉萨的相关资料正准备回饭店时,田中看到一家店,随意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奔过去。 我赶紧跟了上去,走进店内之后吓了一大跳。 里面堆满了《美少女战士》、《小丸子》等日本动画和漫画书,但是都是德语版的。 是的,就如聪明的读者所推想的,一九九九年的德国(之后大概也一样)卷起了一股日本的OTAKU文化热潮。 这太过惊人的景象让我错愕地说不出话来,但是田中果99lib?然是个成熟的大人(?)。 “啊,刚好可以买回去当礼物。嗯,这个送给K先生和F先生。” 提起漫画家朋友的名字,喜滋滋的田中手上拿起了超多德语版的喜剧小说和动画杂志(真的有耶,有德语版的《美少女战士·特集》之类的)等等。 这样好吗?《银河英雄传说》和《亚尔斯兰战记》的作者做这种事好吗? “对了对了,C先生.99lib.t>的份也要买。” 我记得C先生是四人组的漫画家之一。会不会买太多了?啊,难不成是要自己用的? 这样好吗?《创龙传》和《药师寺凉子》系列的作者……啊,就这方面的作品来说倒是挺适合的。 总而言之,标榜“正常的小市民作家”的我大感困扰,于是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田中却将一大堆书交给我说,哪,到柜台去结账吧! 啊,心好痛。 店里老板的眼神很明显地在说:“怎么会有到汉堡偏远地方购买日本作品的日本人呢!”让我心神不宁。 话虽如此,我也买了德国人所写的日本电影的研究书籍,偷偷地看美少女战士在关键时刻所喊出来的那一句台词怎么翻译。(顺便告诉各位,是翻成im Namen des Mondes werde ich dich bestrafen,我要代替月亮惩罚你。) 没办法跟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愣在一旁的是可怜的编辑K。 就这样,汉堡OTAKU街的夜晚就在喧喧闹闹的情况下天亮了。

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

采访的第二天。这一天我们决定搭乘火车前往汉萨都市——琉伯克。 这是一个与作家托马斯曼有很深渊源的古老城市,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譬如残留有中世纪风貌的贺尔斯登门或圣母玛莉亚教堂等。 但是—— “嗯……真的要去吗?” 逛完市内的名胜古迹之后,我战战兢兢地问道,田中回答道: “那当然,要说我们是为此来到北德的也不为过啊。” 他用严肃的表情回答,然后大概又嫌这样的说明不够,再加上了一句“绝对要去!” 可是…… 田中指名要去的地方在某个岸边,是作品的开头部分,冬天的波罗的海的海面远处,可以看到渔火的画面。 如果现在是夏天,前往海岸并不特别奇怪,但是现在是隆冬时节。 出于自愿、企图站上寒风呼啸的断崖上的,大概只有我们这些疯狂的日本人了。 可是,我不能违逆身为采访主角的田中的话。 有所觉悟、拦下一部计程车的我,告诉司机我们要前往琉伯克更北、因波涛拍打在岩场上的景观而出名的——大概也是因为自杀圣地而享有盛名的——断崖绝壁。 司机瞪大了眼睛,接着小声问道: “什么?发生什么沮丧的事情吗?还是重新考虑一下吧,人生是很快乐的。” 我知道!我很想这样尖叫出声,但是想到在空无一人的冬天海岸边是拦不到计程车的,我们还得靠这部计程车送我们回来呢,于是我用“猫藏书网一般温顺”的声音说: “担心完全不存在,到断崖之后,等我们请!”(我的德文就是这种程度。) 司机狐疑地看着我的脸,不在多说什么,发动了车子。 我实在不想再写下去了。 站在阴郁的冬季波罗的海岸边的田中,大叫着“啊!灵感涌现了!”要求充当摄影师的编辑K拍下各种景象。我在一旁冷眼旁观,任凭冰冷的海风吹拂着,身体不停地颤抖。这跟作品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不能否认,很久以前看过的小林秀雄所写的《无常之事》的一个情节,当时掠过我的脑海。

一九九九年某月某日

采访第三天。本来预定去看不来梅,但是我建议不来梅可以走马看花,采访的重点不妨放在北边不来梅港的德藏书网国船舶博物馆。 “那边有汉萨所使用过的船零件和模型,嗯,对了,还有展示路克舰长的遗留物品。” 我漫不经心地说道,田中的眼中却闪起精光。 “什么?路克舰长?那一定要看>?99lib?,非看不可。我们走吧!立刻就去!不来梅就随便看过去。” 被田中的气势所压倒,我不禁有点畏缩了。 路克舰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驾着帆船展开骑士道的征战、将联合军搞得鸡飞狗跳的英雄——但是,为什么听到路克舰长的名字,田中会如此地激动兴奋呢? 我怎么想都想不透,后来才知道理由其实很简单,这是非常田中式的做法。 田中说,他小时候非常爱看日本的南洋一郎所写的《路克传》,他的舰长生涯让田中心动不已。顺便告诉各位,《银河英雄传说》的重要角色吉尔菲艾斯,这个名字也是从《路克传》的登场人物中拣选出来的。 这么说来,田中听到路克舰长的遗物时眼神为之一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那么各位读者想想,在德国的船舶博物馆里,站在路克舰长相关展示品前面的田中,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我相信读者们一定也很想知道,他的反映有多么的摧残我之前对他的崇高想象吧? 呜呼哀哉! 我的篇幅已经用完了,本想将田中的失态都给赤裸裸地写出来,但是已经没办法再写了…… 作者注:本篇文章是根据一九九九年进行的、专为 href='5585/im'>《波罗的海复仇记》所作的采访纪录的杜撰内容,提及的田中芳树也是虚构人物,如果与实际存在的田中芳树有所雷同,纯属偶然。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