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红顶商人胡雪岩6·悲凉醒世大结局》
改弦易辙
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他对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不大喜欢这个人,就因为势利之故。
但这次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银,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
“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做钱庄的?”
“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论到信用,你胡大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金字招牌。”曾友生赔着笑说,“胡大先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请你挑挑我。”
“友生兄,你言重了。汇丰的买办,只有挑人家的,哪个够资格来挑你?”
“你胡大先生就够。”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除了你,汇丰的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
“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的,只要办得到,无不如藏书网命。不过,我不晓得怎么挑法?”
“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曾友生开门见山地说,“胡大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
“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王中堂有二十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他?”
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来的电报,你没看到?”
“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
“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古应春又加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
“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胡雪岩脸看着曾友生说,“收丝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
“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言多,内地市面不坏。马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
“一个整数。”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胡大先生,这算蛮公道吧?”
“年息还是月息?”
“自然是月息。”
“月息一分,年息就是一分二。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
“现在的银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公家借有扣头,不比这笔款子你是实收。”
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话,但平心而论,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算,所以彼此磋磨,最后说定年息一分,半年一付,期限两年,到期得展延一年。至于对汇丰银行,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胡雪岩不问,只照曾友生所开的数目承认就是。
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彼此心思相同,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汇丰的大班,越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贷款拉成功了,利息先扣半年,曾友生的好处,等款子划拨到阜康,胡雪岩自己打一张票子,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宓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但宓本常的手很紧,因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账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
“做生意看机会。”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光,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
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原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马上发生作用。
“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放拆息最好。”
“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作用,局势固然有,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微再加一点,就有作用发生。”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流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
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说,“小爷叔,你的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
“你倒想呢?”
“丝?”
“不错。”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不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投入资金之理。
“不!应春。”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我呢!你们说我急不急?”
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
“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
“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越急越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钱存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越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
“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但却不知从何驳起。
“你说不可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
“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
“怎么吃亏的是我?”
“丝不要发黄吗?”
“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至于一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这里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的仙着。”
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九九藏书的,叫啥‘四民之末’,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奸’。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
“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账’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99lib.你的命!”
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卖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讲话,我们呢?应春,你说!”
“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朝高明,固然不错,但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
“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
“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像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
“小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说,“等我想一想。”
“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藏书网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仗’,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
“是,是。近来有个新的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
“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说冷话、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
“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教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
“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
“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
“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万一争不到,自搬石头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活的仙着”上头来了。胡雪岩始终不愿谈这个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
“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微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质量又差,老早该淘汰了,只因为胡雪岩一直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不反对,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教人既惊且喜。
“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你倒想——”
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机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第二,出品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销洋庄,“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竞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胡雪岩手里有大批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此外怡和、公平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
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理想之好。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其余两家,已有无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衷,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进言。
“新式缫丝厂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过洋丝比土丝好,那是外行都看得出来的,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好的,现在明明有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
幕后老板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不过,七姐,做人总要讲宗旨、讲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我有啥话好说?”
“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我是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不领盆,自己吃亏。譬如说,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里会成功?”
“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
“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人要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小爷叔,..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
“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
“好!我不说。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七姑奶奶说,“现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
“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
“真的?”
“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
“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
“小爷叔,人,有的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句很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你的主。”
“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座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住了。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
“小爷叔,照你的说法,好比从井救人。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说新式缫丝是潮流,现在光是销洋庄,将来厂多了,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土法做丝,根本就没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细又白又薄,到夏天哪个不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
“这不可以一概而论的。”
“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如果鲜龙活跳一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
她这个譬仿,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
“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你说,如果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道:“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做,是不是?”
“是的。”
“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
“你倒说说看。”
“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
“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 9669." >险。”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边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了一句:“叫哪个来做呢?”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
“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多。”
“我是绝不行的。要么——”她沉吟着。
“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
“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小爷叔,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
“那么,你说。”
“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没有人。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不然就以后再说吧!”
这是逼着她荐贤。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新又考虑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商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出来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
“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
“小爷叔你不认账,人家有什么办法?”
七姑奶奶说道:“到时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
“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买丝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与典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总”,唯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低,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的人选了。
“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胡雪岩又说,“做事最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通,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得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却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越发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说,我亦决无推辞之理。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得一点皮毛,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
“这个自然是实话。”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有人做。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谈个一两天,其中的诀窍,你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要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式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谈第二步,好不好?”
“应该这样子办。”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期也过了,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年常旧规去办。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
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越来越坏,脱货求现为上上之策。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
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时,是他自己在心里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年来受左宗棠的熏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话,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显示听到了而已。
“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得像,我想我们要打两张合同。”
“是的,这应该。”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多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
“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请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一步老运,我们也沾你的光。”
“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
“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现在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
“一张是收买哪两个厂,银子要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子,额子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至于细节上,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
“是的。”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等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现在请问第二张。”
“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我只当是个茧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的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
“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
“好的,我来办。”古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
“我没有事了。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
“一时也想不起了。等想起来再同小爷叔请示。”
“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七姑奶奶插进来说,“小爷叔手里的那批丝,不能再摆了。”
“是啊!”古应春说,“有好价钱好脱手了。”
“当然!”
听得这一声,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但古应春心里明白,“好价钱”之“好”,各人的解释不同,有人以为能够保本,就是好价钱,有人觉得赚得不够,价钱还不算好。胡雪岩的好价钱,绝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
正在谈着,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信,上面标明“限两日到”,并钤着“两江总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便知是极紧急的事。果然胡雪岩拆信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说道:“应春,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
“集贤里”是指阜康钱庄。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总账的二伙周小棠,一面多派学徒,分头去找宓本常,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亲自伺候,非常殷勤。
“小棠,”胡雪岩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话谈。”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原来这年山东闹水灾,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历城、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子,黄流滚滚,灾情甚重。山东巡抚陈士杰,奏准“以工代赈”——用灾民来抢修堤工,发给工资,以代赈济。工料所费甚巨,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外,许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摊助赈,两江分摊四十万两,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半数,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岩乞援,信上说:“山东河患甚殷,廷命助赈,而当事图兴工以代,可否以二十万借我?”
“真是!”古应春大为感慨,“两江之富,举国皆知,哪知连四十万银子都凑不齐。国家之穷,可想而知了。”
“这二十万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胡雪岩说,“索性算我报效好了。”
“不!”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
“喔,有啥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第一,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好像钱多得用不完了;其次,市面不好,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大家看了眼红;第三,现在防务吃紧,军费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劝富商报效,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那时候报效的数目,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小爷叔,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
最后一句话,措词直率,胡雪岩不能不听,“也好。”他说,“请你马上拟个电报稿子,问在哪里付款。”
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江宁制台衙门,密。赐函奉悉,遵命办理。款在江宁抑济南付,乞示。职道胡光墉叩。”
胡雪岩看完,在“乞”字下加了个“即”字,随即交给周小棠,派人送到转运局去发。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来了?”
“是的。”
“没有动?”
“原封未动。”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
“晓得。”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
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子来赚“银拆”,经过他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还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
“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
“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
“还不晓得啥字号。”
“大先生,”宓本常越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一笔大数目?”
“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胡雪岩转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
宓本常不做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计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唐子韶之上。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然妒恨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家有喜事
合同稿子是拟好了,但由于设立茧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方能开张,宓本常便以此为借口,主张等“部照”发下来,再签合同。胡雪岩与古应春哪里知道他心存叵测,只以为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这件事谈好了,款子随时可以动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原来胡三小姐的红鸾星动,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许配了“王善人”的独养儿子。
王善人本名王财生,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年纪轻的时候,都是杭州人戏称为“柜台猢狲”的商店伙计,所不同的是行业,王财生是一家大酱园的“学徒”出身。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青云直上时,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但到洪杨平定以后,王财生摇身一变,以绅士姿态出现,有人说他之发财是由于“趁火打劫”,有人说他“掘藏”掘到了“长毛”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他受胡雪岩的邀约,同办善后,扶伤救死,抚缉流亡,做了许多好事,博得个“善人”的美名,却是事实。杭州克复的第二年,王财生得了个儿子,都说他是行善的报应。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小名阿牛,这年十九岁。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愚鲁,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应,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因而旧事重提,做媒的人说,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而况又是独子,定受翁姑的宠爱。至于家世,富虽远不敌胡雪岩,但有“善人”的名声弥补,亦可说是门当户对,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语说“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远大,实在是良缘匹配的好亲事。
这番说词,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胡三小姐嫁了过去,既无妯娌,就不会受气,因而作主许婚,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为择定七月初七“传红”。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后才能办喜事,耽误得太久了。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为是,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
但办喜事的规模,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便是胡雪岩与他的母、妻、妾——螺蛳太太。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想法,除了胡雪岩以外,其余三人都觉得场面应该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小孙女儿,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她的两个姐姐是啥场面,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因为开了一个例子在那里,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至于胡雪岩当然愈阔愈好,但市面不景气,怕惹了批评。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场面总也要过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到时候再看吧。”
“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螺蛳太太接口说道,“嫁妆是自己实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
这番见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胡雪岩则认为唯有如此,就算排场不大,但嫁妆风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罗四姐的话不错。嫁妆上不能委屈她。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同时看着罗四姐。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但一转念间,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胡家人多嘴杂,即使尽力,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造谣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看她不做声,便只好作决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他说,“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
“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该万该的。不过,首饰这样东西,贵不一定好,我去当然挑贵的买,只怕买了来,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蛳太太笑一笑说,“我陪小姐到上海,请她自己到洋行、银楼里去挑。”
“不作兴的!”胡老太太用一口地道的杭州话说,“没有出门的姑娘儿,自己去挑嫁妆,传出去把人家笑都笑杀了。”
“就是你去吧!”胡雪岩重复一句。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她自语似的说。
“不必了。”胡太太说,“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莫非你还不清楚?”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由螺蛳太太一个人到上海去采办。当然,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还有胡太太的意见,同时最要紧的是,一个花费的总数,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定的。
“她这副嫁妆,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现在添妆,最多再用五万银子。”胡雪岩说,“上海银根很紧,银根紧,东西一定便宜,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万用。”
到了上海,由古应春陪着,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才知道胡雪岩的话适得其反。国内的出产,为了脱值求现,削价出售,固然不错,但舶来品却反而涨价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释,“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法国的宰相换过了,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手段很强硬,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让步,他决定跟中国开仗。自从外国报纸登了法国水师提督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后,各洋行的货色,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买不到了。”
“这是为啥?”螺蛳太太发问。
“胡太太,战事一起,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外国商船不能来,货色断档,那时候的价钱,老实说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问有没有,不问贵不贵。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大家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
“怪不得!”螺蛳太太接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看上眼的。”
“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那管事说道,“我们对老主顾,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办哪些东西,我开保险箱,请胡太太挑。”
螺蛳太太知道,在中国的洋人,不分国籍,都是很团结的,他们亦有“同行公议”的规矩,这家如此,另一家亦复如此,“货比三家不吃亏”这句话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顾”的身份来跟他谈谈条件。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替我们家三小姐来办嫁妆,谈得拢,几万银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说老实话,上海滩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别发一家。”
听说是几万银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办三小姐的嫁妆,马虎不得。胡太太,你请里面坐!”他说,“如果胡太太开了单子,先交给我,我照单配齐了,送进来请你看。”
螺蛳太太是开好了一张单子的,但不肯泄漏底细,只说:“我没有单子。只要东西好,价钱克己,我就多买点。你先拿两副钻镯我看看。”
中外服饰好尚不同,对中国主顾来说,最珍贵的首饰,就是钻镯。那管事一听此话,心知嫁妆的话不假,这笔生意做下来,确有好几万银子,是难得的一笔大生意,便越发巴结了。将螺蛳太太与古应春请到他们大班专用的小客厅,还特为找了个会说中国话的外籍女店员招待,名叫艾敦,螺蛳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爱丁堡。”艾敦一面调着奶茶,一面答说。
螺蛳太太不知道这个地名,古应春便即解释:“她是英国人。”
“喔!”螺蛳太太说道,“你们英国同我们中国一样的,都是老太后当权。”
艾敦虽会说中国话,也不过是日常用语,什么“老太后当权”,就跟螺蛳太太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一样,瞠目不知所对。
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应春来疏通了:“她是指你们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就跟我们中国的慈禧太后一样。”
“喔,”艾敦颇为惊异,因为她也接待过许多中国的女顾客,除了北里娇娃以外,间或也有贵妇与淑女,但从没有一个人在谈话时会提到英国女皇。
因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蛳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着,管事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烫金字,打开第一个盒子,蓝色鹅绒上,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镶嵌得非常精致。
仔细看去,盒子虽新,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这是旧的?”她问。
“是的。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
“我不管什么皇后。”螺蛳太太说,“嫁妆总是新的好。”
“这两副都是新的。”
另外两副,一副全钻,一副镶了红蓝宝石,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每一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用碎钻连接,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但谈到华丽,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
“什么价钱?”
“这副三万五,镶宝的这副三万二。”管事的说,“胡太太,我劝你买全钻的这副,虽然贵三千银子,其实比镶宝的划算。”
螺蛳太太委决不下,便即说道:“艾小姐,请你戴起来我看看。”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螺蛳太太看了半天转眼问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可惜太素净了。”
这看法跟螺蛳太太完全一样,顿时作了决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太太在,不宜太素净。”她向管事说道,“我东西是挑定了,现在要谈价钱,价钱谈不拢,挑也是白挑。我倒请问你,这副镯子是啥时候来的?”
“一年多了。”
“那么一年以前,你的标价是多少?”
“三万。”
“我不相信,你现在只涨了两千银子,一成都不到。”
“我说的是实话。”
管事的从天鹅绒衬底的夹层中,抽出来一张标签说:“古先生,请你看。”
标签上确是阿拉伯字的“三万”,螺蛳太太也识洋数码,她的心思很快,随即说道:“你刚才自己说过,买全钻的这副划算,可见得买这副不划算。必是当初就乱标的一个码子,大概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所以只涨了一成不到,是不是?”
“胡太太真厉害。”管事的苦笑道,“驳得我都没有话好说了。”
螺蛳太太一笑说:“大家驳来驳去,尽管是讲道理,到底也伤和气。这样,镯子我一定买你的,现在我们先看别的东西,镯子的价钱留到最后再谈,好不好?”
“是,是。”
于是看水晶盘碗、看香水、看各种奇巧摆饰,管事的为了想把那副镶宝钻镯卖个好价钱,在这些货色上的开价都格外公道。挑停当了,最后再谈镯价。
“这里一共是一万二。”螺蛳太太说道,“我们老爷交代,添妆不能超过四万银子,你看怎么样?”她紧接着又说,“不要讨价还价,成不成一句话。”
“胡太太,”管事的答说,“你这一记‘翻天印’下来,教我怎么招架?”
“做生意不能勉强。镯子价钱谈不拢,我只好另外去物色,这一万二是谈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给你。”
管事的愣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蛳太太喝茶吃点心,将古应春悄悄拉到一边,苦笑着说:“这胡太太的手段我真服了。为了迁就,后来看的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卖的,其中一盏水晶大吊灯,盛道台出过三千银子,我们没有卖,卖给胡太太只算两千五。如果胡太太不买镯子,我这笔生意做下来,饭碗都要敲破了。”
“她并不是不买,是你不卖。”
“哪里是我不卖?价钱不对。”
古应春说:“做这笔生意,赚钱其次,不赚也就是赚了!这话怎么说呢?胡财神嫁女儿,漂亮的嫁妆是别发洋行承办的,你想想看,这句话值多少钱?”
“原就是贪图这个名声,才格外迁就,不过总价四万银子,这笔生意实在做不下来!”
“要亏本?”
“亏本虽不至于,不过以后的行情——”
“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古应春抢着说道,“说老实话,市面很坏,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我的花红就都要赔进去了。”
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薪金颇为微薄,全靠售货的奖金,看他的神情不像说假话,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也就是间接证明,确是买到了便宜货,因而觉得应该略作让步,免得错过了机会。
“你说这话,我要帮你的忙。”他将声音放得极轻,“我作主,请胡太太私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弥补你的损失。”
管事的未餍所欲,但人家话已说在前面,是帮他的忙,倘或拒绝,变成不识抬举,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顾,真正不是“生意经”了。
这样一转念头,别无选择,“多谢古先生。”他说,“正好大班在这里,我跟他去说明白。古先生既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么,答应我的话,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
古应春明白,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风来,照洋人的看法,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等于舞弊,一旦发觉,不但敲破饭碗,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于是,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入内去见大班。不多片刻,带了一名洋人出来,碧眼方颐,留两撇往上翘的菱角须,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
果然,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他不会说英语,而古应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译。经过介绍,很客气地见了礼。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爱女出阁,能在别发洋行办嫁妆,在他深感荣幸。至于价格方面,是否损及成本,不足计较,除了照螺蛳太太的开价成交以外,他打算另外特制一只银盘,作为贺礼。
听到这里,螺蛳太太大为高兴,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有这样的好事,倒没有想到。”
“四姐,你慢点高兴。”古应春答说,“看样子,另外还有话。”
“古先生看得真准。”管事的接口,“我们大班有个主意,想请胡太太允许,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在洋行里陈列一个月,陈列期满,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
在他说到一半时,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递了个眼色,因此,她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让古应春去应付。
“你们预备怎么样陈列?”
“我们辟半间店面,用红丝绳拦起来,作为陈列所。”
“要不要作说明?”
“当然要。”管事的说,“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
“不错,大家有面子。不过,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古应春问道,“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在他的想法,买主绝无不同意之理,因而问道:“古先生,莫非一陈列出来,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 662f." >是的。或许有点不方便。原因现在不必说,能不能陈列,现在也还不能定规,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这笔交易是不是就不成功了?”
管事的点点头,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答复古应春说:“我们大班说,这是个额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条件。不过,我们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
“这不是我的事。”古应春急忙分辩,“就像你所说的,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不过,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员,他的官声也很要紧。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要请他原谅。”
一提到“官声”,管事的明白了,连连点头说道:“好的,好的。请问古先生,啥辰光可以听回音?”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这样,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开一张单子,注明价钱,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谈付款的办法。至于能不能陈列,明天也许可以告诉你,倘或要写信到杭州,藏书网那就得要半个月以后,才有回音。”
“好的,我照吩咐办。”管事的答说,“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访。”
对于这天的“别发”之行,螺蛳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乐椅上,口讲指画,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螺蛳太太不但认账,而且很夸奖他处理得法。见此光景,七姑奶奶当然亦很高兴。
“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请七姐夫来讲。”
“不是讲,是要好好商量。”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接着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我看没有啥不可以。”螺蛳太太问道,“七姐,你说呢?”
“恐怕太招摇。”
“尤其,”古应春接口,“现在山东在闹水灾,局势又不大好,恐怕会有人说闲话。”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不做声,看一看七姑奶奶,脸色阴下来了。
“应春,”七姑奶奶使个眼色,“你给我摇个‘德律风’给医生,说我的药水喝完了,再配两服来。”
古应春会意,点点头往外便走,好容她们说私话。
“七姐,”螺蛳太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来,让大家看看。”
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而且相当认真,不由得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在螺蛳太太,做事发议论,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所以接着她自己的话又说:“那个德国人,不说我再也想不到,一说,我马上就动心了。七姐,你想想,嫁女儿要花多少工夫,为来为去为点啥?为的是一个场面。办嫁妆要叫大家都来看,人越多,越有面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人人称赞、个个羡慕,心里头就会说,‘喏,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你我当初做女儿的辰光,看大户人家嫁女儿,心里头的感想,来想想‘大先生’现在的心境,你说,那个德国人的做法,要不要动心?”
七姑奶奶的想法,开始为她引入同一条路子了。大贵大富之家,讲到喜庆的排场,最重视的是为父母做寿及嫁女儿,但做寿在“花甲”以后,还有“古稀”,“古稀”以后还有八十、九十,讲排场的机会还有,只有嫁女儿,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其爱心的,也只有这一次,所以踵事增华,多少阔都可以摆。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办嫁妆,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新布袍的中年汉子,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簿子,这算什么陪嫁?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当铺,那八名中年汉子,便是八家当铺的朝奉,盘中所捧,自然是那当铺的总账。这种别开生面的“嫁妆”,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历久难忘。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这样一件新闻,会震动云贵四川,再僻远的地方也会有“胡雪岩嫁女儿如何阔气”这么一个传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一件事,难怪螺蛳太太要动心。
“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个面子,有这样一件有面子的事,我拿它放过了,自己觉得也太对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说呢?”
“那,”七姑奶奶说,“何不问问他自己?”
“这不能问的。一问——”螺蛳太太停了一下说,“七姐,你倒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呢!”
稍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个人好虚面子,口中决不肯承认的,问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这些不热衷但也不反对的语气来答复。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实实谈一谈。
念头尚未转定,螺蛳太太却又开口了,“七姐,”她说,“这回我替我们三小姐来添妆,说实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价钱高低,东西好坏,没有个‘准稿子’,便宜不会有人晓得,但只要买贵了一样,就尽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现在别发把我买的东西陈列出来,足见这些东西的身价,就没有人敢说闲话了。至于对我们老太太,还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可以交代了,我要教大家晓得,我待我们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还要关心。”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七姑奶奶,这件事对螺蛳太太在胡家的声名地位很重要。由于别发洋行陈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妆,足以证明螺蛳太太所采办的都是精品,同时也证明了螺蛳太太的贤惠,对胡三小姐爱如己出。
从另一方面看,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而竟放弃了,大家都不会了解,原因是怕太招摇,于胡雪岩的官声不利,只说都因为是某些拿不出手的不值钱的东西,怕人笑话,所以不愿陈列。这一出一入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太重要了。
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说:“别发的陈列,是陈列给洋人看的,中国人进洋行的很少,陈列不陈列,不生多大的关系。所以别发陈列的这些东西,我看纯然是拿给洋人看的。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说。”
“陈列让他陈列,说明都用英文,不准用中国字。这样子就不显得招摇了。”
螺蛳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声:“好。”显得对七姑奶奶百依百顺似的。
于是七姑奶奶喊一声:“妹妹!”
喊瑞香为“妹妹”,已经好几个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应得很响亮,但此时有螺蛳太太在座,却显得有些忸怩,连应声都不敢,只疾趋到床前,听候吩咐。
“你看老爷在哪里?请他来。”
瑞香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便即轻声说道:“七姐,我这趟来有三件事,一是我们三小姐添妆,二是探望你的病,还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么不给他们圆房?”
“我催了他好几遍了——”
这个“他”是指古应春,此时已经出现在门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却对螺蛳太太做个手势,递个眼色,意思是回头细谈。
“应春,我想到一个法子,四姐也赞成的。”七姑奶奶接着便说了她的办法。
古应春心想,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办法,不过比用中文作说明,总要好些,当下点点头说:“等别发的管事来了,我告诉他。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七姑奶奶却明白,“只要不上报,招摇不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同‘长毛状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
“对!你倒提醒我了,我来打他一个招呼。”古应春问道,“还有什么话?”
“就是这件事。”
“那,”古应春转脸说道,“四姐,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饭。我同宓本常有个约,很要紧的,我现在就要走了。喔,还有件事,他也晓得你来了,要请你吃饭,看你哪天有空?”
“不必,谢谢他啰。”螺蛳太太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没有家小,请我去了也不便。姐夫,你替我切切实实辞一辞。”
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不知道“长毛状元”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姓王,叫王韬,你们杭州韬光的韬。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状元就是这个王韬。上海人都叫他‘长毛状元’。”
“那么,上报不上报,关长毛状元啥事情?”
“长毛状元在申报馆做事,蛮有势力的,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别发陈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不要上报,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
“原来如此!”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会意,便叫瑞香去监厨,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
“我催了应春好几次,他只说,慢慢再谈。因为市面不好,他说他没心思来做这件事。你来了正好,请你劝劝他,如果他再不听,你同他办交涉。”
“办交涉?”螺蛳太太诧异,“我怎么好同姐夫办这种交涉?”
“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说话啊!”
“喔!”螺蛳太太笑了,“七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没理也变有理了。”
“本来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声说道,“他们倒也好,一个不急,一个只怕是急在心里,嘴里不说。苦的是我,倒像亏欠了瑞香似的。”
“好!”螺蛳太太立即接口,“有这个理由,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不怕他不挑日子。”
“等他来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们来挑。”七姑奶奶又说,“总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
“当然。”螺蛳太太沉吟着说,“今天八月二十八,这个月小建,后天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
“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说,“四姐,黄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请你拿给我。”
取黄历来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满棚”的日子。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回杭州,不容别作选择,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
“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打两样首饰,七姐,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必管了。”
“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说,“我也预备了一点,好像还不大够,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气。”说着,探手到枕下,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请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啥,我托你替她买。”
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气,更不容她推辞,螺蛳太太将折子接了过来,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们老太太牵记你得好厉害。十一月里,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喜酒?”
“我想去!就怕行动不便,替你们添麻烦。”
“麻烦点啥?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何况还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此时螺蛳太太一邀,心思便更加活动了,但最大的顾虑,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没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里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内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必要。
“太太,”瑞香走来说道,“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都办来了。饿不饿?饿了我就开饭。”
“哪两样?”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食,怀念不置,不知瑞香指的是哪两样,所以有此一问。
“太太不是说,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还有菜圆子?”
“对!”螺蛳太太立即答说,“顶想这两样,不过一定要三牌楼同陶阿大家的。”
“不错,我特为交代过,就是这两家买来的。”瑞香又说,“糟钵头怕嫌油腻,奶奶不相宜,菜圆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
“好!好!”七姑奶奶好热闹,连连说道,“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三牌楼的菜圆子,只闻其名,没有见过,今天倒真要尝尝。”
“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
“喔,好在什么地方?”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货真价实,有那省俭的顾客,一碗肉圆子四枚,仅食皮子,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带回家用白菜粉条同烩,便可佐膳。
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她说有秘诀,说穿了也不稀奇。”螺蛳太太说,“我去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顶好的菜叶子,黄的、老的都不要,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干净,滚水中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是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当然不必说。”
“那么,”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蛳太太笑了。
“七姐,我老实告诉你,那种净素的菜圆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蛳太太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
糟钵头是上海地道的所谓“本帮菜”,通常只有秋天才有,用猪肚、猪肝等等内脏,加肥鸡同煮,到够火候了,倾陶钵加糟,所以称之为“糟钵头”。糟青鱼切块,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即是“川糟”。
“那么,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还是坏?”
“当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蛳太太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
“只怕现在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子好。”
“喔,”螺蛳太太问道,“莫非换过老板?”
“菜圆子我没有吃过,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的。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还特为去吃过。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为啥要换老板?”
“那么,”螺蛳太太也极机警,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别有言外之意,便即追问,“既然这样子,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是直性子,我们又同亲姐妹一样。我或者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哪里会!七姐,你这话多余。”
“我在想,做菜圆子,或者真的有啥诀窍,至于糟钵头,我在想,你家吃大俸禄的大司务,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说到材料,别的不谈,光是从绍兴办来的酒糟,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里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钵头,绝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然而,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是啥道理?”
“七姐!”螺蛳太太笑道,“我就是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
“依我看,糟钵头还是当年的糟钵头,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七姑奶奶紧接着说,“四姐,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是说此一时,彼一时。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来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唐朝有个和尚叫懒残——”
讲了懒残和尚煨竽的故事,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刺之意,但却久久无语,心里想得很深。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抬坐在一张特制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围用锦垫塞紧,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便能坐直,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以便放置盘碗,木板四周镶嵌五分高的一道“围墙”以防汤汁倾出,不致流得到处都是。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越老越小了。”
“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弛了。
“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说。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细瓷饭碗中只放得下两枚,瑞香格外加上几条火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
“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几口气,咬了一口,紧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
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放回圆子舀口汤喝,“瑞香,”她疑惑地问,“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
“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
“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开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下的。”
“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要诧异了。
“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
“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
“那么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
“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做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愣。罗四姐便又说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
“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享,还是要享。不过——”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
“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
“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
“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梗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
“好!到我书房里去。”
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
“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
“那么,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确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
“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良心到家了。”
“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
“这也是实话。”
“既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隔断了。
“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不同了。”
“恰恰相反。事情是过去了,我的心情只有更坏。”
“为啥呢?”
“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做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思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
内鬼败事
“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
“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至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激将法。
“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决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亦不藏书网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好像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是自己人了。”
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难处——”
“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
“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
原来,收买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肘、暗处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尔的事。
因为如此,古应春跟人家谈判,便很吃力了,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尽管谈判吃力,总还要谈下去,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病是好色。
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大致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声,成群结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不过上下床之别,久而久之便常有荡检逾闲的情事出现,至于男工,“近水楼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妇”,搭上手的很多。当然这是“互惠”的,女工有个男工作靠山,就不会受人欺侮,倘或靠山是个工头,好处更多,起码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相对地,工头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济私来作报复,调到最苦的缫丝间,沸水热汽,终年如盛暑,盛暑偶尔还有风,缫丝间又热又闷,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会湿透,男工可以打赤膊,着短裤,女工就只好着一件“湿布衫”,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这件火热的“湿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还好,冬天散工,冷风一吹,“湿布衫”变成“铁衣”,因而致病,不足为奇,所以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告麦登斯,稍微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需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都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通知宓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
“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
“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像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呢?”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数。”
“我不是说不算数,是现在没有。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
“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
“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笔钱。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钱是阜康的。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不过阜康的钱归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把这笔钱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他不能跟他辩,也不想跟他辩了。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你晓得的,大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就是因为一个钱要做八个钱、十个钱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说,‘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以现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岂止八个坛子七个盖?顶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帮,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请问你,今天有人来提款,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我不拿来应付,莫非跟客户说,那笔银子不能动,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时候,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钱,哪怕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给兄弟们关饷,我都要动用。客户这一关过不去,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
“四姐,老宓的说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帮忙,我亦没话说。因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事,各有各的权限,各有各的难处,我不能怪他。”
“那么,”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你现在是怪他啰?”
古应春老实答道:“是的。有一点。”
“这样说起来,是老宓没有说真话!不然你就不会怪他。”螺蛳太太问道,“他哪几句话不真?”
“还不是头寸?”话到此处,古应春如箭在弦,不发不可,“他头寸是调得过来的,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根本没有动,仍旧在汇丰银行。”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动容了,“姐夫,”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过?”
“我听人说的。”
“是哪个?”
“这——”古应春答说,“四姐,你不必问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总账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许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问,我就不问。不过我倒要问姐夫,这件事现在怎么办?”
“收买缫丝厂的事,已经不必再谈了。现在就有八万银子,也买不成功,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另外寻了个户头,卖了九万五千银子。”古应春说到这里,摇一摇头,脸色非常难看,“四姐,我顶难过的是,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听了一句叫人要吐血的话。”
“噢!”螺蛳太太大为同情,“你说出来,我来替你出气。”
“出气?”古应春连连摇头,“那一来变成‘窝里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响,你也要说出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就舒服。”
古应春沉吟了说:“好,我说。那天——”
那天——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黄佐卿发了个帖子请古应春吃花酒。买卖不成,朋友还是朋友,古应春准时赴约,场所很热闹,黄佐卿请了有近二十位的客,两桌麻将,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头。接下来吃花酒,摆的是“双双台”,客人连叫来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须将整楼三个大房间打通,才摆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鸦片大王”陈和森,古应春也被邀在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黄佐卿举杯向古应春说道:“应春兄,我特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便,我就不会跟‘陈大王’谈公和永,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是你老哥挑我赚的,我是不是应该敬杯酒?”说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
讲完了这一段,古应春又说:“四姐,你想,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当时,我真正是眼泪往肚子里流。”
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更为他不平,“这件事,大先生晓不晓得?”她问。
“这件事,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我已经写信给大先生了。”
“我在杭州没有听说。”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我的信还没有到。”
“好!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银子不放,有意跟你作对,这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
“不!”古应春说,“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现在局势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协力,你一问他,必生是非,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
“你晓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样,有不平的事,摆在心里,饭都吃不下的。”螺蛳太太说,“我只要不‘卖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考虑了一会说:“四姐,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会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骗自己。你总要有个合情理的说法,才可以瞒得过他。”
“你讲,应该怎么个说法?”
“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像是汇丰银行的。”
“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的‘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他熟?”
“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姐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
“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宓就这样子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纪通的太太说,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看他怎么说。”
“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像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
“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
“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的,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得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
“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稍微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了,一定留住,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
“都是我不好。”瑞香赔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
“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镜。”
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一一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
“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
“不好,不好!银根越来越紧了。”
“我们阜康呢?”
“当然也紧。”
“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二十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句话,让他松了口气。
“这笔款子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
“是的。”
“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
“是的。”
“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
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份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宓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
“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
“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答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
“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弓长张。”
“那么是张纪通?”
“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盘珠,顶马桶盖?”
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
这是所谓“欲盖弥彰”,越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漏。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
“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账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账,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账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99lib.她当然是面现讶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
“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康,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
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
“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锃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
“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存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
“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
“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账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
“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大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像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
“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她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
“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
“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
“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
“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称叫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Chartered Bank of India, Australia and 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而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他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洋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江,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麦加利下工夫。这一点顺便拜托螺蛳太太告诉大先生。”
“好的,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便即问道:“螺蛳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像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螺蛳太太,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微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康,这是天经地义。不过,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下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问罪,宓本常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业的命脉,处理得稍微过分了一点,其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会变的。如今请螺蛳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命。”
“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微想一想,便能领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是防着瑞香会听见。
“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这是你自己说的噢!”
“螺蛳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螺蛳太太谈的各样情形,千万不必同应春去讲。”
“我晓得。”
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当如是耶”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小茅庵的住持,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他的难题是:第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回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少不得要露马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从谈起了。
这两个难题,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他说:“要讲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货,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货到照算。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只要两三个来回,本常哥,你马上就是大老板了。”
“看你讲得这么好,为啥我的朋友当中,做这行生意的,简直找不出来?”
“不是找不出来,是你不晓得而已。”陈义生说,“做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做南北货生意,如果不是内行,不懂行情,也不会看货,哪怕亲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让人家吃掉。所以有钱的人,都是放账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险,永远都是赚的。”
“对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那时候怎么办?”
“就是这个风险。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
“从前没有保险呢?”
“没有保险,一样也要做。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几趟的赚头,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
听得这一说,宓本常大为动心,“义生,”他说,“可惜你的脚跛了。”
“我的脚是跛了藏书网。”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我的脑子没有坏。而且伤养好了,至多行动不大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
宓本常心想,如果让陈义生出面,由于他本来就干这一行,背后原有好些有钱的人撑腰,资本的来源绝没有人会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语。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一个发大财、一个发小财,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办法,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来。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年初四那天,将宓本常请了去说:“阿常,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你两岁死娘,还吃过我的奶。这样子像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否则不但伤感情,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钱不是我的,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妥当了再来谈。”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风险。风险无非第一,路上不顺利,第二,怕义生对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谈,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那就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烧‘财神纸’,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明明心迹。”
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便算正月初五,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家家烧财神纸,陈义生奉母之命,在烧纸时立下重誓,然后与宓本常计议,议定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得利润,宓本常得两份,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之内,彼此都不动用盈余,这样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等宓本常拨付的五万银子本钱到手,开始招兵买马,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回程由营口到天津塘沽,装载北货南下,一去一来恰好两个月,结算下来,五万银子的本钱,除去开销,净赚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动支这笔资金,月息只得二厘五,两个月亦不过五厘。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就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的手腕,可以表现得大方些,再往深处去想,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更是立于不败之地,局面越发得以开展。
就这一顿饭之间,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开始实行,自告奋勇带个伶俐的小徒弟,陪着螺蛳太太与瑞香,先到他们宁波同乡开的方九霞银楼去看首饰,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绸缎庄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里洋场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奉命唯谨地侍奉在两个堂客左右,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宓本常,总说他“面无四两肉”,是个难缠的人物,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账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螺蛳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们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
“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用”、“叫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
“这又何必?”
“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99lib.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唯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
“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上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都谈妥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
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螺蛳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像个样子,万万不敢铺张。”
“不错,总要像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朴,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
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太热闹了,大老婆会吃醋。”倘若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此警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止。”
“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是,把请客的单子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都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
“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本常说,“好,准定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菜呢,你看用哪里的菜?”
“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不但要好,还要便宜。”宓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你看,用哪三档?”
“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
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
“我看堂客不要请了。”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
“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像平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主客双方都心安,这跟特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呢?”
“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
“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可以免了。”
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冶异常,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
“不唱东乡调,唱啥呢?”
“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一班来听听。”
“好!”古应春想了一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
“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文,所以称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因此,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蛳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以后,又听王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99lib?。”便忍不住要问:“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
“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
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像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像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时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姐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女儿的那种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幅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像正式结缡,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红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
“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越显得年轻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但扶着椅背的那双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
“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
“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着红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
“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袅袅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小王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子——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无名指上。
“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
“没有这个规矩,这算啥一出?”
说着,便待避开,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适时瑞香竟也走上前来,扶着她说:“太太请坐。”
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螺蛳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礼。乱轰轰一阵过去,正要散开,奇峰又起,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张凳子上,举双手喊道:“还要照照相,照照相。”
这一下大家都静下来,听从他的指挥,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古应春、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张是全体合照,螺蛳太太觉得自己无可站位置,悄悄地溜掉了。
照相很费事,第二张镁光不亮,重新来过,到开席时,已经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开在楼上,螺蛳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为不耐久坐,行动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这自然是抬举她的意思。螺蛳太太也觉得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亏他安排,才能风风光光嫁了瑞香,了却了一桩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
甲申之变
上海的市面更坏了,是受了法国在越南的战事的影响。
法国觊觎越南,由来已久。同治元年,法皇拿破仑第二,以海军大举侵入越南。其时中国正因平洪杨自顾不暇,所以越南虽是中国的属国,却无力出兵保护,越南被迫订了城下之盟,割让庆和、嘉定、定祥三省。嘉定省便是西贡,法国人在那里竭力经营,作为进一步侵略越南、进窥中国云南的根据地。
同治十一年,越南内乱,头目叫做黄崇英,拥众数万,用黄旗,号称“黄旗军”。法国人勾通了黄崇英,攻取“东京”,渡汉江,攻取广西镇南关外的谅山。广西巡抚是湘军宿将刘长佑,派兵助越平乱,同时邀请刘永福助剿——刘永福是广西上思州人,本是个私枭,咸丰年间,洪杨乱起,刘永福却另有心胸,率领部下健儿三百人,出镇南关进入越南保胜,此地本为一个广东人何均昌所占领,为刘永福起而代之,所部用黑旗,号称“黑旗军”。既受刘长佑的邀请,复又受越南王的招抚,与广西官兵夹击法军,威震一时。但越南内部意见纷歧,最后决定议和,所派遣的大臣三名,为法军所拘禁,被迫订了廿二条的《西贡条约》,割地通商以外,承认受法国的保护。为了安抚刘永福,授职为三宣副提督,刘永福便在边境深山中,屯垦练兵,部下聚集至二十万之多,其中劲旅两万人,年龄在十七以上,二十四以下,一个个面黑身高,孔武有力,越林超涧,轻捷如猿,士气极其高昂,因而为法军视如眼中钉,曾经悬重金买他的首级。
自从《西贡条约》订立以后,越南举国上下,无不既悔且愤,越南王阮福时,决意重用黑旗兵。不道法国先下手为强,以重兵陷河内,于是在顺化的阮福时遂授予黑旗军驱逐法军的任务。
越南若失,广西、云南便受威胁,而且法国已正式向中国提出通商的要求。朝中议论,分为主战、主和两派,主战派以李鸿藻为首,除了支持云贵总督岑毓英支持刘永福以外,且特起曾国荃为两广总督,部署海防。此外左宗棠亦力主作战,清议更为激昂,但主和派的势力亦不小。当然,李鸿章是主和的,驻法公使曾纪泽亦不主张决裂,但对其中的利害得失,看得最清楚的是曾经使法的郭嵩焘。这年光绪九年正月,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宝海,本已达成“中国撤兵、法不侵越”的协议,不意法国发生政潮,内阁改组,新任外务部长拉克尔是个野心家,一面将宝海撤任、推翻成议,一面促使法国增兵越南。于是朝旨命丁忧守制之中的李鸿章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节制两广云南防军。就表面看,是派李鸿章去主持战局,而实际并非如此,此中消息为郭嵩焘所参透,特意从他的家乡湖南湘阴派专差送了一封长信给李鸿章,以为“处置西洋,始终无战法”,他说,洋人意在通商,就跟他谈通商好了。只要一答应谈判通商,越南的局势自然就会缓和。如今派李鸿章出而督师,大张旗鼓,摆出一决雌雄的阵势,是逼迫法国作战。法国本无意于战,逼之应战,是兵法上的“不知彼”。
如果真的要战,又是“不知己”。他的话说得很沉痛:“用兵三十余年,聚而为兵,散而为盗,蔓延天下,隐患方深。重以水旱频仍,吏治凋敝,盗贼满野,民不聊生,而于是时急开边衅,募兵以资防御,旷日逾时,而耗敝不可支矣。”这是就军费者言,说中国不能战。
就算战胜了,又怎么办?战胜当然要裁兵,将刚招募的新兵遣散,结果是“游荡无所归”,聚集“饥困之民图逞”,是自己制造乱源。
接下来,他转述京中的议论:“枢府以滇督擐甲厉兵,而粤督处之泰然,数有訾议,是以属中堂以专征之任。”看起来是因为岑毓英想打,而曾国荃袖手旁观,前方将帅意见不一,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李鸿章去笼罩全面,主持一切。事实上呢,“京师议论,所以属之中堂,仍以议和,非求战也”。
李鸿章虽然在守制之中,但朝中情形,毫不隔膜,他在京师有好几个“坐探”,朝中一举一动,无不以最快的方法,报到合肥,知道恭王于和战之际,犹疑不决,而主战最力的是“北派”领袖李鸿藻及一班清流,尤其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
因此,李鸿章纵有议和之意,却不敢公然表示,因为清议的力量很大,而且刘永福的黑旗军打得很好,更助长了主战派的声势,此时主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迟迟其行,到上海以后,与接替宝海的新任法国公使德理固,谈了几次,态度不软亦不硬,掌握了一个“拖”字诀。
“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是连李鸿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过他在暗中大下工夫,想消除几个议和的障碍,第一个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他是清流的中坚,能把他疏通好,主战的高调不是唱得那么响,议和便较易措手。
另一个是驻法公使曾纪泽,他不主张交涉决裂,但并不表示他主张对法让步,尤其是在从俄国回到巴黎以后,眼看法国的政策亦在摇摆之中,主战的只是少数。因此特地密电李鸿章及总理衙门,建议军事援越,对德理固的交涉不妨强硬。李鸿章对99lib?t>曾纪泽的意见,不置可否,但却致书郭嵩焘,暗示希望他能影响曾纪泽。郭嵩焘与曾纪泽的关系很深,而且驻法是前后任,他的言论一定能为曾纪泽所尊重。
就在这“拖”的一两个月中,法国与越南的情势,都起了变化,法国的政策已趋一致,内阁总理茹斐理向国会声称,决心加强在越南的军事行动,同时派出九千人援越,另遣军舰十二艘东来,水师提督古拔代陆军提督布意为法军统帅。
越南则国王阮福时去世,由王弟阮福升继位,称号为“合和王”,由这称号,便知他是愿意屈服于法国的,即位只有一个月,便与法国订立了二十七条的《顺化和约》,正式承认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而又尊重中国为宗主国,原来每年进贡,取道镇南关循陆路进京,今后改由海道入贡。
这一法越《顺化和约》,促成了法国政策的一致,同时也赋予了法军名正言顺得以驱逐黑旗军的地位。因此越南政府中的主战派大为不满,弑合和王而另立阮福昊,称号是“建福王”。
尽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鸿章仍与法国公使在谈判越南的主权,而事实上中法双方剑拔弩张,开仗几不可免,尤其是特命彭玉麟办理广东军务,消息一传,上海的人心越发恐慌。其时在九月中旬,正当螺蛳太太由上海回到杭州时。
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天,江宁派了个专差来,身穿红装,风尘满面,但头上一顶披满红丝穗的纬帽,高耸一粒红顶子,后面还拖一条花翎,身后跟着四名从人,亦都有顶戴。他们是由陆路来的,五匹高头大马,一路沙尘滚滚、辔铃当当、威风凛凛,路人侧目。一进了武林门,那专差将手一扬,都勒了马,其中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走马趋前,听候吩咐。
“问问路!”
“喳!”那人滚鞍下马,一手执缰,一手抓住一个中年汉子问道,“来、来,老兄,打听一个地名,元宝街在哪里?”
“啊!你说啥?”
原来那武官是曾国藩的小同乡,湖南话中湘乡话最难懂,加以武夫性急,说得很快,便越发不知他说些什么了。
还好,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一字一句地答道:“元宝街。”说着双手上捧,作手势示意元宝。
“喔、喔、喔,你老人家是说元宝街!”那人姓卜,是钱塘县“礼房”的书办,不作回答,却反问,“请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江宁?”
“不错。”
“这样说,到元宝街是去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那人一愣,旋即想到,“不错,不错,胡大先生就是胡雪岩胡大人。”
卜书办点头,趋前一步,手指着低声问道:“马上那位红顶子的人,是什么人?”
那武官有些不耐烦了,天下人走天下路,问路应是常事,知道而热心的,详细指点,知道而懒得回答的,说一声“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而又热心的,会表示歉意,请对方另行打听,不知道而又懒得回答的,只字不答,掉头而去。像这样问路而反为别人所问,类似盘查,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卜书办看那武官的脸色,急忙提出解释:“你老人家不要嫌我噜苏,实在是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我不敢怠慢,晓得了身份,好禀报本县大老爷,有啥差遣,不会误事。”
原来是这样一番好意!那武官倒觉得过意不去,但却不知如何回答——那专差本名高老三,投效湘军时,招募委员替他改名“乐山”来谐音,“仁者乐山”而又行三,因而又送他一个别号叫“仁叔”。
这高乐山原隶刘松山帐下,左宗棠西征,曾国藩特拨刘松山一营隶属于左,时人称为“赠嫁”。刘松山在西征时,战功彪炳,左宗棠大为得力,左曾不和,在才气纵横的左宗棠眼中,曾国藩无一事可使他佩服,唯独对“赠嫁”刘松山,心悦诚服,感激不已。因为如此,左宗棠对刘松山,亦总是另眼看待,这高乐山原是刘松山的马弁,为人诚朴,有一次左宗棠去视察,宿于刘营,刘松山派高乐山去伺候,彻夜巡更,至晓不眠,为左宗棠所赏识,跟刘松山要了去,置诸左右。每有“保案”,在“密保”中总有高乐山的名字,现在的职衔是“记名总兵加提督衔”,在“绿营”中已是“官居极品”,但实际的职司,仍是所谓“材官”,供奔走之役,在左宗棠的部属中,他的身份犹如宫中的“御前侍卫”。
但一品武官不过是个“高等马弁”,这话说出去,贬损了高乐山的红顶子,所以那蓝顶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说:“.99lib?是左大人特为派来看胡大先生的。”
“我就猜到,”卜书办又拍手又翘拇指,“一定是左大人派来的。好、好、好,元宝街远得很,一南一北,等我来领路。你请等一等,等我去租一匹马来。”
武林门是杭州往北进出的要道,运河起点的拱宸桥就在武林门外,所以城门口有车有轿有骡马,雇用租赁,均无不可。卜书办租赁了一匹“菊花青”,洋洋得意地在前领路。
那匹“菊花青”是旗营中淘汰下来的老马,驯顺倒很驯顺,但脚程极慢——马通灵性,为人雇乘太久,出发时知道负重任远,一步懒似一步,因为走得越快越吃亏,及至回程,纵不说如渴骥奔泉,但远非去路可比,昂首扬鬃,急于回槽。那匹菊花青,正是这样一个马中的“老油条”。
当书办的,十之八九是“老油条”,这一下“老油条”遇着“老油条”,彼此得其所哉。卜书办款款徐行,后随五名武官,亦步亦趋,倒像是他的跟马。杭州的文武官员,品级最高的是“将军”,其次是巡抚,本身虽都是红顶子,但出行的随从,从无戴红顶子的。因此,卜书办满脸飞金,得意之状,难描难画,尤其是一路上遇着熟人,在马上一会儿抱拳扬臂,一会儿弯腰点头,同时一定要高声加一句:“我带他们去看胡大先生。”有几次得意忘形,几乎掉下马来,急急扳住马鞍上的“判官头”,才能转危为安。这样丑态百出,惹得路人笑逐颜开,而高乐山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快到元宝街时,卜书办在转角之时,向前扬一扬手,示意暂停,自己却双腿夹一夹马腹,催快往前,直到胡府大门前勒住了马。
“老卜,”胡家门前的下人中,有一个认得他,“你来做啥?”
“我来报信,两江总督左大人,派了红顶子的武官来看胡大先生,一进城门,是我领路来的。”
“在哪里?”
“在后面。”
那人抬眼一看,果然有五匹马在后面,红蓝顶子在明亮的秋阳中看得很清楚。这一来,胡家门前的十几个人都紧张了。
原来左宗棠派红顶子的戈什哈传令是常事,但当初是陕甘总督,公私事务派专差只到上海转运局。直接派到胡家却是头一回,少见自然多怪,顿时便有机灵的,不看热闹,抢先报到上房。
螺蛳太太一听吓一跳。原来胡家为了红顶子,花了好大的气力,胡雪岩本身是道员加按察使衔,三品顶戴蓝顶子,倘或胡雪岩肯做官,放一任实缺的道员,左宗棠保他加布政使的衔,是一定办得到的事,无奈胡雪岩只能做一个“官商”,如果真的“商而优则官”,必须“弃商从官”,不但“做此官,行此礼”,胡雪岩受不了那种拘束,而且也绝不会是一个出色的官。这一点不但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凡是爱护他的,亦莫不认为胡雪岩要是真的去做官,便是舍长就短,最为不智。
因为如此,要摆官派,只有拿钱来做官,本身捐官有限制,到三品便是“官居极品”,但父母的荣衔,却是花钱可以买体面的,十余年来每逢水旱灾荒,胡雪岩总是用胡老太太的名义,捐银、捐米、捐棉衣、捐药材,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一品夫人”的封典,胡雪岩“子以母贵”也能戴红顶子了。
红顶子是如此珍贵,在螺蛳太太的记忆中,红顶子的文武大员登门拜访,没有 51e0." >几次,每一次都是事先得到信息,如何迎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从人,都要好几天筹划,临时郑重将事。像这样突然来了个红顶子的武官,自然要吓一跳,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胡雪岩却是司空见惯的,高乐山又是熟人,不妨从容以礼款接,当下先交代了螺蛳太太一番,换了官服到花厅相见。
一个称“雪翁”,一个称“高军门”,平礼相见,又到走廊上向高乐山的从人,请教了姓氏,寒暄了一阵,另外派人接待,然后说道:“请换便衣吧!”
话刚说完,已有一名听差,捧着衣包,进屋伺候——官场酬酢,公服相见是礼,便衣欢叙是情,但总是客人忖度与主人的交情,预料有此需要,自己命跟班随带衣包,像这样由主人供应便衣的情形,高乐山不但是第一次经验,而且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胡雪岩以豪阔出名,那么类此举动,自亦无足为奇。当下说道:“雪翁亦请进去换衣服吧!”
“是,是,换了衣服细谈。”
等胡雪岩换了衣服出来,只见高乐山已穿上簇新的一身铁灰的绉夹袍,上套珊瑚扣的贡缎马褂,头上一顶红结子的青缎小帽,而且刚洗了脸,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衣服倒还合身?”
“多谢,多谢。比我自己叫裁缝来现制还要好。我也不客气了,雪翁,多谢,多谢!”说着高乐山又连连拱手。
“左大人精神还好吧?”
听这一说,高乐山的笑容慢慢收敛,“差得多了。”他说,“眼力大不如前,毛病不轻。”
“请医生看了没有呢?”
“请了。”高乐山答说,“看也白看!医生要他不看公事,不看书,闭上眼睛静养。雪翁,你想他老人家办得到吗?”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医生也说不上来。左眼上了翳,右面的一只迎风流泪。”
“会不会失明?”
“难说。”
“我荐一个医生。”胡雪岩说,“跟了高军门一起去。”
“是。”高乐山这时才将左宗棠的信拿了出来。
信上很简单,只说越南军情紧急,奉旨南北洋的防务均须上紧筹划,并须派兵援越,因而请胡雪岩抽工夫到江宁一晤。至于其它细节,可以面问高乐山。
胡雪岩心想,这少不得又是筹械筹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并未受两江总督衙门的任何委任,倘须效劳,纯粹是私人关系,这一层不妨先向高乐山说明白。
“高军门晓得的,左大人说啥就是啥,我只有‘遵办’二字。不过,江宁不是陕甘,恐怕有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是的。”高乐山答道,“左大人亦说了,江宁有江宁的人,胡某替我办事,完全是交情,论到公事,转运局是西征的转运局,我只有跟他商量,不能下札子。这就是要请雪翁当面去谈的缘故。”
“喔,不晓得要谈点啥?”胡雪岩问,“是钱,是械?”
“是枪械。”
“嗯,嗯。”胡雪岩稍稍放了些心,“不谈钱,事情总还好办。”
“雪翁预备哪天动身?”
“这还要跟内人商量起来看。”胡雪岩率直回答。他所说的“内人”,自然是指螺蛳太太。接下来又问:“左大人预备派哪位到广西?”
“是王大人。”
“王大人?”胡雪岩一时想不起来,左宗棠手下有哪个姓王的大将。
“是,王阆帅。”
“喔,是他。”
原来高乐山指的是王德榜,他跟高乐山一样,有个很雅致的别号叫阆青,是湖南永州府江华县人,这个偏僻小县,从古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物,但王德榜在湘军中却是别具一格,颇可称道的宿将。
此人在咸丰初年,毁家练乡团,保卫家乡颇有劳绩,后来援江西有功,早在咸丰七年,便叙文职“州同”,改隶左宗棠部下后,数建奇功,是有名的悍将,赐号“锐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同治四年积功升至藩司,从左宗棠征新疆,功劳不在刘松山叔侄之下,但始终不得意,藩司虚衔领了七八年,始终不能补实缺。
原来王德榜是个老粗,当他升藩司奉召入觐时,语言粗鄙,加以满口乡音,两宫太后根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因而名为藩司,当的却是总兵的职司。光绪元年丁忧回籍,六年再赴新疆,不久左宗棠晋京入军机,以大学士管兵部,受醇王之托,整顿旗营,特地保荐王德榜教练火器、健锐两营,他的部下兴修畿辅水利,挑泥浚河,做的是苦工而毫无怨言,因而亦颇得醇王赏识。
左宗棠当然深知他的长处,但他的短处实在也不少,只能为将,不能做官。这回彭玉麟向左宗棠求援,他想起王德榜,认为可以尽其所长,因而奏请赴援两广,归彭玉麟节制,并答应接济军械,找胡雪岩去,便是商量这件事。
了解了经过情形,胡雪岩心里有数了,“高军门,”他说,“你在这里玩两天,我跟内人商量好了,或许可以一起走。”
“如果雪翁一起走,我当然要等,不然,我就先回去复命了。左大人的性子,你知道的。”
“你想先回去复命亦好。哪天动身?”
“明天。”
当下以盛筵款待,当然不用胡雪岩亲自相陪,宴罢连从人送到客房歇宿,招呼得非常周到。第二天要动身了,自然先要请胡雪岩见一面,问问有什么话交代。
传话进去,所得到的答复是,胡雪岩中午请他吃饭,有带给左宗棠的书信面交。到了午间,请到花园里,又是一桌盛筵,连他的从人一起都请,厅上已摆好五份礼物,一身袍褂、两匹机纺、一大盒胡庆余堂所产的家用良药,另外是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两个。额外送高乐山一块打簧金表、一支牙柄的转轮手枪。
“本来想备船送你们回去,只怕脚程太慢,说不得只好辛苦各位老哥,仍旧骑马回去了。”
“雪翁这样犒赏,实在太过意不去了。”高乐山连连搓手,真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慨。
“小意思、小意思!请宽饮一杯。”
高乐山不肯多喝,他那四个部下,从未经过这种场面,更觉局促不安,每人闷倒头扒了三碗饭,站起身来向胡雪岩打千道谢兼辞行。
由于红顶子的关系,胡雪岩自然开中门送客,大门照墙一并排五匹马,仍是原来的坐骑,不过鞍辔全新,连马鞭子都是新的。胡雪岩自己有一副“导子”,两匹跟马将高乐山一行,送出武林门外,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点点,都知道是“胡大先生家的客人”。
高乐山走后,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止。
“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再到江宁。”胡雪岩说,“好在王阆青也不过刚从京里动身,我晚一点到江宁也不至于误事。”
“不好,既然左大人特为派差官来请,你就应该先到江宁,才是敬重的道理。至于上海这方面,有宓本常在那里,要付的洋款,叫他先到上海道那里去催一催,等你一到上海,款子齐了,当面交清,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海的市面,我也不大放心,想先去看看。”
“那更用不着了,宓本常本事很大,一定调度得好好的。”螺蛳太太说,“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一定要先到江宁,后到上海,回来办喜事,日子算起来正好,如果先到上海,后到江宁,万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误了喜期,就不好了。”
政敌暗算
在天津的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张佩纶才高志大,资格又好,决心要收他做个帮手。张佩纶的父亲在李鸿章的家乡安徽做过官,叙起来也算世交,便遣人专程将他接了来,在北洋衙门长谈了几次,原来李鸿章也有一番抱负,跟醇王密密计议过,准备创办新式海军。他自己一手创立了淮军,深知陆军是无法整顿的了,外国的陆军,小兵亦读过书看得懂书面的命令,中国的陆军,连营官都是目不识丁,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陆军练好了,亦必须等到外敌踏上中华国土,才能发生保国卫民的作用,不如海军得以拒敌于境外。因此,李鸿章已悄悄着手修建旅顺港,在北洋办海军学堂,这番雄图壮志,非十年不足以见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势之下,方能按部就班,寸寸积功。
这就是李鸿章力主对法妥协的原因,忍一时之愤图百年之计,张佩纶觉得谋国远虑,正应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献议,彼此谈得非常投机。
“老夫耄矣!足下才气纵横,前程远大,将来此席非老弟莫属。”
这已隐然有传授衣钵之意。张佩纶想到曾国藩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他当年遣散湘军,扶植淮军,便是找到了李鸿章作替手。想来,李鸿章以湘乡“门生长”自居,顾念遗训,找到他来作替手。这番盛意,关乎国家气运,当仁不让,倒不可辜负。
由于有了这样的默契,张佩纶在暗中亦已转为主和派。同时有人为李鸿章设计,用借刀杀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将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调出京去,赋以军务重任,书生都是纸上谈兵,一亲营伍,每每偾事,便可借此收拾清流,而平时好发议论的人,见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钳制舆论的妙计。
李鸿章认为是借刀杀人,还是登坛拜将,视人而异,像张佩纶便属于后者,决定设法保他督办左宗棠所创办,沈葆桢所扩大的福建船政局,作为他将来帮办北洋海军的张本。此外就不妨借刀杀人了。
但这是需要逐步布置,循图实现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张佩纶去压低主战的高调以外,最要紧的是,要让主战的实力派,知难而退,这实力派中,第一个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叫他支持彭玉麟的计划,步步荆棘,怎么样也走不通。这就是李鸿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
“左湘阴无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赈灾派各省协济,两江派二十万银子,江宁藩库,一空如洗,他到江海关来借,我说要跟赫德商量。湘阴知难而退,结果是问胡雪岩借了二十万银子。湘阴如果没有胡雪岩,可说一筹莫展。”
“胡雪岩这个人,确是很讨厌。”李鸿章说,“洋人还是很相信他,以至于我这里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响。”
“既然如此,有一个办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说,“至少不如过去那样相信他。”
“不错,这个想法是对 7684." >的。不过做起来不大容易,要好好筹划一下。”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胡雪岩为左宗棠经手的最后一笔借款,到了第二期还本的时候了!
当邵友濂谒见李鸿章,谈妥了以打击胡雪岩作为对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时,胡雪岩不过刚刚到了江宁。
原来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程,螺蛳太太力主先到江宁,后到上海,胡雪岩觉得她的打算很妥当,因为由于螺蛳太太的夸奖,他才知道宓本常应变的本事很到家,这样就方便了,在南京动静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给宓本常去料理,欲去欲留,随心所欲,绝不会耽误了为女儿主持嘉礼这一件大事。
于是,他一面写信通知宓本常与古应春,一面打点到江宁的行李——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仪。江宁候补道最多,有句戏言叫做“群‘道’如毛”。这些候补道终年派不到一个差使,但三品大员的排场,不能不摆,所以一个个苦不堪言,只盼当肥缺阔差使的朋友到江宁公干,才有稍资沾润的机会。胡雪岩在江宁的熟人很多,又是“财神”,这趟去自然东西是东西、银子是银子,个个要应酬到,银子还可在江宁阜康支用,土仪却必须从杭州带去,整整装满一船,连同胡雪岩专用的坐船,由长江水师特为派来的小火轮拖带,经嘉兴、苏州直驶江宁。
当此时也,李鸿章亦以密电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面谈。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在密电中说明,总理衙门另有电报,关照他先作准备,等总理衙门的公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从杭州动身以后,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费时只得两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见到李鸿章时,胡雪岩还在路上。
这南北洋两大臣各召亲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战,积极筹划南洋防务以外,全力支持督办广东军务的钦差大臣彭玉麟,李鸿章则表面虽不敢违犯清议,但暗中却用尽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战派的力量及声势。第一个目标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因为他是主战派领袖大学士李鸿藻的谋主,制服他亦就是擒贼擒王之意。
就压制主战派这个目的来说,收服张佩纶是治本,打击胡雪岩是治标。可是首当其冲的胡雪岩,却还蒙在鼓里,到了江宁,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馆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馆,但一年难得一到,江宁因为左宗棠的关系,这年是第二次来住。这个公馆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旧院”钓鱼巷的老鸨,运气不佳,两个养女,连着出事,一个殉情,一个私奔,私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却连累老鸨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无罪被释,心灰意懒再不愿意吃这碗“把势饭”了。
既然如此,只有从良之一途。这个王鸨,就像 href='5134/im'>《板桥杂记》中所写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样,虽鸨不老,三十出头年纪,风韵犹存,要从良亦着实有人愿量珠来聘。
但秦淮的勾栏中人,承袭了明末清初“旧院”的遗风,讲究饮食起居,看重骚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万金之缠,身无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温文尔雅,不免寒酸。因而空有从良之志,难得终身之托。
这是三年前的事,江宁阜康新换一个档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调过来的,深通风月,得知有王鸨这么一个人,延聘她来当“胡公馆”的管家,平时作为应酬特等客户的处所,等“东家”到江宁,她便是“主持中馈”的“主妇”。当然,这“主妇”的责任,也包括房帏之事在内。
王鸨为胡公馆的饮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胡雪岩到江宁,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双钩,纤如新月,一夕缱绻,真如袁子才所说的“徐娘风味胜雏年”,厚赠以外,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王九妈”,南宋发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鸨就叫王九妈。
这王九妈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饮食方面有预备以外,另外还打听了许多新闻,作为陪伴闲谈的资料。
这些新闻中,胡雪岩最关切的,自然是有关左宗棠的情形。据说他衰病侵寻,意气更甚,接见僚属宾客,不能谈西征,一谈便开了他的“话匣子”,铺陈西征的勋业,御将如何恩威并用,用兵如何神奇莫测。再接下来便要骂人,第一个被骂的曾国藩,其次是李鸿章,有时兼骂沈葆桢。这三个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旧部在江宁,尤其是曾国藩故旧更多,而且就人品来说,左宗棠骂李鸿章犹可,骂曾国藩则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国藩的旧部,每每大庭广众之间批评他说,“大帅对老帅有意见,他们之间的恩怨,亦难说得很。就算老帅不对,人都过去了,也听不见他的骂,何必在我们面前噜苏。而且道理不直,话亦不圆,说来说去,无非老帅把持饷源,处处回护九帅,耳朵里都听得生茧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过半年未见左宗棠,何以老境颓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问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说:“江宁现在许多事办不通。为什么呢?左大人先开讲,后开骂,一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时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里,外面伺候的人马上喊一声‘送客’。根本就没法子谈公事。”
“这是难得一次吧?”
“哪里?可说天天如此。”江德源说,“左大人有点‘人来疯’,人越多他越起劲,大先生亦不必讲究礼节,‘上院’去见,不如就此刻在花厅或者签押房里见,倒可以谈点正经。”
原来督抚接见“两司”——藩司、臬司以及道员以下的僚属,大致五天一次,“衙参”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见之处,称为“官厅”,而衙参称之为“上院”。胡雪岩到的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听江德源这一说,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当即换了官服,坐轿直闯两江总督的辕门。
辕门上一看“胡财神”到了,格外巴结,擅作主张开正门,让轿子抬到官厅檐前下轿,随即通报到上房,传出话来:“请胡大人换了便服,在签押房见面。”
于是跟班打开衣包,就在官厅上换了便服,引入签押房,左宗棠已经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礼请安,左宗棠亲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说话,一面细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长了一层白翳,右眼见风流泪,非常厉害,不时拿一块绸绢擦拭,于是找一个空隙说道:“听说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为配了一副眼药来,清凉明目,很有效验。”说着,将随手携带的一个小锦袱解开来又说,“还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药,如果服得好,让大人交代书启师爷写信来,我再送来。”
“多谢,多谢!”左宗棠说,“我现在多靠几个朋友帮忙,不但私务,连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东闹水灾,两江派助赈四十万,藩库只拿得出一半,多亏你慷慨援手。不过,这笔款子,两江还无法奉还。”
“大人不必?99lib.挂齿。”胡雪岩原想再说一句,“有官款在我那里,我是应该效劳的。”但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这一回越南吃紧,朝命彭雪琴督办广东军务,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况我奉旨筹办南洋防务,粤闽洋务,亦在我管辖之下,其势更不能兼筹并顾。可恨的是,两江官场,从曾湘乡以来,越搞越坏,推托敷衍,不顾大局,以至于我又要靠老朋友帮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应着。
“王阆青已经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总要有四千枝枪才够用,江宁的军械局,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涂,交上海制造局赶办,第一是经费尚无着落,其次是时间上缓不济急,所以我想由转运局来想法子。雪岩,你说呢?”
“转运局库存洋枪,细数我还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枝,我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办齐。”
“好!”左宗棠说,“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最痛快不过。”
“光墉,”胡雪岩称名谦谢,“承大人栽培,不敢不尽心尽力伺候。”
“好说,好说。还 6709." >有件事,王阆青招来的兵,粮饷自然由户部去筹划,一笔开拔费,数目可观,两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帮两江一个忙?”如果是过去,胡雪岩一定会问:“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说:“回大人的话,现在市面上银根紧得不得了,就是不紧,大人要顾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筹多少,到了陕甘接济不上时,就变成从井救人了。”
所谓“老部下”是指刘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转运局的委员,在他的职司有主有从,如两江筹饷是额外的差使,行有余力,不妨效劳,否则他当然要顾全西征军为主。左宗棠了解到这一点,便不能不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再找藩司来想法子,如果真有难处,那就不能不仰赖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请示?”
“请示”便是听回音,左宗棠答说:“很快、很快,三两天之内,就有信息。”
于是胡雪岩起身说道:“我听大人的指挥办理,今天就告辞了。”
“嗯,嗯。”左宗棠问,“今天晚上没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已转往日本去了。
“中国的苦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
“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柱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玉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
“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办,到得兵临城下,还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了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一怒之下,指名严劾,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喝酒,喝酒。”
玉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
“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张凤池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探阴山吧!”
“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槌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其实,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己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
“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
“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
“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对了,你要回去办喜事。”左宗棠问,“令媛出阁,我已经告诉他们备贺礼了。你我是患难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心中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点什么别致的贺礼。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气。”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如果有大人亲笔的一副喜联,那就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小事。”左宗棠答说,“不过今天可来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会送到。”
“大人公务太忙,我这个实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许了,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来了。”
这是变相的坚约,左宗棠不可言而无信,否则喜堂正面,空着两块不好看。左宗棠理会得这层意思,便喊一声:“来啊!”
“喳!”
厅上一呼,廊上百诺,进来一名亮蓝顶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
“胡大人的小姐出阁,我许了一副喜联,你只要看我稍为闲一点儿,就提醒我这件事,免得失礼。”左宗棠又说,“你要不断提醒我。”
“是。”
“好!就这么说了。”左宗棠又问,“你先到上海?”
“是的。”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里不放心的是,那笔到期还本的洋债,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并无信来,谅想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请左宗棠费事了。
“等有事再来求大人。”
“好!”左宗棠说,“这回你来,我连请你吃顿饭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大人太客气了。”胡雪岩问,“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么委办的事没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就是王阆青的那四千枝枪。”
“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
“别的就没有了。”左宗棠说,“就要你那句话,想起来再托你。”
胡雪岩告辞而出,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务必提醒喜联那件事。当然,少不得还有一个上写“别敬”的红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宁荒废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变了一个样子,真所谓市面萧条,熟人一见了面,不是打听战事,就是相询何处避难最好。这些情形在江宁是见不到的。
做钱庄最怕遇到这样局势,谣言满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这种时候,有钱的人都相信手握现款是最妥当的事,因此,钱庄由于存款只提不存,周转不灵而倒闭的,已经有好几家。阜康是块金字招牌,所受的影响比较小,但暗中另有危机,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让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为头痛。首先是供应王德榜的四千枝洋枪,转运局的库存仅得两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枝,需要现购,每枝纹银十八两,连水脚约合三万两银子,这倒还是小事,伤脑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经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如果交不足数,信用有关。
“小爷叔亦不必过分重视这件事,将来拿定单给左湘阴看就是了。”
“应春,”胡雪岩说,“我在左湘阴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而且,这回也只怕是最后一两回替他办差了,为人最要紧收缘结果,一直说话算话,到临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说左湘阴保不定会起疑心,以为我没有什么事要仰仗他,对他就不像从前那样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实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来的牌子,为这件小事砸掉。应春你倒替我想想,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办军火一向是古应春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要帮忙”的话,古应春心里当然也很不是味道。
他盘算了好一会说:“看看日本那方面有没有办法好想,如果有现成的货色,日子上还来得及,不过枪价就不能谈了。”
“枪价是小事,只要快。应春,你今天就去办。”
古应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两天,总算有了头绪,急于想要报告胡雪岩,哪知寻来寻去,到处扑空,但到得深夜,古应春正要归寝时,胡雪岩却又不速而至,气色显得有点不大正常。
“老爷只怕累坏了。”瑞香亲自来照料,一面端来一杯参汤,一面问道,“饿不饿?”
“饿是饿,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应春交代,“弄点开胃的东西来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问:“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惊动她了。”胡雪岩又问,“听说你寻了我一天。”
“是啊!”古应春很起劲地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小爷叔,枪有着落了。”
“这好!”胡雪岩也很高兴,“是哪里弄来的?”
“日本。说起来很有意思,这批枪原来是要卖给法国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法国仓促出兵增援,要就地在东方补充一批枪枝,找到日本一个军火商,有两千支枪可以出售。古应春多方探查,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托人打电报去问,愿出高价买一千五百支。回电讨价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另加水脚。
“那么,敲定了没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价钱,水脚归我们自理,已经电汇了一万银子去了。”古应春又说,“半个月去上海交货。”
“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总算了掉一桩心事。”
胡雪岩忽然问道:“应春,你有没有听说,老宓瞒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货?”
古应春稍一沉吟后说:“听是听说了,不晓得详细情形。”
“据说有一条船碰到法国人的水雷沉掉了,损失不轻。”
“损失不会大。”古应春答说,“总买了保险的。”
胡雪岩点点头,脸上是安慰的神情,“应春,”他问,“你看我要不要当面跟老宓说破?”
这一点关系很大,古应春不敢造次,过了好一会却反问一句:“小爷叔看呢?”
“只要风险不大,我觉得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俗话说的‘横竖横、拆牛棚’。一说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来,我就非换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适替手。”
接下来,胡雪岩谈他的另一个烦恼,应还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断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所得的答复是:各省尚未汇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访上海道邵友濂,答复如旧,不过邵友濂多了一句话:“老兄请放心,我尽力去催,期限前后,总可以催齐。”
“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晓得的,洋人最讲信用。”
“我晓得。不过钱不在我手里,无可奈何。”邵友濂又说,“雪翁,五十万银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万一期前催不齐,你先垫一垫,不过吃亏几天利息。”
一句话将胡雪岩堵得开不出口,“他的话没有说错,我垫一垫当然无所谓,哪晓得偏偏就垫不出。”胡雪岩说,“不巧是巧,有苦难言。”
何谓“不巧是巧”?古应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凑在一起,成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细细想去,不巧的事实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错阳差,他的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银子,如今又要拨付王德榜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宓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这个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说,“这笔头寸摆不平,怎能放心去办喜事。”
“小爷叔亦不必着急,到底只有五十万银子,再说,这又不是小爷叔私人的债务,总有办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应春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只有按部就班来,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如果这两方面都不如意,还有最后一着,请汇丰展期,大不了贴利息。”
“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就怕人家也同邵小村一样,来一句‘你先垫一垫好了’。我就没有话好说了。”
“不会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债,他们不会叫私人来垫的。如果他们真的说这样话,小爷叔回他一句:‘我垫不如你垫,以前汇丰要放款给阜康,阜康不想用,还是用了,如今仍旧算阜康跟汇丰借好了。’看他怎么说。”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深深点头。
“小爷叔愿意这样做,我就先同汇丰去说好了它。小爷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连连摇手。
原来他有他的顾虑,因为请求展期,无异表示他连五十万银子都无法垫付。这话传出去,砍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对他的实力与手腕,会生怀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门的贺客少不得会谈论这件事,喜事风光,亦将大为减色。
“我们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说,“第一步我来,第二步托你。”.
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第二步“自己想法子来调度”。这一步无非督促宓本常去办,古应春因为有过去的芥蒂,不肯做此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徒劳无功的事,因而面有难色。
“怎么样?”
“我想跟小爷叔调一调,头一步归我,第二步小爷叔自己来。”古应春说,“小爷叔催老宓,名正言顺,我来催老宓,他心里不舒服,不会买账的。”
“也好。”胡雪岩说,“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门我有熟人。”古应春说,“小爷叔明天中午来吃饭,听消息。”
“好。”胡雪岩说,“这几天我们早晚都要碰头。”
第二天中午,古应春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各省协助的“西饷”已快收齐了,最早的一笔,在十月初便已汇到。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小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
“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班。”
“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小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要好好问他一问。”
“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小村。”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匆匆地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越发不快,回到转运局命文案师爷写信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不怕官、只怕管”,自洪杨平定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两江总督,如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个决定,将已收到的“西饷”开单送交转运局,为数约四十万两,胡雪岩只须垫十万银子,便可保住他对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写好复信,正发出之际,来了一个人,使得他的决定整个儿被推翻。
这个人便是盛宣怀,由于筹办电报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鸿章面前有数的红人,而且亦巴结上了醇亲王的关系。此番是衔李鸿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来商量,如何“救火”。
“救火”是盛宣怀形容挽救眼前局势的一个譬喻,这也是李鸿章的说法,他认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冲突,他有转危为安的办法,但主战派的行动,却如“纵火”,清流的高调,则是火上浇油。但如火势已灭,虽有助燃的油料,终无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战的行动,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谁是“纵火”者呢?在李鸿章看,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贵总督岑毓英等,自有办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无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设法让他知难而退。换句话说,擒贼擒王,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到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
“小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战自强’、‘大奋天威’、‘同仇敌忾’,这些慷慨激昂的论调,高唱入云,这不过听得见的声音,其实,听不见的声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声音,中堂如果不是有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撑腰,他也犯不着跟湘阴99lib.作对——湘阴老境颓唐,至多还有三五年的富贵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过来说,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缘故在内。小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鸿章。
盛宣怀的词令最妙,他将李鸿章对左宗棠的态度,说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词,但在邵友濂听来,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间已成势不两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觉,“我明白。不过,我倒要请问,是哪些听不见的声音?”
“第一是当今大权独揽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又生了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你想,五十岁的老太太,哪个不盼望过几年清闲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
“既然大权独揽,她说个‘和’字,哪个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么话都好说,就是这个字说不出口。为啥呢?洪杨戡定大乱,从古以来,垂帘的太后,没有她这样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说,清流的论调,又是如此嚣张,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这是说不出的苦。”邵友濂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当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张跟洋人打交道,以和为贵,如今上了年纪,更谈不上什么雄心壮志了。”
“英法联军内犯,恭王主和,让亲贵骂他是‘汉奸’,难怪他不敢开口。可是,醇王一向主战,怎么也不做声呢?”
“这就是关键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当年的醇王了,这几年洋人的坚甲利兵,”盛宣怀停下来笑一笑说,“说起来倒是受了湘阴的教,西征军事顺手,全靠枪炮厉害,这一点湘阴在京时候,跟醇王谈得很详细。醇王现在完全赞成中堂的主张,‘师夷之长以制夷’,正在筹划一个辟旅顺为军港,大办海军的办法,醇王对这件事,热衷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则乱大谋’。”
“嗯!嗯!有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择善固执。”
“提到择善固执,还有个人不能忽略。小村,你是出过洋的,你倒说说看,当今之世,论洋务人才,哪个是此中翘楚?”
“那当然是玉池老人。连曾侯办洋务都得向他请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焘自署的别号,“曾侯”指驻法钦差大臣曾纪泽。事实上不仅曾纪泽,连李鸿章办洋务亦得向他请教,因为李鸿章虽看得多,却不如郭嵩焘来得透彻,同时亦因为李鸿章虽然亦是翰林,而学问毕竟不如郭嵩焘,发一议,立一论,能够贯通古今中外而无扞格,以李鸿章的口才,来解说郭嵩焘的理论,便越觉得动听了。
“现在彭雪琴要请款招兵,王阆青已经在河南招足了四千人,这就是湘阴派出去‘纵火’的人,一旦祸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中堂为此,着急得很,不说别的,只说法国军舰就在吴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经亲口告诉中堂了,随时可以攻制造局,这是北洋的命脉之一,你想,中堂着急不着急?”
听得这话,邵友濂大吃一惊,他总以为中法如有冲突,不在广西,便在云南,如果进攻高昌庙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战,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亲自上阵跟法国军队对垒?
转念到此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说:“上海也有这样的话,我总以为是谣言,哪知道人家亲口告诉了中堂,是真有这回事!”
“你也不要着急。”盛宣怀安慰他说,“人家也不是乱来的,只要你不动手,就不会乱挑衅,你要动手了,人家就会先发制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邵友濂立即答说:“无论如何不可让湘阴把火烧起来。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没有美孚牌煤油,没有一划就来的火柴,火就放不起来。杏荪兄,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个办法。”邵友濂说,“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没有胡雪岩,湘阴想放火也放不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账,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东水灾助赈,江宁藩台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如响斯应,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由雪岩负责等等,邵友濂举了好些实例。
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挤兑风潮
“本常,”胡雪岩指着邵友濂复他的信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晓得了,人家说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齐了,马上送过来,限期以前,一定办妥当,误了限期,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他到底是上海道,说话算话,不要紧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问:“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放宽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违限。”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预备啥辰光回杭州?”
这句话问得胡雪岩大为不悦,“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说,“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说我应该啥辰光动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轮拖带,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许多繁文缛节,即便不必由他来料理主持,但必须由他出面来摆个样子,所以无论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动身。
宓本常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多说一句,心里却七上八下,意乱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着重在洋债的限期上。
“这件事我当然要预备好。”他说,“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们现在亦不必催邵小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银子先领了回来,照我估计,没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垫个十万两银子,事情就可以摆平了。”
“是的。”
“..现在现款还有多少?”
问到这话,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经查过账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
这样想着,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问一句:“多少?”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不是看过账了?总有四十万上下。”
全上海的存银不过一百万两,阜康独家就有四十万,岂能算少?不过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万虽不足,三十万应该是有的,垫上十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
话虽如此,也不妨再问一句:“如果调度不过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就问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现银不足,自然是向“联号”调动,无所谓“打算”。他问这话,是否有言外之意?
一时不暇细想,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上海、汉口、杭州三十三处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垫十万银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宁波两个号子,经常有十几万银子在那里。”
这是为了掩饰他利用客户的名义,挪用存款,“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他挪用了十几万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这样就更放心了。
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谣言已很盛了,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已经落了下风,上海虽无动静,但存在天津堆栈里的丝,贱价出售,尚无买主。
又一说便是应付洋债,到期无法清偿。这个传说,又分两种,一种是说,胡雪岩虽好面子,但周转不灵,无法如期交付,已请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种说法是,上海道衙门已陆陆续续将各省协饷交付阜康,却为阜康的档手宓本常私下弥补了自己的亏空。
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这佐证是个疑问: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儿,而他本人却一直逗留在上海,为什么?
为的是他的“头寸”摆不平。否则以胡雪岩的作风,老早就该回杭州去办喜事了。
这个说法,非常有力,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但胡雪岩是“财神”,远近皆知,所以大家疑忧虽深,总还有一种想法,既名“财神”,自有他莫测的高深,且等着看一看再说。
看到什么时候呢?十月底,看胡雪岩过得了关过不了关。
这些消息——一半假、一半真,似谣言非谣言的传言,大半是盛宣怀与邵友濂透过汇丰银行传出来的。因此众所瞩目的十月三十那天,有许多人到汇丰银行去打听消息,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钱庄去看动静。
“胡大先生在不在?”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跟阜康的伙计说,“我来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回杭州了。”
“回杭州了?”
“是啊!胡府上十一月初办喜事,胡大先生当然要赶回去。”
“喔,既然如此,应该早就动身了啊!为啥?”
为啥?这一问谁也无法回答。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盛宣怀所遣派的,散播谣言的使者,他向别人说,胡雪岩看看事情不妙,遁回杭州了。
于是当天下午就有人持着阜康的银票来兑现,第一个来的“凭票付银”五百两,说是要行聘礼,不但要现银,而且最好是刚出炉的“官宝”。阜康的伙计,一向对顾客很巴结,特为到库房里去要了十个簇新的大元宝,其中有几个还贴着红纸剪成的双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第二个来兑现八百两,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这也是常有的事,无足为奇,但第三个就不对了。
这个人是带了一辆板车两个脚夫来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张银票,总数两万一千四百两,像这样大笔兑现银,除非军营发饷,但都.是事先有关照的。伙计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里面坐,吃杯茶、歇一歇。”
“好、好,费你的心。”说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这时宓本常已接到报告,觉得事有蹊跷,便赶出来亲自接待,很客气地请教:“贵姓?”
“敝姓朱。请教!”
“我姓宓,宝盖下面一个必字。”宓本常说,“听说朱先生要兑现银?”
“是的。”
“两万多现银,就是一千两百多斤,大元宝四百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宓本常又说,“阜康做生意,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不晓得朱先生要这笔现银啥用场,看看能不能汇到哪里?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
“多谢关照。”姓朱的说,“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
话说到这样,至矣尽矣,宓本常如果再饶一句舌,就等于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连声,马上关照开库付银。
银子的式样很多,二万多两不是个小数目,也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大小拼凑,还要算成色,颇为费事。
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于是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到最后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疑问: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现?
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则到了打烊的时候,上了排门吃夜饭,宓本常神情沮丧,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半碗饭,站起身来,向几个重要的伙计招招手,到后面楼上他卧室中去密谈。
“我看要出鬼!”他问,“现银还有多少?”
“一万八千多。”管库的说。
“只有一万八千多?”宓本常又问,“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
于是拿总账跟流水账来看,应收的是外国银行的存款及各钱庄的票据,总共十五万六千多两,应付的只能算各联号通知的汇款,一共七万两左右,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
“这样子,今天要连夜去接头。都是大先生的事业,急难相扶,他们有多少现银,开个数目给我,要紧要慢的时候,请他们撑一撑腰。”
所谓“他们”是指胡雪岩在上海所设的典当、丝行、茧行。阜康四个重要伙计,奔走半夜情况大致都清楚了,能够集中的现银,不过十二万两。宓本常将应收应付的账目,重新仔细核算了一下,能够动用的现银,总数是二十三万两左右。
“应该是够了。”宓本常说,“只要不出鬼,就不要紧。”他突然想起大声喊道,“阿章、阿章!”
阿章是学徒中的首脑,快要出师了,一向经管阜康的杂务,已经上床了,复又被喊了起来说话。
“你‘大仙’供了没有?”
“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
“提前供、提前供!现在就供。”
所谓“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烧酒,十个白灼蛋,酒是现成,蛋要上街去买。时已午夜,敲排门买了蛋来,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经两点钟了。
第二天在床上被人叫醒,来叫他的是他的师兄弟小毛,“阿章、阿章!”他气急败坏地说,“真的出鬼了!”
“你说啥?”
“你听!”
阿章侧耳静听了一下,除了市声以外,别无他异,不由得诧异地问:“你叫我听啥?”
“你听人声!”
说破了,果然,人声似乎比往日要嘈杂,但“人声”与“鬼”又何干?
“你们去看看,排门99lib.还没有卸,主顾已经在排长龙了。”
阿章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来,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宓本常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自鸣钟。
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就这时只听宓本常顿一顿足说:“迟开不如早开。开!”
于是刚刚起床的阿章,即时参加工作,排门刚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挤倒在地,阿章大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幸而巡捕已经赶到,头裹红布的“印度阿三”,上海人虽说司空见惯,但警棍一扬,还是有相当的弹压作用,数百顾客,总算仍旧排好长龙。巡捕中的小头目,上海人称之为“三道头”,进入阜康,操着山东腔的中国话问道:“谁是掌柜?”
“是我!”宓本常挺身而出。
“你开钱庄?”
“钱庄不是阿拉开的,不过归阿拉管。”
“只要是你管就好。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
“银子有的是。三道头,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
三道头点点头,朝柜台外面大声说道:“银子有的是,统通有,一个一个来!”
这一声喊,顾客又安静了些,伙计们都是预先受过叮嘱的,动作尽量放慢,有的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一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一个瘦小老者,打开手巾包,将一扣存折递进柜台,口中说道:“提十万。”
声音虽不高,但宓本常听来,恰如焦雷轰顶,急忙亲自赶上来应付,先看折子户名,上写“馥记”二字,暗暗叫一声:“不妙!”
“请问贵姓?”
“敝姓毛。”
“毛先生跟兆馥先生怎么称呼?”
“朋友。”
“喔,毛先生请里面坐。”
“也好。”
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小徒弟茶烟伺候,等坐定了,宓本常问道:“毛先生是代兆馥先生来提十万银子?”
“是的。”
“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用,请朱先生吩咐下来,好打票子。”
“在本地用。”
“票子打几张?”
姓毛的抬眼看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是打哪里的票子?”
宓本常一愣,心想自然是打阜康的银票,他这样明知故问,必有缘故在内,因而便探问地说:“毛先生要打哪里的票子?”
“汇丰。”
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汇丰的存款只有六万多,开十万的支票,要用别家的庄票去补足,按规定当天不能抵用,虽可情商通融,但苦于无法抽空,而且当此要紧关头,去向汇丰讨情面,风声一传,有损信用。
转念到此,心想与其向汇丰情商,何不舍远就近向姓毛的情商,“毛先生,”他说,“可不可以分开来开?”
“怎么分法?”
“一半汇丰、一半开本号的票子?”
姓毛的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说,“请你把存折还给我。”
宓本常心想,果不其然,是张兆馥耍花样,原来“馥记”便是张兆馥,此人做纱花生意,跟胡雪岩是朋友,宓本常也认识,有一回吃花酒,彼此都有了酒意,为了一个姑娘转局,席面上闹得不大愉快。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后,想起来大为不安,特意登门去陪不是,哪知张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不必如此。”意思是不认他作朋友,如今派人上门来提存,自是不怀好意,不过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跷,费人猜疑。
等将存折接到手,姓毛的说道:“你害我输了东道!”
“输了东道?”宓本常问道,“毛先生你同哪 4f4d." >位赌东道?赌点啥?”
“自然是同张兆馥——”
姓毛的说,这天上午他与张兆馥在城隍庙西园吃茶,听说阜康挤兑,张兆馥说情势可危,姓毛的认为阜康是金字招牌,可保无虞。张兆馥便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怕不足十万,不信的话,可以去试一试,如果阜康能开出汇丰银行十万两的支票,他在长三堂子输一桌花酒,否则便是姓毛的作东。
糟糕到极点了!宓本常心想,晚上这一桌花酒吃下来,明天十里夷场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传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得五万银子。
果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非力挽狂澜不可。宓本常左思右想,反复盘算,终于想到了一条路子,将上海道衙门应缴的协饷先去提了来,存在汇丰,作为阜康的头寸,明天有人来兑现提存,一律开汇丰的支票。
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门去催款或打听消息,都找他的一个姓朱的同乡,一见面便问:“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
宓本常愕然,“为什么我没有工夫?”他反问一句。
“听说阜康挤兑。”姓朱的说,“你不应该在店里照料吗?”
宓本常一惊,挤兑的消息已传到上海道衙门,催款的话就难说,但他的机变很快,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挤兑是说得过分了,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这都是十月二十一日的一道上谕,沿江戒严,大家要逃难的缘故。阜康的头寸充足,尽管来提,不要紧。”他紧接着又说,“不过,胡大先生临走交代,要预备一笔款子,垫还洋款,如今这笔款子没有办法如数预备了,要请你老兄同邵大人说一说,收到多少先拨过来,看差多少,我好筹划。”
“好!”姓朱的毫不迟疑地说,“你来得巧,我们东家刚到,我先替你去说。”
宓本常满心欢喜,而且不免得意,自觉想出来的这一招很高明,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来了,脸上却有狐疑的神气。
“你请放心回去好了。这笔洋款初十到期,由这里直接拨付,阜康一文钱..都不必垫。”
宓本常一听变色,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姓朱的已看在眼里,越加重了他的疑心,“老宓,我倒问你句话,我们东家怪我,怎么不想一想,阜康现在挤兑,官款拨了过去, 66ff." >替你们填馅子,将来怎么交公账?”他问,“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
宓本常哪里肯承认,连连摇手:“没有这话,没有这话!”
“真的?”
“当然真的,我怎么会骗你。”
“我想想你也不会骗我,不然,你等于叫我来‘掮木梢’,就不像朋友了。”
这话在宓本常是刺心的,唯有赔笑道谢,告辞出来,脚步都软了,仿佛阜康是油锅火山等着他去跳似的。
回到阜康,他是从“灶披间”的后面进去的,大门外人声鼎沸,闻之心惊,进门未几,有个姓杜的伙计拦住他说:“宓先生,你不要到前面去!”
“为啥?”
“刚才来了两个大户,一个要提二十五万、一个要提十八万,我说上海的头寸,这年把没有松过,我们档手调头寸去了,他说明天再来。你一露面,我这话就不灵了。”
山穷水尽的宓本常真有柳暗花明之乐,心想说老实话也是个搪塞法子,这姓杜的人很能干,站柜台的伙计,以他为首,千斤重担他挑得动,不如就让他来挑一挑。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不错!你就用这话来应付,你说请他们放心,我们光是丝就值几百万银子,大家犯不着来挤兑。”
“我懂。”杜伙计说,“不过今天过去了,明天要有交代。”
“那两个大户明天再来,你说我亲自到宁波去提现款,要五天工夫。”宓本常又说,“我真的要到宁波去一趟,现在就动身。”
“要吃中饭了,吃了饭再走。”
“哪里还吃得下饭。”宓本常拍拍他的肩,“这里重重托你。等这个风潮过去了,我要?99lib.在大先生面前好好保荐你。”
哪知道午后上门的客户更多了,大户也不比上午的两个好说话,人潮汹涌、群情愤慨,眼看要出事故,巡捕房派来的那个“三道头”追问宓本常何在,姓杜的只好说实话:“到宁波去了。”
“这里怎么办?”
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章说了句:“只好上排门。”
绝地求生
螺蛳太太已经上床了,丫头红儿来报,中门上传话进来,说阜康的档手谢云青求见。
“这时候——”螺蛳太太的心蓦地里往下一落,莫非胡雪岩得了急病?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太!”红儿催问,“是不是叫他明天早上来?”
“不,”螺蛳太太说,“问问他,有什么事?”
“只说上海有电报来。”
“到底什么事呢?去问他。”螺蛳太太转念,不是急事,不会此刻求见,既是急事,就不能耽误工夫,当即改口,“开中门,请谢先生进来。”她又加了一句,“不要惊动了老太太。”
红儿一走,别的丫头服伺螺蛳太太起床,穿着整齐,由丫头簇拥着下了楼。
她也学会了矫情镇物的工夫,心里着急,脚步却依旧稳重,走路时裙幅几乎不动——会看相的都说她的“走相”主贵,她本人亦颇矜持,所以怎么样也不肯乱了脚步。
那谢云青礼数一向周到,望见螺蛳太太的影子,老远就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候着,直到一阵香风飘来,闻出是螺蛳太太所用的外国香水,方始抬头作揖,口中说道:“这样子夜深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
“请坐。”螺蛳太太左右看了一下,向站在门口的丫头发话,“你们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客人来了,也不倒茶。”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接得一个消息,很有关系,不敢不来告诉四太太。”
“喔,请坐了谈。”说着,她摆一摆手,自己先在上首坐了下来。
“是这样的。”谢云青斜欠着身子落座,声音却有些发抖了,“刚刚接到电报,上海挤兑,下半天三点钟上排门了。”
螺蛳太太心头一震,“没有弄错吧!”她问。
“不会弄错的。”谢云青又说,“电报上又说,宓本常人面不见,据说是到宁波去了。”
“那么,电报是哪个打来的呢?”
“古先生。”
古应春打来的电报,绝不会错,螺蛳太太表面镇静,心里乱得头绪都握不住,好一会儿才问:“大先生呢?”
“大先生想来是在路上。”
“怎么会有这种事?”螺蛳太太自语似的说,“宓本常这样子能干的人,怎么会撑不住,弄成这种局面?”
谢云青无以为答,只搓着手说:“事情很麻烦,想都想不到的。”
螺蛳太太蓦地打了个寒噤,力持平静地问:“北京不晓得怎么样?”
“天津当然也有消息了,北京要晚一天才晓得。”谢云青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明天这个关,只怕很难过。”
螺蛳太太陡觉双肩有股无可比拟的巨大压力,何止千斤之重?她想摆脱这股压力,但却不敢,因为这副无形中的千斤重担,如果她挑不起来,会伤及全家,而要想挑起来,且不说力有未逮,只一动念,便已气馁,可是紧接着便是伤及全家,特别是伤及胡雪岩的信誉,因而只有咬紧牙关,全力撑持着。
“大先生在路上。”她说,“老太太不敢惊动,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谢先生,你有什么好主意?”
谢云青原是来讨主意的,听得这话,只有苦笑。他倒是有个主意,却不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依旧是螺蛳太太开口。
“谢先生,照你看,明天一定会挤兑?”
“是的。”
“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
“这很难说。”谢云青说,“阜康开出去的票子,光是我这里就有一百四十多万,存款就更加多了。”
“那么钱庄里现银有多少呢?”
“四十万上下。”
螺蛳太太考虑又考虑之后说:“有四十万现银,我想撑一两天总撑得住,那时候大先生已经回来了。”
谢云青心想,照此光景,就胡雪岩回来了,也不见得有办法,否则上海的阜康何至于“上排门”,不过这话不便直说,他只问道:“万一撑不住呢?”
这话如能答得圆满,根本就不必谢云青夤夜求见女东家,“谢先生,”螺蛳太太反问道,“你说,万一撑不住会怎么样?”
“会出事,会伤人。”谢云青说,“譬如说,早来的、手长的,先把现银提走了,后来的一落空,四太太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火不火?”
这是个不必回答的疑问,螺蛳太太只说:“请你说下去。”
“做事情最怕犯众怒,一犯众怒,官府都弹压不住,钱庄打得粉碎不说,只怕还会到府上来吵,吵成什么样子,就难说了。”
螺蛳太太悚然而惊,勉强定一定心,从头细想了一遍说:“犯众怒是因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没有,倒也是一种公平。谢先生,你想呢?”
“四太太,”谢云青平静地说,“你想通了。”
“好!”螺蛳太太觉得这副千斤重担,眼前算是挑得起来了,“明天不开门,不过要对客户有个交代。”
“当然,只说暂时歇业,请客户不必惊慌。”
“意思是这个意思,话总要说得婉转。”
“我明白。”谢云青又说,“听说四太太同德藩台的内眷常有往来的?”
德藩台是指浙江藩司德馨,字晓峰,此人在旗,与胡雪岩的交情很深,所以两家内眷,常有往还。螺蛳太太跟德馨的一个宠妾且是“拜把子”的姐妹。
“不错。”螺蛳太太问,“怎么样?”
“明天一早,请四太太到藩台衙门去一趟,最好能见着德藩台,当面托一托他,有官府出面来维持,就比较容易过关了。”
“好的,我去。”螺蛳太太问,“还有什么应该想到,马上要做的?”
一直萦绕在螺蛳太太心头的一个难题是: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大变化,要不要跟大太太说?
胡家中门以内是“一国三公”的局面,凡事名义上是老太太主持,好比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大太太仿佛恭亲王,螺蛳太太就像前两年去世的沈桂芬。曾经有个姓吴的翰林,写过一首诗,题目叫做“小姑叹”,将由山西巡抚内调入军机的沈桂芬,比作归宁的小姑,深得母欢,以致当家的媳妇,大权旁落,一切家务都由小姑秉承母命而行。如果说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作为满洲人的沈桂芬,确似归宁或者居孀的姑奶奶,越俎代庖在娘家主持家务。胡家的情形最相像的一点是,老太太喜欢螺蛳太太,就像慈禧太后宠信沈桂芬那样,每天“上朝”——一早在胡老太太那里商量这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通常都是螺蛳太太先提出来,胡老太太认可,或者胡老太太问到,螺蛳太太提出意见来商量,往往言听计从,决定之后才由胡老太太看着大太太问一句:“你看呢?”有时甚至连这句话都不问。
但是,真正为难的事是不问胡老太太的,尤其是坏消息,更要瞒住。螺蛳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问胡雪岩。倘或胡雪岩不在而必要作主,这件事又多少有责任,或许会受埋怨时,螺蛳太太就会跟大太太去商量,这样做并不是希望大太太会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而是要她分担责任。
不过这晚上谢云青来谈的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坏了,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会受惊吓,即令是大太太,只怕也会急出病来。但如不告诉她,自己单独作了决定,这个责任实在担不起,告诉她呢,不能不考虑后果——谢云青说得不错,如今要把局势稳住,自己先不能乱,外面谣言满天飞都还不要紧,倘由胡家的人说一句撑不下去的话,那就一败涂地,无药可救了。
“太太!”
螺蛳太太微微一惊,抬眼看去,是大丫头阿云站在门口,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成为螺蛳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时穿一件玫瑰紫软缎小套夹,揉一揉惺忪的倦眼,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太太没有睡过?”
“嗯!”螺蛳太太说,“倒杯茶我喝。”
阿云去倒了茶,一面递,一面说:“红儿告诉我,谢先生半夜里来见太太——”
“不要多问。”螺蛳太太略有些不耐烦地挥着手。
就这时更锣又响,晨钟亦动,阿云回头望了一眼,失惊地说:“五点钟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来吃第十三只鸡,老太太特为关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会,精神怎么够?”
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大冰老爷”,女媒便是“大冰太太”,作媒叫做“吃十三只半鸡“,因为按照六礼的程序,自议婚到嫁娶,媒人往还于乾坤两宅,须十三趟之多,每来应以盛馔相飨,至少也要杀鸡款待,而笑媒人贪嘴,花轿出发以前,还要来扰一顿,不过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吃半只鸡,因而谓之为“吃十三只半鸡”。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来谈最后的细节,下一趟来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轿到门之前吃半只鸡的时候了。
螺蛳太太没有接她的话,只叹口气说:“三小姐也命苦。”紧接着又说,“你到梦香楼去看看,那边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说我要去看她。”
“此刻?”
“当然是此刻。”螺蛳太太有些发怒,“你今天早上怎么了?话都听不清楚!”
阿云不敢做声,悄悄地走了,大太太住的梦香楼很有一段路,所以直到螺蛳太太喝完一杯热茶,阿云方始回来,后面跟着大太太的心腹丫头阿兰。
“梦香楼太太正好醒了,叫我到床前问:啥事情?我说:不清楚。她问:是不是急事?我说:这时候要谈,想来是急事。她就叫阿兰跟了我来问太太。”
螺蛳太太虽知大太太的性情一向迟缓,但又何至于到此还分不出轻重,只好叹口气将阿兰唤了进来说:“你回去跟太太说,一定要当面谈,我马上去看她。”
一起到了梦香楼,大太太已经起床,正在吸一天五次第一次水烟。“你倒真早!”她说,“而且打扮好了。”
“我一夜没有睡。”
大太太将已燃着的纸煤吹熄,抬眼问道:“为啥?”
螺蛳太太不即回答,回头看了看说:“阿兰,你们都下楼去,不叫不要上来。”
阿兰愣了一下,将在屋子里收拾床铺里衣服的三个丫头都带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螺蛳太太却直到楼梯上没有声响了,方始开口:“谢云青半夜里上门要看我。他收到上海的电报,阜康‘上排门了’。”
大太太一时没有听懂,心想上排门打烊,不见得要打电报来,念头尚未转完,蓦地省悟,“你说阜康倒了?”她问。
“下半天的事,现在宓本常人面不见。”
“老爷呢?”
“在路上。”
“那一定是没有倒以前走的。有他在,不会倒。”大太太说了这一句,重又吹燃纸煤,“呼噜噜、呼噜噜”地,水烟吸个不停。
螺蛳太太心里奇怪,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气,看起来倒是应该跟她讨主意了,“太太,”她问,“谢云青来问,明天要不要卸排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候大太太的反应。
有“上排门”这句话在先,“卸排门”当然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意思,大太太反问一句:“是不是怕一卸排门就上不上..了?”
“当然。”
“那么你看呢?”
“我看与其让人家逼倒,还不如自己倒。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急忙更正,“暂停营业,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只好这样子。老爷不晓得啥辰光到?”
“算起来明天下半天总可以到了。”
“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
“喔,我说错了,应该是今天。”
“今天!”大太太惋惜地说,“就差今天这一天。”
她的意思是,胡雪岩如能早到一天,必可安渡难关,而螺蛳太太却没有这样的信心。到底是结发夫妻,对丈夫这样信任得过,可是没有用!她心里在说,要应付难关,只怕你还差得远。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也恢复了她平时处事有决断的样子,“太太,”她首先声明,“这副担子现在是我们两个人来挑,有啥事情,我们商量好了办,做好做坏,是两个人的责任。”
“我明白。你有啥主意,尽管拿出来,照平常一样。”
照平常一样,就是螺蛳太太不妨独断独行。
当然此刻应该尊重她的地位,所以仍是商量的语气。
“我想,这个消息第一个要瞒紧老太太,等一下找内外男女总管来交代,是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好了。”
“说是我说,太太也要在场。”
“我会到。”
“今天中上午请大冰太太。”螺蛳太太又说,“老太太的意思,要我也要陪,我看只好太太一个人做主人了,我要到藩台衙门去一趟。”
“是去看他们二姨太?”
“不光是她,我想还要当面同德藩台说一说,要在那里等,中午只怕赶不回来。”螺蛳太太提醒她说,“老太太或者会问。”
“问起来怎么说?”
“德藩台的大小姐,不是‘选秀女’要进京了。就说德太太为这件事邀我去商量。”
“噢!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站起身来说:“太太请换衣服吧!我去把她们叫拢来。”
“叫拢来”的是胡家的七个管家四男三女,要紧的是三个女管家,因为男管家除非特别情形,不入中门,不怕他们会泄漏消息。
见面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门的一座厅上,胡家下人称之为“公所”,男女总管有事商量都在此处,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重要话要交代,螺蛳太太也常用到这个地方。但像这天要点了蜡烛来说话,却还是头一遭。
因此,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惧,而且十一月的天气,冷汛初临,那些男女总管的狐裘,竟挡不住彻骨的晓寒,一个个牙齿都在抖战。
两行宫灯,引导着正副两太太冉冉而至,进了厅堂,两人在一张大圆桌后面坐了下来,卸下玄狐袖筒,阿兰与阿云将两具金手炉送到她们手里,随即又由小丫头手里接过金水烟袋开始装烟。
“不要!”螺蛳太太向阿云摇一摇手,又转脸看一看大太太。
“你说吧!”
于是螺蛳太太咳嗽一声,用比平时略为低沉的声音说:“今天初二,大后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大家多辛苦,一切照常。”
“多辛苦”是应该的,“一切照常”的话由何而来?一想到此,素来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妈,顿觉喉头发痒,大咳特咳。
大家都憎厌地望着她,以至于老何妈越发紧张,咳得越凶,但螺蛳太太却是涵养功深,毫无愠色,“阿云,”她说,“?99lib.你倒杯热茶给老何妈。”
不用她吩咐,早有别的小丫头倒了茶来,并轻声问道:“要不要搀你老人家到别处去息一息?”
“马上就会好的。”螺蛳太太听见了,这样阻止,又问咳已止住的老何妈,“你的膏滋药吃了没有?”
“还没有。”老何妈赔笑说道,“三小姐的喜事,大家都忙,今年的膏滋药,我还没有去配呢!”
“你不是忙,是懒,”螺蛳太太喊一声,“阿高!”
“在。”
“你叫人替老何妈去配四服膏滋药,出我的账好了。”
阿高是专管“外场”形同采办的一个主管,当下答一声:“是。”
等老何妈道过谢,螺蛳太太又说:“你们都是胡家的老人,都上了年纪了,应该进进补,有空就到庆余堂去看看蔡先生,请他开个方子,该配几服,都算公账。”
这种“恩典”是常有的,照例由年纪最大,在胡家最久的福生领头称谢,但却不免困惑,这样冷的黎明时分把大家“叫拢来”,只为了说这几句话?
当然不是!不过看螺蛳太太好整以暇的神情,大家原有的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倒是减轻了好些。
再度宣示的螺蛳太太,首先就是解答存在大家心头的疑惑,“为啥说一切照常,莫非本来不应该照常的?话也可以这样子说,因为昨天上海打来一个电报,市面不好,阜康要停两天——”
说到这里,她特为停下来,留意大家的反应——反应不一,有的无动于衷,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了解这件事是如何不得了;有的却脸色如死,显然认为败落已经开始了;有的比较沉着,脸色肃穆地等待着下文,只有一个人,就是跑“外场”管采办的阿高,形神闪烁,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定,螺蛳太太记在心里了。
“昨天晚上谢先生告诉我,问我讨办法,我同太太商量过了,毛病出在青黄不接的当口,正好老爷在路上。老爷一回来就不要紧了。你们大家都是跟老爷多年的人,总晓得老爷有老爷的法子。是不是?”
“是。”福生代表大家回答,“老爷一生不晓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一回也难不倒他的。”
“就是当口赶得不好!”螺蛳太太接口道,“如今好比一只大船,船老大正好在对岸,我们要把这只船撑过去,把他接到船上,由他来掌舵,这只船一定可以稳下来,照样往前走。现在算是我同太太在掌舵,撑到对岸这一点把握还有,不过大家要帮同太太的忙。”
“请两位太太吩咐。”仍然是由福生接话。
“有句老古话,叫做‘同舟共济’,一条船上不管多少人,性命只有一条,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这一层大家要明白。”
“是。”有几个人同声答应。
“遇到风浪,最怕自己人先乱,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一个要回头、一个要照样向前,意见一多会乱,一乱就要翻船。所以大家一定要稳下来。”螺蛳太太略停一停问说,“哪个如果觉得船撑不到对岸,想游水回来,上岸逃生的尽管说。”
当然不会有人,沉默了一会,福生说道:“请螺蛳太太说下去。”
“既然大家愿意同船合命,就一定要想到,害人就是害己。我有几句话,大家听好,第一,不准在各楼各厅,尤其是老太太那里去谈这件事。”
“是!”
“第二,俗语说的‘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们自己先不要到处去乱说,如果有人来打听这件事,要看对方的情形,不相干的人,回答他一句:‘不晓得。’倘或情分深,也是关心我们胡家的,不妨诚诚恳恳安慰他们几句,市面上一时风潮,不要紧的。”
看大家纷纷点头或者颇能领悟的表情,螺蛳太太比较放心了,接着宣布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仍旧是用一句俗语开头:“俗语说‘树大招风’,大家平时难免有得罪了人的地方,所以阜康不下排门,一定会有人高兴,或者乘此机会出点什么花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听见有人在说闲话,不必理他们,倘或发现有人出花样,悄悄儿来告诉我,只要查实了确有其事,来通风报信的人,我私下有重赏。”说到这里,螺蛳太太回头叫一声,“阿云!”
“在这里。”阿云从她身后转到她身旁。
“不管是哪一个,如果到中门上说要见我,都由你去接头,有啥话你直接来告诉我,如果泄漏了,唯你是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不但阿云听明白了,所有的人亦都心里有数,只要告密就有重赏,不过一定要跟螺蛳太太的心腹阿云接头,不但不会泄漏机密,而且话亦一定能够不折不扣地转达。
“太太有没有什么话交代?”螺蛳太太转脸问说。
大太太点点头,吸完一袋水烟,拿手绢抹一抹口说:“这里就数福生经的事多,长毛造反以前,福生就在老爷身边了,三起三落的情形都在他眼里。福生,你倒说说看,老爷是怎样子起来的?”
“老爷——”福生咳嗽一声,清一清喉咙说,“老爷顶厉害的是,从不肯认输,有两回大家看他输定了,哪晓得老爷像下棋,早就有人马埋伏在那里,‘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回,老爷一定也有棋在那里,不过我们不晓得,等老爷一回来就好了。”
“你们都听见了。”大太太说,“三小姐的好日子马上到了,大家仍旧高高兴兴办喜事,‘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你们只当没有这桩事情好了。”
未到中午,好像杭州城里都已知道阜康钱庄“出毛病了”!“卖朝报”的人也很不少——奔走相告,杭州人谓之“卖朝报”。固然有的是因为这是从洪杨平定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新闻,但更多的人是由于利害相关,胡雪岩的事业太多了,跟他直接间接发生关系的人,不知道多少,最着急的是公济典总管唐子韶的姨太太月如,原来先是有胡家周围的人,以胡家为目标在做生意,螺蛳太太很不赞成,但胡雪岩认为“肥水不落外人田”,而且做生意是各人自由,无可厚非。这样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月如见猎心喜,也做过一回生意,那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大排筵席,杭州厨子这一行中有名的几乎一网打尽,月如跟一个孙厨合作,包了一天,赚了四百多两银子,非常得意。这回胡三小姐出阁,喜筵分五处来开,除了头等客人,由胡家的厨子自行备办以外,其余四处都找人承办,阿高跟唐子韶走得很近,月如当然相熟,托他设法包了一处,午晚两场,一共要开一百二十桌,仍旧跟孙厨合作,一个出力,一个垫本,如今阜康一出毛病,胡三小姐的喜事,不会再有那么大的排场了。
月如家住公济典后面,公济典跟阜康只隔几间门面,所以阜康不卸排门,挤兑的人陆续而来,高声叫骂的喧嚣情形,月如听得很清楚,正在心惊肉跳,想打发人去找孙厨来商量时,哪知孙厨亦已得到消息,赶了来了。
“你的海货发了没有?”
“昨天就泡在水里去发了。”孙厨答说,“不然怎么来得及。”
“好!这一来鱼翅、海参都只好自己吃了。”
“怎么三小姐的喜事改日子了?”
“就不改,排场也不会怎么大了!”月如又说,“就算排场照常,钱还不知道收得到收不到呢。”
孙厨一听愣住了,“那一来,我请了二十个司务,怎么交代?”他哭丧着脸说。
月如一听有气,但不能不忍,因为原是讲好了,垫本归她,二十名司务的工钱,原要她来负责,不能怪孙厨着急。
“唐姨太,”孙厨问说,“你的消息总比我们灵吧,有没有听说胡大先生这回是为啥出毛病?”
“我哪里晓得?我还在梳头,听见外面人声,先像苍蝇‘嗡嗡嗡’地飞,后来像潮水‘哗哗哗’流,叫丫头出去一打听,才晓得阜康开门以来,第一回不卸排门做生意。到后来连公济典都有人去闹了。”月如又问,“你在外头听见啥?”
“外头都说,这回胡大先生倒掉,恐怕爬不起来了!爬得高,掉得重,财神跌跤,元宝满地滚,还不是小鬼来捡个干净?等爬起来已经两手空空,变成‘赤脚财神’。”
光是谓之“赤脚”,财神连双鞋都没有了,凄凉可知,月如叹口气说:“真不晓得是啥道理,会弄成这个样子。”
“从前是靠左大人,现在左大人不吃香,直隶总督李中堂当道,有人说,胡大先生同李中堂不和,他要跌倒了,李中堂只会踹一脚,不会拉一把。”
“这些我也不大懂。”月如把话拉回来,“谈我们自己的事,我是怕出了这桩没兴的事,胡家的喜事,马马虎虎,退了我们的酒席。”
“真的退了我们的酒席,倒好了,就怕喜事照办,酒席照开,钱收不到。”
“这,”月如不以为然,“你也太小看胡大先生了,就算财神跌倒,难道还会少了我们的酒席钱!”
“不错!他不会少,就怕你不好意思去要。”孙厨说道,“唐姨太你想,那时候乱成什么样子,你就是好意思去要,也不晓得同哪个接头。”
一听这话,月如好半晌做声不得,最后问说:“那么,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孙厨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第一要弄清楚,喜事是不是照常?”
“我想一定照常。胡大先生的脾气我晓得的。”
“喜事照常,酒席是不是照开?”
“那还用得着说。”
“不!还是要说一句,哪个说,跟哪个算账,唐姨太,我看你要赶紧去寻高二爷,说个清楚。”
“高二爷”是指阿高。这提醒了月如,阿高虽未见得找得到,但不妨到“府里”去打听打听消息。
月如近年来难得进府。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怕见旧日伙伴,原是烧火丫头,不道“飞上枝头作凤凰”,难免遭人妒嫉,有的叫她“唐姨 592a." >太”,有的叫她“唐师母”,总不如听人叫月如来得顺耳。尤其是从她出了新闻以后,她最怕听的一句话就是,“老爷这两天有没有到你那里吃饭?”
这天情势所逼,只好硬着头皮去走一趟,由大厨房后门进府,旁边一间敞厅,是各房仆妇丫头到大厨房来提开水、聚会之地,这天长条桌上摆着两个大箩筐,十几个丫头用裁好的红纸在包“桂花糖”——杭州大小人家嫁娶都要讨“桂花糖”吃,白糖加上桂花,另用玫瑰、薄荷的浆汁染色,用小模子制成各种花样,每粒拇指大小,玲珑精致,又好吃、又好玩,是孩子们的恩物。
胡三小姐出阁,在方裕和定制了四百公斤加料的桂花糖,这天早晨刚刚送到,找了各房丫头来帮忙。进门之处恰好有个在胡老太太那里管烛火香蜡的丫头阿菊,与月如一向交好,便往里缩了一下,拍拍长条桌说:“正好来帮忙。”
月如便挨着她坐了下来,先抬眼看一看,熟识的几个都用眼色默然地打了招呼,平时顶爱讲话的,这天亦不开口,各人脸上,当然亦不会有什么笑容。
见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声说话了,“三小姐的喜事,会不会改日子?”她先问她最关心的一件事。
“你不看仍旧在包桂花糖。”阿菊低声答说,“今朝天蒙蒙亮,大太太、螺蛳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
“怎么会出这种事?”月如问说,“三小姐怎么样?有没有哭?”
“哭?为啥?跟三小姐啥相干?”
“大喜日子,遇到这种事,心里总难过的。”
“难过归难过,要做新娘子,哪里有哭的道理?不过,”阿菊说道,“笑是笑不出来的。”
“你看,阿菊,”月如将声音压得极低,“要紧不要紧?”
“什么要紧不要紧?”
“我是说会不会——”
“会不会倒下来是不是?”阿菊摇摇头,“恐怕难说。”
“会倒?”月如吃惊地问,“真的?”
“你不要这样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蛳太太最恨人家大惊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态,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说不定会倒?”
“人心太坏!”
话中大有文章,值得打听,但是来不及开口,月如家的一个老妈子赶了来通知,唐子韶要她赶紧回家。
“那几张当票呢?”唐子韶问。
月如开了首饰箱,取出一叠票,唐子韶一张一张细看。月如虽也认得几个字,但当票上那笔“鬼画符”的草书,只字不识,看他捡出三张摆在一边,便即问道:“是些啥东西?”
原来唐子韶在公济典舞弊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除了在满当货上动手脚以外,另外一种是看满当的日期已到,原主未赎,而当头珍贵,开单子送进府里,“十二楼”中的姨太太,或许看中了要留下来,便以“挂失”为名,另开一张当票;此外还有原主出卖,或者来路不明,譬如“扒儿手”扒来,甚至小偷偷来的当票,以极低的价钱收了下来,都交给月如保管,看情形取赎。
这捡出来的三张,便是预备赎取的,一张是一枚帽花,极大极纯的一块波斯祖母绿,时价值两千银子,只当了五百两;一张是一副银台面,重六百两,却当不得六百银子,因为回炉要去掉“火耗”,又说它成色不足,再扣去利息,七折八扣下来,六百两银子减掉一半,只当三百两,可是照样打这么一副,起码要一千银子。
第三张就更贵重了,是一副钻镯,大钻十二、小钻六十四,不算镶工,光是金刚钻就值八千两银子,只当得二千两,是从一个小毛贼那里花八千两银子买来的,第二天,原主的听差气急败坏来挂失,唐子韶亲自接待,说一声:“实在很对不起,已经有人来赎走了。”拿出当票来看,原主都说“不错”,但问到是什么人来赎的,又是一声:“实在对不起,不晓得。”天下十八省的当铺,规矩是一样的,认票不认人,来人只好垂头丧气去回复主人。
“这三张票子赶紧料理。”唐子韶说,“阜康存了许多公款,从钱塘、仁和两县到抚台衙门,都有权来封典当,不赎出来,白白葬送在里面。”
“阜康倒了,跟公济典有啥关系?”
“亏你问得出这种话!只要是胡大先生的产业都可以封。”说完,唐子韶匆匆忙忙地去了。
月如送他到门口,顺便看看热闹。她家住在后街,来往的人不多,但前面大街上人声嘈杂,却听得很清楚,其中隐隐有鸣锣喝道之声,凝神静听,果然不错,月如想起刚才唐子韶说过的话,不由得一惊,莫非官府真的来封阜康钱庄与公济典了?
她的猜测恰好相反,由杭州府知府吴云陪着来的藩司德馨,不是来封阜康的门,而是劝阜康开门营业。
原来这天上午,螺蛳太太照谢云青的建议,特地坐轿到藩司衙门去看德藩台的宠妾。相传这座衙门是南宋权相秦桧的住宅,又说门前两座石栏围绕的大池,隐藏着藩库的水门,池中所养的大鼋,杭州人称之为“癞头鼋”,便是用来看守藩库水门的,这些传说,虽难查证,但“藩司前看癞头鼋”,是杭州城里市井中的一景,却是亘百数十年不改。螺蛳太太每次轿子经过,看池边石栏上,或坐或倚的人群,从未有何感觉,这天却似乎觉得那些闲人指指点点,都在说她:“喏,那轿子里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蛳太太,财神跌倒,变成赤脚,螺蛳太太也要抛头露面来求人家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心里酸酸的,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赶紧拭去眼泪,强自把心定下来,自己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无论如何自己不可先摆出着急的样子。
于是她将平日来了以后的情形回忆了一下,警惕着一切如常,不能有甚异样的态度。
由于她那乘轿子格外华丽,更由于她平时出手大方,所以未进侧门以前,不待执帖家人上前通报,便有德藩台的听差迎了出来,敞开双扉,容她的轿子沿着正厅西面的甬道,在花园入口处下轿。
德藩台的宠妾,名叫莲珠,在家行二,她们是换帖姐妹,莲珠比螺蛳太太大一岁,所以称之为二姐,莲珠唤她四妹,出来迎接时,像平时一样,彼此叫应了略作寒暄,但一进屋尚未坐定,莲珠的神情就不一样了。
“四妹,”她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满腹疑惑地问,“是怎么回事?一早听人说,阜康不开门,我说没有的事,刚刚我们老爷进来,我问起来才知道上海的阜康倒了,这里挤满了人,怕要出事。我们老爷只是叹气,我也着急,到底要紧不要紧?”
这一番话说得螺蛳太太心里七上八下,自己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但力持镇静,不过要像平常那样有说有笑,却怎么样也办不到了。
“怎么不要紧?一块金字招牌,擦亮来不容易,要弄脏它很方便。”螺蛳太太慢条斯理地说,“怪只怪我们老爷在路上,上海、杭州两不接头,我一个女人家,就抛头露面,哪个来理我?说不得只好来求藩台了。”
“以我们两家的交情,说不上一个求字。”莲珠唤来一个丫头说,“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阿福,看老爷会客完了,马上请他进来。”
阿福是德馨的贴身跟班,接到中门上传来的消息,便借装水烟袋之便,悄悄在德馨耳际说了一句:“姨太太请。”
德馨有好几个妾,但不加区别仅称“姨太太”便是指莲珠。心想她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及他回上房吃午饭时谈?一定是胡家的事。这样想着,便对正在会见的一个候补道说:“你老哥谈的这件案子,兄弟还不十分清楚,等我查过了再商量吧!”
接着不由分说,端一端茶碗,花厅廊上的听差,便高唱一声:“送客!”将那候补道硬生生地撵走了。
看“手本”,还有四客要接见,三个是候补知县,一个是现任海宁州知州,他踌躇了一会,先剔出两个手本,自语似的说:“这两位,今天没工夫了。”
阿福取手本来一看,其中一个姓刘送过很大的一个门包,便即说道:“这位刘大老爷是姨太太交代过的。”
“交代什么?”
“刘大老爷想讨个押运明年漕米的差使,姨太太交代,老爷一定要派。”
“既然一定要派,就不必见了。”
“那么,怎么样回他?”
“叫他在家听信好了。”
“是。”
“这一位,”德馨拿起另一份手本,沉吟了一下,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连海宁州知州的手本,一起往外一推,“说我人不舒服,都请他们明天再来。”
说完,起身由花厅角门回到上房,径自到了莲珠那里,螺蛳太太一见急忙起身,裣衽为礼。德馨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私底下管他叫“胡大哥”,对螺蛳太太便叫“罗四姐”,他一开口便问:“罗四姐,雪岩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下半天。”
“唉!”他顿一顿足说,“就差这么一天工夫。”
意思是胡雪岩只要昨天到,今天的局面就不会发生。螺蛳太太不知道他能用什么办法来解消危机,但愿倾全力相助的心意是很明显的。
患难之际,格外容易感受他人的好意,于是螺蛳太太再一次裣衽行礼,噙着泪光说道:“藩台这样照应我们胡家,上上下下都感激的。”
“罗四姐,你别这么说,如今事情出来了,我还不知道使得上力,使不上力呢。”
“有什么使得上使不上?”莲珠接口说道,“只要你拿出力量来,总归有用的。”
“我当然要拿力量出来。胡大哥的事,能尽一分力,尽一分力。罗四姐,你先请回去,我过了瘾,马上请吴知府来商量。”德馨又说,“饭后我亲自去看看,我想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不过,事也难说。总而言之,一定要想个妥当办法出来。”
有最后一句话,螺蛳太太放心了,莲珠便说:“四妹,今天你事情多,我不留你了。”说着,送客出来,到了廊上悄悄说道,“我会盯住老头子,只要他肯到阜康,到底是藩台,总能压得下去的。”
“是的。二姐,我现在像‘没脚蟹’一样,全靠你替我作主。”螺蛳太太又放低了声音说,“上次你说我戴的珠花样子好,我叫人另外穿了一副,明后天送过来。”
“不必,不必,你现在何必还为这种事操心?喔!”莲珠突然想起,“喜事呢?”
“只好照常,不然外头的谣言更多了。”螺蛳太太又说,“人,势利的多,只怕有的客人不会来了。”
“我当然要来的。”
“当然、当然。”螺蛳太太怕她误会,急忙说道,“我们是自己人。且不说还没有倒下来,就穷得没饭吃了,二姐还是一样会来的。”
“正是这话。”莲珠叮嘱,“胡大先生一回来,你们就送个信来。”
“他一回来,一定首先来看藩台。”
“对!哪怕晚上也不要紧。”
“我晓得。”螺蛳太太又说,“我看珠花穿好了没有,穿好了叫他带来,二姐好戴。”
回到家,螺蛳太太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说“叫人另外穿一副”是故意这样说的,螺蛳太太的珠花有好几副,挑一副最莹白的,另外配一只金镶玉的翠镯,立即叫人送了给莲珠。
这份礼真是送在刀口上。原来德馨在旗员中虽有能吏之称,但出身纨绔,最好声色,听说胡家办喜事,来了两个“水路班子”——通都大邑的戏班,都是男角,坤角另成一班,称为“髦儿戏”,唯有“水路班子”男女合演,其中有一班叫“福和”,当家的小旦叫灵芝草,色艺双全,德馨听幕友谈过这个坤伶,久思一见,如今到了杭州,岂肯错过机会,已派亲信家人去找班主,看哪一天能把灵芝草接了来,听她清唱。
也就是螺蛳太太辞去不久,德馨正在抽鸦片过瘾时,亲信家人来回复,福和班主听说藩台“传差”,不敢怠慢,这天下午就会把灵芝草送来。德馨非常高兴,变更计划,对于处理阜康挤兑这件事,另外作了安排。
就这时莲珠到了签押房,她是收到了螺蛳太太一份重礼,对阜康的事格外关切,特意来探问究竟,德馨答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吴知府了,等他来了,我会切切实实关照他。”
“关照他什么?”
“关照他亲自去弹压。”
“那么,”莲珠问道,“你呢?你不去了?”
“有吴知府一个人就行。”
“你有把握,一定能料理得下来?”
“这种事谁有把握?”德馨答说,“就是我也没有。”
“你是因为没有把握才不去的?”
“不是。”
“是为什么?”
“我懒得动。”
“老头子,你叫人寒心!胡雪岩是你的朋友,人家有了急难,弄得不好会倾家荡产,你竟说懒得动,连去看一看都不肯。这叫什么朋友?莫非你忘记了,放藩台之前,皇太后召见,如果不是胡雪岩借你一万银子,你两手空空,到了京里,人家会敷衍你,买你的账?”莲珠停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你如果觉得阜康的事不要紧,有吴知府去了就能料理得下来,你可以躲懒,不然,你就得亲自去一趟,那样,就阜康倒了,你做朋友的力量尽到了,胡雪岩也不会怪你。你想呢?”
德馨正待答话,只听门帘作响,回头看时,阿福兴匆匆地奔了进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一见莲珠在,立即缩住脚,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什么事?”莲珠骂道,“冒冒失失,鬼头鬼脑,一点规矩都不懂!”
阿福不做声,只不住偷看着德馨,德馨却又不住向他使眼色。这种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莲珠眼中,不由得疑云大起,“阿福!”她大声喝道,“什么事?快说!”
“是,”阿福赔笑说道,“没有什么事。”
“你还不说实话!”莲珠向打烟的丫头说道,“找张总管来!看我叫人打断他的两条狗腿。”
藩台衙门的下人,背后都管莲珠叫“泼辣货”,阿福识得厉害,不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姨太太饶了我吧。”他说,“下回不敢了。”
“什么下回不敢,这回还没有了呢!说!说了实话我饶你。”
阿福踌躇了一会,心想连老爷都怕姨太太,就说了实话,也不算出卖老爷,便即答说:“我来回老爷一件事。”
“什么事!”
此时德馨连连假咳示意,莲珠冷笑着坐了下来,向阿福说道:“说了实话没你事,有一个字的假话,看我不打你,你以后就别叫我姨太太。”
说到这样重的话,阿福把脸都吓黄了,哭丧着脸说:“我是来回老爷,福和班掌班来通知,马上把灵芝草送来。”
“喔,灵芝草,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福磕一个头站起身来,德馨把他叫住了,“别走!”他说,“你通知福和班,说我公事忙,没有工夫听灵芝草清唱,过几天再说。”
“是!”阿福吐一吐舌头,悄悄退了出去。
“老头子——”
“你别噜苏了!”德馨打断她的话说,“我过足了瘾就走,还不行吗?”
“我另外还有话。”莲珠命打烟的丫头退出去,“我替老爷打烟。”
这是德馨的享受,因为莲珠打的烟,“黄、高、松”三字俱全,抽一筒长一回精神,但自她将这一手绝技传授了丫头,便不再伺候这个差使,而他人打的烟总不如莲珠来得妙,因此她现在自告奋勇,多少已弥补了不能一聆灵芝草清唱之憾。
莲珠暂时不做声,全神贯注打好了一筒烟,装上烟枪,抽腋下手绢,抹一抹烟枪上的象牙嘴,送到德馨口中,对准了火,拿烟签子替他拨火。
德馨吞云吐雾,一口气抽完,拿起小茶壶便喝,药烫得常人不能上口,但他已经烫惯了,舌头乱卷了一阵,喝了几口,然后拈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悠闲地说道:“你有话说吧!”
“我是在想,”莲珠一面打烟一面说,“胡雪岩倒下来,你也不得了!你倒想,公款有多少存在那里?”
“这我不怕,可以封他的典。”
“私人的款子呢?”莲珠问说,“莫非你也封他的典?就算能封,人家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啊!”德馨吸着气说,“这话倒很难说。”
“就算不难说,你还要想想托你的人,愿意不愿意你说破。像崇侍郎大少爷的那五万银子,当初托你转存阜康的时候,千叮万嘱,不能让人知道。你这一说,崇侍郎不要恨你?”
“这——这,”德馨皱着眉说,“当初我原不想管的,崇侍郎是假道学,做事不近人情,替他办事吃力不讨好,只为彼此同旗世交,他家老大,对我一向很孝敬,我才管了这桩事。我要一说破,坏了崇侍郎那块清廉的招牌,他恨我一辈子。”
“也不光是崇侍郎,还有孙都老爷的太太,她那两万银子是私房钱,孙都老爷也是额角头上刻了‘清廉’两个字的,如果大家晓得孙太太有这笔存款,不明白是她娘家带来,压箱底的私房钱,只说是孙都老爷‘卖参’的肮脏钱。那一来孙都老爷拿他太太休回娘家。老头子啊老头子,你常说‘宁拆八座庙,不破一门婚’,那一来,你的孽可作得大了!”
叽哩呱啦一大篇话,说得德馨汗流浃背,连烟都顾不得抽了,坐起身来,要脱丝棉袄。
“脱不得,要伤风。”莲珠说道,“你也别急,等我慢慢儿说给你听。”
“好、好!我真的要请教你这位女诸葛了!”
“你先抽了这筒烟再谈。”
等德馨将这筒烟抽完,莲珠已经盘算好了,但开出口来,却是谈不相干的事。
“老头子,你听了一辈子的戏,我倒请问,戏班子的规矩,你懂不懂?”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甭管,你只告诉我懂不懂?”
“当然懂。”
“好,那么我再请问:一个戏班子是邀来的,不管它是出堂会也好,上园子也好,本主儿那里还没有唱过,角儿就不能在别处漏一漏他的玩艺。有这个规矩没有?”
“有。”德馨答说,“不过这个规矩用不上。如今我是不想再听灵芝草,如果想听,叫她来是‘当差’,戏班子的规矩,难道还能够拘束官府吗?”
“不错,拘束不着。可是,老头子,你得想想,俗语说的‘打狗看主人面’,人家三小姐出阁,找福和班来唱戏,贺客还没有尝鲜,你倒先叫人家来唱过了,你不是动用官府力量,扫了胡家的面子?”
莲珠虽是天津侯家浚的青楼出身,但剖析事理,着实精到,德馨不能不服,当下说道:“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的事,我何必提。我这段话不是废话,你还听不明白,足见得我说对了。”
“咦!怪了,什么地方我没有听明白?”
“其中有个道理,你还不明白。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你不但要顾胡雪岩的交情,眼前你还不能让胡雪岩不痛快。你得知道,他真的要倒了,就得酌量酌量为人的情分。他要害人,害那不顾交情,得罪了他的人,如是平常交情厚的人,他反正是个不了之局,何苦‘放着河水不洗船’?你要懂这个道理,就不枉了我那篇废话了。”
话中有话,意味很深,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真的没有想到。想想你的话是不错,我犯不上得罪他,否则‘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我吃不了,兜着走,太划不来了。来、来、你躺下来,我烧一筒烟请你抽。”
“得了!我是抽着玩儿的,根本没有瘾,你别害我了。”莲珠躺下来,隔着烟盘说道,“阜康你得尽力维持住了,等胡雪岩回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我想他也不会太瞒你。等摸清了他的底,再看情形,能救则救,不能救,你把你经手的款子抽出来,胡雪岩一定照办。那一来,你不是干干净净,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妙啊妙!这一着太高了。”
于是两人并头密语,只见莲珠拿着烟签子不断比画,德馨不断点头,偶尔也开一两句口,想来是有不明白之处,要请教“女诸葛”。
阿福又来了,这回是按规矩先咳嗽一声,方始揭帘入内,远远地说道:“回老爷的话,杭州府吴大人来了。”
“喔,请在花厅坐,我马上出来。”
“不!”莲珠立即纠正,“你说老爷在换衣服,请吴大人稍等一等。”
“是。”
阿福心想换衣服当然是要出门,但不知是便衣还是官服,便衣只须“传轿”,官服就还要预备“导子”,当即问道:“老爷出门,要不要传导子?”
“要。”
阿福答应着,自去安排。莲珠便在签押房内亲手伺候德馨换官服,灰鼠出风的袍子,外罩补褂,一串奇南香的朝珠是胡雪岩送的,价值三千银子,德馨颇为爱惜,当即说道:“这串朝珠就不必挂出去了。”
他不知道这是莲珠特意安排的,为了让他记得胡雪岩的好处,这层用意当然不宜说破,她只说:“香喷喷,到处受欢迎倒不好?而且人堆里,哪怕交冬了,也有汗气,正用得着奇南香。”
“言之有理。”
“来,升冠!”莲珠捧着一顶貂檐暖帽,等德馨将头低了下来,她替他将暖帽戴了上去,在帽檐上弹了一下,说道,“弹冠之庆。”
接着,莲珠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柄腰圆形的手镜,退后两步,将镜子举了起来,德馨照着将帽子扶正,口中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顶戴?”
藩司三品蓝顶子,换顶戴当然是换红顶子,德馨的意思是想升巡抚,莲珠便即答说:“只要左大人赏识你,换顶戴也快得很。”
平息风潮
杭州府知府吴云,一名吴世荣,到任才一个多月,对于杭州的情形还不十分熟悉,德馨邀他一起去为阜康纾困,觉得有几句话,必须先要交代。
“世荣兄,”他说,“杭州人名为‘杭铁头’,吃软不吃硬,硬碰的话,会搞得下不了台,以前巡抚、学政常有在杭州吃了亏的事,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万马无声听号令,一牛独坐看文章’。”
吴世荣是听说有一个浙江学政,赋性刻薄,戏侮士子,考试时怕彼此交头接耳,形同作弊,下令每人额上贴一张长纸条,一端黏在桌上,出了个试帖诗题是:“万马无声听号令,得瘏字”。这明明是骂人,哪知正当他高坐堂室,顾盼自喜时,有人突然拍案说道:“‘万马无声听号令’是上联,下联叫做‘一牛独坐看文章’。”顿时哄堂大笑,纸条当然都裂断。那学政才知道自取其辱,只好隐忍不言。
“老兄知道这个故事就好。今天请老兄一起去弹压,话是这么说,可不要把弹压二字,看得太认真了。”
这话便不易明白了,吴世荣哈着腰说:“请大人指点。”
“胡雪岩其人在杭州光复之初,对地方上有过大功德。洪杨之役,杭州受灾最重,可是复原得最快,这都是胡雪岩之功。”
“喔,大人的意思是杭州人对胡雪岩是有感情的。”
“不错。嫉妒他的人,只是少数,还有靠胡雪岩养家活口的人也很多。”
既是靠胡雪岩养家活口,当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更要紧的一种关系是,决不愿见胡雪岩的事业倒闭,吴世荣恍然有悟,连连点头。
“照此看来,风潮应该不会大。”
德馨认为吴世荣很开窍,便用嘉许的语气说:“世荣兄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兄弟不胜佩服之至。”
话中的成语,用得不甚恰当,不过类此情形吴世荣经过不是第一次,也听人说过,德馨虽有能员之称,书却读得不多,对属下好卖弄他腹中那“半瓶醋”的墨水,所以有时候不免酸气,偶尔还加上些戏词,那就是更酸且腐的一股怪味了。
这样转变念头,便觉得无足为奇了,“大人谬奖了。”他接着问道,“府里跟大人一起去弹压,虽以安抚为主,但如真有不识轻重、意图鼓动风潮的,请大人明示,究以如何处置为恰当?”
“总以逆来顺受为主。”
“逆”到如何犹可“顺受”,此中应该有个分寸,“请大人明示!”他问,“倘有人胆敢冲撞,如之奈何?”
“这冲撞么,”德馨沉吟了一会说,“谅他们也不敢!”
吴世荣可以忍受他的言语不当,比拟不伦,但对这种滑头话觉得非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
“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形呢?”吴世荣也降低了措词雅饰的层次,“俗语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能不防。”
“万一冲撞,自然是言语上头的事。你我何必跟小民一般见识?有道是忍得一时气,保得百年身,又道是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贵府是首府,就好像我们浙江的一个当家人一样。”
能做到这样,需要有极大涵养,吴世荣自恐不易办到,但看德馨的意思,非常清楚,一切以平息风潮为主。至于手段,实在不必听他的,能迁就则迁就,不能迁就,还是得动用权威,只要大事化小,又不失体统,便算圆满。
他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一点不能不先说清楚,“回大人的话,为政之道,宽猛相济,不过何人可宽,何人可猛,何时该宽,何时该猛,一点都乱不得。照府里来想,今天的局面,大人作主,该猛应猛,交代严办,府里好比当家的冢妇,少不得代下人求情,请从轻发落。这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这出戏才唱得下来。”他接着往下说,“倘或有那泼妇刁民,非临之以威不足以让他们就范,那时候府里派人锁拿,大人倒说要把他们放了,这样子府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不会!”德馨连连说道,“我做红脸、你做白脸,你如果做红脸,我决不做白脸。总而言之,你当主角我‘扫边’,我一定捧着你把这出戏唱下来。”
话很客气,但这一回去平息阜康风潮的主要责任,已轻轻套在他头上了。吴世荣心想,德馨真是个装傻卖乖的老狐狸!
有此承诺吴世荣才比较放心,于是起身告辞,同时约好,他先回杭州府,摆齐“导子”先到清和坊阜康钱庄前面“伺候”,德馨随后动身。
两人拟好辰光,先后来到阜康,人群恰如潮汐之有“子午潮”,日中甫过,上午来的未见分晓,坚持不去,得到信息的,在家吃罢午饭,纷纷赶到,杭州府与仁和、钱塘两县的差役,看看无从措手,都找相熟的店家吃茶歇脚,及至听得鸣锣喝道之声,听说吴知府到了,随后德藩台也要来,自然不能躲懒,好在经过休息,精神养足,一个个挺胸凸肚,迎风乱挥皮鞭,一阵阵呼呼作响,即时在人潮中开出一条路来。
清和坊是一条大街,逼退人潮,阜康门前空出来一片空地,足容两乘大轿停放。谢云青是已经得到螺蛳太太的通知,官府会出面来料理,所以尽管门外人声如沸,又叫又骂,让人心惊肉跳,他却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心里在一层深一层地盘算,官府出面时,会如何安排,阜康应该如何应付。等盘算得差不多了,吴世荣也快到了。
这要先迎了出去,如果知府上门,卸排门迎接,主顾一拥而入,就会搞得不可收拾,因此,他关照多派伙计,防守边门,然后悄悄溜了出去,一顶毡帽压到眉际,同时装作怕冷,手捂着嘴跟鼻子,幸喜没有人识破,到得导子近前,他拔脚便冲到轿前,轿子当然停住了。
这叫“冲道”,差役照例先举鞭子护轿,然后另有人上前,看身份处理,倘或是老百姓,可以请准了当街拖翻打屁股,谢云青衣冠楚楚,自然要客气些,喝问一声:“你是干什么的?”
谢云青在轿前屈膝打千,口中说道:“阜康钱庄档手谢云青,向大人请安。”
“喔,”吴世荣在轿中吩咐,“停轿。”
“停轿”不是将轿子放下地,轿杠仍在轿夫肩上,不过有根带桠槎的枣木棍,撑住了轿杠,其名叫做“打杆子”。
这时轿帘自然亦已揭起来了,吴世荣问道:“你就是谢云青?”
“是。”
“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一定可到。”
吴世荣点点头说:“藩台马上也要来,我跟他在你店家坐一坐,好商量办法。”
接着,德馨亦已驾到,仍旧是由谢云青引领着,由边门进入阜康钱庄的客座。这里的陈设非常讲究,广东酸枝木嵌螺甸的家具,四壁是名人书画,上款差不多都是“雪岩观察大人雅属”,最触目的是正中高悬一幅淡彩贡宣的中堂,行书一首唐诗,字有碗口那么大,下款是“恭亲王书”,下钤一方朱文大印,印文“皇六子”三字,左右陪衬的一副对联是左宗棠的亲笔。
客座很大,也很高,正中开着玻璃天窗,时方过午,阳光直射,照出中间一张极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桌上摆了八个大号的高脚盘,尽是精巧的茶食,但只有两碗细瓷银托的盖碗茶,自然是为德馨与吴世荣预备的。
“赶紧收掉!”德馨一进来便指着桌上说,“让人见了不好。”
“德大人说得是。”吴世荣深以为然,向谢云青说道,“德大人跟我今天不是来作客的。”
“是,是。”谢云青指挥伙计,收去了高脚盘,请贵客落座,他自己站在两人之间,等候问话。
“不开门,总不是一回事。”德馨问吴世荣,“我看应该照常营业。”
此言一出,吴世荣无以为答,谢云青更是一脸的苦恼。能够“照常营业”,为何不下排门?这话是真正的废话。
德馨也发觉自己的话不通,便又补了一句:“不过,应该有个限制。”
这才像话,吴世荣接口说道:“我看怎么限制,阜康总不至于库空如洗吧?”
“不错,限制要看阜康的库存而定。”德馨问道,“你们库里有多少现银?”
库存有四十余万,但谢云青不敢说实话,打一个对折答道:“二十万出头。”
“有二十万现银,很可以挡一阵子。”德馨又问,“胡观察的事业很多,他处总还可以接济吧?”
“回大人的话,我们东家的事业虽多,我只管钱庄,别处的情形不大清楚。”
“别处银钱的收解,当然是跟阜康往来,你怎么会不清楚?”吴世荣说,语气微有斥责的意味。
“回大人的话,”谢云青急忙解释,“我之不清楚是不清楚别处有多少现银,不过就有也有限的,像间壁公济典,存银至多万把两,有大笔用途,都是临时到阜康来支。”
“那么,”德馨问道,“你们开出去多少票子,总有账吧?”
“当然,当然!哪里会没有账?”
“好!我问你,你们开出去的票子,一万两以下的有多少?”
“这要看账。”谢云青告个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叫伙计取账簿来,一把算盘打得飞快,算好了来回报,“一共三十三万挂零。”
“并不多嘛!”
“大人,”谢云青.99lib?说,“本号开出去的票子不多,可是别处地方就不知道了。譬如上海阜康开出去的票子,我们一样也要照兑的。”
“啊,啊!”德馨恍然大悟,“难就难在这里。”
这一来只好将限制提高。尽管德馨与吴世荣都希望五千两以下的银票,能够照兑,但谢云青却认为没有把握,如果限额放宽,以致存银兑罄,第二次宣布停兑,那一来后果更为严重。
这是硬碰硬毫无假借的事,最后还是照谢云青的要求,限额放低到一千两。接下来便要研究一千两以上银票的处理办法。
“我们东家一定有办法的。”谢云青说,“阜康钱庄并没有倒,只为受市面影响,一时周转不灵而已。”
德馨想了一下说:“也不能说胡观察一回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总也给他一个期限来筹划。这个期限不宜太长,但也不宜太短,三天如何?”
吴世荣认为适宜,谢云青亦无意见,就算决定了。但这个决定如何传达给客户,却颇费斟酌,因为持有一千两以上银票的,都是大客户,倘或鼓噪不服,该怎么办?必得预先想好应付之计,否则风潮马上就会爆发。
“这要先疏通。”吴世荣说,“今天聚集在前面的,其中总有体面绅士,把他们邀进来,请大人当面开导,托他们带头劝导。同时出一张红告示,说明办法,这样双管齐下,比较妥当。”
“此计甚好!”德馨点点头说,“不过体面绅士要借重,遇事失风的小人也不可不安抚,你我分头进行。”
于是,谢云青派了两个能干的伙计,悄悄到左右邻居,借他们的楼窗,细看人潮中,有哪些人需要请进来谈的。
要请进来的人,一共分三类,第一类是“体面绅士”,第二类是惯于起哄的“歪秀才”,第三类是素不安分的“撩鬼儿”——凡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好从中浑水摸鱼,迹近地痞无赖的人,杭州人称之为“撩鬼儿”。
当这两名伙计分头出发时,德馨与吴世荣已经商定,由杭州府出面贴红告示,这种告示,照例用六言体,吴世荣是带了户房当办来的,就在阜康账房拟稿呈阅。告示上写的是:“照得阜康钱庄,信誉素来卓著,联号遍设南北,调度绰绰有余,只为时世不靖,银根难得宽裕,周转一时不灵,无须张皇失措,兹奉宪台德谕:市面必求平静,小民升斗应顾,阜康照常开门,银票亦可兑付,千两以下十足,逾千另作区处,阜康主人回杭,自能应付裕如,为期不过三日,难关即可度过。切望共体时艰,和衷共济应变,倘有不法小人,希冀混水摸鱼,或者危言惑众,或者暗中煽动,一经拿获审实,国法不贷尔汝。本府苦口婆心,莫谓言之不须!切切此谕。”
德馨与吴世荣对这通六言告示的评价不同,德馨认为写得极好,但有两点要改,一是提存与兑银相同,皆以一千两为限,二是银根太紧,到处都一样,不独沪杭为然。
但吴世荣一开头就有意见,说阜康信誉卓著,说胡雪岩一回来,必能应付裕如之类的话,不无过甚其词,有意袒护之嫌,倘或阜康真的倒闭了,出告示的人难免扶同欺骗之咎,因而主张重拟,要拟得切实,有什么说什么,才是负责的态度。
“世荣兄!此言差矣!”德馨答说,“如今最要紧的是稳定民心。不说阜康信誉卓著,难道说它摇摇欲坠?那一来不等于明告杭州百姓,赶紧来提存兑现?而且正好授人以柄,如果阜康真的挤倒了,胡观察会说,本来不过一时运转不灵,只为杭州府出了一张告示,才起的风潮。那时候,请问你我有何话说?”
吴世荣无以为答,只勉强答说:“府里总觉得满话难说,将来替人受过犯不着。”
“现在还谈不到个人犯得着犯不着这一层。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局面稳下来,胡雪岩号称‘财神’,‘财神’落难,不是好事,会搞成一路哭的凄惨景象。世荣兄,你要想想后果。”
“是。”吴世荣越发没话说了,而德馨却更振振有词。
“就事论事,说阜康‘信誉素来卓著’,并没有错,他的信用不好,会大半个天下都有他的联号?所以要救阜康,一定要说胡雪岩有办法。老实说,阜康不怕银票兑现,只怕大户提存,如果把大户稳住了,心里就会想,款子存在阜康,白天生利息,晚上睡觉也在生利息,何必提了现银,摆在家里?不但大钱不会生小钱,而且惹得小偷强盗眼红,还有慢藏诲盗之忧。世荣兄,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吴世荣完全是为他说服了,尤其是想到“慢藏诲盗”这一点,出了盗案,巡抚、按察使以下至地方官,都有责任,唯有藩司不管刑名,可以置身事外。照此看来,德馨的警告,实在是忠告。
于是传言告示定稿,谢云青叫人买来上等梅行纸,找了一个好书手,用碗口大的字,正楷书写,告示本应用印,但大印未曾携来,送回衙门去钤盖,又嫌费时,只好变通办法,由吴世荣在他自己的衔名之下,画了个花押,证明确是杭州府的告示。
其时奉命去邀客的两个伙计,相继回店复命,却是无功而返,只为没有适当的人可邀,倒是有自告奋勇,愿意来见藩台及知府的,但争先恐后,请这个不请那个,反而要得罪人,只好推托去请示了再说。
从他们的话中听得出来,挤兑的人群中,并没有什么有地位的绅士,足以号召大众,而争先恐后想来见官府的,都是无名小卒。既然如此,无足为虑,德馨想了一下,看着吴世荣跟谢云青问道:“有没有口才好的人?声音要宏亮,口齿要清楚,见过大场面,能沉得住气的。”
吴世荣尚未开口,谢云青却一迭连声地说:“有、有,就是大人衙门里的周书办。”
“周书办。”德馨问道,“是周少棠不是?”
“是、是!就是他。”
“不错,此人很行。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跟我们东家是早年的朋友,今天听说阜康有事,特为来帮忙的。”
其实,此人是谢云青特为请来的。原来各省藩司衙门,都有包办上下忙钱粮的书办,俗称“粮书”,公文上往往称此辈为“蠹吏”,所谓“钱粮”就是田赋,为国家主要的收入,其中弊端百出,最清廉能干的地方大吏,亦无法彻底整顿,所以称之为“粮糊涂”。但是这些“蠹吏”另有一本极清楚的底册,这本底册,便是极大的财源,亦只有在藩司衙门注册有案的粮书,才能获得这种底册。粮书是世袭的职务,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以外,亦可以顶名转让,买这样一个书办底缺,看他所管的县分而定,像杭州府的仁和、钱塘两县的粮书,顶费要十几万银子,就是苦瘠山城,亦非两三万两莫办。这周少棠原是胡雪岩的贫贱之交,后来靠胡雪岩的资助,花了五万银子买了个专管嘉兴府嘉善县的粮书,只有上下忙开征钱粮的时候,才到嘉善,平时只在省城里专事结交,生得一表人才能言善道,谢云青跟他很熟,这天因为阜康挤兑,怕应付不下来,特为请了他来帮忙,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了。
当时将周少棠找了来,向德藩台及吴世荣分别行了礼,然后满面赔笑地肃立一旁,听候发落。
“周书办,我同吴知府为了维持市面,不能不出头来管阜康的事,现在有张告示在这里,你看了就知道我们的苦心了。”
“是,是!两位大人为我们杭州百姓尽心尽力,真正感激不尽。胡大先生跟两位大人,论公是同事,论私是朋友,他不在杭州,就全靠两位大人替他作主了。”
“我们虽可以替他作主,也要靠大家顾全大局才好。说老实话,胡观察是倒不下来的,万一真的倒下来了,杭州的市面大受影响,亦非杭州人之福。我请你把这番意思,切切实实跟大家说一说。”
周少棠答应着,往后退了几步,向站在客座进口处的谢云青,使了个眼色,相偕到了柜房,阜康几个重要的伙计,以及拟六言告示的户房书办都在。周少棠一进门就说:“老卜,你这支笔真呱呱叫!”说着,大拇指举得老高。
“老卜”是叫户房书办,他们身份相同,走得极近,平时玩笑开惯的,当下老卜答说:“我的一支笔不及你的一张嘴,现在要看你了。”
“你不要看我的笑话!倒替我想想看,这桩事情,要从哪里下手?”
“要一上来就有噱头,一噱把大家吸住了,才会静下来听你吹。”老卜说道,“我教你个法子,你不是会唱‘徽调儿’?搬一张八仙桌出去,你在上面一站,像‘徐策跑城’一样,捞起衣袍子下摆,唱它一段‘垛板’,包你一个满堂彩。这一来,什么都好说了。”
明明是开玩笑,周少棠却不当它笑话,双眼望着空中,眼珠乱转乱眨了一阵,开口说道:“我有办法了,要做它一篇偏锋文章。来,老谢,你叫人搭张八仙桌出去。”
“怎么?”老卜笑道,“真的要唱‘徐策跑城’?一张桌子跑圆场跑不转,要不要多搭张桌子?”
“你懂个屁!”周少棠转脸对谢云青说,“这开门去贴告示,就有学问,没有预备,门一开,人一挤,马上天下大乱。现在这样,你叫他们从边门搭一张桌子出去,贴紧排门,再把桌子后面的一扇排门卸下来。这一来前面有桌子挡住,人就进不来了。”
“你呢?”老卜接口,“你从桌子后面爬出去?”
“什么爬出去?我是从桌子后面爬上去。”
“好、好!”谢云青原就在为一开门,人潮汹涌,秩序难以维持发愁,所以一听这话,大为高兴,立即派人照办。
等桌子一抬出去,外面鼓噪之声稍微安静了些,及至里面排门一卸,先出去两名差役,接着递出红告示去,大家争先恐后往前挤,大呼小叫,鼓噪之声变本加厉了。
“不要挤,不要挤!”周少棠急忙跳上桌子,高举双手,大声说道,“杭州府吴大人的告示,我来念。”
接着他指挥那两名差役,将红告示高高举了起来,他就用唱“徽调”念韵白似的,“照得”云云,有板有眼地念了起来。
念完又大声喝道:“大家不要乱动!”
他这蓦地里一喝,由于量大声宏,气势惊人,别有一股慑人的力量,居然不少人想探手入怀,手在中途停了下来。
“为啥叫大家不要乱动?扒儿手就在你旁边!你来不及想摸银票来兑现,哪晓得银票摆在那里,已经告诉扒儿手了。铜钱是你的总归是你的,阜康的银票,就是现银,今天不兑,明天兑,明天不兑后天兑,分文不少,哪天都一样。不过人家阜康认票不认人,你的银票叫扒儿手摸了去,朝我哭都没有用。”
夹枪带棒一顿排杠,反而将人声压了下去,但人丛中却有人放开嗓子说道:“周少棠,你是唱‘徽调儿’,还是卖梨膏糖?”
此言一出,人丛中颇有笑声,原来周少棠早年卖过梨膏糖,这一行照例以唱小调来招揽顾客,触景生情,即兴编词,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但要一副极好的嗓子,而且要有一点捷才,周少棠随机应变的本事,便是在卖梨膏糖那两年练出来的。
尽管有人讪笑,他却神态自若,游目四顾,趁此机会动动脑筋。等笑声停住,他大声说道:“黄八麻子,你不要挖我的痛疮疤!我周少棠,今天一不唱徽调儿,二不卖梨膏糖,是来为大家打抱不平的。”
最后这句话,又引起窃窃私议,但很快地复归于平静,那黄八麻子又开口了:“周少棠,你为哪个打抱不平?”
“我为大家打!”周少棠应声而答。
“打哪个?”
“打洋鬼子!”他说,“洋鬼子看我们中国好欺侮,娘卖×的法国人,在安南打不过刘永福,弄两只灯笼壳的铁甲火轮船,在吴淞口外晃啊晃。上海人都是不中用的‘铲头’,自己吓自己,弄得市面大乱,连带金字招牌的阜康都罩不住。说来说去,是法国人害人!不过,法国人总算还是真小人,另外杀人不见血,还有比法国更加毒的洋鬼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看看反应,只听一片“哪一国,哪一国”发问的声音。
“要问哪一国,喏,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样都不毒,最毒英国人。”
对这两句话,大家报以沉默,此一反应不大好,因为广济医院的梅藤更,颇获杭州人的好感,而此人是英国人。
“你们只看见梅藤更,”周少棠把大家心里的疙瘩抓了出来,“梅藤更是医生,医家有割股之心,自然是好的,另外呢?第一个是赫德,我们中国的海关,归他一把抓,好比我们的咽喉给他卡住了!”说着他伸手张开虎口,比在自己脖子上作个扼喉的姿势,“他手松一松,中国人就多吃两口饭,紧一紧就要饿肚皮!这个娘卖×的赫德,他只要中国人吃‘黑饭’,不要中国人吃白饭。”
说到这里,恰好有个涕泗横流的后生,极力往外挤,引起小小的骚动,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你看你,你看你!”他指着那后生说,“年纪轻轻不学好,吃乌烟!瘾头一来,就是这鬼相。不过,”他提高了声音,“也不要怪他,要怪杀人不见血的英国人!没有英国人,今天阜康没有事。”
“周少棠,你不要乱开黄腔,阜康显现形,跟英国人啥相干?屙不出屎怪茅坑,真正气数。”
责问的是黄八麻子,词锋犀利,周少棠不慌不忙地答道:“你说我开黄腔,我又不姓黄。”
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一阵爆笑,还有拍手顿足,乐不可支的。这又给周少棠一个机会,等笑声略停,大声向黄八麻子挑战。
“黄八麻子,你说屙不出屎怪茅坑,是要怪茅坑不好,你敢不敢同我辩一辩?”
“别人怕你的歪理十八条,我姓黄的石骨铁硬的杭铁头,偏要戳穿你的西洋镜。”
“你是杭铁头,莫非我是苏空头?放马过来!”
大家一看有好戏看了,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容黄八麻子挤到前面,便有人大喊:“上去,上去!”更有人将他抬了起来,周少棠很有风度,伸手拉了他一把,自己偏到一边,腾出地位来让他对立。
经此鼓舞的黄八麻子,信心更足了,“周少棠,我辩不过你输一桌酒席。”他问,“你输了呢?”
“我输了,一桌酒席以外,当场给大家磕头赔不是。”
“好!你问我答,我问你答,答不出来算输。你先问。”
周少棠本就想先发问,如下围棋的取得“先手”,所以一听黄八麻子话,正中下怀,当即拱拱手说:“承让、承让!”
“不必客气,放马过来。”黄八麻子人高马大,又站在东面,偏西的阳光,照得他麻子粒粒发亮,只见他插手仰脸,颇有睥睨一世的气概。
“请问,现在有一种新式缫丝的机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黄八麻子看都不看地回答。
“这种机器,一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既然一部机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那么,算他每家有五部纺车,二五得十,加十倍变一百,就有二十家人家的纺车没用处了,这一点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二十家的纺车没有用处,就是二十家人家没饭吃。这一点,你当然也晓得。”周少棠加了一句,“是不是?黄八麻子请你说。”
“这有啥好说的?”黄八麻子手指着周少棠说,“这件事同阜康要上排门,有啥关系?你把脑筋放清楚来,不要乱扯。”
“你说我乱扯就乱扯,扯到后来,你才晓得来龙去脉,原来在此!那时候已经晚了,一桌酒席输掉了。”
“哼,哼!”黄八麻子冷笑着说,“倒要看看是我输酒席,还是你朝大家磕头。”
“好!言归正传。”周少棠问,“?虽然是机器,也要有茧子才做得出丝,是不是?”
“这还用你说?”
“那么没有茧子,他的机器就没有用了,这也是用不着说的。现在,我再要问你一件事,他们的机器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外洋来的。”
“是哪个从外洋运的?”
“我不晓得,只有请教你‘万宝全书缺只角’的周少棠了。”
“这一点,倒不在我‘缺’的那只‘角’里面,我告诉你,怡和洋行,大班是英国人。”周少棠这时变了方式,面朝大众演说,“英国人的机器好,就是嘴巴大,一部机器要吃掉我们中国人二十家做给人家的饭。大家倒想,有啥办法对付?只有一个办法,根本叫他的机器饿肚皮。怎么饿法,不卖茧子给他。”
这时台底下有些骚动了,“嗡、嗡”的声音出现在好几处地方,显然是被周少棠点醒,有些摸到胡雪岩的苦衷了。
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下去,否则凝聚起来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因此找到一个熟人,指名发问。
“喂,小阿毛,你是做机坊的,你娘是‘湖丝阿姐’,你倒说说!”
在家络丝,论件计酬,贴补家用的妇女,杭州人称之为“湖丝阿姐”,小阿毛父子都是织造衙门的织工,一家人的生计都与丝有关,对于新式缫丝厂的情况相当清楚,当即答说:“我娘先没有‘生活’做,现在又有了。”
“是啥辰光没有‘生活’做?”
“上海洋机厂一开工,就没有了。”
“现在为啥又有了呢?”
“因为洋机厂停工。”
“洋机厂为啥停工?”
“我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周少棠转脸问黄八麻子,但不等他回答,自己说了出来,“是因为不卖茧子给它。”然后又问,“养蚕人家不卖茧子,吃什么?茧子一定要卖,不卖给洋鬼子,总要有人来买。你说,这是哪一个?”
黄八麻子知道而不肯说,一说就要输,所以硬着头皮答道:“哪个晓得?”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喏!”周少棠半转回身子,指着“阜康钱庄”闪闪生光的金字招牌说,“就是这里的胡大先生。”
“周少棠,你又捧‘财神’的卵泡了!”黄八麻子展开反击,“胡大先生囤的是丝,茧子没有多少,事情没有弄清楚,牛皮吹得哗打打,这里又没有人买你的梨膏糖。”
“我的梨膏糖消痰化气。你倒想想看,那时节,只要你晚上出去赌铜钱到天亮不回来,你娘就要来买我的梨膏糖吃了。”
这是周少棠无中生有,编出来的一套话,气得黄八麻子顿足戟指地骂:“姓周的,你真不要脸,乱说八道,哪个不晓得我姓黄的从来不赌铜钱的?”
这时人丛中已有笑声了,周少棠却故意开玩笑说:“你晚上出去,一夜不回家,不是去赌铜钱,那就一定去逛‘私门头’。这一来,你老婆都要来买我的梨膏糖了。”
台下哄然。黄八麻子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周少棠仍是一副惫懒的神情,相形之下,越发惹笑。
“你不要生气!”周少棠笑道,“大家笑一笑就是消痰化气。老弟兄寻寻开心,不犯着认真,等一息,我请你吃‘皇饭儿’。现在,”他正一正脸色,“我们话说回头。”
接下来,周少棠又诉诸群众了,他将胡雪岩囤丝,说成是为了维护养蚕做丝人家的利益,与洋商斗法。他说,洋商本来打算设新式缫丝厂,低价收买茧子,产丝直接运销西洋,“中国人只有辛辛苦苦养蚕,等‘蚕宝宝上山’结成茧子以后,所有的好处,都归洋鬼子独吞了!”他转脸问黄八麻子,“你们说,洋鬼子的心肠狠不狠?你有啥话好帮他们说?”
这句话惹火了他的对手,“周少棠,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哪里帮洋鬼子说过好话?只有你,捧‘财神’的卵泡!”黄八麻子指着他说,“你有本事,说出阜康收了人家的存款,可以赖掉不付的道理来,我佩服你。”
“黄八麻子,你又乱开黄腔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红告示,我们杭州府的父母官说点啥,藩台大人又说点啥?胡大先生手里有五万包丝,一包四百两,一共两千万,你听清楚,两千万两银子,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要四十万个,为啥要赖客户的存款?”
“不赖,那么照付啊!”黄八麻子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在空中扬一扬说,“你们看,阜康的银票,马上要‘擦屁股,嫌罪过’了。”
他这一着,变成无理取闹,有些泼妇的行径了,周少棠不慌不忙地将手一伸:“你的银票借我看看!你放心,当了这么多人,我不会骗你,抢你的。”
这一下,黄八麻子知道要落下风了,想了一下硬着头皮将银票交了过去,“一共五张,两千六百多两银子,看你付不付。”他心里在想,周少棠绷在情面上,一定会如数照付,虽然嘴上吃了亏,但得了实惠,还是划算的。
周少棠不理他的话,接过银票来计算了一下,朝后面喊道:“兑一千四百四十两银子出来!听到没有?”
谢云青精神抖擞地高声答应:“听到。”
“对不起!现在兑不兑不是阜康的事情了,藩台同杭州府两位大人在阜康坐镇,出告示一千两以下照付,一千两以上等阜康老板回来,自会理清楚,大人先生的话,我们只有照听不误。”他检出一张银票递了回去,“这张一千二百两的,请你暂时收回,等胡大先生回来再兑,其余四张,一共一千四百四十两,喏,来了!”阜康的伙计抬上来一个箩筐,将银子堆了起来,二十八个大元宝,堆成三列,另外四个十两头的元丝。都是刚出炉的“足纹”,白光闪闪、耀眼生花。
“先生,”谢云青在方桌后面,探身出来,很客气地说,“请你点点数。”
“数是不要点了,一目了然。不过,”黄八麻子大感为难,“我怎么拿呢?”
“照规矩,应该送到府上。不过,今天兑银票的人多,实在抽不出人。真正对不住,真正对不住!”说着,谢云青连连拱手。
“好了,好了!”人丛中有人大喊,“兑了银子的好走了,前客让后客!大家都有份。”
这一催促提醒了好些原有急用、要提现银的人。热闹看够了,希望阜康赶紧卸排门开始兑银,所以亦都不耐烦地鼓噪,黄八麻子无可奈何,愤愤地向周少棠说:“算你这张卖梨膏糖的嘴厉害!银子我也不兑了,银票还我!”
“对不起,对不起!”谢云青赔笑说道,“等明天稍为闲一闲,要用多少现银,我派‘出店’送到府上。喏,这里是原票,请收好了。”
“八哥、八哥!”周少棠跳下桌,来扶黄八麻子,“多亏你捧场。等下‘皇饭儿’你一定要赏我个面子。”
周少棠耍了一套把戏,黄八麻子展示了一个实例,即便是提一千两银子,亦须有所准备,一千两银子五十五斤多,要个麻袋,起码还要两个人来挑,银子分量重,一个人是提不动的。
这一来,极大部分的人都散去了,也没有人对只准提一千两这个限额表示异议,但却有人要求保证以后如数照兑。既不必立笔据,无非一句空话,谢云青乐得满口答应。不过要兑现银的小户,比平常是要多得多,谢云青认为应该做得大方些,当场宣布,延时营业,直到主顾散光为止,又去租来两盏煤气灯,预备破天荒地做个夜市。
偌大一场风波,如此轻易应付过去,德馨非常满意。周少棠自然成了“英雄”,上上下下无不夸奖。不过大家也都知道,风潮只是暂时平息,“重头戏”在后面,只待“主角”胡雪岩一回来便要登场了。
夜访藩司
胡雪岩船到望仙桥,恰正是周少棠舌战黄八麻子,在大开玩笑的时候,螺蛳太太午前便派了亲信,沿运河往北迎了上去,在一处关卡上静候胡雪岩船到,遇船报告消息。
这个亲信便是乌先生。他在胡家的身份很特殊,既非“师爷”,更非“管事”,但受胡雪岩或螺蛳太太的委托,常有临时的差使,这个当螺蛳太太与胡雪岩之间的“密使”自然是最适当的人选。
“大先生,”他说,“起暴风了。”
不说起风波,却说“起暴风”,胡雪岩的心一沉,但表面不露声色,只说:“你特为赶了来,当然出事了。什么事?慢慢 8bf4." >说。”?
“你在路上,莫非没有听到上海的消息?”
等乌先生将由谢云青转到螺蛳太太手里的电报拿了出来,胡雪岩一看色变,不过他矫情镇物的功夫过人,立即恢复常态,只问:“杭州城里都晓得了?”
“当然。”
“这样说,杭州亦会挤兑?”
“罗四姐特为要我来,就是谈这件事——”
乌先生把谢云青深夜报信,决定阜康暂停营业,以及螺蛳太太亲访德馨求援,德馨已答应设法维持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静静听完,第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
“当然是瞒牢的。”
“好!”胡雪岩放心了,“事情已经出来了,着急也没有用。顶要紧的是,自己不要乱。乌先生,喜事照常办,不过,我恐怕没有工夫来多管,请你多帮一帮罗四姐。”
“我晓得,”乌先生突然想起,“罗四姐说,大先生最好不要在望仙桥上岸。”
胡雪岩上船下船,一向在介乎元宝街与清河坊之间的望仙桥,螺蛳太太怕惹人注目,所以有此劝告。但胡雪岩的想法不同。
“既然一切照常,我当然还是在望仙桥上岸。”胡雪岩又问,“罗四姐原来要我在啥地方上岸?”
“万安桥。轿子等在那里。”乌先生答说,“这样子,我在万安桥上岸,关照轿子仍旧到望仙桥去接。”
胡雪岩的一乘绿呢大轿,华丽是出了名的,抬到望仙桥,虽然已经暮色四合,但一停下来,自有人注目。加以乌先生了解胡雪岩的用意,关照来接轿的家人,照旧摆出排场,身穿簇新棉“号挂子”的护勇,码头上一站,点起官衔灯笼,顿时吸引了一大批看热闹的行人。
见此光景,胡雪岩改了主意。
往时一回杭州,都是先回家看娘,这一次怕老娘万一得知沪杭两处钱庄挤兑,急出病来,更加不放心。但看到这么多人在注视他的行踪,心里不免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阜康的客户,又会作何想法?
只要一抛开自己,胡雪岩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先回家!多少人的血汗钱托付给阜康,如今有不保之势,而阜康的老板居然好整以暇地光顾自己家里,不顾别人死活,这口气是咽不下的。
因此船一靠岸,他先就询问:“云青来了没有?”谢云青何能不来?不过他是故意躲在暗处,此时闪出来疾趋上前,口中叫一声:“大先生!”
“好、好!云青,你来了!不要紧,不要紧,阜康仍旧是金字招牌。”他特意提高了声音说,“我先到店里。”
店里便是阜康。轿子一到,正好店里开饭,胡雪岩特为去看一看饭桌,这种情形平时亦曾有过,但在这种时候,他竟有这种闲情逸致,就不能不令人惊异了。
“天气冷了!”胡雪岩问谢云青说,“该用火锅了。”
“年常旧规,要冬至才用火锅。”谢云青说,“今年冬至迟。”
“以后规矩改一改。照外国人的办法,冬天到寒暑表多少度,吃火锅,夏天,则多少度吃西瓜。云青,你记牢。”
这是稳定“军心”的办法,表示阜康倒不下来,还会一年一年开下去。谢云青当然懂得这个奥妙,一迭连声地答应着,交代“饭司务”从第二天起多领一份预备火锅的菜钱。
“阜康的饭碗敲不破的!”有人这样在说。
在听谢云青细说经过时,胡雪岩一阵阵胃冷,越觉得侥幸,越感到惭愧。
事业不是他一个能创得起来的,所以出现这天这种局面,当然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但胡雪岩虽一想起宓本常,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当面吐在他脸上,但是,这种念头一起即消,他告诉自己,不必怨任何人,连自己都不必怨,最好忘记掉自己是阜康的东家,当自己是胡雪岩的“总管”,胡雪岩已经“不能问事”,委托他全权来处理这一场灾难。
他只有尽力将得失之心丢开,心思才能比较集中,当时紧皱双眉,闭上眼睛,通前彻后细想了以后说:“面子就是招牌,面子保得住,招牌就可以不倒,这是一句总诀。云青,你记牢!”
“是,我懂。”
“你跟螺蛳太太商量定规,今天早晨不开门,这一点对不对,我们不必再谈。不过,你要晓得,拆烂污的事情做不得。”
“我不是想拆烂污——”
“我晓得。”胡雪岩摇摇手阻止他说,“你不必分辩,因为我不是说你。不过,你同螺蛳太太有个想法大错特错,你刚才同我说,万一撑不住,手里还有几十万款子,做将来翻身的本钱,不对,抱了这种想法,就输定了,永远翻不得身。云青,你要晓得,我好像推牌九,一直推得是‘长庄’,注码不管多少都要,你输得起,我赢得进,现在手风不顺,忽然说是改推‘铲庄’,尽多少铜钱赌,自己留起多少,当下次的赌本。云青,没有下次了,赌场里从此进不去了!”
谢云青吸了口冷气,然后紧闭着嘴,无从赞一词。
“我是一双空手起来的,到头来仍旧一双空手,不输啥!不但不输,吃过、用过、阔过、都是赚头。只要我不死,你看我照样一双空手再翻起来。”
“大先生这样气慨,从古到今也没有几个人有。不过,”谢云青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做生意到底不是推牌九。”
“做生意虽不是推牌九,道理是一样的,‘赌奸赌诈不赌赖’,不卸排门做生意,不讲信用就是赖!”
“大先生这么说,明天照常。”
“当然照常!”胡雪岩说,“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拿存户的账,好好看一看,有几个户头要连夜去打招呼。”
“好。我马上动手。”
“对。不过招呼有个打法,第一,一向初五结息,现在提早先把利息结出来,送银票上门。第二,你要告诉人家年关到了,如果要提款,要多少,请人家交代下来好预备。”
“嗯、嗯、嗯。”谢云青心领神会地答应着。
能将大户稳定下来,零星散户,力能应付,无足为忧。胡雪岩交代清楚了,方始转回元宝街,虽已入夜,一条街上依旧停满轿马,门灯高悬,家人排班,雁行而立,仿佛一切如常,但平时那种喧哗热闹的气氛,却突然消失了。
轿子直接抬到花园门口,下轿一看,胡太太与螺蛳太太在那里迎接,相见黯然,但只转瞬之间,螺蛳太太便浮起了笑容,“想来还没有吃饭?”她问,“饭开在哪里?”
这是没话找话,胡雪岩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说:“到你楼上谈谈。”他又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我回来了?”
“还没有禀告她老人家。”
“好!关照中门上,先不要说。”
“我晓得。不会的。”胡家的中门,仿佛大内的乾清门一般,禁制特严,真个外言不入,螺蛳太太早已关照过了,大可放心。
到得螺蛳太太那里,阿云捧来一碗燕窝汤,一笼现蒸的鸡蛋糕,另外是现沏的龙井茶,预备齐全,随即下楼,这是螺蛳太太早就关照好了的,阿云就守在楼梯口,不准任何人上楼。
“事情要紧不要紧?”胡太太首先开口。
“说要紧就要紧,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胡雪岩说,“如今是顶石臼做戏,能把戏做完,大不了落个吃力不讨好,没有啥要紧,这出做不下去,石臼砸下来,非死即伤。”
“那么这出戏要怎样做呢?”螺蛳太太问说。
“要做得台底下看不出我们头上顶了一个石臼,那就不要紧了。”
“我也是这样关照大家,一切照常,喜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场面是可以拿铜钱摆出来的,只怕笑脸摆不出来。”
“难就难在这里。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再难也要做到,场面无论如何要好好儿把它吊绷起来,不管你们用啥法子。”
胡太太与螺蛳太太相互看了一眼,都将这句话好好地想了一下,各有会心,不断点头。
“外头的事情有我。”胡雪岩问说,“德晓峰怎么样?”
“总算不错。”螺蛳太太说,“莲珠一下午都在我这里,她说,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德藩台。”
“晚上,恐怕不方便。”
“晚上才好细谈。”
“好,我等一下就去。”
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这时候最要紧的事,并不是去看德馨,第一件是要发电报到各处,第二件是要召集几个重要的助手,商量应变之计。这两件事非但耽误不得,而且颇费功夫,实在抽不出空去看德馨。
“有应春在这里就好了。”胡雪岩叹口气,颓然倒在一张安乐椅,头软软地垂了下来。
螺蛳太太吃一惊,“老爷、老爷!”她走上前去,半跪着摇撼着他双肩说,“你要撑起来!不管怎么样要撑牢!”
胡雪岩没有做声,一把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项之间,“罗四姐,”他说,“怕要害你受?苦了,你肯不肯同我共患难?”
“怎么不肯?我同你共过富贵,当然要同你共患难。”说着,螺蛳太太眼泪掉了下来,落在胡雪岩手背上。
“你不要哭!你刚才劝我,现在我也要劝你。外面我撑,里面你撑。”
“好!”螺蛳太太抹抹眼泪,很快地答应。
“你比我难。”胡雪岩说,“第一,老太太那里要瞒住;第二,亲亲眷眷,还有底下人,都要照应到;第三,这桩喜事仍旧要办得风风光光。”
螺蛳太太心想第一桩还好办,到底只有一个人,第二桩就很吃力了,第三桩更难,不管怎么风光,贺客要谈煞风景的事,莫非去掩住他们的嘴?
正这样转着念头,胡雪岩又开口了,“罗四姐,”他说,“你答应得落,答应不落?如果答应不落,我——”
等了一会不听他说下去,螺蛳太太不由得要问:“你怎么样?”
“你撑不落,我就撑牢了,也没有意思。”
“那么,怎么样呢?”
“索性倒下来算了。”
“瞎说八道!”螺蛳太太跳了起来,大声说道,“胡大先生,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胡雪岩原是激励她的意思,想不到同时也受了她的激励,顿时精神百倍地站起身来说:“好!我马上去看德晓峰。”
“这才是。”螺蛳太太关照,“千万不要忘记谢谢莲珠。”
“我晓得。”
“还有,你每一趟外路回来去看德藩台,从来没有空手的,这回最好也不要破例。”
这下提醒胡雪岩,“我的行李在哪里?”他说,“其中有一只外国货的皮箱,里头新鲜花样很多。”
“等我来问阿云。”
原来胡雪岩每次远行,都是螺蛳太太为他收拾行李,同样地,胡雪岩一回来,行李箱亦照例卸在她这里,所以要问阿云。
“有的。等我去提了来。”
那只皮箱甚重,是两个丫头抬上来的,箱子上装了暗锁,要对准号码,才能打开,急切间,胡雪岩想不起什么号码,怎么转也转不开,又烦又急,弄得满头大汗。
“等我来!”螺蛳太太顺手捡起一把大剪刀,朝锁具的缝隙中插了下去,然后交代阿云,“你用力往后扳。”
阿云是大脚,用脚抵住了皮箱,双手用足了劲往后一扳,锁是被撬开了,却以用力过度,仰天摔了一跤。
“对!”胡雪岩若有所悟地自语,“快刀斩乱麻!”
一面说,一面将皮纸包着的大包小包取了出来,堆在桌上,皮箱下面铺平了的,是舶来品的衣料。
“这个是预备送德晓峰的。”胡雪岩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螺蛳太太,又加了一句,“小心打碎。”
打开来一看,是个乾隆年间烧料的鼻烟壶,配上祖母绿的盖子,螺蛳太太这几年见识得多,知道名贵,“不过,”她说,“一样好像太少了。”
“那就再配一只表。”
这只表用极讲究的皮箱子盛着,打开来一看,上面是一张写着洋文的羊皮纸,揭开来,是块毫不起眼的银表。
“这只表——”
“这只表,你不要看不起它,来头很大,是法国皇帝拿破仑用过的,我是当古董买回来的。这张羊皮纸是‘保单’,只要还得出‘报门’,不是拿破仑用过,包退还洋,另加罚金。”
“好!送莲珠的呢?”
“只有一个金黄蔻盒子。如果嫌轻,再加两件衣料。”
从箱子下面取出几块平铺着的衣料出来,螺蛳太太忽生感慨,从嫁到胡家,什么绫罗绸缎,在她跟毛蓝布等量齐观,但一摸到西洋的衣料,感觉大不相同。
这种感觉形容不出。她见过的最好的衣料是“贡缎”,这种缎子又分“御用”与“上用”两种,“御用”的贡缎,后妃所用,亦用来赏赐王公大臣,皇帝所用,才专称为“上用”。但民间讲究的人,当然亦是世家巨族,用的亦是“上用”的缎子,只是颜色避免用“明黄”以及较“明黄”为暗的“香色”,“明黄”只有皇帝、太上皇帝能用,“香色”则是皇子专用的颜色,除此以外,百无禁忌,但争奇斗妍,可以比“上用”的缎子更讲究,譬如上午所着与晚间所着,看似同样花样的缎袍,而暗花已有区分,上午的花含苞待放,下午的花已盛开。这些讲究,已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的人家所矜重,但是,比起舶来品的好衣料来,不免令人兴起绚烂不如平淡之感。
螺蛳太太所捡出来的两件衣料,都是单色,一件藏青、一件玄色,这种衣料名叫“哔叽”,刚刚行销到中国,名贵异常,但她就有四套哔叽袄,穿过了才知道它的好处。
这种在洋行发售,内地官宦人家少见,就是上海商场中,也只有讲时髦的阔客才用来作袍料的“哔叽”,在胡家无足为奇,胡雪岩爱纤足,姬妾在平时不着裙子,春秋佳日用“哔叽”裁制夹袄夹裤,稳重挺括,颜色素雅,自然高贵。她常说:“做人就要像哔叽一样,禁得起折磨,到哪里都显得有分量。”此时此地此人,想到自己常说的话,不由得凄然泪下。
幸好胡雪岩没有注意,她背着灯取手绢擤鼻子,顺便擦一擦眼睛,将捡齐了的礼物,关照阿云用锦袱包了起来,然后亲自送胡雪岩到花园的西侧门。
这道门平时关闭,只有胡雪岩入夜“微行”时才开。坐的当然也不是绿呢大轿,更没有前呼后拥的“亲兵”,只由两个贴身小跟班,前后各擎一盏灯笼,照着小轿直到藩司衙门,由于预先已有通知,德馨派了人在那里等候,胡雪岩下了轿,一直就到签押房。
“深夜过来打搅晓翁,实在不安。”胡雪岩话是这么说,态度还是跟平时一样,潇洒自如,毫不显得窘迫。
“来!来!躺下来。”刚起身来迎的德馨,自己先躺了下去,接过丫头递过来的烟枪,一口气抽完,但却用手势指挥,如何招待客人。
他指挥丫头,先替胡雪岩卸去马褂,等他侧身躺下来,丫头便将他的双腿抬到拦脚凳上,脱去双梁鞋,然后取一床俄国毯子盖在腿上,掖得严严的,温暖无比。
“雪岩,”德馨说道,“我到今天才真佩服你!”
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唯有苦笑,“晓翁,”他说,“你不要挖苦我了。”
“不是我挖苦你。”德馨说道,“从前听人说,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到了紧要关头,都会大显神通。你手下有个周少棠,你就跟孟尝君一样了。”
周少棠大出风头这件事,他只听谢云青略为提到,不知其详,如今听德馨如此夸奖,不由得大感兴趣,便问一句:“何以见得?”好让德馨讲下去。
“我当时在场,亲眼目睹,实在佩服。”德馨说道,“京里有个丑儿叫刘赶三,随机应变、临时抓哏是有名的,可是以我看来,不及周少棠。”
接着德馨眉飞色舞地将周少棠玩弄黄八麻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细细形容了一遍,胡雪岩默默地听着,心里在想,这周少棠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他。
“雪岩,”德馨又说,“周少棠给你帮的忙,实在不小。把挤兑的那班人哄得各自回家,犹在其次,要紧的是,把你帮了乡下养蚕人家的大忙,大大吹嘘了一番。这一点很有用,而且功效已显出来了,今儿下午刘仲帅约我去谈你的事,他就提到你为了跟英国人斗法,以至于被挤,说应该想法子维持。”
刘仲帅是指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跟李鸿章虽非如何融洽,但总是淮军一系,能有此表示,自然值得珍视,所以胡雪岩不免有兴奋的语气。
“刘仲帅亦能体谅,盛情实在可感。”
“你先别高兴,他还有话:能维持才维持,不能维持趁早处置,总以确保官款为第一要义。雪岩,”德馨在枕上转脸看着胡雪岩说,“雪岩,你得给我一句话。”
这句话自然是要胡雪岩提供保证,决不至于让他无法交代,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晓翁,我们相交不是一天,你看我是对不起人的人吗?”
“这一层,你用不着表白。不过,雪岩,你的事业太大了,或许有些地方你自己都不甚了了。譬如,你如果对你自己的虚实一清二楚的话,上海的阜康何至于等你一走,马上就撑不住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哑口无言,以他的口才,可以辩解,但他不想那样做,因为他觉得那样就是不诚。
“雪岩,你亦不必难过。事已如此,只有挺直腰杆来对付。”德馨紧接着说,“我此刻只要你一句话。”
“请吩咐。”
“你心里的想法,先要告诉我。不必多,只要一句话好了。”
这话别具意味,胡雪岩揣摩了半天,方始敢于确定,“晓翁,”他说,“如果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一定先同晓翁讨主意。”这话的意思是一定会维护德馨的利益,不管是公是私。
“好!咱们一言为定。现在,雪岩,你说吧,我能替你帮什么忙?”
“不止于帮忙,”胡雪岩说,“我现在要请晓翁拿我的事,当自己的事办。”
这话分量也很重,德馨想了一下说:“这不在话下。不过,自己的事,不能不知道吧?”
“是。我跟晓翁说一句:只要不出意外,一定可以过关。”
“雪岩,你的所谓意外是什么?”
“凡是我抓不住的,都会出意外。”胡雪岩说,“第一个是李合肥。”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原以为左大人到了两江是件好事,哪晓得反而坏了。”
“喔,这一层,你倒不妨谈谈。”
谈起来很复杂,也很简单,左宗棠一到两江,便与李鸿章在上海的势力发生冲突。如果左宗棠仍有当年一往无前、笼罩各方的魄力,加上胡雪岩的精打细算,则两江总督管两江,名正言顺,李鸿章一定会落下风。无奈左宗棠老境颓唐,加以在两江素无基础,更糟糕的是对法交涉,态度软硬,大相径庭,而李鸿章为了贯彻他的政策,视左宗棠为遇事掣肘、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钉,而又以翦除左宗棠的羽党为主要手段,这一来便将胡雪岩看作保护左宗棠的盾牌,集矢其上了。
“我明白了。”德馨说道,“怨家宜解不宜结,李合肥那方面要设法去打个照呼。这一层,我可以托刘仲帅。”
“这就重重拜托了。”胡雪岩问,“刘仲帅那里,我是不是应该去见一见?”
“等我明天‘上院’见了他再说。”德馨又说,“你倒想一想,李合肥如果要跟你过不去,会用什么手段?”
“别的我都不在乎,”胡雪岩说,“最怕他来提北洋属下各衙门的官款,提不到可以封我的典当,那一来就要逼倒我了。”
“封典当,影响平民生计,果然如此,我可以说话。”
“正要晓翁仗义执言。不过后说不如先说,尤其要早说。”
“好!我明天就跟刘仲帅去谈。”
“能不能请刘仲帅出面,打几个电报出去,就说阜康根基稳固,请各处勿为谣言所惑,官款暂且不提,免得逼倒了阜康。”
“说当然可以说。不过,刘仲帅一定会问,是不是能保证将来各处的官款,分文不少?”德馨又加一句,“如果没有这一层保证,刘仲帅不肯发这样子的电报。”
胡雪岩默然半晌,方始答说:“如果我有这样的把握,也就根本不必请刘仲帅发电报了。”
这下是德馨默然。一直等将烟瘾过足,方又开口:“雪岩,至少本省大小衙门存在阜康的官款,我有把握,在一个月之内不会提。”
“只要一个月之内,官款不动,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我在天津的丝,可以找到户头,一脱手,头寸马上就松了。”
“上海呢?”德馨问道,“你在上海不也有许多丝囤在那里吗?”
“上海的不能动!洋人本来就在杀我的价钱,现在看我急须周转,更看得我的丝不值钱。晓翁,钱财身外之物,我不肯输这口气,尤其是输给洋人,更加不服。”
“唉!”德馨叹口气,“大家都要像你这样子争气,中国就好了。”
正在谈着,闪出一个梳长辫子的丫头,带着老妈子来摆桌子,预备吃消夜。胡雪岩本想告辞,转念又想,应该不改常度,有几次夜间来访,到了时候总是吃消夜,这天也应该照常才是。
“姨太太呢?”德馨问道,“说我请她。”
“马上出来。”
原来莲珠是不避胡雪岩的,这天原要出来周旋,一则慰问,再则道谢。
及至胡雪岩刚刚落座,听得帘钩微响,扭头看时,莲珠出现在房门,她穿的是件旗袍,不过自己改良过了,袖子并不太宽,腰身亦比较小,由于她身材颀长,而且生长北方,穿惯了旗装,所以在她手握一方绣花手帕,一摇三摆地走了来,一点都看不出她是汉人。
“二太太!”胡雪岩赶紧站起来招呼。
“请坐,请坐!”莲珠摆一摆手说,“胡大先生,多谢你送的东西,太破费了。”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说,“初五那天,二太太你要早点来。”
“胡大先生,你不用关照,我扰府上的喜酒,不止一顿,四姐请我去陪客,一前一后,起码扰你三顿。”
原来杭州是南宋故都,婚丧喜庆,有许多繁文缛节,富家大族办喜事,请亲友执事,前期宴请,名为“请将”,事后款待,名为“谢将”。莲珠是螺蛳太太特为邀来陪官眷的“支宾”。
“雪岩!”德馨问道,“喜事一切照常?”
胡雪岩尚未答话,莲珠先开口了,“自然照常。”她说,“这还用得着问?”
“你看!”德馨为姨太太所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指着莲珠,自嘲似的向胡雪岩说,“管得越严了,连多说句话都不行。”
“只怕没有人管。”胡雪岩答说,“有人管是好事。”
“我就是爱管闲事,也不光是管你。”莲珠紧接着又说,“胡大先生的事,我们怎么好不管?有件事要提醒你,到了好日子那天,要约了刘抚台去道喜!”
这正是胡雪岩想说不便说,关切在心里的一句话,所以格外注意德馨的反应,只听他答了一句:“当然非拉他去不可。”顿觉胸怀一宽。
“胡大先生,我特为穿旗袍给你看,你送我的哔叽衣料,我照这样子做了来穿,你说好不好看?”
通家之好,到了这样的程度,似乎稍嫌过分,胡雪岩只好这样答说:“你说好就好。”
“好是好,太素了一点儿。胡大先生,我还要托你,有没有西洋花边,下次得便请你从上海给我带一点来。”
“有!有!”胡雪岩一迭连声地答说,“不必下一次。明天我就叫人送了来。”他接着又说,“西洋花边宽细都有,花式很多,我多送点来,请二太太自己挑。”
“那就更好了。”
“别老站着。”德馨亲自移开一张凳子,“你也陪我们吃一点儿。”
于是莲珠坐了下来,为主客二人酌酒布菜,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雪岩,我听说你用的人,也不完全靠得住。你自己总知道吧?”
“过了这个风潮,我要好好整顿了。”胡雪岩答说,“晓翁说周少棠值得重用,我一定要重用。”
“你看了人再用。”莲珠忍不住插嘴,“不要光看人家的面子,人用得不好,受害的是自己。”
“是,是!二太太是金玉良言。”胡雪岩深为感慨,“这回的风潮,也是我不听一两个好友的话之故。”
“其实你不必听外头人的话,多听听罗四姐的话就好了。”
“她对外面的情形不大明白。这一点,比二太太你差多了。”
听得这话,莲珠颇有知己之感,“胡大先生,你是明白的。不比我们老爷,提到外面的事,总说:‘你别管。’一个人再聪明,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刚才你同我们老爷谈话的情形,我也听到了一点儿。”说到这里,她突然问道,“胡大先生,上海跟杭州两处的风潮,左大人知道不知道?”
“恐怕还不晓得。”
“你怎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胡雪岩有些茫然,多少年来,凡是失面子的事,他从不告诉左宗棠,所以阜康的风潮一起,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左宗棠。
“为什么不告诉他?”莲珠说道,“你瞒也瞒不住的。”
“说得不错。”德馨也说,“如果左大人肯出面,到底是两江总督部堂!”
这个衔头在东南半壁,至高无上,但到底能发生什么作用,却很难说。哪知道莲珠别有深心,“胡大先生这会心很乱,恐怕不知道该跟左大人说什么好。”她随即提出一个建议,“是不是请杨师爷来拟个稿子看看?”
那杨师爷是苏州人,年纪很轻,但笔下很来得,而且能说善道,善体人意,莲珠对他很欣赏,德馨只要是莲珠说好就好,所以对杨师爷亦颇另眼相看,此时便问胡雪岩:“你的意思怎么样?”
“好是好!不过只怕太缓了。”
“怎么缓得了?发电报出去,明天一早就到了。”
“我的密码本不在这里。”
“用我们的好了。”莲珠接口。
“对啊!”德馨说道,“请杨师爷拟好了稿子,就请他翻密码好了。小妾也可以帮忙。”
“这,怎么好麻烦二太太?”
“怕什么?我们两家什么交情。”
真是盛情难却,胡雪岩只有感激的份儿,在请杨师爷的这段时间中,离座踱着方步,将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杨师爷,拜托你起个稿子,要说这样子几点:第一,请左大人为了维持人心,打电报给上海道,尽力维持阜康;第二,请两江各衙门,暂时不要提存款;第三,浙江刘抚台、德藩台很帮忙,请左大人来个电报,客气一番。”
“客气倒不必。”德馨说道,“要重重托一托刘抚台。”
“是!是!”杨师爷鞠躬如也地问,“还有什么话?”
“想到了,再告诉你。”莲珠接口说道,“杨师爷,你请到外面来写,清静一点儿。”
莲珠很热心地引领着杨师爷到了外屋,悄悄嘱咐了一番。他下笔很快,不到半个钟头,便将稿子送了上来,除了照胡雪岩所要求的三点陈述以外,前面特为加一段,盛称德馨如何帮忙,得以暂渡难关,实在令人感激,同时也说了些德馨在浙江的政绩。着墨不多,但措词很有力量,这当然是莲珠悄悄嘱咐的结果。
胡雪岩心里雪亮,德馨曾透露过口风,希望更上层楼,由藩司升为巡抚,做一个真正的方面大员,而目标是江西。
这就需要两江总督的支持了。原来所谓两江是明朝的说法,安徽是上江,江苏是下江,两江总督只管江苏、安徽两省,但江西与苏皖密迩,两江总督亦管得着,犹之乎直隶总督,必要时能管山东。将来江西巡抚出缺,如果左宗棠肯保德馨,便有一言九鼎之力,所以电报中由胡雪岩出面,力赞德馨如何帮忙,实际上即是示好于左宗棠,为他自己的前程“烧冷灶”。
当然胡雪岩是乐于帮这个惠而不费的忙,而且电报稿既出于杨师爷之手,便等于德馨作了愿全力维持的承诺,更是何乐不为?
因此,他看完稿子,口中连声说道:“好极,好极!杨师爷的一支笔实在佩服。”
“哪里,哪里!”杨师爷递过一支毛笔来,“有不妥的地方,请胡大先生改正。
“只字不改!都是我心里的话,为啥要改?”说着,接过毛笔来,写了个“雪”字,表示同意。
正谈到这里,只见阿福掀帘入内,悄悄地走到德馨身边,送上一个卷宗,口中轻声说道:“刚到的。”
“喔!”德馨将卷宗掀开,内中只有一张纸,胡雪岩遥遥望去,看出是一通电报,字迹却看不清楚。
“我的眼镜呢?”德馨一面说,一面起身找眼镜,藉此走到间壁,杨师爷即跟了过去。
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深夜来了电报,是不是有关阜康的消息?如果是阜康的消息,德馨应该告诉他才是,这样想着,双眼不由得一直注视里间。
“胡大先生——”莲珠说道,“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不便出面,让罗四姐来跟我说,我来告诉我们老爷。”
“是,是,多谢二太太。”
莲珠还有话要说,但德馨已经出来了,她跟胡雪岩都盯着他看,希望他宣布深夜来电报,是何事故。但德馨却不做声,坐了下来,举杯徐饮。
“哪里来的电报?”莲珠问说。
“不相干的事。”只说了这句又没话了。
原来这个电报是宁波海关监督候补道瑞庆打来的,说他得到密报,上海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潜回宁波来筹现银。阜康在宁波的联号,共有两家,一家叫通泉钱庄,一家叫通裕银号。但因宁波市面亦以越南战事的影响,颇为萧条,通泉、通裕都无从接济阜康。而且通泉的档手不知避匿何处,通裕银号的档手则自行请求封闭,因此,瑞庆即命鄞县知县查封通裕,请德馨转知通泉、通裕的东主,即速清理。
德馨对通泉、通裕的情况还不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因而就不便公开这通电报。直到胡雪岩告辞以后,才跟莲珠商量。首先问她,这个消息暂且瞒着胡雪岩,是不是做错了?
“当然错了!”莲珠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一说,雪岩当时就会要我复电请老瑞维持,通泉启封,那两家庄号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一启封,一定挤兑,撑不住出了事,还是要封,那又何苦?”
“你把他看错了,他决不会这么冒昧,让你做为难的事。”莲珠又说,“你说那两家庄号的情形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原主知道啊!听他说了,看要不要紧,再想办法。你现在瞒着他不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请问怎么回复人家?公事哪有这样子办的?”一顿排揎,将德馨说得哑口无言,“看起来我是没有做对。”他问,“如今该怎么弥补?”
“只有我去一趟,去看罗四姐,就说你当时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没有敢说,特为要我通知罗四姐,看是要怎么办才妥当。”
“好!”德馨答说,“不过也不必今天晚上,明儿一大早好了。”
“不!这跟救火一样,耽误不得。”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小事,你得给我一个底,我才好跟人家去谈。”莲珠又说,“我的意思是你能给他担多少风险?”
“这要看他们的情形,譬如说一二十万银子可以维持住的,我就打电报请宁波关代垫,归藩库归还。窟窿太大,可就为难了。”
“那么,到底是十万呢?还是二十万?”
“二十万吧!”
于是先遣阿福去通知,随后一乘小轿,悄悄将莲珠抬到元宝街。其时三更已过,胡雪岩在百狮楼上与螺蛳太太围炉低语,谈的却不是阜康,也不是丝茧,而是年轻时候的往事。
这是由扶乩谈起来的,“乌先生接了你回来,你到阜康,他回家,顺路经过一处乩坛,进去看了看,也替我们求了一求,看前途如何,哪晓得降坛的是一位大忠臣,叫什么史可法。乌先生知道这个人,说是当初清兵到扬州殉难的。”螺蛳太太问道,“老爷,你晓得不晓得这个人?”
“听说过。”胡雪岩问,“史可法降坛以后怎么说?”
“做了一首诗。喏,”螺蛳太太从梳妆台抽斗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胡雪岩说,“你看。”
黄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胡雪岩将这首诗吟哦数过,方始开口。
“乌先生看了这首诗,有没有给你破解?”
“有的。乌先生说,这首诗一定是史可法守扬州的时候做的,情形是很危险,不过为人要学史可法,稳得住!管他兵荒马乱,自自在在睡在茅檐下,听风听雨,听城头上打更。”
“他人是很稳,不过大明的江山没有稳住。我看这首诗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老爷你说,是啥意思?”
“那时候史可法手里有几十万人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兵多没有用,真正叫一筹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当元帅、带兵马,做个一品老百姓,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就困在茅檐下面,自自在在一颗心是安逸的。”胡雪岩声音凄凉地说,“罗四姐,如果当年你嫁了我,我没有同王抚台的那番遭遇,凭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安安稳稳吃一口饱饭,哪里会有今天的苦恼。”
由此开始,细数往事,又兴奋、又悲伤,但不管兴奋悲伤都是一种安慰。正在谈得入神时忽然得报,说莲珠马上要来,不由得都愣住了。
莲珠此来,目的何在,虽不可知,但可断定的是,一定出于好意,而且一定有极紧要的事谈。因此,要考虑的是在什么地方接见,胡雪岩应该不应该在场。
在这时候,当然不容他们从容商议,螺蛳太太本想在那间专为接待贵客,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藏翠轩”接见,但时已隆冬,即令现搬几个大火盆过去,屋子也一时暖和不起来,所以稍想一想,当机立断地对胡雪岩说:“你先从后楼下去,等一下从前楼上来。”
胡雪岩点一点头,匆匆而去,螺蛳太太便亲自下楼接了莲珠上来,一大群丫头围绕着,捧凤凰似的将莲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张安乐椅上,手炉、脚炉、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面前。螺蛳太太顾不得跟她说话,只是指挥着丫头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头都退了出去,她才开口。
“有啥事情,打发人来通知我一声,我去看你就是。这么冷的天,万一冻出病来,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与其请你来,多费一层周折,我也仍旧是耽误工夫,倒不如我亲自来一趟。”莲珠四面看了一下问,“胡大先生不在这里?”
“去通知他了,马上就会来的。”
“趁胡大先生不在这里,我先跟你说了吧!胡大先生在我们那里,不是来了电报?是宁波打来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们老爷怕他刚回杭州,心境不好,没有敢告诉他,特为让我来一趟,跟你来谈。”
螺蛳太太心里一跳,但不能不强自镇静,“多谢、多谢!”她还要再说下去时,只听楼梯上有脚步声,便停了下来。
“老爷来了!”有个丫头掀开门帘说。
“罗四姐!”莲珠问说,“要不要当着他的面谈?”
“瞒也瞒不住的。”
“好!”
其时胡雪岩已经衣冠整齐地一路拱手、一路走进来说道:“失迎、失迎!二太太这么晚还来,当然是为我的事,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话。”莲珠说道,“刚刚宁波来的电报,没有拿给你看的缘故,我跟罗四姐说过了,她说不必瞒你,那就请你先看电报。”
宁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谓变起不测,因为宓本常在那里,他维持不住上海的阜康,莫非连宁波的“两通”都会撑不起来?
但也因此使他想到,这或许是宓本常的运用,亦未可知,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宓本常本来就已有“拆烂污”的迹象,如果自己再出头去管宁波的事,越发会助长他“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想法,因此,他觉得如今首要之着,是借重宁波官场的势力,逼一逼宓本常,让他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
于是他说:“不瞒二太太说,这回的事情,总怪我有眼无珠,用错了人。上海阜康的档手叫宓本常,他是宁波人,瞒着我私下同他的亲戚做南北货生意,听说有两条沙船在海里,叫法国兵船打沉了,亏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数目虽然不大,而在目前银根极紧的当口,就显得有关系了。此刻他人在宁波,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我不敢说。不过,以他的手面,要维持通泉、通裕是办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垫二十万银子,实在感激不尽,不过,倒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说实话,徒然连累好朋友,并不是好办法,做事要做得干净、彻底,我胡某人最好面子,如今面子撕了一条缝,补起来容易,就怕这里弥补了,那面又裂开,所以我现在的想法是,先要保住没有裂开的地方。二太太,请你先替我谢谢藩台,同时请你把我的意思,同藩台说一说。”
听他长篇大套地在谈,莲珠不断点头,表示完全能领会他的意思,等他说完,随即答道:“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对的,我一定把你的话,同我们老爷说到,帮你的忙,要从大处去落墨。不过,宁波的事,你还没有说出一个办法来!”
“是。”胡雪岩答说,“宓本常在宁波,找到宓本常,就可以责成他来维持。请藩台就照意思拟复电好了。”
“如果宓本常不听呢?”莲珠问说,“是不是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这便是说,是否可以拘禁到讯?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犹有好感,深恐他吃亏便即说道:“打狗看主人面,他虽做错了事,到底是我们的人。这一点——”她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不过,人家不知道,电报当中也很难说得清楚。”莲珠想了一下说,“是不是胡大先生请你的师爷拟个稿子,我带回去,请我们老爷照发?”
胡雪岩答应着,下楼而去。莲珠目送他走远了,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欲言又止,脸上是万般无奈的神情,让螺蛳太太反过来不能不安慰她了。
“我晓得你替我们难过,不过,你请放心,不要紧的,船到桥头自会直。”
“罗四姐,”莲珠叹口气说,“我同我们老爷,真是恨不得能凭空发一笔大财!”
“你不要这样子说。”螺蛳太太极其感动地,也紧握着她的双手,“我同胡大先生最难过的,也就是连累藩台同你替我们担心。这份人情债,只怕要欠到来生了。”
听得这话,莲珠悚然动容,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方始问道:“罗四姐,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螺蛳太太愕然,好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你倒说说看,”她反问一句,“应该怎么个打算?”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总应该仔细想一想。罗四姐,”莲珠是极冷静的语气,“我们是自己人,旁观者清,我见到了不能不提醒你。”
这话就大有文章了,螺蛳太太急急问说:“是不是藩台有什么消息?”
“不是他有什么消息,如果他有了什么消息,事情只怕就来不及了。”
螺蛳太太心一沉,怔怔地思索了好一会问说:“藩台是不是有什么话?”
“话是没有。不过他着急是看得出来的。”
迂回吞吐,说了好一会,螺蛳太太方始明白莲珠的意思,是暗示她如果觉得有将财物寄顿他处的必要,她可以效劳。
莲珠一向言辞爽脆深刻,隐微难达之情,在她往往三五句话,便能直透深处。唯独这件事如此难于出口,其中的道理,在同样善体人情的螺蛳太太,不难明白,正因为交情厚了,才不易措词。
因为,要谈这件事,便有一个不忍出口的前提,就是阜康的风潮,会牵连到许多衙门来提公款,倘或无以应付,即可查封财产备抵,而犹不足,不可避免地就会抄家。
莲珠一面说,一面心里就有一种顾忌,是设想螺蛳太太听了她的话以后的想法:什么!已经看得我们胡家要抄家了?照此看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存着好心。
如果再谈到寄顿财物,似乎坐实了她没有存着好心,胡家抄家于她有什么好处?不就可以吞没了寄存的财物了吗?不但抄家,最好充军、杀头,才能永绝后患。
在这样的顾虑之下,稍微聪明些的人都知道,这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但像这种寄顿家财,以防籍没的事,时机最要紧,愈早部署愈好。莲珠必是想到了这一点,正见得是为好朋友深谋远虑的打算。
转念到此,螺蛳太太异常感动,“莲姐,不枉我们同烧过一炉香。真正是急难何以倚靠,比同胞还亲的姐妹。”她声音急促地说,“不过,莲姐,我现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我有点首饰,初五那天还要戴,过了这场喜事,我理好了送到你那里来。”
这一说莲珠反倒推辞了,她主要的是要提醒螺蛳太太,应该有最坏的打算。如今看她显然已领会到了,那就不必亟亟。“罗四姐,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她说,“现在也还不到那步田地,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愿你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今天的这番心里的话,完全是多余的。”
“莲姐,算命的都说我命中有‘贵人’,你今天就是。但愿如你金口,等这场风潮过了,莲姐,我们到普陀去烧香,保佑藩台高升抚台,你老来得子,生个白胖儿子。”
“不要说笑话了。”莲珠的脸一红,嗫嚅了好一会说,“不知道你们胡庆余堂,有没有好的调经种子丸?”
“有,有!我明天叫人送来。”
“不要、不要!”莲珠连连摇手,“传出去笑死人了。”
“那么,改天我亲自带来。”
于是促膝低语谈了许多房帏间的心得,一直到胡雪岩重新上楼,方始结束。此时此地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且不说螺蛳太太,连莲珠亦觉得是件不可思议之事。
“稿子是拟好了,请二太太看看,有不妥当的地方,再改。”
“唷!胡大先生我哪里看得懂。你说给我听听好了。”
“大意是——”
大意是告诉宁波关监督瑞庆,说胡雪岩的态度光明磊落,通泉、通裕的倒闭,虽非始料所及,但一定会负责到底,而且以胡雪岩的实力,亦必能转危为安。但阜康受时潮的影响,事出无奈,为了维持市面,只可尽力协助,不宜逼迫过急,反生事端。接着提到宓本常在宁波,希望瑞庆即刻传他到案,责成他料理“两通”,但所用手段,宜以劝导为主。语气婉转周至,而且暗示瑞庆,若能费心尽力,料理妥当,德馨会面陈巡抚,今年的年终考绩,必有优异的“考语”。
“好!好!”莲珠满口答应,“我请我们老爷,马上发出去。”
“是!多谢二太太。”
“我要走了。”莲珠起身说道,“你们也早点休息,初五办喜事,一定要把精神打起来。”
死中求活
从第二天起,阜康照常开门,典当、药店、丝行,凡是胡雪岩的事业,无不风平浪静,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初五那一天胡家的喜事,阜康的风潮为一片喜气所冲淡了。
迎亲是在黄昏,但东平巷从中午开始,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各式各样的灯牌、彩亭,排出去两三里路,执事人等,一律蓝袍黑褂,抬杠的夫子是簇新的蓝绸滚红边的棉袄,气派非凡。
其时元宝街胡家,从表面来看,依旧是一片兴旺气象,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轿马纷纷,笑语盈盈,只是仔细看去,到处都有三五人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议,一见有生人经过,不约而同都缩口不语,茫然地望着远处,看在眼里,令人无端起不安之感。
这种情形,同样地也发生在花园中接待堂客之处,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看不见“新娘子”,也就是三小姐,不知道躲在何处,据老妈子、丫头们悄悄透露的消息,说是三小姐从这天一早就哭,眼泪一直没有停过。“新娘子”上花轿以前舍不得父母姐妹,哭一场原是不足为奇的事,但一哭一整天,就不能不说是罕见之事了。
不过,熟知胡家情形的客人,便觉得无足为奇。原来这三小姐的生母早逝,她跟胡雪岩在杭州二次陷于“长毛”时,曾共过患难,因此贤惠的胡太太将三小姐视如己出,在比较陌生的堂客面前,都说她是亲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加以从她出生不久,胡雪岩便为左宗棠所赏识,家业日兴,都说她的命好,格外宠爱,要什么有什么,没有不如意的时候,但偏偏终身大事不如意,在定亲以后,才慢慢知道,“新郎倌”阿牛,脾气同他的小名一样,粗鲁不解温柔,看唱本,听说书,离“后花园私订终身”的“落难公子”的才貌,差得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原本就一直委屈在心,不道喜期前夕,会出阜康钱庄挤兑的风潮,可想而知的,一定会有人说她命苦。她也听说,王善人想结这门亲,完全是巴结她家的财势,如果娘家败落,将来在夫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她的这种隐痛,大家都猜想得到,但没有话去安慰她,她也无法向人诉苦,除了哭以外,没有其它的办法可以使她心里稍为好过些。当然,胡太太与螺蛳太太都明白她的心境,但找不出一句扎扎实实的话来安慰她,事实上三小姐的这两个嫡母与庶母,也是强打精神在应酬贺客,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自己都希望怎么能有一个好消息稍资安慰,哪里还能挖空心思来安慰别人?“不要再哭了!眼睛已经红肿了,怎么见人?”胡太太只有这样子一遍一遍地说,双眼确是有点肿了,只有靠丫头们一遍一遍地打了新手巾来替她热敷消肿。
及至爆竹喧天,人声鼎沸,花轿已经到门,三小姐犹自垂泪不止,三催四请,只是不动身,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还有些亲近的女眷,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螺蛳太太有主意,请大家退后几步,将凳子拉一拉近,在梳妆台前紧挨着三小姐坐下,轻声说道:“你老子养到你十九岁好吃好穿好嫁妆,送你出门,你如果有点良心,也要报答报答你老子。”
这一说很有效验,三小姐顿时止住了哭声,虽未开口而看着螺蛳太太的眼睛却在发问:要如何报答?
“你老子一生争强好胜,尤其是现在这个当口,更加要咬紧牙关撑守。不想‘爷要争气,儿要撒屁’,你这样子,把你老子的锐气都哭掉了!”
“哪个说的?”三小姐胸一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
“这才是,快拿热手巾来!”螺蛳太太回头吩咐。
“马上来!”丫头答得好响亮。
“三小姐!有一扣上海汇丰银行的存折,一万两银子,你私下藏起来,不到要紧时候不要用。”螺蛳太太又说,“我想也不会有啥要紧的时候,不过‘人是英雄钱是胆’,有这扣折子,你的胆就壮了。”说着,塞过来一个纸包,并又关照,“图章是一个金戒指的戒面,上面一个‘罗’字。等等到了花轿里,你顶好把戒指戴在手上。”
她说一句,三小姐点一点头,心里虽觉酸楚,但居然能忍住了眼泪。
胡家的喜事,到新郎倌、新娘子“三朝回门”,才算告一段落。但这三天之中,局势又起了变化,而且激起了不小的风潮。
风潮起在首善之地的京城。十一月初六,上海的消息传到天津,天津再传到北京,阜康顿时被挤,汪惟贤无以应付,只好上起排门,溜之大吉。地痞起哄,半夜里打开排门放抢,等巡城御史赶到,已经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来挤兑的人更多。顺天府府尹只好会同巡城御史出安民布告,因为京城的老牌钱庄,一共四家,都开在东四牌楼,字号是恒兴、恒和、恒利、恒源,有名的所谓“四大恒”,向来信用卓著,这时受了阜康的影响,亦是挤满了要兑现银的客户。“四大恒”如果一倒,市面不堪设想,所以地方官不能不出面维持,规定银票一百两以下照付,一百两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
不过四大恒是勉强维持住了,资本规模较小的钱庄,一挤即倒,市面大受影响。同时银票跌价,钱价上涨,本来银贱钱贵,有益于小民生计,但由于银票跌价、货物波动,家无隔宿之粮的平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这种情形惊动了朝廷,胡雪岩知道大事要不妙了。
其时古应春已经由上海专程赶到杭州,与胡雪岩来共患难。他们相交三十年,但古应春为人极守分际,对于胡雪岩的事业,有的了解极深,有的便很隔膜,平时为了避嫌疑,不愿多打听,到此地步便顾不得嫌疑不嫌疑了。
“小爷叔,且不说纸包不住火,一张纸戳个洞都不可以,因为大家都要从这个洞中来看内幕,那个洞就会越扯越大。”他很吃力地说,“小爷叔,我看你索性自己把这张纸掀开,先让大家看个明白,事情反倒容易下手。”
“你是说,我应该倒下来清理?”
“莫非小爷叔没有转过这个念头?”
“转过。”胡雪岩的声音有气无力,“转过不止一次,就是下不了决心。因为牵连太多。”
“哪些牵连?”
“太多了。”胡雪岩略停一下说,“譬如有些人当初看得起我,把钱存在我这里,如今一倒下来,打折扣还人家,怎么说得过去?”
“那么,我倒请问小爷叔,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拖一拖能够度过难关,存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
胡雪岩无以为答。到极其难堪的僵硬空气,快使得人要窒息了,他才开口。
“市面太坏,洋人太厉害,我不晓得怎么才能翻身。”他说,“从前到处是机会,钱庄不赚典当赚,典当不赚丝上赚,还有借洋债、买军火,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会穿帮,现在八个坛子只有四个盖,两只手再灵活也照顾不到,而况旁边还有人盯在那里,专挑你盖不拢的坛子下手。难,难!”
“小爷叔,你现在至少还有四个盖,盖来盖去,一失手,甚至于旁边的人来抢你的盖子,那时候——”古应春迸足了劲说出一句话,“那时候,你上吊都没有人可怜你!”
这话说得胡雪岩毛骨悚然。越拖越坏,拖到拖不下去时,原形毕露,让人说一句死不足惜,其所谓“一世英名,付之流水”,那是胡雪岩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事。
“来人!”
走来一个丫头,胡雪岩吩咐她将阿云唤了来,交代她告诉螺蛳太太晚上在百狮楼吃饭,宾主一共四个.人,客人除了古应春以外,还有一个是乌先生,立刻派人去通知。
“我们晚上来好好商量,看到底应该怎么办。”胡雪岩说,“此刻我要去找几个人。”
明耀璀璨,炉火熊熊,佳肴美酒,百狮楼上,富丽精致,一如往昔,宾主四人在表面上亦看不出有何异样,倘或一定要找出与平日不同之处,只是胡雪岩的豪迈气概消失了。他是如此,其余的人的声音也都放低了。
“今天就我们四个人,大家要说心里的话。”胡雪岩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两天,什么事也不能做,闲工夫反而多了,昨天一个人独坐无聊,抓了一本 href='2203/im'>《三国演义》看,诸葛亮在茅庐做诗:‘大梦谁先觉?’我看应春是头一个从梦里醒过来的人。应春,你说给乌先生听听。”
古应春这时候的语气,倒反不如最初那么激动了,同时,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可以作为越拖越坏,亟宜早作了断的补充理由。
“阜康一出事,四大恒受挤,京城市面大受影响,只怕有言官出来说话。一惊动了养心殿,要想像今天这样子坐下来慢慢商量,恐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大家都沉默着,不是不说话,而是倒闭清算这件事,关系太重了,必须多想一想。
“四姐,”胡雪岩指名发问,“你的意思呢?”
“拖下去是坏是好,总要拖得下去。”螺蛳太太说,“不说外面,光是老太太那里,我就觉得拖不下去了。每天装得没事似的,实在吃力,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有点看出来了,一再在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到有一天瞒不住了,这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老太太会不会吓坏?真正叫人担心。”
这正也是胡雪岩下不得决心的原因之一,不过这时候他的态度有些改变了,心里在想的是,如何能使胡老太太不受太大的惊吓。
“我赞成应春先生的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乌先生说,“大先生既然要我们说心里的话,有件事我不敢再摆在心里了,有人说‘雪岩’两个字就是‘冰山’,前天我叫我孙子抽了一个字来拆——”
“是为我的事?”
“是的。”乌先生拿手指蘸着茶汁,在紫檀桌面上一面写,一面说,“抽出来的是个‘五嶽归来不看山’的‘嶽’字。这个字不好,冰‘山’一倒,就有牢‘獄’之灾。”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吓得脸色大变,胡雪岩便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慰着说,“你不要怕。冰山没有倒,就不要紧。乌先生一定有说法。”
“是的。测字是触机,刚刚听了应春先生的话,我觉得似乎更有道理了。‘獄’字中间的‘言’就是言官,现在是有座山压在那里,不要紧,靠山一倒,言官出头,那时候左面是犬,右面也是犬,一犬吠日,众犬吠声,群起而攻,怎么吃得消。”
说得合情合理,胡雪岩、古应春都认为不可不信,螺蛳太太更不用说,急急问道:“乌先生,靠山不倒莫非一点事都没有了?”
“事情不会一点没有,你看左面这只犬已经立了起来,张牙舞爪要扑过来咬人,不过只要言官不出头就不要紧,肉包子打狗让它乖乖儿不叫就没事。”
“不错,一点不错!”胡雪岩说,“现在我们就要做两件事,一件是我马上去看左大人,一件是赶紧写信给徐小云,请他务必在京里去看几个喜欢讲话的都老爷,好好儿敷衍一下。”
这就是“肉包子打狗”的策略,不过,乌先生认为写信缓不济急,要打电报。
“是的。”胡雪岩皱着眉说,“这种事,不能用明码,一用明码,盛杏荪马上就知道了。”
“德藩台同军机章京联络,总有密码吧?”
“那是军机处公用的密码本,为私事万不得已也只好说个三两句话,譬如某人病危,某人去世之类,我的事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只要能说三两句话,就有办法。”古应春对电报往来的情形很熟悉,“请德藩台打个密电给徐小云,告诉他加减多少码,我们就可以用密码了。”
“啊,啊!这个法子好。应春,你替我拟个稿子。”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你去一趟,请德藩台马上替我用密码发。”
于是螺蛳太太亲自去端来笔砚,古应春取张纸,一挥而就:“密。徐章京小云兄:另有电,前五十字加廿,以后减廿。晓峰。”
这是临时设计的一种密码,前面五十字,照明码加二十,后面照明码减二十,这是很简单的办法,仓促之间瞒人耳目之计,要破还是很容易,但到得破了这个密码,已经事过境迁,秘密传递信息的功用已经达到了。倒是“另有电”三字,很有学问,电报生只以为德馨“另有电”,就不会注意胡雪岩的电报,这样导人入歧途,是瞒天过海的一计。
于是胡雪岩关照螺蛳太太,立刻去看莲珠,转请德馨代发密电,同时将他打算第二天专程到江宁去看左宗棠的消息,顺便一提,托他向驻在拱宸桥的水师统带,借一条小火轮拖带坐船。
“你去了就回来。”胡雪岩特地叮嘱,“我等你来收拾行李。”
接下来,胡雪岩请了专办笔墨的杨师爷来,口述大意,请他即刻草拟致徐用仪的电报稿,又找总管去预备次日动身的坐船。交代了这些杂务,他开始跟古应春及乌先生商议,如何来倚仗左宗棠这座靠山,来化险为夷。
“光是左大人帮忙还不够,要请左大人出面邀出一个人来,一起帮忙,事情就不要紧了。不过,”古应春皱着眉说,“只怕左大人不肯向这个人低头。”
听到这一句,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明白了,这个人指的是李鸿章。如果两江、直隶,南北洋两大臣肯联手来支持胡雪岩,公家存款可以不动,私人存款的大户,都是当朝显宦,看他们两人的面子,亦不好意思逼提,那在胡雪岩就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了。
“这是死中求活的一着。”乌先生说,“无论如何要请左大人委屈一回。大先生,这步棋实在要早走。”
“说实话!”胡雪岩懊丧地敲自己的额头,“前几天脑子里一团乱丝,除了想绷住场面以外,什么念头都不转,到了绷不住的时候,已经筋疲力竭,索性赖倒了,听天由命,啥都不想。说起来,总怪我自己不好。”
“亡羊补牢,尚未为晚。”乌先生说,“如果决定照这条路子去走,场面还是要绷住,应该切切实实打电报通知各处,无论如何要想法子维持。好比打仗一样,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守到底。”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乌先生就请你来拟个电报稿子。”
乌先生义不容辞,桌上现成的文房四宝,铺纸伸毫,一面想一面写,写到一半,杨师爷来交卷了。
杨师爷的这个稿子,措词简洁含蓄,但说得不够透彻,胡雪岩表面上自然连声道好,然后说道:“请你放在这里,等我想一想还有什么话应该说的。”
也就是杨师爷刚刚退了出去,螺蛳太太就回来了,带来一个颇令人意外的信息:“德藩台说,他要来看你。有好些话当面跟你谈——”
“你为啥不说,我去看他?”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我怎么没有说?我说了。德藩台硬说他自己来的好。后来莲珠私下告诉我,你半夜里到藩台衙门,耳目众多,会有人说闲话。”
听这一说,胡雪岩暗暗心惊,同时也很难过,看样子自己是被监视了,从今以后,一举一动都要留神。
“德藩台此刻在抽烟,等过足了瘾 5c31." >就来。”螺蛳太太又说,“密码没有发。不过他说他另有办法,等一下当面谈。”
“喔。”胡雪岩又问,“我要到南京去的话,你同他说了?”
“自然说了。只怕他就是为此,要赶了来看你。”
“好!先跟他谈一谈,做事就更加妥当了。”胡雪岩不避宾客,握着她的冰冷的手,怜惜地说,“这么多袖笼,你就不肯带一个。”
螺蛳太太的袖笼总有十几个,紫貂、灰鼠、玄狐,叫得出名堂的珍贵皮裘她都有,搭配着皮袄的种类花式来用,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她哪里还有心思花在服饰上?此时听胡雪岩一说,想起这十来天眠食不安的日子,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紧转身避了开去。
“罗四姐,你慢走。”胡雪岩问道,“等德藩台来了,请他在哪里坐?”
“在洋客厅好了。那里比较舒服、方便。”
“对!叫人把洋炉子生起来。”
“晓得了。”螺蛳太太答应着,下楼去预备接待宾客。
洋客厅中是壁炉,壁炉前面两张红丝绒的安乐椅,每张椅子旁边一张椅子,主位这面只有一壶龙井,客位这面有酒、有果碟,还有一碟松子糖、一碟猪油枣泥麻酥,因为抽鸦片的人都爱甜食,是特为德馨所预备的。
“这麻酥不坏!”德馨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咀嚼未终,伸手又去拈第二块了。
在外面接应待命的螺蛳太太,便悄悄问阿云:“麻酥还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我是说湖州送来的猪油枣泥麻酥。”
“喔,”阿云说道,“我去看看。”
“对,你看有多少,都包好了,等下交给德藩台的跟班。”
阿云奉命而去,螺蛳太太便手捧一把细瓷金炼的小茶壶,贴近板壁去听宾主谈话。
“你要我打密电给徐小云,不大妥当,军机处的电报,盛杏荪的手下没有不照翻的,这种加减码子的密码,他们一看就明白了。”德馨又说,“我是打给我在京的一个朋友,让他去告诉徐小云,你有事托他,电报随后就发。”
“那么,我是用什么密码呢?”
“用我的那本。”德馨说道,“我那个朋友心思很灵,编的密码他们破不了的。”
胡雪岩心想,照此一说,密码也就不密了,因为德馨不会把密码本借给他用,拟了稿子交出去,重重周折,经手的人一多,难免秘密泄漏,反为不妙。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跟他说明白,“晓翁,我想托徐小云替我在那些都老爷面前烧烧香,快过年了,节敬从丰从速,请他们在家纳福,不必管闲事,就是帮了我的忙。这些话,如果由晓翁来说,倒显得比我自己说,来得冠冕些。”他问,“不晓得晓翁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有何不可?”
“谢谢、谢谢!”胡雪岩问,“稿子是晓翁那里拟,还是我来预备?”
德馨此来是想定了一个宗旨的,胡雪岩的利益,到底不比自己的利益来得重要,但要顾到自己眼前利益,至少要顾到胡雪岩将来的利益。换句话说,他可以为胡雪岩的将来做任何事,藉以换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所以对于致电徐小云的要求,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觉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现义气的一个机会。
因此,他略一沉吟后问:“你请一位笔下来得的朋友来,我告诉他这个稿子怎么拟。”
笔下当然是杨师爷来得,但胡雪岩认为古应春比较合适,因为德馨口述的大意,可能会有不甚妥当的话,杨师爷自然照录不误,古应春就一定会提出意见,请德馨重新斟酌。
“我有个朋友古应春在这里,晓翁不也见过的吗?”
“啊,他在这里!”德馨很高兴地说,“此君岂止见过?那回我到上海很得他的力!快请他来。”
于是叫人将古应春请了来与德馨相见。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干,古应春受胡雪岩之托,招待得非常周到,公事完了以后,带他微服冶游,消息一点不露,德馨大为满意,而且一直认为古应春很能干,有机会要收为己用。因此,一见之下,欢然道故,情意显得十分殷勤。
“我们办正事吧!”胡雪岩找个空隙插进去说,“应春,刚才我同德藩台商量,徐小云那里,由德藩台出面托他,第三者的措词,比较不受拘束。德藩台答应我了,现在要拟个稿子,请德藩台说了意思,请你大笔一挥。有啥没有弄明白的地方,你提出来请教德藩台。”
古应春对这一暗示,当然默喻,点一点头说:“等我来找张纸。”
“那里不是笔砚?”
“不!”古应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铅笔来,“我要找一张厚一点的纸。最好是高丽笺。”
“有、有!”螺蛳太太在门口答应。
话虽如此,高丽笺却一时无处去觅,不过找到一张很厚的洋纸,等古应春持笔在手,看着德馨时,他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开始口述。
“这个电报要说得透彻,第一段叙时局艰难,市面极坏,上海商号倒闭,不知凡几,这是非常之变,非一人一家之咎。”
古应春振笔如飞,将第一段的要点记下来以后,抬头说道:“德公,请示第二段。”
“第二段要讲雪岩的实力,跟洋商为了收丝买茧这件事,合力相谋,此外,还有一层说法,你们两位看,要不要提?”德馨紧接着说,“朝廷命沿省疆臣备战,备战等于打仗,打仗要钱,两江藩库空虚,左爵相向雪岩作将伯之呼,不能不勉力相助,以至于头寸更紧,亦是被挤的原因之一。”
“不必,不必!”胡雪岩表示异议,“这一来,一定得罪好些人,尤其是李合肥,更不高兴。”
“我亦觉得不提为妙。”古应春附和着说,“如果徐小云把这话透露给都老爷,一定节外生枝,把左大人牵涉进去,反而害他为难。”
“对,对!就不提。”德馨停了下来,等古应春笔停下来时,才讲第三段。
第三段是说胡雪岩非常负责,但信用已受影响,维持格外吃力,如今是在安危成败关头,是能安度难关,还是一败涂地,要看各方面的态度而定。如果体谅他情非得已,相信他负责到底,他就一定能无负公私存户;倘或目光短视,且急于提存兑现,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出以落井下石之举,只怕损人不利己,胡雪岩固然倒了下来,存户只怕亦是所得无几。
这一段话,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为需要推敲,不过意见是古应春提出来的,说“落井下石”似乎暗指李鸿章,而损人不利己,只怕所得无几,更足以引起存户的恐慌,尤其是公款,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债权,而私人存户,势力不及公家,唯一的自保之计是,抢在前面,先下手为强。那一来不是自陷于危地?
“说得也是。”德馨趁机表明诚意,“我完全是说公道话,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怎么说都行。”
“我看,只说正面,不提反面。”
这就是说,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相信负责到底。德馨自然同意,接下来讲第四段。
这一段说到最紧要的地方,但却要言不烦地只要说出自己这方面的希望,在京处于要津的徐用仪,自会有透彻的了解,但接下来需要胡雪岩作一个安排,应该先商量好。
“马上过年了,”他看着胡雪岩说,“今年的炭敬、节敬,你还送不送?”
“当然照送。”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还加了一句,“恐怕还要多送。”
“你是怎么送法?”德馨问说,“阜康今年不能来办这件事了,你托谁去办?款子从哪里拨?”
这一问,胡雪岩才觉得事情很麻烦,一时意乱如麻,怔怔地看着德馨,无以为答。
这时古应春忍不住开口了:“事到如今,既然托了徐小云,索性一客不烦二主,都托他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德馨说道,“雪岩如果同意,咱们再商量步骤。”
“我同意。”
“好!现在再谈款子从哪里拨。这方面我是外行,只有你们自己琢磨。”
于是胡雪岩与古应春稍作研究,便决定了办法,由汇丰银行汇一笔款子给徐用仪,请他支配,为了遮人耳目,这笔款子要由古应春出面来汇。当然,这一点先要在密电中交代明白。
要斟酌的是不知道应该汇多少,胡雪岩想了一会说:“我记得去年一共花了三万有余、四万不到。”胡雪岩说,“今年要多送,就应该汇六万银子。”
“至于哪个该送多少,汪惟贤那里有单子,请小云找他去拿就是。”胡雪岩说。
德馨点点头说:“电报上应该这么说,雪岩虽在难中,对言路诸公及本省京官卒岁之年,仍极关怀,现由某某人出面自汇丰汇银六万两至京,请他从汪惟贤处取来上年送炭敬、节敬名单,斟是加送,并为雪岩致意,只要对这一次阜康风潮,视若无事,不闻不问,则加以时日,难关定可安度。即此便是成全雪岩了。至于对雪岩有成见、或者素好哗众取宠者,尤望加意安抚。”
这段话,意思非常明白,措词也还妥当,古应春几乎一字不更地照录,然后又将全稿细细修正,再用毛笔誊出清稿,请德馨与胡雪岩过目。
“很好!”德馨将稿子交给胡雪岩,“请你再细看一遍。”
“不必看了。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
于是等德馨收起电报稿,古应春道声“失陪”,悄悄退下来以后,宾主复又开始密谈。
“雪岩,咱们的交情,跟弟兄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说话没有什么忌讳,否则反倒容易误事。你说是不是?”
一听这段话,胡雪岩心里就有数了,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不论怎么样,要出以光明磊落。
生意失败,还可以重新来过,做人失败不但再无复起的机会,而且几十年的声名,付之东流,这是他宁死不愿见的事。
于是,他略想一想,慨然答说:“晓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今天晚上肯这样来,就是同我共患难。尤其是你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不枉我们相交一场,晓翁,我完全是自作孽,开头把事情看轻了,偏偏又夹了小女的喜事,把顶宝贵的几天光阴耽误了。从现在起,我不能再走错一步,其实,恐怕也都嫌晚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趁现在我还能作主的时候,晓翁,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遵办。”
德馨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即说道:“雪岩,咱们往好处想,可是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我有张单子在这里,你斟酌,只要你说一句‘不要紧’,这张单子上的人,都归我替你去挺。”
这张单子三寸高,六七寸宽,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胡雪岩一拿到手,先就烦了,欲待细看,却又以老花眼镜不在手边,将那张单子拉远移近,总是看不清楚,头都有些发晕了。这一阵的胡雪岩,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以虚火上炎,看来依旧红光满面,其实是硬撑着的一个空架子,此时又急又气,突然双眼发黑,往后一倒,幸亏舶来的安乐椅,底座结实,纹风不动,但旁边茶几上的一碗茶,却让他带翻了,细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几片,声音虽不大,但已足以使得在隔室的螺蛳太太吃惊了。
“啊呀呀!”她一奔进来便情不自禁地大嚷,而且将杭州的土话都挤出来了,“甲格地、甲格地?”
这是有音无字的一句乡谈,犹之乎北方人口中的惊诧,“怎么啦?”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来掐胡雪岩的“人中”。
鼻底唇上这道沟名谓“人中”,据说一个人昏厥需要急救时,掐人中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胡雪岩只是虚弱,并未昏厥,人虽倒在安乐椅上,仿佛呼吸都停了似的,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此刻让螺蛳太太养了多年的长指甲死命一掐,疼得眼泪直流,像“炸尸”似的蹦了起来,将德馨吓了一大跳。
吓过以后,倒是欣喜,“好了!好了!”他说,“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螺蛳太太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云,阿云!”
将阿云唤了进来,是吩咐“开点心”,燕窝粥加鸽蛋,但另有一碗参汤,原是早就为胡雪岩预备着的,只以有贵客在,她觉得主人不便独享,所以没有拿出来,这时候说不得了,只好做个虚伪人情。
“那碗参汤,你另外拿个碗分作两半,一碗敬藩台。”
这碗参汤,是慈禧太后赐胡老太太的吉林老山人参所熬成的,补中益气,确具功效,胡雪岩的精神很快地恢复了,拿起单子来只看最后,总数是三十二万多银子。
“晓翁,”他说,“现款怕凑不出这许多,我拿容易变钱的细软抵给你。”
“细”是珠宝,“软”指皮货字画,以此作抵,估价很难,但德馨相信他只会低估,不会高算,心里很放心,但口头上却只有一番说词。
“雪岩,我拿这个单子给你看,也不过是提醒你,有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来头,并没有打算马上要。事到如今,我想你总账总算过吧,人欠欠人,到底有多少,能不能抵得过来?”
问到这话,胡雪岩心里又乱又烦,但德馨深夜见访,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难,他不能不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作个比较恳切的答复。
当然,“算总账”这件事,是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不过想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只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思绪,此时耐着性子,理了一下,才大致可以说出一个完整的想法。
“要说人欠欠人,两相比较,照我的算法,足足有余,天津、上海两处的存货——丝跟茧子,照市价值到八百万,二十九家典当,有的是同人家合伙的,通扯来算,独资有二十家,每家架本算它十万两,就是两百万,胡庆余堂起码要值五十万。至于住的房子,就很难说。”
“现住的房子不必算。”德馨问说,“古董字画呢?”
提到古董字画,胡雪岩唯有苦笑,因为赝鼎的居多,而且胡雪岩买古董字画,只是挥霍,绝少还价。有一回一个“古董鬼”说了一句:“胡大先生,我是实实惠惠照本钱卖,没有赚你的钱。”胡雪岩大为不悦,挥挥手说道:“你不赚我的钱,赚哪个的钱?”
有这段故事一传,“古董鬼”都是漫天讨价,胡雪岩说一句:“太贵了。”人家就会老实承认,笑嘻嘻地说:“遇到财神,该我的运气来了。”在这种情况之下,除非真的要价要得太离谱,通常都是写个条子到账房支款,当然账房要回扣是必然的。
他的这种作风,德馨也知道,便不再提古董字画,屈着手指计算:“九百加两百一千一,再加五十,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欠人呢?”
“连官款在内,大概八百万。”
“那还多下三百五十万,依旧可算豪富。”
“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盘。”胡雪岩哀伤地说,“如果能够相抵,留下住身房子,还有几百亩田,日子能过得像个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呢?”
“毛病就在丝上——”
原来胡雪岩近年来做丝生意,已经超出在商言商的范围,而是为了维护江浙养蚕人家几百万人的生计,跟洋商斗法,就跟打仗一样,论虚实,讲攻守,洋商联合在一起,实力充足,千方百计进攻,胡雪岩孤军应战,唯有苦撑待变。这情形就跟围城一样,洋商大军压境,吃亏的是劳师远征,利于速战,被围的胡雪岩,利于以逸待劳,只要内部安定,能够坚守,等围城的敌军,劳师无功,军心涣散而撤退时,开城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就好比城内生变,但兵不厌诈,如果出之以镇静,对方摸不透他的虚实,仍有化险为夷的希望。这就是胡雪岩照样维持场面,而且亦决不松口打算抛售存货的道理。
“一松口就是投降,一投降就听人摆布了。九百万的货色,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
“雪岩,我没有听懂。”德馨插嘴问道,“什么叫‘倒八折’?”
“倒八折就是只剩两成。九百万的货色,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晓翁,且不说生意盈亏,光是这口气我就咽不下。不过,”胡雪岩的眼角润湿了,“看样子怕非走到这一步不可了!”
德馨不但从未见胡雪岩掉过眼泪,听都未曾听说过,因此心里亦觉凄凄恻恻地,非常难过,只是无言相慰。
“像我这种情形,在外国,譬如美国、英国,甚至于日本,公家一定会出面来维持。”胡雪岩又说,“我心里在想,我吃亏无所谓,只要便宜不落外方,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万银子,我全部货色打对折卖掉,或者朝廷有句话,胡某人的公私亏欠,一概归公家来料理,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来,亦都认了。无奈——唉!”他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德馨很兴奋地说,“何不请左爵相出面代奏?”
“没有用!”胡雪岩摇摇头,“朝廷现在筹兵费要紧,而况阎大人管户部,他这把算盘精得很,一定不赞成。”“阎大人”指协办大学士阎敬铭,以善于理财闻名,而他的理财之道是“量入为出、省吃俭用”八个字,对胡雪岩富埒王侯的生活起居,一向持有极深的成见,决不肯在此时加以援手的。
“那么,”德馨有些困惑了,“你不想请左爵相出面帮你的忙,你去看他干吗?”
“也不是我不想请他出面,不过,我觉得没有用,当然,我要看他的意思。晓翁,你晓得的,左大人是我的靠山,这座靠山不能倒。”接着胡雪岩谈起乌先生拆那个“嶽”字的说法。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立即问说:“乌先生在不在?”
“不知道走了没有。”
胡雪岩起身想找螺蛳太太去问,她已听见他们的话,自己走了进来说:“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就不知道睡了没有。”
“你叫人去看看。”
“如果睡了,就算了。”德馨接口,“深夜惊动,于心不安。”
其实这是暗示,即便睡了,也要惊动他起身。官做大了,说话都是这样子的,螺蛳太太识得这个窍门,口中答应着,出来以后却悄悄嘱咐阿云,传话到客房,不论乌先生睡了没有,请他马上来一趟。
破产清算
乌先生却还未睡,所以一请就到,他是第一次见德馨,在胡雪岩引见以后,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维他测字测得妙,接下来便要向他“请教”了。
“不敢当、不敢当!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乌先生问,“不知道德大人想问什么?”
“我在谋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没有,想请乌先生费心替我卜一下。”
“是!请报一个字。”
德馨略想一想说:“就是‘謀’字吧。”
一旁有现成的笔砚,乌先生坐下来取张纸,提笔将“謀”字拆写成“言、某”两字,然后搁笔思考。
这时德馨与胡雪岩亦都走了过来,手捧水烟袋,静静地站在桌旁观看。
“德大人所谋的这件事,要托人进‘言’,这个人心目中已经有了,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个‘某’。”乌先生笑道,“不瞒德大人说,我拆字是‘三脚猫’,也不会江湖诀,不过就字论字,如果说对了,一路拆下去,或许谈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气地,“高明之至。”
“那么,请问德大人,我刚才一开头说对了没有?不对,重新来。请德大人不要客气,一定要说实话。”
“是的,我一定说实话:你老兄一开头就探骊得珠了。”
乌先生定睛细看一看他的脸色,直待确定了他说是的实话,方始欣慰地又说:“侥幸、侥幸。”然后拈起笔来说道,“人言为信,这个人立在言字旁边,意思是进言的人要盯在旁边,才会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断点头,而且不断眨眼,似乎一面听,一面在体味。
“现在看这个某字,加女为媒,中间牵线的要个女人——”
“请教乌先生,这个牵线的女人,牵到哪一面?”
“问得好!”乌先生指>..着“信”字说,“这里有两个人,一个进言,一个纳言,牵线是牵到进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这个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字旁边的那个人?”
“不错。”
“我明白了。”德馨又问,“再要请教,我谋的这件事,什么时候着手?会不会成功?能够成功,是在什么时候?”
“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这个木字了。”
乌先生将“某”下之“木”涂掉,成了“甘言”二字,这就不必解释了,德馨便知道他所托的“某”人,满口答应,其实只是饴人的“甘言”。
因此,他问:“要怎么样才会失掉这个木字?”
“金克木。”乌先生答说,“如果这件事是在七八月里着手,已经不行了。”
“为什么呢?”
“七月申月、八月酉月,都是金。”
“现在十一月,”胡雪岩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是的。”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克之理,便向德馨说道:“子是水,水生木,晓翁,你赶快进行。”
“万来不及。”德馨说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只半个月不到,哪来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个月是丑月,丑为土,木克土不利。”乌先生接下来说,“最好开年正月里着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里有个顿挫,不过到四五月里就好了,四月巳、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岩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这话。”乌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悦诚服。”德馨满面笑容将水烟袋放下,“这得送润笔,不送就不灵了。”
一面说,一面掀开“卧龙袋”,里面束着一条蓝绸汗巾作腰带,旗人在这条带子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个玉钱,双手递了过去。
“不成敬意,留着玩。”
乌先生接过来一看,倒是纯净无瑕的一块羊脂白玉,上镌“乾隆通宝”四字,制得颇为精致,虽不甚值钱,但确是很好的一样玩物,便连连拱手,口说“谢谢、谢谢!”
“这个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谋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谢意。”
等乌先生告辞退出,胡雪岩虽然自己心事重重,但为了表示关怀好朋友,仍旧兴致盎然地动问,德馨所谋何事?
“还不是想独当一面。我走的是宝中堂的路子,托他令弟进言。”德馨又说,“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边来玩,我顺便请他逛富春江,约你作陪,你有事不能去。你还记得这回事不?”
“嗯嗯。我记得。”胡雪岩问说,“逛富春江的时候,你就跟他谈过了?”
“不!那时候我刚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说道,“我们这位宝二爷看中了一个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备身价银了,不必我花费分文。不过,我刚刚到任,怎么能拉这种马?所以装糊涂没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还没有忘记这段旧情,而那个船娘,只想择人而事,我已经派人跟她娘老子谈过,只要两千银子,宝二爷即可如愿。我一直还在犹豫,今晚上听乌先生这一谈,吾志已决。”
这样去谋方面大员,胡雪岩心里不免菲薄,而且他觉得德馨的路子亦没有走对。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晓翁,”他问,“宝中堂跟他老弟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说,“宝中堂见了他很头痛,进言只怕不见得有效。”
“不然。”德馨答说,“我跟他们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宝中堂对他这位令弟一筹莫展,唯有安抚,宝二爷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噜苏,宝中堂为了躲麻烦,只有听他老弟的话。”
听得这一说,胡雪岩只好付之一笑,不过想起一件事,带笑警告着说:“晓翁,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让都老爷晓得了,参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新闻,划不来。”
所谓“又出江山船的新闻”,是因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过一件新闻:“翰林四谏”之一的宝廷,放了福建的主考,来去经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春江而上入闽,归途中纳江山船的一个船娘为妾,言官打算抨击,宝廷见机,上奏自劾,因而落职。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铭,做了一首诗咏其事,其中有一联极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宝廷是宗室,也是名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讥刺。下句则别有典故,据说江山船上的船户,共有九姓,皆为元末陈友谅的部将之后,朱元璋得了天下,为惩罚此辈,不准他们上岸居住,只能讨水上生涯。而宝廷所眷的船娘,是个俗语所说的“白麻子”,只以宝廷近视,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发觉,所以李慈铭有“美人麻”的谐谑,这两句诗,亦就因此脍炙人口,传为笑柄。
德馨当然也知道这个故事,想起言官的气焰,不免心惊肉跳,所以口中所说“不要紧”,暗地里却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颇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势大变,浙江巡抚刘秉璋接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密电,说有直隶水灾赈款六十万两银子,存在阜康,被倒无着,电请刘秉璋查封胡雪岩所设的典当,备抵公款。于是刘秉璋即时将德馨请了去,以电报相示,问他有何意见。
德馨已估量到会有这种恶劣的情况出现,老早亦想好了最后的办法,“司里的愚见,总以不影响市面为主。”他说,“如果雷厉风行,丝毫不留情面,刺激民心,总非地方之福。至于胡雪岩本人,气概倒还光明磊落,我看不如我去劝一劝他,要他自作处置。”
“何以谓之自作处置?”
“让他自己把财产目录、公私亏欠账目开出来,捧交大人,请大人替他作主。”
刘秉璋原以为德馨的所谓“自作处置”,是劝胡雪岩自裁,听了德馨的话,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放心了。
“好!你老哥多费心。”刘秉璋问,“什么时候可以听回音?”
“总得明儿上午。”
当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一见哽咽,居然挤出一副急泪,这就尽在不言中了。胡雪岩却很坦然,说一声:“晓翁,说我看不破,不对,说我方寸不乱,也不对。一切都请晓翁指点。”
于是德馨道明来意,胡雪岩一诺无辞,但提出一个要求,要给他两天的时间,理由是他要处分家务。
德馨沉吟了好一会说:“我跟刘中丞去力争,大不了赔上一顶纱帽,也要把你这两天争了来。但望两天以后,能把所有账目都交了给他。”
“一言为定。”
等德馨一走,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关紧了房门,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分头采取了几项行动,首先是发密电给汉口、镇江、福州、长沙、武昌各地的阜康,即日闭歇清理;其次是托古应春赶紧回上海,觅洋商议价出售存丝;第三是集中一把现银,将少数至亲好友的存款付讫,再是检点一批首饰、古玩,约略估价,抵偿德馨经手的一批存款。当然,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开列财产目录。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岩累不可当,喝一杯人参浸泡的葡萄酒,正待上床时,德馨派专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的是:“给事中邓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另附一片,抄请察觉。”所附的抄件是:“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旨查明确数,究所从来,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这封信及抄件,不是个好消息,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对他还有什么更不利之处,因而丢开了睡觉。一觉醒来,头脑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传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满洲正蓝旗人,与恭王是姻亲,早在咸丰十一年就署理过直隶总督,但发财却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将军以后的事。
原来清兵入关,虽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后,浙东有鲁王,西南有永历帝,海外有郑成功,此外还有异姓封王的“三藩”,手握重兵,亦可能成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冲要枢纽之地,派遣旗营驻防,藉以防备汉人反清复明。统率驻防旗营的长官,名为“将军”,上加地名,驻西安即名之为西安将军,驻杭州即名之为杭州将军。
各地将军的权责不一,因地因时制宜,福建因为先有郑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师,后有耿精忠响应吴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权柄特重,他处将军,只管旗营,只有福州将军兼管“绿营”。此外还有一项差使,兼管闽海关,起初只是为了盘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运军械,到后来却成一个专门收税的利薮,尤其是鸦片战争以后,海禁大开,英、法、美、日各国商人都在福州设有洋行,闽海关的税收大增,兼管海关亦成了有名的美差。
文煜从同治七年当福州将军,十年兼署闽浙总督,直至光绪三年内调,前后在福州九年,宦囊丰盈,都存在阜康银号。及至进京以后,先后充任崇文门正监督、内务府总管大臣,亦都是可以搞钱的差使,所以存在阜康的款子,总数不下百万之多,是胡雪岩最大的一个主顾。
这个主顾的存款,要查他的来源如何,虽与胡雪岩无关,但因此使得阜康的倒闭更成了大新闻,对他大为不利。但这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胡雪岩只有丢开它,细想全盘账目交出以后的情形。
账都交了,清理亦无从清理起。不是吗?胡雪岩这样转着念头,突然精神一振,不可思议地,竟有一种无债一身轻之感。
这道理是很明白的,交出全部账目,等于交出全部财务,当然也就交出了全部债务,清理是公家的责任。当然,这在良心上还是有亏欠的,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不过,胡雪岩还存着万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丝货,能够找到一条出路,来偿还全部债务。这件事,虽托了古应春,但他的号召力不够,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应春协助之下,才有希望。照这个想法来说,他交出全部账目,债务由公家来替他抵挡一阵,等于获得一段喘息的时间,得以全力在丝货上作一番挣扎。
这样一想,他多日来的忧烦与委靡,消失了一半,趿着鞋,悄悄到房里去找螺蛳太太。
她也忙到半夜,入睡不过一个多时辰。胡雪岩揭开皮帐子,一股暖香直扑鼻观。螺蛳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岩不忍惊醒她,轻轻揭开丝棉被,侧身睡下,不道惊醒了螺蛳太太,一翻身朝里,口中说道:“你真是不晓得死活,这时候还有心思来缠我。”
胡雪岩知道她误会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较有兴来开玩笑了,便扳着螺蛳太太依旧圆润温软的肩头说:“这就叫黄连树底下弹琴,苦中作乐。”
“去!去!哪个同你作乐?”话虽如此,身子却回过来了,而且握住了胡雪岩的手。
“我刚刚想了一想。”胡雪岩开始谈正事,“我见了刘中丞,请他替我一肩担待。我正好脱空身体到上海去想办法。你看我这个盘算怎么样?”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睁开双眼,坐起身来,顺手将里床的一件皮袄披在身上,抱着双膝,细细思量。
“他肯不肯替你担待呢?”
“不肯也要肯。”胡雪岩说,“交账就是交产,原封不动捧出去,请他看了办。”
“你说交产?”螺蛳太太问,“我们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
“那当然不是。”胡雪岩说,“我跟你来商量的,就是要弄个界限出来。”
“这个界限在哪里?”
“在——”胡雪岩说,“在看这样东西,是不是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如果是,可以留下来,不然就是财产,要开账,要交出去。”
“这哪里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清茶淡饭,吃得蛮好;有的没有肉呢不下饭。你说,怎么来分?”
“当然这里伸缩性也蛮大的。”
螺蛳太太沉吟不语。她原来总以为只是胡雪岩的事业要交出去,私财除了金块、金条、金叶子以及现银以外,其它都能不动。照现在看,跟抄家也差不多了。
一想到“抄家”,心里发酸,不过她也是刚强明达一路人,仍能强忍住眼泪想正经。只是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因为细软摆饰、动用家具、一切日常什物,诚如胡雪岩所说的伸缩性很大,似乎每一样东西都必须评估一番,才能区分。
“这样一片家业,哪里是即时之刻,开得出账目来的?”螺蛳太太说,“我看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同刘抚台声明,私财的账目太琐碎,一时没法子开得周全,一个是只开大数,自己估个价,譬如说红木家具几堂,大毛皮统子多少件,每一项下面估个总数。”
“我看照第二个办法比较好。”
“不过,估价也很难,譬如说我们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
“这只有把造价开上去。数目也好看些。”
为了求账面好看,不但房子照造价开,其它一切亦都照买进的价钱开列。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诸事齐备,胡雪岩去看德馨,约期晋见巡抚刘秉璋。
“最好是在今天晚上。”他说,“这不是啥有面子的事,最好少见人。而且,晚上可以穿便衣。”
“我看不必,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而且,刘中丞是翰林出身,很讲究这些过节,晚上谈这件事,倒仿佛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愿意。准定明天上午上院吧。”
“是。好!”胡雪岩只得答应。
“穿便衣也 4e0d." >不必。倒像有了什么罪过,青衣小帽负罪辕门似的。不过,雪岩,你的服饰也不必太华丽。”
这是暗示,红顶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岩当然会意,第二天循规蹈矩,只按道员三品服色穿戴整齐,带着从人上轿到佑圣观巷巡抚衙门。
其时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应,手本一递进去,刘秉璋即时在西花厅延见,胡雪岩照官场规矩行了礼,刘秉璋很客气地请他“升炕”。平时他来看刘秉璋,本是在炕床上并坐的,但这天却再三谦辞,因为回头德馨要来,如果他升了炕,德馨只能坐在东面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只坐在西面椅子上,留着上首的位子给德馨。
此时此地,当然不必寒暄,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职道没有想到今天。公私债务,无从料理,要请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刘秉璋说,“如今时局艰难,一切总以维持市面,安定人心为主,在这个宗旨之下,如果有可为雪翁略效绵薄之处,亦是我分内之事。”
谈到这里,花厅外面有人高唱:“德大人到。”
于是刘秉璋站了起来,而胡雪岩则到门口相迎,听差打开门帘,德馨入内,先向刘秉璋行了礼,然后转身道:“雪翁,你请这面坐!”说着,他占了胡雪岩原来的位置,将上首留给胡雪岩。
“不、不!晓翁请上坐。”
两人辞让了好一会,刘秉璋忍不住发话:“细节上不必争了。雪翁就坐在这面,说话比较方便。”
听得这话,胡雪岩方始在靠近刘秉璋的东首椅子上坐了,向对面的德馨问道:“我账目已经带来了,是不是现在就呈上刘大人?”
“是、是,我看现在就上呈吧!”
胡雪岩便起身将置在一旁的一厚叠账簿,双手捧起,送上炕床,德馨也站起来帮着点交,账簿一共六本,第一本是阜康钱庄连各地分号的总账;第二本是二十九家当铺的档手及架本数目清账;第三本是所有田地一万一千亩,坐落的地点及田地等则的细账;第四本是丝茧存货数量地点的清册;第五本是杂项财产,包括胡庆余堂药店在内的目录;另一本便是存户名册。但各钱庄所开出的银票,列在第一本之内。
刘秉璋只略翻一翻,便即搁下,等胡雪岩与德馨归座以后,他才问道:“雪翁这六本账的收支总数如何?”
“照账面上来说,收支相抵,绰绰有余,不过欠人是实数,人欠就很难说了。”
“所谓‘人欠’,包括货色在内。”德馨补充着说,“雪翁的丝茧,因为跟洋人斗法的缘故,将来只怕必须出之以‘拍卖’一途,能收回多少成本就很难说了。”
“何谓‘拍卖’?”
“这是外国人的规矩。”胡雪岩说,“有意者彼此竞价。有底价叫起,只要有两个人出价,就一路往上叫,叫到没有人竞价,主持人拍一拍‘惊堂木’,就敲定了。”
“这样说,洋人可以勾通好,故意不竞价。”
“不但故意不竞价,甚至不出价,那一来就只好把底价再往下压。”
“照此而言,雪翁的丝茧值多少银子,根本无从估计?”
“是!”
“难。”刘秉璋转脸问道,“晓翁看,应该如何处理?”
“只有先公后私,一步一步清理。”
“也只好如此。”刘秉璋说,“现在朝廷的意思还不知道,我亦暂时只能在‘保管’二字上尽力。”他又问道,“雪翁,一时不会离开杭州?”
这句话问出来,暗含着有监视他的行踪的意味在内,胡雪岩略想一想,决定据实而陈。
“回大人的话,职道想到上海去一趟,能够让丝茧不至于拍卖,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呃,你要去多少时候?”
“总得半个月。”
刘秉璋微微颔首,视线若不经意似的转向德馨,却带着一种戒备与征询的神色。然后又转过脸来说:“雪翁,这半个月之中,万一有事一定要请你来面谈,怎么办?”
胡雪岩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愣在那里,无从答言,不想德馨却代他回答了。
“如果有这样的情形,请大人告诉我就是。”
“好!”刘秉璋很爽快地答应,“雪翁,你干你的正经去吧!但望这半个月之中,你能料理出一个眉目来,只要公款不亏,私人不闹,我又何必多事?”
“是,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垂手哈着腰,“多仗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说着,刘秉璋手已摸到茶碗上。
站在门口的戈什哈随即一面掀帘,一面向外高唱:“送客——”
等胡雪岩一走,刘秉璋回到签押房,随即将一本由吏部分发到浙江的候补知县的名册取了出来,细细检阅,这本名册除了姓名、年龄、籍贯、出身,到省年月以外,另有两项记载:一项是曾派何差,如某年月派案某、某年月派解“京饷”之类;再一项便是此人的关系,是刘秉璋亲笔所注,如某中堂表亲,某年月日某尚书函托等等。刘秉璋现在要派二十九员候补知县的差使,根据四个条件来考虑。
第一个条件是出身,正途优先,假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进士,一时无缺可补,甚至连署理都没有机会,当然毫不考虑地,先派这个差使。一翻名册,这种情形只有三个人,当时在名册上一勾,还剩下二十六个人要派。
两榜出身的进士以外,举人当然比军功保举及捐班来得占便宜,但须看第二个条件,即是其人的关系,如果曾有朝中大老的“八行”推荐,当然是在候选之列,但还要看第三个条件,最近派过差使没有?派的差使是苦是美?最近派过苦差使,为了“调剂”起见,不妨加以考虑,否则就要缓一缓了。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张名单拟妥,即时派戈什哈个别通知,翌日上午到巡抚衙门等候传见,同时另抄一张全单,送交德馨作参考。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补州县官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都备好了“手本”,齐集在抚院厅待命。这天逢“衙参”之期,刘秉璋接见藩、臬二司、盐道、巡道、首府、首县——杭州知府及钱塘知县,一直到午牌时分,才轮到首班候补州县官进见,在座的还有德馨。知县见巡抚照例是有座位的,但人数太多,没有那么多椅子,值堂的差役去端了几张长条凳来,二十九位“大老爷”,挨挨挤挤地坐了下来,却还有两个人无处容身,一个赌气,退到廊下去听消息;一个做官善于巴结,看刘秉璋因为他还没有安顿好,不便开口,觉得让“宪台”久候,不好意思,便蹲了下来,臀部临空,双手按膝,仿佛已经落座似的。
“今天邀各位老哥来,有个差使要请各位分头去办。”刘秉璋说,“各位想必都已经在《申报》上看到了,胡观察的阜康银号倒闭,市面大受影响。阜康的存款之中,官款很多,不能没有着落。胡观察自愿拿他所开设的二十九家当铺,请我查封,备抵官款。现在就要请各位老哥,每人查封一家。”
此言一出,无不诧异,但却不敢发问,只有刚才虚蹲着的那人,因为双腿酸得无法忍受,正好装作发言,站起来舒舒筋骨。
“回大人的话,这种差使,从来没有人当过,卑职不知道怎么样当法?”
“喔,”刘秉璋看了他一眼问道,“老哥贵姓?”
“卑职姓马。”
“他叫马逢时,陕西人,刚到省不久。”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
刘秉璋点点头说:“马大哥的话不错,这种差使,我也是头一回遇到。不过,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各位莫非没有想到过,将来退归林下,也许会设典当谋生?收典跟开典当是一样的,不外验资、查账而已。”
“再要请示。”马逢时又问,“验资、查账以后,是不是封门?”
“不是,不是。验资、查账,如果毫无弊病,责成典当管事,照旧经营。各位只要取具管事甘结,承认该典有多少资本,就可以交差了。”
原来名为查封,其实是查而不封。接下来便由德馨主持抽签,马逢时抽到的,却正好是作为总号的公济典。
其时已在午后未末申初,当天查封,时间已不许可。马逢时领了公事回头,一个人坐着发愣,心里在想典当里又是账目,又是“当头”,账目则那笔龙飞凤舞字,比张旭、怀素的草书还要难识;“当头”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自己一个人只手空拳,如何盘查封存?而况公济典既然是总号,规模一定很大,倘或照顾不过来,查封之际出现了虚冒走漏等等情事,责任非轻。
转念到此,愁眉不展,马太太不免困惑,一早兴匆匆上院,说有差使,看起来今年这个年是可以过得去了。不道一回来是这等神气,岂不可怪?
这一来,少不得动问缘由,马逢时叹口气说:“派了个从来没有干过的差使,去查封胡财神的公济典。光是查账验资,典当仍旧照常开门。你想,我连算盘都不会打,这个差使怎么顶得下来?”
马太太的想法不同,“到浙江来候补,只派过一个解饷的差使,靠典当过日子,朝奉的脸真难看。”她兴高采烈地说,“想不到你会派这个差使,让我也出口气。”
马逢时破颜一笑,“真正妇人之见。”他说,“这个差使好处没有,倒霉有份。”
“怎么会倒霉?”
“查账、验资!如果我们动了手脚,将来责任都在我头上,吃不了兜着走呢!”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马太太想了一下说,“你何不去请教请教杨大哥?”
这倒提醒了马逢时。原来这“杨大哥”是仁和县礼房的书办,住得不远,马逢时夫妇为人都很随和,并不看轻他的身份,平时“杨大哥、杨大哥”叫得很亲热。杨书办受宠若惊,也很照应马逢时,每年学台院试发榜,是他最忙的时候,有些土财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请客开贺,总希望来几位有功名的贵客,壮壮门面,于是杨书办就会来通知马逢时,穿上官服,去当贺客,酒足饭饱,主人家有一个红包,最少也有二两银子。一年像这样的机会总有七八次,在马逢时也算受惠不浅了。
因此,听了马太太的话,愁颜一展,唤他的儿子去请“杨伯伯”。杨书办这天正好没有应酬,一请就到,动问何事。
“我有个差使,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内人有主意,说要请教杨大哥。”
“喔,马大老爷,”杨书办倒是按规矩称呼,“是啥差使?”
“查封当铺。”
杨书办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马大老爷,你好过个肥年了。”
此言一出,马逢时的表情,又惊又喜地问:“杨大哥,你这话怎么说?”
“我先请问,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当铺?”
“是啊!”
“哪一家?”
“公济。”
“嘿!那马大老爷,你这个年过得越发肥了。”
马逢时心里越喜,但也越困惑,搔搔头问:“我,我是看得到,吃不下。”
“这话怎么说?”杨书办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喔,马大老爷,你是说,不晓得怎么样下手,是不是?”
“不错。”马逢时紧接着说,“要肥大家肥。杨大哥,你是诸葛亮,我是刘先主。”
“不敢、不敢!等我想想,有个朋友,一定帮得上忙——”
“杨大哥,你这位令友,今天找得找不到?你要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动手。”
杨书办想起一个朋友,便是周少棠。从他在阜康门前“登台说法”,为胡雪岩解围以后,名气大为响亮,马逢时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很乐意向他请教,但怕时间上来不及,因为查封一事,次日上午便须见诸行动。
“不要紧,不要紧!”杨书办看一看天色说,“这时候去正好,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
大井巷在城隍山脚下,有口极大的甜水井,井的对面,就是隆和酒店,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里喝酒,即令有饭局,也一定先到隆和打个照面,所以这时候去了,即令他不在,也会知道他的行踪。
当下安步当车,走到隆和,其时华灯初上,隆和正在上市。吃“柜台酒”的贩夫走卒,各倚着柜台,人各一碗,悠闲自在,其中识得杨书办的人很不少,纷纷招呼。杨书办一面应答,一面往里走——里面是一座敞厅,摆了十几张方桌,已上了七成座,杨书办站定看了一下,没有发现周少棠,便拉一个伙计问讯。
“周先生来过走了。不过,停一停还要来。”伙计问道,“你老是等他,还是留话?”
“我等他好了。”
于是挑了一张位在僻处的桌子,两人坐了下来,要了酒慢慢喝着,喝到第三碗酒,周少棠来了。
“少棠、少棠!”杨书办起身叫唤,将他拉了过来说道,“我们等你好半天了。我先来引见,这位是马大老爷。”
周少棠是很外场的人,对马逢时很客气地敷衍了一阵。等酒到微酣,杨书办方始道明来意,马逢时随即举杯相敬:“我对当铺一窍不通,接了这个差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全要仰仗周先生指点。”
“好说,好说。”周少棠一面应答,一面在肚子里做工夫。他跟公济典的唐子韶,只是点头之交,但阜康的谢云青,却跟他很熟,最近的过从更密,从谢云青口中,知道了紧邻公济典的好些秘密,这当然也就是唐子韶的秘密。
周少棠很看不起唐子韶,同时因为与胡雪岩是贫贱之交,情分不同,所以对唐子韶在胡雪岩遭遇这样沉重的打击,不想想平日所受的提携,拿出良心来共患难,反而乘人于危,趁火打劫,在公济典中大动手脚,暗中侵吞,大为不平。如今恰有这样一个马逢时可以去查账的机会,岂可错过?
“马大老爷,人家都说我周少棠好说大话,做起事来不扎实。所以,查封公济典这件事,我不想多说啥,只有一句话奉告,马大老爷把我这句话想通摸透,包你差使办得漂亮。”周少棠停了一下说,“这句话叫做:‘看账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
马逢时一愣,因为周少棠的两句开场白颇为突兀,有点发牢骚的意味在内,因而嗫嚅着说:“周先生我们今天是初会,我从没有说过那些话——”
“啊,啊,误会了误会了。马大老爷,我不是说你,也不是说杨大哥,不过因为今天正好有人这样子说我,顺便一提。”周少棠又说,“马大老爷,你不是要我指点?我刚才那两句话,就是把‘总筋’指点给你看,你要看清楚,想透彻。”
原来刚才那种近乎牢骚的话,是周少棠为引起对方注意的一种方式,经此折冲,马逢时已将“看账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十二个字深印入脑中,当即作出受教的神色说道:“周先生,你这两句话,从字面上说,就有大学问在里头,索性请你明明白白地开导一番。”
“言重、言重。”周少棠问道,“马大老爷,典当的规矩,你懂不懂?”
“我刚才说过,一窍不通。”
“那就难怪了——”
“老周,”杨书办忍不住了,“你不必城头大出丧,大兜大转了。马大老爷明天去查封,要留意哪几件事,请你细说一说。”
“是的。”马逢时接口,“还有,一去要怎样下手?”
周少棠心想,查封胡雪岩的典当,是为了备抵存在阜康的公款,能多保全一分,胡雪岩的责任即轻一分,因此,能将唐子韶在公济典侵吞的款子追出来,对胡雪岩就是最直接、也最切实的帮忙。转念到此,他决定插手干预。
于是他问:“马大老爷去查封公济典,有没有委札?”
“有。不过交代是抚台交代,委札是藩台所出。”
“那一样,都是宪台。”周少棠又问,“领了封条没有?”
“领了。”
“几张?”
“两张。”
“怎么只领两张呢?”
“我以为查封是封前后门,所以只领了两张。”马逢时又说,“后来想想不对,抚台交代,查封归查封,当铺还是照常取赎,既然如此,封了门,岂非当主不能上门了。”
“不独当主不能上门,公济的人也不能进出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不过不要紧,马大老爷今天就去刻一个长条戳,上面的字是:‘奉宪谕查封公济典委员候补知县马’。凭这个长条戳,马大老爷自己就可以封。”
“嗯,嗯,”马逢时一面想一面点头,“我应该有这个权柄。”
“当然有。”
“周先生,”马逢时问道,“明天我去了,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请你给我说一说。”
“这,这要看情形,现在很难说。”说着,周少棠望一望杨书办。
一直很冷静在旁听的杨书办,知道该他说话了:“马大老爷,我看你要请少棠去帮忙。”
“是啊,是啊!”马逢时一迭连声地说,“我就有这样一个打算,不过不知道合不合公事上的规矩。”
“怎么会不合?譬如马大老爷你‘挂牌’放了实缺,起码要请刑名、钱谷两位师爷,现在请少棠去帮忙,也是同样的道理。”
“是,是!这个譬仿通极。”马逢时双手举起酒杯,“周先生,请你帮忙。不过,惭愧的是,现在还谈不到什么敬意,只有感恩在心里。”
于是商定几个步骤,其实也就是周少棠在发号司令,马逢时要做的是,连夜将长条戳刻好,第二天一早在开市以前,便须到达公济典,首先要贴出一张告示:“奉宪谕查封,暂停营业一天。”然后分头查封,最要紧的是库房跟银柜。
“这就要看账了。‘看账不如看库,验资不如验货。’此话怎讲?因为账是呆的,账面上看不出啥。到库房看过,再拿账来对照,真假弊病就一目了然了。”
“是,是。请教周先生,这姓唐的有哪些弊病?”马逢时问。
“我也是听说,到底如何,要明天去看了才晓得。”周少棠说,“第一种是满当的货色上动脑筋,当本轻、东西好,这也有两种脑筋好动,一种是掉包,譬如大毛的皮统子,换成二毛的,还有一种——”
“慢慢,周先生,请问这个弊病要怎么查?”
“容易。一种是看账,不过当铺里的账,总是好的写成坏的,所以不如估价。”周少棠说,“朝奉的本事就在看货估价,绝不会走眼,大毛是大毛的价钱,二毛是二毛的价钱,你拿同样的货色来比较,问它同样的当价,为啥一个大毛,一个是二毛?他说话不清楚,里头就有弊病了。”
“我懂了。请问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说是赎走了,其实是他占了满当的便宜。要查封这种弊病也不难,叫他拿销号的原票出来看,有,是真的赎走了,没有,就是当主根本没有来赎。”
处理满当货的弊端,马逢时大致已经了解,但是否还有其它毛病呢?问到这一点,周少棠的答复是肯定的,而且词色之间,颇为愤慨。
“这个姓唐的,真是狗彘不如!今日之下,他居然要趁火打劫,真正丧尽天良。”
原来唐子韶从阜康出事以后,认为胡雪岩之垮只是迟早间事,公济典当然也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且趁眼前还能为所欲为之时大捞一笔。
“他的手法很毒,不过说穿了一个钱不值,弄个破铜表来算是金表,一当十两、八两银子,马大老爷,你说,这是不是放抢?”
“太可恶了!”马逢时亦是义形于色,“在满当货上动手脚,还可以说是取巧,因为东家的本息到底已经收回了,只不过没有占到额外的好处而已。像这样子,以假作真,以贱为贵,诈欺东家,是可以重办他的罪的。”
“当然应该重办。”周少棠冷笑一声,“他自以为聪明,假货要到满当没人来赎,盘库日验货,才会发现,那时他已回徽州老家了,你就告他,他也可以赖,说当初原是金表,不晓得怎么掉包了。也没有想到,偏偏会遇到你马大爷,又遇到我,不等满当,就要办它一个水落石出,这叫‘人有千算,天只一算。’”
谈到这里杨书办插嘴了,“唐子韶总还有同党吧?”他说,“朝奉是很爱惜名誉的,如果有为唐子韶勾结、欺骗东家这个名声在外,以后就没有人敢请教他,只好改行了。”
“老杨,你问得好。唐子韶自然有同党,不过这个同党,同他的关系不同,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外甥。”
“嗯,嗯!这就是了。唐子韶预备卷铺盖了,当然也要带了他一起走。”
“一点不错。”周少棠转脸说道,“马大老爷,你明>99lib?天去了,就要着落在唐子韶的外甥身上,追究真相。要格外留心最近的账,拿当得多的几笔,对账验货,如果货账不符,再问是哪个经的手,第一步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你是说当时不要追究?”
“对,当时不要追究,因为当时一问,唐子韶一定有番花言巧语,打草惊蛇,不是聪明的办法。”
“那么,怎么是聪明的办法呢?”
“把唐子韶的外甥带走,另外找个地方去问。那些小后生禁不起吓,一吓什么都说出来了。”周少棠又说,“最好到县衙门里借两名差役带了去,威风更足,事情也就更容易办了。”
“是,是。这倒容易,仁和县的王大老爷,我很熟。”马逢时越听越有兴趣,很起劲地问,“问出来以后呢?是不是再传唐子韶来问?”
“用不着你去传他,他自己会到府上来求见。”
“何以见得?”
“这——”周少棠迟疑了一会,说声,“对不起!我先同老杨说句话。”
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悄悄问他跟马逢时的关系,杨书办据实以告,周少棠便另有话问了。
“快过年了,马大老爷当然要弄几个过年盘缠是不是?”
“当然。”杨书办问,“你的意思是要他敲唐子韶一笔?”
“不错。不过,公私兼顾,他可以同唐子韶提条件:第一,要他拿原当赎回去,这是公;第二,要弄几两银子过年,数目他自己同唐子韶去谈——或者,同你谈。如果唐子韶不就范,报上去请他吃官司。”
杨书办盘算了一下,觉得其事可行,笑笑说道:“你对胡大先生倒是满够朋友。”
“贫贱之交不可忘。”周少棠掉了句文,虽然有些不伦,却不能说他这句话不通。
两人再深入地谈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种演变,即是襄助马逢时的工作,由周少棠移转到杨书办身上。不过周少棠仍在幕后支援,商定他在阜康钱庄对面的一家安利茶店喝茶,公济典近在咫尺,有事随时可以接头。
等相偕回到原座,周少棠作了交代,“马大老爷,”他说,“你同杨书办很熟,明天请他陪了你去,有啥话说起来也方便。其中的窍门,我同杨书办说过了,这桩差使,一定可以办得漂亮。”说着起身告辞而去。
其时已是万家灯火,酒客络绎而至,热闹非凡,说话轻了听不见,重了又怕泄漏机密,杨书办提议另外找个地方去喝酒。
“到哪里?”
“你跟我去,不过,”杨书办声明在先,“马大老爷,到了那个地方,我不便用尊称,一叫马大老爷,露了相不好。”
“不要紧,你叫我老马好了。”
“最好连姓都不要用真的。你们老太太尊姓?”
“姓李。”
“我就叫你老李了。离这里不远,我们走了去。”
大封典铺
杨书办记了账,带着马逢时穿过两条街,进入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在巷底有一家人家,双扉紧闭,但门旁有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焰,照出一张褪了色的梅红笺,上写“孙寓”二字。
“这是什么地方?”马逢时有些不安地问。
“马——”杨书办赶紧顿住,“老李,这个地方你不能告诉李大嫂。”
一听这话,马逢时不再做声,只见杨书办举手敲门,三急三缓,刚刚敲完,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半老徐娘,高举着“手照”说:“我道哪个,是你。算算你也应该来了。”接着,脸上浮满了笑容又问,“这位是?”
“李老板。”杨书办紧接着问,“楼上有没有客人?”
“没有。”
“楼下呢?”
“庆余堂的老朱同朋友在那里吃酒,就要走的。”
“他们东家遭难,他倒还有心思吃花酒。”杨书办又说,“你不要说我在这里。”
“多关照的。”那半老徐娘招呼“李老板”说,“请你跟我来。走!”
于是一行三人,由堂屋侧面的楼梯上楼,楼上一大两小三个房间,到了当中大房间,等主人剔亮了灯,杨书办方为马逢时引见。
“她姓孙。你叫她孙干娘好了。”
马逢时已经了然,这里是杭州人所说的“私门头”,而孙干娘便是鸨儿,当即笑嘻嘻地说道:“孙干娘的干女儿一定很多?”
“有,有。”孙干娘转脸问杨书办,“先吃茶是先吃酒?”
“茶也要,酒也要,还要吃饭。”说着,杨书办拉着孙干娘到外房,过了好一会才进来。
“这个孙干娘,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怎么?你倒看中她了!我来做媒。”
“算了,算了!我们先谈正事。”
这话正好符合杨书办的安排,他已关照好孙干娘备酒备饭,要讲究,但不妨慢慢来,以便跟马逢时先谈妥了明日之事,再开怀畅饮。
“你的事归我来接下半段。我先问你,你年底有多少账?”
马逢时一愣,约莫估计了一下说:“总要五六十两银子才能过关。”
“我晓得了。”杨书办说,“明天我陪了你去,到了公济典,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何谓看眼色行事?马逢时在心里好好想了一会问道:“杨大哥——”
“慢点,慢点。”杨书办硬截断了他的话,“明天在公济典,你可不能这样叫我。”
“我明白。做此官,行此礼,到那时候,我自然会官派十足地叫你杨书办,你可不要生气。”
“不会,不会。这不过是唱出戏而已。”
“这出戏你是主角。”马逢时问,“你认识不认识唐子韶?”
“怎么不认识,不过没有什么交情。”
“你认识最好bbr>,我想明天我做红脸,你做白脸,遇见有不对的地方,我打官腔,你来转圜,唐子韶当然就要找上你了,什么事可以马虎,什么事不能马虎,我都听你的语气来办。”
“一点不错。”杨书办很欣慰地,“我们好好儿来唱他一出‘得胜回朝’。”
谈到这里,楼梯上有响声,只见帘启处,孙干娘在前,后面跟着女佣,手中端一个大托盘,四样酒菜,两副杯筷。
“怎么只有两副?”杨书办问。
“我怕你们要谈事情,不要旁人来打搅。”
“谈好了,再去添两副来。”杨书办去问,“巧珍在不在?”
“今天没有来。”孙干娘说,“阿兰在这里,不晓得李老板看得中看不中?”
杨书办心中一动,因为看到马逢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干娘,决心成全他们这一段露水姻缘,当即说道:“等一等再说。你先陪我们吃两杯。”
于是又去添了杯筷来,孙干娘为客人布菜斟酒,颇为周到,马逢时不住地夸赞酒好、菜好,杨书办只是微笑不语。
看看是时候了,他问:“庆余堂的老朱还没有走吧?”
“还没有。”
“我下楼去看一看他。”杨书办站起身来,对孙干娘说,“你陪李老板多吃几杯,我的好朋友,你要另眼相看。”
于是杨书办扬长下楼,叫相帮进去通知,庆余堂的老朱,满脸通红地迎了出来,“老杨、老杨!”他拉着他的手说,“请进来吃酒。”
“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不是你的熟人,就是我的熟人。”
进去一看,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不认识,请教姓名,才知道是老朱的同事。
杨书办之来闯席,一则是故意避开,好让马逢时有跟孙干娘勾搭的机会,再则便是打听庆余堂的情形,尤其使他困惑而又好奇的是,胡雪岩的全盘事业,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何以老朱竟还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寻欢作乐。
席间一一应酬过了,一巡酒下来有人提起阜康的风波,这是最近轰动南北的大新闻,凡是应酬场中,几乎无一处不资以为谈助。杨书办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谈得告一段落时,他开口了。
“老朱,你在庆余堂是啥职司?”
“我管查验。”
“查验?”杨书办问,“查验点啥?查验货色?你又不是药材行出身,药材‘路脚’正不正,你又不懂。”
“货色好坏不懂,斤两多少还不会看?等看货的老先生说药材地道,过秤时就要请我了。”老朱又说,“不过,我顶重要的一项职司,是防备货色偷漏。”
“有没有抓到过?”
“当然抓到过,不过不多。”
“你说不多,只怕已经偷漏了的,你不晓得。”
“不会。”老朱停了一下说,“老实说,你就叫人偷漏,他们也不肯。你倒想,饭碗虽不是金的、银的,至少也是铁的,一生一世敲不破,工钱之外有花红,遇到夏天有时疫流行,上门的主顾排长龙等药,另外有津贴。再说家里大人、小伢儿有病痛,用药不管丸散膏丸,再贵重的都是白拿,至于膏滋药、药酒,收是收钱,不过比成本还要低。如果贪便宜,偷了一两枝人参,这些好处都没有了,你想划得来,划不来?”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这回恐怕要连根铲了?”
“你是说胡大先生的生意怕会不保?别的难说,庆余堂一定保得住。”
“为啥?”
“有保障。”老朱从从容容地说,“这回阜康的事情出来,我们的档手同大家说,胡大先生办得顶好的事业,就是我们庆余堂。不但挣钱,还替胡大先生挣了名声,如果说亏空公款,要拿庆余堂封了抵债,货色生财,都可以入官,庆余堂这块招牌拿不出去的。庆余堂是简称,正式的招牌是胡庆余堂,如果老板不姓胡了,怎么还好用庆余堂的招牌?所以官府一定不会封庆余堂,仍旧让胡大先生来当老板。大家要格外巴结,抓药要地道,对待客人要和气,这只饭碗一定捧得实,不必担心。”
听到这里,杨书办心中浮起浓重的感慨,胡雪岩有如此大的事业,培植了不知道多少人才,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培植人才之始,如果只是为他自己找个不问手段,只要能替他赚钱的帮手,结果不是宓本常,就是唐子韶,因为水涨船高,“徒弟”升伙计,伙计升档手,这时候的档手心里就会想:“你做老板,还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时候,洗尿壶、荡水烟袋,一步一步抬你起来的?伙计做到啥时候?我要做老板了。”
一动到这个念头,档手就不是档手了,第一步是“做小货”,有好生意,自己来做,譬如有人上门求售一批货色,明知必赚,却多方挑剔,最后明点暗示,到某处去接头,有成交之望,其实指点之处就是他私下所设的号子。
其次是留意人才,伙计、徒弟中看中了的,私下刻意笼络,一旦能成局面,不愁没有班底。最后是拉拢客户,其道孔多,但要拉拢客户,一定不会说原来的东家的好话,是一定的道理,否则客户不会“跳槽”。
因此,只要有了私心重的档手,一到动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就必然损人以利己,侵蚀到东家的利益,即令是东家所一手培植出来的,亦不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因为他替东家赚过钱,自以为已经报答过了。
庆余堂的档手能够如此通达诚恳,尽力维持庆余堂这块金字招牌,为胡雪岩保住一片事业,这原因是可想而知的。胡雪岩当初创办庆余堂,虽起于西征将士所需成药及药材,数量极大,向外采购不但费用甚巨,而且亦不见得能够及时供应,他既负责后路粮台,当然要精打细算,自己办一家大药店,有省费、省事、方便三项好处,并没有打算赚钱,后来因为药材地道、成药灵验,营业鼎盛,大为赚钱。
但盈余除了转为资本,扩大规模以外,平时对贫民施药施医,历次水旱灾荒、时疫流行,捐出大批成药,亦全由盈余上开支,胡雪岩从来没有用过庆余堂的一文钱。
由于当初存心大公无私,物色档手的眼光,当然就不同了,第一要诚实,庆余堂一进门,供顾客等药休息之处,高悬一幅黑漆金字的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因为不诚实的人卖药,尤其是卖成药,材料欠佳,分量不足,服用了会害人。
其次要心慈。医家有割股之心,卖药亦是如此,时时为病家着想,才能刻刻顾到药的质量。最后当然还要能干,否则诚实、心慈,反而成了易于受欺的弱点。
这样选中的一个档手,不必在意东家的利润,会全心全力去经营事业,东家没有私心,也就引不起他的私心,加以待遇优厚,亦不必起什么私心。
庆余堂能不受阜康的影响,细细考查来龙去脉,自有种善因得善果的颠扑不破之理在内。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对那连姓名都还不知道的庆余堂的档手,油然而起敬慕之心。于是在把杯闲谈之际,杨书办向老朱问起此人的生平,据说庆余堂的档手姓叶,当初是由胡雪岩的一个姓刘的亲戚去物色来的,性情、才干大致证明了杨书办的推断,这就更使他感到得意了。
“你们的档手对得起胡大先生,也对得起自己,不比公济典的那个黑良心的唐子韶,我看他快要吃官司了。”
“怎么?”老朱问说,“你这话是哪里来的?”
这一问才使杨书办意识到酒后失言了。他当然不肯再说,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会,重回楼上。
楼上的马逢时与孙干娘,还在喝酒闲谈,彼此的神态倒都还庄重,但谈得很投机,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杨书办便开玩笑地说:“老李,今天不要回去了。”
“你在同哪个说话?”孙干娘瞟眼过来问说。
杨书办尚未开口,马逢时却先笑了,这一笑自有蹊跷在内,他就不做声了。
“明明是马大老爷,你怎么说是李老板?”孙干娘质问,“为啥要说假话?”
“对不起!”马逢时向杨书办致歉,“她说我不像生意人,又问我哪里学来的官派,所以我跟她说了实话。”
“说了实话?”杨书办问,“是啥实话?除了身份还有啥?”
“没有别的。”
杨书办比较放心了,转脸对孙干娘说:“你要识得轻重,不要说马大老爷到你这里来玩过。”
“这有啥好瞒的?道台大人都到我这里来吃过酒。”
“你不要同我争,你想我常常带朋友来,你就听我的话。”杨书办又说,“今天要走了,马大老爷明天有公事,改天再来。”
“哪天?”孙干娘问,“明天?”
“明天怕还不行。”马逢时自己回答,“我等公事一完了,就来看你。”
“条戳没有到,今天晚上也找不着人了,明天一早去请教刻字店。”杨书办说,“总要到中午,一切才会预备好,我看准定明天吃过中饭去查封。”
“好!一切拜托,我在舍间听你的信。”
于是相偕离座出门,走在路上,杨书办少不得有所埋怨,而马逢时不断道歉,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第二天是“卯期”,杨书办照例要到“礼房”去坐一坐,以防“县大老爷”有什么要跟“学老爷”打交道的事要问,好及时“应卯”。礼房有现成的刻字匠,找了一个来,将一张马逢时的临时衔名条交了给他,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已经刻好送来,看看无事,起身回家,预备伴随马逢时到公济典去查封。
一进门跨进堂屋,便看到正中方桌上堆了一条火腿,大小四个盒子,门口又是五十斤重的一坛花雕,知道是有人送礼,便喊:“阿毛娘,阿毛娘!”
阿毛是他儿子的乳名,“阿毛娘”便是叫他的妻子。杨太太应声而至,不等他开口便说:“有张片子在这里,是公济典的姓唐的。我们跟他没有来往,送的礼我也不敢动。”
说着,杨太太递过来一张名片,一看果然是唐子韶,略一沉吟,杨书办问道:“他有什么话?”
“说等等再来,”杨太太答说,“看他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不肯说似的。”
“我晓得了。这份礼不能收的。”
杨书办坐了下来,一面喝茶一面想,唐子韶的来意,不问可知。他只奇怪,此人的消息,何以如此灵通,知道他会陪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是不是已经先去看过马逢时,马逢时关照来找他的呢?倘是如此,似乎先要跟马逢时见个面,问一问他交谈的情形,才好定主意。
正这样转着念头,听得有人敲门,便亲自起身去应接。他跟唐子韶在应酬场中见过,是点头之交,开门看时,果然是他,少不得要作一番讶异之状。
“杨先生,”唐子韶满脸堆笑地说,“想不到是我吧?”
“想不到,想不到。请里面坐。”杨书办在前头领路,进了堂屋,指着桌上说,“唐朝奉,无功不受禄,你这份礼,我决不收。”
唐子韶似乎已经预知他会有这种态度,毫不在乎地说:“小事、小事,慢慢谈。”
杨书办见他如此沉着,不免心生警惕,说声:“请坐。”也不叫人倒茶,自己在下首正襟危坐,是不想久谈的神情。
“杨先生,听说你要陪马大老爷来查封公济典?”
见他开门见山的发问,杨书办却不愿坦然承认,反问一句:“唐朝奉,你听哪个说的?”
“是辗转得来的消息。”
辗转传闻,便表示他不曾跟马逢时见过面,而消息来源,只有两处,一是周少棠,一是庆余堂的老朱。细想一想,多半以后者为是。
“请问,你是不是庆余堂那边得来的消息?”
这也就等于杨书办承认了这件事,唐子韶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老兄就是打听这一点?”
“当然还有话要请教杨先生。”唐子韶问,“请问,预备什么时候来?我好等候大驾。”
“言重!言重!这要问马大爷。”
由于话不投机,唐子韶不能吐露真意,不过他送的那份不能算菲薄的礼,始终不肯收回,杨书办亦无可奈何,心头不免有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协助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时,较难说话的困惑。
“杨先生,”唐子韶起身预备告辞时,忽然问出一句话来,“我想请问你,同周少棠熟不熟?”
杨书办沉吟了一下,只答了一个字:“熟。”
“他同马大老爷呢?”
问到这句话,显得此人的交游很广,路子很多,也许前一天他与马逢时、周少棠曾在酒店中一起聚晤这件事,已有人告诉了他,然则用一句“不大清楚”来回答,便是故意说假话,受了人家一份礼,连这么一句话都不肯实说,唐子韶自然会在心里冷笑。
以后如何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让唐子韶这样的人对他鄙视,未免太划不来了。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说了实话:“不算太熟。”
唐子韶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微笑着说:“打扰,打扰。改天公事完了,我要请杨先生、马大老爷好好叙一叙。”
正当杨书办在马逢时家,准备出发去查封公济典时,他家里的女仆匆匆奔了来,请他回家,道是:“太太有要紧事要商量。”
杨书办还在踌躇,马逢时开口了,“你就先请回去吧!”他说,“商量好了马上请过来,我在这里等。”
好在离得近,杨书办决定先回去一趟,到家一看,非常意外地是周少棠在等候,明明是他要请他来说话,却作了托辞,显然的,周少棠来看他,是不愿让马逢时知道。
“事情有了变化。”周少棠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吧,唐子韶来看过我了。”
“喔,”杨书办问,“啥辰光?”
“就是刚刚的事,他寻到阜康来的。”周少棠说,“他的话也有点道理,公济的事一闹出来,又成了新闻,对胡大先生不利,而且查封的事,一生枝节,官府恐怕对胡大先生有更厉害的处置。我想这两点也不错,投鼠忌器,特为来同你商量。”
杨书办想了一下答说:“他先到我这里来过了,还送了一份礼。事情很明白的了,他在公济确有毛病,而且毛病怕还不小。现在你说投鼠忌器,是不是放他一马,就此拉倒?”
“那不太便宜他了?他亦很识相,答应‘吐’出来。”
“怎么吐法?”
“这就要看你了。”
周少棠的意思是,杨书办陪了马逢时到公济典,细细查库、查账,将唐子韶的毛病都找了出来,最好作成笔录,但不必采取任何行动,回来将实情告诉周少棠,由他跟唐子韶去办交涉。
杨书办心想,这等于是一切由周少棠做主,他跟马逢时不过是周少棠的“伙计”而已。不过,只要有“好处”,做“伙计”亦无所谓。
当然,这不必等他开口,周少棠亦会有交代:“这样做法,不过是免了唐子韶吃官司,他再想要讨便宜,就是妄想。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一方面是帮胡大先生的忙,一方面我们三个,你、我、老马,弄几两银子过年。”
“你我倒无所谓。”杨书办说,“老马难得派个差使,而且这件事也要担责任,似乎不好少了他的。”
“一点不错。你叫他放心好了。”
“你做事,他也很放心的,不过,最好开个‘尺寸’给他。”
尺寸是商场的切口,意指银数,周少棠答说:“现在有‘几尺水’还不晓得,这个尺寸怎么开法?”
“几尺水”者是指总数。唐子韶侵吞中饱几何,能“吐”出来多少,目前无从估计,周少棠不能承诺一个确数,固属实情,但亦不妨先“派派份头”。
等杨书办提出这个意见以后,周少棠立即说道:“大份头当然是归胡大先生。如果照十份派,胡大先生六份,老马两份,你我各一份。怎么样?”
杨书办心想,如果能从唐子韶身上追出一万银子,马逢时可得两千,自己亦有一千两进账,这个年可以过得很肥了。于是欣然点头:“好的,就照这样子派好了。”
由于事先已有联络,马逢时由杨书办陪着到了公济典,不必摆什么官派,只将预先写好的,暂停营业三天的告示贴了出去,等顾客散尽,关上大门,开始封库查账。
唐子韶先很从容,看马逢时态度平和,杨书办语气客气,以为周少棠的路子已经走通了,及至看到要封库,脸色已有些不大自然,再听说要查账,便无法保持常态了。
“杨先生,你请过来。”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今天中午,周少棠同你碰过头了?”
“是的。”
“他怎么说?”
杨书办不免诧异,不过他的念头转得很快,知道周少棠下了一着狠棋,因而声色不动地问说:“你同他怎么说的?”
原来唐子韶托谢云青居间,见到周少棠以后,隐约透露出,请他转托杨书办及马逢时,在查封公济典时,不必认真,同时许了周少棠三千银子的好处,“摆平”一切。复又央请谢云青作保,事过以后,三千银子分文不少。谢云青也答应了。
但他不知道周少棠有意要助胡雪岩,并非为了他自己的好处,有为胡雪岩不平的意味在内,这就不关钱的事了。当时周少棠满口应承,实是一个“空心汤圆”,而犹一直不曾醒悟,只以为周少棠自己吞得太多,杨书办嫌少,故而有意刁难,说不得只好大破悭囊了。
“杨先生,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话好说,不要做得太难堪。”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了,“快过年了,大家都有账要付,这一层我知道的。除了原来的以外,我另外再送两千银子,马大老爷那里,只要你老大哥摆平,我不说话。”
什么是原来的?杨书办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过还是要打听一下:“原来多少?”
等将唐子韶与周少棠打交道的情形问清楚以后,杨书办觉得很为难。他为人比较忠厚,觉得唐子韶可怜兮兮的,不忍心像周少棠那样虚与委蛇,让他吃个“空心汤圆”,当然,要接受他的条件,也是决不可能的事。
“杨先生,”唐子韶近乎哀求地说,“你就算交我一个朋友。我知道你在马大老爷面前一言九鼎,只要你说一声,他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了。”
谈到“交朋友”,杨书办倒有话说了,“朋友是朋友,公事是公事。”他说,“只要马大老爷公事上能过得去,我当然要顾朋友的交情。唐朝奉,我答应你一件事,今天决不会让你面子难看,不过,我只希望你不要妨碍公事。至于查封以后,如何办法,我们大家再商量。”
这番话是“绵里针”,唐子韶当然听得出来,如果自己不知趣,不让马逢时查账,变成“妨碍公事”,他是有权送他到县衙门的“班房”去收押的。好在还有以后再商量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敷衍好了杨书办,再作道理。
“杨先生,你这样子说,我不能不听,一切遵吩咐就是。”
唐子韶也豁出去了,不但要什么账簿有什么账簿,而且问什么答什么,非常合作,因此查账非常顺利。只是账簿太多,这天下午只查了三分之一,至少第二天还要费一整天才能完事。
等回到家,杨太太告诉丈夫:“周少棠来过了,他说他在你们昨天吃酒的地方等你。”
“喔!”杨书办问,“光是指我一个人?”
“还有哪个?”
“有没有叫老马也去?”
“他没有说。”
“好。我马上就去。”杨书办带着一份记录去赴约。
“胡大先生怎么不要倒霉!”周少棠指着那份记录说,“光是这张纸上记下来的,算一算已经吞了三四万银子都不止了。”
“你预备怎么个办法?”
“还不是要他吐出来。”周少棠说,“数目太大,我想先要同胡大先生谈一谈。”
“这,”杨书办为马逢时讲话,“在公事上不大妥当吧?”
“怎么不妥当?”周少棠反问。
杨书办亦说不出如何不妥,他只是觉得马逢时奉派查封公济典,如何交差,要由周少棠跟胡雪岩商量以后来决定,似乎操纵得太过分,心生反感而已。
“公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老兄是‘老公事’,还有啥不明白的?”周少棠用抚慰的语气说,“总而言之,老马的公事,一定让他交代得过,私下的好处,也一定会让他心里舒服。至于你的一份,当然不会比老马少,这是说都用不着说的。”
当然,周少棠的“好处”亦不会逊于他跟马逢时,更不待言。照此看来,唐子韶的麻烦不小,想起他那万般无奈,苦苦哀求的神情,不由得上了心事。
“怎么?”周少棠问,“你有啥为难?”
“我怎么不为难?”杨书办说,“你给他吃了个空心汤圆,他不晓得,只以为都谈好了,现在倒好像是我们跟他为难。他到我家里来过一次,当然会来第二次,我怎么打发他?”
“那容易,你都推在我头上好了。”
事实上这是唯一的应付办法,杨书办最后的打算亦是如此,此刻既然周少棠自己作了承诺,他也就死心塌地,不再去多想了。
第二天仍如前一天那样,嘴上很客气,眼中不容情,将唐子韶的弊端,一样一样,追究到底。唐子韶的态度,却跟前一天有异,仿佛对马逢时及杨书办的作为,不甚在意,只是坐在一边,不断地抽水烟,有时将一根纸煤搓了又搓,直到搓断,方.99lib?始有爽然若失的神情,显得他在肚子里的工夫,做得很深。
约莫刚交午时,公济开出点心来,请马逢时暂时休息。唐子韶便趁此时机,将杨书办邀到一边有话说。
“杨先生,”他问,“今天查得完查不完?”
“想把它查完。”
“以后呢?”唐子韶问道,“不是说好商量?”
“不错,好商量。你最好去寻周少棠,只要他那里谈好了,马大老爷这里归我负责。”
唐子韶迟疑了好一会说:“本来不是谈好了,哪晓得马大老爷一来,要从头查起。”
语气中仿佛在埋怨杨书办跟周少棠彼此串通,有意推来推去,不愿帮忙。杨书办心想,也难怪他误会,其中的关键,不妨点他一句。
“老兄,你不要一厢情愿!你这里查都还没有查过,无从谈起,更不必说啥谈好了。你今天晚上去寻他,包你有结果。”
唐子韶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看他在公济典弄了多少“好处”然后再来谈“价钱”。看样子打算用几千银子“摆平”,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树倒猢狲散”,不如带着月如远走高飞,大不了从此不吃朝奉这一行的饭,后半世应可衣食无忧。
就这刹那间打定了主意,就更不在乎杨书办与马逢时了。不过表面上仍旧很尊敬,当天查账完毕,要请他们吃饭,马逢时当然坚辞,杨书办且又暗示,应该早早去觅周少棠“商量”。
唐子韶口头上连声称“是”,其实根本无此打算,他要紧的是赶回家去跟月如商量,约略说了经过,随即透露了他的决心。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从现在起始,就要预备,最好三五天之内料理清楚,我们开溜。”
月如一愣,“溜到哪里?”她说,“徽州我是不去。”
唐子韶的结发妻子在徽州原籍,要月如去服低做小,亲操井臼,宁死不愿,这一层意思表明过不止一次,唐子韶当然明白。
“我怎么会让你到徽州去吃苦?就算你自己要去,我也舍不得。我想有三个地方,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北京,再有一个是扬州,我在那里有两家亲戚。”
只要不让她到徽州,他处都不妨从长计议,但最好是能不走,土生土长三十年,从没有出过远门,怕到了他乡水土不服住不惯。
“不走办不到,除非倾家荡产。”
“有这么厉害?”
“自然。”唐子韶答说,“这姓周的,良心黑,手段辣,如今一盘账都抄了去了,一笔一笔照算,没有五万银子不能过门。”
“你不会赖掉?”
“把柄在人家手里,怎么赖得掉?”
“不理他呢?”
“不理他?你去试试看。”唐子韶说,“姓马的是候补县,奉了宪谕来查封,权力大得很呢!只要他一句话,马上可以送我到仁和县班房,你来送牢饭吧!”
月如叹口气说:“那就只好到上海去了。只怕到了上海还是保不得平安。”
“一定可以保!”唐子韶信心十足地,“上海市场等于外国地方,哪怕是道台也不能派差役去抓人的,上海县更加不必谈了。而且上海市场上五方杂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钱,每天大摇大摆,坐马车、逛张园、吃大菜、看京戏,没有哪个来管你的闲事。”
听他形容上海的繁华,月如大为动心,满腔离愁,都丢在九霄云外,细细盘算了一会说道:“好在现款存在汇丰银行,细软随身带了走,有三天工夫总可以收拾好,不动产只好摆在那里再说。不过,这三天当中,会不会出事呢?”
“当然要用缓兵之计。杨书办要我今天晚上就去看周少棠,他一定会开个价钱出来,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一定谈不拢,我请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好好下点工夫——”
“又要来这一套了!”月如吼了起来,“你当我什么人看!”
“我当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看。”唐子韶说,“这姓周的请我吃空心汤圆,你要替我报仇。”
“报仇?哼,”月如冷笑,“我不来管你的事!你弄得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白白里又让人家占一回便宜,啥犯着?”
“你真傻,你不会请他吃个空心汤圆?两三天一拖拖过去,我们人都到上海了,他到哪里去占你的便宜?”
“万一,”月如问说,“万一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呢?”
“你不会叫?一叫,我会来救你。”
“那不是变成仙人跳了?而且,你做初一,他做初二。看起来我一定要去送牢饭了。”
唐子韶不做声。月如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且当初已经失过一回身,反正不是从一而终了,再让周少棠尝一回甜头,亦无所谓,不过这话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点她一句。
“如果你不愿意送牢饭,实在说,你是不忍心我去吃牢饭,那么全在你发个善心了。”
月如亦不做声,不过把烧饭的老妈子唤了来,关照她明天要杀鸡,要多买菜。
周少棠兴匆匆地到了元宝街,要看胡雪岩,不道一说来意,就碰了个钉子。
“说实话,周先生,”胡家的门上说,“生病是假,挡驾是真。你老倒想想,我们老爷还有啥心思见客。我通报,一定去通报,不过,真的不见,你老也不要见怪。”
“我是有正事同他谈。”
“正事?”门上大摇其头,“那就一定见不着,我们老爷一提起钱庄、当店、丝行,头就大了。”
“那么,你说我来看看他。”
“也只好这样说。不过,”门上一面起步,一面咕哝着,“我看是白说。”
见此光景,周少棠的心冷了。默默盘算,自己想帮忙的意思到了,胡雪岩不见,是没法子的事。唐子韶当然不能便宜他,不妨想想看,用什么手段卡住他的喉咙,让他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过年了,施棉衣、施米、做做好事,也是阴功积德。
这一落入沉思,就不觉得时光慢了,忽然听得一声:“周先生!”抬头看时,是门上在他面前,“我们老爷有请。”
“喔,”周少棠定定神说,“居然见我了?”
“原来周先生是我们老爷四十年的老朋友。”门上赔笑说道,“我不晓得!周先生你不要见气。”
“哪里,哪里!你请领路。”
门上领到花园入口处,有个大丫头由一个老妈子陪着,转引客人直上百狮楼。
“周先生走好!”
一上楼便有个中年丽人在迎接,周少棠见过一次,急忙拱拱手说:“螺蛳太太,不敢当,不敢当!”
“大先生在里头等你。”
说着螺蛳太太亲自揭开门帘,周少棠是头一回到这里,探头一望,目迷五色,东也是灯,西也是灯,东也是胡雪岩,西也是胡雪岩。灯可以有多少盏,胡雪岩不可能分身,周少棠警告自己,这里大镜子很多,不要像刘姥姥进了怡红院那样闹笑话。因此,进门先站住脚,看清楚了再说。
“少棠!”胡雪岩在喊,“这面座。”
循声觅人,只见胡雪岩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上身穿的小对襟棉袄,下身围着一条花格子的毛毡,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大概是头痛的缘故。
“坐这里!”胡雪岩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指着头上笑道,“你看我这副样子,像不像产妇坐月子?”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周少棠心怀一宽,看样子他的境况,不如想象中那么坏。
于是闲闲谈起查封公济典的事,源源本本、巨细靡遗,最后谈到从唐子韶那里追出中饱的款子以后,如何分派的办法。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不必认真。”
此言一出,周少棠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看起来,倒是我多事了?”
“少棠,你这样子一说,我变成半吊子了。事到如今,我同你说老实话,我不是心甘情愿做洋盘瘟生,不分好歹、不识是非,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为了哪一个?”周少棠当然要追问。
“唐子韶姨太太——”
“喔,喔!”周少棠恍然大悟,他亦久知胡雪岩有此一段艳闻,此刻正好求证,“我听说,唐子韶设美人局,你上了他的当?”
“也不算上当,是我一时糊涂。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昨天我同我的几个妾说,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愿意走的自己房间里东西都带走,我另外送五千银子。想想月如总同我好过,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想放她一马。不过,这是马逢时的公事,又是你出了大力,我只好说一声:多谢你!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也不敢多干预。”
“原来你是这么一种心思,倒是我错怪你了。”周少棠又说,“原来是我想替你尽点心,你不忘记老相好,想这样子办,我当然照你的意思。至于论多论少,我要看情形办,而且我要告诉人家。”
“不必,不必!不必说破。”胡雪岩忽然神秘地一笑,“少棠,你记不记得石塔儿头的‘豆腐西施’阿香?”
周少棠愣了一下,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出阿香的影子来——石塔儿头是地名,有家豆腐店的女儿,就是阿香,艳声四播,先是周少棠做了入幕之宾,后来胡雪岩做了他的所谓“同靴弟兄”,周少棠就绝迹不去了。少年春梦,如今回想起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奇怪胡雪岩何以忽然提了起来。
“当初那件事,我心里一直难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该割你靴腰子。现在顶好一报还一报。”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月如是匹扬州人所说的‘瘦马’,你倒骑她一骑看?”
听此一说,周少棠有点动心,不过口头上却是一迭连声地:“笑话,笑话!”
胡雪岩不做声,笑容慢慢地收敛,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有个念头在转。
“那么,少棠,我说一句决不是笑话的话,你要不要听?”
“要的。”
“年大将军的故事,你总晓得啰?”
“年大将军”是指年羹尧。这位被杭州人神乎其词地说他“一夜工夫连降十八级”的年大将军,在杭州大概有半年的辰光,他是先由一等公降为杭州将军,然后又降为“闲散章京”,满洲话叫做“拜他喇布勒哈番”,汉名叫做“骑都尉”,正四品,被派为西湖边上涌金门的城守尉,杭州关于他的故事极多,所以周少棠问说:“你是问哪一个?”
“是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
这是众多年羹尧的故事中,最富传奇性的一个。据说,年羹尧每天坐在涌金门口,进出乡人,震于他的威名,或者避道而行,或者俯首疾趋,唯有一个穷书生,早晚进出,必定恭恭敬敬地作一个揖。这样过了几个月,逮捕年羹尧入京的上谕到了杭州,于是第二天一早,年羹尧等那穷书生经过时,喊住他说:“我看你人很忠厚,我这番入京,大概性命不保,有个小妾想送给你,让你照料,千万不要推辞。”
那个穷书生哪里敢作此非分之想,一再推辞,年羹尧则一再相劝。最后,穷书生说了老实话,家徒四壁,添一口人实在养不起。
“原来是为这一层,你毋庸担心,明天我派人送她去。你住哪里?”
问了半天,穷书生才说了他的住址。下一天黄昏,一乘小轿到门,随携少数“嫁妆”。那轿中走出来一个风信年华的丽人,便是年羹尧的爱妾。
穷书生无端得此一段艳福,自然喜心翻倒,但却不知往后何以度日。那丽人一言不发,只将带来的一张双抽屉的桌子,开锁打开抽屉,里面装满了珠宝,足供一生。
“我现在跟年大将军差不多。”胡雪岩说,“我的几个妾,昨天走了一半,有几个说是一定要跟我,有一个想走不走,主意还没有定,看她的意思是怕终身无靠。我这个妾人很老实,我要替她好好找个靠得住的人。少棠,你把她领了回去。”
“你说笑话了!”周少棠毫不思索地,“没有这个道理!”
“怎么会没有这个道理。你没有听‘说大书’的讲过,这种赠妾、赠马的事,古人常常有的。现在是我送给你,可不是你来夺爱,怕啥?”
周少棠不做声,他倒是想推辞,但找不出理由,最后只好这样说:“我要同我老婆去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周少棠还在床上,杨书办便来敲门了。起床迎接,周少棠先为前一日晚上失迎致歉,接着动问来意。
“唐子韶——”杨书办说,“昨天晚上就来看我,要我陪了他来看你。看起来此人倒满听话,我昨天叫他晚上来看你,他真的来了。”
“此刻呢?人在哪里?”
“我说我约好了你,再招呼他来见面,叫他先回去。你看,在哪里碰头?”
“要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
“那么,在我家里好了。”杨书办说,“我去约他,你洗了脸,吃了点心就来。”
周少棠点点头,送杨书办出门以后,一面漱洗,一面盘算,想到胡雪岩昨天的话,不免怦然心动,想看看月如倒是怎么样的一匹“瘦马”。
到得杨家,唐子韶早就到了,一见周少棠,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反客为主,代替杨书办招待后到之客,十分殷勤。
“少棠兄,”杨书办站起来说,“你们谈谈,我料理了一桩小事,马上过来。中午在我这里便饭。”
这是让他们得以密谈,声明备饭,更是暗示不妨详谈长谈。
但实际上无须花多少辰光,因为唐子韶成竹在胸,不必抵赖,当周少棠出示由杨书办抄来的清单,算出他一共侵吞了八万三千多银子时,他双膝一跪,口中说道:“周先生,请你救救我。”
“言重,言重!”周少棠赶紧将他拉了起来,“唐朝奉,你说要我救你,不管我办得到办不到,你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我才好斟酌。”
“周先生,我先说实话,陆陆续续挪用了胡大先生的架本,也是叫没奈何!这几年运气不好,做生意亏本,我那个小妾又好赌,输掉不少。胡大先生现在落难,我如果有办法,早就应该把这笔款子补上了。”
“照此说来,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不是,不是。”唐子韶说,“我手里还有点古董、玉器。我知道周先生你是大行家,什么时候到我那里看看能值多少?”唐子韶略停了一下又说,“现款是没有多少,我再尽量凑。”
“你能凑多少?”
“一时还算不出。总要先看了那些东西,估个价,看缺多少,再想办法。”
原来这是唐子韶投其所好,编出来的一套话。周少棠玩玉器,在“茶会”上颇有名声,听了唐子韶的话信以为真,欣然答说:“好!你看什么时候,我来看看。”
“就是今天晚上好不好?”唐子韶说,“小妾做的菜,很不坏。我叫她显显手段,请周先生来赏鉴赏鉴。”
一听这话,周少棠色心与食指皆动,不过不能不顾到杨书办与马逢时,因而说道:“你不该请我一个。”
“我知道,我知道。马大老爷我不便请他,我再请杨书办。”
杨书办是故意躲开的,根本没有什么事要料理,所以发觉唐子韶与周少棠的谈话已告一段落,随即赶了出来留客。
“便饭已经快预备好了,吃了再走。”
“谢谢!谢谢!”唐子韶连连拱手,“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打搅。顺便提一声:今天晚上我请周少棠到舍下便饭,请你老兄作陪。”
说是“顺便提一声”,可知根本没有邀客的诚意,而且杨书办也知道他们晚上还有未完的话要谈,亦根本不想夹在中间。当即亦以晚上有事作推托,回绝了邀约。
送走唐子韶,留下周少棠,把杯密谈,周少棠将前一天去看胡雪岩的情形,说了给杨书办听。不过,他没有提到胡雪岩劝他去骑月如那匹瘦马的话,这倒并非是他故意隐瞒,而是他根本还没有作任何决定,即便见了动心,跃跃欲试,也要看看情形再说。
“胡大先生倒真是够气概!”杨书办说,“今日之藏书网下,他还顾念着老交情!照他这样厚道来看,将来只怕还有翻身的日子。”
“难!他的靠山已经不中用,人呢,锐气也倒了,哪里还有翻身的日子?”周少棠略停一下说,“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看唐子韶吐多少出来?”
“请你作主。”
周少棠由于对月如存着企图,便留了个可以伸缩的余地,“多则一半,少则两三万。”他说,“我们三一三十一。”
美人设局
唐子韶家很容易找,只要到公济典后面一条巷子问一声“唐朝奉住哪里?”自会指点给他看。
是唐子韶亲自应的门,一见面便说:“今天很冷,请楼上坐。”
楼上升了火盆,板壁缝隙上新糊的白纸条,外面虽然风大,里头却是温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议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直贡呢夹袄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着烟盘说。
“谢谢!你自己来。”周少棠说,“我没有瘾,不过喜欢躺烟盘。”
“那就来靠一靠。”
唐子韶命丫头点了烟灯,然后去捧出一只大锦盒来,放在烟盘下方说道:“周先生,你先看几样玉器。”
两人相对躺了下来,唐子韶抽大烟,周少棠便打开锦盒,鉴赏玉器。那锦盒是做了隔板的,第一层上面三块汉玉,每一块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长,六七分宽,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只识得最后四个字。
“这是‘刚卯’。”周少棠指着最后四个字说,“一定有这四个字:‘莫我敢当’。”
“喔,”唐子韶故意问说,“刚卯作啥用场?”
“辟邪的。”
“刚卯的刚好懂,既然辟邪,当然要刚强。”唐子韶说,“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刘’,汉朝是姓刘的天下。还有一个说法,要在正月里选一个,所以叫刚卯。”
“周先生真正内行。”
“玩儿汉玉,这些门道总要懂的。”说着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着烟灯细看。
“你看这三块刚卯,怎么样?”
“都还不错。不过——”
唐子韶见他缩口不语,便抬眼问道:“不过不值钱?”
“也不好说不值钱。”周少棠没有再说下去。
唐子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几万银子的亏欠,拿这些东西来作抵,还差得远,因而也就不必再问了,只伸手揭开隔板说道:“这样东西,恐怕周先生以前没有见过。”
周少棠拿起来一看,确是初见,是很大的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大约八寸见方,刻成一个圆环,再由圆环中心向外刻线,每条线的末端有个数目字,从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条线,刻得极细极深极均匀。
“这是啥?像个罗盘。”
“不错,同罗盘差不多,是日规。”
“日规?”周少棠反复细..看,“玉倒确是汉玉,好像出土不久。”
“法眼,法眼!”唐子韶竖起大拇指说,“出土不过三四年,是归化城出土的。”
“喔,”周少棠对此物颇感兴趣,“这块玉啥价钱?”
“刚刚出土,以前也没有过同样的东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说,“原只要当一千银子,我还了他五百,最后当了七百银子。这样东西,要遇见识货的,可以卖好价钱。”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块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八方玉印,正取起一块把玩时,只听得楼梯上有响声,便即侧身静听。
“你去问问老爷,饭开在哪里?”
语声发自外面那间屋子,清脆而沉着,从语声的韵味中,想象得到月如是过了风信年华,正将步入徐娘阶段的年龄。这样在咫尺之外,发号司令,指挥丫头,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露面?转念到此,周少棠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怅惘之感。
此时丫头进来请示,唐子韶已经交代,饭就开在楼上,理由仍旧是楼上比较藏书网暖和。接着,门帘启处,周少棠眼前一亮,进来的少妇,约可三十上下年纪,长身玉立,鹅蛋形的脸上长了一双极明亮的杏眼,眼风闪处,像有股什么力量,将周少棠从烟榻上弹了起来,望着盈盈含笑的月如,不由得也在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是小妾月如。”在烧烟的唐子韶,拿烟笼子指点着说,“月如,这是周老爷,你见一见。”
“喔,是姨太太!”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月如裣衽作礼,“周老爷我好像哪里见过。”
“你自然见过。”唐子韶说,“那天阜康门口搭了高台,几句话说得挤兑的人鸦雀无声,就是周老爷。”
“啊!我想起来了。”月如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惊喜交集,“那天我同邻居去看了热闹回来,谈周老爷谈了两三天。周老爷的口才,真正没话说,这倒还在其次,大家都说周老爷的义气,真正少见。胡大先生是胡财神,平常捧财神的不晓得多少,到了财神落难,好比变了瘟神,哪个不是见了他就躲,只有周老爷看不过,出来说公道话。如今一看周老爷的相貌,就晓得是行善积德,得饶人处且饶人,有大福气的厚道君子。”
这番话说得周少棠心上像熨过一样服贴,当然,他也有数,“得饶人处且饶人”,话中已经递过点子来了。
“好说,好说!”周少棠说,“我亦久闻唐姨太太贤惠能干,是我们老唐的贤内助。”
唐子韶一听称呼都改过了,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随你奸似鬼,要吃老娘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一丢烟枪,蹶然而起,口中说道:“好吃酒了。”
其时方桌已经搭开,自然是请周少棠上坐,但只唐子韶侧面相陪。菜并非如何讲究,但颇为入味。周少棠喜爱糟腌之物,所以对糟蒸白鱼、家乡肉、醉蟹这三样肴馔,格外欣赏,听说家乡肉、醉蟹并非市售,而是月如手制,便更赞不绝口了。
周少棠的谈锋很健,兴致又好,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所以快饮剧谈,相当投机。当然,话题都是轻松有趣的。
“老唐,”周少棠问到唐子韶的本行,“天下的朝奉,都是你们徽州人,好比票号都是山西人,而且听说只有太谷、平遥这两三府的人。这是啥道理?”
“这话,周先生,别人问我,我就装糊涂,随便敷衍几句,你老哥问到,我不能不跟你谈来历。不过,说起来不是啥体面的事。”
“喔,怎么呢?”
“明朝嘉靖年间,有个我们徽州人,叫汪直,你晓得不晓得?”
“我只晓得嘉靖年间有个‘打严嵩’的邹应龙,不晓得啥汪直。”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汪直是个汉奸。”
“汉奸?莫非像秦桧一样私通外国。”
“一点不错。”唐子韶答说,“不过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是日本人,那时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们中国,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陆,两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向导,带他们一路奸淫掳掠。倭寇很下作,放抢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要,不过有的带不走,带走了,到他们日本也未见得有用,所以汪直动了个脑筋,开爿典当,什么东西都好当,老百姓来当东西,不过是幌子,说穿了,不过替日本人销赃而已。”
“怪不得了,你们那笔字像鬼画符,说话用‘切口’,原来都有讲究的。”周少棠说,“这是犯法的事情,当然是用同乡人。”
“不过,话要说回来,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产养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谋生,呼朋招友,同乡照顾同乡,也是迫不得己。”
“你们徽州人做生意,实在厉害,像扬州的大盐商,问起来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说,“像汪直这样子,做了汉奸,还替日本人销赃,倒不怕公家抓他法办?”
“这也是有个原因的,当时的巡按御史,后来做了巡抚的胡宗宪,也是徽州人,虽不说包庇,念在同乡份上,略为高一高手,事情就过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总好商量。”唐子韶举杯相邀,“来,来,周先生干一杯。”
最后那两句话,加上敬酒的动作,意在言外,灼然可见,但周少棠装作不觉,干了酒,将话题扯了开去,“那个胡宗宪,你说他是巡按御史,恐怕并没有庇护汪直的权柄。”他又问了一句,“真的权柄这么大?”
“那只要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好了。”
“王金龙是小生扮的,好像刚刚出道,哪有这样子的威风?戏总是戏。”
谈到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内行得多了,“明朝的进士,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进士,如果不是点翰林或者到六部去当司官,放出来不过是个‘老虎班’的知县。明朝的进士,一点‘巡按御史’赏尚方宝剑,等于皇上亲自来巡查,威风得不得了。我讲个故事,周先生你就晓得巡按御史的权柄了。”
据说明朝有个富人,生两个女儿,长女嫁武官,次女嫁了个寒士,富人不免有势利之见,所以次婿受了许多委屈。及至次婿两榜及第,点了河南的巡按御史,而长婿恰好在河南南阳当总兵。御史七品,总兵二品,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地位不同,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阳,第二天五更时分,尚未起身,长婿已来禀请开操阅兵,那次婿想到当年岳家待他们连襟二人,炎凉各异,一时感慨,在枕上口占一绝:“黄草坡前万甲兵,碧纱帐里一书生,于今应识诗文贵,卧听元戎报五更。”
既然“有诗为证”,周少棠不能不信,而且触类旁通,有所领悟,“这样说起来,《三堂会审》左右的红袍、蓝袍,应该是藩司同臬司?”他问,“我猜得对不对?”
“一点不错。”
“藩司、臬司旁坐陪审,那么居中坐的,身份应该是巡抚?”
“胡宗宪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改为浙江巡抚的。”
“那就是了。”周少棠惋惜地说,“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
这就是说,胡雪岩如果遇见一个能像胡宗宪照顾同乡汪直那样的巡抚,他的典当就不至于会查封。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愿意接口。
“周先生,”唐子韶忽然说道,“公济有好些满当的东西,你要不要来看看?”
周少棠不想贪这个小便宜,但亦不愿一口谢绝,便即问说:“有没有啥比较特别,外面少见的东西?”
“有,有,多得很。”唐子韶想了一会说,“快要过年了,有一堂灯,我劝周先生买了回去,到正月十五挂起来,包管出色。”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免诧异,上元的花灯,竹篾彩纸所糊,以新奇为贵,他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上当铺?
因此,他愣了一下问道:“这种灯大概不是纸扎货?”
“当然。不然怎么好来当?”唐子韶说,“灯是绢灯,样子不多,大致照宫灯的式样,以六角形为主。绢上画人物仕女,各种故事,架子是活动的,用过了收拾干净,折起包好,明年再用。海宁一带,通行这种灯。周先生没有看过?”
“没有。”
“周先生看过了就晓得了。这种灯不是哄小伢儿的纸扎走马灯,要有身份的人家,请有身份的客人吃春酒,厅上、廊上挂起来,手里端杯酒,慢慢赏鉴绢上的各家画画。当然,也可以做它多少条灯谜,挂在灯上,请客人来打。这是文文静静的玩法,像周先生现在也够身份了,应该置办这么一堂灯。”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坏,常想在身份上力争上流,尤其是最近为阜康的事,跟官府打过交道,已俨然在缙绅先生之列,所以对唐子韶的话,颇为动心,想了一下问道:“办这么一堂灯,不晓得要花多少?”
“多少都花得下去!”唐子韶说,“这种灯,高下相差很大,好坏就在画上,要看是不是名家,就算是名家,未见得肯来画花灯,值钱就在这些地方。譬如说,当今画仕女的,第一把手是费晓楼,你请他画花灯,他就不肯。”
“那么,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是哪个画的呢?”
“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请他画过‘行乐图’的,不晓得多少,他是扬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过官,官名叫鸿胪寺序班。这个官,照规矩是要旗人来做的,不晓得他怎么会做了这个官——”
“老唐,”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谈他的画好了。”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一共二十四盏,六种样式,画的六个故事:西施沼吴、文君当垆、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宓妃留枕、梅杨争宠,梅是梅妃,杨是杨玉环,所以六个故事,却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画,假的很多,不过这堂灯绝不假,因为来历不同。”唐子韶又说,“康熙年间,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名叫高江村,他原来是杭州人,后来住在嘉兴府的平湖县,到了嘉庆年间,子孙败落下来,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所以不假。周先生,这堂灯,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摇着手说,“看看东西,再作道理。”
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公济派人来通知,说‘首柜’得了急病,请老爷马上去。”
典当司事,分为“内缺”、“外缺”两种,外缺的头脑,称为“首柜”,照例坐在迎门柜台的最左方,珍贵之物送上柜台,必经首柜鉴定估价,是个极重要的职司,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顿时忧形于色,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
“老唐,你有急事尽管请。我也要告辞了。”
“不!不!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我们的事也要紧的。”接着便喊,“月如,月如。”
等丫头将月如去唤了来,唐子韶吩咐她代为陪客,随即向周少棠拱拱手,道声失陪,下楼而去。
面临这样的局面,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岩中美人计的传说,起了几分戒心。但月如却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一面问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由周太太问到子女,因话搭话,谈锋很健,却很自然,完全是不拘礼的闲话家常,在周少棠的感觉中,月如是个能干贤惠的主妇,因而对于她与胡雪岩之间的传说,竟起了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也少不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休戚相关的忠悃。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
“姨太,”丫头又来报了,“老爷叫人回来说,首柜的病很重,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请周老爷不要走,还有要紧事谈。”
“晓得了。你再去烫一壶酒来。”
“酒够了,酒够了。”周少棠说,“不必再烫,有粥我想吃一碗。”
“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酒还可以来一点。”
“那就以一壶为度。”
喝完了酒喝粥,接着又喝茶,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踌躇了。
“周老爷,”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是重施过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打口烟你吃。”
“我没有瘾。”
“香一筒玩玩。”
说着,她亲自动手点起了烟灯,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烟签子挑起烟来烧。丫头端来一小壶滚烫的茶、一盘松子糖,放在烟盘上,然后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烟打好了。”月如招呼,“请过来吧!”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对面,两人共享一个长枕头,一躺下去便闻到桂花油的香味。
魔障一起,对周少棠来说,便成了苦难,由她头上的桂花油开始,鼻端眼底,触处无不是极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语,“你混了几十年,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莫非还是这样子的‘嫩’?”
这样自我警告着,心里好像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乱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这样一筒烟还没有到口,倒已经在内心中挣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终于打好了一个“黄、长、松”的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枪倒过来,烟嘴伸到周少棠唇边,说一声:“尝一口看。”
这对周少棠来说,无异为抵御“心中贼”的一种助力,他虽没有瘾,却颇能领略鸦片烟的妙处,将注意力集中在烟味的香醇上,暂时抛开了月如的一切。
分几口抽完了那筒烟,口中又干又苦,但如“嘴对嘴”喝一口热茶,把烟压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瘾,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块松子糖送入口中。
“周老爷,”月如开口了,“你同我们老爷,原来就熟悉的吧?”
“原来并不熟,不过,他是场面上的人,我当然久闻其名。”
“我们老爷同我说,现在有件事,要请周老爷照应,不晓得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由得诧异,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个不知,想一想,反问一句:“老唐没有跟你谈过?”
“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
“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全,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
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人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泫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
“同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问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
“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
“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开仗,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周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了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月如不做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的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始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
“周老爷你想,人在杭州,上海的行情不熟,市面不灵,怕胡大先生晓得,还不敢去打听,这种生意,如果说会赚钱,只怕太阳要从西面出来了。”
这话很明显地表示,古应春有侵吞的情事在。周少棠对这话将信将疑,无从究诘,心里在转的念头是: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是不是也有设美人局的意思?
这又是一大疑团,因而便问:“老唐呢?应该回来了吧?”
“是啊!”月如便喊来她的丫头关照,“你走快点,到公济看老爷为啥现在还不回来。你说,周老爷要回府了。”
丫头答应着走了。月如亦即离开烟榻,在大冰盘中取了个天津鸭梨,用一把象牙柄的锋利洋刀慢慢削皮,周少棠却仍躺在烟榻上,盘算等唐子韶回来了,如何谈判。
正想得出神时,突然听得“啊唷”一声,只见月如右手捏着左手拇指,桌上一把洋刀,一个快削好的梨,不用说,是不小心刀伤了手指。
“重不重,重不重?”周少棠奔了过去问说。
“不要紧。”月如站起身来,直趋妆台,指挥着说,“抽斗里有干净帕儿,请你撕一条来。”
杭州话的“帕儿”就是手绢。周少棠开抽斗一看,内有几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各色纺绸手绢,白色的一方在下面,随手一翻,发现了一本书。
“这里还有本书。”
周少棠顺口说了一句,正要翻一翻时,只听得月如大声急叫:“不要看,不要看!”
周少棠吓一大跳,急忙缩手,看到月如脸上,双颊泛红,微显窘色,想一想恍然大悟那本不能看的书是什么。
于是他微笑着抽出一条白纺绸手绢,拿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下寸许宽的一长条,持在手上,另一只手揭开粉缸,伸两指拈了一撮粉说道:“手放开。”
等月如将手松开,他将那一撮粉敷在创口上,然后很快地包扎好了,找根线来缚紧。“痛不痛?”周少棠问,但仍旧握着她的手。
“还好。”月如答说,“亏得你在这里,不然血一定流得满地。”说着,她在手上用了点劲想抽回去,但周少棠不放,她也就不挣扎了。
“阿嫂,你这双手好白。”
“真的?”月如问道,“比你太太怎么样?”
“那不能比了。”
“你说你的太太是填房,这么说年纪还轻。”
“她属猴的,今年三十六。”周少棠问,“你呢?”
“我属牛,她比我大五岁。”
“看起来大了十五岁都不止。”周少棠牵着她的手,回到中间方桌边,放开了手,各自落座。
“梨削了一半——”
“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
“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阴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
“不必客气。我也听说了,老唐会不会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爷你肯不肯帮忙,你肯帮忙,我同老唐还在一起,你不肯帮忙,我看分离分定了。”
周少棠这时才发现,她对唐子韶的所作所为,即使全未曾参与,定必完全了解,而且是唐子韶安排好来跟他谈判的人。然则自己就必须考虑了,要不要跟她谈,如果不谈,现在该是走的时候了。
但一想到走,顿有不舍之意,这样就自然而然在思索,应该如何谈法?决定先了解了解情况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阿嫂,你晓得不晓得老周亏空了多少?”
“我想,总有三四万银子吧?”
“不止。”
“喔,是多少呢?”
“起码加个倍。”
一听这话,月如发愣,怔怔地看着周少棠——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生平最凄凉的事,居然挤出来一副“急泪”。
周少棠大为不忍,“阿嫂,你也不必急,慢慢商量。我能帮忙,一定帮忙。”他问,“老唐眼前凑得出多少现银?”
“现银?”月如想了一下说,“现银大概只有两三千,另外只有我的首饰。”
“你的首饰值多少?”
“顶多也不过两三千。”
“两个两三千,就有五六千银子了。”周少棠又问,“你们的西湖田呢?”
“田倒值一万多银子,不过一时也寻不着买主。”
“西湖田俏得很,不过十天半个月,就有买主。”
“十天半个月来得及来不及?”
这句话使得周少棠大为惊异,因为问到这话,就显得她很懂公事。所谓“来得及来不及”,是指“马大老爷”复命而言,既受藩宪之委,当然要克期复命,如果事情摆不平,据实呈复,唐子韶立即便有缧绁之灾。
照此看来,必是唐子韶已彻底研究过案情,想到过各种后果,预先教好了她如何进言,如何应付。自己千万要小心,莫中圈套。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来得及怎么样,来不及又怎么样?”
“如果来得及最好,来不及的话,要>请周老爷同马大老爷打个商量,好不好把公事压一压,先不要报上去?”
“这恐怕难。”
就在这时,周少棠已经打定主意,由于发现唐子韶与月如,是打算用施之于胡雪岩的手法来对付他,因而激发了报复的念头,决定先占个便宜再说。
“阿嫂,”他突然说道,“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必想太多。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等老唐来了,商量一个办法,我一定帮你们的忙。不过,阿嫂,我帮了忙,有啥好处?”
“周老爷,你这话说得太小气了。”月如瞟了他一眼,“好朋友嘛,一定要有好处才肯帮忙?”
“话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帮朋友的忙,总要由心里发出来的念头,时时刻刻想到,帮忙才帮得切实。不然,看到想起,过后就忘记了,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小气。”
“那么,你说,你想要啥好处?”
“只要阿嫂待我好就好了。想起阿嫂的好处,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阿嫂交代我的事。”说着,周少棠伸出手去,指着她的拇指问,“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我看看。”周少棠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又伸手探入她的袖筒,她只是微笑着。
“好不好?”她忽然问说。
“什么好不好?”
“我的膀子啊!摸起来舒服不舒服?”
“舒服,真舒服。”
“这就是我的好处。”月如说道,“想起我的好处,不要忘记我托你的事。”
“不会,不会!不过,可惜。”
“可惜点啥?”
“好处太少了。”
“你要多少好处?”说着,月如站起身来,双足一转,索性坐在周少棠的大腿上。
这一下,周少棠自然上下其手,恣意轻薄。不过他脑筋仍旧很清楚,双眼注意着房门,两耳细听楼梯上的动静,心里在说,只要不脱衣服不上床,就让唐子韶撞见了也不要紧。
话虽如此,要把握得住却不大容易,他的心里像火烧那样,一次又一次,按捺不住想做进一步的行动的意念越来越强,到快要真的忍不住时,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推开月如,将在靠窗一张半桌上放着的一杯冷茶,拿起来往口中就倒,“咕嘟、咕嘟”一气喝完,心里比较舒服了。
但他不肯就此罢手,喘着气说:“阿嫂,怪不得胡大先生见了你会着迷。”
“瞎说八道。”月如瞪起眼说,“你听人家嚼舌头!”
“无风不起浪,总有点因头吧?”
“因头,就像你现在一样,你喜欢我,我就让你摸一摸、亲一亲,还会有啥花样?莫非你就看得我那么贱?”
“我哪里敢?”周少棠坐回原处,一把拉住她,恢复原样,但这回自觉更有把握了,“好,既然你说喜欢你就让我摸一摸、亲一亲,我就照你的话做。”说着,一手搂过她来亲她的嘴。
月如很驯顺地,毫无挣扎之意,让他亲了一会,将头往后一仰问道:“我给你的好处,够不够多?”
“够多。”
“那么,你呢?”
“我怎么?”
“你答应我的事。”
“一定不会忘记。”
“如果忘记掉呢?”月如说道,“你对着灯光菩萨罚个咒。”
赌神罚咒,在周少棠也很重视的,略作盘算以后说道:“阿嫂,我答应帮你的忙,暂时让马大老爷把你们的事情压一压,不过压一压不是不了了之。你不要弄错,这是公事,就算马大老爷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叫他怎么办,他也不会听我的。”
“这一层我明白,不过,我倒要问你,你打算叫他怎么办?”
“我叫他打个折扣。”
“几折?”
“你说呢?”
“要我说,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你肯这样做,我再给你好处。”
周少棠心中一动,笑嘻嘻地问道:“什么好处?”
月如不做声,灵活的眼珠不断地在转,周少棠知道又有新花样了,很冷静地戒备着。
突然间,楼梯上的响动打破了沉默,而且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声,当然是唐子韶回来了。
“周老爷,”月如一本正经地说,“等下当着我们老爷,你不要说什么疯话。”接着,起身迎了过去。
这一番叮嘱,使周少棠颇有异样的感觉,明明是他们夫妇商量好的一档把戏,何以月如又要在她丈夫面前假作正经,而且她又何以会顾虑到他在她丈夫面前可能会说“疯话”?这都是很值得玩味的疑问,但一时却无暇细想,因为唐子韶已经回来了,他少不得也要顾虑到礼貌,起身含笑目迎。
“对不起,对不起!”唐子韶抢步上前,抱拳致歉,“累你久等,真正不好意思。”
“没有啥,没有啥!”周少棠故意说疯话,“我同阿嫂谈得蛮投机的,削梨给我吃,还害得她手都割破了。”
“是啊!”唐子韶转脸看着月如,“我刚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你的手怎么割破的?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月如关切地问,“赵先生怎么样了?”
赵先生便是公济典得急病的“首柜”,唐子韶答说:“暂时不要紧了。亏得大先生给我的那枝好参,一味‘独参汤’总算扳回来了。”接下来他又说,“你赶快烧两筒烟,我先过瘾要紧。来,来,周先生,我们躺下来谈。”
于是宾主二人在烟盘两旁躺了下来,月如端张小凳子坐在两人之间,开灯烧烟,唐子韶便谈赵先生的病情,周少棠无心细听,支支吾吾地应着,很注意月如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等两筒鸦片抽过,月如开口了,“刚刚我同周老爷叹了你的>苦经,亏空也是没办法。”她说,“周老爷很帮忙,先请马大老爷把公事压一压,我们赶紧凑一笔钱出来,了这件事。”
“是啊!事情出来了,总要了的,周先生肯帮我们的忙,就算遇到救星了。”
“周老爷说,亏空很多,只好打个折扣来了。我们那笔西湖田,周老爷说,有十天半个月就可以脱手。你如今不便出面,只好请周老爷代为觅个买主。”月如又说,“当然,中人钱或许周老爷,我们还是要照送的。”
谈来谈去,唐子韶方面谈出来一个结果,他承诺在十天之内,凑出两万四千银子,以出售他的西湖田为主要财源,其次是月如的首饰、唐子韶的古董。如果再不够,有什么卖什么,凑够了为止。
现在要轮到周少棠说话了,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马逢时呈报顺利接收的公事一报上去,唐子韶的责任便已卸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他不认账又将如何?当然,他可以要唐子韶写张借据,但“杀人偿命”,有官府来作主;“欠债还钱”两造是可以和解的,俗语说,“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唐子韶有心赖债,催讨无着,反倒闹得沸沸扬扬,问起来“唐子韶怎么会欠你两万四千银子,你跟唐子韶不过点头之交,倒舍得把大笔银子借给他?”那时无言以对,势必拆穿真相,变成“羊肉没有吃,先惹一身臊”,太犯不着了。
由于沉吟不语的时间太久,唐子韶与月如都慢慢猜到了他的心事。唐子韶决定自己先表示态度。
“周先生,你一定是在想,空口讲白话,对马大老爷不好开口,是不是?”
既然他猜到了,周少棠不必否认,“不错,”他说,“我是中间人,两面都要交代。”
“这样子,我叫月如先把首饰捡出来,刚才看过的汉玉,也请你带了去,请你变价。至于西湖田,也请你代觅买主,我把红契交了给你。”
凡是缴过契税,由官府钤了印的,称为“红契”。但这不过是上手的原始凭证,收到了不至于另生纠葛,根本上买卖还是要订立契约,没有买契,光有红契,不能凭以营业,而况唐子韶可用失窃的理由挂失,原有的红契等于废纸。
唐子韶很机警,看周少棠是骗不到的内行,立即又补上一句:“当然,要抵押给你,请老杨做中。”
周少棠心中一动,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同老杨一起到公济典来看你,商量一个办法出来。”
“好,好!我等候两位大驾。”
“辰光不早,再谈下去要天亮了。”周少棠起身说道,“多谢,多谢!明朝会。”
“这一盒玉器,你带了去。”
“不,不!”周少棠双手乱摇,坚决不受,然后向月如说道,“阿嫂,真正多谢,今天这顿饭,比吃鱼翅席还要落胃。”
“哪里,哪里。周老爷有空尽管请过来,我还有几样拿手菜,烧出来请你尝尝。”
“好极,好极!一定要来叨扰。”
诡计败露
由于有事,回到家只睡了一忽,周少棠便已醒来,匆匆赶到杨家,杨书办正要出门。
“你到哪里去?”
“想到城隍山去看个朋友——”
“不要去了。”周少棠不等他话完,便即打断,“我有要紧事同你商量。”
于是就在杨家密谈。周少棠将昨夜的经过情形,细细告诉了杨书办,问他的意见。
“卖田他自己去卖好了,月如为啥说唐子韶不便出面?”
“对!我当时倒忘记问她了。”
“这且不言。”杨书办问道,“现在马大老爷那里应该怎么办?”
“我正就是为这一点要来同你商量。月如打的是如意算盘,希望先报出去,顺利接收,那一来唐子韶一点责任都没有了。不过,要等他凑齐了银子再报,不怕耽误日子。如今我倒有个办法,”周少棠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啥路子,能够借到一笔大款子?”
“现在银根紧。”杨书办问,“你想借多少?”
“不是我借。我想叫唐子韶先拿他的西湖田抵押一笔款子出来,我们先拿到了手,有多少算多少。”
杨书办沉吟了好一会说:“这是出典。典田不如买田,这种主顾不多,而且手续也很麻烦,不是三两天能办好的。”
周少棠爽然若失,“照此看来,”他说,“一只煮熟的鸭子,只怕要飞掉了。”
“这也不见得。如果相信得过,不妨先放他一马。”
“就是因为相信不过。”周少棠说,“你想他肯拿小老婆来陪我——”
周少棠自知泄漏了秘密,要想改口,已是驷不及舌。杨书办笑笑问道:“唷,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月如上过阳台了?”
“没有,没有。”周少棠急忙分辩,“不过嘴巴亲一亲,胸脯摸一摸。总而言之,唐子韶一定在搞鬼,轻易相信他,一定会上当。”
“我晓得了。等我来想想。”
公事上到底是杨书办比较熟悉,他认为有一个可进可退的办法,即是由马逢时先报一个公事,说是账目上尚有疑义,正在查核之中,请准予暂缓结案。
“唐子韶看到这样子一个活络说法,晓得一定逃不过门,会赶紧去想法子,如果他真的想赖掉,我们就把他的毛病和盘托出。虽没有好处,至少马大老爷也办了一趟漂亮差使。”
“好极!就是这个办法。”周少棠说,“等下我们一起到公济典,索性同唐子韶明说,马大老爷已经定规了。事不宜迟, 6700." >最好你现在就去通知马大老爷。”
“他不在家,到梅花碑抚台衙门‘站班’去了。”
原来巡抚定三、八为衙参之期,接见藩臬两司及任实缺、有差使的道员,候补的知县佐杂,都到巡抚衙门前面去“站班”,作为致敬的表示,目的是在博得好感,加深印象。这是小官候补的不二法门,有时巡抚与司道谈论公事,有个什么差使要派人,够资格保荐的司道,想起刚刚见过某人,正堪充任,因而获得意外机缘,亦是常有之事。
“你同唐子韶约的是啥辰光?”
“还早,还早。”周少棠说,“我们先到茶店里吃一壶茶再去。”
“也不必到茶店里了。我有好六安茶,泡一壶你吃。”
于是泡上六安茶,又端出两盘干点心,一面吃,一面谈闲天,杨书办问起月如,周少棠顿时眉飞色舞,不但毫不隐瞒,而且作了许多形容。
杨书办津津有味地听完,不由得问道:“如果有机会,月如肯不肯同你上床?”
“我想一定会肯。其实昨天晚上,只要我胆子够大,也就上手了。”
“你是怕唐子韶来捉你的奸,要你写‘伏辩’?”
“不错。这是三个人的事,我不能做这种荒唐事,连累好朋友。”
“少棠,你不做见色轻友的事,足见你够朋友。”杨书办说,“我倒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同月如困一觉?”
“想是想,没有机会。”
“我来给你弄个机会。”杨书办说,“等下,我到公济典去,绊住唐子韶的身子,你一个人闯到月如楼上,我保险不会有人来捉你们的奸。”
“不必,不必!”周少棠心想,即令能这样顺利地真个销魂,也要顾虑到落一个话柄在杨书办手里。这种傻事决不能做,所以又加了一句:“多谢盛情。不过我的胆还不够大,谢谢,谢谢。”
杨书办倒是有心想助他成其好事,看他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便再说,只是付之一笑。
“不过,你倒提醒我了,我还是可以到月如那里去一趟,问问你提出来的那句话。”
“这样说,仍旧我一个人到公济典?”
“不错,你先去,我问完了话,随后就来。”
“那么!”杨书办问,“我在唐子韶面前,要不要说破?”
“不必,你只说我随后就到就是。”
近午时分,两人到了公济典旁边的那条巷子,暂且分手,周少棠到唐家举手敲门,好久没有回音,只好怏怏回身,哪知一转身便发现月如冉冉而来,后面跟着她家的丫头,手里挽个菜篮,主婢俩是刚从小菜场回来。
“碰得巧,”周少棠说,“如果你迟一步,或者我早来一步,就会不到面。”
“周老爷,你也来得巧,今天难得买到新鲜菌子,你在我那里吃了中饭走。”
“不,不!杨书办在公济典等我——”
“那就请杨书办一起来。”
“等一息再说。阿嫂,我先到你这里坐一坐,我有句话想问你。”
其时丫头已经去开了大门,进门就在客堂里坐,月如请他上楼,周少棠辞谢了,因为他不想多作逗留,只说两句话就要告辞,觉得不必累人家费事。
“阿嫂,我想请问你,你昨天说卖西湖田,老唐不便出面。这是啥讲究?”
不想问的是这句话,月如顿时一愣,同时也提醒她想起一件事,更加不安。看在周少棠眼里,颇有异样的感觉,心头不由得疑云大起。
“周老爷,你请坐一坐,我是突然之间想起有句话要先交代。”接着便喊,“阿翠,阿翠,你在做啥,客人来了也不泡茶。”
“我在厨房里,烧开水。”阿翠高声答应着,走了出来。
“你到桥边去关照一声,家里有客人,要他下半天再来。”
阿翠发愣,一时想不起到“桥边”要关照什么人。
“去啊!”
“去,去,”阿翠嗫嚅着问,“去同哪个说?”
“不是我们刚刚去过?叫他们老板马上来?”
“喔,喔!”阿翠想起来了,“木器店、木器店。”说着,转身而去。
“真笨!”月如咕哝着,转身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周老爷,你刚才要问我的那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老唐卖田,为啥不便出面?”
月如原来是因为唐子韶忽然要卖田,风声传出去,惹人猜疑:莫非他要离开杭州了,是不是回安徽老家?这一来会影响他们开溜的计划,所以不便出面。如今的回答,当然改过了。
“公济典一查封,我们老爷有亏空,大概总有人晓得,不晓得也会问,为啥卖田?如果晓得卖田是为亏空,就一定会杀价,所以他是不出面的好。”
理由很充分,语气亦从容,周少棠疑虑尽释,“到底阿嫂细心。”他站起身来,“我就是这句话,清楚了要走了。”
出了唐家往公济典,走不多远,迎面遇见阿翠,甩着一条长辫子,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周老爷,”她开口招呼,“要回去了?”
“不,我到公济典去。”
“喏,”阿翠回身一指,“这里一直过去,过一座小桥,就是公济典后门。”
周少棠本来要先出巷子上了大街从公济典前门入内,现在既有捷径可通后门,落得省点气力,“谢谢你。”他含笑致谢,“原来还有后门。”
“走后门要省好多路。”阿翠又加了一句客气话,“周老爷有空常常来。”
见她如此殷勤,周少棠想起一件事,昨夜在唐家作客,照例应该开发赏钱,因而唤住她说:“阿翠你等等。”
说着,探手入怀,皮袍子口袋中,有好几块碎银子,摸了适中的一块,约莫三四钱重,递向阿翠。
“周老爷,这做啥!”
“这个给你。昨天我走的时候忘记掉了。”
“不要,不要——”
“不许说不要。”周少棠故意板一板脸,“没规矩。”
于是阿翠笑着道了谢,高高兴兴地甩着辫子回去,周少棠便照她指点,一直往前走,果然看到一座小石桥,桥边一家旧货店,旧木器都堆到路上来了。
周少棠心中一动,站住脚细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木器店,不由得奇怪,莫非月如所说的木器店,即是指这家旧货店?
这样想着,便上前问讯:“老板,请问这里有家木器店在哪里?”
“不晓得。”旧货店老板诧异,“从没有听说过这里有一家木器店。哪个跟你说的?骗你来‘撞木钟’。”
“是——”周少棠疑云大起,决意弄个水落石出,“只怕我听错了,公济典唐朝奉家说这里有家木器店,要同你买木器。”
“你不是听错了,就是弄错了。不是买木器,是要卖木器,叫我去看货估价。”
“她为啥要——”周少棠突然将话顿住了,闲事已经管得太多了,再问下去,会惹人猜疑,因而笑一笑,说一声,“是我弄错了。”扬长而去。
到了公济典,只见唐子韶的神情很难看,是懊恼与忧虑交杂的神情。可想而知的,杨书办已将他们所决定的处置告诉他了。
不过,看到周少棠,他仍旧摆出一副尊敬而亲热的神情,迎上前来,握着周少棠的手说:“老大哥,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啥事情?”周少棠装作不知,一面问一面坐了下来,顺便跟杨书办交换了一个眼色,相戒谨慎。
“老杨告诉我,马大老爷预备报公事,说我账目不清。”唐子韶话说得很急,“公事上怎么好这样说?”
“这也无所谓,你把账目弄清楚,不就没事了吗?”
“话不是这样说,好比落了一个脚印在那里,有这件案底在衙门里,我以后做人做事就难了。”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咦!”唐子韶手指着说,“周先生,你不是答应我的,请马大老爷暂时把公事压一压?”
“压也不过一天半天的事。”杨书办插了一句嘴。
“一两天哪里来得及?”唐子韶说,“现在银根又紧。”
“好了。我晓得了。”周少棠说,“老唐,外头做事,一定要上路,不上路,人家要帮忙也无从帮起。这样子,你尽快去想办法,我同老杨替你到马大老爷那里讨个情,今天晚上再同你碰头。”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不忙,不忙!”唐子韶忙说道,“我已经叫人去叫菜了,吃了饭再走。”
“饭不吃了。”周少棠灵机一动,故意吓他一吓,“说实话,我们到你这里来,已经有人在盯梢了,还是早点走的好。”
这一下,不但唐子韶吃惊,也吓了杨书办,脸上变色,悄悄问道:“是哪里的人?在哪里?”
“杭州府的人,你出去就看到了。”说着,往外就走,杨书办紧紧跟在后面。
“两位慢慢!”唐子韶追上来问,“晚上怎么样碰头?”
“我会来看你。”
“好,恭候大驾。”
于是周少棠领头扬长而去,出了公济典,不断回头看,杨书办神色紧张地问:“人在哪里?”
周少棠“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害得你都受惊了。”他说,“我们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饼,我详详细细告诉你。”
上了城隍山,在药师间壁的酒店落座,老板姓陈,是周少棠的熟人,也认识杨书办,亲自从账桌上起身来招待。
“这么冷的天气,两位倒有兴致上城隍山?难得,难得。”陈老板问,“要吃点啥?”
“特为来吃油蓑饼。”周少棠说,“菜随便,酒要好。”
“有一坛好花雕,卖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来三斤,够不够?”
“中午少吃点。够了。”
“我上回吃过的‘一鸡四吃’,味道不错。”杨书办说,“照样再来一回。鸡要肥。”
“杨先生放心好了。”
于是烫上酒来,先用现成的小菜,发芽豆、茶油鱼干之类下酒。这时周少棠告诉杨书办,根本没有人盯梢,只是故意吓一吓唐子韶而已。
“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月如不晓得在搞啥花样。”
等周少棠细说了他发现唐家要卖木器的经过,杨书办立刻下了一个判断:“唐子韶要带了他的小老婆,逃之夭夭了。”
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逃到哪里呢?”他问,“不会逃回徽州吧?”
“逃回徽州,还是可以抓回来的。只有逃到上海,在租界里躲了起来,只要他自己小心,不容易抓到。”杨书办又说,“我看他用的是缓兵之计,卖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要开溜,时间上足足够用。”
“嗯,嗯。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杨书办亦无善策,默默地喝了一会酒,突然之间,将酒杯放下,双手靠在桌上,身子前倾,低声说道:“我同你说实话,你刚刚开玩笑,说有人‘盯梢’,我当时心里七上八下,难过极了。俗语说得,‘日里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发横财也要命的,强求不来,这件事,我们作成马大老爷立一场功劳,关照他据实呈报,唐子韶自作自受,不必可惜。你看如何?”
周少棠想了一下,点点头:“我同意。不过数目要打个折扣。”
“为啥?”
“咦!我不是同你讲过,胡大先生要报月如的情,我们原来预备分给他的一份,他不要,算是送月如。所以唐子韶作弊的数目不能实报。”
这段话中的“胡大先生”四字,不知怎么让陈老板听到了,便踱过来打听他的消息,少不得嗟咨惋惜一番。
周少棠他们的座位临窗,窗子是碎锦格子糊上白纸,中间嵌一方玻璃,望出去一株华盖亭亭的不凋松,春秋佳日,树下便是极好的茶座。陈老板指着说道:“那株松树下面,就是胡大先生同王抚台第一次来吃茶吃酒的地方。王抚台有一回来过,还特为提起,这句话十七八年了。”
“王抚台如果晓得胡大先生会有今天这种下场,只怕他死不瞑目。”杨书办感慨不止,“这样子轰轰烈烈的事业,说败就败,真同年大将军一样。”
“比年大将军总要好得多。”周少棠说,“至少,性命之忧是不会有的。”
陈老板接口说道:“就算没有性命之忧,活得也没意思了。”
“是啊!”杨书办深深点头,“爬得高,跌得重,还是看开点好。”
就这样一直在谈胡雪岩,直到酒醉饭饱,相偕下山,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我答应过他,只算两万四千银子。”他说,“你同马大老爷去说,要报就报这个数目好了。”
“好的。”杨书办说,“不过,你应该同胡大先生去说说清楚,现在是照他的意思,看在唐子韶小老婆份上,特为少报。我们三个人是随公事。不然,他只以为我们从中弄了多少好处,岂不冤枉?”他又加了一句,“这句话请你一定要说到。”
由于杨书办的态度很认真,周少棠决定到元宝街去一趟,胡雪岩已经不会客了,但对周少棠的情分不同,仍旧将他请了进去,动问来意。
“你说的那匹‘瘦马’我见过了,亦就是见一见,没有别的花样。”周少棠说,“他亏空至少有八万银子,照你的意思,打了他一个三折,公事一报上去,当然要追。追出来抵还你的官款,也不无小补。”
一听这话,胡雪岩的眼圈发红,“少棠,”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从出事到现在,再好的朋友,都是同我来算账的,顶多说是打个折扣,少还一点,没有人说一句:我介绍来的那笔存款,不?99lib.要紧,摆在那里再说;帮我去弄钱来的,可以说没有。其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古应春,帮我凑二三十万银子,应付上海的风潮,再一个是你。古应春受过我的好处,大家原有往来的,像你,该当凭你本事去弄来的外款不要,移过来替我补亏空,虽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过,我看来这两万四千银子,比什么都贵重。”
“大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从前我也受过你的好处。”周少棠又说,“今天中午,我们在城隍山吃油蓑饼,还提起你同王抚台的交情,只怕王抚台听得你有这一场风波,在阴司里都不安心。”
提到王有龄,枨触前尘,怀念故友,胡雪岩越发心里酸酸地想哭,“真正是一场大梦!”他说?99lib?,“梦终归是梦,到底是要醒的。”
“一个人能够像你这样一场梦,古往今来,只怕也不过数得出来的几个人。”
这话使得胡雪岩颇受鼓舞,忽然想到他从未想过的身后之名,“不晓得将来说书的人,会不会说我?”他问,“说我又是怎样子地说,是骂我自作孽,还是运气不好?”
“说是一定会说的,好比年大将军一样,哪个不晓得?”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心中一动,便笑一笑说:“我哪里比得上年大将军?不讲这些了。老弟兄聊聊家常。少棠,你今年贵庚?”
“我属老虎,今年五十四。”
“嫂夫人呢?”
“他属羊,比我小五岁。”周少棠说,“照道理,羊落虎口,我应该克她,哪晓得她的身子比我还健旺。”
“你也一点都不像五十几岁的人。”胡雪岩说,“嫂夫人我还是年纪轻的时候见过。那时候,我看你就有点怕她。现在呢?”
“都一把年纪了,谈啥哪个怕哪个?而况——”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问。
这是因为说到周少棠伤心之处了,不愿多谈,摇摇头说:“没有啥。”
“一定有缘故。少棠,你有啥苦衷,何妨同我讲一讲。”
“不是有啥苦衷。”周少棠说,“我们的独养儿子——”
周少棠的独子,这年正好三十,在上海一家洋行中做事,颇得“大老板”的器重,当此海禁大开,洋务发达之时,可说前程如锦。哪知这年二月间,一场春瘟,竟尔不治。
周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周少棠本来要说的一句话是:“而况少年夫妻老来伴,独养儿子死掉了,我同她真正叫相依为命。”
原来是提到了这段伤心之事,所以说不下去,胡雪岩便问:“你儿子娶亲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三十岁还不成家?”
“那是因为他学洋派,说洋人都是这样的,三十岁才成家,他又想跟他们老板到外国去学点本事,成了家不方便,所以就耽误下来了。如今是连孙子都耽误了。”
“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胡雪岩说,“嫂夫人倒没有劝你讨个小?”
“提过。我同她说——”
周少棠突然顿住,因为他原来的话是:“算了,算了,‘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
话到嘴边,想起忌讳:第一,螺蛳太太就是“小老婆”;第二,胡雪岩家“十二金钗”,“小老婆”太多,或许就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原因。总之,令人刺心的话,决不可说。
于是他改口说道:“内人虽有这番好意,无奈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只好敬谢不敏了。”
“这倒是真话,要有合适的人,是顶要紧的一桩。‘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大家总以为指大太太吃醋,其实不然!讨小讨得不好,看太太老实好欺侮,自己恃宠而骄,要爬到大太太头上。那一来大太太再贤惠,还是要吵架。”
周少棠没有想到自己认为触犯忌讳的那句俗话,倒是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不过他的话也很有道理,螺蛳太太固然是个现成的例子,古应春纳妾的经过,他也知道,都可以为他的话作脚注。
“少棠,你我相交一场,我有力量帮你的时候,没有帮你什么——”
“不,不!”周少棠插嘴拦住,“你不要说这话,你帮我的忙,够多了。”
“好!我现在还要帮你一个忙,替你好好儿物色一个人。”
“大先生!”周少棠笑道,“你现在倒还有闲工夫来管这种闲事?”
“正事轮不到我管,有刘抚台、德藩台替我操心,我就只好管闲事了。”
满腹牢骚,出以自我调侃的语气,正见得他的万般无奈。周少棠不免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再谈下去,说不定会掉眼泪,因而起身告辞。
胡雪岩握着他的手臂,仿佛有话要说,两次欲言又止,终于松开了手说:“再谈吧!”
壮士断腕
半夜里叩中门,送进来一封信,说是藩台衙门的专差送来的,螺蛳太太将胡雪岩唤醒了,拿一盏水晶玻璃罩的“洋灯”,让他看信。
看不到几行,胡雪岩将信搁下,开口说道:“我要起来。”
于是螺蛳太太叫起丫头,点起灯火,拨旺炭盆,服侍胡雪岩起身,他将德馨的信置在桌上细看,一张八行笺以外,另有一个抄件,字迹较小,需要戴老花眼镜,才看得清楚。
抄件是一道上谕:“谕内阁:给事中郎承修奏请,责令贪吏罚捐巨款,以济要需一折,据称该给事中所开赃私最著者,如已故总督瑞麟、学政何廷谦、前任粤海关监督崇礼、俊启,学政吴宝恕,水师提督翟国彦,盐运使何兆瀛,肇庆道方浚师,广州府知府冯端本,潮州府知府刘溎年,廉州府知府张丙炎,南海县知县杜凤治,顺德县知县林灼之,现任南海县知县卢乐戌,皆自官广东后,得有巨资,若非民膏,即是国帑等语,着派彭玉麟将各该员在广东居官声名若何,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跟胡雪岩无关。
另有一个附片,就大有关系了:“另片奏:闻阜康银号关闭,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所存该号银数至七十余万之多。请即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据实参处等语,着顺天府确查具奏。”
接下来再看德馨的亲笔信,只有短短的两行:“事已通天,恐尚有严旨,请速为之计。容面谈。”
“你看!”胡雪岩将信递了给螺蛳太太,“话没有说清楚,‘容面谈’是他来,还是要我去?”
“等我来问问看。”螺蛳太太将递信进来的丫头,由镜槛阁调过来的巧珠唤了来,关照她到中门上传话,赶紧到门房去问,藩司衙门来的专差,是否还在?如果已经走了,留下什么话没有?
这得好一阵工夫才会有回话,胡雪岩有点沉不住气了,起身蹀躞,喃喃自语:“严旨,严旨!是革职还是抄家?”
螺蛳太太一听吓坏了,但不敢现诸形色,只将一件大毛皮袍、一件贡缎马褂堆在椅子上,因为不管是德馨来,还是胡雪岩去,都要换衣服,所以早早预备在那里。
“‘速为之计’,怎么‘计’法?”胡雪岩突然住足,“我看我应该到上海去一趟。”
“为啥?”
“至少我要把转运局的公事,弄清楚了,作个交代,不要牵涉到左大人,我就太对不起人了。”
“光是为这件事,托七姐夫就可以了。”
“不!还有宓本常,我要当面同他碰个头,看看他把上海的账目清理得怎么样了。”
商议未定之际,只见巧珠急急来报,德馨已经微服来访,胡雪岩急忙换了衣服,未及下楼,已有四名丫头,持着宫灯,前引后拥地将德馨迎上楼来..t>。胡雪岩在楼梯口迎着,作了一个揖,口中不安地说:“这样深夜,亲自劳步,真正叫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弟兄,不必谈这些。”德馨进了门,还未坐定,便即说道,“文中堂怕顶不住了。”
“文中堂”便是文煜,现任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所以称之为“中堂”。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实大户,发财是在福州将军任上。海内冲要重镇,都有驻防的将军,位尊而权不重,亦谈不到什么入息,只有福州将军例外,因为兼管闽海关,五口通商以后,福州亦是洋商贸易的要地,税收激增,所以成了肥缺。文煜因为是恭王的亲戚,靠山甚硬,在这个肥缺上盘踞了九年之久,及至内调进京,又几次派充崇文门监督,这也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阔差,数十年宦囊所积,不下千万之多。在阜康,他是第一个大存户,一方面是利害相共,休戚相关,一方面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所以从阜康出事以后,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现在为邓承修一纸“片奏”所参,纸包不住火,自顾不暇,当然不能再替胡雪岩去“顶”了。
“雪岩,”德馨又问,“文中堂真的有那么多款子,存在你那里?”
“没有那么多。”胡雪岩答说,“细数我不清楚,大概四五十万是有的。”
“这也不少了。”
“晓翁,”心乱如麻的胡雪岩,终于找到一句要紧话,“你看,顺天府据实奏报以后,朝廷会怎么办?”
“照定制来说,朝廷应不会听片面之词,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
“文中堂怎么回奏呢?”
“那就不知道了。”德馨答说,“总不会承认自己的钱来路不明吧?”
“他历充优差,省吃俭用,利上滚利,积成这么一个数目,似乎也不算多。”
“好家伙,你真是‘财神’的口吻,光是钱庄存款就有四五十万,还不算多吗?”
胡雪岩无词以对,只是在想:文煜究竟会得到怎么一种处分?
“文中堂这回怕要倒霉。”德馨说道,“现在清流的气焰正盛,朝廷为了尊重言路,只怕要拿文中堂来开刀。”
胡雪岩一惊,“怎么?”他急急问道,“会治他的罪?”
“治罪是不会的。只怕要罚他。”
“怎么罚?罚款?”
“当然。现在正在用兵,军需孔急,作兴会罚他报效饷银。数目多寡就不知道了。”德馨语重心长地警告,“雪岩,我所说的早为之计,第一步就是要把这笔款子预备好。”
“哪笔款子?”胡雪岩茫然地问。
“文中堂的罚款啊!只要上谕一下来,罚银多少,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到那时你就变成欠官银子,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急如星火,想拖一拖都不成。”
“喔!”胡雪岩心想,要还的公私款项,不下数千万,又何在乎这一笔?但德馨的好意总是可感的,因而答说,“晓翁关爱,我很感激,这笔款子我这回一到上海,首先把它预备好,上谕一到,当即呈缴。”
“这才是。”德馨问道,“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来不及,后天走。”
“哪天回来?”
“看事情顺手不顺手。我还想到江宁去一趟,看左大人能不能帮我什么忙。”
“你早就该去了。”德馨紧接着说,“你早点动身吧!这里反正封典当这件事正在进行,公款也好,私款也好,大家都要看封典当清算的结果,一时不会来催。你正好趁这空档,赶紧拿丝茧脱手,‘讲倒账’就比较容易。”
“讲倒账”便是打折扣来清偿。任何生意失败,都是如此料理,但讲倒账以前,先要准备好现款,胡雪岩一直在等待情势比较缓和,存货就比较能卖得较好的价钱,“讲倒账”的折扣亦可提高。但照目前的情势看,越逼越紧,封典当以后,继以文煜这一案,接下来可能会有革职的处分,那时候的身份,一落千丈,处事更加困难,真如德馨所说的,“亟应早为之计”。
因此,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跟螺蛳太太重作计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说,“有句话叫做‘壮士断腕’,我只有斩掉一条膀子,人虽残废,性命可保。你看呢?”
“都随你!”螺蛳太太噙着眼泪说,“只要你斩膀子,不叫我来动手。”
“虽不叫你来动手,只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劲,不然斩不下来。这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
螺蛳太太一面流泪,一面点头,然后问道:“这回你到上海,预备怎么办?”
“我托应春把丝茧全部出清,款子存在汇丰银行,作为讲倒账的准备金。再要到江宁去一趟,请左大人替我说说话,官款即全不能打折扣,也不要追得那么紧,到底我也还有赚钱的事业,慢慢儿赚了来还,一下子都逼倒了,对公家也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螺蛳太太忽有意会,定神想了一下说,“你是说,譬如典当,照常开门,到年底下结账,赚了钱,拿来拉还公账,等还清了,二十几家典当还是我们的?”
胡雪岩失笑了,“你真是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天下世界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他说,“所谓‘慢慢儿赚了来还’,意思是赚钱的事业,先照常维持,然后再来估价抵还公款。”
“这有啥分别呢?迟早一场空。”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声音非常凄凉。
“虽然迟早一场空,还是有分别的。譬如说,这家典当的架本是二十万两,典当照常营业,当头有人来赎,可以照二十万两算,倘或关门不做生意了,当头只好照流当价来估价,三文不值两文,绝不能算二十万两,不足之数,仍旧要我们来赔,这当中出入很大。这样子一说,你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不过,”螺蛳太太问道,“能不能留下一点来?”
“那要看将来。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来才晓得,现在言之过早。”
螺蛳太太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出一番极紧要的话来:“从十月底到今天,二十天的工夫,虽然天翻地覆,总当作一时的风波,除了老太太搬到城外去住以外,别的排场、应酬,不过规模小了点,根本上是没有变。照你现在的打算,这家人是非拆散不可了?”
听得这话,胡雪岩心如刀割,但他向来都是先想到人家,将心比心,知道螺蛳太太比他还要难过,一泡眼泪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而已。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该先安慰螺蛳太太,“我同你总归是拆不散的。”他说,“不但今生今世,来世还是夫妻。”
螺蛳太太的一泡强忍着的眼泪,哪禁得起他这样一句话的激荡?顿时热泪滚滚,倚着胡雪岩的肩头,在他的湖绉皮袍上,湿了一大片。
“罗四姐,罗四姐,”胡雪岩握着她的手说,“你也不要难过。荣华富贵我们总算也都经过了,人生在世,喜怒哀乐,都要尝到,才算真正做过人。闲话少说,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两个人秘密计议已定,相约决不让第三者——包括胡太太在内,都不能知道,只等胡雪岩上海回来,付诸实行。
“你看,”胡雪岩突然问道,“花影楼的那个,怎么样?”
花影楼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莲,原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朱郎中是小儿科,只为用药错误,看死了周百万家三房合一子的七岁男孩,以致官司缠身,家道中落。朱郎中连气带急,一病而亡,周百万家却还放不过,以至于青莲竟要落入火坑,幸而为胡雪岩看中,量珠聘来,列为第七房姬妾。
螺蛳太太不明白他的话,愣了一下问道:“你说她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我从哪里说起?”
“我是说她的为人。”
“为人总算是忠厚的。”螺蛳太太答说,“到底是郎中的女儿,说话行事,都有分寸。”
“你看她还会不会生?”
问到这话,螺蛳太太越发奇怪,“怎么?”她问,“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来?”
“你弄错了。”胡雪岩说,“你光是说她会生不会生好了。”
“只要你会生,她就会生。圆脸、屁股大,不是宜男之相?”
“好!”胡雪岩说,“周少棠的独养儿子,本来在洋行里做事,蛮有出息的,哪晓得还没有娶亲,一场春瘟死掉了。周少棠今年五十四,身子好得出奇,我想青莲如果跟了他,倒是一桩好事。”
“你怎么想出来的?”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会说,“好事是好事,不过周太太愿意不愿意呢?”
“愿意。”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
“你问过他?”
“是啊。不然我怎么会晓得?”
“这也许是他嘴里的话。”
“不!我同少棠年纪轻的时候,就在一起,我晓得他的为人,有时候看起来油腔滑调,其实倒是实实惠惠的人,对我更不说假话。”
“那好。”螺蛳太太说,“不过青莲愿意不愿意,就不晓得了。等我来问问她看。”
“我看不必问,一问她一定说不愿。”胡雪岩用感慨的声音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别的不必说了,到时候,她自会愿意。”
胡雪岩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到了上海,哪里都不住,到城里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为的是隐藏行迹。租界上熟人太多,“仕宦行台”的茶房头脑,更是见多识广,岂能没有见过鼎鼎大名的“胡财神”?所以要遮掩真相,只有隐身在远离租界的小客栈中。
安顿既定,派跟班去通知古应春来相会。古应春大出意外,但亦不难体会到胡雪岩的心境,所以尽管内心为他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但见了面神色平静,连“小爷叔为啥住在这里”这么一句话都不问。
“七姐怎么样?身子好一点没有?”
“还好。”
“我的事情呢?”胡雪岩问,“她怎么说?”
“她不晓得。”
“不晓得?”胡雪岩诧异,“怎么瞒得住?”
“多亏瑞香,想尽办法不让她晓得。顶麻烦的是报纸。每天送来的《申报》,我先要看过,哪一张上面有小爷叔的消息,就把这张报纸收起来,不给她看。”
“喔!”胡雪岩透了一口气,心头顿感轻松,他本来一直在担心的是,见了七姑奶奶的面,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她,现在不必担心了。
接下来便谈正事。胡雪岩首先将他所作的“壮士断腕”的决定,告诉了古应春,当然也要问问他的看法。
“小爷叔已下了决心,我没有资格来说对不对,我日日夜夜在想的是,怎么样替小爷叔留起一笔东山再起的本钱——”
“应春,”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胡某人之有今天,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两个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的机会凑成功的。试问,天时、地利、人和,我还占得到哪一样?就算占全了,也不会再有那样两个机会了。”
“小爷叔说的两个机会是啥?一个大概是西征,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海禁大开。当时懂得跟外国人打交道的,没有几个,现在呢?懂洋务的不晓得多少,同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不但晓得他们的行情,而且连洋人那套吃中国人的诀窍都学得很精了,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做市面。再说,中国人做生意要靠山——”胡雪岩摇摇头换了个话题,“你说要替我留一笔钱起来,我只好说,盛情可感,其实是做不到的。因为我的全部账目都交出去了,像丝茧两样,都有细数,哪里好私下留一部分?”
“办法还是有。”古应春说,“顶要紧的一点是,丝茧两项,小爷叔一定要坚持,自己来处理。”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现在一步都错不得,东西虽然在我手里,主权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们有户头,卖不卖要看刘抚台愿意不愿意,他说价钱不好,不卖,我们没有话说。”
“价钱好呢?”
“好到怎样的程度?”胡雪岩脱口相问,看古应春不做声,方又说道,“除非价钱好到足抵我的亏空有余,我马上可以收回,自己处理。无奈办不到,只有请刘抚台出面来讲折扣,那就只好由他作主了。”
“不过,刘抚台一时也未见得找得到主顾。”
“不错,我也晓得他找不到。我原来的打算是,他找不到,就拖在那里,拖它个几个月,或者局面好转了,或者洋商要货等不及了,行情翻醒,或许我们可以翻身。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再拖下去,会搞得很难看。”
于是胡雪岩将言官参劾,可能由文煜的案子,牵连到他受革职处分的情形细说了一遍,接着又细谈此行的目的。
“我这趟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丝茧的买主,你有没有?”
“有。就是价码上下,还要慢慢儿磨。”
“不要磨了。我们以掮客的身份,介绍这生意。刘抚台答应了,佣钱照样也要同他说明。”
“那么刘抚台呢?”古应春问,“佣金是不是也要分他一份?”
“当然,而且应该是大份。不过,这话不便同他说明,一定要转个弯。”
“怎么转法?是不是先跟德藩台去谈?”
“不错,要先同德晓峰谈。我同他的关系,你是晓得的,既然你有了户头,我们马上打个电报给他。”
“这要用密电。”
“是的。”胡雪岩说,“临走以前,我同他要了一个密码本,而且约好,大家用化名。”
“那就很妥当了。”
接下来,古应春便细细地谈了他所接洽的户头,有个法国的巨商梅雅,开的条件比较好,胡雪岩听完以后,又问了付款的办法、担保的银行,认为可以交易,但仍旧追问了一句:“比梅雅好的户头还有没有?”
“没有。”
“好!就是他。”胡雪岩又说,“至于佣金,你的一份要扣下来,我的一份,归入公账。”
“我的也归公账。”
“不必,不必!我是为了显我的诚心诚意,你又何必白填在里头?如果说,折扣打下来,不足之数仍旧要在我身上追,你这样做,让我少一分负担,犹有可说,如今总归是打折了事,你这样做,于我没啥好处,连我都不必见你的情。至于旁人,根本不晓得你不要佣金,就更不用谈了。”
“我是觉得我应该同小爷叔共患难——”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胡雪岩拿他的话打断,“铜钱掼到水里还听个响声,你这样子牺牲了都没有人晓得,算啥?”
“好吧!”古应春另外打了主意,不必说破,只问,“电报什么时候打?”
“现在就打,你先起个稿子看。”
古应春点点头,凝神细想了一会说:“佣金的话,怎么说法?”
“这先不必提,你只报个价,叙明付款办法,格外要着重的是,没有比这个价钱更好了。如果刘抚台有意思,由你到杭州同他当面接头,那时候再谈佣金。”
“小爷叔,你自己回去谈,不是更妥当吗?”
“不!第一,我要到江宁去一趟;第二,这件事我最好不要插手,看起来置身事外,德晓峰才比较好说话。”
“好!我懂了。”
于是唤茶房取来笔砚,古应春拟好一个电报稿,与胡雪岩斟酌妥当,然后取出密码本来,两人一起动手,翻好了重新誊正校对,直到傍晚,方始完事。
“我马上去发,不发,电报局要关门了。”古应春问,“小爷叔是不是到我那里去吃饭,还是苦中作乐,去吃一台花酒?”
“哪里有心思去吃花酒?”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出去逛逛,随便找个馆子吃饭,明天再去看七姐。”
“也好。”于是胡雪岩连跟班都不带,与古应春一起出了客栈,先到电报局发了密电,安步当车,闲逛夜市。
少年绮梦
走过一家小饭馆,胡雪岩站住了脚,古应春亦跟着停了下来,那家饭馆的金字招牌,烟熏尘封,已看不清是何字号。进门炉灶,里面是一间大厅,摆着二三十张八仙桌,此时已将歇市,冷冷清清的,只有两桌客人,灯火黯淡,益显萧瑟,古应春忍不住说:“小爷叔,换一家吧,或者到租界上去,好好找家馆子。这家要打烊了。”
“问问看。”
说着,举步踏了进去,跑堂的倒很巴结,古应春亦就不好意思打断人家的生意了。
“两位客人请坐,吃饭还是吃酒?”
“饭也要,酒也要。”胡雪岩问道,“你们这家招牌,是不是叫老同和?”
“是的。老同和。”
“老板呢?”胡雪岩问,“我记得他左手六个指头。”
“那是我们老老板,去世多年了。”
“现在呢?小开变老板了?”
“老老板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现在是我们的老板娘。”
“啊!”胡雪岩突然双眼发亮,“你们老板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
“原来你这位客人,真正是老客人了。”跑堂的说道,“现在叫得出我们老板娘名字的,没有几个人。”接着,便回过去,高声喊道,“老板娘,老板娘!”
看看没有回音,古应春便拦住他说:“不必喊了。有啥好东西,随意配几样来,烫一斤酒。”
等跑堂离去,胡雪岩不胜感慨地说:“二十多年了!我头一回到上海,头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
“小爷叔好像很熟嘛!连老板女儿的小名都叫得出来。”
“不但叫得出来——”胡雪岩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态,又关涉到一个“女小开”,很容易令人想到,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如此寒夜,如此冷店,听这段故事,或者可以忘忧消愁。
就这样一转念间,古应春便觉得兴致好得多了,等跑堂端来“本帮菜”的白肉、乌参,一个“糟钵头”的火锅,看到熊熊的青焰,心头更觉温暖,将烫好的酒为胡雪岩斟上一杯,开口说道:“小爷叔,你是什么都看得开的,吃杯酒,谈谈当年在这里的情形。”
正落入沉思中的胡雪岩,啜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白肉送入口中,咀嚼了一会说:“不晓得是当年老板的手艺好,还是我的胃口变过了,白肉的味道,大不如前。”
“说不定两个原因都有。”古应春笑道,“还说不定有第三个原因。”
“第三个?”
“是啊!当年还有阿彩招呼客人。”
“她不管招呼,只坐账台。那时我在杭州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到上海来寻生意,城里有家钱庄,字号叫做源利,有个得力的伙计是我一起学生意的师兄弟,我到上海来投奔他,哪晓得他为兄弟的亲事,回绍兴去了,源利的人说就要回上海的,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栈里等。一等等了十天,人没有等到,盘缠用光了,只好在小客栈里‘孵豆芽’——”
囊底无钱,一筹莫展,只好杜门不出,上海的俗语叫做“孵豆芽”。但客栈钱好欠,饭不能不吃,他每天到老同和来吃饭,先是一盘白肉、一碗大血.汤,再要一样素菜,后来减掉白肉,一汤一素菜,再后来大血汤变为黄豆汤,最后连黄豆汤都吃不起了,买两个烧饼、弄碗白开水便算一顿。
“这种日子过了有七八天,过不下去了。头昏眼花还在其次,心里发慌,好像马上要大祸临头,那种味道不是人受的。这天发个狠,拿一件线春夹袍子当掉,头一件事就是到老同和来‘杀馋虫’,仍旧是白肉、大血汤,吃饱惠账,回到小客栈,一摸袋袋,才晓得当票弄掉了——”
“掉在老同和了?”古应春插嘴问说。
“当时还不晓得。不过,也无所谓,掉了就掉了,有钱做新的。”胡雪岩停下来喝口酒,又喝了两瓢汤,方又说道,“到第二天,出了怪事,有个十二三岁的伢儿,手里捧个包裹,找到我住的那间房,开口说道:‘客人、客人。你的夹袍子在这里。’一看,这个伢儿是老同和小徒弟,我问他:‘哪个叫你送来的?’他说:‘客人,你不要问。到我们店里去吃饭,也不要讲我送衣服来给你。’我说:‘为啥?’他说:‘你不要问,你到店里也不要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有人会打死我。’”
“有这样怪事!”古应春兴味盎然地问,“小爷叔,你总要逼他说实话啰!”
“当然。”胡雪岩的声音也很起劲了,“我当时哄他,同他说好话,就是不肯说,逼得我没法子,只好耍无赖,我说,你不说,我也要打死你,还要拿你当小偷,送你到县衙门去打屁股。你说了实话,我到你店里吃饭,一定听你的话,什么话都不说。两条路,随你自己挑。”
“这一来,当然把实话逼出来了?”
“当然,那个小徒弟叫阿利,是阿彩的表弟,我的夹袍子,就是阿彩叫他送来的。原来——”
原来胡雪岩掏钱惠账时,将当票掉落在地上,至晚打烊,阿利扫地发现,送交账台。阿彩本就在注意胡雪岩,见他由大血汤吃到黄豆汤,而忽然又恢复原状,但身上却变了“短打”,便知长袍已送入当铺,悄悄赎了出来,关照阿利送回。特为交代,要守秘密,亦望胡雪岩不必说破,倒不是怕她父亲知道,是怕有人当笑话去讲。
“照此说来,阿彩倒真是小爷叔的红粉知己了。”古应春问道,“小爷叔见了她,有没有说破?”
“从那天起,我就没有看见她。”胡雪岩说,“当时我脸皮也很薄,见了她又不能还她钱,尴尬不尴尬?我同阿利说,请你代我谢谢你表姐。她替我垫的钱,我以后会加利奉还。”
不道此一承诺竟成虚愿。大约一年以后,胡雪岩与王有龄重逢,开始创业,偶然想到其事,写信托上海的同业,送了一百两银子到老同和,不道竟碰了一个钉子。
“那次是怪我的信没有写对。”胡雪岩解释其中的缘故,“信上我当然不便说明缘故,又说要送给阿利或者女小开阿彩,人家不知道是啥花样,自然不肯收了。”
“那么,以后呢?小爷叔一直在上海,莫非自己就不可以来一趟?”
“是啊!有一回我想起来了,用个红封袋包好五百两银子一张银票,正要出门,接到一个消息,马上把什么要紧的事,都掼在脑后了。”
“什么消息?”古应春猜测着,“不是大坏,就是大好。”
“大好!”胡雪岩脱口答说,“杭州光复了。”
“那就怪不得了。以后呢?以后没有再想到过?”
“当然想到过。可惜,不是辰光不对,就是地方不对。”
“这话怎么说。”
“譬如半夜里醒过来,在枕头上想到了,总不能马上起床来办这件事,这是辰光不对;再譬如在船上想到了,也不能马上回去,叫人去办。凡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想到了,总觉得日子还长,一定可以了心愿,想是这样想,想过忘记,等于不想。到后来日子一长,这件事就想了起来,也是所谓无动于衷了。”
古应春深深点头,“人就是这样子,什么事都要讲机会。明明一定办得到的事,阴错阳差,教你不能如愿。”他心里在想,胡雪岩今日的遭遇,也是一连串阴错阳差的累积,如果不是法国挑衅,如果不是左宗棠出军机,如果不是邵友濂当上海道,如果不是宓本常亏空了阜康的款子——这样一直想下去,竟 5fd8." >忘了身在何地了。?99lib?
“应春!”
古应春一惊,定定神问道:“小爷叔,你说啥?”
“我想,今天辰光、地方都对了。这个机会决不可以错过。”
“啊,啊!”古应春也兴奋了,“小爷叔你预备怎么样来补这个情?”
“等我来问问看。”当下招一招手,将那伙计唤了来先问,“你叫啥名字?”
“我叫孙小毛。”
“喔,”胡雪岩向古应春问道,“你身上有多少洋钱?”
“要多少?”
“十块。”
“有。”古应春掏出十块鹰洋,摆在桌上。
“孙小毛!”胡雪岩指着洋钱说,“除了惠账,另外的是你的。”
“客人!”孙小毛睁大了眼,一脸困惑,“你说啥?”
“这十块洋钱,”古应春代为回答,“除了正账,都算小账。”
“喔唷唷!太多,太多,太多了。”孙小毛仍旧不敢伸手。
“你不要客气!”胡雪岩说,“你先把洋钱拿了,我还有话同你说。”
“这样说,我就谢谢了。客人贵姓?”
“我姓胡。”
“胡老爷,”孙小毛改了称呼,“有啥事体,尽管吩咐。”
“你们老板娘住在哪里?”
“就在后面。”
“我托你去说一声,就说有个还是二十多年前,老老板的朋友,想同她见个面。”
“胡老爷,我们老板在这里。”
“也好!先同你们老板谈一谈。”
孙小毛手捧十个鹰洋,转身而去,来了这么一位阔客,老板当然忙不迭地来招呼,等走近一看,两个人都有些发愣,因为彼此都觉得面善,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不是阿利?”
“你这位胡老爷是——”
“我就是当年你表姐叫你送夹袍子的——”
“啊,啊!”阿利想起来,“二十多年的事了。胡老爷一向好?”
“还好,还好!你表姐呢?”胡雪岩问道,“你是老板,你表姐是老板娘,这么说,你娶了你表姐?”
“不是。”阿利不好意思地说,“是入赘。”
“入赘也好,娶回去也好,总是夫妻。恭喜、恭喜!”胡雪岩又问,“有几个伢儿?”
“一男一女。”
“99lib.一男一女一盆花,好极、好极!”胡雪岩转脸向古应春说道,“我这个把月,居然还遇到这样巧的一件事,想想倒也有趣。”
看他满脸笑容,古应春也为之一破愁颜,忽然想到两句诗,也不暇去细想情况是否相似,便念了出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时孙小毛远远喊道:“老板、老板你请过来。”
“啥事体?我在陪客人说话。”
“要紧事体,你请过来,我同你说一句话。”
阿利只好说一声:“对不起,我去去就来。”
等他去到账台边,孙小毛又好奇又兴奋地说:“老板你晓得这位胡老爷是啥人?他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
“是啊。”
“哪个说的。”阿利不信,“胡财神多少威风,出来前前后后跟一大班人,会到我老同和来吃白肉?”
“是一个刚刚走的客人说的。我在想就是因为老同和,他才进来的。”孙小毛又说,“你倒想想看,正账不过两把银子,小账反倒一出手八九两。不是财神,哪里会有这样子的阔客?”
“啊!啊!这句话我要听。”阿利转身就走,回到原处,赔笑说道,“胡老爷,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老人家就是胡财神。”
“那是从前,现在是‘赤脚财神’了。”
“财神总归是财神。”阿利非常高兴地说,“今天是冬至,财神临门。看来明年房子翻造,老同和老店新开,我要翻身了。”他又加了一句,“我们老丈人的话要应验了。”.
“呃!”胡雪岩随口问说,“你老丈人怎么说?”
“我老丈人会看相,他说我会遇贵人,四十岁以后会得发,明年我就四十岁了。”
胡雪岩算了一下,他初见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照此算来,那时的阿利只有十三岁,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岁,记得她长得并不丑,何以会嫁一个十三岁的小表弟?一时好奇心起,便即问道:“你表姐比你大几岁?”
“大四岁。”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阿彩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二十七岁,老姑娘的脾气怪,人人见了她都怕,只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不肯再说下去了。
“只有你不怕?”
“不是我不怕。我是从小让她呼来喝去惯了的,脾气好是这样,脾气坏也是这样,无所谓。”阿利停了一下又说,“后来我老丈人同我说,我把阿彩嫁给你,你算我女婿,也算我儿子。你嫌不嫌阿彩年纪大?”
“你老丈人倒很开通、很体恤。”胡雪岩问道,“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说,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纪小就好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都哈哈大笑,“妙、妙!”胡雪岩说,“再烫壶酒来。”
“胡老爷,我看,你如果不嫌委屈,请你同这位古老爷,到我那里坐坐。今天做冬至,阿彩自己做了几样菜,你倒尝尝看。”
胡雪岩还未有所表示,古应春已拦在前面,“多谢,多谢!”他说,“辰光晚了,我们还有事,就在这里多谈一息好了。”
这话矛盾,既然有事,何以又能多谈?阿利听不出话中的漏洞,胡雪岩却明白,因为他们以前与洋人谈生意、办交涉是合作惯了的,经常使用这种暗带着机关的话,当面传递信息。胡雪岩虽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但暗示必须谢绝,却是很明白的,因而顺着他的语气说:“不错,我们还有要紧事情,明天再说吧!”
“那么,明天一定要请过来。”阿利又说,“我回去告诉了阿彩,她一定也想见一见胡老爷。”
“好,好!”胡雪岩将话题宕开,“你们的房子要翻造了?”
“是的。要造马路了。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不过,地价有补贴的,左邻右舍大家合起来,平房翻造楼房,算起来不大吃亏。”
“翻造楼房还要下本钱?”
“是啊!就是这一点还要想法子。”
“翻造要花多少钱?”
“那要看情形。如果拿后面的一块地皮买下来,方方正正成个格局,总要用到一千五百银子。”
“你翻造了以后,做啥用场?老店新开,扩大营业?”
“想是这样想,要看有没有人合股。”阿利又说,“老店新开,重起炉灶,一切生财都要新置,这笔本钱不小。”
“要多少?”
“总也还要一千五百银子。”
“那么,你股东寻着了没有?”
“谈倒有两三个在谈,不过谈不拢。”
“为啥?”
“合伙做生意,总要合得来才好。”阿利停了一下说,“阿彩不愿意。她说,店小不要紧,自己做老板、自己捏主意,高兴多做,不高兴少做,苦是苦一点,人是自由的。一合了伙,大家意见不合,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阿彩的话你要听。”
“是啊,没办法,只好听她的话。”
“听她的话才有办法。”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举杯复又放下,从大襟中探手进去,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小爷叔,辰光到了。”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辰光到了,明天再来。”
“明天来吃中饭。”古应春订了后约,“请你留张桌子。”
“有,有!”阿利一迭连声地答应,“胡老爷、古老爷,想吃点啥,我好预备。”
“我要吃碗‘带面’。”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拣瘦、去皮、轻面、重洗、盖底、宽汤、免青。”
所谓“带面”便是大肉面,吃客有许多讲究,便是“拣瘦”云云的一套“切口”。
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不过回忆当年贫贱时的乐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切口”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古应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他们都同意,这是此时此地,为胡雪岩排遣失意无聊最好的法子。
“应春,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
古应春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就是不能不提醒他了。
“小爷叔,阿彩为啥‘高不成,低不就’?你想想她替你赎那件夹袍子,还不明白?”
胡雪岩一愣,回想当时情景,恍然大悟,低徊久久,才说了句:“看起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古应春很少听到胡雪岩用这种“文诌诌”的语意说话,不由得笑了,“小爷叔,”他故意开玩笑,“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板,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上海滩上第一家大馆子。”
“这话我相信。”
胡雪岩多日无聊,此时突然心中一动,想小施手段,帮阿利来“老店新开”,要轰动一时,稍抒胸中的块垒。但念头一转到阜康,顿时如滚汤沃雪,自觉是可笑的想法。
看他眼神闪烁,脸上忽热忽冷,古应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此时此地,心思决不可旁骛,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
“小爷叔,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死灰复燃,而小爷叔你呢,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念旧,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总难免分你的心。是不是呢?”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还有,看样子当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她总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事隔多年,老夫老妻,也忘记掉了。不过,‘人比人,气煞人’,有小爷叔你一出现,阿利的短处,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
“啊,啊!”胡雪岩很不安地说,“亏得你想到,万一害他们夫妇不和,我这个孽就作得大了。”他停了一下又问,“应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送阿利三千银子。我来替你料理妥当。不过,小爷叔,你明天要搬地方,省得纠缠。”
“搬到哪里?”
“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一切方便。”
“好!”胡雪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古应春回去安排,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接。胡雪岩静下来想一想,三千两银子了却当年的一笔人情债,是件很痛快的事,所以这一夜很难得地能够恬然入梦。一觉醒来,漱洗甫毕,古应春倒已经到了。
“你倒早。”
“想陪小爷叔去吃碗茶。”古应春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交关好,一觉到天亮。”
“大概是路上辛苦的缘故。”
“也不光是这一点。”胡雪岩说,“实在说,是你提醒了我,这笔人情债能够了掉,而且干干净净,没有啥拖泥带水的麻烦,我心里很痛快,自然就睡得好了。”
“银票我带来了。”古应春又说,“我这么早来,一半也是为了办这件事。请吧,我们吃茶去。”
城里吃茶,照常理说,自然是到城隍庙,但胡雪岩怕遇见熟人,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走到街上,找到一家比较干净的茶馆,也不看招牌,便进去挑张桌子,坐了下来。
哪知“冤家路窄”,刚刚坐定便看到阿利进门。吃他们这行饭的,眼睛最尖不过,满面堆笑地上前来招呼:“胡老爷、古老爷!”
“倒真巧!”古应春说,“请坐,请坐,我本来就要来看你。”
“不敢当,不敢当!古老爷有啥吩咐?”
古应春看着胡雪岩问:“小爷叔,是不是现在就谈?”
“稍微等一等。”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只很兴奋地告诉胡雪岩: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后,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当掉夹袍子来吃白肉的客人,竟然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胡财神”。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胡老爷,”阿利又说,“阿彩今天在店里,她是专门来等你老人家,她说她要看看胡老爷比起二十多年前,有啥不同的地方。”
“有啥不同?”胡雪岩笑道,“头发白了,皮肤皱了,肚皮鼓起来了。”
阿利忽然笑了,笑得很稚气,“胡老爷,”他说,“你不是说你自己,是在说阿彩,头发白了,不多,皮肤皱了,有一点,肚皮鼓起来了,那比胡老爷要大得多。”
“怎么?”胡雪岩说,“她有喜了?”
“七个月了。”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得意之情,现于词色。
“恭喜、恭喜!阿利,你明年又添丁、又发财,好好儿做。”胡雪岩站起身来说,“我到街上逛一逛,等下再来。”
古应春知道他的用意,将为了礼貌起身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你坐下来!”他说,“我有话同你说。”
“是!”
“阿利,遇见‘财神’是你的运气来了!可惜,稍为晚了一点,如果是去年这时候你遇见胡老爷,运气还要好。”说着,他从身上掏出皮夹子,取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伸了过来,“阿利,你捏好,胡老爷送你的三千银子。”
阿利愣住了!首先是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萍水相逢,便以巨款相赠的事,不过,“胡财神”的名声,加上昨夜小账一赏八九两银子,可以改变他原来的想法。
但疑问又来了,这位“财神”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胡雪岩?会不会有什么害人的阴谋诡计在内?
这最后的一种想法,便只有上海人才有,因为西风东渐以来,上海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花样,譬如保险、纵火烧屋之外,人寿保险亦有意想不到的情节,而且往往是在穷人身上打主意。有人认丐作父,迎归奉养,保了巨额的寿险,然后设计慢性谋杀的法子,致之于死,骗取赔偿。这种“新闻”已数见不鲜,所以阿利自然而然会有此疑虑。
不过,再多想一想,亦不至于,因为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令人觊觎的。但最后的一种怀疑,却始终难释,这张花花绿绿的纸头,是啥名堂?何以能值三千两银子?
原来古应春带来的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国字以外,其余都是蟹行文。阿利知道钱庄的庄票,却从未见过外国银行的支票,自然困惑万分。
古应春当然能够了解他呆若木鸡的原因,事实是最好的说明,“阿利!”他说,“我们现在就到外滩去一趟,你在汇丰照了票,叫他们开南市的庄票给你。”南市是上海县城,有别于北面的租界的一种称呼。
原来是外国银行的支票,阿利又惭愧,又兴奋,但人情世故他也懂,总要说几句客气话,才是做人的道理,想一想答道:“古老爷,这样大的一笔数目,实在不敢收,请古老爷陪了胡老爷一起来吃中饭,等阿彩见过了胡老爷再说。”
“谢谢你们。胡老爷今天有事,恐怕不能到你们那里吃饭。你先把支票收了,自己不去提,托钱庄代收也可以。”古应春问道,“你们是同哪一家钱庄往来的?”
“申福。”
“喔,申福,老板姓朱,我也认识的。你把这张票子轧到申福去好了。”
这一下越见到其事真实,毫无可疑,但老同和与申福往来,最多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子,突然轧进一张三千两的支票,事出突兀,倘或申福问到,这张票子怎么来的,应该如何回答?
“怎么?”古应春看到他阴阳怪气的神情,有些不大高兴,“阿利,莫非你当我同你开玩笑?”
“不是,不是!古老爷,你误会了。说实话,我是怕人家会问。”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原来他替胡雪岩与洋人打交道,购买军火,以及他自己与洋商有生意往来,支付货款,都开外国银行的支票,在钱庄里的名气很大。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昵称Billy,那些喜欢“寻开心”的“洋行小鬼”,连他的姓在内,替他起了个谐音的外号叫“屁股”。申福钱庄如果问到这张支票的来历,阿利据实回答,传出去说胡雪岩的钱庄倒了人家的存款,自己依旧大肆挥霍,三千两银子还一个人情债,简直毫无心肝。这对胡雪岩非常不利,不能不慎重考虑。
情势有点尴尬,古应春心里在想:人不能倒霉,倒起霉来,有钱都会没法子用。为今之计,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阿利,你先把这张支票拿了。回头我看胡老爷能不能来。能来,一起来,不能来,我一个人一定来。支票是轧到申福,还是到汇丰去提现,等我来了再说。”
“古老爷,”阿利答说,“支票我决不敢收,胡老爷一定要请了来,不然我回去要‘吃排头’。”因为人家已经知道他怕老婆,所以他对可能会挨阿彩的骂,亦无须隐讳了。
“好!好!我尽量办到。你有事先请吧!”
等阿利殷殷作别而去,胡雪岩接着也回来了,古应春将刚才的那番情形,约为提了一下,表示先将胡雪岩送回家,他另外换用庄票,再单独去赴阿利之约。
“不必多跑一趟了,我带了十几张票子在那里,先凑了给他。我们先回客栈。”
到得客栈,胡雪岩打开皮包,取出一叠银票,两张一千、两张五百、凑成三千,交到古应春手里时,心头一酸,几乎掉泪——自己开钱庄,“阜康”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如今分文不值,要用山西票号的银票给人家,真正是穷途末路了。
古应春不曾注意到他的脸色,拿起四张庄票,匆匆而去,在客栈门口,跨上一辆刚从日本传来的“东洋车”,说一声“老同和”,人力车的硬橡皮轮子,隆隆然地滚过石板路。拉到半路,听见有人在叫:“古老爷,古老爷!”
一听声音,古应春心想,幸而是来替人还人情,倘或是欠了人家的债,冤家路狭,一上午遇见两次,真是巧了。
“停停,停停!”等东洋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阿利也就迎上来了。
“车钱到老同和来拿。”车夫是阿利认识的,关照了这一句,他转脸对古应春说,“古老爷,我家就在前面弄堂里,请过去坐一坐。胡老爷呢?”
“他有事情不来了。”古应春问,“你太太呢?”
“现在还在家,等一下就要到店里去了。”
古应春心想,在他店里谈这件事,难免惹人注目,倒不如去他家的好,于是连连点头:“好!好!我到你家里去谈。”
于是阿利领路走不多远,便已到达。他家是半新不旧的弄堂房子,进石库门是个天井,阿利仰脸喊道:“客人来了!”
语声甫毕,楼窗中一个中年妇人探头来望,想必这就是阿彩了。古应春不暇细看,随着阿利踏进堂屋,楼梯上已有响声了。
“阿彩,赶紧泡茶!”
“是你太太?”
“叫她阿彩好了。”
阿彩下楼,从堂屋后面的一扇门,挺着个大肚子闪了出来,她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薄施脂粉,含笑问道:“这位想来是古老爷?”
“不敢当。”
“胡老爷呢?”
“有事情不来了。”是阿利代为回答。
阿彩脸上浮现出的失望神色,便如许了孩子去逛城隍庙,看变把戏,吃南翔馒头、酒酿圆子,新衣服都换好了,却突然宣布,有事不能去了那样,真可谓之惨不忍睹,以至于古应春不能不将视线避了开去。
不过阿彩仍旧能若无其事地,尽她做主妇的道理,亲自捧来细瓷的盖碗茶,还开了一罐虽已传到上海,平常人家还很少见的英国“茄力克”纸烟,显然的,她是细心安排了来接待胡雪岩的。
但如说她是“接财神”,古应春便觉得毫无歉意,探手入怀,将一把银票捏在手里,开口问道:“阿利老板,你贵姓?”
“小姓是朱。”
“喔,”古应春便叫一声,“朱太太,听说你们房子要翻造,扩充门面,胡老爷很高兴,他有三千两银子托我带来给你们——”
其实阿彩亦非薄漂母而不为,而是“千金”与“韩信”之间,更看重的是后者。从前一天晚上,得知有此意外机缘之后,她就有种无可言喻的亢奋,絮絮不断地跟阿利说,当时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岩必有出息,但也承认,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创这么一番大事业,而这番大事业又会垮于旦夕之间,因而又生了一种眼看英雄末路的怜惜。这些悲喜交集的复杂情绪夹杂在一起,害得她魂梦不安了一夜。
及至这天上午,听阿利谈了他在茶馆中与胡雪岩、古应春不期而遇的经过,以及他对那张汇丰银行支票的困惑,阿彩便嗔怪他处理不当。照她的意见是,这笔巨款尽可不受,但不妨照古应春的意思,先到汇丰银行照一照票,等证实无误,却不必提取,将古应春请到老同和或家里来,只要缠住了古应春,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岩。
她的判断不错,古应春一定会来,但胡雪岩是否见得到,却很难说,因而患得患失地坐立不安。到此刻她还不肯死心,心里有句话不便说出来:“你三千两银子除非胡老爷亲手送给我,我不会收。”
就因为有这样一种想法,所以她并未表示坚辞不受,彼此推来让去,古应春渐渐发现她的本意,但当着阿利,他亦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作个暗示。
“朱太太,”他说,“胡老爷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心境我很清楚,如果早些日子,他会很高兴来同你谈谈当年落魄的情形,现在实在没有这种心情,也没有工夫。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体谅他,帮他的忙,等他的麻烦过去,你们老同和老店新开的时候,我一定拉了他来道喜,好好儿吃一顿酒。”
“是的,是的。”阿彩口中答应着,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只是随口附和,心中别有念头,等古应春说完,她看着她丈夫说,“你到店里去一趟,叫大司务把菜送了来,请古老爷在家里吃饭。”
“不必,不必!”古应春连连摇手,“我有事。多谢,多谢!”
“去啊!”阿彩没有理他的话,管自己催促阿利。
阿利自然奉命唯谨,说一声:“古老爷不必客气。”掉头就走。
这是阿彩特意遣开丈夫,有些心里的话要吐露,“古老爷,”她面色深沉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会遇见二十几年前的老客人,更没有想到,当年当了夹袍子来吃饭的客人,就是名气这样子大的胡财神。古老爷,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着,因为这桩事情,想起来想不完。”说着,将一双眼睛低了下去,眼角微显晶莹,似乎有一泡泪水要流出来。
古应春当然能体会得她的心情,故意不答,他觉得既不能问,更不能劝慰,只要有这样一句话,她的眼泪就会忍不住,唯有保持沉默,才能让她静静地自我克制。
果然,停了一会,阿彩复又抬眼,平静地说道:“古老爷,请你告诉胡老爷,我决不能收他这笔钱,第一,他现在正是为难的时候,我收了他的这笔钱,于心不安;第二,我收了他的这笔钱,变成我亏欠他了,也没有啥好想的了。”
古应春觉得事态严重了,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三千两银子,可能会引起他们夫妇之间的裂痕。转念到此,颇为不安,也深悔自己多事。
细细想去,要割断她这一缕从云外飘来的情丝,还是得用“泉刀”这样利器,于是他说:“朱太太,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气的话,如果说,胡老爷现在三千两银子都花不起,你未免太小看他了。”
“朱太太,”古应春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同时两眼逼视着她,“我有两句肺腑之言,不晓得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
“只怕我说得太直。”
“不要紧,没有旁人在这里。”
这表示连阿利不能听的话都能说,古应春便不作任何顾忌了,“朱太太,”他说,“三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而况是号称财神的胡老爷送你的,更何况人家是为了还当年的一笔人情债,送的人光明正大,受的人正大光明。朱老板如果问一句:你为啥不收?请问你怎么同他说?”
阿彩根本没有想到阿利,如今古应春提出来一问,才发现自己确有难以交代之处。
见她语塞,古应春知道“攻心”已经生效,便穷追猛打地又钉一句:“莫非你说,我心里的那段情,万金不换,三千两算得了什么?”
“我当然有我的说法。”
这是遁词,古应春觉得不必再追,可以从正面来劝她了。
“不管你怎么说,朱老板嘴里不敢同你争,心里不会相信的。这样子,夫妇之间,就有一道裂痕了。二十几年的夫妻,你肚皮里还有个老来子,有这三千两银子,拿老同和老店新开,扩充门面,兴兴旺旺做人家,连你们死掉的老老板——在阴世里都会高兴。这种好日子不过,要自寻烦恼,害得一家人家可能会拆散,何苦?再说,胡老爷现在的处境,几千银子还不在乎,精神上经不起打击,他因为能先还笔人情债,心里很高兴,昨天晚上睡了个把月以来从没有睡过的好觉。倘或晓得你有这种想法,他心里一定不安,他现在经不起再加什么烦恼了。总而言之,你收了这笔银子,让他了掉一桩心事,就是帮他的忙,不然,说得不客气一点,等于存心害他!朱太太,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而且有儿有女,闹出笑话来,不好听。”
这长篇大套一番话,将想得到的道理都说尽了,阿彩听得惊心动魄,终于如梦方醒似的说了一句:“我收!请古老爷替我谢谢胡老爷。”
“对啊!”古应春大为欣慰,少不得乘机恭维她几句,“我就晓得你是有见识、讲道理、顾大局的人。朱太太,照你的面相,真所谓‘地角方圆’,是难得的福相,走到一步帮夫运,着实有一番后福好享。”
说着,他将捏在手里的一把银票摊开来,三张“蔚丰厚”,一张“百川通”,这两家票号在山西帮中居领袖地位,联号遍布南北,商场中无人不知的。
“朱太太,你收好。”
“古老爷,其实你给我阜康的票子好了。”
阿彩也知道阜康已经在清理,票款能收到几成,尚不可知,所以如此说法,亦依旧是由于一种不愿接受赠款的心理。古应春明白这一点,却正好借此道出胡雪岩的心境。
“朱太太,这四张银票,是胡老爷身上摸出来的。不过一个多月以前,阜康的名气比蔚丰厚、百川通响亮得多,而现在,只好用人家的票子了。你倒想,换了你是他,还有啥心思来回想当初当了夹袍子来吃白肉的情形?”
阿彩爽然若失,慢条斯理地一面理银票,一面说道:“胡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三千银子,不过在我来说,总是无功受禄。”
“不是,不是!我想你在城隍庙听说书,总听过韩信的故事,一饭之恩,千金以报,没有哪个说漂母不应该收。”
“那,我就算漂母好了。人家问起来——”
“喔,喔,”古应春被提醒了,急急打断她的话说,“朱太太,有件事,请你同朱老板一定要当心,千万不好说,胡财神送了你们三千银子。那一来,人家会说闲话。这一点关系重大,切切不可说出去。千万、千万!”
见他如此郑重叮嘱,阿彩自然连连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古老爷,”阿彩说道,“我晓得你事情忙,不留你吃饭了。不过,古老爷,你要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改天我要给古太太去请安。”
“请安不敢当。内人病在床上,几时你来陪她谈谈,我们很欢迎。”
古应春留下了地址,告辞出门,回想经过,自觉做了一件很潇洒的事,胸怀为之一宽。
革职查办
见了七姑奶奶,彼此都有隔世之感,两人对望着,忍不住心酸落泪——一个月不见,头上都添了许多白发,但自己并不在意,要看了对方,才知道忧能伤人,尤其是胡雪岩,想到病中的七姑奶奶,为他的事焦忧如此,真忍不住想放声一恸。
每一回见了面,七姑奶奶第一个要问的是胡老太太,只有这一次例外,因为她怕一问,必定触及胡雪岩伤心之处,所以不敢问。但螺蛳太太却是怎么样也不能不问的。
“罗四姐呢?只怕也老了好多。”
“怎么不是!如今多亏她。”胡雪岩接下来谈了许多人情冷暖的境况,七姑奶奶的眼圈红红的,不时有泪珠渗出来。
“息一息吧!”瑞香不时来打岔,希望阻断他们谈那些令人伤感的事,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用命令的语气说,“要吃药睡觉了。”
“喔、喔!”胡雪岩不免歉疚,“七姐,你好好儿息一息,心放宽来,有应春帮我,难关一定过得去。”
于是古应春陪着胡雪岩下楼,刚在书房中坐定,听差来报,有客相访,递上名片一看,是电报局译电房的一个领班沈兰生。
“大概是杭州有复电来了。”古应春将名片递给胡雪岩,“此人是好朋友,小爷叔要不要见一见?”
“不啰!”胡雪岩说,“我还是不露面的好。”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出书房到客厅去会沈兰生。
书房与客厅只是一墙之隔,房门未关,所以古、沈二人交谈的声音,清晰可闻,“有两个电报,跟胡观察有关,我特抄了一份送来。”是陌生的声音,当然是沈兰生。
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胡雪.岩忍不住从门缝中去张望,原来没有声音是因为古应春正在看电报。
“承情之至。”古应春看完电报对沈兰生说,“如果另外有什么消息,不分日夜,务必随时见告。老兄这样子帮忙,我转告胡观察,一定会有酬谢。”
“谈不到此。我不过是为胡观察不平,能效绵薄,聊尽我心而已。”
“是,是。胡观察这两天也许会到上海来,到时候我约老兄见见面。”
“好,好!我告辞了。”
等古应春送客出门,回到书房时只见他脸色凝重异常,显然的,那两个电报不是什么好消息。
“应春,”胡雪岩泰然地问,“电报呢?怎么说?”
“意想不到的事。”古应春将两份电报递给了他。
这两份电报是《申报》驻北京的访员发来的两道上谕,第一道先引述顺天府府尹周家楣,以及管理顺天府的大臣,左都御史毕道远的复奏,说奉旨彻查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在阜康存款的经过,指出有一笔存银四十六万两,其中十万两为前江西藩司文辉所有,而据文辉声称,系托文煜经手代存,另外三十六万两,账簿上只注“文宅”字样,是否文煜所有,不得而知。
像这样的案子,照例“着由文煜明白回奏”。文煜倒说得很坦白,他在这二十年中,曾获得多次税差,自福建内调后,又数蒙派充“崇文门监督”,廉俸所积,加上平日省俭,故在阜康存银三十六万两。
上谕认为他“所称尚属实情”,不过“为数稍多”,责成他捐出十万两,以充公用。这十万两银子,由顺天府自阜康提出,解交户部。
“应春,”胡雪岩看完这一个电报以后说,“托你跟京号联络一下,这十万两银子,一定要马上凑出来,最好不等顺天府来催,自己送到户部。”
“小爷叔,”古应春另有意见,“我看要归入整个清理案去办,我们似乎可以观望观望。”
“不!这是一文都不能少的,迟交不如早交。”
“好!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我就照你的意思办好了。”古应春又说,“请先看了第二个电报再说。”
一看第二个电报,胡雪岩不觉变色,但很快地恢复如常,“这是给左大人出了一个难题。”他沉吟了一会问,“左大人想来已接到‘廷寄’了?”bbr>藏书网
“当然。”
“这里呢?”胡雪岩说,“明天《申报》一登出来,大家都晓得了。”
“明天还不会,总要后天才会见报。”
胡雪岩紧闭着嘴沉吟了好一会:“这件事不能瞒七姐。”
“是的。”古应春停了一下又说,“她说过,就怕走到这一步。”
“她说过?”
“说过。”古应春还能举出确实日期,“四天以前跟我说的。”
“好!”胡雪岩矍然而起,“七姐能看到这一步,她一定替我想过,有四天想下来,事情看得很透彻了,我们去同她商量。”
于是古应春陪着他复又上楼,脚步声惊动了瑞香,蹑着足迎了出来,先用两指撮口,示意轻声。
“刚睡着。”
古应春还未答话,胡雪岩已拉一拉他的衣服,放轻脚步踏下楼梯,回到书房的胡雪岩,似乎已胸有成竹,说话不再是瞻顾踌躇的神气了。
“应春,你替我去跟沈兰生打个招呼,看要怎么谢他,请你做主。顶要紧的是务必请他不要张扬。”
“我刚才已经关照他了。”
“再盯一盯的好。顺便到集贤里去一趟,告诉老宓,我住在这里。”胡雪岩又说,“我趁七姐现在休息,好好儿想一想,等你回来,七姐也醒了,我们再商量。”
卧室中只有三个人,连瑞香亦不得其闻,七姑奶奶果然心理上早有准备,当胡雪岩拿电报给她看时,她平静地问:“是不是京里打来的?”
“是军机处的一道上谕。”古应春说,“让你说中了。”
“我变成乌鸦嘴了。”她问她丈夫说,“上谕不是啥七个字一句的唱本,我句子都读不断,总还有不认识的字,你念给我听!”
于是古应春缓慢地念道:“现在阜康商号闭歇,亏欠公项及多处存款,为数甚巨。该号商江西候补道胡光墉,着先行革职,即着左宗棠饬提该员,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多处公私等款,赶紧逐一清理。倘敢延不完缴,即行从重治罪。并闻胡光墉有典当二十余处,分设各省,茧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存置浙省。着该督咨行该省督抚一一查明办理,将此谕令知之。”念完问道,“听明白没有?”
“这还听不明白?”七姑奶奶抬眼说道,“小爷叔,恭喜、恭喜!比我原来所想的好得多。”
胡雪岩一愣,古应春亦觉突兀,脱口问道:“喜从何来?”
“朝廷里把小爷叔的案子交给左大人来办,还不是一喜?”七姑奶奶说,“这是有人在帮小爷叔的忙。”
这一说,胡雪岩首先领悟,“真是旁观者清。”他说,“如说有人帮忙,一定是文中堂,他同恭王是亲戚。”
“嗯、嗯。”古应春问他妻子,“你说比你原来所想的好得多,你原来怎么想的?”
“事情过去了,不必再说。”
“不!”胡雪岩的声音很坚决,“到这步田地了,而且还要同你彻底商量,有话不必忌讳。”
“我原来以为革职之外,还要查抄。现在只左大人‘严行追究’,而且不是勒令完清,是勒令‘清理’。后面又说要左大人去公事给各省督抚,查明办理,照这样子看,浙江刘抚台要听左大人的指挥,要他查才查,不要他查就不查。这个出入关系很大。”
经七姑奶奶一说破,胡雪岩领悟到,其中大有关系。因为目前负清理全责的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虽出身淮军,但本人也是翰林,所以不愿依附李鸿章,话虽如此,由于与淮军的关系很深,不免间接会受李鸿章的影响。胡雪岩既为李鸿章认作左宗棠的羽翼,必须加以翦除,那么期望刘秉璋能加以额外的援手,便等于缘木求鱼了。如今朝廷将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清理,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挥德馨办理,这一来对胡雪岩自然非常有利。
“七姐,你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如今该怎么办,请你这位女诸葛发号施令。”
“小爷叔不要这么说。我出几个主意,大家商量。第一,应该打个电报给德藩台,让他心里有数,刘抚台管不到那么多了。”
“不错,这个电报马上要打。”
“左大人那里当然要赶紧联络。”七姑奶奶问,“小爷叔,你是自己去一趟呢,还是让应春去面禀一切?”
“我看我去好了。”古应春自告奋勇,“小爷叔没有顶戴不方便。”
这话在胡雪岩正中下怀。奉旨革职的人,当然只能穿便衣,这对左宗棠来说,倒是无所谓的事,但江宁是全国候补道最多的地方,为人戏称“群道如毛”。一到华灯初上,城南贡院与秦淮河房一带,碰来碰去的称呼都是“某观察”,人家当然还是照旧相呼,但胡雪岩不知是默受,还是要声明,已是一介平民?这种尴尬的情势,能避免自然求之不得。
因此,他即时说道:“对!应春请你辛苦一趟。见了左大人,你是第三者的地位,比较好说话。”
“是!我明天一早就走。还有啥话要交代?”
“你特别要为德晓峰致意,他很想走左大人的路子,左大人能在封疆大吏中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古应春也知道,德馨对升巡抚一事,非常热衷,如果能找机会为他进言,并取得左宗棠的承诺,保他更上层楼,那一来德馨自然就会更加出力来帮胡雪岩的忙。
“不过,德藩台的复电,不是今天、明天一定会到,洋人那面,接不上头,似乎不大好。”古应春说,“丝能脱手,到底是顶要紧的一件大事。”
“现在情形不同了,归左大人清理,这批丝能不能卖,就要听他的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所以你到江宁去最好,可以当面跟左大人谈。”
“如果德藩台复电来了,说可以卖呢?”
“那也要听左大人的。”
“事情不是这样办的。”七姑奶奶忍不住开口,“如今是洋人这面重要,价钱谈不拢不必谈,谈拢了又不能卖,要请示左大人,时间上耽误了,洋人或许会变卦。”
“七姐的话不错。”胡雪岩马上作了决定,“丝是一定要脱手的,现在不过价钱上有上落,日子也要宽几天。应春,你明天先把买主去稳住,你同他说,交易一定做得成,请他等几天。现在洋人也晓得了,一牵涉到官场,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几天的工夫不肯等,根本就没有诚意,这种户头,放弃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好!我明天一早去,去了回来就动身。”古应春忽然发觉,“咦,老宓怎么还不来?”
原来古应春去看沈兰生时,照胡雪岩的嘱咐,顺道先转到集贤里,阜康虽已闭歇,宓本常与少数伙计还留.99lib.守在那里。宓本常听说胡雪岩来了,即时表示,马上就会到古家来“同大先生碰头”。这句话到此刻,将近三个钟头了,何以踪影不见?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他会来的。小爷叔吃消夜等他。”七姑奶奶说,“消夜不晓得预备好了没有?”
“早就预备好了。”瑞香在外面起坐间中,高声回答,接着进了卧室,将坐在轮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
消夜仍旧很讲究,而且多是胡雪岩爱吃的食物,时值严寒,自然有火锅,是用“糟钵头”的卤汁,加上鱼圆、海参、冬笋,以及名为“胶菜”的山东大白菜同煮。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老同和。
“应春,”他问,“你看见阿彩了?”
“看见了。”
“哪个阿彩?”七姑奶奶问,“好像是女人的名字。”
胡雪岩与古应春相视而笑。由于胡雪岩现在的心境,倒反而因为京里来的消息而踏实了,所以古应春觉得谈谈这段意外的韵事,亦自不妨,当即开玩笑地说:“小爷叔如果当时再跟阿彩见一面,说不定现在是老同和的老板。”
以这句笑谈作为引子,古应春由昨夜在老同和进餐,谈到这天上午与阿彩的对话,其间胡雪岩又不时作了补充。这段亘时二十余年的故事,近乎传奇。七姑奶奶与瑞香都听得津津有味,胡雪岩藉此也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甚至想象不到的情节,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大出他的意料,因而极力追忆阿彩当年的模样,但只有一个淡淡的、几乎不成形的影子,唯一记得清楚的是纤瘦的身子与一双大眼睛。
这顿消夜,吃到午夜方罢。宓本常始终未来,“算了!”胡雪岩说,“明天早上再说,睡觉要紧。”
这一夜睡得不很舒适,主因是古家新装了一个锅炉,热汽由铅管通至各处,这是西洋传来的新花样,上海人称之为“热水汀”,胡雪岩元宝街的住宅虽讲究,却尚无此物。但虽说“一室如春”,胡雪岩却还不甚习惯,盖的又是丝棉被,半夜里出汗醒了好几次,迫不得已起床,自己动手,在柜子里找到两条毛毯来盖,才能熟睡。
醒来时,红日满窗。瑞香听得响动,亲自来伺候漱洗,少不得要问到胡家上下,胡雪岩只答得一句:“都还好。”便不愿多谈,瑞香也就知趣不再问下去了。
上楼去看七姑奶奶时,已经摆好早餐在等他了,照例有一碗燕窝粥,胡雪岩说道:“谢谢!七姐你吃吧。”
“为啥不吃?”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你不要作践自己。”
“不是作践自己。我享福享过头了,现在想想,应该惜福。”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只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异常匆遽,仿佛是奔了上来的。大家都定睛去看,是古应春回来了。
“小爷叔,”他说,“老宓死掉了!”
“死掉了?”胡雪岩问,“是中风?”
“不是,自己寻的死路,吞鸦片死的。”古应春沮丧地说,“大概我走了以后就吞了几个烟泡,今天早上,一直不开房门,阿张敲门不应,从窗子里爬进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阿张是阜康的伙计。
“是为啥呢?”胡雪岩摇摇头,“犯不着!”
“小爷叔,你真真厚道。”七姑奶奶说,“他总觉得祸都是他闯出来的,没有脸见你。他来过两回,一谈起来唉声叹气,怨他自己不该到宁波去的。那时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声不语,胡雪岩便问:“七姐,你说下去啊。”
七姑奶奶没有答他的话,只问她丈夫:“你怎么晓得你一走了,他就吞了几个烟泡?”
“他们告诉我,昨天我一走,他就关房门睡觉了,那时候只有八点钟,大家都还没有睡。”
“那么,”七姑奶奶紧接着问,“大家倒没有奇怪,他为啥这样子早就上床?”
“奇怪归奇怪,没有人去问他。”古应春答说,“阿张告诉我,他当时心里就在想,不是说要去看大先生,怎么困了呢?他本来想进去看一看,只为约了朋友看夜戏,中轴子是杨月楼的‘八大锤带说书’,怕来不及,匆匆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戏吃消夜,回来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去敲门,才晓得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做声了,但脸上的神色却很明显表示出,她另有看法。
“阜康的人也还有好几个,当时就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胡雪岩又说,“吞鸦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总会出声,莫非就没有一个人听见?”
“我也这么问他们,有的说一上床就睡着,没有听见,有的说逛马路去了,根本不知道。”
“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人死了,我还说刻薄话,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说,他是假装寻死?”古应春问。
“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随身的那个明角盒子里,摆了四个烟泡,在人面前亮过不止一回。”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他是早有寻死的意思了?”
“是啊!”七姑奶奶看着古应春说,“我不晓得你听他说过没有?我是听他说过的。”
“他怎么说?”胡雪岩问。
“他说,我实在对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条命报答他。”
“七姐,你倒没有劝他,不要起这种念头?”
“怎么没有?我说,古人舍命救主的事有,不过赔了性命,要有用处。没有用处,白白送了一条命,对胡大先生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又怎么说呢?”
“他说,不是这样子,我对胡大先生过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说,“他如果真的是这样想老早就该寻死了。迟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见面了,去寻死路。照我..想,他是实在没有话好同小爷叔你说,只好来一条苦肉计。大凡一个人真的不想活了,就一定会想到千万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地方,还要想想死的法子,要教人不容易发现,一发现了也死不成。他身上的烟泡,照我想,阜康的伙计总也见过的,莫非他们就没有想到?说了要来看大先生,忽然之间关了大门睡觉,人家自然会起疑心,自然会来救他。这样子一来,天大的错处,人家也原谅他了,他也不必费心费力说多少好话来赔罪了。哪晓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戏的看戏,逛马路的逛马路,睡觉的睡觉,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爷叔你也不必难过,他这样子一死,不必再还来生债,对他有好处的。”
“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掉了。”胡雪岩说,“他的后事,要有人替他料理,应春,我晓得他对你不大厚道,不过朋友一场,你不能不管。”
“是的。我已经叫阜康的伙计替他去买棺材了。尽今天一天工夫,我把他的后事料理好,明天动身。”古应春又问,“是不是先打个电报给左大人?”
“应该。”
于是古应春动笔拟了个由胡雪岩具名,致左宗棠的电报稿说:“顷得京电,知获严谴,职谨回杭待命,一闻电谕,即当禀到,兹先着古君应春赴宁,禀陈一切。”胡雪岩原执有左宗棠给他的一个密码本,为了表示光明磊落,一切遵旨办理,特别交代古应春用明码拍发。
“洋人那里呢?”胡雪岩又问。
“谈妥了。”
“好!”胡雪岩向七姑奶奶征询,“七姐,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动身?”
“要这样子急吗?”
“我是由宓本常寻死,联想到杭州,《申报》的消息一登,一定有人会着急,不晓得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要赶回去,能在《申报》运到之前,赶回杭州最好。”
“说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答说,“昨天晚上我们光是谈了公事,本来今天我还想同小爷叔谈谈家务。现在小爷叔已经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说。赶紧去订船吧。”
“我来办。”古应春说,“订好了,我马上回来通知。”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应春回来,说船已订好,花三百两银子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两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遣散姬妾
胡雪岩专用的官船,大小两号,这回坐的是吃水浅的小号,小火轮拖着,宛如轻车熟路,畅顺无比,黄昏过了海宁直隶州,进入杭州府境界,当夜到达省城,在望仙桥上岸,雇了一乘小轿,悄然到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螺蛳太太惊讶地问,“事情顺手不顺手?”
“一时也说不尽。”胡雪岩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
“蛮好。就是记挂你。”
“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已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
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销了。”
“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做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太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酱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使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
胡雪岩不做声,吃完粥站起,恰好钟打八下,便点点头说:“是时候了。”
“阿云!”螺蛳太太开始发号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妈去叫来。随后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厅上会齐,老爷有话交代,再要告诉阿兰,请太太也到二厅上。”
她说一句,阿云应一句,不一会,男女总管福生与老何妈应召而至,螺蛳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厅上升火盆,然后将老何妈唤到一边,密密交代了好些话。
胡家这十年来,“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时有的刚刚起身,正在漱洗,有的还在床上。其中有两个起得早的,都从丫头口中得知胡雪岩已于昨夜到家,一个素性懒散,听过丢开,只关心她的一架鹦鹉,一缸金鱼,天气太冷,金鱼冻死了两条,令人不怡。另一个性情淳厚,服侍胡雪岩,总是处处想讨他的欢心,深知胡雪岩喜欢姬妾修饰,所以梳洗以后,插戴得珠翠满头,换了一件簇新的青缎皮袄,打算着中午必能见到胡雪岩——每逢他远道归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虽非昔比,她认为老规矩是不会改的。
因为如此,等丫头一来传唤,她是首先到达二厅的。胡雪岩觉得眼前一亮,“唷!”他说,“你一大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要赶到哪里去吃喜酒,是不是?”
宋姑娘在胡家姬妾中排行第五。胡雪岩一向喜欢她柔顺,加以性情豁达,虽遭挫折,未改常度,所以这样跟她开玩笑地说。
宋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先向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行礼招呼过了,方始含笑答说:“听说老爷回来了,总要穿戴好了,才好来见你。”
“对,对!”胡雪岩说,“你穿戴得越多越好。”
一句刚完,螺蛳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仿佛怪他说错了话似的。
宋姑娘当然不会想到他话中另有深意,一眼望见人影说道:“福建姨太来了。”
福建姨太姓杨,家常衣服,虽梳好了头,却连通草花都不戴一朵,进得厅来,一一行礼,心里还在惦念着她那两条死掉的金鱼,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接着其余各房姨太太陆续而来,螺蛳太太看是时候了,便向胡雪岩说一句:“都到齐了。”
于是胡雪岩咳嗽一声,里里外外,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但胡雪岩却怔怔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久都无法开口,而且眼角晶莹,含着泪珠了。
他此时的心境,别人不知道,胡太太跟螺蛳太太都很清楚。这十一个姨太太,都是他亲自选中的,或者量珠以聘,或者大费周折,真所谓来之不易。何况一个有一个的长处,不管他在官场、商场、洋场遭遇了什么拂逆之事,一回到家,总有能配合他的心情,让他暂时抛开烦恼的人相伴,想到一旦人去楼空,如何狠得下这个心来?
螺蛳太太当机立断,“请太太跟大家说吧!”接着便想吩咐站在胡太太身后的阿兰,将胡雪岩扶了进去,但一眼瞥见行七的朱姨太,灵机一动,改口说道,“七妹,你送老爷到后头去。”
朱姨太心知别有深意,答应着来扶胡雪岩,他一言不发,摇摇头,掉转身子往里就走。不过朱姨太还是抢上两步,扶着他的手臂。
“老爷是昨天晚上回来的。”胡太太说道,“消息交关不好,我也不必细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树倒猢狲散,只好各人自己作打算了。”
此言一出,里外一阵轻微的骚动,胡太太重重咳嗽一声,等大家静了下来,正要再往下说,不过有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此人是排行第二的戴姨太太,“我今年四十岁了。”她说,“家里没有人,没有地方好去,我仍旧跟太太,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跟老爷、太太享过福,如今吃苦也是应该的。”
“戴姨太,你不要这样说——”说到这里,胡太太发觉螺蛳太太拉了她一把,便即停了下来,转眼等她开口。
螺蛳太太是发觉对戴姨太要费一番唇舌,如果说服不了她,事情便成了僵局,所以轻声说道:“太太,我看先说了办法,一个一个来问,不愿意走的,另外再说。”
胡太太听她的话,开口说道:“老爷这样做,也叫做没奈何。现在老爷已经革职了,还要办啥罪名,还不晓得,为了不忍大家一起受累,所以只好请大家各自想办法。老爷想办法凑了一点现银,每人分五百两去过日子。大家也不必回自己房里去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就在这里散了吧!”
一听这话,第一个福建籍的杨姨太太,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急急奔出厅去,去到花园门口,只见园门紧闭,?挂了一把大锁,老何妈守在那里。
“开门!开门!”杨姨太说,“我要回去拿东西。”
“杨姨太,进不去了,没有钥匙。”
“钥匙在哪里?”
“在老爷身上。”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老何妈说,“杨姨太,算了吧!”
“我,我,”杨姨太哭着说,“我的鹦鹉、金鱼还没有喂。”
“你请放心。”老何妈说,“自有人养,不会死的。”
杨姨太还要争执,但老何妈寒着脸不开腔,看看无法可想,只好委委屈屈地重回二厅。
二厅上聚讼纷纭,有的在商谈归宿,有的在默默思量,有的自怨自艾,早知如此,该学宋姑娘,将所有的首饰都带在身上。当然,表情亦各各不同,有的垂泪,不忍遽别;有的茫然,恍如铩羽;亦有欣然色喜,等一开了笼子,就要振翅高飞的。
厅外聚集的男女仆人,表情就更复杂了,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议,有人脸上显得兴奋而诡异,那就不难窥见他们的内心了,都是想捡个现成便宜,尤其是年纪较轻而尚未成家的男仆,仿佛望见一头天鹅,从空而降,就要到嘴似的,这种人财两得的机会,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
乱过一阵,大致定局,除了戴姨太坚持不走,决定送她去陪老太太以外,其余五个回娘家,四个行止未定,或者投亲,或者在外赁屋暂住,一共是九个人。胡太太当即交代总管,回娘家或者投亲的雇车船派人护送;赁屋暂住的,大概别有打算,亦自有人照料,就不必管了。
此外就只剩有一个朱姨太了。她是由胡雪岩亲自在作安排,“老七,”他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所以我对你一向另眼看待,你自己也晓得的。”
“我晓得。”朱姨太低着头说。
“在我这回去上海以前,罗四姐跟你谈过周少棠,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朱姨太说,“我只当她在说笑话。”
“不是笑话。”胡雪岩很委婉地说,“我也晓得你不愿意出去,不过时势所限,真叫没法。俗语说得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要想开一点。”
“哪里想得开?我跟老爷八年,穿罗着缎,首饰不是珍珠,就是翡翠,这样的福享过,哪里还能够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口气是松动了。胡雪岩像吃了萤火虫似的,肚子里雪亮,略想一想,低声说道:“我同太太她们定规的章程是,每人送五百两银子,不必再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对你,当然是例外。”
朱姨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即盈盈下拜:“谢谢老爷。”
“起来,起来。”胡雪岩问道,“你有多少私房?”
“也没有仔细算过。而且老爷赏我的都是首饰,也估不出价钱。”
“现银呢?”
“我有两万多银子,摆在钱庄里。”
胡家的姨太太,都有私房存在阜康生息。阜康一倒,纷纷提存,胡雪岩亦曾关照这些存款,都要照付。不过朱姨太还存着两万多两,不免诧异。
“怎么?你没有把你的款子提出来?”
“我不想提。”
“为啥?”
“老爷出了这种事,我去提那两万多银子,也显得太势利了。”
“好!好!不枉我跟罗四姐对你另眼相看。”胡雪岩停了一下,“你的存折呢?”
“在房间里。”
“等一下你交给我,我另外给你一笔钱。”
“不要啦!”朱姨太说,“老爷自己的钱都不知道在哪里。”
接下来,胡雪岩便谈到周少棠,说他从年纪轻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一张嘴能说善道,似乎有些油滑,但做事却实实在在。又谈周太太如何贤惠,朱姨太嫁了过去,一定能够和睦相处。
朱姨太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是不是在倾听,都成疑问,因为她不是低着头,便是望着窗外,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有些不大放心了,“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他问。
“我,”朱姨太答说,“我想问问我哥哥。”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你老子去世了,你哥哥怎么管得到你?”
朱姨太沉吟未答,就这时候听得房门轻轻推开,出现在门口的是螺蛳太太。
“都弄好了?”
“只有戴姨太,一定不肯走,情愿去服侍老太太。”
“喔。”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宋姑娘呢?”
“她回娘家。”螺蛳太太说,“她要进来给你磕头,我说见了徒然伤心,不必了。”
“她倒也是有良心的。”胡雪岩又指着朱姨太说,“她有两万多银子存在阜康,上个月人家都去提存,她没有提。”
“喔。”螺蛳太太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只听有人叩门,求见的是福生,只为拿进来一份刚送到的《申报》。报上登着胡雪岩革职,交左宗棠查办的新闻,还有一段“本埠讯”:
“本埠英租界集贤里内,胡雪岩观察所开设之阜康庄号执事人宓本常,因亏空避匿,致庄倒闭等因,已刊前报。兹悉宓本常初至原籍宁波,继到杭州,然未敢谒胡观察,今仍来沪。胡观察于日前至沪,约见宓本常,不意宓于当夜服毒身死。至前日清晨,始被人发现,已寻短见,惟察其肚腹膨弯,且有呕血之痕迹,疑吞西国药水身死。”
宓本常如何身死,已无足关心,胡雪岩所关心的是另外一篇夹叙夹议的文章,题目叫做《胡财神因奢而败》。其中有一段说:
“胡在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订规禁制,仿西法,屡毁屡造。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千金,以碗沙捣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
看到这里,胡雪岩笑出声来,螺蛳太太与朱姨太围了拢来,听他讲了那段文章,螺蛳太太问道:“什么叫‘重裘’?是不是皮袍子?”
“就算不是皮袍子,至少也是夹袄。假山洞里比较凉快是有的,何至于六七月里要穿夹袄。我来看看是哪个胡说八道?”
仔细一看,这篇文章有个总题目,叫做《南亭笔记》,作者为李伯元。又有一段说:
“胡尝衣敝过一妓家,妓慢之不为礼,一老妪殷殷讯问,胡感其诚,坐移时而去。明日使馈老妪以蒲包,启视之,粲粲然金叶也。妓大悔,复使老妪踵其门,请胡命驾,胡默然无一语,但拈须微笑而已。胡尝过一成衣铺,有女倚门而立,颇苗条,胡注 76ee." >目观之,女觉,乃阖门而入,胡恚,使人说其父,欲纳之为妾,其父靳而不予。胡许以七千圆,遂成议。择期某日,燕宾客,酒罢入洞房,开尊独饮,醉后会女裸卧于床,仅擎巨烛侍其旁,胡回环审视,轩髯大笑曰:‘汝前日不使我看,今竟何为?’”99lib?t>
看到这里,胡雪岩复又大笑,“你们看,这个李伯元,说我一把胡子。”接着将那段笔记,连念带讲地告诉了她们。
“嚼舌头!”螺蛳太太说,“哪里有这种事!”
“而且前言不搭后语。”朱姨太是医生的女儿,略通文墨,指出李伯元的矛盾,“一会‘拈须微笑’,一会‘轩髯大笑’,造谣言造得自己都忘其所以了。”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后面这一段倒有意思,好像晓得有今天这样的收场结果似的。”
“喔,”螺蛳太太问,“他怎么说?”
“他说,‘已而匆匆出宿他所。诘旦遣妪告于女曰:房中所有悉将去,可改嫁他人,此间固无从位置也。女如言获二万余金归诸父,遂成巨富。’”
“这个人眼孔也太小了。”朱姨太说,“两万多银子,就好算巨富了?”
胡雪岩不做声,螺蛳太太问道:“你说,要多少才好算巨富?”
朱姨太将自己的话回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无心之言,已经引起螺蛳太太的猜疑了,想了一下答说:“我是笑他这个姓李的眼孔比我还小,他把两万多银子看得大得不得了,我有两万多银子,情愿不要。”
这是指她的那笔阜康存款而言,再一次表示放弃。当然,她不妨说漂亮话,而胡雪岩认为不须认真分辨,只要照自己的办法去做就是。螺蛳太太更觉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朱姨太不想多争财货的本心,却已皎然如见,因而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
这时厅上已经静了下来,只是螺蛳太太与胡太太,照预定的计划,还有遣散男女佣仆的事要安排,所以仍是朱姨太太陪着胡雪岩闲坐。
“我们进去吧!”胡雪岩说,“这里太冷。”
“园子门还不能开,老爷再坐一息。我去叫人再端一个火盆来。”
一去去了好半天,没有人来理胡雪岩,想喝杯茶,茶是冷的,想找本书看,翻遍抽屉,只有一本黄历,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年三十看黄历,好日子过完了。”
朱姨太终于回来了。原来当十一房姨太太,奉召至二厅时,由老何妈与阿云,随即将多处房门上锁,丫头、使女都被集中到了下房待命。
朱姨太的一个大丫头春香也在其中,她先找到春香,由春香四处去寻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篮木炭,这一下耽误的工夫便大了。
火盆上续了火炭,坐上铜铫子烧开了水,胡雪岩才能有热茶,身上也不冷了,但腹中咕噜噜一阵响,便即问道:“在哪儿吃饭?”
“只好在这里。”朱姨太关照春香,“你到小厨房去交代,老爷的饭开到这里来。”
“我去交代没有用。”春香答说,“有规矩的,小厨房要螺蛳太太的人才算数。”
“那你去找阿云。”
春香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复命:“小厨房我同阿云一起去的。刘妈说,小厨房今天不开伙,也不晓得老爷已经回来了,没有预备。不过,她没有事做,把明天要吃的腊八粥倒烧好了,问老爷要不要吃?”
“为啥今天小厨房不开伙?”胡雪岩问。
“这当然是螺蛳太太交代的。”朱姨太答说。
胡雪岩会意了,这也是螺蛳太太迫不得已的下策,伙食断绝,大家自然非即时离去不可。胡雪岩大不以为然,摇摇头说:“这也太过分了。出去的人说一句:我是饥了肚子出胡家大门的!你们想,这话难听不难听?”
“没法子的事。老爷也不要怪螺蛳太太。”
“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我应该想到的。”
朱姨太不再做声,等刘妈带着人来开饭,居然还能摆出四盘四碗来,不过都是现成材料凑付,而且还有一个火锅,当然是什锦火锅。
世家大族一年到头,不断有应时的食品,而况胡家已是钟鸣鼎食之家,兼以胡老太太信佛,所以每年这顿腊八粥,非常讲究,共分上中下三等,中下两等,为执事人等及下人所用,由大厨房预备,上等的由小厨房特制,除了“上头人”以外,只有宾客与少数“大伙”才能享用。这腊八粥的讲究,除了甜的有松仁、莲子、桂圆、红枣等等干果,咸的有香菌、笋干等等珍品以外,另外还加上益中补气的药材。今日之下,艳姬散落如云,满目败落的景象,只有这两种腊八粥,依然如昔,这便又引起了胡雪岩的感慨,但也是一种安慰,因而很高兴地说:“甜的、咸的我都要。”
“先吃咸的,后吃甜的。”朱姨太说,“先吃了甜的,再吃咸的就没有味道了。”
“对!”胡雪岩说,“要后头甜。”
等盛了粥来,刚扶起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将筷子又放了下来。
“怎么?”
“老太太那里送去了没有?”
“这,倒还不知道。”朱姨太急忙喊道,“刘妈、刘妈!”
在外待命的刘妈,应声而进,等朱姨太一问,刘妈愣住了,“螺蛳太太没有交代。”她嗫嚅着说。
胡雪岩从阜康出事以来,一直没有发过怒,这时却忍不住了,蓦地将桌子一拍,“没有交代,你就不管了!”他咆哮着,“你们就不想想,老太太平时待你们多少好!她不在家,你们就连想都想不到她了,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
一屋的人,都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朱姨太见机立即跪了下来,她一跪,其余的人自然也都矮了半截。
“老爷不要生气。今天是初七——”
“今天初七,明天不是腊八,你以为可以耽误到啥辰光?”
朱姨太无缘无故挨了骂,自然觉得委屈,但不敢申辩,更不敢哭,只要言不烦地说:“马上就送上山去,我亲自送。”
有了这句话,胡雪岩方始解怒,但却忍不住伤心,回想往事,哪一回不是腊月初七先试煮一回,请胡老太太尝过认可,方始正式开煮?如今连她人在何处,都没有人关心了!他这做儿子的,怎不心如刀绞?
其时螺蛳太太已经得报,说“老爷为了没有替老太太送腊八粥去,大发雷霆。”自知疏忽,急急赶了来料理。
事实上等她赶到,风波已经过去,但胡雪岩心里气尚未消,是她所想象得到的。好在刘妈平日受她的好处很多,不妨委屈委屈她,来消胡雪岩的余怒。
因此,她一到便摆脸色给刘妈看,“今天腊月初七,不是吃腊八粥的日子,”她问,“你把腊八粥端出来作啥?”
“我是问阿兰,腊八粥烧好了,老爷要不要尝一碗。”刘妈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要端出来的。”
“你还要嘴强!”螺蛳太太大喝一声,“你烧好了,自然要吃,不吃莫非倒掉。哪年的腊八粥,都是晚上一交子时才下锅,你为啥老早烧出来?”
“我是因为今天不开伙——”
“哪个跟你讲今天不开伙?”螺蛳太太抢着责问,“不开伙,难道老爷就不吃饭了?我怎么关照你的,我说今天有事,乱糟糟的,老爷只怕不能安心吃饭,迟一点再开,几时说过今天不开伙?”
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动了真气似的,刘妈不敢做声。胡雪岩倒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开口解劝时,不道螺蛳太太却越骂越起劲了。
“还有,常年旧规你不是不晓得,每年腊八粥总要请老太太先尝了再煮。今年老太太住在山上,我还打不定主意,腊八粥是送了去,还是带了材料到山上去煮,你就自作主张,不到时候就煮好了。”说着,螺蛳太太将桌子使劲一拍,“你好大胆!”
到了这个地步,胡雪岩不但余怒全消,而且深感内疚,自悔不该为这件小事认真,因而反来解劝螺蛳太太,安慰刘妈。
“好了,好了!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总怪我不好。”他又对刘妈说,“你没有啥错,螺蛳太太说你两句,你不要难过。”
“我不敢。”
朱姨太与阿兰也来打圆场,一个亲自倒了茶来,一个绞了手巾,服侍螺蛳太太。一场风波,霎时间烟消云散。
“粥还不坏。”胡雪岩说道,“你也尝一碗。”
“我不饿。”螺蛳太太脸色如常地说,“等我去料理完了,同太太一起去看老太太。”
“你们两个人都要去?”
“怎么不要?家里这么一件大事,莫非不要禀告她老人家?”螺蛳太太又说,“戴姨太一去,老太太自然也晓得了,心里会记挂。”
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此是家庭中极大的变故,按规矩应该禀命而行,如果老母觉得他过于专擅,心里不甚舒服,自己于心何安?
转念到此,便即说道:“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螺蛳太太说,“如果有啥要紧信息,不但没有人作主,而且大家都上山,会接不上头。”
“这倒也是。”胡雪岩接着又说,“我是怕老太太会怪我,这么大一件事,说都不跟她说一声。”
“不要紧!我有话说。”
“你预备怎么说法?”
螺蛳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兰在,但也不宜让她听见,便即问说:“刘妈呢?”
“回小厨房去了。”
“你叫她来一趟。”
“是。”
等阿兰走远了,螺蛳太太方始开口:“我打算跟老太太这么说,这件事如果来请示老太太,心里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不说,让太太跟我两个人来做恶人。”她接着又说,“倒是纱帽没有了这一层,我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提起这一层,胡雪岩不免难过,“你说呢?”他问。
螺蛳太太想了个折中的说法,不言革职,只道辞官,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其时只见阿雪悄悄走了来,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蛳太太问道,“太太呢?”
“肝气又发了,回楼上去了。”
“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太太自己说,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会好的,到‘开房门’的时候再去请她。”
“人都走了?”
螺蛳太太所说的“人”指遣散的男女佣仆。人数太多,有的在账房中领取加发的三个月工钱,有的在收拾行李,还有的要将经手的事务,交代给留用的人,总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过,这与“开房门”不生影响,因为花园中自成天地,螺蛳太太考虑了一会,发觉一个难题,皱着眉问:“有没有人学过铜匠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胡雪岩,诧异地问道:“要铜匠做啥?”
“开锁啊!”
胡雪岩不做声了,阿云亦能会意:“在门房里打杂的贵兴,原来是学铜匠生意的。不过,他也是要走的人。”她问,“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还没有走,留他下来。”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么去叫个铜匠来。”
“更加不妥当。”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叫福生预备斧头、钉锤!劈坏几口箱子算什么。”
原来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与她们的丫头,一出了园子,房门随即上锁,开房门有钥匙,房间里锁住的箱子,却无钥匙,需要找铜匠来开。但用这样的手段来豪夺下堂妾的私蓄,这话传出去很难听,所以螺蛳太太考虑再三,决定牺牲箱子。
“老爷,”螺蛳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人去楼空,还要劈箱子搜索财物,其情难堪,胡雪岩摇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
“预备到哪里?”螺蛳太太建议,“要不去看看德藩台?”
照道理说,早该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谈正事,胡雪岩心力交瘁,不敢接触严肃的话题,所以摇摇头不答。
“要不去看看亲家老爷?”
螺蛳太太是指他的新亲家“王善人”,胡藏书网雪岩一去了,客气非凡,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吃不消,“我懒得应酬。”胡雪岩说,“顶好寻个清静地方,听人讲讲笑话。”
“那就只好去寻周少棠了。”
“对!”胡雪岩矍然而起,“去寻少棠。”
“慢点!”螺蛳太太急忙说道,“我们先谈一谈。”
赠妾酬友
两人并座低声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压得极低,带bbr>.99lib?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神竟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
“对!龙舌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
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
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大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只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真是没有想到。”
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
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在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她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跤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
原来周少棠自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
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噜苏,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
“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
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
胡雪岩想了一下,欣然同意,“好的、好的。”他说,“我倒又想起一个人,郑俊生。”
这郑俊生是安康名家——杭州人称滩簧为“安康”,生旦净末丑,五个人坐着弹唱,而以丑为尊,称之为“小花脸”,郑俊生就是唱小花脸的。此人亦是当年与胡雪岩、周少棠一起凑份子喝酒的朋友。只为胡雪岩青云直上,身份悬殊,郑俊生自惭形秽,不愿来往,胡家有喜庆堂会,他亦从不承应。胡雪岩一想起这件事,便觉耿耿于怀,这一天很想弥补这个缺憾。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点点头说:“好的,我同他有来往,等我叫人去请他。”当即将他用了已经十年的佣人贵生叫了来吩咐,“你到安康郑先生家去一趟,说我请他来有要紧事谈,回头再去请乌先生来吃酒。喔,你到了郑先生那里,千万不要说家里有客。”这是怕郑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来,特意这样叮嘱。
交代完了,周少棠告个罪,又到后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然后在堂屋里坐定了陪胡雪岩围炉闲话。
“你今天看过《申报》了?”客人先开口。
“大致看了看。”周少棠说,“八个字的考语:加油添酱,胡说八道。你不要理他们。”
“我不在乎。你们看是骂我,我自己看,是他们捧我。”
“你看得开就好。”周少棠说,“有句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只要看得开,着实还有几年快活日子过。”
“看得开,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话。这一个多月,我常常会有个怪念头,哪里去寻一种药,吃了会教人拿过去忘记掉。”胡雪岩又说,“当然不能连自己的时辰八字、父母兄弟都忘记掉,顶好能够把日子切掉一段。”
“你要切哪一段呢?”
“从我认识王有龄起,到今天为止,这段日子切掉,回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辰光,那就像神仙一样了。”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觉得说回到以前过苦日子的辰光像神仙一样,未免言过其实。所以笑笑不做声。
“少棠,”胡雪岩又问,“你道我现在这种境况,要做两件什么事,才会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周少棠想了好一会儿,而且是很认真地在想,但终于还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说老实话,我想不出,只有劝你看开点。”
“我自己倒想得一样。”
“喔!”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与胡雪岩同甘苦,只是身份悬殊,谈不到此,但心情是相同的,所以一听胡雪岩的话,很兴奋地催促着,“快!快说出来听听。”
“你不要心急,我先讲一桩事情你听。”他讲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讲完了又谈他的感想,“我年年夏天施茶、施药,冬天施粥、施棉袄,另外施棺材,办育婴室,这种好事做是在做,心里老实说一句,叫做无动于衷,所谓‘为善最乐’这句话,从没有想到过。少棠,你说,这是啥道理?”
“我想,”周少棠说,“大概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好比每天吃饭一样,例行公事无所谓乐不乐。”
“不错,发了财,就应该做这种好事,这是钱用我,不是我用钱,所以不觉得发财之可贵——”
“啊、啊!我懂了。”周少棠插嘴说道,“要你想做一件事,没有钱做不成,到有了钱能够如愿,那时候才会觉得发财之可贵。”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有钱可用,还要看机会,机会要看辰光,还要看人。”
“怎么叫看人?”
“譬如说,你想帮朋友的忙,无奈力不从心,忽然中了一张彩票,而那个朋友又正在为难的时候,机会岂不是很好?哪知道你把钱送了去,人家不受。这就是看人。”
“为啥呢?”周少棠说,“正在需要的时候,又是好朋友,没有不受的道理。”
“不受就是不受,没有道理好讲的。”
“那,”周少棠不住摇头,“这个人一定多一根筋,脾气古怪,不通人情。”
“换了你呢?”
“换了我,一定受。”
“好!”胡雪岩笑着一指,“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你不要赖!”
周少棠愕然,“我赖啥?”他说,“胡大先生,你的话说得我莫名其妙。”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问:“乌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吗?”
原来乌先生本来住在螺蛳门外,当年螺蛳太太进胡家大门,周少棠帮忙办喜事,认识了乌先生,两人气味相投,结成至交。螺蛳太太当乌先生“娘家人”,劝他搬进城来住,有事可以就近商量,乌先生托周少棠觅屋,在一条有名曲折的十三弯巷买的房子,两家不远,不时过从,乌太太与周太太还结拜成了姐妹。胡雪岩是因为周少棠提议邀他来喝酒,触机想起一件事,正好跟他商量,因而有此一问。
“快来了,快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片刻,乌先生来了,发现胡雪岩在座,顿感意外,殷勤致候,但却不便深谈。
“少棠,”胡雪岩说,“我要借你的书房一用,跟乌先生说几句话。”
“啊唷,胡大先生,你不要笑我了,我那个记账的地方,哪里好叫书房?”
“只要有书,就是书房。”
“书是有的,时宪书。”
时宪书便是历本。虽然周少棠这样自嘲地说,但他的书房却还布置得并不算太俗气,又叫阿春端来一个火盆,也预备了茶,然后亲自将门关上,好让他们从容密谈。
“乌先生,我家里的事,你晓不晓得?”
“啥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乌先生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不安。
“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呃,”乌先生想了一下问,“几位?”
“一共十个人。”
胡雪岩的花园中,有名的“十二楼”,遣走十个,剩下两个,当然有螺蛳太太,此外还有一个是谁呢?
他这样思索着尚未开口,胡雪岩却换了个话题,谈到周少棠了。
“少棠的独养儿子死掉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没有另外纳妾的意思?”
何以问到这话?乌先生有些奇怪,照实答道:“我问过他,他说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他这两个丫头,不都大了吗?”
“他都不喜欢。”乌先生说,“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劝过他两回,他不要。”
“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这很难说。不过,看样子,他倒像袁子才。”
“袁子才?”胡雪岩不解,“袁子才怎么样?”
“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徐娘风味胜雏年。”
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子之痛以前,贤惠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驱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多。
“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糗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服他,那才有点意思。”
“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
“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
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
“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
“那么,我现在说个人,你看怎么样?我那个第七,姓朱的。”
乌先生愣住了,好一会才说:“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给老周?”
“是啊!”胡雪岩说,“年大将军不是做过这样的事?”
“也不光是年大将军,赠妾,原是古人常有。不过,从你们府上出来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这件事,你还要斟酌。”
“你认为哪里不妥当?”
“第一,她会不会觉得委屈?第二,吃惯用惯,眼界高了,跟老周?99lib?t>的日子过得来过不来?”
“不会过不来。”胡雪岩答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但叫罗四姐问问她,今天早上我同她当面都提过,不会觉得委屈。再说,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儿,也知书识字,见识跟别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像罗四姐跟了我一样,她也知道,我们都是为她打算。”
“那好。不过老周呢?你同他谈过没有?”
“当然谈过。”
“他怎么说?”
胡雪岩笑一笑说:“再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嘴上推辞,总是免不了的。”
“这话我又不大敢苟同。”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外圆内方,他觉得做不得的事,决不会做。”
“他为啥不会做,你所说的三项条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说,“至于说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这就要看旁人了,你们劝他,他会要,你们不以为然,他就答应不下。今天你同郑俊生都好好敲一敲边鼓。还有件事,我要托你,也只有你能办。”
“好!大先生你说。”
“要同周太太先说好。”
“这!”乌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马上就去。”
“好的!不过请你私下同周太太谈,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诉少棠,也不要让第三个人晓得,千万千万。”
“是了!”乌先生答说,“回头我会打暗号给你。”
于是一个往前、一个往后。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厅上,恰好遇见郑俊生进门,他从亮处望暗处,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阶,听见胡雪岩开口招呼,方始发觉。
“原来胡大先生在这里!”他在“安康”中是唱丑的,练就了插科打诨、随机应变的本事,所以稍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喜雀对我叫,遇见财神,我的运气要来了。”
胡雪岩本来想说,财神倒运了。转念一想,这不等于说郑俊生运气不好,偏偏遇见正在倒霉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说道:“不过财神赤99lib?脚了。”
“赤脚归赤脚,财神终归是财神。”
“到底是老朋友,还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动,他这声“财神”不应该白叫,看看有什么可以略表心意之处?
正这样转着念头,只听做主人的在说:“都请坐!难得胡大先生不忘记老朋友,坐下来慢慢儿谈。”
“我们先谈一谈。”郑俊生问道,“你有啥事情要关照我?”
“没有别的,专诚请你来陪胡大先生。”
“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没有啥说法?”
“是胡大先生念旧,想会会当年天天在一起的朋友。”
“还有啥人?”
“今天来不及了,就邀了你,还有老乌。”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乌到哪里去了。”
“来了,来了。”乌先生应声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我在后面同阿嫂谈点事。”
“谈好了没有?”胡雪岩问。
“谈好了。”就在这一句话的交换之间,传递了信息,周少棠懵然不觉,郑俊生更不会想到他们的话中暗藏着玄机。胡雪岩当然亦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
“老爷!”阿春来请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饭?”
“客都齐了。开吧!”
于是拉开桌子,摆设餐具。菜很多,有“宝饭儿”叫来的,也有自己做的,主菜是鱼头豆腐,杭州人称之为“木榔豆腐”,木榔是头的歇后语,此外有两样极粗的菜,一样是肉片、豆腐衣、青菜杂烩,名为“荤素菜”;再一样,是虾油、虾子、加几粒虾仁白烧的“三虾豆腐”。这是周少棠与胡雪岩寒微之时,与朋友们凑份子吃夜饭常点的菜,由于胡雪岩念切怀旧,所以周少棠特为点了这两样菜来重温旧梦。
家厨中出来的菜,讲究得多,一个硕大无朋的一品锅,是火腿煮肥鸡,另外加上二十个鸽蛋,再是一条糟蒸白鱼,光是这两样菜,加上鱼头豆腐,就将一张方桌摆满了。
“请坐,胡大先生请上座。”
“不!不!今天应该请乌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
“没有这个道理。”乌先生说,“我同俊生是老周这里的常客,你难得来,应该上坐。”
“不!乌先生,你们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说,说得不对,你们罚我酒,好不好?”
乌先生听出一点因头来了,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俊生,我们两个人先坐。”
坐定了斟酒,烫热了的花雕,糟香扑鼻,郑俊生贪杯,道声:“好酒!”先干了一杯,笑笑说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
大家都笑了,胡雪岩便说:“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儿唱一段给我听听。”
“一句话。你喜欢听啥?可惜没有带把三弦来,只有干唱了。”
“你的拿手活儿是‘马浪荡’,说多于唱,没有三弦也不要紧。”
“三弦家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紧!”周少棠高高举杯,“来、来,酒菜都要趁热。”
有的浅尝一口,有的一吸而尽,郑俊生干了杯还照一照,口中说道:“说实话,我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
这句话听起来有笑胡雪岩“落魄”的意味,做主人的周少棠,为了冲淡可能会发生的误会,接口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会光降,难得的机会,不醉无归。”
“难得老朋友聚会,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胡雪岩停了下来,视线扫了一周,最后落在郑俊生身上,“俊生,你这一向怎么样?”
郑俊生不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一想答说:“还不是老样子,吃不饱、饿不杀。”
“你要怎样才吃得饱?”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话,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一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曾一度想过,而自以为是胡思乱想,旋即丢开的念头,随即说出口来:“我自己能弄它一个班子就好了。”
“喔,”胡..雪岩紧接着问,“怎么个弄法?”
“有钱马上就弄起来了。”
“你说!”
这一来,周少棠与乌先生都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怂恿郑俊生快说。
郑俊生当然也明白了,胡雪岩有资助他的意思,心里不免踌躇,因为一直不愿向胡雪岩求助,而当他事业失败之时,反而出此一举,自觉是件不合情理之事。
“你说啊!”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说的,胡大先生虽然赤脚,到底是财神,帮你千把银子弄个班子起来的忙,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觉得有点于心不甘。此话怎讲?”郑俊生自问自答地说,“想想应该老早跟胡大先生开口的,那就不止一千两银子了。不过,”他特别提高了声音,下个转语,“我要早开口,胡大先生作兴上万银子帮我,那是锦上添花,不如现在雪中送炭的一千两银子,情意更重。”
周少棠听他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发笑:“熟透了的两句成语,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你这样拿来用,倒也新鲜。”
“不过,”乌先生接口道,“细细想一想,他也并没有用错,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里,还要为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难得。来、来,干一杯,但愿俊生的班子,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
“谢谢金口。”郑俊生喝干了酒,很兴奋地说,“我这个班子,要就不成功,要成功了的话,你们各位看在那里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
“不错!我也是这样子在想,凡事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像个样子。俊生,你放手去干,钱,不必发愁,三五千两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郑俊生点点头,双眼乱眨着,似乎心中别有盘算,就这时,阿秋走来,悄悄在周少棠耳际说了句:“太太请。”
“啥事情?”
“不晓得,只说请老爷抽个空进去,太太有话说。”
“好!”周少棠站起身来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
等他一走,郑俊生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方始开口,但却先向乌先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细听。
“胡大先生,我有个主意,你算出本钱,让我去立个班子,一切从宽计算,充其量两千银子,不过你要给我五千,另外三千备而不用。”说着,他又抛给乌先生一个眼色,这回是示意他搭腔。
乌先生是极细心、极能体会世情的人,知道郑俊生的用意,这三千银子,胡雪岩随时可以收回,亦隐隐然有为寄顿之意——中国的刑律,自有“籍没”,亦就是俗语所说的抄家这一条以来,便有寄顿资财于至亲好友之家的办法,但往往出于受托,由于这是犯法的行为,受托者每有难色,至于自告奋勇,愿意受寄,百不得一。乌先生相信郑俊生是见义勇为,决无趁火打劫之意,但对胡雪岩来说,这数目太小了,不值一谈,所以乌先生佯作不知,默然无语。
其实,郑俊生倒确是一番为胡雪岩着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设想胡雪岩在革职以后会抄家,一家生活无着,那时候除了这三千两银子以外,还有由他的资本而设置的一个班子,所入亦可维生,郑俊生本人只愿以受雇的身份,领取一份薪水而已。
胡雪岩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应:“好!我借你五千银子。只要人家说一声:听滩簧一定要郑俊生的班子。我这五千银子就很值得了。”
胡雪岩接着又对乌先生说:“你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除了俊生这件事以外,我另外还有话同你说。”
谈到这里,只见周少棠去而复回,入席以后亦不讲话,只是举杯相劝,而他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引杯及唇,却又放下,一双筷子宕在半空中,仿佛不知从何下箸。这种情形,胡雪岩、乌先生看在眼里,相视微笑,郑俊生却莫名其妙。
“怎么搞的?”他问,“神魂颠倒,好像有心事?”
“是有心事,从来没有过的。”周少棠看着胡雪岩说,“胡大先生,你叫我怎么说?”
原来刚才周太太派丫头将周少棠请了进去,就是谈胡雪岩赠妾之事。周太太实在很贤惠,乐见这一桩好事,虽然乌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关照她先不必告诉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瞭她的心意,人家一提这桩好事,他一定会用“我要先问问内人的意思”的话来回答,那一来徒费周折,不如直截了当先表明态度。
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缘,自然喜之不胜,但就做朋友的道理来说,少不得惺惺作态一番。这时候就要旁人来敲边鼓了,乌先生在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郑俊生说道:“我们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郑俊生见多识广,看到周少棠与胡雪岩之间那种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觉,“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个大姐,要变成周家姨太太了。”
“大姐”是指丫头,乌先生答说:“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赠婢是赠妾。我们杭州,前有年将军,后有胡大先生。”接着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大大地将朱姨太太夸赞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桩西湖佳话。”郑俊生说,“谈到年大将军,他当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为了朋友传宗接代,一方面是为了姨太太有个好归宿,光明正大,义气逼人。这桩好事,要把它维持到底,照我看,要有个做法。”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请你说,要怎么做?”
“我先说当初年大将军,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个,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来年羹尧的祖先本姓严,安徽怀远人,始祖名叫严富,两榜及第中了进士,写榜时,误严为年。照定例是可以请求礼部更正的,但那一来便须办妥一切手续后,方能分发任官,未免耽误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改用榜名年富。
年富入仕后,被派到辽东当巡按御史,子孙便落籍在那里。及至清太祖起兵,辽东的汉人,被俘为奴,称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隶属内务府,下五旗的包衣则分隶诸王门下,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长兄年希尧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为雍亲王门下,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年羹尧的妹妹,原是雍亲王的侧福晋,以后封为贵妃。包衣从龙入关后,一样也能参加考试,而且因为有亲贵奥援,飞黄腾达,往往是指顾间事。
年遐龄官至湖广巡抚,年希尧亦是二品大员,年羹尧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于雍亲王的推荐,出任四川总督。其实,这是雍亲王为了夺嫡布下的一着棋。
原来康熙晚年已经选定了皇位继承人,即是雍亲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当他奉命以大将军出征青海时,特许使用正黄旗纛,暗示代替天子亲征,亦即暗示天命有归。恂郡王将成为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恂郡王征青海的主要助手便是年羹尧,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势将不起,急召恂郡王来京时,却为手握重兵的年羹尧所钳制,因此,雍亲王得以勾结康熙皇帝的亲信,以后为雍正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夺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极深,在夺位不久,便决定要杀隆科多与年羹尧灭口。因此,起初对年羹尧甘言蜜语,笼络备至,养成他的骄恣之气,年羹尧本来就很跋扈,自以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越发起了不臣之心,种种作为都显出他是吴三桂第二。
但时势不同,吴三桂尚且失败,年羹尧岂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权的手法,双管齐下,到他乞饶不允,年羹尧始知有灭门之祸,因而以有孕之妾赠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这番话,在座的人都是闻所未闻,“那么,”乌先生问说,“年羹尧有没有留下亲骨血呢?”
“有。”郑俊生答说,“有个怪姓,就是我郑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尧的后代。”
“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怪姓?”
“这也是有来历的,年字倒过来,把头一笔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来不就像生字?”郑俊生说,“闲话表过,言归正传。我是想到,万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将来两家乱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乌先生看着胡雪岩说,“这要问大先生自己了。”
“这也难说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老郑的话很不错,本来是一桩好事,将来弄出误会来倒不好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倒有个办法,事情我们就说定了,请少棠先找一处地方,让她一个人住两个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圆房。你们看好不好?”
“对,对!”郑俊生与乌先生不约而同地表示赞成。
“那么,两位就算媒人,怎么样安排,还要请两位费心。”
原来请乌先生跟郑俊生上坐的缘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脸皮,不再说假惺惺的话,逐一敬酒,头一个敬胡雪岩。
“胡大先生,我什么话都用不着说,总而言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倘或我能不绝后,我们周家的祖宗,在阴间都会给胡大先生你磕头。”
“失言,失言!”胡雪岩说,“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罚酒。”
“是,是,罚酒。”周少棠干了第二杯酒以后,又举杯敬乌先生。
“应该先敬他。”乌先生指着郑俊生说,“不是他看得透,说不定弄出误会来,蛮好的一桩事情,变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来了。”
“不错!”胡雪岩接口,“提到这一层,我都要敬一敬老郑。”
“不敢当,不敢当。”三个人都干了酒,最后轮到乌先生。
“老周,”他自告奋勇,“你的喜事,我来替你提调。”
“那就再好都没有。拜托拜托。”
这一顿酒,第一个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后邀乌先生到家里作长夜之谈。乌先生欣然同意。两人辞谢主人,又与郑俊生作别,带着小厮安步回元宝街。
人去楼空
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个“胡”字。
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
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
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感。
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是乌先生。”
“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
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
“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
“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
“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像一场梦。”
“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
“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
“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
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你晓得了?”
“听说了。”
“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乌先生不做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好好儿商量商量。”
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说法。”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像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理不轻,不止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做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貂帽,脚下棉鞋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新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
“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
“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灯火熊熊,乌先生知道像这样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品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
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
“你看呢?”胡雪岩反问。
“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就不能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账,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做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仿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楼上,顷刻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打开来!灯也不够亮。”
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美孚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字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皇帝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得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住她自己的地方?”
“搬在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走,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像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三尺高,四尺宽,七尺长,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字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书法、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书法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陆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问。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木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兢兢业业地从画箱中,将“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潢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缂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钤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
“你自己说。”
“你要我说,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乌先生紧接着又说,“我是替你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
乌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有欠光明磊落,他考虑了一会,断然决然地答说:“乌先生,这不必。我仍旧送你几件,你再细细挑。”
乌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但仍旧存着能为他保全一分算一分的想法,因而除了《苏氏一门十二帖》以外,另外选了一部《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一幅董元的《风雨出蛰龙图》,一个赵孟頫的《竹林七贤图》手卷。合计这四件书画,就值上万银子。
于是丫头们在胡雪岩指挥之下,开启三只画箱,将送乌先生的字画找齐捆扎妥当。螺蛳太太与阿云亦相继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时无从找起,也就罢了。捐给善堂的一万银子,已经凑齐,都是银票,即时点交乌先生收讫,然后摆开桌子,酒食消夜。
“摆三双杯筷!”胡雪岩关照阿云,“一起坐。”
这是指螺蛳太太而言。她视乌先生如亲属长辈,不必有礼仪上的男女之别。入座以后,用一小杯绿色的西洋薄荷酒,陪乌先生喝陈年花雕,胡雪岩仍旧照例喝睡前的药酒。
“老七搬到客房里去了?”胡雪岩问。
胡雪岩有时管朱姨太叫老七,“她自己提出来的。”螺蛳太太说,“她说,平时大家热热闹闹的,突然之间,冷冷清清,她会睡不着。”
胡雪岩点点头,眼看乌先生,示意他开口。于是乌先生为螺蛳太太细谈这天在周少棠家情形,最后提出郑俊生的见解。
“不会的。”螺蛳太太说,“大先生哪天住在哪里,都在黄历上记下来的,我查过,住在朱姨太那里,最后一次是两个多月以前。至于——”她本来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胡雪岩与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过,可就不知道了。但这时候都没有说笑话的心情,所以把话咽住了。
“还是小心点的好。再等一个月看,没有害喜的样子再送到周家也还不迟。”
“也好。”螺蛳太太问,“这一个多月住在哪里呢?”
“住在我那里好了。”
“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个切断的手势,“这件事就算这样子定规了。”
“我知道了。”螺蛳太太说,“我会安排。”
于是要谈肺腑之言、根本之计了,首先是乌先生发问:“大先生,你自己觉得这个跟斗是栽定了?”
“不认栽又怎么样?”
“我不认栽!”螺蛳太太接口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
“年纪不饶人!”胡雪岩很冷静地说,“栽了这个跟斗,能够站起来,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到重新去走一条路出来。”
“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乌先生说,“大先生,你不要气馁,东山再起,事在人为。”
“乌先生,你给我打气,我很感激。不过,说实话,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你说东山再起,我就不晓得东山在哪里。”
“你尽说泄气的话!”螺蛳太太是恨胡雪岩不争气的神情,“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动了,“我现在是革了职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会不会抄家都还不晓得,别的就不必说了。”
提到抄家,乌先生又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大先生,你总要留点本钱起来。”
胡雪岩不做声,螺蛳太太却触动了心事,盘算了好一会,正要发言,不道胡雪岩先开了口。
“你不服气,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有样生意你不妨试一试。”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蛳太太以为胡雪岩是劝她仍旧做绣货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说,“你如果有兴致,不妨同应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伙,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
“不错。这两样行当,都可以发挥罗四姐的长处。”乌先生深表赞成,“大先生栽了跟斗,罗四姐来闯一番事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以后我要靠你了。”胡雪岩开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来会‘吃拖鞋饭’。”
“难听不难听?”螺蛳太太白了他一眼。
乌先生与胡雪岩都笑了,“不过,这两种行当,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现在自己还能作主的时候,要早早筹划。”
这依旧是劝他疏散财物、寄顿他处之意,胡雪岩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他觉得有提醒螺蛳太太的必要。
“她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说,“我想,你要干那两样行当,本钱应该早就有了吧?”
“没有现款,现款存在阜康,将来能拿回多少,不晓得。首饰倒有一点,不过脱手也难。”
“你趁早拿出来,托乌先生带到上海,交给应春去想办法。”
“东西不在手里。”
“在哪里?”胡雪岩说,“你是寄在什么人手里?”
“金洞桥朱家。”
一听这话,胡雪岩不做声,脸色显得很深沉。见此光景,螺蛳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当。
“怎么了?”她说,“朱家不是老亲吗?朱大少奶奶是极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他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
“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名殷实的人,莫非——”
“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
“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
“她家本来就是起黑心发的财。”
“这话,”乌先生插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
“不错,我来讲给你们听。”
掘宝异闻
胡雪岩讲的是一个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乱以后,抚缉流亡,秩序渐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间,发了大财,十九是掘到了藏宝的缘故。
埋藏金银财宝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原为富室,遇到刀兵之灾,举家逃离,只能带些易于变卖的金珠之类,现银古玩,装入坚固不易坏的容器中,找一个难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乱后重回家园,掘取应用。如果这家人家,尽室遇害,或者知道这个秘密的家长、老仆,不在人世而又没有机会留下遗言,这笔财富,便长埋地下,不知多少年以后,为那个命中该发横财的人所得。
再一种就是已得悖入之财,只以局势大变,无法安享,暂且埋藏,徐图后计。同治初年的“长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悖入之财。
“长毛”一据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为巢穴,名为“打公馆”。凡是被打过“公馆”的人家,乱后重归,每每有人登门求见,说“府上”某处有“长毛”埋藏的财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话,接下来便是分账,或者对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点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账。掘到藏的固然也有,但投机的居多,反正掘不到无所损,落得根据流言去瞎撞瞎骗了。
杭州克复以后,亦与其它各地一样,纷纷掘藏。胡雪岩有个表叔名叫朱宝如,颇热衷于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蛳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计极深,她跟他丈夫说:“掘藏要有路子,现在有条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说不定时来运转,会发横财。”
“你说,路子在哪里?”
“善后局。”她说,“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个善后局的差使,他一定答应。不过,你不要怕烦,要同难民混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静悄悄在旁边听,一定会听出东西来。”
朱宝如很服他妻子,当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愿担任照料难民的职司。善后局的职位有好有坏,最好的是管认领妇女,有那年轻貌美,而父兄死于干戈流离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亲属来领,只要跟被领的说通了,一笔谢礼、银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管采买,亦有极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写写、造造名册,差使亦很轻松,只有照料难民,琐碎繁杂而一无好处,没有人肯干,而朱宝如居然自告奋勇,胡雪岩非常高兴,立即照派。
朱宝如受妻之教,耐着心跟衣衫褴褛、气味恶浊的难民打交道,应付种种难题,细心听他们在闲谈之中所透露的种种秘闻,感情处得很好。
有一天有个三十多岁江西口音的难民,悄悄向朱宝如说:“朱先生,我这半个多月住下来,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谈谈。”
“喔,”朱宝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从来没有来麻烦过他,所以连他的姓都不知道,当即问说,“贵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话,现在这里没有人,你尽管说。”
“不!话很多,要到府上去谈才方便。”
朱宝如想到了妻子的话,心中一动,将此人带回家,他进门放下包裹,解下一条腰带,带子里有十几个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做过长毛,现在弃暗投明,想拜你们两老做干爹、干妈,不知道你们两老,肯不肯收我?”
这件事来得有些突兀,朱宝如还在踌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还有花样,当即慨然答应:“我们有个儿子,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见你也是缘分,拜干爹、干妈的话,暂且不提,你先住下来再说。”
“不!两老要收了我,当我儿子,我有些话才敢说,而且拜了两老,我改姓为朱,以后一切都方便。”
于是,朱宝如夫妇悄悄商量了一会,决定收这个干儿子,改姓为朱,由于生于午年,起了个名字叫家驹。那十几个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义父母的见面礼。
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朱宝如去卖掉两个金戒指,为朱家驹打扮得焕然一新。同时沽酒买肉,畅叙“天伦”。
朱家驹仿佛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显得非常高兴,一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谈他做长毛的经过。他是个孤儿,在他江西家乡,被长毛“拉夫”挑辎重,到了浙江衢州,长毛放他回家,他说无家可归,愿意做小长毛。就这样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开拔了。
那是咸丰十年春天的事,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使了一条围魏救赵之计,二月初由皖南进攻浙江,目的是要将围金陵的浙军总兵张玉良的部队引回来,减轻压力。二月二十七日李秀成攻入杭州,等三月初三,张玉良的援军赶到,李秀成因为计已得售,又怕张玉良断他的归路,弃杭州西走,前后只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驹那时便在李秀成部下,转战各地,兵败失散,为另一支太平军所收容,他的“长官”叫吴天德,是他同一个村庄的人,极重乡谊,所以他跟他的另一个同乡王培利,成了吴天德的贴身“亲兵”,深获信任。
以后吴天德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临死以前跟朱家驹与王培利说:“忠王第二次攻进杭州,我在那里驻扎了半年,‘公馆’打在东城金洞桥。后来调走了,忠王的军令很严,我的东西带不走,埋在那里,以后始终没有机会再到杭州。现在我要死了,有样东西交给你们。”
说着,他从贴肉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藏宝的图,关照朱家驹与王培利,设法找机会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驹、王培利结为兄弟,对天盟誓,相约不得负义,否则必遭天谴。
“后来,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图一分为二,各拿半张,我们也一直在一起。这回左大人克复杭州,机会来了,因为我到杭州来过,所以由我冒充难民,先来探路,等找到地方,再通知找王培利来商量,怎么下手。”
“那么,”朱宝如问,“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里?”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马上就来。”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宝如的老婆说,“来嘛!叫他来嘛!”
“慢慢、慢慢!”朱宝如摇摇手,“我们先来商量。你那张图呢?”
“图只有半张。”
朱家驹也是从贴肉的口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半张地图保存得很好,摊开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张图的上半张,下端剪成锯齿形,想来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张,上端也是锯齿形,两个半张凑成一起,吻合无间,才是吴天德交来的原图。
“这半张是地址。”朱家驹说,“下半张才是埋宝的细图。”
这也可以理解,朱家驹在杭州住过五天,所以由他带着这有地址的半张,先来寻觅吴天德当初打公馆的原址。朱宝如细看图上,注明两个起点,一个是金洞桥,一个是万安桥,另外有两个小方块,其中一个下注“关帝庙”,又画一个箭头,注明:“往南约三十步,坐东朝西。”
没有任何字样的那一个小方块,不言可知便是藏宝之处。
“这不难找。”朱宝如问,“找到了以后呢?”
“或者租、或者买。”
“买?”朱宝如踌躇着,“是你们长毛打过公馆的房子,当然不会小,买起来恐怕不便宜。”
“不要紧。”朱家驹说,“王培利会带钱来。”
“那好!”朱宝如很高兴地,“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家驹!”他老婆问说,“里面不晓得埋了点啥东西?”
“东西很多——”
据说,埋藏之物有四五百两金叶子、大批的珠宝首饰。埋藏的方法非常讲究,珠宝首饰先用棉纸包好,置于瓷坛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后装入铁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气,最后再将铁箱置于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宝如夫妇听得这些话,满心欢喜。当夜秘密商议,怕突然之间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干儿子,邻居或许会猜疑,决定第二天搬家,搬到东城去住,为的是便于到金洞桥去觅藏宝之地。
等迁居已定,朱宝如便命义子写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后到金洞桥去踏勘,“家驹,”他说,“你是外乡口音,到那里去查讯,变成形迹可疑,诸多不便。你留在家里,我一个人去。”
朱家驹欣然从命,由朱宝如一个人去悄悄查讯。万安桥是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为漕船所经之地,桥洞极高,桥东桥西各有一座关帝庙,依照与金洞桥的方位来看,图上所指的关帝庙,应该是桥东的那一座。庙旁就是一家茶馆,朱宝如泡了一壶茶,从早晨坐到中午,静静地听茶客高谈阔论,如是一连三天,终于听到了他想要听的话。
当然他想听的便是有关长毛两次攻陷杭州,在这一带活动的情形,自万安桥到金洞桥这个范围之内,长毛打过公馆的民宅,一共有五处,方位与藏宝图上相合的一处,主人姓严,是个进士。
这就容易找了。朱宝如出了茶店,看关帝庙前面,自北而南两条巷子,一条宽、一条窄,进入宽的那条,以平常的脚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块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碑,以此为坐标,细细搜索坐东朝西的房屋,很快地发现了,有一家人家的门楣上,悬着一块粉底黑字的匾额,赫然大书“进士第”三字,自然就是严进士家了。
朱宝如不敢造次,先来回走了两趟,一面走,一面观察环境:这一处“进士第”的房子不是顶讲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趟经过那里,恰好有人出来,朱宝如转头一望,由轿厅望到二门,里面是一个很气派的大厅。
为了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说破,直到晚上上床,才跟他老婆密议,如何下手去打听。
“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门,去问他们房子卖不卖,顶多问他们,有没有余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没有!那就只好走路,以后不便再上门,路也就此断了。”
他的老婆计谋很多,想了一下说:“不是说胡大先生在东城还要立一座施粥厂。你何不用这个题目去搭讪?”
“施粥厂不归我管。”
“怕啥?”朱家老婆说,“公益事情,本来要大家热心才办得好,何况你也是善后局的。”
“言之有理。”朱宝如说,“明天家驹提起来,你就说还没有找到。”
“我晓得。我会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个好角色,将朱家驹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因此,对于寻觅藏宝之地迟迟没有消息,他并不觉得焦急难耐。而事实上,朱宝如在这件事上,已颇有进展了。
朱宝如做事也很扎实,虽然他老婆的话不错,公益事情要大家热心,他尽不妨上门去接头,但总觉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话,更显得师出有名。
在胡雪岩,多办一家施粥厂,也很赞成,但提出一个相对条件,要朱宝如负责筹备,开办后,亦归朱宝如管理。这是个意外的机缘,即便掘宝不成,有这样一个粥厂在手里,亦是发小财的机会,所以欣然许诺。
于是兴冲冲地到严进士家去拜访,接待的是他家的一个老仆叫严升,等朱宝如道明来意,严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难在上海,他无法作主,同时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给他,要他自己去接头。
“好的,”朱宝如问道,“不过,有许多情形,先要请你讲讲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应了,这房子是租还是卖?”
“我不晓得。”严升答说,“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爷说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宝如说,“一做了施粥厂,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房子会糟蹋得不成样子。所以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家主人的这层房子,有没有意思出让?如果有意,要多少银子才肯卖?”
“这也要问我家老爷。”严升又说,“以前倒有人来问过,我家老爷只肯典,不肯卖,因为到底是老根基,典个几年,等时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旧好住。”
于是朱宝如要求看一看房子,严升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所坐东朝西的住宅,前后一共三进,外带一个院落,在二厅之南,院子里东西两面,各有三楹精舍,相连的两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见方的亭子。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坛,高有五尺,“拦土”的青石,雕镂极精。据严升说,严家老太爷善种牡丹,魏紫姚黄,皆为名种,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时,严老太爷都会在方亭中设宴,饮酒赏花、分韵赋诗,两廊墙壁上便嵌着好几块“诗碑”。当然,名种牡丹,早被摧残,如今的花坛上只长满了野草。
朱宝如一面看、一面盘算,严家老太爷既有此种花的癖好,这座花坛亦是专为种牡丹所设计,不但所费不赀,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别讲究,所以除非家道中替,决舍不得卖屋。出典则如年限不长,便可商量,逃难在上海的杭州仕绅,几乎没有一个为胡雪岩所未曾见过,有交情亦很不少,只要请胡雪岩出面写封信,应无不成之理。
哪知道话跟他老婆一说,立即被驳,“你不要去惊动胡大先生。”她说,“严进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说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里,你尽管用。到那时候,轮不着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关起大门来做我们自己的事!你倒想呢?”
朱宝如如梦方醒,“不错,不错!”他问,“那么,照你看,应该怎么样下手?”
“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只要稳当踏实,金银珠宝埋在那里,飞不掉的——”
朱家老婆扳着手指,第一、第二地,讲得头头是道:
第一,胡雪岩那里要稳住,东城设粥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第二,等王培利来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钱,是现银,还是金珠细软,如果是金珠细软,如何变卖?总要筹足了典当的款子,才谈到第三步。
第三步便是由朱宝如亲自到上海去一趟,托人介绍严进士谈判典屋。至于如何说词,看情形而定。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要做得隐密。胡大先生这着棋,不要轻易动用,因为这着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坏了。”
朱宝如诺诺连声。遇到胡雪岩问起粥厂的事,他总是以正在寻觅适当房屋作回,这件事本就是朱宝如的提议,他不甚起劲,胡雪岩也就不去催问了。
不多几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说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准日子,朱宝如带着义子去接到了,带回家中,朱家驹为他引见了义母。朱宝如夫妇便故意避开,好让他们密谈。
朱家驹细谈了结识朱宝如的经过,又盛赞义母如何体贴,王培利的眼光比朱家驹厉害,“你这位干爹,人倒不坏。”他说,“不过你这位义母我看是很厉害的角色。”
“精明是精明的,你说厉害,我倒看不出来。”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王培利问,“地方找到了没有?”
“听我干爹说,有一处地方很像,正在打听,大概这几天会有结果。”
“怎么是听说?莫非你自己没有去找过?”
“我不便出面。”朱家驹问,“你带来多少款子?”
“一万银子。”
“在哪里?”
“喏!”王培利拍拍腰包,“阜康钱庄的票子。”
“图呢?”
“当然也带了。”王培利说,“你先不要同你干爹、干妈说我把图带来了,等寻到地方再说。”
“这——”朱家驹一愣,“他们要问起来我怎么说法?”
“说在上海没有带来。”
“这不是不诚吗?”朱家驹说,“我们现在是靠人家,自己不诚,怎么能期望人家以诚待我?”
王培利想了一下说:“我有办法。”
是何办法呢?他一直不开口,朱家驹忍不住催问:“是什么办法?你倒说出来商量。”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人地生疏,他要欺侮我们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王培利说,“我想住到客栈里去,比较好动手。”
“动什么手?”
“你不要管。你只要编造个什么理由,让我能住到客栈里就行了。”
“这容易。”
朱家驹将他的义父母请了出来,说是王培利有两个朋友会从上海来找他,在家不甚方便,想到客栈里去住几天,等会过朋友以后,再搬回来住。
朱宝如夫妇哪里会想到,刚到的生客,已对他们发生猜疑,所以一口答应,在东街上替王培利找了一家字号名为“茂兴”的小客栈,安顿好了,当夜在朱家吃接风酒,谈谈身世经历,不及其它。
到得二更天饭罢,朱家拿出来一床半新旧洗得极干净的铺盖,“家驹,”她说,“客栈里的被褥不干净,你拿了这床铺盖,送你的朋友去。”
“你看,”忠厚老实的朱家驹,脸上像飞了金似的对王培利说,“我干妈就会想得这样周到。”
其实,这句话恰好加重了王培利的戒心,到得茂兴客栈,他向朱家驹说:“你坐一坐,就回去。你干妈心计很深,不要让她疑心。”
“不会的。”朱家驹说,“我干妈还要给我做媒,是她娘家的侄女儿。”
王培利淡淡一笑,“等发了财再说。”他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你不要中了美人计。
“现在谈谈正事。”朱家驹问,“你说的‘动手’是动什么?”
王培利沉吟了一会。他对朱家驹亦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要考虑自己的密计,是不是索性连他亦一并瞒过。
“怎么样?”朱家驹催问着,“你怎么不开口?”
“不是我不开口。”王培利说,“我们是小同乡,又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真可以说是生死祸福分不开的弟兄。可是现在照我看,你对你干爹、干妈,看得比我来得亲。”
“你错了。”朱家驹答说,“我的干爹、干妈,也就是你的,要发财,大家一起发。你不要多疑心。”
王培利一时无法驳倒他的话,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继续再劝下去,朱家驹可能会觉得他在挑拨他们义父母与义子之间的关系。大事尚未着手,感情上先有了裂痕,如果朱家驹索性靠向他的义父母,自己人单势孤,又在陌生地方,必然吃亏。
于是他摆出领悟的脸色说道:“你说得不错,你的干爹、干妈,就是我的,明天我同你干爹谈。你半张图带来了没有?”
“没有。那样重要的东西,既然有了家了,自然放在家里。”朱家驹又问,“你是现在要看那半张图?”
“不是,不是。”王培利说,“我本来的打算是,另外造一张假图,下面锯齿形的地方,一定要把你那半张图覆在上面,细心剪下来,才会严丝合缝,不露半点破绽。现在就不必了。”
“你的法子真绝。”朱家驹以为王培利听他的开导,对朱宝如夫妇恢复了信心,很高兴地说,“你住下去就知道了,我的干爹、干妈真的很好。”
“我知道。”
“我要走了。”朱家驹起身说道,“明天上午来接你去吃中饭。”
“好!明天见。”王培利拉住他又说,“我对朱家老夫妇确是有点误会,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刚刚两个人说的话,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朱家驹连连点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识得轻重。”
等朱家驹一走,王培利到柜房里,跟账房借了一副笔砚,关起门来“动手”。
先从箱子里取出来一本“缙绅录”,将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取出来,摊开在桌上,这张纸便是地图的一半。王培利剔亮油灯,伏案细看,图上画着“川”字形的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置而略近于正方形的方块,这个方块的正中,画出骰子大小的一个小方块,中间圆圆的一点便是藏宝之处。
看了好一会,开始磨墨,以笔濡染,在废纸上试了墨色浓淡,试到与原来的墨迹相符,方始落笔,在地图上随意又添画了四个骰子大的方块,一样也在中间加上圆点。
画好了再看,墨色微显新旧,仔细分辨,会露马脚。王培利沉吟了一会,将地图覆置地上,再取一张骨牌凳,倒过来压在地上,然后闩上了房门睡觉。第二天一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看那半张地图,上面已沾满了灰尘,很小心地吹拂了一番,浮尘虽去,墨色新旧的痕迹,却被遮掩得无从分辨了。
王培利心里很得意,这样故布疑阵,连朱家驹都可瞒过,就不妨公开了。于是收好了图,等朱家驹来了,一起上附近茶馆洗脸吃点心。
“我们商量商量。”朱家驹说,“昨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干爹问我,你有没有钱带来?我说带来了。他说,他看是看到了一处,地方很像。没有钱不必开口,有了钱就可以去接头了。或典或买,如果价钱谈得拢,马上可以成交。”
“喔,”王培利问,“他有没有问,我带了多少钱来?”
“没有。”
王培利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小钱不能省,我想先送他二百两银子作为见面礼。你看,这个数目差不多吧?”
“差不多了。”
“阜康钱庄在哪里?”王培利说,“我带来的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要到阜康去换成小票子。”
“好!等我来问一问。”
找到茶博士,问明阜康钱庄在清和坊大街,两人惠了茶资,安步当车寻了去。东街到清河坊大街着实有一段路,很辛苦地找到了,大票换成小票,顺便买了四色水礼,雇小轿回客栈。
“直接到我干爹家,岂不省事?”
“你不是说,你干爹会问到地图?”王培利说,“不如我带了去,到时候看情形说话。”
“对!这样好。”
于是,先回客栈,王培利即将那本“缙绅录”带在身边,一起到了朱家,恰是“放午炮”的时候,朱家老婆已炖好了一只肥鸡,在等他们吃饭了。
“朱大叔、朱大婶,”王培利将四色水礼放在桌上,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由阜康要来的红封袋,双手奉上,“这回来得匆忙,没有带东西来孝敬两位,只好折干了。”
“没有这个道理。”朱宝如双手外推,“这四样吃食东西,你买也买来了,不去说它,折干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
“不!不!以后打扰的时候还多,请两老不要客气。”王培利又说,“家驹的干爹、干妈,也就是我的长辈,做小辈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不受,我心里反倒不安。”
于是朱家驹也帮着相劝,朱宝如终于收了下来,抽个冷子打开来一看,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很高兴,看样子王培利带的钱不少,便掘宝不成,总还可以想法子多挖他几文出来。
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找到一处地方,很像。吃过饭,我带你们去看看。”朱宝如问,“你那半张地图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王培利问,“朱大叔要不要看看?”
“不忙,不忙!”朱宝如说,“吃完饭再看。”
到得酒醉饭饱,朱家老婆泡来一壶极酽的龙井,为他们解酒消食。一面喝茶,一面又谈到正事,王培利关照朱家驹把他所保存的半张地图取出来,然后从“缙绅录”中取出他的半张,都平铺在方桌上,犬牙相错的两端,慢慢凑拢,但见严丝合缝,吻合无间,再看墨色浓淡,亦是丝毫不差,确确实实是一分为二的两个半张。
这是王培利有意如此造作,这样以真掩假,倒还不光是为了瞒过朱宝如,主要的还在试探朱家驹的记忆,因为当初分割此图时,是在很匆遽的情况之下,朱家驹并未细看,但即令只看了一眼,图上骰子大的小方块只有一个,他可能还记得,看图上多了几个小方块,必然想到他已动过手脚,而目的是在对付朱宝如,当然摆在心里,不会说破,事后谈论,再作道理。倘或竟不记得,那就更容易处置了。
因而在一起看图时,他很注意朱家驹的表情,使得他微觉意外的是,朱家驹虽感困惑,而神情与他的义父相同:莫名其妙。
“画了小方块的地方,当然是指藏宝之处!”朱宝如问,“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莫非东西太多,要分开来埋?”
“这也说不定。”王培利回答。
“不会。”朱家驹接口说道,“我知道只有一口大木箱。”
此言一出,王培利心中一跳,因为快要露马脚了,不过他也是很厉害的角色,声色不动地随机应变。
“照这样说,那就只有一处地方是真的。”他说,“其余的是故意画上去的障眼法。”
“不错、不错!”朱宝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释,“前回‘听大书’说 href='2203/im'>《三国演义》,曹操有疑冢七十三,大概当初怕地图万一失落,特为仿照疑冢的办法,布个障眼法。”
王培利点点头,顺势瞄了朱家驹一眼,只见他的困惑依旧,而且似乎在思索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会成拙,而且也对朱家驹深为不满,认为他笨得跟木头一样,根本不懂如何叫联手合作。
“我在上海,有时候拿图出来看看,也很奇怪,懊悔当时没有问个明白。不过,只要地点不错,不管它是只有一处真的也好,是分开来藏宝也好,大不了多费点事,东西总逃不走的。”
听得这一说,朱家驹似乎释然了,“干爹,”他说,“我们去看房子。”
“好!走吧!”
收好了图,起身要离去时,朱家老婆出现在堂屋中,“今天风大,”她对他丈夫说,“你进来,添一件衣服再走。”
“还好!不必了。”朱宝如显然没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
“加件马褂。我已经拿出来了。”说到第二次,朱宝如才明白,是有话跟他说,于是答一声“也好”,随即跟了过去。
在卧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着头替丈夫扣马褂钮扣,一面低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大对头,姓王的莫非不晓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宝如顿时大悟,那张图上的奥妙完全识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严进士所住的那条弄堂,指着他间壁的那所房子说:“喏,那家人家,长毛打过公馆,只怕就是。”
“不知道姓什么?”
“听说姓王。”朱宝如信口胡说。
“喔!”王培利不做声,回头关帝庙,向朱家驹使个眼色,以平常脚步,慢慢走了过去,当然是在测量距离。
“回去再谈吧!”朱宝如轻声说道,“已经有人在留意我们了。”
听这一说,王培利与朱家驹连头都不敢抬,跟着朱宝如回家。
原来朝廷自克复金陵,戡平大乱以后,虽对长毛有“胁从不问”的宽大处置,但此辈的处境,实在跟“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无异。同时“盘查奸宄”,责有攸归的地方团练,亦每每找他们的麻烦,一言不合便可带到“公所”去法办,所以朱家驹与王培利听说有人注目,便会紧张。
到家吃了晚饭,朱家驹送王培利回客栈,朱宝如对老藏书网
婆说:“亏你提醒我,我没有把严进士家指给他们看,省得他们私下去打交道。”
“这姓王的不老实,真的要防卫他,”朱家老婆问道,“那张图我没有看见,上面是怎么画的?”
“喏!”朱宝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画,“一连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的长方块,是严进士家没有错。”
“上面写明白了?”
“哪里!写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
“那么,你怎么断定的呢?”
“我去看过严家的房子啊!”朱宝如说,“他家一共三进,就是三个长方块,上面的那一个,就是严老太爷种牡丹的地方。”
“啊、啊,不错。你一说倒像了。”朱家老婆又问,“听你们在谈,藏宝的地方好像不止一处,为啥家驹说他看到的只有一个木箱?”
“这就是你说的,姓王的不老实。”朱宝如说,“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我已经晓得了。”
“在哪里?”
“就是种牡丹的那个花坛。为啥呢?”朱宝如自问自答,“画在别处的方块,照图上看,都在房子里,严家的大厅是水磨青砖,二厅、三厅铺的是地板,掘开这些地方来藏宝,费事不说,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迹,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这样一想,就只有那个露天之下的花坛了。”
“那么,为啥会有好几处地方呢?”
“障眼法。”
“障眼法?”朱家老婆问道,“是哪个搞的呢?”
“说不定是王培利。”
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子,你先不要响,等我来问家驹。”
“你问他?”朱宝如说,“他不会告诉王培利?那一来事情就糟了。”
“我当然明白。”朱家老婆说,“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
当此时也,朱家驹与王培利亦在客栈中谈这幅藏宝的地图。朱家驹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图,似乎干干净净,没有那么多骰子大的小方块,王培利承认他动了手脚,而且还埋怨朱家驹,>临事有欠机警。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时应该想得到的,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尽管摆在肚子里,慢慢再谈,何必当时就开口,显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有点不搭调!”
朱家驹自己也觉得做事说话,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责备,不过真相不能不问,“那么,”他问,“到底哪一处是真的呢?”
王培利由这一次共事的经验,发觉朱家驹人太老实,他也相信“老实乃无用之别名”这个说法,所以决定有所保留,随手指一指第一个长方块上端的一个小方块说:“喏,这里。”
“这里!”朱家驹皱着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你问我,我去问哪个?”王培利答说,“今天我们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错,因为我用脚步测量过。那里坐西朝东,能够进去看一看,自然就会明白。现在要请你干爹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让我进去查看,看对了再谈第二步。”
“好!我回去跟我干爹说。”
到得第二天,朱宝如一早就出门了,朱家驹尚无机会谈及此事,他的干妈却跟他谈起来了,“家驹,”她说,“我昨天听你们在谈地图,好像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
“是。”朱家驹很谨慎地答说,“干妈是觉得哪里不大合情理?”
“人家既然把这样一件大事托付了你们两个,当然要把话说清楚,藏宝的地方应该指点得明明白白。现在好像有了图同没有图一样。你说是不是呢?”
“那,”朱家驹说,“那是因为太匆促的缘故。”
“还有,”朱家老婆突然顿住,然后摇摇头说,“不谈了。”
“干妈,”朱家驹有些不安,“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
“我说了,害你为难,不如不说。”
“什么事我会为难?干妈,我实在想不出来。”
“你真的想不出来?”
“真的。”
“好!我同你说。你如果觉得为难,就 4e0d." >不必回话。”藏书网
“不会的。干妈有话问我,我一定照实回话。”
“你老实,我晓得的。”
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实。朱家驹听懂了这句话,装作不懂。好在这不是发问,所以他可以不做声。
“家驹,”朱家老婆问,“当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
“是。”
“一口箱子,怎么能埋好几处地方?”
这一问,朱家驹立即就感觉为难了,但他知道,决不能迟疑,否则即便说了实话,依然不能获得信任。
因此,他很快地答说:“当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谈了好半天,我认为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至于是哪一处,要进去查看过再说。培利现在要请干爹想法子的,就是让我们进去看一看。”
“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买下来。”
“买下来不知道要多少钱?”
“这要去打听。”朱家老婆说,“我想总要两三千银子。”
“两三千银子是有的。”朱家驹说,“我跟培利来说,要他先把这笔款子拨出来,交给干爹。”
“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问道,“家驹,你到底想不想成家?”
“当然想要成家。”朱家驹说,“这件事,要请干妈成全。”
“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问说,“只要你不嫌爱珠。”
爱珠是她娘家的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二十岁出嫁,婚后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说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妇。
朱家驹却没有听懂她的话,立即答说:“像爱珠小姐这样的人品,如说我还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无珠了。”
原来爱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驹第一次与她见面,便不住地偷觑,事后谈起来赞不绝口。朱家老婆拿她来作为笼络的工具,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寡妇的身份,必须说明。她记得曾告诉过朱家驹,但因为轻描淡写之故,他没有听清楚,此刻必须再作一次说明。
“我不是说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说,她是嫁过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干娘跟我说过。这一层,请干娘放心,我不在乎。不过,”朱家驹问,“不知道她有没有儿女?”
“这一层,你也放心好了,决不会带拖油瓶过来的。她没有生过。”
“那就更好了。”朱家驹说,“干妈,你还有没有适当的人,给培利也做个媒?”
“喔,他也还没有娶亲?”
“娶是娶过的,是童养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
“既然他在家乡有了老婆,我怎么好替他做媒?这种伤阴骘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推脱了,但朱家驹还不死心,“干妈,”他说,“如果他花几个钱,把他的童养媳老婆休回娘家呢?”
“那,到了那时候再说。”朱家老婆说,“你要成家,就好买房子了。你干爹今天会托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头,如果肯卖,不晓得你钱预备了没有?”
“预备了。”朱家驹说,“我同王培利有一笔钱,当初约好不动用,归他保管,现在要买房子,就用那笔钱。”
“那么,是你们两个人合买,还是你一个人买?”
“当然两个人合买。”
“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说,“你买来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
朱家驹想了一下说:“或者我另外买一处,藏宝的房子一定要两个人合买,不然,好像说不过去。”
“这话也不错。”朱家老婆沉吟了一会说,“不过,你们各买房子以外,你又单独要买一处,他会不会起疑心呢?”
“干妈,你说他会起什么疑心?”
“疑心你单独买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宝的地方。”
“只要我的房子不买在金洞桥、万安桥一带,两处隔远了自然就不会起疑心。”
听得这话,朱家老婆才发觉自己财迷心窍,差点露马脚。原来她的盘算是,最好合买的是朱宝如指鹿为马的所谓“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驹或买或典,搬入严进士家,那一来两处密迩,藏宝之地,一真一伪,才不会引起怀疑。幸而朱家驹根本没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个严进士家,才不致于识破机关,然而也够险的了。
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驹谈这件事了。到晚来,夫妇俩在枕上细语,秘密商议了大半夜,定下一条连环计,第一套无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杀人,第三套过河拆桥,加紧布置,次第施行。
第二天下午,朱宝如回家,恰好王培利来吃夜饭,他高高兴兴地说:“路子找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刘,我有个‘瓦摇头’的朋友,是刘家的远房亲戚,我托他去问了。”
杭州人管买卖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摇头”,此人姓孙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气,朱宝如居间让他们见了面,谈得颇为投机。提到买刘家房子的事,孙四大为摇头,连声:“不好!不好!”
“怎么不好?”朱家驹问说。
“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兴害人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
“不干净?有狐仙?”
“狐仙倒不要紧,初二、十六,弄四个白灼鸡蛋,二两烧酒供一供就没事了。”孙四放低了声音说,“长毛打公馆的时候,死了好些人在里头,常常会闹鬼。”
听这一说,王培利的信心越发坚定,“孙四爷,”他说,“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
“何必呢?现在好房子多得很。刘家的房子看着没人要,你去请教他,他又奇货可居了,房价还不便宜,实在犯不着。”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宝如求援。
“是这样的,”朱宝如从容说道,“我这个干儿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户,为了离我家近,所以想合买刘家的房子。他们是外路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形,我是晓得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我也同他们提过,他们说拆了翻造,就不要紧了。啊,”他突然看着王培利、朱家驹说,“将来翻造的时候,你们到龙虎山请一道张天师的镇宅神符下来,就更加保险了。”
“是,是!”朱家驹说,“我认识龙虎山上清宫的一个‘法官’,将来请他来作法。”
“孙四哥,你听见了,还是请你去进行。”
“既然有张天师保险,就不要紧了。好的,我三天以后来回话。”
到了第三天,回音来了,情况相当复杂:刘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约未满,请人让屋要贴搬家费,所以屋主提出两个条件,任凭选择。
“房价是四千两,如果肯贴搬家费每家二百两,一共是四千六百两,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贴搬家费,交屋要在三个月之后,因为那时租约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
朱宝如又说:“当然,房价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余的款子,存在阜康钱庄,交产以后兑现,你们看怎么样?”
“干爹,你看呢?”朱家驹问,“房价是不是能够减一点?”
“这当然是可以谈的。我们先把付款的办法决定下来。照我看第二个办法比较好,三个月的工夫,省下六百两,不是个小数。”
“到了那时候,租户不肯搬,怎么办?”王培利问。
“我也这样子问孙老四,他说一定会搬,因为房主打算让他们白住三个月,等于就是贴的搬家费。”朱宝如又说,“而且,我们可以把罚则订在契约里头,如果延迟交屋,退回定洋,再罚多少,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付定洋,等他交产,余款付清。”王培利问,“何必要我们把余款存在钱庄里?”
“其中有个道理——”
据说姓刘的房主从事米业,目前正有扩充营业的打算,预备向阜康钱庄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卖了,即无法抵押。但如阜康钱庄知道他有还款的来源,情况就不同了。
“我们存了这笔款子在阜康,就等于替他作了担保,放款不会吃账,阜康当然就肯借了。”朱宝如又说,“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们的,并不吃亏,而且这一来,我们要杀他的价,作中的孙老四,也比较好开口了。这件事,你们既然托了我,我当然要前前后后,都替你们盘算到,不能让你们吃一点亏。”
“是,是。”王培利觉得他的话不错,转脸问朱家驹,“就这样办吧?”
“就这样办。”朱家驹说,“请干爹再替我们去讲讲价钱。”
“好,我现在就同孙老四去谈。晚上我约他来吃饭,你们当面再谈。”
朱宝如随即出门,他老婆为了晚上款客,挽个菜篮子上了小菜场,留着朱家驹看家,正好让他把存在心里已经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
首先是谈他预备成家,同时也把他请他干妈为王培利作媒的话,据实相告,“我们是共患难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驹说,“我们做过长毛,回家乡也没有面子,杭州是好地方,在这里发财落户,再好都没有。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办好。”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而且由于朱家老婆这些日子以来嘘寒问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观感已多少有所改变,因而也就起劲地跟朱家驹认真地谈论落户杭州的计划。
“刘家的房子,死了那么多人,又闹鬼,是一处凶宅,绝不能住人。等我们掘到了宝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贱价卖掉也无所谓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王培利说,“与其翻造,还不如另外买房子来住。”
“就是这话啰!”朱家驹急转直下地说,“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帮你成家。所以我现在就想买房子,或者典一处,你看怎么样?”
“这是好事,我没有不赞成之理。”
“好!”朱家驹非常高兴地说,“这才是患难弟兄。”
王培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你买房子要多少钱?”
“目前当然只好将就,够两个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这样办,我们先提出一笔款子,专门为办‘正经事’之用,另外的钱,分开来各自存在钱庄里,归自己用。当然,我不够向你借,你不够向我借,还是好商量的。”
王培利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带来一万银子,还剩下九千五,提出四千五作为“公款”,开户用图章。剩下五千,各分两千五,自行处置。
这一谈妥当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劳之感,所以当天晚上跟孙四杯酒言欢时,王培利从容还价,而孙四是中间人的地位,只很客气地表示,尽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价压得越低越好。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当然谈得十分投机,尽欢而散。
等孙四告辞,王培利回了客栈,朱家驹将他与王培利的协议,向干爹干妈和盘托出。
朱宝如有了这个底子,便私下去进行他的事,托辞公事派遣到苏州,实际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着胡雪岩招牌,见到了严进士,谈到了典房的事,严进士一口应承,写了一封信,让他回杭州跟他的一个侄子来谈细节。
一去一回,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朱家驹与王培利买刘家房子的事,亦已谈妥,三千四百两银子,先付零数,作为定洋,余下三千,在阜康钱庄立个折子,户名叫“朱培记”,现刻一颗图章,由王培利收执,存折交朱家驹保管。草约亦已拟好,三个月之内交屋,逾期一天,罚银子十两,如果超过一个月,合约取消,另加倍退还定洋。
“干爹,”朱家驹说,“只等你回来立契约。对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办好了它?”
“不忙,不忙!契约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
事实上,是三套连环计要第二套了,朱宝如刚刚回来,需要好好布置一番。
这样拖延了四天,终于在一个宜于立契置产的黄道吉日,订了契约,王培利亦已决定搬至朱家来住。哪知就在将要移居的第一天,王培利为团练局的巡防队所捕,抓到队上一问,王培利供出朱家驹与朱宝如,结果这义父子二人亦双双被捕。
奸人贪宝
胡雪岩谈朱宝如夫妇的故事,话到此处,忽然看着乌先生问道:“你晓得不晓得,是哪个抓的朱宝如?”
“不是团练局巡防队吗?”
“不是。是他自己。这是一条苦肉计,巡防队的人是串出来的。”胡雪岩说,“朱宝如一抓进去,问起来在我善后局做事,巡防队是假模假样不相信。”
“朱宝如就写了张条子给我,我当然派人去保他。等他一保出来,戏就有得他唱了。”
据胡雪岩说,他释放之前,向朱家驹、王培利拍胸担保,全力营救。其时这两个人,已由巡防队私设的“公堂”问过两回,还用了刑,虽不是上“夹棍”或者“老虎凳”,但一顿“皮巴掌”打下来,满嘴喷血,牙齿打掉了好几颗,出言恫吓,当然不在话下——朝廷自平洪杨后,虽有“胁从不问”的恩诏,但长毛余孽已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除非投诚有案,倘为私下潜行各处,地方团练抓到了仍送官处治。因此,朱家驹、王培利惊恐万状,一线生机,都寄托在朱宝如身上,朝夕盼望,盼到第三天盼到了。
朱宝如告诉他们,全力奔走的结果,可以办个递解回籍的处分,不过要花钱。朱家驹、王培利原有款子在阜康钱庄,存折还在,他说,这笔存款不必动,他们回到上海仍可支取。至于刘家的房子,出了这件事以后,眼前已经没有用处,不如牺牲定洋,设法退掉,存在阜康的三千银子提出来,在团练局及钱塘、仁和两县,上下打点,大概也差不多了。好在宝藏埋在刘家,地图在他们身边,等这场风波过去,再回杭州,仍旧可以发财。
到此境界,朱家驹、王培利只求脱却缧绁,唯言是从,但朱宝如做事,显得十分稳重,带着老婆天天来探监送牢饭,谈到释放一节,总说对方狮子大开口,要慢慢儿磨,劝他们耐心等待。
这样,过了有十天工夫,才来问他们两人,说谈妥当了,一切使费在内,两千八百两银子,剩下二百两还可以让他们做路费,问他们愿意不愿意。
“你们想,”胡雪岩说,“岂有不愿之理?存折的图章在王培利身边,交给朱宝如以后,第二天就‘开笼子’放人了。不过,两个人还要具一张甘结,回籍以后,安分守己做个良民,如果再潜行各地,经人告发,甘愿凭官法办。”
“好厉害!”乌先生说,“这是绝了他们两个人的后路,永远不敢再到杭州。”
“手段是很厉害,不过良心还不算太黑。”乌先生说,“那两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要他们把存折拿出来,五千银子全数吞没,亦未尝不可。
“不然!朱宝如非要把那张合约收回不可,否则会吃官司。为啥呢?因为从头到底都是骗局,那家的房主,根本不姓刘,孙四也不是‘瓦摇头’,完全是朱宝如串出来的。如果这张合约捏在他们两个人手里,可以转给人家,到了期限,依约付款营业,西洋镜拆穿,朱宝如不但要吃官司,也不能做人了。”
“啊,啊!”乌先生深深点头,“这个人很高明。不吞他们的五千银子,放一条路让人家走,才不会出事。”
“不但不会出事,那两个人还一直蒙在鼓里,梦想发财——”
“对了!”乌先生问,“严进士家的房子呢?”
“我先讲他骗了多少。”胡雪岩扳着手指计算,“房价一共三千四百两,付定洋四百两是孙四的好处,整数三千两听说巡防队分了一千,朱宝如实得二千两,典严家的房子够了。”
“典了房子开粥厂?”
“是啊!朱宝如来同我说,他看中严家房子的风水,想买下来,不过现在力量不足,只好先典下来,租给善后局办粥厂。他说:‘做事情要讲公道,粥厂从头一年十一月办到第二年二月,一共四个月,租金亦只收四个月,每个月一百两。’我去看了房子,告诉他说:‘这样子的房子,租金没有这种行情,五十两一个月都勉强,善后局的公款,我不能乱做人情。不过,我私人可以帮你的忙。’承他的情,一定不肯用我的钱。不过办粥厂当然也有好处。”
“那么,掘藏呢?掘到了没有?”
“这就不晓得了。这种事,只有他们夫妇亲自动手,不曾让外人插手的。不过,朱宝如后来发了财,是真的。”
“大先生!”乌先生提出一大疑问,“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有些情形是孙四告诉我的。他只晓得后半段,严家房子的事,他根本不清楚。”谈到这里,胡雪岩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过了有四五年,有一回我在上海,到堂子里去吃花酒,遇见一个江西人,姓王,他说,胡大先生,我老早就晓得你的大名了,我还是你杭州阜康钱庄的客户。”
“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王培利了?”
“不错。当时他跟我谈起朱宝如,又问起万安桥刘家的房子。我同他说,朱宝如,我同他沾点亲,万安桥刘家,我就不清楚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堂子里要谈正经事,都是约到小房间里,躺在烟铺上,清清静静私下谈,席面上豁拳闹酒,还要唱戏,哪里好谈正事?所以我说了一句:有空再谈。原是敷衍的话,哪晓得——”
“他真的来寻你了?”乌先生接口问说。
“不是来寻我,是请我在花旗总会吃大菜。帖子上写得很恳切,说有要紧事情请教,又说并无别客。你想想,我应酬再忙,也不能不去——”
胡雪岩说,他准时赴约,果然只有王培利一个人,开门见山地说他做过长毛,曾经与朱宝如一起被捕。这下胡雪岩才想起他保释过朱宝如的往事,顿时起了戒心。王培利似乎知道胡雪岩在浙江官场的势力,要求胡雪岩设法,能让他回杭州。
“你答应他没有呢?”乌先生插嘴发问。
“没有。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不好做这种冒失的事。”胡雪岩说,“我同他说,你自己具了结的,我帮不上忙。不过,你杭州有啥事情,我可以替你办。他叹口气说:这件事非要我自己去办不可。接下来就把掘藏的事告诉我。我一面听、一面在想,朱宝如一向花样很多,他老婆更是个厉害角色——。”
说到这里,乌先生突然发觉螺蛳太太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便打断了胡雪岩的话问:“罗四姐,你怎么样,人不舒服?”
“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摇着手说,“你们谈你们的。”她看着胡雪岩问,“后来呢?”
“后来,他同我说,如果我能想法子让他回杭州掘了藏,愿意同我平分。这时候我已经想到,朱宝如怎么样发的财,恐怕其中大有文章。王培利一到杭州,说不定是要去寻朱宝如算账,可是,这笔账一定算不出名堂,到后来说不定会出人命。”
“出人命?”乌先生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王培利吃了哑巴亏,会跟朱宝如动刀子?”
“这是可以想得到的事。或者朱宝如先下手为强,先告王培利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如果把他弄到杭州,是害了他。所以我一口拒绝,我说我不想发财,同时也要劝你老兄,事隔多年,犯不上为这种渺茫的事牵肠挂肚,如果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你忙,替你寻个事情做。他说,他现在做洋广杂货生意,境况过得去,谢谢我,不必了。总算彼此客客气气,不伤感情。”
“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
“大概死心了。据说他的洋广杂货生意,做得不错。一个人只要踏上正途、勤勤恳恳去巴结,自然不会有啥发横财的心思。”胡雪岩说,“你们几时见过生意做得像个样子的人,会去买白鸽票?”
“这倒是很实惠的话。”乌先生想了一下,好奇地问,“你倒没有把遇见王培利的事,同朱宝如谈一谈?”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我从不挖人的痛疮疤的。”
“你不挖人家,人家要挖你。”一直默默静听的螺蛳太太开口了,“如果你同朱宝如谈过就好了。”
这一说,便连乌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与胡雪岩都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释。
螺蛳太太却无视于此,只是怨责地说:“我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形,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
“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朱宝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同你谈它作啥?”胡雪岩又说,“就是我自己的事,大大小小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有些事已经过去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得,怎么跟你谈?而况,也没有工夫,一个人如果光是谈过去,我看,这个人在世上的光阴,也就有限了。”
“着!”乌先生击案称赏,“这句话,我要听。我现在要劝胡大先生的,就是雄心壮志,不可消沉。你的精力还蛮旺的,东山再起,为时未晚。”
胡雪岩笑笑不做声。就这时听得寺院中晨钟已动,看自鸣钟上,短针指着四时,已是寅正时分了。
“再不睡要天亮了!”胡雪岩说,“明天再谈吧。”
于是等丫头们收拾干净,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向乌先生道声“明朝会”,相偕上楼。
到了楼上,螺蛳太太还有好些话要跟胡雪岩谈,顶要紧的一件是,十二楼中各房姨太太私房,经过一整天的检查,收获极丰,现款、金条、珠宝等等,估计不下二三万银子之多,她问胡雪岩,这笔款子,作何处置?
“我没有意见。”胡雪岩说,“现在已经轮不到我作主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牢骚,不过螺蛳太太明了他的本意,“你也不要这样说,现在你还可以作主。”她说,“过两三天,就难说了。”
“你说我现在还可以作主,那么,请你替我作个主看。”
“要我作主,我现在就要动手。”
“怎么动法?”
“趁天不亮,请乌先生把这些东西带出去。”螺蛳太太指着一口大箱子说,“喏,东西都装在里面。”
“喔!”胡雪岩有些茫然,定定神说,“你刚才怎么不提起?”
“现在也还不迟。”
胡雪岩重新考虑下来,认为不妥,此举有欠光明磊落,于心不安,因而很歉疚地表示不能同意。
“罗四姐,”他说,“我手里经过一百个二三十万都不止,如果要想留下一点来,早就应该筹划了,而且也绝不止二三十万。算了,算了,不要做这种事。”
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同时听出胡雪岩根本反对将财物寄顿他处,这就使得她担心的一件事,亦无法跟他谈了。
“我真的困了。”胡雪岩说,“明天起码睡到中午。”
“你尽管睡。没有人吵醒你。”
螺蛳太太等他吃了炖在“五更鸡”上的燕窝粥,服侍他上床,放下帐子,移灯他处。胡雪岩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睡?”
“我还有两笔账要记。你先睡。”
“我眼睛都睁不开了!随你,不管你了。”
果然,片刻之后,帐子里鼾声渐起,螺蛳太太虽也疲乏不堪,可是心里有事,就是不想上床。当然也不是记什么账,靠在火盆旁边红丝绒安乐椅上,半睡半醒地突然惊醒,一身冷汗。
到得清晨,只听房门微响,她睁开酸涩的眼看,是阿云蹑脚走进来,“怎么?”她惊异地问,“不上床去睡?”
“啥辰光了?”她问。
“七点还不到。”
“乌先生起来了没有?”
“还没有。”
“你留心,等乌先生起来,伺候他吃了早饭,你请他等一等,上来叫我。”
“晓得了。”阿云取床毛毯为她盖上,随即而去。
一半是累了,一半是想到乌先生,浮起了解消心事的希望,螺蛳太太居然蜷缩在安乐椅上,好好睡了一觉,直到十点钟方由阿云来将她唤醒。
“乌先生起来一个钟头了。”阿云告诉她说,“他说尽管请你多睡一会,他可以等,我想想,让他多等也不好意思。”
“不错。”螺蛳太太转过身来让阿秀看她的发髻,“我的头毛不毛?”
“还好。”
“那就不必重新梳头了,你打盆脸水来,我洗了脸就下去。”
话虽如此,略事修饰,也还花了半个钟头,到得楼下,先问乌先生睡得如何,又问阿云,早饭吃的什么。寒暄了一会,使个眼色,让阿云退了出去,方始移一移椅子,向乌先生倾诉心事。
“朱宝如同我们大先生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叔,他太太,我记得你见过的?”
“见过,也听说过,生得慈眉善目,大家都说她精明能干,做事情同场面上的男人一样,很上路。”乌先生紧接着说,“昨天晚上听大先生谈起,才晓得她是好厉害的一个角色。”
“我昨天听他一谈,心里七上八下。”螺蛳太太迟疑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音说,“乌先生,我有件事,只同你商量,我不晓得朱太太会不会起黑心,吞没我的东西?”
乌先生问说:“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是啥东西?”
“是一个枕头——”
当然,枕头里面有花样,第一样是各色宝石,不下四五十枚,原来胡雪岩是有一回在京里听人谈起,乾隆年间的权相和珅,一早起来,取一盘五色宝石要看好些辰光,名为“养眼”,回家以后,如法炮制,这一盘宝石,起码要值十万银子。
第二样是螺蛳太太顶名贵的两样首饰,一双钻镯、一个胸饰,中间一枚三十多克拉重的火油钻镯,周围所镶十二粒小钻,每粒最少亦有两克拉,是法国宫廷中流出来的珍品,胡雪岩买它时,就花了二十五万银子。
第三样的价值便无法估计了,是十枚“东珠”。此珠产于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的混同江中,大如桂圆、匀圆莹白,向来只供御用。采珠的珠户,亦由吉林将军严密管制,民间从无买卖,所以并无行情。这十枚“东珠”据说是火烧圆明园时,为英国兵所盗取,辗转落入一个德国银行家手中,由于胡雪岩为“西征”借外债,这个银行家想做成这笔生意,特意以此为酬,以后胡雪岩就没有再收他的佣金。
乌先生体会到此事如果发生纠纷,对螺蛳太太的打击是如何沉重,因此,他认为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慰抚。
“罗四姐,世事变化莫测,万一不如意,你要看得开。”他紧接着说,“这不是说,这件事已经出毛病了,不过做要往最好的地方去做,想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螺蛳太太心里很乱,“乌先生,”她答非所问地说,“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商量。”
“那么,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第一,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还是她劝你这么做的?”
“是我自己托她的。不过,她同我说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意思是我自己要有个打算。”
“嗯嗯!”乌先生又问,“你把东西交给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这种事怎么好让人看见?”
坏就坏在这里!乌先生心里在想,“你交给她的时候,”他问,“有什么话交代?”
“我说,枕头里面有点东西,寄放在你这里,我随时会来拿。”
“她怎么说呢?”
“她说,我也不管你里头是什么东西,你交给我,我不能不替你存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不过,我收条是不打的。”
“当然,这种事,哪有打收条之理?”乌先生说,“现在瞎猜也没有用,你不放心,把它去拿回来就是。”
“我——”螺蛳太太很吃力地说,“我怕她不肯给我。”
“你说她会不认账?”
“万一这样子,我怎么办?”说着,螺蛳太太叹了口气,“我真怕去见她。”
不是怕见朱太太,是怕朱太太不认账,她当时就会承受不住。既然如此,乌先生自觉义不容辞了。
“我陪你去,或者,我代你去,看她怎么说?”
“对,你代我去,看她怎么说。”螺蛳太太说,“你带两样东西给她,她就晓得你是我请去的,会跟你说实话。”
螺蛳太太随即唤阿云来,命她去开药箱,取来两个锦盒,一个内贮一枝吉林老山人参,是当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胡老太太特捐巨款助赈,山西巡抚曾国荃专折请奖,蒙慈禧太后颁赐一方“乐善好施”的御笔匾额,及四两人参,由于出自天家,格外珍贵,这是螺蛳太太为了结好,自动送朱太太的。
另外一个锦盒中,只残存了两粒蜡丸,这是朱太太特为跟她索取的。“我们家大少奶奶、二小姐,各用了一个,还剩两个舍不得送人。朱太太跟我要了几回,我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等找出来送她。如今也说不得了,舍不得也要舍得。”螺蛳太太又说,“但愿她想到,要为子孙修修福,阴功积德,才不会绝后。”
原来还有这样深意在内,螺蛳太太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乌先生点点头说:“我拿这两样东西去给她,等于是信物,她会相信,我可以做你的‘全权代表’。好,我今天就去。”
“乌先生,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
螺蛳太太要商量的,便是从各房姨太太住处查寻到的私房,本来装一只大箱子,想托乌先生寄顿,胡雪岩虽不赞成,螺蛳太太心却未死,想捡出最值钱的一部分,打成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小包裹,交付给乌先生,问他意下如何。
“既然大先生不赞成,我不能做。”乌先生又说,“不但我自己不做,罗四姐,我劝你也不要做。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天朱太太那面的事,就是你没有先跟大先生商量,自己惹出来的烦恼。如果你再这样私下自作主张,将来不但我同大先生没有朋友做,连你,他都会起误会。”
螺蛳太太接受了他的劝告,但这一来便只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乌先生身上了,谆谆叮嘱,务必好好花点心思,将寄放在朱太太处的那个“宝枕”能收了回来。
乌先生不敢怠慢,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起身破例不上茶馆,在家吃了早餐,泡上一壶上好龙井,一面品茗,一面细想螺蛳太太所托之事,假设了好几种情况,也想好了不同的对策。到得九点多钟,带一个跟班,坐轿直到朱家。
跟班上前投帖,朱家的门房挡驾,“老爷出去了。”他说,“等我们老爷回来了,我请我们老爷去回拜。”
其时,乌先生已经下了轿,他已估计到朱宝如可能不在家,所以不慌不忙地说:“我是胡家托我来的。你家老爷不在,不要紧,我看你家太太。有两样胡家螺蛳太太托我送来的东西,连我的名帖一起送进去,你家太太就知道了。”
门房原知主母不是寻常不善应付男客的妇道人家,听得此一说,料知定会延见,当时想了一下,哈着腰说:“本来要请乌老爷到花厅里坐,只为天气太冷,花厅没有生炉子,乌老爷不嫌委屈,请到门房里来坐一坐,比外面暖和。”
“好,好,多谢、多谢。”
坐得不久,门房回出来说:“我家太太说,乌老爷不是外人,又是螺蛳太太请来的,请上房里坐。”
上房在bbr>?三厅上,进了角门,堂屋的屏门已经开了在等,进门便是极大的一个雪白铜炭盆,火焰熊熊,一室生春。门房将乌先生交给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关上屏门,管自己走了。
“阿春!”朱太太在东面那间屋子里,大声说道,“你问一问乌老爷,吃了点心没有,如果没有,马上关照厨房预备。”
“吃过,吃过。”乌先生对阿春说,“谢谢你们太太,不必费心。”
他的话刚完,门帘掀处,朱太太出现了,穿一件灰鼠皮袄,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小小一个发髻上,一面插一支碧玉挖耳,一面佩一朵红花,脸上薄薄地搽一层粉,双眼明亮,身材苗条,是个“老来俏”。
“乌老爷,好久不见了,乌太太好?”她一面说,一面挽手为礼。
“托福,托福!”乌先生作揖还礼,“宝如兄不在家。”
“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宝如多少年来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赈济贫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
“可佩,可佩!”乌先生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也难说。”朱太太停了一下,未毕其词,先尽礼节,“请坐,请坐!”接着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盖碗茶在,便不做声了。
“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蛳太太托我来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药找到,顺便托我送来。另外有一支人参,就算送年礼了。”
“正是!”朱太太不胜歉然,“胡大先生出了这种事,她还要为我的这点小事情操心,又送这么一支贵重的人参,我受是受了,心里实在说不出的,怎么说呢,只好说,实在是说不出的难过。”
“彼此至交,总有补情的时候。喔,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有一个枕头寄放在你这里。”
说到这里,乌先生很用心地注视她的反应,直到她点了头,他一颗心才放了下去。
“有的。”她问,“怎么样?”
“螺蛳太太说,这个枕头,她想拿回去。”
“好极!”朱太太很快地答了这两个字,然后又说,“乌老爷,说实话,当初她带了一个枕头来,说要寄放在我这里,她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明晓得是犯法的,我也只好替她挺。挺是挺了,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担心会出事。现在要拿回去,在我实在是求之不得。乌老爷,你请稍为坐一坐,我马上拿出来,请你带回去。”说着,起身便走。
这一番话,大出乌先生的意料,在他设想的情况中,最好的一种是:朱太太承认有此物,说要收回,毫无异议,但不是她亲自送去,便是请螺蛳太太来,当面交还。不过她竟是托他带了回去。
要不要带呢?他很快作了一个决定:不带。因为中间转了一手,倘或有何差错,无端卷入是非,太不划算了。
因此,他急忙向刚掀帘入内的朱太太说道:“朱太太,你不必拿出来,我请螺蛳太太自己来领回。”
于是朱太太走了回来,等乌先生将刚才的话,复又说了一遍,她平静答说:“也好!那就请乌老爷告诉螺蛳太太,请她来拿。不晓得啥时候来?”
“那要问她。”
朱太太想了一下说:“这样,她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就来,在我这里便饭。胡大先生的事,大家都关心,想打听打听,又怕这种时候去打搅,变成不识相,既然她要来,我同她谈谈心,说不定心里的苦楚吐了出来,也舒服些。”
情意如此深厚,言词如此恳挚,乌先生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是如胡雪岩所形容的那种阴险的妇人。
然而,胡雪岩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莫非竟?99lib?t>会看走了眼?
这个内心的困扰,一时没有工夫去细想,他所想到的,只是赶紧将这个好消息去告诉螺蛳太太,因而起身说道:“朱太太,我不打搅了。”
“何不吃了便饭去?宝如也快回来了,你们可以多谈谈。”
“改天,改天。”
“那么——”朱太太沉吟了一会说,“螺蛳太太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照规矩是一定要‘回盘’的。不过,一则不敢麻烦乌老爷,再则,我同螺蛳太太下半天就要见面的,当面同她道谢。请乌老爷先把我的意思说到。”
馈赠仪物,即时还礼,交送礼的人带回,称为“回盘”,朱太太礼数周到,越使乌先生觉得胡雪岩的话与他的印象不符。坐在轿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获得一个折中的结论,胡雪岩看人不会错,自己的印象也信得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朱太太从前是那种人,现在发了财要修修来世,已经回心向善了。
他不但心里这样在想,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螺蛳太太,她当然很高兴,使得胡雪岩很奇怪,因为她那种喜形于色的样子,在他已感觉到很陌生了。
“有啥开心的事情?”
螺蛳太太觉得事到如今,不必再瞒他了,“我同你老实说了吧!我有一个枕头寄放在朱太太那里。现在可以拿回来了——”她将整个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不做声,只说了一句:“好嘛,你去拿了回来再说。”
“对,拿了回来,我们再商量。”她想了一下说,“或者拿到手不拿回家,就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赞成不赞成?”
“赞成。”胡雪岩一口答应,他对这个枕头是否能顺利收回,将信将疑,倘或如愿以偿,当然以寄存在乌先生处为宜。
带着阿云到了朱家,在大厅檐前下轿,朱太太已迎在轿前,执手问讯,她凝视了好一会,“你瘦了点!”接着自语似的说,“怎么不要瘦?好比天坍下来一样,大先生顶一半,你顶一半。”
就这句话,螺蛳太太觉得心头一暖,对朱太太也更有信心了。
到得上房里,盖碗茶,高脚果盘,摆满一桌,朱太太又叫人陪阿云,招呼得非常周到。乱过一阵,才能静静谈话。
“天天想去看你,总是想到,你事情多,心乱。”朱太太又说,“你又能干好客,礼数上一点不肯错的,我去了,只有替你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有去,你不要怪我。”
“哪里的话!这是你体恤我,我感激都来不及。”
“我是怕旁人会说闲话,平时那样子厚的交情,现在倒像素不往来似的。”
“你何必去管旁人,我们交情厚,自己晓得。”螺蛳太太又加了一句,“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把那个枕头寄放在这里了。”
“是啊!”朱太太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当初把那个枕头寄放在我这里,我心里就在想,总有点东西在里头。不过你不说,我也不便问。今天早晨,乌老爷来说,你要拿了回去,再好没有,我也少背多少风险。喔,”她似乎突然想起,“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一枝参,实在不敢当。螺蛳太太,我说实话,大先生没有出事的时候,不要说一枝,送我十枝,我也老老脸皮收得下,如今不大同了,我——”
“你不要说了。”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也要老实说,俗话说的是,‘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送你一枝参当年礼,你不必客气。”
“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不过我‘回盘’没有啥好东西。”
“你不要客气!”螺蛳太太心里在想,拿那个枕头“回盘”,就再好都没有了。
就这时丫头来请示:“是不是等老爷回来再开饭?”
“老爷回来了,也是单独开饭。”朱太太说,“菜如果好了,就开吧!”
这倒提醒了螺蛳太太,不提一声朱宝如,似乎失礼,便即问说:“朱老爷出去了?”
接下来便是闲话家常,光是胡家遣散各房姨太太这件事,便谈不完,只是螺蛳太太有事在心,只约略说了些,然后吃饭,饭罢略坐一坐,该告辞了。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大先生一定在等,我就不留你了。等我把东西去拿出来。”朱太太说完,回到后房。
没有多久,由丫头捧出来一个包裹,一个托盘,盘中是一顶貂帽,一只女用金表,包裹中便是螺蛳太太寄存的枕头,连蓝布包袱,都是原来的。
“‘回盘’没有啥好东西,你不要见笑。”
“自己人。”螺蛳太太说,“何必说客气话。”
“这是你的枕头。”朱太太说,“说实话,为了你这个枕头,我常常半夜里睡不着,稍为有点响动,我马上会惊醒,万一贼骨头来偷了去,我对你怎么交代。”
“真是!”螺蛳太太不胜歉疚地,“害你受累,真正过意不去。”
“我也不过这么说说。以我们的交情,我同宝如当然要同你们共患难的。”
这句话使得螺蛳太太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家驹与王培利,他们不也是跟他们夫妇共患难的吗?
这样转着念头,接枕头时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其中的内容,但也只有掂一掂分量——很大的一个长方枕头,亮纱枕套,内实茶叶,但中间埋藏着一个长方锡盒,珍藏都在里面,她接枕头时,感觉到中间重、两头轻,足证锡盒仍在,不由得宽心大放。
“多谢、多谢!”螺蛳太太将枕头交了给阿云,看朱太太的丫头在包貂帽与金表时,微笑着说,“这顶貂帽,我来戴戴看。”
是一顶西洋妇女戴的紫貂帽,一旁还饰着一枝红蓝相间,十分鲜艳的羽毛。她是心情愉快,一时好玩,亲自动手拔去首饰,将貂帽覆在头上。朱太太的丫头,已捧过来一面镜子,她左顾右盼了一番,自己都觉得好笑。
“像出塞的昭君。”朱太太笑着说,“这种帽子,也只有你这种漂亮人物来戴,如果戴在我头上,变成老妖怪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满怀舒畅地上了轿,照预先的约定,直到乌家。
胡雪岩已经先到了。乌太太已由丈夫关照,有要紧事要办,所以只跟螺蛳太太略略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去,同时将下人亦都遣走,堂屋里只剩下主客三人。
“拿回来了。”螺蛳太太将貂帽取了下来,“还送了我这么一顶帽子,一个金表。”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很沉着地点点头,默不做声,螺蛳太太便解开了蓝布包袱,拿起桌上的剪刀准备动手时,乌先生开口了。
“先仔细看一看。”
看是看外表,有没有动过手脚,如果拆过重缝,线脚上是看得出来的,一个枕角只角,前后左右上下都仔细检查了,看不出拆过的痕迹。
“剪吧!”
剪开枕头,作为填充枕头的茶叶落了一桌,螺蛳太太捧起锡盒,入手脸色大变,“分量轻浮多了!”她的声音已经发抖。
“你不要慌!”胡岩依旧沉着,“把心定下来。”
螺蛳太太不敢开盒盖,将锡盒放在桌上,自己坐了下来,扶着桌沿说:“你来开!”
“你有点啥东西在里面?”胡雪岩问说。
“你那盘‘养眼’的宝石,我的两样金刚钻的首饰、镯子同胸花。还有,那十二颗东珠。”
胡雪岩点点头,拿起锡盒,有意无意地估一估重量,沉吟了一下说:“罗四姐,你不看了好不好?”
“为啥?”螺蛳太太刚有些泛红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又青又白了。
“不看,东西好好儿在里面,你的心放得下来——”
“看了,”螺蛳太太抢着说,“我就放不下心?”
“不是这话。”胡雪岩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一次栽了这么大的跟头,我总以为你也应该看开了。”
“怎么?”螺蛳太太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听他规劝,双手往前一伸,鼓起勇气说道,“就算她黑良心,我总也要看个明白了才甘心。”
说着,捏住盒盖,使劲往上一提,这个锡盒高有两寸,盒盖、盒底其实是两个盒子套在一起,急切间哪里提得起来,螺蛳太太心急如焚,双手一提,提得盒子悬空,接着使劲抖了两下,想将盒底抖了下来。
“慢慢、慢慢,”乌先生急忙拦阻,“盒底掉下来,珠子会震碎。等我来。”
于是乌先生坐了下来,双手扶盒盖,一左一右地交替着往上提拔,慢慢地打开了。
盒子里塞着很多皮纸,填塞空隙,螺蛳太太不取皮纸,先用手一按,立即有数,“我的钻镯没有了!”她说,“珠子也好像少了。”
乌先生帮她将皮纸都取了出来,预期的“火油钻”闪辉出来的炫目的光芒,丝毫不见,不但钻镯已失,连胸饰也不在了。
螺蛳太太直瞪着盒子,手足冰冷,好一会才说了句:“承她的情,还留了六颗东珠在这里。”
“宝石也还在。”胡雪岩揭开另一个小木盒,拿掉覆盖的皮纸说。
“什么还在?”螺蛳太太气急败坏地说,“好东西都没有了。”
“你不要气急——”
“我怎么能不气急。”螺蛳太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旋即警觉,用手硬掩住自己的嘴,不让它出声,但眼泪已流得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任凭胡雪岩与乌先生怎么劝,都不能让她把眼泪止住。最后胡雪岩说了句:“罗四姐,你不是光是会哭的女人,是不是?”
这句话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螺蛳太太顿时住了眼泪,伸手从入袖中去掏手绢拭泪,窗外的阿云早就在留意,而且已找乌家的丫头,预备了热手巾在那里,见此光景,推门闪了进来,将热手巾送到她手里。螺蛳太太擤鼻子,抹涕泪,然后将手巾交回阿云,轻轻说了句:“你出去。”
等阿云退出堂屋,乌先生说道:“罗四姐,你的损失不轻,不过,你这笔账,如果并在大先生那里一起算,也就无所谓了。”
“事情不一样的。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没有话说。我这算啥?我这口气咽不落。”螺蛳太太又说,“从前,大家都说我能干,现在,大家都会说我的眼睛是瞎的;从前,大家都说我有帮夫运,现在大家都会说,我们老爷最倒霉的时候,还要帮个倒忙,是扫帚星。乌先生,你说,我怎样咽得落这口气?”
乌先生无话可答,好半天才说了句:“罗四姐你不要输到底!”
“乌先生,你是要我认输?”
“是的。”
“我不认!”罗四姐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些负气的意味。
“你不认!”胡雪岩问,“预备怎么样呢?”
“我一直不认输的。前天晚上,你劝我同七姐夫合伙买地皮、造弄堂房子,又说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我的心动了,自己觉得蛮有把握,你倒下去了,有我来顶,这是我罗四姐出人头地的一个机会。”螺蛳太太加重了语气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你在场面上,我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抛头露面,现在有了机会,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是你上千万银子的家当,一夜工夫化为灰尘换来的。好难得噢!”
原来她是持着这种想法,胡雪岩恍然大悟,心中立刻想到,从各房姨太太那里搜集到的“私房”,本要寄顿在乌先生处而为他所反对的,此刻看起来是要重新考虑。
“有机会也要有预备,我是早预备好的。”螺蛳太太指着那个锡盒说,“这一盒东西至少值五十万。现在呢,东珠一时未见得能脱手,剩下来的这些宝石,都是蹩脚货,不过值个一两万银子。机会在眼前,抓不住,你们说,我咽得落咽不落这个气?”
“机会还是有的。”胡雪岩说,“只要你不认输,总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螺蛳太太摇摇头,“无凭无据,你好去告她?”
“不是同她打官司,我另有办法。”胡雪岩说,“我们回去吧!不要打搅乌先生了。”
“打搅是谈不到的。”乌先生接口说道,“不过,你们两位回去,好好儿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有啥办法,可以挽回?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唯命是听。”
“多谢、多谢!”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一定会有麻烦乌先生的地方,明天我再请你来谈。”
“是、是!明天下午我会到府上去。”
于是,螺蛳太太将阿云唤了进来,收拾那个锡盒,告辞回家,一上了百狮楼,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胡雪岩无从解劝,阿云虽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关系太大,不敢胡乱开口,只是一遍一遍地绞了热手巾让她擦眼泪。
终于泪声渐住,胡雪岩亦终于打定了主意,“我明白你心里的意思,你不肯认输,还想翻身,弄出一个新的局面来,就算规模不大,总是证明了我们不是一蹶不振。既然如此,我倒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有个‘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想法。”
“‘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螺蛳太太问说,“生路在哪里?”
“喏!”胡雪岩指着那口存贮各房姨太太私房的箱子说,“如今说不得了,只好照你的主意,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同应春炒地皮也好,开洋行也好,一笔合伙的本钱有了。”
螺蛳太太不做声,心里却在激动,“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的觉悟,虽还谈不到,而“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念头,油然而生,配合她那不认输的性格,心头逐渐浮起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憧憬。
“现在也只好这样子了!”螺蛳太太咬咬牙说,“等我们立直了,再来同朱家老婆算账。”
“好了!睡觉了。身子要紧,”胡雪岩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云!”螺蛳太太的声音,又显得很有力、很有权威了,“等老爷吃了药酒,服侍老爷上床,老爷睡楼下。”
“为什么叫我睡楼下?”胡雪岩问。
“我要理箱子,声音响动,会吵得你睡不着。”螺蛳太太又说,“既然托了乌先生了,不必一番手续两番做,值得拿出去的东西还多,我要好好儿理一理。”
“理一只箱子就可以了!”胡雪岩说,“多了太显眼,传出风声去,会有麻烦。”
“我懂,你不必操心。”
烟消云散
第二天下午,乌先生应约而至,刚刚坐定,还未谈到正题,门上送进来一封德馨的信,核桃大的九个字:“有要事奉告,乞即命驾。”下面只署了“两浑”二字,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授受之间,心照不宣。
“大概京里有信息。”胡雪岩神色凝重地说,“你不要走,等我回来再谈。”
“是、是。”乌先生说,“我不走、我不走。”
这时螺蛳太太得报赶了来,忧心忡忡地问:“听说德藩台请你马上去,为啥?”
“还不晓得。”胡雪岩尽力放松脸上的肌肉,“不会有啥要紧事的,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匆匆下楼,坐轿到了藩司衙门,在侧门下轿,听差领入签押房,德馨正在抽大烟,摆一摆手,示意他在烟榻上躺了下来。
抽完一筒烟,德馨拿起小茶壶,嘴对嘴喝了两口热茶,又闭了一会眼睛,方始张目说道:“雪岩,有人跟你过不去。”
“喔。”胡雪岩只答了这么一个字,等他说下去。
“今儿中午,刘中丞派人来请我去吃饭,告诉我说,你有东西寄放在别处,问我知道不知道?”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朱宝如夫妇在捣鬼?胡雪岩心里很乱,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雪岩,”德馨又说,“以咱们的交情,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胡雪岩定一定神,想到刘秉璋手中不知握有什么证据,话要说得活络,“晓翁,你晓得的,我决不会做这种事。”他说,“是不是小妾起了什么糊涂心思,要等我回去问了才明白。”
“也许是罗四姐私下的安排。”德馨踌躇了一下说,“刘中丞为此似乎很不高兴,交代下来的办法,很不妥当,为了敷衍他的面子,我不能不交代杭州府派两个人去,只当替你看门好了。”
很显然的,刘秉璋交代的办法,一定是派人监守,甚至进出家门都要搜查,果然如此,这个台坍不起。到此地步,什么硬话都说不起,只有拱拱手说:“请晓翁成全,维持我的颜面。”
“当然,当然,你请放心好了。不过,雪岩,请你也要约束家人,特别要请罗四姐看破些。”
“是、是。谨遵台命。”
“你请回吧!吴知府大概就会派人去,接不上头,引起纷扰,面子上 5c31." >就不好看了。”
胡雪岩诺诺连声,告辞上轿,只催脚夫快走。赶回元宝街,问清门上,杭州府或者仁和县尚未派人来过,方始放下心来。
“如果有人来,请在花厅里坐,马上进来通报。”
交代完了,仍回百狮楼,螺蛳太太正陪着乌先生在楼下闲谈,一见了他,都站起身来,以殷切询问的眼色相迎。
想想是绝瞒不过的事,胡雪岩决定将经过情形和盘托出,但就在要开口之际,想到还有机会,因而毫不迟疑地对螺蛳太太说:“你赶快寻个皮包,或者帽笼,捡出一批东西来,请乌先生带走。”
“为啥?”
“没有工夫细说,越快越好。”
螺蛳太太以为抄家的要来了,吓得手软心跳,倒是阿云还镇静,一把拉住她说:“我扶你上楼。”
“对!阿云去帮忙,能拿多少是多少,要快。”
螺蛳太太咬一咬牙,挺一挺胸,对阿云说道:“拿个西洋皮包来。”说完,首先上楼。
“怎么?”乌先生问,“是不是京里有消息?”
“不是.。十之八九,是朱宝如去告的密,说罗四姐有东西寄放在外面。刘中丞交代德晓峰,要派人来——”
一句话未完,门上来报,仁和县的典史林子祥来了。
“有没有带人来?”
“四个。”
胡雪岩提示了一个警戒的眼色,随即由门房引领着,来到接待一般客人的大花厅,林子祥跟胡雪岩极熟,远远地迎了上来,捞起衣襟打了个千,口中仍旧是以往见面的称谓:“胡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四老爷。”县衙门的官位,典史排列第四,所以通称“四老爷”,胡雪岩一面拱手还礼,一面说道,“现在我是一品老百姓了,你千万不要用这个称呼。”
“胡大人说哪里话,指日官复原职,仍旧戴红顶子。我现在改了称呼,将来还要改回来,改来改去麻烦,倒不如一仍旧贯。”
“四老爷口才,越来越好了。请坐。”
揖客升炕,林子祥不肯上座,甚至不肯坐炕床,谦让了好一会,才在下首坐下,胡雪岩坐在炕旁一张红木太师椅上相陪。
“今天德藩台已经跟我谈过了,说会派人来,四老爷有啥吩咐,我好交代他们照办。”
“不敢,不敢!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县大老爷交代,我们仁和县托胡大人的福,公益事情办得比钱塘县来得风光,叫我不可无礼。”林子祥紧接着说,“其实县大老爷是多交代的,我带人到府上来,同做客人一样,怎么好无礼?”
这话使得胡雪岩深感安慰,每年他捐出去“做好事”的款子不少,仁和县因为是“本乡本土”,捐款独多。如今听县官的话,可见好歹还是有人知道的。
“多谢县大老爷的美意。”胡雪岩说,“今年我出了事,现在所有的一切,等于都是公款,我也不敢随便再捐,心里也满难过的。”
“其实也无所谓,做好事嘛!”林子祥说,“哪怕抚台晓得了,也不会说话的。”
“是,是!”胡雪岩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辰光还来得及。”林子祥说,“今年时世 4e0d." >不好,又快过年了,县大老爷想多办几个粥厂,经费还没有着落。”
“好!我捐。”胡雪岩问,“你看要捐多少?”
“随便胡大人,捐一箱银子好了。”
胡雪岩只觉得“一箱银子”这句话说得很怪,同时一心以为县官索贿,却没有想到人家是暗示,可以公然抬一个箱子出去,箱子之中有夹带,如何移转,那是出了胡家大门的事。
“现银怕不多,我来凑几千两外国银行的票子。等一息,请四老爷带回去。”
林子祥苦于不便明言,正在思索着如何点醒胡雪岩,只见胡家的听差进来说道:“仁和县的差人请四老爷说话。”
差人就在花厅外面,从玻璃窗中望得见,林子祥怕胡雪岩疑心他暗中弄鬼,为示坦诚,随即说道:“烦管家叫他进来说。”
这一进来反而坏事,原来乌先生藏书网拎着一个皮包,想从侧门出去,不道林子祥带来的差人,已经守在那里,乌先生有些心虚,往后一缩,差人拦住盘问,虽知是胡家的客人,但那个皮包却大有可疑,所以特来请示,是否放行?
“当然放。”林子祥没有听清楚,大声说道,“胡大人的客人,为啥盘问?”
这官腔打得那差人大起反感,“请四老爷的示,”他问,“是不是带东西出去,也不必盘查?”
“带什么东西?”
“那位乌先生带了个大皮包,拎都拎不动。”
这一说,胡雪岩面子上挂不住,林子祥也发觉自己在无意中弄成一个僵局,只好继续打官腔:“你不会问一问是啥东西?”
“我问过了,那位乌先生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见此光景,胡雪岩暗暗叹气。他知道林子祥的本意是要表明他在他心目中,尊敬丝毫不减,但形禁势格、今非昔比,要帮他的忙,只有在暗中调护,林子祥将差人唤进来问话,便是一误,而开口便打官腔,更是大错特错,事到如今,再任令他们争辩下去,不特于事无补.99lib.,而且越来越僵,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
转念到此,他以调人的口吻说道:“四老爷,你不要怪他,他也是忠于职守,并没有错。那皮包里是我送我朋友的几方端砚,不过也不必去说他了,让我的朋友空手回去好了。”
“不要紧,不要紧!”林子祥说,“几方端砚算啥,让令友带回去。”
胡雪岩心想,如果公然让乌先生将那未经查看的皮包带出去,那差人心里一定不服,风声传出去,不仅林子祥会有麻烦,连德馨亦有不便,而刘秉璋说不定会采取更严厉的措施,面子难看且不说,影响到清理的全局,所失更大。
因此,他断然地答一声:“不必!公事公办,大家不错。”
他随即吩咐听差:“你去把乌先生的皮包拎进去。”
林子祥老大过意不去,“令友乌先生在哪里?”他说,“我来替他赔个不是。”
对这一点,胡雪岩倒是不反对,“不是应该我来赔。”说着,也出了花厅。
林子祥跟在后面,走近侧门,不见乌先生的踪影,问起来才知道已回到百狮楼楼下了。
结果还是将乌先生请了出来,林子祥再三致歉以后,方始辞去。
面子是有了,里子却丢掉了。乌先生一再引咎自责,自嘲是“贼胆心虚”。螺蛳太太连番遭受挫折,神情沮丧,胡雪岩看在眼中,痛在心里,而且还有件事,不能不说,踌躇再四,方始出口。
“还要凑点钱给仁和县。快过年了,仁和县还想添设几座粥厂,林子祥同我说,县里要我帮忙,我已经答应他了。”
螺蛳太太先不做声,过了.一会才问:“要多少?”
“他要我捐一箱银子,我想——”
“慢点!”螺蛳太太打断他的话,“他说啥?‘一箱银子’?”
“不错,他是说一箱银子。”
“箱子有大有小,一箱是多少呢?”
“是啊!”胡雪岩说,“当时我也觉得他的话很怪。”
“大先生。”一直未曾开口的乌先生说,“请你把当时的情形,说一遍看。”
“我来想想看。”
胡雪岩思索当时交谈的经过,将记得起来的情形,都说了出来。一面回想,一面已渐有领悟。
“莫非他在‘豁翎子’?”乌先生说。“豁翎子”是杭州俗语,暗示之意。
暗示什么呢?螺蛳太太明白了,“现在也还来得及。”她说,“趁早把林四老爷请了回来,请乌先生同他谈,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
乌先生不做声,只看着胡雪岩,等候他的决定,而胡雪岩却只是摇头。
“事情未见得有那么容易。箱子抬出去,中间要有一个地方能够耽搁,把东西掉包掉出来,做得不妥当,会闯大祸。”他停了一下,顿一顿足说,“算了!一切都是命。”
这句话等于在濒临绝望深渊的螺蛳太太身后,重重地推了一把,也仿佛将她微若游丝的一线生机,操刀一割,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神思开始有些恍惚了,但只有一件事,也是一个人的记忆是清楚的,那就是朱宝如的老婆。
“阿云,”她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一口气咽不下,哽在喉咙口,我会发疯。我只有想到一件事,心里比较好过些,我要叫起黑心吞没我活命的东西,还狠得下心,到巡抚衙门去告密的人,一辈子会怕我。”
阿云愕然,“怕点啥?”她怯怯地问。
“怕我到阎罗大王那里告状告准了,无常鬼会来捉她。”
“太太,你,”阿云急得流眼泪,“你莫非要寻死?”
螺蛳太太不做声,慢慢地闭上眼,嘴角挂着微笑,安详地睡着了。
这一睡再没有醒了,事后检查,从广济医院梅藤更医生那里取来的一小瓶安神药,只剩了空瓶子了。
href='2625/im'>《红顶商人胡雪岩》全文完藏书网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