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红顶商人胡雪岩1》 胡王结缘 有个福州人,名叫王有龄,他的父亲是候补道,分发浙江,在杭州一住数年,没有奉委过什么好差使,老病侵寻,心情抑郁,死在异乡。身后没有留下多少钱,运灵柩回福州,要好一笔盘缠,而且家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的亲友,王有龄就只好奉母寄居在异地了。 境况不好,而且举目无亲,王有龄混得很不成样子,每天在“梅花碑”一家茶店里穷泡,一壶“龙井”泡成白开水还舍不得走,中午四个制钱买两个烧饼,算是一顿。 三十岁的人,潦倒落拓,无精打采,叫人看了起反感。他的架子还大,经常两眼朝天,那就越发没有人爱理他了。 唯一的例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王有龄只知道他叫“小胡”。小胡生得一双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眼睛,加上一张常开的笑口,而且为人“四海”,所以人缘极好。不过,王有龄跟他只是点头之交,也识不透他的身份,有时很阔气,有时似乎很窘,但不管如何,总是衣衫光鲜——像这初夏的天气,一件细白夏布长衫,浆洗得极其挺括,里面是纺绸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子,玄色贡缎的双梁鞋,跟王有龄身上那件打过补丁的青布长衫一比,小胡真可以说是“公子哥儿”了。 他倒是有意结交王有龄,王有龄却自惭形秽,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别多,小胡跟王有龄“拼桌”,他去下了两盘象棋,笑嘻嘻走回来说:“王有龄,走,走,我请你去‘摆一碗’。”摆一碗是杭州的乡谈,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对酌一番。 “谢谢。不必破费。” “自有人请客。你看!”他打开手巾包,里面包有二两碎银子,得意地笑道,“第一盘‘双车错’,第二盘‘马后炮’,第三盘,小卒‘逼宫’,杀得路断人稀。不然,我还要赢。” 盛情难却,王有龄跟着去了。一路走到“城隍山”——“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挑了个可以眺望万家灯火的空旷地方,一面喝酒一面闲谈。 酒到半酣,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小胡忽然提高了声音说:“王有龄,我有句话,老早想问你了。我看你不是没本事的人,而且我也懂点‘麻衣相法’,看你是大贵之相,何以一天到晚‘孵’茶店?” 王有龄摇摇头,拈了块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饼,慢慢咬着,双眼望着远处,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茫然落寞。 “叫我说什么?”王有龄转过脸来盯着小胡,仿佛要跟他吵架似的,“做生意要本钱,做官也要本钱,没本钱说什么?” “做官?”小胡大为诧异,“怎么做法?你同我一样,连‘学’都没有‘进’过,是个白丁。哪里来的官做?” “不可以‘捐班’吗?” 小胡默然,心里有些看不起王有龄。捐官的情形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做生意发了财,富而不贵,美中不足,捐个功名好提高身价,像扬州的盐商,个个都是花几千两银子捐来的道台,那一来便可以与地方官称兄道弟,平起平坐,否则就不算“缙绅先生”,有事上得公堂,要跪着回话。 再有一种,本是官员家的子弟,书也读得不错,就是运气不好,三年大比,次次名落孙山,年纪大了,家计也艰窘了,总得想个谋生之道,走的就是“做官”的这条路,改行也无从改起,只好卖田卖地,拜托亲友,凑一笔去捐个官做。像王有龄这样,年纪还轻,应该刻苦用功,从正途上去巴结,不此之图,而况又穷得衣食不周,却痴心妄想去捐班,99lib?岂不是没出息? 王有龄看出他心里的意思,有几杯酒在肚里,便不似平时那么沉着了,“小胡!”他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信不信由你,先父在日,替我捐过一个‘盐大使’。” 小胡最机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绝非假话,随即笑道:“唷!失敬,失敬,原来是王老爷。一直连名带姓叫你,不知者不罪。” “不要挖苦我了!”王有龄苦笑道,“说句实话,除非是你,别人面前我再也不说,说了反惹人耻笑。” “我不是笑你。”小胡放出庄重的神态问道,“不过,有一层我不明白,既然你是盐大使,我们浙江沿海有好几十个盐场,为什么不给你补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捐官只是捐一个虚衔,凭一张吏部所发的“执照”,取得某一类官员的资格,如果要想补缺,必得到吏部报到,称为“投供”,然后抽签分发到某一省候补。王有龄尚未“投供”,哪里谈得到补缺? 讲完这些捐官补缺的程序,王有龄又说:“我所说的要‘本钱’,就是进京投供的盘缠。如果境况再宽裕些,我还想‘改捐’。” “改捐个什么‘班子’?” “改捐个知县。盐大使正八品,知县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钱,出路可就大不相同了。” “怎么呢?” “盐大使只管盐场,出息倒也不错,不过没有意思。知县虽小,一县的父母官,能杀人也能活人,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 这两句话使得小胡肃然起敬,把刚才看不起他的那点感想,一扫而空了。 “再说,知县到底是正印官,不比盐大使,说起来总是佐杂,又是捐班的佐杂,到处做‘磕头虫’,与我的性情也不相宜。” “对,对!”小胡不断点头,“那么,这一来,你要多少‘本钱’才够呢?” “总得五百两银子。” “噢!”小胡没有再接口,王有龄也不再提,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小胡不见得会有,就有也不见得肯借。 两人各有心事,吃闷酒无味,天也黑上来了,王有龄推杯告辞,小胡也不留他,只说:“明天下午,我仍旧在这里等你,你来!” “有事吗?”王有龄微感诧异,“何不此刻就说?” “我有点小事托你,此刻还没有想停当。还是明天下午再谈。你一定要来,我在这里坐等,不见不散。” 看他如此叮嘱,王有龄也就答应了。到了第二天下午,依约而至,不见小胡的踪影。泡一碗茶得好几文钱,对王有龄来说是一种浪费。于是沿着山路一直走了过去。城隍山上有好几座庙,庙前有耍把戏的,打拳卖膏药的,摆象棋摊的,不花钱而可以消磨时光的地方多得很。他这里立一会,那面看一看,到红日衔山,方始走回原处,依旧不见小胡。 是“不见不散”的死约会。王有龄顿感进退两难,不等是自己失约,要等,天色已暮,晚饭尚无着落。呆了半天,越想越急,顿一顿足,往山下便走,心中自语:明天见着小胡,非说他几句不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境况,在外面吃碗茶都得先算一算,何苦捉弄人? 走了不多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在叫:“王有龄,王有龄!” 转身一看,正是小胡,手里拿着手巾包,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见着了他的面,王有龄的气消了一半,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我知道你等得久了,对不起,对不起!”小胡欣慰地笑着,“总算还好,耽迟不耽错。来,来,坐下来再说。” 王有龄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默默地跟着他走向一副设在橱下的座头,泡了两碗茶。小胡有些魂不守舍似的,目送着经过的行人,手里紧捏住那个手巾包。 “小胡!”王有龄忍不住问了,“你说有事托我,快说吧!” “你打开来看,不要给人看见。”他低声地说,把手巾包递了给王有龄。 他避开行人,悄悄启视,99lib?里面是一叠银票,还有些碎银子,约莫有十几两。 “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做官的本钱。” 王有龄愣住了,一下子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尽力忍住眼泪,把手巾包放在桌上,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最好点一点数。其中有一张三百两的,是京城里‘大德恒’的票子,认票不认人,你要当心失落。另外我又替你换了些零碎票子,都是有名的‘字号’,一路上通行无阻。”小胡又说,“如果不为换票子,我早就来了。” 这里王有龄才想出来一句话:“小胡,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朋友嘛!”小胡答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着觉。” “唉!”王有龄毕竟忍不住了,两行热泪,牵连不断。 “何必,何必?这不是大丈夫气概!” 这句话是很好的安慰,也是很好的激励,王有龄收拾涕泪,定一定神,才想起一件事,相交至今,受人绝大的恩惠,却是对他的名氏、身世,一无所知,岂不荒唐? 于是他微有窘色地问道:“小胡,还没有请教台甫?” “我叫胡光墉,字雪岩,你呢,你的大号叫什么?” “我叫雪轩。” “雪轩,雪岩!”胡雪岩自己念了两遍,抚掌笑道,“好极了,声音很近,好像一个人。你叫我雪岩,我叫你雪轩。” “是,是!雪岩,我还要请教你,府上?” 这是问他的家世,胡雪岩笑笑不肯多说:“守一点薄产过日子,没有什么谈头。雪轩,我问你,你几时动身?” “我不敢耽搁。把舍间略略安排一番,总在三五日内就动身。如果一切顺利,年底就可以回来。雪岩,我一定要走路子,分发到浙江来,你我弟兄好在一起。” “好极了!”胡雪岩的“好极了”,已成口头禅,“后天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我给你饯行。” “我一定来。” 到了第三天,王有龄午饭刚过,就来赴约。他穿了估衣铺买的直罗长衫,亮纱马褂,手里拿一柄“舒莲记”有名的“杭扇”,泡着茶等。等到天黑不见胡雪岩的踪影,寻亦没处寻,只好再等。 天气热了,城隍山上来品茗纳凉的络绎不绝。王有龄目迎目送着每一个行人,把脖子都摆得酸了,就是盼不着
胡雪岩。 夜深客散,茶店收摊子,这下才把王有龄撵走。他已经雇好了船,无法不走,第二天五更时分上船,竟不能与胡雪岩见一面话别。 漕运其事 在王有龄北上不久,浙江的政局有了变化:巡抚常大淳调湖北,云南巡抚黄宗汉改调浙江,未到任以前由布政使——通称“藩司”、老百姓尊称为“藩台”的旗人椿寿署理。 黄宗汉字寿臣,福建晋江人。他是道光十五年乙未正科的翰林,这一榜人才济济,科运甚隆,那年——咸丰二年,当到巡抚的就有广东叶名琛、江西张芾,当到二品大员的有何桂清、吕贤基、彭蕴章、罗惇衍,还有杭州的许乃钊,与他老兄许乃普,都当到内阁学士。 这黄宗汉据说是个很能干的人,但是关于他的操守与治家,批评极坏。到任以后,传说他向椿寿索贿四万两银子,椿寿没有买他的账,于是多事了。 其时漕运正在改变办法。因为海禁已开,而且河道湮淤,加以洪杨的起事,所以江苏的苏、松、太各属改用海运;浙江则是试办,椿寿既为藩司,又署理巡抚,责无旁贷,当然要亲自料理这件公事。 漕运的漕,原来就是以舟运谷的意思。多少年来都是河运,先是黄河,后来是运河,而运河又有多少次的变迁兴作,直到康熙年间,治河名臣靳辅、于成龙先后开“中河”,历时千余年的运河,才算大功告成。 这条南起杭州,北抵京师,流经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四省,全长两千多里的水道,为大清朝带来了一百五十年的盛运。不幸的是,黄河的情况越来越坏,有些地方河底积淤,高过人家屋脊,全靠两面堤防约束,“春水船如天上行”,真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而运河受黄河的累,在嘉庆末年,几乎也成了“绝症”。于是道光初年有海运之议。 在嘉庆末年时有齐彦槐其人,著有一篇《海运南僧议》,条分缕析,断言“一举而众善备”,但地方大吏不愿轻易更张。直到湖南安化的陶文毅公陶澍,由安徽巡抚调江苏,锐意革新,消除盐、漕两事的积弊,齐彦槐的建议才有一个实验的机会。 这次实验由陶澍亲自主持,在上海设立“海运总局”,他亲自雇好专门运载关东豆麦的“沙船”1一千艘,名为“三不像”的海船几十艘,分两次运米一百五十多万石到天津,结果获得极大的成功,省时省费,米质受损极微。承运的船商,运漕而北,回程运豆,一向漕船南下“回空”,海船北上“回空”,现在平白多一笔收入,而且出力的船商还“赏给顶戴”做了官,真正是皆大欢喜。 但是到了第二年,这样的好事竟不再做下去!依然恢复河运。因为,不知道有多少人靠这条运河的漕船来剥削老百姓,他们不愿意革新! 漕运的弊端与征粮的弊端是不可分的。征粮的权责属于州县,这七品的正印官,特称为“大老爷”,在任两件大事:刑名、钱谷。延请“绍兴师爷”至少亦得两名:“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县大老爷的成名发财,都靠这两个人。 钱谷师爷的本事不在算盘上,在于能了解情况,善于应付几种人。第一种是书办,世代相传,每人手里有一本底册,哪家有多少田?该纳粮多少?都记载在这本册子上,为不传之秘。 第二种是“特殊人物”,他们所纳的粮,都有专门名称,做过官的绅士人家的是“衿米”,举人、秀才、监生是“料米”,这两种米不能多收,该多少就多少,否则便有麻烦。再有一种名为“讼米”,专好无事生非打官司的讼棍所纳的粮,也要当心。总而言之一句话,刁恶霸道,不易对付的那班“特殊人物”,必须敷衍,分量不足,米色粗劣,亦得照收不误。甚至虚给“粮串”——纳粮的凭证,买得个安静二字。 有人占便宜,当然有人吃亏,各种剥削耗费,加上县大老爷自己的好处,统统都出在良善小民头上,这叫做“浮收”。最“黑”的地方,“浮收”到正额的一半以上,该纳一石米的,起码要纳一石五斗。于是有所谓“包户”,他们或者与官吏有勾结,或者能挟制官吏,小户如托他们“包缴”,比自己到粮柜上去缴纳,便宜得多。 第三种就是漕船上的人。漕船都是官船,额定数字过万,实际仅六千余艘,分驻运河各地,一地称为一帮,这就是游侠组织“青帮”之帮的出典。 帮中的管事及水手,都称为帮丁,其中又有屯丁、旗丁、尖丁之分。尖丁是实际上的头目,连护漕的千总、把总都得听他的指挥。州县衙门开仓征粮,粮户缴纳,漕船开到,验收装船,名为“受兑”。一面征粮,一面受兑,川流不息,那自然是再顺利不过的事,但是这一来漕船上就玩不出花样来了。 他们的第一个花样是“看米色”。由于漕船过淮安时,漕运总督要“盘粮”点数,到通州起岸入仓时,仓场侍郎要验看米质,如有不符,都由漕船负责。因此,他们在受兑时,验看米色,原是份所当为。但米色好坏,仅凭目视,并无标准,这样就可以挑剔了,一廒一廒看过去,不是说米色太杂,就是不够干燥,不肯受兑。 以一般的情况而言,开仓十日,所有的仓廒就都装满了,此时如不疏运上船,则后来的粮户,无仓可以贮米,势必停征。粮户也就要等待,一天两天还不要紧,老百姓无非发发牢骚而已,日子一久,废时失业,还要贴上盘缠,自然非吵不可,这叫做“闹漕”,是件极严重的事,地方官往往会得到极严厉的处分。倘或是个刮地皮的贪官,这一闹漕说不定就会激起民变,更是件可以送命的大祸。 因此,钱谷师爷便要指挥书办出来与“看米色”的旗丁讲斤头,倘或讲不下来,而督运的委员怕误了限期,催令启程,那些帮丁就不问兑足不兑足,只管自己开船。这时的州县可就苦了,必须设法自运漕米,一路赶上去补足,称为“随帮交兑”。 幸而取得妥协,漕米兑竣,应该出给>名为“通关”的收据,这时尖丁出面了,先议“私费”,就是他个人的“好处”,私费议妥,再议“通帮公费”,是全帮的好处。这些看米色所受的勒索,以及尖丁私费、通帮公费,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由浮收来支付。 这以后,就该帮丁受勒索了,首先是“过淮”投文过堂,照例有各种陋规。一帮船总要花到五六百两到一千两银子。这一关一过,沿路过闸过坝,处处要送红包,大概每一艘船要十几两银子。最后到了通州,花样更多,要投四个衙门的文,有人专门代办,每船十三两银子,十两铺排四个衙门,三两是代办者的酬劳。等漕米上岸入仓,伸手要钱的人数不清,总要花到三五十两。所以帮丁勒索州县,无非悖入悖出。 帮丁的苦楚犹不止此,一路还要受人的欺侮。在运河里,遇到运铜运铅的船,以及木排,千万要当心,那是在运河里蛮不讲理出了名的,撞沉了漕船,他们可以逃散,帮丁则非倾家荡产来赔不可。因为如此,帮丁便格外团结,以求自保。“青帮”之起因如此,所以,他们的“海底”2名为“通漕”,并不是世俗所称的“通草”。 一度行之有效,但以积习已深,惯于更张的南漕海运,终于咸丰元年旧事重提。这出于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人,第二个是地。 这个人是两江总督陆建瀛,湖北人,极能干,而且善于结交,所以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他颇有意步武陶澍,留一番政绩。陶澍改盐法,淮北行之大效,而淮南依旧,陆建瀛在淮南继陶未竟之功。漕运也是如此,他得到户部尚书孙瑞珍的支持,准备恢复海运。 适逢其会的是,运河出了问题,在徐州附近的丰县以北决口,“全河北趋,由沛县之华山、戚山分注微山、昭阳等湖,挟清水外泛,运河闸、坝、纤堤,均已漫淹”,朝廷一方面拨巨款抢救,一方面也加强了改用海运的决心。 海运之议,奉旨由两江总督陆建瀛、江苏巡抚杨文定、浙江巡抚常大淳会同筹划。结果决定咸丰二年江苏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等四府一州的漕米,改用海运。浙江则是试办,但其间又有反复,未成定议。 就在这段期间中,椿寿由湖南布政使调浙江。当朝命初下时,黄宗汉是掌理一省司法的浙江按察使,通称“臬司”,等椿寿到任时,他已经调差了。第二年,洪军由广西而湖南,湖北吃紧,清文宗把善于“捕盗”的常大淳,调为湖北巡抚。浙江巡抚由藩司椿寿署理。 椿寿的运气太坏。这年的浙江,省城杭州及附近各州县,自五月以后,雨量稀少,旱荒已成,于是对他发生两大不利:第一是钱粮征收不起;第二是河浅不利于舟行,影响漕运。 江苏的海运非常顺利,四府一州的漕粮,糙米三十二万多石,白米二万七千余石,于三月间出海北上,安然运到。而浙江的漕米,到九月间还未启运,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在此以前,也就是浙江正闹旱灾的五月间,为了军事上的需要,各省巡抚有个小小的调整,云南巡抚张亮基调湖南,遗缺由甘肃布政使黄宗汉接充。他不愿意去云南,经过一番活动,很快地改调浙江。不过一年的工夫,重回杭州时,已非昔比。 署理巡抚椿寿交卸以后,仍旧干他的藩司。据说黄宗汉在第一天接见椿寿时,就作了个暗示:椿寿的“纱帽”在他手里,如果想保全,赶快送四万两银子的“红包”过去。黄宗汉敢于做此勒索,就因为椿寿在漕运上已经迟延,如果上司肯替他说话,可以在天灾上找理由,有处分,亦属轻微。否则,耽延了“天庾正供”,将获严谴。 椿寿没有理会他,于是黄宗汉想了个极狠毒的手法来“整”人。他认为本年漕粮启运太迟,到达通州交仓,粮船不能依照限期“回空”,这样便要影响下一年的漕运。就在这个言之成理的说法上来整椿寿。 心里已有成算,表面丝毫不露,把椿寿请到抚院来谈公事,问起漕运的情形。 一提到这上面,椿寿自己先就紧张,“回大人的话,”他说,“今年浙江的漕运,无论如何要耽处分了!” “谁耽处分啊?”黄宗汉故意这样问。 “自然是司里。”藩、臬两司向巡抚回话,照例自称“司里”。 “这也不是耽处分的事。”黄宗汉用这句话先做一个伏笔,却又立即撇开不谈,“贵司倒先说说看,究竟因何迟误?” “自然是因为天旱99lib.水浅,河道干淤。已经奏报过的。” “天旱是五月以后的事。请问,照定例,本省漕船,每年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过淮’,什么时候‘回空’?” 一连三问,把椿寿堵得哑口无言。照定例,江西和浙江的漕船,限在二月底以前尽数开行。年深日久,定例有变,但至迟亦不会过四月。现在秋风已起,漕船开行的还不过一半,这该怎么说呢? 他迟迟不答,黄宗汉也不开口,是逼着他非说不可。椿寿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大人也在浙江待过,漕帮的积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漕丁有种种花样,譬如说陈漕带私货啰。” 椿寿的话未完,抚台便一个钉子碰了过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各省漕丁都是一样的。” “今年略微不同,因为奉旨筹议南漕海运,漕帮不免观望,这也是延误的原因之一。” “观望什么?”黄宗汉大声问道,“议办海运是来年新漕之事,跟今年何干?” 振振有词一问,椿寿语塞,既然来年有此改变之议,漕丁自不免有所瞻顾,以致鼓不起劲来,但身为藩司,署理抚院,这些地方正该督催,否则便是失职,所以椿寿无词可解。 “现在怎么办呢?”黄宗汉又忧形于色地说,“事情总要办通才行啊!” “是,是!”椿寿赶紧答道,“司里尽力去催,总在这个把月里,一定可以全数启运。” “个把月?”黄宗汉皱着眉说,“说老实话,这上面我还不大弄得清楚。反正本年漕运,自前任常中丞调任以后,都由老兄一手经理。以后该如何办理,等我商量了再说。” 他这段话有两层用意:第一是说目前还不甚了解漕运的情况,等了解了又当别论,留下翻覆的余地;第二是“一手经理”四个字,指明了全部责任。椿寿原是“上三旗”的公子哥儿,这几年在外面历练了一番,纨绔的积习固已大减,而人心的险巇,却无深知,哪里去理会得黄宗汉的深意?还只当抚台语气缓和,事无大碍,所以连声应诺,辞出抚院,赶紧召集手下,商议如何设法把未走的船,能够早日开行,只要一出浙江省境,责任就轻得多了。 于是椿寿即刻召集督粮道和其他经办漕运的官员,一面宣达了抚台的意思,一面力竭声嘶地要大家“各秉天良”,务必在最短期间内,设法让漕船全数开出。 别处都还好办,麻烦的是湖属八帮,浙江湖州府是东南膏腴之区,额定漕粮三十八万八千余石,关系重大,偏偏这八帮的漕船,一艘都动弹不得。椿寿看看情势严重,不得不亲自到湖州去督催。 湖州运漕,有条运河的支流,往东沿太湖南岸,入江苏省境平望的大运河。这条支流不到一百里长,但所经的双林、南浔两镇,为膏腴中的膏腴。南浔的殷富,号称“四狮八象”,海内闻名,听得藩台驾到,照例以捐班道台的身份,尽地主之谊,他们饮食起居的讲究,虽不比盐商、河工的穷奢极侈,但已远非一般富贵之家可比。 身处名匠经营的园林,坐对水陆并陈的盛馔,开宴照例开戏,南浔富家都有自己的戏班,砌末、行头,无不精美,这时集合精英,奏演名曲,而椿寿索然寡欢,却又不得不勉强敷衍,因而这样豪华享受的场合,在他反觉得受罪,耳中听着 href='2009/im'>《长生殿》的《夜雨闻铃》,心里想的却是怎得下他三天三夜的大雨,运河水满,让搁浅的漕船,得以趁一帆西风,往东而去? 想着漕船,椿寿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托词“身子不爽”,向主人再三道歉告辞,回到行辕。 行辕里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这些人分为三类:一类是漕帮中的“领运千总”,名义上算是押运的武官,照原来的传统,多由武举人中选拔;一类是临时委派的押运官,大多为候补州县,走路子钻上这个差使,多少弄几文“调剂调剂”;再一类就是各帮中真正的头脑——“尖丁”。 “尖丁”的身份是小兵,这还是明朝“卫所”演变下来的制度。小兵与二品大员的藩台,身份相差不知几许,照平日来说,连见椿寿的面都难,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官派了!要设法能让漕船开动,非找尖丁来谈,才商议得出切实的办法,所以椿寿吩咐,一体传见。 行辕借在一家富户的两进屋子,时已入夜,轩敞的大厅上,点起明晃晃的火油灯,照出椿寿的满面愁容!他居中坐在红木炕床上,两旁梨花木的“太师椅”上,坐的是候补州县身份的押运官,千总和尖丁便只有站的份儿了。 在鸦雀无声的沉重的气氛中,椿寿扯开嘶哑的嗓子说道:“今年的漕粮,到底还运得出去,运不出去?” 这一问大家面面相觑,都要看一看对方的脸色。最有资格答话的是尖丁,但以身份关系,还轮不到他们开口。 “我在抚台面前,拍了胸脯的,一个月当中,一定全数开船。现在看了实在情形,我觉得我的话说得过分了。今天一定先要定个宗旨出来,船能动是动的办法,不能动是不能动的办法。这样子一天一天等下去,非把脑袋等掉了不可。” 这是提出了要砍脑袋的警告,在座的人无不悚然!坐在左首太师椅上的一名候补州县,便欠身说道:“总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局,属下便赔上性命,也得把漕船开出去。漕粮关乎国家正用,今年天旱水浅,纵然耽迟,还有可说,倘或不走,那就是耽错了。” “耽迟不耽错”这一说,凡是坐在太师椅上的,无不齐声附和。这些候补州县,没有一个不闹穷,有些在省城住了十几年,始终没有补上一个缺,穷得只剩下一叠当票,好不容易才派上这一个押运的差使,指望着漕船一动,便好先支一笔公费安家。至于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通州,他们不必担心,迟延的处分落不到他们头上。 倘说漕船不走,他们便回不得省城。因为船不走,便无所谓押运,不仅万事全休,而且比不得这个差使还要坏——不得这个差使,不必借了盘缠来到差,现在两手空空回杭州,债主那里如何交代? 椿寿当然明白他们的用心,而且也知道这些人无足轻重,既出不了什么力,也担不了什么责任,所以不理他们的话,望着站在他们身后的“领运千总”说:“你们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商量。” “领运千总”的想法,与那些候补州县差不多,只是他们不能胡乱做主,凡事要听尖丁的招呼,因而有个年纪大些的便这样回答:“请大人做主!” “如果我说不走呢?” 大家都不响,没有一个人赞成他的主意,只是不敢驳回。但这样不做声,也就很明显地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了。 在座的一个实缺同知,此时忍不住开口:“跟大人回话,还是让他们推出一两个人来,看看有何话说?” “他们”是指尖丁,椿寿点点头,对那些尖丁说:“我看也非你们有句话不可。” “是!”有个“有头有脸”的尖丁答应一声,请个安说,“请大人先休息。我们商量出一个宗旨,再跟大人回禀。” “好,好,你们商量。” 椿寿坐在炕床上咕噜噜吸水烟,八帮的尖丁便退到廊下去悄悄商议,好久尚无结论,因为各帮的情况不同,看法各异,牵涉的因素很多。今年的漕运,吃力不讨好是公认的看法,但走与不走,却有相反的主张:一派认为 8d54." >赔累已不可免,不如不走,还省些事;一派则以在漕船上带着许多私货,不走则还要赔一笔,“公私交困”,简直要倾家荡产了。 谈来谈去,莫衷一是,椿寿已经派人来催了,只好听凭上面去决定走与不走。不过总算也有了一点协议,那就是:走也好,不走也好,各帮的赔累,只能一次,不能两次。 “如果不走,本年的漕粮便要变价缴纳,户部定章是每石二两银子,现在市价多少?”椿寿问。 “这要看米的成色。”被推定去回话的那个尖丁答道,“总在七钱到八钱这个数目之间。” “船上的漕粮有多少?” “一共二十七万六千石。” “那么,”椿寿问道,“就算每石赔一两二钱银子,共该多少?” 那尖丁的心算极快,略略迟疑了一下,便报出确数:“共该三十三万一千二百两银子。” “如果漕船不走,奏请变价缴银,上头一定会准的。不过,”椿寿面色凝重地问,“这三十三万两银子,该谁来赔?” “大人晓得的,湖属八帮是‘疲帮’,力量实在够不上。总要请大人格外体恤,留漕丁一条命。” “哼!”椿寿冷笑,“你们要命,难道我的命就可以不要?” 这是双方讨价还价,有意做作。漕帮有“屯田”,有“公费”,遇到这种情形,便得从公众的产业和收入中,提出款子来赔,赔累的成数,并无定章,但以上压下,首先要看帮的好坏,公产多的“旺帮”便赔得多,负债累累的“疲帮”便赔得少。说也奇怪,越是富庶的地区,漕帮越疲,第一疲帮是江苏松江府属各帮,湖州府属八帮的境况也不见得好,这是因为越富庶的地区,剥削越多的缘故。 这赔累的差额,除了漕帮以外,主要的便得由藩司从征收漕粮的各种陋规和浮收中,提成分赔。所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实际上只是藩台衙门和湖属八帮间的事。椿寿软哄硬逼,总算把分赔的成数谈好了。 然而这也不过是万不得已的退路。眼光总是朝前看的,能够把漕船开出去,交了差,也免了赔累,何乐不为?所以椿寿又回过头来问:“照你们看,漕船到底能不能动呢?能动还是照开的好。” 这一句话自然大受欢迎,在座的候补州县,一看事有转机,无不精神复振,纷纷颂赞椿寿的明智。 唯有那名代表漕帮说话的尖丁,大摇其头。不过他首先声明,他自己有点意见,并不代表漕帮,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说!集思广益,说出来商量。” 照那尖丁个人的看法,漕船要能开行,首先得要疏浚河床,同时在各支流加闸,提高运河中的水位。然后另雇民船分载漕米,减轻漕船的载重,这样双管齐下,才有“动”的可能。 “那就这样办啊!有何不可呢?”有个押运官兴奋地说。 那尖丁苦笑了一下,没有做声。椿寿却明白他的意思,以讥嘲的口吻答道:“老兄说得容易!可知道这一来要多少钱?” “与其赔累,何不把赔累的钱,花在疏浚河床和雇用民船上?不但交了差,而且治理了运河,也是大人的劳绩。” 这两句话说动了椿寿的心,点着头沉吟,“这倒也是一说。”他自语似的问,“就不知道要多少日子?” 疏浚的计划,施工的日程,要多少工、多少料,都要仔细计算,才能知道确数,在这样人多口杂的场合中,是不可能得到结果的,所以椿寿叫大家散一散,另外找了些实际能负责,能办事的人来重作商量。 这个少数人的集议,首先要谈的就是工料的来源。这实在也只有一个字——钱。漕帮中被推派出来说话的那名尖丁,以久历江湖的经验,预感到此举不妥,但人微言轻,无法扭转椿寿的“如意算盘”,便很干脆地答应了所派的经费,而且保证漕帮一定全力支持这件事。不过他也很郑重地声明,漕帮出了这笔钱,漕船不管如何非走不可。如果再出了什么花样,漕帮不能负责。 于是疏浚河道的计划,很快地便见诸实际行动。这件事地方官原来也有责任,只是湖州府和运河所经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要办这件事唯有派工派料。公文往返,以及召集绅士磋商,需要好久才能动工,未免缓不济急。 为了与天争时,自己拿钱出来征雇民工是最切实的办法。等这一切安排好了,预计八月底以前,漕船一定可以开行。这样,椿寿才算松了一口气,动身回省。 走的那天,秋风秋雨,一般行旅闷损不乐的天气,在椿寿却大为高兴,心里在想:这雨最好落大些,连下几天,前溪水涨,起漕的时间还好提前。 椿寿之死 回到省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抚台黄宗汉。 听完报告,黄宗汉还夸奖了一番,说他实心办事。还告诉他一些京里来的消息,说朝廷已有旨意,严饬直隶总督和驻北通州的仓场侍郎,自天津杨村地方,调派一千五百艘驳船到山东临清,准备驳运漕粮。不过直隶总督已经复奏,怕杨村的驳船到达临清,河水已经结冰,所以这样请求:江浙的漕粮在临清、德州一带卸下来,暂时存贮,到明年开春解冻,再转漕北上。这个请求能不能奉准,尚不可知。 椿寿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他原有顾虑,怕北地天寒,到了十月以后,河里结冰,漕船依旧受阻。现在既有直隶总督据实奏陈,等于为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格于事实,朝廷不能不准,这样就只要到了临清,便算达成任务。倘说迟延,则各地情形相同,处分的案子混在一起,变成“通案”就不要紧了。 椿寿吃了这颗定心丸,对于疏浚河道的工程进度不甚理想,就不太着急。他最关心的是直隶总督那个复奏的下文,等漕船开出,才看到明发上谕: “浙江嘉杭等帮米石,如能拨船赶运,当仍遵前旨,酌拨杨村船只,趁此天气晴和,迅往拨运。设或沿途必须截卸,临清、德州等仓,是否足资容纳?着仓场侍郎、直隶总督、漕运总督、山东巡抚各将现在应办急务,迅速妥为办理,毋得听任属员推诿恶习,各分畛域,再勿贻误。懔之!” “亏得赶运出去。”椿寿心里在想,“照上谕来看,在临清、德州截卸,暂时存贮,已经准了。不过粮仓恐怕不够,湖帮的漕米到了那里,倘或无仓可储,倒是棘手之事。” 于是,他“上院”去见抚台。黄宗汉一见他就说:“啊,来得正好。我正要叫‘戈什哈’3去请你,有件要紧事商量。” “请大人吩咐。” “不,不!你有事你先说。” 椿寿便说明来意,意思是想请抚台出奏,浙江湖属八帮的漕米,已出省境北上。如果到了临清,无法驳运,需要截卸时,请饬下漕运总督及山东巡抚,预留空仓。他是怕湖属八帮的漕船最后到达,仓位为他帮捷足先登,所以有此要求。 黄宗汉一面听,一面不断摇头,等他说完,俯身向前问道:“漕运一事,贵司内行,而且今年由贵司一手料理,我要请问,可曾计算过‘回空’的日子?” 原来是这一层顾虑,椿寿略略放了心,“回大人的话,”他说,“回空自然要衍期。” “衍期多少时候?”黄宗汉不待辞毕,抢着问道,“请贵司算与我听一听。” “这要看临清的情形。如果在那里截卸,等明年开冻驳运,又要看前面漕船的多寡,多则慢,少则快。” “最快什么时候?” “总要到明年四月。” “回空呢?” “也要两个月。” “这就是说,漕船明年夏天才能回家,还要经过一番修补,又得费个把月,最快也得在七月里才能到各县受兑漕米。请问贵司,明年新漕不是又跟今年一样,迟到八九月才能启运吗?” “是!”椿寿答道,“不过明年改用海运,亦无关系。” “什么叫没有关系?”黄宗汉勃然变色,“你说得好轻巧。年年把漕期延后,何时始得恢复正常?须知今年是贵司责无旁贷,明年就完全是我的责任。贵司这样子做法,简直是有意跟我过不去呀!” 椿寿一看抚台变脸,大出意外,他亦是旗下公子哥儿出身,一个忍不住,当即顶撞了过去:“大人言重了!既然我责无旁贷,该杀该剐,自然由我负责,大人何必如此气急败坏?” “好,好!”黄宗汉一半真的生气,一半有意做作,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地说,“你负责,你负责!请教,这责任如何负法?” “本年漕运虽由我主管,但自从大人到任,凡事亦曾禀命而行。今年江苏试办海运,成效甚佳,请大人出奏,明年浙省仿照江苏成例,不就行了吗?” “哼,哼!”黄宗汉不断冷笑,“看贵司的话,好像军机大臣的口吻,我倒再要请教,如果上头不准呢?” “没有不准之理。” “又是这样的口吻!”黄宗汉一拍炕几,大声呵斥,“你到底是来议事,还是来抬杠?” 椿寿做了二十几年的官,从未见过这样的上司,心里在想:我是科甲出身,我亦不是捐班佐杂爬上来的,受惯了气的,论宦途经历,我放浙江藩司,你还不过是浙江臬司,只不过朝中有人,道光十五年乙未那一榜…… 转念到此,椿寿打了个寒噤,暗叫一声:大事不好!黄宗汉的同年,已有当了军机大臣的,那是苏州的彭蕴章。还有户部两侍郎,一个是福建的王庆云,最爱照应同乡;另一个又是他的同年,而且是好友的何桂清。 俗语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黄宗汉敢于如此目中无人,无非仗着内有奥援,而且听说他今年进京,皇上召见六次之多,圣眷正隆,自己无论如何碰不过他。这些念头雷轰电掣般闪过心头,顿感气馁,只得忍气吞声地赔个罪。 “大人息怒。我岂敢跟大人抬杠?一切还求大人维持。” 这一说,黄宗汉的脸色才和缓了一些,“既为同僚,能维持总要维持。不过,”他使劲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难,难!” .99lib?椿寿的心越发地往下沉,强自镇静着问道:“大人有何高见?要请教诲。” “岂敢,岂敢。等我想一想再说吧!” 说完,端一端茶碗,堂下侍候的戈什哈便拉开嗓子:“送客!” 这送客等于逐客。椿寿出了抚台衙门,坐在轿子里,只催轿夫加快,急急赶回衙门,让听差把文案请到“签押房”,关上房门,细说了上院的经过,惊疑不定地问道:“各位看看,黄抚台这是什么意思?” “黄抚台外号‘黄阎罗’,翻脸不认人是出名的,这件事要好..好铺排一下。” “唉!”椿寿摇摇头,欲言又止,失悔在黄抚台刚到任,不理他索贿的暗示。 “‘天大的公事,地大的银子’,”有个文案说得很率直,“先去探探口气看,院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于是连夜走路子去打听,总算有了确实的消息,据说黄宗汉为了明年的新漕得以早日受兑装载,照限期抵达通州,决定上奏,把湖属八帮的漕船追了回来,漕米卸岸入仓,连同明年的新漕,一起装运。 这样做法,只苦了漕帮,白白赔上一笔疏浚河道的费用。其次,那些奉委押运的候补州县,没有“公费”可派,一笔过年的盘缠便落空了。椿寿心中虽有不忍,但到底是别人的事,藩司能够不赔,已是上上大吉,只好狠一狠心不理他们了。 果然,第二天抚台衙门来了正式公事,唯恐影响来年新漕的期限:“所有本年湖属八帮漕船,仰该司即便遵照,全数追回,候命办理。”椿寿不敢怠慢,立即派出人去,把湖属八帮的漕船截了回来,同时上院去见抚台,请示所谓“候命办理”是如何办法。 黄宗汉一直托病不见。过了有五六天,一角公文送到,拆开一看,椿寿几乎昏厥,顿足骂道:“黄寿臣,黄寿臣,你好狠的心!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置我于死地!” 黄宗汉的手段的确太毒辣了,他以一省最高行政长官的地位,统筹漕运全局的理由,为了使来年新漕的输运如期完成,以期此后各年均得恢复正常,作了一个决定:本年湖属八帮的漕米,留浙变价。全部漕米二十七万六千石,照户部所定价格,每石二两银子,共该五十五万二千两,限期一个月报缴。 这是椿寿与尖丁早已算过了的,市价与部价的差额,一共要三十三万两银子。如果在他第一次到湖州开会之前,抚台就作了这个决定,那么漕帮赔大部分,藩司赔小部分,这笔小部分的赔款,也还可以在浮收的款项中拨付。说起来只是今年白吃一场辛苦,没有“好处”而已。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漕帮负担了疏浚河道的全部经费,事先已经声明,出了这笔钱,漕船非走不可,于今截回不走,已觉愧对漕帮,再要他们分赔差额,就是漕帮肯赔,自己也难启齿,何况看情形是绝无此可能的。 至于浮收的“好处”,早已按股照派,“分润”有关人员,哪里再去追索?即使追索得到,也不过五六万银子,还差着一大截呢! 事情的演变,竟会弄得全部责任,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椿寿悔恨交并,而仍不能不拼命作最后的挣扎,愁眉苦脸地召集了亲信来商议,大家一致的看法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去求抚台,收回“变价”的成命,应解的二十多万石漕米,随明年新漕一起启运。就这样起卸入仓,从船上搬到岸上,明年再从岸上搬到船上,来回周折的运费、仓费,以及两次搬动的损耗,算起来也要赔好几万两银子,而且一定还会受到..处分,但无论如何总比赔三十三万两银子来得好。 两害相权取其轻,椿寿只得硬着头皮上院,把“手本”送了进去,门上出来答道:“上头人不舒服,请大人回去吧!上头交代,等病好了,再请大人过来相叙。” 椿寿愤不可遏,吩咐跟班说:“回去取铺盖!抚台不见我不走,就借官厅的炕床睡。” 门上一看,这不像话,赶紧赔笑道:“大人不必,不必!想来是有急要公事要回,我再到上房去跑一趟。” 于是椿寿就在官厅中坐等,等了半个时辰,黄宗汉出来,仰着头,板着脸,一见面不等椿寿开口,就先大声问道:“你非见我不可?” “是!”椿寿低声下气地回答,“大人贵恙在身,本不该打搅,只是实在有万分困难的下情上禀。” “如果是湖属漕米的事,你不必谈。已经出奏了。” 这句话就如焦雷轰顶,一时天旋地转,不得不颓然坐倒,等定定神看时,黄宗汉已无踪影,抚院的戈什哈低声向他说道:“大人请回吧!轿子已经伺候半天了。” 椿寿闭上眼,眼角流出两滴眼泪,拿马蹄袖拭一拭干净,由听差扶掖着,一步懒似一步地走出官厅。 就在这天晚上,椿寿在藩司衙门后院的签押房里上吊自杀。第二天一早为家人发觉,哭声震动内外,少不得有人献殷勤,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飞报抚台。 黄宗汉一听,知道闯了祸,逼死二品大员,罪名不轻,但转念想起一重公案,觉得可以如法炮制,心便放了一半。 他想起的是陕西蒲城王鼎尸谏的往事,这重公案发生在十年以前,王鼎与奸臣穆彰阿,同为大学士值军机。这位“蒲城相国”性情刚烈,嫉恶如仇,而遇到穆彰阿是阴柔奸险的性格,每在御前争执,一个声色俱厉,一个从容自如,宣宗偏听不明,总觉得王鼎不免过分。 道光二十二年,为了保荐林则徐复用,王鼎不惜自杀尸谏,遗疏痛劾穆彰阿。那时有个军机章京叫陈孚恩,是穆彰阿的走狗,一看王鼎不曾入值,亦未请假,心里一动,借故出宫,赶到王鼎家一看,听得哭声震天,越发有数。趁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抗骤遭大故,五中昏瞀的当儿,劝他把王鼎的尸首解下来,同时把遗疏抓到手里,一看内容,不出所料,便又劝王抗以个人前程为重,不必得罪穆彰阿,又说“上头”对王鼎印象不佳,而大臣自杀,有伤国体,说不定天颜震怒,不但王鼎身后的恤典落空,而且别有不测之祸。 这一番威胁利诱,教王抗上了当,听从穆彰阿更改遗疏,并以暴疾身故奏报。宣宗也99lib?有些疑心,但穆彰阿布置周密,“上头”无法获知真相,也就算了。 陈孚恩帮了穆彰阿这个大忙,收获也不小,不久,穆彰阿就保他当山东巡抚。而王抗则以不能成父之志,为他父亲的门生、他自己的同年,以及陕甘同乡所不齿,辞官回里,郁郁以终。 穆彰阿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科会试的大主考,黄宗汉是他的门生,颇为巴结这位老师。秦桧门下有“十客”,穆彰阿门下有“十子”,黄宗汉与陈孚恩都在“穆门十子”之数,自然熟知其事。所以,一遇椿寿的变故,他立即遣派亲信,以釜底抽薪的宗旨,先设法把椿寿的遗嘱弄到手,然后亲自拜访驻防的将军和浙江学政——因为这两个人是可以专折奏事的,先要把他们稳住,才可以不使真相上闻。 当然,另一方面他还要间接拜托旗籍的官员,安抚椿寿的家属,然后奏报藩司出缺。上吊自杀是瞒不住的,所以另外附了个“夹片”,说是“浙江钱漕诸务支绌,本年久旱岁歉,征解尤难,该司恐误公事,日夜焦急,以至迫切轻生”。把湖属八帮应运漕米,留浙变价的事,只字不提。同时录呈了经过修改的椿寿的遗嘱,咸丰帝此时初登大宝,相当精明,看遗嘱内有“因情节所逼,势不能生”两句话,大为疑惑,认为即令公事难办,何至遽尔自尽?是否另有别情,命令黄宗汉“再行详细访察,据实奏闻,毋稍隐饰”。 浙江学政万青藜也有专折奏报,说椿寿身后,留有遗嘱,“实因公事棘手,遽行自尽”。与黄宗汉的奏折桴鼓相应。皇帝批示:“已有旨,令黄宗汉详查具报。汝近在省垣,若有所闻,亦可据实具奏。” 看来事情要闹得很大,但事态真正严重的关键所在,只有黄宗汉自己知道。因为椿寿的自尽,如果真的是由于他的措施严峻,则虽良心有亏,亦不过课以道义上的责任,在公事上可以交代得过,那就不必有所畏惧。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椿寿之死,是死在他虚言恫吓的一句话上。 所谓“留浙变价”,原是黄宗汉有意跟椿寿为难的一种说法,暗地里他并不坚持这样做,不但不坚持,他还留着后手,以防椿寿无法做到时,自己有转圜的余地。 由于在军机处和户部都有极好的关系,所以黄宗汉对来年新漕改用海运,以及本年湖属各帮漕米,不能如限北运的处置办法,都有十足的把握,私底下书函往还,几乎已有成议。但这些情形,椿寿无从知道,他亦瞒着不说。以改用海运并无把握,河运粮船难以依限回空的理由,下令截回漕船,留浙变价,这一套措施与他所奏报的改革办法,完全不符。他向椿寿所说的,留浙变价一事“已经出奏”,事情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再也无可挽回,这才使椿寿感到已入绝路,不能不一死了之。其实,“已经出奏”这句话,根本是瞎说。 就凭这句谎言,黄宗汉便得对椿寿之死负起全部责任。因而他必须多方设法掩饰遮盖,不使真相上闻,一面活动万青藜等人,帮着他瞒谎,一面遣派亲信,携带巨资,到京师活动。当然,像军机大臣彭蕴章那里,是不必也不能行贿的,只有以同年的身份,拜托关顾照应。 不过这样一件案子,也不是轻易压得下去的。椿寿是“上三旗”的旗人,亲戚之中,颇有贵官,认为他的死因可疑,自然要出头为他讲话,这样军机处要帮黄宗汉的忙,就不能不费一番手脚,来遮人耳目。 照一向的惯例,类似这种情况,一定简派大员密查。既称密查,自然不能让被查的人知道,可是一二品的大员出京,无论如何是件瞒不住的事,于是便有许多掩护其行踪及任务的方法。一种是声东击西,譬如明发上谕,“着派某某人驰往江苏查案”,这人便是“钦差”的身份,所经之处,接待的礼节极其隆重。这样一路南下,到了济南,忽然不走了,用钦差大臣的关防,咨会山东巡抚,开出一张名单,请即传提到案,迅雷不及掩耳地展开了查案的工作。 再有一种是暗渡陈仓,乘某某大员外放到任的机会,密谕赴某处查案。这道密谕照例不发“邸抄”,被查的省份毫无所知,行到目的地,拜访总督或巡抚,出示密谕,于是一夕之间,可以掀起大狱。查黄宗汉逼死椿寿一案,就是用的这一种办法,所以在表面上看不出黄宗汉出了毛病的痕迹,这当然又是军机处帮他的忙。 这位钦差名叫何桂清,是黄宗汉的同年。在他们乙未一榜中,何桂清的年纪较轻,仪表清俊,吐属渊雅,人缘极好。这年秋天,由户部侍郎外放江苏学政,在京里饯行送别的应酬甚多,所以一直迟迟不能启程。就在这段摒挡行囊,准备到任的期间,出了椿寿这件案子,彭蕴章和他一些在京同年商量的结果,奏请密派何桂清于赴江苏学政途中,顺道查办。“上头”只对椿寿的死因怀疑,不曾想到是他所信任的黄宗汉干的好事,自然不会以何桂清与黄是同年为嫌,便准了军机处的建议。 这个消息,很快、很秘密地传到了杭州,黄宗汉等于服下一粒定心丸。何桂清以钦命在身,不敢耽搁,也就在岁暮之际,出京南下。 巧遇故知 就在同一天,王有龄到了北通州。他从杭州动身,坐乌篷船到苏州,然后换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丰北决口,舍舟换车,却又舍不得多花盘缠,一路托客店代找便车、便船,花费固然省得多,时间却虚掷了,以至于走了几乎半年,才到北通州。 这里是个水陆大码头,仓场侍郎驻扎在此,当地靠漕船、廒仓为生的,不知其数。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仓的旺季。漕帮与“花户”4,有各种公务私事接头。漕丁所带的私货,也要运上岸来销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浴池,到处都是客满。王有龄雇了个脚夫,挑着一担行李,连投数处客店,找不到下榻之处。 最后到了西关一家“兴发店”,看门口的闲人车马还不多,王有龄心想:这一处差不多了。几次碰壁的经验,让他学了个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易于见拒。不如拿出官派来,反倒可以把买卖人唬倒。 于是,他把身上那件马褂扯一扯平,从怀中取出来一副茶晶大墨镜戴上,昂然直入,伙计赶紧迎出来,他不等他开口,先就大模大样地吩咐:“给找一间清静的屋子。” 伙计赔着笑先请教:“你老贵姓?” “王。” “喔,想是从南边来?” “嗯。”王有龄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干。” 那伙计对这些候补官儿见得多了,一望便知,现在由他自己口中证实,便改了称呼:“王老爷!”然后踌躇着说:“屋子倒是还有两间,不敢让王老爷住!” “为什么?” “知州衙门派人来定下了。有位钦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带的人很多,西关这几家客店的空房,全给包了。实在对不起,王老爷再找一家看看。”说着又请了个安,连声道,“王老爷包涵。” 看他这副神情,王有龄不便再说不讲理的话,依然只好软商量:“我已经走了好几家,务必托你想办法,给腾一间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只住一宿,便好说话,伙计答应跟柜上去商量。 柜上最头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儿不大,官架子大,动辄“混账王八蛋”地骂,伙计回句嘴就得挨打,伺候得稍欠周到便要闹事。他们以“千总”、“把总”的职称,给总督、巡抚当“戈什哈”还不够格的官儿,敢于如此蛮横无理,就因为有他们的“帮”在撑腰。漕帮暗中还有组织,异常隐秘,局外的“空子”无从窥其堂奥,所知道的就是极其团结,一声喊“打”,个个伸拳,先砸烂客店再说。至于闹出事来,打官司就打官司,要人要钱,呼叱立办,客店里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们的。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形,干脆往官府一推,倒省了多少麻烦。 但王有龄不同,虽然也有些官架子,文质彬彬,不像个不讲理的人。再说,看他也不像习于行旅,相当难缠的“老油子”,因而答应容留,但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 “王老爷!”那伙计说,“有句话说在头里,听说钦差已经出京了,是今天晚上到,还是明天早晨到,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只好委屈您老了。话说回来,也不能让您老没有地方住,不过——嘿嘿,那时候,只好跟我们一起在大炕上挤一挤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龄心满意足,满口应承,“只需有地方睡就行了。” 于是伙计在西跨院给他找了个单间,开发了脚夫,把行李拿到屋内。那伙计叫刘四,伺候了茶水,一面替他解铺盖,一面就跟他搭话,问问来踪去迹。等他洗完脸喝茶休息的时候,拿来一盏油灯,顺便问他晚饭怎么吃。 到了通州就等于到了京城了,王有龄心情颇为悠闲,要了两个碟子,一壶白干,慢慢喝着。正醺醺然在回忆与胡雪岩相处的那一段日子,只见门帘一掀,随即有人问道:“老爷!听个曲儿吧?” 说话的声音倒还脆,王有龄抬眼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擦了一脸的粉,梳得高高的一个“喜鹊尾巴”,叮铃当啷插着些银钗小金铃的。绿袄黑裤,下面穿一双粽子大的绣花红鞋。重新再看到她脸上,皮肤黑一些,那眼睛却顾盼之间,娇韵欲流。王有龄有了五分酒意,醉眼又是灯下,看过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 这北道上的勾当他也领教过几次,便招一招手说:“过来!” 那妇人嫣然一笑,向她身后的老妇摆一摆手,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请个安问道:“老爷贵姓啊?” “我姓王。”王有龄问她,“你呢?” “小名儿叫金翠。” “金翠!嗯,嗯!”他把她从头到脚,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点点头表示满意。 “王老爷,就是一个人?” “对了,一个人。”王有龄又说,“你先出去,回头我找刘四来招呼你。” 于是金翠又飞了个媚眼,用她那有些发腻的声音说道:“多谢王老爷,您老可别忘了,千万叫刘四招呼我啊!” “不会,不会!” 金翠掀着帘子走了。王有龄依然喝他的酒,于是浅斟低酌,越发慢了。 就这样一面喝,一面等,刘四却老是不露面,反倒又来了些游娼兜搭。因为心有所属,他对那些野草闲花,懒得一顾,且有厌烦之感,便亲自走出屋去,大声喊道:“刘四,刘四!” 刘四还在前院,听得呼唤,赶紧奔了来伺候,他只当王有龄催促饭食,所以一进来先道歉,说今天旅客特别多,厨下忙不过来,建议王有龄再来四两白干:“您老慢慢喝着。”他诡秘地笑道,“回头我替您老找个乐子。” “什么乐子?”王有龄明知故问地。 “这会儿还早,您老别忙。等二更过后,没有人来,这间屋就归您老住了。我找个人来,包管您老称心如意。”刘四又说,“我找的这个人,是她们这一行的顶儿、尖儿,名叫金翠。” 王有龄笑了,“再拿酒来!”他大声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两张饼,刘四收拾残肴,又沏上一壶茶来,接着便听见帘钩一响,金翠不期而至了。 “好好伺候!”刘四向她叮嘱了这一句,退身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还解下衣襟上的一块粉红手绢,擦一擦碗口的茶渍,才双手捧到王有龄面前。 虽是北地胭脂,举止倒还温柔文静,王有龄越发有好感,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藏书网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着:“问这个干吗?” “怎么有忌讳?” “倒不是有忌讳。”金翠答道,“说了实话,怕您老嫌我,不说实话,我又不肯骗你。” “我嫌你什么?”王有龄很认真地说,“我不嫌!” 金翠那双灵活的眼珠,在他脸上绕了一下,低下头去,把眼帘垂了下来,只见长长的睫毛不住跳动。这未免有情的神态,足慰一路星霜,王有龄决定明天再在这里住一天。 一夜缱绻,加以旅途辛劳,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适。中间醒了一次,从枕头下掏出一个银壳表来看了看,将近午时,虽已不早,但有心与金翠再续前缘,便无须亟亟,翻个身依旧蒙头大睡。这一睡睡不多时,为窗外的争吵声所惊醒,听出一个是刘四,正低声下气地在赔罪,说原知屋子早已定下,不能更赁与别的旅客,“不过,这位王老爷连找了几家都不行,看样子还带着病,出门哪里不行方便?总爷,你别生气,请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马上给你腾。” 王有龄一听,原来是为了自己占了别人的屋子,这不好让刘四为难,急忙一翻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 他一面拔闩开门,一面向外大声招呼:“刘四,你不必跟客人争执,我让就是了。” 等开出门来,只见院子里与刘四站在一起的那个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穿着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头上戴着小帽,脚下却穿一双“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认不准他的身份。 “王老爷,对不起,对不起!”刘四指着那人说,“这位是钦差大人身边的杨二爷。您老这间屋子,就分派给杨二爷住。我另外想办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请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龄向那姓杨的点点头,作为招呼,又说,“你是正主儿,请进来坐吧!” “不要紧,不要紧。”姓杨的也很客气了,“王老爷你慢慢儿来!” 开出口来是云南乡音。喉音特重的云南话,本就能予人以纯挚的感觉,王有龄又从小在云南住过,所以入耳更觉亲切,随即含笑问道:“你家哪里,昆明?” 他这一句也是云南话,字虽咬得不太准,韵味却足。姓杨的顿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王老爷,你家也是云南人?” “我生在云南。也攀得上是乡亲。” “那好得很。”姓杨的大声说道,“王老爷,你老不要麻烦了。你还住在这里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来,来,请进来坐。” “是!”姓杨的很诚恳地答道,“自己人说老实话,我还有点事要去办,顺便再找间屋子住。事情办完了我再来,叙叙乡情。很快,要不了一个时辰。” “好,好!我等你。” 两人连连拱手,互道“回见”。王有龄回到屋里坐下来,定定神回想,觉得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温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钦差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点,正愁着两眼漆黑,不知门径,现在找到个人可以指点,岂不甚妙? 一想到此,精神抖擞,刚站起身要喊人,只见刘四领着小伙计,把脸水热茶都已捧了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王老爷,您老的运气真不坏,这一趟上京,一定万事如意。” “好说,好说!”王有龄十分高兴,“刘四,回头杨二爷要看看我,我想留他便饭,你给提调一下子,不必太讲究,可也别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交给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过不到一个时辰,姓杨的果然应约而至,手里拎着一包东西。王有龄从窗户里远远望见,顿被提醒,赶紧开箱子随便抓了些土产,放在桌上,然后掀帘子出去。 “公干完了?”他问。 “嗳!”姓杨的答道,“交给他们办去了。” 进屋坐定,彼此重新请教姓名,姓杨的叫杨承福。王有龄管他叫“杨二哥”,他十分高兴,接着便把带来的一个包裹解开。 王有龄机警,抢先把自己预备下的礼物取了来,是一盒两把水磨竹骨的折扇,杭州城内名闻遐迩的“舒莲记”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丝烟,这个字号,也是北方官宦人家连深闺内都知道的。 “杨二哥,不腆之仪,也算是个见面礼儿!”王有龄笑道,“不过,冬天送扇子,好像不大合时宜。” “老弟台!”杨承福一把接着他的手,不让他把东西放下来,“你听我说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实话,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那叫什么话?杨二哥你尽管说。” “你这些土仪,我也知道,名为‘四杭’,不过,你送给我是糟蹋了!水烟,我装给我们大人吃,自己吃旱烟;扇子,你哪里看见过像我这种人,弄把折扇在手里摇啊摇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着,到京里送别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说一句你听。”杨承福似乎有些碍口,但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我跟我们大人到了南边,这些东西有的是。老弟台,凡事总要有个打算,你到北方来,没有南边的东西送人。我往南边走,你又拿那里的东西送我,你想,这是什么算盘?” 话中带些做兄长开导的意味,王有龄再要客气,便似见外。“这一说,变成我假客气了!”他说。 “本来不用客气。” 杨承福一面说,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开来。他不收王有龄的礼,自己有所馈赠却有一番说辞——他送的是家备的良药,紫金锭、诸葛行军散,还有种金色而形状像耗子屎似的东西,即名为“老鼠屎”,这些药与众不同,出自大内“御药房”特制,选料名贵,为市面上所买不到。而他家“大人”因为太监来打秋风,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来相送,惠而不费,备而不用,王有龄将来回南,拿这送人,最妙不过。 这是体贴诚恳的老实话,王有龄相当感动。等刘四送来四个凉碟,一个火锅,杨承福便老实叨扰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踪。 做主人的觉得初次见面,虽有一见如故之感,但请托帮忙的话,在此时来说,还是交浅言深,所以除了直陈此次北上,想加捐个“州县班子”以外,对于家世不肯多谈。 那杨承福听说他是个捐班的盐大使,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身份便觉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说:“这一说,我太放肆了!” “怎样?”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个‘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称!” “笑话!”王有龄说,“我没有这些世俗之见。” 杨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处,也像是别有心事在盘算,过了好半晌,突然放下杯子说:“这样,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先问你,你这趟带着多少钱?” 这话问得突兀,王有龄记起“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踌躇,既而自责,别人如此诚恳,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所以老实答道:“不到五百两银子。” 杨承福点点头:“加捐个‘州县班子’,勉强也够了。不过要想缺分好,还得另想办法。” “原要求杨二哥照应。” “不敢当,不敢当。”杨承福接谈正文,“捐班的名堂极多,不是内行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选司’的那些书办,吃人不吐骨头,你可曾先打听过?”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请教过内行,我想另外捐个‘本班尽先’的‘花样’,得缺可以快些。” “这个‘花样’的价钱不轻。”当然,多少候补州县,“辕门听鼓”,吃尽当光,等到须眉皆白还未署过一任实缺的也多的是。王有龄以正八品的盐大使,加捐为正七品的知县,一到省遇有县缺,尽先补用,这样如意的算盘,代价自然不会低。杨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这么办。你要晓得,做官总以寻靠山最要紧,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钱,是‘本班尽先’的花样,一到省里,如果没有人替你讲话,有缺出来,照样轮不到你。” “咦?”王有龄倒奇怪了,“难道藩台可以不顾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寻个说法,把你刷掉,譬如说,有个县的县官出缺了,他可以说,该县文风素盛,不是学问优长的科甲出身,不能胜任,这样就把捐班打下来了。倒过来也是一样,说该县地要事繁,非谙于吏治的干才不可,这意思就是说,科甲出身的,总不免书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这话不是?” 王有龄把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我劝你不必加捐‘本班尽先’,一样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这样的妙事!王有龄离座而起,一揖到地:“杨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进,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杨承福急忙跳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请坐。听我告诉你。” 杨承福为王有龄谋,与其花大价钱捐“本班尽先”,不如省些捐个“指省分发”——州县分发省分,抽签决定,各凭运气,“指省分发”便可有所趋避,杨承福要他报捐时指明分发江苏。 “我们大人是江苏学政,身份与江苏巡抚、江宁将军并行,连两江总督也要买账。你分发到了江苏,我替你跟我们大人说一说,巡抚或者藩台那里关照一声,不出三个月,包你‘挂牌’署缺,缺分好坏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这真是天外飞来奇遇!王有龄笑得合不拢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么名字,想问出口来,又觉不妥。说了半天,连江苏学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岂非笑话。 杨承福还怕他不相信,特别又加了一句:“我们大人最肯照应同乡,你算半个云南人,再有我从中说话,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谈兴愈豪,杨承福虽是“底下人”的身份,却不是那干粗活的杂役,一样知书识字,能替主人招待宾客,接头公事,所以对京里官场的动态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些粗人,不是他谈论的对手,此刻遇见王有龄,谈科甲、谈功名、谈那些大官的出身交游,他不但懂,而且听得津津有味,这使得杨承福非常痛快,越觉得酒逢知己,人生难得。 “我们大人的人缘最好。在同年当中,年纪轻,有才气,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应他。‘散馆’5以后,不过十年的功夫,就当到侍郎。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爷故世,丁忧6闲了两年多,现在一定升尚书了。” 听到“散馆”两个字,便知是个翰林,王有龄问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这一榜是‘龙虎榜’,现在顶顶红了。”杨承福兴高采烈地说,“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点了翰林。第五十名就是大军机彭大人,他不曾点翰林,不过官运是他顶好,现在红得很,军机处里一把抓。” 这话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龄也知道,军机大臣要讲资格,彭蕴章就算飞黄腾达,异乎常人,在军机上也是后进,怎么会“一把抓”呢? “这我倒要请教了,”他说,“大军机不是有好几位吗?” “不错,有好几位。不过前面的几位现在都不管事。资格最老的是赛尚阿赛大人,派到广西打‘长毛’,吃了败仗,革职了。还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隽藻祁大人,那是老资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郑亲王家的那个老六——御前大臣肃顺,专门与他作对,灰心得很,越发不愿管事。这一来,就轮着彭大人,以下也还有两三位,科名上说是老前辈,不过进军机在后,凡事总要退让一步,听彭大人做主。” “怪不得!有这么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书,那是看得见的事了。”王有龄又问,“丁忧服满起复,仍旧是兵部侍郎?” “调了。调户部,‘兼管钱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应,哪里轮得到。” 说来说去,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王有龄心里痒痒的,但越说越不宜开口动问。等饭罢订了后约,杨承福刚刚告辞,王有龄跟着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买一部书。这部书在通都大邑都有得卖,京城里琉璃厂荣宝斋刻印的《爵秩全览》。王有龄买了两本,一本是今年,咸丰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翻到户部这一栏一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汉缺的户部尚书和侍郎是孙瑞珍、王庆云、何桂清。何桂清字根云,云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这个何桂清吗?”王有龄喃喃自问,“他本籍不是云南,也没有听说过有‘根云’这个别号。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但也乱得厉害。他急需找个清静地方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龄关门躺在炕上,细思往事。有了几分酒意,兼以骤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脑中乱得厉害,好久,才从一团乱丝中抽出一个头绪。 这个头绪从他随父初到云南时开始。王有龄的父亲单名燮,字梅林,家贫力学,很受人尊敬,嘉庆二十三年中了福建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悉索敝赋凑了一笔盘缠,到北京去会试,房官已经荐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贫士落第,境况凄凉,幸好原任福建巡抚颜检已调升直隶总督,他本来就看重王燮,便把他招入幕府,这原是极好的一个机会,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养家,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会试,免了一番长途跋涉,不必再为筹措旅费仰屋兴嗟。 不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丧回籍。会试三年一科,连番耽误,已入中年,就算中了进士,榜下即用,也不过当六部的司官或者州县,那何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专为年长家贫,而阅历已深的举人所想出来的一条路子。钦命王公大臣挑选,第一要仪表出众,第二要言语便给。王燮这两项都够条件,加以笔下来得,而且当过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等”,分发云南。 王燮携眷到了云南,随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迁转各县,最后调署首县昆明。有一天从外面回衙,轿子抬入大门,听见门房里有人在读书,声音极其清朗,念得抑扬顿挫,把文章中的精义都念了出来,不由得大为欣赏。 回到上房,他便问听差:“门房里在念书的少年是谁啊?” “是‘门稿’老何的儿子。” “噢,念得好啊!找来我看看。” 于是把老何的儿子去找了来,王燮看他才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气度安详,竟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子弟。再细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达的贵相,越发惊奇。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的话,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 这一开口竟似点翰林入“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问:“开笔做文章了没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没有人指点。”他说,“还摸不着门径。” “拿你的窗课来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课带了来,薄薄竹纸订的两个本子,双手捧了上去。王燮打开一看,不但已经开笔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还有诗词,肚子里颇有些货色,一笔字也写得不坏。 王燮是苦学出身,深知贫士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顿起怜才之念,于是吩咐:“这样吧,从明天起,你跟大少爷一起念书好了。” 大少爷就是王有龄。何桂清从此便成了他的书僮兼同窗。 这个何桂清可就是杨承福的主人?王有龄要解答的,就是这个疑问。 他懊悔没有问清杨承福的住处,此刻无从访晤。转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处,也不能贸贸然跑了去,率直动问。如果是那个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瞒着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疮疤,旧雨变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杨承福一定以为自己有痰疾,神智不清,怎还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荐援引? 这样一想,便仍旧只有从回忆中去研究了。他记得何桂清是个很自负的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书时,常常暗中帮自己做功课。他喜欢发议论,看法与常人不同,有时很高超,有时也很荒谬,但不论如何,夜雨联床听他上下古今闲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太久,王有龄的母亲在昆明病殁。他万里迢迢,扶柩归乡,从此再没有跟何桂清见过。而且也不曾听他父亲谈过,事实上他们父子从云南分手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王有龄记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两岁,如何能在十几年前就点了翰林?而且他也不是云南人,不可能在云南应乡试。看起来,这位户部侍郎放江苏学政的何桂清与自己的同窗旧交何桂清,不过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为何又都在云南?一巧不能再巧!听杨承福说他上人,少年早发,“有才气,人又漂亮”,这些又都像是自己所识的何桂清。 疑云越来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来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杨承福应约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锅,对坐小酌。 “下午总算办了一件大事。”杨承福说,“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龄问到何桂清,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笼统称呼了,“何大人什么时候到?” “总在明天午间。” “一到就下船吗?” “哪里,起码有三四天耽搁。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儿要巴结我家大人?别的不说,通永道、仓场侍郎的两顿饯行酒,是不能不吃的,这就是两天去掉了。” “那么——”王有龄很谨慎地问,“我能不能见一见何大人?” 杨承福想了想说:“索性这样,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辕来,等我家大人一到,你在门口‘站’个‘班’,我随即把你的‘手本’递了上去。看他怎么吩咐?” “好极了。我遵办。” “还有句话,我家大人自己年纪轻,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讲究仪表,你的袍褂带来了没有?” 这倒提醒了王有龄,他是五月里动身的,临时赶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冬天却还没有。 听他老实相告,杨承福便说:“亏得问一声。现做是来不及了,买现成的也未见得有。好在你身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来。” 杨承福非常热心,亲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蓝绸棉袍,一件狐皮出锋,玄色贡缎的褂子,一顶暖帽。王有龄开箱子把八品顶戴的金顶子,以及绣着一只小小的鹌鹑的“补子”都拿了出来,配置停当。看看脚下那双靴子,已经破了两个洞,便又叫刘四去买了双新靴子,一面在客店门口的“剃头挑子”上剃了头、刮了脸。回到屋里,急急地又剔亮油灯写手本,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特别用小字注明“字雪轩,一字英九”。这样,如果杨承福的主人,真的是当年同窗兼书僮的何桂清,便绝不会想不起他这个“王有龄”是何许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齐,揽镜自照,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身借来的新袍褂,自觉气宇轩昂,派头十足,心里一高兴,精神越觉爽健,叫刘四雇了乘车,一直来到杨承福所说的“行辕”——西门一座道观的精舍。 “你来得早!”杨承福说,“总要午间才能到。且坐了吃茶。” 这时王有龄想起一件事,回头把手本递了上去,说不定就有石破天惊的奇遇出现,到那时杨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会在心里骂:“这小子真会装蒜,枉为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但是,要实说固然不可,就露一点根由,也是不妥。思来想去,只有含含糊糊先安一个伏笔,等事后再作解释。 于是他把杨承福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杨二哥,等下如果何大人接见,说不定有些花样,让你意想不到。” “什么花样?”杨承福有些紧张,“你不是要上什么‘条陈’吧?” “不是,不是!”他拱拱手答道,“你请放心,倘有花样,绝不是闯什么祸。” “那好。我想你也不会害我。” “哪里的话!”王有龄异常不安,“杨二哥待我的这番盛情,报答不尽,我怎能替你找麻烦惹祸?” 杨承福点点头,还想问下去,只见一名差官装束的汉子,一骑快马,飞奔到门,看样子是何大人的前站,杨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 不错!消息来了,何桂清已经到了通州,正在“接官厅”与迎候的官员应酬,马上就要到“行辕”了。 王有龄心里有些发慌,果真是当年的何桂清,相见之下,身份如云泥之判,见了面该怎么称呼,说些什么才得体?竟茫然不知所措。那乱糟糟夹杂着畏惧与兴奋的心情,他记得只有在做新郎官的那一刻有过。 幸好,鸣锣喝道的八抬大轿,一直抬进“行辕”大门。王有龄只“站班”,不报名。轿帘不曾打开,轿中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候补盐大使在“伺候”,在别人是劳而无功,在他却是如释重负,舒口气依旧到门房里去坐着。 凳子都没坐热,忽听得里面递相传呼:“请王老爷!”“请王老爷!”王有龄一听,心又跳了,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杨承福比什么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龄面前,把他一拉拉到僻处,不断眨着眼,显得惊异莫名地问道:“王老爷,你与我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二哥——” “王老爷!”杨承福大声打断,跟着请了个安,站起身来说,“你老千万不能如此称呼!让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气,非把我打发回云南不可。” “那么叫你什么呢?老杨?” “是。王老爷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杨也可以。” “老杨,我先问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说?” “他很高兴,说:‘此是故人。快请!快请!’” 这一下,王有龄也很高兴了,“不错。”他顺口答道,“我们是世交。多年不见,只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时不敢跟你说破。” “怪不得!”杨承福的疑团算是打破了,“快请进去吧!” 说着,哈一哈腰,伸手肃客,然后在前引路,把王有龄带到一个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原是这里的老道习静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间平房,正中门楣上悬着块小小的匾,上书“鹤轩”二字。未进鹤轩,先有听差高唱通报:“王老爷到!” 接着棉门帘一掀,踏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面白如玉,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缎鞋,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怎么样也看不出是现任的二品大员。 骤看之下,王有龄倒有些不敢相认,反是何桂清先开口:“雪轩,一别二十年,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不同的是,当初叫“少爷”,现在叫“雪轩”。这提醒了王有龄,身份真个判如云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根云”,他还是从《爵秩全览》中发现他有了一个别号,“做此官行此礼”,少不得要叫他一声“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龄一面叫,一面请了个安。 这时何桂清才有些局促,“不敢当,不敢当!”他亲手来扶“故人”,同时回头问杨承福,“王老爷可曾带跟班?” 问跟班实在是问衣包,如果带了跟班,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会请客人便衣相见,预先带着衣包好更换。杨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爷在客边,不曾带人来。” “那快伺候王老爷换衣服!”何桂清说,“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不合身?” “是。”杨承福转脸向王有龄说,“王老爷请随我来。” 他把他引入东面一间客室,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王有龄打量了一下,只见四壁字画都落着“根云”的款,虽是过境稍作勾留,依然有过一番布置。何桂清的派头还真不小!二十年的工夫,真正是脱胎换骨了。 正在感慨万端时,杨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卧龙袋”,来伺候王有龄更换。不过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变为身份绝不相类,相当于“老爷与听差”的关系,仅是这一番小小的人事沧桑,已令人感到世事万端,奇妙莫测,足够寻味了。 “王老爷!”杨承福说,“这一身衣服很合适,回头你老就穿了回去。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还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脚。”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龄握着他的手,心头所感到的温暖,比那件号称为“萝卜丝”的新羊裘为他身上所带来的温暖更多,“老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感激你。”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个‘缘’。”杨承福取过一面镜子来,“王老爷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龄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比穿着官服,又换了副样子——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如果留上两撇八字胡子,就是面团团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会儿镜子,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开心,却笑得无端,杨承福不免诧异。 “老杨!你说人生是个‘缘’字,我说人生如戏。你看,”他指指身上,又指指刚折叠好的那套官服,“这些不都是‘行头’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因为有‘缘’才生出许多‘戏’来。人生偶合,各凭机缘,其中没有道理好说。” “王老爷的话不错。请吧!我们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这出‘戏’唱下来!” “说得是。”王有龄深深点头。 心中存着个“唱戏”的念头,便没有什么忸怩和为难的感觉了。踱着方步,由杨承福领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进门一揖,从容说道:“多谢何大人厚赐。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言!” 何桂清没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练深沉,相当惊异,同时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担心,怕王有龄在底下人面前泄了他的底细,照现在这样子看,是绝不会有的事。 “嗳,你太客气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来就表明了不忘旧情的本心,“请炕上来坐,比较舒服些。” 炕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装着茶点水果,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发出哔哔剥剥煤炭的轻响。王有龄觉得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叙旧,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还要让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当杨承福端来了盖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挡驾。王老爷是我从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见,我们要好好谈谈,叫他们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杨承福又说,“请大人的示,晚上有饭局。” “我知道,回头再说。”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还有些窘态。王有龄一看这情形,只好口不择言地说了句:“二十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学少年真不贱’!可喜可贺。” 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何桂清紧接着摇摇手说:“雪轩!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叫我‘根云’好了。” “是。”王有龄坦然接受他的建议,“我倒还不知道你这个大号的由来。” “是我自己取的。‘根云’者‘根基于云南’,永不忘本耳。” 原来如此!王有龄心想:照他的解释,无非特意挂一块“云南人”的幌子,照此看来,他可藏书网能是“冒籍”中的举。这也不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总是好的。 “我也听说,老太爷故世了。”何桂清又说,“其时亦正逢先君弃养,同在苫次7,照礼不通吊问。” 他的所谓“先君”,王有龄从前管他叫“老何”。现在当然也要改口了:“我也失礼,竟不知老太爷下世。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举、点翰林。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问了。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何桂清心里却明白:他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看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随即问道:“这几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龄答道,“那年在京里与先父见面,因为回福建乡试,路途遥远,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分发到浙江候补,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么样呢?” “唉!一言难尽。”王有龄欲言又止地。 “从小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与旧日的“书僮”听,此时受了何桂清的鼓励,同时又想到“人生如戏”,便觉无所碍口了。 “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一奇是遇着你;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旧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说了一遍。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等他说完,欣然笑道:“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会北上,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来今年是我脱运交运的一年。” 正说到这里,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跟大人回话,通永道衙门派人来请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说,“你进来。”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又叫到客店去结账,把行李取了来。王有龄不做一声,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昨天还是同桌劝酬、称兄道弟的杨承福,这时侍立在旁,执礼极恭。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 饭后,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觉醒来,钟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煮茗清谈,重拾中断的话头。 说到“交运脱运”,何桂清要细问王有龄的打算。他很老实地把杨承福的策划说了出来,自己却不曾提什么要求,因为他认为这是不需要的,何桂清自会有所安排。 “捐一个‘指省分发’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话刚出口,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喔,你当然不知道,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这也暂且不提。浙江的巡抚半年前换了人,你总该知道?” “是的。是黄抚台。” “黄寿臣是我的同年,现在圣眷正隆,不过——”何桂清略停一停说,“你还是回浙江。” 语意暧昧不明,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机会、是关键,不可轻易放过,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缓急可恃,总比分发到别省来得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用反衬的笔法,逼进一步:“如果你不愿意我到江苏,那么我就回浙江。” “你误会了!”何桂清很快地接口,“我岂有不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老实说,我没有少年的朋友,有时觉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闲话,也是一乐。我让你回浙江,是为你打算。” “这我倒真是误会了。”王有龄笑道,“不过,如何是为我打算?乞闻其详。” “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辈,说话不便,就算买我的账,也不会有好缺给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黄寿臣这个人,说句老实话,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对你就会大不相同。” “是!”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 “索性跟你明说了吧,省得你不放心。不过,”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说,“关防严密,你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当然,当然。” “黄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着炕几,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说,“这还在其次,他现在有件案子,上头派我顺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身份,非买我的账不可。你真正是运气好!早也不行,迟也不行,刚刚就是这会儿,我的一封信到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王有龄遍体舒泰,不由得想到“积德以遗子孙”这句话,如果不是老父生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来今日的机缘? 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饭局,是仓场侍郎做东。赴席归来,又吩咐备酒,与王有龄作长夜之饮。二十年悲欢离合,有着扯不断的话头,但王有龄心中还有一大疑团,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何桂清如何点了翰林?照王有龄想,他自然是捐了监生才能参加乡试,乡试中式成了举人,然后到京城会试,成进士、点翰林。疑问就在他不是云南人,怎能在云南乡试?“冒籍”的事不是没有,但要花好大的力量,这又是谁帮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问,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说。樽前娓娓,谈的都是京里官场的故事。何桂清讲起宣宗的俭德,当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师傅”杜受田的指点,咸丰帝在做皇子时,表现了仁慈友爱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传了给他。 “当今皇上年纪虽轻,英明果敢,颇有一番作为。”何桂清很兴奋地说,“气运在转了,那班旗下大爷,昏庸糊涂,让皇上看透了他们,办不了大事。现在汉人正在得势,不过汉人中也要年轻有担当的,皇上才赏识。所以那些琐屑龌龊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纷纷告老。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气象。雪轩,时逢明主,你我好自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郎放学政,三年任满,不是尚书,就是巡抚。真正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气馁。用兵之际,做地方官在‘军功’上效力,升迁也快得很。”何桂清又说,“黄寿臣人虽刻薄,不易伺候,但倒是个肯做事的。你在他那里只要吃得来苦,他一定会提拔你。”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过——”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何桂清便很关切地问:“你有什么顾虑,说出来商量。” “你说黄抚台不易伺候,我的脾气也不好,只怕相处不来。” “这你放心。他的不易伺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交情在,他绝不会难为你!” “是的。”王有龄想了想,很谨慎地问,“你说他有件案子,上头派你顺道密查,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听他问到机密,何桂清面有难色,沉吟了一会才说:“反正将来你总会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也可以。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 于是他把黄宗汉逼死椿寿,皇帝心有所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王有龄入耳心惊,对黄宗汉的为人,算是有了相当认识。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他问。 “怎么压不下去?‘朝里无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么都好办。” “椿寿的家属呢,岂肯善罢甘休?” “你想呢?椿寿的家属当然要闹。不过,黄寿臣在这些上的本事最大,不必替他担心。”何桂清又说,“我听说椿寿夫人到巡抚衙门去闹过几次,又写了冤单派人‘京控’。现在都没事了——这就是黄寿臣的本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平伏下来的!” “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官场龌龊,无所不有。”何桂清轻描淡写一句撇开,“别人的事,不必去管他了。” 不管别人的闲事,自然是谈王有龄切身的利害。何桂清告诉他,洪杨起兵,在广西没有把它挡住,现在军入两湖,有燎原之势,朝廷筹饷甚急,捐例大开,凡是“捐备军需”的,多交部优予议叙,所以目前的机会正好,劝王有龄从速进京“投供”加捐,早日到浙江候补。 “也不忙在这几天。”王有龄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动身也不晚。” “不必。”何桂清说,“我陛辞时,面奉谕旨,以现在筹办漕米海运,我在户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闻。在通州,我跟仓场侍郎要好好商议,还有几天耽搁,好在江浙密迩,将来不怕见不着面。我明天就派一个人送你进京,黄寿臣的信,我此刻就写。” “能有人送我进京,那太好了。吏部书办有许多花样,非有熟人照应不可。” “就是这话。我再问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后,补上了缺怎么办?” 这话问得王有龄一愣,细想一想才明白,问的依旧是“做官的本钱”。一旦藩署“挂牌”,不管是实缺还是署理,马上就是现任的“大老爷”了,公馆、轿马、衣服、跟班,一切排场要摆开来,加上赴任的盘缠,算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刚到任也不能马上就出花样弄钱,那两三个月的用度,也得另外筹措。这一点,王有龄当然盘算过,点点头说:“只要挂了牌,事情就好办了。” “我知道。候补州县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会来借钱与你。不过,说得难听些,那笔借款就跟老鸨放给窑姐儿的押账一样,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他挟制,非弄得声名狼藉不可!” 说着何桂清站起身来,走到里面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银票。“我手头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点忙,省着些用,也差不多了。”银票是八百两,足足有余了!王有龄喜出望外,眼含泪光地答道:“大恩不言谢。不过将来也真不知何以为报。” “谈什么报不报?”何桂清脸上是那种脱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与欣快,“说句实话吧,这是我报答你老太爷的提携。没有他老人家,我也不能在云南中举。” “话虽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 “这不须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穷途之际,慷慨援手的胡君,别人非亲非故帮你的忙,无非看你是个人才,会有一番事业,你该记着这一点!” 王有龄自然深深受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大志,连番奇遇的鼓舞,越发激起一片雄心,只一闭上眼,便看得前程锦绣,目迷神眩,虽还未补缺,却已在享受做官的乐趣了。 第二天早晨起身,何桂清已写好了一封致黄宗汉的信在等他。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8,甚至也不像一封荐信,里面谈了许多知交的私话,然后才提到王有龄,说是“总角之交,谊如昆季”,特为嘱他指捐分发浙江,以便请黄宗汉培植造就,照这封信的恳切结实来说,就差何桂清当面拱手拜托了。 等看过封好,王有龄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请杨承福做个帮手,这一点何桂清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因为杨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许多公事、关系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这样吧,”杨承福建议,“叫高升跟了王老爷去,也很妥当。” 进京捐官 高升也很诚实能干,他自己也愿意跟王有龄,事情就算定局。拜别何桂清,谢了杨承福,由高升照料着,当天就到了京里。本来想住会馆,因为本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连两年会试,落第的、新到的举人,挤得满坑满谷,要找一间空房实在很难。而且王有龄以监生的底子来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举成名的举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异途,也自觉难堪,便索性破费些,在两河沿找了家客店住。 天气极冷,生了炉子还像坐在冰窖里,高升上街买了皮纸和面,在炉子上打了一盆浆糊,把皮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把窗户板壁上所有的缝隙都糊没。西北风进不来,炉火才能发生作用,立刻满室生春,十分舒服。王有龄吃过晚饭,便跟高升商量正事。 “老爷,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高升说道,“明天就是腊八,还有十几天工夫就‘封印’了。” “啊!”一下提醒了王有龄,“一‘封印’就是一个月,这十几天办不成,在京里过年空等,那耽误的工夫就大了。” “是啊!打哪儿来说,都是件划不来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几个钱,尽这十几天把事情办妥,赶年里就动身回南。” “年里就动身?不太急了吗?” “我是替老爷打算。京里如果没有什么熟人,在店里过年,也不是味儿。再说从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儿也得大把花钱,真正划不来。与其这个样,莫如就在路上过年。再有一层,”高升凑近了他说,“老爷最好赶在何大人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见黄抚台,何大人的信才管用。” 王有龄恍然大悟,觉得高升的话实在有见识。黄宗汉此人既有刻薄的名声,保不定在椿寿那件案子结束以后,过河拆桥,不买何桂清的账。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时,有求于人,情形自然不同。总之,宁早勿迟,无论如何不错。 “我听你的话,就这么办。不过,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总有的。明天我就去找。”高升极有把握地说,“包管又便宜又好。” 于是王有龄欣然开了箱子,把旧捐的盐大使“部照”取了出来,接着磨墨伸纸开具“三代”,细陈经历,把文件都预备妥当,一一交代明白,又取二十两银子交给高升,作为应酬花费。 从第二天起,高升开始奔走。起初的消息不大好,不是说时间上没有把握,就是额外需索的费用太高。这样过了三四天,不但王有龄心里焦灼,连高升自己也有些气馁了。 就在放弃希望,打算着在京过年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吏部有个书办,家里遭了回禄之灾9,还烧死了一母一子,年近岁逼,逢此家破人亡的惨事,偏偏这书办又因案下狱,雪上加霜,濒临绝境,必须求援于他的同事们。 帮忙无非“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出钱的不过十两、八两银子,倒是出力的帮忙得大。年下公事特忙,部里从司官到书办,知道各省差官,以及本人来候选捐纳,谋干前程的,都希望提前办理。在京里过年,赔贴盘缠,空耗辰光还不说,有些限期的公事,耽误了还有处分。所以这时是留难需索,择肥而噬的好机会,现在为了帮同事的忙,他们私下定了章程,出了“公价”,凡是想限期办妥的公事,除了照平时的行市纳规费以外,另外看情况加送若干,多下的钱就归那遭祸的书办所得。对外人来说,这比自己去撞木钟,辗转托人,重重剥削要便宜得多。 高升从琉璃厂的笔墨庄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又去找熟人打听,果有其事,匆忙回来说与王有龄,就托那个熟人,代为接洽,说定了价钱,一共四百八十两银子,加捐为候补州县,分发浙江。其中三分之二是“正项”,三分之一是“杂费”,打成两张银票,正项自己去缴,杂费托经手人转交。不过五天工夫,就把簇新的一张“部照”和称为“实收”的捐纳交银收据都拿到手了。 这件大事倒办好了,长行回南却颇费周章。急景凋年,车船都不大愿意做此一笔买卖。王有龄便又跟高升商议,大事已妥,随时可走,也不争在这几天,不如过了“破五”再说。高升原是>为主人打算,唯命是从,当时便先订好了两辆大车,付了一半车价,约定开年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动身。 这时京里除了军机处,大小衙门都已封印。满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忧容满面,四处告帮过年;有的提着灯笼,星夜讨债。王有龄却是心定神闲,每天由高升领着,到各处去闲逛。他在京里也有些熟人,但一则年节下大家都忙,不便去打搅;二则带的土仪不多,空手登门拜访,于礼不合;三则是他自己觉得现在境况不佳,不如不见,等将来得意了,欢然道故,才有人情酬酢之乐。因此,除了极少的一两家至亲,登门一揖以外,其余同乡亲友那里一概不去。 到了大年三十,会馆里的执事邀去过年,吃完年夜饭,厅上拉开桌子,摇摊的摇摊,推牌九的推牌九,王有龄不好此道,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高升是他事先放了他假的,不在客店。伙计替他拨旺了炉火,沏了热茶,枯坐无聊,又弄了酒来喝,无奈“独醉不成欢”,有心摘一朵野花,点缀佳节,想想自己已是“父母官”的身份,怕让高升发觉了瞧不起。“八大胡同”倒是近在咫尺,但“清吟小班”是有名的销金窝,这一年异遇甚多,保不定又逢一段奇缘,那一下,五百年前的风流债还不清,岂不辜负了胡、何二人的盛情厚望? 在满街爆竹声中,王有龄一个人悄悄地睡下了,却是怎么样也没有睡意,通前彻后,细思平生,有凄凉,也有欢欣,有感慨,却更多希望。他在想,不走何桂清那样的“正途”,已是输人一着,但也不能就此认输,一个人总要能展其所长,虽说书读得没有何桂清好,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了解民生,熟悉吏治,以及吃苦耐劳,习于交接,却不是那班埋首窗下,不通世务的书生可比。“世事洞明皆学问”,妄自菲薄,志气消沉,聪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缩了。于今逢到大好机会,又正当国家多事,明主求治之际,风尘俗吏的作为,亦未见得会比金马玉堂的学士逊色! 转念到此,顿时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但以大器自期,觉得肚子里的货色还不够,不是词赋文章,而是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厂,别人买吃的、玩的,王有龄像那些好书成癖的名士一样,只在书铺里坐。王有龄此时的气度服饰,已非?99lib?t>昔比,掌柜的十分巴结,先拜了年,摆上果盘,然后请教姓氏、乡里、科名。 “敝姓王,福建,秋闱刚刚侥幸。”王有龄的口气是自表新科举人,好在“王”是大姓,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 “喔,喔!王老爷春风满面,本科一定‘联捷’。预贺,预贺!” “谢谢。‘场中莫论文’,看运气罢了。” “王老爷说得好一口官话,想来随老太爷在外多年?” “是的。”王有龄心想,再盘问下去要露马脚了,便即问道,“可有什么实用之学的好书?” “怎么没有?”那掌柜想了想,自己从书架子取了部新书来,“这部书,不知王老爷有没有?” 一看是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王有龄久闻其名,欣然答道:“我要一部。” “这部书实在好。当今讲究实学,读熟了这部书,殿试策论一定出色。” “有没有‘洋务’上的书?” “讲洋务,有部贵省林大人编的书,非看不可。” 那是林则徐编的《四洲志》,王有龄也买了。书店掌柜看出王有龄所要的是些什么书,牵连不断,搬出一大堆来,一时也无暇.99lib.细看内容,好在价钱多还公道,便来者不拒,捆载而归。 从这天起,王有龄就在客店里“闭户读书”,把一部《皇朝经世文编》中,谈盐法、河务、漕运的文章,反复研读,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他对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绩,原就敬仰已久,此时看了那些奏议、条陈,了解了改革盐法漕运的经过,越发向往。同时也有了一个心得,兴利不难,难于除弊!“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之利,为人侵渔把持,弊端丛生,要去消除,便成了侵害人的“权利”,自会遭遇到极大的反抗阻挠。他看陶澍的整顿盐务,改革漕运,论办法也不过实事求是,期于允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贵的是,他除弊的决心与魄力。 这又归结到一个要点:权力。王有龄在想:俗语说的“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话实在不错。不过这个道理要从反面来看。有权在手,不能有所作为,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则虽未作恶,其恶与小人相等,因为官场弊端,就是在此辈手中变得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 由于有用世之志,不得不留意时局,正好客店里到了一个湖北来的差官,就住在他间壁,客中寂寞,携酒消夜,谈起两湖的情形,王有龄才知道洪杨军攻长沙不下,克宁乡、益阳,掳掠了几千艘民船,出临资口,渡洞庭湖,占领岳州,乘胜东下,十一月陷汉阳,十二月里省城武昌也沦陷了!巡抚常大淳、学政、藩司、臬.司、提督、总兵,还有道员、知府、知县、同知,几乎全城文武,无不殉难。说到悲惨之处,那差官把眼泪掉落在酒杯里。 王有龄也为之惨然停杯。常大淳由浙江巡抚调湖北,还不到一年,他在杭州曾经见过,纯粹是个秉性仁柔的书生,只因为在浙江巡抚任内平治过海盗,朝廷当他会用兵,调到湖北去阻遏洪杨军,结果与城同亡,说起来死得有点冤枉。 但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办理“团练”,以求自保,生逢乱世,哪里管得到文是文,武是武?必须得有“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10的本事,做官才能出人头地。有了这层省悟,王有龄又到琉璃厂去买了些《圣武记》之类谈征战方略、练兵筹饷的书,预备利用旅途好好看它一遍。 返乡跑官 依照约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由陆路自京师动身,经长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水陆两途在山东边境的德州交汇,运河自京东来,过此偏向西南,经临清、东昌南下。陆路自京西来,过此偏向东南,由平原、禹城、泰安、临沂,进入江苏省境,到清江浦,水陆两途又交汇了。 王有龄陆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颠簸的大车中,依旧手不释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灯下还做笔记。就这样把《经世文编》、《圣武记》、《四洲志》都已看完。有时车中默想,自觉内而漕、盐、兵事,外而夷情洋务,大致都已了然于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车子讲定到王家营子,渡过黄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雇船沿运河直放杭州。为了印证所学,不妨趁此弃车换船的机会,在清江浦好好住几天。这个以韩信而名闻天下的古淮阴,是南来水陆要冲的第一大码头,江南河道总督专驻此地,河务、漕运、以及淮盐的运销,都以此地为枢纽,能够实地考察一番,真个可谓“胜读十年书”了。 哪知来到王家营子,就听说“长毛”造反,越发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闻到一种风声鹤唳的味道,车马络绎,负载着乱糟糟的家具杂物。衣冠不整,口音杂出的异乡人,不计其数,个个脸上有惊惶忧郁的神色,显而易见的,都是些从南面逃来的难民。 “老爷!”高升悄悄说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满了。带着行李去瞎闯,累赘得很。你老先在茶馆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当了再来请老爷过去。” “好,好!”王有龄抬头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馆,便说,“我就在这里等。” 到了茶馆,先把行李堆在一边,开发了挑夫,要找座头休息。举目四顾,乱哄哄一片,只有当门之处一张直摆的长桌子空着。高升便走过去拂拂凳子上的尘土说道:“老爷请这里坐!” 他是北方人,没有在南方水路上走过,不懂其中的规矩。王有龄却略微有些知道,那张桌子叫“马头桌子”,要漕帮里的“龙头”才有资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这里坐不得!” “噢!”高升一愣。 王有龄此时无法跟他细说,同时茶博士也已赶了来招呼他与人拼桌。高升见安顿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龄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听消息。 消息坏得很!自武昌沦陷,洪杨军扣了大小船只一万多艘,把一路所掳掠来的金银财货、军械粮食,都装了上去,又裹挟了几十万老百姓,沿着长江两岸,长驱而东,所过州县,无不大抢特抢。就这样一直到了广济县的武穴镇,跟两江总督陆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归两江总督所管,陆建瀛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敌。绿营暮气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没有多少,哪经得住洪杨军如山洪暴发般顺流直冲,以致节节败退。 这时洪杨军的水师,也由九江,过湖口、彭泽,到了安徽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苏按察使,弃防而逃,这一下省城安庆的门户洞开。安徽巡抚蒋文庆只有两千多兵守城,陆建瀛兵败过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宁。蒋文庆看看保不住,把库款、粮食、军火的一部分,移运庐州,自己坚守危城。其时城里守卒已经溃散,洪杨军轻而易举地破了城,蒋文庆被杀于抚署西辕门。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龄大惊问道,“那么现在‘长毛’到了什么地方了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摇摇头,愁容满面的,“芜湖大概总到了。说不定已到了江宁。” 王有龄大惊失色!洪杨军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点将信将疑。但稍为定一定心来想,亦无足奇,这就是他在旅途中读了许多书的好处:自古以来,长江以上游荆州为重镇,上游一失,顺流东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历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将镇荆襄,保上游,而荆襄有变,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温在荆州,东晋君臣,寝食难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终于为宋太祖所平。 这一下,他对当前的形势得失,立刻便有了一个看法,朝中根本无知将略的人,置重兵于湖广、河南、防洪杨北上,却忽略了江南的空虚,这是把他们逼向东南财赋之区,实在是极大的失策。 照这情形看,金陵迟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随即记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额上的汗,松口气失声自语:“还好,还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忧郁的双眼望着他,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便赔着笑说:“我想起一个好朋友,他——”王有龄忽然问道,“请问,学台衙门,可是在江阴?”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苏的大官儿最多,真搞不清什么衙门在什么地方。” “怎么搞不清?”邻桌上有人答话,“不错,江苏的大官最多,不过衙门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数道,“从清江浦开始数好了,南河总督驻清江浦,漕运总督驻淮安,两江总督、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驻江宁,江苏巡抚、江苏藩司驻苏州,学政驻江阴,两淮盐政驻扬州。” 果然是在江阴。王有龄心里在盘算,由运河到了扬州,不妨沿江东去,到江阴看一看何桂清,然后再经无锡、苏州、嘉兴回杭州,也还不迟。 刚刚盘算停当,高升气喘吁吁地寻了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觅着一间房,虽丢了定钱在那里,去迟了却保不定又为他人所得,兵荒马乱,无处讲理,所以催着主人快走。 于是王有龄起身付了茶钱,主仆两人走出店来,拦着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笼挑了一担,高升背了铺盖卷,其余帽笼之类的轻便什物,便由王有龄亲手拿着,急匆匆赶到客店。是一间极狭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厨房,油烟弥漫,根本不宜作为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携幼,彷徨不知何处可以容身的难民,王有龄便觉得这间小屋简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关切地问高升,“也得找个铺才好。” “我就在老爷床前打地铺。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过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绕到江阴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龄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个——”高升迟疑地答道,“我劝老爷还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则要早早禀到;二则多换两次船,在平常不费事,这几天可是很大的麻烦。老爷,消息很不好,万一路断了,怎么办?” 高升的见识着实不低,分发浙江的候补州县,如果归路中断,逗留在江苏,那是一辈子都补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龄一听他的话,幡然变计,当夜商量定规,尽快雇船赶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难民已到了许多,同时也有了确实消息,芜湖已经失守,官军水师大败,福山镇总兵阵亡,洪杨军正分水陆三路,进薄江宁。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经兵革,恐慌万状,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战火弥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样,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总算有了结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论人计价,每人二十两银子,这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事急无奈,王有龄唯有忍痛点头。 但也亏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讨关”、“过坝”可得许多方便。风向也顺,船行极快,到了扬州,听说江宁已经被围,城外有七八十万头裹红巾的太平军,城里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绿营兵,不过明太祖兴建的江宁城,坚固有名,一时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万人,洪杨军能不能攻下江宁无关大局。王有龄心里在想,他们的兵力足够,分兵两路,一支往东,径取苏常;一支渡江而北,经营中原,这一来江宁成了孤城,不战自下。由于这个想法,王有龄对大局相当悲观,中宵不寐,听着运河的水声,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运。 就这样忧心忡忡地到了杭州。一上岸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家,是胡雪岩,但自然没有行装未卸便上茶馆里去寻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却又有许多事要料理,当务之急是寻房子搬家。原来的住处过于狭隘,且莫说排场气派,首先高升就没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随即带着高升去寻房屋经纪。 买卖房屋的经纪人,杭州叫做“瓦摇头”,他们有日常聚会的地方,在一家茶馆,各行各业都有一家茶馆作为买卖联络的集中之处,称为“茶会”。到了茶会上,那些连“瓦”见了他们都“摇头”的经纪人,一看王有龄的服饰气派,还带着底下人,都以为是大主顾来了,纷纷上来兜搭,问他是要买呢,还是“典”? “我既不买,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进去。” “这哪里来?”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个人说。 于是王有龄只与此人谈交易,问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问租金,也还不贵,“那就去看一看再说。”王有龄这样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约,当日起租。我做事喜欢痛快,疙里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听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夹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几年西湖水,难道还不知道‘杭铁头’说一不二?” 那房子在清和坊,这一带杭州称为“上城”,从南宋以来,就是一城精华所在,离佑圣观巷的抚台衙门和藩司前的藩台衙门都不远,“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龄的意。再看房子,五开间的正屋,一共两进,左右厢房,前面轿厅,后面还有一片竹林,盖着个小小的亭子。虽不富丽,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龄现在的身份。 看到他的脸色,“瓦摇头”便说:“王老爷鸿运高照!原住的张老爷调升山西,昨天刚刚动身。这么好的房子,一天都不会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爷就是今天来看,真正巧极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龄也觉得事事顺遂,十分高兴,“你马上去找房东,此刻就订约起租。” “老爷!”高升插嘴问道,“哪一天搬进来?” “拣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万一来不及就是明天。” 这一天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但也有许多事要做,第一步先雇人来打扫房子;第二步要买动用家具,为了不愿意露出暴发户的味道,王有龄特地买了半旧的红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从云南带来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铺陈开来,显得很够气派。 真个“有钱好办事”,搬到新居,不过两天工夫,诸事妥帖,厨房里厨子,上房里丫头、老妈,门房里坐着四个轿班,轿厅里停一顶簇新的蓝呢轿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这就该去寻胡雪岩了。王有龄觉得现在身份虽与前不同,但不可炫耀于患难之交,所以这天早晨,穿了件半旧棉袍,也不带底下人,安步当车,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馆。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却独独不见胡雪岩。 “小胡呢?”他问茶博士。 “好久没有来了。” “咦!”王有龄心里有些着急,“怎么回事?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茶博士摇摇头,“这个人神出鬼没,哪个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这样……”王有龄要了张包茶叶的纸,借支笔写了自己的地址,交给茶博士,郑重嘱咐,“如果遇见小胡,千万请他到我这里来。” 走出茶馆,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话置诸脑后,特为又回进去,取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到茶博士手里。 “咦!咦!为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寻一寻小胡,寻着了我再谢你。” 那茶博士有些发愣,心想这姓王的,以前一壶茶要冲上十七八回开水,中午两个烧饼当顿饭,如今随便出手就是两把银子,想来发了财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饰又不像怎么有钱,居然为了寻小胡,不惜整两银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这、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问道,“不过我要请教你老人家,为啥寻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龄笑笑不说下去了。 作了这番安排,他怅惘的心情略减,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皮宽,人头熟,只要肯留心访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寻着。只怕小胡来访,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买了一张梅红笺,大书“闽侯王有龄寓”六字,贴在门上。 这就要预备禀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门去看一个朋友。按察使通称臬司,尊称为臬台,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龄的那个朋友就是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姓俞,绍兴人。“绍兴师爷”遍布十八行省、大小衙门,所以有句“无绍不成衙”的俗语,尤其是州县官,一成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钱谷”两幕友,请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风顺,名利双收。 王有龄的这个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里还藏着无数的案例。向来刑名案子,有律讲律,无律讲例,只要有例可援,定谳的文卷,报到刑部都不会被驳。江浙臬台衙门的“俞师爷”,就是连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闲不会驳他经办的案子,所以历任臬司都要卑词厚币,挽留他“帮忙”。 俞师爷的叔叔曾在福建“游幕”,与王有龄也是总角之交,但平日不甚往来。这天见他登门相访,料知“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率直问道:“雪轩兄,何事见教?” “有两件事想跟老兄来请教。”王有龄说,“你知道的,我本来捐了个盐大使,去年到京里走了一趟,过了班,分发本省。” 盐大使“过班”,自然是州县班子。俞师爷原来也捐了个八品官儿,好为祖宗三代请“诰封”,这时见王有龄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长了绍兴腔说:“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龄问道,“我请问,椿藩台那件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你也晓得这件案子!”俞师爷又问一句,“你可知道黄抚台的来头?”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里势力大得很。” “那就是了,何必再问?” “不过我听说京里派了钦差来查。可有这事?” “查不查都是一样。”俞师爷说,“就是查,也是自己人来查。” 听这口意,王有龄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愿把跟何桂清的关系说破,那就无法深谈了。但有一点必须打听一下:“那么,那个‘自己人’到杭州来过没有?” “咦!”俞师爷极注意地看着他,“雪轩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哪里。原是特意来请教。” 俞师爷沉吟了一会放低声音说:“既是老朋友,你来问我,我不能不说,不过这一案关系抚台的前程,话不好乱传,得罪了抚台犯不着。你问的话如果与你无关,最好不必去管这闲事,是为明哲保身之道。” 听俞师爷这么说,王有龄不能没有一个确实的回答,但要“为贤者讳”,不肯直道他与何桂清的关系,只说托人求了何桂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黄宗汉会不会买账? “原来如此!恭喜,恭喜,一定买账。” “何以见得?” “老实告诉你!”俞师爷说,“何学台已经来过了。隔省的学政,无缘无故怎么跑到浙江来?怕引起外头的猜嫌,于黄抚台的官声不利,所以行踪极其隐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这么做也不算不对。你想,何学台如此回护他的老同年,黄抚台对他的‘八行’,岂有不买账之理?” “啊!”王有龄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失之心,怕何、黄二人的交情,并不如何桂清自己所说的那么深厚,现在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可以深信不疑了。 “再告诉你句话:黄抚台奉旨查问,奏复上去,说椿寿‘因库款不敷,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这‘并无别情’四个字,岂是随便说得的?只要有了‘别情’,不问‘别情’为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杀头也得坐牢,全靠何学台替他隐瞒,你想想看,这是替他担了多大的干系?” 一听这话,王有龄倒有些替何桂清担心,因为帮着隐瞒,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旦事发,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师爷再厉害,也猜不到他这一桩心事,只是为老朋友高兴,拍着他的肩说:“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会‘挂牌’放缺。到那时候,我好好荐个同乡给你办刑名。” “对了!”王有龄急忙拱手称谢,“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钱两友,都要请老兄替我物色。”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办正事去吧!” 于是王有龄当天就上藩署禀到,递上手本,封了四两银子的“门包”。候补州县无其数,除非有大来头,藩司不会单独接见,王有龄也知道这个规矩,不过因为照道理必应有此一举,所以听得门上从里面回出来,说声:“上头身子不舒服,改日请王老爷来谈。”随即道了劳,转身而去。 蓝呢轿子由藩司前抬到佑圣观巷抚台衙门,轿班一看照墙下停了好几顶绿呢大轿,不敢乱闯,远远地就停了下来,王有龄下了轿,跟高升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前一后,走入大门。抚台衙门的门上,架子特别大,一看王有龄的“顶戴”,便知是个候补州县,所以等高升从拜匣里拿出手本递去,连正眼都不看他,喊一声:“小八子,登门簿!” 那个被呼为“小八子”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不小,向高升说道:“把手本拿过来!” 在藩台衙门,手本还往里递一递,在这里连手本都是白费,好在高升是见过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个门包,递了给门上,他接在手里掂了掂,脸色略略好看了些,问一句:“贵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来,“有封信,拜托递一递。” 看在门包的份上,那门上似乎万般无奈地说:“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他懒洋洋地站起身,顺手抓了顶红缨帽戴在头上,一直往里走去。抚台衙门地方甚大,光是中间那条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龄便耐心等着。但这一等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不但他们主仆忐忑不安,连门房里的人也都诧异:“怎么回事,刘二爷进去了这半天还不出来?” “也许上头有别的事交代。” 这是个合理的猜测,王有龄听在耳朵里,凉了半截,黄宗汉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绝不会把等候谒见的人轻搁在一边,只管自己去交代别的事。 “刘二爷出来了!”高升悄悄说道。 王有龄抬眼一望,便觉异样,刘二已迥不似刚进去时的那种一步懒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脚步匆遽,而且双眼望着自己这面,仿佛有什么紧要消息急于来通知似的。 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着刘二,只见他奔到面前,先请了个安,含笑说道:“王大老爷!请门房里坐。” 何前倨而后恭?除掉王有龄主仆,门房里的,还有一直在那里的闲人,无不投以惊异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过来,想打听一下,这位戴“水晶顶子”的七品官儿是何来历?连抚台衙门赫赫有名的刘二爷都对他这样客气? 等进了门房,刘二奉他上坐,倒上茶来,亲手捧过去,一面问道:“王大老爷公馆在哪里?” “在清和坊。”王有龄说了地址,刘二叫人记了下来。 “是这样,”他说,“上头交代,说手本暂时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请王大老爷进去,只怕没有工夫细谈。今天晚上请王大老爷过来吃个便饭,也不必穿公服。回头另外送帖子到公馆里去!” “喔,喔!”王有龄从容答道,“抚台太客气了!” “上头又说,王大老爷是同乡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规矩接见。晚上请早些过来,我在这里伺候,请贵管家找刘二接帖就是了。” 高升这时正站在门外,听他这一说,便悄悄走了进去。王有龄看见了喊道:“高升,你来见见刘二爷。” “刘二爷!”高升请了个安。 刘二回了礼。跟班听差,客气些都称“二爷”,所以刘二不管他行几,回他一声:“高二爷!”又说,“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气!” “是,是!将来麻烦刘二爷的地方一定很多,请多关照。” 这时王有龄已站起身,刘二便喊:“看!王大老爷的轿子在那里,快抬过来。” 他的那顶蓝呢大轿,一直停在西辕门外,等抬到大门,王有龄才踱着八字步走了出去,刘二哈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那些司道的从人轿班,看刘二比伺候“首县”还要巴结,无不侧目而视,窃窃私议。 回家不久,果然送来一份黄宗汉的请帖,王有龄自然准时赴宴。虽然刘二已预先关照,只穿便衣,他却不敢把抚台的客气话当真,依旧穿公服,备手本,只不过叫高升带着衣包备用。 到了抚台衙门下轿,刘二已经等在那里,随即把他领到西花厅,说一声:“王大老爷请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没有多少时候,听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侧门外面,有人咳嗽,随后便进来一个听差,一手托着银水烟袋,一手打开棉门帘。王有龄知道黄宗汉出来,随即站起,毕恭毕敬地立在下方。 黄宗汉穿的是便衣,驴脸狮鼻,两颊凹了下去,那双眼睛顾盼之间,看到什么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个极难伺候的人物。王有龄不敢怠慢,趋跄数步,迎面跪了下去,报名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黄宗汉还了个揖,他那听差便来扶起客人。 主人非常客气,请客人“升炕”。王有龄谦辞不敢,斜着身子在下方一张椅子上坐下。黄宗汉隔一张茶几坐在上首相陪。 “我跟根云,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轩兄既是根云的总角之交,那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况又是同乡,不必拘泥俗礼!” “承蒙大人看得起,实在感激,不过礼不可废。”王有龄说,“一切要求大人教导!” “哪里!倒是我要借重长才——” 从这里开始,黄宗汉便问他的家世经历,谈了一会,听差来请示开席,又说陪客已经到了。 “那就请吧!”主人起身肃客,“在席上再谈。” 走到里间,两位陪客已在等候,都是抚署的“文案”,一个姓朱的管奏折,一个姓秦的管应酬文字。两个人都是举人,会试不利,为黄宗汉邀来帮忙。 这一席自然是王有龄首座,怎么样也辞不了的。但论地位,论功名,一个捐班知县高踞在上,总不免局促异常。幸好他读了几部实用的书在肚子里,兼以一路来正赶上洪杨军长驱东下,见闻不同,所以席上谈得很热闹,把那自惭形秽的感觉掩盖过去了。 酒到半酣,听差进来向黄宗汉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只听他大声答道:“快拿来!” 拿来的是一角盖着紫泥大印的公文,拆开来看完,他顺手递了给“朱师爷”。朱师爷却是看不到几行,便皱紧了双眉。 “江宁失守了。”黄宗汉平静地对王有龄说,“这是江苏巡抚来的咨文。” “果然保不住!”王有龄喟然问道,“两江总督陆大人呢?” “殉难了。死得冤枉!”黄宗汉说,“长毛用地雷攻破两处城墙,进城以后,上元县刘令奋勇抵抗,长毛不支,已经退出,不想陆制军从将军署回衙门,遇着溃散的长毛,护勇、轿班弃轿而逃,陆制军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轿子里!唉,太冤枉了!” 黄宗汉表面表现得十分镇静,甚至可说是近乎冷漠,其实是练就了的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他的内心也很紧张,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蒋文庆、陆建瀛等人,洪杨军一路所经的督抚纷纷阵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风权势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战乱,守土有责,非与城同存亡不可。像陆建瀛,即使不为洪杨军所杀,能逃出一条命来,也逃不脱革职拿问,丧师失地的罪名,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想到这里,黄宗汉不免惊心。 又说了阵时局,行过两巡酒,他忽然问王有龄:“雪轩兄,你的见闻较为真切。照你看,江宁一失,以后如何?” 王有龄想了想答道:“贼势异常猖獗,而江南防务空虚,加以江南百姓百余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动,苏、常一带,甚为可虑。” “好在向欣然已经追下来了。自收复武昌以来,八战八克,已拜钦差大臣之命,或许可以收复江宁。” 这是秦师爷的意见,王有龄不以为然,但抚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驳他,只好微笑不答。 “我倒要请教,倘或苏常不守,转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轩兄,”黄宗汉很注意地看着他,“可能借箸代筹?” 这带点考问的意思在内,他不敢疏忽,细想一想,从容答道:“洪杨军已成燎原之势,朝廷亦以全力对付。无奈如向帅虽为名将,尚无用武之地,收夏武昌,八战八克,功勋虽高,亦不无因人成事——” “怎么叫‘因人成事’?”黄宗汉打断他的话问。 原是句含蓄的话,既然一定要追问,只好实说。王有龄向秦师爷歉意地笑一笑:“说实在的,洪杨军裹挟百姓,全军东下,向帅在后面撵,不过收复了别人的弃地而已。” “嗯,嗯!”黄宗汉点点头,向秦师爷说,“此论亦不算过苛。”然后又转眼看着王有龄,示意他说下去。 “以愚见,如今当苦撑待援,苏常能抵挡得一阵,朝廷一定会调遣精兵,诸路合围,那时候便是个相持的局面。胜负固非一时可决,但局面优势总是稳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贼临边境,再来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敌!” 黄宗汉凝藏书网视着他,突地击案称赏:“好一个‘出境迎敌’!” 他在想,出境迎敌,战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无所谓“守土之责”。万一吃了败仗,在他人境内,总还有个可以卸责的余地。这还不说,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颁示谕旨,不可视他省的战事与己无关,务宜和衷共济,协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敌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优诏褒答。 专管奏折的朱师爷,也觉得王有龄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很不坏,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频频点头。 “办法是好!”黄宗汉又说,“不过做起来也不容易。练兵筹饷两事,吃重还在一个饷字!” “是!”王有龄说,“有土则有财,有财就有饷,有饷就有兵——” “有兵就有土!”朱师爷接着说了这一句,合座抚掌大笑。 于是又谈到筹饷之道,王有龄认为保持饷源,也就是说,守住富庶之区最关紧要。然后又谈漕运,他亲身经历过运河的淤浅,感慨着说,时世的推移,只怕已历数千年的河运,将从此没落。而且江南战火已成燎原,运河更难保畅通,所以漕运改为海运,为势所必然,唯有早着先鞭。 这些议论,他自觉相当平实,黄宗汉和那两位师爷,居然也倾听不倦。但他忽生警觉,初次谒见抚台,这样子放言高论,不管话说得对不对,总会让人 89c9." >觉得他浮浅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终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饭后茗聚,黄宗汉才谈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刚到省。”他说,“且等见了藩司再说。” “是!”王有龄低头答道,“总要求大人栽培。” “好说,好说!”说着已端起了茶碗。 这是对值堂的听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听差只要一见这个动作,便会拉开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这一声,王有龄慌忙起身请安,黄宗汉送了出来,到堂前请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厅门口,再三相拦,黄宗汉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刘二领着出衙门。王有龄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抚台的态度,好像很赏识,又好像是敷衍,极想跟刘二打听一下,但要维持官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谈这事,打算着明天叫高升来探探消息。 绕出大堂,就看见簇新两盏“王”字大灯笼,一顶蓝呢轿子都停在门洞里。刘二亲手替他打开轿帘,等他倒退着坐进轿子,才低声说道:“王大老爷请放心,我们大人是这个样子的,要照应人,从不放在嘴上。他自会有话交代藩台。藩台是旗人,讲究礼数,王大老爷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龄在轿中拱手,感激地说,“多亏你照应,承情之至。” 由于有了刘二的那几句话,王有龄这夜才能恬然上床。他自己奇怪,闲了这许多年,也不着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这是为了什么?在枕上一个人琢磨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这个官不尽是为自己做,还要有以安慰胡雪岩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想起胡雪岩便连带想起一件事,推推枕边人问道:“太太,今天可有人来过?” “你是问那位胡少爷吗?”王太太是个老实的贤德妇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错过了,叫老妈子一遍一遍到门口去看。没有!没有来过。” “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说,“受人这样大的恩惠,竟不问一问人家是什么人家,住在哪里,我看天下的糊涂人,数你为第一了。” “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王有龄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事起突然,总有点儿不信其为真,仿佛做了个好梦,只愿这个梦做下去,不愿去追根落实,怕那一来连梦都做不成。” “如果说是做梦,这个梦做得也太稀奇,太好了。”王太太欢天喜地地感叹着,“哪里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是啊!多年音问不通。我从前又不大看那些‘邸报’和进士题名的‘齿录’,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龄又说,“想想也是,现成有这么好一条路子不去走,守在这里,苦得要命!不好笑吗?” “现在总算快苦出头了!说来说去,都是老太爷当年种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爷,一定也是老太爷积了阴德。” 王有龄深以为然:“公门里面好修行,做州县官,刑名钱谷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积德。老太爷是苦读出身,体恤人情,当年真的做了许多好事。” “你也要学学老太爷,为儿孙种些福田!”王太太又忧郁地说,“受恩不可忘报,现在胡少爷踪影毫无,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龄比她更烦恼,“你不要再说了!说起来我连觉都睡不着。”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还要起早上藩台衙门,便不再响。到了五更天,悄悄起身,把丫头老妈子都唤醒了。等王有龄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于是吃过早饭,穿戴整齐,坐着轿子,欣然“上院”。 上院扑了个空,藩司麟桂为漕米海运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码得有十天到半个月的工夫才能回来,王有龄大为扫 5174." >兴,只好用“好事多磨”这句话来自宽自解。 闲着无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岩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门去访俞师爷,打听时局。京里发来的邸报常有催促各省办理“团练”的上谕,这是仿照嘉庆年间,平“白莲教”时所用的坚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员,本乎“守望相助”的古义,自办乡团练兵,保卫地方,上谕中规定的办法是,除了在籍大员会同地方官,邀集绅士筹办以外,并“着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举所知,总期通晓事体,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责成倡办,自必经理得宜,舆情允协”。同时又训勉办理团练的绅士,说“该绅士等身受厚恩,应如何自固闾里,为敌忾同仇之计;所有劝谕、捐赀、浚濠、筑寨各事,总宜各就地方情形,妥为布置。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如果办有成效,即由该督抚随时奏请奖励”。 “你看见没有?”俞师爷指着“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这句话说,“朝廷对各省地方官,只会刮地皮,不肯实心办事,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办法是订得不错,有了这句话,绅士不怕掣肘,可以放手办事。但凡事以得人为第一,各地的劣绅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渔把持,地方官问一问,便拿上谕来作个挡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胜言者!” 俞师爷点点头说:“浙江不知会派谁,想来戴醇士总有份的。” “戴醇士是谁?”王有龄问,“是不是那位画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对了!正是他。” 过了几天,果然邸报载着上谕:“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内阁学士朱品芳、朱兰,湖南巡抚陆费瑔等督办浙江团练事宜。”陆费瑔不姓陆,是姓陆费,只有浙江嘉兴才有这一族。 “气运在变了!”俞师爷下一次与王有龄见面时,这样感叹,“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亲贵为‘大将军’,以后是用旗籍大员,亦多是祖上有勋绩军功的世家子弟,现在索性用汉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国事的一大变,不知纸上谈兵的效用如何?” 王有龄想想这话果然不错,办团练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外省的,据他所知,湖南是礼部侍郎曾国藩,安徽是内阁学士吕贤基,此外各省莫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内阁学士许乃钊甚至奉旨帮办江南军务,书生不但握兵权,而且要上战场了。 “雪轩兄!”俞师爷又说,“时逢盛世,固然是修来的福分;时逢乱世,也是有作为的人的良机。像我依人作嫁,游幕终老,可以说此生已矣,你却不可错过这个良机!” 受到这番鼓励的王有龄,雄心壮志,越发跃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桂归来,谒见奉委之后,好切切实实来做一番事业。 这天晚上吃过饭,刚刚摊开一张自己所画的地图,预备在灯下对照着读《圣武记》,忽然高升戴着一顶红缨帽,进门便请安:“恭喜老爷,藩台的委札下来了!” “什么?”这时王有龄才发觉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台衙门派专人送来的。”说着他把委札递了上去。 打开来一看,是委王有龄做“海运局”的“坐办”。这个衙门专为漕米改为海运而设,“总办”由藩司兼领,“坐办”才是实际的主持人。王有龄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总是一桩喜事,便问:“人呢?” 那是指送委札的人,高升答道:“还在外头。是藩台衙门的书办。” “噢!”他跟高升商量,“你看要不要见他?” “见倒不必了。不过要发赏。” “那自然,自然。”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来送委札必要发赏。一个红纸包已包好了多日,这时便亲自拿了出来。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请安道喜,夫妇俩又互相道贺。等把四两银子的红包拿了出去,家里的老妈子、厨子、轿班,得到消息,约齐了来磕头贺喜,王太太又要发赏,每人一两银子。这一夜真是皆大欢喜,只有王有龄微觉美中不足。 乱过一阵..t>,他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把高升找了来问道:“藩台是不是回来了?”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抚台交代得很结实,所以连夜把委札送了来。” “那明天一早要去谢委。” “是!我已经交代轿班了,谢了委还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门房里预备。顶要紧一张拜客的名单,漏一个就得罪人。” 王有龄非常满意,连连点头。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门房里开拟名单,预备手本,他也在上房里动笔墨,把回杭州谒见黄抚台和奉委海运局坐办的经过,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告诉在江阴的何桂清。 信写完已经十二点,王太太亲自伺候丈夫吃了点心,催他归寝。人在枕上,心却不静,一会儿想到要请个人来办笔墨,一会儿又想到明天谢委,麟藩台会问些什么?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还是听上头吩咐?等把这些事都想停当,已经钟打两下了。 也不过睡了三个钟点,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都看不出少睡的样子,到了藩台衙门,递上手本,麟桂立即请见。 磕头谢委,寒暄了一阵。麟桂很坦率地说:“你老哥是抚台交下来的人,我将来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气,反正有抚台在那里,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做主好了。” 王有龄一听这话,醋意甚浓,赶紧欠身答道:“不敢!我虽承抚台看得起,实在出于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别,也是朝廷体制所关,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断摇手,“我不是跟你说什么生分的话,也不是推责任,真正是老实话。这位抚台不容易伺候,漕运的事更难办,我的前任为此把条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瞒你老哥说,兄弟颇有戒心。现在海运一事,千斤重担你一肩挑了过去,再好都没有。将来如何办理,你不妨多探探抚台的口气。我是垂拱而治,过一过手转上去,公事只准不驳,岂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实话!王有龄心想,照这样子看,是黄宗汉要来管海运,委自己出个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烦,办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办不好有抚台在上面顶着,也可无事,这个打算是不错的。 于是他不多说什么,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轻识浅,一切总要求大人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海运是从我手里办起来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说一说。”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凑前些,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先请问,你老哥预备哪一天接事?” “要请大人吩咐。” “总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来啊!” 唤来听差,叫取皇历来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于上任的黄道吉日,决定就在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请问,你老哥‘夹袋’里有几个人?” 王有龄一个“班底”也没有,如果是放了州县缺,还要找俞师爷去找人,海运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时无法作答。就在这踌躇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必须替他留个位置。 “只有一个人,姓胡,人极能干。就不知他肯不肯来。” “既然如此,海运局里的旧人,请老哥尽力维持。” 原来如此!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预先招呼。王有龄觉得这位藩台倒是老实人,“我听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个伏笔,“倘或抚台有人交下来,那时再来回禀大人,商量安置的办法。” “好,好!”麟桂接着便谈到海运,“江浙漕米改为海运,由新近调补的江苏藩司倪良耀总办。这位仁兄,你要当心他!” “噢!”这是要紧地方,王有龄特为加了几分注意。 “亏得我们抚台圣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给坑了!” 原来倪良耀才具有限,总办江浙海运,不甚顺利,朝廷严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责任推到浙江,说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万余石,其实已有三十几万石运到上海。黄宗汉据实奏复,因而有上谕切责倪良耀。 “有这个过节儿在那里,事情便难办了。倪良耀随时会找毛病,你要当心。此其一。” “是。”王有龄问道,“请示其二。” “二呢,我们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难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绅把持,大户欠粮的极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启运,限期上越发紧迫。前任知府,误漕撤任,我现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说下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王有龄心里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这也不对啊!州县班子尚未署过实缺,何能平白开擢?也许是委署湖州府属的哪一县。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属七县,漕米最多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此三县富庶有名,一补就先补上一等大县,干个两三年,上头有人照应,升知府就有望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外面一个倪良耀,里面一个湖州府,把这两处对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余的,等你接了事再说吧!”麟桂说到这里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台衙门,随即到抚署谒见。刘二非常亲热地道了喜,接着便说,“上头正邀了‘杭嘉湖’、‘宁绍台’两位道台在谈公事,只怕没有工夫见王大老爷。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黄宗汉正邀了两个“兵备道”在谈出省堵敌的公事,无暇接见,但叫刘二传下话来:接事以后,好好整顿,不必有所瞻顾。又说,等稍为空一空,会来邀他上院,详谈一切。 所谓“不必瞻顾”,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抚、藩两上司的话合在一起来看,王有龄才知道自己名为坐办,实际已总负了浙江漕米海运的全责。 “我跟王大老爷说句私话,”刘二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上头有话风出来了:如今军务吃紧,漕米关系军食,朝廷极其关切。只要海运办得不误限期,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请朝廷破格擢用。是祸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抚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得便请你回一声,就说我决不负抚台的提拔。” 刘二答应一定把话转到。接着悄悄递过来两张履历片赔笑道:“一个是我娘舅,一个是我拜把兄弟,请王大老爷栽培。” “好,好!”王有龄一口答应,看也不看,就把条子收了起来。 由此开始拜客,高升早已预备了一张名单,按照路途近远,顺路而去。驻防将军、臬司、盐运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须用手本;仁和、钱塘两县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补的道府、州县,仅不过到门拜帖,主人照例挡驾,却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为又派人到臬司衙门把俞师爷请来吃便饭,一面把杯小酌,一面说了这天抚、藩两司的态度。俞师爷很替他高兴,说这个“坐办”的差使,通常该委候补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补知府,以王有龄的身份,派委这个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该为不得州县正堂而烦恼。 这一番话说得王有龄余憾尽释,便向他讨教接事的规矩,又“要个办笔墨的朋友”,俞师爷推荐了他的一个姓周的表弟,保证勤快可靠。王有龄欣然接纳,约定第二天就下“关书”。 “还有件事要向老兄请教。”他把刘二的两张履历,拿给俞师爷看,“是抚署刘二的来头,一个是他娘舅,一个是他拜把兄弟。” “什么娘舅兄弟?”俞师爷笑道,“都是在刘二那里花了钱的,说至亲兄弟,托词而已!” “原来如此!”王有龄又长了一分见识,“想来年长的是‘娘舅’,年轻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 “刘二是头千年老狐狸,不买账固不可,太买账也不好,当你老实好欺,得寸进尺,以后有得麻烦。” 俞师爷代他做主,看两个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轻的精力较好,派了“押运要员”;年长的坐得住,派在收发上帮忙。处置妥帖,王有龄心悦诚服。 接事受贺,热闹了两三天,才得静下心来办事,第一步先看来往文卷。这时他才知道,黄宗汉奏报——已有三十余万石漕米运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说,有些不尽实,实际上大部分的漕米还在运河粮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责任不轻,得要赶紧催运。 正在踌躇苦思之时,黄宗汉特为派了个“文巡捕”来,说:“有紧要公事,请王大老爷即刻上院。”到了抚台衙门,先叩谢宪恩,黄宗汉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王有龄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钤了军机处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 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内容都记住了。 这道上谕仍旧是在催运漕米,对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员,不甚得力,朝廷颇为不耐,严词切责,最后指令“该藩司即将浙省运到米石,并苏省起运未完米石,仍遵叠奉谕旨,赶紧催办,务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误,朕必将倪良耀从重治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黄宗汉说,“从扬州失守以后,守将为防长毛东窜,要放闸泄尽淮水,让贼舟动弹不得。如果到了高邮、宝应,还要决洪泽湖淹长毛,那时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汤了。为此之故,对海运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办不好,一定摘顶戴,我们浙江也得盘算一下。” 王有龄极细心地听着,等听到最后一句,随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实在也没有运足,万一倪良耀革职查办,那时无所顾忌,将实情和盘托出,黄抚台奏报不实,这一下出的纰漏可就大了。 为今之计,除却尽快运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兑足额以外,别无善策。他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黄宗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满!王有龄心想,除非告诉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运齐,他是不会满意的。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这样答道:“我连夜派员去催,总之一丝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这样了。”黄宗汉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来,哈一哈腰,往里走去。 王有龄大为沮丧。接事数天,第一次见抚台,落得这样一个局面,不但伤心,而且寒心,黄抚台是这样对部属,实在难伺候。 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前两天初坐大轿,左顾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无余。想着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经过了哪些地方。就在这迷惘恍惚之中,蓦地里兜起一个影子,急忙顿足喊道:“停轿,停轿!” 健步如飞的轿班不知怎么回事,拼命煞住脚,还是冲了好几步才能停住。挟着“护书”跟在轿旁的高升,立即也赶到轿前,只见主人已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睁大了眼回头向来路上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驻足,遥遥注视,高升看看有失体统,便轻喊一声:“老爷!” 一见高升,王有龄便说:“快,快,有个穿黑布夹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夹袍的也多得很,是怎样一个人呢?高或矮,胖还是瘦,年纪多大,总要略略说明了,才好去找。 他还在踌躇,王有龄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轿杠,要轿班把它放倒,意思是要跨出轿来自己去追。这越发不像样了,高升连声喊道:“老爷,老爷,体统要紧,到底是谁?说了我去找。” “还有谁?胡少爷!” “啊!”高升拔脚便奔,“胡少爷”是怎么个人,他听主人说过不止一遍,脑中早有了极深的印象。 一路追,一路细察行人,倒有个穿黑布袍的,却是花白胡须的老者,再有一个已近中年,形容猥琐,看去不像,姑且请问“尊姓”,却非姓胡。这时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与胡雪岩虽失之交臂,却绝不会看错,然则就此片刻的工夫,会走到哪里去了呢? 胡王重逢 正徘徊瞻顾,不知何以为计时,突然眼前一亮,那个在吃“门板饭”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饭店,犹有两宋的遗风,楼上雅座,楼下卖各样熟食,卸下排门当案板,摆满了朱漆大盘,盛着现成菜肴。另有长条凳,横置案前,贩夫走卒,杂然并坐,称为吃“门板饭”。一碗饭盛来,像座塔似的堆得老高,不是吃惯了的,无法下箸,不知从顶上吃起,还是从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见这位“穿大衫儿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则是觉得衣冠中人来吃“门板饭”,事所罕见;二则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会吃,“塔尖”会倒下来,大家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这时,高升已经赶到,侧面端详,十有八九不错,便冒叫一声:“胡少爷!” 这一声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爷来吃门板饭的? 高升到杭州虽不久,对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觉得“胡少爷”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应,于是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贵姓可是胡?” “不错。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正是胡雪岩,他把刚拈起的竹箸放下,问道:“我是胡雪岩。从未见过尊驾——”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于思满面,知道这位“胡少爷”落魄了,才去吃门板饭。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对自己老爷的官声,不大好听,所以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只说:“敝上姓王,一见就知道。胡少爷不必在这里吃饭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说罢不问青红皂白,一手摸一把铜钱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搀扶胡雪岩,跨出条凳,接着便招一招手,唤来一顶待雇的小轿。 胡雪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肯上轿,拉住高升问道:“贵上是哪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声音说,“我家老爷的官印,上有下龄。” “啊!”胡雪岩顿时眼睛发亮,“是他。现在在哪里?” “公馆在清和坊。胡少爷请上轿。” 等他上了轿,高升说明地址,等小轿一抬走,他又赶了去见王有龄,略略说明经过。王99lib?有龄欢喜无量,也上了蓝呢大轿,催轿班快走。 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赶到,叫人开了中门,两顶轿子,一起抬到厅前。彼此下轿相见,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王有龄,看到胡雪岩穷途末路的神情,鼻子发酸,双眼发热。 “雪岩!” “雪轩!” 两个人这样招呼过,却又没有话了,彼此都有无数话梗塞在喉头,还有无数话积压在心头,但嘴只有一张,不知先说哪一句。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开口了:“请老爷陪着胡少爷到客厅坐!” “啊!”王有龄这才省悟,“来,来!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说。也不必在外面了,请到后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后堂,躲在屏风后面张望的王太太慌忙回避。胡雪岩瞥见裙幅飘动,也有些踌躇。这下又提醒了王有龄。 “太太!”他高声喊道,“见见我这位兄弟!” 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真个如手足一样,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来,含着笑,指着胡雪岩,却望着她丈夫问:“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胡少爷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还了礼,很感动地说:“胡少爷!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雪轩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扑个空回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轩,这么好的朋友,哪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哪里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里遇见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有龄由意外惊喜所引起的激动,这时已稍稍平伏,催着他妻子说:“太太!我们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你此刻先别问,我们都还没有吃饭,看看,有现成的,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着答道,“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那里清静。” “对了!”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老妈子,亲来照料。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受得也还值得。 “雪轩!”他问,“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雪岩,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说来话长。”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还不是靠你?连番奇遇,什么 href='5128/im'>《今古奇观》上的‘倒运汉巧遇洞庭红’,比起我来,都算不了什么!”王有龄略停一停,大声又说,“好了!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来,来,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王太太亲自用块手巾,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逊谢。 “太太!”王有龄说,“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请到厨房里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退了出去,留下一个丫头侍候。 于是一面吃,一面说,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无踪,很得意地笑道,“还是我的眼光不错,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果不其然。” “交运也者,是遇见了你。雪岩,”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无怪乎内人说我糊涂,受你的大恩,竟连府上在哪里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儿跟我说一说了。” “自然要跟你说。”胡雪岩喝口酒,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微偏着头问他,“雪轩,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认为他必是个官宦人家的子弟,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所以不好好读书,成天在茶店里厮混。当然,这“甘于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这样答道:“兄弟,我说句话,你别生气。我看你像个纨绔。” “纨绔?”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说我是‘撩鬼儿’!”这是杭州话,地痞无赖叫“撩鬼儿”。 “那我就猜不到了。请你实说了吧,我心里急得很!” “那就告诉你,我在钱庄里‘学生意’——” 胡雪岩父死家贫,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杭州人称为“学生子”,从扫地倒溺壶开始,由于他绝顶聪明,善于识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满师,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起先是“立柜台”,以后获得东家和“大伙”的信任,派出去收账,从来不曾出过纰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打算着想北上“投供”、加捐时,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原是吃了“倒账”的,在钱庄来说,已经认赔出账,如果能够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这笔钱在别人收不到,欠债的人有个绿营的营官撑腰,他要不还,钱庄怕麻烦,也不敢惹他。不过此人跟胡雪岩很谈得来,不知怎么发了笔财,让胡雪岩打听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别人来不行,胡雪岩来另当别论,很慷慨地约期归清。 胡雪岩一念怜才,决定拉王有龄一把,他想,反正这笔款子在钱庄已经无法收回,如今转借了给王有龄,将来能还最好,不能还,钱庄也没有损失。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悄悄儿做了,人不知,鬼不觉,一时也不会有人去查问这件事。坏就坏在他和盘托出,而且自己写了一张王有龄出面的借据送到总管店务的“大伙”那里。 “大伙”受东家的委托,如何能容胡雪岩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请他卷了铺盖。这一下在同行中传了出去,都说他胆大妄为,现在幸亏是五百两,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他也这样擅做主张,岂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为了这个名声在外,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却谁也不敢用他。同时又有人怀疑他平日好赌,或许是在赌博上失利,无以为计,饰词挪用了这笔款子。这个恶名一传,生路就越加困难了。 “谢天谢地,”胡雪岩讲到这里,如释重负似的说,“你总算回来了!不管那笔款子怎么样,以你现在的身份,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干净。” 润湿了双眼的王有龄,长长叹了口气:“唉,如果你我没有今天的相遇,谁会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经害得你好惨。如今,大恩不言谢,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要看你。我如何能说?” “不,不!”王有龄发觉自己措词不妥,赶紧抢着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样把面子十足挣回来,这我有办法。现在要问你的是,你今后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来的那家钱庄?” 胡雪岩摇摇头,说了句杭州的俗语:“‘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 “那么,是想自立门户?”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忽然转念:开一家钱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力量还有限。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看他做人极讲义气,感恩图报,一定想尽办法来帮自己,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这怎么可以?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钱庄饭。”他说,“你局里用的人大概不少,随便替我寻个吃闲饭的差使好了。” 王有龄欣悦地笑了,学着杭州话说:“闲饭是没有得把你吃的。” 胡雪岩心里明白,他会在海运局里给他安排一个重要职司,到那时候,好好拿些本事来帮一帮他。把他帮发达了,再跟他借几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那就受之无愧了。 吃得酒醉饭饱,沏上两碗上好的龙井茶,赓续未尽的谈兴。王有龄提到黄宗汉的为人,把椿寿一案,当做新闻来讲,又提到黄抚台难伺候,然后话锋一转,接上今日上院谒见的情形。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胡雪岩问——意思是问他如何能够把应运的漕米,尽速运到上海,交兑足额。 “我有什么办法?只有尽力去催。” “难!”胡雪岩摇着头说,“你们做官的,哪晓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运,漕丁都没饭吃了。所以老实说一句,漕帮巴不得此事不成!你们想从运河运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儿拖你过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啊!”王有龄矍然而起,“照你这一说,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世上没有没有办法的事,只怕不用脑筋。我就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包你省事,不过要多花几两银子,保住了抚台的红顶子,这几两银子也值。” 王有龄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听他讲了再说,便点点头:“看看你是什么好办法?” “米总是米,到哪里都一样。缺多少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买了米,交兑足额,不就没事了吗?” 他的话还没有完,王有龄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妙极,妙极!准定这么办。” “不过有一层,风声千万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数,风声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价。差额太大,事情也难办。” “是的。”王有龄定定神盘算了一会,问道,“雪岩,你有没有功名?” “我是一品老百姓。” “应该去报个捐,哪怕是‘未入流’,总算也是个官,办事就方便了。现在我只好下个‘关书’,”王有龄又踌躇着说,“也还不知道能不能聘你当‘文案’。” “慢慢来,慢慢来!”胡雪岩怕他为难,赶紧安慰着他说。 “怎么能慢呢?我要请你帮我的忙,总得有个名义才好。”王有龄皱着眉说,“头绪太多,也只好一样一样来。雪岩,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娘,一个老婆。” “那我要去拜见老伯母。”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拦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条巷,轿子都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你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将来再说。” 王有龄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来说:“你先坐一坐,我就来。” 等他回出来时,手里拿着五十两一张银票,只说先拿着用。胡雪岩也不客气,收了下来,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请你到我局里,我专诚等你。还有一件,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来。” 胡雪岩住在元宝街,把详细地址留了下来。王有龄随后便吩咐高升,备办四色精致礼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宝街去替“胡老太太”请安。高升送了礼回来,十分高兴,因为胡雪岩虽然境况不佳,出手极其大方,封了四两银子的赏号。 “我不肯收,赏得太多了。”高升报告主人,“胡少爷非叫我收不可,他说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龄心里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干和脾气,一旦有了机会,发达起来极快,自己的前程,怕与此人的关系极大,倒要好好用一用他。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约而至,穿得极其华丽。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一见他来,直接领到“签押房”,王有龄便问:“那家钱庄在哪里?” “在‘下城’盐桥。字号叫做‘信和’。” “请你陪我去。你是原经手,那张笔据上是怎么写的?请你先告诉我,免得话接不上头。”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笔据人候补盐大使王有龄,兹因进京投供正用,凭中胡雪岩向信和钱庄借到库平足纹五百两整。言明两年内归清,照市行息。口说无凭,特立笔据存照。” “那么,该当多少利息呢?” “这要看银根松紧,并无一定。”胡雪岩说,“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统算打它一分,十个月的工夫,五十两银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王有龄写了一张“支公费六百两”的条谕,叫高升拿到账房。不一会管账的司事,亲自带人捧了银子来,刚从藩库里领来的,一百一锭的官宝六锭,出炉以后,还未用过,簇簇光新,颇为耀眼。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这样,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说,“我一去了,那里的‘大伙’当着我的面,不免难为情。再有一句话,请你捧信和两句,也不必说穿我们已见过面。” 王有龄听他这一说,对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此人居心仁厚,手段漂亮。换了另一个人,像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而他居然愿意委屈自己,保全别人的面子,好宽的度量! 因为如此,王有龄原来预备穿了公服,鸣锣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这时也改了主意,换上便衣,坐一顶小轿,把六锭银子用个布包袱一包,放在轿内,带着高升,悄悄来到了信和。 轿子一停,高升先去投帖。钱庄对官场的消息最灵通,信和的大伙张胖子,一看名帖,知道是抚台面前的红人,王有龄三字也似乎听说,细想一想,恍然记起,却急出一身汗!没奈何,且接了进来再说。 等他走到门口,王有龄已经下轿,张胖子当门先请了个安,迎到客堂,忙着招呼,泡茶拿水烟袋,肃客上坐,然后赔笑问道:“王大老爷光降小号,不知有何吩咐?” 王有龄摘下墨晶大眼镜,从容答道:“宝号有位姓胡的朋友,请出来一见。” “喔,喔,是说胡雪岩?他不在小号了。王大老爷有事,吩咐我也一样。” 王有龄停了停说:“还没有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张,都叫我张胖子,我受敝东的委托,信和大小事体都能做三分主。” “好!”王有龄向高升说道,“把银子拿出来!”接着转脸向张胖子,“去年承宝号放给我的款子,我今天来料理一下。” “不忙,不忙!王大老爷尽管放着用。” “那不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也知道宝号资本雄厚,信誉卓著,不在乎这笔放款,不过,在我总是早还早了。不必客气,请把本利算一算,顺便把原笔据取出来。” 张胖子刚才急出一身汗,就因为取不来原笔据,那张笔据,当时当它无用,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做钱庄这行生意,交往的都是官员绅士、富商大贾,全靠应酬的手段灵活。张胖子的机变极快,他在想,反正拿不出笔据,便收不回欠款,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把小胡找到,才有圆满解决的希望,此时落得放漂亮些。 因此,他先深深一揖,奉上一顶高帽子:“王大老爷真正是第一等的仁德君子!像您老这样菩萨样的主客,小号请都请不到,哪里好把财神爷推出门?尊款准定放着,几时等雪岩来了再说。倒是王大老爷局里有款子汇划,小号与上海南市‘三大’——大亨、大豫、大丰都有往来,这三家与‘沙船帮’极熟,漕米海运的运费,由小号划到‘三大’去付,极其方便,汇水亦绝不敢多要。王大老爷何不让小号效劳?” 这是他不明内情,海运运费不归浙江直接付给船商,但也不必跟他说破。王有龄依然要还那五百两的欠款,张胖子便再三不肯,推来推去,他只好说了一半实话。 “老实禀告王大老爷,这笔款子放出,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所以笔据不笔据,无关紧要,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改天寻着了再来领。至于利息,根本不在话下,钱庄盘利钱,也要看看人,王大老爷以后照顾小号的地方多的是,这点利息再要算,教敝东家晓得了,一定会怪我。” 话说得够漂亮,王有龄因为体谅胡雪岩的心意,决定做得比他更漂亮,便叫高升把包袱解开,取了五百五十两银子,堆在桌上,然后从容说道:“承情已多,岂好不算利息?当时我也听那位姓胡的朋友说过,利息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看银根松紧而定,现在我们通扯一分,十个月工夫,我送子金五十两。这里一共五百五十两,你请收了,随便写个本利还清的笔据给我,原来我所出的那张借据,寻着了便烦你销毁了它。宝号做生意真是能为客户打算,佩服之至。我局里公款甚多,那位姓胡的朋友来了,你请他来谈一谈,我跟宝号做个长期往来。” 张胖子喜出望外,当时写了还清的笔据,交与高升收执,一面决不肯收利息,但王有龄非要给不可,也就只好不断道谢着收了下来。 等他恭送上轿,王有龄觉得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暗中匿笑,这张胖子想做海运局的生意,一定马上派人去找胡雪岩。谁知胡雪岩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回他店里,现在让他吃个空心汤圆,白欢喜一场,也算是对他叫胡雪岩卷铺盖的小小惩罚。 回到局里,会着胡雪岩说了经过。胡雪岩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戳穿真相,那时却之不可,不免麻烦,所以匆匆赶回家去,预作安排。王有龄也换了公服,上院去谒见黄抚台,还怕他不见,特为告诉刘二,说是为漕米交兑一案,有了极好的办法,要见抚台面禀一切。 刘二因为他交了去的两张“条子”,王有龄都已有了适当的安插,自然见他的情,所以到了里面,格外替他说好话。黄宗汉一听“有了极好的办法”,立刻接见,而且脸色也大不相同了。 等把胡雪岩想出来的移花接木之计一说,黄宗汉大为兴奋,不过不能当时就作决定,因为兹事体大。 于是黄宗汉派“戈什哈”把藩司和督粮道都请了来,在抚署西花厅秘密商议。为了早日交代公事,大家都赞成王有龄所提出来的办法,但也不是没有顾虑。 “漕米悉数运到上海,早已出奏有案。如今忽然在上海买米垫补,倘或叫哪位‘都老爷’知道了,开上一个玩笑。”麟桂迟疑了一下说,“那倒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藩台的话说得是。”督粮道接口附和,然后瞥了王有龄一眼,自语似的说,“能有个人挡一下就好了。” 所谓“挡一下”,就是有人出面去做,上头装作不知道,一旦出了事,有个躲闪斡旋的余地。抚、藩两宪都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个可以来“挡一下”的人在哪里呢? 黄宗汉和麟桂都把眼光飘了过来,王有龄便毫不考虑地说:“我蒙宪台大人栽培,既然承乏海运,责无旁贷,可否交给我去料理?”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许之意,黄宗汉慢吞吞说道:“漕米是天庾正供,且当军兴之际,粮食为兵营之命脉,不能不从权办理。既然有龄兄勇于任事,你们就在这里好好谈一谈吧!”说完,他站起身来,向里走去。 抚台似乎置身事外了,麟桂因为有椿寿的前车之鉴,凡事以预留卸责的地步为宗旨。倒是督粮道有担当,很用心地与王有龄商定了处置的细节。 这里面的关键是,要在上海找个大粮商,先垫出一批糙米,交给江苏藩司倪良耀,然后等浙江的漕米运到上海归垫。换句话说,是要那粮商先卖出,后买进。当然,买进卖出价钱上有差额,米的成色也不同,漕米的成色极坏,需要贴补差价,另外再加盘运的损耗,这笔额子出在什么地方,也得预先商量好。 “事到如今,说不得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加收若干。目前只有请藩库垫一垫。” “藩库先垫可以。”麟桂答复督粮道说,“不过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想,这个责任我实在担不起,总要抚台有公事,我才可以动支。” “要公事恐怕办不到,要抚台一句切实的话,应该有的。现在大家同船合命,大人请放心,将来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我是证人。” 话说到如此,麟桂只得点点头答应:“也只好这样了。” “至于以后的事,”督粮道拱拱手对王有龄说,“一切都要偏劳!” 这句话王有龄却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对上海的情形不熟,而且江宁一失,人心惶惶,粮商先垫出一批粮食,风险甚大,有没有人肯承揽此事,一点把握都没有。 看他迟疑,督粮道便又说:“王兄,你不必怕!我刚才说过,这件事大家休戚相关,倘有为难之处,当然大家想办法,不会让你一个人坐蜡。王兄,你新硎初发,已见长才,佩服之至,尽管放手去干。” 受到这两句话的鼓励,王有龄想到了胡雪岩,该佩服的另有人。 谈到这里,事情可以算定局了,约定分头办事,麟桂和督粮道另行谒见抚台去谈差额的垫拨和将来如何开支?王有龄回去立刻便要设法去觅那肯垫出多少万石糙米的大粮商。 等一回海运局,第一个就问胡雪岩,说是从他回家以后,就没有来过,时已近午,想来他要在家吃了饭才来。但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还不见踪影,王有龄有些急了,他有许多事要跟胡雪岩商量,胡雪岩自己也应该知道,何以如此好整以暇?令人不解。 他没有想到,胡雪岩是叫张胖子缠住了。王有龄出人意表的举动,使得信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是津津有味地资为话题。胡雪岩在店里的人缘原就不坏,当初被辞退时,实在因为他做事太荒唐,拆的烂污也太大,爱莫能助。以后又因为胡雪岩好面子,自觉落魄,不愿与故人相见,所以渐渐疏远。现在重新唤起记忆,都说胡雪岩的眼光确是厉害,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如今且不说有海运局这一层关系,可以拉到一个大主顾,就没有这层关系,照胡雪岩的才干来说,信和如果想要发达,就应该把他请回来。 这一下,张胖子的主意越发坚定了。他原来就有些内疚于心,现在听大家的“口碑”,更有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内,因为他们这些话传到东家耳朵里,一定会找了自己去问,别的都不说,一张五百两银子的借据,竟会弄丢了,这还成什么话?东家在绍兴还有一家钱庄,档手缺人,保不定会把自己调了过去,腾出空位子来请胡雪岩做,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 为此他找了个知道胡雪岩住处的小徒弟带路,亲自出马。事先也盘算过一遍,胡雪岩四两银子一月的薪水,从离开信和之日起照补,十个月一共四十两银子,打了一张本票用红封袋封好,再备了茶叶、火腿两样礼物,登门拜访。 说也凑巧,等他从元宝街这头走过去,胡雪岩正好从海运局回家,自元宝街那头走过来,撞个正着。胡雪岩眼尖想避了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雪岩,雪岩!”张胖子跑得气喘吁吁的,面红心跳,这倒好,正可以掩饰他的窘色。 “张先生!”胡雪岩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你老人家一向好?” “好什么?”张胖子埋怨似的说,“从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只右手,事事不顺。” 胡雪岩心里有数,张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极大,三言两语,就可以叫人晕晕糊糊,听他摆布,所以笑笑不答。 “雪岩!”张胖子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错啊!” “托福!托福!” 胡雪岩只不说请他到家里坐的话,张胖子便骂小徒弟:“笨虫!把茶叶、火腿拎进去啊!”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张胖子也挪动了脚步,一面说道:“第一趟上门来看老伯母,总要意思意思,新茶、陈火腿,是我自己的孝敬!” 见此光景,胡雪岩只好请他到家里去坐。张胖子一定要拜见“老伯母”、“嫂夫人”。平民百姓的内外之防,没有官府人家那么严,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都出来见了礼,听张胖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等坐定了谈入正题。他把王有龄突然来到信和,还清那笔款子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只把遗失了那张借据这一节,瞒着不提。 讲了事实,再谈感想,“雪岩!”他问,“你猜猜看,王老爷这一来,我顶顶高兴的是啥子?” “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个大主顾。” 这句话说到了张胖子的心里,但是他不肯承认:“不是。雪岩,并非我此刻卖好,要你见情,说实在的,当初那件事,东家大发脾气,我身为大伙,实在叫没法子,只好照店规行事。心里是这样在巴望,最好王老爷早早来还了这笔款子,或者让我发笔什么财,替你赔了那五百两头。这为什么?为来为去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现在闲话少说喏,”他把预先备好的红封套取了出来,“你十个月的薪水,照补,四十两本票,收好了。走!” 一面说,一面他用左手把红封套塞到胡雪岩手里,右手便来拉着他出门。 “慢来,慢来!张先生,”胡雪岩问道,“怎的一桩事体,我还糊里糊涂。你说走,走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信和。”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听他说明白了,便使劲摇头:“张先生,‘好马不吃回头草’,盛情心领,谢谢了。”说着把红封套退了回去。 张胖子双手推拒,责备似的说:“雪岩,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自此展开冗长的说服工作,他的口才虽好,胡雪岩的心肠也硬,随便他如何导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只是不肯松口。 磨到日已过午,主人家留客便饭,实在也有逐客的意思。哪知张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嬲住胡雪岩,再也不肯走的,“好,多时不见,正要叙叙,我来添茶!”他摸出块碎银子,大声唤那小徒弟,“小瘌痢,到巷口‘皇饭儿’,叫他们送四样菜来:木榔豆腐,件儿肉,响铃儿,荤素菜,另外打两斤‘竹叶青’!” 胡雪岩夫妇要拦拦不住,只好由他。等一喝上酒,胡雪岩就不便“闷声大发财”,听他一个人去说,少不得要找出许许多多理由来推托。无奈张胖子那张嘴十分厉害,就像《封神榜》斗法似的,胡雪岩每祭一样法宝,他总有办法来破,倒是有样法宝,足可使他无法招架,但胡雪岩不肯说,如果肯说破跟王有龄的关系,现在要到海运局去“做官”了,难道张胖子还能一定叫他回信和去立柜台、当伙计? 酒添了又添,话越说越多,连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烦了,正在这不得开交的当儿,来了个不速之客。 “咦!”张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高二爷,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奉命来请胡雪岩的高升,机变虽快,却也一时无从回答,但他听出张胖子的语气有异,不知其中有何蹊跷,不敢贸然道破来意,愣在那里只拿双眼看着胡雪岩。 看看是瞒不住了,其实也不必瞒,于是胡雪岩决定把他最后一样法宝拿出来。不过说来话长,先得把高升这里料理清楚,才能从容细叙。 “你吃了饭没有?”胡雪岩先很亲切地问,“现成的酒菜,坐下来‘摆’一杯!” “不敢当,谢谢您老!”高升答道,“胡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得空?” “我知道了。”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准四点钟到。” “那么,请胡少爷到公馆吃个便饭好了。” 把来意交代清楚,高升走了。胡雪岩才歉意地笑道:“实不相瞒,张先生,我已经跟王老爷先见过面了。我不陪他到信和去,其中自有道理,此刻也不必多说。王老爷约我到海运局帮忙,我已经答应了他,故而不好再回‘娘家’。张先生你要体谅我的苦衷。” “啊!”张胖子咧开嘴拉长了声调,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惊喜莫名的神态,“雪岩,恭喜,恭喜!你真正是‘鲤鱼跳龙门’了。” “跳了龙门,还是鲤鱼,为人不可忘本。我是学的钱庄生意,同行都是我一家。张先生,以后还要请你多照应。” “哪里话,哪里话!现在自然要请你照应。”张胖子忽然放低了声音说,“眼前就要靠你帮忙,我跟王老爷提过,想跟海运局做往来。现在银根松,摆在那里也可惜,你想个什么办法用它出去!回扣特别克己。” “好!”胡雪岩很慎重地点头,“我有数了。” 张胖子总算不虚此行,欣然告辞。胡雪岩也随即赶到王有龄公馆里。他把张胖子的神态语言形容了一番,两人拊掌大笑,都觉得是件很痛快的事。 “闲话少说,我有件正事跟你商量。” 王有龄把上院谒见抚台,以及与藩司、粮道会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胡雪岩,问他该如何办法。 “事情是有点麻烦。不过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舐。风险总有人肯背的,要紧的是一定要有担保。” “怎么样担保呢?” “最好,当然是我们浙江有公事给他们,这一层怕办不到,那就只有另想别法,法子总有的,我先要请问,要垫的漕米有多少?” “我查过账了,一共还缺十四万五千石。” “这数目也还不大。”胡雪岩说,“我来托钱庄保付,粮商总可以放心了。” “好极了。是托信和?” “请信和转托上海的钱庄,这一节一定可以办得到。不过抚台那里总要有句话。我劝你直接去看黄抚台,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 “这个,”王有龄有些不以为然,“既然藩台、粮道去请示,当然有确实回话给我。似乎不必多此一举。” “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作兴抚台另有交代,譬如说,什么开销要打在里头,他不便自己开口,更不便跟藩台说,全靠你识趣,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不断点头。 “还有一层,藩台跟粮道那里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们自己清廉,手底下的人,个个眼红,谁不当你这一趟是可以‘吃饱’的好差使?没有好处,一定要出花样。” 王有龄越发惊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他说,“你做官这么内行!” “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 听得这话,王有龄有些啼笑,但仔细想一想,胡雪岩的话虽说得直率,却是鞭辟入里的实情。反正这件事一开头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粮交足,不误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小路走得半途而废,中间出了乱子,虽有上司在上面顶着,但出面的是自己,首当其冲,必受大害。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胡雪岩的话,真个是“金玉良言”。这个人也是自己万万少不得的。 “雪岩,我想这样,我马上替你报捐,有了‘实收’,谁也不能说你不是一个官。那一来,你在我局里的名义就好看了,起码是个委员,办事也方便些.t>。” “这慢慢来!等你这一趟差使弄好了再说。” 王有龄懂他的意思。自己盘算着这一趟差使,总可以弄个三五千两银子,那时候替胡雪岩捐个官,可以捐大些。胡雪岩大概是这样在希望,自然要依他。 “也许。”他把话说明了,“我有了钱,首先就替你办这件事。不过,眼前怎么样呢?总要有个名义,你才好替我出面。” “不必。”胡雪岩说,“我跟你的交情,有张胖子到外面去一说,大家都知道了,替你出面办什么事,人家自然相信。” “好,好,都随你!”就从这一刻起,王有龄对他便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当天夜里又把酒细谈,各抒抱负。王有龄幼聆庭训,深知州县官虽被视作“风尘俗吏”,其实颇可有所展布,而且读书不成,去而捐官,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子,也就断了金马玉堂的想头,索性作个功名之士。胡雪岩的想法比他还要实际,一个还脱不了“做官”的念头,一个则以为“行行出状元”,而以发财为第一,发了财照样亦可以做官,不过捐班至多捐一个三品的道员,没有红顶子戴而已。 因为气质相类,思路相近,所以越谈越投机,都觉得友朋之乐,胜过一切。当夜谈到三更过后,才由高升提着海运局的灯笼,送他回家。 胡雪岩精力过人,睡得虽迟,第二天依旧一早起身。这天要办的一件大事,就是到信和去看张胖子。他心里在想,空手上门,面子上不好看,总得有所点缀才好。 胡雪岩又想,送礼也不能送张胖子一个人。他为人素来“四海”,而现在正要展布手面,所以决定要博得个信和上下,皆大欢喜。 这又不是仅仅有钱便可了事。他很细心地考虑到他那些老同事的关系、境遇、爱好,替每人备一份礼,无不投其所好,这费了他一上午的工夫,然后雇一个挑夫,挑着这一担礼物,跟着他直到盐桥信和钱庄。 这一下,就把信和上上下下都收服了。大家都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倒霉时,不会找朋友的麻烦,他得意了,一定会照应朋友。 当然,最兴奋的是张胖子,昨天他从胡家出来,不回钱庄,先去拜访东家,自诩“慧眼识英雄”,早已看出胡雪岩不是池中物,因而平时相待极厚。胡雪岩所以当初去而无怨,以及现在仍旧不忘信和,都是为了他的情分。东家听了他这番“丑表功”,信以为真,着实嘉奖了他几句,而且也作了指示,海运局这个大主顾,一定要拉住,因为赚钱不赚钱在其次,声誉信用有关,这就是钱庄票号的资本,信和能够代理海运局的汇划,在上海的同行中,就要刮目相看了。 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是很厉害的角色,关起门来谈生意,都不肯泄漏真意,胡雪岩说:“ 4eca." >今天我遇藏书网见王老爷,谈起跟信和往来的事。他告诉我,现在有两三家钱庄,都要放款给海运局,也不是放款,是垫拨,因为利息有上落,还没有谈定局,听说是我的来头,情形当然不同。张先生,你倒开个‘盘口’看!” 张胖子先不答这句话,只问:“是哪两三家?” 胡雪岩笑了:“这,人家怎么肯说?” “那么,你说,利息明的多少,暗的多少?” “现在不谈暗的,只谈明的好了。” “话是这么说,”张胖子放低了声音,“你自己呢?加多少帽子?” 胡雪岩大摇其头:“王老爷托我的事,我怎么好落他的‘后手’?这也不必谈。” “你不要,我们总要意思意思。”张胖子又问,“要垫多少?期限是长是短,你先说了好筹划。” “总要二十万。” “二十万?”张胖子吃惊地说,“信和的底子你知道的,这要到外面去调。” 到同行中去调头寸,利息就要高了,胡雪岩懂得他的用意,便笑笑说道:“那就不必谈下去了。”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张胖子又急忙改口,“你的来头,信和一定要替你做面子,再多些也要想办法。这你不管了,你说,期限长短?” “你们喜欢长,还是喜欢短?”胡雪岩说,“长是长的办法,短是短的办法。”如果期限能够放长,胡雪岩预备移花接木,借信和的本钱,开自己的钱庄。 张胖子自然不肯明白表示,只说:“主随客便,要你这里吩咐下来,我们才好去调度。” 这一问胡雪岩无从回答,海运局现在还不需用现银,只要信和能够担保。而他自己呢,虽然灵机一动,想借信和的资本来开钱庄,但这件事到底要跟王有龄从长计议过了,才能动手,眼前也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样踌躇着,张胖子却误会了,以为胡雪岩还是想在利息上“戴帽子”,自己不便开口,所以他作了个暗示:“雪岩,我们先谈一句自己弟兄的私话,你现在做了官,排场总要的,有些用度,自己要垫,我开个折子给你,二千两的额子以内,随时支用,你有钱随时来归,利息不计。” 胡雪岩明白,这是信和先送二千两银子,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他这二千两,信和有什么要求,就非得替他办到不可。不过胡雪岩也不便峻拒,故意吹句牛:“这倒不必。信和是我‘娘家’,我有钱不存信和存哪里?过几天我有笔款子,大概五六千两,放在你们这里,先做个往来。” “那太好了。你拿来我替你放,包你利息好。” “这再谈吧!”胡雪岩问道,“信和现在跟上海‘三大’往来多不多?” “还好。” 这就是不多之意,胡雪岩心里有些嘀咕,考虑了一会,觉得不能再兜圈子了,尔虞我诈,大家不说实话,弄到头来,会出乱子。 于是他换了副神态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海运局跟你作了往来,信和这块牌子就格外响了。我总竭力拉拢。不过眼前海运局要信和帮忙。这个忙帮成功,好处不在少数。” 一听这话,张胖子越发兴奋,连连答应:“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话未说之先,我有句话要交代。”胡雪岩神色凛然地,“今天我跟你谈的事,是抚台交下来的,泄漏不得半点!倘或泄漏出去,闯出祸来,不要说我,王老爷也救不了你,做官的人不讲道理,那时抚台派兵来封信和的门,你不要怪我。” 说得如此严重,把笑口常开的张胖子吓得脸色发青,“唷!”他说,“这不是当玩儿的。等我把门来关起来。” 关上房门,两个并坐在僻处,胡雪岩把那移花接木之计,约略说了一遍,问张胖子两点:第一,有没有熟识的粮商可以介绍;第二,肯不肯承诺保付。 这风险太大了。张胖子一时答应不下,站起来绕室徘徊,心里不住盘算。胡雪岩见此光景,觉得有动之以利的必要,便把他拉住坐下,低声又说:“风险你自己去看,除非杭州到上海这一段水路上,出了纰漏,漕船沉掉,漕米无法归垫,不然不会有风险的。至于你们的好处,这样,好在日子不多,从承诺保付之日起,海运局就算借了信和的现银子,照日计息,一直到跟粮商交割清楚为止。你看如何?” 这一说,张胖子怦怦心动了,不须调动头寸,只凭一纸契约,就可以当做放出现款,收取利息,这是不用本钱的生意,加以还可借海运局来长自己的声势,岂不大妙? 张胖子利害相权,心思已经活动,做生意原来就是靠眼光,有胆气,想到胡雪岩当初放那五百两银子给王有龄,还不是眼光独到,甚至连张“饭票子”都赔在里面,在他个人来说,是背了风险,但如今来看,这笔生意他是做对了。 由于胡雪岩的现成的例子摆着,张胖子的胆便大了,心思也灵活了,他已决定接受胡雪岩的建议,但不便当时就作决定,还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到藩台衙门去摸一摸底,看看漕米运到上海的情形,藩台对王有龄是怎样一种态度。只要这两层上没有什么疑问,这笔生意就算做定了。 于是他说:“雪岩!我们自己弟兄,还有说不通、相信不过的地方?这就算八成账了!不过像这样大的进出,我总要向东家说一声,准定明天午刻听回话,你看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不过我也有句话,大家都是替人家办事,身不由主。我老实说,也不必明天午刻,索性到后天好了,一过后天,没有回话,我也就不必再来看你,省得白耽误工夫。” 这就是说定了一个最后限期。张胖子觉得胡雪岩做事爽快而有担当,十分欣赏,连连点头答应。 回到海运局跟王有龄见面,互道各人商谈的结果。王有龄十分兴奋,说这天上午非常顺利,先去看了麟桂,说抚台已有表示,差额由藩库先垫,今年新漕中如何加派来弥补这笔款子,到时候再定办法,不与王有龄相干。又去看了抚台,黄宗汉吩咐,只要事情办得快,多花点钱无所谓。他还拿出两道上谕来给王有龄看,一道是八旗京兵有十五万之多,须严加训练,欠饷要设法发清,通谕各省,从速解运漕米银两,以供正用;一道是酌减文武大臣“养廉”银,以充军饷。可见得朝廷在粮饷上调度困难,如能早日运到,黄宗汉答应特保王有龄升官。 “照这一说,事情就差不多了。”胡雪岩心知张胖子要去打听情形,既然藩司有此确实表示,信和这方面当然可以放心,不必等张胖子正式回话,便可知事已定局,“该商量商量,好动身到上海去寻‘户头’了。” “我想这样,请你陪了我去,局里当然要派两个人,那不过摆摆样子,事情全靠你来办。” 胡雪岩想了想答道:“真的要我来办,得要听我的办法。” “好!”王有龄毫不迟疑地答应,“全听你的。” 为了办事方便,王有龄到底下了一通“关书”,聘请胡雪岩当“司事”,在签押房旁边一个小房间办事,作幕后的策划。首先是从藩库提了十万两银子过来,等跟信和谈好了保付的办法,把这笔款子存入信和,先划三万两到上海大亨钱庄。这三万两银子,一万两作公费使用,二万两要替黄宗汉汇到家乡,当然那是极秘密的。 然后,胡雪岩在局里挑了两个委员,一个是麟桂的私人姓周,一个跟粮道有关系姓吴,请王有龄下条子,“派随赴沪”,同时每人额外先送二百两银子的旅费。周、吴二人原来有些敌视胡雪岩,等打听到这安排出于他的主张,立刻便倾心结交。 胡雪岩又把张胖子也邀在一起,加上庶务、厨子、听差、上上下下一共十个人,雇了两只“无锡快”,随带大批准备送人的土产,从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万安桥”下船,解缆出关,沿运河东行。 寻找卖主 这时是三月天气,两岸平畴,绿油油的桑林,黄澄澄的菜花,深红浅绛的桃李,织成一幅锦绣平原。王有龄诗兴大发,倚舷闲眺,吟哦不绝。但别的人不像他那么有雅兴,周、吴两委员,加上胡雪岩、张胖子正好凑成一桌麻将。 打牌是张胖子所提议的,胡雪岩欣然附议。张胖子便要派人到头一条船上去请周、吴二人,一个说:“慢慢!摆好桌子再说。” 胡雪岩早有准备的,打开箱子,取出簇新的一副竹背牙牌、极精致的一副筹码,雪白的牙牌,叫船家的女儿阿珠来铺好桌子,分好筹码。两面茶几,摆上果碟,泡上好茶,然后叫船家停一停船,搭上跳板,把周、吴两委员请了过来。 一看这场面,两人都是高兴得不得了,“有趣,有趣!”周委员笑着说道,“跟我们这位胡大哥在一起,实在有劲道。” “闲话少说,”吴委员更性急,“快坐下来。怎么打法?” 于是四个人坐下来扳了位,张胖子提议,一百两银子一底的“幺半”,二十和底,三百和满贯。自摸一副“辣子”,三十两一家,便有九十两进账。 “太大了!”周委员说,“自己人小玩玩,打个对折吧!” “对,对,打对折。”吴委员也说,“我只带了三十两银子,不够输的。” “不要紧,不要紧!有钱庄的人在这里,两位怕什么?”胡雪岩一面说,一面给张胖子递了个眼色。 张胖子会意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来,取了两张一百两的放在周、吴二人面前,笑着说道:“我先垫本,赢了我提一成。” “输了呢?”吴委员问。 “输了?”胡雪岩说,“等赢了再还。” 这是有赢无输的牌,周、吴二人越发高兴。心里痛快,牌风也顺了,加以明慧可人的阿珠,一遍遍毛巾把子,一道道点心送了上来,这场牌打得实在舒服。 四圈打完,坐在胡雪岩下家的周委员,一家大赢,吴委员也还不错,输的是张胖子和胡雪岩,两个人的牌品都好,依旧笑嘻嘻地毫不在乎。 等扳了位,吴委员的牌风又上去了,因为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胡雪岩的下家。再下一家是周委员,吴委员只顾自己做大牌,张子出得松,所以周委员也还好,氽出去有限。 八圈打完,船已泊岸,天也快黑了,自然歇手。算一算筹码,吴委员赢了一底半,周委员赢了一底,张胖子没有什么输赢,但有他们两家一成的贴补,也变成了赢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大输,连头钱在内,成了“四吃一”。 “摆着,摆着!”周委员很大方地说,“明天再打再算!” “赌钱赌个现!”胡雪岩说了句杭州的谚语,“而况是第一次,来,来兑筹码,兑筹码!” 胡雪岩开“枕头箱”取出银票,一一照付,零数用现银子补足,只看他也不怎么细算,三把两把一抓,分配停当,各人自己再数一数,丝毫不差。 吴委员大为倾服,翘起大拇指赞道:“雪岩兄,‘度支才也’!” 他肚子里有些墨水,这句引自《新唐书》,唐明皇欣赏杨国忠替他管赌账管得清楚的褒语,胡雪岩却听不懂,但他懂得藏拙,料想是句好话,只报以感谢的一笑,不多说什么。 最后算头钱,那是一副牌一副牌打的,因为牌风甚大,打了十六七两银子,胡雪岩把筹码往自己面前一放,喊道:“阿珠!” 阿珠正帮着她娘在船梢上做菜,听得招呼,娇滴滴答应一声:“来了!”接着便出现在船门口,她系一条青竹布围裙,一面擦着手,一面憨憨地笑着,一根乌油油的长辫子从肩上斜甩了过来,衬着她那张红白分明的鹅蛋脸,那番风韵,着实撩人。 胡雪岩眼尖,眼角已瞟见周、吴二人盯着阿珠不放的神情,心里立刻又有了盘算:“来,阿珠,四两银子的头钱。”他说,“交给你娘!” “谢谢胡老爷!”阿珠福了福。 “你谢错人了!要谢周老爷、吴老爷。喏!”他拈起一张银票,招一招手,等阿珠走近桌子,他才低声又说,“头钱不止四两。周老爷、吴老爷格外有赏,补足二十两银子,是你的私房钱。” 这一说,阿珠的双眼张得更大了,惊喜地不知所措,张胖子便笑道:“阿珠!周老爷、吴老爷替你办嫁妆。还不快道谢!” “张老爷最喜欢说笑话!”阿珠红云满面,旋即垂着眼替周、吴二人请安。 “这倒不能不意思意思了!”吴委员向周委员说。于是每人又赏了十两。在阿珠,自出娘胎,何曾有过这么多钱?只看她道谢又道谢,站起身来晃荡着长辫子,碎步走向船梢,然后便是又喘又笑在说话的声音,想来是把这桩得意的快事在告诉她娘。 大家都听得十分有趣,相视微笑。就这时听得外面在搭跳板,接着是船家招呼:“王大老爷走好!” 王有龄过船来了,大家一齐起身迎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张信笺,兴冲冲地走了进来,笑着问周、吴二人:“胜败如何?” 属官听上司提起赌钱的事,未免不好意思,周委员红着脸答道:“托大人的福!” “好,好!”王有龄指着张胖子说,“想来是张老哥输了,钱庄大老板输几个不在乎。” “理当报效,理当报效。” 说笑了一会,阿珠来摆桌子开饭。“无锡快”上的“船菜”是有名的,这天又特别巴结,自然更精致了。 除此以外,各人都还带得有“路菜”,桌子上摆不下,另外端两张茶几来摆。胡雪岩早关照庶务多带陈年“竹叶青”,此时开了一坛,烫得恰到好处,斟在杯子里,糟香四溢,连一向不善饮的周委员,都忍不住想来一杯。 这样的场合,再有活色生香的阿珠侍席,应该是淳于髡所说的“饮可八斗”的境界,无奈有王有龄在座,大家便都拘束了。他谈话的对象也只是一个吴委员,这天下午倚舷平眺,做了四首七绝,题名《春望》,十分得意,此时兴高采烈地跟吴委员谈论,什么“这个字不响”,“那个字该用去声”,大家听不大懂,也没有兴致去听,但礼貌上又非装得很喜欢听不可的样子,以至于变成喝闷酒,嘉肴醇醪,淡而无味,可餐的秀色,亦平白地糟蹋了,真是耳朵受罪,还连带了眼睛受屈! 胡雪岩看看不是路数,一番细心安排,都教王有龄的酸气给冲掉了。好在有约在先,此行凡事得听他做主,所以他找了个空隙,丢过去一个眼色,意思请他早些回自己的船,好让大家自由些。 王有龄倒是酒酣耳热,谈得正痛快,所以对胡雪岩的暗示,起初还不能领会,看一看大家的神态,再细一想,方始明白,心头随即浮起歉意。 “我的酒差不多了!”他也很机警,“你们慢慢喝。” 于是叫阿珠盛了小半碗饭,王有龄吃完离席。胡雪岩知道他的酒不曾够,特地关照船家,另外备四个碟子,烫一斤酒送到前面船上。 “好了!”周委员挺一挺腰说,“这下可以好好喝两杯了。” 略略清理了席面,洗盏更酌,人依旧是五个,去了一个王有龄,补上一个庶务,他姓赵,人很能干,不过,这几天的工夫,已经让胡雪岩收服了。 “行个酒令,如何?”吴委员提议。 “我只会豁拳。”张胖子说。 “豁拳我倒会。”周委员接口,“就不会喝酒。” “不要紧,我找个人来代。”胡雪岩便喊,“阿珠,你替周老爷代酒。” “嗯。”阿珠马上把个嘴撅得老高,上身摇两摇,就像小女孩似的撒娇。 “好,好!”胡雪岩也是哄小孩似的哄她,“不代,不代!” 阿珠嫣然一笑,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这样,周老爷吃一杯,我代一杯!” “如果周老爷吃十杯呢?”赵庶务问。 阿珠想了想,毅然答道:“我也吃十杯。” 大家都鼓掌称善,周委员便笑着摇手:“不行,不行!你们这是存心灌我酒。”说着便要逃席。 赵庶务和阿珠,一面一个拉住了他,吴委员很威严地说:“我是令官,酒令大似军令,周公乱了我的令,先罚酒一杯!” “我替他讨个饶。”胡雪岩说。 “不行!除非阿珠来求情。” “呀!吴老爷真正在说笑话了!”阿珠笑道,“这关我什么事啊?” “你不是替他代酒吗?既然你跟周老爷好,为什么不可以替他求情呢?” 这算是哪一方的道理?阿珠让他缠糊涂了,虽知他的话不对,却无法驳他。不过,说她跟周老爷“好”,她却不肯承认。 “我伺候各位老爷都是一样的,要好大家都好。” 下面那半句话不能再出口,偏偏张胖子促狭,故意要拆穿:“要不好大家都不好,是不是?” “啊呀呀!不作兴这样子说的。”阿珠有些窘,面泛红晕,越发妩媚,“各位老爷都好,只有一位不好。” “哪一个?” “就是你张老板!”阿珠说了这一句,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把腰肢一扭,到船梢上去取热酒。 取来热酒,吴委员开始打通关,个个逸兴遄飞,加以有阿珠如蛱蝶穿花般周旋在席间,周、吴二人乐不可支,欢饮大醉。 就这样天天打牌饮酒,跟阿珠调笑,船走得极慢,但船中的客人还嫌快!第四天才到嘉兴,吴委员向胡雪岩暗示,连日在船上,气闷之至,想到岸上走走。 这是托词,实在是想多停留一天。胡雪岩自然明白,便跟王有龄说了,在嘉兴停一天。 既到嘉兴,不能不逛南湖,连王有龄一起,在烟雨楼头品茗。那天恰好是个阴天,春阴漠漠,柳色迷离,王有龄的诗兴又发了。 张胖子却坐不住,“找只船去划划?”他提议。 “何必?”吴委员反对,“一路来都是坐船,也坐腻了。坐这里的船,倒不如坐自家的船。” 自家的船上有阿珠,南湖的船上也有不少船娘,但未见得胜过阿珠,就算胜得过,片时邂逅,也没有什么主意好打。 “我倒有个主意了。”张胖子失声说了这一句,发觉王有龄在注意,不便再说,悄悄把胡雪岩一拉,到一旁去密语。 张胖子是想去访“空门艳迹”。嘉兴有些玷辱佛门的花样,胡雪岩也知道,但王有龄的身份不便去,当时商定,张胖子带周、吴去结“欢喜缘”,胡雪岩陪着王有龄去闲逛。 于是分道扬镳,胡雪岩掉了个花枪,陪着王有龄先走,两顶小轿到了闹市,下轿浏览,信步走进一家书坊。 王有龄想买部诗集子,胡雪岩随手翻着新到的京报,看见一道上谕,上有黄宗汉的名字,便定睛看了下去。 上面除了黄宗汉奏复椿寿自尽原因的原折,说“该司因库款不敷,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皇帝批的是,“知道了。”胡雪岩知道,黄宗汉的那个麻烦已经没有了。这是否何桂清的功劳呢? 王有龄买了诗集子,胡雪岩也买了京报,无处可去,正好乘周、吴两人不在,回到船上去密谈。 看完京报上那道上谕,王有龄的心情,可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黄宗汉脱然无累,圣眷正隆,今后浙江的公事,好办得多;惧的是久闻他刻薄奸狡,说不定过河拆桥,不再买何桂清的账,那就失去了一座靠山。 “雪公!”胡雪岩对他,新近改了这样一个公私两宜的称呼,“我说你是过虑。黄抚台想做事,要表功,我们照他的意思来做,做得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好,那还有什么话说?俗语说得好,‘藏书网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何学台把你领进门就够了,自己修行不到家,靠山再硬也不中用。你看!” 他指着京报中的一道上谕让王有龄看,写的是: “谕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定拟徐广缙罪名一折,已革署湖广总督徐广缙,经朕简派钦差大臣,接办军务,沿途行走,已属迟延;迨贼由湖南下窜,汉阳、武昌相继失守,犹复株守岳州,一筹莫展,实属调度失机,徐广缙着即照裕诚等所拟,按定律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这位徐大帅,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靠山算得硬了!自己不好还是靠不住,还是要杀头。”胡雪岩似乎很感慨地说,“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真的,人缘也是靠自己,自己是个半吊子,哪里来的朋友?” 这番话听得王有龄连连点头,“雪岩,”他说,“不是我恭维你,你可惜少读两句书,不然一定比何根云、黄抚台还要得意。” “我不是这么想,做生意的见了官,好像委屈些。其实做生意有做生意的乐趣。做官许多拘束,做生意发达了才快活!” “喔!”王有龄很感兴趣地说:“‘盍言尔志’!” 这句话胡雪岩是懂的,“说到我的志向,与众不同,我喜欢钱多,越多越好!”他围拢两手,做了个搂钱的姿势,“不过我有了钱,不是拿银票糊墙壁,看看过瘾就算数。我有了钱要用出去!世界上顶顶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几几乎一钱逼死英雄汉,刚好遇到我身上有钱,”他做了个挥手斥金的姿态,仿佛真有其事似的说,“拿去用!够不够?” 王有龄大笑:“听你说说都痛快!” “还有一样,做生意发了财,尽管享用,盖一座大花园,讨十七八个姨太太住在里面,没有人好说闲话。做官的发了财,对不起,不好这样子称心如意!不说别的,叫人背后指指点点,骂一声‘赃官’,这味道就不好过了。” “唉!”王有龄被他说动了心,“照此看来,我都想弃官从商了。” “这也不是这么说。做官也有做官的乐趣,起码荣宗耀祖,父母心里就会高兴。像我,有朝一日发了大财,我老娘的日子自然会过得极舒服。不过一定美中不足,在她老人家心里,十来个丫头伺候,不如朝廷一道‘诰封’来得值钱!”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王有龄安慰他说,“不过一品夫人的诰封请不到而已。” 捐班可以捐到三品道员,自然也就有诰封。胡雪岩此时还不敢存此奢望,“请个诰封,自然不是太难的事,只是做官要做得名符其实,官派十足,那就不容易了。”他笑笑又说,“不是我菲薄做官的,有些候补老爷,好多年派不上一个差使,吃尽当光。这样子的官,不做也罢。” 这话,王有龄颇有感触,便越觉眼前的机会可贵。“雪岩,”他问,“周、吴二人,怎么说法?” 什么事怎么说?胡雪岩无法回答,但他的意思是能够懂的:“雪公,你放心!这两位全在我手里,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不必放在心上。我现在担心的是怕寻不着这么一位肯垫货的大粮商。” “是呀!”王有龄也上了心事,“我还怕找到了,他不肯相信。” “这——”胡雪岩摇摇头,“不要紧!只要他有实力,不怕他不听我们的话。” 看到他这样有信心,再想到他笼络人的手段,王有龄果然放心了。 等闲谈到晚,张胖子带着周、吴两人兴尽归来。仔细看去,脸上都浮着诡秘的笑容。胡雪岩当着王有龄不便动问,心里明白,他们此行,必为平生所未历。 “喔,喔,我想起件事。”张胖子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遇到一个朋友,偶然谈起,松江有一家大粮行,跟漕帮的关系密切,他们有十几万石米想卖。倒不妨打听一下。” 胡雪岩还未开口,王有龄大为兴奋:“这下对了路了!” “咦,雪公!”胡雪岩奇怪地说,“事情不过刚刚一提,也不知内情如何。你何以晓得对了路了?” “你也有不懂的事!”王有龄得意地笑了,为他讲解其中的道理。 他对于漕运已经下过一番功夫,知道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也应该是个富帮。但惟其既大且富,便成了一个俎上之肉。松江府知府所以与四川成都府、湖南长沙府,成为府缺中有名的三个肥缺,各有特殊的说法,松江府兼管水路关隘,漕帮过闸讨关,不能不买他的账是一大原因。 年深月久,饱受剥削,松江漕帮的公款亏空甚巨,成了“疲帮”。王有龄判断这家粮行,实际上就是漕帮所开,现在有粮食要卖,来源大成疑问,可能就是从漕米中侵蚀偷漏而来的,米质不会好,但是米价一定便宜,差额便可减少许多。 “那好!”胡雪岩对此还未有过深入的研究,只听王有龄的话。 于是,张胖子重又上岸,去寻他的朋友,约定在松江与那粮商会面的时间,会面的地方就在船上,这是王有龄处事精细,怕上岸与粮商有所接洽,会引起猜疑。 等张胖子回来,说是已经约好了,第三天到松江,舟泊城内泉野桥下,他那朋友自会约好粮行里的人来寻。而且他也证实了王有龄的判断,那家字号“通裕”的粮行,果然是松江漕帮的后台,不但经营米粮买卖,并且兼营票号,只是南方为钱庄的天下,跟北方通声气的票号难与钱庄抗衡,张胖子也知道有这家通裕,素无往来,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 “你们明天再玩一天,”王有龄以一半体恤、一半告诫的语气说,“一到松江就要办正事了!” 事实上这天夜里就已开始办正事,大家在王有龄的船上吃饭,席间便谈起漕运。王有龄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所以只晓得规制、政令和故事。周委员却是老手,久当押运委员,在运河上前后走过七八趟,漕运中的弊病,相当了解。他所说的琐碎细节,虽有些杂乱无章,不如王有龄言之成理,但出于本身经验,弥觉亲切。 他们两个人的话,到胡雪岩脑子里一集中,便又不同了,一夜深谈,他成了一个既明规制,又懂实务的内行。 “我现在要请教,”他也还有些疑问,“怎么叫‘民折官办’>..?” “所谓‘民折官办’是如此——” 王有龄为他解释,漕粮的征收,有五种花样,一种叫“正兑”,直接运到京城十三仓交纳;一种叫“改兑”,运到通州两仓交纳,这两处米仓简称为“京仓”、“通仓”;再有一种“白粮”,就是糯米,亦运“京仓”,供给祭祀及搭发王公官员俸米之用,规定由江苏的苏州、松江、常州、太仓,以及浙江的嘉兴、湖州等五府一州缴纳。这三种名目都是征实物,应征实物,由于特殊的原因,征米的改为征杂粮,征杂粮的改为征银,都出于特旨,就称“改征”。 最后一种是“折征”,以实物的征额,改征为银子,这又有四种花样,“民折官办”为其中之一。换句话说,老百姓纳粮,照价折算银子,由官府代办漕米充“正兑”或“改兑”,就叫“民折官办”。 “我懂了,再要请教。是怎么一种情形之下,可以‘民折官办’?” 这细节上就要周委员来解答了,“那也没有一定。总之,为了官民两便。譬如说,朝廷有旨意,为了正用,赶催漕米,那就先动库款,买米运出,再改征银子,归还垫款;也有小户实在无米可交,情愿照市价折银,官府自然乐于代办;再有一种就是各地丰歉不同,丰收的地方,大家自然交米,正项以外,另外额定的‘漕耗’、‘船耗’的耗米,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也都是米,这些米运到歉收的地方,价钱比较便宜,老百姓可以买来交粮,只要账面上做一道手续就好,也算‘民折官办’。”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做了。”胡雪岩说,“现在军情紧急,赶催海运,我们动正项购运,有何不可?至于通裕这方面,既然是漕帮应得的耗米,而且准许‘民折官办’,那他卖米也不犯法。就算..他们是偷盗来的赃货,我们只当他是应得的耗米好了!” “不错啊!”一向口快的张胖子说,“麻袋上又没有写着字:‘偷来的’!” 王有龄和周、吴二人都相视以目,微微点头。显然的,他们都有些困惑,这么浅显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没有想到? “话是不错。”王有龄说,“照这样子做,当然最好,但海运局只管运,‘民折官办’是征粮那时候的事,藩司、粮道两衙门,没有公事给我,我何能越俎代庖?” 到这里就看出胡雪岩一路来,把周、吴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验了,他俩争着开口,却又互相推让,不过看得出来,要说的话是相同的,有一个人说也就够了。 周委员年纪长些,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所以还是由他答复:“这不要紧,藩台衙门要补怎么样一个公事,归我去接头。” “粮道衙门也一样,归我去办好。” “那就承情不尽了。”王有龄拱拱手说,“偏劳两位。” “分所当为。”周、吴二人异口同声地。 “慢来!”张胖子忽然插嘴,“这把如意算盘不见得打得通!” 他说了其中的道理,确不为无见。通裕是想卖米,而自己这方面是想找人垫借,两个目标不同,未见得能谈出结果。 “那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做生意不能光卖出,不买进。生意要谈,就看你谈得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连张胖子也这样,“除非你去谈。”他笑道,“别人没这个本事。” 虽是戏言,也是实话,周委员私下向王有龄献议,“当官的”出个面,证明确有其事,实际上都委托胡雪岩跟张胖子去谈,生意人在一起,比较投机。 这番话恰中下怀,王有龄欣然接纳,而胡雪岩也当仁不让,到松江以后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来只预备跟通裕那面的人,在舟中一晤,现在却要大张旗鼓,摆出一番声势,才便于谈事。 结交漕帮 一路顺风顺水,过嘉善到枫泾,就属于松江府华亭县的地界了。第二天进城,船泊在以出“巨口细鳞”的四鳃鲈闻名的秀野桥下。王有龄派庶务上岸,雇来一顶轿子,然后他和高升主仆二人,打扮得一身簇新,另外备了丰厚的土仪,叫人挑着,一起去拜客。 先拜松江府,用手本谒见,再拜华亭县和娄县。华亭是首县,照例要尽地主之谊,随即便来回拜,面约赴宴,又派了人来照料。接着,知府又送了一桌“海菜席”,胡雪岩做主,厚犒来使,叫把菜仍旧挑回馆子里,如何处理,另有通知。 “雪公!”胡雪岩说,“晚上你和周、吴二公去赴华亭县的席,知府的这桌菜,我有用处!” “好,好,随你。” 话刚说完,张胖子的朋友,带着通裕的“老板”寻了来了,看见王有龄自然要请安。他受了胡雪岩的教,故意把官架子摆得十足。 张胖子的朋友姓刘、通 88d5." >裕的“老板”姓顾,王有龄请教了姓氏,略略敷衍几句,便站起身来说:“兄弟有个约会,失陪,失陪!”接着又向张胖子,“你们谈谈。凡事就跟我在场一样,说定规了就定规了。” 等他一走,周、吴两人声明,要陪同王有龄赴华亭知县之约,也起身而去。于是宾主四人,开始深谈。 深谈的还不是正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背景。顾老板坦率承认,通裕是松江漕帮的公产。接着,胡雪岩便打听漕帮的情形。 他是“空子”,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所以要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节上。他很快地弄清楚,松江漕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魏的旗丁,今年已经将近八十,瞎了一只眼,在家纳福。现在全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关山门”徒弟,名叫尤老五。 “道理要紧!”胡雪岩对张胖子说,“我想请刘、顾两位老大哥领路,去给魏老太爷请安。” 刘、顾二人一听这话,赶紧谦谢:“不敢当,不敢当!我把胡大哥的话带到就是。” “这不好。”胡雪岩说,“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实在说,我虽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帮,有道是‘准充不准赖’,不过今天当着真神面前,不好说假话。出门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请两位老哥带路。再还有一说,等给魏老太爷请了安,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有桌菜,不晓得好不好,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用这桌菜来请他老人家,略表敬意。” 客人听得这一说,无不动容,觉得这姓胡的是“外场朋友”,大可交得,应该替他引见,欣然乐从,离舟登岸,安步当车,到了魏家。 魏老头子已经杜门谢客,所以一到他家,顾老板不敢冒昧,先跟他家的人说明,有浙江来的一个朋友,他愿不愿见?胡雪岩是早料到这样的处置,预先备好了全帖,自称“晚生”,交魏家的人,一起递了进去。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魏家的人来说,魏老头请客人到里面去坐。刘、顾二人脸上顿时大放光彩,“老张,”姓刘的对他说,“我们老太爷很少在里面见客,说实话,我们也难得进去,今天沾你们两位贵客的光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知自己这着棋走对了。 跟着到了里面,只见魏老头子又干瘦、又矮小,只是那仅存一目,张眼看人时,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确有不凡之处。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魏老头子行动不便,就有些倚老卖老似的,口中连称“不敢当”,身子却不动。等坐定了,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问道:“胡老哥今天来,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我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他自己因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来,特地要我来奉请老辈,借花献佛,有桌知府送的席,专请老前辈。” “喔!”魏老头很注意地问,“叫我吃酒?” “是!敝东家现在到华亭县应酬去了。回来还要请老前辈到他船上去玩玩。” “谢谢,可惜我行动不便。” “那就这样。”胡雪岩说,“我叫他们把这一桌席送过来。” “那更不敢当了。”魏老头说,“王大老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胡老哥,你倒说说看,到底有何见教,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帮忙。” “自然,到了这里,有难处不请你老人家帮忙,请哪个,不过,说实在的,敝东家诚心诚意叫我来向老前辈讨教,你老人家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在我们这面总要自己识相,所以我倒有点不大好开口。” 胡雪岩是故意这样以退为进。等他刚提到“海运”,魏老头独眼大张,炯炯逼人地看着他,而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就想过了,凭人情来推断,漕运一走海道,运河上漕帮的生存便大受影响,万众生计所关,一定会在明里暗里,拼命力争。现在看到魏老头的敌视态度,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 既然不错,事情就好办了。他依旧从从容容把来意说完。魏老头的态度又变了,眼光虽柔和了些,脸上却已没有初见面时,那种表示欢迎的神情,“胡老哥,你晓不晓得,”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 “我晓得。” “既然晓得,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魏老头点点头,“通裕的事,我还不大清楚,不过生意归生意,你胡老哥这方面有钱买米,如果通裕不肯卖,这道理讲到天下都讲不过去,我一定出来说公道话。倘或是垫一垫货色,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要敲一敲算盘,此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拒绝之词,亦早在胡雪岩的估计之中,“老前辈!”他抗声答道,“你肯不肯听我多说几句?” “啊呀,胡老哥你这叫什么话?承你的情来看我,我起码要留你三天,好好叙一叙,交你这个朋友。你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嫌我骄狂?” “那是我失言了。”胡雪岩笑道,“敝东家这件事,说起来跟漕帮关系重大。打开天窗说亮话,漕米海运误期,当官的自然有处分,不过对漕帮更加不利。” 接下来他为魏老头剖析利害,倘或误期,不是误在海运,而是误在沿运河到海口这段路上,追究责任,浙江的漕帮说不定会有赔累,漕帮的“海底”称为“通漕”,通同一体,休戚相关,松江的漕>帮何忍坐视? 先以帮里的义气相责,魏老头就像被击中了要害似的,顿时气馁了。 “再说海运,现在不过试办,将来究竟全改海运,还是维持旧规,再不然海运、河运并行,都还不晓得。老实说一句,现在漕帮不好帮反对河运、主张海运的人的忙。” “这话怎么说?”魏老头极注意地问。 “老前辈要晓得,现在想帮漕帮说话的人很多,敝东家就是一个。但是忙要帮得上,倘或漕帮自己不争气,那些要改海运的人,越发嘴说得响了:你们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难重重!河帮实在不行了!现在反过来看,河运照样如期运到,毫不误限,出海以后,说不定一阵狂风,吹翻了两条沙船,那时候帮漕帮的人,说话就神气了!” 魏老头听他说完,没有答复,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说:“你们把老五替我去叫来!” 这就表示事情大有转机了,胡雪岩在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知道话不必再多说,只须哄得魏老头高兴就是,因此谈过正题,反入寒暄。魏老头自言,一生到过杭州的次数,已经记不清楚,杭州是运河的起点,城外拱宸桥,跟漕帮有特殊渊源,魏老头常去杭州是无足为奇的。谈起许多杭州掌故,胡雪岩竟瞠然不知所答,反殷殷向他请教,两个人谈得投机。 谈兴正浓时,尤老五来了,约莫四十岁左右,生得矮小而沉静,在懂世故的人眼里,一望而知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时由魏老头亲自为他引见胡雪岩和张胖子。尤老五因为胡、张二人算是他“老头子”的朋友,所以非常客气,称胡雪岩为“胡先生”。 “这位胡老哥是‘祖师爷’那里来的人。”漕帮中的秘密组织——“清帮”的翁、钱、潘三祖,据说都在杭州拱宸桥成道,所以魏老头这样说。 “这就像一家人一样了。”尤老五说,“胡先生千万不必客气。” 胡雪岩未曾答口,魏老头又说:“胡老哥是外场人物,这朋友我们一定要交。老五,你要叫‘爷叔’,胡bbr>藏书网老哥好比‘门外小爷’一样。” 尤老五立即改口,很亲热地叫了声:“爷叔!” 这一下胡雪岩倒真是受宠若惊了!他懂得“门外小爷”这个典故,据说当初“三祖”之中的不知哪一位,有个贴身服侍的小僮,极其忠诚可靠,三祖有所密议,都不避他。他虽跟自己人一样,但毕竟未曾入帮,在“门槛”外头,所以尊之为“门外小爷”。每逢“开香堂”,亦必有“门外小爷”的一份香火。现在魏老头以此相拟,是引为密友知交之意,特别是尊为“爷叔”,便与魏老头平辈,将来至少在松江地段,必为漕帮奉作上客。初涉江湖,有此一番成就,着实不易。 当然,他要极力谦辞。无奈魏老头在他们帮里,话出必行,不管他怎么说,大家都只听魏老头的吩咐,口口声声喊他“爷叔”。连张胖子那个姓刘的朋友和通裕的顾老板也是如此。 “老五!浙江海运局的王大老爷,还送了一桌席,这桌席是我们松江府送的,王大老爷特为转送了我。难得的荣耀,不可不领情。”魏老头又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先到船上替我去磕个头道谢。” “不必,不必!我说到就是。”胡雪岩口里这样客气,心中却十分高兴,不过这话要先跟王有龄说明白,尤老五去了,便不好乱摆官架子,因而又接上一句:“而且敝东家赴贵县大老爷的席去了。” “那我就明天一早去。” 于是胡雪岩请尤老五派人到馆子里,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魏老头已经茹素念佛,不肯入席,由尤老五代表。他跟胡雪岩两人变得都是半客半主的身份,结果由张胖子坐了首席。 一番酬劝,三巡酒过,话入正题,胡雪岩把向魏老头说过的话,重新又讲一遍,尤老五很友好地表示:“一切都好谈,一切都好谈!” 话是如此,却并无肯定的答复。这件事在他“当家人”有许多难处,帮里的亏空要填补,犹在其次,眼看漕米一改海运,使得江苏漕帮的处境异常艰苦,无漕可运,收入大减,帮里弟兄的生计要设法维持,还要设法活动,撤销海运,恢复河运,各处打点托情,哪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全靠卖了这十几万石的粮米来应付。如今垫了给浙江海运局,虽有些差额可赚,但将来收回的仍旧是米,与自己这方面脱价求现的宗旨完全不符。 胡雪岩察言观色,看他表面上照常应付谈话,但神思不属,知道他在盘算。这盘算已经不是信用方面,怕浙江海运局“拆烂污”,而是别有难处。 做事总要为人设想,他便很诚恳地说:“五哥,既然是一家人,无话不可谈,如果你那里为难,何妨实说,大家商量。你们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不好只顾自己,不顾人家。” 尤老五心里想,怪不得老头子看重他,说话真个“落门落槛”。于是他用感激的声音答道:“爷叔!您老人家真是体谅!不过老头子已经有话交代,爷叔您就不必操心了。今天头一次见面,还有张老板在这里,先请宽饮一杯,明天我们遵吩咐照办就是了。” 这就是魏老头所说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胡雪岩在思量,因为自己的话“上路”,他才有这样漂亮的答复。如果以为事情成功了,那就只有这一次,这一次自然成功了,尤老五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但自己这方面,既然已知道他有难处,而且说出了口,却以有此漂亮答复,便假作痴呆,不谈下文,岂非成了“半吊子”?交情当然到此为止,没有第二回了。 “话不是这么说!不然于心不安。五哥!”胡雪岩很认真地说,“我再说一句,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方面能做才做,有些勉强,我们宁愿另想别法。江湖上走走,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当。” “爷叔这样子说,我再不讲实话,就不是自己人了。”尤老五沉吟了一会说,“难处不是没有,不过也不是不好商量。说句不怕贵客见笑的话,我们松江一帮,完全是虚好看,从乾隆年间到现在,就是借债度日。不然,不必亟亟乎想卖掉这批货色。现在快三月底了,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米价一定上涨,囤在那里看涨倒不好?”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看着张胖子说,“这要靠你们帮忙了。” 他这一句话,连尤老五也懂,是由钱庄放一笔款子给松江漕帮,将来卖掉了米还清,这算盘他也打过,无奈钱庄最势利,一看漕米改为海运,都去巴结沙船帮,对漕帮放款,便有怕担风险的口风。尤老五怕失面子,不肯开口,所以才抱定“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不惜牺牲,脱货求现。 至于张胖子,现在完全是替胡雪岩做“下手”,听他的口风行事,所以这时毫不思索地答道:“理当效劳!只请吩咐!” 一听这话,尤老五跟顾老板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颇感意外,有些不大相信似的,胡雪岩明白,这是因为张胖子话说得太容易,太随便,似乎缺乏诚意的缘故。 于是胡雪岩提醒张胖子,他用杭州乡谈,相当认真地说:“张老板,说话就是银子,你不要‘玩儿不当正经’!” 张胖子会意了,报以极力辩白的态度:“做生意的人,怎么敢‘玩儿不当正经’?尤五哥这里如果想用笔款子,数目太大我力量不够,十万上下,包在我身上。尤五哥你说!” “差不多了。”尤老五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是疲帮,你将来当心吃倒账。” “笑话!”张胖子说,“我放心得很,第一是松江漕帮的信用、面子;第二是浙江海运局这块招牌;第三,还有米在那里,有这三样担保难道还不够?” 尤老五释然了,人家有人家的盘算,不是信口敷衍,所以异常欣慰地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样一做,面面俱到。说实在的,倒是爷叔帮我们的忙了,不然,我们脱货求现,一时还不大容易。”说着,向胡雪岩连连拱手。 胡雪岩也很高兴,这件事做得实在顺利。当时宾主双方尽醉极欢,约定第二天上午见了面,随即同船到上海。通裕如何交米,张胖子如何调度现银,放款给松江漕帮,都在上海商量办理。 等尤老五亲自送他们回到秀野桥,一看便有些异样,原来是个虽不热闹,也不太冷落的码头,大大小小的船,总有十几艘挤在一起,这时只有他们两只船,船头正对码头石级,上落极其方便,占了最好的位置。 “咦!”张胖子说,“怎的?别的船都走了!莫非这地方有水鬼?” “没有,没有!”尤老五抢着答道,“这地方干净得很。我是怕船都挤一起,吵得你们大家晚上睡不着,想办法叫他们移开。” 这才看出尤老五在当地运河上的势力,也见得他们敬客的诚意。胡雪岩和张胖子连连道谢。 “今天晚了,王大老爷想来已经安置,我不敢惊扰。明天一早来请安。”说着,他殷殷作别,看客人上了船,方才离去。 阿珠还没有睡,一面替他们绞手巾、倒茶,一面喜孜孜地告诉他们,说松江漕帮送了许多日用之物,一石上好的白米、四只鸡、十斤肉、柴炭油烛,连草纸都送到。而且还派了人邀他爹和那庶务上岸,洗澡吃饭,刚刚才喝得醉醺醺回来,倒头睡下。 “松江这个码头,我经过十几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胡老爷,”阿珠很天真地说,“你一定是‘在帮’的,对不对?” “对,对!”张胖子笑道,“阿珠,你们这趟真交运了!怎么样谢谢胡老爷?” “应该,应该。”阿珠笑道,“我做双鞋给胡老爷。” “哪个稀罕?” “那么做两样菜请胡老爷。” “越发不中用了。” 张胖子是有意拿阿珠逗笑,这样不行,那样也不好,最后她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只有替胡老爷磕头了。” “不错!”张胖子笑道,“不过也不光是替胡老爷磕,还要给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 “这又为什么?” “傻丫头!”胡雪岩忍俊不禁,“张老板拿你寻开心你都不懂。” 阿珠还是不懂,张胖子就说:“咦!这点你都弄不明白,你进了胡家的门,做胡老爷的姨太太,不要给老太太磕头?” 这一下羞着了阿珠,白眼嗔道:“越胖越坏!”说完掉身就走。 张胖子哈藏书网哈大笑:“这一趟出门真有趣!” “闲话少说。”胡雪岩问道,“你答应了人家放款,有把握没有?江湖上最讲究漂亮,一句话就算定局。你不要弄得‘鸭屎臭’!” “笑话!”张胖子说,“我有五万银子在上海,再向‘三大’拆五万,马上就可以付现。不过,责任是大家的!” “那还用说?海运局担保。” 这样说停当了,各自安置。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还在梦中,觉得有人来推身子,睁眼一看是阿珠站在床前。 “王大老爷叫高二爷来请你去。” “噢!”胡雪岩坐起身子,从枕头下取出表来看,不过才七点钟。 这时她已替他把一件绸夹袄披在身上,身子靠近了,芗泽微闻,胡雪岩一阵心荡,伸手一把握住了阿珠的手往怀里拖。 “不要嘛!”阿珠低声反抗,一面用手指指舱壁。 这不是真的“不要”,无非碍着“隔舱有耳”。胡雪岩不愿逼迫太甚,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轻声笑道:“好香!” 阿珠把手一夺,低下头去笑了,接着把他的衣服都抛到床上,管自己走开,走到舱门口却又转过头来,举起纤纤一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扮个鬼相,才扭腰而去。 胡雪岩心想:上个月城隍山的李铁口,说自己要交桃花运,看来有些道理。转念却又自责,交运脱运的当口,最忌这些花样。什么叫桃花运?只要有了钱,天天交桃花运!这样一想,立刻便把娇憨的阿珠置诸脑后,穿好衣服,匆匆漱洗,到前面船上去见王有龄。 王有龄在等他吃早饭,边吃边谈,细说昨日经过。王有龄听得出了神,等他讲完,摇着头仿佛不相信似的说:“奇遇何其多也!” “事情总算顺利,不过大意不得。”胡雪岩问道,“昨天总打听了些消息,时局怎么样?” “有,有!”王有龄说,“得了好些消息。” 消息都是关于洪杨的,洪秀全已经开国称王,“国号”名为“太平天国”,改江宁为“天京”,洪秀全的“尊号”称为“天王”。置百官,定朝仪,有十条禁令,也叫“天条”,据说仿自基督教的“十诫”。 太平天国的军队自然称作“太平军”,有一路由“天官丞相”林凤祥、“地官丞相”李开芳率领,夺镇江,渡瓜洲,陷维扬,准备北取幽燕。 “唷!”胡雪岩吃惊地说,“太平军好厉害!” “太平军诚然厉害,不过官军也算站住脚了。”王有龄说,“向钦差已经追到江宁,在城东孝陵卫扎营,预备围城。另外一位钦差大臣,就是以前的直隶总督琦善,也率领了直隶、陕西、黑龙江的马步各军,从河南赶了下来,迎头痛击。我看以后的局势,慢慢可以变好,只看练兵筹饷两件大事办得如何。” “照这一说,粮价一定会看好?” “那当然。随便哪一朝、哪一代,只要一动刀兵,粮价一定上涨。做粮食生意的,如果囤积得好,能够不 53d7." >受损失,无不大发其财。” “这就是了。”胡雪岩欣慰地说,“我们现在这个办法,倒真的是帮了松江漕帮的忙。” 王有龄点点头,两眼望空,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倒教胡雪岩有些识不透。 “雪公!”他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对了,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与其叫别人赚,不如我们自己赚!好不好跟张胖子商量一下,借出一笔款子来,买了通裕的米先交兑,浙江的那批漕米,我们自己囤着,等价钱好了再卖?” “主意倒是好主意。不过我们做不得,第一,没地方囤……” “那不要紧!”王有龄抢着说,“我们跟通裕合伙,借他的地方囤米。” “这更不好了。雪公!”胡雪岩正色说道,“江湖上做事,说一句算一句,答应了松江漕帮的事,不能翻悔,不然叫人看不起,以后就吃不开了。” 王有龄对胡雪岩十分信服,听他这一说,立刻舍弃了自己的“好主意”,不断说道:“对,对!我依你。” “还有一层,回头尤老五来了,雪公,请你格外给他一个面子。” “我知道了。” 不多久,尤老五上船谒见,磕头请安。王有龄十分客气,大大地敷衍了一番。接着就解缆开船,出城沿吴淞江东行,第二天上午就到了上海。 风月场中 上海县城筑于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城墙高二丈四尺;大小六个城门,东南西北四门,名为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宝带、朝阳两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他们的船就泊在小东门外。 船刚到就有人在码头上招手,立在船头上的尤老五,也报以手势。跳板还不曾搭妥,那人已三脚两步,走上船来,身手矫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过惯了水上生涯的。 “阿祥!”尤老五问他,“都预备好了?”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门高升栈留了屋子,三多堂也关照过了,轿子在码头上。” “好,你到码头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随即回到舱中。胡雪岩正在跟张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两个人对上海都不大熟,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当。 等尤老五一出现,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诉胡雪岩,已预先派了人来招呼,一切都有预备,不劳大家费心,同时声明,上海县属于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上海的一切供应,都由他“办差”。 “这怎么敢当?”胡雪岩说,“尤其是‘办差’两个字,五哥,你是在骂人了!” 尤老五笑笑不响,然后问道:“爷叔,你上海熟不熟?” “不熟。” “那就快上岸吧,好白相11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误工夫了。” 于是,连王有龄在一起,都上了岸,码头上已经有几顶蓝呢轿子停在那里。五口通商不过十年的工夫,上海已变得很奢华了,服饰僭越,更不当回事,所以除却王有龄,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蓝呢大轿。 轿子进城,折而往北,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栈,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的便写“安寓客商”。高升栈自然是仕宦行台,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间房,十分宽敞干净。这时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顿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岩拉到一边,悄悄问道:“王老爷为人是不是很方正?” 这话很难回答,胡雪岩便这样答道:“五哥,你问这句话,总有道理在内,先说来我听听。” “是这样,我先替大家接风,饭后逛逛邑庙——钱业公所在邑庙后花园,张老板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请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爷不肯去,另作商量。” 原来如此!胡雪岩心想,看样子王有龄也是个风流人物,不过涉足花丛,有玷官常,这非要问他本人不可。 “时候也还早。”尤老五又说,“或者我们先去吃了饭,等下在邑庙吃茶的时候再说。” “对,对!就这样。” 尤老五替他们接风的地方,是上海城内第一家本帮馆子,在小东门内邑庙前花草滨桂圆弄,实在是馆驿弄。王有龄先就说过,只要小吃,若是整桌的席,他便辞谢,因此尤老五点了本帮菜,糟钵头、秃肺、卷菜之类,味极浓腴,而正当“饥者易为食”之时,所以也不嫌腻了。 饭后去逛邑庙,近在咫尺,便都走着去了。邑庙就是城隍庙——城隍这位尊神起于北齐,原是由秦汉的社神转化来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带才有,不知是东南人文荟萃之区哪个聪明人想出来的好法子,赋予城隍以一种明确的身份:它是阴间的地方官,都城隍等于巡抚,县城隍便是县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办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个最后申诉的地方。县官也承认本地有这么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这位阴世的县官似乎也管着阳世的县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惮。有部教人如何做地方官的《福惠全书》,就曾写明:县官莅境,“于上任前一日,或前三日至城隍庙斋宿”,一则是礼貌上的拜访,先打个招呼,“请多多包涵”,再则是在梦中请教,本地有哪些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或者悬而未结的冤案,内幕如何之类。 城隍不归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就如阳世的选贤与能一般,选城隍是“聪明正直之谓神”,不正直不愿为老百姓伸冤,不聪明则不能为老百姓伸冤。上海县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选的,他是东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苏州城隍春申君黄歇,杭州城隍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他被苏州人请了去,上海人只好另选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当到“福建行省郎中”,因为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弃官避难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读学士,外放陇州知州,告老以后,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后屡显灵迹,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选他来做城隍。 上海的城隍庙跟开封的大相国寺一样,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头山门,两旁都是杂货铺;二山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戏台前面是个极大的广场,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是上海县衙门书办、皂隶的“茶会”,老百姓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再往北就是城隍庙的大殿了,两旁石壁拱立四个石皂隶,相传是海上飘来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旧属,特地浮东海而来,投奔故主。 一进殿门,面对城隍的门楣上悬一把大算盘,两旁八个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这是给烧香出殿的人的“临别赠言”。正对大算盘,丈许高的神像上面有块匾,题作“金山神主”,是为上海县城隍的正式尊号。再进去就是后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寝宫就在西面,寂寂深闺,在她生日那天亦许凡夫俗子瞻仰。 城隍庙的好玩,是在庙后有座豫园,为上海城内第一名园,原是明朝嘉靖年间,当过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产业,明末大乱自然废圮,乾隆中叶,正值全盛,海内富丽无比,本地人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个公余游憩之地,特地集资向潘氏后裔买下这个废园,重新修建,历时二十余年,花了巨万的银子,方始完工。因为地处庙的西北,所以名为西园,而庙东原有个东园,俗称“城隍庙后花园”。 东园每年由钱庄同业保养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以及初夏的“蕙兰雅集”才开放。豫园却是终年洞开,里面有好几家茶店,还有极大的一座书厅。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称“桂花厅”的清芬堂喝茶。这天有人在斗鸟,其中颇多尤老五的“弟兄”,走来殷殷致意,请他“下场去玩”,这就像斗蟋蟀一样,可以博彩,输赢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吴两委员和张胖子请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龄说私话。 “雪公!”他意态闲豫地问道,“今天晚上,逢场作戏,可有兴致?” 王有龄只当要他打牌,摇摇头说:“你们照常玩吧!我对赌钱不内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龄懂了,竹是竹牌,花则不用说,当然是“倡条冶叶恣留连,飘荡轻于花上絮”,便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话,隽妙得很!” 两人交情虽深,结伴作狎邪游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谈到。王有龄年纪长些,又>.99lib.去不了一个“官”字的念头,所以内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胡雪岩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动,但跟周、吴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见得愿意,就是愿意也未见得有乐趣。 这样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计较,暂时不响,只谈公事,决定这天休息,第二天起,王有龄去拜客,胡雪岩、张胖子会同尤老五去借款。 “还有件要紧事,”王有龄说,“黄抚台要汇到福建的那两万银子,得赶紧替他办妥。” “我知道。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会弄妥当,你不必操心。”说着,便站起身来。 尤老五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角色,见胡雪岩一站起身来,便借故离座,两人会合在一起,低声密语,作了安排。 这天夜里,杭州来的人,便分作各不相关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高升一个人,由尤老五派了个小弟兄陪他各处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王有龄,换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镜放在手边,在船上看书坐等。 天刚刚黑,胡雪岩从三多堂溜了出来,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轿到了小东门外码头上,把王有龄接了出来。陪伴的人吩咐轿夫:“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当偏僻,但曲径通幽,别有佳趣。等轿子抬到,领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库门上,轻叩铜环,随即便有人来开门。应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苏州话。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王有龄从墨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领路的人为“本家”介绍,“王老爷,胡老爷,都是贵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等领路的人告辞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龄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份。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身份——王老爷和胡老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来见见王老爷跟胡老爷!” 湖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丽人。王有龄一见,双眼便是一亮,随手把墨晶眼镜取了下来,盯着风摆柳似的走过来的阿囡,仔细打量。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高高耸起的元宝领,腰身却做得极紧,把袅娜身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色夹裤,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色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毛,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满,春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两位老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像知书识字的大家小姐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王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王有龄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龄唇边。 王有龄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大阿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笑。 王有龄却不知道这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的。 胡雪岩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要留你在这里住了。” “哪一句话?”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说,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上海,姓梁。” 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小姐”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最主要的人,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她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王.99lib?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船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一夜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胡雪岩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子不爽,还是回来早早睡觉。” “胡老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后梢。胡雪岩一个人走入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兰,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兰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头上的桂花油。 阿珠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阿珠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地说.99lib?,“你的茶瘾大,我索性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你刚从床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没有做春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春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的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腰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腰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使劲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 “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身来,胡雪岩一把没有拉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唇,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辫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看,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像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谈天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壮自己的胆似的,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高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使劲摇着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了样子,浮起一脸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撒娇。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教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像,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似的。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父母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姐,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小姐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高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小姐”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她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水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腰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欢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褪的红晕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糟蹋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阿珠不答,脸色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的。 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日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奶奶。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苦一点,总是一夫一妻。” “阿珠吃不来苦!” “不是阿珠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 话说得很重,她爹不做声,似乎内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肯上进,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听‘小书’听入迷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阿珠了。‘陈世美不认前妻’,‘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阿珠却是一夜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终身,心里便是一个疙瘩。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见她凝眸不语,便又催问:“咦,怎么不说话?” 阿珠正一腔幽怨,无处发泄,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抢白:“没有什么好说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但他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她却是发过脾气,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说别的,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但也不愿认错,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满,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 这下胡雪岩明白了,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应该安慰安慰她。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轻薄的抚慰,便让他去。 “阿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连自己父母都不好说,真正叫‘有苦难言’。” 一句话不曾完,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有苦难言”,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有地方安顿了。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不免惊异,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么隐痛,竟至如此,一时愣在那里,无法开口。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从腋下衣纽上取下一块手绢在抹眼泪。那梨花带雨的韵致,着实惹人怜爱,胡雪岩越发动心了。 “阿珠!”他说,“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说,说出来也舒服些。” 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来苦命!” 什么叫“生来苦命”?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虽是蓬门碧玉,父母一样把她当做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处处受人歧视,不知要强多少倍。那么苦在何处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说,“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辩,灵机一动,就势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喔!现在正在谈亲事?” 阿珠没有表示,微微把头低着,显然是默认了。 “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烦地说,“不要去讲它了。” “好!不谈这些,谈别的。” 他那有力的语气,就像快刀斩乱麻,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问我。”她说,“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 “从何谈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不晓得你喜欢听哪些话,谈公事你又不懂。” “哪个跟你谈公事?” 这就是要谈私事。他心里在想,她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 “这样好了,你问,我答,”他说,“我一定说老实话。”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娶了亲没有。这实在不用问的,当然娶了亲。那么太太贤惠不贤惠?这又是不用问的,贤惠又如何,不贤惠又如何?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张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说“进了胡家的门,自然要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这不是明明已经娶了亲?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 转念到此,阿珠忽生异想,如果没有小孩,那就好想办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孙子,而媳妇的肚皮不争气,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要替儿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妇心里万分不愿,也只好忍气吞声。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愿意同住,不妨另立门户,“两头大”,原有这个规矩。当然,这一来胡雪岩的开销要增加,但也顾不得他了。 就这一转念间,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愿意,就是“两头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愿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脸色开朗了,定一定心,老一老面皮,装作闲谈似的问道:“胡老爷,你有几个小宝宝?” “两个。” 听说有两个,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爷?”她又问。 “什么‘少爷’?女伢儿!” “噢!”阿珠笑了,“两位千金小姐!” “阿珠!”胡雪岩喝着酒,信口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谈嘛!你不是说,‘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什么都可以谈的’。”阿珠接着又问:“老太太呢,今年高寿?” “快六十了。” 她想问:想不想抱孙子?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所以踌躇着不开口。 胡雪岩察言观色,又想起上个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铁口,说他要交桃花运的话,看来果然是“铁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个痴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个嘴,事后丢开,一定办不到,痴情女子负心汉,缠到后来,两败俱伤。不可造次! 为了这个了解,他就越发沉着了。而他越沉着,她越沉不住气,想了又想,问出一句话来:“两位小姐几岁了?”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胡太太以后没有喜信?”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又加了一句,“一直没有。” “‘先开花,后结子’,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 这是句试探的话,胡雪岩听得懂。自己的态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说一句:“不错,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但是,他不愿意这么说。 那么怎么说呢?正在踌躇,听得岸上有人声,声音似乎熟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来了,两个人便都侧耳静听。 果然,听得那庶务在呼:“喂,船老大! 642d." >搭跳板。” “张胖子他们回来了!”阿珠慌忙起身离去。 第一个上船的是张胖子,一看胡雪岩引酒独斟,陶然自得,大为诧异,“咦!”他问,“你怎么不到三多堂来?我以为你一直跟王大老爷在一起。” 接着周、吴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说话的舌头都大了。胡雪岩就把预先想好的一套假话搬出来,瞒过了王有龄的行踪,然后回答张胖子的话:“我本来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你们各位尽量敞开来玩,不妨我一个人来仔细筹划一下,这样才不耽误正经!” “够朋友!”周委员一面打着酒嗝儿,一面翘起大拇指说,“雪岩兄是好朋友,够意思!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替你出头。知恩当报,我们来!是不是?老吴!” 说着,他又拍自己的胸脯,又拍吴委员的肩膀。等阿珠送热茶进来,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语,说些疯话。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断瞟着胡雪岩,那眼色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谅解,好像在说:不是我轻狂,实在是拿这两个醉鬼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吴二人弄到前面那条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与张胖子,才得清清静静谈话。张胖子报告了吃花酒的经过,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诚招待,而周、吴是如何丑态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听得“格格”地笑个不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胖子问到胡雪岩身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说。 “好久了?”张胖子转脸去看阿珠。 阿珠心虚,急忙溜走。这一下张胖子心里越发有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胡雪岩含笑不语的神情,他也诡秘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周委员跟吴委员。”张胖子说,“这两个人一路来都在阿珠身上打主意。谁知道‘会偷嘴的猫不叫’!” “不要瞎说!”胡雪岩指指外面,“当心她听见。” “那么,你说老实话。”张胖子把颗亮光光的头伸过去,压低了嗓子问,“偷上手没有?” “没——有!”胡雪岩拉长了声音,“哪有这回事?”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随便谈闲天,谈过就丢开,哪记得这许多?”胡雪岩正一正脸色,“闲话少说,今天你跟尤老五谈了正经没有?” “对了,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请‘三大’的档手吃饭,请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谈。” “好的。”胡雪岩又说,“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不过……” “咦!”张胖子惯会大惊小怪,睁大眼睛问,“怎么不说下去?” 话到口边,终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觉到张胖子嘴快,黄宗汉的那两万银子,如果托他去汇拨,一定会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较靠得住。 大功告成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龄接回船。这位王大老爷春风满面,步履轻快,大家都道他异乡遇故,快谈竟夕,才有这份轻松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闹轰饮,另有一番屋小如舟,春深似海的旖旎风光。 这天开始要办正事了,王有龄把周、吴两委员请了来,连胡雪岩一起,先作个商量。他原定这一天上午去拜客,胡雪岩主张不必亟亟。 “今天中午,尤老五和张胖子出面,请‘三大’的人吃饭99lib.,放款的事一谈好,通裕的米随即可以拨借。”他说,“雪公,索性再等一等,也不会太久,一两天工夫,等我们自己这里办妥了再说。” “这样好!”周委员首先表示赞成,“到明后天,王大人去拜这里的按察使,那就直接谈交兑漕米了,差使显得更漂亮。” “好!我听你们的主意。”王有龄欣然同意。 “中午的饭局,不请周、吴两公了。”胡雪岩说第二件事,“商人总是怕官的,有周、吴两公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错,不错!”周委员抢着说道,“你无须解释。” “不过有件大事要请周、吴两公费心,‘民折官办’的这道手续,马上就要办一办。公事上我不懂,雪公看怎么处置?” “那要奉托两位了。”王有龄看着他们说,“两位是熟手,一定错不了。该我出面的,尽管请吩咐!” 于是周、吴二人相视沉吟,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着手的样子。 胡雪岩等了一会,看他们很为难,忍不住又说了:“我看这件事,公文上说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当面禀陈。” “对了!”吴委员拊掌接口,“我也是这么想。当然,公文还是要的,只不过简单说一说,‘民折官办’一案,十分顺手,特饬某某人回省面禀请示云云。这样就可以了。” “那好!两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这一问,周、吴二人又迟疑了。甫到繁华之地,不能尽兴畅游,心里十分不愿。而且这一案的内容十分复杂,上面有所垂询,不能圆满解释,差使就算砸了。畏难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奋勇。 “怎么?”王有龄有些不悦,“看样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没有这个道理。”周委员很惶恐地说,“我去,我去!” 看周委员有了表示,吴委员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说。 两个人争是在争,其实谁也不愿意去,王有龄不愿硬派,便说:“这样吧,我们掣签!” “不必了!”周委员很坚决地说,“决定我去。吴兄文章好,留在这里帮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尽快回来复命。” “也不必这么急。”胡雪岩作了个诡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爷饯行。明天动身好了。” “雪岩兄的话不错。公事虽然紧要,也不争在这半天工夫。”吴委员也说,“晚上替周兄饯行,我跟雪岩兄一起做主人。” 王有龄也表示从容些的好,并且颇有嘉勉之词,暗示将来叙功的“保案”中,一定替周委员格外说好话,作为酬庸。自告奋勇的收获,可说相当丰富。 为了周委员回杭州,那个庶务却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员的意思,最好坐原来的那只“无锡快”,由阿珠一路伺奉着来回。但那只船名“快”而实不快,只宜于晚开早到,多泊少走,玩赏风景之用,赶路要另雇双桨奇快的“水上飞”。 第二件更麻烦,也是胡雪岩的建议,杭州抚、藩、臬三大宪,加上粮道,还有各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友,都应该有一份礼。“十里夷场”,奇珍异物无数,会选的花费不多而受者惬意,不会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此,备办这十几份礼物,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胡雪岩出主意,请尤老五派个人,带着那庶务和高升,到“夷场”上外国人所开最大的一家洋行“亨达利”去采办。 这天人人有事,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在船上办文稿,开节略,把此行的经过,如何繁难吃力,而又如何圆满妥帖,字斟句酌地叙了进去。胡雪岩和张胖子的任务,自然更重要,中午与尤老五请“三大”的档手,在英租界的“番菜馆”赴宴谈生意。 结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馆谈,因为照例要“叫局”,莺莺燕燕一大堆,不是谈生意的时候。饭罢一起到城隍庙后花园钱业公所品茗,这时张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由他代表发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银根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99lib?放了倒账。说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 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根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高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上海钱庄的气,怀有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根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老大开口,银根马上就松了。” 尤老五说的这个人是沙船帮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拥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关东,南走闽粤,照海洋的方位,称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是上海县的首富。近年因为漕米海运,更是大发利市,新近在小南门造了一所巨宅,崇楼杰阁,参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日”、“黄浦秋涛”等等“沪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帮与漕帮,本来海水不犯河水,但漕运改了新章,便有了极厉害的利害冲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话斤两很重,姓孙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客户都是一样的,论到交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哥吩咐!” 像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骚,已不够漂亮,此刻听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威胁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成局,以后一出麻烦,吃亏的必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 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过他的话也很圆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事,”他说,“‘三大’愿意帮忙,尤老哥一定也不会叫‘三大’吃亏。是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 胡雪岩听他这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谈。” 说着,两人相偕起身,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谈判。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教通裕启运了,在哪里交兑,你们要不要派人,还是统统由我代办?请你交代下来,我三天工夫替你们办好。” “好极了!五哥跟老太爷这样放交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交兑,等我问明白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一问。如果我好做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我关照通裕老顾去伺候,王大老爷有什么话,尽管交代他。” 一件有关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作了了结。胡雪岩还有件要紧事要请尤老五帮忙。 “五哥,我还有个麻烦要靠你想办法。”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两万银子要汇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尤老五沉吟了一会问道:“是现银,还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随便地说,“你自己写封信,把庄票封在里面,我找个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这样太好了。”胡雪岩又问,“不晓得要几天工夫?” “不过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为惊异:“这么快?” “我托火轮船上的人去办。”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不久为了禁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国军队攻陷镇江,直逼江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派出耆英、伊里布和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赔军费,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轮船,源源而至,从上海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不解。 “我到英国使馆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潮起伏,第一觉得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也见过,靠在码头上像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爽快,应该倾心结交,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转,尤老五和胡雪岩作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以前,浙江海运局在上海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交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色,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性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作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在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兴奋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 9053." >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黄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熟客,“长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州,公馆设在天后宫,于是转道天后宫,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烂额。黄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谕旨上责备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母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了王有龄大发牢骚,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骚,不但没有不豫之色,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胸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激。”倪良耀说的是真话,感激之情,溢于词色,“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黄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请照拂以外,黄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 “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像老哥这样热心明白,事情就好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交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交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是明知道黄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兑足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实奏复,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黄宗汉。 “黄中丞这一科——道光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日方中,不说别的,拿江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乎都有人。你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托福,托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交部优叙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情形,在王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宫,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气。 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小习于吏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黄宗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黄宗汉绝不会把浙江漕米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身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 妆阁密谈 半个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该要回杭州了。王有龄为了犒劳部属,特设盛宴,宴罢宣布:“各位这一趟都辛苦了,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好好玩两天!今天四月初四,我们准定初七开船回杭州。” 说完,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叠红封袋,上面标着名字,每人一个,连张胖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张银票,数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员那一个,一百两;最少的是那个庶务的,二十两。 “这是‘杖头钱’。”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买醉之需。” 说到“看花”,那就是“缠头资”了。周、吴二人已经发觉,阿珠成了胡雪岩的禁脔,不便问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钱有工夫,乐得去住两天。 “你也去逛一逛。”王有龄又对高升说,“我要到我亲戚那里去两天,放你的假吧!”高升也有一个红包,是二十两银子。 托词到亲戚家住,其实是住在梅家弄。这个秘密,始终只有胡雪岩一个人知道。这一天晚上,王有龄约了他在畹香的妆阁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紧话”要>谈。 半个月之中,王有龄来过四趟,跟畹香已经打得火热,自己的身份也不再瞒她。这天要谈的话,就是关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像,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不开。 “哪一天动身?”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的!” “怎么呢?”胡雪岩逼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是极为踌躇的样子,几次欲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摇头,把一双耳环晃荡个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你的愿;就办 4e0d." >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啰!”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高升到上海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色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她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回杭州藏书网,好不好?” “怎么不好!只怕王大老爷不肯。” “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预备起来!” 这话连王有龄都有些诧异,为何胡雪岩这等冒失,替人硬做主纳妾?但以对他了解甚深,暂且不响,静观究竟。王有龄尚且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惑,而且也有些惊惶,怕弄假成真,变得骑虎难下。 “怎么样?是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来谈,还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谈?或者请尤五哥出面?” 这是谈“身价”,.99lib?越发像真了!畹香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正一正脸色,坐了下来,带些欣慰的口气答道:“蛮好!我自家的身体,自己来谈好了。我先要请问王大老爷是怎么个意思?” 王有龄怎么说得出来?当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爷怎么个意思,你还不明白?”他这样反问,而其实是一句遁词,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诈语,目的是要试探畹香对王有龄究有几许感情。经此一番折冲,心中已经有数,这时倒是要问一问王有龄了。 “我当然明白。”畹香接着他的话,“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自己想想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一下连王有龄也明白了,如果想把她置于侧室,恐怕未必如愿,他怕谈下去会出现窘境,彼此无趣,便即宕开一句:“慢慢再谈吧!先吃酒。” 这句话与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觉得畹香的本心已够明白,这方面不须再谈,所以附和着说:“对啊!吃酒,吃酒。有话回头你们到枕上去谈。” 畹香见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风。看样子王有龄亦并无真心,早知如此,落得把话说漂亮些,如今变得人家在暗处,自己在亮处,想趁这三天工夫敲王有龄一个竹杠,只怕办不到了。 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当!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脸幽怨,默默无言,使得王有龄大生怜惜之心。 “怎么?”他轻轻抚着她的肩问,“一下子不高兴了?” 这一问,畹香索性哭了,“嗯哼”一声,用手绢掩着脸,飞快地往后房奔了进去,接着便是很轻的“息率、息率”的声音传了出来。 王有龄听得哭声,心里有些难过,自然更多的是感动,要想有所表示,却让胡雪岩阻止住了,“不要理她!”他轻声说道,“她们的眼泪不值钱,一想起伤心的事就会哭一场,不见得是此刻受了委屈!” 听了他的话,王有龄爽然若失,觉得他的持论过苛,只是为了表示对他信服,便点点头,坐着不动。 “雪公!”胡雪岩问道,“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我替你办。” “我的意思,”王有龄沉吟了好半天才说出来,“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议。” 他对畹香恋恋之意,已很显然。胡雪岩觉得他为“官声”着想,态度是不错的,不过也不妨进一步点破:“畹香恐怕也未见得肯到杭州去,讨回家去这一层,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后总常有到上海来的时候,不妨置作外室。春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风景好的时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阵子,我另外替雪公安排‘小房子’。你看如何?” “好,好,”王有龄深惬所怀,“就拜托你跟她谈一谈,看要花多少钱?” “那不过每月贴她些开销。至于每趟来,另外送她钱,或是替她打道饰、做衣裳,那是你们自己的情分,旁人无法过问。”说到这里,胡雪岩向里喊了声:“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来,重新匀过脂粉,但眼圈依旧是红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偎坐在王有龄身旁,含颦不语。 “刚才哭什么?”王有龄问道,“哪个得罪你了?” “嗳!雪公,这话问得多余。”胡雪岩在一边接口,“畹香的心事,你还不明白?要跟你到杭州,舍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里又不愿。左右为难,自然要伤心。畹香,我的话说对了没有?” 畹香不答他的话,转脸对王有龄说:“你看你,枉为我们相好了一场,你还不如胡老爷明白。” “这是旁观者清!”王有龄跟她说着话,却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办法提出来。胡雪岩微一颔首,表示会意,同时还报以眼色,请他避开。 “我有些头晕,到你床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龄歪倒在后房畹香床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开了谈判,问她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过日子是省的,一个月最多二三十两银子。” “倘或王大老爷一个月帮你三十两银子,你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了?” “那是再好都没有。不过——”畹香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说呀!”胡雪岩问道,“是不是有债务?不妨说来听听。” “真的,再没有比胡老爷更明白的人!”畹香答道,“哪个不想从良?实在有许多难处,跟别人说了,只以为狮子大开口,说出来反而伤感情,不如不说。” 听这语气,开出口来的数目不会小,如果说有一万八千的债务,是不是替她还呢?胡雪岩也曾听闻过,有所谓“淴浴”一说,负债累累的红倌人,抓住一个冤大头,枕边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于是花巨万银子替她还债赎身,真个量珠聘去,而此红倌人从了良,早则半载,晚则一年,必定不安于室,想尽花样,下堂求去,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看畹香还不至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门谢客,怕未见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余,说起来还是“王某某的外室”,反倒坏了王有龄的名声。这不是太傻了吗? 因此,他笑一笑说:“既然你有许多难处,自然不好勉强,不过你要晓得,王大老爷对你,倒确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而况有尤五少的面子,我也不敢不巴结,只要王大老爷在这里一天,我一定尽心伺候。”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与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这样赞她,“我也算是个‘媒人’,说话要替两方面着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爷,一年做两三次短期夫妻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却故意问一 53e5." >句:“怎么做法?” “譬如说,王大老爷到上海来,就住在你这里,当然,你要脱空身子来陪他。或者,高兴了,接你到杭州去烧烧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阵短期夫妻?至于平常的开销,一个月贴你二十五两银子,另外总还有些点缀,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这个办法当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层,万一王大老爷到上海来,我正好不空。”畹香踌躇着说,“那时候会为难。立了这个门口,来的都是衣食父母,哪个也得罪不起。胡老爷,我这是实话,你不要见气。” “我就是喜欢听实话。”胡雪岩说,“万一前客不让后客,也有个办法,那时你以王太太的身份,陪王大老爷住栈房,这面只说回乡下去了。掉这样一个枪花行不行?” 怎么不行?畹香的难题解决,颇为高兴,娇声笑道:“真正的,胡老爷,你倒像是吃过我们这一行的饭,真会掉枪花!” “那我替你做‘相帮’,好不好?” 妓家的规矩,女仆未婚的称“大姐”,已婚的称“娘姨”,男仆则叫做“相帮”。听胡雪岩这一说,畹香才发觉自己大大失言了,哪一行的饭都好吃,说吃这一行饭,无异辱人妻女,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尤其是北方人,开到这样的玩笑,当时就可以翻脸,所以她涨得满脸通红,赶紧道歉。 “胡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错了话,真正该打。”她握着他的手,拼命推着揉着,不断地说,“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见气,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只不能生气。” 声音太大,把王有龄惊动了,忍不住走出来张望,只见胡雪岩微笑不语.99lib.,畹香惶恐满面地在赔罪,越觉诧异。 等到说明经过,彼此一笑而罢。这时畹香的态度又不同了,自觉别具身份,对王胡之间,主客之分,更加明显。王有龄当然能够感觉得到,仿佛在自己家里那样,丝毫不觉拘束,因而洗杯更酌,酒兴越发好了。 “雪岩,我也要问你句话,”他兴味盎然地说,“听说阿珠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胡雪岩还未开口,畹香抢着问道:“阿珠是谁?” “你问他自己。”王有龄指着胡雪岩说。 “船家的一个小姑娘。”他说,“我现在没有心思搞这些花样。” 语焉不详,未能满足畹香的好奇心,她磨着王有龄细说根由。他也就把听来的话,加油加酱地说了给她听。中间有说得太离谱的,胡雪岩才补充一两句,作为纠正,小小的出入就不去管他了。 “这好啊!”畹香十分好事,“胡老爷我来替你做媒,好不好?” 此言一出,不独胡雪岩,连王有龄亦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你跟人家又不认识,”他说,“这个媒怎么做法?” “不认识怕什么?”畹香答道,“看样子,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点头,才会成功,而且阿珠好像也有心事,对你们爷们,她是不肯说的,只有我去,才能弄得清楚。” 王有龄觉得她的话很有理,点点头问:“雪岩,你看如何?就让畹香来试一试吧!” “多谢,多谢!”胡雪岩说,“慢慢再看。” “我知道了。”畹香故意激他,“‘痴心女子负心汉’,胡老爷一定不喜欢她!” “这你可是冤枉他了。”王有龄笑着说,“胡老爷一有空就躲在船上,与阿珠有说不完的话。” “既如此还不接回家去?莫非大太太厉害?” “那可以另外租房子,住在外面。” “对啊!”畹香逼视着胡雪岩说,“胡老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我也这么想。”王有龄接着便提高了声音念道,“‘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两个人一吹一唱,交替着劝他,他已打定了主意,但有许多话不便当着畹香说,所以只是含笑摇头。看他既不受劝,畹香也只好废然而罢。 谒见藩司 船到杭州,王有龄回家歇得一歇,随即换了官服,去谒见抚台,当面禀报了此行的经过,同时呈上一封信——黄宗汉老家的回信,两万两银子业经妥收。这趟差使,公私两方面都办得极其漂亮,黄宗汉异常满意。 “你辛苦了!我心里有数。”他说,“我自有打算,几天以内,就有信息。” “是!”王有龄不敢多问,辞出抚署,接着又去谒见藩司麟桂。 麟桂对王有龄,因为顾忌着黄宗汉难惹的缘故,本来抱的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好也罢,歹也罢,反正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不生麻烦就够了。及至看他此行办得圆通周到,而且颇懂“规矩”,已觉喜出望外,加以有周委员替他吹嘘,越发刮目相看。等把手本一递进去,立即便传下话来:“请王大老爷换了便衣,在签押房相见。” 这是接待地位仿佛而交情特深的朋友的方式,王有龄知道,是周委员替自己说了好话的效验,而收服了周委员,又是胡雪岩的功劳。想到他,再想到麟桂的优礼有加,顿时有了一个主意,要请麟桂来保荐胡雪岩。 在签押房彼此以便服相见,旗人多礼,麟桂拉着王有龄的手,从旅途顺适问到“府上安好”,这样亲热了一番,才把他让到西屋去坐。 签押房是一座小院落,一明两暗三间平房,正中算是小客厅,东屋签押办公,西屋才是麟桂日常坐起之处,掀开门帘,就看见红木炕床上,摆着一副烟盘,一个长辫子、水蛇腰的丫头刚点起一盏明晃晃的“太谷灯”。 “请!”麟桂指着炕床上首说。 “大人自己请吧!”王有龄笑道,“我享不来这份福!” “不会也好。”麟桂不说客套话,“说实在的,这玩意儿益处少,害处多。不过,你不妨陪我躺一躺。” 这倒无妨,能不上瘾,躺烟盘是件很有趣的事,而能够并头隔着荧荧一火说话,交情也就会不同。所以王有龄欣然应诺,在下首躺了下去。那个俏伶伶的丫头,马上走过来捧住他的脚,脱下靴子,拉一张方凳把他的双足搁好,接着拿床俄国毯子为他围住下半身。 另有个丫头已经端来了四个小小的果碟子,两把极精致的小茶壶,在烟盘上放好,随即便坐在小凳子上打烟。装好一筒,把那支镶翠的象牙烟枪往王有龄唇边送了过来。 “请你们老爷抽。我不会。” 麟桂当仁不让,一口气把烟抽完,拿起滚烫的茶壶喝了一口,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里,然后慢慢从鼻孔喷着烟,闭上眼睛,显得飘飘欲仙似的。 “雪轩兄!”麟桂开始谈到正事,“你这一趟,替浙江很挣了面子。公事都像老兄这么顺利,我就舒服了。” “这也全靠大人的荫庇。”王有龄说,“总要长官信任,属下才好放手去干。” “也要先放心,才好放手。说老实话,我对你老兄再放心不过,凡事有抚台在那里扛着,你怎么说怎么好。”麟桂又说,“抚台也是很精明的人,将心比心,一定也会照应我。” 说了这一句,他抽第二筒,王有龄把他的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阵,觉得他后半段话的言外之意,是要自己在伺候抚台以外,也别忘了该有他应得的一份。其实这话是用不着他说的,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 不过王有龄做官,已学得一个诀窍,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必须要做得?密不通风,所以虽然一榻相对,只因为有个打烟的丫头在,他亦不肯有所表示。 “说得是。”王有龄这样答道,“做事要遇着两种长官,最好当然是像大人这样,仁厚宽大,体恤部属,不得已而求其次,倒宁愿在黄抚台手下,虽然精明,到底好歹是非是极分明的。” “知道好歹是不错,说‘是非分明’,只怕不见得。”麟桂说了这话,却又后悔,“雪轩兄。”他故意说反话,“这些话,你得便不妨在抚台面前提一提。” 王有龄也极机警,“这可敬谢不敏了!”他笑着回答,“我从不爱在人背后传话。无端生出多少是非,于人有损,于己无益,何苦来哉!” 麟桂对他这个表示,印象深刻,心里便想:此人确是八面玲珑,可以放心。 由于心理上的戒备已彻底解除,谈话无所顾忌,兴致也就越发好了。他谈到京里的许多情形,六部的规矩“则例”,让王有龄长了许多见识。 最后又谈到公事,“今年新漕,还要上紧。江浙的赋额独重,而浙江实在不比江苏,杭、嘉、湖哪里比得上苏、松、太?杭、嘉、湖三府又以湖州为王,偏偏湖州的公事最难办。”麟桂叹口气说,“湖州府误漕撤任,一时竟找不着人去接手。真叫人头疼!” 椿寿一条命就送在湖州,麟桂对此不能不具戒心。王有龄知道其中的症结,但谈下去怕谈到椿寿那一案,诸多未便,所以他只作倾听的样子,没有接口。 “我倒有个主意!”麟桂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却又沉吟不语,好半天才自问自答地说:“不行!办不通,没有这个规矩。” 也不知他说的什么。王有龄百思不解,可也不便去问。就这冷场的片刻,麟桂二十四筒鸦片烟抽完,吩咐开饭。丫头退了出去传话,眼前别无他人,可以把那样东西拿出来了。 “我替大人带了个小玩意来!”王有龄一面说,一面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个纸包,隔着烟灯,递了过去。 打开一看,是个极精致的皮夹子,皮质极软,看那花纹就知道是西洋来的,麟桂把玩了外表,要打开看看里面时,王有龄又开口了。 “回头再打开吧!” 显然的,其中别有花样,麟桂笑一笑说声:“多谢!”随即把皮夹子揣在身上。等开饭时,托故走了出去,悄悄启视,皮夹子里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王有龄做得极秘密,麟桂却不避他的底下人,走进来肃客入座,第一句就说:“受惠甚多!粮道那里怎么样?” “也有些点缀。” “多少?” “三数。”这是说粮道那里送了三千两。 麟桂点点头,又问:“送去了?” “还没有。”王有龄答道,“我自然要先来见了大人,再去拜他。” “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早些去吧!他在这上面看得很重。” 这完全是自己人关爱的口吻,王有龄觉得麟桂对自己的态度又进了一层,便以感激的声音答道:“多谢大人指点。” “把‘大人’两个字收起来行不行?”麟桂放下酒杯,皱着眉说,“俗不可耐,败人的酒兴。” 王有龄微笑着答说:“恭敬不如从命,我敬称‘麟公’。请干一杯!” “好,好!”麟桂欣然引杯,随即又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完。你可晓得粮道有个癖好?” “噢。我倒不知道,得要请教麟公。” “其实这癖好,人人都有,只以此公特甚。”麟桂笑道,“他好的是‘男儿膝下’!” 王有龄愣住了,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哑谜。 “足下才大如海,怎么这句歇后语就把你难住了?” 原来如此!俗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隐下的是“黄?99lib?金”二字。旗人掉书袋,有时不伦不类,王有龄倒真的好笑了。 “所以我劝你不必送银票,兑换了金叶子送去。”麟桂是说笑话的神情,有着忍俊不禁的愉悦,“听说此公每天临睡以前,以数金叶子为快,否则忽忽如有所失,一夜不能安枕。” “这倒是怪癖!”王有龄问道,“如果出远门怎么办呢?也带着金叶子上路?岂非谩藏诲盗?” “那就不知道了。” 讲过笑话,又谈正题,麟桂问起上海官场的情形,王有龄把倪良耀的委屈和牢骚,以及答应照料他的眷属的话,都告诉了麟桂。 “这件事我不好说什么!”麟桂这样回答,“甚至倪某的眷属,我也不便去管。你知道,抚台的疑心病很重。” “是的。” “所以我劝你,就是照料倪良耀的眷属,也只好偷偷摸摸,别让抚台知道。”麟桂放低了声音又说,“我实在不明白,我们这位黄大人何以如此刻薄?江苏藩司与浙江巡抚何干?把人折腾得那个样子!还有件事,更不应该……” 麟桂说到紧要关头,忽然住口,这自然是因为这句话关系甚重,碍着王有龄是黄宗汉的红人,还有些不放心的缘故。 了解到这一点,王有龄便不加追问,举杯相敬,心里思索着如何把话题扯了开去? 麟桂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跟你说了吧!”他说,“他有件损人利己的事,利己应该,损人就要看一看,伤了自己的同年,未免太不厚道了。” 黄宗汉是伤了哪一个同年?他们这一科的飞黄腾达,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济,互相照应,黄宗汉本人,不也靠大军机彭蕴章和何桂清这两个同年替他斡旋掩遮,逼死藩司椿寿一案,才得安然无事?因此,王有龄对麟桂所说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前些日子有道关于江浙防务的上谕,”麟桂问道,“不知你看到了没有?” “没有。”王有龄说,“我人在上海,好久未见邸抄了。” “那道上谕是这么说:‘浙江巡抚黄宗汉奏陈,拨兵赴江苏,并防堵浙省情形。’得旨:‘甚妥!现今军务,汝若有见到之处,即行具奏。不必分彼此之见。’” 听他念完这道上谕,王有龄又惊又喜,派兵出省击敌,本是他的建议,原来黄宗汉竟已采纳,更想不到竟蒙天语褒奖!也因为如此,他要辩护:“拨兵出省,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对呀!没有人说不对。只是你做浙江的官,管浙江的事好了,上谕虽有‘不必分彼此之见’的话,我们自己要有分寸,不可越俎代庖。黄抚台却不问青红皂白,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说江苏的军务该如何如何部署,请问,”麟桂凑身向前,“叫你老哥,做了江苏巡抚,心里作何感想?” 王有龄这才明白,黄宗汉为了自己的“圣眷”,不为他的同年江苏巡抚许乃钊留余地,这实在说不过去。而且他这样搞法,似乎是企图调任江苏。果然如此,更为不智,江苏诚然是海内膏腴之地,但一打仗就不好了。遇到机会,倒要劝劝他。 麟桂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见他不即开口,当他不以为然,便坦率问道:“雪轩兄。你觉得我的话如何?” 王有龄这才醒悟,怕引起误会,赶紧答道:“大人存心忠厚,所持的自然是正论。只是我人微言轻,不然倒要相机规谏。” “不必,不必!”麟桂摇着手说,“这是我把你老哥当做好朋友,说的知心话。不必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当然。”王有龄郑重表示,“大人所说的话,我一句不敢外泄。不过既见于明发上谕,就是我跟抚台说了,他也不会疑心到别人头上的。” “那倒随你。”麟桂又说,“许家虽是杭州巨室,与我并无干涉,我也不过就事论事,说一句公道话而已。” 这个话题就此抛开,酒已差不多了。王有龄请主人“赏饭”,吃完随即告辞,麟桂知道他行装甫卸,家里还有许多事,也不留他,亲自送到中门,尽欢而散。 筹开钱庄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凡是稍有交情的,无不有“土仪”馈赠,从上海来,所谓“土仪”实在是洋货。海禁初开,西洋的东西,在它本国不值钱,一到了中华,便视为奇珍,哪怕一方麻纱手帕,受者无不另眼相看。因此,这趟客拜下来,王有龄的人缘又结了不少。 到晚回家,胡雪岩正在客厅里,逗着王有龄的小儿子说笑。不过一天不见,王有龄便如遇见多年不晤的知交一般,心里觉得有好些话,亟待倾吐。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没有。”胡雪岩说,“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蓑饼,现在天晚了,不行了。” 王有龄对这个提议,深感兴趣,“不晚!”他说,“快夏至了,白天正长,而且天也暖和,就晚了也不要紧。怎么走法?” “总不能鸣锣喝道而去吧!”胡雪岩笑着说。 王有龄也自觉好笑,“当然换了便衣去。”他说,“我的意思是连轿子也不必坐,也不必带人,就安步当车走了去。” “那也好。戴上一副墨晶眼镜,遇见熟人也可不必招呼。” 于是王有龄换上一件宝蓝缎袍,套一件玄色贡缎背心,竹布袜、双梁鞋,戴上墨晶大眼镜,捏了一把折扇,与胡雪岩两个人潇潇洒洒地,取道大井巷,直上城隍山。 “还是我们第一次见的那地方喝茶吧!”他说,“君子不忘本,今天好好照顾他一下。”这个“他”,自是指那个茶座的老板。 这是他跟胡雪岩第二次来,但处境与心境与第一次有天渊之别。一坐下来,四面眺望,神闲气静,一年不到的工夫,自是湖山不改,但他看出去仿佛改过了,“西子”格外绰约,青山格外妩媚。 “两位吃酒、吃茶?”老板看他们的气派、服饰,不敢怠慢,亲自走来招呼。 “茶也要,酒也要。”王有龄学着杭州腔说,“新茶上市了,你说说看,有点儿啥个好茶叶?” “太贵重的,不敢预备,要去现买。” “现买就不必了。”王有龄想了好久说,“来壶菊花。” 那茶座老板看王有龄有些奇怪,先问好茶叶,弄到头来喝壶菊花,看起来是个说大话用小钱的角色。 不但他诧异,胡雪岩也是如此,问道:“怎么喝菊花?”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去年就是喝的菊花。” 这话只有胡雪岩心里明白,回首前尘,不免也有些感慨,不过他一向是只朝前看,不暇后顾的性情,所以旋即抛开往事,管自己点菜:“一鸡三吃,醋鱼‘带鬓’,有没有活鲫鱼,斤把重的?” “我到山下去弄一条。是不是做汤?” “对,奶汤鲫鱼,烫两碗竹叶青,弄四个小碟子。带几张油蓑饼,先吃起来。” “好的,马上就来。” 等把茶泡了来,王有龄端杯在手,望着暗青淡紫的暮霭,追想去年在此地的光景,忽然感情激动了。 “雪岩!”他用非常有劲道的声音说,“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何事不可为?真要好好干一下。” “我也这么想,”胡雪岩说,“今天来就想跟你谈这件事。” “你说,你说!” “我想仍旧要干老本行。” “不是回信和吧?”王有龄半开玩笑地,说实在话,他还真怕信和的东家把胡雪岩请了回去。 “我早已说过了,一不做‘回汤豆腐’;二是自己立个门户。”胡雪岩说,“现在因为打仗的关系,银价常常有上落,只要眼光准,兑进兑出,两面好赚,机会不可错过。” 王有龄不响,箸下如雨,只管吃那一碟发芽豆。胡雪岩知道,不是他喜爱此物,而是心里有所盘算。盘算的当然是资本,其实不必他费心思,资?99lib.本从哪里来,他早就筹划好了,不过自己不便先开口而已。 王有龄终于开口了:“雪岩!说句老实话,我现在不愿意你去开钱庄。目前是要你帮我,帮我也等于帮你自己。你好不好捐个功名,到哪里跟我在一起,抚台已经有话了,最近还有别样安排,大概总是再派我兼一个差,那时我越加要帮手,你总不能看着我顾此失彼,袖手不问吧?” “这我早就想到了。开钱庄归开钱庄,帮你归帮你,我两样都照顾得来,你请放心好了。” “当然,你的本事我是再清楚不过,不会不放心。” 看到他口不应心,依旧不以为然的神情,胡雪岩便放低了声音说:“雪公,你现在刚刚得意,但说句老实话,外面还不大晓得,所以此刻我来开钱庄,才是机会。等到浙江官商两方面,人人都晓得有个王大老爷,人人都晓得你我的关系,那时我出面开钱庄,外面会怎么说?” “无非说我出的本钱!你我的交情,不必瞒人,我出本钱让你开钱庄,也普通得紧。” “这话不错!不过,雪公,‘不招人妒是庸才’,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那就太傻了。到时候人家会说你动用公款,营商自肥,有人开玩笑,告你一状,叫我于心何安?” 这话打动了王有龄的心,觉得不可不顾虑,因而有些踌躇了。 “做事要做得不落痕迹。”胡雪岩的声音越低,“钱庄有一项好处,代理道库、县库,公家的银子没有利息,等于白借本钱。雪公,你迟早要放出去的,等你放出去再来现开一家钱庄,代理你那个州县的公库,痕迹就太明显了。所以我要抢在这时候开。这一说,你懂了吧?” “啊!”王有龄的感想不同了,“我懂了。” “只怕你还没有完全懂得其中的奥妙。‘隔行如隔山’,我来讲给你听。” 胡雪岩的计划是,好歹先立起一个门户来,外面要弄得热闹,其实是虚好看,内里是空的,等王有龄一旦放了州县,这家钱庄代理它的公库,解省的公款源源而来,空就变成实的了。 “妙!”王有龄大笑,学着杭州话说,“雪岩,你真会变戏法儿!” “戏法总是假的,偶尔变一两套可以,变多了就不值钱了,值钱的还是有真东西拿出来。” “这倒是实实在在的话。”王有龄收敛笑容,正色说道,“我们商量起来,先说要多少资本?” 于是两个人喝着酒,商议开钱庄的计划。主要的是筹划资本的来源,这可要先算“民折官办”的一盘账。胡雪岩的记忆过人,心算又快,一笔笔算下来,要亏空一万四千多两银子,都记在信和的账上。 得了海运局这么一个好差使,没有弄到好处,反闹了一笔亏空,好像说不过去。但王有龄不以为意,这算是下的本钱,以这两个多月的成绩和各方面的关系来说,收获已多。只是有了亏空,还要筹措钱庄的本钱,他觉得有些为难。 “本钱号称二十万,算它实收四分之一,也还要五万,眼前怕有些吃力!” “用不着五万。”胡雪岩说,“至多二万就行了。眼前先要弄几千银子,好把场面撑起来。” “几千两银子,随时都有。我马上拨给你。” “那就行了。”胡雪岩说,“藩台衙门那里有几万银子的差额好领,本来要付给通裕的,现在不妨压一压。” “对,对!”王有龄想通了,“通裕已经借了十万,我们暗底下替他作了保人,这笔款子压一压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 “正就是这话。不过这笔款子要领下来,总要好几个月的工夫,得要走走路子。” 这是王有龄很明白的,领到公款,哪怕是十万火急的军饷,一样也要重重勒掯,尤其是藩司衙门的书办,格外难惹,“‘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他说,“麟藩台那里,我有把握,就是下面的书办,还想不出路子。” “我来!”胡雪岩想说,“你去见阎王,我来挡小鬼。”话到口边,想到“见阎王”三个字是忌讳,便不敢说俏皮话了,老老实实答道:“你那里备公事去催,下面我来想办法,大不了多花些小费就是了。” 这样说停当,第二天王有龄就从海运局公款中,提了五千两银子,交给胡雪岩。钱是有了,但要事情办得顺利,还得有人。胡雪岩心里在盘算,如果光是开家钱庄,自己下手,一天到晚钉在店里,一时找不着好帮手也不碍。而现在的情形是,自己要在各方面调度,不能为日常的店面生意绊住身子,这就一定要托 4e2a." >个能干而靠得住的人来做档手。 信和有两个过去的同事,倒是可造之材,不过他不愿去找他们,因为一则是挖了张胖子手下的“好角色”,同行的义气,个人的交情都不容出此;再则是自己的底细,那两个人十分清楚,原是玩笑惯的同事,一下子分成老板、伙计,自己抹不下这张脸,对方也难生敬畏之心。 想来想去,想出来一个人,也是同行,但没有什么交情,这个人就在清和坊一家钱庄立柜台做伙计,胡雪岩跟他打过一次交道,觉得他头脑很清楚,仪表、口才也是庸中佼佼,大可以物色了来。 这件事最好托张胖子。由此又想到一个难题,从在上海回杭州的船上,下决心开钱庄那一刻起,他就在考虑,这件事要不要先跟张胖子谈,还是等一切就绪,择吉开张的时候再告诉他? 其实只要认真去想一想,胡雪岩立刻便会发觉,早告诉他不见得有好处,而迟告诉了必定有坏处:第一,显得不够交情,倒像是瞒着他什么,会引起他的怀疑,在眼前来说,张胖子替他和王有龄担着许多风险,诚信不孚,会惹起不痛快。第二,招兵买马开一爿钱庄,也是瞒不住人的,等张胖子发觉了来问,就更加没意思了。 主意打定,特为到盐桥信和去看张胖子,相见欢然,在店里谈过一阵闲话,胡雪岩便说:“张先生,我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说着,望了望左右。 “到里头来说。” 张胖子把他引入自己的卧室,房间甚小,加上张胖子新从上海洋行里买回来的一具保险箱,越发显得狭隘,两个就坐在床上谈话。 “张先生,我决计自己弄个号子。” “好啊!”张胖子说,声音中有些做作出来的高兴。 胡雪岩明白,张胖子是怕他自设钱庄,影响信和的生意,关于海运局这方面的往来,自然要起变化了。 因此他首先就作解释:“你放心!‘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有这个心思,我也不会第一个就来告诉你。海运局的往来,照常归信和,我另打路子。” “噢!”张胖子问,“你是怎么打法?” “这要慢慢看。总而言之一句话,信和的路子,我一定让开。” “好的!”张胖子现在跟胡雪岩的情分关系不同了,所以不再说什么言不由衷的门面话,很坦率地答道,“你为人我相信得过。你肯让一步,我见你的情,有什么忙好帮,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尽心尽力。你说!” “当然要请张先生帮忙。第一,开门那天,要捧捧我的场。” “那还用得着说?开门那天,我约同行来‘堆花’,多没有把握,万把两现银子是有的。” “好极!我先谢谢。”胡雪岩说,“第二件,我立定宗旨,信和的好手,决不来挖。我现在看中一个人,想请张先生从中替我拉一拉。” “哪个?你说说看!” “清和坊大源,有个小朋友,好像姓刘,人生得蛮‘外场’的。我想约他出来谈一谈。” “姓刘,蛮‘外场’的?”张胖子皱着眉想了一会想起来了,“你的眼光不错!不过大源的老板、档手,我都很熟,所以这件事我不便出面,我寻个人替你把他约出来见面,将来谈成了,你不可说破是我替你拉拢的!” “晓得,晓得。” 张胖子没有说假话,他帮胡雪岩的忙,确是尽心尽力,当时就托人把姓刘的约好。这天晚上快到二更了,有人到胡家去敲门,胡雪岩提盏“油灯照”去开门,把灯提起来往来人脸上一点,正是那姓刘的。 “胡先生,信和的张先生叫我来看你。” “不错,不错,请里面坐。” 请进客厅,胡雪岩请教名字,姓刘的名叫刘庆生。他就称他“庆生兄”。 “庆生兄府上哪里?” “余姚。” “噢,好地方,好地方。”胡雪岩很感兴趣地说,“我去过。” 于是谈余姚的风物,由余姚谈到宁波,再谈回绍兴,海阔天空,滔滔不绝,把刘庆生弄得莫名其妙,好几次拉回正题,动问有何见教,而胡雪岩总是敷衍一句,又把话扯了开去,倒像是长夜无聊,有意找个人来听他讲“山海经”似的。 刘庆生的困惑越来越深,而且有些懊恼,但他也是极坚忍的性格,胡雪岩与王有龄的一番遇合,当事人都从不跟别人谈,但张胖子了解十之五六,闲谈之中,加油加酱地渲染着,所以同行都知道胡雪岩是个神秘莫测的“大好佬”,刘庆生心里在想:“找我来,必有所为,倒偏要看看你说些什么?”就由于这一转念,他能够忍耐了。 胡雪岩就是要考验他的耐性。空话说了一个钟头,刘庆生毫无愠色,认为满意,第一关,实在也是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 这才谈到刘庆生的本行。胡雪岩是此中好手,借闲谈作考问,出的题目都很难。刘庆生照实回答,大都不错,第二关又算过去了。 “庆生兄,”他又问,“钱庄这一行,我离开得久了,不晓得现在城里的同业,一共有多少家?” “‘大同行’八家,‘小同行’就多了,一共有三十三家。” “噢!哪三十三家?” 这下才显出刘庆生的本事,从上城数到下城,以兑换银子、铜钱为主的三十三家“小同行”的牌号,一口气报了出来,一个不缺。这份记性,连胡雪岩都自叹不如。 到此地步,他差不多已决定要用此人了,但是还不肯明说出来,“宝眷在杭州?”他问。 “都在余姚。”刘庆生答。 “怎么不接出来呢?” “还没有力量接家眷。” “想来你已经讨亲了?” “是的。”刘庆生说,“伢儿都有两个了。”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爷娘都在堂。还有个兄弟,在蒙馆里读书。” “这样说,连你自己,一家七口,家累也够重了!” “是啊!所以不敢搬到杭州来。”刘庆生说,“在家乡总比较好寻生路。” “倘或说搬到杭州,一个月要多少开销?”胡雪岩说,“不是说过苦日子,起码吃饭嘛一荤一素,穿衣嘛一绸一布,就是老婆嘛,一正一副也不算过分。” 刘庆生笑道:“胡先生在说笑话了。” “就当笑话讲好了。你说说看!” “照这样子说,一个月开销,十两银子怕都不够。” “这也不算多。”胡雪岩接着便说,“杭州城里钱庄的大同行,马上要变九家了。” “喔!”刘庆生很注意地问,“还有一家要开出来?” “不错,马上要开出来。” “叫啥字号,开在哪里?” “字号还没有定,也不知道开在哪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庆生兄,”他问,“如果这家钱庄请你去做档手,大源肯不肯放?” “什么?”刘庆生疑惑自己听错了,“胡先生请你再说一遍。” 这一次听清楚了,却又有些不大相信,细看胡雪岩的脸色,不像是在开玩笑,才知道自己的运气来了。 “大源没有不肯放的道理。我在那里感情处得不错,倘或有这样的好机会,同事听了也高兴的。” “那好!我请你,我请你做这家新开钱庄的档手。” “是胡先生自己要开钱庄?”刘庆生略有些讶异。 “老板不是我,也好算是我,总之,一切我都可以做主。庆生兄,你说一个月至少要十两银子的开销,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样,我送你二百两银子一年,年底另有花红。你看如何?” 这还有什么话说?但太慷慨了,却又有些令人不信。胡雪岩看他的神情,猜到他心里,告个便到里面取了五十两一锭的四锭银子bbr>出来,放在他面前。 “这是今年四月到明年三月的,你先开了去。” “不要,不要!”刘庆生激动不已,吵架似的把银子在外推,“胡先生,你这样子待人,说实话,我听都没有听见过,铜钱银子用得完,大家是一颗心,胡先生你吩咐好了,怎么说怎么好!” 他激动,胡雪岩却冷静,很恳切地说:“庆生兄,这二百两头,你今天一定要带回去。钱是人的胆,你有这二百两银子在手里,心思可以定了,脑筋也就活了,想个把主意,自然就会高明。”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 “你不必再客气了,是你份内应得之财,客气什么?你 4e0d." >不肯收,我反倒不便说话了。” “好,好,这先不谈。谈正经!” “对啊,谈正经。”胡雪岩说,“你今天回去,最好就把在大源经手的事,料理料理清楚。第一桩要寻店面,房子要讲究、漂亮,出脚要方便,地点一定要在上城。寻‘瓦摇头’多看几处,或买或典,看定了来告诉我。” “是的。第二桩?” “第二桩要寻伙计,你看中了就好了。” “是。第三桩?” “以后无非装修门面,买木器之类,都是你办,我不管。” 刘庆生想了想答道:“我晓得了!胡先生请你明天立个一千两的折子,把图章交给我,随时好支用。” “不错!你替我写张条子,给信和的张先生。请他垫支一千两,立个折子。” 这又是考一考他的文墨。刘庆生倒也应付裕如,把条子写好,胡雪岩看过不错,便画了花押,连同那二百两现银,一起让刘庆生带了回去。 刘庆生是就在这一夕谈中,完全为胡雪岩降服了。他本来一个人住在店里,这夜为了有许多事要筹划,特意到客栈去投宿,找了间清静客房,问柜上借了副笔砚,讨两张“尺白纸”,一个人在油灯下把自己该做的事,一条一条记下来。等到写完,鸡都叫了。 和衣躺了一会,天亮起身,虽然睡得极少,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提了银包,直回大源。同事见他一夜不回来,都道他狎妓去了,纷纷拿他取笑。刘庆生的为人,内方外圆,笑笑不响,动手料理自己经手的账目,一把算盘打得飞快,到日中都已结算清楚。吃过午饭,说要去收账,出店去替胡雪岩办事。 第一件就是寻房子,这要请教“瓦摇头”。到了“茶会”上寻着熟人,说了自己所要的房子的格局,附带有个条件,要在“钱庄”附近,替他租一所小小的住屋,刘庆生的打算是要把家眷接了来,住得离钱庄近了,随时可以到店里去照应。 约定了听回话的时间,然后要去寻伙计,人来人往,总要有个起坐联络的地方,离开大源他得有个住处,好得手里有二百两银子在,刘庆生决定去借客栈,包了一座小院子,共有三个房间,论月计算。接着到“荐头行”去挑了个老实勤快的“打杂”,当天就叫他到客栈来上工。 看看天快黑了,大源的档手孙德庆已经回家。刘庆生办了四样很精致的水礼,登门拜访。 “噢!”孙德庆大惑不解,“无缘无故来送礼,这是啥缘故?” “我有件事,要请孙先生栽培。” “我晓得,我晓得!”孙德庆抢着道,“我已经跟东家说过了,一过了节就要加你工钱。你何必还要破费?庆生,挣钱不容易,这份礼起码值四两银子,你两个月的工钱,何苦?” 他完全弄错了!但这番好意,反使得刘庆生难以启齿,笑一笑答道:“看来我要替孙先生和老板赔不是了!” “怎么?”孙德庆一惊,“你闯了什么祸?是不是吃进了倒账?” “不是!”他把随身所带的账簿,往孙德庆面前一放,“账都结清楚了,没有一笔账收不到的。孙先生,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 “说出来孙先生一定替我高兴,有个朋友要弄个号子,叫我去做档手。” “唷!恭喜,恭喜!”孙德庆换了副怀疑的面孔又说,“不过,你倒说说看,是怎么样一个朋友?何以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露?” “我也是昨天才撞着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刘庆生说,“有个人,孙先生总晓得:胡雪岩!” “是从前信和的那个胡雪岩?他是你的新东家?” 听到“新东家”三字,可知孙德庆已经答应了,刘庆生宽心大放,笑嘻嘻地答道:“大概是的。” “这就不对了!东家就是东家,什么大概小概?胡雪岩这个人,我也见过,眉毛一动,就是一计。我看——”孙德庆终于很率直地说了出来,“有点不大靠得住!” “靠得住。”刘庆生说,“真的靠不住,我再回来,孙先生像我的长辈一样,也不会笑我。” 这两句话很动听,孙德庆点点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你一出去就做档手,也是大源的面子,但愿不出笑话。如果真的靠不住,你千万要当心,早早滑脚,还是回大源来。” 过去也有过虚设钱庄,吸进了存款,一倒了事的骗局。孙德庆“千万要当心”的警告,就是怕有此一着,将来“东家”逃走,做档手的要吃官司。这是绝不会有的事,但说这话总是一番好意。刘庆生本来还想表示,等钱庄开出来,跟大源做个“联号”,现在当然也不必送这个秋波。答应一声:“我一定听孙先生的话。”随后便告辞了。 离了孙家,来到胡家,他把这一天的经过,扼要报告了胡雪岩。听说他在客栈里包了一个院子,胡雪岩就知道他做事是放得开手的,原来还怕他拘谨,才具不够开展,现在连这最后一层顾虑也消除了。 “好的,你尽管去做。该你做主的,尽管做主,不必问我。” “有件事,一定要胡先生自己做主。”刘庆生问道,“字号不知道定了没有?定了要请人去写,好做招牌。” “对,这倒是要紧的。不过,我也还要去请教高明,明天告诉你。” 委署知府 他请教的不是别人,是王有龄。 “题招牌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王有龄笑道,“还不知怎么题法,有些什么讲究?” “第一要响亮,容易上口,第二字眼要与众不同,省得跟别家搅不清楚。至于要跟钱庄有关,要吉利,那当然用不着说了。” “好,我来想想看。” 他实在有些茫然,随便抽了本书,想先选几个字写下来,然后再来截搭选配。书架上抽出来的那本书是《华阳国志》,随手一翻,看了几行,巧极了,现成有两个字。 “这两个字怎么样?”王有龄提笔写了《华阳国志》上的两句话,“世平道治,民物阜康”,在“阜康”上面打了两个圈。 “阜康,阜康!”胡雪岩念了两遍,欣然答道,“好极!既阜且康,就是它。” 说着,他就要起身辞去,王有龄唤住他说:“雪岩,我有个消息告诉你,我要补实缺了。” “喔!哪个州县?” “现在还不晓得。抚院的刘二来通知我,黄抚台约我今天晚上见面,他顺便透露的消息。照我想,也该补我的缺了。” 就这时只见窗外人影闪过,脚步极其匆遽,胡雪岩眼尖,告诉王有龄说:“是吴委员。” 门帘掀处,伸进一张笑脸来,等双脚跨进,吴委员就势便请了个安,高声说道:“替大人道喜——真正大喜!” “喔,喔,”王有龄愣了一下,旋即会意,吴委员跟藩署接近,必是有了放缺的消息,便站?99lib?起身来,连连拱手,“多谢,多谢!” “我刚从藩署来,”他走近两步说,“确确实实的消息,委大人署理湖州府。” 这一说,连不十分熟悉官场情形的胡雪岩都觉得诧异,候补州县,“本班”的实缺不曾当过一天,忽然一跃而被委署知府,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王有龄自然更难置信,“这,这似乎不大对吧?”他迟疑地问。 “绝不错!明天就‘挂牌’。” 王有龄沉吟了一会,总觉得事有蹊跷,便央求吴委员再去打听究竟,一面又叫高升到刘二那里去问一问,或者倒有确实消息。 消息来得太突兀,却也太令人动心,王有龄患得患失之心大起,在海运局签押房坐立不宁,胡雪岩便劝他说:“雪公,你沉住了气!照我想,就不是知府,也一定是个大县。到晚上见了抚台就知道了。” “我在想,”王有龄答非所问,“那天藩台说的话,当时我没有在意,现在看来有点道理。” “麟藩台怎么说?” “他先说湖州知府误漕撤任,找不着人去接替,后来说是‘有个主意’,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的主意不好,自言自语在说什么‘办不通’,‘不行’,‘没有这个规矩’。莫非就与刚才这个消息有关?” “那就对了!”胡雪岩拍着自己的大腿说,“不是藩台保荐,抚台顺水推舟,就是抚台交下来,藩台乐得做人情。现在等高升回来,看刘二怎么说,如果藩台刚上院见过抚台,这消息就有八成靠得住了。” “说得有理。”王有龄大为欣慰。 “不过,雪公!”胡雪岩说,“湖州大户极多,公事难办得很。” “就是这话啰!所以,雪岩,你还是要帮我,跟我一起到湖州去。”这句话胡雪岩答应不下,便先宕开一句:“慢慢再商量。雪公,倒是有件事,不可不防!这里的差使怎么样?” “这里”自是指海运局,一句话提醒了王有龄,“坐办”的差使要交卸了,亏空要弥补,经手的公事要交代清楚。后任有后任的办法,倘或海运局的公款不再存信和,关系一断,替松江漕帮借款担保这一层,就会有很大的麻烦,真个不可不防。 “是啊!”王有龄吸着气说,“这方面关系甚重,得要早早想办法,我想——跟抚台老实说明白,最好仍旧让我兼这个差使。就怕他说,人在湖州,省城的公事鞭长莫及,那就煞费周章了。” “雪公,我倒要问一句,到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那一步,你怎样打算?” “我情愿不补实缺,把这里先顾住。”王有龄说,“我靠朋友帮忙,才有今天,不能留下一个累来害你和张胖子、尤老五!” “雪公!”胡雪岩深深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有了这个念头,就不怕没有朋友。” 经此一番交谈,王有龄彻底了解了自己的最后立场,心倒反而定下来了。两个人接着便根据不同的情况,商量在见黄宗汉时如何措词。这样谈了有半个时辰,高升首先回来复命,如胡雪岩所意料的,这天一早,黄宗汉特为把麟桂找了去,有所密谈,可见得吴委员的消息,不是无因而至。不久,吴委员带回来更详细的喜信,王有龄是被委署为乌程县知县,兼署湖州府知府。事到如今,再无可疑。海运局上上下下也都得到了消息,约齐了来向坐办贺喜,又商量凑公份办戏酒,为王有龄开贺。 这太招摇了!王有龄一定不肯,托吴委员向大家道谢疏通,千万不可有此举动。扰攘半日,莫衷一是,他也只得暂且丢下不问,准时奉召去看黄宗汉。 “今年的钱粮,一定要想办法征足,军费浩繁,催京饷的部文,接二连三飞到,你看,还有一道上谕。” 王有龄起身从黄宗汉手中上谕来看,只见洋洋千言,尽是有关筹饷和劝谕捐输的指示,最后一段说:“户部现因外省拨款,未能如期解到,奏请将俸银分别暂停一年。朕思王公大臣,俸人素优,即暂停给发,事尚可行,其文职四品以下,武职三品以下各员,仍着户部将本年春季暂停俸银,照数补行给领。并着发内库帑银五十万两,交部库收存,以备支放俸饷要需。”王公大臣的俸银,岂肯长此停发?当然要严催各省解款。王有龄心有警惕,今年的州县官对于征粮一事,要看得比什么都重。 “本省的钱粮,全靠杭、嘉、湖三府,湖州尤其是命脉所在。我跟麟藩台商量,非你去不可。时逢二百年来未有之变局,朝廷一再申谕,但求实效,不惜破格用人。所以保你老兄署湖州府,我想不至于被驳。” 王有龄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听黄宗汉一口气说下来,语声暂停之际,赶快起身请安:“大人这样子栽培,真是叫人感激涕零,惶恐万分,不知如何报答。” “要谈报答,只要把公事办妥了就是报答。湖州地方,与众不同,雪轩兄,你要把全副本事拿出来。” “是!”王有龄紧接着说,“不过我有下情,还要..大人格外体恤。” “你说。只要于公事有益,无不可通融。” “就是海运局的公事。”王有龄说,“我接手还不久,这次‘民折官办’一案,其中委曲,无不在大人洞鉴之中。如今首尾未了,倘或后任不明究竟,遇事挑剔,且不说赔累的话,只往来申复解释,就极费工夫。大人请想,那时我人在湖州,如何得能全副心思去对付钱粮。这后顾之忧,我斗胆要请大人做主。” “你要我如何替你做主?”黄宗汉问。 “请大人许我在这一案了结以后再交卸。” 黄宗汉沉吟了,两眼望空,似乎有所盘>.算。这一个便也猜他的心思,莫非这个差使已经许了别人,所以为难? “答应你兼差,原无不可。”黄宗汉慢慢把视线落在他脸上,“只是你兼顾得来吗?” 这一问在王有龄意料之中,随即答道:“请大人放心,一定兼顾得来。因为我部下有个人非常得力,这一次‘民折官办’,如果没有他多方联络折冲,不能这么顺利。” “喔,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出身?几时带来我看看。” “此人叫胡光墉,年纪甚轻,虽是阛阓12中人,实在是个奇才。眼前尚无功名,似乎不便来谒见大人。” “那也不要紧。现在有许多事要.办,只要是人才,不怕不能出头。”黄宗汉问,“你说他是阛阓中人,做的什么买卖?” “他,”王有龄替胡雪岩吹牛,“他是钱业世家,家道殷实,现在自己设了个钱庄。” “钱庄?好,很好,很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奇怪,王有龄倒有些担心,觉得皮里阳秋,用意难测,不能不留神。 “提起钱庄,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黄宗汉问,“现在京朝大吏,各省督抚,纷纷捐输军饷,我亦不能不勉为其难,想凑个一万银子出来,略尽绵薄。过几天托那姓胡的钱庄,替我汇一汇。” “是!”王有龄答道,“理当效劳,请大人随时交下来就是了。” 一听这话,黄宗汉便端茶碗送客,对他兼领海运局的事,并无下文。王有龄心里不免焦急,不上不下,不知再用什么方法,方能讨出一句实话来。 因此,他一出抚台衙门,立刻嘱咐高升去找胡雪岩。等他刚刚到家,胡雪岩跟着也就来了,王有龄顾不得换衣服,便拉了他到书房里,关起房门,细说经过。 “现在海运局的事,悬在半空里,该怎么打算,竟毫无着手之处,你说急人不急人?”王有龄接着又说,“索性当面告诉我不行,反倒好进一步表明决心,此刻弄得进退维谷了。” “不要紧,事情好办得很。”胡雪岩很随便地说,“再多花几两银子就行了。” “咦!”王有龄说,“我倒不相信,你何以有此把握?再说,花几两银子是花多少,怎么个花法?” “雪公!你真正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盘口’已经开出来了,一万银子!”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他把当时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只因为自己不明其中的奥妙,说了句等他“随时交下来”,黄宗汉一听他不识窍,立刻就端茶送客,真个翻脸无情,想想也不免寒心。 “闲话少说,这件事办得要快,‘药到病除’,不宜耽误!” “当然,当然。”王有龄想了想说,“明天就托信和汇一万银子到部里去。” “慢一点,这一万银子交给我,我另有用处。” 这话似乎费解,但王有龄看他不说,也就不问,这是他笼络胡雪岩的方法之一,表示彻底信任,所以点点头说:“明天上午请你到局里来取。” “不!明天雪公一定很忙,我不来打搅,请派个人把银票给我送来,尽上午把它办好,中午我们碰头。” “慢慢,我想一想。”王有龄猜度明天的情况,“算它一早‘挂牌’,立刻就要到藩署谢委,跟着上抚台衙门。” “不!”胡雪岩打断他的话,摇着手说,“雪公,抚台那里下午去。你从藩署回局里,有件要紧事办,把局里的人找了来,透露点意思给他们,海运局的差使不动。为什么呢?是要把人心稳住,拿钱庄来说,如果档手一调动,伙计们就会到外面去瞎讲,或者别人问到,不能不回话,这样一来,内部许多秘密,就会泄漏出来。我想官场也是一样,所以只要这样一说,人心定了,就不会有风言风语,是是非非。雪公,你看可是?”.. “怎么不是?”王有龄笑道,“我的脑筋也算很快,不过总比你慢了一步。就这样吧,别的话明天中午碰了头再说。” 官运亨通 到了第二天十点多钟,海运局的庶务,奉命去打了一张信和的银票送来。胡雪岩随即去找刘庆生——他是这样打算,刘庆生是个可造之材,但是立柜台的伙计,一下子跳成档手,同行难免轻视,要想办法提高他的身份,培养他的资望。现在替黄宗汉去办理汇款,显得来头不小,以一省来说,抚台是天字第一号的主顾,有这样的大主顾在手里,同行对刘庆生自然会刮目相看。 等他说明了这番意思,刘庆生高兴得不得了,但是他倒不尽是为自己高兴。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漂亮!”他收敛笑容说,“胡先生,实不相瞒,有句话,我现在可以说了。大源的孙先藏书网生,对你老人家的后台、实力,还有点将信将疑。我心里懊恼,苦于无法分辩,空口说白话,毫无用处,不如不说,我现在到大源去办了这笔汇款,他们就晓得你老人家的手面了!” “还有这一层?”胡雪岩笑道,“等招牌挂了出来,看我 518d." >再耍点手面给他们看看。” “事不宜迟,我此刻就去办。等下我把票据送到府上。” 刘庆生的身价已非昔比了,穿上盐大街估衣铺买来的绸缎袍褂,簇新的鞋袜,雇了一乘小轿,抬到大源。 大源的伙计无不注目,以为来了个大主顾,等轿帘打开,一看是刘庆生,个个讶然,自也不免妒羡。刘庆生略略有些窘态,幸好他天生一张笑脸,所以大家也还不忍去挖苦他。 见了孙德庆,稍稍有一番寒暄,随即谈入正题:“我有笔款子,想托大源汇到京里,汇到‘日升昌’好了,这家票号跟户部有往来,比较方便。” “多少两?”孙德庆问,“是捐官的银子?” “不是。黄抚台报效的军饷,纹银一万两。” 听说是黄抚台的款子,孙德庆的表情立刻不同了,“咦!”他惊异而重视,“庆生,你的本事真不小,抚台的线都搭上了。”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另外有人托我的。” “哪个?” 刘庆生故意笑笑99lib?不响,让他自己去猜,也知道他一定一猜便着,偏要叫他自己说出来才够味。 “莫非胡雪岩?” “是的。”刘庆生看着他,慢慢地点一点头,好像在问:这一下你知道他了吧? 孙德庆有些困惑而艳羡的表情,把银票拿了出去交柜上办理汇划,随即又走了进来问道:“你们那家号子,招牌定了没有?” “定了,叫‘阜康’。” “阜康!”孙德庆把身子凑了过来,很神秘地问道,“阜康有黄抚台的股子?” 他的想法出人意外,刘庆生心想,这话关系甚重,说出去变成招摇,不要惹出是非来,所以立即答道:“我不晓得,想来不会,本省的抚台,怎么可以在本省开钱庄?” “你当然不会晓得,这个内幕——”孙德庆诡秘地笑笑,不再说下去,脸上是那种保有独得之秘的矜持。 刘庆生是真的不知道阜康有没有黄抚台的股份在内,所以无法代为辩白,但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等把汇票打好,刘庆生离了大源,坐轿来到胡家,一面交差一面把孙德庆的猜测据实相告。胡雪岩得意地笑了。 “让他们去乱猜。市面‘哄’得越大,阜康的生意越好做。” 这一说刘庆生才放心,欣然告辞。胡雪岩随即也到了海运局,只见好几乘轿子在门口,钱塘县——杭州府所治两县:钱塘、仁和,钱塘是首县。县里的差役正在驱散闲人,维持交通,胡雪岩知道贺客正多,便不走大门,从夹弄中的侧门进去,悄悄溜到签押房旁边他平日起坐的.那间小屋里。 “胡老爷!”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笑嘻嘻地报告消息,“我们老爷高升了。” “喔!怎么样?” “补了乌程县,署理湖州府,仍旧兼局里的差使。我们老爷官运亨通,做下人的连带也沾了光。胡老爷,”李成说道,“我有件事想求胡老爷。” “你说,你说!” “我有个表叔,笔下很来得,只为吃了一场官司,光景很惨。我想请胡老爷说说,带了到湖州去。” “噢!”胡雪岩问道,“你那表叔笔下来得,是怎么个来得呢?” “写封把应酬信,都说好。也会打算盘记账。” 胡雪岩想了想说:“我倒要先试试他看。你几时叫他来看我?” “是!”李成很兴奋地说,“不知道胡老爷什么时候有空,我叫他来。” 胡雪岩刚要答话,只听靴声橐橐,王有龄的影子已在窗外出现,李成急忙迎了出去打帘子,把主人迎了进来。王有龄却不回签押房,一直来到胡雪岩的那间小屋,只见他春风满面,步履安详,气派似乎大不相同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含笑起身,兜头一揖。 “彼此,彼此!”王有龄拉住他的手说,“到我那里去谈。” 他把胡雪岩邀到签押房的套间,并坐在他歇午觉的一张小床上,有着掩抑不住的兴奋,“雪岩!”他说,“一直到今天上午见了藩台,我才能相信。一年工夫不到,实在想不到有今日之下的局面。福者祸所倚,我心里反倒有些嘀咕了。” “雪公,你千万要沉住气!今日之果,昨日之因,莫想过去,只看将来。今日之下如何,不要去管它,你只想着今天我做了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就是了。” 王有龄听他的话,克制着自己,把心静下来,“第一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他说,“藩台催我赶快到任,另外有人劝我,赶在五月初一接印,先有一笔现成的节敬好收,你看怎么样?” 这一问,把胡雪岩问住了。他细想了想答道:“官场的规矩我不懂,不过人同此心,捡现成要看看,于人无损的现成好捡,不然就是抢人家的好处,要将心比心,自己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 “我踌躇的就是这一层。节敬只有一份,我得了,前任署理的就落空了。” “这就决不能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人家署理了好些日子,该当收此一份节敬,不该去抢他,铜钱银子用得完,得罪一个人要想补救不大容易。” “好,你不必说了。”王有龄也打断了他的话,“我决定端午以后接印。” “那就对了!雪公,你鸿运当头,做事千万要漂亮。”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那张汇票交了给他。 “这是要紧的,我吃了饭就上院。只怕手本递进去,他没工夫见!”王有龄很认真地说,“这件事非要从速有个了断不可!” “也不一定要见你。‘火到猪头烂’,只要他见了汇票就好了,不妨先写好一封信摆着,见不着人就递信。顺便把抚台衙门节下该开销的,早早开销,那就放心好了,自会有人送消息来。” “不错,准定这么办。”王有龄略停一下又说,“雪岩,这一补了实缺,起码又要万把银子垫进去,窟窿越扯越大,我有点担心呢!” “不要怕,有我!”胡雪岩催他,“事不宜迟,最好趁黄抚台不曾打中觉以前就去一趟。” 王有龄依他的话办,写好一封短简,把汇票封在里面,又备好节下该开发的赏号,一一用红封套套好,一大叠揣在靴页子里,然后传轿到抚台衙门。 刘二一见,赶来道喜。王有龄今非昔比,不免要摆一摆架子,但架了摆在脸上,赏封捏在手里,一个二十两银票的红封套塞了过去,那就架子摆得越足,刘二便越发恭敬。 “王大老爷!”刘二用那种极显决心的语气说,“今天是不是要见抚台?要见,我一定让你老见着!” “怎么呢?抚台极忙?” “是啊!不是极忙,我怎么说这话?”刘二低声说道,“京里来了人,在签押房里关上门谈了一上午了。将军也派了‘戈什哈’来请,说有军务要商量,这一去,说不定到晚才能回来。如果王大老爷一定要见,我此刻就上去回,掉个枪花,总要让你老见着。不过,就见了也谈不到多少时候。” “那么,抚台去拜将军之前,可有看封信的工夫?” “这一定有的。你老把信交给我,我伺候在旁边,一定让他拆开来看。” 王有龄便把信交了给他:“那就拜托你了。抚台有什么话,劳驾你跑一趟,给我个信。” “那不用说的,我自然晓得。” “再托你一件事。”王有龄把靴页子里一大把红封套掏出来交给刘二,“节下的小意思,请你代为送一送。” 这自是刘二乐于效劳的差使,喏喏连声地把王有龄送上了轿。等回到海运局,只见大门口越发热闹,挤满了陌不相识的人,看见大轿,都站了起来,注目致敬。王有龄端坐轿中,借一副墨镜遮掩,打量着那些人,一望便知,多数是来觅差使的,心内不免发愁,只怕粥少僧多,应酬不到,难免得罪人。 果然,等他刚在签押房中坐定,门上立刻递进一大捧名帖和“八行”来,这就是做官的苦楚了,一个个要应付,看来头的大小,或者亲自接谈,或者请周委员等人代见,要想出许多力不从心的客气话来敷衍。这样忙到夕阳衔山,方始告一段落,这才想起刘二,何以未见有信息送来? 等到上灯,依然音信杳然,王有龄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照胡雪岩的话做,这天上午从藩司衙门回来,立即宣布,仍旧兼着海运局坐办的差使,希望发生“稳定军心”的作用,倘或事有变卦,拆穿了西洋镜,传出去为人当笑话讲,这个面子可丢不起。 正在这样嘀咕,胡雪岩来了,问知情形,也觉得事不可解,不过他信心未失,认为虽无好信息,但也没有坏消息,不必着急。 “就算如此,刘二也该先来告诉我一声。” “这是刘二不知道你的用意,倘或他知道你这么着急,当然会先来说一声。”胡雪岩想了一下说,“雪公,你不妨先回府。一面让高升把刘二请了来问一问看,看黄抚台是怎么个表示。” “这话有理。就这么办!” 高升这一去,又好半天没有信息。王有龄在家跟胡雪岩两个人对饮坐等,直等到钟打九下,才看见高升打着一盏灯笼把刘二照了进来。 人已到了,王有龄便从容了,先问刘二吃过饭没有,刘二说是早已吃过,接着便说:“高二爷来的那一刻,我正在上头回公事,交代的事很多,所以耽误了。你老这封信,抚台早就看过,直到此刻才有话。” “噢!”王有龄见他慢条斯理的,十分着急,但急也只能急在心里,表面上一点不肯摆出来。 “上头交代:请王大老爷到湖州接了印,一等有了头绪,赶快回省。这里的公事也很要紧!” “这里”当然是指海运局。王有龄喜心翻倒,与胡雪岩相视而笑,尽在不言。 这下刘二才恍然大悟,心里懊悔,原来他海运局的差使,直到此刻,才算定局。早知如此,这个消息真是奇货可居,应当另有一番丑表功的说法。不过此刻也还不晚。 于是他立即蹲下身子来请了个安:“恭喜王大老爷!我晓得你老急着等信息,伺候在我们大人身边,一步不敢离开,到底把好消息等到了。” “承情之至。”王有龄懂他的意思,封了十两银子一个赏封,把刘二打发了走。 “总算如愿以偿,各方面都可以交代了。”胡雪岩开玩笑地说,“王大老爷!我要讨桩差使,到湖州上任的船,由我替你去雇。” 这自然是要照顾阿珠家的生意,王有龄便也笑道:“别的差使,无有不可,就是这桩不行。” 两人哈哈大笑,把王太太惊动了,亲自出来探问,这是一个因头,其实她是要来听听消息,分享这一份她丈夫大交官运的喜悦,好在彼此已成通家 81f3." >至好,她也不避胡雪岩,坐在一起,向他谢了又谢,然后问道:“胡少爷,你怎么不捐个官?” “对了!”王有龄立即接口,“这实在是件要紧大事。雪岩,你有个功名在身上,办事要方便得多。譬如说海运局,你如果也是个州县班子,我就可以保你当委员,替我主持一切。事情不就好办了吗?” “话是不错。不过老实说,我现在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先要把阜康办了起来。”说着,向王太太看了一眼。 王有龄会意,有些话他当着王太太不肯说,便托故把他妻子调了开去。 “阜康要早早开张。藩台衙门那几万银子,得要快领下来做本钱。雪公,你明天再去催一催,我这里已经托了人了。” 藏书网“这好办。”王有龄说,“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先办何事,后办何事。” “官场的规矩我不十分在行。大家慢慢商量,尽这一夜工夫,理出个头绪来。” 一宵细谈,该办的事,孰先孰后,一条一条都写了下来。胡雪岩是忙着去筹备阜康,王有龄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去物色幕友。 刑钱师爷 幕友的名堂甚多,刑、钱两席以外,还有管出纳的“账房”、写信的“书启”,以及为子弟授书的“教读”、帮忙考试的“阅卷”、征收地丁的“征比”等等。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刑名”和“钱谷”。臬司衙门的俞师爷,是早就答应过王有龄,为他好好物色的,所以第二天他专诚去拜访俞师爷。来意不道自明,“刑名”一席,俞师爷已经替王有龄准备好了,就是他的学生。 俞师爷的这个学生,名叫秦寿门,名为学生,其实年龄与俞师爷相差无几,当然也不是初出茅庐。大致走上幕宾这条路子,虽说“读书不成,去而学幕”,好像是末路,但却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声光,十分煊赫,此辈不但律例烂熟,文笔畅达,而尤贵乎师承有自,见多识广,所以学幕的过程,十分重要。 秦寿门跟随俞师爷多年,由州县开始,历经府、道,一直学到臬司衙门,了解地方上整套司法的程序,以及每一级的职权范围和特性,是谓“能得其全”,比那仅仅于州县,或是臬司衙门的,自然高明得多。 他在十年前就已出道,馆地从来没有间断过,前年因为父母双亡,回到原籍绍兴奔丧,接着又生了一场病,最近身体复元来投靠老师,俞师爷正好把他荐给王有龄。当时请了来彼此见面,一谈之下,相当投机。王有龄心想,幕友除了自己来得以外,还要讲关系、通声气,否则本事虽大,事倍功半,现在是俞师爷介绍的人,将来不管什么案子,由县里申详到省,俞师爷当然要尽力维持,这就等于出一份“修金”,聘了两位幕友,岂不划算? 于是即时下了口头聘约,彼此都很满意。王有龄对于另一位钱谷师爷,也是如法炮制,请藩署最出名的王师爷介绍,他介绍的是他的一个名叫杨用之的师兄弟,言明在先,人是勤恳老实,本事并不怎么样了不起。好在王有龄所重视的是借此拉上王师爷的关系,钱谷一道,他自己也懂得很多,幕友弱一些也不要紧。 回到海运局,王有龄亲自动笔准备聘书,用大红全帖,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寿门秦老夫子,在署理乌程县知县兼署湖州府知府任内,办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七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八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王有龄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秦老夫子惠存”。 杨用之的那份关书,款式也是一样,不过修金每月只有五十两,并且写明“不另致送节敬”,这是因为钱谷师爷,在每地丁钱粮征收完毕,另有好处的缘故。 等把关书送了去,王有龄随即又下帖子请客。幕友虽无官职,但地位与他的“东翁”相同,尤其是刑钱两席,有一定的称呼,州县称“大老爷”,所以秦寿门和杨用之,都该称为“师大老爷”。 两位“师大老爷”是分开来请的,因为幕友最讲究礼数,他们在衙里自成天地,长官有事,要移樽就教。初一、十五就像衙参那样,要恭具衣冠去拜访问好。岁时佳节,特为设宴奉请,平时请客一定要请幕友坐首座,否则就不必奉邀。现在虽还未到馆,已要按规矩办事,怕秦、杨二人,哪个坐首座,哪个坐次席,难于安排,所以索性分开来请,两个都是首座。陪客自然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 第一天请的是刑名师爷秦寿门,帖子发了出去,这位贵宾专函辞谢,理由是他吃长素,不便叨扰。这也好办,杭州四大丛林的素斋,无不精致万分。雷峰塔下的净慈寺,方丈心悟是王有龄的同乡,素有往还,更加方便,于是另外备了个“洁治素斋候光”的请柬送出去。秦寿门复信,欣然应诺。 到了那天,轿子出清波门,由“柳浪闻莺”下船,先逛西湖,后吃素斋。净慈的方丈心悟以半主半客的身份作陪,席间问起秦寿门吃长素的原因,他回答得很坦率。 “有老和尚在,不敢打诳语,我是忏悔宿业。”寿门说,“前两年我在顺天府衙门‘作客’办一件案子,误信人言,以致‘失出’,虽无责任,此心耿耿不安,不久,先父先母,双双弃世,我辞馆回乡,料理完了丧事,自己又是一场大病,九死一生。病中忏悔,倘能不死,从此长斋念佛,一点诚心,居然蒙菩萨鉴怜,一天好似一天,如今是我还愿的时候。” “诚则灵!”心悟不断点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不可不信。” “我本想从此封笔,无奈家累甚重,不得不重作冯妇。公门之中,容易作孽,多蒙东翁台爱,我别无所报,为东翁种些福田。” “是,是!”王有龄很诚恳地答道,“我所望于老夫子的,也就是如此。” “公门之中也好修行。”胡雪岩安慰他说,“秦老夫子无心中积的德,一定不少。” “这自然也有。我们这一行,多少年来师弟相传的心法:‘救生不救死’,就是体上天好生之德。然而说句老实话,也是‘乐’在其中。” 这句话很含蓄,但在座的人无不明白,救了“生”才有红色收入,一味替死者伸冤,除了苦主,谁来见情? “话又说回来。干我们这一行,到底积德的多,造孽的少,不比刑官狱吏,造孽容易积德难。” “这又是为什么呢?”胡雪岩很感兴味地问。 “此无他,到底自己可以做主!譬如像雪公这样的东家,自然不许我们造孽,即使所遇非人,我们只要自己把握得定,东家也不能强人所难。狱里就不同了,真正是暗无天日!” “怎么呢?” “一句话,非钱不行。没有钱,那地方比猪圈都不如;有钱的,跟自己家里一样,不但起居饮食舒服,甚至妻妾可以进去伴宿。” “我也听说过。”王有龄问道,“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我说个故事为诸公下酒,就出在我们浙江,那是道光年间的事——” 据说,道光年间有个富家子弟,犯了命案,情节甚重。由县、府、道,一直到省里,都维持“斩立决”的罪名,只待刑部公文下来,便要处决。这个富家子弟是三世单传,所以他家上下打点,只想救出一条命来。无奈情真罪实,遇着的又都是清官,以致钱虽花得不少,毫无作用,只都便宜了中间经手的人。 那富家翁眼睁睁看着要绝后,百万家财,身后将为五服以外的族人所瓜分,无论如何于心不甘。于是经人指点,备了一份重礼去请教一个以善于出奇计,外号“鬼见愁”的刑名师爷,不得已而求于次,只想他的在狱中的儿子能够留下一点骨血,哪怕是个女孩子也好,问那刑名师爷,可有办法? 办法是有,但不能包养儿子,因为这是任何人所无能为力的。但就照“鬼见愁”的办法,已能令人满意。他答应可以让那富家子多活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以重金觅得数名宜男的健妇,送到狱中为富家子荐寝。当然,狱中是早已打点好的,出入无阻,每天黎明有人在监狱后门迎接,接着健妇送到家供养。事先已讲明白,要在他家住几个月,若无喜信,送一笔钱放回,有了喜信就一直住下去,直到分娩为止,那时或去或留,另有协议。 这样过了十几天,刑部的复文到了,是“钉封文书”,一望便知是核准了“斩立决”。 “慢来,慢来!”胡雪岩打断秦寿门的话问道,“不是说可以活三个月?何以前后一个月不到?” “稍安毋躁,”秦寿门笑道,“当然另有道理,不然何以鬼见了都愁?”他接着又讲—— 既称“斩立决”,等“钉封文书”一到,就得“出红差”,知县升堂,传齐三班六房和刽子手,把犯人从监狱里提了出来,当堂开拆文书。打开来一看,知县愣住了,封套上的姓名不错,里面的文书,完全不对,姓名不对,案情不对,地方也不对,应该发到贵州的,发到浙江来了。 没有核准斩立决的文书,如何可以杀人?犯人依旧送回监狱,文书退了回去。杭州到京师,再慢也不过二十天,但是要等贵州把那弄错了的文书送回刑部,“云贵半爿天”,一来一往就三个月都不止,便宜了贵州的那犯人,平白多活了几个月。 “这不用说,当然是在部里做了手脚?”王有龄问。 “是的。”秦寿门答道,“运动了一个刑部主事。这算是疏忽,罚俸三个月,不过几十两银子,但就这样一举手之劳的‘疏忽’,非一吊银子不办。” “这是好事!为人延嗣,绝大阴功,还有一千两银子进账。”胡雪岩笑道,“何乐不为?” “其奈坏法何?”秦寿门说,“倘或查封、抄家的文书也是这么横生枝节,国库的损失,谁来认赔?” “若有其事,也算疏忽?” “此是何等大事,不容疏忽也不会疏忽。国法不外乎人情,所以听讼执法,只从人情上去揣摩,疑窦立见。譬如说某人向来精细,而某事忽然疏忽,此一疏忽又有大出入,其事便可疑了。又譬如‘例案’,向来如此办理,而主管其事的忽然说,这么办是冤枉的,驳了下来,甚至已定谳的案子,把它翻案。试问,这一案冤枉,以前同样的案子就不冤枉?何以不翻?只从这上面去细想一想,其中出了什么鬼,不言可知。” 听这番话,足见得秦寿门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王有龄当然觉得欣慰。但刑名一道>对县官的前程关系太大,老百姓对父母官的信服与否,首先也就是从刑名上看。只要年成好,地方富庶,钱粮的浮收及各种摊派稍微过分些,都还能容忍,若是审理官司,有理的一方受屈,无理的一方赢了,即或是无心之失,也会招致老百姓极大的不满,说起来必是“贪赃枉法”。所以王有龄对秦寿门看得比杨用之重,事先跟胡雪岩说好了的,自己不便频频质疑,要他借闲谈多发问,借以考一考秦寿门的本事,此时便又递了个眼色过去。 于是胡雪岩装得似懂非懂的样子,用好奇而仰慕的语气问道:“都说刑名老夫子一支笔厉害,一个字的出入,就是一家人的祸福,又说‘天下文章在幕府’,我问过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今天遇见秦老夫子,一定可以教一教我了!” 又捧刑名师爷又捧他本人,这顶双料的高帽子,秦寿门戴得很舒服,而且酒到半酣,谈兴正好,便矜持地笑道:“‘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何术?’所谓‘天下文章,出于幕府’,言其实用而已,至于一个字的出入,关乎一家人祸福,这话倒也不假。不过,舞文弄墨,我辈大忌。总之,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 在座的人连连点头,吴委员肚子里有些墨水,尤其觉得“舞文弄墨,我辈大忌”八个字,近乎见道之言,因而说道:“我也要请教!” “先说无事不可生事——” 秦寿门讲了个故事作例证:曾有一省的巡抚与藩司不和,巡抚必欲去之而后快,苦于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干,找不着他的错处。后来找到一个机会,文庙丁祭,那藩司正好重伤风,行礼的时候,咳个不停,巡抚抓住他这个错,跟幕友商量,那幕友顺从东家的意思,舞文弄墨,大张旗鼓,奏劾那藩司失仪不敬。 凡有弹劾,朝廷通常总要查了再说,情节重大则由京里特派钦差,驰驿查办。类此事件,往往交“将军”或者“学政”查报。那一省没有驻防的将军,但学政是每一省都有的,这位学政文庙丁祭也在场,知道藩司的失仪情非得已。就算真的失仪,至多事后教训一顿,又何至于毛举细故,专折参劾? 由于这一份不满的心情,那学政不但要帮藩司的忙,还要给巡抚吃点苦头。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抚,让朝廷疑心他有意袒护藩司,所以措词甚难。 这位学政未曾中举成进士以前,原学过刑名,想了半天,从巡抚原奏的“亲见”二字中,欣然有悟,随即提笔复奏,他说他丁祭那天,虽也在场,但无法复查这一案,因为他“位列前班,理无后顾”,不知道藩司失仪了没有。 就这轻描淡写八个字,军机大臣一看便知道,是巡抚有意找藩司的麻烦,因为行礼时巡抚也是跪在藩司前面,如何知道后面的藩司失仪?照此说来,是巡抚先失仪往后面看了,才发现藩司失仪。结果两个人都有处分。 原被告各打五十板,自然是原告失面子,被告虽受罚,心里是痛快的。 “这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吴委员说,“坏在那巡抚的幕友不能痛切规劝。” “这话说中了症结所在。”秦寿门向王有龄看了一眼,“我辈既蒙东家不弃,处事自有必不可摇的宗旨,一时依从,留下后患,自误误人,千万不可。只是忠言往往逆耳,难得有几位东家没有脾气。” “老夫子请放心!”王有龄急忙表明态度,“我奉托了老夫子,将来刑名方面,自然都请老夫子做主。” “有东翁这句话,我可以放心放手了。今天我借花献佛,先告个罪,将来要请东翁恕我专擅之罪。” 说着他举杯相敬,王有龄欣然接受,宾主如鱼得水,在座的人亦都觉得很愉快,轰然祝饮,闹过一阵,重拾中断的话题。 “现在要谈有事不可怕事。”吴委员提高了声音说道,“索性也请老夫子举例以明之。” 秦寿门略略沉吟了一下说:“有事不可怕事者,是要沉得住气,气稳则心定,心定则神闲,死棋肚里才会出仙着。大致古今律法,不论如何细密,总有漏洞,事理也是一样,有时道理不通,大家习焉不察,也就过去了,而看来不可思议之事,细想一想竟是道理极通,无可驳诘。所以只要心定神闲,想得广、想得透,蹈瑕乘隙,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并不难。刚才提到‘钉封文书’,我就说个钉封文书的妙事。在座各位,”他看着王有龄问道,“想来东翁一定见过这玩意?” “见过。”王有龄答道,“原来钉封文书,用意在示机密,亦不光是州县处决犯人非受领钉封文书不可,访拿要犯也用钉封文书。久而久之,成为具文13,封套上钉个‘瓣’,用细麻绳一拴,人人可以拆开来看,最机密变成最不机密,真正是始料所不及!” “一点都不错。这件妙事,毛病就出在‘人人可以拆开来看’上面。钉封文书按驿站走,每经一县,都要加盖大印。公事过手,遇着好事的县太爷,就拆开来看一看依旧封好。有这么一位县太爷,鸦片大瘾,每天晚上在签押房里,躺在烟铺上看公事。这天也是拆了一封钉封文书看,迷迷糊糊,把那通文书在烟灯上烧掉了——” 这一下,那县太爷才惊醒过来,烧掉了钉封文书,是件不得了的事!急忙移樽就教,到刑名师爷那里求援。 “封套在不在?”那刑名师爷问。 “封套还在。” “那不要紧!请东翁交了给我,顺便带大印来。” 县太爷照办不误,等封套取到,那刑名师爷取张白纸折好,往里一塞,拴好麻绳,盖上大印,交了回去。 “交驿递发下一站!” “老夫子,”县太爷迟疑地问道,“这行吗?下一站发觉了怎么办?” “东家,请你自己去想。”那刑名师爷说,“换了你是下一县,打开来一看,里头是张白纸,请问你怎么办?” 秦寿门把那个故事讲到此处,不需再往下说,在座的人应都明白,显然的,有人发现了是张白纸,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多事退回去。因为倘或如此,便先犯了窃视机密文书的过失,这与那学政的“位列前班,理无后顾”八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刑名虽是‘法家’,也要多读老庄之书,才能有些妙悟。”王有龄感叹着说,“人不能有所蔽,有所蔽则能见秋毫,不见舆薪。世上明明有许多极浅显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这是哪里说起?” 这番议论一发,便把话题引了开去,闲谈到夕阳衔山,方始散席,依旧荡桨回城。第二天请钱谷师爷杨用之,在西湖里的一条画舫上设席,陪客依旧是胡雪岩和周、吴两委员。 由于阜康钱庄创设以后,预计是要用湖州府和乌程县解省的公款作为资本,这与钱谷师爷有密切的关系,因此胡雪岩对杨用之特别笼络。杨用之赋性忠厚老实,是最容易对付的人,以胡雪岩的手腕,把他摆布得服服帖帖,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其实胡雪岩的手腕也很简单,凡是忠厚老实的人,都喜欢别人向他请教,而他自己亦往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胡雪岩会说话,更会听话,不管那人是如何地语言无味,他能一本正经,两眼注视,仿佛听得极感兴味似的,同时,他也真的是在听,紧要关头补充一两语,引申一两义,使得滔滔不绝者,有莫逆于心之快,自然觉得.投机而成至交。 杨用之的本事不怎么好,但以他的性格随和,所以交游甚广,加以遇着胡雪岩,不知不觉地提起了谈兴,讲了许多时人的轶闻,最后谈到湖州府的人物,他提起一个人叫钱江,问王有龄认不认识。 “我听说过他,是湖州府长兴县人,曾跟我们福建的林文忠公,一起遣戍伊犁,由此出名。听说他是个奇士,想来林文忠公所赏识的人物,总不会错的。”王有龄问道,“怎么老夫子忽然提到这个人,莫非有他的新闻?” “也好说是新闻。不过这条新闻,与各州县利害关系甚大,还不知道朝廷的主张如何。” “喔,要请教。” “这要从一位达官谈起,雷以诚其人,东翁总知道?” “知道。”王有龄说,“此公湖北人,以左副御史会同河道总督巡视黄河口岸。前些日子看邸抄,说他自请讨贼,现在募了一万人,驻军江北高邮,扼守扬州东南,很打了几场胜仗。” “是的,钱江就在他幕府里。”杨用之说,“有兵无饷,仗是打不下去的。朝廷的宗旨,反正只要你能募兵筹饷,自己去想办法,无不赞成的。听说钱江现在为雷军画一策,在水陆要冲,设局设卡,凡行商经过,看他所带货物,估价抽税,大致千取其一,称为‘厘捐’,除了行商,当地店铺亦照此抽税。收入颇为可观,听说各省都有仿照的意思。只是此法病商,朝廷或者不许。” 杨用之所谈的新闻,以及认为在创议中的“厘捐”会“病商”的见解,恰好给了王有龄一个机会,聘用刑、钱两幕友,他跟胡雪岩曾仔细谈过,刑名是外行,非倚托秦寿门不可,所以先要考一考他的本事。钱谷则王有龄自己就很精通,但幕友的传统,向来独立办事,不喜东家干涉,平和的还表面上有所敷衍,专断的根本就置之不理,所以胡雪岩设计,由他自己用感情来笼络杨用之,而王有龄则要拿点本事给他看看,这样双管齐下,让杨用之怀德畏威,把他收服,才能指挥如意。所以王有龄听了他的话,觉得不妨趁此机会,展示所学。 “‘病商’恐未必!”他一开口就是辩驳语气,“本朝的赋税制度,异于前代,一遇用兵之时,必须另筹军费,以我看,开办‘厘捐’,比较起来,还不失为利多害少的好办法。” 这笼统一句话,是做文章的一个“帽子”,王有龄既有炫耀之意,便得从头讲起。自古以来,国家岁收的主要项目,就是地丁与钱粮,明朝末年不断“加派”,搞得民不聊生,庄稼人苦得要死,到最后只好弃地而逃,此为“流寇”猖獗,终以亡明的一大关键。 清兵入关,到圣祖平定三藩之乱,始得奠定国基。鉴于前朝之失,颁发“永不加赋”的诏令,此为清朝的一大仁政,亦为异族得以入主中原的一大凭借。后世诸帝,对圣祖的这个诏谕信守不坠。此外国家岁收,还有关税、盐课两项,但地丁占岁收总额的三分之二,既有永不加赋的限制,则岁收就有了定额。风调雨顺、刀兵不起的太平岁月,固然可以支应,但一遇用兵,额外的军费负担即无着落,倘或水旱年荒,一面要减免丁漕,一面要办赈济,收入减少,支出增加,又如何应付?再加刀兵水旱一齐来,火上加油,两面发烧,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有两个办法弥补,一靠平时蓄积。”王有龄从容议论,“虽然天子富有四海,国家收入与宫廷收入,还是有区分的。这个制度从汉朝就很完备了,‘大司农’掌国家度支,‘少府’管天子的私财。私财有余,国币不足,国家必乱。宋太祖平服十国,所得金银珍宝虽输于内府,但另行封存,称为‘封桩银’。他的打算是积到相当数目,要把‘燕云十六州’买回来。可惜徽宗不肖,以内府所积,用来起‘艮岳’14,才有金兵入寇之事。前明更不必说,户部穷得要命,宫内蓄积如山,到最后,白白便宜了‘流寇’。本朝就不同了,蓄积于国库而非内务府。” 接着王有龄便举了几个户部存银的数目,康熙四十八年到过五千万两,最后剩下八百万两,但雍正十三年的极力整顿,到乾隆即位时,库存到了前所未有的六千万两的巨数,以后乾隆四十六年,到过七千万两。但嘉庆以后就不行了,到道光朝更是每况愈下。 “先帝崩逝当时,户部存银八百万两,这三年来的数目不详。洪杨军兴以来,用财如流水,想来现在正是开国以来最穷的时候。” 这一番夹叙夹议的谈论,不但周、吴等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就是杨用之也觉得长了一番见闻。钱谷一道虽是他的专业,却只了解一隅之地的财政,朝廷大藏,十分隔膜,现在听王有龄讲得头头是道,心里便有这样一个想法:这位东翁,莫道他是捐班出身,肚子里着实有些货色。 他想到了王有龄的出身,王有龄恰好也要谈到捐班,“弥补国用不足,再有一个办法是靠捐纳的收入。”他说,“捐官的制度,起于汉朝,即所谓‘纳赀为郎’。此后历代都有,但不如本朝的盛行。” 接着,王有龄便细谈清朝捐纳制度演变的经过,以及对中枢岁收的关系。捐纳实缺虽由康熙为三藩之乱,筹措军费而起,但至雍正朝即成为“常例”,捐纳收入几为国家岁收的一部分,只是比例不大,平均总在百分之十五左右。 捐例之滥,始于嘉庆朝,它的收入常为岁收的一半,嘉庆七年那一年,更高达岁收总额百分之八十以上。 “捐例一滥,其弊不可胜言。”王有龄泰然说道,“我自己虽是捐班出身,但也实在叫我无法看得起捐班的。只要有钱,不管什么胸无点墨的人,都可以做官。做官既要先花本钱,那就跟做生意一样,一补上实缺,先要捞回本息。请问吏治如何澄清得来?” “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吴委员说,“赴试登进,自是正途,但‘场中莫论文’,要靠‘一命、二运、三风水’,所以怀才不遇的也多的是。捐例开了方便之门,让他们有个发挥机会,不致埋没人才,也是莫大功德之事。” 这是在暗中恭维王有龄,他当然听得懂,而且也不必客气,“像兄弟这种情形到底不多。”他说,“纵有一利,奈有百害何?如今为了军费,越发广开已滥的捐例,搞得满街是官,那还成何话说!” “东翁见得极是。”杨用之倒是真的心悦诚服,所以不自觉其矛盾地改了论调,“本朝的商税,原就不重,杂赋中的牙帖税、当税、牲畜税以外,买卖的商税,只有买别地货物到店发卖的‘落地税’,也就是‘坐税’。至于货物经过的‘过税’,只有关税一种,如今酌增厘捐,亦不为过。” “就是这话啰!”王有龄口中这样在说,心中却已想到厘捐是否亦可在浙江开办。 一场议论,算是有了结果。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他很佩服钱江,所以这样发问:“杨老夫子可识得那位钱先生?” “你是说钱江?”杨用之答道,“我们不但认识,而且还沾些亲。他字秋平,又字东平。祖上曾做过山东巡抚,他老太爷也在山东做过官,此人从小不凡,样样聪敏,就是不喜欢做八股文章。” “那怎么称做‘奇士’呢?”吴委员笑道,“像这样的人,必是不中绳墨,别有抱负的。” “他还有一策,现在各省都已仿行。”杨用之忽然看着胡雪岩说,“雪岩兄大可一办!” “请问,办什么?”胡雪岩愕然相问。 “也是钱东平的主意,请旨预领空白捐照,随捐随发,人人称便,所以‘生意’好得很。”杨用之笑道,“本省亦已照样进行。雪岩兄大可捐个前程。” 这话倒把胡雪岩说动了,这几个月他在官场打了几个滚,深知“身份”二字的重要,倒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方便,无论拜客还是客人来拜,彼此请教姓氏时,称呼照规矩来,毫无窒碍。是个“白丁”,便处处有格格不入之感,熟人无所谓,大家可以称兄道弟,若是陌生的官儿,称呼上不是委屈了自己,就是得罪了别人,实在是一大苦事。 因此,这天晚上他特地跟王有龄去商量。王有龄自然赞成:“我早就劝你快办了!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一直拖着。” “都是为了没工夫,”胡雪岩说,“这件事麻烦得很,费辰光不说,还有层层挑剔需索,把人的兴致都消磨光了。像现在这样,随捐随发,一手交钱,一手取照,自然又当别论。” “需索还是会有的。讲是讲‘随捐随发’,到底也没有那么快。不过,部照不必到部里去领,当然快得多。” “于此可见,凡事总要动脑筋。说到理财,到处都是财源。”胡雪岩又得到启示,“一句话,不管是做官的对老百姓,做生意的对主顾,你要人荷包里的钱,就要把人伺候得舒服,才肯心甘情愿掏荷包。” “这话有道理。”王有龄深深点头,“我这趟到湖州,也要想办法把老百姓‘伺候’得舒舒服服,好叫他们高高兴兴来完钱粮。” “其实老百姓也很好伺候,不打官腔,实事求是,老百姓自会说你是好官。”胡雪岩又谈到他自己的事,“雪公,你看我捐个什么班子?” “州县。”王有龄毫不考虑地答说,“这件事你托杨用之好了。” 胡雪岩受了他的教,第二天特地具个柬帖,把杨用之请了在馆子里小酌。酒过三巡,谈起正事,杨用之一诺无辞,而且声明:“报捐向来在正项以外,另有杂费,经手的人都有好处,我的一份扣除,杂费还可以打个七折。” “这不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当你老夫子的,自然当仁不让。” “那还叫朋友吗?”杨用之摇着手说,“你不必管这一层了。我且问你的意思,光是捐个班呢,还是要捐‘花样’?” 捐官的花样极多,最起码的是捐个空头名义,凭一张部照,就算是有了身份,可以光大门楣,炫耀乡里。如果要想补实缺,另有种种优先次序,补缺省份的花样。胡雪岩别有奥援,也不想进京到吏部报供候选,捐官不过捐个“胡老爷”的尊称,依旧开自己的钱庄,那就无须多加花费,另捐花样了。 于是胡雪岩说:“我只要有张‘部照’就可以了。难道真的去做官?” “你要做官也不难,而且必是一等一的红员。不过人各有志。你明天就送银子来,我替你‘上兑’,尽快把捐照领下来。” “拜托,拜托!” 胡雪岩道过谢,就不再提这事了,殷殷劝酒,一面拉拢杨用之,一面向他讨教州县钱谷出入之际,有些什么“花样”。杨用之人虽老实,而且也觉得他极够朋友,但遇到这些地方,他也不肯多说。好在胡雪岩机警,举一反三,依旧“偷”到不少“诀窍”。 第二天他从准备开钱庄的五千两银子中,提出一笔捐官的钱来,“正项”打成票子,“杂费”是现银,一起送到杨用之那里。杨用之果然不肯受好处,把杂费中他应得的一份退了回来。 这时已是四月底,王有龄要打点上任,忙得不可开交。胡雪岩当然更忙,既要为王有龄参赞,又要忙自己的钱庄。亏得刘庆生十分得力,在运司河下典了一幢极体面的房子,油漆粉刷,自己督工,此外做招牌、买家具、请伙计,里里外外一手包办,每天起早落夜,累得人又黑又瘦,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丝毫不以为苦。 上任的黄道吉日挑定了,选定五月初九。这一下设宴饯行的帖子,纷纷飞到。做事容易做官难,应酬不能不到,王有龄时间不够,大感苦恼,等看到张胖子也来了一张请帖,就想躲懒了。 “你看,”他对胡雪岩苦笑,“张胖子也来凑热闹!算了吧,托你替我去打个招呼,留着他那顿酒,等我上省再叩扰。” 胡雪岩心想,张胖子的情分不同,利害关系格外密切,王有龄实在不能不给他一个面子,不过排排他的帖子,一天总有两三处应酬,也实在为难。 想了一下,他有了个主意:“本来我也要意思意思……” “自己弟兄,”王有龄抢着说道,“大可免了。” “雪公,你听我说完。”胡雪岩又说,“本来我想把我的‘档子’让给张胖子,张胖子人不错,应该要买买他的账。现在既抽不出工夫,就这样办,让张胖子那桌酒摆在船上,雪公,你看好不好?” “我,我还不大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我和张胖子随你一起上船,送你一程,在船上吃了张胖子的饯行酒,我们第二天再回来。” “这倒不错!雪岩,”王有龄笑道,“其实你也不要回来了,索性一路送到湖州,那又多好呢!” “雪公,请你体谅我,我等把阜康的事弄舒齐了,马上赶了来。现在你也还没有到任,湖州怎么个情形,两眼漆黑,我想帮忙也帮不上。再说,海运局这面也是要紧的。” “对了!”王有龄矍然问道,“你的部照什么时候可以拿下来?” “大概快了。” “得要催一催杨用之,赶快办妥。我已经跟麟藩台说过了,等你部照下来,立刻委你为海运局的押运委员。这样,你才好替我照料一切。” “这不好!”胡雪岩说,“名义上应该让周委员代理坐办。反正他凡事会跟我商量,误不了事。占了他的面子,暗中生出许多意见,反为不妙。” 想想他的话不错,王有龄也同意了。不过他又说:“不管怎么样,此事总以早办妥为宜。” “是的。也不尽是这一桩。等把你送上了任,我这里另外有个场面,搬个家,略略摆些排场,从头做起。” “这也好!”王有龄笑道,“到那时候,你是阜康钱庄的胡大老爷了。” 这话虽带着调侃的意味,其实是说中了胡雪岩的心意。他现在对外不大作活动,就是要等官捐到了,钱庄开张了,场面摆出来了,示人以簇新的面目,出现了不凡的声势,做起事来才有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之乐。 出了海运局到信和,张胖子正要出门,看见胡雪岩便即改变了原意,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谈,却不容易找得着他,难得见他自己上门,不肯轻易放过这个可以长谈的机会。 “雪岩,你是越来越忙,越来越阔了,要寻你说两句话,比见什么大官儿都难。” “张先生!”胡雪岩听出他的口风不大对劲,赶紧辩白,“我是穷忙,哪里敢摆架子?有事你叫‘学生子’到我家里通知一声,我敢不来?” “言重,言重!”张胖子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些,也忙着自我转圜,“自己弟兄,说句把笑话,你不能当真。” “哪里会当真?不过,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接着,他把张胖子为王有龄饯行,希望改换一个方式的话一说,张胖子欣然表示同意。 “雪岩,”他又说,“听说你捐了个州县班子?” “是的。”胡雪岩不等他再问,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如果说张胖子对他还有些芥蒂,看他这样无话不谈的态度,心里也释然了,“雪岩,”他是真的觉得高兴,“将来你得发了,说起来是我们信和出身,我也有面子。” 胡雪岩笑笑不答,站起身说:“刚才看你要出门,我不耽搁你的工夫了,改天再谈。” “喔!”张胖子突然说道,“老张来过了!” “哪个老张?” “你看你!只记得他女儿,不记得她老子。” “噢……”胡雪岩笑了,“是阿珠的爹!” “对了,也不知道老张怎么打听到我这个地方,他说他刚从上海回来,听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上任要船,无论如何要挑挑他。我说我不清楚这事,要问你。我把你府上的地址告诉他了。” “我也帮不得他的忙。人家新官上任,自有人替他办差,像这种小事情我也要插手,那不给人骂死?” “我不管了。”张胖子笑道,“反正老张会去看你,只要你不怕阿珠‘骂死’,你尽管回他好了。” “要么这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们不是要送雪公一程,第二天回来不也要船吗?那就用老张的船。” “对,对!这样子在阿珠面上也可以交代。” 张胖子开口阿珠,闭口阿珠,倒勾起了胡雪岩的旧情。想想那轻颦浅笑,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的神态,着实有些回味。因而第二天上午特意不出门,在家里等阜康开张以后,预备要去兜揽的客户名单,借此等老张上门,好订他的船。 谁知老张没有来,他老婆来了,新用的一个小丫头阿香来报,说有位“张太太”要见他,骤听之下,莫名其妙,随后才想到可能是阿珠的娘,从玻璃窗望出去,果然! 张太太就张太太吧!胡雪岩心想,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再则看阿珠的份上,就抬抬她的身份,于是迎出来招呼一声:“张太太?” “不敢当,不敢当,胡老爷!”说着,她把手上提着的礼物放在一旁,裣衽为礼,“老早想来给胡太太请安,一直穷忙。胡太太呢?” 女眷应该请到后厅相会,但胡雪岩顾虑他妻子还不明究竟,先要向她说清楚,所以故意把话扯了开去,“在里头。”他指着礼物又说,“何必还要带东西来?太客气了!” “自己做的粗东西,不中吃,不过一点心意。” 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包和篾篓打了开来,顿时香味扑鼻,那是她的拿手菜,无锡肉骨头,再有就是薰青豆、方糕和粽子,那是湖州出名的小吃。 “这倒要叨扰你,都是外面买不到的。你等等!”他很高兴地说,“我去叫内人出来。” 胡雪岩到了后厅,把这位“张太太”的真正身份,向妻子说明白,当然不会提到阿珠,只说她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又说这天的来意是兜生意。但既然登门拜访,总是客人,要他妻子出去敷衍一下。 于是胡太太跟张太太见了礼。主人看客人觉得很对劲,客人看主人格外仔细,彼此紧瞪着,从头看到脚,让旁观的胡雪岩觉得很刺目。 女眷总有女眷的一套家常,一谈就把他搁在一边了。胡雪岩没有多少工夫,只好硬打断她们的话,“张太太!”他说,“你来晚了一步,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的船早就雇好了。” 听他们谈到正事,胡太太不必再陪客,站起身,说两句“宽坐”、“在这里吃便饭”之类的客套话,退了进去。 “胡老爷,你好福气!胡太太贤惠,看来脾气也好。”阿珠的娘又盯着问,“胡太太脾气很好,是不是?” 不谈正事谈这些不相干的话,胡雪岩不免诧异,“还好!”他点点头说,“张太太,你的船,短程去不去?” “怎么不去?到哪里?” “只到临平。”胡雪岩将何以有此一行的原因告诉了她。 “那再好都没有了。请胡老爷跟张老板说一说,他也不必费事备席,就用我们船上的菜好了。”阿珠的娘说,“鱼翅海参,王大老爷一定也吃得腻了,看我想几个清淡别致的菜,包管贵客赞好,主人的开销也省。” “替我们省倒不必,只要菜好就是了。” “是的。我有数。” 正事已经谈妥,照道理阿珠的娘可以满意告辞,却是坐着不走,仿佛还有话不便开口似的。 胡雪岩看出因头,却不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话,于是便问:“可还有什么事?” 问到她,自不能不说,未说之前,先往屏风后面仔细张望了一下,是唯恐有人听见的样子。这一来,胡雪岩就越发要倾身凝神了。 “胡老爷!”她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船就停在万安桥,请过去坐坐!” 这一说,胡雪岩恍然大悟,老张来也好,她来也好,不是要兜揽生意,只是为了阿珠要他去见面。去就去,正中心怀,不过现在还不能走,一则要防他妻子生疑心,再则一上午未曾出门,下午有许多事不料理不行。 “好的!”他点点头,“我下半天来。” “下半天啥辰光?” “今朝事情多,总要太阳落山才有工夫。” “那么等胡老爷来吃晚饭。”她起身告辞,又低声叮嘱一句,“早点来!” 等她一走,胡雪岩坐在原处发愣。想不到阿珠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看来今天一去,又有许多牵惹。转念到此,忽生悔意,自己的前程刚刚跨开步子,正要加紧着力,哪来多余的工夫去应付这段情? 悔也无益!已经答99lib.应人家,决不能失信。于是他又想,既然非去不可,就要搞得皆大欢喜。回到自己“书房”里,打开柜子,里面还存着些上海带回来,预备王有龄送官场中人的“洋货”。翻了翻,巧得很,有几样带了要送黄抚台小姐的“闺阁清玩”,回到杭州才听说黄小姐感染时气,香消玉殒了,要送的东西没处送,留在胡雪岩这里,正好转赠阿珠。 于是他把那些玩意寻块布包袱包好,吃过午饭带出去,先到海运局,后到阜康新址,只觉得油漆气味极浓,从外到里看了一遍,布置得井井有条。后进接待客户的那座厅,也收拾得富丽堂皇,很够气派,但是,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庆生!”他说,“好像少了样把什么东西?” “字画。” “对,对,对!字画,字画!”胡雪岩很郑重地说,“字画这样东西,最见身份,弄得不好,就显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贝货’来,叫行家笑话。” “假货是不会的,不过名气小一点。” “名气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这块招牌。你倒说说看,是哪些人的字画?” 于是刘庆生把他所觅来的字画,说了给胡雪岩听。他亦不见得内行,但书家画师名气的大小是知道的,觉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办团练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梦楼的四条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 不过他也知道,要觅好字画,要钱或许还要面子,刘庆生不能把开钱庄当做开古玩铺,专门在这上面用功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语气,连声说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点路子,再去觅几样来。你事情太多,这个客厅的陈设我来帮你的忙。” 刘庆生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听来很入耳,所以并无不快之感,只说:“好的!客厅的陈设,我听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 话谈得差不多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岩离了阜康,径到万安桥来赴约。这座桥在东城,与运河起点——北新关的拱宸桥一样,高大无比,是城内第一个水路码头。胡雪岩进桥弄下了轿,只见人烟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哪条是张家的船,踌躇了一会,缓步踏上石级,预备登高到桥顶去瞭望,刚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回身一看,是老张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你的船呢?”胡雪岩问。 “船不在这里。”老张答道,“阿珠说这里太闹,叫伙计把船撑到城河里去了。叫我在码头上等胡老爷!” 拟开丝行 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像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面船上也有人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在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梢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睨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话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噜苏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 “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 “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 “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做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 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好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你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99lib.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他不由得就伸手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啰!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作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箱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篦,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篦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思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做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赔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盯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的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爱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时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都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法子,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份,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像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会说那许多教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的,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也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茨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工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我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好?”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话,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15,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 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方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香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时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初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而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 53bb." >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辞。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像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像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像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做主。” “也由不得我做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像“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 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像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行,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像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 “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 “本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一个徒弟是好是坏?” “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 胡雪岩笑笑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开心。 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的,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 “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 “那么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 “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 “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呢!”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 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 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晴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了。“是啊!”阿珠的娘说,“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思来得快,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 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么?” “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 “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 “我倒问你。”阿珠忽然很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像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 “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兴,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丝,天下第一!” “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 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啰,”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 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t>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 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 “大家都这么说。”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离南浔七里路。” “原来是‘七里丝’,不是‘缉里丝’。”胡雪岩欣然领悟,“真是凡事要请教内行。” “七”与“缉”字异而音似,所以阿珠听得莫名其妙,在旁笑他:“什么‘七里丝’不是‘七里丝’?姓胡的不姓胡!这叫什么怪话?” 胡雪岩笑笑不答,这时没有心思来跟她斗嘴开玩笑,他脑中有七八个念头在转,自己静一静,略略理出了一个头绪,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养蚕我是明白了。怎么样缫丝,丝做出来,怎么卖出去,我还不大懂。” 于是阿珠的娘,把土法缫丝的方法讲给他听:用一口大锅,烧滚了水,倒一升茧下去,用根木棍子搅着,锅上架两部小丝车,下面装一根竹管,等把丝头搅了出来,通过竹管,绕小车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丝车。抽尽了丝,蚕蛹自然出现,如果丝断了再搅,搅出丝头来,抽光了为止。 “缫丝也辛苦。”阿珠的娘说,“茧子不赶紧缫出丝来,里头的蛹咬破了头,茧子就没有用了。所以缫丝一定是一家大小动手,没日没夜赶完为止。胡老爷你想想看,站在滚烫的小锅旁边,不停手地搅,不停手地抽丝,加以蚕蛹烫死了的那股气味,真正是受罪。倘或遇着茧子潮软,抽丝不容易,那就越发苦了。还有搅了半天,抽不出头的,那叫‘水茧’,只好捞出来丢掉,白费心血。” “苦虽苦,总也有开心的时候。” “当然啰,一直是苦的事情,天下没有人去做的。到缫成丝,‘丝客人’一到镇上,那就是开心的时候到了,丝价年年在涨,新丝卖来的钱,着实可以派点用场。” 这触及到胡雪岩最需要了解的地方了。 “丝客人”这个名称,他是懂的,带了大批现银到产地买丝的,称为“丝客人”,开丝行代为搜购新丝,从中取利的称为“丝主人”。每到三四月间,钱庄放款给丝客人是一项主要的业务。他在想,与其放款给丝客人去买丝,赚取拆息,何不自己做丝客人? “我也想做做丝客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诀窍?” “这我就不晓得了。”阿珠的娘说,“照我想,第一,总要懂得丝好坏。第二,要晓得丝的行情,丝价每年有上落,不过收新丝总是便宜的。” “丝价的上落,是怎么来的呢?出得少,价钱就高,或者收的人多,价钱也会高。是不是这样子?” “我想做生意总是这样。不过,”阿珠的娘又说,“丝价高低,我听人说,一大半是‘做’出来的,都在几个大户手里。”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知道丝价高低决于大户的操纵,这个把戏他最在行。 阿珠的娘这时越谈越起劲了,而且所谈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茧与丝的买卖。 “如果人手不够,或者别样缘故,卖茧子的也有。”她说,“收茧子的有茧行,要官府里领了‘牙帖’才好开。同行有‘茧业公所’,新茧上市,同行公议,哪一天开秤,哪一天为止。价钱也是议好的,不准自己抬价。不过乡下人卖茧子常要吃亏,除非万不得已,都是卖丝。” “为什么要吃亏?” “这一点你都不懂?”阿珠插嘴,“茧行杀你的价,你只好卖,不卖摆在那里,里头的蛹咬破了头,一文不值!” “对,对!我也搅糊涂了。”胡雪岩又问,“那么茧子行买了茧子,怎么出手呢?” “这有两种,一种是卖给缫丝厂;一种是自己缫了丝卖。” “喔,我懂了。你倒再说说丝行看,也要向部里领牙帖,也有同业公所?” “当然啰。丝行的花样比茧行多得多,各做各的生意,大的才叫丝行,小的叫‘用户’,当地买,当地用;中间转手批发的叫‘划庄’。还有‘广行’、‘洋庄’,专门做洋鬼子的生意,那是越发要大本钱了,上万‘两’的丝摆在手里,等价钱好了卖给洋鬼子,你想想看,要压多少本钱?洋鬼子也坏得很,你抬他的价,他不说你贵,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底下另外去寻路子,自有吃本太重,急于想脱手求现的,肯杀价卖给他。你还在那里老等,人家已经塌进便宜货,装上轮船运到西洋去了——” “慢,慢来!”胡雪岩大声打断,“等我想一想。” 她们母女俩都不晓得他要想什么。只见他皱紧眉头,偏着头,双眼望着空中,是极用心的样子,他在想赚洋鬼子的钱!做生意就怕心不齐,跟洋鬼子做生意,也要像茧行收茧一样,就是这个价钱,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那一来洋鬼子非服帖不可。不过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也难怪,本钱不足,周转不灵,只好脱货求现,除非…… 他豁然贯通了!除非能把所有的“洋庄”都抓在手里。当然,天下的饭,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只有联络同行,要他们跟着自己走。 这也不难!他在想,洋庄丝价卖得好,哪个不乐意?至于想脱货求现的,有两个办法,第一,你要卖给洋鬼子,不如卖给我。第二,你如果不肯卖给我,也不要卖给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货色来抵押,包你将来能赚得比现在多。这样,此人如果还一定要卖货色给洋鬼子,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处,有意自贬身价,成了吃里扒外的半吊子,可以鼓动同行,跟bbr>?99lib.他断绝往来,看他还狠到哪里去? “对啊,对啊!”他想到得意之处,自己拍着手掌笑,仿佛痰迷心窍似的,把阿珠逗得笑弯了腰。 阿珠的娘到底不同,有几分猜到,便即笑着问道:“胡老爷是想做丝生意?” “我要做‘丝客人’。” “果不其然!”阿珠的娘得意地笑了,“胡老爷要做丝生意。” 阿珠当然更是喜心翻倒,不仅是为了这一来常有跟胡雪岩聚会的机会,而且也因为自己的心愿,居然很快地就达成,所以有着近乎意外的那种惊喜。 “不过,干娘——”胡雪岩这样叫阿珠的娘。 那是杭州人习用的一种称呼,还是南宋的遗风: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凡是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妇人而自愿执后辈之礼的,都可以这样称呼。因此这一叫,叫得阿珠的娘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她连连逊谢,近乎惶恐了,“胡老爷千万不要这样叫!” 她在谦虚,阿珠却在旁边急坏了!这一声“干娘”,在她听来就如胡雪岩跟她开那个玩笑,说要叫娘为“丈母娘”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表面没有什么,心一直在跳。她想:人家要来亲近,你偏偏不受,这算什么意思呢? 因此,胡雪岩还没有开口,她先发了话:“人家抬举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知女莫若母,胡雪岩的“干娘”立即有所意会,她自己也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坚辞不受。不过也不便把话拉回来,最好含含糊糊过去,等他再叫时不作声,那一下“干娘”就做定了。 于是她笑着骂阿珠:“你看你,倒过来教训起我来了!” 她们母女俩的语气眼风,一五一十都看在胡雪岩眼里,此时忙着要谈正经,没有工夫理这回事,“干娘!”他说,“我做‘丝客人’,你做‘丝主人’好不好?” “胡老爷在说笑话了。”做“丝主人”就是开丝行,阿珠的娘说,“我又不开丝行,哪里有丝卖给你?” “不要紧!我来帮你开。” “开什么?”阿珠又插嘴,“开丝行?” “对!”答得非常爽脆。 阿珠的娘看看他,又看看女儿,这样子不像说笑话。但如果不是笑话,却更让她困惑,“胡老爷,”她很谨慎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来开?” “这话问得对了!”胡雪岩连连点头,“为什么我自己不来开呢?第一,我不是湖州人,做生意,老实说,总有点欺生的;第二,王大老爷在湖州府,我来做‘客人’不要紧,来做‘主人’,人家就要说闲话了。明明跟王大老爷无关,说起来某某丝行有知府撑腰,遭人的忌,生意就难做了。” 这一说阿珠的娘才明白。一想到自己会有个现成的“老板娘”做,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原来胡大老爷要我出出面。不过,”她的心又一冷,“我女人家,怎么出面?” “那不要紧,请你们老张来出面领帖,暗底下,是你老板娘一把抓,那不也一样吗?” “啊唷!老板娘!”阿珠甩着辫子大笑,“又是干娘,又是老板娘,以后我要好好巴结你了!” 那笑声有些轻狂,以至于把她爹招引了来,探头一望,正好让胡雪岩发觉,随即招着手说:“来,来,老张!正有事要跟你谈。” 老张是个老实人,见了胡雪岩相当拘谨,斜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仿佛下属对上司似的,静听吩咐。胡雪岩看这样子,觉得不宜于以郑重的态度来谈正经,就叫阿珠说明因由。 “胡老爷要挑你做老板!”阿珠用这样一句话开头,口气像是局外人,接着把胡雪岩的意思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老张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听了妻子的话,为打听胡雪岩的住址到信和去了一趟,撞出这么一件喜事来,不过,他也多少有些疑惑,觉得事太突兀,未见得如阿珠所说的那么好。 因此,他说话就有保留了,“多谢胡老爷,”他慢吞吞地,“事情倒是件好事,我也有一两个丝行里的朋友,只怕我做不好。” “哪个生来就会的?老张,你听我说,做生意第一要齐心,第二要人缘,我想你人缘不坏的,只要听我话,别的我不敢说,无论如何我叫你日子比在船上过得舒服。”胡雪岩接着又说,“一个人总要想想后半世,弄只船飘来飘去,不是个了局!” 就这一句话,立刻打动了老张的心,他妻子和女儿当然更觉得动听,“胡老爷这句话,真正实在!”他妻子说,“转眼五十岁的人,吃辛苦也吃不起了,趁现在早早作个打算。我们好歹帮胡老爷把丝行开起来,叶落归根总算也有个一定的地方。” “不是你们帮我开丝行!是我帮你们开丝行。”胡雪岩很郑重地,“既然你们有丝行里的朋友,那再好不过。老张,我倒先要问你,开丝行要多少本钱?” “那要看丝行大小。一个门面,一副生财,两三百两银子现款,替客户代代手,也是丝行;自己买了丝囤在那里,专等客户上门,也是丝行。” “照这样说,有一千两银子可以开了?” “一千两银子本钱,也不算小同行了。” “那好!”胡雪岩把视线扫过他们夫妻父女,最后落在老张脸上,“我不说送,我借一千两银子给你!你开丝行,我托你买丝。一千两银子不要利息,等你赚了钱就还我。你看好不好?” “那怎么不好?”老张答道,“不过,胡老爷,做生意有赚有蚀,万一本钱蚀光了怎么办?” “真正是!”他妻子大为不满,“生意还没有做,先说不识头的话。” “不!干娘,”胡雪岩却很欣赏老张的态度,“做生意就是要这个样子。顾前不顾后,一门心思想赚,那种生意做不好的。这样,老张,我劝你这条船不要卖,租了给人家,万一丝行‘倒灶’,你还可以靠船租过日子。” 老张怔怔地不作声,他有些心不在焉,奇怪“胡老爷”怎么一下子叫她妻子为“干娘”。 “爹!”阿珠推着他说,“人家在跟你说话,你在想啥心事?” “喔,喔!”老张定定神,才把胡雪岩的话记起来,“胡老爷,”他说,“今年总来不及了!” “怎么呢?” “开丝行要领牙帖,听说要京里发下来,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三个月工夫,那时候收丝的辰光早过了。” “收丝也有季节的么?” “自然啰!”阿珠的娘笑了,“胡老爷,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隔行如隔山。我从来没有经手过这行生意。不过,”胡雪岩说,“我倒想起来了,钱庄放款给做丝生意的,总在四五月里。” “是啊,新丝四五月里上市,都想早早脱手,第一,乡下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当口,都等铜钿用;第二,雪白的丝,摆在家里黄了,价钱就要打折扣,也有的想摆一摆,等价钱好了再卖,也不过多等个把月。丝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 胡雪岩听得这话踌躇了,因为他有一套算盘,王有龄一到湖州,公款解省,当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库”来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现银,就地买丝,运到杭州脱手变现,解交“藩库”,这是无本钱的生意,变戏法不可让外人窥见底蕴,所以他愿意帮老张开丝行。现在听说老张的丝行一时开不成功,买丝运杭州的算盘就打不通了。 “有这样一个办法,”他问老张,“我们跟人家顶一张,或者租一张牙帖来做。你看行不行?” “这个办法,听倒也听人说过。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说不定顶一年就要三五百两银子!” “三五百两就三五百两。”胡雪岩说,“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老张,你明天就到湖州去办这件事!” 想到就做,何至于如此性急?而且一切都还茫无头绪,到了湖州又如何着手?所以老张和他妻儿,都不知如何作答。 “胡老爷,”还是阿珠的娘有主意,“我看这样,王大老爷上任,你索性送了去,一船摇到湖州就地办事,你在那里,凡事可以做主,事情就妥当了。” “妥当是妥当,却有两层难处,第一,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爷跟我与众不同,我要避嫌,不便送他上任。第二,我有家钱庄,马上要开出来,实在分不开身。” “喔,胡老爷还有家钱庄?” “是的。”胡雪岩说,“钱庄是我出面,背后有大股东。” 这一来,阿珠的娘越发把胡雪岩看得不同了,她看了他丈夫一眼,转脸问胡雪岩:“那么送到临平——” “那还是照旧。”胡雪岩抢着说,“明天我打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请老张带到湖州去,一面弄牙帖,一面看房子,先把门面摆开来。我总在月半左右到湖州来收丝,我想,这船上,老张不在也不要紧吧?” “那要什么紧?”阿珠的娘说,“人手不够,临时雇个短工好了。” 谈到这里,便有“不由分说”之势了,老张摇了几十年的船,一下子弃舟登陆,要拿着上千两银子,单枪匹马回湖州开丝行,自有些胆怯,但禁不住他妻儿和胡雪岩的鼓励推动,终于也有了信心,打算着一到湖州,先寻几个丝行朋友商量。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纵非人情险巇,一望而知,人品好歹总识得的,只要这一层上把握得住,就不会吃亏。 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谈到深夜,阿珠的娘又去弄了消夜来,让胡雪岩吃过。阿珠亲手替他铺好了床,道声“安置”,各自归寝。她心里有好些话要跟他说,但总觉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所以万般无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铺上。 这一夜船上五个人,除了伙计阿四,其余的都有心事在想,所想的也都是开丝行的事,而且也都把阿珠连在一起想,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最高兴的是阿珠的娘,一下子消除了她心里的两个“疙瘩”,第一个疙瘩是老张快五十岁了,《天雨花》、 href='/article/6821.htm'>《再生缘》那些唱本儿上说起来,做官的“年将半百”,便要“告老还乡”,买田买地做“老员外”享清福,而他还在摇船!现在总算叶落归根,可以有个养老送终的“家”了。 第二个疙瘩是为了阿珠。把她嫁给胡雪岩,千肯万肯,就怕“做小”受气,虽说胡太太看样子贤惠,但“老爷”到底只有一个,这面恩恩爱爱,那面就凄凄凉凉,日久天长,一定会有气淘。现在把阿珠放在湖州,又不受“大的”气,自己又照顾得到,哪还有比这再好的安排?她一想到此,心满意足。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她觉得嫁到胡家,淘气还在其次,“做小”这两个字,总是委屈,难得他情深意重,想出一条“两头大”的路子来!眼前虽未明言,照他的体贴,一定是这么个打算,他现在是先要抬举她爹的身份,做了老板,才好做他的丈人。将来明媒正娶,自己一样凤冠霞帔,坐了花轿来“拜堂”,人家叫起来是“胡太太”,谁也不晓得自己只是“湖州的胡太太”! 她那里一厢情愿,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计。帮老张开丝行,当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内。他也相信看相算命,不过只相信一半,一半天意,一半人事,而人定可以胜天。脱运交运的当口,走不得桃花运,这话固然不错,却要看桃花运是如何走法。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两头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来做生意?像现在这样,等于自己在湖州开了个丝行,阿珠和她父母会尽力照应。自己到了湖州,当然住在丝行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外室,将来看情形再说,果然丝行做得发达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时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这个念头,看起来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如意算盘”。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张的心思却变了。 他虽是摇船出身,也不识多少字,倒是个有骨气的人。阿珠愿意嫁胡雪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极力赞成,既然母女俩一条心,他也不反对。照他的想法,将来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还是另立门户,总归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见为净,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此刻不同了。开丝行,做老板,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不得。但旁人不免要问:“摇船的老张,怎么会一下子做了老板?”这话谈下去就很难听了!总不能逢人去分辩:“阿珠给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欢他。开丝行是胡某人自己为了做生意方便,就是没有这桩亲事,他依然要开,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现成老板!”这话就算自己能够说,别人也未见得相信。所以他这时打定主意,开丝行与阿珠嫁胡雪岩,这两件事绝不可夹杂在一起。 “喂!”躺在铺上的老张,推推他妻子,低声问道,“阿珠的事,你们谈过了?” “没有。” “那‘他’怎么叫你‘干娘’?” “这是人家客气,抬举我们。” “抬举是不错。不过‘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什么冷言冷语?”他妻子很诧异地问,“哪个在嚼舌头?” “也没有人在嚼舌头。是我心里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得福不知!该想想正经,到了湖州,寻哪几个朋友,房子看在什么地方?” 老张对他妻子,七分敬爱三分怕,听她这语气,如果自己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当夜就会有一场大吵,因而隐忍未言。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脸,由于急着要上岸办事,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就起身去了。临走留下话,中午约在盐桥一家叫“纯号”的酒店见面,又说,如果阿珠和她娘有兴致,也一道来逛逛。 母女俩的兴致自然极好。盐桥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量:“爹要做老板了,总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买件长衫,再自己剪布来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们早点去!” 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在收拾头面,预备出门。老张一个人坐在船头上闷闷不乐,心里在想,中午一见了面,胡雪岩当然会把银子交过来,只要一接上手,以后再有什么话说,就显得不够味道了。要说,说在前面,或者今天先不接银子,等商量停当了再说。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无奈有阿珠在,不便开口,心里踌躇无计,而一妻一女倒已经头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预备动身了。 “该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张。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气,“你把蓝布小衫换一换,好不好?寿头寿脑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了!” 由于宠女儿的缘故,老张一向把她这些没规没矩的话,当做耳边风。但话虽不理,该有行动,而他望着她们母女,怔怔地好像灵魂出窍了似的,好半天不开口。 “呀!”他妻子不胜讶异地,“怎的?” 老张摇摇头,接着说了句:“你们娘儿俩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为啥?” 老张想了想说:“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脸上,顿时像眼前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了。 “你在想什么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眼圈都有些红了,“生来是吃苦的命!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就要‘作’了!” “作”是杭州话,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用来责备老张,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话重而怨深,他不能不作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门心思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 “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照你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紧要关头,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这时便埋怨着说:“娘!何苦说这些话?爹不肯去,让他不去好了。” “对!”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枉为他是一家之主。我们敬他,他不受敬,随他去,我们走!” 听得这负气的话,阿珠又觉得不安,想了想只好这样说:“怎么走?路好远到那里。” 路不但好远,而且郊野小径,泥泞不堪,就能走进城,脚上的鞋袜亦已不成样子,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娘,高声喊道:“阿四,阿四!” “阿四到万安桥去了。”老张说。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气消了些,声音却依旧很大:“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下再说。”老张这样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 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像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做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妇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接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趁势在她膀子上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赔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个油头光棍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便越发严重了,立刻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有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 “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掼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像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各种下酒菜,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夫,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但心里只盼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终于来了。等他一入座,张胖子便谈阿珠误打了“撩鬼儿”的趣事,因为排解了这场纠纷,他显得很得意。 “阿珠!”胡雪岩听完了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听他的口气,当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红着脸分辩:“他是有心的,大街上动手动脚像啥样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脸上,什么厉害不厉害?厉害也不会让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响。张胖子听她对胡雪岩说话的态度,心里明白,两个人已到了不需客气,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妨开个玩笑。 “老张,”他把视线落在阿珠和她娘脸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老张无从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头,她娘却正要拜托张胖子,随即笑孜孜地答道:“这要看张老板!” “咦!关我什么事?” 阿珠的娘话到口边,又改了一句:“张老板府上在哪里?我做两样菜请张老板、张太太尝尝。”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要托张胖子出来做媒,心想透过熟人来谈这件事也好,便提醒张胖子:“只怕有事情托你!” “喔!喔!”张胖子会意了,“我住在‘石塔儿头’到底,碰鼻头转弯,‘塞然弄堂’,坐北朝南倒数第二家。” 这个地址一口气说下来,仿佛说绕口令似的,阿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胖子又逗着阿珠说了些笑话,适可而止,然后把话风一转,看着胡雪岩说:“我们谈正经吧!” 一听他用“我们”二字,便知湖州的丝生意,张胖子也有份。胡雪岩已经跟他谈妥当了,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联号恒利钱庄放款买丝,除了照市拆息以外,答应将来在盈余中提两成作为张胖子个人的好处。他愿意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一则是为了融通资金方便;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顾不到,希望张胖子能替他分劳;再有一层就是交情了,信和钱庄虽然做着了海运局的生意,但张胖子自己没有什么利益,胡雪岩借这个机会“挑”他赚几文。 “老张!我今天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一千两银子在这里,你收好。”说着,胡雪岩取出一个毛巾包来,打开来看,里面是五百两一张的两张银票,“张老板那里出的票子,在湖州恒利照兑。” “恒利在城隍庙前。”张胖子说,“老张,你在那里立个折子好了,随用随提,方便得很。” “是的。”老张很吃力地回答。 “第二件,张老板荐了个朋友替你做帮手——” “噢!”老张很高兴地抢着说,“那就好!我就怕一个人‘没脚蟹’似的,摆布不开。” “不过,老张,有一层你一定要弄清楚。”胡雪岩看一看张胖子,很郑重地说,“丝行是你开,主意要你自己拿,荐来的人给你做伙计,凡事他听你,不是你听他。这话我今天要当着张老板交代清楚。” “不错,不错。”张胖子接口说道,“那个小伙子姓李,是我的晚辈亲戚,人是蛮能干的,丝行生意也懂,不过年轻贪玩,要托你多管管他。” 老张把他们两个人的话体味了一遍,点点头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我晓得了。” “对啊!”胡雪岩很欣慰地说,“老张,你说得出这一句话,生意一定会做得好。尽管放手去做!还有一句话,你一到湖州,马上就要寻个内行,眼光要好,人要靠得住,薪水不妨多送,一分价钱一分货,用人也是一样的。” 老张受了鼓舞,大有领会,不断点头,“那么,这位姓李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见见面?”他问。 “吃完了到我店里去。”张胖子答道,“我派人把他去叫了来见你。” 因为有许多正经事要办,这一顿酒草草终场,出了纯号,分成两拨——张胖子带着老张到信和;阿珠和她娘到估衣铺去替老张办“行头”。剩下胡雪岩一个,阿珠总以为他一定也到信和,谁知他愿意跟她们作一路。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阿珠心里十分高兴,不过在大街上不肯跟他走在一起,搀扶着她娘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胡雪岩却是有心要讨阿珠的好,走到一家大布庄门口,站住了脚等她们。 “这里我很熟,包定不会吃亏。要剪些什么料子,尽量挑,难得上街一趟,用不着委屈自己。” 越是他这么说,她们母女俩越不肯让他破费,略略点缀了一下,便算了事。胡雪岩要替她们多剪,口口声声“干娘这块料子好”,“这块颜色阿珠可以穿”,但那母女俩无论如何不要,为了不肯直说“舍不得你多花钱”这句话,阿珠便故意挑剔那些衣料,不是颜色不好,就是花样过时,不然就是“门面”太狭,下水会缩之类的“欲加之罪”,昧着良心胡说,把布店里的伙计气得半天不开口。 布店隔壁就是估衣店,到替老张买衣服,胡雪岩当仁不让了,“这要我来做主!”他说,“现在做生意不像从前了——打扮得越老实越好,上海的‘十里夷场’你们见过的,哪一行走出来不是穿得挺挺括括?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看我把老张打扮起来,包他像个大老板。”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阿珠抿着嘴笑了,推一推她娘小声说道:“你也要打扮打扮,不然不像个老板娘!” 真的要做老板娘了!阿珠的娘心里在想,昨天还只是一句话,到底不知如何,这现在可是踏踏实实再无可疑,别样不说,那一千两银子总是真的。 这样一想,就想得远了,只是想着怎样做老板娘和做老板娘的滋味,忘掉了自己身在何处。 等她惊醒过来,胡雪岩已经替老张挑了一大堆衣服,长袍短套,棉夹俱备。胡雪岩还要替老张买件“紫羔”的皮袍子,阿珠的娘不肯,说是:“将来挣了钱做新的!”才算罢手。 结了账,一共二十多两银子,胡雪岩掏出一大把银票,拣了一张三十两的,交了过去,找来的零头,他从阿珠手里取了手巾包过来,把它包在里面。 “这算啥?”她故意这样问。 “对面就是‘戴春林’分号,”胡雪岩说,“胭脂花粉我不会买,要你自己去挑。” 阿珠果然去挑了许多,而且很舍得花钱,尽拣好的买,除了“鹅蛋粉”之类的本地货以外,还买了上海来的“水粉”、花露水、“洋肥皂”。要用这些东西打扮出来,博得胡雪岩赞一声“好”! 多事姻缘 在老张动身到湖州的第二天,阿珠的娘弄了几样极精致的菜,起个大早,雇了顶小轿到石塔儿头去看张胖子。 见了张太太,少不得有阵寒暄,很快地便由她所送的那四样菜上,转入正题,张太太在表示过意不去,张胖子却笑了,“‘十三只半鸡’,着实还有得吃!”他说。 据说做媒的男女两家跑,从“问名”开始到“六礼”16将成,媒人至少要走十三趟。主人家每一趟都要杀鸡款待,到“好日子”那天还有一只鸡好吃。不过新娘子要上轿,不能从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只,合起来便是十三只半,这是贫嘴的话,久而久之便成了做媒的意思。张太太一听这话,便极感兴趣地问他丈夫:“我们这位阿嫂是男家还是女家?” “女家。” “喔,恭喜,恭喜!”张太太向客人笑着道贺,然后又问她丈夫,“那么男家呢?” “你倒猜猜看!”张胖子道,“你也很熟的。” 于是张太太从信和钱庄几个得力而未曾成家的伙计猜起,猜到至亲好友的少年郎君,说了七八个人,张胖子便摇了七八次头。 “好了,好了!你猜到明天天亮都猜不着的。”他将他妻子往里面推,“闲话少说,你好到厨房里去了,今天有好菜,我在家早早吃了中饭,再到店里,等下我再跟你说。”一面推着,一面向他妻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关照她一进去便不必再出来了。 这就是张胖子老练圆滑之处,因为第一,胡雪岩跟阿珠的这头姻缘,究还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胡雪岩是不是要瞒着家里,此时需要保守秘密。他妻子最近常到胡家去作客,万一不小心漏了口风,影响到他跟胡雪岩的交情,而胡雪岩现在是他最好、最要紧的一个朋友,绝不能失掉的。 其次他是为阿珠的娘设想。女儿给人作妾,谈起来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怕她有初见面的人在座,难于启齿。这一层意思,阿珠的娘自然了解,越觉得张胖子细心老到,自己是找对了人。 “张老板,”她说,“我的来意,你已经晓得了。这头亲事,能不能成功,全要靠你张老板费心。” “那何消说得?”张胖子很诚恳地答道,“雪岩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你们两家不托我,我也要讨这杯喜酒来吃。” “噢!”阿珠的娘异常关切地问,“胡老爷也托过你了,他怎么说?” “他没有托我。我说‘两家’的意思是,随便你们男女两家哪一家。不都一样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阿珠的娘摇着头说,“胡老爷是你的好朋友,不错!不过今天我来求张老板,你张老板答应了,就是我们女家的大媒,总要帮我们阿珠说话才对。你想是不是呢?” 张胖子笑了,“阿嫂!我服你。”他说,“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说出话来,一下子就扎在道理上。好,好,你说,我总尽心就是了。” “多谢大媒老爷!”她想了想说,“我也不怕你笑话,说句老实话,我们阿珠一片心都在胡老爷身上,完全是感情,绝不是贪图富贵。” “这我知道。” “大家爱亲结亲,财礼、嫁妆都不必去谈它。胡老爷看样子也喜欢我们阿珠,想来总也不肯委屈她的。” 张胖子心里有些嘀咕了,既非贪图将来的富贵,又不是贪图眼前的财礼,那么所谓“不肯委屈”阿珠,要怎么样办呢? “我实话直说。这名分上头,要请张老板你给阿珠争一争。” 这怎么争法?张胖子心想,总不能叫胡雪岩再娶!“莫非,”他忽然想到了,“莫非‘两头大’?” 阿珠的娘反问一句:“张老板,你看这个办法行得通行不通?” 张胖子不愿作肯定的答复,笑说:“如果换了我,自然行得通。” 这表示在胡雪岩就不大可能。原因何在?阿珠的娘当然要打听。张胖子却又说不上来,他只是怕好事不谐,预留后步。其实他也不了解胡雪岩的家庭,不知道这桩好事会有些什么障碍。不过,他向她保证,一定尽力去做这头媒,不论如何,最短期间内,必有确实的答复。同时他也劝她要耐心,事缓则圆,心太急反倒生出意外的障碍。他说像阿珠这样的人才,好比奇货可居,最好要让胡雪岩万般难舍,自己先开口来求婚,那样事情就好办了。 阿珠的娘先有些失望,听到最后几句话,觉得很在道理。心里在想,阿珠也不可太迁就胡雪岩,这些事上面,真像做生意一样,太迁就顾客,反显得自己的“货色”不灵光似的,因而深深受教,但依旧重重拜托,能够早日谈成,早了一件心事,总是好的。 于是张胖子一到店里,立刻打发一个小徒弟到胡家去说,请胡雪岩这天晚上到信和来吃饭,有要紧事要谈,不论迟早,务必劳驾。 快到天黑,张胖子备了酒菜专诚等候。直到八点钟左右,胡雪岩才到,见面连声道歉,说王有龄那里有许多公事。 “不是我的事情,是你的,这件事要一面吃酒一面谈,才有味道。” 张胖子肃客入座,关照他店里的人不喊不要进来,然后,把杯说媒,将阿珠的娘这天早晨的来意,原原本本告诉了胡雪岩。 “事情当然要办的,不过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心急。” “我也这么劝她。”张胖子说到此,忽然露出极诡秘的笑容,凑近了低声问道,“雪岩,我倒要问你句话,到底你把阿珠弄上手没有?”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那她娘为什么这么急?”张胖子是替他宽慰的神气,“我还当生米已成熟饭,非逼你吃了下去不可呢!” “要吃也吃得下。不过现在这个当口,我还不想吃,实在也是没有工夫去吃,生意刚刚起头,全副精神去对付还不够,哪里有闲心思来享艳福?” 张胖子心里明白,胡雪岩逢场作戏,寻些乐趣则可,要让他立一个门户,添上一个累,尚非其时。彼此休戚相关,他当然赞成胡雪岩把精力放在生意上,所以这时候忘掉女家的重托,反倒站在胡雪岩这面了。 “那么,你说,你是怎么个意思?我来帮你应付。” 胡雪岩有些踌躇了,阿珠的一颦一笑,此时都映现在脑子里,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照我看,只有一个字:拖!”张胖子为他设谋。 “拖下去不是个了局!”胡雪岩不以为然,“话要把它说清楚。” “怎么说法?” 胡雪岩又踌躇了:“这话说出来,怕有人会伤心。” 那当然是指阿珠,“你先说来听听,是怎么句话?”张胖子说,“我是站在旁边的,事情看得比较清楚。” “我在想,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 “对啊!”张胖子鼓掌称善,“你的脑筋真清楚。不过我倒要问你,你在湖州开丝行,既然不是为了安顿阿珠,又何必找到老张?他又不是内行。” “他虽不是内行,但是老实、勤恳,这就够了。”胡雪岩问,“难道你我生来就会在‘铜钱眼里翻跟头’的?” “这话也不错,只是现在已经有感情夹在里面,事情就麻烦了。” “麻烦虽麻烦,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有了感情,老张夫妇才会全心全意去做生意。” “话又兜回来了。”张胖子笑说,“我们在商量的,就是怎么才能够不把感情搞坏,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 “正就是这话,所以不宜拖。拖在那里,老张夫妇心思不定,生意哪里做得好?而且拖到后来,因情生恨,搞得彼此翻脸,那又何苦?” 张胖子心想,翻来覆去都是胡雪岩一个人的话,自己脑筋也算清楚,嘴也不笨,就是说不过他,倒不如听他自己拿定了主意,该怎么办怎么办,自己只听他的好了。 “张先生,”胡雪岩看他闷声不响,只管端杯挟菜,便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媒不做成功,在阿珠的娘面上不好交代?” “这倒也不是。”张胖子答道,“能够做成功了,总是件高兴的事。” “做是一定做得成功的,不过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没有一趟头就说成功的。”胡雪岩笑道,“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你一趟说成功,以后就没有好东西吃了。” 张胖子也笑了,觉得胡雪岩的话,也颇有些滋味好辨,“那么,我这样子去说,你看行不行?”他说,“我告诉阿珠的娘,既然是‘两头大’,不能马马虎虎,先把八字合一合,看看有没有什么冲克?然后再跟老太太说明白,原配太太那里也要打个招呼>..。这两关过去,再排日子。这一来就是年把过去了,还是我说的话,一个‘拖’字。” “这一拖跟你所说的‘拖’不同。你的拖是没有一句准话,心思不定,我的拖是照规矩一定要拖,就算将来不成功,譬如八字犯冲之类,那是命该如此,大家没话好说。” 张胖子想一想果然,“雪岩!”他举杯相敬,“随便你做啥,总是先想到退步。这一点我最佩服你,也是人家放心,愿意跟你打伙的道理。”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这样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回报女家?” “我看她明天来不来,不来也不要紧,她在后天总见得着面。” 后天就是王有龄荣行上任的日子,胡雪岩和张胖子要坐张家的船送到临平,阿珠的娘得预备一桌好菜,一点空都抽不出来,所以她心里虽急着想听回音,却跟张胖子的打算一样,只能等到他们上船的那天再说。 那天王有龄在运司河下船,胡雪岩和张胖子在万安桥下船,约在拱宸桥的北新关前相会。两人一到船上,只见阿珠打扮得艳光照人,笑嘻嘻地把他们迎入舱中。胡雪岩和张胖子都注意到她的脸色,毫无忸怩不自然的神态,心里便都有数,她还不知道她娘在提亲,胡雪岩即时对张胖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说破。 “胡老爷,张老板!”阿珠的娘出来打招呼,“你们请宽坐,我不陪你们。” 打招呼是表面文章,实际上是来观望气色,不过胡、张两人都是很深沉的人,自然不会在脸上让她看出什么来,张胖子只是这样回答:“你尽管去忙,回头等你闲一闲再谈。” 有了这句话,阿珠的娘便回到船梢去忙着整治筵席,船也解缆往北面去。张胖子乘胡雪岩跟阿珠谈笑得起劲的那一刻,托词要去看看准备了些什么菜,一溜溜到船梢上。 “阿嫂,恭喜你!”张胖子轻声说着,拱拱手道贺。 就这一句话,把阿珠的娘高兴得眉开眼笑,除却连声“多谢”以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切照你的意思。”张胖子紧接着说,“不过这不比讨偏房,要规规矩矩,按部就班来做,你们肯马虎,我媒人也不肯。阿嫂,这话是不是?” “是啊,一点不错。张老板,请你吩咐。” “那么我先讨个生辰八字,阿珠今年十几?” “道光十八年戊戌生的,今年十六。” “那是属狗,雪岩属羊,羊同狗倒可以打伙,不犯冲的。”张胖子又问,“阿珠几月里生日?” 犯冲不犯冲这句话提醒了她。媒人讨了八字去,自然要去请教算命的,拿胡雪岩的八字合在一起来排一排,倘或有何冲克,胡雪岩自己或许不在乎,但他堂上还有老亲,不能不顾忌。最好预先能够把胡雪岩的八字打听清楚,自己先请人看一看,如果有什么合不拢的地方,可以把阿珠生日的月份、日子、时辰改一改,叫乾坤两造合得拢。 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不肯先透露了,“张老板,准定这样办!”她说,“等我回到杭州,请人写好了送到府上去。” “好,好,就这样。” 就这样三言两语,张胖子对女家的重托,算是圆满地交了差,走回中舱,避开阿珠的视线,向胡雪岩笑一笑,表示事情办得很顺利。 于是到了北新关前,等候王有龄的官船一到,讨关过闸,把王有龄和秦寿门、杨用之一起请到张家的船上,一面在水波不兴的运河中缓缓行去,一面由阿珠伺候着,开怀畅饮。 因为有秦、杨两师爷在座,既不能一无顾忌,畅抒肺腑,也不便放浪形骸,大谈风月,所以终席只是娓娓清谈。 这席酒从拱宸桥吃到临平,也就是从中午吃到晚上。宴罢又移到王有龄船上去品茗闲话,到了起更时分,秦、杨二人告辞回自己的船,张胖子跟着也走了,只有胡雪岩为王有龄留了下来话别。 虽只有几个月的相聚,而且也只是一水可航,两天可达的睽隔,但王有龄的离愁无限,除了感情以外,他还有着近乎孤立无倚的恐惧,因为这些日子来,倚胡雪岩如左右手,已养成“一日不可无此君”的习惯。 不过他也知道,要胡雪岩舍却自己的事业,到他衙门中去当遇事可以随时商议的客卿,不但办不到,就算办到了,又置秦、杨二人于何地?因此,这条心他是死了,退而求其次,唯有希望常见见面。 于是他问:“雪岩,你什么时候到湖州来?” “不会太远。”他算了算日子,等阜康开了张,立即就要到湖州去看老张这方面的情形,“快则半个月,迟则月底。”他说。 “我倒想起来了。”王有龄说,“前两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工夫问你。你要在湖州开丝行,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本来想到了湖州再跟你谈。此刻不妨就说给你听。” 他把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包括阿珠的亲事。事情相当复杂,王有龄一时抓不着头绪,只是深感兴味地说:“你搞的花样真热闹。” “雪公,热闹都从你身上来的。”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丝行当然有你一份。” “这不必,怕外面知道了,名声不好听。反正你我之间,无事不可商量,这些话现在都不必去谈它。倒是杨用之那里,你得想办法下些功夫。不然,他有他的主张,在公款的调度上,不无麻烦。” “我早已想到了。不过,我仍旧要用雪公你的名义来办。” “怎么办?”王有龄问。 “秦、杨两家的眷属,住在哪里,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会派人照应,到时候该送东西送东西,该送钱送钱,他们家里自会写信到湖州,秦、杨两位知道了,当然会见你的情。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 “对,对!”王有龄欣然嘉许,“这样最好!我也不必先说破,等他们来跟我道谢时,我自会把交情卖到你身上。” 胡雪岩笑着说了句杭州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 “那么,”王有龄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你什么时候让阿珠坐花轿?” “现在还谈不到。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太太知道这件事不?” 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这一点我不赞成。”王有龄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总该晓得这两句话:‘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如今虽非停妻再娶,也得跟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 胡雪岩默然,觉得王有龄的话,有点打官腔的味道。 钱庄开业 阜康钱庄开张了。门面装修得很像样,柜台里四个伙计,一律簇新的洋蓝布长衫,笑脸迎人。刘庆生是穿绸长衫纱马褂,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在亲自招呼顾客。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信和的 5f20." >张胖子和大源的孙德庆都到了,大家都晓得胡雪岩在抚台那里也能说得上话,难免有什么事要托他,加以他的人缘极好,所以同行十分捧场,“堆花”的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中午摆酒款客,吃到下午三点多钟,方始散席。胡雪岩一个人静下来在盘算,头一天的情形不错,不过总得扎住几个大户头,生意才会有开展。第一步先要做名气,名气一响,生意才会热闹。 忽然间,灵光闪现,他把刘庆生找了来说:“你替我开张单子。” 他随身有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号,里面有往来的账目、交往的人名,还有哪位大官儿和他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的生日。这时翻开来看了看,报出一连串户名,“福记”、“湘记”、“和记”、“慎德堂”等等。 刘庆生写好了问道:“是不是要立存折?” “对了。”胡雪岩问道,“一共多少个?” 刘庆生用笔杆点了一遍:“一共十二个。” “每个折子存银二十两。一共二百四十两,在我的账上挂一笔。” 等刘庆生办好手续,把十二个存折送了来,胡雪岩才把其中的奥妙告诉他,那些折子的户名,都是抚台和藩台的眷属,立了户头,垫付存款,把折子送了过去,当然就会往来。 “太太、小姐们的私房钱,也许有限,算不了什么生意。”胡雪岩说,“可是一传出去,别人对阜康的手面,就另眼相看了。” “原来如此!”刘庆生心领神会地点着头,“这些个折子,怎么样送进去?” “问得好!”胡雪岩说,“你明天拿我一张片子去看抚台衙门的门上的刘二爷,这个‘福记’的折子是送他的,其余的托他代为转送。那刘二,你不妨好好应酬他一番,中午去最好,他比较清闲,顺便可以约他出来吃个馆子,向他讨教讨教官场中的情形。我们这行生意,全靠熟悉官场,消息灵通。” 刘庆生一叠连声答应着。胡雪岩让他出面去看刘二,正是信任的表示,所以刘庆生相当高兴。 第二天中午,刘庆生依照胡雪岩的嘱咐,专诚去看刘二,因为同姓的关系,他管刘二叫“二叔”,这个亲切的称呼,赢得了刘二的好感,加以看胡雪岩的面子,所以接待得很客气。 能言善道的刘庆生,说过了一套恭维仰慕的话,谈到正事,把“福记”那个折子取了出来,双手奉上。刘二打开来一看,已经记着存银二十两,很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想二叔照顾阜康,特为先付一笔利息。” 刘二笑了,“你们那位东家想出来的花样,真正独一无二。”他又踌躇着说,“这一来,我倒不能不跟阜康往来了。来,来,正好有人还了我一笔款子,就存在你们那里。” 于是刘二掀开手边的拜盒,取出两张银票交到刘庆生手里。入眼便觉有异,不同于一般票号、钱庄所出的银票,仔细一看,果不其然。 那是皮纸所制的票钞,写的是满汉合壁的“户部官票”四字,中间标明:“库平足色银一百两”,下面又有几行字:“户部奏行官票,凡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 刘庆生竟不知道有此官票,因而笑道:“市面上还没有见过,今天我算开了眼界。” “京里也是刚刚才通行。”刘二答道,“听说藩署已经派人到京里去领了,不久就会在市面上流通。” 这还不曾流通的银票,一张是一百两,一张是八十两,刘庆生便在折子上记明收下。接着把其余几个折子取了出来,要求刘二代递。 “这好办,都交给我好了。”刘二问道,“你说,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二叔!就是这件事。” “那我就不留你了,自己人说老实话,上头还有公事要回,改天再叙吧!” 刘庆生出了抚台衙门,先不回阜康,顺路到大源去看孙德庆,把那两张“户部官票”取了出来供大家赏鉴,同时想打听打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隐隐约约听见过要发官票,也没有什么动静,官票居然就发了出来了,上头做事情好快!” “军饷紧急,不快不行。”另有个大源的股东说,“我看浙江也快通行了。” “这种官票也不晓得发多少,说是说‘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现银不足,那就——”孙德庆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刘庆生懂他的意思,心生警惕,回到店里,看胡雪岩还在,便将去看刘二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提到“户部官票”。 胡雪岩仔细看了看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越是难做,越是机会。庆生,这官票上头,将来会有好多花样,你要仔细去想一想。” “我看,将来官票一定不值钱。” 胡雪岩认为他的话太武断了些,信用要靠大家..维持,如果官票不是滥发,章程又定得完善,市面使用,并无不便,则加上钱庄、票号的支持,官票应该可以维持一个稳定的价值,否则,流弊不堪设想。他要刘庆生去“仔细想”的,就是研究官票信用不佳时,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毛病,以及如何避免,甚至如何利用这些毛病来赚钱。 “你要记住一句话,”他说,“世上随便什么事,都有两面,这一面占了便宜,那一面就要吃亏。做生意更是如此,买卖双方,一进一出,天生是敌对的,有时候买进占便宜,有时候卖出占便宜,会做生意的人,就是要两面占它的便宜,涨到差不多了,卖出;跌到差不多了,买进,这就是两面占便宜。” 刘庆生也是很聪明的人,只是经验差些,所以听了胡雪岩的指点,心领神会,自觉获益不浅。但如何才知道涨跌呢?当然要靠自己的眼光了,而这眼光又是哪里来的呢? 他把他的疑问提出来请教,胡雪岩的神色很欣慰,“你这话问得好。”他说,“做生意怎么样的精明,十三档算盘,盘进盘出,丝毫不漏,这算不得什么!顶要紧的是眼光,生意做得越大,眼光越要放得远。做小生意的,譬如说,今年天气热得早,看样子这个夏天会很长,早早多进些蒲扇摆在那里,这也是眼光。做大生意的眼光,一定要看大局,你的眼光看得到一省,就能做一省的生意;看得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得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 这番话在刘庆生真是闻所未闻,所以在衷心钦佩之外,不免也有些困惑,“那么,胡先生,我倒要请教你,”他说,“你现在是怎么样个看法呢?” “我是看到天下藏书网!”胡雪岩说话一向轻松自如,这时却是脸色凝重,仿佛肩上有一副重担在挑着,“‘长毛’不成大事,一定要完蛋。不过这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仗有得好打,我做生意的宗旨,就是要帮官军打胜仗。” “胡先生,”刘庆生微皱着眉,语音嗫嚅,“你的话我还不大懂。” “那我就说明白些。”胡雪岩答道,“只要能帮官军打胜仗的生意,我都做,哪怕亏本也做,你要晓得这不是亏本,是放资本下去,只要官军打了胜仗,时世一太平,什么生意不好做?到那时候,你是出过力的,公家自会报答你,做生意处处方便。你想想看,这还有个不发达的?” 这一说,刘庆生随即想到王有龄。胡雪岩就是有眼光,在王有龄身上“放资本下去”,才有今天,于是欣然意会:“我懂了,我懂了!” 因为有此了解,他对“户部官票”的想法就不同了,原来是料定它会贬值,最好少碰它,这时认为官票一发出来,首先要帮它站稳,真如胡雪岩所说的“信用要靠大家来维持”,自己既能够作阜康的主,便在这一刻就下了决心,要尽力支持官票。 过了两天,钱业公所发“知单”召集同业开会,要商量的就是官票如何发行。实际上也就是如何派销。除了“户部官票”以外,还有钱票。公所值年的执事取来了几张样本,彼此传观,钱票的形式跟银票差不多,平头横列四个字:“大清宝钞”;中间直行写明:“准足制钱××文”;两边八个字:“天下通宝,平准出入”;下方记载:“此钞即代制钱行用,并准按成交纳地丁钱粮,一切税课捐项,京外各库,一概收解”。 “现在上头交下来,二十万两银票,十万千钱票。规定制钱两千抵银一两,十万千就等于五万两银子,一共是二十五万两。”值年的执事停了一下说,“大小同行,如何派销,请大家公议。” “部里发下来的票子,市面上不能不用。不过这要靠大家相信官票才好。顾客如果要现银,钱庄不能非给他票子不可。我看这样,”张胖子说道,“公所向藩库领了银票和钱票来,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尽量去用,或者半个月,或者十天结一次账,用掉多少,缴多少现款进去。钱庄不要好处,完全白当差。” 虽无好处,也不背风险,所以张胖子的办法,立刻获得了同业的赞许,纷纷附和。 “这办不到。”值年的执事大摇其头,“上头要十足缴价,情商了好半天,才答应先缴六成,其余四成分两个月缴清。” 这话一说,彼此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那值年的执事,素来热心维护同业的利益,能够争到有利条件,他一定会出死力去争,他争不到,别人更无办法。现在就只有商量如何分派了。 谈到这一层,又有两派意见,大同行主张照规模大小,平均分派,小同行则要求由大同行先认,认够了就不必再分派给小同行。 你一言,他一语,相持不下。刘庆生以后辈新进,不敢率先发言,等那些同业中有面子的人,都讲过了还未谈出一个结果,他觉得该自己当仁不让了。 “我倒有个看法,说出来请同行老前辈指教,”他说,“缴价六成,领票十足,等于公家无息贷款四成,这把算盘也还打得过。再说,官票刚刚发出来,好坏虽还不晓得,不过我们总要往好的地方去想,不能往坏的地方去想。因为官票固然人人要用,但利害关系最密切的是我们钱庄,官票信用不好,第一个倒霉的是钱庄,所以钱庄要帮官票做信用。” “唷!”张胖子心直口快,惊异地接口,“看不出小刘倒还有这番大道理说出来!” “道理说得对啊!”值年的执事,大为赞赏,望着刘庆生点点头说,“你这位小老弟,请说下去。” 受了这番鼓励,刘庆生越发神采飞扬了:“阜康新开,资格还浅,不过关乎同行的义气,决不敢退缩。是分派也好,是认也好,阜康都无不可。” “如果是认,阜康愿意认多少?”值年的执事,看出刘庆生的态度,有意要拿他做个榜样,便故意这样问。 刘庆生立即作了一个盘算,大同行本来八家,现在加上阜康是九家,小同行仍旧是三十三家。如果照大同行一份,小同行半份的比例来派销那二十五万银子的票钞,每一份正差不多是一万两银子。 他的心算极快,而且当机立断,所以指顾之间,已有了肯定的答复:“阜康愿意认销两万。” “好了!”值年的执事很欣慰地说,“头难、头难,有人开了头就不难了。如果大同行都像阜康一样,就去掉十八万,剩下七万,小同行分分,事情不就成功了。” “好嘛!”孙德庆捧刘庆生的场,“大源也认两万。” 捧场的还有张胖子。不过他的捧法跟孙德庆不同,特意用烘云托月的手法来抬高阜康的地位:“信和认一万五。”他大声喊着。 于是有人认一万五,有人认一万,小同行也两千、三千地纷纷认销,总结下来,二十五万的额子还不够分派,反要阜康和大源匀些出来。 那值年的执事姓秦,自己开着一家小钱庄,年高德劭,在同业中颇受尊敬,由于刘庆生的见义勇为,使得他能圆满交差,心里颇为见情。而刘庆生也确是做得很漂亮,同业都相当佩服。因此,阜康这块招牌,在官厅、在同行,立刻就很响亮了。 这些情形很快地传到了胡雪岩耳朵里,深感欣慰,“庆生!”他用很坦率的语气说,“我老实跟你说,阜康新开,情形还不知道怎么样,所以我不敢离开,照现在的样子,我可以放心到湖州去了。” “我也说实话,胡先生,不是你那天开导我,眼光要放得远,我对认销官票,还真不敢放手去做!” 意外之喜 一切都安排好了,自然是坐张家的船,行李都已经发到了船上,只待胡雪岩一下船就走。来了个意外的消息:麟桂调任了! 消息是海运局的周委员特地来告诉他的,“麟藩台的兄弟在当‘小军机’,特地专人送信,调署江宁藩司,上谕也快到了。不过,”周委员神色严重而诡秘地,“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老兄帮忙!” 只要帮得上忙,胡雪岩无不尽力,当时便用很恳切的语气答道:“你尽管说!” “麟藩台私人有两万多银子的亏空,这本来算不了什么,不过,黄抚台的为人,你是晓得的,落不得一点把柄在他手里,所以藩台的意思,想托你替他借一笔钱,先垫补了亏空再说。江宁的缺比浙江好得多,等他一到了任,总在半年以内,一定可以还清。雪岩兄,”周委员的声音越发低了,“这完全是因为麟藩台晓得你有肝胆,做事妥当隐秘,才肯说这话。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请问,这笔款子什么时候要用?” “总在十天以内。” “好的,一句话。” 答应得太爽快,反使得周委员将信将疑,愣了一会才问出一句话:“那么,利息呢?” 胡雪岩想了一下,伸出一个指头。 “一分?” “怎么敢要一分?重利盘剥是犯王法的。”胡雪岩笑道,“多要了,于心不安;少要了,怕麟大人以为我别有所求,所以只要一厘。” “一厘不是要你贴利息了吗?” “那也不尽然。兵荒马乱的时候,尽有富家大户愿意把银子存在钱庄里,不要利息,只要保本的。” “那是另一回事。”周委员很激动地说,“雪岩兄,像你这样够朋友的,说实话,我是第一次遇见。彼此以心换心,你也不必客气,麟藩台的印把子,此刻还在手上,可以放两个起身炮,有什么可以帮你忙的,惠而不费,你不必客气,尽管直说。” 说到这样的话,胡雪岩还要假撇清高就变得做作而见外了。于是他沉吟了一会答道:“眼前倒还想不起,不过将来麟大人到了新任,江宁那方面跟浙江有公款往来,请麟大人格外照顾,指定交阜康汇兑,让我的生意可以做开来,那就感激不尽了。” “这是小事,我都可以拍胸脯答应你。” 等周委员一走,胡雪岩立刻把刘庆生找了来,告知其事,要凑两万五千银子给麟藩台送了去。 “银子是有。不过期限太长怕不行。”刘庆生说,“销官票的一万二千,已经打了票子出去,存款还有限,凑不出两万五。除非动用同业的‘堆花’,不过最多只能用一个月。” “有一个月的期限,还怕什么?萝卜吃一节剥一节,‘上忙’还未了,湖州的银粮地丁还在征,十天半个月就有现款到。庆生,”胡雪岩说,“我们的生意一定要做得活络,移东补西不穿绷,就是本事。你要晓得,所谓‘调度’,调就是调动,度就是预算,预算什么时候有款子进来,预先拿它调动一下,这样做生意,就比人家走在前面了。” 刘庆生也懂得这个道理99lib?,不过自己不是老板,魄力方面当然差些,现在听胡雪岩这么说,他的胆也大了,“既然如此,我们乐得做漂亮些。”他说,“早早把银子送了去。” “这话不错。你去跑一趟,以后凡是像这样的情形,都是你出面。你把空白票子和书柬图章带了去,问周委员怎么开法,票子多带几张。” “好的。”刘庆生又问,“借据呢?” “随他怎么写法。哪怕就麟藩台写个收条也可以。”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合钱庄的规矩,背的风险甚大。不过刘庆生早就看出这位老板与众不同,所以并不多说。当时带着书柬图章和好几张空白票子去看周委员,胡雪岩也收拾收拾随身日用的什物,预备等刘庆生一回来,问清楚了经过情形,随即上船到湖州。 这一等等了许久,直到天黑,才看见他回店,脸上是那种打牌一吃三,大赢特赢的得意之色。 一看他的神态,胡雪岩便已猜到,或有什么意外的好消息,而他此行的圆满,自更不待言。为了训练他的沉着,胡雪岩便用提醒他的语气说:“庆生!有话慢慢说!” 刘庆生也很机警,发觉他的语气和态度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不免有些飞扬浮躁,所以惭愧地笑了一下,坐下来把个手巾包放下,抹一 62b9." >抹汗,才从容开口。 “我见着了麟藩台,十分客气。事情已经办妥了,由麟藩台的大少爷出的借据,周委员的中保。”说着他把借据递了给胡雪岩。 “我不必看!”胡雪岩摆一摆手说,“麟藩台可有什么话?” “他说很见阜康的情。又说,有两件事已经交代周委员了,这两件事,实在是意外之喜。” 说着,刘庆生的神色又兴奋了。这也难怪他,实在是可以令人鼓舞的好消息。据周委员告诉刘庆生,钱业公所承销官票,已禀复到藩台衙门,其中对阜康踊跃认销,特加表扬。麟藩台因为公事圆满,相当高兴,又因为阜康的关系不同,决定报部,奏请褒奖,刘庆生认为这在同业中是很有面子的事。 “这是你的功劳。”胡雪岩说,“将来褒奖又不止面子好看,生意上亦大有关系。因为这一来,连部里都晓得阜康的招牌,京里的票号对我们就会另眼相藏书网看,以后有大宗公款汇划,就吃得开了。” 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刘庆生记了在心里,接着又说第二件事。 “这件事对我们眼前的生意,大有帮助。”刘庆生忽然扯开话题问道,“胡先生,我先要请教你,什么叫‘协饷’?” 这个名称刚行了不久,胡雪岩听王有龄和杨用之谈过,可以为刘庆生作很详细的解释:“户部的岁入有限,一年应该收四千万,实际上收不到三千万,军饷不过维持正常额数,现在一打长毛,招兵募勇,平空加了十几万兵,这笔军费哪里来?照明朝的办法,凡遇到这种情形,都是在钱粮上按亩‘加派’。大清朝是‘永不加赋’的,那就只有不打仗、市面比较平定的省份多出些力,想办法帮助军饷,就称为‘协饷’。协饷不解部,直接解到各大营粮台。” “这就对了。”刘庆生说,“浙江解‘江南大营’的协饷,麟藩台已经吩咐,尽量交阜康来汇。” “那太好了!”这一下连胡雪岩都不由得喜形于色,“我正在筹划,怎么样把生意做到上海和江苏去,现在天从人愿,妙极,妙极!” “不过胡先生,这一来,湖州你一时不能去了,这方面我还没有做过,要请你自己出马。”“好的。等我来料理,我也要请张胖子帮忙,才能把这件事办通。”他说,“第一步先要打听江南大营的粮台是驻扎在苏州,还是哪里?” 当时站起身来就想到盐桥信和,转念一想,这么件大事,究竟还只是凭刘庆生的一句话,到底款数多少,汇费如何,暗底下还有没有别的花样?都还一无所知,此时便无从谈起。至少要等跟周委员见了面,把生意敲定了再去求教同行,万一不成,落个话柄在外面,对阜康的信誉大有影响。 于是他定定心坐了下来,“湖州是一定要晚几天才能走了。”他说,“事情是件好事,不过要慎重,心急不得。而且像这样的事,一定会遭同行的妒,所以说话也要小心。” 这是告诫刘庆生,不可得意忘形。对刘庆生来说,恰是一大警惕,从开业以来,事事顺利,刘庆生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总有些趾高气扬的模样。这时听得胡雪岩的提醒,自己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敛眉低眼,很诚恳地答道:“胡先生说得是。” 看他这样的神态,胡雪岩非常满意,“庆生!”他也有些激动,拍着他的肩说,“我们的事业还早得很呢!刚刚才开头,眼前这点点算不了什么。我就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有个好帮手,你看我将来搞出什么样一番市面,我的市面要摆到京里,摆到外国,人家办不到的我办得到,才算本事。你好好做,有我一定有你!” 意外之财 胡雪岩不但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而且幻想着最好分身有术,眼前就有两处地方都需要他即时亲自去一趟,才能铺排得开。 一处当然是湖州,不但老张开丝行要他实地去看了,作个决定,而且王有龄专人送了信来,“上忙”征起的钱粮,到底是交汇,还是使个手法就地运用?因为王有龄奉了委札,要到浙皖交界之处去视察防务,不能久待,要他赶紧到湖州会面。 一处是上海。他已经跟周委员见过面,据说,浙江的协饷,原是解缴现银,但以江南大营围金陵,江北大营围扬州,水陆两路都怕不安靖,所以最近跟江南大营的粮台商议决定,或者汇解上海,或者汇解苏州,视需要随时通知。江南大营的粮台,现在派了委员驻上海,要 6c42." >求由浙江承汇的钱庄,有个负责人跟他去协商细节。这件事刘庆生办不了,就算办得了,一个到湖州,一个到上海,杭州本店没人照料也不行。 筹思了好一会,胡雪岩叹口气对刘庆生说:“人手不够是顶苦恼的事。从今天起,你也要留意,多找好帮手。像现在这样,好比有饭吃不下,你想可惜不可惜?” “吃不下怎么办?” “那还有什么办法,只好请人来帮着吃。江南大营的协饷——”胡雪岩沉吟了一下问道,“大源老孙为人如何?” 刘庆生懂得他的意思,“孙先生人是再规矩扎实都没有。不过,”他说,“阜康跟信和的关系不同,胡先生,你为何不分给信和来做?” “你不是想跟大源做联号吗?这道理很容易明白,要想市面做得大,自然要把关系拉得广。”胡雪岩说,“下次如果有别样要联手的生意,我们另外再找一家。这样子下去,同行都跟阜康的利害相关,你想想看,我们的力量,会大到怎么样一个地步?” 胡雪岩最善于借助于他人的力量,但他总是在两利的条件下谈合作,所以他人亦乐为所用。大源的孙德庆就是如此,对于阜康愿意与他合做承汇江南大营协饷的生意,十分感激,而让他出面到上海去接头,更觉得是胡雪岩给他面子,因而死心塌地支持阜康,自动表示把那一万二千两银子的“堆花”,改为同业长期放款。于是阜康放给麟桂的那笔款子,一半有了着落。另一半是得到了一笔意想不到的存款——就在胡雪岩动身到湖州的前一天,傍晚时分来了一名军官,手里提着一个很沉重的麻袋,指名要看“胡老板”。 “请坐,请坐!”刘庆生亲自招待,奉茶敬烟,“敝东因为要到湖州,已经上船了。有话跟我说,也是一样。” “不!我一定要当面跟胡老板说。能不能请他回来一趟,或者我到船上去看他。” 既然如此,没有不让他去看胡雪岩的道理,事实上胡雪岩也还不曾上船,是刘庆生的托词,这时候便说:“那么,我去把敝东请了来。请问贵姓?” 那人把姓名官衔一起报了出来:“我叫罗尚德,钱塘水师营十营千总。” “好!罗老爷请坐一坐,我马上派人去请。” 等把胡雪岩从家里找了来,动问来意,罗尚德把麻袋解开,只见里面是一堆银子,有元宝,有圆丝,还有碎银子,土花斑斓,仿佛是刚从泥土里掘出来的。 胡雪岩不解,他是不是要换成整锭的新元宝?那得去请教“炉房”才行。 正在这样疑惑,罗尚德又从贴肉口袋里取出来一叠银票,放在胡雪岩面前。 “银票是八千两。”他说,“银子回头照秤,大概有三千多两。胡老板,我要存在你这里,利息给不给无所谓。” “噢!”胡雪岩越发奇怪,看不出一个几两银子月饷的绿营军官,会有上万银子的积蓄。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出息不好少他的,所以这样答道:“罗老爷,承蒙你看得起小号,我们照市行息,不过先要请问,存款的期限是长是短?” “就是这期限难说。”罗尚德紧皱着他那双浓密的眉毛,一只大手不断摸着络腮胡子,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这样吧,是活期。”胡雪岩谈生意,一向派头很大,“不论什么时候,罗老爷要用,就拿折子来取好了。” “折子倒不要了。我相信你!” 事情愈出愈奇,胡雪岩不能不问了:“罗老爷,我要请教,你怎么能存一万多银子,连个存折都不要?” “要跟不要都一样。胡老板,我晓得你的为人,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我同乡,我听他谈过你。不过你不必跟他提起我的存款。” 听他这几句话,胡雪岩立即便有两个感想:一个感想是,罗尚德对素昧平生的他,信任的程度,比相交有年的小同乡还来得深;一个感想是以罗尚德的身份、态度和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这可能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种麻烦。 他是不怕麻烦的,只觉得罗尚德的对他信任,便是阜康信誉良好的明证,因而对其人其事,都颇感兴趣。看看天色不早,原该招待顾客,于是用很亲切随便的语气说道:“罗老爷,看样子你也喜欢‘摆一碗’,我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好不好?” 这个提议,正投其所好,“要得!”罗尚德是四川人,很爽快地答应,“我不会假客气,叨扰你!酒要高粱,菜不在乎,多给我辣子,越辣越好。” “对路了!”胡雪岩笑道,“我有两瓶辣油,辣得喉咙会冒烟,实在进不了,今.天遇见识家了。”说着,便喊小徒弟到“皇饭儿”去叫菜,酒是现成有的,黄白俱全,整坛摆在饭厅里,再有一样“辣子”,他告诉小徒弟说:“阿毛!你到我家里跟胡太太说,有人送的两瓶平望辣油,找出来交给你。” 等小徒弟一走,胡雪岩照规矩行事,把刘庆生请来,先招呼两名伙计,用天平秤称麻袋里的银子,当着罗尚德的面点清楚,连银票两共一万一千两挂零,胡雪岩建议,存个整数,零头由罗尚德带回,他同意了。 银票收拾清楚,酒菜已经送到,拉开桌子,连刘庆生一共三个人小酌,不一会阿毛把两瓶辣油取了来。这种辣油是吴江附近一个平望镇的特产,能够制得把红辣椒溶化在菜油中,其辣无比,胡雪岩和刘庆生都不敢领教,罗尚德却是得其所哉,大喊“过瘾”不止。 “胡老板,”罗尚德开始谈他自己,“你一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主顾,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做法,不免叫人起疑。” “不是叫人起疑心。”胡雪岩纠正他的说法,“叫人觉得必有一番道理在内。” “对了,就是有一番道理在内。” 据罗尚德自己说,他是四川巴县人,家境相当不坏,但从小不务正业,嫖赌吃着,无所不好,是个十足的败家子,因而把高堂父母气得双双亡故。 他从小订过一门亲,岳家也是当地乡绅,看见罗尚德不成材,虽未提出退婚的要求,却是一直不提婚期。罗尚德对于娶亲倒不放在心上,没有赌本,才是最伤脑筋的事,不时向岳家伸手告贷。最后一次,他那未来的岳父,托媒人来说,罗尚德前后用过岳家一万五千银子,这笔账可以不算,如果罗尚德肯把女家的庚帖退还,他另外再送一千银子,不过希望他到外县去谋生,否则会在家乡沦为乞丐,替他死去的父母丢脸。 这对罗尚德是个刻骨铭心的刺激,当时就当着媒人的面,撕碎了女家的庚帖,并且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把那一万五千银子的债务了清! “‘败子回头金不换’!”胡雪岩举杯相敬,“罗老爷,一个人就怕不>?99lib?发奋。” “是啊!”罗尚德大口喝着酒说,“第二天我就离了重庆府,搭了条便船出川。在船上心想,大话是说出去了,哪里去找这一万五千两银子?到了汉口有人就说,不如去投军,打了胜仗有赏号,若能图个出身,当上了官儿,就有空缺好吃。我心想反正是卖命了,这条命要卖得值,投军最好。正好那时候林大人招兵——” 林大人是指林则徐。道光二十年五月,英国军队集中澳门,计划进攻广州。两广总督林则徐大治军备,在虎门设防,两岸列炮二百余门,并有六十艘战船,同时招募新兵五千,罗尚德就是这样辗转投身水师的。 但是在广东他并没有打仗,因为林则徐备战的声势甚壮,英军不敢轻犯,以二十六艘战舰,改道攻定海,分路内犯,浙江巡抚和提督束手无策。朝命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赴浙江视师,福建提督余步云驰援,在广东的新募水师,亦有一部分调到了浙江。 “我就是这么到了杭州的。”罗尚德说,“运气还不坏,十三年工夫,巴结上了一个六品官儿,也积蓄了上万银子。胡老板,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些银子有来得艰难的,也有来得容易的。” 来得艰难是省吃俭用,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来得容易是吃空缺,分贼赃,不然积蓄不来一万一千银子。 绿营军官,暮气沉沉,无不是没有钱找钱,有了钱花钱,只有罗尚德别具一格,有钱就埋在地下,或者换成银票藏在身上,不嫖不赌不借给人。有人劝他合伙做贩私盐之类的生意,可以赚大钱,他亦不为所动,因此,在同事之中,他被目为怪物。 “他们说他们的,我打我自己的主意。我在打算,再有三年工夫,一万五千银子大概可以凑满了,那时候我就要回川去了。” “到那一天可就扬眉吐气了!”胡雪岩颇为感动,心里在想,有机会可以帮他挣几文。但转念又想,此人抱定宗旨不做生意,自己的一番好意,说出口来碰个钉子可犯不上,因而欲言又止。 “不过胡老板,现在怕不行了。” “怎么呢?” “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们那一营要调到江苏去打长毛。”罗尚德的神情显得抑郁,“不是我说句泄气的话,绿营兵打土匪都打不了,打长毛怎么行?这一去实在不太妙,我得打算打算。”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怎么个打算?” “还不是这一万一千多银子?我在这里无亲无眷,抚台衙门的刘二爷,人倒也还不错,可是我不能托他,他是跟着黄大人走的,万一黄大人调到偏远省份,譬如说贵州巡抚,四川总督,或者到京里去做官,刘二爷自然跟了去。那时候,几千里路,我怎么去找他?” “这也说得是。阜康是开在杭州不会动的,罗老爷随时可以来提款。” “一点不错!”罗尚德很舒畅地喝了一大口酒,“这一下,胡老板你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我懂!”胡雪岩心里盘算了一会,接下来说,“罗老爷,承蒙你看得起阜康,当我一个朋友,那么,我也很爽快,你这笔款子准定作为三年定期存款,到时候你来取,本利一共一万五。你看好不好?” “这,这怎么不好?”罗尚德惊喜交集,满脸的过意不去,“不过,利息太多了。” “这也无所谓,做生意有赚有蚀,要通扯算账。你这笔款子与众不同,有交情在内。你尽管放心去打仗,三年以后回重庆,带一万五千两银子去还账。这三年,你总另外还有收入,积下来就是盘缠。如果放在身边不方便,你尽管汇了来,我替你入账,照样算利息给你。” 这番话听入罗尚德耳中,就好比风雪之夜,巡逻回营,濯足上床,只觉四肢百骸,无不熨帖,想到三年以后,携金去访旧时岳家的那一刻,真正是人生得意之秋,越觉陶然。 “胡老板,怪不得刘二爷提起你来,赞不绝口,跟你结交,实在有点味道。” “我的宗旨就是如此!”胡雪岩笑道,“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是在家亦靠朋友,所以不能不为朋友着想。好了,事情说定局了,庆生,你去立个折子来。” “不必,不必!”罗尚德乱摇着手,“就是一句话,用不着什么折子,放在我身上,弄掉了反倒麻烦。” “不是这样说!做生意一定要照规矩来,折子还是要立,你说放在身上不方便,不妨交给朋友。” “那我就交给你。” “也好!”胡雪岩指着刘庆..生说,“交给他好了。我这位老弟,也是信义君子,说一句算一句,你放心。” “好极!那就重重拜托了!”罗尚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接着告辞而去。 等客人一走,刘庆生再也无法强持,兴奋之情,溢于词色,忙不迭地要谈他心中的感觉。 “胡先生,我们的生意,照这样子做下去,用不着半年,基础就可以打稳了。” “慢慢来!”胡雪岩的神色依然十分沉着,“照我的预料,罗尚德今天回去,会跟他的同事去谈这回事,看样子‘兵大爷’的存款还会得来,不管多少,都是主顾,你关照伙计们,千万要一样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态度尤其要客气,这些‘兵大爷’,好讲话比什么人都好讲话,难弄起来也比什么人都难弄。” “是,是!我晓得。” 于是胡雪岩当夜就上了船,因为天气太热,特地跟阿珠的娘商量好,夜里动身,泊在拱宸桥北新关下,等天一亮就“讨关”,趁早风凉尽力赶一程,到日中找个风凉地方停泊,等夜里再走。这样子,坐船的和摇船的,大家都舒服,所以不但阿珠和她母亲乐从,连阿四和另外雇来的一个伙计也都很高兴。 春色满舟 橹声欸乃中,胡雪岩和阿珠在灯下悄然相对。她早着意修饰过一番,穿一条月白竹布的散脚裤,上身是黑纺绸窄腰单衫。黑白相映,越显肤色之美。船家女儿多是天足,而且赤脚的时候多,六寸圆肤趿一双绣花拖鞋。胡雪岩把她从上看到下,一双眼睛瞪住了她的脚不放。 “你不要看嘛!”她把一双脚缩了进去。 “我看你的拖鞋。来,把脚伸出来!” 有了这句话,阿珠自觉不是刚才那样忸怩难受了,重新伸足向前让他细细赏鉴。 “鞋面是什么料子?”他伸手下去,摸一摸鞋面,顺便握了握那双扁平白皙的脚,“替我也做一双。肯不肯?” “不肯!”她笑着答了这一句,站起来走了进去,捧出一册很厚很大的书来。 翻开一看,里面压着绣花的花样和五色丝线。胡雪岩挑了个“五福捧寿”的花样,指定用白软缎来绣。 “白缎子不经脏,用蓝的好了。” “不要紧,不会脏的。” “又来骗人了!”阿珠说,“天天在地上拖,怎么不会脏?” “你当我真的要穿?我还舍不得呢,做好了摆在那里,想你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一句话把阿珠说得满脸通红,但心里是高兴的,窘笑着骂了句:“你的脸皮真厚!” 那份娇媚的神态,着实教胡雪岩动情,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但窗开两面,前后通风,怕船梢上摇橹的阿四看见了不雅,只得强自忍耐着。 阿珠也不开口,把胡雪岩的拖鞋当做一件正经大事,立刻就翻书找丝线,配颜色,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忘了旁边还有人在。 “此刻何必忙着弄这个?”胡雪岩说,“我们谈谈。” “你说,我在听。” “好了,好了。”胡雪岩把她那本书合拢,“我讲件妙事给你听。” 他讲的就是罗尚德的故事,添枝加叶,绘声绘影,阿珠把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了。 “那么,”阿珠提出疑问,“那位小姐怎么样?是不是她也嫌贫爱富?或者恨罗尚德不成材,不肯嫁他?” “这,”胡雪岩一愣,“我倒没有问他。” “为啥不问?” 问得无理!胡雪岩有些好笑:“早知道你关心那位小姐,我一定要问他。” “本来就该问的。他不讲,你也不问,好像那位小姐根本就不是人。”阿珠撇着嘴说,“天下的男人,十个倒有九个没良心。” “总还有一个有良心的。”胡雪岩笑道,“我不在那九个之内。” “也不见得。” “不见得坏。是不是?” “厚皮!”她刮着脸羞他。 为此又勾起阿珠的满腹心事。她娘把托张胖子做媒的事,都瞒着她,她脸皮嫩也不好意思去问,只是那天“纯号”小聚,隐隐约约看出她娘有意托张胖子出面来谈这场喜事,但到底怎么了呢?月下灯前,一个人悄悄地不知思量过多少遍,却始终猜不透其中的消息。 眼前是个机会,但她踌躇无法出口,第一是不知用怎样的话来试探;第二又怕试探的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打击受不起,反倒是像现在这样混沌一团,无论如何还有个指望在那里! 一个人这样想得出了神,只见她睫毛乱闪,双眉低敛,胡雪岩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事,只觉得一个男人,辛苦终日,到晚来这样灯下悄然相对,实在也是一种清福。 因此,他也不肯开口说话,静静坐着,恣意饱看秀色。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阿珠终于如梦方醒似的,茫然四顾,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看到胡雪岩诡秘的笑容,她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被他看穿了,因而嗔道:“贼秃嘻嘻地,鬼相!” “咦!”胡雪岩笑道,“我什么地方冒犯你了?我又不曾开口。” “我就恨你不开口!” 这句话意思很深,胡雪岩想了想问道:“你要我开口说什么?” “我怎么晓得?嘴生在你身上,有话要你自己说。” “我要说的话很多,不晓得你喜欢听哪一句?” 这回答很有点味道,阿珠细细咀嚼着,心情渐渐舒坦,话很多,就表示日久天长说不完,那就不必心急,慢慢儿说好了。 “我们谈谈生意。”胡雪岩问,“你爹带回来的口信怎么说?” “房子寻了两处,人也有两个,都要等你去看了,才好定局。” “房子好坏我不懂——不是房子好坏不懂,地点好坏我不晓得,总要靠近水陆码头才方便。人呢,如果两个都好就都用。” “那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黄,都是蛮能干的,可惜只能用一个。” “为啥?” “他们心里不和。”阿珠答道,“‘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句话,你都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胡雪岩说,“不会用人才怕二虎相争,到我手里,不要说两只老虎,再多些我也要叫他服帖。” 阿珠心里在想,照他的本事,不见得是吹牛,不过口中却故意要笑他:“说大话不要本钱!” “不相信你就看着好了。”胡雪岩笑笑又说,“我就怕两只雌老虎,那就没本事弄得她们服帖了。” 阿珠心想,这不用说,两只雌老虎一只是指胡太太,一只是指自己。她恨不得认真辩白一声:我才不是雌老虎!最好再问一句:你太太凶不凶?但这些话既不便说,也不宜装作不懂,她这一阵子已学得了许多人情世故,懂得跟人说话,有明的、暗的各种方法,而有时绝不能开口,有时却非说不可,现在就是这样,不能不说话。 这句话要说得半真半伪,似懂非懂才妙,所以她想了想笑道:“你这个人太厉害,也太坏,是得有雌老虎管着你才好。” “口口声声说我坏,到底我坏在什么地方?” “你啊!”阿珠指着他的鼻尖说,“尽在肚子里用功夫。” “你说我是‘阴世秀才’?” 为人阴险,杭州人斥之为“阴世秀才”,特征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词色,这两点胡雪岩都不像,他是个笑口常开极爽朗的人,说他“阴世秀才”,阿珠也觉得诬人忒甚,所以摇摇头说:“这倒不是!” “那么我是草包?” “这更不是。啊!我想到了!”阿珠理直气壮地,“这就是你最坏的地方,说话总是说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好接口。”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倒是一愣,因为在他还是闻所未闻,细想一想,自己确是有这样在辞令上咄咄逼人的毛病,处世不大相宜,倒要好好改一改。 “我说对了没有?”阿珠又问。 “一个人总有说对的时候。”胡雪岩很诚恳地问,“阿珠,你看我是不是肯认错改过的人?这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阿珠点点头:“你的好处,我不会抹煞你的。” “我的坏处你尽管说。我一定听。”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过去,阿珠就让他握着,双颊渐渐泛起红晕,加上那双斜睇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春色。 夜深了,野岸寂寂,只听见“吱呀、吱呀”和“刷喇、刷喇”摇橹破水的声音,阿珠也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到湖州,你住在哪里?” “我想住在王大老爷衙门里。” “嗯!”阿珠很平静地说,“那应该。” “我在想,”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面,“房子要大,前面开店,后面住家,还要多备客房,最好附带一个小小花园,客房就在小花园里。” “要这样讲究?” “越讲究越好!”胡雪岩说,“你倒想想看,丝的好坏都差不多,价钱同行公议,没有什么上落,丝客人一样买丝,为什么非到你那里不可?这就另有讲究了,要给客人一上船就想到,这趟到了湖州住在张家,张家舒服,住得好,吃得好,当客人像自己亲人一样看待,所谓‘宾至如归’。那时候你想想看,生意还跑得了?” 其实,胡雪岩所说的也是很浅的道理,但阿珠休戚相关,格外觉得亲切动听,脑中顿时浮现出许多“宾至如归”的景象,这些景象在平日也见过,就在她家的船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而此时想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之情。 “别的不敢说,丝客人住在我们家,起码吃得会比别家舒服。”她说,语气是谦抑的。 “那还用得着说?你娘做的菜,还不把他们吃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你也是!”阿珠笑着抢他的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加油加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其词有憾,其实深喜,胡雪岩适可而止,不再说恭维的话了,“阿珠,”他说,“要讲究舒服,讲究不尽,将来丝行开起来,外场我还可以照应你爹,里面就全靠你们娘儿俩。而且里面比外场更要紧!” “这我懂。”阿珠答道,“不过,我又不能像在船上一样,哪晓得丝客人喜欢什么?” “这就两样了。在船上,客人做主,怎么说怎么好。住到店里来的外路客人,要你做主,他不会说话的。” “他说是不说,心里晓得好歹。” “就是这话啰!”胡雪岩深深点头。 这对阿珠是绝好的鼓励,因而心领神会,颇有妙悟,“我只当来了一份亲眷。”她从容自若地,“该当照应他的照应他。他不要人家照应的,总有他的花样在内,我们就不去管他。” “对啊!”胡雪岩轻轻拍着桌子说,“你懂诀窍了!有的人不懂,不是不体谅客人,就是体谅得过了分,管头管脚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吓得下次不敢来了。” 阿珠是很豁达的性情,但不知怎么,跟胡雪岩说话,心思就特别多,这里便又扯到自家头上。 “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她说,“一定是我娘太亲热,你怕管头管脚不自由,所以吓得不敢来。可是与不是?” “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说下去。 明明是有指责的话,不肯说出来,阿珠追问他还是不说,于是半真半假地,又像真的动气,又像撒娇,非要胡雪岩说不可。 说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闹着玩,故意漏这么一句半句去撩拨她。阿珠不知是计,越逼越近,“问罪”问到他身边,动手动脚,恰中心意,终于让他一把抱住,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这下阿珠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真的有些动气了,背着灯,也背着胡雪岩,垂着头,久久不语。 先当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渐渐发觉不妙,走过去想扳过她的身子来,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劲道甚大。这就显然不是撒娇了,胡雪岩心中一惊,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越发吃惊。 “这,这是为啥?”他结结巴巴地问。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觉得于心不忍,同时也颇有安慰,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极重,因而破涕而笑。当然,还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 “没有事!”她收敛了笑容,揩揩眼泪,恢复了神态。 由于这个小小的波折,胡雪岩变得沉默了,但却一直窥伺着她的眼波,深怕一个接应不到,又惹她不满。 “时候不早了。”船舱外有声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没有进舱,而阿珠却深怕她有所发觉,赶紧向胡雪岩递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出她曾哭过。 “干娘!”胡雪岩一面向阿珠点头,一面迎了出去,“进来坐!” 她没有不进来的道理,坐定了99lib.问道:“胡老爷到湖州去过没有?” “胡老爷”三个字听来刺耳,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干娘,叫我雪岩好了。” 这句话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就这句话中,名分已定,她像吃了颗定心丸,通体舒泰,笑吟吟地望着她母亲,要看她如何回答。 阿珠的娘依然谦虚,“不敢当!”她也是眉开眼笑地,“我还是——” “还是”如何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持何态度。阿珠的警觉特高,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脱口说道:“还是叫雪岩!”话一出口,发觉过于率真,便又补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亏她想得出这样一句成语,虽用得不很恰当,也算一个很有力的理由,阿珠的娘便说:“这话也是,我就放肆了。” 口说“放肆”,依然不直喊出来,阿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敲钉转脚,把事情做牢靠些,“娘!”她说,“那么你叫一声看!” 这反像有些捉弄人似的,阿珠的娘微感窘迫,白了她一眼说:“要你来瞎起劲!” 这母女俩微妙的神态,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心里觉得好笑,自己的话是说得冒失了些,但悔亦无用,事到如今,索性讨阿珠一个欢心。于是在脸上堆足了笑容说道:“干娘,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你早就该叫我的名字了。阿珠,是不是?” 这一下轮到阿珠受窘了,红着脸说:“我不晓得!我同我娘的事,不要来问我。” 为了替女儿解围,阿珠的娘终于叫了声:“雪岩!你说得不错,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以后全要靠你照应。” “那自然。”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态,便又转脸问了句,“阿珠,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我不晓得!”阿珠又羞又喜,也还有些恼,恼他促狭,故意叫人下不得台。 因为如此,她便赌气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但他的念头比她更快,刚一转身,便被喊住:“阿珠,不要走!我有话谈。” “我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她这样回答,而脚步却停在原处。 “我说个笑话,保管你不困。” “睡也还早。”她娘也说,“你就再坐一坐。” 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来,看胡雪岩却不像是说笑话的神情,果然,他拍拍她的手背,作了个示意“稍安毋躁”的姿势,转脸向他“干娘”说道:“我刚刚在跟阿珠谈,一样开丝行,为啥丝客人非要跟你们打交道不可?其中有许多道理。” “是啊!”提到这一层,阿珠的娘大感兴趣,眼睛都发亮了,“我要听听这些道理看。” “叫阿珠讲给你听。” 阿珠的兴趣也来了,细细讲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补充,把阿珠的娘听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许多连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见。 “雪岩,不是我说,你实在是能干!”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儿,终于毅然决然地说了句:“总算是阿珠的命好,将来一定有福享!” 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了出来,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来摸她的手,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 “哪个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把条长辫子甩得几乎飞到胡雪岩脸上。 “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着她的脸,用低得仅仅只有他自己和阿珠才听得见的声音问。 阿珠的脸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觉察到脸上在发烧,幸好灯大如豆,不畏人见,所以能够从从容容地说话。 “我自然要!”她说,“你的福我不享,哪个来享?” “那好。总有福让你享就是了。” “我倒要问你了,”她把脸仰起来说,“我娘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事怎么说?” “你还要问?” “当然要问。”胡雪岩振振有词地说,“事情太多,我晓得你指的是哪一桩?” “你顶会‘装佯’!”阿珠恨声说道,“恨不得咬你一口。” “我‘装佯’,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 “你真当我不敢?”她比齐了四颗细小平整的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后一点一点地劲道加上去,终于把胡雪岩咬得喊出声来才松口。 “你服不服?”她问。 “你要说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将她抱得紧紧的。 在他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一只手抱住她的上半身,另一只手更不规矩。阿珠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付,只抓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似告饶、似呵斥地连声轻喊:“不要,不要!” 为了阻止她的噜苏,胡雪岩嘴找着嘴,让她无法说话,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无进展。阿珠的那条裤带,后面一半缝在裤腰上,前面两端打成死结,带头塞入裤腰,而那条裤带勒得极紧,切入肉里,连根手指都插不进去。 这不是可以用强的事,胡雪岩见机而作,把手缩了回来,恨声说道:“恨不得有把剪刀!” 见他这样,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而且颇为得意,吃吃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让我料中了。” “我就不懂,”胡雪岩说,“勒得这样子紧,你自己怎么解开呢?”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说说看!” “我把肚皮一吸,找着带头,”她捧着胡雪岩的双手做手势,“这么一绕,再这么一绕,跟着一抽就解开了。” “我倒不信。”胡雪岩说,“你的腰细,带子勒得又紧,肚皮哪里还有地方可缩?” 阿珠刚想试给他看,转念省悟,撇着嘴说:“你一肚皮的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 胡雪岩骗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罢,“我又要问你,”他说,“这是谁教你的?” “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山东人,长得很漂亮。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没事谈闲天,她跟我说,江湖上什么坏人都有,全靠自己当心。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我照样做了两条穿。” “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 “没有。”阿珠说,“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点点大,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没有跟她学。” “她要教你什么拳?” “叫什么‘擒拿手’。如果哪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 “还好,还好!”胡雪岩拍拍胸口说,“亏得没有跟她学,不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时时刻刻要当心了。” “你看得我那么凶?”阿珠半真半假地问。 “你自己说呢?” 阿珠不响,心里有些不安,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把她看成一个很难惹的人。有了这样的存心,将来感情会受影响。然而她无法解释,最好的解释是顺从他的意思。因而心里又想,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又何必争此一刻?心思一活动,态度便不同了,靠紧了胡雪岩,口中发出“嗯,嗯”的腻声,而且觉得自己真有些透不过气来,必得他搂紧了,一颗心才比较有着落。 胡雪岩也是心热如火,但他的头脑却很冷静,这时有两种想法,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倒要看看自己闯不闯得过这一关?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顿挫,也不是杀杀她的威风,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君子,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自己照样也做得到。 于是他摸着她的脸说:“好烫!” 这就像十分春色尽落入他眼中一样,阿珠把脸避了开去,但身子却靠得更紧了。 于是他又摸着她的胸说:“心跳得好厉害!” 阿珠有点不大服帖,她不相信这样昏灯淡月之夜,男贪女爱之时,他的心会不跳,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针锋相对地说:“你的心不也在跳?” “我是碰到你这地方才心跳的。”他轻声笑着,把手挪动了一下,盈盈一握,滑腻非凡。 “快放手!我怕痒。”语气中带着告饶的意味。 再要捉弄她,便迹近残忍了,他放开了手说:“阿珠,倒碗茶我喝。” “茶凉了。” “就是凉的好。” 阿珠一骨碌下床,背着他捻亮了灯,纽好了那件对襟的绸衫,从茶壶里倒出一碗凉透了的龙井茶,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沁人脾胃,顿觉心地清凉,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想到刚才与胡雪岩缠在一起的光景,又惭愧,又安慰,但是再不敢转过脸去看床上的那个人。 “怎么回事?”胡雪岩催促着。 想了想,她倒好了茶,顺手又把那盏“美孚”油灯,捻得豆大一点,然后才转身把茶捧了给胡雪岩。 他翻身坐了起来,接住茶碗也拉住了手问:“心还跳不跳?” 阿珠很大方,也很有把握地答道:“你再用手试试看!” “不能再摸了。”胡雪岩笑道,“一摸,你的心不跳,我的心又要跳了。” “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阿珠用讥嘲的声音说,“我只当你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这会儿有得你说嘴了!”胡雪岩又笑,笑停了说,“既然不做坏事,何苦把灯弄得这样暗?去捻亮了,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她怕捻亮了灯为他看出脸上的窘态,便说:“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还有一正:睡得正!” “当..然啰。”阿珠很骄傲地说,“不到日子,你再也休想。” “日子?”胡雪岩故意装作不解,“什么日子?” 他装得很像,倒弄得阿珠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装佯”。 “你不晓得拉倒!”她有些气了,“再没有见过像你这样难弄的人,一会真,一会假,从不把真心给人看!” 这话说得很重,胡雪岩不能再出以嬉皮笑脸的态度,然而他亦不愿接受阿珠的指责,“你自己太傻!”他用反驳的语气说,“我的真心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你要晓得,跟你在一起,为的就是寻快活,难道要像伺候大官儿,或者谈生意一样,一本正经,半句笑话都说不得?那样子不要说是我,只怕你也会觉得好生无趣。” 阿珠受了一顿排揎,反倒服帖了,咬着嘴唇把胡雪岩的话,一句一句想过99lib?去,心里觉得很舒坦,同时也领悟出一个诀窍,反正胡雪岩喜欢“装佯”,自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也跟他装就是了。 “好了,我晓得你?99lib.的脾气了。”她又笑道,“反正我也不怕你骗我,我的脾气你也晓得,好说话就好说话,不好说话,看我的手段,你当心点好了。” 胡雪岩笑笑不答。对付女人和对付顾客一样,他宁愿遇到一个厉害而讲理的,不愿与看来老实无用而有时无理可喻的人打交道。 结交郁四 一到湖州,胡雪岩就为王有龄接到知府衙门去住,虽只是小别重逢,但以交情太深,彼此都有无法言喻的喜悦,心里各有好些话,却还没有工夫深谈,为了礼貌,也为了切身利害关系,胡雪岩先要去拜两位“师大老爷”。 幕友照例有自己的小天地,秦寿门和杨用之各占一座院落,办公住家都在一起。王有龄陪着他,先去拜访秦寿门,欢然道故之余,向胡雪岩深深致谢。端午节前,他有一份极丰富的节礼,包括两石白米,一担时新蔬果,还有十吊钱,送到秦家,秦太太已经从杭州写信告诉了秦寿门,所以这时对胡雪岩的态度,比以前更不同了。 “我发湿气戒酒。”秦寿门说,“今天要开戒了,陪雪岩兄痛饮一番。” “好极了!”王有龄接口问道,“老夫子,你看我们在哪里替雪岩接风?” 以常理来说,第一天自然是他自己做东道主,问到这话,秦寿门便知有深意在内,想了想笑道:“东翁莫说出口,我们各自一猜,看看是不是一条路。” 于是秦寿门取管笔,撕张纸,背转身去,悄悄写好,王有龄如法炮制,把纸条伸开来一看,一个写着“则行”,一个写着“木易”,两人哈哈大笑。 “木易”是杨,“用之则行”这句成语,胡雪岩也知道,就不明白到杨用之那里去喝酒,有何可笑。 “我来告诉你。”王有龄说,“杨老夫子有极得意之事,到湖州不多几天,已经纳了宠了。这位如夫人生得宜男之相,而且贤惠能干,我们今天就扰他去。” 口说“扰他”,其实还是王有龄做东,他叫伺候签押房的听差李成,备一桌翅席,抬一坛好酒,送到杨用之那里。胡雪岩却是别有用心,此刻正用得着杨用之的时候,有些结纳示惠的机会,不肯放过,找个空隙,把王有龄拉到一边有话说。 “杨老夫子纳宠,该送礼吧?” “我送过了。”王有龄说,“你可以免啦!” “礼不可废。”胡雪岩说,“而且礼不可轻。” 王有龄略想了想,懂了他的用意,点点头说:“也好。你打算送什么?>” “总以实惠为主,我想送一副金镯子,趁早去办了来。” “不必这么费事,我那里现成有一副,你拿去用。不过,”王有龄放低了声音,指指里面,“可不能让他知道!” 这是指秦寿门,胡雪岩报以领会的眼色。于是王、胡二人托词换衣服,暂且告别,与秦寿门约好,准六点钟在杨用之那里会面。 而胡雪岩五点钟就由李成引领着,到了杨用之那里。人逢喜事精神爽,杨用之那番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神情,看来着实令人羡慕。 “啊,老兄!”杨用之拉着他的手,亲热非凡,“不敢说是‘一日思君十二时’,一静下来就会想到你,倒是一点不假。如何,宝号开张,营业鼎盛?” “托福,托福!”胡雪岩特意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子的气色好极了!想来宾主都很对劲?” “那还用说。我与雪公,真正是如鱼得水。” “对,对!如鱼得水。”胡雪岩笑道,“听说老夫子另外还有鱼水之欢?” 杨用之哈哈大笑,向里喊道:“锦云,锦云,你出来!” 不用说,锦云就是他的新宠。门帘启处,走出来一个面团团如无锡大阿福,年可二十的姑娘,很腼腆地向客人笑了笑。 “锦云,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胡老爷,见一见!” “啊,胡老爷!”锦云把双眼睁得滚圆,将胡雪岩从上看到下,然后裣衽为礼。 “不敢当!”胡雪岩朝上作了个揖,顺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红纸包递了给杨用之,“一点点薄礼,为如夫人添妆!” “不,不!没有这个规矩。”杨用之极力推辞。 “若是嫌菲薄,老夫子就不收。再说,这是送如嫂夫人的,与老夫子无关。” 这一说,杨用之不能不收,捏在手里,才发觉是一副镯子,却不知是金是银,只好再叫锦云道谢。 “礼太菲薄,老夫子暂且不必打开,也不必说起,免得叫人笑话。” 这一说杨用之也有数了,把那个红纸包拿在手里,显得为难而感激,“惠我甚厚,真正是受之有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深深一揖,把红纸包塞入衣袋。 这番揖让折冲刚刚完毕,王有龄和秦寿门相偕到了。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锦云作话题的调侃戏谑,然后开席。胡雪岩首先声明,他不算是客,仍奉王有龄首座,而王有龄又要逊两位幕友居上席,谦让了半天,还是王有龄居首,胡雪岩其次,杨用之坐了主位,同时也叫锦云入席。 宾主的交情都够了,不妨脱略形迹,锦云的脾气极好,说话总是带着一团甜笑,而且温柔殷勤,所以这一席酒,吃得秦寿门醺醺大醉。王有龄心想,这是个机会,由阜康代理府库的事,他已经跟杨用之提过,此时正好让他们去深谈,因此他起身告辞。 “你们谈谈吧!”他说,“我有些困了,先走一步。” “只怕雪岩兄也困了。”杨用之的话,出人意外,竟无留客之意,好在下面还有表示,“明天早晨,奉屈雪岩兄来吃点心,湖州的点心着实讲究,来试试小妾的手段。” “好好!一定来叨扰。” “东翁有兴也请过来。”杨用之又说。 “谢谢!”王有龄当然不肯来,而且也正好有事,“东乡出了命案,我明天一早就要下乡验尸,不来了。”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邀赴约。锦云的手段真个不坏,有样“千张包子”煮线粉,加上平望的辣油,胡雪岩在张家的船上亦未曾吃过,连尽两器,赞不绝口。吃完了泡上茶来,开始谈判。 “东翁关照过了,湖州府库跟乌程县库,都托阜康代理,一句话!”杨用之问道,“老兄在湖州可有联号,或者是将来要设分号?” “分号是一定要设的。目前托恒利代收。” “恒利信用还不错。”杨用之站起身来说,“请到我书房里来!” 名为书房,闻不出一丝书卷气:当窗一张五斗桌,铺着蓝布,除去笔砚,便是算盘、账簿;旁边一具极厚实的木柜,他打开来取出一只拜盒,从拜盒取出一张纸递给胡雪岩。 “我都替老兄预备好了,填上恒利的名字,敲一个保,做个样子,就叫恒利来收款。” 胡雪岩接过那张纸看,是一张承揽代理公库的“禀帖”,此事他还是初次经手,不由得问了句:“这样子递了进来,就算数了?” “是啊!衙门里给你个批,就算数了。” “那么,”胡雪岩知道,凡有公事,必有花费,所以很恳切地说,“老夫子,该当多少费用,交到哪里,请吩咐了,我好照办。” “说句老实话,别人来,花上千银子,未见得能如此顺利。老兄的事,没有话好说。不过,我为老兄设想,以后要诸事方便,书办那里不可不点缀点缀。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你邀他出去吃个茶,说两句客气话,封一个数给他好了。”说着,伸了一个指头。 这一个指头当然不是代表一千两,那么是十两呢,还是一百两呢?想一想是宁可问清楚为妙。 “好的。我封一百二十两银子好了。”他这样旁敲侧击地说,如果是十两,杨用之当然会纠正他。 “不必,不必!一百两够了,统统在里头,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钱。” 于是杨用之派人去找了户房一个书办来,五十多岁,衣着相当够气派。书办的官称为“书吏”,大小衙门基层的公务,只有书办才熟悉,这一点就是他们的“本钱”,其中的真实情况,以及关键、诀窍,为不传之秘,所以书办虽无“世袭”的明文,但无形中父子相传,有世袭的惯例。 府、县衙门“三班六房”,六房皆有书办,而以“刑房”的书办最神气,“户房”的书办最阔气。户房书办简称“户书”,他之所以阔气,是因为额征钱粮地丁,户部只问总数,不问细节,当地谁有多少田、多少地,坐落何方,等则如何,只有“户书”才一清二楚。他们所凭借的就是祖传的一本秘册,称为“鱼鳞册”,没有这本册子,天大的本事,也征不起钱粮。有了这本册子,不但公事可以顺利,户书本人也可以大发其财,多少年来钱粮地丁的征收,是一盘混账,纳了钱粮的,未见得能收到“粮串”,不纳粮的却握有纳粮的凭证,反正“上头”只要征额够成数,如何张冠李戴,是不必管也无法管的。 因此,钱谷老夫子必得跟户书打交道。厉害的户书可以控制钱谷老夫子,同样的,厉害的钱谷老夫子,也可以把户书治得服服帖帖。一般而论,总是和睦相处,情如家人,杨用之跟这个名叫郁四的户书就是这样。“老四!”杨用之用这个昵称关照,“这位是王大老爷的,也是我的好朋友,胡老爷!” 书办的身份本低,郁四见这位胡老爷的来头不小,要行大礼,但胡雪岩的动作快,刚看他弯膝,便抢上去扶住他说:“郁四哥!幸会,幸会!” “胡老爷,这个称呼万万不敢当,你叫我郁四好了。” 杨用之也觉得他不必如此谦虚,便说:“你也叫他老四好了。”接着又对郁四说,“老四,你请胡老爷去吃碗茶!他有点小事托你。” “好的,好的!我请胡老爷吃茶。” 于是他带胡雪岩上街,就在县前有家茶馆,招牌名叫“碧浪春”,规模极大,三开间的门面,前面散座,后面是花木扶疏,另成院落的雅座,郁四不把他带到雅座,却在当檐正中一张竖摆的长桌子上首一坐。 胡雪岩一看便懂了。这张茶桌,名为“马头桌子”,只有当地漕帮中的老大,才有资格朝外坐。胡雪岩虽是“空子”,却懂这个规矩,而且也明白郁四的用意,是要向大家表明,他有这样一位贵客。 不过,胡雪岩心里感他的情,却不宜说破,“开口洋盘闭口相”17,说破了反难应付,只是神色间摆出来,以有郁四这样的朋友为荣。 果然,郁四的威风不小,一坐定,便陆续有人走来,含笑致候,有的叫“四哥”,有的叫“四叔”,极少几个人叫“老四”,那当然不是“同参”,就是交情够得上的平辈。 不管叫郁四什么,对胡雪岩都非常尊敬,郁四一一为来人引见,其中有几个人便介绍给胡雪岩,他心里有数,这都是够分量的人物,也是自己在湖州打天下必不可少的朋友。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还有许多送来点心,摆满了一桌子。这样子根本无法谈正事,同时郁四觉得为大家介绍这个朋友,到这地步也就够了。所以招手把茶博士喊了过来问道:“后面有地方没有?要清静一点的。” “我去看了来回报你老人家。” 不多片刻,茶博士说是有了座位。引进去一看,另有个伙计正在移去僻处一张桌上的茶具。显然的,茶博士是说了好话,要求雅座上的客人腾让了出来的,这是一件小事,胡雪岩的印象却极深刻,郁四的“有办法”,就在这件小事上,表现?99lib.得清清楚楚。 “胡老爷,你有话请说。” “郁四哥!”胡雪岩又改回最早的称呼,“自己人这样叫法,显得生分了。你叫我雪岩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郁四又说,“我们先不讲这个过节,你说,有什么事要吩咐?” “是这样——”胡雪岩说明了来意。 “那么,你有没有保呢?” “我托恒利去找。” “那不必了。”郁四说道,“你把禀帖给我,其余的你不必管了。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里!” 这样痛快,连胡雪岩都不免意外,拱拱手说:“承情不尽。”他接着又说,“杨师爷原有句话交代,叫我备一个红包,意思意思。现在我不敢拿出来了,拿出来,倒显得我是半吊子。” 郁四深深点头,对胡雪岩立即另眼相看,原来的敬重,是因为他是杨师爷和王大老爷的上宾,现在才发觉胡雪岩是极漂亮的外场人物。 于是他在斟茶时,用茶壶和茶杯摆出一个姿势,这是在询问,胡雪岩是不是“门槛里的”?如果木然不觉,便是“空子”,否则就会照样用手势作答,名为“茶碗阵”。 “茶碗阵”胡雪岩也会摆,只是既为“空子”,便无须乎此。但郁四已摆出点子来,再假装不懂,事后发觉便有“装佯吃相”之嫌。他在想,漕帮的规矩,原有“准充不准赖”这一条,这个“赖”字,在此时来说,不是身在门槛中不肯承认,是自己原懂漕帮的规矩,虽为空子,而其实等于一条线上的弟兄,这一点关系,要交代清楚。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郁四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想来你一定认识。” “喔,哪一位?” “松江的尤五哥。” “原来你跟尤老五是朋友?”郁四脸有惊异之色,“你们怎么称呼?” “我跟尤五哥就像跟你郁四哥一样,一见如故。”这表明他是空子,接着又回答郁四的那一问,“尤五哥客气,叫我‘爷叔’,实在不敢当。因为我跟魏老太爷认识在先,尤五哥敬重他老人家,当我是魏老太爷的朋友,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辈,其实跟弟兄一样。” 这一交代,郁四完全明白,难得“空子”中有这样“落门落槛”的朋友,真是难得! “照这样说,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过,你老是王大老爷的贵客,我实在高攀了。” “哪有这话?”胡雪岩答道,“各有各的交情,说句实话,我跟做官的,不大轧得拢淘。” 江湖中人,胸襟有时候很放得开,看胡雪岩这样表示,郁四便想进一步交一交,改口称为:“胡老板,这趟到湖州来,专为办这桩公事?”他指着那张禀帖问。 “这是一桩。”胡雪岩想了一下,决计跟他说实话,“再想帮朋友开一家丝行,我自己也想买点丝。” 他一说,郁四便已会意,收了湖州府和乌程县的公款,就地运用,不失为好算盘,“不过,”郁四问道,“丝的行情,你晓不晓得?” “正要向郁四哥讨教。” “丝价大跌,买进倒正是时候,不过,要当心脱不得手。” “喔!”胡雪岩说,“隔行如隔山,郁四哥这两句话,我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这容易明白——” 湖州的生丝有个大主顾,就是“江南三局”——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三局规模相仿,各有织机七八百张,每年向湖州采购的生丝,数量相当可观。等洪杨战事一起,库款支绌,交通不便,三局的产量已在减少。江宁一失,织机少了三分之一,苏州临近战区,织造局在半停顿之中,就算杭局不受影响,通扯计算,官方购丝的数量,也不过以前的半数。加以江宁到苏州,以及江北扬州等地,老百姓纷纷逃难,果腹亦不易,如何穿绸着缎?所以生丝滞销,价格大跌,进了货不易脱手,新丝泛黄,越发难卖。 “真是!”胡雪岩笑道,“我只会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丝方面的行情,一窍不通,多亏郁四哥指点,不然冒冒失失下手,‘湿手捏着干燥面’,弄不清楚了。” “我也不十分内行。不过这方面的朋友倒有几个可以替你找来谈谈。”郁四略停一下又说,“他们不敢欺你外行。” “那真正千金难买。”胡雪岩拱手道谢,“就托郁四哥替我约一约。” “自己人说话,我晓得你很忙,请你自己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替你接风,顺便约好了他们来。” “明天晚上吧!”胡雪岩又说,“我想请郁四哥约两位懂‘洋庄’的朋友。” 郁四心一动,“胡老板,你的心思好快!”他由衷地说,“我实在佩服。” “你不要夸奖我,还不知道洋庄动不动,如果动洋庄,丝价跌岂不是一个机会?郁四哥,我们联手来做。” “好的!”郁四欣然答道,“我托你的福。” “哪里?是我靠你帮忙。” “自己人都不必客套了。”郁四有点兴奋,“要做,我们就放开手来做一票。” 在别人,多半会以为郁四的话,不是随口敷衍,就是故意掉枪花,但胡雪岩不是这么想,江湖中人讲究“牙齿当阶沿石”,牙缝中一句话,比有见证的亲笔契约还靠得住。郁四的势力地位,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论他的财力,即使本身并不殷实,至少能够调度得动,这样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这个大生意有两点别人所没有的长处——自己的头脑和郁四的关系,两者配合得法,可以所向无敌。 因此,胡雪岩内心也很兴奋。他把如何帮老张开丝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其中关键所在的阿珠。 而郁四却是知道老张,并且坐过张家的船的,“原来是老张!”他说,“这个人倒是老实的。他有个女儿,长得很出色。” 既说到这上面,胡雪岩不能再没有表示,否则就不够意思了。但这个表示也很难,不便明说,唯有暗示,于是他笑一笑说:“开这个丝行,一半也是为了阿珠。” “噢!”真所谓“光棍玲珑心”,郁四立刻就懂了,“你眼光真不错!” “这件事还有点小小的麻烦,将来说不定还要请郁四哥帮忙,这且不谈。郁四哥,你看这个丝行,我们是合在一起来做,还是另设号子?” “也不必合开丝行,也不必另设号子。老张既是你面上的人,便宜不落外方,将来我们联手做洋庄,就托老张的丝行进货好了。” 老张的丝行连招牌都还未定,已经有了一笔大生意,不过胡雪岩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将来我叫老张在盈余当中,另提一笔款子来分。”他说。 “这是小事。”郁四说,“胡老板,你先照你自己的办法去做,有什么办不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等明天晚上约了人来谈过,我们再商量我们合伙的事。” 就这样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谈,胡雪岩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合伙人。离了碧浪春,不远就是恒利,那里的档手赵长生,早就接到了张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岩的来头,接了进去,奉如上宾。 谈到本行,胡雪岩可就不如谈丝行那样事事要请教别人,略略问了些营业情况,就已了然,恒利的生意做得很规矩,但规模不大,尚欠开展。照自己做生意锐意进取的宗旨来说,只怕恒利配合不上。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头寸调度得灵活。他心里在想,恒利是脚踏实地的做法,不可能凭自己一句话,或者一张字条,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说,这样子万一呼应不灵,关系甚重。那么,阜康代理湖州府库、乌程县库,找恒利做汇划往来的联号,是不是合适?倒要重新考虑了。 由于有此一念,他便不谈正题,而赵长生却提起来了,“胡老板,”他说,“信和来信,说是府、县两库,由胡老板介绍我们代收代付,承情之至。不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什么说法,要请教。” 胡雪岩心思极快,这时已打定了一个于己无损,于恒利有益,而在张胖子的交情方面,足以交代得过去的折中办法,“是这样的,”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县两库,王大老爷和杨师爷商量结果,委托阜康代理。不过阜康在湖州还没有设分号,本地的支付,我想让给宝号来办。一则是老张的交情,再则是同行的义气,其中毫无说法。” 所谓“毫无说法”就是不必谈什么条件,这真是白占便宜的帮忙,赵长生既高兴、又感激,不断拱手说道:“多谢,多谢!” “长生兄不妨给我个可以透支的数字,我跟里头一说,事情就算成功了。改一天,我请客,把杨师爷和户书郁老四找来,跟长生兄见见面。” 府、县衙门的师爷,为了怕招摇引起物议,以致妨碍东家的“官声”,无不以在外应酬为大忌。郁四在湖州的手面,赵长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现在听胡雪岩是招之即来的语气,而且对郁四用稔友知交的称呼,便越发又加了几分敬重,于是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不同了。 “当然是恒利请客。胡老板!”他双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先要请问一声,不晓得府、县两库,有多少收支?” “这我倒还不大清楚。照平常来说,本地的收支虽不多,不过湖州富庶,又是府、县两衙门,我想经常三五万银子的进出总有的。” “那么,”赵长生想了想,带些歉意地说,“恒利资本短,我想备两万银子的额子,另外我给宝号备一万两的额子,请胡老板给我个印鉴式样。” “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万银子的透支额,但谢绝好意,一定会使赵长生在心里难过,所以平静地又说,“至于阜康这方面跟宝号的往来,我们另外订约,都照长生兄的意思好了。” “是!是!我听胡老板的吩咐。” “一言为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赵长生要留他吃午饭,情意甚殷,无奈胡雪岩对恒利的事,临时起了变化,急于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坚辞不肯,只说相处的日子正长,不必急在一时。然后订下第二天上午再见面的后约,离了恒利。 从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俨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来招呼,胡雪岩直言问道:“我有要紧事,要看郁四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他呢?” “有地方寻找,有地方寻找。”有个姓钱的招呼一个后生,“小和尚!你把胡先生带到‘水晶阿七’那里去!” 胡雪岩道过谢,跟着小和尚出店向西,心里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说。 等他一问,小和尚调皮地笑了,“是个‘上货’!”他说,“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里吃中饭、打中觉。” 原来是个土娼,郁四哥看中的,当然是朵名花,“怎么叫‘水晶阿七’呢?”他又问。 “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连女人身上的这个花样都不知道?” 一说破,胡雪岩自己也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只跟着他曲曲折折进了一条长巷,将到底时,小和尚站定了脚说:“胡先生,你自己敲门,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 小和尚略有些脸红,“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见面。”他说。 “原来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说,“劳步,劳步!”等小和尚走远了,他才敲门,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等他说了来意,立刻引进。刚刚上楼,就闻得鸦片烟的香味,揭开门帘一看,郁四正在吞云吐雾,大红木床的另一面,躺着一个花信年华、极其妖艳的少妇,自然是水晶阿七了。 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里,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 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 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客气,便也含笑点头,撩衣上了烟榻。 “阿七!这是胡老板,贵客!” “郁四哥,”胡雪岩纠正他说,“你该说是好朋友!” “对,对。是贵客也是好朋友。” 于是阿七一面行礼,一面招呼,然后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装烟。 “你怎么来的?”郁四又问。 “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 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着烟灯,低声交谈,他直道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 “怎么写法?” “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 “你想托哪一家?”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 “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家?” “是啊!” “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哪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 听这番话,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这样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借,不过公事上要让他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教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啰!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什么半吊子的事来。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 “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 “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转手有顶‘帽子’好抢。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联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要请教你。” “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教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 这原是胡雪岩的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 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像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什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 “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件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呢?” “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 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什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 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 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 “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 “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四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角色’,做什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像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槛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 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了,只答了两个字:“我懂!” “你当然懂!我这双眼睛看人也是蛮‘毒’的。” 交情到此,己无须客套。这时水晶阿七已领着人来开饭,靠窗红木桌子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宾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横相陪,胡雪岩戏称她为“四嫂”。 “胡老板吃啥酒?”阿七指着郁四说,“他是个没火气的人,六月里都吃‘虎骨木瓜烧’。” “今天不吃这个了。”过足了瘾的郁四,从烟榻上一跃而起,伸腿踢脚,仿佛要下场子练武一般,然后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啦、咯啦”地响,耸耸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样子。 “说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把那瓶外国酒瓶子装的药酒拿来。” “哪一瓶?”阿七略显迟疑,“顶好的那一瓶?” “自然是顶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七这才明白,胡雪岩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个好朋友,急忙赔笑:“胡老板,不是我小气,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郁四拦着她说,“越描越黑。快拿酒来!” 这瓶酒实在名贵。据郁四自己说,是照大内的秘方,配齐道地药材,用上等的汾酒泡制而成,光是向御医买这张方子,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一剂药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两。已经泡了三年,郁四还舍不得喝,“倒不是铜钿银子上的事,”他说,“有几样药材,有钱没处买。” “原来说过,要到五十岁生日那天打开来。”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板的光,我也尝一尝这瓶宝贝酒,不晓得怎么好法。” “怎么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郁四说了这一句,与胡雪岩相顾而笑,讲到风情话,阿七即使视如常事,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白了郁四一眼,嗔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说笑过一阵,肃客入厅,尝那瓶名贵的药酒,胡雪岩自然说好,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给他。这样应酬过了,便须重新谈入正题,事情很多,一时有无从谈起之苦,所以胡雪岩举杯沉吟着。 郁四当他有何顾忌,便指着阿七说:“她没有别样好处,第一是口紧,听了什么话,从来不在外面说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肠,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做‘水晶’。”说完,斜睨着阿七笑了。 这一笑便大有狎昵之意,阿七似乎真的着恼了,“死鬼!”她低声骂道,“什么水晶不水晶,当着客人胡说八道!” 郁四有些轻骨头,阿七越骂他越笑,当然,她也是骂过算数,转脸向胡雪岩和颜悦色地说:“胡老板,你不要笑话我,老头子一天不惹我骂两声,不得过门。” “原是要这样子才有趣。”胡雪岩笑着答道,“要是我做了郁四哥,也要你每天骂两句才舒服。” 阿七笑了,笑得极甜,加上她那水银流转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岩心中一荡,但立刻就有警觉,江湖道上,最忌这一套,所以赶紧收敛心神,把视线移了开去。 “我们先谈钱庄。”郁四迎着他的眼光问道,“我那爿钱庄叫聚成,也在县前,离恒利不远。” “郁四哥,”胡雪岩问道,“你看,我阜康分号就在聚成挂块牌子如何?” “也未尝不可。不过不是好办法,第一,外面看起来,两家是一家;第二,你迟早要自立门户的,将来分了出去,跑惯的客户会觉得不便。” 这两层道理胡雪岩自然都知道,但他实在是缺少帮手,一个人办不了那么多事,打算着先“借地安营”,把阜康招牌挂了出来,看丝行生意是否顺手,再作道理。现在因为郁四不以为然,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也晓得,你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这一点,我可以帮你的忙,不过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档手还是要你自己去寻。” “这不一定。”胡雪岩把他用刘庆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喜欢用年纪轻,脑筋灵活的人,钱庄这一行不大懂,倒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他。” “这样的人,一时倒还想不出。”郁四转脸问阿七,“你倒想想看!” “有是有一个,说出来一定不中听,还是不说的好。” “说说也不要紧。” “年纪轻,脑筋灵活,有一个:小和尚。” 这话一出口,郁四未有表示,胡雪岩先就心中一动。双眼不自觉地一抬。郁四是何等角色,马上就发觉了,“怎么!”他问,“你晓得这个人?” “刚才就是他陪我来的。”胡雪岩泰然自若地回答。 “咦!”阿七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从这一问中,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这里来,阿七并不知道,如果照实回答,西洋镜拆穿,说不定他们俩便有一场饥荒好打。就算郁四驾驭得住阿七,这样不准人上门,也不是什么漂亮的举动,所以胡雪岩决定替郁四隐瞒。 “我倒是邀他一起进来的。”胡雪岩说,“他在碧浪春有个朋友等着,特地抽工夫来领我的路,领到了还要赶回去陪朋友。” 这番谎编得点水不漏,连郁四都信以为真,看他脸色便知有如释重负之感,“小和尚的脑筋倒是好的,”他说,“不过——” “什么不过!”阿七抢着说道,“把小和尚荐给胡老板,再好都没有。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亲热,有机会来了,你不挑挑小角色?” 绷在场面上,阿七说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话,郁四不便峻拒,只好转脸对胡雪岩说,“你先看看人再说。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 其实胡雪岩对小和尚倒颇为欣赏,他虽不是做档手的材料,跑跑外场,一定是把好手。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暧昧的心病在内,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所以点点头 7b54." >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谈一谈再说。” “我也想寻你这面一个人谈一谈。”郁四突然问道,“老张这个人怎么样?” “忠厚老成。”胡雪岩说,“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将来我们联手来做,郁四哥,你派个人来‘抓总’。” “不好,不好!”郁四使劲摇着头,“已成之局不必动,将来还是老张‘抓总’,下面的‘做手’我来寻。我想跟老张谈一谈,就是想看他是哪一路人,好寻个脾气相配的人给他。现在你一说我晓得了,这件事等过了明天晚上再说。此刻我们先办你钱庄的事,禀帖我先压下来,随时可办,不必急,第一步你要寻人寻房子。回头我陪你到‘混堂’泡一泡,要找什么人方便得很。” 于是停杯吃饭,饭罢到一家名叫“沂园”的浴室去洗澡。郁四每日必到,有固定的座位,那一排座都给他留着招待朋友。一到坐定,跟在碧浪春一样,立刻有许多人上来招呼。这一回郁四又不同了,不管来人身份高低,一律替胡雪岩引见,应酬了好一会,才得静下来。 “小和尚这一刻在哪里?”他就这么随便看着人问,“有人晓得没有?” “还会在哪里?自然是王家赌场。”有人回答。胡雪岩明白郁四的意思,是要找小和尚来谈,便拦阻他说:“郁四哥,慢一慢!” “怎么样?” 胡雪岩想了一会问道:“不晓得他肯不肯跟我到杭州去?” “咦!”郁四不解,“你怎么想的,要把他带到杭州去?” “我在杭州,少这么一个可以替我在外面跑跑的人。”胡雪岩这样回答。 “他从没有出过湖州府一步,到省城里,两眼漆黑,有啥用处?” 胡雪岩没有防到,郁四会持反对的态度,而且说的话极在理,所以他一时无法回答,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一愣便露了马脚,郁四的心思也很快,把从阿七提起小和尚以后,胡雪岩所说的话,合在一起想了一下,断定其中必有不尽不实之处,如果不想交这个朋友,可以置诸不问,现在彼此一见,要往深里结交,就不能听其自然了。 “小和尚这个人滑得很,”他以忠告的语气说,“你不可信他的话。”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知道郁四已经发觉,小和尚曾有什么话,他没有告诉他。有道是“光棍心多”,这一点误会不解释清楚,后果会很严重。便是解释也很难措词,说不定就是一出“乌龙院”,揭了开来,郁四脸上会挂不住。 再想想不至于,阿七胸无城府,不像阎婆惜,郁四更不会像宋江那么能忍,而小和尚似乎也不敢,果有其事,便决不肯坦率自道郁四不准他上阿七的门。不过阿七对小和尚另眼相看,那是毫无可疑的,趁此机会说一说,让郁四有个警觉,也不算是冒昧之事。 于是他说:“郁四哥,我跟你说实话。小和尚这个人,我倒很中意。不过他说你不准他上门,所以我不能在湖州用他。你我相交的日子长,我不能弄个你讨厌的人在眼前。我带他到杭州就无所谓了。” 这才见得胡雪岩用心之深!特别是当着阿七,不说破他曾有不准小和尚上门的话,郁四认为他为朋友打算,真个无微不至。照此看来,他要带小和尚到杭州,多半也是为了自己,免得阿七见了这个“油头小光棍”,心里七上八落。 心感之下,郁四反倒觉得有劝阻他的必要:“不错,我有点讨厌小和尚。不过,讨厌归讨厌,管我还是要管。这个人太滑,吃玩嫖赌,无一不精,你把他带了去要受累。” “吃玩嫖赌,都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只问郁四哥一句话,小和尚可曾有过吃里扒外的..行为?” “那他不敢!要做出这种事来,不说三刀六洞,起码湖州这个码头容不得他。” “既然如此,我还是带了他去。就怕他自己不肯,人,总是在熟地方好。” “没得这话!”郁四摇摇头,“你真的要他,他不肯也得肯。再说,跟了你这样的‘爷叔辈子’,还有什么话说?我刚才的话,完全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我知道。”胡雪岩说,“我不怕他调皮。就算我自己驾驭不了,有你在那里,他敢不服帖?” 这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郁四大为舒服。再想一想,这样子“调虎离山”,而且出于阿七的推荐,轻轻易易地去了自己心中一个“痞块”,岂非一件极痛快的事? “不过,这也不必急。”郁四从从容容地说,“这件事等你回省城以前办妥就可以了。等闲一闲,我先把小和尚找来,你跟他好好谈一谈,果真中意了,你不必跟他说什么,你把你的意思告诉我,带到杭州派他啥用场,等我来跟他说好了。” “好极,好极!”胡雪岩要用小和尚,本就是一半为了郁四,乐得听他安排,“我就拜托郁四哥了。” 到沂园来“孵混堂”,主要的就是避开阿七谈小和尚,既有结果,不必再“孵”,胡雪岩穿衣告辞,急着要跟老张去碰头。 “你一个人去,陌陌生生,怎么走法?”郁四把沂园的伙计喊了来说,“你到轿行里去喊顶轿子,说是我要的。” 很快地,簇新的一顶轿子抬到,三个年轻力壮的轿夫,态度非常谦恭,这自然是郁四吩咐过了的缘故,胡雪岩说了地址,上轿就走。 张家住在城外,就在码头旁边一条小巷子里,轿子一抬进去就塞住了,这条巷子,实在也难得有轿子经过,所以路人不但侧身而让,并且侧目而视,其中一个就是阿珠。 他没有看见,她却发现了,“喂,喂!”她望着抬过门的轿子喊,“你们要抬到哪里去?” 轿夫不理她,胡雪岩却听出是阿珠的声音,急忙拍拍扶手板,示意停轿。 “怎么到这时候才来?”一见面就是埋怨的口气,显见得是“一家人”,让左邻右舍发觉了,会引起诧异。阿珠自觉失言,立刻红晕上脸,强笑道:“我们这条巷子里,难得有坐轿来的贵客!请进来,请进来。” “你先进去。”胡雪岩心细,看轿子停在门口,妨碍行人会挨骂,所以先关照轿夫,把轿子停在巷口,然后进门。 进门就是客堂。里面说话,大门外的人都听得见,自然不便,阿珠把他领到后面,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东面两间,看样子是卧室,西面也是两间,一间厨房,炖肉的香味四溢,一间堆着什物。 “只有到我房间里坐了!”阿珠有些踌躇,“实在不大方便。” 不方便是因为她父母都不在家,“到哪里去了?”胡雪岩问。 “还不是伺候你胡老爷!”阿珠微带怨怼地答道,“爹到衙门看你去了,娘在河滩上,看有什么新鲜鱼买一条,好等你来吃。” “那么,你呢?你在门口等我?” “哪个要等你?我在等我娘。”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要去通知你爹一声,不要教他空等了。” “不用。说好了的,等不到就回来,也快到家了。” 说着,阿珠推开房门,只见屋中刚刚裱糊过,四白落地,十分明亮。一张床,一张梳头桌,收拾得很洁净,桌上还有只花瓶,插着几朵荷花。 “地方太小了!”阿珠不好意思地说。 “小的好!两个人一张床,最妙不过。” “说说就没有好话了。”她白了他一眼。 “来,来,坐下来再说。” 他拉着她并坐在床沿,刚要开口说话,阿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身来奔了出去。在客堂里打了个转,又回了进来。 “你做什么去了?” “闩门。”她说,“大门不关上,客堂里的东西叫人偷光了都不晓得。” 这是托辞,胡雪岩心里明白,她是怕她爹娘突然闯了进来,诸多不便,因而笑笑答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说完,将她一把拖住,吻她的脸,她嘴里在说:“不要,不要!”也挣扎了一会,但很快地就驯服了,任他恣意爱抚。 “你的肚兜扎得太紧了。只怕气都透不过来!” “要你管?” “我是为你好。”胡雪岩去解她的钮扣,“我看看你的肚兜,绣的是什么花?” “不可以!”阿珠抓住了他的手,“没有绣花,有什么好看?” 看她峻拒,他便不愿勉强,把手移到别处,“你会绣花,何不绣个肚兜?”他怂恿她说。 “懒得动。” “你好好绣一个。绣好了,我有奖赏。” “奖赏!”阿珠笑道,“奖什么?” “奖你一条金链条。”他用手比着说,“吊肚兜用的。你看好不好?” 这怎么不好?阿珠一双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样子讲究?” “这算得了什么?将来有得你讲究。” “好!一言为定。”阿珠很起劲地说,“我好好绣个红肚兜。你看,绣什么花样?” “自然是鸳鸯戏水。” 阿珠一下子脸又红了,低着头不做声。 “怎么样?”他催问着,“这个花样好不好?” 她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脉脉含情,令人心醉。他把她抱得更紧,接着,身子往后一倒,一只手又去解她的钮扣。 这一下她没有做声,但外面有了声音,“砰砰”然敲了两下,接着便喊:“阿珠,阿珠!” “我娘回来了!”阿珠慌忙起身,诸事不做,先照镜子,镜子里一张面泛桃花的脸,鬓边也有些乱,她着急地说:“都是你害人!这样子怎么走得出去?” “白天不做虚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怕什么?我去开门,你把心定下来。” 胡雪岩倒真沉得住气,把长衫抹一抹,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开开门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干娘!” “咦!”阿珠的娘惊喜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多一息。” “阿珠呢?” “在后面。”胡雪岩知道阿珠红晕未褪,有心救她一救,便问这样,问那样,绊住了阿珠的娘,容不得她抽身。 而她记挂着拎在手里的一条活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春天不稀罕,夏天却难得,而且鳜鱼往往出水就死,这却是一条活的,更为名贵,急于想去“活杀”,偏偏胡雪岩絮絮不休,只好找个空隙,向里大喊:“阿珠啊!” 阿珠已经心定神闲,把发鬓梳得整整齐齐地走了出来。她娘便吩咐她去剖鱼,剖好了等她来动手,又问胡雪岩喜欢清蒸,还是红烧呢? “活鳜鱼不容易买到,自然是清蒸。”阿珠替他做了主。胡雪岩还有许多事要办,只待见老张一面,交代几句话就要走,现在看样子,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这就索性在这里,跟老张把事情都商量好了再说。 “干娘!”他说,“吃饭是小事,越简单越好,等老张回来,我有许多话说。市面要弄得很热闹,大家都有得忙,工夫不能白糟蹋!” 阿珠的娘知道他是实话,好在她手下快,等老张从县衙门回家,饭菜都已齐备,四个人团团坐下,边吃边谈。 “一家人.,我先要说句老实话。”高踞上座的胡雪岩说,“明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管什么地方,搬了再说,这里实在太小了。” 老张夫妇面面相觑,他们的感想一样,搬家是件大事,要看房子,拣黄道吉日,家具什物虽不多,收拾起来也得两三天。 胡雪岩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的心思,数着手指说:“第一,房子明天一大早去看,像个样子就可以,先租下来住了再说,好在自己要买房子,不过一个短局,好歹都无所谓;第二,这些家具将来也用不着,不如送了左邻右舍,做个人情,另外买新的;第三,拣日不如撞日,说搬就搬,明天一天把它都弄舒齐。” “明天一天怕来不及。”阿珠的娘踌躇着说。 “那就两天。”胡雪岩很“慷慨”地放宽了限期,但又重重地叮嘱了一句,“后天晚上,我到你们新搬的地方来吃饭。” “哪有这么快?”阿珠提出抗议,“你只管你自己说得高兴,不想想人家。” “来得及,来得及!”阿珠的娘不愿违拗胡雪岩的意思,但只有一点顾虑,叫阿珠去拿皇历来看。 刚好,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宜于迁居的好日子,那就连最后一点顾虑都消除了,决定吃完晚饭,连夜去找房产经纪觅新居。 “不要怕花钱!”胡雪岩取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放在她面前,“先拿这个去用。我在湖州还要开钱庄,另外也还有好些生意要做,只怕事情做不完,不怕没有钱用。你们照我的话做,没有错!” 这句话为他们带来了满怀的兴奋,但都矜持着,只睁大了眼,迷惘地看着这位“娇客”。 喝了几杯的胡雪岩,回想这两天的经历,也是满心愉悦,得意非凡,因而谈兴大发,“说句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今年脱运交运,会走到这样一步!”他说,“哪个说‘福无双至’?机会来起来,接二连三,推都推不开。我现在最苦的是人手不足,一个人当两个人,一天当两天,都还不够,实实在在要三头六臂才好。” “这就是所谓‘能者多劳’!”阿珠的娘到底是大小姐出身,这样掉了一句文。 “说到‘能’,那倒不必假客气,我自己晓得我的本事,不过光是我一个人有本事也不行,‘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干娘,你说是不是?” “是啊!不过你也不是‘光杆儿牡丹’,我们大家齐心合力,帮你来做。” “就是这话。大家帮我来做!再说句实话,帮我就是帮自己。”胡雪岩看着老张说,“县衙门的户书郁四,你总晓得?” “晓得!”老张答道,“码头上就凭他一句话。” “那么我告诉你,郁四要跟我联手做丝生意。老张,你想想看,我在湖州,上有王大老爷,下有郁四,要钱有钱,要路子有路子,如果说不好好做一番市面出来,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老张老实,越是他这样说,越觉得不安,生意做得太大,自己才具不胜,所以踌躇着说:“只怕我挑不动这副担子!” “这话也是,”阿珠的娘也有些惴惴然,“市面太大,他应付不来。再说,郁四手下有的是人,未见得——” “未见得什么?”胡雪岩抢过她的话来说,“郁四是怎么样的人,你们总也晓得。光棍做事,只要是朋友,只有拉人家一把,没有踹人家一脚的道理。他也晓得我们的交情不同,怎么好说不要老张?你们老夫妇俩放心,丝行开起来,你们只要把店里管好,坐在那里就有进账。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勤、要快,事情只管多做,做错了不要紧!有我在错不到哪里去的。” 老张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慢慢不同了,是那种有了把握的神气,等扒完一碗饭,他拿筷子指一指胡雪岩说:“你慢慢吃!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阿珠接口问道,“到哪里去?” “我去看房子。我想起有个地方,前后两进,好像大了点,不管它,先租下来再说。” “对啊!”胡雪岩大为高兴,“你请,你请!如果回来得快,我还好在这里等你听回音。” 等老张一走,阿珠下逐客令了:“我看你也早点吃完饭走吧,一则你忙;二则,你走了,我们好收拾。不然明天怎么搬?” “这倒是老实话。”她娘也这样说。 胡雪岩深感安慰,这一家三个人,就这一顿饭的工夫,脑筋都换过来了。如果手下每个人都是这样子勤快,何愁生意不发达? 收服世龙 到第二天,大家都忙,老张夫妇忙着搬家,胡雪岩忙着筹划设立阜康分号,跟杨用之商量了一上午。到了日中,依旧到水晶阿七家去访郁四。 谈完正事,谈到小和尚,却是阿七先提起来的,“胡老板,”她问,“你想把小和尚带到杭州去?” “是啊,还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怎么样。” “他自然肯的。”阿七又问,“我倒不懂胡老板为啥要把他带到杭州?” 这话在郁四问,不足为奇,出于阿七之口,就得好好想一想,或许她已经疑心是郁四的指使,先得想办法替他解释这可能已有的误会。 “老实跟四嫂说,我看人最有把握。”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小和尚人最活络,能到大地方去历练历练,将来是一把好手。我不但要带他到杭州,还想带他到上海。” “上海十里夷场,他一去,更不得了。”阿七以一种做 59ca." >姊姊的口吻拜托,“胡老板要好好管一管他。” “是啊!”胡雪岩趁机说道,“郁四哥劝我,还是把小和尚放在湖州,多几个‘管头’,好教他不敢调皮。调皮不要紧,只要‘上路’,我有办法管他。” 这一说,阿七释然,郁四欣然。事实上阿七确有些疑心,让胡雪岩把小和尚带到杭州,是郁四的授意,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疑心是多余的。 “小和尚是我从小的邻居。”阿七显然也想到了,自己对小和尚这么关心,须有解释,“他姊姊是我顶顶好的朋友,死了好几年了。小和尚就当我是他的姊姊,他人最聪明,就是不务正业,好赌,赌输了总来跟我要。所以,”她愤然作色,“有些喜欢嚼舌头的,说我跟他怎么长,怎么短,真气人!说句难听的话,我是——” “好了,好了!”郁四真怕她口没遮拦,自道“身份”,因而赶紧拦住她说,“只要我没嚼你的舌头就好了,旁人的闲话,管他呢!” “你也敢!”阿七戟手指着,放出泼妇的神态,但随即又笑了,笑得极其妩媚。 胡雪岩倒是欣赏她这样爽朗的性情,但郁四的禁脔,唯有收摄心神,视如不见。转念想到小和尚,既然话已说明,便无须有所顾忌。此刻正在用人之际,应该谈定了,马上拿他来派用场。 于是他说:“郁四哥,此刻能不能跟小和尚见个面?” “怎么不能?”郁四站起身说,“走!” 两个人又到了沂园。郁四派人把小和尚去找了来,招呼过后,他问:“四叔寻我有话说?” 郁四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的赌,戒得掉戒不掉?” 小和尚一愣,笑着说道:“四叔要我戒赌?” “我是为你好。你这样子天天滥赌,哪一天才得出头?”郁四又说,“靠赌吃饭没出息,你晓不晓得?” 小和尚不答,只看看胡雪岩,仿佛已知道郁四的意思了。 于是郁四又问:“你想不想出去闯闯码头呢?” 一听这话,小和尚显得很注>意,而眼中看得出来,是憧憬大地方热闹,就像小孩听说能跟大人去看戏的那种神色。 “胡老板想带你到杭州去。”郁四说道,“我已经答应胡老板了,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四叔已经答应了,我不愿意也要办得到呀!” “小鬼!”郁四笑着骂道,“我不见你这个空头人情。你自己说一句,到底愿意不愿意呢?胡老板的脾气,不喜欢人家勉强。” “愿意!”小和尚很清楚地表示,同时向胡雪岩点点头。 “那好了。你现在就跟胡老板去办事,胡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 有这句话交代,什么都在里头了。胡雪岩辞别郁四,找了个清静酒店,先要了解了解小和尚的一切。 小和尚名叫陈世龙,孑然一身,身无恒业,学过刻字店的生意,因为没有终日伏案的耐性,所以半途而废。 “这样说,你认得字?” “认得几个。”小和尚——陈世龙说,“‘百家姓’最熟。” “你说话倒有趣。”胡雪岩答道,“会不会打算盘?” “会。不过不大精。我在牙行帮过忙。” “99lib.牙行”是最难做的一种生意,就凭手里一把秤,要把不相识的买卖双方,撮合成交易,赚取佣金。陈世龙在牙行帮过忙,可知能干,胡雪岩越发中意了。 “听说你喜欢赌,是不是?” “赚两个外快用。”陈世龙说,“世界上好玩的花样多得很藏书网,不一定要赌。” “?99lib?说得对!你这算是想通了。你去过上海没有?” “没有。” “你去过上海就知道了。光是见见世面就很好玩,世界上的事,没有一样不好玩,只看你怎么样想。譬如说,我想跟你交朋友,交到了,心里很舒服,不就很好玩吗?” 这话是陈世龙从未听过的,有些不懂,却似乎又有些领悟,所以只是看着他发愣。 “世龙,我再问你一句话——” 看他不说下去了,陈世龙不由得奇怪,刚喊得一声:“胡老板——”胡雪岩打断了他的话。 “你叫我胡先生。” 这就有点收他做学生的味道在内,陈世龙对他很服帖,便改口说道:“胡先生,你要问我句什么话?” “我这句话,如果问得不对,你不要摆在心上,也不必跟人说起。我问你,阿七到底对你有意思没有?” “这我哪里晓得。” “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我只晓得我自己,郁四叔疑心病重,我哪里会对阿七动什么脑筋?”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赌输了跟她伸伸手是有的,别的没有。” 胡雪岩用他,别的都不在乎,唯一顾虑的就是他跟阿七的关系,这一点非弄得清清楚楚不可,因而又向下追问:“你动不动歪脑筋是一回事,动不动心又是一回事。你说,你心里喜欢不喜欢阿七?”陈世龙到底资格还嫩,不免受窘,犹豫了一会答道:“男人总是男人嘛!” 这句话就很明白了,胡雪岩对他的答复很满意,因为他说了实话。不过,接下来的却是告诫。 “你也怨不得你四叔疑心病重。有道是‘麻布筋多,光棍心多’,你年轻力壮,跟阿七又是从小就认识的,常来常往,人家自然要说闲话。”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你郁四叔少不得阿七,你就做得格外漂亮些。” “怎么做法?” “从此不跟阿七见面。” “这做得到。我答应胡先生。”陈世龙放出很豁达的神态,扬着脸说,“天下漂亮女人多的是!” “这话说得好!”胡雪岩心想得要试一试他,从身上取出来五十两一张银票,“这点钱,你先拿去用。” 陈世龙迟疑了一下,接过银票道了谢。 “再有件事,你替我去办一办,我在沂园等你回话。” 他说了老张的地方,要陈世龙去看搬了家没有,搬在何处。陈世龙答应着走了,胡雪岩也重新回到沂园,把他们谈话的情形略略说了些给郁四听。 很快地,陈世龙有了回话,说老张正在搬家,也说了新址所在,然后问道:“胡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交代我做?” “没有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明天早晨,我在碧浪春吃茶。” “那么明天一早,我到碧浪春去碰头。”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才跟郁四说,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你要他戒赌,他自己也跟我说,不一定要赌。”胡雪岩说,“喜欢赌的人,有钱在身上,手就会痒。你倒不妨派人去打听一下看。” “不错!倒要看看这个小鬼,是不是口不应心?” 于是郁四找了个人来,秘密叮嘱了几句,去打听陈世龙的影踪,约定明天上午回话。 当夜郁四请了两个南浔镇上的朋友跟胡雪岩见面。这两个人都懂洋文,跟外国商人打过交道,谈起销洋庄的丝生意,认为应以慎重为是,因为上海有“小刀会”闹事,市面不太平静。将来夷场上会不会波及,尚不可知,最好看看风色再说。 席间胡雪岩不多开口,只是静静听着。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到碧浪春,陈世龙已经等在那里了。胡雪岩心想,他光棍一条,有了五十两银子在身上,如果不是送在赌场里,一定会买两身好衣服,新鞋新帽,打扮得十分光鲜,而此刻看他,依旧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心里便嘀咕:只怕靠不住,口不应心了! 不过他口中不作声,只叫他到老张新搬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曾搬定。 接着郁四也到了,依旧在当门的“马头桌子”上一坐,同时把胡雪岩请了来,在左首第一位上坐下,少不得又有一阵忙乱,等清静下来,才见郁四昨天派去访查陈世龙行动的那个人,悄悄走了过来。 “小和尚真难得!”他根本不知道胡雪岩给了陈世龙一笔钱,而陈世龙应诺戒赌的情形,所以一开口就这样说,“居然不出手。” 郁四跟胡雪岩对看了一眼,彼此会意,虽然不曾出手,赌场还是去了。“他昨天身上的钱很多,不晓得什么道理,看了半天,不曾下注,后来就走了。” “是不是到别家赌场去了?”郁四问。 “没有,”那人答道,“后来跟几个小弟兄去听书。听完书吃酒,吃到半夜才散,睡在家里的。” “好!”郁四点点头,“辛苦你!你不必跟小和尚说起。” “晓得了。” 等他一走,胡雪岩便笑道:“我没有料中。看起来他倒是说话算话。” “还好。”郁四也表示满意,“没有坍我的台。” “郁四哥,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胡雪岩说,“销洋庄的生意,还是可..以做,大家怕小刀会闹事,不敢做,我们偏偏要做,这就与众不同,变成独门生意了。” “!”郁四想了想,不断颔首,“你的想法,总比别人来得深一层。你再说下去看。” “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做洋庄的那些人,生意不动,就得吃老本,心里何尝不想做?只是胆子小,不敢动,现在我们想个风险不大的办法出来,让大家跟着我们走。”胡雪岩问道,“郁四哥,那时候,你想一想,我们在这一行之中,是什么地位?” “对!”郁四拍案激赏,“人家根深蒂固多少年,我们只要一上手就是头儿、脑儿!这种好事情,天下哪里去找?” “我就是这个意思。‘胆大做王’!再说,别人看来危险,照我看,风险不大。第一,夷场上,人家外国人要保护他自己的人,有大兵船停在黄浦江,小刀会也要看看风色,小刀子到底比不得洋枪洋炮。” “这话也不错。”郁四看看四周,凑过头去低声说道,“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上海的情形,不过照我想,小刀会里,一定有尤老五的弟兄,不妨打听打听看。” “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也低声答道,“我们也不是跟小刀会走到一条线上,他们造反,我们是安分老百姓,打听消息,就是要避开他们,省得走到一条线上。” 郁四深深点头:“他们闹事,我们不动;他们不动,我们抢空当把货色运到上海去。” “郁四哥,”胡雪岩笑道,“不是我恭维你,你这两句话,真正是在刀口上。” “好了!”郁四抬起头来,从容说道,“回头我们到阿七那里细谈。”接着便谈到陈世龙。胡雪岩的意思,看他年轻聪明,口齿伶俐,打算让他去学洋文,因为将来销洋庄,须直接跟洋人交往,如果没有一个亲信的人做“通事”,请教他人传译,也许在语言隔阂之中,为人从中做了手脚,自己还像蒙在鼓里似的,丝毫不知,这关系太重大了。 “这个主意很好。”郁四说道,“不过学洋文要精通,不是一年半载的事,眼前得先寻一个人。”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人,第一,要靠得住;第二,要有本事;第三,脾气要好。就叫世龙跟他学。不晓得郁四哥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当然有。还不止一个。” “好极了。”胡雪岩很高兴地说,“那就请来谈谈。” “我托人去约。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中午碰头好了。” 这天晚上,胡雪岩在老张的新居吃饭,座间还有陈世龙。 陈世龙跟老张也认识。平常“老张、老张”叫惯的,但这时不能不改改口,他是极机警的人,两次到张家,把胡雪岩和老张的关系,看出了一半。等看到了阿珠对胡雪岩,在眉梢眼角,无时不是关切的样子,更料中了十之八九。既然自己叫他为“胡先生”,对老张就不能不客气些,改口叫他“张老板”,阿珠的娘便成了“张太太”,而阿珠是“张小姐”。 阿珠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因而对陈世龙也便另眼相看了。 “世龙!”阿珠的娘——张太太则是看在胡雪岩的份上,而且也希望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能帮丈夫的忙,所以加意笼络,“都是一家人,你不必客气。我这里就当你自己家里一样,你每天来吃饭,有啥衣服换洗,你也拿了来,千万不要见外。” “是啊!”胡雪岩也说,“这不是客气话。” “我懂,我懂。”陈世龙连连点头,“我要客气,做事就不方便了。” 于是一面吃,一面谈生意。有陈世龙在座,事情就顺利了,因为老张所讲的情形,他差不多都知道,可以为胡雪岩作补充,像老张所说的那两个懂丝行生意的朋友,陈世龙就指出姓黄的那个比姓王的好,后者曾有欺骗东家,侵吞货款的劣迹,是老张所不知道的。 “世龙!”胡雪岩对在湖州的一切安排,大致都已作了决定,“明天我们就动手,把阜康分号和丝行开起来。到事情差不多了,你要替我跑一趟松江。” “松江?”陈世龙颇感意外,“我还没有去过。” “没有去过不要紧,去闯一闯。”胡雪岩一件事没有谈定规,又谈第二件,“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学洋文?” 陈世龙更觉意外,“胡先生,”他嗫嚅着说,“我还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要你做‘丝通事’。”阿珠接口说道。 “连她都懂了!”胡雪岩又对陈世龙说,“将来我不止于丝生意,还有别样生意也想销洋庄。你想,没有一个懂洋文的人,怎么行?” 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根据他这一句话,立刻就能为自己的将来,画出许多景象,不管丝生意还是别样生意,在上海必是他“坐庄”,凡跟洋人打交道,都是自己一手主持。南浔的那些“丝通事”,他也知道,一个个坐收佣金,附带做些洋货生意,无不大发其财。起居饮食的阔绰,自然不在话下,最令人羡慕的是,有许多新奇精巧的洋货可用。如果自己懂了洋文,当然也有那样的一天。 转念到此,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胡先生叫我学洋文,我就学。我一定要把它学好!” “有志气!”胡雪岩把大拇指一翘,很高兴地说,“学一样东西就要这样子,不学拉倒,要学就要精。世龙,你跟我跟长了就知道了,我不喜欢‘三脚猫’的人。” 一知半解叫做“三脚猫”,年轻好胜的人最讨厌这句话,所以陈世龙立刻答道:“胡先生放心,我不会做‘三脚猫’。” “我想你也不会。”胡雪岩又说,“我再问你一句话,松江有个尤五,你知道不知道?” 漕帮里的大亨,陈世龙如何不知道?不过照规矩,在这方面他不能跟“空子”多说,即使“胡先生”这个“空子”比“门槛里”的还要“落门落槛”也不行,所以他只点点头作为答复。 胡雪岩却不管这些,率直问道:“你跟他的辈分怎么排?应该叫他爷叔?” “是的。” “尤五管我叫‘小爷叔’。”胡雪岩有意在陈世龙面前炫耀一番,好教这个小伙子服帖,“为什么呢?因为他老头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头子,所以也敬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也就像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样。你说松江没有去过,不要紧,有我的信,你尽管去,没有人敢拿你当‘洋盘’。” “我晓得,我晓得。”陈世龙一叠连声地说,显得异常兴奋。他也真没有想到,胡雪岩这样一个“空子”,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眼中看出来的“胡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刚一般高大了。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寻他们的老板,寻到了,他自会带你去见尤五。你把我的信当面交给他,千万记住,要当面交给他本人,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很显然的这是封极机密的信,陈世龙深深点着头问:“要不要等回信?” “当然要。回信也是紧要的,千万不能失落。”胡雪岩又说,“或许他不会写回信,只是带回来口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住,说什么你记住什么,不要多问!” “也不要跟旁人说。”陈世龙这样接了一句。 “对!”胡雪岩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 陈世龙这里倒交代清楚了,但写这封信却成了难题,胡雪岩的文墨不甚高明,而这封信又要写得含蓄,表面没有破绽,暗中看得明白,他没有这一份本事,只好去请教郁四。 郁四是衙门里的人,对于“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话,特持警惕,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万一中途失落了这封信,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你我都无所谓,说句老实话,上上下下都是人,总可以洗刷干净。”郁四很诚恳地说,“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爷想想,事情弄到他头上,就很讨厌了!” 这个警告,胡雪岩十分重视,翻然变计,决定让陈世龙当面跟尤五去谈。 “是这样的,”他第二天悄悄对陈世龙说,“我们的丝要运上海,销洋庄,只怕小刀会闹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货色陷在里面。尤五说不定知道小刀会的内情,我就是想请教他一条避凶趋吉的路子。你懂了吧?” “懂了!” “那么,你倒想想看,你该怎么跟他说?” 陈世龙思索了一会答道:“我想这样子跟他说:‘尤五叔,胡先生和我郁四叔,叫我问候你,请老太爷的安。胡先生有几船丝想运上来,怕路上不平静,特地叫我请示你老人家,路上有没有危险?运不运,只听你老人家一句话。’” 胡雪岩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就是这样子说。” “不过胡先生,你总要给我一封引见的信,不然,人家晓得我是老几?” “那当然!不但有信,还有水礼让你带去。” 名为“水礼”,所费不赀,因为数量来得多,光是出名的“诸老大”的麻酥糖就是两大篓,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产,几乎一样不漏,装了一船,直放松江。 “这张单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这张是送他们老太爷的;这张送通裕的朋友。还有这一张上的,你跟尤五说,请他派人带你去。” 接过那张单子来看,上面写着“梅家巷畹香”五字,陈世龙便笑了。 “你不要笑!”胡雪岩说,“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问是哪个的。见了她的面,你只问她一句话,愿意不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愿意,你原船带了她来。喏!一百两银子,说是我送她的。” “好!我晓得了。” 乱世商机 半个月以后,陈世龙原船回湖州,没有把畹香带来,但一百两银票却已送了给畹香,因为她也听说王有龄放了湖州府,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只是要晚些日子。陈世龙急于要回来复命,无法等她,“安家费”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给了她。 “做得好!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么说法?” “他说他不写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运丝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认真地追问了一句。 “是的。尤五说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说,货色运过嘉兴,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险不出乱子。” “嗯,嗯!”胡雪岩沉吟着,从两句简单的答语中,悟出许多道理。 “胡先生!”陈世龙又说,“小刀会的情形,我倒打听出来许多。” “喔!”胡雪岩颇感意外,“你怎么打听到的?”他告诫过陈世龙,不许向尤五多问什么。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听,这语言不谨慎的毛病,必须告诫他痛改。 陈世龙看出他的不满,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里听别的茶客闲谈,留心听来的。” 他听来的情形是如此:前几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头裹红巾的暴民作乱,官府称之为“红头造反”,其中的头脑叫做刘丽川,本来是广东人,在上海做生意,结交官场,跟洋商亦颇有往来。最近因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联络,刘丽川准备大干一番。上海的谣言甚多,有的说青浦的土匪头目周立春,已经为刘丽川所勾结,有的说,嘉定、太仓各地的情势都不稳,也有的说,夷场里的洋商都会支持刘丽川。 这些消息,虽说是谣言,对胡雪岩却极有用处。他现在有个新的顾虑,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刘丽川有联络,这一点关系极藏书网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量。 转述过了陈世龙的话,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给我们一个期限,说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里就会出事?” “当然。到八月里就不敢保险了。” “照此说来,小刀会刘丽川要干些什么,尤五是知道的,这样岂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现了忧虑的神色,“‘造反’两个字,不是好玩儿的!” 郁四想了好一会答道:“不会!照刘丽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门’。漕帮跟洪门,大家河水不犯藏书网井水。再说,尤五上头还有老头子,在松江纳福,下面还有漕帮弟兄,散在各处,就算尤五自己想这样做,牵制太多,他也不敢冒失。不过江湖上讲究招呼打在先,刘丽川八月里或许要闹事,尤五是晓得的,说跟刘丽川在一起干,照我看,绝不会!” 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惧消失了,他很兴奋地说:“既然如此,我们的机会不可错过。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会一闹事,上海的交通或许会断,不过夷场绝不会受影响,那时候外路的丝运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还是要照做,丝价岂不是要大涨?” “话是不错。”郁四沉吟着说,“倘或安然无事,我们这一宝押得就落空了。” “也不能说落空,货色总在那里的。” “你要做我们就做。”郁四很爽朗地说,“今天六月二十,还有四十天工夫,尽来得及!” “郁四哥!”胡雪岩突然说道,“我又悟出一个道理。” 胡雪岩认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当然会替他设想,如果尤五参与了刘丽川的密谋,则起事成败在未知之数,他的自身难保,当然不肯来管此闲事,甚至很痛快地说一句“路上不敢保险”,作为一种阻止的暗示。现在既然答应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当然是局外人,有绝不会卷入漩涡的把握。 这个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换了我也是一样。”他说,“如果有那么样一件‘大事’在搅,老实说,朋友的什么闲事都顾不得管了。” “再说,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场有麻烦,丝方面洋庄或许会停顿,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照这样看,我们尽可以放手去做。” “对嘛!”郁四答道,“头寸调动归我负责,别样事情你来。” 于是又作了一番细节上的研究,决定尽量买丝,赶七月二十运到上海,赚了钱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着应酬该应酬的人,到时候再商量。 离开阿七那里,胡雪岩回到大经丝行,在陈世龙到上海的半个月之中,他已经把两爿号子都开了起来,丝行的“部照”是花钱顶来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经”,典了一所很像样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开间的敞厅作店面,后面一大一小两个院子,大的那个作丝客人的客房,小的那个胡雪岩住,另外留下两间,供老张夫妇歇脚。 大经的档手,照陈世龙的建议,用了那个姓黄的,名黄仪,此人相当能干,因而老张做了“垂拱而治”的老板,有事虽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却常听黄仪的话。 “胡先生,”等听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购丝的宣布,黄仪说道,“五荒六月,丝本来是杀价的时候,所以我们要买丝,不能透露风声,消息一传出去,丝价马上就哄了起来。” “那么怎么办呢?” “只有多派人到乡下,不声不响地去收。只不过多费点辰光。” “就是为这点,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说,“销洋庄的货色,绝不可以搭浆,应该啥样子就是啥样子。这一来,我们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过,打包、装船,一个月的工夫运到上海,日子已经很紧了。” 黄仪有些迟疑,照他的经验,如果红纸一贴,只要货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丝价就一定会涨得很厉害,吃亏太大。因此,他提出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门里联络,设法催收通欠,税吏到门,不完不可,逼着有丝的人家非得卖去新丝纳官课不可。 “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摇其头,“这个办法太毒辣,叫老百姓骂杀!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脚了。而且,王大老爷的官声也要紧。” “那就是第二个办法,”黄仪又说,“现在织造衙门不买丝,同行生意清淡,我们打听打听,哪个手里有存货,把他吃了进来。” “这倒可以。不过货色是不是合于销洋庄,一定要弄清楚。” 于是大经丝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车一车的丝运进来,一封一封的银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丝阿姐”来整理货色。人手不够,张家母女俩都来帮忙,每天要到三更过后才回家,有时就住在店里。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处地方:县衙门、阿七家、阜康分号,所以一早出门,总要到晚才能回大经,然后发号施令,忙得跟阿珠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热,事情越来越多,阿珠却丝毫不以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机会跟胡雪岩在一起。转眼二十天过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几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个天上双星团圆的佳节,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话说。 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别起劲,老早就告诉“饭司务”,晚饭要迟开,原来开过晚饭,还有“夜作”,她已经跟那班“湖丝阿姐”说好了,赶一赶工,做完吃饭,可以早早回家。 吃过晚饭,天刚刚黑净,收拾一切该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说,家里太热,要在店里“乘风凉”。 这是托辞,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说破,只提醒她说:“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来?” 洗了澡再走回来,又是一身汗,“我就在这里洗了!”她说,“叫爱珍陪我在这里。”爱珍是她家用的一个使女。 等浴罢乘凉,一面望着迢迢银汉,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点钟,爱珍都打盹了,来了个人,是陈世龙,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办事的。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陈世龙说,“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把东西带来了。” “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榧、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买的,有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什么?”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去乱花钱!”阿珠埋怨他,“买一把细蒲扇我还用得着,买什么檀香扇?”这是违心之论,实际上她正想要这么一把扇子。 陈世龙觉得无趣,“那倒是我错了!”他怔怔地望着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释这件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饭倒不想吃。最好来碗冰凉的绿豆汤。” “有红枣百合汤!”明明可以教爱珍去盛来,阿珠却亲自动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问:“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没得吃了。” “不要紧!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给餍陈世龙的口腹。 第二碗红枣百合汤吃到一半,胡雪岩回来了,陈世龙慌忙站起来招呼。胡雪岩要跟他谈话,便顾不得阿珠,一坐下来就问杭州的情形。 “老刘有回信在这里!”陈世龙把刘庆生的信递了过去。 信上谈到代理湖州府、县两公库的事。胡雪岩在这里把公款都扯了来买丝了,而应解藩库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陈世龙专程到杭州给刘庆生送信,就是要他解决这个难题。刘庆生走了刘二的路子,转托藩衙门管库的书办,答应缓期到月底,必须解清。 “老刘说,日子过得很快,要请胡先生早点预备。一面他在杭州想办法,不过有没有把握,很难说。” “他在杭州怎么样想办法呢?” “他没有跟我说,不过我也有点晓得。”陈世龙说,“第一是到同行那里去商量,有湖州的汇款,最好划到阜康来开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惊,“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开出票子,在这里要照兑,这个办法要先告诉我,不然岂不是‘打回票’了?” “老刘现在还在进行,等有了眉目,自然会写信来的。”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时候这里没有款子去,请信和先垫一笔。” “那么你晓不晓得信和张胖子怎么说法呢?” “听说信和自己的头寸也很紧。” 胡雪岩默然,心里在盘算着,月底的限期,绝不可能再缓。如果说小刀会真的闹事,“江南大营”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饷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办,那时候来催浙江的“饷”,一定急如星火。倘或无以应付,藩司报抚台,抚台奏朝廷,追究责任,王有龄的干系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办法解清。”胡雪岩说,“世龙,你替我写封信。” 信仍旧是写给刘庆生的,关照他预先在同行之中接头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写信来,不足之数在湖州另想办法。至于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兑的汇划,暂时不必进行,等全部款子筹划妥当了再说。 “胡先生,”陈世龙捏着笔说,“有句话,我好不好问?” “你问,不要紧。” “我要请问胡先生,八月底到期的款子,是不是等在上海卖掉了丝来还?” “不错。”胡雪岩答道,“如果一时卖不掉,我还有个办法,在上海先做押款。当然,最好不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走,让人家看出我们的实力不足,以后再要变把戏就难了。” 陈世龙对这句话,大有领悟,“把戏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巧妙就在如何不拆穿把戏上面。 一面想,一面写信。写完又谈丝生意,现在到了快起运的时候了。胡雪岩的意思,仍旧要陈世龙押运。 陈世龙一诺无辞。接下来便谈水运的细节,一直谈到货色到上海进堆栈,然后又研究在上海是不是要设号子,话越来越多,谈到深宵,兴犹未已。 这一来便冷落了阿珠。她先还能耐心等待,但对胡雪岩那种视如不见的态度,反感越来越浓,几次想站起身走,无奈那张藤椅像有个钩子,紧紧钩住了她的衣服。心里不断在想:等一下非好好数落他几句不可。 到钟打一点,胡雪岩伸个懒腰说:“有话明天再说吧!我实在困了。” “我明天一早就来。”陈世龙说,“杭州买的东西都还在船上。” “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好好歇一歇,明天下午来好了。”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阿珠,不由得诧异:“咦,你还在这里?” 阿珠真想回他一句:你到此刻才知道?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不早了!世龙正好送你回去。” 这一下,她可真的忍不住了。等了半天,等到“送回去”这句话,难道自己在这里枯守着,就为等陈世龙来送?她恨他一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因而扭头就走,跌跌冲冲地,真叫“一怒而去”! 胡雪岩和陈世龙都是一愣,也都是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上去。 “阿珠,阿珠!” “张小姐!” 两个人都在喊,阿珠把脚停下来了。胡雪岩很机警,只对陈世龙说:“你自己走好了。” “好!”陈世龙装得若无其事地跟阿珠道别,“张小姐,明朝会!” 她不能不理,也答一声:“明朝会!”然后仍旧回到原来那张藤椅上坐下。 “天气太热!”胡雪岩跟过去,赔着笑说,“最好弄点清心去火的东西来吃。” 她以为他一定会问: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那一来就好接着他的话发牢骚。不想是这么一句话,一时倒叫人发不出脾气,只好不理他,作为报复。 “喔,有红枣百合汤,好极了!”胡雪岩指着陈世龙吃剩下的那只碗说,“好不好给我也盛一碗来?味道大概不错。” 有心答他一句:吃完了!又怕这一来,真的变成反目,结果还是去盛了来,送到胡雪岩手里,但心里却越发委屈,眼眶一热,流了两滴眼泪。 “这为啥?”胡雪岩不能再装糊涂,“好端端地哭!如果是哪个得罪了你,尽管说,我想也没有哪个敢得罪你。” 话是说得好听,却只是口惠,实际上他不知存着什么心思,跟他怄气无用,还是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你晓不晓得,我特为在这里等你?”她拭干了眼泪问。 “啊呀!”胡雪岩故意装得大惊小怪的,敲敲自己的额角,“我实在忙得头都昏了,居然会没有想到你在这里是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便拉过她的手来,揉着、搓着,使得阿珠啼笑皆非,弄不清自己的感觉是爱还是恨。 最为难的还是一腔幽怨,无从细诉。她一直在想,以他的机警而善于揣摩人情,一定会知道她的心事,然则一直没有表示,无非故意装糊涂。但有时也会自我譬解,归因于他太忙,没有工夫来想这些。此刻既然要正正经经来谈,首先就得弄清楚,他到底真的是忙,想不到,还是想过了,有别样的打算? 就是这一点,也很难有恰当的说法,她一个人偏着头,只想心事,把胡雪岩的那些不相干的闲话,都当做耳边风。 “咦!”胡雪岩推推她问道,“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我不哑不聋,只懒得说。要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语气平静,话风却颇为严重,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他原有些装糊涂,最近更有了别样心思,所以越发小心,只这样问道:“什么事?这样子为难!” “难的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这句话答得很好,虽说含蓄,其实跟说明了一样,胡雪岩不能装糊涂了,“喔,原来如此。说实话,你是说不出口,我是忙不过来。”他说,“你当我没有想过?我想过十七八遍了,我托张胖子跟你娘说的话,绝对算数。不过要有工夫来办。现在这样子,你自己看见、听见的.99lib?。我没有想到,这一趟到湖州来,会结交郁四这个朋友,做洋庄,开阜康分号,都是预先不曾打算到的。你刚才听见的,我杭州的头寸这么紧,等着我去料理,都抽不出空来。” 就这一番话,阿珠像吃了一服消痰化气的汤头,“你看你,”她不由得有了笑容,“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咭咭呱呱一大套。没有人说得过你。” “我不说又不好,说了又不好!真正难伺候。好了,好了,我们谈点别的。” 所谈的自然也不脱大经丝行这个范围。阿珠最注意的是胡雪岩的行踪,话风中隐约表示,她也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胡雪岩说天气太热,一动不如一静,同时老张是一定要去的,她该留在湖州,帮着她娘照料丝行。这是极有道理的话,阿珠不作声了。 “你看,”他忽然问道,“陈世龙这个人怎么样呢?” 是哪方面怎么样呢?阿珠心里想替陈世龙说几句好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笼统地答道,“蛮能干的!” “我是说他做人,你看是老实一路呢?还是浮滑一路呢?” 老实就是无用,浮滑就是靠不住。阿珠觉得他的话,根本不能回答,便摇摇头说:“都不是!” “不老实,也不浮滑,普普通通。是不是呢?” “普普通通”也不是句好话,她不愿委屈陈世龙,又答了个:“不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你说,陈世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一半是无从回答,一半由于他那咄咄逼人的词色,阿珠有些恼羞成怒了,“我不晓得!”她的声音又快又尖,“陈世龙关我什么事?请你少来问我。” 说着,脸都涨红了,而且看得出来在气喘,她穿的是薄薄纱衫,映着室内灯光,胸前有波涛起伏之胜,胡雪岩笑嘻嘻的,只直着眼看。 阿珠一个人生了半天的闷气,等到发觉,才知道自己又吃亏了,一扭身转了过去,而且拿把蒲扇,遮在胸前,嘴里还咕哝了一句:“贼秃嘻嘻!”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藏书网天有点凉了,到里头来坐。” 这句话提醒了她,夜这么深了,到底回去不回去?要回去,就得赶紧走,而且要胡雪岩送,一则街上看到了不便,再则也不愿开口向他央求。 不走呢,似乎更不好。虽然也在这里住过,那都是跟娘在一起,不怕旁人说闲话,现在是孤男寡女,情形又不同了。 “真的不理我?”胡雪岩又说,“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坐一夜。不过受了凉,明天生病,是你自己吃苦头。” 听得他温情款款,她的气也消了,“没有看到过你这种人,”她说,“滑得像泥鳅一样!” 这是说他对她的态度,不可捉摸。胡雪岩无可辩解,却有些着急,明天一早还有许多事等着自己料理,得要早早上床,去寻个好梦,这样白耗工夫,岂不急人? 想一想,只有这样暗示:“那么你坐一下,我先去抹个身。” 抹过身自然该上床了。听得这话,他急她也急,便不再多作考虑,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回去?”胡雪岩心想,这得找人来送,当然是自己义不容辞,一来一去又费辰光又累,实在不想动,便劝她说,“何必?马马虎虎睡一,天就亮了。” 阿珠犹在迟疑,一眼瞥见在打瞌睡的爱珍,顿感释然,有爱珍陪着,就不必怕人说闲话。 于是又说了两句闲话,各自归寝,却都不能入梦。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这件事真有点进退两难,照她的脾气,最好成天守在一起,说说笑笑,如果嫁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一夫一妻,必定恩爱。像自己这种性情,将来难免三妻四妾,阿珠一定会吃醋,何苦闹得鸡犬不宁? 于是他又想到陈世龙。看样子,阿珠并不讨厌他,只是她此刻一心要做“胡家的人”,不会想到陈世龙身上。倘或一方面慢慢让她疏远,一方面尽量让陈世龙跟她接近,两下一凑,这头姻缘就可以成功了。 这一成功,绝对是好事。阿珠的父母,必定喜欢这个女婿,他们小夫妻也必定心满意足,饮水思源,都是自己的功劳。别的不说,起码陈世龙就会死心塌地帮自己好好做生意。 打定了主意,恬然入梦。第二天一早起身,盘算了一下,这天该办的大事有两件,第一件是王有龄要晋省述职,说过要约他一起同行,得去讨个回话;第二件是跟郁四去商量,哪里设法调一笔款子,把月底应解藩库的公款应付过去。 “你来得正好!”王有龄一见他便这样说,“我正要找你,有两件事跟你商量。先说一件,要你捐钱。” 这句话没头没脑,听不明白,但不管是捐什么,没有推辞的道理,所以他很豪爽地答道:“雪公说好了,捐多少?一句话。” “是这样,我想给书院里加些‘膏火’银子,你看如何?” 寒士多靠书院月课得奖的少数银子,名为夜来读书的“膏火”所需,实在是用来养家活口的,“这是好事!”胡雪岩也懂这些名堂,“我赞成!捐二百两够不够?” “你出手倒真阔!”王有龄笑道,“你一共捐二百两银子。一百两书院膏火,另外一百两捐给育婴堂,让他们多置几亩田。” “好,就这样。银子缴到哪里?” “这不忙。我谈第二件。”王有龄又说,“本县的团练,已经谈妥当了。现在局势越来越紧,保境安民,耽误不得,所以我马上要到省里去一趟,说停当了,好动手。预备明天就走,你来不来得及?” “明天就走哪里来得及?”胡雪岩想了想答道,“最快也得三天以后,我才能动身。” “那么,你一到省就来看我。还有件事,解省的公款怎么样了?上面问起来,我好有句话交代。” 这是个难题。王有龄不上省,延到月底缴没有关系,既已上省,藩司会问:怎么不顺便报解?这话在王有龄很难回答,自己要替他设想。 “讲是讲好了,月底解清。不过雪公不能空手上省。我看这样,”胡雪岩说,“雪公能不能缓三天,等我一起走?这三天工夫当中,我给雪公凑五万现款出来。这样子上省,面子也好看些。” 王有龄想了一下答道:“那也好!” 事情说定了,胡雪岩急于想去凑那五万现款,随即去找郁四,说明经过。彼此休戚相关,而且郁四早就拍过胸脯,头寸调度,归他负责,所以一口答应,等临走那天,一定可以凑足。 于是胡雪岩回到大经,把黄仪和老张找来,说三天以后就要动身,问他们货色能不能都料理好,装船同走? “来不及!”黄仪答道,“我今天一早,仔细算过了,总要五天。” “今天七月初八,加五天就是十三,二十以前赶得到上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跟王老爷已经约好,不能失信,我们十一先走,你们随后来,我在杭州等。”接着,他又对老张说,“阿珠想到上海去玩一趟,就让她去好了。” “好的!”老张深表同意,“阿珠这一向也辛苦,人都瘦了,让她到上海去逛一逛。” “还有件事,”胡雪岩忽然有个灵感,“我们要做好事!” 黄仪和老张都一愣,不知道他何以爆出这么句话来,好事怎么做法?为谁做好事? 当然,胡雪岩会有解释:他是从王有龄那里得来的启示,“做生意第一要市面平静,平静才会兴旺,我们做好事,就是求市面平静。”他喜欢引用谚语,这时又很恰当地用了一句,“‘饥寒起盗心’,吃亏的还是有钱的人,所以做生意赚了钱,要做好事。今年我们要发米票、施棉衣、舍棺材。” “原来是这些好事!”黄仪答道,“那都是冬天,到年近岁逼才办,时候还早。” “现在热天也有好事好做,秋老虎还厉害得很,施茶、施药都是很实惠的好事。”胡雪岩最有决断,而况似此小事,所以这样嘱咐,“老黄,说做就做!今天就办。” 黄仪深知他的脾气,做事要又快又好,钱上面很舍得。这就好办了!当天大经丝行门口便出现了一座木架子,上面两口可容一担水的茶缸,竹筒斜削,安上一个柄,当做茶杯,茶水中加上清火败毒的药料。另外门上一张簇新的梅红笺,写的是:“本行敬送辟瘟丹、诸葛行军散,请内洽索取。” 这一来大经丝行就热闹了,一下午就送掉了两百多瓶诸葛行军散,一百多包辟瘟丹,黄仪深以为患,到晚来向胡雪岩诉苦,一则怕难以为继,二则怕讨药的人太多,影响生意。 “丝也收得差不多了,生意不会受大影响,讨药的人虽多,实在也花不了多少钱。第一天人多是一定的,过两天就好了,讨过的人,不好意思再来讨,再说,药又不是铜钿,越多越好。不要紧!” “我倒有个办法。”陈世龙接口说道,“我们送的药要定制,分量不必这么多。包装纸上要红字印明白:‘大经丝行敬送’。装诸葛行军散的小瓷瓶,也要现烧,把大经丝行印上去。” “这要大动干戈,今年来不及,只好明年再说。”黄仪是不愿多找麻烦的语气。胡雪岩当时虽无表示,事后把陈世龙找了来说:“世龙,你的脑筋很好。说实话,施茶施药的用意,只有你懂,好事不会白做的,我是借此扬名,不过这话不好说出口,你倒猜到了,实在聪明。” 得了这番鼓励,陈世龙颇为兴奋,很诚恳地答道:“我跟胡先生也学了好多东西。” “慢慢来!你只要跟我跟长了,包你有出息。现在,我再跟你说件事。这趟阿珠到杭州,你多照应照应她,她是伢儿脾气,喜欢热闹,船上没事,你多陪陪她。” “我晓得了!” 晓得了?胡雪岩心想,未见得!话还要再点一两句。 “世龙!”他态度轻松地问道,“你倒说说看,我跟阿珠是怎么回事?” 这叫陈世龙怎么说?他笑一笑,露出雪白的一嘴牙齿,显得稚气可掬地。 “这有什么好碍口的?你尽管说。” 陈世龙逼得无法,只好说了:“胡先生不是很喜欢张小姐吗?外面都说,胡先生在湖州还要立一处公馆。” “对!我在湖州倒想安个家,来来往往,起居饮食都方便。不过,我跟阿珠是干干净净的。” 这前后两截话,有些接不上榫头,陈世龙倒愣住了,“莫非胡先生另有打算?”他问。 “现在也还谈不到。等我下趟来再说。” “那么,”陈世龙想了想,替阿珠有些忧虑和不平,“张小姐呢?她一片心都在胡先生身上。” “这我知道。就为这点,我只好慢慢来。好在,”胡雪岩又说,“我跟她规规矩矩,干干净净,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 照这样一说,胡雪岩是决定不要阿珠了。这为什么?陈世龙深感诧异,“胡先生,有句话,我实在忍不住要问。”他眨着眼说,“张小姐哪一点不好?这样的人才,说句老实话,打了灯笼都找不着的。” 由这两句话,可见他对阿珠十分倾倒。胡雪岩心想,自己这件事做对了,而且看来一定会有圆满结局,所以相当高兴。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反而叹口气说:“唉!你不知道我的心。如果阿珠不是十分人才,我倒也马马虎虎安个家,不去多伤脑筋了。就因为阿珠是这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我想想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似乎越说越玄妙了,陈世龙率直问道,“为什么?” “第一,虽说‘两头大’,别人看来总是个小。太委屈阿珠。第二,我现在的情形,你看见的,各地方在跑,把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摆在湖州,心里过意不去。” “胡先生!”陈世龙失声说道,“你倒真是好人。” “这也不见得。闲话少说,世龙,”胡雪岩低声说道,“我真正拿你当自己小兄弟一样,无话不谈。你人也聪明,我的心思你都明白。刚才我跟你谈的这番话,你千万不必给阿珠和他爹娘说。好在我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该当如何应付,你自己总有数!” 陈世龙恍然大悟,喜不可言。原来是这样子“推位让国”!怪不得口口声声说跟阿珠“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意思是表示并非把一件湿布衫脱了给别人穿。这番美意,着实可感。不过他既不愿明说,自己也不必多事去道谢。反正彼此心照就是了。 但有一点却必须弄清楚,“胡先生!”他问,“张小姐跟我谈起你,我该怎么说?” 问到这话,就表示他已有所领会,胡雪岩答道:“你不妨有意无意多提这两点:第一,我太太很凶。第二,我忙,不会专守在一个地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要让她慢慢把我忘记掉。” “好的。”陈世龙说,“我心里有数了。” 推位让国 因为有些默契,胡雪岩从当天起,就尽量找机会让陈世龙跟张家接近,凡有传话、办事、与老张有关的,都叫他奔走联络,同时胡雪岩自己以“王大老爷有公事”这么一句话作为托词,搬到知府衙门去住,整天不见人面。 再下一天就是初十,一直到中午,仍旧不见胡雪岩露面,阿珠的娘烦躁了,“世龙,”她说,“你胡先生是怎么回事?明天要动身了,凡事要有个交代,大家总要碰碰头才好。” “胡先生实在忙!”陈世龙说,“好在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我们十三开船,有什么事,到杭州再问他也不迟。” 话是不错,但照道理说,至少要替胡雪岩饯个行,这件事她前两天就在筹划了,心里在想,动身之前?这顿晚饭,总要在“家里”吃,所以一直也不曾提。现在看样子非先说好不可了。 “世龙,我拜托你件事情,请你现在就替我劳步走一趟,跟你胡先生说,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他回来吃饭。” 陈?99lib.世龙自然照办不误。可是这一去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张家,阿珠和她娘已经悬念不已,嘀嘀咕咕半天了。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阿珠大为埋怨。 “我心里也急呀!”陈世龙平静地回答,“胡先生在王大老爷签押房里谈公事,叫我等一等,一等就等了个把时辰,我怕你们等得心急,想先回来说一声。刚刚抬起脚,胡先生出来了,话还说不到三句,王大老爷叫听差又来请。胡先生说马上就出来,叫我千万不要走,哪晓得又是半个时辰。” “这倒错怪你了!”阿珠歉意地笑笑。 “胡先生说,来是一定要来的,就不知道啥时候,只怕顶早也要到七点。” “七点就七点。”阿珠的娘说,“十二点也要等。不过有两样菜,耽误了辰光,就不好吃了。” “那我到丝行里去了,还有好多事在那里。” “你晚上也要来吃饭。”阿珠的娘还有些不放心,“最好到衙门里等着你胡先生一起来。” 陈世龙答应着刚刚走出门,只听阿珠在后面喊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两个人同行从张家走向大经丝行,陈世龙的朋友很多,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有些人就打量阿珠,他总替人很郑重地介绍:“这位是张小姐!” 这样介绍了两三次,阿珠又怪他了:“不要‘小姐、小姐’的,哪有个大小姐在街上乱跑的呢?” “那么叫你啥呢?” 阿珠不响。“小姐”的称呼,在家里听听倒很过瘾,在人面前叫,就不大好意思了。但也不愿他叫自己的小名,其实也没有关系,不过这样叫惯了,将来改口很困难,而由“张小姐”改称“胡太太”或者“胡师母”,却是顺理成章的事。 一想到将来的身份,她不由得有些脸上发热,怕陈世龙发觉,偷眼去觑他,不过他也在窥伺,视线相接,他倒不在乎,她却慌忙避了开去,脸更加红了。 心里慌乱,天气又热,迎着西晒的太阳,额上沁出好些汗珠,偏偏走得匆忙,忘了带手绢。陈世龙只要她手一动,便知道她要什么,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一方白杭纺手绢,悄悄塞了过去。 看手绢雪白,仿佛还未用过,阿珠正需要,便也不客气了。但一擦到脸上,便闻得一股特异的气味,是只有男人才有,俗名“脑油臭”的气味。那股气味不好闻,但阿珠却舍不得不闻,闻一闻,心里就是一阵荡意,有说不出来的那种难受,也有说不出来的那种好过。 因此她就不肯把它还他,捏在手里,不时装着擦汗,送到鼻子上去闻一闻,一直走到大经门口,才把手绢还了他。 大经丝行里堆满了打成包的“七里丝”,黄仪和老张正在点数算总账。陈世龙和阿珠去得正好,堆在后面客房里的丝,就归他们帮忙。于是陈世龙点数,阿珠记账,忙到天黑,还没有点完,阿珠提醒他说:“你该到衙门里去了!点不完的,晚上再来点。” 看样子一时真个点不完了,陈世龙只得歇手,赶到知府衙门,接着胡雪岩一起到了张家。 等胡雪岩刚刚宽衣坐定,捧着一杯茶在手,老张手持一张单子,来请他看账: “确数虽还没有点完,约数已经有了,大概八百五十包左右,连水脚在内,每包成本,总要合到番洋二百八十块左右。”他说,“这票货色,已经二十万两银子的本钱下去了。” 胡雪岩便问陈世龙:“八百五十包,每包二百八十块番洋,总数该多少?” “二十三万八。”陈世龙很快地回答。 胡雪岩等了一下:“不错!”他又问老张:“可晓得这几天洋庄的行情,有没有涨落?” “没有什么变动。” “还是三百块左右。照这样算,每包可以赚二十,也不过一万七千五。” “这也不少了。一笔生意就赚番洋一万七千多!” 老张老实,易于满足。胡雪岩觉得跟他无可深谈。想了想,只这样说道:“反正大经的佣金是您赚的。老张,不管怎么样,你是大经的老板,你那条船可以卖掉了。” 老张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何以要说这话。陈世龙心里却明白,这是胡雪岩表示,将来就是不做亲戚,他仍旧要帮老张的忙。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为人倒真是厚道了! “船也不必卖掉,你来来去去也方便些。” “这也好。”胡雪岩又说,“不过你自己不必再管船上的事了。应该把全副精神对付丝行。可惜,世龙帮不上你的忙!” “怎么呢?”老张有些着慌,“没有世龙帮忙,你再不在湖州,我一个人怕照顾不到。黄先生,说句实话,我吃不住他。” 老张慌张,胡雪岩却泰然得很,这些事在他根本不算难题,同时他此刻又有了新的念头,要略微想一想,所以微笑着不作答复。 老实的老张,只当他不以为然,黄仪有些霸道的地方,是他亲身所体验到的,但说出来是在背后讲人坏话,他觉得道义有亏,不说,看胡雪岩的样子不相信。那怎么办呢?只有找个证人出来。 “黄先生为人如何,世龙也知道的。”他眼望着陈世龙说,“请你说给胡先生听听。” “不必!”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看也看得出来。说句实话,这趟我到湖州来,事事圆满。就是这位仁兄,我还没有把他收服。你当然吃不住他,藏书网不过有人吃得住他,你请放心好了,反正眼前也没有什么事了,等你从上海回来再说。” “那时候怎么样?” “那时候——”他看了看陈世龙说,“我自有极妥当的办法,包你称心如意。” 他们在谈话,阿珠一面摆碗筷,一面留心在听。她心里在想,最妥当的办法,就是不用黄仪,让陈世龙来帮忙。但是,她也听说过,胡雪岩预备让陈世龙学洋文,将来在上海“坐庄”,专管跟外国人打交道。这也是一项要紧的职司,胡雪岩未见得肯如此安排。那么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妥当的安排? 她的这个想法,恰好与胡雪岩相同,但他只字不提,因为时机未到。这时候,大家一起团团坐下吃饭,胡雪岩上坐,左首老张,右首陈世龙。下方是她们母女俩的位子,阿珠的娘还在厨房里,阿珠一坐坐在右首,恰好靠近陈世龙。 “来端菜!”因为爱珍临时被遣上街买东西去了,所以阿珠的娘高声在厨房里喊。 听这一喊,却是陈世龙先起身,阿珠便很自然地把他一拉:“你坐在那里,我去。” 陈世龙还是跟着去了,两个人同出同进,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说了什么,阿珠只是在笑。胡雪岩一面跟老张喝酒,一面眼角瞟过来,心里有些好笑。 吃完饭,略坐一坐,胡雪岩又要走了,说还有事要跟郁四商量。阿珠和她娘听这一说,怏怏之意,现于颜色,她们都似乎有许多话要跟他谈,但细想一想,却又没有一句话是紧要而非在此刻说不可的,便只好放他走了。 “杭州见面了。”胡雪岩就这么一句话告别。 等走到门口,阿珠的娘赶上来喊住他问:“那么,啥时候再到湖州来?” “现在哪里说得定?” 阿珠的娘回身看了一下,阿珠不在旁边,便又说道:“那件事,您放在心上。今年要办了它。” “对,对!”胡雪岩答道,“今年年里,一定热热闹闹办喜事。那时我一定要来。” 如果是做新郎官,当然一定要来,何消说得?阿珠的娘觉得他的话奇怪,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胡雪岩已经不是她的“女婿”了。 新城之乱 王有龄的船到杭州,仍旧泊在万安桥。来时风光,与去时又不大相同。去时上任,仪制未备,不过两号官船,数面旗牌,这一次回省,共有五只大号官船,隶役侍应,旗帜鲜明。未到码头,仁和、钱塘两县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应,驱散闲人,静等泊岸,坐上大轿,径回公馆。 胡雪岩却不忙回家,一乘小轿直接来到阜康,他事先并无消息,所以这一到,刘庆生颇感意外。胡雪岩原是故意如此,教他猝不及防,才好看出刘庆生一手经理之下的阜康,是怎么个样子。 因此,他一面谈路上和湖州的情形,一面很自然地把视线扫来扫去,店堂里的情形,大致都看清楚了,伙计接待顾客,也还客气,兑换银钱的生意,也还不少,所以对刘庆生觉得满意。 “麟藩台的两万银子,已经还了五千——”刘庆生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业务情形,作了个简略的报告。然后请胡雪岩看账。 “不必看了。”胡雪岩问道,“账上应该结存的现银有多少?” “总账在这里,”刘庆生翻看账簿,说结存的现银,包括立刻可以兑现的票子,一共七万五千多银子。 “三天以内要付出去的有多少?” “三万不到。” “明天呢?”胡雪岩又问。 “明天没有要付的。” “那好!”胡雪岩说,“我提七万银子,只要用一天好了。”说着拿笔写了一张提银七万两的条子,递了过去。 他这是一个试探,要看看刘庆生的账目与结存是不是相符,如果叫他拿库存出来看,显得对人不相信,所以玩了这么一记小小的花样。 等刘庆生毫不迟疑地开了保险箱,点齐七万两的客票送到他手里,他又说了:“今天用出去,明天就可以收回来。你放心,不会耽误后天的用途。说不定用不到七万,我是多备些。”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刘庆生的操守和才干,考察了一番。回家拜见了老母,正在跟妻子谈此行的成就,王有龄..派人来请,说有要紧事商量,请他即刻到王家见面。 到得王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王有龄正在书房里踱方步,一见胡雪岩就皱着眉说:“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要到新城去一趟。” 新城又称新登,是杭州府属的一县,在富阳与桐庐之间,那一条富春江以严子陵的钓台得名,风光明媚,是骚人墨客歌咏留连的胜区,但新城却是个小小的山城。湖州府署理知府,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莫非奉委审案子?”胡雪岩问。 “案子倒是有件案子,不是去审问。”王有龄答道,“新城有个和尚,聚众抗粮,黄抚台要我带兵去剿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不是当耍的事。”他问,“雪公,你带过兵没有?” “这倒不关紧要,我从前随老太爷在云南任上,带亲兵抓过作乱的苗子。不过这情形是不同的,听说新城的民风强悍得很。” 凡是山城的百姓,总以强悍的居多。新城这地方,尤其与众不同,那里在五代钱武肃王的时候,出过一个名人,叫做罗隐,在两浙和江西、福建的民间,“罗隐秀才”的名气甚大,据说出语成谶,言必有中,而他本人亦多奇行异事。新城的民风,继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强之气,所以很不容易对付。 “是啊!”胡雪岩答道,“这很麻烦。和尚聚众抗粮,可知是个不安分的人。如果带了兵去,说不定激成民变。雪公,你要慎重。” “我所怕的正就是这一点。再说,一带兵去,那情形——”王有龄大摇其头,“越发糟糕!” 这话胡雪岩懂。绿营兵丁,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真正是“兵不如匪”,一带队下去,地方老百姓先就遭殃。想到这一点,胡雪岩觉得事有可为。 “雪公!随便什么地方,总有明事理的人。照我看,兵以不动为妙,你不妨单枪匹马,到新城找着地方上有声望的绅士,把利害关系说明白,此事自然能够化解。” “话是不错。”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为难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不够。上头的意思是,现在各地风声都很紧,怕刁民学样捣乱,非要严办祸首不可。” “不管是严是宽,那是第二步的事!” “对!”王有龄一下领悟了,不管怎么样,要眼前先把局势平服了下来,才能谈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说,“我要去拜个客,先作一番部署。” “拜哪个?” “魁参将。他原来驻防嘉兴,现在调到省城,黄抚台派他带兵跟我到新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把以安抚为先的宗旨告诉他,请他听我的招呼出队,不能胡来。” “叫他不出队,怕办不到。”胡雪岩说,“绿营兵一听见这种差使,都当发财的机会到了。哪里肯听你的话?” “那么照你说,该怎么办呢?” “总要许他点好处。”胡雪岩说,“现在不是求他出队,是求他不要出队。” “万一安抚不下来,还是要靠他。”王有龄点点头,下了个转语,“不过,你的话确是‘一针见血’,我先许了他的好处,那就收发由心,都听我的指挥了。” 当夜王有龄去拜访了魁参将,答应为他在黄抚台那里请饷,将来事情平定以后,“保案”中一定把他列为首功,但希望他听自己的话,实在是要他听自己的指挥。魁参将见王有龄很知趣,很爽快地答应照办。 由于王有龄遭遇了这么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来的计划都打乱了,该办的事无法分身,只有胡雪岩帮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门的公事要紧,胡雪岩用他从阜康取来的客票,解入藩库,把湖州带来,由郁四调来的五万银票,连同多下的两万,一起还了给刘庆生。此外还有许多王有龄个人的应酬,何处该送礼,何处该送钱,胡雪岩找着刘庆生帮忙,两个人整整奔走了一天,算是都办妥了。 “这就该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岩把经手的事项,一一向王有龄交代过后,这样对他说,“我赤手空拳做出来的市面,现在都该要有个着落。命脉都在这几船丝上面,一点大意不得。” 王有龄哑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于赤手空拳,至少要有个心腹在身边,遇到疑难危急的时候,也有个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岩既已做了这样的表示,而且也知道这一次的丝生意,对他的关系极大,所以原想留他帮忙的话,这时候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无奈的神色,胡雪岩自然看得出来,心里在想:这真叫爱莫能助!第一,实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带兵出队,动刀动枪的事,也真有点“吓势势”,还是不必多事为妙。 因为如此,他就不去打听这件事了。管自己跟张胖子和刘庆生去碰头,把他到上海这个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联络的事,都作了妥帖的安排。三天工夫过去,丝船到了杭州,陈世龙陪着老张到阜康来报到。 问起路上的情形,陈世龙说一路都很顺利,不过听到许多消息,各地聚众抗粮的纠纷,层出不穷,谣言极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劝胡雪岩当夜就下船,第二天一早动身,早早赶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镖”就可以放心了。 “世龙兄这话很实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个小东,给胡先生送行。”刘庆生又面邀老张和陈世龙说,“也是替你们两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请一位‘堂客’。” “是,是。”刘庆生知道胡雪岩指的是阿珠,“今天夜里的月亮还很好,我请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厌了。”胡雪岩笑道,“还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从客便。”刘庆生问老张,“令媛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岩说,“叫世龙走一趟,先接她到这里来再说。” 听得这话,陈世龙连声答应着,站起来就走。等了有个把时辰,两乘小轿抬到门前,阿珠走下轿来,只见她破例着条绸裙子,但盈尺莲船,露在裙幅外面,走起路来,裙幅摆动得很厉害,别人还不曾摇头,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条断命的裙子,我真正着不惯!”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找罪来受?”胡雪岩这样笑着问。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陈世龙。阿珠一面说,一面拿手指着,眼风自然而然地瞟了过去。话中虽带着埋怨,脸色和声音却并无责怪之意,倒像是陈世龙怎么说,她就该怎么听似的。 这微妙的神情,老张看不出来,刘庆生更是如蒙在鼓里,甚至连阿珠自己都没有觉察有什么异样,但胡雪岩心里明白,向陈世龙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商量商量,到哪里去吃饭?”刘庆生还把阿珠当做胡雪岩的心上人,特地征询她的意见,“‘皇饭儿’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馆子,就在城隍山脚下,吃完逛山,正好顺路,自然一致同意。于是刘庆生做东,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上城隍山去品茗纳凉。 这夜月明如昼,游客甚多,树下纳凉,胡雪岩跟老张和刘庆生在谈近来的市面,阿珠和陈世龙便小声闲话。杭州的一切,他不如她熟,所以尽是她的话,指点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为他介绍杭州的风物。 到得二更将近,老张打个哈欠说:“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阿珠有些恋恋不舍,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陈世龙却是一言不发,抢先下山。胡雪岩心里奇怪,不知道他99lib?去干什么,这个疑团直到下山才打破,原来他是雇轿子去了。 “只得两顶轿子。”陈世龙说,“胡先生坐一顶。” 还有一顶呢?不用说,当然是阿珠坐。胡雪岩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其实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当车。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当远,不如让他们坐了去。 “我要托世龙帮我收拾行李,我们先走,轿子你们坐了去。”胡雪岩又对刘庆生拱拱手说,“你也请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来送行。” 于是五个人分做三路。胡雪岩把陈世龙带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太很能干,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个月中,收拾得门庭焕然,还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打杂的男工,这时还都在等候“老爷”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杂的男工阿福,向“老爷”交代,“约了两个挑夫在那里,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发下船,还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岩觉得阿福很会办事,十分满意,但他还未接口,陈世龙就先说了:“今天晚上下船!回头我带了挑夫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这样说停当,阿福立刻去找挑夫,趁这片刻闲空,胡雪岩问道:“一路上,阿珠怎么样?” 这话让陈世龙很难回答,虽已取得默契,却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献殷勤,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话做。” “好!”胡雪岩说,“你就照这样子做好了。不过生意上也要当心。”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娇语之中。 这言外之意,陈世龙当然懂,到底年纪还轻,脸有些红了。但此刻不能装糊涂,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可以表示忠心的机会,所以用极诚恳坦率的声音答道:“胡先生,你尽管请放心,江湖上我虽少跑,江湖义气总晓得的,胡先生这样子待我,我拆烂污对不起胡先生,将来在外面还要混不要混?” “对!”胡雪岩颇为嘉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就见得你脑子清楚。我劝你在生意上巴结,不光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两次烂污,第一次我原谅你,第二次对不起,要请你卷铺盖了,如果烂污拆得太过,连我都收不了场,那时候该杀该剐,也是你去。不过你要晓得,也有人连一次烂污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这么一次,你就吃不开了。” 他这番话,等于定了个规约,让陈世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对待手下的态度。不过陈世龙绝没有半点因为可容许拆一次烂污而有恃无恐的心思,相反地,这时候暗暗下了决心,在生意上非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样子来给胡雪岩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问,“明天一早,要不要来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会去的。”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也就睡了。临别前夕,夫妇俩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谈到半夜,人是倦了,却不能安心入梦,心绪零乱,一直在想王有龄,担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没有危险,公事会不会顺利? “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都好高了!”阿珠一见胡雪岩上船,就这样埋怨地问。 “一夜没有睡着。”胡雪岩答道,“我在担心王大老爷。” “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会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像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地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绝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帖,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穿过补褂、戴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麻烦甚大,所以踏入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到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候。 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甘休,王有龄真是“湿手捏了燥干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 你一言,他一言,聚讼纷纭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小,戕官事大,首要各犯,朝廷决不会放松。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谈得到是剿、是抚,还是剿抚兼施?” 胡雪岩暗暗点头,只有这个人说话还有条理,外面的王有龄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只听他说:“高明之至。我还要请教鹤翁,你看是剿呢?还是抚呢?” “先抚后剿。”那个被称做“鹤翁”的人,答得极其爽脆。 “先抚后剿,先抚后剿,这四个字的宗旨,确切不移。”王有龄很快地说,“我索性再请教鹤翁,能就抚自然不必出队进剿,所以能抚还是要抚。应该如何着手?想来必有高见。” “倒是有点看法,说出来请王大人指教——” 胡雪岩正听到紧要地方,谁知听差奉命来请,说是王太太吩咐,请他到里面去坐。彼此的关系,已超过“通家之好”的程度,内眷不避,胡雪岩便到内厅去见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这么件差使!”王太太愁眉苦脸地说,“省城里谣言很多,都说新城这件事,跟‘长毛’是有勾结的。那地方又在山里,雪轩一去,万一陷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胡雪岩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头皮拍胸脯,“有我在!我来想办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惊喜之色,“雪轩常说,什么事都靠你。你们像弟兄一样,你总要帮帮你哥哥的忙。” “那还用说。你先请放宽了心,等他回头开完了会,我们再来商量。” 于是胡雪岩便大谈王有龄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顺利,地方如何爱戴,尽是些好听的话,让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愁怀一放,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酒,我做个‘红糟鸡’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到这种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乱民放在眼里。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傲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的,我才说几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王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也难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账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像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才傲物”四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在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自挟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 吃完饭、洗过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脚说:“要他‘欣然’,只怕办不到!” 等了好久的王有龄,听得这一说,赶紧接口:“不管了!嵇鹤龄欣然也好,不高兴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会尽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个头道谢都无所谓。” “好,我来办!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么借?”王有龄转身喊道,“太太,你拣一身袍褂,还有,全副的七品服色,拣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 “对了,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我上海暂时不去了。” 王太太答应着,自去料理。王有龄便问:“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处?” “我要唱出戏。”胡雪岩又说,“闲话不必提,你发个帖子,晚上请‘酒糊涂’来喝酒,我有事要问他。” 王有龄依言照办,立刻发了帖子,同时预备酒筵,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个人,菜备得不多,却特地觅了一罐十五年陈的“竹叶青”,打算让“酒糊涂”喝个痛快。 到晚来,客人欣然应约,胡雪岩跟他请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随即入席。姓裘的名叫丰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谈,谈的自然是嵇鹤龄。 这一顿酒吃完,已经二更过后。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轿夫,并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龄。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问了。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必有好音。我这出戏得有个好配角,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我用他做配角儿。” “好!好!”王有龄也笑道,“我等着看你这出戏。” 结交鹤翁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补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高升“执帖”,径自来拜嵇鹤龄。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 “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音。 “嵇鹤龄嵇老爷。”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位嵇老爷?”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煤,在裁缝案板上的烫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棱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上去。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拉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 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里,吹旺纸煤,先点蜡烛后燃香。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哥,贵上是哪一位?” “敏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帖子。”说着,高升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墉拜”的名帖递了过去。 他们在里头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昧平生,不敢请见,连帖子亦不敢领。”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投帖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 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礼。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脚,顺手拉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把她的头一揿,硬捺着跪下。 “快磕头回礼!” 这时把嵇家上下都惊动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道谢。” 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 “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 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开两臂,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降,有何见教?” 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入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虽崖岸自高,他那跟班却很懂礼数,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有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怕拍得肉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半。 “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 嵇鹤龄不肯接,“内中何物呢?”他问。 “不是银票。”胡雪岩爽爽快快地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来又加了一句,“几张无用的废纸。” 这句话引起了嵇鹤龄的好奇心,撕开封套一看,里面一叠借据,有向钱庄借的,有裘丰言经手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盖着“注销”的戳子,或者写着“作废”二字。不是“废纸”是什么呢? “这、这、这怎么说呢?”嵇鹤龄的枪法大乱,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有人抬进来两只皮箱,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东西,但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当铺里。 于是嵇鹤龄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后面的跟班:“张贵!怎么回事?” 上当铺的勾当,都归张贵经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戏他不过看到前台的演出,后台的花样他看不见。 线索是裘丰言那里来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当铺就好办了。钱庄与当铺素有往来,刘庆生就认识那家当铺的徽州朝奉,一说替嵇老爷赎当,自然万分欢迎。但赎当要有当票,因而作了一个约定,由刘庆生将全部本息付讫,“当头”送到嵇家,凭票收货,否则原货取回。这是万无一失的安排,当铺里自然乐从。 因此,在胡雪岩跟嵇鹤龄打交道时,作为“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戏”,他把张贵悄悄拉到一边,先请教了“贵姓”,然后说道:“张老哥,有点东西在门外,请你去看看。” 门外是指定时间送到的两口皮箱。高升告诉他,本息都已付过,只凭当票就可取回箱子。张贵跟了嵇鹤龄十几年,知道主人的脾气,但也因为跟得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泯没了主仆的界限,而且嵇鹤龄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调度,等于是个“当家人”,别的都还好办,六个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对这两箱子衣服,决定自作主张把它领了下来,至多受主人几句埋怨,实惠总是实惠。 “唉!”被请到一边,悄悄听完经过的嵇鹤龄,微顿着足叹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 张贵不作声,心里在想:有钱,把赎当的本息归还人家,没有钱,那就只好领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难道把东西丢掉? “好了,好了!”嵇鹤龄横一横心,另作处置,挥手说道,“你不用管了。” “老爷!”张贵交代了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两六钱银子。” 嵇鹤龄点点头,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带点气愤地说,“这是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 “哪里,哪里!”胡雪岩用不安的声音说,“无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表敬意,你不必介怀!” “我如何能不介怀?”嵇鹤龄把声音提得高,“你们做这个圈套,硬叫我领这个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总算把话到口边的“岂有此理”四个字咽了回去。 他要发脾气,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又作揖:“老兄,我领罪!是我出的主意,与王太守无干!说句实话,我倒不是为老兄,是为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为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守不弃,视为患难之交,不能不替他分忧,因而想了这么一条唐突大贤的计策。总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请罪!”说到这里又是长揖到地。 嵇鹤龄不知道这番措词雅驯的话,是经王有龄斟酌过的“戏辙儿”,只觉得他谈吐不俗,行事更不俗,像是熟读《战国策》的,倒不可小看了这个“铜钱眼里翻跟斗”的陌生人。 于是他的态度和缓了,还了礼拉着胡雪岩的手说:“来,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一看这情形,胡雪岩自觉嵇鹤龄已入掌握,不过此刻有两种不同的应付办法,如果只要他就范,替王有龄作一趟新城之行,事毕即了,彼此漠不相关,那很好办,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个朋友,也是为王有龄在官场中找个得力帮手,还须好好下一番功夫。 转念之间,就有了抉择,他实在也很欣赏嵇鹤龄这样的人,所以提了个建议,并且改了称呼,不称“老兄”称“鹤龄兄”。 “我看这样,”他说,“鹤龄兄,我奉屈小酌,找个清凉的地方‘摆一碗’,你看怎么样?” 日已将午,对这样一位来“示惠”的客人,嵇鹤龄原就想到,应该留客便饭,只是中馈乏人,孩子又多,家里实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议,恰中下怀,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岩看着身上,故意说道,“等我先回家换了衣服再来。” “那何必呢?”嵇鹤龄马上接口,“天气还热得很,随便找件纱衫穿就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儿子,“大毛,把我挂在门背后的那件长衫拿来。” 于是胡雪岩换了公服,穿上嵇鹤龄的一件实地纱长衫。到了这样可以“共衣”的程度,交情也就显得不同了。两个人都没有穿马褂,一袭轻衫,潇潇洒洒地出了嵇家的院子。 “鹤龄兄,你请先走一步,我跟他说几句话。” 他是指高升,胡雪岩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他回去,转告王有龄,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请王有龄即刻到嵇家来拜访。 “胡老爷!”高升低声问道,“你跟嵇老爷吃酒去了,我们老爷一来,不是扑个空吗?” “‘孔子拜阳货’,就是要扑空。”胡雪岩点破其中的奥妙,“你们老爷来拜了,嵇老爷当然要去回拜,这下有事不就可以长谈了吗?” “是的,胡老爷的脑筋真好!”高升笑着说,“我懂了,你请。” 出了大门,两个人都没有坐轿子。嵇家住在清波门,离“柳浪闻莺”不远,安步当车到了那里,在一家叫做“别有天”的馆子里落座。胡雪岩好整以暇地跟嵇鹤龄研究要什么菜,什么酒,那样子就像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叙似的。 “雪岩兄,”嵇鹤龄开门见山地问,“王太守真的认为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 “这倒不大清楚。不过前天我听他在埋怨黄抚台。”胡雪岩喝口酒,闲闲地又说,“埋怨上头,派了这么多委员来,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没有话说。” “怎么叫没有话说?” “听他的口气,是指你老兄没有话说。如果委员只有你一位,他有什么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辞。现在有这么多人,偏偏一定说要请你去,这话他似乎不便出口。” “是啊!”嵇鹤龄说,“我也知道他的难处。” 知道王有龄的难处又如何呢?胡雪岩心里这样在问,但不愿操之过急,紧盯着问。同时他也真的不急,因为嵇鹤龄的脾气,他几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说动他,他比什么人的心还热。 果然,嵇鹤龄接着又说:“这件事我当仁不让。不过,王太守得要能听我的话。” 胡雪岩也真会做作,“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十分清楚,这是公事,我最好少说话。鹤龄兄,王太守跟我关系不同,想来你总也听说过。我们虽是初交,一见投缘,说句实话,我是高攀,只要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交下去一定是顶好的朋友。为此,”他停了一下,装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径,损一径’,你说是不是?” “是的。”嵇鹤龄深深点头,“雪岩兄,不是我恭维你,阛阓中人,像你这样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的,还真罕见。”这两句话,胡雪岩听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维的话,谦逊总不错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现在我要请问,你说‘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 “你的心太热,自告奋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当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过他的想法跟我一样,总要不生危险才好,如果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谈到这件事,你有难处,尽管实说。”他加重语气又说,“千万千万不能冒险。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 “承情之至。”嵇鹤龄很坦然地说,“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计的,全在乎事先策划周详,临事随机应变。雪岩兄,你放心,我自保的办法,总是有的。” “可惜,新城是在山里,如果是水路码头我就可以保你的驾了。” “怎么呢?”嵇鹤龄问,“你跟水师营很熟?” “不是。”胡雪岩想了想,觉得不妨实说,“漕帮中我有人。” “那好极了!”嵇鹤龄已极其兴奋地,“我就想结识几个漕帮中人,烦你引见。”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并无其意,只是向往这些人的行径,想印证一下《游侠列传》,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游侠列传》是个什么玩意儿?胡雪岩不知道,片刻之间,倒有两次听不懂他的话,心里不免难过,读的书到底太少了。 不过不懂他能猜,看样子嵇鹤龄只是想结交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得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绍他跟郁四和尤五认识,绝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应。 “鹤龄兄,”他说,“我是‘空子’,就这年把当中,在水路上交了两个响当当的好朋友,一个在湖州,一个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从上海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扰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绍一个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们一定合得来。” “好极了!”嵇鹤龄欣然引杯,干了酒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到上海?” “本来前天就该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上了船又下船。” “啊!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鹤龄自己取壶斟满,一饮而尽,向胡雪岩照一照杯又说,“现在能够像你这样急人之难、古道热肠的,不多了。” 这句话他听懂了,机变极快,应声答道:“至少还有一个,就是仁兄大人阁下。” 说着,胡雪岩回敬了一杯,嵇鹤龄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胜的神情,“雪岩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两字,一点都强求不来。” “喔,原来‘姻缘’两字,是佛经上来的?” 这一说,嵇鹤龄不免诧异,看他吐属不凡,何以连“因缘”的出典都会不知道呢?但他轻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没,朋友投缘了,自会有许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岩虽是生意中人,没有读多少书,但并不俗气,而且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文雅的谈吐,居然在场99lib.t>面上能充得过去,也真个难能可贵了。 他还没有听出胡雪岩说的是“姻缘”,不是“因缘”,只接着发挥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个‘缘’字,其实有因才有缘。你我的性情,就是一个因,你晓得我吃软不吃硬,人穷志不穷的脾气,这样才会投缘。所以有人说的无缘,其实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合,性情不投,哪里会做得成朋友?” 胡雪岩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里越发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饰。“鹤龄兄,”他很诚恳地说,“你跟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谈,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嵇鹤龄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书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雪岩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谦。”嵇鹤龄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胡雪岩笑道,“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嵇鹤龄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这一来,他的谈兴越发好了,谈兴一好酒兴也一定好,又添了两斤竹叶青来。酒店主人也很识趣,从吊在湖水中的竹篓里,捞起一条三斤重的青鱼,别出心裁,舍弃从南宋传下来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儿”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鱼汤,亲自捧上桌来,说明是不收钱的“敬菜”。于是嵇鹤龄的饭量也好了,三碗“冬舂米”饭下肚,摩着肚皮说:“从内人下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酒醉饭饱。” 他这一说,倒让胡雪岩想起一件事,“鹤龄兄,”他问,“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个儿女,中馈不可无人,你也该有续弦的打算!” “唉!”嵇鹤龄叹口气,“我何尝不作此打算?不过,你倒想想,五六个儿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补缺的‘灾官’,请问,略略过得去的人家,哪位小姐肯嫁我?” “这倒是实话。”胡雪岩说,“等我来替你动动脑筋!” 嵇鹤龄笑笑不答。胡雪岩却真的在替他“动脑筋”,并且很快地想到了一个主意,但眼前先不说破,谈了些别的闲话,看着太阳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间,返照湖水,映出万点金鳞,暑气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风,醉意一消,真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到黄昏,城门快要关了,两人恋恋不舍地约了明天再见。 胡雪岩直接来到王家,王有龄正好送客出门,一见便拉着他的手笑道:“雪岩,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这么个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过他了,封了八两银子的奠仪,不算太菲吧!” “这无所谓。”胡雪岩答道,“他已经自告奋勇,明天上午一定会来回拜,你就开门见山跟他谈好了。” “自告奋勇?”王有龄愁怀尽去,大喜说道,“好极,好极!明天晚上我请个客,把魁参将和新城县的两个绅士约了来,好好谈一谈。你早点来!” 第二天下午,胡雪岩依约,在家吃完午饭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鹤龄也到了,他在上午已来回拜过王有龄,接受了晚宴的邀请,同时应约早到,好先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等魁参将和新城县的绅士来了,当面谈妥,立即就可以动手办事。 “鹤龄兄,”王有龄说,“早晨你来过以后,我一直在盘算,新城县令已为匪僧慧心戕害,现在是县丞护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里,办事比较方便。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新城地瘠民贫,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将来调补一等大县,我一定帮忙。” “多谢雪公栽培!”嵇鹤龄拱拱手说,“不过眼前还是用委员的名义好。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随机应变,说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权且与那班乱民‘称兄道弟,杯酒言欢’。如果是父母官的身份,不能不存朝廷的体统,处处拘束,反而不便。其次,现在既是县丞护印,身处危城,能够尽心维持,他总也有所贪图,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怀怨望,事事掣肘,也一定鼓不起劲来干,于大事无益。” “是,是!”王有龄钦佩之忱,溢于词色,“老兄这番剖析,具见卓识。我准定照老兄的吩咐,等这件事完了,老兄补实缺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我要请雪公先跟上头进言,新城县丞,倘或著有劳绩,请上头不必另外派人,就让他升署知县。”嵇鹤龄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有时候很用得着。如果上头肯这么答应,我到了新城,可得许多方便。” “对!这也是应该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撑持,理当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势平定了,别人来坐享其成,这也太不公平了。” 接着,他们两人便谈到“先抚后剿”的细节。胡雪岩看没有他的事,也插不进话去,便悄悄退了出来,径到上房来见王太太。 王太太越发亲热,口口声声“兄弟,兄弟”的,简直把他当做娘家人看待了。 胡雪岩深知官场中人的脾气,只许他们亲热,不许别人越礼,所以仍旧按规矩称她:“王太太!”他说,“现在你可以不必再为雪公担心了。嵇鹤龄一则是佩服雪公,再则是跟我一见如故,肯到新城去了。” “这都是兄弟你的功劳!”王太太很吃力地说,“真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必谢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来说,也是应该的。倒是人家嵇老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岩又说,“刚刚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县,他一定不要,说是这一来事情反倒不好办。王太太你想,候补候补,就是想补个缺,此刻不贪功名富贵,所为何来?无非交情二字。” “这是真的。”王太太说,“兄弟我们自己人,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虽说公事上头,我不能问,也插不进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帮了你哥哥这么一个大忙,我总也要尽点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内眷往来,什么话都好说,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 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来了,胡雪岩三两句话把话题引到此处,正要开门见山转入正文,不想来了个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胡老爷请用茶。钱塘县陈大老爷送的狮子山的‘旗枪’还是头一回打开来吃。胡老爷,你是讲究吃茶的,尝尝新!” 说话的是王太太的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瑞云,生得长身玉立,一张长隆脸,下巴宽了些,但照相法上说,这是所谓主贵的“地角方圆”。看瑞云的气度,倒确是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语言从容,神态娴静,没有些儿轻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等于王太太的一条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华,依然是小姑居处,只为王太太舍不得放她出去。 “多谢,多谢!”胡雪岩笑嘻嘻地问道,“瑞云,你今年几岁?” 瑞云最怕人问她的年纪,提起来有点伤心,但她到底与众不同,这时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实是二十五,瞒掉了三岁。 “二十二岁倒不像。”胡雪岩有意教她开开心,“我当你二十岁不到。” 瑞云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妩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齐的一嘴牙,倒也丝毫不显得难看。 “兄弟!”王太太有些紧张,“你——” 胡雪岩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要说的一句话他知道,当着瑞云诸多不便,所以阻止。 瑞云怎会看不出来?顺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只茶杯,毫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这时王太太才低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云做媒?” “有是有这么个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岩老实说道,“我看耽误不得了!” 王太太脸一红,“我也不瞒你,”她说,“一则来高不成低不就;二则来,我实在也离不开她。” “这是从前的话,现在不同了。” “是的,不同。” 王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不过礼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并不知道。胡雪岩看出这一点,自恃交情深厚,觉得有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话就谈不下去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还不曾进京,那时府上的境况,我也有些晓得。多亏王太太一手调度,熬过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交运脱运,当时自然少不了瑞云这样一个得力帮手——” “啊!”不等他的话完,王太太便抢着打断,是一脸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说得不错!真正亏得你提醒!” 今昔的不同,让胡雪岩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摇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云帮王家撑过一段苦日子,现在也该有所报答了,再不替她的终身着想,白白耽误了青春,于心何忍呢?因此,这时候的王太太,不仅是不安,甚至于可说有些着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个年貌相当,有出息的人,把瑞云嫁了出去。 “兄弟,你说,你要替我们瑞云做媒的是哪家?什么出身?有多大年纪?如果谈得拢,我要相相亲。” 听她这关切起劲的语气,可知祈望甚奢,嵇鹤龄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云当“填房”,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这些情形一说,王太太立刻会摇头。上手之初就碰个钉子,以后就能够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岩心里在想,第一句话说出去,就要她动心,不能驳回。 这就要用点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对瑞云再关切,也比不上她对丈夫的关切,不妨就从这上面下手。 于是他说:“王太太,这头亲事,跟雪公也大有关系,我说成了,诸事顺利,说不成难免有麻烦。” 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听,神态又是一变,不仅关切,还有警惕,“兄弟,你来说,没有说不成的道理。”她这样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错的!” 这句话答得很好,使胡雪岩觉得双肩的责任加重,不能不为瑞云设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里把嵇鹤龄的各方面又考虑了一遍。 经过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领悟了,“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嵇老爷?”她率直问说。 “就是他!”胡雪岩也考虑停当了,“王太太,我要说句老实话,瑞云如果想嫁个做官的,先总只有委屈几年。”接下去他说,“至于嵇鹤龄这个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干都呱呱叫,将来一定会得意。瑞云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过。” 王太太不响,盘算一会问道:“嵇老爷今年多大?” “四十刚刚出头。”胡雪岩说,“人生得后生,看来只有三十多,精神极好。” “脾气呢?” “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像只老虎,在外头像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 “原是!”王太太笑道,“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子汉?”她紧接着又说,“提起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怎么说先要瑞云‘委屈’两年,这话我不大懂。” “我是说,刚进门没有什么名份。过个两三年,嵇鹤龄自然会把她‘扶正’。” 王太太对此要考虑,考虑的不是眼前是将来,“兄弟,”她说,“你这句话倒也实在。不过,将来嵇老爷另外娶了填房,我们瑞云不是落空了吗?” “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岩拍拍胸说,“不然找我媒人说话。”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样样事相信你,只有这上头,说实话,我比你见得多,做媒吃力不讨好的,多得很!不然怎么会有‘舂媒酱’这句话?我们两家的交情,自然不会这样子,到那时候,就只有叫瑞云委屈了!” “这要看人说话。嵇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应,答应了一定有信用。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瑞云真的贤慧能干,嫁过去一定同偕到老。” “好了,这层不去说他。”王太太又问,“嵇老爷堂上有没有老亲?” “堂上老亲倒没有。底下有六个小鬼!”此是这桩亲事中最大的障碍,胡雪岩特意自己先说破,“不过,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极好,六个伢儿都乖得很!” 他一路在说,王太太一路摇头,“这难了!”她说,“你们男人家哪里晓得操持家务的苦楚?六个伢儿,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头,将来瑞云自己再有了儿女,岂不是苦上加苦?” 从这里开始,胡雪岩大费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无往不利,只有他这一刻,怎么样也不能把王太太说服。他恭维瑞云能干,繁难的家务,在她手里举重若轻,又说嵇鹤龄不久就会得意,可以多用婢仆分劳。凡此理由都敌不过王太太一句话:“瑞云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多说无益,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虽不成,和气未伤,王太太当然感到万分歉仄,便留了一个尾巴,说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岩却等不得了,像这样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见情,因此他另辟蹊径,从王有龄身上着手。不过要让他硬做主张,王太太也会不高兴,说不定会伤他们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岩想了一个比较缓和的办法。 “太太!”王有龄用商量的语气说,“嵇鹤龄这一趟总算是帮了我们全家一个大忙,刚才在席上已经谈好了,他后天就动身到新城。不过人家帮了我们的忙,我们也要想想人家的难处。” “那自然。”王太太问道,“嵇老爷眼前有啥难处,怎么帮法?” “他是父代母职。等一离了家,虽有个老家人,也照顾不了。我想叫瑞云去替他管几天家。” 王太太笑了:“这一定是雪岩想出来的花样 。” “雪岩绝顶聪明,他想出来的花样,不会错的。” “我不是说他错。”王太太问,“不过其中到底是什么花样,总也得说出来,我才会明白。” “是这样子,雪岩的意思,一则替嵇鹤龄管几天家,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二则让瑞云去看看情形,如果觉得嵇鹤龄为人合得来,他家几个孩子也听话,瑞云认为应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没有。否则就作罢,从此大家不谈这件事,一点痕迹不留,岂不甚好?” “这好,这好!”王太太大为点头,“这我就没话说了。” “不过我倒要劝你。”王有龄又说,“像嵇鹤龄这样的人,平心而论,是个人才,只要脾气稍为变得圆通些,以他的仪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云嫁了他,眼前或许苦一点,将来一定有福享。再说,彼此结成至好,再连上这门亲,你们可以常来常往,不也蛮热闹有趣的吗?” 这句话倒是把王太太说动了。既然是讲感情,为瑞云着想以外,也要为自己想想,不管瑞云嫁人为妻还是为妾,堂客的往来,总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辈不符,“老爷”们少有交往,内眷们就不容易轧得拢淘。自己老爷与嵇老爷,以后定会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云见面的机会自然就会多了。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云找了来,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首先也就是强调彼此可以常来常往,接着便许了她一份嫁妆,最后问她的意思如何。 当胡雪岩和王有龄跟王太太在谈此事时,瑞云早就在“听壁脚”了,终身大事,心里一直在盘算,她觉得这时候自以不表示态度为宜,所以这样答道:“嵇老爷替老爷去办公事,他家没有人,我自然该替他去管几天家。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这话也对!”王太太是想怂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鹤龄倾心,但却不便明言,因而用了个激将法,“不过,我有点担心,他家伢儿多,家也难管,将来说起来,‘管与不管一样’,这句话,就不好听了。” 瑞云不响,心里冷笑,怎说“管与不管一样”呢?明天管个样子出来看看,你就知道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瑞云带了个衣箱,由高升陪着,一顶小轿,来到嵇家。嵇鹤龄已预先听胡雪岩来说过,深为领情,对瑞云自然也另眼相看,称她“瑞姑娘”,教儿女们叫她“瑞阿姨”。 “瑞姑娘,多多费心,多多拜托!”嵇鹤龄不胜感激地说,“有你来帮忙,我可以放心了。这个家从今天起,就算交了给你了,孩子们不乖,该打该骂,不必客气。” “哪有这个道理?”瑞云浅浅地笑着,把他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儿搂在怀里,眼角扫着那五个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极其忠厚老实。老二是女孩,有十二岁左右,生得很瘦,一双眼睛却特别灵活,话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对付。她心里在想,要把这个家管好,先得把这个“二小姐”收服。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了她的思路,“我把钥匙交给你。” 当家的钥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云当仁不让,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接了过来。接着,嵇鹤龄又唤了张贵和一个名叫小青的小丫头来,为她引见。交代这一些,他站起身来要出门了。 “嵇老爷,”瑞云问,“是不是回家吃饭?” “明天就要动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赶不回来,晚上有个饭局。” “那么,行李要收拾?” “这要麻烦你了!行李不多带。”嵇鹤龄说,“每趟出门,我都带张贵一起走,这一次不必了。要带些什么东西,张贵知道。” 成人之美 嵇鹤龄到二更天才回家,带了个客人来:胡雪岩。 一进门便觉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样黑得不堪辨识,淡月映照,相当明亮,细看时是窗纸重新糊过了。走到里面,只见收拾得井井有条。乱七八糟,不该摆在客厅里的东西,都已移了开去,嵇鹤龄顿有耳目清凉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爷回来了!”瑞云从里面迎了出来,接着又招呼了胡雪岩。 “费心,费心!”嵇鹤龄满面含笑地拱手道谢。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笑道,“我说这位瑞姑娘很能干吧!” “岂但能干?才德俱备。” 这完全是相亲的话了,否则短期作客,代理家会,哪里谈得到什么“才德”?瑞云懂他们的话,但自觉必须装得不懂,从从容容地指挥小青倒茶、装水烟。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说,煮了香粳米粥在那里,如果觉得饿了,随时可以开出来吃。 嵇鹤龄未曾开口,胡雪岩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 于是瑞云转身出去,跟着就端了托盘进来,四个碟子,一壶嵇鹤龄吃惯了的“玫瑰烧”,一瓦罐热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却是异常精洁。嵇鹤龄从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简,此刻看见吃顿粥也颇像个样子,自然觉得高兴。 “来,来!”他招呼着客人说,“这才叫‘借花献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简直无可待客。” “嵇老爷!”瑞云心里也舒服,但觉得他老是说这么客气的话,却是大可不必,“你说得我都难为情了。既然来到府上,这都是我该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爷你多包涵!”说着,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盛粥。 看他们这神情,胡雪岩知道.99lib.好事必谐,便忍不住要开玩笑了,“鹤龄兄,”他说,“你们倒真是相敬如宾!” “原是客人嘛!”嵇鹤龄说,“应当敬重。” 瑞云不响,她也懂胡雪岩那句话,只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好,所以仍旧是装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 “鹤龄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岩换了个座位,由对面而侧坐,隔着桌角,低声说道,“此刻我要跟你谈正事了。你看如何?” 这样逼着问,嵇鹤龄不无受窘之感,笑着推托说:“等我新城回来,再谈也不迟。” “对!本来应该这样。不过,我等你一走,也要马上赶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瞒你,我的一家一当都在那几船丝上,实在怕路上会出毛病,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且不去谈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机会脱手,说不定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那时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们情投意合,就等我这个媒人,你们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现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赶不赶得上,就无所谓了。” “阁下真是一片热肠!”嵇鹤龄敬了他一杯酒,借此沉吟,总觉得不宜操之过急,便歉然说道,“可能再让我看一看。” “还看什么?”胡雪岩不以为然地问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这么个人还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说的‘才德俱备’,王太太又何至于当她心肝宝贝样,留到这个岁数还不放?” “这倒是实话。” “再跟你说句实话,纳宠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么多。” “好了!我从命就是了。”嵇鹤龄又敬他酒,表示谢媒。 “慢慢,你从我的命,我的命令还没有下呢!”胡雪岩说,“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来的,如果三两年以后,她没有什么错处,你就要预备送她一副‘诰封’。” “那自然。我也不会再续娶了,将来把她扶正好了。” “话是你说的。”胡雪岩特意再盯一句,“你将来会不会做蔡伯喈、陈世美?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 嵇鹤龄笑了,“亏你想得出!”他说,“我又不会中状元,哪里来的‘相府招亲’?” “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种人!那我这头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们自己去挑,王太太当嫁女儿一样,有份嫁妆。至于你的聘礼,”胡雪岩说,“有两个办法,你挑一个。” “这也是新鲜话。你说个数目,我来张罗好了,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好挑?” “我做事向来与众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礼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宠做面子,我放笔款子给你。两个办法你自己挑。” “我自然要给她做面子,而且已经很见王太太的情了,聘礼不可免。”嵇鹤龄沉吟了一会说,“借钱容易,还起来就难了。” “一点都不难。这趟新城的差使办成功,黄抚台一定放你出去,说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县缺。那时候你还怕没有钱还账?” 嵇鹤龄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这笔钱可以借,便点点头说:“我向宝 53f7." >号借一千银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 胡雪岩不响,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拣了一张放在嵇鹤龄面前,数目正是一千两。 “你倒真痛快!”嵇鹤龄笑道,“也真巴结!” “我开钱庄做生意,怎么能不巴结?你把银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折子,找我的档手,名叫刘庆生。” “多谢了!我先写张借据。” 这也现成,胡雪岩随身带着个“皮护书”,里面有空白梅红八行笺,墨盒和水笔。嵇鹤龄用他那笔凝重中不失妩媚的苏字,即席写了张借据,连同银票一起交了过去。 “这为啥?”胡雪岩指着银票,诧异地问。 “礼啊!”嵇鹤龄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拜托你‘大冰老爷’18,代为备个全帖,送了过去。” “这也不必这么多——” “不,不!”嵇鹤龄抢着说,“十斛量珠,我自觉已太菲薄了。” 胡雪岩想了想说:“也好。我倒再问你一声,你预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我怕委屈了瑞云。”嵇鹤龄说,“果然如你所说的,新城之行,圆满归来,有个‘印把子’抓在手里,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 “你这样想法,我倒要劝你,”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稍安勿躁。” “对!我听你的话。”嵇鹤龄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来,我叫她当筵谢媒!” 他们在大谈瑞云,先还有些顾忌,轻声相语,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大,瑞云想不听亦不可得,一个人悄悄坐在门背后,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有些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那“掌印夫人”四个字,入耳就像含了块糖在嘴里。不过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大服帖的感觉——无论如何总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气!就看得那么准,把得那么稳,自作主张在商量办喜事的日子!还说“谢媒”,难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会反对?说啥是啥,听凭摆布。 正在这样盘算,听得外面嵇鹤龄在喊:“瑞姑娘!” “来了!”她答应一声,手已经摸到门帘上,忽又缩了回来,摸一摸自己的脸,果然有些发烫。 这样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诉人她在偷听,想一想还是掀帘而出,却远远地垂手站着。 “瑞云,”胡雪岩说道,“我要走了!” “等我来点灯笼。”她正好借此又避了开去。 “不忙,不忙!我有句话问你。” “是,胡老爷请说。” “嵇老爷因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尽,托我在上海买点东西来送你。你不必客气,喜欢什么,跟我说!” “不敢当。”瑞云答道,“怎么好要嵇老爷破费?”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己说。”胡雪岩又说,“如果你不说,我买了一大堆来,跟你们嵇老爷算账,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费了!” 瑞云心想,这位胡老爷实在厉害!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真的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回来,虽不是自己花钱,也会心疼。照此看来,还是自己说了为是。 不过瑞云也很会说话,“胡老爷跟嵇老爷也是好朋友,不肯让嵇老爷太破费的。”她看了嵇鹤龄一眼又说,“胡老爷看着办好了。” “这也是一句话,有你这句话,我就好办事了。总而言之,包你们都满意,一个不心疼,一个不肉痛!” 皮里阳秋,似嘲似谑,嵇鹤龄皱眉,瑞云脸红,她不想再站在那里,福一福说:“谢谢胡老爷跟嵇老爷!”然后转身就走。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说,“处处都回护着你,刚刚进门,就是贤内助了!” 嵇鹤龄撮两指按在唇上,示意噤声,接着指一指里面,轻声说道:“何苦让她受窘?” 胡雪岩又笑了:“好!她回护你,你回护她。看来我这头媒,做得倒真是阴功积德。”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这时瑞云已将在打盹的张贵唤醒,点好灯笼,主仆两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门外,看他上了轿子才进去。 于是检点了行李,嵇鹤龄又嘱咐张贵,事事听“瑞姑娘”做主,小心照料门户。等男仆退出,他才问:“瑞姑娘住在哪间屋子?” “我跟二小姐一屋——”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她的话说,“小孩子,不敢当你这样的称呼。你叫她名字好了,她叫丹荷。”他把他六个儿女的名字,一一告诉了她。 “叫名字我也不敢。”瑞云平静地答道,“叫官官吧!” 江南缙绅之家,通称子女叫“官”,或者用排行,或者用名字,丹荷就是“荷官”,这是个不分尊卑的“官称”,嵇鹤龄便也不再“谦辞”了。 “瑞姑娘,我再说一句,舍间完全奉托了!孩子们都要请你照应。” “嵇老爷你请放心,府上的事都有我。”瑞云这时对他的感觉不同了,隐隐然有终身倚靠的念头,所以对他此行的安危,不能不关心,但话又不便明说,只这样问起,“嵇老爷这趟出门,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 “也不会太久,快则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工夫,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办好了。” “听说这趟公事很麻烦?” “事在人为。”嵇鹤龄说了这句成语,怕她不懂,因而又作解释,“事情要看什么人办。我去了,大概可以办得下来。” “如果办不下来呢?” 办不下来就性命交关了!嵇鹤龄也体谅得到她的心情,怕吓了她,不肯说实话。“不要紧!”他用极具信心的语气说,“一定办得来。” 瑞云的脸上,果然是宽慰的表情。她还有许多话想问,苦于第一天见面,身份限制,难以启齿。但又舍不得走,就只好低头站在那里,作出伺候垂询的样子。 嵇鹤龄觉得气氛有些僵硬,不便于深谈,便说了句:“你请坐!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一拘束,就不像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如果照他的话做下来,便等于承认是“一家人”了。她心里虽异常关切嵇鹤龄,但表面上却不愿有任何倾心委身的表示,因为一则不免羞涩,再则对他和胡雪岩还存bbr>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有意矜持。 看她依旧站着,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你请坐啊!” “不要紧!”她还是不肯依。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捧着一管水烟袋,一路捻纸捻,一路跟她说话,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瑞云有问必答,一谈谈到三更天,方始各归寝室。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底地整理过了,雪白的夏布帐子,抹得极干净的草席,新换的枕头衣。大床后面的搁板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有茶有书,帐子外的一盏油灯,剔得极亮,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 他睡不着,但也不曾看书,双眼已有些涩倦,而神思亢奋,心里想到许多事,最要紧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于胡雪岩的交情、王有龄的礼遇,挺身而出,不计后果,此刻想想,不能只凭一股锐气,做了再说。到新城以后,如何下手,固非临机不可,但是成败之算,应有筹划。身入危城,随便什么人不可能有万全之计,倘或被害,身后六个儿女怎么办? 当然,朝廷有抚恤,上官会周济,然而这都要看人的恩惠,总得有个切实可靠,能够托孤的人才好。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岩,心里不免失悔,如果早见及此,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实实拜托一番,现在只好留个“遗嘱”了。 于是他重新起身,把油灯移到桌上,展开纸笔,却又沉吟不定。留遗嘱似乎太严重了些,这对胡雪岩会是很大的一个负担。考虑了很久,忽有妙悟,自己觉得很得意。 《红顶商人胡雪岩 2》即将出版,精彩预告: 价值二十三万八千两白银的生丝运抵上海,能否顺利脱手已成为胡雪岩的命脉所在。与此同时,全面施行海运使得以河运为生的漕帮面临解体之危,帮内怨气冲天,一场大乱一触即发。胡雪岩上通官府,下通漕帮,趋吉避凶,多方斡旋,在结识了以擅长跟洋人打交道而著称的古应春后,居然萌生了做军火生意的念头,随即在洋商、太平军、官府、漕帮、小刀会之间展开周旋,场面越铺越大,商机和危机接踵而至,是扶摇直上还是全面崩盘? 敬请阅读《红顶商人胡雪岩2》。 备注 1、沙船:中国古代近海船,因其适于在水浅多沙滩的航道航行,故名沙船。 2、海底:江湖帮派的帮内资料。 3、戈什哈:满语。 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护卫(武弁),简称“戈什”,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官属下均设有此职。 4、花户:旧时对户口的称呼,这里指户头。 5、散馆:进士经殿试后,除一甲三名授修撰、编修外,其余一部分选为庶吉士,由特派的翰林官教习。庶吉士学习之地称“庶常馆”,学习期满称“散馆”。 6、丁忧:官员停职守制的制度,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如若死去,无论此人官居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 7、苫次:原指居亲丧的地方,也用作居亲丧的代称。“苫”是旧时居丧睡的草席。 8、八行:旧式信纸大多用红线直分为八行,因此多以“八行”指称书信。近代多指请托的信件。 9、回禄之灾:指火灾,“回禄”是传说中的火神。 10、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出自《北史·傅永列传》,意思是战场上能击退贼兵,平时能作文书 。“露布”是公开发布的文书,汉代开始多用于发表军事捷报。 11、白相:〈方言〉嬉游,玩耍。 12、阛阓:街市的意思。这里指胡雪岩是生意人,没有功名在身。 13、具文:徒具形式而不起实际作用的规章制度。 14、艮岳:中国宋代的著名宫苑。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兴工,宣和四年(112..2)竣工。 15、南面王不易之乐:就算是南面称王也不愿意交换某件事物。语出自《聊斋志异·青凤》中“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 。 16、六礼:指从议婚至完婚过程中的六种礼节,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17、开口洋盘闭口相:上海话,意思是开口说话容易暴露出外行或是不懂事,闭着嘴不吭声倒能装出一副有派头的样子。 18、大冰老爷: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大冰老爷”,女媒便是“大冰太太”。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