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两件毫无价值的物品而已。
他皱了皱眉,道:“铁满,他话太多了。”
铁满又用钢筋戳了戳我,喝道:“快走!”
我被铁满赶着向井台走去,紫岚却没有跟出来,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如果不是我的错觉,我发现她脸上淌着泪水。井台前干干净净,月亮斜斜映在中天。今天是十六吧,月亮依然很圆,照得周围一片雪亮。柳文渊和铁满两人用力把井盖打开,那人看着他们的动作,只是站着不动,低声道:“我分析过夜王的性质,却无法发现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它们能有意识地避开阳光,应该是生物,但不论是蒸馏还是冷却,都无法得到残骸,同时也没有气体析出。换句话说,这种东西可以说是介于‘有’和‘无’之间,可能是外太空那无数神秘莫测的东西中的一种。如果以此写一篇论文,得个诺贝尔奖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那个陈涛也这样说过。只是对于陈涛来说,诺贝尔奖是他所向往的最高荣誉,而对于这个人来说,诺贝尔奖想必根本不值一提。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时柳文渊和铁满已经把井盖打开,铁满根本连看都不敢看,一打开就往后跳出了四五米远。随着井盖被打开,这人从怀里摸出一块丝巾,抹了抹嘴,只是这个进餐前的优雅动作让我不禁毛骨悚然。
这时柳文渊往井里看了看,忽然惊道:“忍之,你过来看看!”
他的声音极是惊惶,这人也吃了一惊,道:“井里怎么了?”他一个箭步走到井圈边,向里看去。这口井是他那永恒生命的来源,他对这口井的关切想必比任何人都多。
他刚走到井圈边,探头向里看去,柳文渊突然一把拎住了他后颈的衣领,将他一把推了下去。这口井并不很宽,如果是个胖大的人,说不定会被卡在当中的,只是这个人很是瘦小,“咚”的一声,一下就掉了下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我惊呆了,正看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个人在解我的绳子,扭头一看,却是紫岚。我叫道:“紫岚,你看……”
紫岚费力地解着。现在这绳结比方才更大,她解得更加费力。一边解着,她道:“阿康,你快跑,跑出去不要回来了!”
“可是那个人……”
我还没说完,井中突然发出了那个人的叫声:“铁满,快拉我上去!”因为他在井里,回声很大,听起来瓮声瓮气的。铁满惊叫一声,像一条听到命令的忠犬一般猛冲上来,可是到了两三步远,却不敢再往前了,只是瞪着柳文渊喝道:“柳文渊,快把老大拉上来!”
柳文渊喃喃道:“忍之,你难道还没有厌倦么?”铁满的叫声对于他来说直如蚊蚋。那人在井里扑腾着,又猛地叫道:“铁满!”
“是,老大。”铁满说着,可是并没有上前,反而又退了一步。他握着那根钢筋,犹豫着,既不敢向前,又不敢再退后。柳文渊也不再理他,向紫岚道:“紫岚,快过来。”
紫岚这时刚解开我手上的绳索。被绑得太久了,我的双手都已经麻木。我看着紫岚向井台边跑去,吓得直着嗓子叫道:“紫岚!”
紫岚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她那张丑陋的脸上有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猛地又向井台边冲去,站到了柳文渊的对面。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这时月亮已上中天,正对着井口。铁满看着他们两人,眼里只是茫然。
“柳文渊,你想过河拆桥么?”
井里又传来了那人的叫声。柳文渊只是对紫岚道:“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井里那人的叫声已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响,猛然间,井口冒出了一团黑色。这团黑色冲出井口几乎有三四尺高。井里那人发出了绝望的惨叫,黑色已如活物一般爬上了柳文渊和紫岚的身体。我嘶声叫道:“紫岚!”
紫岚又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里带着绝望和悲哀。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我无法形容,才一接触,就让我如同针扎一般疼痛。那人惨叫道:“铁满!铁满!”这叫声也已经拖着长长的尾音。
铁满忽然抬起头,叫道:“老大,我来了!”他一个箭步向前冲去,也顾不得地上已经像漫开了一地的墨汁,一下踏了进去,将手中的钢筋向柳文渊后心扎去。柳文渊一定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向他动手,脸上一阵惊愕,钢筋已经一下刺穿了他的身体,从背心刺入,透出前心,就像用一根烧红的针穿过肥皂一样。他一下刺倒柳文渊,登时抓住井口,把手向井中伸去,叫道:“老大,快抓住我!”
一个噩梦吧。我想着。现在我应该马上冲上去,推开铁满,可是我的身体却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根本挪不动步子。紫岚尖叫起来,她伸手要去推铁满,可是铁满一掌挥去,就把她打得摔倒在一边。这时井中发出“哗”的一声响,一道黑影猛冲起来。
就是那个人。他被铁满拉了上来!他浑身湿淋淋的,已如浸透墨汁,铁满身上本已爬满了黑影,井水溅上来,将他浑身都浸得湿了。那个人一冲上来,就站在井台上,一把抓住柳文渊,张口咬住了他的脖子。柳文渊还没有死,被那人咬住喉咙,浑身如同狂喜着一般颤抖。
“柳文渊!”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这尖叫凄厉得犹如鬼哭,我吓得浑身一震,扭过头去。那是柳文渊的那个疯了的妻子,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不住拍打着地面,两边站着阿大阿二。这两个弱智患者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嘻嘻地笑着,大概把这当成了游戏。听到这女人的声音,柳文渊忽然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道:“忍之,我还清了。”
柳文渊的身体如同一个口袋一般在缩小。钢筋还插在他身体里,但这里已经失去了支撑,掉了下来。柳文渊的伤口中流出的已不是鲜血,仍然是那种黑色的东西。不是液体,因为那些黑色就如活物一般漫延上钢筋,就像是有一团无光无色的黑色烈火燃烧上来。我已不敢再看,可是身体如同不属于我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晃了晃脑袋,似乎又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身体一斜,向井里倒去。那人松开了手,柳文渊的头一下掉了下去,身体也猛地撞在了井口,但令我吃惊的是他的脖子登时就像被一把快刀割过一样与他的身体分开了,而身体则如同一滩滑溜溜的粘液一般滑进了井里。
铁满突然叫道:“老大,我动不了了!快救救我,老大!”他眼中那种愚昧的凶狠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脸张惶,身体已经被那种黑影吞没了,只剩下一个面无血色的头。即使他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恐惧来临时,他仍然会害怕。
那人饶有兴味地看着铁满,低声道:“铁满,老大也帮不了你。放心吧,我会照顾你家里人的。”
可是铁满也听不到他的话了,他猛地惨叫一声,身体像矮了半截。他是如同一支放在火上的蜡烛一般在极快地融化,身体混在那一滩黑水中,也几乎只是不到两秒钟,他那高大的身影就已消失不见。
月亮已经偏到了一边,黑影正在极快地缩回去。这黑影如同一头无形的巨兽,饱食后便将沉入长眠。那个人跳下井台,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着黑影的消逝,他身上的黑色也在极快地消褪。本来他已经如同隐没在夜色中了,此时却正在重新显露出来。
这一定是个噩梦,一定是。
我想笑,吃吃的笑声也确实涌出了我的嘴。我的确是在笑,现在我会马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吧,于是发现做了这么一个怪梦,说不定时间也只过了几分钟而已。我笑着,笑得眼泪都?99lib?流了出来。
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可笑,也只可能是一个噩梦。
醒吧,是噩梦的话,那就快醒来。我呆呆地想着,天空也崩塌了一般下坠,大地则在上升。
我晕了过去。
十八、挽歌
我梦见了许多。梦见我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孩子,挤在一大群人群中,被推来攘去,然后又放在一块坚硬的地方。正当我难受得想要哭出来时,另一双手抱起了我。然后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长,哭泣,读书,恋爱,失恋,工作,失业,诸如此来。在一瞬间,我仿佛过完了我的一生,而黑色的火焰燃烧在四周,让我无处可逃。我呻吟着,疲惫却如铅块般压在身上。
“阿康,你醒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睁开眼,猛地坐起来。可是与我意想中那间狭窄而混乱的房间不同,眼前看到的仍然是横七竖八的梁栋,以及旧得快要腐烂的家具,仍然是在柳文渊的家里。和别的房间一样,这里同样充满了霉菌的味道,只不过屋子一边的有一排书架,放满了书,更增加了那种湿漉漉而粘稠的霉味。让我吃惊的是,书架上的书很多,摆放得整整齐齐,总有上百本,既有发黄的线装书,也有烫金精装的厚本辞典,我甚至在一部很旧的《康熙字典》边上看到了一部商务印书馆二五年版的《英汉大辞典》。柳文渊在八十多年前做过老师,那些书大概是那时留下来的。只是久不翻动,很多书上已经有了霉点。
如果是个梦,那我仍然在这个噩梦中无法自拔。我呻吟了一下,那人走到我边上,轻声道:“阿康,你难受么?”
那是紫岚,她关切地看着我。看到她那张丑陋的脸,我却感到了心底的一丝暖意。在射工村,我好像被扔到了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洪荒时代,只有紫岚才能把我向现实拉近了几分。我强笑了你,你害死了柳文渊!你把柳文渊还给我!还给我啊!”
她那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可怖,我打了个寒战,不敢向上走了。正在犹豫,有个人忽然喝道:“阿玉,闭嘴!”
是他!他大概还躲在屋子里。也许他现在仍然不能见阳光,传说中,吸血鬼能被炽烈的阳光烧化,也许正是夜王引起的吧?被这人喝了一声,柳文渊的妻子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吭了。紫岚扶着她,道:“玉姨,回屋里去吧,柳文渊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他死了。”柳文渊的妻子抽泣着,忽然平静地说道。这时候她的样子显得十分正常,根本没一点疯态。我心头又是一酸,却说不出话来,不敢再去看她,逃回了方才那间屋子。
紫岚大概还在安慰着柳文渊的妻子,我有些无聊地看着墙边的书。我记得那人说过柳文渊是个国文教员,这书架上也有不少古籍,版本都不错,不少是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的。如果不是处在这样的环境,我会很有兴趣地读上半天,但现在实在不是看书的时候。
正看着,突然在一排精装本书当中,我发现一本蓝面子的本子,不厚,夹在当中几乎要看不出来。看到这个本子,我心头忽地一动。那人说过,柳文渊第一次给他看的那本日记就是一个蓝面子的本子。我扒开两边的厚书,将那个本子抽了出来。
本子上满是灰尘,很旧,但里面倒不是黄裱纸了,是一些相当坚实的白桑皮纸。翻开第一页,我看到有人用圆润流丽的书法写着几行诗:“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这该是柳文渊的日记吧,这首爱情诗不知是他写的还是抄的。我翻了翻,通篇都是用浓淡不一的毛笔字写的,仍是竖写繁体,看年代应该并不多久,可能作者一直没能学会简体字。我翻开第一页,看了下去。
这已经用白话写的了。看了后面几页,我就知道那大约写在二十年前,因为当中一些词汇是二十年前常用的,像“人民公社”之类。这日记记得断断续续,也没有日期,但看样子,每一段之间的时差相当大,因为最后一页的墨痕还相当新,而第一页上却成了枯涩的灰色。第一页是在猜测夜王究竟是什么,这个人也猜过夜王会不会是某种微生物,但后来他才终于认定那是神了。也许对于他来说,把夜王当成神,应该更好理解一些。
到了第二页,他突然写到:“今日,东田三郎少佐率二十兵入射工村,迫余等于后山挖洞,夜王井水夜有沸声。”下面洋洋洒洒地又写了一大篇猜测,只是他猜的是天人感应,说日本人的凶狠使得夜王震怒,“如昔年刘把总事然。”
日本人挖完洞后,夜王井里的声音已经可以听得到了。这引起了东田三郎少佐的怀疑,他向村中人询问,但那些人都是后来慢慢搬来的,知道的无非是柳文渊告诉他们的那些。日本人好奇之下,便绝定打开井。结果,那一次井一开,黑影漫了大半个村子,这一队日本人一下子全都被黑暗吞没。这事大概发生在一九四五年左右,因为不久以后,就是日本天皇投降的消息。
以后的事却不关夜王的事了,说的是他和一个叫阿岚的女子恋爱。他说老妻久丧,旁人不知,“竞讶余马齿不长,不知余已逾耄耋”。于是那女子与他结婚,而这个时候大概是在六十年代以后了,说不定说的正是那个疯了的女人。
正看着,我突然听到紫岚轻轻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阿康。”
我放下本子,回过头,她掩上了门,小心地走到我身边。我道:“柳文渊的妻子安静下来了?”
“是。”她走到我身边,“你看什么?”
“柳文渊的日记。”我道,“里面说日本人来的时候,曾经在这儿的后山挖过一个洞。”
她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也听柳文渊说过。那时他们在这儿放炸弹,只是后来谁也找不到那个洞了。”她看了看那本本子,忽道:“阿康,里面写到我了么?”
我怔了怔。看到现在也没有发现柳文渊写到过紫岚,我道:“我再翻翻看,我只看了一半。”
我刚要翻,她突然按住我的手,道:“以后看吧。”她本来声音就很轻,更压低了声音道:“阿康,我们趁现在把他杀了!”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要把那日记本都丢在地上。紫岚的眼中亮得吓人,以前的胆怯和羞涩此时已完全没了。我小声道:“杀人?”
“杀了他。柳文渊说,夜王要两个人才能封住,只要你在这里,就行了。”
我打了个寒战。跟柳文渊一样,一生都躲藏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我根本做不到。我躲开了紫岚那灼人的目光,道:“这个……不,还是算了……”
“可是他以后仍然会找到你的!”
我心底一阵颤抖。我不知道和紫岚一块儿在射工村无穷无尽地生活下去和被那个人吸干血哪一个更恐怖些,现在我只想早点出去,回到阳光下,即使为一日三餐而奔忙,忧心忡忡地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担心哪一年那个人会找到我,重新把我带回射工村,那也比现在好得多。我叹了口气,道:“紫岚,我不属于这里。”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紫岚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轻声道:“不要?”
我鼓足勇气,道:“是,我不能永远在这儿。也许,我和那个人一样,如果呆得久了,也会变成他那样。如果要两个人的话,不是还有阿大阿二么。”
柳文渊的初衷也是想让那个人在村里呆下去吧。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没有诱惑,没有欲望,夜王对人的影响也会降低到最小。可是,这种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我无法忍受,我说我会变成他那样,恐怕是很有可能的。
紫岚默然不语地低着头。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有一点心酸。紫岚长得很丑,也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胚胎,永远都无法离开母体,而射工村对她来说,就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到自在的地方。柳文渊不让他们与外界接触,恐怕也是为了让他们不被外面的一切诱惑。住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夜王的影响的。
那个人,本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柳文渊死前对他说自己还清了,只怕这许多年来,柳文渊一直为自己把这个人牵扯到这件事来而悔恨吧。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也如释重负。
紫岚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仿佛要落泪的样子,可还是没有泪水。我有些心软,想再说两句,刚要说,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划玻璃一般尖利的笑声,当中还夹着阿大阿二的笑声。
我吃了一惊,抬起头,紫岚也吓了一跳,睁大眼,一下冲了出去。
一到厅堂,我登时吓得呆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浓烟滚滚,有火舌窜出来。我吃了一惊,顾不得害怕,冲上楼去,一把 62c9." >拉开门。
里面已经起火了,一个女人拿着那盏油灯正在到处点着。
那是柳文渊的妻子,她的两个白痴儿子则在从书架上抽出书来往火堆里扔。那屋子也是一间书房,只是满屋子都是那种蓝封面的日记本。楼上不像楼下那样潮湿,那些本子沾火就着,可是阿大阿二两个却根本不知道火焰的可怖,兴高采烈地扔着,不时欢呼。我惊叫道:“你要做什么?”
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的,脸上也带着狰狞,转过头来看着我,咬牙切齿地骂道:“柳文渊已经走了,这地方是他的,谁也不能住!”
她的眼神里透着疯狂。她本就是疯了,而这时的疯狂中带着绝望。我冲过去一把夺下她手里的油灯,但是这女人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我抓住油灯时,她猛地向我一推,把我推得向后倒去,油灯也飞出了手,正砸在她额头上,灯油淋了她满身,还带着血,她却像毫无知觉一样,只是自己也因为一用力而失去平衡,踉跄着向身后的火堆里退去。书房里都是些易燃物,火势漫延得很快,她一进入火堆就如一根扎得很好的火把一样浑身都着了,火舌不断从她身上四处飞溅,也如同活物一样,沾到哪儿,哪儿就着。
那是她体内的脂肪被烧融了吧。我被吓得呆住了,那两个白痴看到他们母亲烧着后,更加兴奋,在楼板上跳跳舞舞得更起劲了。火势熊熊,那个浑身着火的女人突然尖叫着向我冲过来,她双手张开,我根本动弹不得,如果被她抱住的话,那我准会被烧死的,可是我好像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盯着那个由火勾勒出来的人形,呆呆地站着。
那个疯女人离我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那两个白痴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妈!妈!”他们的声音倒是异样的清晰,可能也是他们平生唯一能清楚说出的字了。两个人从两边一把抱住了那女人,几乎是一瞬间,他们身上也烧着了,痛得尖声叫着,无头苍蝇一样在楼里跌跌撞撞。
那个女人挣开他们,仍在一步步地向我走过来。火光中我看到了她的呆滞的眼神,那已几乎不像个活人。突然,神智又回到了我身上,我猛地抓过放在门边的皮箱,转身冲出了门,向楼道冲去。身后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楼道也像浮了起来,我正要走下去,身后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我不由转过头去,只见那个女人已扑出了门。她浑身都是火,已经看不清面目了,我吓得浑身一颤,脚下踩了个空,登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一滚到楼下,我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摔断了几根骨头,立刻从地上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抬头看去。这时从另一边的房屋中突然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阿玉,你在做什么?”
那个人住的房间,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门缝也堵得严严实实,毫不透光,隔音也远比另外房间好,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出现了异样。那个浑身着火的女人突然叫道:“爸爸,是你杀了柳文渊!”
如果一个平常人,身上满是火的话,只怕早就因为恐惧而死了,可是她却如同一个怪物般,居然还能动。那人已打开门,一眼看到外面的情形,惊叫一声,一下伸手挡住脸,便要退进房里。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火光中映出他慌张的脸。即使这个人的野心大得难以想像,财富也多得一百辈子都用不完,这时的他面如死灰,已是吓得失魂落魄。
可是他还没关上门,柳文渊的妻子忽然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叫道:“爸爸,你杀了柳文渊!”她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带着满身火焰直冲进去,“砰”一声,门又被关住了,从中只来得及传出那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柳文渊妻子的笑声,笑声中,又带着哭泣。
火势越来越大,楼上的火熊熊燃烧,不时有一团火落下来,砸在地上后便留下了一团团的小火。那些火苗都仿佛活了,带有生命,不住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我已经吓得呆了,转过头,却见紫岚也呆呆地站着。我抓住她的肩晃了晃,冲她叫道:“快叫人救火!”
紫岚突然笑了笑,道:“烧吧,这儿本来就不该有的。”
我叫道:“可是阿大阿二他们……”
紫岚的目光一下变得极其冷漠,看了我一眼,我抖了抖,不敢再说。
阿大阿二也应该是适合夜王的体质。他们是弱智,更加不会有什么欲望,其实他们才更适合用来守护夜王井。但现在这两个白痴少年眼看就要烧死了,紫岚是想用这个理由把我留下来么?我心头发寒,放开她的肩头,不敢再说。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片人声。那是村民看到这儿火起,跑过来救火了。当先一个,正是那个叫五敬的村民,他气喘吁吁地提了一桶水,这桶水想必也是和紫岚一样从山上背下来的。他一见我们,便叫道:“紫岚,快出去,火太大了!”
火势越来越大,二楼已经完全烧了。现在屋顶几乎已经烧通,阳光终于照进这座阴森的宅院。我冲进放皮箱的那间屋子,在墙根抓起了我的皮箱,看到桌上那本日记,一把抓起来塞进口袋里,重新冲出去时,却见紫岚还站在大厅里。我跑到她跟前,叫道:“紫岚,快走吧!”
火已经救不灭了,村中本就缺水,那些水都得从山上背下来,而柳文渊的家离别处都有些远,过来时更困难,那些村民络绎不绝地提着水桶过来,但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一片嘈杂声中,紫岚仍然呆呆地站着,我见她一动不动,心中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出去。
一冲出屋子,阳光又照在我身上。这些刺人的阳光如同无数把尖利的钢刀,让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因为我拉着紫岚,紫岚也被我带倒了。刚摔倒在地,两只有力的大手扶起我,那是那个叫五敬的村民。他拉起我,冲紫岚叫道:“紫岚,柳文渊呢?他还在里面?”
紫岚还坐在地上,脸仍向着那幢屋子。火势冲天,这座宅子用了大量的木结构,一旦燃烧起来就根本无法扑救,现在那些村民也已经绝望了,只在屋子外面扑火,不让火势漫延到别处。幸好这幢屋子周围都是空地,不然整个村子都会被烧毁的。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一阵心疼,走到紫岚身边,道:“紫岚……”
“你走!”
紫岚突然扭过头,大声冲我叫道。她的眼里淌下了泪水,只是却没有悲伤的神情:“你走,你不是这儿的人!”
我吓了一跳,还想说什么,这时屋里发出“哗”一声巨响,是屋顶被烧穿,整个掉了下来,烧得发白的灰烬四处飞舞,那些村民猛地惊叫起来,纷纷退后。这声惊叫异口同声,有个人突然叫道:“夜王!”
夜王?我抬起头看去。一看到屋子上方,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在火舌上空的浓烟里,一片黑影突然升腾而起,直冲云霄,足足上升了有十来米。这片黑影不是烟,更像是活物,在火舌中挣扎着,铺满了半个天空,一时周围仿佛一下堕入黑暗之中,使得火光越发明亮。
这是那个人身体中的夜王吧。我看着,浑身发抖,却又无法移开目光。这片黑影仿佛有一种奇异的诱惑,吸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做什么!”
五敬大概看到我有些异样,一把拉住我。他的力气很大,把我拉得生疼,这阵疼痛感才让我重新回到现实,倒退了几步,干笑道:“我看看。”
“那么大的火,进去就要烧死的。”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只是直直地看着那片黑影。黑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如同一滴落到清水中的墨汁,渐渐淡去,阳光重新照射下来。那些村民已经放弃了救火,只是围着这幢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大宅院,互相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结束了吧。我看着这片废墟上的余火和烟气。浓烟还在升腾,阳光从烟雾的缝隙间照射下来,即使是白天,仍然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阿康,你走吧。”
我正看着,紫岚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她,在她那张丑陋的脸上,这时显出一种异样的庄严。
我该说我要留下来么?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已经无法再呆在这儿了,只想远远地离开,即使那口井里的金佛和古董,一时也已失去了吸引力。我只想走得远远的,忘掉这段经历,永远。
我提起皮箱,向村外走去。现在99lib?
将近正午,阳光充足,只是我仍然觉得冷,浑身的血液冷到几乎要结冰。我一步步地走着,直到看到不柳文渊的那座宅子,只有黑烟不时一缕缕地升起,倒更似村民在做饭时的炊烟。
到了村口,前面就是紫岚住的那间房子了。紫岚的阿嬷站在门口,我本来已不想打招呼,但看见她站在那儿,我还是走了过去,道:“阿嬷。”
那个老妇人缓缓抬起头看了看我,道:“还是去了,唉,这是命,是命。”
她的话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完全能理解,现在回想起当初她说的那种鸟语似的方言,简直觉得不可理解。我强笑了笑道:“是啊,这是命。阿嬷,我要走了。”
她点了点头,道:..“好走。”
我又看了一眼那个村里。柳文渊的房子想必余烬未息,仍在燃烧,黑烟还在喷向天空,像是些绝望的手臂。我不敢再看,转身刚要走,紫岚的阿嬷突然从怀里摸出什么来,道:“对了,紫岚要我把这个给你。”
我道:“什么?”伸手去接,却发现那是一张巧克力的包装纸。我呆了呆,突然间想起我对紫岚承诺过的要给她买巧克力。只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了。
“柳文渊那时把紫岚带给我,我就知道她会走上这一步的。”老妇人慢慢地说着,“柳文渊死了?”
“是的。”我低声说着。包装纸被折得整整齐齐,紫岚吃完那块巧克力,这张纸一定收得很好。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阿嬷,紫岚到底是谁?”
“是柳文渊带来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突然带着怜悯,“她是个好孩子。”
也许,紫岚也是柳文渊的孩子吧。柳文渊自然知道,那个人把女儿送给他当妻子是什么居心,生下温建国后,柳文渊实在无法忍受把这个健康的孩子养大后给人当食物的痛苦,所以把他送了出去。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紫岚也送走。可能,只是不想再离开这个孩子。柳文渊对他那个疯了的妻子十分温存,看来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疯了的,说不定就是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才发的疯。
“是个好孩子。”我嘟囔着。
“是啊,温建国也是个好孩子。”
也许是今天让我震惊的事太多了,听到阿嬷嘴里说出这个名字来,我倒没有怎么吃惊,只是道:“阿嬷你也认识温建国?”
“这孩子,一看到我就认出来了,和阿玉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她满是皱纹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时他刚生下来,柳文渊就是叫我把他抱出去送人的。那个时候,他生下来才五天,脐带都没长好。”
柳文渊把温建国送走,大概就为了让他能躲过这个命运吧,可是温建国仍然逃不过诅咒。虽然他和林蓓岚都没有说出那天晚上的实情,但我也约略猜得到了。那晚,温建国看到阿九和阿保父子死在井口,一定已经被夜王感染,而柳文渊发现温建国竟然就是自己送走的孩子时,也如晴天霹雳。在温建国的苦苦哀求下,柳文渊放走了温建国,让他寻找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来。当温建国发现我适合时,也一定非常犹豫,不知是不是该送我走上这条死路。最后一次他来到我家门口,大概是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承受夜王了,那次他是想来吸我的血么?我不知道,但我已经不想知道。至少,最后一次在精神病院看到温建国时,他发疯时说的“你不要去”,应该是在劝告我不要去射工村,这就足够。即使夜王会让人迷失自己,但我们总可以保留住一份真实。
“阿嬷,我走了,再见。”
“再会吧。”她说着,垂下眼,如沉入假寐。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着身后那幢孤零零的破屋子。
永远都不会见了。我在心底这样说着。
从射工村走出来,也不知花了多久。天大亮了我才走到郑宝春的那个村子。我不想再去看他那个酒糟鼻子,只是向前走着。
路很长,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可是我知道这条路我总得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属于我的终点。
十九、岁月无尽
走出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一些拉客的三轮车夫马上涌上来,叫着:“要不要车?”但看我只拿了一个皮箱,多半不要,又意兴阑珊地走开了。
回到了这个小城市,尽管它依然如此混乱、肮脏和不友好,仍然让我吁了一口气。那个阴郁的村子如非人世,就连呼吸的空气也像是黑色的,与之相比,这个小城市的污浊空气也让我宽心许多。
公交车已经停了,我只能打的回家。我走到路边,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过往的出租车很少,等了十几分钟只开过一辆,还是已经载了客的。我正等得不耐烦,几个年轻人正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他们走进了边上的一个酒吧,门开时,里面的喧哗如同一盆污水一样倾倒出来。有个人走出来开了门让他们进去,见我站在一边,大声道:“先生,进来坐坐吧。”
如果是平时,我实在不喜欢里面那种类似于车间里发出的重金属摇滚乐,但今天我却有点想挤到人群中去。我看了看,那人见我有进去的意思,道:“没有最低消费,请进来吧。”
我拎起皮箱走了进去。里面的人也并不是太多,灯光很暗,我找了个亮一点的地方坐下,叫了一瓶啤酒,又到吧台给陈涛打了个电话。他可能一直都盼望着我能给他一个消息,但我没能带回夜王,只想把这事告诉他。如果他能找到消灭夜王的方法,那倒也不错。
拨通后,半天没人接,过了好一阵,正当我要放下电话时,话筒中传来他的怒吼声:“他奶奶的,谁在深更半夜叫魂啊。”
“我是秦成康。”我道,“我有夜王的消息了,你想知道的话,天亮后我就过来。”
“是你啊?”他一下提起了兴头,“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现在么?”
“当然是现在。我马上过来,你快说,他奶奶的。”
我告诉他这个火车站边上这个酒吧的地址,重新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酒。啤酒没什么酒精度,但喝下去还是让血液开始流动。我的血液中也有一些已处在休眠状态的夜王吧,可是那个人死后,我不知道还有多久夜王又会剧烈活动。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再回到射工村去也不迟,并不是只有呆在射工村才可以活命的,温建国在外面呆了很久,那个人更是一直在外地漂流。
刚喝下一口酒,胸口的日记本硌了我一下。在火车上时我一直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也一直没有打开来看过。既没有心思,也没有胆量,现在倒可以了。那灯的光线虽然也不是很亮,但看书大概还够。
我拿了出来翻着。这本日记我看了一小半,上一次看到柳文渊说一个女子结婚。下一条,果然就写到那个叫阿岚的女子生了一个孩子,也许就是温建国。温建国应该生在七五年,这段日记虽然没时间,却也猜得到多半在七十年代中期。“时已无法立足,须远赴欧洲,此儿付唐德泰收养。”
唐?我吃了一惊。温建国的养父应该姓温才对,怎么会姓唐?难道是柳文渊写错了?我一阵愕然,猛然间想起了那个人在暗室里问我的话。他问我过“是姓秦么?不是姓唐?”那时我莫名其妙。这个姓唐的,就是唐德泰?那么说来,我都想错了,这本日记其实不是柳文渊的?而且,柳文渊说温建国是他那两个弱智儿子的哥哥,那他该是同一个母亲生的,而柳文渊疯了的妻子,也就是那个人的女儿,该叫做“阿玉”!
如同灵光一闪,我一下就想通了。的确,这本日记并不是柳文渊写的,而是那个人写的。那个人每隔许多年才回一次射工村,每次回去才记一笔,所以才如此断断续续,而柳文渊记的日记都在楼上,他妻子烧的满屋子蓝封面本子才是柳文渊写的!我翻到扉页上,看着那几句缠绵的诗:“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这不是情诗啊,而是那个人对渐渐失去的自我发出的勉怀,而这个叫阿岚的女子生的孩子,也一定不是温建国了,而是另一个,只是这个孩子也消失在人海中了。
在一片昏暗中,乐池里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干瘦小个子正抱着面吉他在弹唱。这人眼圈很黑,明显是纵欲过度,唱着一首不动听的歌,这歌唯一的优点就是节奏感强,坐在下面的那些时髦青年则有气无力地拍着手。我正想接着往下看,边上有 4e2a." >个人叫道:“阿康!”..
陈涛来得这么快?我吃了一惊,抬起头。在隔座,一个已经付过了钱站起来的人走过来坐到我跟前,道:“真是你啊,阿康,你都去哪儿了?”
是文旦。他那张圆圆的大脸现在倒瘦了一圈。我笑了笑,道:“是你,真巧,我出去了一趟。怎么这么有空,明天又不是周末。”
“别提了,唉。”他叹了口气,你走了第二天,大楼里就出了事。那天李颖袅袅婷婷地来上班,打扮得跟个白骨精一样。上午还好好的,中午吃过饭,大家去阳台做运动,突然……”
说到这儿,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恐,凑到我跟前,压低声音道:“大太阳底下,闹鬼了!”
“闹什么鬼?”
“她突然叫了一声,整个人就化了!”文旦直到这时还带着惊恐,“就在太阳底下,一下子就没了,开始成了满地黑水,马上就什么都没有。老总吓得心脏病都出来了,报了警,可是警察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什么来,结果老总被带去拘留所里,那份野鸡杂志也算99lib?彻底完蛋大吉。嘿嘿,你还有一笔违约金,我们只比你多干了几天,却屁也没捞着一个。对了,警察也来找过你,不过没找到。他们说你的生世很有点奇怪,据说你是收养的,大地震那年,一户姓秦的人家拣到了一个小孩,那就是你……”
他的这些话我已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在温建国家里拿来的那张软盘上有一块黑色的污渍,那时我还以为是个墨迹,现在我知道,那一定是夜王!那次李颖在我的电脑中说碰到了一个毛刺,其实,那正是夜王侵入了她的身体吧。她一直到现在才发作,大概体质也是在适宜与适宜之间。我公司那天所见到的那个身上满是苍蝇的人,也许就是李颖吧?可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肯定那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觉。
李颖也死了。我一阵茫然。这大概是在封住夜王井之前的事了,如果她能再支撑几天,大概就可以逃过一条性命。
文旦喝得差不多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向我告辞后走了出去。我喝了一口啤酒,把视线回到日记本上,重新看下去。下面又一段,说那个阿岚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具有适合夜王的体质,于是把她送到村中,以免又和上一次那个孩子一样失踪。这一段他写得语焉不详,简洁明了,但字里行间充满了焦灼不安的情绪,似乎既有冷酷,又悔恨。
这个孩子才是紫岚吧。这个时候他可能快要彻底被自己的欲望吞没了,所以写得才会如此矛盾。我又翻了一页,下面已是最后一段,说是近来身体越发虚弱,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可是那个孩子居然早就死了。
“如之何?”这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三个字。
虽然后面没有再记,但我也知道了,柳文渊告诉他他送回的小女孩早就死了,于是他逼迫柳文渊再寻找一个,可能还威胁他说如果找不到,就要拿柳文渊的两个白痴儿子下手。他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当食物养,对这两个白痴外孙更没什么感情。但对于柳文渊来说,紫岚即使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他也不忍心把紫岚交出去,自己的儿虽然弱智,更不忍心了。可是造化弄人,找来的温建国居然又是自己的儿子,矛盾之下,他恐怕早就动了杀机。当紫岚那天救我,结果被铁满抓住后,他向紫岚说了一切,终于决定消灭这个人,由自己和紫岚来担当夜王的封存人。
计划很周详,但实施起来还是错了。柳文渊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个人也已被火烧死。柳文渊可能对自己冗长的生命早就产生了厌倦,死于他来说并不可怕吧。
我把日记本翻完了,浑身也出了一身冷汗。恐惧,迷惘,这些词语已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心境,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秦成康,你在这儿啊,他奶奶的,真叫我好找。”
陈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他正向我走来。在变幻的灯光下,他的脸上也五颜六色,几乎跟恐怖片里的鬼怪一样。
“坐吧。”我道,“喝杯酒么?”
他一屁股坐下来,道:“算了,我没胃口,你快说,你知道什么了?”
我慢慢说着,把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都说了一遍,只是没说受夜王感染要吸血这事。他听得目瞪口呆,等我好容易说完,才长吁一口气,拿过啤酒瓶,一下子把小半瓶啤酒都灌了下去。
“夜王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外星来的生物。”灌下小半瓶啤酒,他的眼开始发亮,“那村子在哪里?快告诉我。”
“你要去?”
“当然要去。”他笑了笑,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容让我很不舒服。我刚想说,可是看到这种笑容,我就觉得浑身发冷。
夜王能够让人的欲望放大成千上万倍,而这个陈涛对于名利的渴望本身就够大了,如果他也感染上夜王,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何况,如果他的身体不适合夜王,那我岂不害了他。我顿了顿,这时乐池里那个小胡子举起了手,灯光忽然一下转暗,他拿起吉他拨了两下,唱道:
他们说世界充满阳光
充满阳光,鸟语花香
大家都有崇高理想
于是我信了,信到疯狂
他哼唱了几句后,突然大吼道:“他们说谎!”
他的这一句大声疾呼吓了我一大跳,乍听到时我还以为他是在指责什么人,但马上听到了边上伴奏声还没有停止,才明白过来那也是歌中的一句。我有点发呆地看着他,那个小胡子正在疯狂地扭动着下体,手中的吉他弹出了一些单调的音符。他表情痛苦地吼着:“他们说谎!说谎!说谎!”一直在重复着,随着他的吼声,坐着的那些衣着前卫的男女青年也在叫着,像吸了毒一般精神亢奋。小胡子的音色沙哑,现在已经是在声嘶力竭地狂吼了,但是他的声音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好像能穿过我的颅骨,直到脑子的深处。我被他的声音压迫得很是难受,刚才喝下去的啤酒在胃里好像都成了固体,再也坐不下去,站起来拎起皮箱。陈涛见我站了起来,一脸愕然,叫道:“秦成康,你还没说呢。”
我付好钱走了出去,道:“陈涛,不想死的话,你还是别去那儿了。”走到门口,我仍然听得那个小胡子歌手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说谎!说谎!”
不,这世界不像他唱的那么恶劣不堪。我想着。柳文渊,紫岚,还有温建国,不论他们受到夜王多大的影响,在他们心中,仍然有着一份人性的善良。
甚至,还有那个人……
我拎起皮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曙色已临,早晨的阳光烧灼着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阵阵刺痛,我的心中弃满了自卑和悔恨,但也充满了恶毒可笑的自鸣得意。我不敢再去多想,一想到紫岚,我就会想到自己的卑鄙与无耻。陈涛追着我,仍然喋喋不休地道:“秦成康,他奶奶的,你别说半截话啊,快说那个射工村在什么地方。”
前面是一条河。旭日东升,不太干净的河水里映着万条金线,让人忘了那水有多不干净。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看着河水,道:“陈涛,你知道么,夜王如果感染了人,会把这个人变成吸血鬼的!”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吸血的念头,不过既然可以吃煮熟的血块,那以这个为食倒也不错,反正猪血羊血小菜场总有卖,并不贵。我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本以为总会把陈涛吓退,刚要钻进车里,陈涛从后面一把拉住我。我回过头看着他,却见他嘴角挂着诡秘的笑意。
“秦成康,我知道。”
bbr>“你知道?”
我一阵茫然,一时还无法理解他的话。他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那种笑意更浓了。即使这时天已经大亮,我仍然觉得寒意一下浸透了我的全身。我喃喃道:“你已经……”
“应该是吧,就是温建国拿来的那次。”
他说着,又舔了舔嘴唇。他的牙雪白而尖利,让我毛骨悚然。我还想说句什么,那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道:“喂,你们走不走了?”
我一下挣脱了陈涛,钻进车里,心脏却仍在怦怦地跳着。陈涛也被夜王感染了!那么夜王是可以传染的?或者,当体内的夜王繁殖得过多的话,就会离开身体?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本来以为封住了夜王井,一切都已经结束,可是诅咒似乎还在继续。
开了没几步,就是一个红灯。车停住了。这个红绿灯是三向的,每次得好几分钟,那个司机骂了句脏话,打开了车载音响的收音机。现在是晨间新闻,两个播音员正在讲着刚发生的事,无非是某个会议胜利召开或闭幕一类。
我百无聊赖地听着,回头看看后面。陈涛和我已经隔得远了,看不到他的人影。那个男播音员刚播完这一条,接着道:“现在插播一条刚刚收到的国内要闻,湖北省沅陵县昨晚发生一起山体滑坡,一个名叫射工村的小村庄被碎石埋没。根据初步调查,专家否定了这起山体滑坡是由地震引起的,认为可能是爆炸造成……”
射工村!我惊呆了。射工村被埋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是紫岚说的那个日本人留下的弹药库?那个?99lib?t>司机又骂了一句“晦气!”正要换台,我大声道:“别换!”把他吓了一大跳,手一下跳开了调频头。
那个播音员还在说着:“根据资料,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侵略军曾在这一带设置过弹药库……”说了两句后又开始播放别的了。可是我仍然震惊于这个消息中。
射工村毁掉了!那夜王井也埋在一大片乱石中了么?可是,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我不知道,恐怕,这世上谁也不知道了。
这时红灯终于转成了绿灯,前面两辆车开始发动了。那司机正要开车,身后突然发出一阵惊叫。这阵惊叫太响了,我们都吓了一大跳,那个司机扭过头看了看,却见跳上一大片人在拼命逃着。他骂了一句,正要开车,我一下推开门,冲了出去。他急道:“喂,你的车钱……”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也不看大小,就向他一扔。虽然没能看清什么,但我已经听到了那种冥冥中的召唤。
那是夜王。它在吸引着我浑身的血液,让我的血液犹如沸腾。我拼命向前冲去,挤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着。那些人慌乱不堪地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跑着,但又似乎不肯跑得太远,让我更难挤上前去。但是我已经看到了,在前面,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那种深邃的黑暗,仿佛在水泥路面上挖了一个大洞,但只是一片黑影而已。黑影的边缘在阳光照射下不断消失,但从当中又有流出来。它们胡乱流着,仿佛有意识地想要流下河水,可是这里没有树荫,还没来得及流到水里就已消失不见。
在这一片黑色的中间,就是陈涛。他的身体已经矮了半截,脸上的惊愕和恐惧仿佛凝固在皮肤上了。
晚了。已经晚了。
我想着,握紧了拳。
陈涛多半发现了我,眼珠子转了过来。可是他浑身僵直,根本无法动弹。
“这是什么东西?”
“是妖怪吧。”
“一定是神仙。”一个汉子斩钉截铁地说着,“我看过古书的,这种叫尸解。”
“少来迷信了。哈哈。”
他们说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已经成了半个的陈涛。我知道陈涛这时候在想些什么,只是茫然。终于,陈涛的头颅也消失在阳光下了,地上干干净净,只有他的衣服。
警察姗姗来迟,取证,调查,把旁人赶开。他满脸不乐意,大概因为报告实在不好写,如果写一个人在大厅广众之下突然融化消失,恐怕会当他疯子看。我不知他会如何解释这种事,混在那些人当中,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忧郁。
眯起眼,又看了看天空,太阳一下子把上亿支金黄色的细针刺进我的眼里。我一个踉跄,只觉得像中了枪一般。我弯下腰,吐了两口气才站直身走去。
是的,这并不是结束,仅仅是个开始。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