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噬魂影》 一、墨渍 立冬以来,天一直阴沉沉的,隔个一两天就下雨。这样的天气持续了两周,今天才终于放晴。 雨天对于那些多愁善感的人来说也许很不错,可能他们会觉得很富有诗意,可是对于我这样的单身汉来说,晴天的感觉才好。我在办公桌前舒了舒腰,看着外面。阳光普照,那些鳞次栉比的大楼也像刚洗过一样闪着光。我的办公室是在十二楼,望下去,马路上不时有一辆汽车开过,隔着玻璃窗,也听不到声音,只能看到车影一闪即没。 我是一家新办的通俗读物杂志编辑。由于期刊号很难批,现在杂志多半是借以前的刊号再挂个名办起来的,这本杂志也一样,名字就叫《传奇大观·异闻版》。《传奇大观》是一本十几年前在地摊上出现过的短命杂志,那时这份刊社是为了在蜂拥雀起的地摊杂志中分一杯羹才办起来的,当时算办得相当好,那时我还在读中学,时常见同学偷偷摸摸地把这本封面上经常出现穿得很少的美女照片的杂志带到学校来,在厕所里看个不亦乐乎。我看过一本,里面尽是些“分尸案”、“震山神拳”之类,还时不时出现一些以当时来说相当露骨的色情描写,大概为那时的民工和中学生文化生活丰富了不少。可是我对这杂志感觉很坏,因为我看到的一篇是可以称得上是破烂的故事,那个穷凶极恶的坏蛋在抓了美女后突然温文尔雅地一件件脱她的衣服,而且还说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好不容易脱到了内衣,正在期待有实质性镜头时,按那时的惯例,一个大侠突然间出现,一拳把坏蛋打倒,救出了美女。 这个煞风景的大侠让我恨得牙痒痒的,而故事的文笔也糟糕之极,时不时出现一句三四十字的长句,那时我的习惯是看书时默读,虽然不发出声音,但是这样的长句还是把我憋得气都喘不过来。如果真因为一口气憋不上来昏过去被人知道的话,说不定还会以为我是因为这样的描写血脉贲张,那样的人我可丢不起。 我写的话,也会比他写得好。那时我就很大言不惭地想。只是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连一个故事也没能写出来。而且,十几年后,这本杂志借尸还魂,而我居然成了其中的一个编辑,实在是一件可笑的事。 楼下又是一阵“砰砰”的敲钉子的声音。我们租的这幢写字楼分租给了七八家公司,租住楼下这一层的公司不久前刚刚倒闭,刚来的还在进行装修。一听到这种敲钉子的声音,我的头也一阵疼痛,好像我的头也成了一个木墩,那些钉子正往我脑袋里钉进去。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资料,我走了出去。 这个星期六就要出刊了,今天是周一。周末同事全都外出采风,得下午回来,只有我和另一个同事留守。说是采风,其实也就是老板请客,大家去郊外玩一天,因为我还有三万字的版面没安排好,本来我有个作者说星期六就给我,可是今天周日了他还没传给我,好在是一个市里的,在办公室里又实在呆不下去,正好去上门看看他,顺便散散步。 要编一本杂志,这些作者都必须抓在手中。由于现在的杂志采取责编制,每出一篇文章,责编有责编费好拿,因此一个好作者往往有好多人抢着要。我的这个作者叫温建国,笔名叫温克。虽然有这个男不男女不女发音困难的可笑笔名,但是他写出来的东西却很受欢迎,颇有一股诡异变态的气氛,又有一些不出格的色情描写,因此他虽然写得比较慢,但几乎每写一篇都能顺利通过三审。 温建国也是独身,一个人住在市中心的一间小平房里。这是一套独门独户的旧房子,面积虽然不大,但位于黄金地段,大概是温建国祖上传下来的。要是他把房子卖掉,娶七八个老婆都够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守在这么一间狭小的房子里,也许是一直和拆迁办谈不好吧。 到了温建国的家,我走上那几级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破损了的台阶,敲了敲门,但里面没声音。也许是他出门去了,温建国虽然大多时间是埋头在家写东西,大概偶尔也会出门的。我等了一会,正想离开,门却一下开了。 看到里面的人,我第一句话想说的是“对不起,我找错人了。”因为这人憔悴已极,脸色黝黑,两眼深凹,肩胛骨也高高耸起,整个人简直像是个僵尸。上个月我还见过他一面,一副肥头大耳的样子,这个人除了一副眼镜还有共同点,另外就完全是个陌生人了。哪知我还没出口,这人笑了笑,道:“是你啊。” 这声音仍然是温建国的。我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他:“你……你是温克?” “进来吧。” 他趿着鞋,大概一直在床上没起来,伸手让我进来。他的手原本白皙肥厚,现在却变得骨节分明,拇指上还戴着个样子很怪的戒指。我看过一本书讲古玩的书,说起古人的戒指有种是戴在拇指上的,叫作“班指”。其实这两个字该写作“扳指”,最早是古人用来拉弓的,后来才转变成装饰品。这种戒指好像国外没有,是中国特有的东西,温建国的这个班指不从哪里搞来的,是铜做的,通体都是铜绿,样子很有些怪。只是他这样的作者本来多半有些怪癖,这也不怎么意外。他一伸出手,脸上忽地跟被蛇咬了一样,左手转了转那个班指。 我跟在他身后道:“温克,你怎么了?生病了么?” 他猛地站住,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有病么?” 真是讳疾忌医。他这副样子,好像要是我说他生病是在咒他一样。我不敢多说了,只是道:“你脸色不太好看啊。” 他这房子有三十多平米,用薄板隔成了两部份,外间是厨房和客厅,十分昏暗。由于他的房子实在太小,这客厅顶多只能坐上四五个人,他拉过一张椅子道:“你坐吧。” 我坐了下来,从包里取出路上买藏书网的一包水果放在桌上:“温克,我想问问你,你那个小说写好了么?” 温建国也坐了下来,怕冷似地缩成一团,好像没听到我的话。我又大声道:“温克,你那个小说写完没有?这个星期六我得出刊了。” “小说?对了,还有最后几百字,我结一下,你稍等。” 他转身走进了里面。单身男人的卧室一定很乱,我看见他站起身,刚想跟着他进去,哪知他一下把门关上了。 这门是用纸糊着竹片做的,大概是他自己新搭起来的,上回来时还没有。我向里面只扫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只觉得里面黑糊糊的。温建国也许一直在睡觉,连窗帘也拉上了。他的窗帘是用遮光布做的,一点光也不透,里面连台灯也不开,只能看到电脑还有点光亮。 写作时的怪癖我也见得多了,不过我记得以前温建国每次写东西,都是一支烟,一杯茶,窗户洞开,连门也开着,有时还要在电脑里放着MP3,现在这种怪癖大概是新染上的,包括手指上那个怪模怪样的铜班指。 这扇门只是竹片做的,做得却相当严密,一丝光也不透,里面大概更像个洗相片用的暗室了。我想往门缝里看看,可是缝隙全被堵住,什么也看不到,透过薄薄的墙,只能听到他在噼啪噼啪打字的声音。 温建国出来了。他一拉开门时,我吓了一大跳,他把一张软盘放在我手上道:“就是这个。” 我拿过来放在包里,有些不安地道:“温克,你真的不要紧么?多注意休息啊。” 也许是我的错觉,方才他只进去了一会儿,我就觉得他好像又憔悴了一些。我只是顺口一说,哪知道温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话,叫道:“真的么?是真的么?” 他冲到门口,冲着墙上一面镜子张望。我想不到他自恋到这种程度,拍了拍他的肩道:“温克……” 他一把闪开我的手,扭过头叫道:“真的么?我是不是脸色又不好了?” 门口的光线要充足一点,这时我才发现,他手上居然拿着一盒肉红色的粉底。那种粉底是年轻女子化妆用的,温建国就算想变成河利秀也太难了点,我没想到他居然有了这个爱好。他的脸上已经上过一层粉,上得很拙劣,方才由于他一直没有正对着阳光,我都不曾发现,现在才算看到了。他的脸上,粉像石灰样刷得厚厚的,只怕连表情都快看不出来了,有一块粉底因为干结,已经龟裂开了,使得他的脸更像一个哥窑的花瓶一样。 我打了个寒战,道:“你没事吧?” “快走!”他一把捂住脸,“快走,以后别来了!” 我吃了一惊。温建国这人向来很有点小资情调,待人接物温文尔雅,没想到现在居然这么没礼貌,但是我实在也不想多呆,能走就最好了。我逃也似地冲出了他家门,刚一出门,温建国“砰”一声,重重将门关上了。 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我身上的寒意才渐渐消褪。在温建国家里,我一直有种呆在冰箱里的感觉,冷得几乎要发抖。今天气温虽然不高,但好像也不至于这么冷法,只是温建国的家比外面起码要冷许多。我看了一眼温建国的家,也许是心理因素,这间孤立在一片高楼中的陈旧小房子有一种阴森的感觉。 回到办公室,正好赶上吃饭。写字楼里的饭是送来的快餐,快餐云者,填饱肚子而已,不会好吃的,今天的快餐更是难吃,是一些不知煮过多久的萝卜,里面夹着一些肥肉片。我马马虎虎对付着吃完,从包里取出了温建国给我的那张软盘。 这是一张国产的杂牌盘。这种软盘质量低劣,不过总还可以用两下,也就和快餐差不多。软盘是绿色的,虽然和大部份国产的东西一样不太靠得住,但做工还算精致,应该还能再用一阵子,只是盘面上沾了一小滴墨,也不知温建国是怎么弄上去的,现在这年头,写毛笔字的可真是少了。 我刚想把软盘盒子打开,突然觉得眼前一花,心底掠过一阵寒意。刚才的一瞬间,我浑身发软,像是从极高处坠落,但那大概是有些贫血,并不如何,让我不安的是,刚才我好像看到那一滴墨在盘面上流动一样。 那更像是一滴水银,一滴黑色的水银。可是我定睛看时,那一小滴墨还只是一小滴墨而已。我摇了摇头,把软盘拿出来放进了软驱,拷了出来。 温建国的这个故事叫《蜂巢》,故事是这样的,一对情侣外出旅游,到了一个小山村里,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他们找了户农家借住一晚,但是发现这村子房子虽多,农户却少,而且大多是些老年人和孩子。到了晚上,他们发现那户农家屋檐下有一个碗口大的蜂巢,有些担心。天黑下来后,经过一段莫名其妙的做爱描写,当然是不露骨的描写,他们被一阵声音惊醒,于是两个“一丝不挂”的人往窗外望去。 温建国是用强调的口气写下“一丝不挂”几个字的。也许对于他来说,一丝不挂的女人体是他脑海中萦绕不去的一个念头。我有些好笑,然而这时软驱突然发出了一阵“喀啦喀啦”的响动。 我是直接在在读软盘上的文件么?可是我明明记得我是把那文件拷出来的。我弯下腰看了看,软驱已经不响了,灯也没亮。 是因为病毒吧。我记得以前看到过一篇文章,说有种病毒会让你不断读盘上的一个磁道,这样来破坏你的盘片。我慌忙按了一下软驱的弹出钮,一把抽出软盘,看了看里面的磁片,可是看起来并没有划痕。我又用sdisk扫描一下硬盘,软盘坏掉问题还不是太大,要是硬盘出问题的话那可真是完蛋了,电脑里有好多作者的原稿,还有已经校对排好的清样呢,不少甚至没有留底的。 我的硬盘有20G,要扫描完得好一阵子。我看着屏幕上慢慢跳动的蓝色方格,把手头的软盘收了起来。以前画插图的机子出过问题,结果都已经弄好了的插图全部丢失,那个月只能让美编从头干起。 阿弥陀佛,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让我碰到这种事吧。看着计算机在扫描,我心里祈祷着,也不管这两个东西方不同宗教的神被我扯到一起会不会打架。万幸的是,计算机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扫描结束了。我把机子重启一遍,听着重启的声音响起,我不由一阵宽慰。离出刊还有不到一个星期了,要是现在有麻烦,那这个星期我得不眠不休地加班才能做完。 就算硬盘坏了,温建国这篇小说总可以再拷一遍吧。我捏着温建国给我的这张软盘,心里一阵欣慰。可是,却不知怎么回事,又九九藏书有一种不明所以的不安。 软盘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总觉得好像这盘有所变化,究竟有什么不同,现在又说不上来。我打开盒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可软盘只是软盘,即没有少一块也没多一块。 突然,我心头猛地一震。 那滴墨渍!那滴墨渍不见了! 现在的软盘干干净净,根本找不到一点污渍,好像用洗洁精擦过一样。难道软驱兼有清洗功能了?我的电脑知识虽然很贫乏,但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这墨渍到底怎么会消失不见的? 或许,并没有墨渍,是我刚才眼花了? 这时计算机已经进入了Windows,我抬起头,刚看到那张蓝天白云的屏幕,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屏幕上,多了一块墨渍! 我记不太清墨渍原来的样子,但是我敢保证屏幕上这块墨渍一定和软盘上的差不多,只是要稍大一些。它贴在屏幕上,就像一块夹在白云中的乌云。我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但指尖碰到的只是玻璃,那块墨渍并不是沾在屏幕的表层,而是在里面的。 这怎么可能!我知道软驱是通过磁头来读的,磁头读的是软盘上磁道的信息,怎么可能把软盘外壳的墨渍也读进去。如果这是一种病毒,那这种病毒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我看着这块墨渍。现在已经进入桌面了,但那块墨渍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是巧合吧,可能屏幕出问题了,至于软盘上的墨渍,多半是我眼花。 虽然这么对自己解释,可是我仍然非常地不安,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想任谁来也无法解释。我拉过键盘,按了两下三键热启动,计算机“嘀”一声,屏幕上又归于一片黑暗。 可是,尽管屏幕变暗了,我还是可以看到在黑屏中有一块更深的黑色,正是那块墨渍的地方。 一定是显示器出问题了,绝对是。 计算机仍是正常地进入界面,也和方才一样,仍然有一块墨渍。可是我的心头却有种突如其来的寒意,好像自己一下摔到一个满是积雪的山谷里,却又赤身裸体。心里除了不安,更多的,还有……恐惧。 那块墨渍形状很不规则,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在屏幕上似乎要比在软盘上时大一些,像溅上去的一样,四周有些伸展出来的细纹。如果用一支饱含浓墨的毛笔悬在一张吸水不太好的纸上,让一滴墨掉在上面,出现的墨渍与这有些像,都是有点阿米巴变形虫的样子。 这滴墨渍像是有种妖异的力量,我看着它时,心脏也几乎要停止跳动。在眼里,墨渍似乎在不断变大,在屏幕上慢慢地蠕动,的确有些像是高倍数显微镜里看到的变形虫。 记得在中学时,有一次上生物实验课,老师让我们看一滴污水。那滴污水是从阴沟里取来的,肉眼看上去只是有些混浊,但是在显微镜下,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奇异的世界。那里喧闹而拥挤,无数奇形怪状的小生物争先恐后地追逐,互相吞噬,有一些像一滩污油一样的东西在不停地变幻体形,将一些小点包裹起来。 那就是阿米巴。 这滴墨渍难道会是一个巨大的变形虫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让种想法也让我浑身发抖。阿米巴太小了,只能在高倍显微镜里才能看到,绝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可是那种样子实在太接近了,我几乎是一看到便马上想起了阿米巴来。而现在,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这滩墨迹正在颤动,似乎也要变形。像是颈后吹过一丝寒风,我几乎下意识地按了一下冷启动键。 有人突然在门口敲了敲门,我如梦方醒,转过头去。 那是我的一个女同事。她叫李颖,是个标准的燕赵美女,身材颀长,肌肤白皙,围在她身边的年轻人很多,像我这种没钱也没权的小编辑根本连巴结的份也没有。如果是平时,她能来我的办公室,那我会乐不可支,但是现在我仍然被那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几乎没有反应。 “你现在用不用电脑啊?我的电脑出了点问题。” 她手上拿着一张软盘,袅袅婷婷地走到我身边,带着一股铃兰花的香水的味道。我们的电脑都有开机密码的,若不是别人都走,她一定不会来用我的电脑。我连忙站起身让开道:“我的显示器好像有问题,上面有一块黑的。” 由于刚才按了冷启动,现在进入了sdisk状态。那是在dos里的,只是一片蓝色背景。她坐了下来,看了看显示器道:“哪儿有?” 没有?不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比这一句更让我吃惊。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她身边,看向显示器。显示器上,现在又是蓝天白云的开机画面,但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难道我真的是眼花了?我揉了揉眼,但是显示器上还是什么也没有。 “你看花眼了吧?老实说,是不是在偷偷看美女照片?” 她笑嘻嘻地说着,把软盘放进软驱里。老总抠门得很,机器也多半老掉牙了,不知是从哪个网吧里退下来的。我们这本杂志做的是恐怖灵异故事,她做的是奇闻栏,每次尽是些“某地挖出个特大真菌块,疑似古籍中的‘太岁’”一类老掉牙的奇闻佚事,再稀奇古怪的事也有人敢编,她也见得多了。上一期,还有人说什么上海的东方明珠塔其实是外星人基地,里面发现奇异机器,那个总设计师已经被飞碟接走了云云,我说的显示器上的墨渍在她看来自是不足为奇。 我讪笑了笑道:“看那个做什么,看你就足够了,再好看的照片也没有你好看。” 她也笑了笑。一个女子,不论长得如何,别人赞美她的美貌,她一定是开心的,何况她本来就很美。她打开了文件,十指如飞,在那文章里修修改改,我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道:“阿颖,我给你倒杯水吧。” 她抿嘴一笑:“你叫得这么亲热,当心我男朋友吃醋啊。” 我正在抽出一个一次性杯子,听她这么说,心头隐隐地一疼,仍是平平地道:“要是这么就得吃醋,那你男朋友非得浸在醋缸里不可了。喝茶么?” “谢谢,我喝白开水好了。” 我走到热水器边,扳开龙头,水哗哗地流了出来。看着这一股晶亮的水柱,我几乎要落泪。 我算什么呢?二十好几,都奔三十的人了,大学毕业后东一榔头西一锤,东做几天,西做几天,到现在仍是一事无成,要钱没钱,要相貌没相貌,如果我是块石头,那大概是块连花纹也没有的铺路石,所以现在连女朋友也没有。 我偷偷看了看李颖,她正聚精会神地在打字。她留着披肩发,发际别了一个蓝色的发卡,是蝴蝶形的,一件红色毛衣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 如果她是我的女朋友该多好啊。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据说她的男朋友是个外资企业里的高级员工,每年二三十万的收入,食有鱼,出有车。也只有那样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她吧,我这种人么,哼哼。 “你哼什么啊?” 她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一边用手梳理着头发,把发卡重新别好,一边转过头来。我慌忙道:“好了好了,水倒好了。” 水是倒好了,但是倒得太满了,已经满到了杯口,稍不当心就会漾出来,而且也太烫了,杯子被烫得软软的,拿都拿不起来。我有点手足无措,刚想把水倒掉一些,李颖突然“哇”地叫了一声。 她叫得很惊慌。我吃了一惊,也不管这杯水了,一下冲到她跟前,道:“怎么了怎么了?” “你的键盘上有根大头针!” 有针?我又吃了一惊。真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尽出些怪事。我道:“在哪儿?” 如果键盘上有根大头针掉到里面,要是引起短路的话,那这键盘会烧掉的。我拿起键盘,倒过来拍了拍,但只掉出一点灰尘,哪里有针。 “刚才我的手指一碰到键盘,中指的指尖突然一疼。” 她伸出右手的中指,举到眼前看着。我笑了笑道:“等等,我给你拍张照。” 她的右手除了中指,其余四根手指都屈着,这是个不雅的手势,美国人常用这手势骂人。她一下醒悟过来,把手握起来道:“不和你说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好了好了,”我忍住笑,“看看,有伤口没有?” 她又把手伸了出来。这次是五指一起伸出来的,她看了看道:“奇怪,好像又没有伤口。” 她的五指纤细白皙,如同刚剥出的葱白,十分美丽。我凑近了道:“是啊,是看不出来。等等,我拿个放大镜。” 我抽屉里有一个放大镜,是那种当玩具用的便宜货,放大三倍。我拿出了放大镜来,抓着她的手看了看道:“没伤口啊,你不要也是错觉吧。” 她从我手里抽回手指,脸上微微一红道:“算了,现在也不疼了。让我快点做做完吧。” 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起来。我讪讪地咧了咧嘴,当是笑了笑,把放大镜放好了,搭讪地说道:“手指上的神经末梢很多的,有时键盘上有一点毛刺就会让你觉得疼得要命。” 的确,手指的神经末梢很多,比方说你用一把剪刀的两个尖轻轻刺一下手背,单凭触觉是感觉不到有两个尖还是一个尖,但如果在手指上刺一下就马上能感觉到了。她的手保养得很好,触觉一定比我更为灵敏,只是,这真的是键盘上的毛刺么?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到那个墨渍。 李颖在我的计算机上鼓捣了一阵,把她那些胡说八道排好了,不通顺的地方改改顺,又拷回了那张软盘,站起来道:“好了。” “这回你编的是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 她露齿一笑道:“先保密。” 她的笑容也异常地美丽可爱。我心头一酸,有点嫉妒地道:“阿颖,你去拔牙了?” 刚才她露齿一笑,我看见她好像左边靠里掉了一颗臼齿。她吃了一惊,道:“没有啊。” 我指了指自己左边腮帮子处道:“我看见你这儿掉了一颗牙。” “真的么?别是蛀牙吧?”她吓了一跳,从身边的小包里摸出一面小镜子,张大嘴往里看着。但是要看到自己的臼齿,实在不太容易,她张大嘴比划着的样子也实在可爱,我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听得我的笑声,嗔道:“呸,又上你的当了。我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也这么坏。” “我坏么?”我忍住笑,“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阿颖,要是你和男朋友吹了,不如找我算了。” “呸呸呸,”她装作吐了几口口水,“谁要找你。乌鸦嘴,不理你了。” 她推开椅子,又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我道:“阿颖,还有水……”可是她这回没理我,已经走了出去,出去时还关上了门。 等她一走,我坐了下来。这张电脑椅上还留着她的体温,仍然带着些铃兰花的香味,大概她用的是这种香型的香水。坐在电脑前,我突然感到了一阵茫然,在恍惚中仿佛看到了迷茫的过去。 那是久远的过去……在一条窄窄的胡同里,雨下得无边无际。我撑着一把与我的身体大得不成比例的油纸伞,走到路上。虽然是正午,可是边上没有一个人,这条胡同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两边高大的墙壁似乎在挤压过来。那时的墙壁还是泥土的,从石灰剥落处露出里面的青砖,地上,也是一条条拼合起来的青石板,雨水落下来,在地上渐渐积了一滩,又打着转从石板缝里流下去,带着几张从路两边院子里飘出来的落叶。 那是我的童年吧。 我已经把过去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这个景像总是在眼前萦回。那是条长长的胡同,长长的,长得像没有尽头,从这头到那头没有一个人。在伞下,我也突然有种无比的孤独。 是的,孤独,就像现在。 空气中带着点人造革的臭味。我像一只陷入鼠夹的老鼠一样,坐在狭小的椅子里,突然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李颖走后,我的计算机倒是什么毛病也没有,我加了个班,把温建国的小说改定了一些错别字。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这个小说越发怪诞,到了后面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可能温建国写到后来也有点走火入魔了,还好也不致于被加个“宣扬封建迷信”的罪名,温建国毕竟是个老写手,知道办杂志的忌讳。 校对完一遍,天也快黑了,我被这个故事搞得浑身发冷,一阵阵地不舒服。我关掉电脑,准备下班了。 事情做完后,出刊前的几天就比较空了,今天我准备到外面犒劳一下自己。刚走出办公室,却发现隔壁的灯还亮着,李颖也没走么?我走到门前,敲了敲道:“阿颖,还没走么?” 这不过是个套近乎的借口而已,不出我所料,李颖在里面冷冰冰地道:“我还有点事。” 女人,只有在用得着你时才会对你和颜悦色吧。我本来以为可以借这机会和她套套近乎,说不定可以发展一下关系,可是看样子不行,我只得一个人下楼去。 电梯停在一楼,我按了一下,等电梯上来,我正要走进去,突然又有一阵恐惧。 二、活的影子 电梯里亮着灯,里面也干干净净,可是又那么地空虚,仿佛走出一步就会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里。我以前做过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路上走着时,突然脚下一空,身体一下子直直落下去,像是永远都到不了底地落下去,可是睡意仍然像胶水一样覆盖在身上仿佛一个厚厚的茧子。这个梦我做了好多次,大概我小时候有点恐高症,直到现在还有些残余吧。 我抓了抓头皮,让自己清醒一点,走了进去。 电梯在下去时,发出了一点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响声。这部电梯质量不算太好,用了没几年就有响声了。门关上后,好像一下子与现实脱节了,在这个只有一两个平方米的铁皮围成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 电梯在不断下沉。当电梯刚开动时,稍许有点失重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极为不适,如果不是害怕走昏暗又漫长的楼道,我是宁可走下去也不愿坐电梯的。说实话,尽管早就是个成年人了,可是我仍然害怕黑暗,害怕一个人呆在黑暗的地方,今天不知为什么,心中的惧意更如夜雾一般浓厚。在家里,因为一个人住,每天晚上我都要开着台灯睡觉,在睡前看书,直到沉入梦乡。 幸好,电梯还算快,至少这短短的一瞬还不至于让我崩溃。当电梯门重新打开,我几乎觉得那是再生,逃一样的冲出大门。外面车水马龙,很是热闹,空气冰冷而污浊,带着些汽油的味道。这幢写字楼的底层开着一家超市,因为快到圣诞节了,门口装饰着两株圣诞树,上面挂着彩色的小灯泡、小摆设,以及一些冒充白雪的棉花。虽然中国人信基督的不多,可对于商人来说,每个节日都是商机,只要能卖东西,他们连盂兰盆节也会炒作的吧。 我在超市里买了两包方便面,因为没有公交了,便叫了辆出租准备回家。进车时,我又回头看了看那幢楼。楼里仍有不少房间开着灯,这所的写字楼里说不出有多少家公司了,看来除了李颖,还有好几家公司也在加班。 会有个青年才俊开车来接她的吧,我有点酸溜溜地想着。鱼配鱼,虾配虾,青蛙配的是癞蛤蟆,对于她来说,我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同事而已。 回到家里,我煮了点水准备泡面。平常我会去快餐店对付一顿,偶尔也会买点菜来自己做上一餐,但是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我定可吃一碗热腾腾的垃圾食品。 趁着水没开,我打开了电脑,准备上一会网。我这样的单身汉,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娱乐了,每个月的薪水除了养活自己,付房租,再寄一些回去给乡下的父母,剩下的也只能上上网。要是买房的话,要应付不断上涨的房价,我除非向修道的仙人学会辟谷才行。 连上线后,我打开了QQ,先挂在那儿,自己找一点资料。我自己也在写一点小说换几个烟钱,也只能趁这时..候写写,虽然我写出来的东西能换的也只有几个烟钱而已。 QQ还在一闪一闪地准备登录。今天不知道是接入不好还是服务器有问题,登录很困难。好在我开QQ几乎是习惯而已,现在差不多从来不和人联系了,除非和一些我手上的作者。 我打开写了一半的一个小说,准备今天再写一段,刚把字体转好,突然QQ发出了一连串的响声,一个信息窗口跳了出来,不住地闪动。那是网友在我下线后给我发的留言,以前也有,但好像从来没这么多过,而且还是一个人发来的。我不知那人是谁,把那小说最??小化后,点开了窗口。 那是温建国发来的。他用的头像是个英俊小生,和他本身的样子形成强烈对比,不知道他有什么急事,第一条信息是:“你在吗?” 我点了“下一条”,下一条信息赫然写着“救救我吧”,连标点符号也没有。他这人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一惊一乍过,现在不知怎么回事,难道是写恐怖小说写得神经衰弱了? 接着点下去,下面尽是些差不多的留言,竟然有七八条,都是没头没脑,语无伦次的歇斯底里。看着这些,我不禁有点担心,不知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现在这么晚了,他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总不至于深更半夜到他家去吧? “出什么事了?” 我这么回了一条。本来他没上线,我也没指望他会回话,不过是聊尽人事而已。哪知我刚一回,QQ上,他的头像一下跳了出来:“救救我,快救我!他们找到我了!” 他说得急不可耐,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什么人会找他?我和他算不上有多深厚的友谊,无非是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可也知道他这人向来是不要事的,从来都懒洋洋的,也没有什么花钱的毛病。他会有什么仇人,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他们是谁?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刚把这话重新发一遍,可是温建国却没有再回话,他的头像又一下消失不见了。那是因为他是隐身登录的吧,隐身登录后,如果长时间没有对话,头像会消失不见的。不知温建国犯什么病了,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又不见人影,我又给他发了一条,可是等了半天他仍然没有回话。 不去管他了。他这人实在有点古怪,也许是写小说写得走火入魔。可是很倒霉,这几天我老会梦见他,可能因为他的小说一直没交出来,以至于我记着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这时电热水壶响了起来,水开了。我把热水冲好,给自己泡好了面,捧着那两包合成一碗的方便面重新坐到是电脑前。方便面是标准的闻着香,吃着不是个味的垃圾食品,但是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捧在手里,仍然有种温馨的感觉。我打开了本地的电影网站,开始看一部香港的闹剧片。 看了一阵,手里的面碗不那么烫了,我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方便面也都是一个味,在诱人的包装里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调料咸到可以腌咸菜,加一点青菜、胡萝卜以及肉的碎碴,而表面上却恬不知耻地印着诱人的图案,号称这是什么牛肉海鲜面。面虽然谈不上好吃,但一碗面下肚,身体有了些热量,觉得有点舒适之感,尽管这种舒适廉价到只??是两包方便面而已。吃完面,那部无聊的闹剧片也看得索然无味,我把播放软件关了,准备用剩下的热水洗个脚睡觉。 洗着脚,我看着因为陈旧而有些变色的墙壁,突然一阵心酸。这房子是我花了一个月四百租的小房子,地方偏僻,房子老旧,我也只能住这样的房子。可偏偏在我一个人洗着脚,对着一片的昏暗时,却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些大言不惭的豪言壮语。 那都已经过去了。 我把洗脚水倒进了抽水马桶里。水流下去时发出了一阵阵的“咕噜”声,像是下面有一个巨大的怪兽。 睡下后,仍然恶梦不断,我梦见了我站在一个巨大的台阶上,而温建国居然和前些天一样,又闯进我的梦里来。即使是在梦里,我仍然知道自己在做梦,而梦见了他而不是一个曲线玲珑的女子,多少让我有些不快。他站在台阶的上一层,正向我拼命地说着什么,可是像一部默片一样,他的动作做得热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看着他做着疯狂的手势,整个人像是沉入了一瓶墨水里一样渐渐消失,心里也没什么感觉。 当我被闹钟吵醒时,只有六点半。因为要上班的话起码得在路上花半小时,我每天也必须在六点半起床。冬天的早晨亮得晚,六点半时天还黑糊糊一片,天空里也像泼了一团掺着墨汁的胶水。一看到天色,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昨晚梦里见到的温建国。 在梦里,再奇怪的事都有点视若无睹,似乎一切正常,但现在回想起来,我梦见的温建国实在够恐怖的。梦里的他不像个活人,身体也如同个啃咬过的蜡人一样到处是缺口,所以我梦见他几乎和古书里受天谴在地狱受苦的恶鬼差不多。作为一个男人,梦见他总有点说不出来的不适,我想我不会有同性恋倾向,在路上看到一个美男和一个美女,我绝对是对着美女目不转睛,看得津津有味。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会梦见他,他几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记得以前读过一个幻想小说,说有一个人能进入别人的梦里去偷窥别人的内心世界。温建国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本事,可是我总觉得他好像也是在偷窥着我内心一样。 就如同暗夜行路,却突然发现身后巷子的拐角处有个人站在那儿,偷偷地看着你。 我刷了刷牙。也许感冒了,嗓子有些不太舒服。洗漱完毕,下楼买了些早点吃了,挤了辆公交到公司去。除非是因为起床太晚,平常我都习惯坐公交,这样省些钱。到了公司,今天因为出去搞活动的同事都已经回来,昨天还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又热闹起来。我坐到自己电脑前,打开了,正要看看昨天做的清样还有没有要改的,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道:“阿康,昨天和李颖的感情交流得怎么样?” 那是一个外号叫“文旦”的同事。叫他文旦,因为他说的话一向很酸,而脸又圆又光滑,活像那种水果的表皮。我把一叠稿子理理齐,道:“不怎么样,都在做自己的事。” 他诡秘地一笑:“不要骗我,今天我们公司这个美丽的花瓶可没来上班,你该知道点内幕吧?” “没来上班?”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有什么事么?” “刚才她打电话给老总说身体不舒服,请一天假。”他突然怪模怪样地笑了起来,“昨天你们一块儿呆了一天,难道你都不知道她有什么病么?” 李颖有病么?昨天她还生龙活虎的呢。我刚想说,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剪断了。这么说出口的话,一定会被他们抓住小辫子。我倒没有什么,就怕李颖以为是我故意在造她的谣言。我道:“这也没什么奇怪吧,吃五谷生百病,人都会有个头痛发烧的。” “为什么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和你共处一天就生病了?”他笑眯眯地,但明显话里有些酸味。他这是在吃醋吧,他也是个李颖的狂热追求者,但是李颖却同样连正眼也不看他。 “无聊。”我有些厌烦了,“拜托你想想吧,我这种穷小子,才貌都没有,人家李颖根本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他看了看我,点点头道:“这倒也是。” 他虽然同意我的话,可是却更让我觉得难受。这的确是实话,可是实话像一把刀子,毫不留情地捅在我身上。 我把温建国的那个小说清样打了一份送到老总办公桌上。我们是家小刊物,老总对于清样要全部过目的,防备有什么犯忌的东西登了出去,弄个鸡飞蛋打。我送上去时,他正翻着李颖送上来的清样,我把东西交给他,又看了看李颖的位置。她的位置空着。 她是生病了么?也许是和男朋友玩得兴起,不想上班了吧,所以昨天才会加个班。我心底隐隐地有些疼痛。 因为清样弄好了,今天我可以轻松许多。我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身体,看着周围的同事。昨天,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却像一个拥挤的玩具盒,里面挤满了忙乱的人。那些人也如同塑胶做的玩具一样做着自己的事,忙忙碌碌,却不知道到底做什么。 在这儿,我慢慢地磨掉岁月的棱角,或者,更确切地说,岁月磨掉了我仅存的棱角。我突然又有了一阵伤心,说不上是什么,只是伤心。 到了下午三点,传达室的老胡上来送今天的报纸。那是今天的晚报,文旦拿了张报纸看着,我正想过去也拿一张报纸看看明天的天气,刚走到他身边,他突然大叫小怪地叫道:“哇,又出杀人案了!” 这个几十万人的小城市里,隔三岔五出件把杀人案也并不奇怪,不过杀人案出得也真的比较多,前两天刚见到社会新闻上说郊外出了一件杀人案,一个性产业工作者被人大卸八块包成一包扔在河里了。现在是新千年开始的头几年,可是仍然有种世纪末的疯狂,与新闻上不断的战争、饥荒比起来,这些小小的杀人案实在无足轻重。 我拣了张报纸,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拣还能看得下去的新闻看着。那张报纸是千篇一律的对大好形势的歌功颂德,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我翻了两翻,正觉得无聊,一张报纸放到我身边:“阿康,换一张。” 那是文旦。我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他道:“看这么快?” “还不就是这几条新闻,”他打了个哈欠,“跟李颖弄来的那些消息差不多了,看看就知道信不过。” “反动!”我笑了笑,指着报纸上的一条消息道:“难道这个也和李颖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一条花边新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说的是一个现在经常见报的侨商失踪的消息。那个侨商生意做得很大,国内很多地方都有他的产业,本市也正在策划一个项目,算是市领导招商引资的政绩。不过几天前那侨商突然生了重病,把那些领导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文旦扫了一眼,道:“那是有钱人的事,我可管不着。” “对了,李颖到底生什么病了?” 他带着点酸溜溜的神情道:“谁知道,大不了是个月经不调。” “噗”的一声,边上另一个同事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水都喷了出来:“文旦,你这张嘴真够臭了,还好李颖没在,不然非撕你的嘴不可。” “撕丫国嘴。”边上另一个同事也笑着说了一句。这句《分家在十月》里痞味十足,而又带着一股说不出暧昧的台词让边上看过那个恶搞电影的人都笑了起来,办公室里倒是其乐融融。 在一片笑声中,我却突然又感到了一阵寒意。恍惚中,像有一只长着利爪的手悬在这些正笑成一片的人们头顶,恶毒而危险,但那自然是我的胡思乱想,房间上面弥漫着一股香烟的烟气,另外就是天花板上的一些污渍而已。 是因为昨晚上看到温建国的那几条信息吧?他发过来那没头没脑的消息,现在想起来仍然隐隐地有些害怕。不过他就算也从事性产业,也一定不会被分尸的吧。我满怀恶意地想着。听说那些大酒店里就有这样卖身的男青年,只是这个职业凭我的条件只怕也不能做。 要下班时,老总把我叫了过去,让我把李颖做的清样再修订一下,然后就可以送印刷厂付印了。在这批编辑中,我大概是属于最没用的一个了,所以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最后都拿到我跟前。老总这么说了,我当然不能不做,我接过李颖的清样,道:“老总,她做的文档呢?” “FTP上呢,你自己下吧。”老总把一支派克的金笔插进衣袋里,一边理着桌上的杂物,“再校一遍,前两期读者反映错别字太多。” 这份杂志针对的是民工和中学生,他们能挑出的毛病大概也只有错别字。我道:“好吧,弄好后我仍然放在她的FTP里。” 老总抓起搭在一边的西装往身上披, 7a81." >突然像看见了什么,指着上面的墙角道:“对了,等一会扫地的来了,你跟她说一下,把上面的墨渍擦擦掉,办公室里弄这么脏可不像样。” 写字楼的墙都是用乳胶漆涂过一层,可以用抹布擦的。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墙角上有一小滩墨渍,很小,大概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要不是老总视力好,别人未必会看得到。我道:“好的。” “真是不像话,墨水都甩到这地方去了,哪儿像一家杂志社,你们可都是白领。” 白领么?我有些想笑。在这个宽容的年代里,大概衬衫是白的,就可以算白领了吧,工资收入却不是白领的指标。 老总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走出门,到了门口,他又道:“对了,你那个作者,叫……温克的,让他以后不要写那么细,太血腥了。恐怖是好的,可也不能血腥了,不然会招麻烦的,现在宣传部对封建迷信抓得紧。” 温建国写的那个《蜂巢》是个很有伊藤润二风格的怪异故事,小说中男女主角在那个月圆之夕发现村民聚集在村口的空地里,不断地吃生肉,最后才发现原来村里有一种细小的肉食寄生蜂,寄生在人脑子里,所有的村民其实都已经被寄生了,有一个村民体内的蜂蛹已经羽化,眼睛鼻子里不断地飞出小昆虫来,又往另外人头上产卵,那些村民却恍若不觉,还聚在一起,吃着一块块血淋淋的生肉,吃得嘴角血沫四涌。那副场景他写得很细,让人恶心之极,不过文字倒是很不错的。这样的怪异故事如果在十年前一定会被加上“宣扬恐怖迷信”的罪名,现在虽然不至于这样,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的,我已经把一些太过份的残忍恶心描写去掉了,但老总看清样时一定仍然不舒服。 恶心归恶心,这个故事一定很有市场。 回到自己办公室里,人大多走空了,文旦还在打着什么,见我又坐到电脑前,他道:“阿康,怎么了?” “老总让我把李颖的清样再校一遍。” 他不知为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有点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刚才有个人打电话来要向李颖投稿。” “又有什么胡说八道了?” “他说是看见墙上有个人影会动,还有声音。” 我也有点想笑。胡说八道天天都有,可这个造谣的恐怕已经走火入魔,居然编出这么拙劣的谎话来。我道:“影子有声音还算奇怪,可是影子都会动吧?只有死人的影子才不会动。” “不是,他说这影子就是在墙上的,没有原物,又一下钻进墙里。” 我刚要打开电脑,这时却一下停住了。这个设想倒是挺不错,没有实体的影子,那可真是个忧伤的故事,我记得安徒生晚期有篇童话就是这样,说一个影子和人交换了一下,影子去做事,人变成影子。有时我倒希望自己也是个影子,这些谋生的事让那个影子去做,我只要舒舒服服地躺着,让影子拖着我在地上走。我想像着自己变成一个没有厚度的影子贴在地上,换了个角度,周围熟悉的景物也一定变得全然陌生了。我拉开键盘,一边打字,边道:“他是在看埃梅的小说吧?” “什么?”文旦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大概没读过这个法国作家的小说。我还记得大学里读到埃梅的一部小说集里,第一篇是说一个穿墙人。后来这个穿墙人被封在一堵墙里,旁人时常会听到这堵墙发出叹息。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那时却让我有一种恐惧,我想像着人被封在墙里的情景,那应该不是像被封在砖头砌起的空隙里,而是被一种胶质的黑暗包围的感觉。后来每当我独自在暗夜里走过没有路灯的巷子时,我总有种荒诞的预感,好像两边的高墙会像我压来,那种黑暗也在成形,变得浓厚粘稠。 “没什么,一个外国人的小说。”我嘟囔着,也不想对他解释谁是埃梅。对于法国作家,我想他顶多知道凡尔纳或者勒布朗,大不了再知道些萨特、加缪、莫里亚克这些得过诺贝尔奖的和左拉、福楼拜、都德、莫泊桑这些有名的,至于波德莱尔、马拉美、龚古尔兄弟、瓦雷里,直至萨冈,我想他都不会知道的,自然不用说相对而言没有大名气的埃梅了。事实上,如果我不是因为读过那部短篇小说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文旦大概也知道没什么话题可说了,他把手头的东西打完后,关了计算机,道:“我下班了,你忙吧。” “忙。”我顺口答应着,开始再对李颖那稿子校一遍。李颖昨天不知怎么搞的,好几个错别字都没校出来,如果这样登出去,恐怕又有读者会来提意见。 正在校着,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有点厌烦地拿起话筒,也不知为什么,总预感那会是温建国打来的电话。 “喂,是《传奇大观》编辑部么?” 电话里传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道:“是啊,这里是《传奇大观异闻版》的编辑部。” “你们为什么还不来,那个声音快要听不到了!” 我怔了怔,一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马上意识到这肯定是刚才那个来提供消息的人。我把话筒夹在脖子下,道:“你说清楚点,到底是什么声音?” “从墙里!从墙里发出来的!吱吱的,跟个虫子一样!” 我有点好笑。文旦跟我说时,那声音还是影子发出来的,现在成了墙里,倒真成了埃梅的小说。这种前言不搭后言就是谎言的基本特征。我道:“是墙里么?我听说是影子发出来的。” 这已经是寻开心了,只是那人好像没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之意,顺着我的话道:“对,那个影子‘飕’一声钻进墙里去了,你们快来啊,这是一条大消息!” 我按耐住心里隐隐的恼怒,仍是和颜悦色地道:“对不起,影子是物体挡住光线留下的阴影,那不可能跟小虫一样钻进墙上的洞眼里的。” “可墙上没有洞啊!”那人没有听出的话语中的挖苦,还很不知趣地说着。我有点火了,声音大了点,道:“如果影子真能说话,那你用摄像仪拍下来吧,卖到电视台,那可是条奇闻,能卖个好价的。” 那人大概也听到我话中的恼怒之意,他顿了顿,没再说话。我以为那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了,刚想把电话放下,他突然道:“这是真的啊。” 这人缠夹不清地实在让我有些恼火,我道:“对不起,我现在很忙,如果你觉得这有价值,请用书面投稿。”不等他再跟我说什么,我一下把电话搁下了。李颖的版面因为实在找不出那么多新鲜的怪谈,所以上面有过一个征稿,一旦录用就有报酬,并且把电话号码都公布了,这个人大概领会错了,觉得我们和做社会新闻的一样了。 把李颖的稿子校过一遍,我生怕会漏掉什么,又看了一遍,挑不出有什么错误了,才把文档存盘后放回她的FTP里,把办公室的灯都关掉后才走出门去。 我们编辑部只有两间办公室,连老总也不过是用玻璃拦出了一小块地方而已。我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后,却不知是因为错觉还是什么,虽然两间办公室都没有灯,但是我这间却要亮一些,大概是因为外面透进光来的缘故吧。每天来例行一早一晚来搞两次卫生的大妈正在过道的那一头拖地,看见我出来,她抬起头道:“加班么?” “是啊。”我说,“明天见了。” 在楼道里等电梯上来,我跨进那间狭小的铁室时,那种奇怪的不安就像浓稠的墨汁,突然又把我浑身都浸透了。 也许,我除了有点恐高症,现在又有点幽闭恐惧症了。 电梯在平稳地下沉。尽管知道一切正常,我却好像觉得会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小时候看一本科普读物,读到中世界的人想像中的世界是一块平平的浮在水面上的大陆,四周都是海,海水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倾泻。那种毫无道理的设想却让我感到感怕,明知不可能,可是我仍然有一阵阵心悸,以至于后来再翻这本书时便把这几页跳过去不看。其实恐惧就是源于无知,对未知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本能地害怕,我只不过更强烈一些吧。 下了楼,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冬天天黑得早,六点钟天就差不多全黑了。风吹过来像一把铁齿的梳子,皮肤感到了一些细细密密的刺痛,然而这刺痛带给我的只是忧郁,还有一些……不安。 这个城市本身就像个脾气乖戾的陌生人,即使每天相处仍然无法熟识起来。那些错综复杂的大街小巷,充斥着出卖劣质产品的小摊贩或者装潢考究的大商场,以及站在阴影里偷偷出卖自己的浓装女子,对于我来说,那都是一个与我格格不入的异样世界,我就像……就像一个贴在墙上的影子。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比喻。现在我的影子就被路灯描在街边的墙上,形状怪异,但与周围浑然一体,随着我走路时的动作,那影子也在相应活动。也许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吧,我看着这影子时总觉得那好像是一个活人,也是有喜怒哀乐的。 就像安徒生的那个童话一样。 我在一家面店里坐下来,刚叫了一碗面,突然想起来我忘了跟那大妈说要让她擦一下老总办公室的墙了。现在要是再回办公室,只怕那大妈也已经回家去了,而且天还这么冷,我实在不愿意再去一趟。 明天一早跟她说一下吧。 三、午夜的陌生人 因为想着这件事,第二天我起了个早,早早地就到写字楼。我到了自己这一层,别人一个都还没来,扫地的大妈已经在拖地了,我连忙道:“大妈,麻烦你把这间办公室顶上的一滩墨渍擦擦掉。” 大妈把拖把搁到一边,道:“好吧,你开开门,指给我看一下。” 两间办公室我都有钥匙,我打开了老总那一间,顺手打开灯,指着角上道:“那儿……” 我的手刚指上去,却一下怔住了。墙角干干净净,连个蜘蛛网也没有。难道是昨晚上我眼角花了么?我不由抓抓头,大妈提着块抹布过来道:“在哪儿?” “咦,不见了,那就算了。” 我把灯关掉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心里还在狐疑不定。昨天我明明看见的确是有一滩墨渍的,今天怎么会没有了?我不相信老总跟我都是眼花了。 今天是把清样付印。温建国那个小说作为本期主打,占了不少版面。这一期结束后,就得准备下一期的内容,由于快要过年,正值民工潮,那些民工兄弟在硬座车里挤上一两天,有这样一份杂志,既能当座垫,又能丰富文化生活,因此这两期的杂志销路很好,我们大概能发一笔奖金。有这么个皆大欢喜的目标,大家上班后都在埋头苦干。 我正在看着几个稿子,文旦哼哼唧唧地拿着一叠稿过来。虽然现在写东西的人早已普及了电脑,但是还有一些人习惯用纸笔来写。这些稿子如果要上了,就得打进去,那可不太容易的,他把一叠纸放在电脑前的架子上,刚摆开架式,扭过头来道:“阿康,李颖来了。” 我放下手头的稿件道:“你现在可真管得多了,该让你去居委会。” 他好像没听出我话中的挖苦,嘻嘻地笑道:“人家可是花容失色,憔悴得很哪。” “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说葡萄酸。”边上一个同事插了一嘴,“这么大的小伙子,你这个文旦也该熟了,别老是酸溜溜的。” 我们都笑了起来,文旦也讪讪地道:“真的啊。”可是没人再去理他。他想说的言外之意,大概是李颖昨晚上又大战了几场之类的低级玩笑吧,没人理他,他也没心思再说了。 办公室里充斥了一片“噼噼啪啪”的打字声,以及翻动纸页的声音。在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中,这些本来细微的声音像是枪弹一样尖利,我被弄得心烦意乱,手头的稿件也故弄玄虚到令人恶心。我放下稿纸,想到外面透透气,这时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会不会又是那个来报告影子会动的?我拿起电话,道:“你好,《传奇大观》异闻版。” “温建国在你们这儿么?” 说话的是个女子。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到这儿来找温建国,道:“他在自己家里啊,没来编辑部。” 电话里沉默了下来,但没搁掉。我“喂”了一声,见没有声音,刚想把电话放下,那个女子突然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温建国把她骗了么?这些爱好文学的女青年大多很单纯,看不出温建国居然也会干这种事,怪不得要在脸上扑粉吧。我有点恶意地想着,道:“你知道他的电话么?” “打过去没人接。”她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忙乱,“你们真不知道他在哪儿么?” “那实在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差点就要说“实在不行就去做人工流产吧”之类的话了,只是还没出口,她突然哭了起来:“他一定死了!一定死了!” 我吓了一大跳,道:“怎么死了?” “他……”这女子刚说了一个字,一下把电话放下了。我又“喂喂”了两句,但仍然没有回话。 温建国死了?我心头涌上一阵寒意,突然想到前天晚上温建国发来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难道他真的死了?也许,还会是件凶杀案?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把桌上的稿件理了理,对边上的人道:“我出去一趟。”便走出门去。 外面的气温大概不到十度,从写字楼里出来被风一吹,脸上都有点刺骨的寒意。我把手插进口袋里,又回头看了看这幢楼。这幢米黄色的写字楼总是有股阴郁的气氛,像是个久病缠身的人一样让我觉得不快。 搭公交车到了温建国家那儿,刚走到他家门口,我突然看见有个穿得很厚实的女子在敲着门叫道:“建国,建国!” 我走过去,道:“对不起,小姐,就是你在找温克么?” 她转过头看了看我。虽然天还不算太冷,她身上却穿着一件大衣,脸上也用围脖围着,手上戴着手套,几乎和在冰天雪地里一样,眼圈也黑黑的,虽然看不到脸色,但露出的一点肤色很是苍白,好像正在生病。她一见我,道:“你是……” 我摸出我的名片递给她,道:“我是《传奇大观》异闻版的编辑,是他的责编。他没在家么?” 她接过我的名片看了看,突然像要哭出来一样道:“我敲了好几趟门了,可他都不在。我该怎么办?” 我走过去敲了敲门,铁门发出了“咣咣”的空洞声音,然而什么反应也没有。我道:“他出门了吧。” “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再找不到他,我……” 她穿着大衣,倒看不出肚子有多大了。我不禁有些同情她,道:“他说不定出去散步了,去那儿喝杯茶等一下吧。” 边上有一家小茶室,在那儿喝杯茶我总还负担得起。她六神无主地跟着我,鼻子里不时发出几声抽泣。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要了杯茶,道:“要吃点什么么?” “不要了,我吃不下。” 我笑了笑:“坐这儿来,不吃可不行,来点热饮吧。” 等茶和热饮端上来,我道:“你找温克到底有什么事?” “我……我是他女朋友。” 我正啜着茶,听她这么说,抬起头看了看他:“他倒没说起过。” 温建国和我在网上聊得更多,他也不过是给我提供些稿件,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她两手抓着那杯热饮,低声道:“我叫林蓓岚,是一年前在一个文联的会议上认识温建国的。” 果然是个文学女青年啊。我有点想笑,下面的故事不用猜也知道,温建国一定把她骗上了手,然后准备始乱终弃。可是这些事现在司空见惯,没法去责备温建国。 林蓓岚仍在低低地说道:“上个月我和他去湖南玩,有一天因为我们走得远了,结果错过了回宾馆的班车,只好在一个村子里借住一晚。” 就是那个“一丝不挂”的夜晚吧。我微微地笑了笑,看来温建国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也有点事实依据,他带女朋友去玩,其实也是种采风。 “你们借住的那家门口有个蜂巢吧?” 她抬起头,有点诧异地道:“没有啊,那屋子黑咕隆冬的,不过还算干净。” 看来也不是什么都按实际来写的。我讪讪地笑了笑:“后来呢?” 尽管她仍然没把围脖拿下来,但眼里闪过一丝羞涩,大概脸也红了:“那天正是十五,晚上月光很亮。我们突然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我吓了一跳,让建国去看看是不是那些乡下人来偷看。” 我有些不悦:“你把别人都想得太阴暗了吧,什么叫乡下人,书读得少一点也不是就非成流氓不可,知识份子才没道德,农民比他们高尚得多。后来呢?” “我们抬起头,向窗外看去。” “看到什么了?” 她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恐惧:“我看见一个人,一个光身子的人!” “男的女的?年纪多大?” “一个老人。”她眼珠抬起来,空空洞洞地看着我头顶的空气,“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身上像斑马一样一块黑一块白的。他慢吞吞地走在干得有裂口的土地上,就像……僵尸。” 她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只觉像有一股寒风掠过,不由打了个寒战。 “僵尸不会走路,只会跳吧?”我有点不确切地说。僵尸只是民间传说里的东西,我也没见过,不过一向传说都是只会跳不会走的。 “我不知道,只是他身上瘦得像是一块搓衣板,黑的地方像墨水涂过,另外的地方也是褐色的,实在不像个活人。虽然天已经很冷了,可是他却像根本不觉得冷,一边走着,一边抬起头,张大嘴,像狼一样嚎叫,可是声音却又很轻,轻得像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一样。” 我被她的话吸引住了。这和温建国写的那个《蜂巢》的故事中一个场景极为相似,他也说有一个人光着身子走在外面,不过他写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那个少女皮肤雪白,面无表情,但是她的身上,却有一个个小洞,好像她的身体就是一个蜂巢。他写得很细,说是在那少女的皮肤上,那一个个洞里都有一个蜂蛹在蠕动,这情景虽然只是用文字表述,也完全不合情理,晚上隔那么远根本看不到这么细致的,可我这到这里还是浑身发毛。 “在他身上,有……蜂巢一样数不清的小洞么?” 如果伸出一只手来,手背上有一个个小洞,可以看见洞里有虫子在蠕动,那副情景实在让人恶心地心寒。她却有点奇怪地道:“没有啊,那老人虽然一块黑一块白的,皮肤也贴在骨头上,但没有一点破口。” 我舒了一口气。还好这只是艺术性加工,不是真事。我又啜了一口茶道:“然后呢?” “他走到一个井台前,像是突然没了力气一样,趴在井栏上动也不动。我们吃了一惊,穿好衣服跑出去。一跑到他面前,建国扶着他道:‘老伯,你没事吧?’” 她果然是个文学女青年,这些话如果写下来,倒是个绘声绘色的故事,她也完全可以写一篇恐怖故事给我。我想着这些,觉得这次 51fa." >出来倒是不虚此行,正有点兴奋,她突然道:“……他突然裂开了。” “什么?”我因为有点走神,刚才没听到林蓓岚在说什么。 “他裂开了!” 林蓓岚说得响了起来,声音发颤,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他就像一个鸡蛋壳一样一下散开了,从身体里流出了黑黑的东西。” “什么什么?”我仍然无法理解,“难道,他的身体裂开后里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刚才他还是个完整的人,突然从他脖子开始裂成两半,像是冒出黑水一样,从里面一下流出黑黑的东西,而他的身体也像是被扔到灶膛里的一团干冰一样,极快地消失不见。” 我皱起了眉:“这可能么?” 林蓓岚已是连呼吸都快没有了:“我也以为是在做恶梦,但是那天,月光很亮,这老人像是一支燃得很快的蜡烛一样在很快地变短,有黑色的东西涌出来,建国突然叫了一声,捂住手,我也跑开了两步,看着那个老人。他趴在井栏上,现在只剩了半截身子,那副情景,太可怕了!” 她疯了吧,要不就是和温建国合谋来骗我。只是,温建国跟我的交情好像还不至于开这个玩笑,我又喝了口茶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到底冒出来的是什么?” “我以为那是水,可是那明明不是。如果是水,只会往低的地方流,可是这一片黑色的东西薄得根本没有一点厚度,而且在向上流,不,那不是流,是在爬,爬上井栏后向井里流去,好像这井有一股很强大的吸力在吸一样。” “等等,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蓓岚吁了口气,镇定一下道:“是……影子,是些活的影子。” 我也吁了口气,笑了起来:“林小姐,你以后给我写个故事吧,你的文笔应该不错。” 她皱了皱眉道:“你不相信?” “自然不可能,影子只是一个二维平面,是没有厚度的,就算再大也没有体积,人怎么能变成影子?这一百多斤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挤出这么句话,“我只觉得害怕。” “是啊,我也觉得害怕。”我向那个小姐打了个响指:“结帐。” 林蓓岚也站了起来:“你能帮帮我么?” “要怎么帮?”我一边把钱摸出来递给过来收钱的小姐,一边道。 “我想再去一次湖南,那个小村子里。” 我抓了抓头,想了想,又道:“这是邀请么?” 她像要哭出声来一样地道:“我已经没别的办法了,求求你,请你陪我去吧。” 文学女青年这么豪放啊。我顿了顿,又道:“要是温克知道我和你两个人出去,他非揍死我不可。再说,我也没假期。” 我推开玻璃门让她出去,出门时,她仍然声音发颤地道:“你真不和我去么?” “真对不起。” “你是不相信我的话么?” 我笑了:“林小姐,你是病急乱投医了,还好我不算个坏人,不然你要一个和你初次见面的人一共儿去湖南,非上当不可。” 上当是必然的,男的女的都有可能。在这个社会,我绝不敢对人推心置腹,只是这话我也没有说出口而已。 林蓓岚没有再说话。我走了两步,道:“你再等一会吧,温克大概就会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怕冷似地发抖,忽然,她冷冷地道:“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 她的话中好像有别的含意,我站住了,回过头看向她:“林小姐,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她没说话,伸出右手,把左手的手套拿了下来。她的动作不快,手套在一点点脱下来,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点纳闷地站住了。 她把手套拿了下来,举起左手道:“你看吧!” 我走上前几步,想看到底是什么。难道,会和温建国写的那样,她的手上全是一个个洞,洞里又有虫蛹在蠕动么?尽管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但是我还是有些发毛。 走到她跟前,她的手肤色有些深,虽然缺乏血色,但并没有什么异样,皮肤很光洁,几乎像抛过光的汉白玉。我道:“要我看什么?” 她拉开袖子,苦笑了一声道:“你没看到么?” 一触到她手腕上的皮肤,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手腕,那……那还能叫手腕么?手腕上有一圈圈的黑线,但那不是在皮肤上的,而是从下面透出来,几乎像是用一层半透明的薄膜所着的一叠刮胡刀片。皮肤表层没什么异样,但是那黑线却仿佛要透肤而出,马上会割破皮肤。虽然没有温建国写的虫洞那样恶心,但这副景像仍然妖异无比。 我几乎像入迷一样看着,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她放手袖子,又戴上手套,“现在身上都是了,浑身都是这种黑线,好像我身体里有一片片刀片,随时会把我切成无数薄片。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我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冷,道:“去看过医生么?” “医生说是色素沉积,根本说不上来。” “温克……他身上有么?” “一定也有。他是直接碰到的,我是碰到他才会这样。” 怪不得温建国会往脸上扑粉吧,不然就可能看到他脸上有那种黑线了。这样的黑线倒好像是把人横着切开后留下来的痕迹,却又深入肌里,更像是从里往外在切。我道:“有没什么感觉?疼么?” 她摇了摇头:“什么感觉也没有,就是有些怕冷,还有……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还是找医生看看吧,?99lib.说不定是染上什么怪病了。” 虽然阳光很好,但是我身上却不由得一阵阵发冷。那不是因为气温的缘故,我也实在说不上来。我退了几步,勉强笑了笑,道:“快去吧,早点治会好的。” 她的眼神已经有些绝望了,默默地看着我。她脸上蒙着围脖,我不知道她脸色怎么样了,可是却觉得可能她脸上也会有一条条黑线,横着,把上下嘴唇分开,把人中分开,把鼻子分成好几层,直到额角。我不敢再去看她,转身快步走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她,林蓓岚仍然站在那里。 站在阳光下,却像站在黑夜里一样。 和林蓓岚分手后,我像逃一样回到写字楼。正赶得上吃午饭,我拿着盒饭进办公室时,办公室里有两个离家较近的同事已经回去了,文旦正在埋头啃着一份猪脚。看见我,他道:“阿康,你这时才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仍然没有从林蓓岚带给我的那种惊慌中恢复过来,文旦的话让我觉得有点正常世界的温暖,我笑了笑道:“你也做完了?” “好了,得准备下一期的稿子了。你有什么好的么,给我一篇。” “我今天倒听到一个故事,呵呵,挺不错的,可惜还没写下来。” 我打着哈哈,但是在心底却隐隐地仍有着恐惧。那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寒冷,阴郁,却又有种怪异的诱惑。 下午,我接着看稿子,可是在看稿时总是想起林蓓岚的话。她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会是真的么?我说不上来,以常理来判断,那根本不可能,可是常理真能说明一切么? 这时文旦突然道:“阿康,想什么哪,饭都 4e0d." >不吃了。” 我笑了笑,道:“对了,文旦,你觉得影子会不会也是一种生物?” “骗鬼,”文旦撇了撇嘴,“这怎么可能,影子要是生物,那靠吃什么活下去。” “当然,”我笑了,“英国十九世纪末有个作家写了一部讽刺小说叫《平面国》,是设想有一个二维的世界,那里的人都是一些平面。” “那些都是胡思乱想出来的,”文旦指了指我的电脑,“就和我们杂志上那些故事一样。” 的确是胡思乱想,在艺术上自有其价值,但那些都只是人脑子里的产物。我不知道林蓓岚到底算个什么人,也许,她已经带着些疯态的疯狂了,在网上写东西的人其实都或多或少地有些疯。 “我们整天看这些疯话,大概自己也有点疯了。” 文旦打了个哈哈道:“这世界本来就是疯狂的,在疯子眼里,不疯才是疯。” 我没想到文旦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人也一怔,喃喃道:“文旦,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么富涵哲理的话,对你真要刮目相看了。” “得了得了,你又不是李颖,再多的好话也是白搭。” 我笑了:“人家名花有主,你少来了。” 和文旦说笑多少让我感到这个世界还算正常。每天沉浸在那些或拙劣或高明的恐怖故事中,我想我也有些疯了吧,以至于遇到的都是一些快要疯了的人。 下班后,文旦对我道:“阿康,你今天不加班吧?” “不加了。有什么事么?” “天这么冷,一块儿吃火锅吧,喝点酒,AA制。” 我其实并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和一大群人挤在一起。可是今天温建国的失踪,还有林蓓岚说的那个怪异的故事让我心头发寒,也许只有挤在人群里,闻着空气中的汗臭和烟草味,那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点了点头道:“好吧,AA制。” 去喝酒的都是写字楼里的单身汉。听了一耳朵他们说的下流笑话,也灌了一肚子啤酒,散伙后我有些摇摇晃晃了。现在的冬天气温虽然不像以前那么冷,但是夜晚的空气依然像会结冰一样,从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出来,我的脸上被风吹得刀刮一样疼。 我的酒量不大,两瓶啤酒已经让我脑子晕乎乎的。因为快要过年,连出租车也很少见,如果在这儿等出租,只怕喝完酒身上这点热气马上会消散干净。我沿着路走着,准备边走边看,碰到车就叫一辆。 今年因为电力紧张,到了冬天又要拉闸限电,我走上的这条街正好是限电的范围,路灯只开了一边,连街面的店铺也大多关门了,街上冷冷清清。我把手插在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来由地又有些忧郁。 走了一段,仍然看不到有出租车过来。这些日子治安不太好,报上也常有出租车被打劫的消息,那些司机只怕也都有些害怕。我把衣领竖起来围住脖子,想让自己有些暖意,但冷风还是直灌进来。路灯昏暗不明,我的影子也模模糊糊地,随着我的走动,还在长长短短地变化,几乎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一想起林蓓岚那个带着点疯狂的故事,我不由打了个寒战,虽然明知道那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走到一个胡同口时,仍然看不到出租车的影子。边上还有一家小店开着门,一个老人没精打采地坐在里面,顶上挂着一盏汽灯。我走到店门口,往手里哈了口热气,道:“买包烟。” 那个老人大概也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店门口,我说话时他浑身抖了抖,抬起头。他的脸上满是皱纹,布满了老年斑,让人看了就有种不舒服。 “什么牌子?” 我指了一包,他给我拿了出来。付钱的时候,我道:“现在生意还好吧?” 这只是没话找话。在这个凄冷的冬夜里,四周诡异怪诞,毫无生气,说上一两句话倒可以让我感到一丝暖意。那个老人却没好看地道:“好什么,鬼都不上门,我也正要关门了。” 我被他呛了一句,讪讪地笑了笑:“谁都不容易。” 买了烟,我向前走了几步,一边摸出一支点着了。刚点着烟,突然,仿佛有电流通过,我一下站定。 前面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很轻,也很慢,像是有人趿着鞋在走。 在这样的深夜里,还会有谁在街上?也许是我的错觉?我狐疑地看着前面,恐惧像是黑油渗透一张纸一样,渗透了我的全身,我浑身的关节变得僵硬,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那脚步声像是有一种奇异的磁力在吸引着我,而我则如同堕入一场噩梦,浑身上下除了脑子以外都不听使唤。 脚步声慢慢地变近。那个人走得很慢,脚步声也像一个人含糊不清的话语,但每一个踏下的步子却又像是能看见一样,我已经像是应和他的步履一样,在随着他的节奏向前走去。这种感觉极其诡异,明明自己什么都知道,眼里看到的一切也依然如故,可就是像在做梦一样,当我踏出一步,脚掌刚落地,地面的寒意透过鞋传到脚底时,耳中恰好也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把我和他连在了一起。 不要,不要再走上去了。 恐惧像是粘稠的胶水,无论我如何想让自己不再走上去,双脚却仍是一前一后地挪动,一步,一步,慢慢地,又是毫不犹豫地向前。 真的是噩梦中吧。我想着,手指也僵硬得如木棍。我已经走到了拐角处,再走两步就可以和从胡同里走出来的人打个照面了,我绝望地看着前面,仿佛能看到冰冷的空气像一层透明而松软的冰块被我的身体破开,形成一个空洞,周围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来填补空隙时又造成了一个个漩涡。 突然,从手指上传来了一阵针刺一样的疼痛。这阵疼痛几乎要把我一下撕裂,以至于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一下断开了一般,我一个踉跄,靠在了边上的墙上。 那是烟头燃到了我的手指。烟头造成的烫伤其实并不如何严重,但是由于烫在手指上,极其疼痛。可与这疼痛相比,我心中的恐惧却像雾一样无边无际地漫延开来。我回过头看了看,那个小店显得那么远,那老人正在上店板,“啪啪”的声音穿过冰冷的空气,敲得心脏发木,而汽灯那惨白的光也随着门板一块块上起,渐渐地隐没。 逃回去?我不知道如果自己真这么做,该怎么对那个老头子解释,说不定他会认为我是个打劫的强盗吧。可是我实在不敢再往前走去,我不知道前面那条胡同里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我只犹豫了一下,突然“吱”的一声,那亮着的一半路灯也突然间灭了。黑暗来得太过突然,就如同一块巨石猛然间从天而降,一下把我压住了。而就在那些暗淡的路灯光消失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一双手从那条漆黑的胡同里伸出来。 也许是错觉吧,眼睛尚不能习惯那种突如其来的黑暗,似乎面前飘浮着无数白斑,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我又无法相信那是我的错觉,那只手,干枯得像冬天落尽叶子的树枝,直直伸着,五指弯曲,伸出了那条胡同。刚才如果不是被烟头烫了一下,那我就正好走到那胡同口,这双手一定搭到了我的肩上。 “你是谁?”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我猛地喊了起来。可是我仍然如同沉没在噩梦中,发出的声音微细如蚊蚋,可是眼前仍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却可以感觉得到,空气正在打着微小的旋,一个物体正在慢慢地向我移动。 那是谁?或者说,那是什么? “是你?” 让我吃惊的是,面前突然传来了一个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很陌生,干硬冰冷,但语调又有种熟识之感。我战战兢兢地道:“你是……” 不知为什么,我害怕见到这个人,从心底里本能地害怕,就像小孩子怕蛇,怕蜈蚣一样。我不想看到他,但是听他的声音,似乎认识我的,可我又实在想不起那是谁的声音了。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那么勉强,像一块干硬的石头。像来时一样突然,脚步声又急促地响起,但这次是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当中夹着“叮”的一声,像是敲了一口很小的钟,声音如游丝,虽然微弱,却袅袅不绝。 过了好一阵,声音终于听不到了。我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慢慢沿着墙壁向那胡同时探出头去。那个胡同一片昏暗,里面没有路灯,几乎像是个长长的管子,深不见底,黑暗也像有了重量,在向当中挤压。在这一片黑暗的尽头,我只来得及看见一个人影一闪,也不知闪到了哪个拐角里去了。 这是谁?我深深吸了两口气。如果我追上去,说不定还能追上那个人。不知不觉地,我向胡同里踏进了一步,脚底却猛地传来一股阴寒,像根针一样扎入我的脚底。我吓得慌乱收回脚来,退回到外面的路灯下。路灯光一时也仿佛让我感到了温暖,只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而已。 地上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那是我刚才踩中的。我又看了一眼那胡同,在灯光下看来,胡同里更加幽深黑暗。我不敢再看,弯下腰拣了起来,刚放到眼前,心头却猛地抽紧了。 那是个班指。铜的,上面斑斑驳驳,是铜绿被磨掉后的痕迹。周围没有人,我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空气,在空气里带着股淡淡的腥臭味。那不是鱼腥,也不是腐烂的臭味,而是一种铁锈似的腥臭,这空气里也似乎留着他刚才的身影,冰冷的像是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我激凛凛地打了个寒战,深夜的寒气像疾病一样无孔不入,我再也无法忍受周围那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的寒冷与恐惧,猛地向前冲去。冲出两步后,一走过胡同口,我才放慢了些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个路口。像是某种昼伏夜出的猛兽的巢穴,这路口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我不敢再去看,把那班指放进衣袋里,又向前跑了两步。 前面是另一条横向的大街,和这条因为拉闸限电的路不同,那条街上仍然有着灯光,带着温暖的人气。我一踏上那条街,不禁弯下腰,两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条路上弥漫着一股汗臭,当然这种味道也只有在深夜里才闻得到。当吸进一口空气时,那些汗臭味像一把洗瓶子的毛刷一样堵在喉咙口不住地擦拭,以至于有些刺痛。但这些刺痛对于我来说也是种安慰,因为这告诉我周围都是些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回头看向身后的这条路,隐隐约约的,那家店铺的灯还开着,但是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一样看不清,整条街阴暗如鬼域。 这时有一辆出租车过来,我上了车时,虽然车子四壁毫不留情地向我挤压过来,但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和那条空空荡荡的大街比起来却有种安全感了。 “要去哪儿?” 司机因为我上车后许久不说话,有些不耐烦了,可能也在怀疑我会不会是个劫匪。我报了住址,他拉下空车灯,车子开了出去。晚上车少,他开得很快,刚才这条街一下子被甩在了后面,我靠在了椅背上,这时眼角淌下了两行泪水。 那当然不是感动的泪水,而是因为恐惧。 那个人……他到底是谁? 我拼命地想着,猛地,像是流星一闪,我叫了起来:“是他!” “嘎”一声,汽车一下停住了,我被震得一晃,差点摔出去,连忙扶住车,那司机狐疑地看着我道:“你看见什么人了么?” 我笑了笑,自己也感到这笑容的勉强:“没事,我在想事情。” “没事就不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司机没好气地训斥我,“深更半夜的,你这一嗓子把人都要吓死。” “对不起,”虽然坐着不能点头哈腰,我还是拼命地向他赔礼道歉,“以后不会了。” 四、噩梦 回到住处,这司机在收我的车钱时大概把精神损失费也算了进去了。我也没心情与他理论,带着残留的恐惧,一步步地走上楼去,仍是想着那个隔着拐角和我说了一句话的人。 那人的声音……也许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是那人说话的腔调,实在是和温建国一模一样的!而那个班指,正是我在温建国手指上看到过的。 温建国深更半夜地在巷子里掐人脖子?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虽然身上衣服比较厚,可还是冷得受不了。 有些有心理障碍的人,白天和夜晚会成为两个不同的人,就像史蒂文森写的杰基与海德一样。难道温建国也是个人格分裂的人么? 坐在电脑前,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班指上下打量着。这班指年代久远,样子极为古老,几乎和博物馆里那种商周时期的东西样子差不多,因为上面镂着一些饕餮纹,戒面上是一个狰狞的鬼面,两边则是刻着一头两身的龙纹。我知道,那在古籍中叫作肥遗。可是材质很奇怪,有些像青铜,却没有半点锈蚀过的痕迹,可又并不是新铸的。我在指尖上试了试,可是这个班指并不大,我的大拇指套不进去。 温建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整理着思绪。林蓓岚说的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她说的那一切实在不太可信,林蓓岚本身也有点像是疯了的样子,可是,如果他们两人真的都发疯了,原因又是什么? 我脑子里乱成一片,总也理不清头绪。夜已经深了,气温降到了接近零摄氏度,空气都几乎要凝结。我的整个身子都靠在椅子里,这张椅子也坚硬而冰冷,让人感到极端的不适,不知为什么,手上的那个班指越来越冷,几同冰块,我的手指一时间竟然感觉不到什么,和皮肤接触的地方,简直像有根针在扎进去。 突然间,我一把将班指扔到了桌上。这班指在桌面上弹了两下,发出“叮”一声响,不再动了。刚才这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冷得让我无法忍受,我用冻得僵直的手指摸出一根烟来,费力地点着了,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让臭烘烘地烟充满我的肺部。 吸烟是个不良嗜好。吸烟有害健康。在烟盒上,烟草商贼喊捉贼地印着这几个字,但还是有太多的人无视这句实话,只想陶醉在尼古丁的麻醉作用中,我也一样。我把烟憋在肺里,闭着眼,享受着那种微微的晕眩,直到再也憋不下去,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睁开眼。 睁开眼,只是一个平常之极的动作。然而,在我睁开眼的一瞬间,眼前却出现了另一副景像,熟悉的电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漆漆的树林。 树长得很茂盛,可是因为是夜,一切都是黑色的。黑色的树叶和树枝,有风吹过,一切都在无色地摆动,像海藻一样地摆动,死寂,带着危险。 这是个梦吧。我对自己说,可是仍然无法排除心底的恐惧。即使知道这是个梦,但这?.一定是一个噩梦。我站起身,有点忧郁地看着脚下。脚下,也不是水泥地了,而是一片柔软的泥地,上面长满了黑色的细草,我刚才坐着的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我到过这个地方么?梦境都是现实的反映,但我怎么都想不起我曾经来过这儿,梦毕竟只是个梦。我看着前方,那片树林像一个活物一样,还有静静地摇摆着,无声,危险,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 在树林边上,隐约有个人,正向我扬着手。 ——来吧。 冥冥中,那个人似乎在这样说着。 ——来吧,快来吧。 我走出了一步。脚下的泥土更类似于动物的躯体,我茫然地向前走去,看着那个人影在我眼里慢慢变大。 ——你终于来了。 他无声地说着。这是个黑色的人影,连面具都无法看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体的轮廓,甚至,他似乎比周围更黑,更暗,几乎就是一个影子。 我木然地走着,他转过身。也许,在转身的那一瞬他还笑了笑,只是我无法确定。风仍在吹着,从我的袖子里,领口中钻进去,使得我的衣服都鼓了起来,不再紧贴着我的身体,只是这一切仍然是死寂一片,没有半点声音。 这是个没有声音的梦吧。我看了看天空。没有月亮,天空漆黑一片,可是仍然可以隐约看到周围的情形。我跟着那个人走进那片树林。 一条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道,野草像火一样淹没了路面。“树林中有两条路”,弗罗斯特那首有名的诗是这样开头的吧?可是现在只有一条,我也只能毫无选择地跟着他走去。 ——看到了么? 他突然站住了,伸手向前指去。我忧郁地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已经收割过一次的农田,在农田边上,是一个小小的突起。 是口井井台边有个人正跪着。 ——这是你的使命。 他无声地说着。像是应和他的话,跪在井台边的那个人突然低下头来,半个身子一下子陷入了井口里,而身体开始像通上了电一样颤动。 我吃了一惊。那个跪着的人像是要寻短见了。即使知道这是个梦,我仍然冲上前去,伸手去扳那人的肩。 就算是做梦,总不能见死不救。可是,当我的手刚伸出去,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以为这个人是把头埋进了井里,事实上,这个人的身体在融化! 他就像那种工艺蜡烛一样,正在融化!只是看不到有火光,身体却在很快地消失,断口出奇的平滑,也像是蜡制的,从中,一些黑水正在流出来,流进井里。 不,这不是黑水,这正像是些影子,粘稠而成形的影子! 我无法理解我看到的一切,抬起头,看着那个引我过来的人。他站在离我有五六米远的地方,脸上似乎有了一些光,可以看到他的五官了。但这五官也像是融化在黑暗中的一样,看不清楚。 ——贪欲就是这样的下场。 他无声地说着,似乎还在笑。我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抬起头来,把脸暴露在那些微弱的光中,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是温建国。这个闯入我梦境的人,就是温建国。只是,他的脸像是用极其锋利的刀片切割过一样,布满了细细的黑色横纹。 “啊!”我终于毫不羞耻地叫了起来,一方面,也是因为手指上传来的巨痛。猛然间,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而周围那种清新的空气顿时变得污浊而灼热。在这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仍然坐在电脑桌前,电脑屏幕上正飘动着一个个微软公司的标志。 是个梦。我想。我移动了一下鼠标,屏幕顿时又重新变亮了,显示出我睡着以前看的那个网页。“想加入缤纷的动感世界么?不要犹豫,快点击吧。”一个网络游戏的广告正这样毫无诱惑力地诱惑着。 我看了看手指,刚才那支烟又在我的食指和中指间烧了一下,在那儿留下一点焦痕。因为抽烟过多,我的手指有一块已经变成焦黄色。吸烟有害健康,这话大概是烟草商所说的唯一一句实话吧。只是我恐怕要在肺部积满烟焦油而得不治之症前,手指先被烧断了。至少,今天我就已经被烧了两回。 手指上传来的疼痛仍然在抽搐着,使得我都能听到脉博的声音。每一个噩梦过后都如同来世,让我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还能活着。 地上,那个被我扔到一边的烟头静静地躺着,不时闪动一下红光。我拣了起来,放进烟灰缸里掐灭了。烟灰缸好久都没倒,里面积满了烟头,有种呛人的辛辣味。我想着方才这个短短而叫人心悸的噩梦。我在梦中见到的情景,也正是林蓓岚跟我所说的一切,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梦见她,反倒是温建国再一次闯了进来。 夜已经深了,气温骤降。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连天气也显得更加寒冷。我默默地想着,突然有种想要哭泣的念头。 关掉了电脑,想洗个澡睡下,可是热水已经用完了。我用点冷水凑和着擦了擦脚,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单身汉的住处大多一样,我算是比较干净的,可是被子边仍然油渍麻花的,有股味道。只是现在这股味道显得如此亲切,迷迷糊糊中,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等我睡醒,天已大亮,急急忙忙赶到编辑部里的时候已经迟到了,被老总臭骂了一顿。等我坐下来,文旦有点幸灾乐祸地道:“阿康,你昨晚喝醉了么?” “还不都怪你,害我喝那么多酒。” “哈哈,谁知道你酒量这么差。那天我们也看见一个醉鬼跌跌撞撞地走,我还以为是你走错了路。” 文旦打了个哈哈,坐到一边去忙他的事了,我坐了下来,准备把下一期的稿子看一看。坐下来时,头仍然像裂开一样地疼,可能是酒精还在发挥作用,电脑屏幕上的字也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我看了两篇,觉得没有满意的稿子,于是打开了信箱想看看网上来稿中有没有好的。一打开信箱,里面密密麻麻地有几十个信件了,可大多只是几十个字节到一两K的小文档,大概只能给李颖用。我拣了个有十几K的先看起来,那是个说僵尸杀人的故事,是根据清人笔记改编的,文笔平常,看来现在的人想像力还是很不够。 正看着,文旦在一边大惊小怪地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同事道:“文旦,你又抽什么疯了?” “这儿也有个人说看见了一个自己会动的影子。哈哈,现在流行这个么?” “是看了《X档案》吧,有一集里也是说影子会杀人。” 我没看过《X档案》,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文旦却来了劲,大声道:“对对对,那一集我也看过。那个影子能从门缝下挤进去,人一站在上面,一下就消失不见了,跟烧过一样。美国佬真敢想,中国就拍不出这种片子。” 我道:“那也太胡扯了。影子是挡住光线产生的,隔了一扇门,怎么形成影子?” 文旦道:“可那不是影子,是种生物啊,二维的生物。” 我笑了,道:“骗鬼。影子要是生物,那这影子要吃什么东西的。” 这话是文旦说过的,他也想起来了,笑了笑道:“阿康,你记性真好,不就一故事么,弄这么清楚做什么。要是用科学去解释恐怖片,那还解释得通么?” 这倒也是。所有的恐怖片都一样,如果是不出现鬼怪的恐怖片,那就是故弄玄虚。要是出现鬼怪了,又完全不合常理的,基本上都这样。 我把那个长故事取出来先放在一边,准备如果没有更好的,下一期就用这个。再看下去,别的大多是些小故事,千篇一律地上网吧包通宵,结果发现有鬼,如果把名字改一改,那些小故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文字也大多很拙劣,明显是中学生的水平,有一个大概还是小学生写的,因为有几个写不出的字用拼音代替。 看了几个,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很熟悉的信箱。 这是温建国的! 温建国这封信极短,才二十几个字节,也就是说,顶多是十来个字,肯定不是篇稿子。我点开那封信,刚打开,就吃了一惊。 他写着:“是你么?救救我!我已经来不及了” 句尾该是有个感叹号,但是他居然没打。温建国的稿子很规范,即使是纯文本的,也是段首空两格,标点符号一丝不苟的,像这样的话实在不像是他打出来的。 这是个玩笑么? 我有些厌烦。温建国只是我的一个作者,谈不上有开这种玩笑的交情,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接着看下面的信。后面也是一些短故事,不过有一个一千多字的故事写得很精巧,文字也相当娴熟,看名字像是个女子。这个故事倒是可以用,我把那篇稿子取出来后给那作者写了封回信,说明准备使用,另外的全都删进了垃圾箱里。刚想把所有的垃圾信件删除,突然,我握着鼠标的手顿住了。 温建国信里“是你么”那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空调开着,可是我又感到了一阵寒意。我突然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个人了。 那人我只见到一个背影,那个背影,还有那个古怪的班指……会真的是温建国么? 林蓓岚说温建国不见了踪影,那只是她没能找到他而已。如果温建国仍然在这个城市里,每天深夜,在阴冷的街头,他在那些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逡巡不定的话,那也是有可能的。可是……这真的有可能么? 温建国虽然写了不少恐怖小说,但是他一直很正常,不像别人说的写多了恐怖小说会发疯的样子。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么在那个深夜,他在街头做什么?获取灵感么?这种怪癖也未免太怪了点吧。 空调的声音还在嗡嗡地响着,也有可能这是我的耳鸣,并不是空调的声音。空调的通风口热浪滚滚,可是这一瞬间,我好像一下坠入了一个深渊,除了那种蜂鸣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昨晚那个人说的,也是这三个字啊。 我一个激凛,手头的鼠标“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另外三个同事都向我看过来,我讪笑了笑,拣起鼠标放回桌上。可是我的嘴唇还有些震颤,那是细微的哆嗦,仿佛刚掉进一个冰窟里,寒冷刺骨,难以忍受。 我把桌上的东西理了理,拉过电话来拔通了温建国的号码。拔号音响了两下,电话被人提了起来,我道:“温克么?” 没有人回答。坚硬的沉默像铁块一样沉甸甸的,大约半分钟后,“喀”一声,电话被放下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文旦有些疑惑地看向我,道:“怎么了?” “我得去见一个作者。”我猛地冲了出去,走出门时耳边听得文旦笑着说:“准是个美眉,不然他哪会这么急。” 我要去见一下温建国。无论如何,这种阴郁的气氛我受不了了,如果这是个玩笑,我也要求他不要再开下去,顺便也把那个班指还给他。这东西虽然小,看上去也是个古董,可能还值几个钱。 跳下出租车,也正是正午。因为快过年了,走过的人大多喜气洋洋,捧着大包小包。这地方虽然是市中心,但是店铺很少,那些五层的苏联式楼房大多方方正正,阴森冷漠,温建国那间小屋子夹在当中,就像巨石下的一个鸟蛋,仿佛随时会被压碎。 我走到温建国家门前,敲了敲,陈旧的门发出空洞的声音,好像里面是块空地,空荡荡的,以至于有些回音。现在他把窗子也都封死了,里面糊着报纸,里面大概已经密不透风。我又敲了敲,大声道:“温克,是我,你在么?” 有一个提着包的老太太走过,她看了看我,眼里有些怀疑。那些警惕性极高的老太太往往惊人地胆小,我怕她说不定一转身就打110报警,又敲了敲门道:“温克,你在不在啊?” 他肯定在。 那老太太走开了,只是一步三回头,看得我心里发毛。我长吁了口气,决定还是放弃。如果她真的报了警,那可是个笑话了。我刚要走开,突然,从屋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你么?”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正是昨晚上的那人的声音!不太像温建国了,这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出来的。 我一下冲到门前,又敲了敲道:“温克,是你吧?” 那是温建国的声音。昨晚我带着醉意,而他的声音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以至于我没有听出来。那声音依然干巴巴的,冷得像冰,但是这个几乎像个陌生人的声音里,明显还带着温建国的特征。 他顿了顿,道:“你终于还是来了。……太晚了。” 后面三个字他说得轻如耳语,几不可辨。我大声道:“温克,你在干什么?昨天我见你女朋友了,她也在找你,昨天你去哪里了?” 温建国又沉默了。我等了他一会,还不见他说话,又敲了敲门道:“开门吧,我也正要和你约稿呢。” 约稿当然只是我的一个借口,可是现在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借口了。 温建国突然低声抽泣起来,道:“我该怎么办?太晚了,太晚了。” “你到底怎么了?生病的话,那快去看医生吧,就算疑难杂症,总看得好的。” 他像是被蜂蜇了一样,突然叫道:“那不是病!” “那是什么?无非身上出现斑纹。” 我当然不相信林蓓岚说的那样,那个老人突然裂开,从里面冒出黑色的影子出来之类的事。也许,温建国和林蓓岚在湖南那个小村子里染上了什么奇怪的病毒吧,爱滋病初起时一样让人莫名其妙,后来才成为一场席卷全球的瘟疫的。 温建国在里面吃吃地笑了起来:“那不是病,那是活的影子啊。” 活的影子。林蓓岚也这么说过。我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快的联想抛到脑后,道:“影子怎么会活的,温克,你想得太多了,如果身上不舒服的话,那快去看医生吧。” 温建国又笑了起来。那种笑声更像是抽泣,阴冷,干硬。现在是正午,虽然气温不高,但阳光灿烂,可是我突然觉得好像周围一下变暗了,一下子阴云密布,寒风恻恻。我打了个寒战,又道:“温克,你到底怎么了?” 温建国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咕噜声,这声音几乎不像人发出来的,更类似于野兽。不,就算野兽发出的也比这声音要有生气些,那更像是一个破水管里冒水时的声音,像沼泽吞没重物时的声音,闷而阴冷。 我吓了一跳,又敲了敲门道:“温克!温克!” 温建国没再说话。 也许是我的幻觉吧,那扇门突然像冰一样冷。那是死一般的冷,即使木头是热的不良导体,我还是能感到透过木门的寒意。 我还想再敲门,突然,里面发出了一声叫。 那是惨叫。 我吓了一大跳,伸手要再去敲门,身后有一辆警车疾驰而来。 是那个警惕性特高的老太太终于报了警吧,110现在的效率可真是高。我连忙站到一边,看着两个警察从车上下来。 那两人是向温建国家里走来的。他们到门前,其中一个打量了我一下,很没礼貌地道:“你是谁?” 我从衣袋里摸出名片来,一人发了一张,道:“我是《传奇大观》的编辑。” “是编辑啊。”那警察看了看,塞进了衣袋里,“你和温建国认识?” “他是我的作者。警察同志,我可没做什么事,今天来向他约稿的。” 两个警察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道:“你让开点吧。” 有一个走到门边,重重地敲了敲,大声道:“温建国,我们是警察,请你和我们到局里走一趟。” 温建国没有说话。那警察有点不耐烦,叫道:“别装蒜,我们知道你在里面,要是你没干,就去说说清楚。” 温建国还是没说话。说话的那个警察已经烦了,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道:“就知道你们这批臭写字的会做这种事,一个个全他妈的变态。姓温的,你有胆做,不要没胆承认。” 温建国还是没有说话,里面像死一样地静。那两个警察无计可施,商量了一下,有一个摸出一张打印好,敲上公章的纸写了几个字贴到门上。那是张传讯通知,那警察把纸贴在门上,又道:“温建国,如果你到时没来的话,那我们就要强制执行了。” 我有些惴惴不安,等他们要上车时,我追上去道:“警察同志,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个警察正在发动警车,听我问他,他扭过头道:“昨晚上有人被杀,我们认为他有嫌疑。没你事的话,就快走,不然我们又要怀疑你了。” 死人了? 警察已经发动了车,正要开动,我连忙道:“什么人死了?” 那警察有点没好气,道:“你去看看午间新闻吧,大概会报了,最晚也是晚间新闻。” ※※※ 午间新闻没有谋杀案的消息。晚上回到家后,我开了二手电视机,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看着新闻。新闻依然是千篇一律的好消息,从国内到国际,最后是本市新闻。放到本市新闻时,我几乎已经把什么都忘光了,正扒着最后几根面条,突然听到女播音员道:“昨晚本市下城区河道内发现一具尸体,死者为年轻女性。经证实,死者名叫林蓓岚,现年二十五岁,无业……” 是林蓓岚死了! 我放下碗,盯着电视机画面。这个女子,昨天她还央求我与她一起去湖南呢,没想到居然死了。那时,正是我喝酒的时候吧…… 面碗在桌上发出了“咯咯”的响声,那是因为我的手在发抖。画面上,林蓓岚的尸体被人从市河里捞起来。河水污染很严重,林蓓岚穿得又多,浸透了水后像是一个很大的包裹,周围全是看客,看表情,一个个简直都是欢天喜地的。大概快过年了,能看到死人,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个余兴节目吧。有两个戴着橡胶手套的人抬着林蓓岚走上来,她仰面朝天,双手直直地伸着,身体僵硬得像一段木头。 从画面上看,她的脸上很正常。虽然我的电视机画质并不清楚,但是仍然可以看清楚,她的脸苍白如纸,只有一些河水里的污物沾在头发上,皮肤上却什么异样也没有。我想看看她的手,但露出的手臂不多,从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臂上也没有什么异样。 那是怎么回事?昨天林蓓岚真是在骗我么?可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她这么做有什么用。我和她素不相识,就算开玩笑,可她现在已经死了总是事实。 我关掉了电视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防盗窗锈迹斑斑,把窗外的景像割得支离破碎,让人觉得压抑。在周围的一片嘈杂声中,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林蓓岚那两条伸得直直的手臂。她像是在乞求什么,袖子湿透了,紧紧贴在臂上,露出的一截手臂是苍白而坚硬的,带着点青色,像是用白色花岗石琢成的。 那是死亡的颜色。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看到伯父的葬礼,在两根白蜡烛的光下,我那位一生忠厚的伯父躺在竹榻上,皮肤也是这样的死灰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者,却并没有预料中的恐惧。可是,当我看到林蓓岚的尸体时,我却真的有些恐惧了,尽管只是从电视屏幕上看到。 谁杀了她?播音员虽然没有说那是件谋杀案,但是我知道,林蓓岚一定是被杀的。 天在慢慢黑下来,空中阴云密布,似乎要下雨。我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了进来,关上窗,坐到电脑前。没有开灯,屋子里一下比外面要暗许多,那些阴影也像活了一样正在堆积,仿佛无数异兽正张开了无形的口。我打开电脑开关,听着硬盘开始转动,发出了“嘀”的一声,显示器也开始发亮。 这个冬天其实并不很冷,可能是由于全球的温室效应。然而我好像属于对气温特别敏感的人,温度稍有变化就容易感冒,现在由于生活缺少规律,又有些感冒了,鼻子也有点塞住。我从边上撕了张面巾纸,擤了下鼻子,这时电脑也已经进入了系统,我一只手还拿着纸,另一只手顺手拿着鼠标,点开了ADSL的拨号软件。 等我打开QQ时,鼻子里突然又淌下两条鼻涕来,我拿了张纸擦了擦。手刚伸到口袋里,指尖突然感到一阵冰凉,才想起我拣到的那个班指就放在那儿。今天我本想还给温建国,可是他连门都不让我进,一时间我都忘了。我顺手把班指套在自己拇指上,这回居然倒很合手,可能我瘦了不少。手上套了这么古怪的一个班指,却并不感到古怪。我一边擦着鼻涕,这时QQ已经登陆上了,发出了一连串的“嘀嘀”声。因为白天没怎么上网,大概有不少人都给我留了言。我扔掉那张脏纸,开始一个个看下去。 首先是一个作者告诉我稿子写完了,发到了我信箱里。那个作者写得不错,不过就是速度太慢,我一直以为他是从来没有一篇写得完的,没想到居然完全了,实在有点喜出望外,也顾不得再看留言,先去收信了。 刚打开FOXMAIL收信,我的眼角突然扫到了一句什么。 那是三个字。 “是你么?” 这三个字平平常常,但是我却像踩到了一条毒蛇一样,一个激凛,差点跳起来。这三个字给我的印像太深了,我顾不得收信,连忙重新看下去。因为太急,手也有点哆嗦。 那是温建国发来的信息,看日子正是昨天晚上,我回家以后的事。昨天在街上被吓惨了,回家后我也没上网,单位里又不能装QQ,我直到现在才看到。他发了这一句,下面劈头就开始讲述起来。每条信息大约只能打几百个字,温建国也不知发了多少,密密麻麻地都是。和他那些文从字顺的小说不同,这些信息写得很有些语句不通,如果让小学语文老师来评判,一定不认为是靠文字吃饭的人写出来的。在那些语无伦次的语句间,透出一股惊恐和不安。 五、井 “我和林蓓岚到的地方叫射工村。” 第一条消息是这样开头的。温建国接下写道:“射工,那是种古书中的怪物,我不知道这村子为什么要取这个名。这个湘南的村子被山围着,村前有一些地,正翻过,大块大块的黑泥堆在田里,带着些金属的光泽。虽然没有下雪,这些黑泥仍然冻得结结实实。我和林蓓岚在村子里走着,想找一户人家住一晚。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村子里的人大多很怪异。” 这情景在他那个小说里也写到了,也许他发给我信息也和写小说一样。由于每次传过来的字数都不能太多,因此分成一段段的,虽然病句错字不断,可是当中衔接得很好,连在一起时没有一点脱节的意思,仍然看得很清楚。看来温建国的文字功夫真的很不错,也有可能他是把写成的一篇文章传给我。我倒了一杯热茶,一口口啜饮着,接着看下去。 那个村子依山而建,很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在乡间走着倒也不累。温建国和林蓓岚两人一边看着风景,不住用数码相机拍着照。这村子十分平静,只是那些在田里劳作的农人见他们走来,一个个都爱理不理的,多少显得有些冷漠。 “建国,你过来!” 温建国正拍着落到山头的斜阳和余晖。由于没有工厂,空气十分清新,连天空也显得特别清澈,晚霞是一种鲜艳的金紫色。他正取着景,听得林蓓岚在前面叫着自己,抬头看去,她正站在一个石台前挥着手。 走过去,他才知道自己看错了。那并不是个石台,而是一口井,只是这口井用一块石板盖着。温建国走到林蓓岚身边,道:“一口废井,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啊,别不当一回事。”林蓓岚蹲了下来,从拎包里摸出一张餐巾纸擦去了上面的泥土和灰尘。这块石板上还缠着一条已经生了锈的铁链。铁链足足有小孩的手臂那么粗,看上去就十分沉重。原先上面满是灰尘,也看不清,但林蓓岚刚插干净一块,温建国马上发现那块石板上居然画着一个八卦太极图。 原本这种平面雕刻相当粗糙,这个八卦太极图刻得极其精致,甚至阴阳鱼部份刻得极富立体感。虽然石板没有上色,但这个太极图可以让人感觉到明显的色差,这全都是雕刻的手法造成的。温建国登时大感兴趣,弯下腰来看着,道:“好漂亮!” 林蓓岚见温建国也很有兴趣,得意地道:“建国,为什么石板上要刻这个?” “迷信吧。”温建国信口说着,“以前的人都迷信。” 他拿着数码相机拍了张照,林蓓岚道:“这个东西值不值钱?” 昨天他们去参观了一个旧宅子。那房子里到处是精致的雕花窗,连斗拱上都雕着暗八仙。那里的导游说,湘西民间还保留着许多类似的古建筑,不少人家里,尤其是很闭塞的村落里,往往有许多古董,有些住宅甚至是明代留下来的,一扇雕花窗,一口衣柜拿到拍卖市场上去往往能卖很多钱。林蓓岚那时就听得入神,温建国听她这么问,笑了起来,道:“你难道想把这石板偷出去么?太重了。” 如果村子里要有什么早先传下来的器皿,倒可以收买一下。温建国正这样想着,林蓓岚道:“建国,你给我拍一张。” 她坐在石板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侧着脸摆出一个姿势。林蓓岚总觉得她的右半脸要好看一些,因为拍的照片样子大同小异,几乎全部是往左侧着身子的。温建国笑了笑,退了两步,端起相机对准林蓓岚,嘴里说着:“把头抬起来一点……对,再侧过去一点……”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温建国吓了一跳,扭头看去。问话的是个扛个锄头的乡农,这个乡农大概也读过几年书,说得一口有些僵硬的普通话,倒也可以听懂。温建国放下相机道:“老乡,我们拍两张照片,不行么?” 那个乡农一脸惶急,像是温建国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他扛着锄头冲到井边,小心地看了看井盖,当发现什么事也没有,才舒了口气道:“还好,你们没打开来。” 他把锄头放下来,打量着温建国和林蓓岚两人道:“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温建国和林蓓岚两人先前因为听不懂当地人的方言,根本不知该怎么走,这时才算碰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他也舒了口气道:“我们迷路了。老乡,出去的话该怎么走?” “你们走得也算远,有十几里路呢。”乡农垂下头沉思了一下,忽然道:“明天生产队里有辆车去乡里拉种子,带你们去吧,要不嫌脏,就在我家住一晚。” 温建国喜出望外,一把拉住那人的手道:“那真谢谢了,要多少钱,我们给。”刚拉住他的手,只觉得手掌中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这个乡农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班指,铜的,样子很古怪,他不由怔了怔。 “乡下人家,什么钱不钱的,要来也没用。” 那个乡农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向前走去。他的腿有些瘸,可是走得很快,温建国跟得很吃力,林蓓岚则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温建国跟在他身后道:“大哥,该怎么称呼你?” 那乡农没停下来,只是道:“我姓柳,柳文渊。” 这名字几乎让温建国吃了一惊。那乡农看上去土里土气,名字却很文雅,比自己的“建国”更像个知识份子。他道:“柳大哥啊,谢谢你了。” 柳文渊的家很近,离那口井只有几十米远,是一幢很大的宅院,当中是个院子。他领着温建国他们到了一间厢房里,头也没抬地道:“今天是十五,你们可不要乱跑。” 温建国一时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嗯”了一声,柳文渊抬头看了看天道:“今天准是个好天,你们早点睡吧。” 他把锄头靠在墙背后,大声道:“孩子娘,多烧点饭,有客人来了。”说完,又转过头,笑了笑道:“你们休息一会,等饭好了一起吃吧。” 等他一走,林蓓岚有些担心地拉了拉温建国,温建国正把屋里的一张床拍拍干净,扭头道:“怎么了?” “建国,我总觉得有些害怕。” “怕什么,乡村生活偶尔过过也挺不错。” 温建国把床上整理干净了,突然笑嘻嘻地道:“阿岚,你没来月经吧?” “什么呀。”林蓓岚打了他一下,脸也胀红了。“你怎么老想这些。” “食色性也。孔夫子说的,还会有错么?” 林蓓岚有点没好气地道:“行了,这是孟子说的。”她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子。这窗子是很老式的木板窗,因此关上后屋里很暗。她道:“这窗子做得很精致啊。” 温建国把床整理干净了,听林蓓岚这么说,道:“是啊,那个柳文渊家里以前大概很有钱,我看他手上戴的那个班指,好像是个古董。不知道,别的还有没有了。” 林蓓岚道:“你想买古董啊?”她突然放轻声音,道:“嘘!来人了!” 有个人已经走到门边,敲了敲门,温建国连忙推开门,却见门外是抱着一床被子的柳文渊。他把被子放到床上,道:“乡下人家,这被子刚洗过,凑合着用吧。” 被子虽然不新,但洗得很干净。温建国有点局促,道:“柳大哥,这怎么好意思,真是太谢谢你了。” “没事,立秋,天也凉了,不盖被不行。”柳文渊放下被子,走出门去,在门口又回过头来道:“对了,看到我老婆也别害怕,她没事的。” 这句话直到温建国和林蓓岚听到柳文渊叫他们吃饭时才明白含意。柳文渊家里四口人,一妻两子。他自己虽然是个乡农,但举止大方,可是他的妻子五大三粗,两个儿子也浑身脏兮兮的,年纪不大,全都胆怯地看着他们,眼神里带着莫名的恐惧,可能从来没见过外人。说好听点,他们是因为怕生而胆怯,说难听点,他们的眼里闪动的几乎是种敌意,每次端起粗瓷大碗时,母子三人在碗边上露出的眼神如出一辙,仿佛是在窥视猎物的猛兽。 柳文渊家的堂屋相当大,以前中堂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也不像一般乡人那样挂领袖像,墙上倒挂了一个镜框,里面是?99lib.一张很大的黑白照片,只是玻璃上蒙了一层灰尘,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吃的菜则是辣椒炒腊肉,再加上些蔬菜,柳文渊一家四口倒是吃得很香,但在柳文渊妻子儿子的注视下,林蓓岚却胆战心惊地不敢多吃。吃完了饭,妻子去收拾,柳文渊打了个饱嗝,抹了抹嘴,温建国连忙递上一根烟道:“柳大哥,抽根烟。” 柳文渊也不客气,拿过烟来点着了,道:“对了,还没问你们怎么称呼。” “小姓温,温建国,这是我女朋友林蓓岚。” 说到“女朋友”时,柳文渊的妻子偷偷看了一眼林蓓岚。她们两人其实年纪相差也不大,但柳文渊的妻子因为生计劳苦,看上去足足有四十岁了。乡下早婚,两个儿子都已经有十来岁。两个男人吞云吐雾地说着话,林蓓岚坐在一边,动也不敢动。 “温兄是做哪一行的?” 温建国脸略略一红,道:“小本经营,做点小生意。”他现在靠写稿子谋生,的确是小本经营。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柳文渊屋里的陈设。这宅子很老,以前大概是个大户人家,但现在已经相当破败,桌椅上的漆都掉光了。 闲话说了一阵,温建国有点按捺不住,道:“柳大哥,我们村里有没有什么旧时候留下来的东西?” 柳文渊眼睛亮了亮,但这丝亮光一闪而过,道:“旧东西?多得是,这房子就是前清时建的。那时是村里的一个地主的宅子,后来土改,才分给了我。喏,你看,这些桌子椅子都有上百年了。” 桌子椅子的确都有些年头了,但因为太破,又不是红木的,看来以前那地主也不算太富裕。温建国拖了下椅子,向柳文渊移近一点,道:“那有没有什么字画花瓶什么的?” 柳文渊从嘴里吐出一道烟气,道:“怎么,温兄是做古玩的?” 温建国讪讪地笑了笑,道:“好玩,好玩而已。柳大哥,有没有这些东西,比方说,你手上这个班指……” 他话刚说完,柳文渊的目光突然变得极其凌厉,像两柄细而锋利的刀子。温建国只觉气息一滞,几乎说不出话来。还好,柳文渊的目光马上变得随和了,道:“这个啊,老了老了,不过是假古董,光绪时翻铸的。” “可以给我看看么?” 温建国很没礼貌地伸出手。他本以为柳文渊会犹豫一下,但柳文渊却一下从大拇指上拔下来,道:“你看吧。” 这班指看上去像青铜的,但温建国接到手里才发现不是,因为太重了。他对纯金的手饰比较熟,一掂分量就知道。这班指竟然和纯金的差不多重,绝不会是青铜。虽然造型很古朴,但细细看来,却极为精致,每一个小地方都很注意,戒面上的饕餮纹线条流畅得简直像画出来的。 大概只有清末时的工艺水平才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吧,这已经是近代化的水准了,商周时肯定不会有这样的东西。湘西在战国时属楚国,那时就是少数民族地区了,不像河北山东那儿属于中原腹地。温建国略略有点失望,将班指还给柳文渊,道:“柳大哥,那字画花瓶什么的有没有?” 柳文渊笑了:“哪有什么字画,这儿虽然出过几个读书人,不过字画早就扯烂了,也就这些破东破西的还在。温兄是做古玩生意么?” “好玩,好玩。”温建国讪讪地笑了笑。这堂屋当年可能也相当气派,中堂挂上一幅猛虎图,四周再挂点字画,当真有点大户人家的派头,但现在,一角堆了一些干柴,门也已经破损不堪,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鸡屎味,完全是一副乡民住宅的样子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阵,天黑下来了。湘西山湘西山里,四周都是山,天也黑得早,墙上的有线广播突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里乡里的广播站开始广播了,一个用着广言的播音员先说了些秋耕的通知,然后开始播放湖南方言的相声。柳文渊把烟扔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早点睡吧,明天队里的车开时我叫你,给驾驶员一包烟就成了。” 他趿着鞋上楼,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扭头道:“对了,晚上不要出去,特别是不要到井台上去。” 温建国道:“那井做什么不能用?” 柳文渊正走上楼去,听得温建国的话,又站住了,垂下头,仿佛在想什么。温建国一时还以为他可能没听到,正要再说一次,柳文渊忽然道:“那里有妖怪。” ※※※ “什么妖怪,真是乡下人见识。” 回到房里,温建国一边解外套一边说。林蓓岚在一边道:“建国,我总觉得害怕……” “怕什么,这村子里的人虽然说话我们听不懂,可也不是妖怪。来,快脱衣服,我急坏了。” 温建国一边拉开皮带,一边迫不及待地伸手来搂林蓓岚。林蓓岚脸红了红,用手推着道:“别这样,他们听到的。” “怕什么,他们说不定也正在做这事呢。”温建国咂吧一下嘴,突然很有感慨地道:“众生平等,倒也是真的。猫狗猪羊做的也是这事,人不论有钱没钱,做这事时也都一样,快点,快脱了。” “等等,”林蓓岚推开了他,“建国,刚才你注意到了没有?” “注意什么了,柳文渊的老婆好像智商有点问题,人也难看得要命,注意她做什么,来吧来吧。”温建国涎着脸,一只手搭到林蓓岚肩上。 “不是,你看到那张照片了么?” 温建国怔了怔。那张照片他也看到了,只是上面布满灰尘,根本看不到什么。他道:“怎么了?” 林蓓岚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我看着,好像上面的是他啊。” 她说出的是个在现代史上也有点名气的大人物。湖南历来就出过不少名人,近代更多了。温建国吃了一惊,道:“会是他?”他想了想,又道:“不对啊,这个人虽然也是湖南人,不过和这儿离得远呢,你看错了吧。” “不太会,”林蓓岚摇了摇头,“我们中学里的课本上就有这个人的照片,样子一模一样。” 温建国突然觉得嘴里开始发干,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摇了摇头,道:“我们去看看吧。反正就在下面,很近的。” 林蓓岚有些犹豫,道:“这样不好吧,天都晚了,要是被那个柳文渊看到,还以为我们是做贼的。” 温建国笑了:“那就行了,管他是谁,反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来吧。” 他把裤子拉了下来,一下钻进了被子里。被子可能好久没用过,有些潮,但还不至于难受。林蓓岚把手伸到领口的扣子上,刚解开一个,又道:“还是再等等吧……” “天都黑了,还等什么,快点啊。” 温建国把林蓓岚一把摁倒在床上,右手从她衣服下摆里伸了进去,嘴已凑到了她腮边。林蓓岚挣扎着道:“不要拉……不要,都被你拉坏了,我自己脱。” 她脱掉了外套,不等她把衣服脱下来,温建国已经把她拉进了被子里。 下面就是一段很冗长的性爱描写,如果单看笔法,多半会以为那是正走红的美女作家们的纯文学杰作,用了许多比喻和代称,和现在那些文学杂志上常见的差不多,说白了就是温建国的生殖器插进了林蓓岚的口腔,经过摩擦后再插进林蓓岚的生殖器。我一阵心烦,不论林蓓岚的生殖器有多么温暖湿润,现在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可能也已经烧成灰烬了吧。把他的信息连着翻了几条,突然我又看到了两个字:“天啊!” 温建国传来的信息一直是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描写的,冷静而客观,更像一篇小说,很少主观视角,但这两个字绝对是第一人称。乍一看到这两个字,我浑身一凛,一下又提起了精神。 那是在温建国和林蓓岚的交媾描写告一段落的时候。他写道:“外面月光很亮,我正在全神贯注地准备最后一击,林蓓岚突然掀开被子,小声道:‘外面有人!’” ※※※ 温建国正陶醉地进行最后一连串摩擦,林蓓岚突然掀开被子,小声道:“外面有人!” 她的声音很急迫,温建国正在紧要关头,被她一惊,登时泄了气,没好气地道:“你专心点好不好,看,都软下来了。” “真的有声音。”林蓓岚也没在意温建国到底有没有软下来,“建国,你看看,不要有人在偷看。” 温建国骂了一声,把枕巾拿过来围在腰上,走到门边推了推。这种老式门不是用司必灵锁的,而是里面插着门闩,这门闩也好端端地插在门99lib.上。他走到门边时,外面起了一阵风,“呜”地一声,好像有什么怪异的野兽正蹲在外面低声咆哮,只是这声音像含在嘴里一般,很低沉。虽然风一点没吹进来,温建国仍然觉得一阵寒意,他又低低骂了一声,道:“没人的,是风。” 他正要回到床上,却见林蓓岚已经坐了起来,正往身上扣着胸罩的扣子。他道:“穿什么,快脱了,我还没好呢。” “外面真的有人。”林蓓岚像是哀求一样说着,“你看看吧。” 温建国把手滑进了林蓓岚的胸罩下面:“看就看吧,就当是房钱。” 他正要把林蓓岚的胸罩扣子再解开,突然外面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哭泣。 这的确是哭泣,不是风声。在这样的夜里,这声哭泣也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发出的,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温建国的手僵住了,看了看林蓓岚,林蓓岚也忘了再阻挡,呆呆地坐在床上。温建国道:“你也听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有如耳语。林蓓岚点了点头,他们两人都有些呆呆地坐着,温建国小心地把手拿出来,穿好衣服,走到门前。 门外仍是些风声。今晚天气晴好,但不知为什么风却很大。他轻轻拉开门闩,外面月光很亮,院子里映得一片雪白,像是下了一层霜。这院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因为风大,浮土被风刮走了,反倒显得更干净。院子一角还堆着些柴草,风吹过时,一些比较长的木柴正在颤动,但却没有声音。 那个哭声已经消失了,可是温建国知道这一定不是自己的幻觉。也许是柳文渊的妻子在哭?他看了看柳文渊的房间,那里黑洞洞一片,灯也早灭了,柳文渊准已经入睡。一阵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上。 因为太过突然,温建国又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却是林蓓岚。她把手搭在温建国肩上,胆战心惊地道:“建国,会不会有小偷?” 这村子并不富裕,偷鸡摸狗的恐怕也不少。温建国又看了看周围:“要不,是他们在说梦话吧。” 可能吧。他想这么说,可是背后总是有些发毛,像有一些小虫子在爬。林蓓岚靠在了他身上,这时正不住地发抖,温建国拍了拍她的腰道:“睡吧,天亮我们就走了,天知道怎么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我还是怕。” 林蓓岚的声音有些发颤,温建国自己也觉得很是难受。周围的一片都平平常常,可是在他心底总觉得有些异样,这幢古老得不知落成于哪个年代的房子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妖气,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温建国突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道:“怕什么,半个人都没有……” 他的话刚说完,又传来了一声哭声。这声哭泣在风中极其清楚,有种垂死似的忧伤。温建国心头发毛,浑身都是一颤,他扭头看了看身后,林蓓岚已经披上了衣服,站在他身里,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慌张。 “没事的。”温建国舔了舔嘴唇,“大概是柳文渊的老婆发魇了。” 这个哭声比较尖,听声线应该是女人的,不太像柳文渊的声音。他刚说完,又传来了“啊”的一声,一个黑影猛地从对面屋顶上跳了下来。这个黑影来得太突然,林蓓岚吓了“啊”了一声,一把抓住温建国的手臂。这阵钻心的疼痛倒让温建国的脑子清醒下来,他拍了拍林蓓岚,笑道:“是只猫。” 的确,从屋顶上跳下来的是只黑色的猫。这猫相当肥大,简直像一只小狗,蹲在院子当中,又凄楚地叫了一声。温建国骂道:“该死的猫,都立秋了还要叫春。” 看见是猫,林蓓岚也舒了口气,松开温建国的手臂。只是,她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温建国笑着道:“来,我们继续吧。” 他努力把语调说得很轻松,可是,他心底也一样有种不安。在这外陌生的宅子里,似乎有种异样的不祥之兆。他拉着林蓓岚向床上走去,林蓓岚默默地坐了下来。温建国走到门边,重新把门关上。 刚掩上门,他突然和那只黑猫打了个照面。那只猫正坐在地上,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灼灼放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仿佛在窥测着他的内心。温建国心头猛地一震,逃也似地躲开这只黑猫的注视,关上了门。 这些很富文学色彩的信息到这儿嘎然而止,我不知道温建国写到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多半是因为写得太多了。因为那个聊天工具有字数限制,太多了打不上去。我很想再看下去,可是后面却没有了。 以后的事我也知道,就是林蓓岚和我说过的,出现了一个裸体的老男人,走到井台前,然后裂开了,从里面流出黑色的东西。不管林蓓岚和我说的隐瞒了多少,总有一部份是真实的。 如果这是个魔幻故事的话,倒是个挺好的开头。 我喝了口茶。不知什么时候茶已变得冰凉,我专注于温建国发来的那一大堆语无伦次的信息,居然也一直没发现,这时候掌心贴在玻璃杯上,有些凉得难受,那种寒意好像要渗进骨髓里去。我站起身,想去续点热水。刚站起来时,椅子“嚓”一声,我却想起了什么,猛然间站住了。 林蓓岚说的是那个老人裂开后流出的黑色流进井里,可是温建国明明说过井口有石板盖着的! 我猛地把杯子一放,重新坐回去,查着那些聊天纪录。果然,在那里他写得很清楚,说井盖上有一块石板,石板上还有太极八卦图。 那块井盖为什么被搬开了?柳文渊明明说过让他们不要碰井盖的。如此看来,在温建国说的听到哭声和林蓓岚说的看到老人之间,一定还发生过一些事,只是温建国没有说而已,林蓓岚也瞒掉了。 那会是什么事?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当窗子被推开时,一阵湿漉漉的风吹了进来,带着些细细的雨点,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冬天的雨很让人难受,飘到皮肤上时有种发粘的感觉,好像是许多极小的冰碴子,让人很难受。可是这种寒意却让我滚烫的额头感到一阵清凉,倒也舒服了一些。 温建国和林蓓岚发生了什么事,又与我何干?所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们就算死了也与我没什么相干。写恐怖故事的人不少,又不止温建国一个,大不了我再找一个作者就是了。我这样想着,可是在心底,像是好奇,又带着点恐惧,我发现自己在渴望知道这事情的真相。 林蓓岚死了。虽然没有证据,我却几乎敢肯定那就是温建国干的,警察也一定这么认为。可是温建国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林蓓岚死前也多半已经疯了,就算温建国,我敢打赌他现在肯定不正常。一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那是谁都不知道的。 想到这儿,我突然又有了种莫名的忧郁。我以为温建国和林蓓岚已经疯了,可我难道还是正常的么?我每天忙忙碌碌地上班,下班,在老总跟前唯唯诺诺,赚一点糊口的钱,生命对于我来说也实在是个冗长的负担,我难道还可以自以为是个正常人么? 我叹了口气。外面雨丝密密,到处都是林立的楼房。那些高楼每一幢都几乎一模一样,像一些面目可憎的陌生人。在那些千篇一律的窗子背后,也许有着我不知道的悲伤和欢乐,可是对于我来说,那都一样。 都一样,我只是一个被禁锢在黑暗里的影子而已。 我忧伤地想着,关上窗,把夜雨掩在窗外。关上电脑,房间里越发黑暗,我躺倒在床上,不知为什么,胸口像堵了一块东西,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这些没来由的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恍惚中,我又仿佛回到了童年。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也不再真实,那个矮小瘦弱的自己好像也真如同一个影子。 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我又来了那个井边。只是今天没有人,井盖被翻在一边。 六、暗夜 没有人。 我想着。我向前走去,地面粗糙而坚bbr>硬,虽然我觉得泥土应该是柔软的。寒气从我的脚底不住涌上来,却不觉得难受,反倒有种舒适。 真是个古怪的梦。我打量着四周。因为赤脚走着,连脚背都沾了些泥土,很脏。梦总是矛盾的,既可以不符现实地感到坚硬的泥土,又可以完全符合现实地发现脚脏了。 周围是一些奇怪的植物,仿佛西式花园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一样,足足有两米多高。从植物的空隙间,我可以看到一些造型奇特的建筑,只是这些建筑都像小时候所看到的画片上的图像一样缺乏立体感,更像是贴在暮色中的一些小纸片。 又是一个奇怪的梦。今天会不会看到那个变成黑色的老头子么?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想笑。 走在梦中,周围也没有一个人,第一次还有点恐怖,但现在是第二次了,倒让我觉得自在,不时感到有小石子硌着我的脚底,但没有一点痛楚。冰冷的地面,似乎就如同一幅厚厚的地毯。 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植物随着我移动。在梦中,我穿得很单薄,但并不觉得冷。我沿着路向前走着,心头十分平静,但又好像有谁在前面等着我,只有我知道。 前面。是的,前面。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像人的抽泣声。很低,也很凄楚,一定又是一只在冬天叫春的猫了。我茫然地看着四周,正想看看这个梦中到底还会发生什么,就如同爱丽斯跟随着白兔子进了地洞一样。 “你是谁?” 一个女人惊恐万状的声音在黑暗中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太突然了,也太不现实了。我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看着前面。天很暗,什么都看不清,同样,我也无法知道自己还会梦见什么。我努力睁大眼睛,不知道把瞳孔放大点在梦中是否有用。 正在我努力想要看清,可眼前仍然如同蒙着一层雾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一个女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方才我听到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穿得同样不符合季节地单薄,跟我一样,看来梦中的确不考虑季节的。只是她的脸在黑暗中出奇地清晰,我却不知道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浓装艳抹的脸。我想说,但嘴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张了张嘴。 “你到底是谁?” 这个女子在发抖。也许在梦中,我是个很恐怖的人吧,和现实中完全相反。我咧开嘴,笑了笑,但也知道她一定看不到的。 “不……不要吓我了,你……你快让开……” 她用一点既像哀求,又似威胁的声音说着,畏畏缩缩的,一个身影从黑暗中闪了出来。她的衣服比我多了没多少,肩头有一个破口。 恐怖片。而且是一部国产的拙劣恐怖片。我马上知道我是从哪里看来的这个场景了。这个女子慌张失措,完全是国产恐怖片中那种夸张到可笑的表演。这个场景在那电影里是女主角看到扮鬼的反面人物时的反应,没想到我会在梦里演起了一部电影。只是我该如何回答?那电影太拙劣了,连台词都无法让人记得。 我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向前摸去。 当我满心以为会摸到空气,或者摸到我的枕头与被褥的时候,但我摸到的却是一个带着暖意的女人身体。即使是摸到一条毒蛇也不会让我如此害怕,我猛地跳了起来,声音发抖地道:“你……你是谁?” 我的声音和往常不同,也有点变形。她突然“啊”了一声,猛地在我手上一打,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冰冷而清澈的空气被她冲开了,只留下一股不太好闻的香水味,带起了一些小小的气流,那种味道就随着气流在我身体周围盘旋。 我的手上有点火辣辣的疼,可能被这个女子抓了一把,皮肤也有点抓破了。我转过头,那个女子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已经冲到了路灯下。路灯光雪片一般洒在她身上,使得她身周有种不切实的光晕。 天啊。我想着。天啊天啊。 这是个噩梦吧。我伸过手来,看着自己手上。很奇怪,虽然感到疼,但我的手中只有几条白痕,根本没有血迹。刚才这个女子虽然指甲尖利,但似乎根本抓不破我的皮肤。 她怕我么?可即使怕我,她却猫一样抓伤了我。我看着她逃走的路,仍然迷惑不解。虽然梦是没有理性可言的,但这个梦也太没有理性了。 也许,仍然该向前走去么? 我看着前面。这条路静静地展开,伸向很远的地方,只相隔了不长的一段距离就看不到了。那里有什么?对于一个梦来说,不论出现什么都是毫不意外的,可是我仍然感到恐惧。 是的,恐惧。那只是简单的,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像一个小孩在迷路时,仍然一条陌生的巷子都会让他害怕。 我小心地向前走去。光着脚踩在冰冷的路面上,仿佛踩着一层冰。这个季节现在已经不太会下雨了,可是气温仍然很低,寒冷细针一样扎在我的皮肤上,可是我却麻木了一般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正是梦境的特征吧。我想着,慢慢向前走去。忽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很低,像是一个人在极端寂寞时发出的啜泣。我以一种只有噩梦中才会有的慢速向前走着。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地,我看到了一个更加黑暗的影子。 说不上是野兽还是个人。在黑暗中,一切都相去无几,可是我总觉得那像是一匹斑马,因为在那个影子身上布满了隐约的斑驳条纹。 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吧?我有些发呆地看着。风停了,一片死寂,脚下的寒意越来越浓,像踩着一块冰,可是我光光的脚底却仍然麻木得什么感觉都没有。 会是猛兽么?如同恐怖片里常见的镜头,当我想要看得仔细些时,突然从黑暗中冲出一个狰狞的异兽来。可是,我仍然向前走了一步。 啜泣声更轻了。像檐前的雨滴,若有若无。 ——是你? 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是一个人声,有些变形,但仍然可以听得清楚,确实是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我终于发出了声音。我的声音同样空洞而虚无,像是从一个深深的井里发出来的。 ——真的是你啊。 那个声音远了一些,带着些期待。我拼命地想着这到底是什么人,然而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认识我?” ——原来你和我是一样。 那个声音低低地笑了笑。我突然有种不快,道:“你到底是谁?” 向一个梦中的人物追问,这种行为的确很蠢。也许,他可能是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任何人,然而我还是很愚蠢地问了出来。 灌木丛里发出了一阵细碎的摩擦声,他可能在不住地退去。我又向前走了一步,本来以为在梦中,这些阻挡都是不存在的,然而一些短枝却刺痛了我的皮肤。我站住了,大声道:“喂,你到底是谁?” 他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只是,这笑声中似乎带着些嘲弄。 ——你不知道你是谁么? 梦中的人也会说出这种富涵哲学意味的话么?“我是谁”,这个问题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想过。那一年秋天,我的伯父去世了,那年我还是个小学生。参加了葬礼回来,看着一地的狼藉,我独自站在穿衣镜前,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想到这个问题。“我”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个叫“秦成康”的人,现在还是一个小学生,慢慢地,他会长大,生、老、病、死,最后也会入土为安,这个人和“我”有关系么?如果秦成康是我,那现在在想着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仿佛一个黑洞,在我那时单纯的脑子里纠缠了很久。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怀疑自己不是不存在,也许,秦成康是一个人,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他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然后背井离乡,来到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为生活奔忙而已。那这个“我”究竟是谁? 我默默地不说话。那个人也没有说话,黑暗中,我又听到了那种啜泣声。 “你在哭?” 我鼓足勇气,终于又说了一句。在这个噩梦中,只有说话才能让我不再迷失自己。我刚说完,那种啜泣声又停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笑。 ——我倒是想哭。 他低声说着,在黑暗中,我看到灌木丛里出现了一张黑色的脸。这张脸几乎要融入周围的黑暗中,已经看不清轮廓了,就仿佛一块正在融化的黑色的冰。可是,在这张脸上,我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温建国!”我失声叫了起来,可是马上又怀疑自己的眼睛。温建国已经好几次在我的梦中出现,但眼前的这个人几能用“妖异”来形容。 那不是个人了,脸上几乎完全是黑色的,只有一些斑驳的肉色。我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温建国,真的是你?” 他站起身来。虽然他身上穿的的确是温建国平时穿的衣服,可眼前的这人奇形怪状的东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阿米巴变形虫一样的东西。 “天啊!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只觉得腿也在发抖。他笑了笑,但这笑容更类似于哭泣。 ——我不知道。 “林蓓岚是你杀的么?” 我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向一个梦中的人问这样的问题,无异于痴人说梦,问了也是白问。可是温建国只是蹲下来,低声地抽泣着。 ——是的,是我杀了她。 “为什么?”虽然知道这么问毫无意义,可是我还是问了。 …… ——因为夜王。 温建国半天没说话。正当我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我道:“是什么?” ——因为夜王。 温建国忽地站起来,转身向后跑去。虽然有些踉跄,但他跑得还是很快。我想追上去,可是他跑得很快,像一道黑烟一样,一下子就消失在远处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啊。我忧郁地停下了步子,知道肯定追不上的。地面仍然又硬又冷,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冲过了灌木丛,站在温建国刚才站的地方了。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鼻子里随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甜美气息,妖异的甜美。 是什么?我狐疑地看着脚下。在梦中看一切,都如同雨天隔着满是水汽的玻璃窗一样,总是看不清,我只感到脚底是一些毛耸耸的东西,也许是件衣服。 是温建国掉下的?我从来没见温建国穿过皮草,也许在梦中这些都不奇怪。我弯下腰,伸手却拣那件皮草,可是手指传来的触感却让我感到奇怪。 不对,这不是皮草,太沉重了,足足有二三十斤重。我把那东西拎起来凑到眼前,猛然间,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野兽的脸,发出寒光的牙齿。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突然的情形都会害怕,然而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是的,一个梦。 ※※※ 闹钟的铃声响了。我猛地翻身坐起,按了按胸口。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刚才在梦中看到的那张野兽的脸时虽然没有觉得害怕,然而看来我还是错了。 天还不是黑暗,我坐在床上揉了揉眼,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周围的环境。每天在这个时候上班,可是我仍然不习惯,每一天都是匆匆忙忙地。我趿着鞋,伸手去开灯。 灯光一亮起来,我猛然间看到手上一块红色。呼吸刹那间停止了,心脏的跳动却一下子显得那么清晰。我大口喘息着,慢慢地,鼓足勇气才把手伸到面前。 手指上沾着血。血已经干了,并不多。 难道我的手弄破了?我把手翻了翻,可是手上找不到半个伤口。看着手上的血痕,恐惧突然胶水一样淹没了我全身。 在那个梦中,我抓着那头死去的动物时,也感到有些粘粘的。那应该是一条长相狰狞的野狗,难道梦中的事会变成现实?如果这样的话…… 我疯了一样一屁股坐了下来,扳起脚看着脚底。可是刚抬起脚,我的心又猛地沉了下去。 脚尖上同样沾着血痕,脚底则沾满了灰尘,还有一些细小的擦痕,仿佛……我曾光着脚走过很多路。 我默默地转过头,看着床上。被子乱糟糟的,我猛地掀开了被子。 床单好久没洗了,本来就很脏,然而,现在上面更是沾满了灰土。而且,还有一些粗短的毛发。 动物的毛。或者说,是狗毛。 我坐在椅子上,不敢再去看床上。我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绝不会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梦中的事绝对变不了现实,但现在的情形,只能有一个解释,我是真的光着脚走了很长一段路了。以前看过的书里也讲到梦游,说梦游的人醒来后根本不记得自己在梦中做过很多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也一定是梦游了。 ……而且,我也真的遇到了变成黑色的温建国。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我才发现已经是上午八点。我吓了一大跳,上回迟到后被老总骂了一顿,这回准要更被骂了。我胡乱洗了洗脚,打了个的去上班。如果按成本算,今天上班实在是很亏,成本已经超过了收益。而且昨天梦游时我穿得很少,有些着凉,头晕得像踩不到实地。一进大楼,我有些战战兢兢,准备再挨一顿臭骂,刚走到我们那一层,却听得文旦在一边轻轻道:“阿康!” 他正站在厕所门口,我抓了抓头皮,苦着脸道:“我又迟到了,真倒霉。” 迟到的理由有很多,但后果来就很菲薄的工资,再七扣八扣,再下去只怕连饭都吃不起。 文旦的脸上仍是很严肃,小声道:“有个警察来找你。你干什么了?脸色真难看。” “找我?”我吓了一跳,仔细回想一下,好像除了随地吐痰,也没干过什么犯法的事。我正想说什么都没干,老总已经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道:“阿康,你来了,公安同志正找你。” 我有点担心我这副脸色会不会被人当成是做贼心虚,有个公安已走了出来,看着我道:“请问你是秦成康么?” 我惴惴不安地道:“我是。请问有什么事么?” “有些问题想问问你,请跟我来吧。” 我们这幢大楼来往人很杂,老总倒还有个会议室,是平时开会用的。当我跟着那个全副武装的公安走进会议室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一个个都是一副同情的样子,好像我已经被逮捕了,有人还惋惜地道:“看不出来,他平时挺斯文,没想到是个失足青年。”还有人站在法院的立场上说:“至少要判六到十年,我看过《刑法》的。”老总喝道:“快回去干活!”他掩上门,对那公安道:“陈同志,你慢慢问。” 门一关上,我就急道:“对不起,请问陈同志,我犯法了么?” “犯法?”那个公安正拿出纸笔来,闻声抬起头,先是一怔,才笑道:“就算你犯了法也没东窗事发呢,不用怕,是例行询问。” 这公安倒不像我见惯的那些联防队员同志一样满面横肉,好像只会用骂人来对话一样。我坐下来道:“那是什么事?” “你认识温建国么?” 我心头一震,道:“认识啊,他是我的作者,给我写小说的。他怎么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昨天晚上”,但想了想还是道:“有几天了,也记不起来,不过昨天我还和他说过话,虽然没见到。” “噢。”他应了一声,在纸上写下了一些东西。我道:“公安同志,说实话,是不是在怀疑我?” 他笑了:“你太多疑了,温建国今天清晨被联防队捉住了。他已经招认是他杀了林蓓岚,这次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他突然有些迟疑地道:“对了,秦成康同志,根据你和温建国的交往,你觉得他近来有什么地方反常么?”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道:“是指哪方面?” “比方说,他的心理状况。”他咽了口唾沫,又道:“因为联防队是巡逻到河边发现他的。这么冷的天,当时他在拼命喝水。你知道,那条河污染很严重,不要说喝了,连洗东西都不成。” 林蓓岚也是死在那条河里的……我默默地想着,他见我没说话,又追问道:“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抬起头,道:“他去湖南旅游回来后一直很反常,甚至脸上还擦粉,很怪。” “擦粉?”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擦在脸上?” “是的。” “他这么爱美么?”他把笔在手指上转了两下,又道:“对了,他还有亲属么?” “这个不清楚。他毕竟只是我的作者,我管不了他那么多。” 他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原子笔,忽然道:“对了,秦成康同志,你也是湖南人吧?” 我一怔,道:“这有关系么?” “只是随便问问,别多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我知道,那绝不是一句寒喧的话。我点了点头,道:“是啊。只是父母早就去世了,我出来读大学后就一直没再回去。” “不容易啊,离乡背井的。”他感慨了一句。 我道:“对了,温建国说了为什么要杀他的女朋友么?” 这公安突然牙疼似地吸溜着,道:“没说什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的话里明显在隐瞒着什么,我道:“公安同志,温建国这个人一直很胆小,我都不相信他会杀人。他到底说了什么奇怪的事?” 他看了看我,咬咬牙,道:“温建国被逮捕后,一直语无伦次,说什么‘封印’、‘夜王’什么的,我们怀疑他背后是不是有个什么邪教组织。” 我吃了一惊,道:“是么?他写的小说里,倒从来没有出现什么宗教迷信的内容。” 他看了看四周,又道:“对了,你这儿有他写的小说么?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这一期上正好有他一篇小说,样刊刚到,我给你拿一本去。” 我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刚推开门,他们的交谈嘎然而止,一个个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大概觉得我已经有不法份子的蛛丝马迹了。我也没理他们,到办公桌着拿了本样刊。样刊刚到,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我刚要走出去,文旦过来小声道:“阿康,公安局的人走了?” “还没呢。”我也没心思跟他多说。可是文旦追着我跟上来,小声道:“阿康,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了?有没有我的事?” 我笑了:“你做了亏心事,怕被发现么?” 他勉强笑了笑,道:“我可不怕的。”他顿了顿,小声道:“不要乱说话啊,公安老是会抓你小辫子的。” 我拿着样刊回到会议室,那个公安人员正背着手看着墙上的标语。老总以前是国有企业里搞宣传出身,墙上也挂了不少名人名言,他正看着一条爱迪生的名言。我把样刊递给他道:“同志,这就是我们的杂志。” 他接过杂志来看了看,笑了:“做什么这么夸张啊。” 我讪笑了笑:“很俗,美人像。卖得好的杂志都这样。” “发行量还好么?” “过得去吧。”我翻到了目录那一页,道:“你看,这个‘温克’就是温建国的笔名。” 他翻了翻,道:“我可以拿一本回去看看么?” 我笑了:“没关系,你拿去吧。” 他把杂志夹进公文夹里藏书网,站起身,又和我握了握手道:“那好,也没别的事了。秦成康同志,如果有必要,可能还要来向你了解情况。” 我舒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登时落下了地。看来温建国也没胡乱招认,我和他握了握手,小声道:“还有,你能不能到过道里再说一遍?” 他一怔:“为什么?” “不然同事们又要传说我是个失足青年,要判六到十年什么的。” 他很爽快地笑了起来:“有意思。”走到门口,大声道:“秦成康同志,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再见。” 到了电梯口,我想起了一件事,道:“还有,同志,请问温建国关在哪里了?” 他抬起头,道:“怎么?” “我想去看看他。毕竟,他是我的作者。” 他想了想,才道:“也好。”他顿了顿,才慢慢道:“在七院。” 七院是精神病院!我吃了一惊,道:“他疯了?” 他点点头,道:“温建国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去看看他也好,可能对案情有帮助。” 送走了他,我才发现背上都是汗水,衬衫都已经湿透了。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文旦在大声说:“‘再见’的意思就是以后还要来。”大概还在说我的事,我一推门,他登时闭上了嘴,另外几个人也马上做自己的事,故意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我刚坐下,门又被推开了,老总探进头来,看了看,对我道:“公安走了?” 我连忙站起身,道:“走了。” “你过来一下。” 一到老总的办公室,我就发现李颖没来。老总语重心长地臭骂了我一顿,然后让我回去做事。大概的确有些发烧,我坐在老总跟前的时候,只觉人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样,软软的,一脚踩不到底。 这一天不知怎么过的,第二天一大早连闹钟也没吵醒我。等我醒来,已经到了九点半。我勉强爬起来,挣扎着到附近的医院看了看。量了下体温,结果有三十九度。还好非典已经过去,不然单凭这个体温,我就得被隔离起来。 配了药,在打点滴前,我先给老总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听老总的意思,似乎在责怪我不该生病。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没办法。打完点滴,我几乎是爬回家里。一到家,就上床睡着了。人在他乡,最怕的就是生病,躺在床上,真有种万事皆休的感觉。脑子昏沉沉的一片,看出去,周围的一切都像一张年深日久的底片,黑白反转,而且变形得不像样子。 我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很脏,在一角上有个蛛网,一只小小的蜘蛛正在那儿爬来爬去,结成一张沾满灰尘的网。现在天太冷了,蚊虫什么的都已绝迹,看着那个黑点在一个小小的圆形中移动,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蜘蛛,一只永远停留在想像中的夏天的蜘蛛。当夏天过去的时候,仍然徒劳地忙碌着,勉强果腹,以至于把这种辛劳当成了日常的事。这时我才想到,如果我老了,再做不动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现在一没积蓄,二没房产,可以说,只要丢了工作,我马上就得挨饿。 胡乱想着这些,觉得一向蛮不讲理的老总也有了几分可爱,毕竟他给我的那些银行发行的花纸还是可爱的。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渐渐地,我倒头沉入了梦乡。 我看见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街头,风吹过,碎纸和灰尘漫天飞舞。那其实是小时候常见的场景,那时我住在湖南的一个小镇子上,没有几个玩伴,经常一个人在满是灰尘的街头乱走。那时的墙上往往到处贴满了红色白色,写满墨字的纸,被雨打湿,又被风吹干,成为干硬的一片片,风一吹就从墙上剥落,嚓嚓作响。那时只有五六岁的我兴高采烈地跑过桥,在那些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跑来跑去,看着墙上到处画着的那些变形人物,虽然读不懂那些纸上写满的颇有海勒黑色幽默文风的宣告,但那些纯线条的漫画还是很喜欢看。 那已经多久了?那时我几岁?我忘了。太久远的事,现在我已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幻影。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堵墙上,依然红润的脸颊因为刚贴出的一张画满漫画的纸而兴奋得发红,在一件宽大得不合身的肮脏衣服里,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突然,我看到了在我背后,黑影像积水一样正在漫上来。 那些黑影像是无所不在,漫无边际地在地上爬动,就像倾倒了大量的墨汁,正从河里向岸上漫来。所到之处,草木枯黄,可是我却站在墙边,正为纸上的一个变形的老妇人而开心得咯咯直笑,那些黑影却已经无声无息的扩大,就像吸水性极好的宣纸上被倒上一滴墨汁的样子。 黑影已经吞没了桥头,仍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当移到电线杆时,那些黑影就更像生长极快的藓类植物,无声无息地,将一根木头电线杆染成了黑色,然后又沿墙而上,从墙根,到墙头,再从墙上爬过来。就如同夏日正午,在烈日下点燃一张白纸,看不到火光,只能看到这张白纸随着一条线在变黑,扭屈,再被风撕碎。 快逃啊。 我对自己说,可是那个孩子的我仍然全神贯注于墙上,似乎一点也没发现。而我尽管拼命感叫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似乎我自己也并不存在。 那是我么?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空气从鼻孔里进入肺部,再从肺部挤回空气,发出了一阵阵粗重的声音,但那个孩子的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听见。我想冲过去对自己说,可是那咫尺距离却如同千里之遥,不论我如何向前,总也到不了自己身边。 快逃吧。 我说,自己却仍然没有听到。我看到了那些黑影已成燎原之势,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涌而来。尽管我并没有站在高处,却也可以看到了在这一片地方,那团黑色的影子正如水盆中滴入的一滴墨汁一样涌向四周。 快逃吧。 我绝望地说。黑影已经弥漫于天际间,将一切都吞没了,只有在那个孩子的我身边才有一方圆圆的亮光,仿佛站在一口枯井里,更可怕的是,尽管世界已变得全然异样,可是那个自己却仍然毫无觉察,还在看那些红纸,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 逃吧,快逃吧。 我嘟囔着,但一如预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我抬起头,看到天幕上已像深夜。但那又不是深夜,更像是用一块厚重的黑布把一切都掩盖起来,星月都不见踪影,只有深邃无比的黑暗。 终于,我猛地叫出声来。 这一声喊叫让我意识到那 662f." >是个梦。可是睁开眼,我以为自己仍在梦里,触目仍是一片黑暗。但马上知道那是因为天黑了,并不是还沉浸在噩梦中出不来。 热度已经退了,但嘴里渴得像有火烧,而且也没一点胃口,根本不想吃饭。我趿着鞋走到窗前,眼前好像仍然有过去的自己在闪过。那个穿着过于宽大的不合身衣服的自己,看着红纸上写着的“打倒”、“砸烂”字样,带着天真的微笑,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太多岁月了。太久了,这一切都已经模糊不可辨认,像一张因久存而失真的底片,黑白之间的界限也渐渐消失,成为灰蒙蒙一片。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什么时候哭,为了什么哭,那些都不重要,也记不得了,外面这个黑暗的世界于我只是像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永远。 七、吸血人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虽然没好全,但也不得不去上班了。走进大楼,别人还没来,楼里空荡荡的。等电梯时,另外两个女子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也走了过来。她们是另一个公司的,在十楼,平时根本连招呼都不打,她们显然也当我不存在,顾自说着什么,其中一个似乎抱着个孩子。 电梯来了时,我让她们先进去。刚走进电梯门,从那个抱孩子的女子怀里突然发出“汪”的一声,我吓了一跳,才意识到那并不是个孩子,只是条小黑狗。这小狗穿的衣服比农村里的小孩穿得还好,狗毛也梳理得很是整齐,本来全埋在一条毯子里,乍一看是很像个小孩。 这小狗一叫,那个女子拍了拍,柔声道:“步步乖,妈妈下班了就给你买猪肝吃,别闹。” 另一个女子道:“阿冰,步步生病了么?” “是啊,有点感冒,我等一会带它去看宠物医生。” 电梯在十楼停下来的时候,她们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我按了一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关上了。在这个狭窄的铁屋子里,还留着她们身上的香水味道,却总显得与我如此格格不入。 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我整理了一下电脑桌,才有几个同事进来,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看了看我,却没和我说话。可能是因为昨天那个公安在过道里说的话没有发挥应有的效用,我笑了笑,泡了杯茶,打开电脑准备把那天没弄好的稿子接着整理一下。 刚干了一会,门外响起了文旦的声音:“阿颖,上班了么?” 李颖来了?只是她只是“嗯”了一声,老总的声音却插了进来:“文旦,快去干活。” 门被推开了,文旦走了进来。讨了个没趣,他倒没有什么难堪的样子,一进门便小声道:“李颖生病很重啊,脸色都不好。” 一个同事哼了一声,道:“文旦,人家生病有男朋友关心,又不干你的事。” “可是……”文旦还要说什么,那个同事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道:“这儿有个来稿,你看看。” 那叠稿子很厚,文旦接过来,埋头看着,倒不再多嘴了。如果不让他干活,天知道他还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办公室里都在干活,一时十分安静。正忙着,门外忽然有个人道:“这里是《传奇大观》编辑部么?” 我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只见门外站着个人。文旦放下手里的稿子,站起来道:“是啊,请问你找谁?” “你们总编是哪个?” 文旦道:“他在隔壁,我带你过去。”他站起身,走到隔壁,敲了敲门,过了一会才过来。 “文旦,有什么事么?” 文旦的脸色很不好看,一个同事大概有些不放心,问了一句。文旦抓了抓头皮,低声道:“不知道,老总脸色不好看。” “没你那样子难看吧。”他打了个哈哈,“要不就是老总的房租欠着没交,人家来催了。” 如果真是房租没交的话,只怕我们的日子会更加难过,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没把这当一回事,顾自做着手头的工作。手头这篇稿子错别字不少,我改得天昏地暗。人忙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中午。送外卖的送来了快餐,我们都开始吃了起来。快餐自然不会美味,可是今天吃起来比往常更加不是个味道,我吃了两口,只觉得肚子里很难受。虽然仍然觉得恶,可是看着饭盒里那些黄黄的青菜和几片肥肉,就觉得恶心,文旦他们倒是吃得很欢。正吃着,老总突然探进头来,道:“文旦,你先过来一下,有急事。” 文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擦了擦嘴,惴惴不安地站起来走了过去。他一走,一个同事马上低声对边上那人道:“喂,会不会真要开人了?” 我们做的这份野鸡杂志发行量一直上不去,老总这些天总是愁眉苦脸,听说他一直有炒掉几个员工的打算,没想到轮到了文旦。我一阵心酸,更吃不下去,把大半盒饭一盖,道:“你们吃完没?我去扔掉。” 他们的盒饭倒是吃得很干净。我把几个饭拿塞进一个塑料袋里,走到楼角。那儿有个大垃圾桶,我一打开盖子,里面就散发出一股剩饭菜的馊味,让我有些作呕,可是肚子里却仍是空空的,更加让人难受。我怔了怔,扔掉饭盒,刚转过头,却突然和文旦打了个照面。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摔倒在地,骂道:“文旦,你做什么啊,悄没声的,吓死人了。” 文旦看了看垃圾桶,道:“你扔垃圾啊?” “废话。”文旦一向喜欢多嘴,可是今天他也太多嘴了。我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文旦点点头。我心一沉,道:“老总要开人了?” 文旦又点点头。我叹了口气,道:“开就开吧,反正这份杂志都不知还能办多久了,哪儿不能吃饭。” 我还想再安慰他两句,文旦却舒了口气,道:“你能想得这么开就好了,老总说了,会给你一笔违约金的。” “什么?”我像被当头打了一棒,“我被开了?前天你没听到么,那个公安是因为我的一个作者的事才来询问的,不是我干什么坏事。” 文旦仍是一脸木然地道:“不是因为这件事。刚才老总接到派出所的一张通知,说我们杂志因为涉嫌宣扬色情迷信,要停刊整顿。” 这消息像个晴天霹雳,我吃了一惊,道:“不会吧,真有这事?” “我骗你做什么,老总一肚子气,说是你招来的事,把你辞退了。” 难道是我给那个公安人员一本杂志惹出事来了?我急道:“可我的合同还没到期呢,他怎么能辞我。” “所以老总宁可付你违约金,也不要你干了。阿康,不是我不帮你说话,实在是没办法。” 我的身体也已凉透了,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老总让你跟我说?” 他突然笑了:“他怕你会恼羞成怒之下,一刀捅了他。” 我也笑了,尽管有些苦涩。老总大概仍然觉得我被公安询问过,一定不是好人。我拍了拍他的肩道:“99lib?我知道。” 文旦好像也有些说不出口,叹了口气道:“你的违约金已经打到卡里了,你看看吧。以后想过怎么办?” 我伸出手来看来看。这只手因为打字太多,指肚都已经磨得发白。我道:“有手有脚的,总饿不死。不过要是我以后沦落了要饭到你家门口,你可要赏点剩饭给我。” 文旦再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老总没炒他鱿鱼,炒的是我,他一定大大庆幸。为了跟我说这个事,他憋着一脸的伤心样,也实在有些难为他。看着他的样子,我一阵心烦意乱,道:“得了,老总对我也不算太薄,犯不着为了这么点事闹条人命出来。” 我向楼下走去,文旦还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地道:“阿康,你不要紧吧?别多想了……” “没事,我去楼下的洗手间。”我笑了笑,“要自杀也不会死在厕所里。” 文旦怔了怔,道:“好吧。” 如果心情不好,坐在抽水马桶上抽根烟是个排遣的好办法。虽然十二楼一样有洗手间,而且就在边上,可是我更想一个人静一静。从楼梯走下去,以前租用十一层的公司倒闭了,新来的那个公司正在装修,今天却停工了,这屋楼里一片死寂,洗手间里也积着一层灰尘。我坐在抽水马桶上,默默地抽着烟,突然有些想要落泪。 现在找工作很难,新毕业的大学生有很多都找不到工作,不要说我这种毕业了好几年的。活着真是不容易。这句话以前听到,虽然也有些感触,却更像句不关痛痒的套话,现在却别是一番滋味。 我抽着烟,烟气弥漫在狭窄的隔间里,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 7b97." >算了,总能活下去的。我想着,把烟头扔到地上,刚要踩灭,眼前却觉得有些奇怪,耳朵里也突然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声音很轻,仿佛一个人在极小声地抽泣,有一种难言的痛苦。 这是谁?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难道还有一个人和我同病相怜么?我走出卫生间,在过道里向外看着。因为没有灯,门又关着,过道显得非常阴暗,几如一条深邃无尽的隧道,而在这一片黑暗中,这声音就像要凸出来一样清晰。 声音是从这条过道尽头传来的,不是我的幻觉。是老鼠么?可这是十一楼,老鼠想必不会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我小心地向前走去,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一种中邪一般的感觉充溢着我的肢体,我只是小心地挪动着步子,慢慢地向前走。 一一零七号房,声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我站在门外,深深吸了口气,抓住了门把手,想要推门进去。虽然上下两层都有人,可是在这儿却什么都听不到,一切喧嚣都已远离,只剩下死一般的静谧。虽然每天都在十二楼上班,可是这十一楼我从来没有来过,一开始的热闹散去后,剩下的凄凉就更加让人难受。 屋里到底是谁?那个声音非常含糊,听不清是男是女,也许是个讨不到工钱,没法回家的民工吧。这些不幸的人,比我的运气还要糟。就在要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背后似乎有一股寒意,手也僵住了。 这一层大概刚粉刷过一遍,有一股石灰水和石膏的味道。可是在这股有些刺鼻的气味中,一丝血腥气如尖针一样刺入我的嗅觉。 他在割脉自杀? 我几乎怀疑屋里那人听到我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了,可是却又不敢开门,手反而松开了门把手。可是手一松,门却极轻地动了动。这动弹太过突兀,我差点惊叫出声,马上发现是因为这间屋子的门锁早就坏了,并没有锁上,我的手一松开,使得门开了一条不到两毫米的空隙。只是有了这空隙,屋里传来的抽泣声更加清晰,让我肯定那不是我的幻听。 屋里确实有人。我凑到缝隙间,向里看去。很奇怪,照理这过道两边没有窗,的确很阴暗,但屋里有很多窗,却似乎比过道更暗一些。 我眨了下眼。从这个角度看进去,只能看到里面的另一间房间的门口。这幢大楼的每一间屋子都相去无几,如果一个人第一次来到这里,恐怕会迷路。因为太高,一般都坐电梯,楼梯的利用率也极低,这一层虽然上下两层都有人,但根本没有人会想到来这儿散散心——除了我。可是,这个声音分明告诉我,这一层楼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 是的,还有一个人。 这个抽泣的声音仿佛立体的一般,凸现在空气里,虽然轻,但又极其清晰,甚至有些过于清晰了。也许,这个与我同病相怜的人正在拿一把小小的刀片往手腕上割着,每一刀下去,皮肤就像春天被犁开的土壤一般翻开,从中滴出殷红的血液来。即使是想像中,我仍然感到一阵晕眩,舔了舔因为干燥而有些裂开的嘴唇。 不,无论如何,都要劝他别走上这条绝路。也许我们总有一天会走投无路,但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放弃。 我一把推开门。 推开门的一瞬间,我恍惚中觉得自己是到了某个异空间,而并不是这个一一零七号房。因为我看到的,并不是如我想像中那样有一个拿着小刀在手腕上比划,正站在窗边垂头哭泣着的人。的确有一个人,但这个人完全是黑色的。 影子!我的心头猛地一震,但马上明白这并不是影子。那是一个人,但这个人浑身上下,都爬满了青黑色的苍蝇。苍蝇是能够躲在隐蔽而温暖的地方逃过冬天的严寒的,但这个人浑身上下都爬满了苍蝇,已经看不出一寸肌肤,也根本看不出衣服的颜色来。 那些苍蝇在人身上仿佛被粘蝇纸粘住了,根本没有一只飞起来,只是仍然不停地蠕动,发出轻策的“嗡嗡”声,而这正是我所听到的那种误以为是抽泣的声音。听到了我开门的声音,那个人忽然扭过头,在挤成一堆的苍蝇中露出了两只眼睛,而在他的手上,抓着一个沾着红色的毛绒玩具。 天啊!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定是做梦,一定是,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景像的,我一定和那种恐怖片里胆大而愚蠢的主角一样,从现实中一下坠落到一个噩梦中去了。我只知道蜜蜂是一种群居的昆虫,有些无聊的人会让蜜蜂停满身上,活像穿了一件毛绒绒的大氅,但不知道苍蝇也会这样。我想着,用力眨了一下眼,盼望着眼前这个被苍蝇包裹着的人会突然间消失,一如噩梦中那样。我眨得很重,眼皮几乎都有些疼痛,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但这决不是因为感动。可是当我用力睁开眼,眼前仍然有着这么一个被苍蝇裹住的人形。 因为震惊,也因为害怕,我已经忘了自己该立刻逃出去,当看到那个人慢慢伸出一只手,向我肩头搭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居然仍然想着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的掌心先前还抓着那个毛绒玩具,掌心光光的,上面沾着一些血,向我伸过来时,掌心不停地有苍蝇落上去,因此快搭到我肩头时,他的手掌也已经被苍蝇掩盖了。 “你是谁?” 我突然听到自己这样问道。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由于过份的恐惧,我已经无法指挥自己的身体,这个身体仿佛脱离了我的意志,正在按照本能做着。快逃吧,快逃吧!我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这个身体仿佛是为火焰所吸引的飞虫,仍然慢慢地、又不屈不挠地靠近。现在靠得近了,可以看得更清楚。苍蝇虽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全身,但仍然可以看出这个人身材很是瘦小。 鬼!一定是鬼!即使我也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超自然的东西,可是看到这副诡异的景像,也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那个人的手搭到了我的肩上。这只手上的血已经开始凝固,因此搭到我衣服上时有一些粘性。手刚接触到我的身体,上面爬着的苍蝇如同一团纸灰一般猛地飞散开来,有一些甚至没头没脑地撞到我的脸上,以至于都能感到有种轻微的疼痛。然而我已经忘记了恐惧,只是看着这个人慢慢靠近。他的头上一样都是苍蝇,连耳朵里,也有苍蝇在爬出爬进,头发也仿佛融入了苍蝇的体色中去了。我的耳朵里不时响着“嗡嗡”声,这声音就仿佛一条长长的蠕虫正在爬进我的耳朵,爬到我的脑子里去,可是我无法动弹,甚至,连说话的勇气也没有了。事实上,如果我一张口,苍蝇一定会涌入我的嘴,堵塞住我的嗓子眼的。他的力量大的异乎寻常,搭在我肩上时,我根本无法躲开,只能毫无反抗能力地软软坐倒。 这个人慢慢向我凑近。 虽然这个动作于他也相当不容易,但这个人却仍然在向我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靠近我的……喉咙。我无法说话,只能绝望地看着这个人,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的呼噜声。 他会怎么对付我? 我的手在地上拼命抓着,只想抓到什么可以当武器的东西。一条木板,一块碎砖,甚至一根钉子也好。可是地上除了因为长久不打扫而形成的灰尘以外,什么都没有,我在地上所能抓到的也仅仅是一把灰尘。那个人的手移到了我的喉咙口,用手指慢慢摸着。在这个角度我看不到他的手指,只能感觉到有几根冰冷的手指在我变得僵硬的皮肉上笨拙地刮动。 突然,我的手指触到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不规则的东西。这东西毛绒绒的,似乎就是那人的毛绒玩具,当毛绒玩具应该很软和,这个东西里面却似乎衬了一根木头。我没有多想,猛地抓了起来,用力向那人砸去。 虽然已是惊慌失措,但我的力量仍是很大,一下子砸中了那人的额头。那个人被我砸得晃了晃,可是并没有如我所想的被砸晕。我想再给他来一下,便举起那个玩具。可是一举起来,我才发现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个我以为是沾满血的毛绒玩具,是一具小狗的死尸! 那是一只收拾得相当干净漂亮的小狗,但现在它的脖子却以不成比例的长度挂下来,身体硬梆梆的。在这小狗的喉咙处,是一个十分粗糙,而又相当巨大的伤口,那时还粘着一些已经开始干结了的血液。小狗的尸体上一样爬满了苍蝇,方才在那人手上时,尽管没有他身上的苍蝇那么多,但还是使得我方才无法辨认出形状,现在离得近了,我才看得清楚,甚至可以闻到那只死狗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干冷而坚硬的死的气息。只是奇怪的是,苍蝇对血腥气极其敏感,但这只小狗的尸首上虽然满是干结的血液,但苍蝇却似乎更愿意停在那个人身上。 在一刹那,我又仿佛看到了那个噩梦中所见到的狗头了。那个噩梦中,我拎起了一块掉在地上的毛皮,却发现那是一条死狗。现在我手上这条狗要小许多,但一样呲牙咧嘴,面具狰狞。 我吓得把那只死掉的小狗往一边一扔。“啪”一声,因为死尸已经发硬,活像扔掉了一块木板。尽管这具小狗僵硬的尸体多少可以当棍子用,但我实在不想拿在手上。与眼前这个满是苍蝇的人相比,我似乎更害怕另一件事…… 那个人抬起了头。他被我打了一下,似乎有些晕头转向,抬起头时,脸上的苍蝇也如同一团烟雾,把他的脸都笼罩在其中。 ——是你。 他的喉咙里,突然挤出了两个字。我怔了怔,这个声音有些变形,但总还能听得清。不知为什么,这声音总让我想起温建国来。 难道这个人就是温建国?不论温建国变成什么样,至少他还认识我。我定了定神,费力地站起来,大声道:“真的是你?” 我话音刚落,他身上的苍蝇忽然“嗡”一下飞散开来。太多了,几乎就像一场大雨。在这片四处乱飞的苍蝇中,他的身影猛地向我扑过来。 他是要杀了我! 即使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但我仍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没等他扑上来,猛地向边上一闪,一下从房门里冲了出去。苍蝇几乎已经充塞了整个房间,而这个人也简直就是一只特大号的苍蝇。 我冲到了走廊上。这走廊仍然阴暗而冷清。身后那扇门里,苍蝇拍动翅膀的“嗡嗡”声穿透木板门,像一根针一样扎进我的脑子里。 那个人要追出来了! 我打量着四周。尽管这走廊我方才就走过,但这时候看来却已经恍如前世,如此陌生。现在如果要逃到过道里,恐怕来不及,我没有多想,一下冲进了对门那间空房间。 一冲进去,我立刻掩上门,也几乎同时,门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响动。震动并不大,但苍蝇飞动的“嗡嗡”声却一下大了起来,我仿佛能够看到由于震动,那个人身上的苍蝇如同一团黑云般飞起的样子。我定了定神,背靠着门,用尽浑身力量抵住。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相信刚才这一切都是事实。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也仿佛脱力一般。门很厚,但隔着木门,我仍然可以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苍蝇的气味,或者是别的?我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这声音很轻,仿佛从一个极深的幽谷里传来的,隐隐约约。而这时,我才发现周围是一片出乎意料的死寂。 是谁?那个浑身都是苍蝇的人在叫我?我的心抽紧了。如果他认识我,那么他到底是谁?这幢大楼里有好几家公司,人也不少,但每一层都仿佛另一个世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除了自己公司的人以外,连一个都不认识。平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但在这个时候,却更加觉得自己的孤独。 是的,孤独。如同暗夜行路,周围走过的都是面目呆滞的陌生人。我背靠着门滑了下来,只是用身体抵住门。尽管心头感觉得不到恐惧,但身体还是没半分力气,我几乎要怀疑那个浑身都是苍蝇的人会和一个影子一样穿过门飘进来。 声音越来越近了。忽然,我觉得背后的门被人用力一推,向里开了一条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我一下站起来,正想死命顶住,却听得门外那人叫道:“阿康,原来你真在这里!” 是文旦的声音!他又推了一下,但门被我顶住了,他推不开。我舒了口气,但仍然不敢松手。文旦大概推了两下仍然推不开,大声道:“阿康,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出来吧。”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恐怖片里,那些妖魔鬼怪有时会模仿人的声音,我害怕,当我一打开门,门外站着的赫然又是那个浑身都是苍蝇的人。我定了定神,道:“是文旦么?” “当然是我。”文旦的声音有些没好气,“快开门,别吓我,这儿黑咕隆咚的,你躲在里面做什么。” “没有别人了?” 文旦顿了顿,大概向边上看了看,忽然声音发颤地道:“啊……那儿是谁?别过来!阿康,快救命!” 他叫得很凄惨。我心头猛地一沉,再忍不住,一下拉开了门。 不管是什么,我总要去面对。可是当我满心以为会看文旦正被一个浑身是苍蝇的人抓在手里,眼前出现的却是文旦那张笑嘻嘻的圆脸。大概我惊愕的样子太可笑,文旦咧开嘴大笑起来:“阿康,你这么大个人,还这么会玩。” 我看了看走廊两道。昏暗,阴沉,但一切都没什么异样,甚至没看到苍蝇。我狐疑地道:“文旦,你刚才说……” “真是天真,我骗骗你的。”他撇了撇嘴,但马上又打量了一下,道:“阿康,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脸色这么不好。” 我看了看身上。刚才坐在地上,衣服上也沾了很多灰尘。我拍了拍,道:“你真没看到有别人?” “哪会有人,今天他们停工。”文旦又看了看我,关切地道:“阿康,你没事吧?唉,你很有才能,哪儿都能干,不要想不开啊。”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刚才是一个噩梦,那现在才算回到了现实。我道:“没事,就抽了根烟。” 刚才是我的幻觉么?我无法确认。我和文旦沿着楼梯回到第十二层,我才长长松了口气。尽管只有一层之隔,但这儿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我和他刚走到卫生间门口,李颖正好从卫生间门口,看了我们一眼,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看着她的背影,文旦忽然低低咂了下嘴。李颖越发冷若冰霜,他心里的酸劲大概也越发浓了。尽管知道挖苦他并不好,但我仍然忍不住道:“你挺能干,谁找不到,不要想不开啊。” “笑话,”文旦撇撇嘴,“我根本没想她。你身上也太脏了,去洗个手吧,跟刚从土里刨出来一样,老总看到你这样子,说不定会因为内疚而吃不下饭的。” 老总才不会因为我而吃不下饭。但我知道文旦平时被别人抓着痛脚,就会很拙劣地岔开话题。我笑了笑,道:“你先去吧,我洗手。” 刚拧开水龙头,从楼下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步步!”这声音突如其来,尖利得可以当刀子用,我被这声音惊得一激凛,打了个寒战。文旦听得热闹,马上回到楼梯处向下望去。我的心却又沉了下来。 我把水龙开到最大,像要洗脱一层皮一样拼命洗着。文旦这里走了过来,道:“哈,有条小狗不知被谁捅死了,我们这儿还有个变态。他……” 他突然顿住了。我抬起头,看见文旦狐疑地看着我,眼里,已有一丝惧意。我一阵心烦意乱,道:“走吧。” 我的手上还沾几根白色的短毛,被水一冲,立刻与手上沾着的灰尘一起被冲了下去。 八、温建国的秘密 走出大楼时,我觉得一阵茫然。丢了工作,一切都要从头来起。 走到街上,从ATM机里取了些钱出来。取消合同的违约金已经打到我的卡上了,省着些用,这些钱够我活几个月。我到家里整理了一下,一直都忙碌惯了,现在一下清闲下来,还有点受不了。在路边水果摊上买了两斤苹果,我上了去七院的公交车。 七院是精神病院,位于郊外。和市中心大不一样,这儿显得很破旧,我摸索着才找到七院的所在。这是家很老的医院了,大门藏得很好,没来过实在不太容易找。在门口传达室里填了张单子,我才被放进医院的大门。 乍一看,七院和一般医院没什么不同,整齐而陈旧的病房,不同的是植物特别多。温建国在第三病区,我拿着会客单,一边寻着房子上的字符。虽然楼房并不很多,但实在不容易找。我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走过,连忙走过去,道:“医生,请问三病区在哪里?” 他看了看我的会客单,道:“重病区啊,往前走,再往右拐就到了。” 三病区位于七院的角上,也是这儿最偏僻的。和别的医院不同,大门紧闭。我按了下电铃,门上的一个小窗子开了,一个人露出一张脸来,道:“找谁?” 我把会客单从小窗子里递进去,他看了看,道:“进来吧。” 国外的电影里,精神病院总是粉刷得雪白耀眼,然而眼前的这条走廊都显得十分破败,连墙上的石灰都有不少剥落了。我跟着他向前走去,到了一间房间前,他推开门,道:“在这儿。” 我走进门,这是一个六个人的病房,我一眼就看见温建国平躺在靠窗的床上。床是铁的,温建国的四肢都用布条绑在上面。我吃了一惊,道:“为什么绑起来?” “刚做过电击疗法,情绪还不是很稳定。”那个男护士爱理不理地说着,“都这样。水果放到储存室里,病人不能拿刀子。” 的确,这六个人的病房里,还有三个人都绑着,另外两个可能要好一点,只是呆呆地坐着。我把苹果交给他,坐到床上,道:“温克,你认得我么?” 阳光很好,照在他脸上,看得出他并没有涂粉。皮肤虽然很粗糙,但绝对没有什么异样的斑块。温建国转过头,呆滞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这时,我突然听到温建国清楚地说道:“秦成康,真的是你。” 我又惊又喜,道:“是我。你还好么?” 温建国盯着我的脸看着,让我感到一阵不舒服。他的眼睛边上是一圈黑色,完全是那种失眠人的样子。我正有些失望,觉得他还是个疯子,却听得温建国长叹一声,道:“我根本没想到会是你。” 我苦笑了一下:“我好像没这么不近人情吧。温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动了动,可是四肢被绑着,根本动弹不得。他道:“帮我解开吧。” 我看了看四周,一个膀大腰圆的男护士坐在门口,捧着一份跟《传奇大观》同一类型的杂志看得津津有味,根本没在意边上的人,有个中年汉子已经挣脱了手上的布条,坐在床上正在出神地打量着绑在脚上的绳结,可能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我解开了他手上的布条,在解开时发现他手上伤痕累累,简直像恶斗过一场。我有些惴惴不安地道:“温克,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温建国撇了撇嘴,自己去解开另一条布条,坐了起来,开始解脚上的布条了。他的动作十分流畅,根本看不出那是个精神病人。我坐在床沿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温建国解开了脚上的布条,站起来,厌恶地看了看四周,道:“去阳台吧。在疯子当中,我自己要真变成疯子了。” 他的话有条有理,完全不像个神经错乱的人。我跟着他走上了阳台。和一般病房不同,阳台外装着粗大的铁条,简直像个监狱。温建国站在阳台边,伸手舒展了一下,道:“阿康,我真想不到会是你。” 难道你还盼望着林蓓岚来看你么?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道:“我给你带了点苹果了,那个护士拿走了。” “谢谢。”他伸手摸了摸衣袋,转过身道:“有烟么?” 我摸出一支烟来递给他,又给他点着了。他狠狠地吸了口,简直要把所有的烟气都吞进去。憋了半天,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尼古丁有麻醉作用,果然不假。” 我站在他身后,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前天公安局有人来找我,问你的事。” 他笑了笑,道:“大概那时我迷迷糊糊地说了你的名字吧。那时我身边还有你的名片,怪不得他们来找你。” 我心头猛地一跳。那天那个姓陈的公安人员并没有跟我说他们是在温建国口袋里发现了我的名片才来找我的。我犹豫地道:“温克,那天的公安说,林蓓岚……” 温建国猛地转过头,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生怕他又犯病了,可是他只是叹了口气,道:“林蓓岚死了。” “是……是你杀了她?” 虽然我不想这么问,但还是问了出来。我实在太好奇,在温建国和林蓓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温建国虽然不是那种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的老实人,但我从来不曾想过他会杀人。写东西的人,总是耽于幻想,怯于行动。即使他真的有什么犯罪念头,写个故事就发泄完了。 温建国垂下头,半晌没说话。我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小声道:“温克,你没事吧?” “也可以说是我杀了她。”他抬起头,眼中满含着痛苦,“对,是我杀了她!” 我道:“‘也可以’?难道,并不是你杀了她?” 他苦笑了一下,道:“这有什么不同么?我害了她。如果我不带她去那地方就好了,她也不会染上夜王。” 我浑身都震了一下。夜王!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在梦中,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那时他也这么回答我。那么说来,我的那次梦游并不是我的幻觉。我道:“夜王是什么?” 温建国的嘴唇突然颤抖了一下,木然地看着我,眼光中已没有了神采,仿佛刹那间又成了一个疯子。我打了个寒战,道:“温克,夜王究竟是什么?” 他嘴唇上下蠕动了一下,低低地道:“是什么?” “对啊,是什么?” 他突然一把抓住了铁栏杆,大叫道:“不!你不要去!快让我走!我要回去!回去!”一边叫,一边拼命拉着铁栏。但这些栏杆非常牢固,温建国也不是什么力举千钧的大力士,铁栏只是被他拉得“哗哗”作响。 他叫得太突然了,边上几个本来呆呆地坐着的病人也跟着叫了起来,一时间病房里像开了锅一样乱成一团。我手足无措,抓着温建国的肩膀,道:“温克,别这样,别这样!”这时那个男护士一个箭步冲到阳台上,一把抓住温建国的肩膀,用力一拉,温建国被他拉得摔倒在地,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地上,登时不再作声了。 我看着温建国被拖到床上,又被绑了起来。刚才他的样子还没什么不对,现在一张脸却又青又白,直如死人。那男护士把温建国绑好,没好气地对我道:“你跟他说什么了?病人不能受刺激的,不要刺激他。” “我也没说什么啊。”我喃喃地说着。刚才我说了什么了?温建国的反应太出乎意料,我都忘了刚才我和他说什么话了。他听到什么会这样?我想着刚才的一切。刚才,我和他说的是…… 夜王! 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抬头看看四周,但周围那些病人已经安定下来,并没有谁在说。难道我有了幻听?我知道幻听就是精神病的前兆,难道我也快要疯了? 我越想越怕,看着躺在床上的温建国?99lib?,觉得周围的气温越发冷了。如果不是外面明媚的阳光,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又陷入一个噩梦中,无法醒来。我走到床前,又看了看温建国,小声道:“温克,我先走了,保重。” 正要走,温建国突然转过头,呻吟着向我道:“七五零九一八。” 我一怔,道:“什么?” 温建国又道:“七五零九一八。逃不了了,快回去吧!”说完这几个字,又转过头,呆滞地看着脏兮兮的屋顶。 七五零九一八。这个六位数字是什么意义?走出医院时,我还在想着。本地的电话号码是七位的,如果是外地的,又少了区号,温建国告诉我也没用。难道,是湖南的电话么?可是湖南一省也有那么多区号,我总不能每个区号都去试试吧。 回到家里,照例泡了一碗方便面。端着滚烫的面碗,我仍在想着这事,连面是什么味都吃不出来。吃下几筷子面条,身上开始有些舒服的暖意,可是一想到马上要过年了,我却一个人在这异乡,又丢了工作,只能靠泡方便面度日,心头就有点像被针扎着似的刺痛。 我该怎么办?在这个世界上,我像是一件被抛弃的废物,即使自己不承认,那也是一回事。我有些悲哀地想着。的确,从小到大,我好像从来没有顺利过,四处碰壁,直到头破血流也总是觉得那是时运不济,从来没想过那只不过因为我是个废物。 的确,我是个废物。我自暴自弃地想着,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恼怒,把手中的筷子也一把拗断了。当筷子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我才像从噩梦中惊醒,身上也不由一凛。 家太远了,远得几乎已记不起。现在因为时常都发电子邮件,好久都没写信。可是就算写信,我能写给谁? 信…… 我脑中突然一亮,猛地想起温建国告诉我的那个数字。那数字难道会是他的信箱口令么? 温建国的信箱我一直记在FOXMAIL里,一想通这点,我登时来了精神。电子邮箱的口令一般是六到十二位之间,温建国人马马虎虎,只怕也用六位数字,好记些,而这个数字明显是他的生日,以温建国的个性,只怕不会记住一串无意义的数字的。他告诉我这个数字,也许是让我去他的信箱里看? 我找出他的信箱地址,打开了登录页面。他没告诉我用户名,即使是这是密码,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信箱的密码,现在只能试试了。 把信箱名和密码输入后,敲了下回车,我看着页面,心中有些不安。现在上网的人多,打开页面有些慢,看着页面成为一片空白,好一阵没反应,我正有些失望,只道是错了,突然熟悉的登入页面跳了出来。 成功了!我一阵惊喜,但不知为什么又有些茫然。藏书网虽然电子邮件只是屏幕上几行字,但也属于人们的隐私,按理我是不该看的。可说实话,看别人的私信总有种偷窥的快意,那大概也是人的劣根性。 信箱打开了,里面杂七杂八的很多,大多是些垃圾邮件,不少是色情网站里来的,还有一些是文学女青年的来信,看样子都是十几天前就来的,一直没有收过。有一封信特别大,竟然带了个七十几K的附件。纯文本七十多K,那足足有三万多字,那就是温建国让我看的? 我点开那封信。这信只是几个数字当主题,多半是温建国随手打的,而那个附件的名字也正是叫“新建文本文档”。我把那文件下载了,七十多K,得等几秒钟。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在移动,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我终于要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可是这个时候我却好像没半点兴奋,只是迷惘,还有几分恐惧。 仿佛一扇门就要在我面前打开,然而我不知道门后那是什么。 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纯文本文件。打开后,我才发现这文章前前一小半就是他一条条发给我过的那些信息,不知那一次他为什么不直接发给我,却要用那么麻烦的办法给我看,可能那时他还不想让我全知道吧。我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他的文字功夫也当真不差,即使写得那么语无伦次,看上去却仍然让人明白他要说些什么,不至于有不知所云的感觉。我找着上次看到的地方,由于手有些抖,鼠标都在打滑。 “我听到哭声,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眼睛正在看着我……”温建国这么写道。 上一次他是写到这里。虽然电脑上看不出笔迹,但我也猜得到温建国在写这些文字时的惊恐万状。我仿佛可以看到他战战兢兢地打着这些字,一边不住往身后看的样子。 夜王。这究竟是什么?我吃了一口面,仔细地看下去。 ※※※ 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温建国打了个寒战,关上门,不敢再看。这幢大屋子白天还没什么,到了夜晚,就显得妖气弥漫。他抱住林蓓岚,正想把手伸到她胸脯上,林蓓岚忽然伸手打掉了他的手道:“你听!” 风很大。在嘶嘶响着的风声中,有一连串很轻的脚步声。脚步声“沙沙”的,由远而近,虽然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但仍然听得很清楚。 外面月亮很亮,虽然有些云,但地上还是亮得吓人,可又正刮着那么大的风,这个夜本身就让人感到异样,再加上这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更让人觉得妖异。 林蓓岚的牙都在“咯咯”地作响,温建国搂着她的手臂也随着她的身体颤动。他拍了拍林蓓岚的臀部道:“乡下起得早,说不定是干夜活的人。” 说完了他就觉得不对。现在大约是十二点,如果是起早的人,那也起得太早了。林蓓岚抬起头,胆战心惊地道:“可……可是……”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可是来。温建国看了看,床铺上面是一扇窗。这种乡下的老式房子,窗子都是木板的。这扇窗开在外墙上,而那串脚步声正是从外面传来的。他爬到床上,伸手要去推窗,手指刚碰到窗板,林蓓岚猛地扑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温建国有些吃惊,看了看林蓓岚,却见她的脸色已变得煞白,没半点血色。她一声不吭,两只手只是执拗地抓着他的手臂。她留着指甲,尖利的指甲尖已经刺入了他的皮肤,让他感到一阵疼痛。温建国正想让她松一下,却听得窗外有人道:“会有人么发觉么?” 这声音压得很低,风声又大,温建国一时也没听清楚。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窗上,但一下子没有力量推出去了。 “这么晚,柳文渊一定睡着了,不用怕。” 另一个人也低低地说着。这人的声音明显要老一些。这时又有一阵风吹过,从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叹息。这声音虽然不响,但是夹杂在风声中,如此忧郁,几乎不像人世所有。温建国即使在屋里,身上仍感到一阵寒意,林蓓岚也不自主地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他回过头,拍了拍林蓓岚的肩膀,以示镇定,可是他心中也实在镇定不下来。 外面那两个人想必也被吓着了,一时间声息俱无,只有风吹得如同虎啸。在低沉而幽远的风声中,“仿佛是一个人在空旷的山谷中吹埙。” 温建国突然夹进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让我一下子明白自己只是个看客。埙这种古乐器原本就是简单得甚至是粗糙,但吹奏出的声音却浑厚低沉,幽远如夜,也许,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诡秘的深夜里听到的风声真的如同吹埙吧。可是,我仍然感到茫然。 温建国为什么要加这个比喻bbr>?99lib.?对于叙述而言,这种比喻打断了叙事节奏,完全是蛇足。但我隐隐约约觉得,温建国在写这些字时正是惊恐万状,他加进这样的比喻,只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一些,不至于半途而废。 也许,我在看他写的这篇东西时,也需要有这些比喻来打断我的思路,让自己明白自己只是个看客,不至于太过沉浸在里面。 “是只猫。”屋外那个声音苍老一点的人说着。 那只是只猫。被风吹得在屋顶上立足不住后掉了下来,发出的一声低低的咆哮。猫叫春时的声音很像小孩的哭声,平时叫起来也和人哭着差不多。温建国听得那人这么说,竟然自己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可是很奇怪,那种叫声却仍然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好像那只猫正在走近。 那不是猫了。温建国心头突然一凛。那不是猫,是人在哭。正是那外面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他不明白这人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这声音像是咯在喉头,吞吞吐吐,听起来说不出的难受。 “哭什么,”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老子活了六十年,什么没见过,日本人来的时候也没尿过裤子,站起来!” “阿爸,其实我们在这儿过得挺好……” “好个屁,这狗不拉屎的鬼地方你还想呆么?老子反正寿数到了,横竖横做这一趟,弄到了那个金佛,你们两个拿了钱就可以去镇上做点小生意,做街上人。” 金佛!即使是坐在电脑前看着,我仍然像被刺了一下。这个词我见得多了,不过多半是在杂志上的破故事里。不知为什么,那些作者写的夺宝故事里的宝物,不约而同地几乎有一半是金佛,都是沉甸甸,金光灿灿,值好几十万,此时看到这个词时马上就有种读故事的感觉了。 “那个老人说的确实是这两个字。我看了看林蓓岚,她也在看着我,以示我没听错。”温建国在这儿这样写道,可能他也在怀疑自己听到的是不是个故事。“那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可是这两个字如同尖针一样刺进我的脑海,时时萦绕。” 在这种文学笔法后面,他大概也在想着那金佛到底能值多少钱吧。不但是他,我也在想着。如果是纯金的,那么这金佛即使只有拳头大,也起码有二三十斤。算十千克好了,一克金价一百多,那可是在一百万以上。 一百万!我被这个数字惊呆了。虽然百万级的数字在报刊上贪官受贿的数字中也时常能看到,似乎并不太大,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实在是个天文数字,足以吓死我。我登时提起精神看下去,心中隐隐约约地希望这金佛没被他们拿走才好。 板窗上有些缝,贴着不知哪一年的报纸,纸张黄得不像样,上面用粗体写着某个地方粮食亩产万斤的好消息,那几个字更贴在一条比较大的缝上。温建国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一道,那张纸裂开了,一丝风带着尖响吹进来,像把刀子。 从窗缝里看出去,路上的浮土都被吹走了,在月光下白晃晃得耀眼,但看不到人影,大概那两个人还站在墙根下。从这儿看过去,正看得那口井。井上仍然盖着石板。石板年深日久,已长满青苔,看过去黑乎乎的。 窗外,那年轻人突然又带着哭腔道:“阿爸,老辈子人都说不好动的,阿爸你不要去碰吧。” “小王八蛋,老子打开过一回了,什么事没有,你怕什么?”风声中又传来了“啪”的一声,似乎是打了一下耳光的声音。 “可是……” “快去。那金佛有三十来斤重,滑溜溜的不好拿,要不是非你帮忙不可,老子才不叫你来。娘的,你这小 738b." >王八蛋真是老子的种么?胆子这么小。你没听柳文渊说么,再不去拿就来不及了。” 有两个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温建国的视野中。前面一个背着圈成一圈的粗绳子,看样子年纪有几岁了,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仍是走得很快,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年轻人,但脚步虚浮,一步三摇的样子。 我皱起了眉头。这样子和温建国的故事里、林蓓岚和我说的都不一样,那里都是说直接看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温建国是在写小说,自然可以把一个老人的裸体艺术加工成少女的胴体,但林蓓岚为什么也说得和温建国不一样?她想隐瞒什么东西?为什么这里出现的是两个人?那个年轻人到底后来去了哪儿了? 这些疑问仍然没有答案,那两个人却已走到了井边。由于隔得远了,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井台两端,弯下了腰抬着什么。 那多半是井盖了。温建国想着。金佛就在井里?听两人的口风,似乎柳文渊也知道这事,所以那两个人才搞得如此诡秘。他恨不得把柳文渊拉起来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觉得手臂上又有种刺痛,扭头看去,却是林蓓岚抓着他。她抓得很紧,尖尖的指甲都掐进了温建国的皮下,温建国小心地将她的手拿下,正想说句什么,林蓓岚突然小声道:“建国,你听到了么,有三十斤重!” 她把“三十斤”这三个字咬得很重。三十斤自然是个约略数字,并不准确,即使只有十千克黄金,那也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了。林蓓岚这时神采奕奕,眼睛亮得吓人。 温建国写到这儿时突然感叹道:“我一直以为她很清纯,真想不到会这样,我们向来只谈些文学,口不言阿堵物,可这时她整个人简直要烧起来。大概就算是美女作家,也很少能价值达到十公斤纯金的。” 这地方他胡乱感慨了一长串,可能写到这儿,心也定了下来,文笔重新变得流利,因此有闲心发表意见了。的确,美女作家们虽然美丽而有才华,不过我想花一两千准也买得到,绝值不到十千克黄金的。只是这时我心急如燎地急于想知道下面的情形,实在没心思探讨美女作家的价格,连按了几下翻页键。 “天啊!” 这两个字跳入了我的眼帘。这两字单独占了一段,虽然纯文本文件中没有字体变化,但这两个字因为很突兀,让人觉得比别的字都要大一号。如果温建国是手写的,写到这两个字时一定落笔极重,可能连纸都会划破。 一看到这两个字,我又是一凛。在小说中陈述句用这样的语气很不好,打破了叙事格局,好像一个人讲故事时,突然自己跳出来喧宾夺主,让听众的思路无法按故事发展。但此时这两个字却一下让我提起了神,我知道那一定是关键了,重新翻回去寻找方才断开的地方。 九、夜王 因为离得太远,温建国一直看不清那两人具体做的事,只能看到那两个人将石板抬下来。石板用铁链锁着,但那两个人抬得并不困难。把石板放到一边,一个人往身上绑好了绳子,缒下井去,多半是那个老头,因为他看见留在井口的人身体正在晃动,怕冷似的晃动。隔得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他也知道准是在说“小心”之类。 突然,井台上那人拼命地拉着,像从井里吊起满满一桶水的样子。温建国看着那人,手臂上突然又是一紧,他扭过头,听见林蓓岚小声道:“我们快过去!” 林蓓岚一直凑在他边上,也透过一条细缝往外看。方才她心惊胆战,这时却显得极是镇定,眼睛灼灼放光,仿佛变了个人。温建国怔了怔道:“要做什么?” “这些文物见者有份。他们两个,我们也是两个,怎么也要分一半。” 一半啊…… 温建国心头不由一动。就算五公斤黄金,那也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了,如果真能得到的话,那后半辈子大概可以吃喝不愁,再也不用写那些垃圾故事换钱了。他正想着,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 风还是很大,这声惨叫被风刮得支离破碎,变得很轻,也实在像一只野猫的叫声。他一时还没注意,林蓓岚已猛地一推他道:“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温建国还有些迟疑,林蓓岚一把推开窗,跳了出去。她的动作非常轻盈,温建国吃了一惊,他一直想不到林蓓岚居然有这等矫健的身手。 他们住的这间房在二楼。这种古老的房子,并不很高,一楼由于是柴房,因此二楼大概只有两米左右,林蓓岚跳下去时轻轻巧巧,下面又是泥地,只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她是曲膝着地的,手在地上一撑,便又站了起来,抬起头看着从窗口探出头来的温建国道:“快!快出来!” 温建国还有些迟疑。那父子两个一定不欢迎他们两个不速之客的,他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林蓓岚抬起头看着他。在这种荒僻的乡村古屋外,她这么个摩登女子站在月色中,风将她的头发也扬了起来,显得有种妖异的美丽。 “你不是男人么?快下来!” 林蓓岚的眼睛亮得吓人。温建国看了看井台那边,不知为什么,那父子俩似乎正在打架,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老头浑身赤条条的,怀里抱着个金黄的东西。也许是时常在地里干活,晒得黑黝黝的,更显得怀里那个东西金光耀眼。他似乎正和那个年轻人在井台上争夺着,绕着井台在跑。 温建国还有些迟疑,林蓓岚已经向那边跑了过去。他不再多想,也一下跳出窗去。窗子不大,他的身体又不像林蓓岚那么苗条,要从窗子里跳出去没那么容易,还好衣服脱掉了好些,要是穿着羽绒衣,恐怕要卡在窗子里。他费力地跳出去,落下地时却没有林蓓岚那么轻巧,摔了个屁股墩。幸好窗子不高,也没什么大碍。他抬起眼,只见林蓓岚轻快地向前面跑去,月色如洗,她的样子轻捷得…… “像一条蛇。” 我不知道温建国怎么会想到这个比喻,一时间眼前也浮现出一条蛇的形像。在地上轻快地游动,细密的鳞片擦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喀啦”声。柔若无骨,水流一样,鲜红的信子带着诱惑,也许真的和林蓓岚有些神似。 林蓓岚跑到了井台边,那两个人还在围着井台转,年轻人看到她时,吃了一惊,“啊”了一声,脚下却是一滑,他本就站立不稳,身子一侧,竟然一个倒栽葱向井里摔了下去。温建国吃了一惊,那个老人却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扑到了井栏边上往下看着,怀里仍然抱着那个金佛。 那的确是个金佛。不知有多少年了,周身上下仍然光亮如新,在月光下发散出一层毫光,整个都似笼罩在一团光晕中。当温建国气喘吁吁地跑到井台边时,林蓓岚正和那老人在抢着。 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赤身裸体的老头在月光抢着一个金佛,这副景像也许只有噩梦里才有,温建国冲到他们跟前时几乎有种疑幻疑真的感觉,舌头也像打结一样说不出来。让他感到恐怖的是,那老头浑身黑得像涂过一层漆,但又不是纯黑色,而是斑马一样的条纹,一块黑一块白,不,其实是黑一块褐一块的,老人本色的皮肤同样颜色很深,仿佛是得了什么皮肤病,可林蓓岚却毫不在意,紧紧地抓着那个金佛,两个人的皮肤也碰到了一块。 “建国,快过来!” 那老人虽然瘦弱,但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那金佛被他抱在怀里,林蓓岚根本挖不出来。她抬起头,竖起双眉叫着,在她脸上原先的温柔已荡然无存,温建国打了个寒战,喃喃道:“别动手,别动手。”不知为什么,声音也显得软弱无力。 那个老人紧紧抱着金佛,嘴里哼哼着:“我的,我的,卖逼的快放开!”从井里则传出扑腾着水的声音,声音很闷,那口井竟然出乎意料的深,可是这老人抱着金佛,别的什么都不管了。 “先救人再说吧!” 温建国声音响了一些,林蓓岚猛地缩回手来。那个金佛做得很光滑,又是湿淋淋的,她的手一松,竟然也脱出了那老人的怀里,直飞了起来。那老人伸手去捉,可是金佛滑溜溜的,他虽然抓住了佛头,却一下滑出他的手,直往井里落去。 温建国不禁失望地叫了起来。他猛地冲到井台边往里看去,刚到井台边,便听得里面传来“咚”一声,是硬物相击的声音。 井很深,至少也有十余米。从上面看下去,只是个黑洞洞的口子,什么都看不见,那个声音就像一个活塞一样冲上来,“嘭”一声,仿佛连空气都被挤出井外。一听到这个声音,温建国打了个寒战,想到的却是那金佛会不会砸得变形,那老人却冲了过来,扑在井口带着哭腔嘶哑地道:“阿保,你说话啊,阿保!” 井中死寂一片。可是在死寂中,也许是错觉,温建国好像听到有种蠕动的声音隐约传来。那是种粘稠的声音,就像一只爬进窄口瓶爬不出来的蛞蝓发出来的,但又不像蛞蝓一样连成一片,更像是密密麻麻的蠕虫堆成一个巨大的圆球,正和热水一样上下翻滚发出的声音。 “出……出什么事了?” 林蓓岚已没有刚才那种张扬,怯生生地靠到温建国身边。不知为什么,温建国心中突然有些厌恶,向一边闪了闪道:“大概没命了。” 一块砖头从十几米高处落下来,最后的速度也有每秒十几米,三十多斤重的东西砸在头上,只怕头骨一下就会被砸裂。他刚说完,那个老人抬起头,死盯着林蓓岚,林蓓岚“嘤”一声躲到温建国身后。 “臭卖逼的,你杀了阿保!” 那老人沙哑地嘶吼着,似乎要作势扑上来。他只穿了件粗布短裤,而这短裤也已经被水沾湿了,紧紧贴在身上,整个人几乎不像个活人,倒更像个僵尸。林蓓岚的脸吓得煞白,往温建国身后躲去,小声道:“不是我!不是我!” 温建国拦住他道:“快把他救上来再说吧。来,我下去。” 虽然这么说,可是看井口,他只怕会卡在当中的。那老人却哭着道:“没用的。完了,都完了,什么都完了。” 那个老人伏在井口,像一张坏了的密纹唱片一样喃喃地说着,背部正不住抽搐,每抽动一下,那些深浅不一的斑纹仿佛也发生了变化,如果不是看错的话,那些斑纹更类似于水面的油污,尽管只有两种颜色,却让人有种光怪陆离之感。温建国上前道:“老大爷……” “滚开!” 那老人没有转头,仍然在抽搐着,温建国小心地走过去,道:“老大爷,快把他拉起来吧。” “没用的,见了血,阿保都已经化了。”老人抽搐着,看着井下,喃喃地说着:“阿保,都是爹不好,是爹害了你啊。” “夜王是什么?” 林蓓岚小声在温建国耳边说着。温建国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是迷信吧。” 井盖的石板上刻着太极图,而且还有铁链,这些显然是过去所施的法术。温建国有些迟疑地看着那个正在井台前抽泣的老人,正想再说句安慰的话,可是老人突然身子一冲,身体扑在井口上,大口大口地呕了起来,嘴里,一团团黑水接连不断地流出。 吐血了?温建国心中一寒,突然,那老人嘴里突然又发出一声响,头也抬了起来,恶狠狠地道:“你们也逃不了,夜王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说得很低沉。他原本伏在井口,这时抬起头,月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张苍老的脸,此时却像在刹那间又老了十岁,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些黑水。他的眼茫茫然地毫无神采,死鱼一样泛白,嘴里吐出的黑水沿着下巴正往下淌,流过脖子,在他搓衣板一样的胸口流过去。 “天啊!” 这是温建国第三次这样感叹了。 老人的双手撑在井圈上,嘴张得让人担心会不会裂到腮边。他似乎仍在嚎叫,但此时已无声息。温建国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走上去扶住那老人道:“老大爷,你没事吧?” 那老人仍然没发出一丝声音,温建国正想再问两句,突然,那老人的头掉了下来。 老人因为扑在井口,头颅像一个熟透了的果子一样正掉进井里,隔了好一阵才听到从中发出一声闷闷的水响。这副情景实在太诡异了,林蓓岚尖声叫了起来,温建国也猛地向后一跳,一把捂住她的嘴道:“别叫!”但话是这说,他自己也已被这景像震骇,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来。 老人的头颈处像被快刀切割过一样,但是切口处却不是想像中的血肉模糊,那是果冻一样的胶质,就像孩子吃的甜果冻一样,只不过是黑色的,已经冒出了断口,还在颤颤微微地往上升。那老人已经不会动了,整个人一动不动。 这样子持续了大约只有十几秒钟,突然这无头的身体又动了动,猛地从中裂开。像一个盛水的皮囊在地上摔裂,里面猛地流出大片的黑水来。那些黑水仍然带着胶质的感觉,流得并不快,随着黑水外溢,身体也仿佛在融化。 一定是个梦,这绝不是现实。 温建国几乎要大叫,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地上的黑水则不断扩大,已经快流到了他脚边。他又向后退了两步,听得林蓓岚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因为惊骇已有些变形,温建国几乎要认不出那是林蓓岚的声音。 “我不知道。” 温建国的心也已经抽紧了。他盯着那口井,现在井边的黑水开始缩小,正涌进井里。虽然看上去的确像是水,但温建国知道那不可能是水,因为这些黑色的影子有向上流动的。 像是一匹黑布。他想着。这时他听得林蓓岚小声道:“那个金佛……” “你还想着金佛!”温建国这才回过神来,“两个人已经死了!” 林蓓岚仿佛要哭出来一般:“我哪儿知道……我又不知道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虽然眼神里带着茫然和恐惧,可是仍然不住看向那口井。温建国激凛凛打了个寒战,拉拉她的手,道:“快走吧!” “那个金佛真的不要了么?” “你真想被当成杀人凶手么?” 林蓓岚也打了个寒战,猛地退了两步,忽然转身跑去。也许她直到现在才醒悟到自己的处境吧,温建国却有种想要苦笑的感觉。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早走,立刻走。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但天色却更暗了,云层如同黑汁一般围拢来,厚得仿佛会掉到地上,时而有风吹过,风声中也似有种隐隐约约的呜咽。这一切让他感到异样的寒意和恐惧,不自觉地退了一步。那口井静静地,却又带着极度的危险,当温建国看到井口时,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走来。 漆黑的井口,仿佛深不见底,井前的地面上是那老人的衣服,摊在地上,仿佛是白天有人洗衣服时忘了拿了。他回头看了看,林蓓岚已经跑到了柳文渊那座房子前,叫她想必也不会回来了。他走到井边,把衣服扔进井里,又抱起了那块石板。 手刚触到石板,一股彻骨的阴寒沁入骨髓,温建国差点抓不住。但这块石板起码也有六七十斤重,如果掉下去,他的脚背肯定被砸得稀烂。他咬咬牙,用力将石板抬上去。这石板朝下一方并不是平的,而是凸出一块,像个塞子,也正好塞住井口。温建国将石板挪动了一下,石板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又听得“咯”一声,严丝合疑守盖拢了。 盖好石板,温建国又把那条铁链穿进石板角上的洞里。铁链已经被剪断了一截,但断口是在石板下的,不注意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做好这一切,他打量了一下井口。现在,这口井跟他在白天看到时几乎没什么两样了,只是他知道,现在这井里应该有两个人的尸首了。 两个人么?这个念头忽然让他有些想笑,虽然他也知道这并没什么好笑的。那个年轻一些的阿宝,可能还有些尸体的碎块,可是这老人却已经如同水汽一般消失在空气里了,现在,谁也不会知道这个晚上所发生的事——除了自己和林蓓岚。 在这里,故事突然告一段落,温建国突然在下面另起一行发了一段感慨,尽是些语无伦次的话,翻来复去的说些“难以置信”、“我要疯了”之类的话。虽然只是些字符,我也看得心头发毛。温建国在事实想起当时自己所做的事时,一定也在发毛,他可能不相信自己竟然能够这么做吧,那么冷静地把两个人死去的痕迹消灭干净。 “这是我么?”在这一段结尾,温建国说了这么一句话。的确,从行文中所看,这时的温建国和平时的他大不一样。我虽然不是很了解温建国的性格,却多少也知道,他是个相当软弱的人,似乎不可能如此冷静地处理事情的,而他在描述这些情景时,冷静得完全是个旁观者的姿态。 我又捞了一筷子面吃下去。面已经冷了,方便面闻着挺香,吃起来却有股塑料味,加上这些沉在碗底的面条咸得让人难受,很不是个味,可是我现在需要食物来让我镇定。我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面条吃了下去,接着往下看。 温建国正要走开时,突然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站住了,低下头看去。在地上,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仿佛是个顶针。温建国弯下腰拣了起来,才发现那是个班指。 看到这儿,我心头又是一跳。那个班指!今天去看温建国时,我把那个班指带在身边,本想还给他,可是他那副样子,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伸进口袋,摸出了那个班指。 这个班指很重,戴在手上想必不太舒服,我也藏书网不想戴上去。拿在手上如冰一样寒冷,几乎把我的手指也冻得麻木了。我看着这个奇形怪状的班指,心底却像有一股彻骨的寒意在流淌。 这件事是真实的么?尽管温建国完全是以文学笔法写的,读起来也更像是个故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似乎不该是假的,因为林蓓岚跟我说的时候并不完全真实,像那个井盖什么时候打开的,林蓓岚就没有说,而温建国的这封信里才把这些事都说清楚了,一些细节问题同样可以对起来。只是,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读着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现在再想想,只觉得这件事实在太过古怪。如果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整理清楚,应该是这样的:温建国和林蓓岚外出旅游,到了一个叫射工村的地方。村名应该是真实的,因为在小说和他的信里同样出现了。他们在村里一户人家借住一晚上,结果当晚看到一对父子打开了封住的井盖,从井里掏出一个足足有三十斤重的金佛,只是不知为什么,那对父子打斗起来,在打斗中,儿子掉进了井里,金佛也掉下去,把儿子砸死了,结果老人裂成两半,身体变成了一些黑水流回井里,温建国则在地上发现了一个班指。 粗糙的故事,根本没有逻辑性。如果用一个编辑的眼光,那我只能如此评价。只是,这会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那个足足三十斤的金佛…… 我不禁失笑。黄金总是诱人的,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怎么说的?“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虽然黄金的保值作用一天不如一天,但黄金仍然可以让人去犯罪,即使是温建国这么个故事,居然也会让我有点信以为真,所以古人会取笑那些想入非非的人是痴人说梦了,也许,温建国写的,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毕竟他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我想再往下看去,可鼠标刚一拉,却发现这文件虽然还有几句话,却已经到底了。温建国这封信,居然在这个地方嘎然而止,实在让我没想到,他写东西向来有头有尾,难道这是个未完稿么? 我有些诧异。碗已经凉透了,拿在手上不太舒服。我把碗拿到水龙头下洗净了,正要擦干净放好,突然想起刚才温建国那封信下面似乎还有几句话。我刚才没注意,现在想想,温建国最后似乎还说了些什么。 擦干了手,我又坐到电脑前。在温建国写到他发现了一个班指的地方,另起一行写道:“我太天真了!逃不掉了!天啊,救救我吧!” 就这么几个字。仅仅这几个字,我仿佛听得到温建国在声嘶力竭地叫喊,无助而惶恐。我虽然还是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这几个字,仍然让我感到一种迷惘的恐怖。 关了电脑,脱掉衣服上床。那天弄脏了的床单和被套都已经洗过了,盖在身上很舒适,可是也许是心理作用,当闭上眼时我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睡着后又像个幽灵一样,起床光着脚走到外面。 三十斤金子。温建国到底在躲藏着什么?三十斤金子。他害怕的又是什么?林蓓岚又是怎么死的?三十斤金子。如果温建国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个射工村到底在什么地方?三十斤金子…… 我睁开眼,看着有些脏的天花板。躺在黑暗中,天花板仿佛一下子离我远了许多,那么远,就如同一口四四方方的井,正在漾起黑色的波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不论想着什么,那三十斤金子就如刻到我脑海深处一般,不时跳出来。三十斤。金子。即使是半睡不醒的状态,我也觉得好笑。头脑简单的人才会轻信,我自信自己不是那种轻信的人,为什么怎么都忘不掉那三十斤金子?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所无莫强求。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很糟糕的武侠小说中,一个根本没什么高僧风范的和尚突然说出这么两句让我感慨万千的话。从小,我常用这两句话来宽慰自己,不论是考研失败还是失恋,想想都不是我命中所无的,也就平静了许多。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那三十斤金子都不可能属于我,我这么想着不放,也实在有些可笑。 可是,那三十斤金子…… 我用被子蒙住头,试图去想些别的。林蓓岚给我看的那只手,布满了斑马一样的黑色细纹,那是种病么?而且,很可能是传染…… 想到这儿,我浑身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温建国恐怕也得了那种病了,而我和温建国、林蓓岚两人都有过接触,我会不会也已经染上了?我翻身坐起,打开了灯,伸出手臂来看着。我的皮肤并不怎么白净,不过怎么看都没有发现和林蓓岚一样的痕迹。可是我仍然不放心,又细细地看了看身上的各个部位。刚洗过一个澡,身上还算干净,我仍然没发现什么地方有异样。我又到镜子前仔细看了看脸,在镜子里那张憔悴和困倦的脸上,还是没发现什么地方不对。 重新钻进被子里,我才略微放下了心。虽然传染病一般都有个潜伏期,不过现在我没什么不适,应该不会有事。 可是,真的没什么不适么?我忘了以前有没有梦游过,但我敢保证这些年来我都是倒头就睡,从来没有梦游。那天的梦游,究竟是怎么回事?而那天我所看到的那条死狗又是什么? 像被针扎了一样,我再一次猛地坐了起来。那条狗呲牙咧嘴的样子太过狰狞可怖,我至今还能记得清清楚楚。我努力想着在梦游时所见到的情形,温建国鬼一样伏在灌木丛里,低低地抽泣着……那是抽泣么? 我看着天花板,想像着我的视线能穿过楼板,直达上面一层的人家。这是一个小时候常玩的游戏,那时我经常坐在另外家门外,呆呆地坐着,看着那些紧闭的门,想像着门和墙都变成透明,我能看到里面的人在走动,在打骂。这个无聊的游戏我玩得乐此不疲,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有时甚至忘了回家吃饭。只是这些都早已堙没在记忆中了,现在不知为什么又突然记起来。 没有开灯,天花板也模糊不清,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但在我的想像中,楼上那户人家却变得清晰起来,床,桌子,椅子,以及电视机,一切都历历在目,只是我根本不知道楼上住的到底是谁,所以在我想像中那户人家的主人总是面目不清,不知是美是丑。 虽然我总是睡不着,但慢慢地,还是沉入了梦乡。梦中我又见到了温建国,他惊恐万状,对我比划着什么,只是,他的身体如同一个破损的蜡像一般缺少了许多块,在夜风中摇摇欲坠。我想叫,可是身体如同压上了千钧重物,根本动弹不得,浑身像浸在水里一般,被冷汗湿透了。正在惊恐万状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没有门,敲门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在一片死寂中,只有敲门的声音特别清晰,我看到温建国正向我拼命比划着,那么狰狞,也那么地绝望,终于,声音消失了,而温建国的人影也突然消失不见。 我睁开了眼,阳光灿烂,已经不早了。丢了工作,看来不全是坏事,至少现在可以睡得长一些,只是我一时还想不通为什么敲门声仍然没有停止,等脑子清醒一点,才醒悟过来,真的有敲门声。我租住的这间小屋子已经预付了大半年的租金,平时根本没有人来,我披上衣服,有些诧异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那个公安。 “你好,秦成康同志。”他打量了我一下,“你还没起床?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没关系,请进。”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拖过椅子来,“坐吧坐吧。” 他坐了下来,道:“今天我去你单位,你单位里的同事说你已经辞职了。真是抱歉,我还有些事想要问问你,你大概连早饭还没吃吧?”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道:“没关系。是温建国的事吧?我昨天刚去看过他。” “是么,”他看了看我屋子里,“你这儿地方不大。” 我苦笑了一下:“单身汉的房子,乱是乱了点。本来就是赚点死工资,现在这死工资也没了,连这房子都快住不起。” 他道:“要不,你先去吃早点,我们边吃边聊好么?” 我道:“好吧,下面就有个小吃店,一块儿去吧。” 我穿好衣服,和他走下楼去。走出门口时,小区里清洁工人扫着大门口。现在已经过了十点,那小吃店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我要了碗豆浆,再叫了点包子之类,拿到桌前,道:“你吃过了么?” “我吃过了,你慢慢吃吧。” 他打开公文包,从中拿出一本笔记,又拿出笔来道:“边吃边聊没事吧?” “没关系。”我咬了一口包子,“又有什么事?” “请问,你知道温建国还有什么经济来源么?” 我怔住了,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好像就在家写字赚稿费。怎么?他还有经济问题?” 他皱起了眉头,道:“现在也不清楚,我们怀疑他在倒卖文物。” 我吃了一惊,道:“文物!”大概说得有点响,边上一个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小笼包的人扭过头看了看我。温建国和文物没什么联系,不过,那个班指倒可以算是文物…… “你知道什么?” 我掩饰地笑了笑,道:“哪儿知道,我跟他也不算太熟。” 他又皱了皱眉,道:“是啊,温建国这人很奇怪,也没有亲戚,我们搜查了他的住处,黑漆漆的,弄得活像个冲洗照片的暗室,也没发现什么。” 我道:“为什么要搜查他的住宅?” 他大概也觉得失言,抬起头道:“你还不知道吧,他昨晚上从病房里逃了出去。唉,医院真是疏于管理啊。” 我惊道:“逃了?” “是。本来我们要提他去拘留所了,可是他居然冒充病人家属,从病房里逃了出去。昨天我们马上派人守在他家附近,可是他没回家。没来你这儿吧?”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他根本不知道我住哪儿,以前只有我去找他。对了,你刚才说他在倒卖文物,到底是什么?”我见他用手指敲了敲公文包,若有所思看着笔记本,忙道:“要是这是机密,那就别说了。” 他道:“这倒算不上机密,我们在他房里发现了一些小古董,尽是些金银佛像,如果是真的,总值个十几二十万的。这些东西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射工村!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温建国和林蓓岚仍然没有说出真相,从温建国写的那文章看,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连夜逃出射工村,看来,并不是他写的那样什么都没拿就逃出来了,那对父子从井里取出的,并不只是那个金佛。 那个公安还在说着:“温建国背后,说不定有个文物盗卖集团。要是他来找你,你要劝他自首,违反《文物管理条例》也是要判刑的。”我却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只是想着刚才他所说的那句话,端起碗来喝剩下的豆浆时,手也在不住颤抖。 见我吃完了,他也站起身,道:“好吧,就说到这里。如果有温建国的消息,请马上通知我。” 我点了点头,道:“好的。” 跟他告辞后,我一直都在想着那个公安说的事。温建国家里有一些金银古董!这就证明了他写下的一切都不假吧。那么说来,在射工村的井里,那个足有三十斤重纯金,真的还在那口井里了? 我付了钱,走出小吃店的门口,不禁笑了起来。又在胡思乱想了,也许是丢了工作,才会这么乱想的吧。 刚回到我住的那层,一眼看见那个清洁工人站在我家门口,正敲着我的门。我连忙走过去,道:“大爷,你有什么事么?” 他看了看我,道:“你是这家的么?” “是。怎么了?” 他指了指墙边,道:“这些衣服还要不要?要的话怎么扔在外面?” 衣服?我吃了一惊。虽然听说过那些公子哥从来不洗衣服,衣服脏了随手就扔掉,但我根本没有这样的经济实力,发疯了也不会把衣服扔掉的。我低下头,顺着他的手看去。在门边,果然堆了几件衣服,尽是些衬衫内裤什么的。 这是哪里来的?我拎起来看了看。衣服不新,显然穿过了,但也不是旧到不要的程度。虽然有点眼熟,但我可以肯定绝对不是我的。我道:“不是我的。你问问别人吧。” “我都问过了,全不是。作孽啊,好好的衣服。”他把那些衣服卷起来,“洗洗还好穿的。要真没人,我都拿走了。” “拿走吧。” 我打开门,理了理床铺,坐下来抽烟。刚点着火,猛然间,我怔住了。 那些衣服,是温建国的!在医院里他穿着病服,可是里面的内衣就是这几件! 十、病 我猛地推开门,冲到过道里。那个清洁工还没走下去,我大声叫道:“喂,等一等!” 他停住了,道:“是你的么?” “让我看看。” 我走到他跟前,翻了翻那几件衣服。衣服并不太干净,看来是穿过的,虽然不能肯定,但明显很像是温建国穿过的。我伸手摸了摸,只觉得嘴唇也一阵阵的麻木,似乎说不出话来。 我伸手摸着,突.然,手指摸到了衣服口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似乎是张卡纸。我摸了出来,却是一张广告纸,是那种经常塞在人家门缝里的下流广告,卖的是种天知道有没有效的壮阳药,背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了几个字。字太潦草,也非常淡,不知道是不是温建国写的,写着一个八开头的八位数字。 会是温建国写的?我怔住了。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他的信箱密码明明七五零九一八,难道这个号码是另一个信箱的密码?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温建国还有别的信箱,大概只有打开温建国的电脑才能知道。只是温建国的家已经被公安局注意了,他们已经搜查过温建国的家,现在我根本不可能再到温建国家里去看他的电脑。如果这真是温建国写的,他昨晚上到这儿来究竟想告诉我什么?而他的人又到哪里去了? 猛然间,我想起了昨天做的那个梦。即使现在是白天,我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 “到底是不是你的东西啊?”那清洁工大概被我吓着了,“你刚才说不是你的我才拿走的,我可不是偷东西。” “不关你的事。”我拿着那张纸片,又翻了翻,可是那些衣服里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家里,突然觉得没事可干。平时这时候都在办公室里忙,现在空下来,倒有点不习惯。我坐在椅子上,又拿出那张纸条来看着。这几个数字写得歪歪扭扭,颜色是红褐色的,有点像油漆,但怎么看都不像油漆,而是血,只是颜色太淡了,几乎看不清。可是如果说温建国昨天晚上到我家门口,脱掉衣服,赤条条地跑了,只留下这么一张乱七八糟的血写的纸片,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我呆呆地坐着,猛然间,脑海中一闪。这个八位数,很像是个电话号码。本市的电话是八开头的,完全对得上号,不过并不是温建国的。难道是林蓓岚的电话? 想到这儿,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林蓓岚已经死了,连新闻都已经播过,如果真是林蓓岚的电话,温建国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怖片里有打一个神秘的电话,可以和死人交谈的情节,难道这种诡秘的事我也遇上了? 我摇了摇头,让自己忘掉这些荒诞不经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如果真是电话,那打一个不就明白了?如果这八位数并不是电话,打通了我也可以说是打错了,根本没什么损失。 想定了,我拿起电话,开始按那个号码。刚按了三个数字,又不禁停住了。 会不是温建国逃亡后的联系电话?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温建国没有亲人,大概也没几个朋友,现在倒是和我最熟一些。如果他从精神病院逃走的话,住处已经被公安监视了,也回不去,很有可能就是到我这里来寻求帮助。如果我真的联系上了温建国,那该怎么办?劝他自首?他要不听怎么办? 犹豫着,电话响起了忙音。我按了下叉簧,又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将那八个数字都按了下去。 电话接通了,从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声音有点慵懒,似乎没睡醒,不过我还是松了口气。这不是温建国的声音,绝对不会是。可是知道不是温建国,却又让我有点失落。 “喂,你找谁啊?” 电话里的那个男人有点不耐烦。我回过神来,想了想,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男人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大概和温建国有联系。 我正盘算着该怎么说,那男人忽地骂道:“王八蛋,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被他骂了,我还是急急道:“对不起,请问你是谁?” 那人脾气显然不够好,反问道:“你是谁?” 我盘算着,正打算着是不是该对他说我的真名,他忽然道:“哈,是老温么?感冒了?怎么声音这样?” 一听到“老温”两个字,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道:“啊,对了,我想问一下,你说的是不是温建国?” 那人“咦”了一声,道:“你不是老温?你是谁?” “我是他的朋友。你是他朋友么?” 电话里,那人又骂了句脏话,但这句脏话显然不是骂我的,只是自言自语。温建国这人平时也文绉绉的,没想到还有这种脏话不离嘴的下层朋友。他脏话说出,算是清清嘴,道:“算是吧,这家伙躲到哪里去了?我正找他呢。” “我也不知道。” 他突然笑了起来:“大概又在他那狗窝里跟文学女青年瞎搞了。这个王八蛋,真他妈的好色。” 我有些不悦,道:“他现在正在躲人,多半不会干这事了。” “哈哈,”他在电话里又笑了两声,“把人家文学女青年的肚皮搞大了,被戴绿帽的老公追杀么?” “他有杀人嫌疑,公安正在找他。” 我刚说出口,那人的声音马上变成沉稳起来。顿了顿,他道:“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不是假的。” “我只是他的中学同学,以前都没联系的,前一阵他突然来找我时我还觉得奇怪呢,不关我的事!” 他的话里不再夹杂脏字,倒多了几分慌乱。我道:“我不是警察。” 他“噢”了一声,似乎也才回过神来,过了好一阵,我几乎要以为他把电话挂了,这时突然又听得他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是啊,要做什么呢?我本以为这个电话会和温建国有联系,结果也只是温建国的老同学而已。如果这人不是在演戏,那他也根本不知道温建国的下落。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忽道:“对了,温建国交给你什么东西没有?” 我心头忽地一跳。那个公安说在温建国家里找到一些古董,这个满嘴脏话的汉子很有可能是个贩卖文物的不法份子。这种人钱来得快,现在公安正在找他,要是能敲他一笔,也算不义之财,取不伤廉。我道:“是啊,让我跟你联系。你在哪儿?” 他干笑了一声,跟我说了个地址。我道:“好,我马上就来。” “我叫陈涛。快点,你不来我就要找你了,你的电话是********不是。”他又笑了笑,我不等他笑完,放下电话就走出了门。 那人说的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坐公交大概得四五十分钟。坐在公交车上,我摸着口袋里那个班指,一边估计着这个能值多少价。虽然不会有那个金佛值钱,可这也算个古董,如果他不肯给个高价,我就跟他说要跟公安去告发他,谅他也不敢硬气。 摸着那个班指,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恶心,似乎要呕吐。猛然间,我身上一凛,似乎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去敲诈一个不法份子!如果那人是个亡命之徒,会不会杀我灭口? 我越想越害怕,几乎要站起来马上下车。可是还没等站起身,却又想到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他说什么了?“你不来我就要找你了”,他的电话无疑有来电显示,只要知道我的号码,完全可以去电信局根据号码查到我的住址的。想了想,我又坐了回去。 如果他很横,那我就不要个离谱的高价就行了,随便给个一百两百也卖给他。这样一想,我又不禁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很好笑。这些做不法生意的人,一样对命看得极重,哪会轻易杀人,要不我说温建国有杀人嫌疑时,他也不会紧张成那样子,急着撇清了。 车晃晃荡荡地走着,随着外面的高楼渐渐变得稀疏,终于到了那人说的地方。下了车,我看看四周。这儿刚清理过门牌号,不难找,我沿着路走过去。那人说的是一百四十七号,单号在路南边,我一路看着,走到一百四十七号时,不禁怔住了。 这的确是座豪宅,占地面积很大,大得总有上千平米了,可是,门口挂着一块大牌子,写着“微生物研究所”几个字。 那人居然也是个知识份子!虽然知识份子搞走私贩毒的都有,可是现在看到的实在和我想像的相距太远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也更加安心,在这种研究所里,那人就算再是个亡命之徒,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我刚要走进去,一个老头忽然像从地上冒出来的一般出现在我面前,叫道:“喂,你找谁?” 我站住了,道:“我找陈涛。这儿有这个人么?” “噢,陈博士啊,填会客单。” 他指了指传达室,先走了过去。我走到传达室门口,他拿出一张纸道:“填一下,等一下让他签完字再拿出来。” 会客单倒不复杂,无非是来人姓名、身份证号码、会见何人、会见原因几栏。大概微生物研究所不无敏感,万一出了什么事,好查外来人员吧。可是那个满嘴脏话的陈涛居然是个博士,实在让我大感意外。我填完了,交给那老头道:“陈涛在哪里?” “那边那座小白房子。就他一个,过去敲敲门就在了。” 他说的是在大院西侧的一座小房子。我向前走去,不时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人匆匆忙忙地走过,几乎让我错认为这是个医院。那小白屋也很干净,门紧紧闭着,老头虽然说敲敲门就可以,可是我看见门边明明有个门铃的,就按了一下,可是根本没有声音传出来,看来门铃早就坏了,就又敲了敲门。 刚敲下门,就听得里面有个人急急地过来,一打开门,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探出头来,看了看我。我不由一怔,这个人浑身上下很整洁,头发也一尘不杂,大概上过摩丝发油之类,用旧小说上的话叫“滑倒苍蝇”,怎么看都不像是电话里那个满嘴脏话的人。我点迟疑,正要开口,他忽然道:“请问,你是温建国的朋友吧?” 这正是电话里那个声音!我连忙道:“是啊,请问你是陈涛?” “是我,进来吧。” 里面仍然很干净,干净得有点让人不自在,还有一堵玻璃幕墙拦着,玻璃门前放了一堆拖鞋,幕墙后摆放着一些仪器。我不禁有点迟疑,道:“这是无菌室么?” “没这么夸张。”他笑了起来,笑容倒也很平和,实在不像电话里的腔调。“研究室里每个地方都这样,没关系,换了鞋进来吧。温建国叫你带来的东西呢?” 我伸手到口袋里,有点迟疑地摸出那个班指。这个陈涛与一个文物贩子的形像相去太远,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人和电话里动辙骂“王八蛋”的人联系起来。 我刚把手伸到他面前,他满面堆笑地要来接,刚看到我张开的手,却是一怔,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对么?我突然有点心慌了,道:“这是个古董啊。” “我知道是古董,可是温建国要你给我带这个东西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觉得我该是会错意了。的确,他根本没跟我说过什么古董,全是我自己想的。可是我哪里知道温建国给过他什么,现在只能硬着头皮道:“可是温建国就给过我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皱起眉头,从我手里拿起那个班指,另一只手用两根手指托了托金丝眼镜,仔细打量了一下,突然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道:“等等,我看看。” 他一屁股坐到了桌前。桌子上,放着一架显微镜,他把显微镜调得高了,又把一块载玻片放到架上,将那个班指放在上面,开始调起显微镜来,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也不知他是想在班指上发现什么微生物。 看了半天,他一脸沮丧地转过头,道:“温建国真让人带这个东西给我?” 我已经知道多半是弄错了,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溜掉算了,听他这么问我,忙道:“也不是,他留在我这儿,又给了我这么个电话,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把班指还给我,道:“是么?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上面有墨渍一样的东西?” 我浑身都抖了一下。他显然发现了我的异样,兴奋地道:“你见过了?在哪里?千万注意,那个要密封的,不能用强光照射。” “我没有。” 他的眼中一下子浮起了失望。 “可是我见过。” 他眼中又有了一丝兴奋,叫道:“哪儿?还在不在?” 我摇了摇头,道:“恐怕没有了。以前我以为是墨渍,沾在软盘上,可是居然移进了屏幕,我怎么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他打断了我的话,兴奋地直搓手,“天啊,就是这个!快说,快说,哪儿还有?” 我摇摇头,道:“后来在墙上也发现了一块,可是叫清洁工去擦时,却什么都没有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怔了怔,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没有了你还说那么热闹做什么。唉,真是可惜,否则都可以得生物医学奖的。他妈的温建国,要靠他了,居然还出什么事,他杀了谁了?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连珠炮一般的问题让我回答不上来,我顿了顿,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想了想,道:“等等,我给你看点东西。” 他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抽屉,翻了一阵,从下面摸出一张照片,道:“你看看。” 照片拍得很模糊,看得出是张显微照片,焦矩没对好,上面只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怎么都看不出那是什么,仿佛一张仿达达主义风格的拙劣油画。我道:“这是什么?” “二维阿米巴照片。” “什么?”我听不懂他的话,他马上回过神来,道:“这是我杜撰的词。阿米巴你知道吧?” “变形虫吧。” 他咧开嘴,伸手打了个响指,道:“OK!你也知道一点。阿米巴是一种单细胞原虫,属于最原始的原生动物门,肉足虫纲,因为可以任意变化形态,所以俗称变形虫。阿米巴种类很多,但引起人类疾病的只有一种,叫溶组织阿米巴,属于根足原虫类,像阿米巴肝脓肿、棘阿米巴脑膜脑炎、阿米巴痢疾、阿米巴肠炎……” 我没等他说完,道:“等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你说这到底是什么?”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一边的椅子道:“先坐吧。那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那天我正在做一个滴虫培养实验,突然接到温建国的电话。他是我中学里的同学,后来考上大学后就一直没联系了。那天接到他的电话,我还很意外,问他怎么知道我的,他说是偶尔在一份医学学报上看到我写的一个论文,后面附有我的联系方法和简历才知道是我。” 说到这儿,他也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个装水的咖啡杯,道:“对了,我还没给你泡茶呢。” “不用了,你快说吧,温建国找你有什么事。”虽然我有点听不懂他话语中不时夹杂的术语,但一下被他引起了兴趣。温建国找他,肯定不是心血来潮,只怕就是这事的关键。他喝了口水,道:“不喝算了。那天他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地说着,好像刚玩过女人,说有东西让我看看。一开始我还会错了意,就跟他说梅毒的病因病原体叫苍白螺旋体,任何一个性病专科做个血常规检查就可以查出来。可是他说不是那些,是种很奇怪的影子,会动,极快地动。” 是了!这就是温建国说的那些!我一直没往微生物那边去想,因为在温建国的描述中,总是影子影子的。如果这是种奇特的微生物,倒也完全可以解释。这是种新的微生物,现在的医学对此毫无了解,林蓓岚去看了医生,怪不得医生会拿色素沉积一类的话来骗她,那蒙古大夫根本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我道:“是微生物么?” 陈涛向我手上拿着的照片努努嘴,道:“就是这个。我也感兴趣了,就叫他拿来看看,不过他拿来的时候,这个东西不会动了。我一开始根本没在意,只顾着在显微镜下看,却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算是墨汁的痕迹,在显微镜下也该看得到细小的黑色素颗粒,可是我看到的就是一片黑,连着的黑。” “不是微生物?” 他突然有点气恼,道:“微生物是什么,‘微’啊,温建国拿来时的那黑东西是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有指甲盖那么大,已经比一大半昆虫还大了,那还叫什么微?而且我也根本看不到有细胞的样子,就是这样黑黑的一块,温建国说的影子倒真有点道理,说不定真是影子也有可能。” 不知为什么,我有种说不出的失望。我还记得在编辑部里就有人讨论过影子会不会是活的,可是眼前这个专家也在说会不会是影子的话。我道:“可是影子有可能单独存在么?” “What's in a 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 我怔住了。他说的这一段英语是莎士比亚的话,“名字算什么?我们称为玫瑰的东西,换上别的名字,闻起来一样甜美芳香。”这段话是意大利一个作家艾柯的小说 href='1458/im'>《玫瑰之名》的命名所在。我还记得第一次读这本描写中世纪的推理小说时就很喜欢,也同样喜欢莎士比亚这句话,现在从这个满嘴脏话的陈涛嘴里突然听到莎士比亚的名句,总有些难以置信。 是啊,名字算什么?影子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即使那些黑色的东西并不是影子,我们也可以称其为影子,不管叫什么,那都是些可怕的东西,可以让一个活人融化。我不禁又打了个寒战,一想到温建国描述的那个老人在月下裂开来的场景,就有种说不出的恐怖。 其实,更恐怖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要是能找出证据来,今年的诺贝尔生物医学奖说不准就是我的,轰动世界啊。”陈涛搓了搓手,还沉浸在他的想像中,“他妈的,这么好一个机会,就这么丢了。” “那温建国给你的那个样本呢?” “就是这。那时我不知道,在看时还把光线打得很强,一开始没发现,可是马上就看到这影子在很快地缩小,我只来得及拍了这么张照片。太急了,焦矩也没对好,他妈的。”他满嘴脏字地说着,一定也不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东西怕光照,似乎也有个临界点,超过了这个临界点,就会发生雪崩效应,一下子消失了。而且我看到的这东西,一定是死掉后的尸体,或者是孢子状态,根本不能动。唉,要是能有活的样本,肯定可以轰动整个微生物科学界,诺贝尔奖……” 他还沉浸在白日梦中,我打断了他的话,道:“为什么说这是二维阿米巴?” 他回过神来,道:“啊,这名字是我命名的。这种东西说不上是什么,甚至没有厚度。你看看这张照片。” 他指着那张照片。照片很模糊,我看不出什么奥妙来,道:“有什么问题?” “看这边缘,有破裂的痕迹,但仍然是一个平面。这照片已..经放大了十万倍,一个红细胞都能有轮胎那么大了,可是这块黑色似乎没有厚度,比一般的阿米巴还要薄不知多少倍。或者说,即使有厚度,也是现在的显微技术探测不到的,都说不定到了原子级了。真是妙不可言,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他拼命感叹着,我看着那张模糊的照片,道:“那么,这种阿米巴感染人体后,会有什么症状么?” 他怔了怔,忽道:“是啊,这个我倒没想到。你怎么想到感染人体了?以这种阿米巴的厚度,细胞膜根本就像一层雾一样。啊呀,要是能看到活体该多好,轰动世界啊。” 我有点着急,道:“到底会有什么症状?” “以这样的厚度,恐怕对人体没什么影响。” 我一怔,道:“有这种事?” “只是我的猜测。这种东西相当脆弱,而且也不会分泌什么毒素,我真的想不出会引起什么症状来。就跟你平常吃饭时吞下一颗小石子一样,只要石子很小,就能随着消化系统排出体外,这也一回事。” “可是病毒也很小……” “病毒是两回事。”他拿起桌上一本厚厚的书,似乎要给我上一堂课,我连忙道:“真的没什么影响么?我总觉得温建国那时有些异样。” “这个我也不敢保证。世界太大了,我们不理解的东西也太多,就像人体的内分泌,直到现在仍然无法彻底了解。”他想了想,又道:“这种阿米巴感染人体的话,影响最大的可能会是神经系统。” “发疯?” 他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妈的,温建国这家伙到底从哪儿搞来的这个东西,对了,你到底是谁?”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勉强笑了笑,道:“我只是温建国的一个朋友。” “你到底和他有没有联系?”他犹豫了一下,道:“要是你能跟他联系,就跟他说,要他再把这东西拿一点过来,让我再看看。” 我苦笑了一下。温建国已经像蒸发在空气里一样消失无迹,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踪。可是这陈涛似乎认准了我还和温建国有联系一样。我道:“好吧,要是找得到他,一定跟你说。”说着向门外走去。 “别不把这当一回事啊,”他追了上来,“这个发现有可能颠覆整个微生物界,以原子尺寸存在的生物,这可以让那些专家都疯掉的,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一有消息就告诉我!”说着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个皮夹来,道:“对了,我先给你点钱吧,让温建国跟我联系。找到他了我还会给你钱。” 我推开他塞过来的钱,道:“我真不知道,温建国好像消失了,我也在找他。” 他不由我分说,拿出一张百元纸币塞到我口袋里,道:“别管这个,说定了,找到温建国马上告诉我!” 离开那个微生物研究所,我坐在公交车上,一边捻着口袋里那张纸币,一边想着方才陈涛的那堂微生物课。二维阿米巴?我不相信有这种东西。阿米巴仍然会通过变形来进食,如果这种黑影只有原子的厚度,难道吞食原子么?可是,这次我至少知道了,温建国的反常,显然和那些黑色的东西有关,他自己也显然觉察了。 影响神经系统……的确,温建国的变化很大,几乎变了一个人,陈涛这个猜测倒是很有可能。只是现在该怎么办?我本来以为温建国告诉我这个电话,是告诉我他的行踪,可现在显然不是。那么,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又为什么到了我家门口,不跟我实说,却要用这样怪的方式来通知我? 已近黄昏,金色的阳光在车窗外掠过,仿佛一缕缕金丝。这个时候是平常下班的时间,车里人很挤。我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致不停地后退,近得地方快,远的地方慢,很远的地方好像在前进。 忘了吧,温建国的生死,陈涛的诺贝尔奖,都和我没关系,我要做的就是再找个能混口饭吃的工作。 一想到混口饭吃,我却觉得有些异样。现在我的胃口越来越差,越来越不想吃东西,而且并不觉得饿。也许,我的消化系统也有点问题了。古人有辟谷术,不吃不喝,就可能成仙,要是我也有了这种本事,那找不找工作也无所谓了,到一个地方整天懒洋洋地躺着,看看天,倒也不错。 我不禁解嘲地笑了笑。太阳已经落到了山的那一边,一下子变得暗了起来,在窗玻璃上,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也笑了起来。也许是玻璃不平,我的影子笑起来总有股阴险的味道。 十一、“你来了。” 火车站乱糟糟的都是人,到处都一样,常德的也是如此。 我走出车站,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个位于洞庭湖西部的城市这些年发展得也很快,和东部先行发展的城市一样,到处都是基建工程,尘土飞扬,天空也灰蒙蒙的。 温建国留下的信没说射工村到底在什么地方,要找到那个村子实在有如大海捞针。幸好在他的小说里留下了一些痕迹,他说他是从长沙出发到的常德,本来要去凤凰武陵一带一游,但是在沅陵坐错了车才到的射工村。这个路线大概不是瞎编的,这样的小村子地图上自然不会有,但这个范围却大大缩小了。 那个金佛还在井里么?我不知道,但温建国肯定没有带回来。似乎有种奇异的感觉告诉我,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子里,那口被石板盖着的井里,仍然有一个沉甸甸的金佛。 金佛。十五千克以上。 如果找不到,那就当是旅游吧。我解嘲地想,活到现在,天南海北去过不少地方,但还从来没正经旅游过。 湘西一带很闭塞,所以一直没什么发展,这些年凤凰却因为闭塞而名声大噪,成为一个旅游胜地,来往的游客相当多。过年这些日子也算旅游旺季,我原本以为会到一个幽静得让人心悸的地方,没想到所到之处人来人往,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 走出火车站,我按了按皮箱。箱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几包烟和一些换洗衣服,加起来还没皮箱本身值钱。坐火车到常德,这一路也累得叫人害怕。接下来的行程已经没有铁路,想想要辗转换乘颠簸不已的汽车,我就几乎失去了勇气。可已经到了常德,总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幸好坐船可以直达。我到码头买了张去沅陵的船票,发船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还早。我在常德街头找了个小吃店坐下,叫了点吃的填填肚子,摸出烟来点着了,想着一路的事。 居然真的沿着温建国走过的路线出发了。想着几天前还在取笑自己想入非非,我现在也只有苦笑。然而,我毕竟还是出来了。 吃的端上来了。湖南饭菜口味很重,可是我吃下去却觉得淡而无味,似乎味蕾都已经破坏殆尽,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想着那个梦。 胡乱填饱了肚子,付了钱,走出这小店。以前各地有各地的风貌,不过现在随着旧建筑被推倒,不论哪里建起来的都是差不多样子的房屋,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在街上逛了一圈,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就去码头等船。 从常德坐船沿沅江南下,一路上风光旖旎,山清水秀。闭塞也有闭塞的好处,由于厂矿很少,几乎没什么污染,连天空都特别蓝。坐在船尾看着两岸景致,时而有几艘木船从边上驶过,过险滩时还有拉纤的纤夫光着膀子拉着船而过,听着纤夫的号子,几乎有种误入过去的错觉。 天很冷。站在船边,江风吹过时,脸上也感到一些刺痛。我从摸出一根香烟,又从裤子口袋里去摸打火机,刚伸手进去,倒是先抓住了袋里的钥匙。钥匙很大,打火机被埋在钥匙堆里了,我把打火机和钥匙都拿了出来,这钥匙圈上挂着不少钥匙,不过很多都是单位里的,现在已经没有用处,我还没有清理过。可风太大,打火机一时点不着,正想到舱里点着了再出来,边上伸过一只手来道:“请吧。” 那是一只很高级的名牌防风打火机,随着清脆的声音,打着了火,我凑到上面点着了道:“谢谢。” 那是个穿着高档风衣的中年人,想必是成功人士出来旅游的。他把打火机放回口袋,微笑着道:“出来玩的?” “是啊。”我点了点头,“反正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趁这时候出来玩玩。” “年轻就是好啊。”他叹了口气,“我在你这年纪还整天找饭吃呢,哪儿能旅游。” 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我现在连饭碗都还没找到,要是这一趟真成了旅游,那叫穷开心。我不想再多说这个,打岔道:“老兄,你在做哪一行的?” 他笑了笑道:“什么都做,主要是去到处收点古玩。” “很累吧?” “不容易啊,”他叹了口气,“好歹现在也有了经验,比以前好多了。不过要看了走了眼,还得赔本。” 他衣着光鲜,看样子也不是常赔本的人。我道:“这行当好不好赚?” “要是弄到一个好东西,总能赚个十来倍吧。”他似乎不想多谈这些,我也知道他们这些收古董的人赚头何止十来倍,我就听说过以前有个收古董的花两百块钱买下四扇雕花窗,后来在苏富比拍卖行上卖了上万美元的事,要是做得好,成百上千倍的赚头都有。只是他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好多说,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一阵,他忽然问道:“你要去哪儿?” “沅陵。” “沅陵啊,”他像想起了什么,“那是个好玩地方,有不少古建筑。” 听他的意思,想必在沅陵一带收过不少古董,也赚到了钱,所以才是好地方吧。我是想先去沅陵,在那儿再打听消息,顺口道:“对了,你知道有个叫射工村的村子么?” “我去过。” 我本来只是随便问一问,听到他这句回答,一时居然还没回过味来,怔了怔后,我登时感到一阵欣喜,摸出本笔记本,凑近了些道:“是哪儿?这射工村在哪儿?你给我画个地图吧。” 消息居然来得如此顺利,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给我画了个草图后,忽然道:“那是个很偏的小村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收过一个汉碗,做工也不算好,有缺口。你去那儿做什么?”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不敢对他说实话,顺口道:“那儿有个亲戚。”刚说完就有些后悔,如果他问我既然在射工村有个亲戚,怎么会不知道射工村在哪儿,那我可答不上来了。好在他似乎也没在意,只是在盯着我的钥匙圈看。 他看的是那个班指。 那个班指我现在又套不进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居然长胖了这许多,所以把它当成了一个钥匙坠子,套在了钥匙圈上。戴在手上样子有些怪,套在钥匙圈上却显得很别致。我笑了笑,正想把钥匙放回去,他忽然道:“能给我瞧瞧么?” 他的声音有些发干,如果不是我的错觉,那声音里简直有种贪婪。我把整串钥匙给他,他指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着,突然问道:“哪儿来的?” 他这种问题实在有些唐突了,我略略有些不快,道:“朋友送的。”说着,伸手过去,他很不情愿地把钥匙还给我,看着我放回口袋里,突然又道:“卖不卖?我出一百块。”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道:“这个值钱么?” 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也不是太值钱。”刚说完,大概也看到了我不相信的样子,又勉强笑了笑道:“这个班指做工很精细,上面还有鸟虫书,大概是战国时的东西,卖得好,也能卖个三四百。不过,你这东西亮地太多,锈色好像也是水锈,很有可能是赝品。” “鸟虫书?” 我又吃了一惊。我对书法并不太懂,但也知道鸟虫书是种很古老的字体。我仔细看过这班指,发现上面刻着些很细的花纹,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一直以为那和商周青铜鼎上的饕餮纹是一样的,可听他说那居然是文字。我又拿了出来,道:“你认得鸟虫书么?” 他吞了口唾沫,才道:“我也不认得。” 他这样子很不诚实,我有点恼怒,把这串钥匙放回口袋,道:“那就算了。” 他没在说话,伸手弹了弹烟灰。江风很大,烟灰刚弹离烟头时只是一条灰白的线,但还没落到水面时就成了灰蒙蒙一片了,转眼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的烟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吸进来时变得滚烫,我把烟头扔进水里,看着那点微弱的红火无声无息地淹没在碧绿的水中。 “快吃饭了,走吧。” 他忽然把烟头一扔,这么说道。天也已快黑了,阴沉沉的似有雨意,看着夹岸连绵不断的山脉,没来由地就想到竹山那句词,“壮年听雨客舟中”。 在船上吃完了又贵又难吃的饭,我本来还想再向那人问问射工村的事,他却像泡沫一样消失了。而这时又下了一阵雨,我只能蹲在舱里,凑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会书,下听着沙沙的雨声,以及江水拍打船底的声音,不知不觉也有了倦意,可是我还不敢睡。 船舱里有八个铺,我的铺在最角落里。其余七个人都睡着了,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确认那些人都睡着了,我盖好被子,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绳套来,先套在右手上,绳头绕过铁床的缝隙,用牙齿帮忙,将左手绑在另一边。 如果有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以为我是个变态吧。我有些想笑,可更想的是哭。绑好后,我静静地躺着,泪水也无声地划过颊边。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阴沉沉的,细细的雨洒在身上,冰冷的刺痛。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间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梦。是的,不是个梦。 船到沅陵时,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喧哗吵醒,先试了试绑住手臂的绳子。幸好,绳子相当牢固,没有脱开。我在被子里解开绳子,穿好了衣服下了床。从舷窗看出去。码头上灯火通明,正有艘货船在卸货。 天还早。收拾了东西下船,走在街上时仍是头昏眼花,大概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还好昨天那古董商给我画的草图还在,从沅陵到射工村还得换几班车,而且最后一段只能自己走。来的时候曾经觉得这是件很简单的事,但这时却一下子没什么信心。找到车站买了张去那个县城的车票,大巴已经停在站里了。我拎着装满衣服的箱子走进车子里,车上还一个人都没有。我坐了一会,打了个盹,模糊中周围变得喧嚣起来,那是早行的人。在湘西难懂的方言中,在初春料峭的寒意里,一切都如此陌生。我拉了拉衣领,让自己缩进衣服里,好像这样就显得有自己的世界了。 从沅陵出发,三个小时后,车子到了沅陵的一个属县。车停下来的时候,虽然没下雨,但天还是很阴沉。去射工村附近的长途车一天只有两班,一班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开了,还有一班是下午一点发车。我不想弄那么急,买了张下午的车票后在镇上闲逛,看看街景。湘西的这些古镇如果搬到沿海一带,一定是个受人追捧的旅游胜地了,街道两旁大多是清末或民初的建筑,有些还要久远,绕了一圈后,我还发现一个保存完好的小牌坊,上面写着“泣血完贞”,不知是个什么典故,但只看这四个字,那准是个血淋淋的故事。只是看到这个血字就让我很不舒服。 在街上找了家干净些的小饭铺坐下,跑堂的饶有古风地过来招呼。湘菜馆名声很大,但也太辣,在常德吃的那一顿已经让我领教过了,虽然吃不出太辣的味道,可吃起来不好受。我要了一碗牛肉米粉和两个珍珠肉卷,一个人坐在窗边悠闲地吃着,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湖南的米粉是用生米和熟米混合着做的,咬起来很筋斗,那珍珠肉卷也是用面皮包着肉末和糯米再油炸做的,倒也不太辣,味道应该很不错,可是我吃在嘴里仍然像在嚼一些纸片。 正吃着,突然一个人影闪过我的眼角。我正在咬着那根肉卷,差点就没注意。等我抬起头,那人却已经走远了,从窗子里望出去,外面的芸芸众生和我自己一样,面目呆滞,行色匆匆。 我摇了摇头。我身无长物,身上的钱也不足以引起黑社会注意,这些多半是在胡思乱想了。吃完了饭,跑堂的过来结帐。钱倒也不多。我从口袋里摸着钱,突然又有点怔忡。 那个人很有些熟悉,可不论我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难道是……那个姓陈的警察?我被公安局盯上了?马上我又把这个念头推翻了。警察总不会怀疑我到牢里杀了温建国吧?可如果不是警察,那人是谁?因为只是一瞥,很是模糊,印像中好像并不认识这个人。 “十三块。” 跑堂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正一脸怀疑地看着我,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半天不拿出来,大概也让他觉得我有赖账的可能。我道:“好的好的。”从袋里取出钱包来数了钱给他,拎起包走出去。出门时,我又回头看了看身后。 这是条长长的巷子,石板铺就,宽约三米,两边是些不知多少年历史的小店铺,仍然用那种大口玻璃瓶当货架,里面盛着些糖果和饼干之类。已经快中午了,有个人正坐在门槛上拔着一只鸡的毛,嘴里叼着根烟,哼哼着一支地方小曲的曲调,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没有人。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对于我来说,都是充斥着陌生人,与我无关,我与他们也无关。我摇了摇头,在心头重新计算起那个金佛的价值来。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忘掉太多的胡思乱想,太多的恐惧。 午餐仍然食不甘味,吃的也不多,过不了多久就觉得肚子又有点饿,我到一个小店里买了两块巧克力。这种高热量的糖果虽然吃下去仍然不是个味,可是吃一块也能顶上半天了。我吃了一块,却实在吃不下去,把另一块巧克力放进口袋里。 下午一点,那辆开起来就发出可怕的解体声的汽车在发出一股中人欲呕的汽油味后终于出发了,周围是一片难懂的方言,让我有种像是陷身泥淖的感觉。汽车一步三摇地一路颠簸过去,我挤在车子里,一阵倦意袭来,恍惚中,车窗外变得越来越暗,似乎要下雨。我出神地看着窗外,直到发现外面变成一片模糊,再看不清楚。虽然害怕入睡,可是我仿佛跳进一个沼泽里,不论怎么挣扎,还是不断地陷下去,陷下去,直至没顶。 “你来了。” 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响起。我吃了一惊,这声音是从头顶响起的,难道那人坐在车顶上么?这辆车很陈旧,车顶是个货架,可以让人放包裹的,可如果说那里有个人,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我疑惑地想抬头,可是颈椎却像铁铸的一样动也动不了,只能把眼睛翻上去。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锈迹斑斑的铁皮顶,这辆车可能快要报废了。我有些想笑,但马上愕然地发现脸上的肌肉仿佛冻住了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你终于来了。” 那一定是我在做梦了。 一想到这些,我就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双手看去。手上,昨天被布条勒过的痕迹已经消失不见,看上去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双手。从眼角看出去,周围的人都像电影里的慢放镜头一样,以清晰可辨的速度张嘴、举手,但没有半点声音。这种妖异的情景的确只会出现在噩梦中,我也清楚记得我曾经梦见过这样的情景。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夏日的正午,我还在大学的自习室里,突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那个看得熟而又熟的自习室一下变得诡异莫名,从墙角,不断地有一个个半透明的人形挤出来,直到我因为惊吓而发出声来,却发现自己原来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对,现在一定还是这个样子。 我在心底这么对自己说,可是,却依然有些不安。这个声音太逼真了,简直不可能是我的幻觉。也许,我现在是种半睡不醒的状态,昨天睡得实在太晚了。 快醒来。天啊,快醒来。 我默默地想着。这时的汽车也已经慢得像是停了下来,周围的人都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可是我知道,在那些半张的和大张的嘴里,依然在不时地发出一股股恶臭,在他们的皮肤下面,也仍然有粘稠如浆糊的血液在潮汐一般涌动。那些血液,粘稠的,西瓜汁一样的清甜…… 这是幻觉…… “你果然来了。” 像是要打破我的论断,这个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听不出说话人的性别,声音很尖,但又说不上是女人的声音,却又不像男人发出的。梦是现实歪曲的反映,可是这个声音我怎么也无法从现实中找到藏书网对应的。如果硬说要有,大概也只有电影里那种故意变形的声音了。 这不是幻觉! 我想站起来,可是身上却如同压着万钧重物,根本动不得分毫。这的确是个噩梦吧,我想。眼前一片昏暗,所有人都静止了一样,这的确不像是现实。我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连手指都无法动弹。我愕然地看着周围,那些男男女女仍然一动不动,不,也不是一动不动,而是极慢地动着。那些人的嘴在慢慢地张合,像鱼嘴一样,无声,却又毫不犹豫地张开,合上,慢得几乎看不到。我拼命挣扎着,耳边那个声音越来越响,已经变成了一阵冷笑,仍然听不出是男是女,而这笑声也像阴影一样无所不在。 “你终于来了。” 这声音慢慢地说着,心满意足的样子。这种有条有理的话实在不像是我的错觉,可是这周围的情景却又太不像真实。也许,这的确是我的幻觉,一定是了。 我想着,身体却更加沉重,周围的黑暗仿佛活物一样蠕动,有种难以想像的幽深,像是一口古潭,深不见底,太深了,连水也变成了墨汁一般漆黑一片。 “来吧。你来吧。” 那声音仍在响着,带着蛊惑,也同样让人恐惧。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像站在悬崖边,再踏出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就此粉身碎骨,可是这声音仍在引诱我向前,让我身不由己地走向前去,即使坠向空虚也在所不惜。 这是梦么?这一定是梦了,可是,这个梦为什么如此真实?不,我绝不能睡着。我的神经已经如同琴弦一般绷紧了,我知道自己睡着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我一定要醒过来,我现在是坐在一辆汽车里,汽车很老旧,一步三摇,十分颠簸,边上一个农村妇女正抱着一个篮子,小心翼翼地护着篮子里的东西。里面是鸡蛋么?鸡蛋孵化后会变成小鸡,如果没孵出来就煮熟了,那叫喜蛋,家乡话里叫孵退蛋。那个蛋里有一只成形的小鸡,有些还已经长了毛……如果没有煮,打开后会有血水流出来吧,粉红的,血水,带着清甜的味道…… “啊!” 突然,像是有一道闪电击下,电流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猛地站了起来。头顶正是行李架,我站起得太急,头“砰”一声撞在架子上,将上面的行李也撞得一阵响,头顶也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正恬不知耻地叫着,而周围仍然很明亮,仍是大白天。车上的人倒是真的有一半目瞪口呆,张着嘴合不拢。 他们大概以为我是疯了吧,我讪笑了笑,对四周道:“对不起,我想起件事,对不起。”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那个被我吓了一大跳的农村妇女打开盖住篮子的包袱皮往里查看着,车厢里狭窄而憋闷,要是有个疯子在里面,所有人都定不下心去,但我现在的表现也明显是个正常人。我坐回座位上,也不管别人在偷偷地对我品头论足,有些忧郁地看着车外。 快到射工村所在的那个县了。可是,离目标越近,我心中的恍惚更甚。在出发时我觉得自己这一趟出门实在是天经地义,理由充足,此时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必要跑到这个湘西的偏僻小村子去。为了那个金佛么?以前曾看到过一则新闻,说一个日本女子看了一部美国电影,认为电影里说的藏宝是个真事,独自到美国去寻宝。看那个新闻的意思是说那个女子多半神经有问题,而我也该过了看小说信以为真的年纪了,怎么会因为温建国说的那个金佛就跑到这儿来?难道,我也已经疯了? 想到这点,我不由浑身都开始发抖。 疯了,真的疯了。 在心底我这样评价自己。中学生可能因为看了《少林寺》后真的跑到少林寺去学武功,这是有先例的,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就有孩子看了武侠小说后跑到蛾眉山学道,但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居然也会因为一个金佛而起意?如果文旦他们知道了,说不定真会取笑我吧。 脑子越来越清晰,睡意已荡然无存。不管怎么说,傻事已经做了,现在再回头已经来不及,不管怎么样,就去那射工村一次吧。我自我解嘲地想着,说不定还真能找到那个金佛。 可是,照温建国的说法,那口井里该有个死人的,而那个柳文渊…… 温建国的故事嘎然而止,我不知道柳文渊后面有什么举动,他说的那些话实在不像是现代的人说出来的,还有什么正当十五的月圆之夕,实在更像一个不太高明的故事才会有的事,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听评书替古人落泪,那是个笑话,而我呢?说不定射工村并没有柳文渊这个人,那岂不真成了社会新闻里的一桩笑柄。 我毫不留情地挖苦着自己,也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可是,尽管顾自对自己冷嘲热讽,但我的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倔强地告诉我,温建国已经死了。 不但是温建国,林蓓岚也已经死了。 温建国说的,决不仅仅是个故事,都是真的。想活的话,一定要去射工村。温建国是这么写的。那样的意思是说…… 温建国已经死了!我的身子又猛的一跳。幸好,这次没有喊出声来。然而我有种想要大喊大叫的欲望。在这一瞬间,我知道了温建国的结局。 是的,每个故事都有一个结局,温建国也不例外。只是,我会不会是一个例外?我不知道。 天很冷,车厢里却很闷热。可是我仍然觉得冷,冷得发抖,冷得嘴唇麻木。我用左手拼命掐着右手的虎口,只是手也几乎麻木了,感觉不到痛楚,即使左手传来的触感也更接近于一块木头。 ※※※ 车子停下来时,扬起了一阵土。那个车站很是破旧,大概也是几十年前留下来的,门口还留着幅文革时的标语,红漆已经淡了许多。也许只有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这偏僻的车站才会成为宣传革命思想的阵地。 我拎着包跳下车时,被一阵灰土迷了眼。走到一边,又从衣袋里摸出支烟,接着从裤袋摸出打火机来点着,这个流畅的动作让我一怔,反倒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一时还想不起来到底毛病在哪儿,又伸手伸进裤袋里。 我的裤袋里空空的,那串一向很累赘的钥匙不见了! 我心头一沉。在这儿钥匙没什么用,但回去的话,如果丢了钥匙,那我得冒着被房东唠叨的危险向他借钥匙去配一个了。这时那汽车正在掉头,准备进入停车位,我连忙追了过去,叫道:“等等!” 司机把车停好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道:“什么事?” “我的钥匙丢了,能让我到车上去找找么?” 这司机年纪不大,也许还没到丧失同情心的年龄,他打开车门道:“你快点找吧,马上要有人上车了。” 我跳上车去。车厢里,仿佛刚有一群动物开过狂欢会,到处是果皮和痰迹,还有烟头和鸡毛鸡屎之类。我走到方才的位置上,仔细地看着地上。按理,钥匙不该掉出来,但也有能在不知不觉中掉出了口袋。可是我用脚拨开地上的桔子皮和烟蒂,仍然毫无发现。我不死心,从车头到车尾找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这串钥匙不算小,如果在的话,我不会发现不了的。 那司机拿着把扫帚在扫地,当我走到车尾时,他也快扫到车尾了,见我直起腰,他关切地道:“找到没有?” “没找到。”我有点沮丧,“大概掉到别的地方了。” “要不要紧啊?” “也没什么大要紧,谢谢了。” 我跳下车,外面的灰尘和阳光一起让我眯起眼。这串钥匙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好钱包还在。可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小镇里,一来就丢了串钥匙,实在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而那个班指因为 662f." >是串在钥匙圈上的,也一块儿丢了,听那个收古玩的意思,这班指好像还值几个钱,实在有些可惜。 从这儿到射工村还有十几里路,按那个收古玩的告诉我的路线,我要么走到那儿去,要么搭车。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是出门碰不到便车,那我就马上买车票回沅陵住一晚,观光一下湘西古镇的景致,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我正要往外走去,那司机提着一簸箕的垃圾过来,大声道:“同志,你要去哪儿啊?丢了钥匙没事么?” 这司机的热情倒是让我感到了一丝暖意,我笑了笑道:“没事。我去问问,有没有去射工村的车子。” “射工村?那地方可不通车,去那儿做什么?”他皱了皱眉,我正有些担心他要刨根问底地问我为什么去射工村,他马上又道:“对了,正好我二舅每个星期都要去那儿一趟收货,今天正是。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要是他还没走,你好搭他的便车走的。” 我一怔。这个意想不到的便车居然没让我有半点兴奋,在潜意识中,我甚至希望他联系不上。他已经跑进了车站的办公室里打电话去了,一会儿,兴奋地跑出来道:“有了有了,他马上就过来,你在这儿等吧。” 我道:“这个不好意思吧……” 他笑了笑道:“那算什么,你在这儿等他就是了,本来就是顺路。等一会要是我走了我二舅还没来,那你看到一辆三卡过来就跟他说是阿东跟你说的。” 我也勉强笑了笑,道:“那多谢你了。”可心底却实在没什么感激,虽然也明白人家是一片好意。 话音刚落,拐角处响起了一阵马达的轰鸣,他跑到外面,叫道:“二舅!二舅!” 那是一辆三卡。这种车现在在沿海一带已经看不到了,其实就是一辆装了车篷的三轮摩托。开车的居然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我听那司机一口一个二舅,本来还以为是个老头呢。 三卡停了下来,那司机走到边上道:“二舅,你这回要去射工村吧?这位同志也要去那儿,你带他一段。” 我走上前去,递了一支烟给他道:“要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再想办法就是。” 他把烟接过来插在耳根上,道:“上来吧。不过我是到大队里,离那村子还有一里多路,那段路你得自己走了。” 我笑道:“好的好的,没关系,谢谢你了。” 我爬进车后的车厢里,这三卡不算很小,但我坐进去后也已经显得很局促了。他打着了马达,我谢过那司机,还没来得及坐稳,车子大大地咳了一声,车后又冒出一股呛人的油烟,已经开动了。 十二、迷途 路不是很好,十分颠簸,不过开得还算快,大约震了半个小时,车子转进了一个村子里。在一个晒场上停下,那司机转过头道:“同志,到了。” 我探出头看了看,道:“这是射工村?” “这儿是大队里,你沿路走吧,一里多地就是射工村了。去那儿的人很少。” 我从车上爬下来。这是个大队的办公室,也有些年头了,窗户玻璃碎了一块,一个穿着件旧蓝布衣服的大队干部从里面走出来,大声道:“三划王,酒给我买了没有?” 90a3." >那个二舅嘻嘻一笑,掀开座位,拿出一瓶硬纸盒包装的酒道:“郑书记,我给你带了。” 这郑书记长了个酒糟鼻子,大概也是个好杯中物的,身上的蓝布工作服都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沾着些泥渍,胸前表袋里鼓鼓囊囊地塞了包烟,做干部的里面,他大概是属于最清苦的那类。古人说乱山深处长官清,这话倒也不差,沿海一带大队书记多半富得流油,湘西一带还存着些古风。他一把抢过酒来,隔着盒子闻了闻,心旷神怡地呼了口气,转眼看到了我,顺口道:“这个是……” 那二舅道:“哦,这位同志要去射工村。” “射工村?”郑书记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正色道:“我是大队书记郑宝春,请问你要去射工村做什么?” 他的话里充满了警惕,我怔了怔,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咽了口唾沫道:“我是去那儿……”猛然间想起了船上那个收古董的,连忙道:“去那儿收点古董。” “古董?”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突然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搞什么迷信活动的?”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我可不是。” 郑宝春狐疑地又看了我一周,冷冷地笑道:“不用骗我,镇里发下文件来说的,要注意那些搞迷信的新动向,一定要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道:“我是听说射工村那儿有古董好收,才去那儿的。” “打开包,给我看看有没有传单!” 我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大队书记好像还没有搜查权的,可是我也不敢说这句话,要是惹恼了他,说不定真要被他按个搞迷信的神汉之类的罪名。我蹲下身,打开皮箱道:“你看吧。” 我的箱子里就一些换洗衣服,连张纸片也没有,他过来翻了翻,看我实在不像是可疑的人,才和颜道:“真是收古董的?怎么没东西?” 我道:“我刚入行呢,不好跟前辈去争,只能上偏僻的地方去碰碰运气。” 郑宝春拍拍我的肩头道:“你小心点,那个村子神神道道的,要不是他们很少出来,大队早就要对他们采取行动了。”他倒也没说要采取什么行动,直起腰,又闻了下酒瓶子,才意犹未尽地道:“很复杂,那村子很复杂,不好说。” 我有些诧异,道:“很复杂么?” “是啊,那村子太偏,躲在角落里,路又不好走,没多少住户。可是听人说,那村子里的人经常会三更半夜地聚到一块儿,什么话也不说,不知搞什么名堂。听说,领头的一个叫什么柳文渊。” “柳文渊?” 我脱口而出,郑宝春登时抬起头,警惕万分地看着我:“你听说过他?” 我有点后悔,但现在不好反口,顺嘴道:“听一个来射工村收过古董的人说过,他跟柳文渊收过点东西。” 郑宝春道:“你是指张朋吧?这人隔三岔五来一趟,今天还去了,你跟他一块儿的吧?” 我摸出烟来给那二舅和郑宝春都发了一枝,道:“郑书记,那张朋是什么样的?” 郑宝春接过我的烟,欢喜得手脚都有点没处放,抱着酒瓶子,把烟叼在嘴上,眉开眼笑道:“哎哟,这怎么好意思……那个张朋啊,好人呐,老穿着件大褂,见人就分烟的,很有钱,这回倒换打扮了。” 是那个收古董的?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他居然也去射工村了,而且比我还快一些。他没和我说也要去射工村,也许,他是怀疑我得到什么消息,也是去射工村收古董,故意要赶在我头里吧。怪不得他看到那个班指后,马上对我冷淡下来了。同行是冤家,即使是收古董的也一样。 郑宝春点着了烟抽了两口,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张朋的事:“那人一年总要来一次,尽收点不值钱的东西,城里人都爱这个么?哎,你这个烟倒是很好抽。” 我皮箱里还有几包,听他的口风,连忙拿出两包来,给了他和那二舅一人一包道:“这是我们那儿出的烟,你们尝尝吧。来得匆忙,下次要有机会,我给你们一人一条。” 郑宝春把我的烟塞进口袋,一下子变得很是热情,对那二舅道:“三划王,你干脆送这位同志去射工村吧,到时我给你多装点。” 那二舅有点迟疑地道:“去射工村?”他话音未落,郑宝春厉声道:“你怕什么?快去吧,早去早回!人家同志大老远来的,不容易。” 只是那二舅还是犹犹豫豫,我看着他实在不想去的意思,连忙道:“反正不远,我走着去好了,没关系。” 郑宝春道:“真不用么?”他见那司机的二舅确实不肯去,倒也不好勉强。我道:“不就一里多地么。” “嗨,看山跑死马,一里多地走走总得一个钟头呢。” 我笑了:“反正也没急事,我慢慢走就是了。” 现在大约是三点多了,看天气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但一时半会还下不来,在这种偏僻的乡村里走走,也许倒可以让我忘掉一些平时的不快。我告别了他们,便开始上路。 刚走出村子,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在叫着,我一开始还以为和我没关系,但这个声音越来越近,明明是在喊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站住了,只见那个司机的二舅一边挥着手,一边向我这儿跑过来。 我站住了,他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两手撑在膝盖上。我等他平了平气,道:“出什么事了?” 他长吁了几口气,道:“你真要去射工村么?” 我有些茫然:“怎么了?” 他似乎要说什么话,但鲶鱼一般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静等着他说话,但他顿了顿,只是道:“你真不是搞什么迷信的吧?” 他跑这么急,我原以为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没想到居然只是这么一句话。我笑了:“我像这样子么?” 他也笑了笑,道:“是不太像。”只是笑得很尴尬。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土坷拉,才道:“听说那儿的人都很怪,他们也很少出来的,你要没认识的人,小心点。” 我道:“是。谢谢了。”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忽然转过身,向后跑了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又向前走去。 我穿的是一双旅游鞋,也适合走长路。可话虽这么说,走了一程,便觉得有些烦了,那条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一会儿穿过一个山坳,一会儿又甩过一个山头,这一里多路大概是地图上量出来的,实际肯定得长个两三倍,我现在缺乏锻炼,走了大半个小时后觉得已经疲倦得不行,满头都冒出热气来。 我在路边拣了块石头坐下,准备抽根烟再说。石块冰冷,刚坐下来时,头顶忽然响了个雷。我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去,哪知眼睛一触到天边,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那是个怎样的天啊! 太阳已经偏西了,由于云很多,映得一片血红,那些云形成了怪异的图案,正在不住翻滚,瞬息万变,仿佛在云层中躲藏着一个巨大的妖兽,遍体鳞伤,正在拼命地挣扎。那些云,不,那已经不像是云了,更像是无数血红的昆虫聚集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团,让人看了都有些发毛。 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可还没到惊蛰,怎么会打雷的?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围。我的包里放着一把折叠伞,可是要是下了大雨,这把伞可顶不了什么用。我向路边打量着,指望能找到一个山洞之类避避雨,但举目只看到路边的山林。 打雷闪电时不能呆在树下,这个道理我知道。可现在呆在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回去是来不及了,难道只能向前么?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那些红云越来越妖异,已经红得发紫,却又是暗色的,像是一汪凝固的猪血。 我不知道雨会什么时候落下来,不知为什么,看着那片血红的晚霞,我几乎要以为如果下雨的话,雨点也准是鲜红色的。像是暮色早早地奔涌而至,我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恐惧,拎起皮箱开始拼命地跑动,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恍惚中好像觉得身后有个奇异的野兽在追逐着我。 随着跑动,胸腔在不停地抽动,每一丝空气都仿佛被挤压出来,发出风琴一样的呼哧声。突然间脚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我停下步子,把箱子放在地上,双手按住膝盖不停地喘息。 天突然变暗了。现在,大约只有四点钟吧。平时在这个时候天依然很亮,斜晖半敛,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但这儿却已经变得暗无天日,几乎和半夜里差不多。平时天暗下来总有个过程,但现在却像有一层不透光的毯子,突然间劈头盖脸地罩下,周围一瞬间就成了漆黑一片。我拼命跑着,几乎像走在一个噩梦中,脚下的泥土也渐渐变软,更让人觉得不现实,而我的心里也越发烦躁不安。 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突然间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我现在只是个无业游民,旅游不是我负担得起的,可是我为什么孤身一人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天上的乌云已堆积得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在这一片妖异的环境中,我的头脑却出乎意料的清醒。好像正呼吸着某种气体,而我的精神则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下,看出去的一切都带着明亮的光环,不论是一草一木,一块石头,还是一片落叶,都亮得刺眼。是的,我应该留在那个充满了嘈杂和喧嚣的小城市里,呼吸着那些充满悬浮物的空气,而不应该呆在这个地方。可是,事实上我就是在这儿,尽管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是真实的,可是却让我一下有了种不现实的感觉。 还是回去吧。我猛地停住了,呆呆地想着,就算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只要赶到那个大队里,和那个酒糟鼻子的郑宝春一块儿喝点酒,那样才是现实。可是,现在我几乎像是置身于古潭底,那些无比深邃的黑暗已如粘稠质的胶质一样包围着我,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已让自己有种与现实完全脱节的错觉了。 我终于打定主意,准备往回走。可是,刚一回头,却又是一怔。 天还冷,草并不茂盛,但也已茸茸一片,看去生机盎然,可是也许是天色太暗的缘故,那些草坪看上去说不出地狰狞,颜色也仿佛深了许多。 到处都是野火一样蔓延的草。 我蹲了下来,拔起了一根草来。那草却是异样的鲜嫩干净。现在风已经停了,可是那些草却仍在不断地起伏,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植物为什么让我感到狰狞了。 它们正在生长! 生长本身并不可怖,可是当你看到植物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长时,那种恐惧也已超越了现实。 就像有一头巨大的动物埋在土下,长着无数细小的绿色触手,因为受到雷声的感召,正在从泥土挤出来,每一根草茎都争先恐后地挤出泥缝,颤颤微微地伸向天空,让我不由自主地联系到那种一头咬住泥床,随着水流摆动的水蛭。 天啊! 我在心底暗暗地说着。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算依稀明白温建国为什么在他的故事里爱用这两个字。那些草无处不在,几乎像电影里那种逐格拍摄再按正常放映时的样子。不快,但仍然可以看到它们一毫米一毫米地伸长,渐渐地盖住了土色。 这副景致有一种妖异的美丽,那些平时毫不引人注目的植物这时迸发出它们所有的生命活力,显得那.么生机勃勃,可也是那么地怪诞。 路被淹没了。树林里有两条路,我选了没有人走的一条。脑海中依稀响起了弗罗斯特那首名诗中描绘的景像,这种莫名的忧郁让我精神恍惚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心头突然像有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醒悟过来,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发抖。 路消失了! 我来的时候走着的那条路现在已经完全被草色遮住了,现在往回看去,只能看到那些疯狂的野草不停地伸展,看过去也更类似于一条巨大的青虫在蠕动。我退了一步,可是那些草却已如同野火一样随影而至,不住地伸长,挤出湿漉漉的泥土,有几根钻进我的裤管里,我已经能够感觉得到它们正在以快得吓人的速度伸长,微微地擦动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丝痒意,正如死人的手指。 这并不见得如何难受,可是我却感到恶心。尽管那只是些草叶,我也知道那不过是些草叶而已。 以后的事我再也记不清了。等我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醒,才发现自己正跑在一棵大树下喘着气。记忆像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依稀记得刚才自己张开了嘴,有没有发出惨叫我就不知道了,两秒钟后,我已经本能地掉转身向前夺路狂奔而去。 这是噩梦,是魇着了,我马上会醒的。 我弯下腰,这样对自己说,可是雨还是冷冷地浇下来,渗透我的衣服,把寒意刺入皮肤。如果这是个噩梦,那一定是最可怕的噩梦了,因为实在太过真实。 是梦吧,一定是的。我仍然不屈不挠地对自己说,可能我是躺在床上,半夜里把被子踢掉,所以才会感到这么冷的。用不了多久,我马上会被冻醒,也马上要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饭,赶车去上班,开始编新一期的《传奇大观》。所以,这一定是个梦,一个正常人绝不会因为故事里有个金佛就动了贪心,跑到这个偏僻地方来的。 是梦。我喃喃地说着,声音也真的从嘴角滚落,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出了一滴泪水来。 庄周梦化蝴蝶,栩栩然蝶也,醒来后却不知道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还是庄周做梦成了蝴蝶。初次在 href='1887/im'>《庄子》里读到这个没有半点教育意义的小故事就感到迷惘,现在仍然是。我希望这是个梦,也许这真的是个梦,可是就算我那时的真实生活,又有几分真正谈得上真实?会不会我在那办公楼里编着《传奇大观》时也是个梦,真正的我可能就是某个林子里吃饱了树叶而正在酣睡的昆虫呢? 我抹了把脸,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被同时抹去了。不管这是不是个梦,我现在只感到冷和无助,还有一点饥饿。 我抬起头。刚才的狂奔让我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到处都是一样的墨绿色植物。由于天更加地暗了,又在下雨,现在我看不到它们的生长,但是却可以听到那些植物在拼命往上长时的声音,湿漉漉的,仿佛泥鳅钻出泥地的声音。这种声音越来越响,连雨声也压不住了,现在如同细小的钉子一样充满了我的耳廓,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太不真实了,天啊,这太不真实了。 当我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时,只来得及这样想着。 眼前有一些光晕,忽明忽暗,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努力地睁开眼,本以为定是很难办到的事,哪知道一下就睁开了,眼前猛地涌过来一片光芒。 并不刺眼,可是乍一看到这种光,在一瞬间,我还是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这阵不适过去得很快,我马上就适应过来。 那是一盏油灯。不知道烧的是什么油,可能是煤油吧,因为我闻到一点煤油味。恍惚中,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煤油炉前给我煮稀饭的情景。那时烧的是煤球炉,晚上炉子灭了后,要再煮点什么就只有到煤油炉上了。那时还经常停电,停电后母亲就取下煤油炉的火罩,把炉子当油灯用,我坐在昏暗的光下,做着我的家庭作业。那已经多久了? 一想到这时间问题,我又有些怔忡。二十多年前的事吧,快三十年了。我心头突然有一阵心酸,那些久远的往事像沉渣泛起,突然间涌上心头,变得那么清楚,甚至母亲的花白头发都伸手可及。 我是死了么?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得有个人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这声音很苍老,发音也古怪,几乎不像是中国话。刹那间我简直以为我仍是在做梦,或者是进入了另一个奇幻的空间去了,但马上,一个女孩子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幻想:“阿嬷,这个人醒了。” 我支撑着半坐起来,神智已经回到了我身上。我是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这床很破旧,也没床架子,是用两张条凳搁着,身上盖了条旧被子,倒还干净。我的外套被脱掉了,内衣倒还在,可能是那个女孩子不好意思给我脱吧。 这倒是像个言情故事。我暗自想着,一个美丽的农家少女救了我,虽然老套,但言情故事里已经屡见不鲜了。不过我看到那个女孩子时,这些幻想都全都破灭无疑。那的确是个女孩子,虽然身上的衣服很旧,打了些补丁,仍然是件女装,可是,她的相貌离“美丽”就太远了。虽然还不至于可怕,但绝对可以算是丑陋。可是一想到我失去知觉那么久,就感到惊慌。她见我起来,连忙过来道:“你醒了?” 她说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有些欣慰,也幸好她能说普通话,那老太太说的话对于我来说真的比外语还要难懂。我坐了坐直,惴惴不安地道:“是你救了我么?这儿是哪里?我做过什么没有?” 她的脸又黑又糙,声音却很轻柔,和她的样子是个极大的反差。听得我的话,她的脸上倒是更黑了一下,可能是红了红吧,低头道:“你摔倒在地上,我打猪草回来看到你,就把你带回来了,你一直都晕着……同志,这儿叫射工村。” 这个称呼可能是她从老电影里看来的,说得很生硬,看来射工村很闭塞,但也不是我想像中的和外界丝毫不通。我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什么吧?” “没什么。”她睁大了眼看着我,“你的衣服在这儿,已经烤干了。你还好么?” 内衣仍有些潮湿,但还受得了。我穿好外套,在床下找到鞋子穿上,道:“真谢谢你。” “同志,你来这儿有什么事么?” 鞋子还有点潮,套进去时不太容易,我正费力把脚挤进鞋里,听得她的话,不由又是一怔。我实在不想骗她,可是我难道跟她说我是为了一个金佛才来的么?我想了想,还是道:“我是来收古董的。” 她脸上突然一亮,道:“听说有个外乡人常到大队里来收古董,阿保他爹卖过一个,就是你么?” 阿保?我登时想起了温建国说的那个不知是故事还是真事里的人物了。那个死在井里的年轻人不就是叫阿保么?我正想说,那个老太太在一边忽然嘟囔了一句,女孩子也用那种无法理解的方言回答了一句,也许是我多疑吧,我总觉得老太太的话似乎在埋怨,而这女孩子在安慰她。我道:“怎么了?” “不要紧,阿嬷说柳文渊跟我们说过,不要和外面的人打交道。”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都抽紧了。柳文渊这个人一直都只是活动在温建国的故事里,我虽然从那个大队书记口中也听到过这名字,但这时听来感觉又完全不同。现在,柳文渊离我大概不过超过五百米远吧,雨停后恐怕马上便能见到他。他知道我是在千里之外就知道他这个人么? “柳文渊是村长么?” 女孩子笑了笑道:“不是啊。不过他在村里是年纪最大的,别人都说他是半仙。” 年纪最大!我大吃一惊。这个女孩子的阿嬷年纪就很大了,虽然农村人老得快,但看她的样子,起码也在六十以上,柳文渊有可能比她还大么?我急道:“他有几岁了?” 这女孩子大概被我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吓了一跳,怔了怔道:“我也不知道。阿嬷说过,她小的时候柳文渊就已经这么样子了。阿嬷有五十七了……” “五十八了。” 那老太太低低地打断了那女孩子的话,可能她也听得懂一些普通话。这几个数字我倒是听懂了,不由又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在城市里,五十七岁虽然还不至于老成这样子,可也是老年人了。如果四十年前柳文渊就有三十岁,那么今年他起码有七十岁了?可是温建国在文章里清清楚楚说过柳文渊的两个儿子年纪并不大。 虽然还没有看到他,可是这个人越来越让我觉得神秘莫测。我沉思着,套上了鞋,走下地来。我原本以为昏过去的话一定很伤身体,但走在地上时却不觉得怎么难受,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女孩子见我走下来,从一个饭囤里拿出一个有盖的陶钵道:“还好么?喝点粥吧。” 饭囤是稻草编的,倒是和过去老家用的别无二致。那陶钵很粗糙,色泽也很暗,大概用了好多年,但擦得很干净,盖子严丝合缝,却还是隐隐地冒出一丝热气来。她揭开盖子,里面装得满满的雪白的米粥,大概熬了很久了,面上结了层粥皮。她给我盛了一碗,又拿出了一盆腌辣椒来道:“给。” 粥很香,我接过来碗来,刚想喝,又抬起头道:“对了,我叫秦成康,叫我阿康好了,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 她抿嘴一笑道:“叫我紫岚好了。” 我本以为会听到一个“春花”、“招娣”之类的名字,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叫这名字,我不由一怔。她道:“怎么,这名字不好么?”她长得虽然不好看,即使有这个言情小说里大家闺秀的名字,也仍然不好看,可是这时却也是标准的少女的意态。 我苦笑了一下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谁给你取的?” 紫岚脸一沉:“是柳文渊。” 她说起柳文渊来总是指名道姓,听她的意思,柳文渊似乎该比她高好几辈的。我奇道:“你好像不喜欢柳文渊?” “不喜欢,村里没人喜欢他。” 柳文渊如果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照理该是最受尊敬的人了,可听紫岚的意思好像他在村里非常不受欢迎。我刚想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紫岚好像不愿意再说这话,指了指碟子里的腌辣椒道:“你吃啊,吃吧。” 我其实并不敢吃辣,而湖南人吃辣是出名的,这腌辣椒一定辣得要命。我刚想推辞,紫岚忽然接了一句道:“是我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眼里满是期待,我只觉要是不吃就有点对不起她的意思,挟了个小的放进嘴里。本以为自己的味觉已经失灵,吃什么都吃不出味来,可是刚嚼了一下,我只觉后脑像被人重重打了一闷棍,眼里登时涌上了泪水。当然不是感动,而是因为辣。这辣椒又咸又辣,简直不是食物,而是一个长满尖利的蒺藜,每根尖针都扎进我的上腭和舌头,并且断在里面了。那几乎就是一团火,不是一般的烛火,而是电焊时的火花,势不可挡地在嘴里炸裂开来。 “呜……”我呻吟着,猛地吞了口米粥。米粥还很热,我本想降低一些口中的辣味,哪知却如火上浇油,那阵辣已经让我感到疼痛了。现在我的嘴里已经麻木得可以拔牙,可是偏偏那阵辣味却清晰可辨,简直就是着火了。我捂住了嘴,小声的呻吟着,也许是这副样子很可笑,紫岚和她阿嬷都笑了起来。她拿过边上个罐子,里面是一些无色的液体,她倒了一碗给我道:“喝吧。” 我生怕她又倒出些什么烈性米酒来,含含糊糊地道:“是什么?” “水啊,我今天从山上刚背来的山泉水。” 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水冰凉彻骨,激得牙都有些痛,但喝下去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喝完了一碗水,嘴里的那种刺痛已经减弱了不少,也能让我忍受了。而这时我才感到除了辣以外,嘴里突然涌起一股只有山野才有的异样鲜甜。 那才是腌辣椒的本味吧?可惜像我这种不习惯吃辣的人,实在领略不到腌辣椒的美味。我擦了下嘴道:“再给我倒碗水吧。” 紫岚忍住笑,又倒了一碗水给我,我接过了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这水真好喝。紫岚,你是专门去山上背的?” “村里的水不能喝。”紫岚见我喝完了,拿过碗道:“凉水不能喝太多,要喝坏的。” 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软语温存,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我突然觉得她那张平淡无奇,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脸也显得顺眼了不少,一时竟呆住了。她也发现我在注意她,脸上又是黑了黑,带着点羞涩地笑意低下了头。我讪笑了笑,又喝了口粥。 吃饱喝足,虽然这些东西都朴素得像是苦行僧吃的,仍然让我感到身上有了暖洋洋的舒服。只是吃饱好,人又有了倦意,紫岚去把碗洗好后,她的阿嬷已经睡了。她洗好碗后,却呆呆地坐在桌边。 这家里有两张床,方才我睡的是紫岚的床。我又打了个哈欠,看她一句也不说地坐着,便轻声道:“紫岚,你睡吧。” 她脸上红了红,我也登时想到了自己这话的唐突。紫岚虽然生得丑,可也是少女,她在我面前睡下,而我却坐在一边,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外面正在下雨,我又不能出去,正有些躇踌,她忽然小声道:“一块儿睡吧。” 她说得很轻,可能是怕阿嬷听到。我却有点迟疑,如果她是个美女的话,这话自然让人心襟动摇,可是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不觉得这是件乐事。但她的话里充满了期待,我不忍心推辞,咬了咬牙,道:“好吧。” 我躺下后,她吹灭了灯,也脱掉外套钻了进来。可是和我想的不同,她只是蜷着身子缩在我身边,很快地沉入了梦乡。尽管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但是她那种年纪的少女一样,我仍能嗅到她身体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幽香。她那种坦然的态度,可能也根本没想过我会有什么不轨吧。 我的手揽住了她的肩头,她穿着一件白布背心,布是麻纱的,有点粗糙,和她光滑的肩膀完全不一样。天很冷,她的皮肤也带着点寒意,我揽住她时她也许觉得很是舒服,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便又不动了。 因为脑子里仍然浮现着她的样子,所以我根本没有半点性欲。其实就算她长得很美,在这种像一泓冰泉一样清冽的单纯感觉中,我想自己也不会产生性欲。我想起了小时候读的川端康成 href='2541/im'>《伊豆的舞女》中最后那一段描写,在黑暗中,头像化成清水一样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仿佛就有这种感觉。 猛然间,我睁大了眼。尽管什么都看不到,我也知道头顶是那幢破旧的屋顶,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狰狞柱子下,一个丑陋无比的少女躺在我怀里,带着少女才有的体香。这确实不像真的,更像是王尔德笔下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故事。可是,我居然忘了我睡着了会做梦! 不由自主地,我浑身都开始发抖。 “你怕黑么?” 耳边,突然响起紫岚的声音。 十三、开井 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呼吸让我耳边也痒苏苏的。虽然谈不上吹气如兰,但是她的嘴里倒也没有难闻的味道。 “不怕。”我有些想笑,按下心头的悸动。不论她长得有多难看,仍然是个女孩子。 “我以前很怕。”她咂了下嘴,心满意足地说道,“天一黑我就怕。” 我笑了:“有什么可怕的,你多大了,还怕黑。” 她年纪虽然不会太大,长得也丑,但还是发育了的,她被我揽着的肩头也很柔和,明显是女人而不是女孩的身体。她又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刚想问一句,从一边她阿嬷的床上传来了翻身的声音,我吓得没敢再说。等那边静下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说的是什么?我拼命回忆着。她说的,似乎就是“夜王”这两个字。这两个字都是常用字,可组合在一起却不成词语。我看了看她的样子,黑暗中她睡得很香,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睡意一阵阵袭来,然而我不敢再睡到她身边,小心地爬起来,下了床。 那个梦…… 那天,我梦见自己再一次光着脚走在路上,细雨冰冷彻骨,可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看到自己木然地走着,就像我曾见过的温建国一样走着。我看到自己在追赶着一条野狗,平时缺乏锻炼的身体却以出乎意料的敏捷地狂奔,直到将那头野狗按在地上,用牙拼命撕咬着,滚烫的鲜血流进喉咙里,像一些粗糙的粉尘。当我终于感到饱足的时候,我醒了。 可是,我终于发现,自己光着脚站在一片灌木丛里,手上拿着一条已经被撕扯成碎片的野狗。在我的嘴里,那些血还是像活物一般奔涌,从嘴里淌出来。 我并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温建国的痛苦。温建国一定也和我一样,曾经被嗜血的欲望折磨得不成人形,在每个夜晚,如同孤魂野鬼一般走在阴暗的小巷子里,窥测着过路的行人。这样的痛苦终于让他发了疯,而我呢?我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发疯? 从那一天起,我每次睡觉都要把自己绑起来。 我摸出了烟。因为被雨淋过,烟已经潮了,有股臭味,只是现在我并不在乎,我需要用尼古丁来麻醉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都留在肺部,过了一阵才吐出来。烟气刺激着每一个细胞,仅有的一点睡意也被驱走了。月亮明晃晃地耀眼,照在人身上,几乎有股寒意。在这种偏僻的乡下,月亮也显得特别大。 我在门边坐了下来。冰凉的石板,坐上去时也感到寒气刺骨。刚抽了半支烟,我忽然听得身后有声音,回过头看了看,却是紫岚。她披上衣服,诧异地看着我。我道:“你怎么不睡了?” 紫岚看着我,打量了我一下,慢慢道:“阿康,你怎么不睡?” 我苦笑了一下,道:“睡不着。” “你已经很困了!” 我有些尴尬,先前哈欠前天的样子她都看在眼里,我说睡不着自然是假话。可是她知道我其实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么?我又吸了口烟,没再说什么。 紫岚坐到我身后的门槛上,小声道:“阿康,你是哪个乡的人?” 我道:“远着呢,差不多有上千里外的一个地方。” 她怔了怔,道:“你不是这儿人?” 我也怔住了,扭过头看着她:“怎么会这么想?” “刚才你说过几句话明明就是这儿的土话,阿嬷都能听懂。她从来没出过村子,外面的话什么都听不懂的。” 我倒叹一口凉气,不知道该说什么。紫岚的阿嬷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是紫岚却说我会说这儿的方言,这怎么可能?我呆呆地坐着,喃喃道:“真的么?” “真的。刚才你问柳文渊几岁那句就是这儿的土话,我听你说出这儿的土话来,也吓了一跳呢。” 湘西一带因为少数民族多,方言特别难懂,可是湖南一带的方言虽然大多相似,不像有些地方是十里不同音。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在湖南北边,从小也不说方言,现在更是全都忘光了,也许在记忆中还保留着一两句吧。我不敢再去多想,只是勉强笑了笑,道:“大概这句是一样的,我老家也是湖南。不过很早就出去了。现在,连住过的是哪个地方都不知道了。” “外面好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道:“也说不上好。大城市里全是人挤人,吵得很,我也不喜欢,小镇上也乱。就是高房子多一些,其实这儿要是开发出来,也会成为景点,大老远的人都会来的。” 她叹了口气,道:“我可真想去看看,我连村子都出去过。” 我笑了:“可以去啊,要是你有空,我带你沅陵看看好了。” 她脸上闪过一丝忧伤,道:“柳文渊说过的,我们都不能出村子。” “为什么?”我突然对那个没见过的柳文渊很没好感,“真是笑话,就算他是村长,也不能管着你们不让你们出去啊。” 紫岚睁大了眼,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话似地,局促地道:“可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要是到外面,都活不了的,阿保他们家就是这样。” 阿保!这个名字在温建国那篇文中也出现过,就是掉进了井里,被金佛砸死的那个。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真的有阿保这个人?” 紫岚有点害羞地抽出她的手,道:“是啊。你认识他?对了,你跟九哥买过古董吧?” 九哥又是谁?我怔了怔,不知怎么又冒出个九哥来。紫岚也看出我的诧异,道:“九哥就是阿保的爸爸。” “你的辈份还挺高。”我讪笑了笑。乡村里经常这样,一个村子全都沾亲带故,时间久了,小辈比长辈年纪大,那是常事。这个九哥就一定是温建国说的那个死在井前的老人了,不知为什么,我浑身都开始发抖,轻声道:“他们是不是死了?” 紫岚看了我一眼,奇怪地道:“你这个人真奇怪,怎么会知道的?柳文渊说他们到了外面,就死了,九嫂还哭了好几天呢。” “他是怎么死的?” 紫岚有点迟疑,可是看着我急切的样子,嚅嚅道:“柳文渊说,射工村的人要是到了外面,夜王就会吃掉他们,所以谁也不能出去。” 夜王!又是这两个字。我道:“夜王究竟是什么?” 我刚说出口,紫岚的脸一下子变得白了。她的皮肤原本很黑,这时却成了灰色。她急急地道:“不要说!柳文渊说的,夜王是不能说的!” 这个柳文渊,大概真的在用迷信控制村民了。我道:“紫岚,你不用怕,夜王这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一定是柳文渊在骗你们,他一定要你们年年给夜王献东西,其实都归他自己了。” 紫岚却茫然地看着我,道:“没有啊,每年夜王井只开一次,也只扔一口猪进去,柳文渊自己什么也不要,他家里也不太好,两个儿子都是呆子。” 如果这样子的话,柳文渊就并不是那种用迷信来诈骗钱财的骗子了,恐怕是个真的偏执的信徒。我叹了口气,道:“就算他自己不要,可夜王有谁见过?” 紫岚的脸色方才已经恢复了许多,这时突然又变得白了。她看了99lib?看外面,夜已深了,只是零星虫声,清清冷冷的,偶尔响上两三句。她凑到我耳边,很小声地道:“阿康,我告诉你,夜王真的有的,我看到过!” 她说得如此郑重,也不像在说谎。我道:“你真看到过?” “好多年前了。那时有一年突然来了很多汽车,一个穿得很漂亮的男人到村子里来找柳文渊,”她说到这儿,又看了看四周,忽然将声音又放低了许多,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她这时的样子和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没什么不同,虽然她也不算很小的小女孩了。尽管她样子不好看,可是这副神态却很有几分可爱。我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忍住笑,道:“好的,我不说,你说下去吧。”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好像不是布的,挺得跟……跟水一样。”她想了想才说出这么个比喻,大概在她的意识中,只有水面才可以和笔挺的衣料做对比,尽管这个比喻并不贴切。她咽了口唾沫,又道:“他还给我带了些糖来,很甜,黑黑软软的,放进嘴里就化了,很好吃的。”说着还舔了舔舌头,似乎在回味着许多年前的糖块滋味。我不禁感到好笑,猛然间想起衣袋里还有块巧克力,伸手掏出来道:“我这儿也有块糖,你吃吃看。” 虽然衣服被打湿过,不过巧克力的包装很严实,也没有融化。紫岚接过来,喜出望外地道:“对了,就是这种糖!”她剥开糖纸,扳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抿着,眼里闪着惊喜。吃完这一块,她想了想,又扳下一小块,把另外的细细包好,放进怀里。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实在忍不住想笑,道:“藏那么好做什么?爱吃就多吃点啊。” “慢慢吃好了,从那儿以后,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心头略略一酸。虽然现在丢了工作,但巧克力对于我还不算什么奢侈品。我道:“紫岚,明天我就带你去沅陵买几块吧。” 紫岚一把抓住我,又惊又喜地道:“真的?那太好了!”我终于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你嘴角上还有巧克力呢。” 她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不好意思地放开我,道:“你真好。村里没人要理我跟阿嬷,只有你跟我好。” “他们为什么不理你?”紫岚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这种村子里,别人也未必好看到哪里去。紫岚和她的阿嬷僻处在村子外围,明显是很为村民排斥,我实在想不通。紫岚还沉浸在吃到巧克力的欣喜中,道:“我也不知道。明天你一定要带我去啊,不许赖的。” “当然不赖。你再说下去吧,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一说到那个人,紫岚的脸色又沉了下来,道:“那个人一开始对柳文渊很客气,两个人在房里说话,突然吵了起来。吵得很凶,可是声音还是很低,后来,我就睡着了。睡醒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柳文渊的房里好像有人在哭,就偷偷走过去看。” “看到什么?” 她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恐惧,哆嗦了一下,道:“那个人正躺在地上,柳文渊正在咬他的喉咙边上。”她说着,用手摸了摸脖子一边。 “在咬大血管。”我喃喃地说着,心头却仿佛结了冰一般。紫岚的话告诉别人,别人肯定不会信,可是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不仅是柳文渊,温建国和我其实都已经变成了这样子的吸血鬼,都是因为那夜王的缘故吧,陈涛说那些东西会影响神经系统,猜得完全正确……可是我却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的。还有林蓓岚,她有没有染上?为什么她身上会出现黑色的条纹,而温建国和我却没有?想到这里,我打断了紫岚的话,道:“对了,柳文渊身上,是不是有一条条黑色的斑纹?” 紫岚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也知道触犯了夜王会变成这样子?”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把温建国、林蓓岚和紫岚的话结合起来看,我约略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是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温建国和我身上并没有出现条纹。林蓓岚死了以后,身上并没有条纹,在电视上我看得清楚,可是温建国活着的时候我也没?看见他身上有条纹的。我正想着,紫岚接着道:“可是柳文渊身上可没有。” “柳文渊为什么要吸人血?别人知道么?” 紫岚又哆嗦了一下,道:“阿康,你不要跟别人说啊,要是柳文渊知道我跟你说了,他会杀我的。” “不会说的。”我喃喃地说着,仍然惘然不知所措。夜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是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也太恐怖了。紫岚不会骗我,她所说的一切肯定是真的,可是这一切却太难理解了。我道:“接着往下说吧,后来呢?” “那个人……”她的眼睛突然有些发直,语气也变了,“阿康,不说行不行?” “告诉我吧。”她看上去很害怕,那件事尽管过了许多年,一定仍然在她心里留下阴影。可是我毫无恻隐之心地催促着,只想从她嘴里多知道一些事。 “那个人……那个人突然不动了,可是,他的身体竟然在瘪下来,跟猪尿泡一样瘪了下来,突然浑身都化了,变成一滩黑水……”她说到这儿,忽然用手捂住眼睛,仿佛眼前仍然是那副场景。 “柳文渊呢?他什么事都没有?” 紫岚仍然捂住脸,“唔唔”地哭了起来:“阿康,你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说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阵难受。那是真的难受,虽然只想让她再说下去,可是见她这副样子,隐隐约约觉得逼她说下去实在太残忍。我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好吧,别说了,我们不说了。” 她抽泣了一阵,放下手,道:“阿康,明天天一亮你就走吧。柳文渊说过,不要让外人到村子里来。” “难道这么多年,外面都没人来过么?” “有是有的,可是很少。”紫岚抹去了眼里的泪水,“村子里的人也很少出去。听说,出去的人大多死掉了,所以也没有人敢出去。柳文渊说,村子是夜王的,我们也都是夜王的。” “胡说,”我突然有种恼怒,“紫岚,你不是谁的,你就是你。” 她大概听不懂我的话,睁大了眼看着我。我只觉得烦躁之极,站起身,道:“那口夜王井在哪里?” 她突然怔住了,道:“阿康,你要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我尽量让自己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平静地说着。只是突然间心底有种奇怪的欲望,那口井里真的有那个金佛么?很有可能,迷信的人可以把仅有的东西都供奉给神佛,这射工村当初肯定也有财大气粗的人将那些金银器具投进井来。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东西,说在南美洲发现一口井,在井里找到许多人的骸骨和金银器,是印第安人祭祀用的,这口夜王井很有可能就是同一类型的。 金子,金子。我只想着这两个字。 “别去,柳文渊说,这几天月圆,晚上千万不要出去。” “为什么?” 紫岚咬了咬嘴唇,道:“因为夜王在月圆的时候会出来。”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刚想挖苦一句,耳边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声音。 像是 8033." >耳鸣,又像小时候凌晨三四点钟时经常听到的丝厂上工的汽笛声。那时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忽然被那一阵凄清的汽笛声吵醒,听着那些声音被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得像一大堆碎玻璃,就没来由地想哭。这时听到的声音虽然和那种声嘶力竭的汽笛声完全不一样,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是一回事。 我看了看紫岚,紫岚的眼中已浮起恐惧,如果被猛兽盯住的小兽一般。我心头忽然微微一痛,拍了拍她的手臂,道:“快去睡吧,我看看就回来。” “你小心点,别靠得太近。”她似乎要哭出声来,“我怕。” “别怕。” 我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紫岚仍然站在门口看着我,却直直地站着,根本没动。我扬了扬手,又向前走去。 那种声音仍在响着,现在听得清楚了一些,并不很像汽笛,只是气流通过管道时的声音,悠长,而又沉闷,听起来似乎距离很远,但细细听着,却又感觉很近,那么近,仿佛就在脚下,却又让人联想到喘息。 是的,就在脚下。我的脚底已经能感觉得到大地在微微颤动,好像在应和。屋里是泥地,大概住的年头长了,已经压得很坚实,可是我的脚掌掌心却感到那时在不住起伏,幅度很小,但又清清楚楚。我好像是站在一条巨大的青虫背上,这虫子正在不断蠕动,虽然动作轻微,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 这是我的错觉么?听说如果地处地壳变动活跃地带,这种轻微的地震是很常见的,也许这个湘西的小村子也一样。 细细听来的话,四处都有一种沙沙的细微声音,加上那些喘息一般的吐气声,但这些声音却只是让我觉得周围一片死寂。那阵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节奏,在暗夜里听来说不出的诡异。 紫岚的家位置应该在村口,因为边上我看不到别的房子,一条路从门口绕过,没入高得快.99lib?要没顶的野草中。我小心地踏上一步,乡村的路因为没有用碾路机压过,只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形成的,下过雨后路面变得十分柔软,如果我光着脚的话,这样一脚踩下去,黑泥一定会从我脚趾缝里钻出来。 我拨开野草向前走去。路很粘,每一步都有湿泥粘着我的鞋底,让我走得颇为费力,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让我不得不向前走去。我慢慢地,又毫不犹豫地走着。 沙沙声突然停住了。 我也一下站住,一种莫名的恐惧掩上心头,让我一个踉跄。就像一个人在走夜路,走惯了坑坑凹凹的石子路后突然走到很平坦的地方,反而会站立不稳一样。那阵声音一直在响着,刹那间却又静寂无声,正和这是一个道理。 我拨开草叶向前看去。 草长得很长,把眼前的一切都遮住了,但我现在一定走到这片野草地的边缘了,前面已是豁然开朗。不仅仅是来时路上的野草,这村子里的草也一样异乎寻常地茂盛,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发出了一阵细细的沙沙声,像是隐藏着无数危险的小动物。我伸手拈住了一根草叶,那片叶子上沾着不少雨水,手指碰到时感到了一阵冰凉。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我心底突然有了种阴郁的欲望。 像一枝有毒的植物,正颤颤微微地在生长。我的心猛地一抖,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惧,也突然间对紫岚有种厌恶。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一想到我刚才揽着她一同睡在床上,我心里就有种恶心。 是的,恶心…… 猛地,像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我如梦方醒。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这是怎么了?刚才我好像又沉入一个噩梦里,一切都显得如此陌生和无奈。 如果没有想到这点,那么先前的一切想法我都会觉得那是自然而然,没什么异样。可是现在不同了,我突然间为自己曾有如此卑劣的想法而感到无地自容。也许紫岚不算好看,但就算她喜欢我,我可以去取笑她么?即使在心底取笑。 我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到紫岚了,只有一片长得很高的野草,正在月下摇摆着。 虽然是第一次来射工村,可是隐约觉得,我对这儿很熟悉,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仍然知道那口井在哪儿。从草丛的缝隙间看过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空地,空旷而荒凉。 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地上软软的,踩在上面,方才那种踩在青虫背上的错觉更显得真切了,草叶从我的衣服上拖过,不时发出又尖又细的呻吟,很轻,像一把把极小的刀子,刺入我的耳膜。 我慢慢走着。一共不过几百步路,可是每一步都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仅仅走了两步,我就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这是个夜么? 黑暗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个夜。可是每走一步,我都更加心惊,隐隐地觉得自己像是在走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在心底也又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久得都已经快要忘掉的噩梦了。那个年幼的我站在路的中央,对周围视而不见,黑暗正在聚拢,围到我的脚下,开始变成沥青一样的有形有质。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从那个噩梦中夺路而出,变成了现实。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步子仍在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向前迈去,两条腿也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在挪动。 拨开草丛,眼帘中赫然看到了一个井的影子。 我的呼吸也停住了。那就是夜王井?声音就是从井里发出来的,如一头妖兽的喘息,断断续续,不响,很轻。现在离我不过十几米远,再走几步就可以走到井前,可是我却停住了,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勇气。 即使现在这种嗜血的欲望就是夜王引起的,我该怎么办?拿一些夜王放进一个密封的盒子里,拿回去给陈涛,他说不定可以找到解救的办法。也许,那时林蓓岚也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地求我和她一起来这里。可是,井就在眼前,我却失去了勇气。 仅仅是口井,可是危险几乎可以凝固得看得见了。我拼命想让自己走上前,可双腿如钉在地上一般,动也动不了。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从另一边却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来了。我松了口气。我实在不想走上前,当看到有人来时,反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来的是三个人,前面一个一副乡农打扮,当中这人长得孔武有力,手里拿了根长长的棒子,看上去很沉重,大概是根钢筋,后面跟着的一个却穿了件风衣,这两个人都是城里人打扮。 射工村除了我以外,原来也有外人。真到此时,那种如非人世的荒谬之感才淡了许多。我一直觉得,我到的这个小村子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世界,几乎和外界完全隔绝。 他们走到了井台前,那个穿风衣的人忽然道:“原来是这儿啊。” 这人的声音明显压得很低,风衣领子也竖着,挡住了脸,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这声音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还没等我想出这人到底是谁,那个村民忽然道:“是这儿了,准备好了么?” “当然。”那人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道:“先抽根烟么?” “先做事吧。”那个拿棒子的人说。 “叮”一声,火打着了。这声音像钟声一样敲醒了我的回忆,借着打火机的光,我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他是在船上遇到的叫张朋的古董商! 他怎么会也到了这里?也许,在船上我向他打听射工村的事,以为我也是收古董的,所以抢先来了吧。我不禁有些恼怒,不过想想他没有把地图画错,又不能怪他了。 那个汉子把棒子插进井盖下,插进去时发出“叮”的一声,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显然是根钢筋撬棒。他用力一扛,井盖发现“嚓”的一声,却只是动了动,没能推开。那人抱住井盖试了试,又对张朋道:“来,帮个手。”张朋叼着烟走过来,却被那个村民一把夺下,扔到地上踩了踩,道:“别弄出火光来。” 张朋和那村民抱住井盖的一边,另一个人抱住另一边,慢慢地移动着,井盖在井沿上发出让人牙酸的沉重声音,温建国所说的阿保父子一定也花了不少力气才把井盖打开。张朋喃喃地道:“藏得真好。” 里面就是那黄金佛像?黑暗中,我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黑暗中,突然又有个人低声道:“阿叔,这么做不好吧。” 这声音极是突兀,随着声音,另一个穿着布袄的男人又走了出来。这是个苍老的声音,月光映着他的脸,看得出脸上桔皮样的皱纹挤作一堆。那三个人都吃了一惊,放开井盖站到一边。 “阿金,这不关你的事。” 那个村民低声说着。他一开口,我又大吃了一惊。这声音低沉,很有磁性,字正腔圆,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个村民说出来的话。如果跟我说这是中央台的某个播音员说的,我也会相信。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村长,阿叔,你辈份比我大,可也得听我的。” 那个叫阿金的村长口气很硬,他又走上前一步,道:“阿叔,老辈人都说的,这口井不能开,一开要出事。前些日子阿保一家就因为开了井,都死在里头了,那天你不是也叫我们再也别到井边来,你为什么又把外人带进来,还偷偷摸摸来开井。” 张朋怔怔地看着村长,忽然道:“柳文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十四、疯狂 这个村民就是柳文渊!我就像被针刺了一样,差点跳起来。的声音虽然低,但我听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错。我恍然大悟,心头涌起一股怒意。张朋一定是听我说了射工村后才抢在我前面来的,看他的意思,只怕已经和柳文渊说好了,一块儿来打开这口井。这人可真是个卑鄙小人!也怪不得,在船上告诉我到射工村的路后,我就再找不到他了。现在他已经和柳文渊拉上了关系,那金佛显然没我的份了。 我几乎立刻要冲了出去,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一顿,可是还没等我动,柳文渊忽然低低道:“不要急。”他走上一步,对那个村长道:“阿金,你爹以前也跟你说过我么?” 我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事实,那村长浑身抖了抖,像是害怕柳文渊一样退了一步,但仍是倔强地抬起头道:“阿叔,我知道你辈份大,可老辈子的人传下来的,这井不能开,开了村子会毁掉的。听我爹说,民国三十年那年,不是一队日本兵来村里,结果一开井,一下子全成了黑水。” 月光下柳文渊的脸掩在一块阴影中,隔得远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到底怎么样,但是看那村长害怕的样子,我想柳文渊的脸一定很狰狞。想着他的表情,我就感到一阵心悸。 柳文渊看了看天,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阿金,你走开吧,这些事你不懂。” “不懂?柳文渊,别以为你辈份高就可以胡来,井里的东西是大家的,谁也不能卖出去。上次阿九就是胡来,今天你又想卖东西给外乡人!”村长越说越起劲,忽然走上前,一屁股坐到井台上,道:“柳文渊,这井里的东西是大家的祖宗扔进去的,也是属于大家的,你别想私自卖给外乡人!” 他大概有些急了,说得很响。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村子仿佛死去了一般,什么声音都没有。柳文渊走上一步,道:“阿金,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要把东西卖给别人。” 村长指着张朋道:“这个人不是来收古董的么?上次阿九就把家里的一对碗卖了给他。你要不卖东西,为什么三更半夜来开夜王井?” “柳文渊,来不及了。”拿铁撬棒的人忽然在一边说了一句。他说得很平静,可是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我的心头却猛地一凛。在他的这句平静的话里,我听到了杀气。冰冷而坚硬的杀气,像是生铁的断口,带着些刺鼻的腥味,那么阴冷,冷得我不由自主地发抖。 村长显然还没有发现这人话中的玄机,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阿叔,老辈子人传下来的,说是‘井开>.黑水出,鼠虫不余一。’阿叔,我知道一到晚上所有人睡下后都醒不来,所以这两天一直没敢睡觉。大队里的人已经问过我村子里是不是在搞迷信,阿叔……”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嘎然而止,张朋.99lib?在一边猛地一跳,虾米一样弯下腰,嘴里发出了惨叫。 在村长背后,有一截钢筋伸了出来。 那是一截血淋淋的钢筋。由于是外侧向下,村长背后探出的那部份都已经被染成了深红色,血正从钢筋头上一滴滴地流下来。 那个汉子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冲到他跟前,手中的钢筋竟然将村长的身体都扎穿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看上去很是亲热,借着月光,这个人的脸上也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我吓呆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态居然会发展到这种程度。一言不合,马上动手杀人,这种事我一直以为只有《传奇大观》之类的地摊杂志里的破故事才会有,这个人难道是疯子么?还是这村子完全没有法律可言,说杀人就杀人?月光照在这人的脸上,这人嘴角的笑意也是淡淡的,说不出地让人心悸。 这人慢慢拔出插在村长胸口的钢筋,这钢筋几乎全部穿过村长的身体,拔出来时发出了摩擦声。那是钢筋上的棱和骨胳摩擦时的声音吧,我都不敢相信一个人类居然能有如此大的力量。等他把钢筋拔了出来,村长的尸体失了支撑,登时像是个人偶一样摔倒在地。 “现在没有人捣乱了,柳文渊,快点吧。” 这人看了看天空。月亮已上中天,亮得有如白昼,风还很大,吹得井台边白白一片,村长的尸体倒在井台上,血已经将他包围了。 张朋忽然叫道:“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人?这该怎么办?”他手足无措地站着,刚才那人杀死村长的时候,有几滴血溅到了他身上。仿佛那是几滴滚烫的油一样,张朋正不停地擦拭着,一边喃喃道。这时那个汉子忽然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拧住他的脖子,喝道:“快点,别磨蹭!” 张朋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那人的力量大得惊人,张朋也算人高马大了,可是在这人手下,就如同一只待宰的鸡一样。他侧过头,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看样子,他还要骂几句,可是那汉子将沾血的钢筋在他脸前晃了晃,他就再也不敢说了。那个汉子几乎是提着张朋走到井台边,道:“柳文渊,马上做你的法术。” 一定是梦。我想,这一定是梦。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不可理喻,只有一个噩梦才会如此混乱不堪。我蹲了下来,只觉得呼吸也变得困难。这一刻的空气如此粘稠,几乎连走动都成了奢望,我就如同粘蝇纸上的苍蝇一样,只能无望地挣扎着。 可是,这并不是恐惧。我想,这一定是个噩梦,我马上就会醒来,在我那个小房间里醒来。 那个人抓着张朋走到井台边,几乎要将他塞进井口。张朋仍然在挣扎着,可是他和那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柳文渊看了一眼张朋,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怜悯,道:“铁满,为什么要杀人?你真的不怕报应?” 那个力气很大的汉子叫铁满?我看见他抬起头来,一张脸上已带着狰狞,道:“这是老大交待的,除了老大,天底下我谁都不怕。谁要再磨磨蹭蹭,我谁都杀!” 这个铁满是一张国字脸,却带着一脸的愚昧,显然是个混黑社会的。我只觉身上越来越冷,脚也在发软。事情的发展已经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这个铁满到底是什么来路,他嘴里那个“老大”无疑是个黑社会老大了,这种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以前只有在电影和小说里才能看到。他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柳文渊冷冷道:“松开点吧,你真要扼死他了。如果杀了他,夜王就失去控制,你会死,我会死,你的老大一样会死的。” 铁满看了看扼住的张朋,忽然松开了。一脱出那人的手,张朋伸手揉着喉咙,突然尖着嗓门叫道:“柳文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要卖给我古董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铁满把钢筋举起他面前,道:“闭嘴,是要你救老大的命!”他看看井台的影子,喝道:“快点,站到那里,把井盖打开!” 月亮已升到中天,井台的影子越来越短,现在只有短短一截,马上就会消失了。月光虽然远比上太阳光,直射的时候同样映不出影子来的。柳文渊看了一眼张朋,喃喃道:“张先生,过来吧,古董的事不会骗你的。” 张朋还想说什么,铁满又把手里的钢筋晃了晃。这钢筋总有三四十斤重,这样平举起,需要极大的腕力才能做到,铁满如果加入举重队,只怕也会取得好成绩。他不敢多说,只是苦着脸对柳文渊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个收古董的。” “夜王选择了你,就是你了。”柳文渊的话很轻,语气间却带着些怜悯。他站到井前,道:“来,扳开吧。” 铁满也走到一边,三个人齐齐用力,那井盖虽然沉重,终于发出一阵呻吟,被他们搬开了。井盖打开时,铁满喘了两下粗气,向后一跳,闪开了几步,道:“柳文渊,该你了。” 随着井盖打开,张朋眼里却闪出一丝贪婪的亮光,喃喃道:“里面有多少东西?” “不知道,只怕总有个几百斤吧。” 几百斤!即使不算古董的价值,这也是一笔令人咋舌的财富了。张朋的呼吸一下沉重起来,道:“那……有绳子没有?我下去捞!”铁满方才杀了村长,他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却好似换了个人。 “现在下去会被夜王溶化的,你站好吧,我让夜王接受你。” 张朋入迷一般看着井里。现在这样看下去,肯定只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井口,他却如同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忽然发出了“嘿嘿”的笑声。这副样子,简直有如着魔。柳文渊看着天空,喃喃道:“快来了。明月照深井,心魔且徘徊。” 这是诗么?我不知道柳文渊为什么突然念起诗来,铁满显然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站在一边,脸上却多了几分恐怖。张朋看了看柳文渊,道:“到底该怎么做?” “站好!”柳文渊忽然历声喝道,“看着井来,什么事也不要想。” 要张朋现在不想事,只怕很难。月亮已到中天,我不知道这么个仪式到底有什么用。正想着,张朋忽然惊叫道:“柳文渊,井水……井水在上涨!” 从我这角度,自然看不到井来,但张朋脸上却露出惊奇。柳文渊淡淡一笑,道:“那是夜王受月光的召唤来了,张先生,如果你想要活命,就不要动。不要动!” 他的话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因为这时张朋要动了,方才柳文渊的话让他太过吃惊。他道:“什么?” “只要不动,就不会有事,你是夜王选中的人。” 柳文渊闭上眼,喃喃地念着什么。张朋茫然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站着,眼睛却越睁越大,只是看着井口。我越来越好奇,夜王要出来了?难道,那些黑色的影子就是夜王,还是一种异兽? 突然,站在一边的铁满嘴里发出几声干干的声音,仿佛看到了什么异像,张朋已是惊得呆了。井口,突然高出了一截,一团黑色的东西涌出了井口。 那不是水。照理,这样子高出井口,会给人一种胶冻似的粘稠感觉,可是这并不是这样的,这种黑色如此单纯简单,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如同夜色。这层黑色一涌出井口,一下子将柳文渊和张朋两人围在当中,张朋跟脖子被割了一刀的鸡一样发出“啊啊”的声音,柳文渊忽地睁开眼,喝道:“不要动,放松身心,当你是在做梦!” 张朋脸上已是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情。黑色淹没了他和柳文渊的脚,却并不像水一样流到别处,反而沿着他们的身上向上爬去。柳文渊神色安详,张朋的脸上却越来越痛苦。忽然,他叫道:“柳文渊,他……他妈的,很难受啊!” “是这样的,夜王在进入你的身体。” 张朋“啊”了一声,道:“什么?会不会死?” “只要是夜王选中的人,就不会,只会有好处。”柳文渊嘴角露出高深叵测的笑容,“你上一次来的时候,不是已经见过阿九了么?” “卖我玉碗那个?他也要这样子的?对了,他人在哪?” 柳文渊双眼忽地闪过一丝亮光,道:“你不知道?” “他妈的,上次就在村外碰面的。他翘了么?” 柳文渊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那你的夜王班指哪里来的?” 那个班指!我的心里猛地一震。柳文渊说的夜王班指,会不会就是温建国的那个?在车上我发现连同钥匙一同丢了,难道,并不是丢了,而被这个张朋偷走了?我越想越对。在沅陵的小饭店吃饭时,我曾瞟到过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难道那个人就是张朋? 张朋忽然尖叫起来:“啊……”他的声音已经变形,上半身如一只虫一样扭屈,可是下半身却如钉在地上一般。看到这种变故,铁满了吃了一惊,叫道:“柳文渊,怎么回事?” 柳文渊看着挣扎的张朋,喃喃道:“弄错了,弄错了。”他忽地厉声道:“快说,那个夜王班指到底哪里来的?你不是温建国找来的么?” 温建国!我吓得呆了。柳文渊说什么?温建国找来的?可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其实是来找人。如果细细想一想的话,温建国找的人……难道是我?包括那个班指,也是他故意给我的? 张朋叫道:“温建国是谁?我根本不认识!啊呀,快……快救救我,难受……”黑色已漫到了他的腰部,他的下半身几乎已融入黑暗。 柳文渊没有理他,只是转向另一边,对铁满道:“糟了,大概是弄错了!” 我的心抖了抖,实在不敢再看下去。这个村子里这种妖异的气氛越来越浓,几乎像一场浓雾,将我眼前遮得严严实实,也更加像是鬼域。 是的,鬼域。毫无现实感的鬼域。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分明透着一股怪异,就算是在船上表现得很平常的张朋,现在也是一副神经错乱的疯狂。也许是因为痛苦,他如同被钉在木板上的昆虫,身体不住扭动,几乎要让我担心会不会连骨头都扭断。 铁满叫道:“那怎么办?老大可等着他呢!” 柳文渊忽地冷笑道:“他真不是的话,也没用的。我们都会死,那就死吧!” 他一直都很镇定,这时的声音却也带了慌乱。和张朋一样,他身上也爬满了黑影,只是他却没什么痛苦,仿佛那些黑影只是些平常的阴影而已。 张朋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呼。黑影已爬到了他的脖子,现在他只有一个头颅还保持着皮肤的颜色,如果乍一看,简直就剩了一个头。他大叫道:“他妈的,柳文渊,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是夜王。”柳文渊的话突然又变得很平静,脸上甚至带着些笑意,“那是夜王。” 他的声音平和之极,这句话重复了两遍。张朋站在井前,却已经像粘在捕蝇纸上一样,身体已然然不能动了,拼命扭着脖子,脖子扭得几乎成了一百八十度。他嘶哑地叫道:“柳文渊,你骗我!” “我是骗你,可是你也骗了我。”柳文渊冷冷地道。 铁满叫道:“柳文渊,那怎么办?老大可过不了这个月。”他脸上忽地升起一股杀气,道:“对了,老大说过,你的儿子也可以的……” 柳文渊忽然露出惊恐的神色,叫道:“不行!” 铁满狞笑道:“有什么不行的,你生这两个儿子,不就是为了给老大效劳么?反正那也是两个呆瓜,你要女人,老大会给你的。” 他转身便要向屋里走去。柳文渊惊叫..道:“不行,铁满,我求求你,明天还有一天,我一定找一个能用的人来。” 铁满转过头,喝道:“打一个?这么容易么?老大说了,一百万个人里也未必能有一个夜王能接受的。上次那个你放跑了,老大饶过了你,那就拿你儿子来顶吧。” 柳文渊叫道:“铁满,我求求你,阿大阿二他们还是孩子啊!” 铁满喝道:“孩子又怎么样,一个不够,两个总够了,你给我闭嘴!” 他脸上已是一股凶相,柳文渊眼睁得似乎眼角都要裂开,可是铁满却如同听不到一样。他拖着钢筋,那条钢筋的下半截还沾着血,在地上划出一条暗红的印子。柳文渊哭道:“求求你,铁满,你放过阿大阿二吧,要不,明天就让他吸我的血好了。” 铁满道:“你有用,可是谁来封住夜王?难道要老大一辈子呆在你这破村子里么?你闭嘴吧。反正你那两个白痴儿子活着也是浪费。” 他要把柳文渊的那两个白痴儿子带出来?给那个老大吸血?我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恶心。听着柳文渊向铁满苦苦地哀求,我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即使是白痴,难道就没有生存的权力了?我也顾不得多想,猛地冲了出去。 铁满背对着我,距离也不过二三十步。这一点距离,我大约只需六七秒就可以冲到他跟前了。他的力气很大,我肯定比不过他的,但是以这样的速度撞在他身上,他肯定也吃不消。只要把这个杀人犯打倒,柳文渊肯定会帮助我,要把夜王带回一些给陈涛研究,想必也不会太难了。 我想得很容易,一冲出草丛,柳文渊的声音却嘎然而止,大概也被我如此突然地冲出来吓了一大跳。我以每秒六七米的速度冲向铁满,他的背部宽阔坚实,一堵墙一样拦在我跟前,我侧过右肩,猛地撞在他的背心。 “砰”一声,我被撞得浑身一震,简直就同撞在一堵真的墙上一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铁满被我这么一撞,也一个踉跄,却没有摔倒,把钢筋往地上一撑,猛地站住,转过头来。看到他扭头过来的样子,我心中一沉,不禁打了个哆嗦。铁满已经杀了一个人,肯定不会在意多杀一个,这一下居然没能把他撞趴下,我原先打的主意全都落空了。 铁满的眼里闪过一丝凶光,他举起钢筋,向我走上一步。我知道他马上就要拿这根钢筋向我扎来,一时竟然忘了害怕,翻身爬了起来,正想向后跑去,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惨叫。 那是张朋的叫声。铁满忽然张大了嘴,呆呆地站着,那根钢筋举在手上,却不在住打哆嗦。他杀人时手也不动一动,现在却如同见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东西。我也忘了逃跑,扭头看了看。 是张朋!只是现在看不出他的样子了,他浑身已经被那些黑色吞没,仿佛要融入夜色中,却还在拼命挣扎着。从这个黑色的人形里,传出他惊恐万状的惨叫声,这副样子诡异得让我无法呼吸。 他叫得惊天动地,可是周围仍是死寂一片,村里的人仿佛都已经死了,根本听不到井台前的声响。 他是中了某种毒么?这副样子的确像是中了某种剧毒,可是也太可不思议了,几乎像武侠小说里的情节一样。我呆呆地站着,一时间连铁满举起的钢筋也不再让我害怕,只是入迷地看着张朋。他方才都只能做一些小范围的动作,可是看他的样子,他一定在竭力挣扎,只是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绑着无法动弹而已。突然,他的腰一弯,由于浑身都是黑色,看上去像是矮了一半,惨叫声也突然停止了。 不!那不是弯腰!天啊!我在心中疯狂地叫着,天啊! 他的上半身不见了!那就是个噩梦一样,从他胸口以上的部份,突然间消失不见。并不是拙劣的电影特技表现的那样一眨眼就不见,而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融化!不,也不是融化,冰融化后有水流出来,而张朋的小半身却简直就是直接化成气体,直接消失在空中了。而且,他的身体还在融化,身体仍然在极快地缩短,就仿佛一支燃烧极的蜡烛,却看不到火苗。因为消失得太快,他的衣服却仍然完好无损,所以折下来,让我乍一看有种他弯腰的错觉。 这到底是什么? 我想逃,可脚底却如同被吸在地面一般,根本拔不出来。这时间只持续了半分钟左右,也许正是温建国所描绘的那个老人化成黑水的场景。温建国写得很细致,以致于我有个错觉,总觉得这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可是真正看到,才知道很快。大约也只有三十到四十秒的时间而已,身高在一米七以上的张朋忽然间消失不见,那件风衣却倒在了地上。不但是张朋,就算是那具村长的尸体,也已经消失不见了,地上张朋的衣服边,只有村长那粗布衣服。 一定是个噩梦了。 我这样想着。我只有可能沉浸在一个漫长的噩梦里。在这个噩梦中,我才会看到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紫岚、柳文渊、张朋、铁满,还有被铁满杀死的村长,都只是一个噩梦中的人物,都是不真实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看到的一切。 “叮”的一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张朋那惊天动地的叫声停止后,周围越发寂静,月光也似乎一下失去了光亮,周围重新变成一片昏暗。是的,尽管本来就很暗,我仍然感到了黑暗的无所不在。那种浓厚的黑暗像是沉重的生铁,会流动的生铁,正在堵住每一个缝隙。我被这一声响惊醒过来,眨了眨眼,毫不意外地发现井台上已是一片平静,露出的也只是石头井栏的本色。只是与噩梦不一样的是,柳文渊仍然站在井台边,在他对面,是一件已经挤成一堆的风衣。 噩梦虽然怪诞,大概仍然有逻辑性。我想着。的确,我梦见张朋消失,而他的衣服却仍然还在。 一个东西滚到了我脚边,我拣了起来。正是那个班指,内圈还有因为我套在钥匙圈上而留下的擦痕。我呆呆地看着这个班指,仍然想不通这到底算不算一个梦。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寂静后,这脚步得显得如此突兀。我回过头,铁满正举着钢筋向我走来。钢筋的尖头上,血已经干了,可是仍然有股刺鼻的血腥气。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却并不感到害怕,只是觉得可笑。 “不要杀他!” 柳文渊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他的声音充满磁性,相当圆润动听,可是在我听来,却显得如此不踏实。铁满瞪着柳文渊,道:“做什么?” 柳文渊向我走了过来。方才铁满说要把他的白痴儿子带出来时,他惊慌失措,这时却显得极为平静。他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突然轻声道:“你才是温建国找来的人吧?” 他的话十分平和,这句话终于把我拉回了现实,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道:“你是柳文渊?” “我是。”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班指,轻声道:“这班指是你的吧?张朋真是无妄之灾,毁在自己的贪欲下了。” 他说的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可是他的谈吐总有种脱离现实的感觉。我看了看班指,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文渊没有回答我,只是轻声道:“你叫什么?” “我姓秦。秦成康。”我低声说着。不知为什么,柳文渊问的话,我似乎不得不回答。他又看了我一下,道:“戴上它。” “戴不进去的,太小了……” “戴上它!” 他这句话已是命令式的,我浑浑噩噩地照他的话,把班指套上了右手的大拇指。本以为会在指尖上卡住,哪知这回竟然一下捋到了指根。这个班指大得有些笨重,我戴上手指,马上就感到它的重量,只是内径比我的大拇指稍稍小一点,套进去时有些紧,这一圈青铜箍住皮肤,让我感到隐隐有些刺痛,我吃了一惊,道:“奇怪,好像变大了! 柳文渊还没说什么,铁满忽然叫道:“柳文渊,他才是夜王选中的人啊!太好了,老大有救了!”他的话中满是欣喜,似乎走投无路时,突然又绝处逢生。 “来,先帮我一下。” 柳文渊没有理会铁满,又走到井台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时,我感到他走路所带的一股微风,阴寒刺骨。我木然地跟着他,走到了井台前。现在这井台显得十分平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拎起村长的衣服往井里扔去,又向我道:“把张朋的衣服也扔进去吧。” 村长的粗布衣服就像脱下来的一样,如果不是背后有个被钢筋骨刺穿的孔的话。奇怪的是,铁满杀了村长时,这衣上沾满了血,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一件破衣服。我拎起张朋的风衣,从中“叮呤当啷”地掉下不少东西,一只高级防风打火机,两串钥匙,其中一串正是我的。张朋偷走了班指,倒把钥匙还保留在身边。我把自己钥匙放进口袋,另外的东西都扔进了井口,又鼓足勇气,趁势往里探了探头。与先前的想像不一样,井口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感到一股寒意。 “铁满,过来把井盖盖上。” 铁满小心地走过来。他脸上仍然是一脸对我的不信任,却没说话。柳文渊也没再说什么,抱住井盖,道:“用力。” 井盖极其沉重,不过铁满的力气实在大得惊人,我和柳文渊抬一边,铁满抬另一边,反倒是他显得不吃力一些。井盖下方有个凸起,正好能卡住井口,把这凸起落榫后,铁满长吁一口气,忽然道:“柳文渊,你别出花样。” 柳文渊笑了笑,向我道:“秦成康,也许你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的确什么都想不通。本来我还想把那种黑色的影子带一些回去,可是亲眼看到张朋消失不见,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这种勇气了。我道:“夜王到底是什么?” 柳文渊顿了顿,看了看天空。圆月已经偏到一边,天看来已经快亮了。他道:“是神。” “神?”我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上帝么?” 我已经猜到了一些了,柳文渊一定是某种迷信的信徒。有些迷信的人会崇拜黑夜和死亡,又自以为是神,可以掌握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生杀大权,我绝不会相信这些黑色的影子会是什么神,这时的话已经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但柳文渊却像毫无察觉一样,只是低声道:“是的,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一样。” “和你一样?”我的心头不禁一动。井里,至少有那些价值不菲的古董,如果我能得到的话……一想到这些,我的眼前突然有点晕眩,几乎站立不稳。我镇定了一下,道:“是说我可以带走井里的东西么?” “应该是吧。”柳文渊的眉头皱了皱,闪过一丝痛苦。 我一阵激动。一万五千克的纯金,起码也有两百万。如果归我所有的话,那下半辈子就不用看人的脸色过活了。我激动得浑身发抖,突然间只觉后脑一麻,仿佛有根闪电打入我的脊柱,我一下软倒在地。模糊中,听得铁满冷冷道:“少说废话了,快带他去。” 在最后的意识中,我看到他晃了晃手中的钢筋,那根钢筋磕在井台边的石板上,发出了“叮”的声音。 十五、落入陷阱 有一些柔软的羽毛在触摸着我,痒痒的,带着温暖的香味。 这是阳光。即使没有睁开眼,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噩梦终于醒了,我闭着眼,满足地想着。在一个梦里充斥着杀人和血腥,只能让我很疲惫。 起床吧。我想着,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得马上去上班,今天得把前些日子压着的稿子全编出来,快到发刊的日子了,要是再拖下去,恐怕会被老总骂的。 我睁开了眼。当睁开眼,过于炽烈的阳光猛地涌入我的眼眶,像是千万根钢针同时扎进来,我伸手要去捂眼睛,但惊愕地发现我的手被绑在身后,根本举不上来。阳光太强,照在身上有种刺痛,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看出去只是通红一片,而身体下的触感又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冰冷,坚硬,潮湿。 我躺着的,并不是睡惯的床铺,而是铺着青砖的地面! 这时我已经有些习惯了光亮,像一张即时显像的照片一般,眼前的情景慢慢地变得清晰。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几条油漆都已剥落殆尽的床脚,然后是一张很旧的床,以及一张快要散架的旧桌子,一张虽然旧,却显得很沉重的椅子。 我是躺在一间屋子里!这屋子的窗也是木板的,不透光,不过顶上开了个天窗,倒是装了片玻璃。从天窗里映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我脸上,看上去,在房梁上面苫着的瓦片也有很多处破损,但仍然看得出昔日的巍峨和精致。 这仍然是我的梦么?我仍然想用这个念头来推搪,然而我也知道,这绝不会是个梦。所有的细节都太真实了,真实到阳光中旋舞的灰尘,旧桌子、旧床和破橱里散发出来的霉味,都清清楚楚,而身下的地面传来的那种潮湿的寒气,还有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手脚,都毫不留情地提醒我这是现实。 这是现实,就和我还活着一样。仿佛一个大堤突然决口,我的记忆猛地奔涌而出,昨夜的情景一下子冲进了我的脑海。阳光照在我身上,极其难受,我费力地坐了起来,挪到了阴影里,又看了看四周。 躺在地上看出去,一切都显得有些怪诞,坐起来后,就是正常的视角,现在看去,也就是一间旧房子而已。这种旧房子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住过的也就是这样的屋子。 我不敢出声。昨晚的一切,现在都已回到我的脑海中。我是被那个铁满用钢筋打了一下后脑吧,直到现在我后脑还有些疼痛。他究竟想做什么?现在柳文渊和他又在哪里?还有,那个老大…… 一想到铁满嘴里的那个“老大”,我就不寒而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老大是要吸我的血!那么说来,也就是和我一样了?我不禁想笑,但心底却一阵阵地悲哀。 那天,我发现自己只有靠吸入鲜血才能让自己有饱腹的满足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但想想如果别人发现我有这种怪癖,只怕他们会吓得更惨。可是现在知道别人要吸我的血时,我却没有更多的恐惧,只觉得悲哀。 我还是个人么?而我到的这个地方,也是个正常的世界么?也许我是疯了吧,在疯狂中幻想出这种怪诞的处境。也许,马上会有一阵电击让我醒来,然后发现有四个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按住我,把我绑在铁床上。也许是这样,但与现在相比,我宁可和看到过的温建国一样,被绑在病床上,那样至少还会有醒来的时候。 不知不觉地,泪水流了下来。可是在流泪的时候,我想到的仍然是那纯金的佛像,以及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 流了一阵泪,我终于把这阵子颓丧抵挡过去了。现在我需要的不是一个人自怨自艾,而是想办法逃出去。只要能离开这里,逃到那个大队里,应该就不会有事了。现在回想一下那个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了包烟的大队书记曾宝春,才觉得他是那样的可亲。 电影里,经常有这种镜头,把绳子在墙角上磨断,然后逃出去。我看了看四周,但是这儿却没有什么坚硬锋利的东西,桌腿和椅腿都是圆的,只有床脚是四方形。我慢慢移到床边,把绑在身后的双后凑到床脚上,用力地磨着。 电影里很快就能磨断,但当我磨得手酸痛得抬不起来时,绳子仍然跟方才一样。我回过头看了看,那根床脚被我磨得白了一块,地上一些碎屑,只是那并不是绳子的碎屑,倒是些床脚上磨下来的木屑。 我一阵失望,却也感到有些可笑。再磨下去,绳子没断,只怕床脚要先被我磨断了。我看了看四周,想找别的地方,但实在找不到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磨断绳子。 难道就这样等死?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张开嘴,凑到我喉咙口来。我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现在究竟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想,最后都归于绝望。由于一直保持着被绑着的姿势,血液流通不太顺畅,手也有些麻木。我屈起腿坐得端正些,也让自己舒服些。如果长时间不动,肌肉将会坏死,可是我现在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活动一下身体而已,倦意却铅块一样压在了我身上。不知不觉地,我躺在地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古怪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个空无一人的街头,四周阴冷潮湿,路面也黑得像无底的深渊。当我胆战心惊地向前迈出一步时,我惊愕地发现我的脚像是一根插入融化后的铁水中的蜡烛,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变成了一团雾气,黑色的雾气。我呆呆地看着自己向前迈去,直到那团雾气漫过我的脚,直到没顶,直到我感到窒息。 “有人么?” 我听见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是种迷惘而忧郁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坚硬阴冷如冰做的刀锋。我也知道我的叫声得不到回答,我会像一块被抛入泥潭的石块一样,慢慢地,却又毫不犹豫地沉没。 从远处传来了“吱”的一声。虽然看不到,但我也知道那是门被打开的声音。小时候住的房子也有那种旧式的木门,推开时总会发出一声木头摩擦的声响,这种久违的声音在那时带给我的是温暖和安定,因为我知道不论外面的街上有多么大的风雨,在那扇门后会是个平静的所在。我知道我在做梦,也许,就算在梦中,我也在盼望着那样的安宁吧…… “嘿嘿。” 一个浑浊的声音惊醒了我的迷梦。我睁开眼,赫然发现门已经开了。只是,如同一个噩梦一样,门口探出的是一张蓬头垢面的脸。这张脸还很年轻,顶多不过十五六岁,堆着一副弱智人的笑容。乍一看到这样的笑容,让我的心都猛地一跳,极其不舒服。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文渊突然出现在这人背后。 “阿二,去和哥哥玩吧,爸爸有事。” 柳文渊拍了拍那个少年,少年“嘿嘿”地一笑,道:“爸……爸,去玩。”仅仅这四个字,他说得费力之极,每个字都像用了千钧之力。柳文渊没再理他,走进屋来,关上了门。 他手上拿着一个盆子,走到我跟前,道:“饿了吧,吃一点吧。” 那是一些煮熟了的血块。我看着这盆暗紫色的食物,也觉得自己实在是饿了,可是手被绑着,根本没办法吃。柳文渊弯下腰,夹了一块血块,送到我嘴边,我一口咬住,嚼也不嚼就吞了下去。 大概是羊血。我以前并不爱吃血块,可是现在却觉得这盆加了些盐的血块是如此美味。费力地吃完了,柳文渊也没说话,收拾了盆子要出去。我再也忍不住,道:“你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柳文渊站住了,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不要问了。” “要杀我?” 柳文渊看着我,打量了一下,道:“你叫秦成康吧?认识温建国?” 终于从他口中听到温建国的名字了。我点点头,道:“我是温建国的朋友。” 他顿了顿,忽然道:“温建国现在还好么?” 不对!我的心头猛地一动。柳文渊说这话时的眼神,分明带着极深的关切,我敢断定,温建国和他的关系绝不是偶尔迷路到了射工村来那么简单。我想了想,道:“不知道,他这人好像失踪了。” “失踪了?”他皱皱眉,“不是他给你夜王班指,让你来这里的么?” 我再也忍不住,叫道:“柳文渊,温建国到底是什么人?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温建国所说的一切,分明并不都是真话,他到底还有什么在瞒着我?柳文渊却只是苦笑了一下,道:“他是阿大阿二的哥哥。” 如果柳文渊突然变成了什么怪物,我想也不会如此惊诧。我几乎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我猜测过很多种,最大的可能是温建国也在做古董生意,所以和柳文渊有过联系。如果他是那两个白痴少年的哥哥,那他岂不也是柳文渊的儿子? “你最后一次见到温建国时,他怎么样?” “他疯了。在精神病院里。” 柳文渊的眼一下睁大了,叫道:“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他会因为温建国的缘故放了我吧。我一下子又看到了希望,就原原本本地说了起来。我的口才不算太好,只是说得倒很有条理,从我发现温建国有些异样说起,说到林蓓岚在拼命找他,他却死活不见,然后林蓓岚奇怪地淹死在河里。柳文渊一边听着,一边“嗯嗯”两声。我一直说到我去精神病院看望温建国,正说着,突然发现柳文渊的脸越来越阴沉。我不敢再说,柳文渊却道:“再说下去,后来呢?” 我顿了顿,又说了那天我发现温建国曾经在晚上到我家门口,又神秘地消失的事。刚说到我在门口发现温建国的衣服,柳文渊忽然抓住我的肩膀,道:“真是他的衣服?你看清了?” 我点点头,道:“肯定是他的。” 刚说完,柳文渊眼里突然流下了两行泪水。我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他死了。”柳文渊擦去了眼泪。“这孩子,真傻。” 的确,张朋消失的时候,也是衣服留了下来。那种黑色的影子简直跟王水一样,却并不能腐蚀没生命的东西。而那张纸片上字迹会那么淡,也一定是因为那是血写的吧。我看着柳文渊,他虽然把眼泪擦掉了,脸上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小声道:“柳文渊,我是温建国的好朋友,看在他面上,你放了我吧。” 柳文渊像回过神来一样,看了我一眼,轻声道:“你再休息一下吧。别伤心,为了夜王献出自己,那是你的荣耀。” 我不禁呻吟了一声:“和那个张朋一样?” “不会,你是夜王选中的人。”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柳文渊看了看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有些人不能承受夜王,有些人却可以,这些人就是夜王选中的人。如果没有选中的人,就像那张朋一样,夜王进入他的身体,他就会消失。” 陈涛说那种黑影有可能是一种阿米巴之类的未知微生物,说不定是真的啊。我脱口道:“就和伤寒杆菌一样,有些人能终身带菌,却不发生症状。” 柳文渊忽然冷冷道:“夜王是神!”他猛地直起身,道:“不要多想了,今夜你就要奉献给神。” 我忽然有些想笑,道:“怎么奉献法?”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走了出去,关上了门,从里面可以听到他在外面把门锁上了。等他一走,屋子里重新归于一片死寂。柳文渊的家是一个深宅大院,过去可能是个什么地主的住宅,分给他的吧,我还记得温建国形容说“以前大概是个大户人家,但现在已经相当破败,桌椅上的漆都掉光了。”这话言简意赅,形容得很确切。 那根绳子是磨不断了,而吃下去一些血块,肚子里倒舒服一些,嘴里也似乎还留着血块的鲜味。 血块…… 我到底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紫岚说过,柳文渊吸过人血,铁满那个老大也要吸人血,而可笑的是,我居然也要!这种只有吸血鬼电影里才会有的地方,我居然会自己傻乎乎的送上门来。更傻的,大概还要算张朋吧,他可能觉得射工村能让他发一笔大财,结果自己连一点渣都不剩了。这个鬼域一样的地方。 我想着,不禁吃吃地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连自己听着都难受。柳文渊问我是不是温建国带我来的,那么温建国大概是给柳文渊物色适合夜王的人吧,他写下的那些东西恐怕都是假的。可是,如果他说的这些话是假的,那林蓓岚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温建国先找到的是林蓓岚,发现林蓓岚不适合夜王,才换成了我?可是林蓓岚死后,温建国明明又极其痛苦,以至于发疯,这样看来他并没有要害林蓓岚的初衷。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可是总没有一个完美的解释。也许,只有当面找到温建国才能问个清楚。可是这个人已经和蒸发了一样消失了。 正在胡乱想着,门上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响动。我心中已经破灭的希望忽地又燃了起来,不禁屏住呼吸。昨天张朋站在井台前,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那铁满那个老大要吸我的血多半也得在半夜里。难道是柳文渊良心发现,来放我了? 声音很轻,门外那人一定正在很小心地开锁,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忽然,我听得锁簧发出了“咔”一声轻响,几乎要欢呼起来。这个人开锁那么小心,一定是瞒着别人,那很有可能是要来放我的。 门开了一小条缝。一个人极快地闪了进来。 是紫岚!这个人是紫岚! 我差点就要叫出来。紫岚一脸的惊恐,进来后看了看四周,跑到我跟前,小声道:“阿康,你果然在这里。” “快放开我。” 看99lib?到紫岚那副丑陋之极的脸,我却有种狂喜,觉得她比谁都好看。紫岚解着我脚上的绳子,极小声地道:“阿康,等一会你马上向村外跑,别给村里的人看到,他们都听柳文渊的。” 绳子绑得很紧,紫岚解开时也非常费力。我心急如焚地看着她解,又不敢说话,生怕让她着急后更解不开。好不容易,她解开了我的双脚,正要来解我腕上的绳子时,门外忽然有个人叫道:“柳文渊,你在里面么?” 是那个铁满的声音!我的心头一凉,看了看紫岚,她也有些张惶之色。铁满一定发现门开着,但他还以为是柳文渊。现在还有机会逃出去么?在故事中,遇到这种情况,总会有匪夷所思的办法想出来,比方说紫炎会腹语,突然发出了柳文渊的声音,把他瞒过去。可是我扭头看了看紫岚,她只是惊恐地看着门,手上拼命解着我手腕上的绳子,根本不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毕竟不是个故事。我小声道:“紫岚,你快躲好,我来挡住他。” 铁满已经杀过一个人,是个罪犯了,他再杀一个不是不可能的。突然,我觉得手上一松,两只手一下子又自由了?99lib?t>。我又惊又喜,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得柳文渊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在上面。” 柳文渊听到了!紫岚的脸一下变得煞白,推了我一下,道:“快从窗户里出去!”她猛地冲到门边,一下顶住门,拉上门闩。我站起来,推了推窗,可是一碰到窗子,心又沉了下去。 窗子是用钉子钉住的! 铁满在外面叫道:“谁在里面?”“砰”地一声,却是他在门上狠狠打了一下。他的力气很大,门被撞得抖了抖,屋顶上都有灰尘掉下来。紫岚一把推住门,道:“快走啊!” 没有时间了。我顾不得一切,抓起那张椅子,猛地往窗子上砸去。那张椅子虽然重,却出奇地沉重,我情急之下,那扇窗被砸得木片四射,轰然洞开。窗子一开,外面太过炽烈的阳光猛地照进来,让我都睁不开眼,浑身也有种刺痛。 虽然这是底楼,但这宅子地基打得高,窗子离地也几乎有两米,与侧院的窗子差不多高。两米的距离总还摔不死人,我咬了咬牙,撑住窗框,一脚踢上去,已跨到了窗台上,可还没等我把另一条腿也抬起来,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咣”一声,门闩被撞得断了,紫岚也被撞得一个踉跄,向前跌跌撞撞地冲了几步。铁满一定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我扭头看去,紫岚被撞得正向我直冲过来,可是铁满比她还要快,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向后拉去。紫岚痛苦地皱起了眉,却叫道:“阿康,快走!” 跳下去么?外面的农田里,有几个农人正在劳作。现在农闲,没有太多的事,听到窗子被打破的声音,他们扭过头来向这边看着,只是木然地,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如果我现在跳下去,大概真能逃得掉。可是紫岚被铁满抓在手里,我一下子又想起了昨夜他杀死村长的情形。如果我走了,他会杀紫岚么? 一定会的。我浑身忽地一热,反而向着铁满猛地跳了过去。铁满抓住了紫岚,正要伸过手来抓我,他肯定没想到我居然会跳回来,我一下便冲到他跟前,一拳向他脸上打去。 “呜……” 铁满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放开紫岚,一下捂住了脸,而我的拳头也如同打在一块铁上,手指都麻木了。然而我居然能一拳打倒了铁满,连自己也大感意外,不禁看了看我的右手。一看到右手,我才明白过来。 是那个班指。我握拳的时候,那个班指正好有个棱角凸出在指缝外,这一拳我又用出了浑身的力气,更是从窗台上跳下来的,连体重都加上去了,只怕连他的鼻梁都已经打断。 我挥起拳头,正要正打一拳,可是手刚扬起,铁满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一扳。我只觉这条手臂几乎要断了,痛得弯下腰,眼角看去,铁满脸上已经淌出了血,这张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我被他抓着,已经根本无法动弹。紫岚叫了一声,猛地扑过来,可是铁满一腿踢去,紫岚被他踢得摔倒在地。他一脸凶相,举起右拳便要向我打下来。他手上虽然没戴班指,可是这一拳打下,只怕我的头都要被他打爆。 “住手!” 柳文渊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铁满看了看他,脸上仍是一副凶相,拳头却没落下来,只是抓着我的手又加了一把力,喝道:“柳文渊,这个女的是谁?” 柳文渊也没理他,快步走到紫岚跟前,扶起她道:“紫岚,你来做什么?” 铁满那一脚踢得很重,紫岚痛得皱起了眉。看着柳文渊,她没有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柳文渊,你吹牛说村里的人都听你的,结果昨天那个老头来添乱,今天这个女的也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铁满恨恨地又将我的手臂扳过去,我痛得一下摔倒在地上,他又重重地在我身上踏了一脚。还好,这回他没用多大的力,如果他用全力的话,只怕这一脚连五脏六腑都踩出来。柳文渊看了我一眼,忽道:“不要弄死他。” “是么。”铁满的右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血还在淌出来,他这样一抹,脸上已都是血痕。虽然是个大白天,可是看到他这副样子,还是让我毛骨悚然。他突然放开了我的手臂,我刚要爬起来,他猛地一拳打在了我的胸口。这一拳打中,我眼前金星乱冒,终于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一醒过来,马上发现自己又被绑得严严实实。这回绑得更紧,原来我还可以在地上挪动一下,现在根本动不了分毫。如果不是周身骨头散架了似地疼痛,我都要以为方才又是个梦了。 刚睁开眼,就发现离我的脸不远处的地上,有一摊暗紫色的东西,一股好闻的血腥味。我被铁满打得吐血了?我吓了一跳,但马上明白过来,那只是先前吃下去的血块。我的血,对于铁满的老大来说大概还是很珍贵的,不能浪费。 屋里已经很暗了。这是另外一间,因为窗子和门都没有破损的痕迹,头顶也不是天窗,而是一块天花板,上面应该是二楼。现在是黄昏。耳边隐隐地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唢呐声,大概是射工村的有线广播开始播放节目了。现在终于绝望,我的心境反而平静下来。这回谁也不会来救我了。我不禁有种想要苦笑的念头。我来这个地方做什么?夜王,温建国,这些都关我什么事?结果我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送死。我的心头空落落的,总似踏不到实处。现在这种处境,大概连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太离奇了,也太恐怖,反而让我无法激动。 远远的唢呐声停了,突然当中交织进一个细细的哭声。大概在播放某个广播剧吧,乡广播站里经常会有一些十分沉重的密纹唱片,听起来恍如隔世。是的,隔世,现在想想我在那个小城市里过着单调生活的日子,也已经如同隔世一般遥远。 我胡乱想着,突然耳中传来一个充满磁性的男人声音:“别哭了,没事的。” 是柳文渊!我的心头猛地一跳。柳文渊说得并不响,这种老旧的房子隔音太差,我还是听到了,只是不太清楚。他在叫谁别哭?紫岚么?他会不会对紫岚不利?我的心提了起来。对这个丑陋的少女,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种奇异的感情,只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关切。 只是,那不会是爱情,我知道。 “他要死么?” 这是紫岚的声音。即使这个声音如同从井里发出来的一样沉闷,但我还是听到了。听她的语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不禁稍稍放下了心。即使我最终还是逃不掉,那好歹就不要让紫岚出意外吧。我想着,鼻子却有些酸酸的。 柳文渊又说了些什么,但声音极轻,已听不清楚了。他们现在就在我头顶的楼上,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五米,可是听起来那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我竖起耳朵,想再听听柳文渊和紫岚在说些什么,门上忽然又是一声响。我吃了一惊,趴在地上扭头看去,却见铁满走了进来。 他要做什么?我心头又是一跳。铁满的鼻梁处,粘了一块胶布,让他那张狰狞的脸平添了几分可笑,只是他的眼中仍然带着凶光。他走到我跟前,忽然弯下腰来解我脚上的绳子。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现在已经到了柳文渊做法的时候了?我心头闪过一丝寒意。 铁满解开我脚上的绳子,又看了看我,一把将我提了起来。我也不算矮小,体重也有一百二十多,可是在铁满手上,我就同一只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小鸡一样,他轻而易举就把我提了起来。 让我站直了,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踢了踢脚,让被捆得太久的腿血液流通。虽然有种想要照他下身狠命一脚的欲望,但一看到他那两条铁柱一样的腿,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铁满孔武有力,看样子也练过散打一类的武术,两个我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何况我的腿还被绑在身后,去踢他只有自讨苦吃。 他看着我能在地上走了,忽然道:“跟我来。” 他的声音铁一般坚硬而阴冷。我又是一阵悚然,可是又不敢不跟着他做。走出这小屋,他开始向楼上走去。大门已经关上了,我看到他走到楼上,不禁又有了一份希望,看来还不是要杀我的意思。 刚走上楼,我再也忍不住,刚想问,突然眼前一花,一个影子突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这人简直和鬼一样,身材矮小,无声无息,又披头散发。我吓得眼前一黑,几乎叫出声来,铁满却也向边上一跳,怒喝道:“疯婆子,快滚开!” 是紫岚?我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我想错了。那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脸上也都是泥垢,挂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这样子要是半夜里突然出现在我跟前,只怕我会吓个半死不可。可是现在有铁满在身前,我倒不那么害怕。 这个女人“嘿嘿”地笑着,忽然道:“你到我家里做什么?这是柳文渊的家。”一边说,一边向铁满逼近了一步。铁满对这个女人似乎也有些惧意,大声道:“柳文渊,快来把你老婆带走!” 边上的黑暗中,一扇门打开了,柳文渊闪了出来。他一见这女人,马上扶住她道:“阿媛,你怎么出来了?阿大阿二呢?” 这个女人嘻嘻地笑了笑,用一种白痴特有的神情指着我道:“柳文渊,他是谁?这是我家里。” “是你的家。”柳文渊拍了拍她的肩,“回去吧,不回去阿大阿二要哭了。” “是啊,阿大阿二要哭了。”她努力地想了想,忽然扁了扁嘴,道:“我不要阿大阿二哭。柳文渊,快叫他们出去。” 这种毫无逻辑的话,大概只有疯子才说得出来。柳文渊拉着她,道“好的好的,他们天亮了就走了,去睡吧,阿大阿二想妈妈了。”一边说着,跟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背。 等他们两人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铁满才松了口气,看了看我,道:“进去吧。” “做什么?”我终于问了出来。我忽然有种想夺路而逃的冲动,在这黑暗的深处,仿佛有种可以摸得出来的危险。 “铁满,带来了么?”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说不上好听,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种出奇的熟悉。 铁满脸上突然有种害怕的神情,吞吞吐吐地道:“来了,老大。”他瞪了我一眼,轻声道:“快进去,要再发现你出花样,老子剁了你。” 十六、土匪 门“吱呀”一声开了。铁满推了我一下,把我推进门后,重新又关了起来。 一到里面,我就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这间屋子暗无天日,柳文渊这宅子已经很老了,虽然采光不好,但别的房子好坏总有些光线透进来,可是这间屋子,我根本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黑暗。 无垠的黑暗。 “听柳文渊说,你叫秦成康?” 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战战兢兢地道:“是。”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我也不知道身边到底是些什么,可能再走一步就会踢到桌子椅子之类,我都不敢动。可是,这间屋子的情形,却让我恍惚想起那时在温建国家看到一眼的情形。 温建国在屋中又拦出了一间不透光的屋子。难道,难道…… “是姓秦么?不是姓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唐也不是个小姓,但我一辈子只认识一个姓唐的,那是大学里的一个同学。我道:“我不姓唐。” “是四川人么?” 我突然有些恼怒,道:“我叫秦成康,原籍湖南,现在在沿海的一个省份里当一个无业游民,从来没去过四川。够了么?你还要问什么?” 这个人却没有生气,只是轻声道:“是这样啊。” 黑暗中,我感到他向我走近了几步。在他走过来时,我感到了一阵彻骨的阴寒,那不像是个人,倒像一块移动的冰。我打了个寒战,正想再说句什么壮壮胆,他突然道:“你还很年轻啊,真可惜。” 他的这句话竟然有怜惘的意思。我一下子又产生了希望,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放我走吧。” 他“嗤”地笑了一声,道:“不可能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方才他的话十分温和,但这声笑声里却又显得如此阴险。我仍然不死心,道:“你真的要吸我的血?” “你不也一样么?” 黑暗中发出“嚓”的一声,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他准是坐在我对面。我有种预感,似乎这个人能和猫一样在黑暗中看见东西。这样一个人坐在我对面,让我浑身发毛,可是我的手还被绑在身后,根本无法反抗,他的话又有一种刀子一般的锋利,仿佛剥开了我的皮肤,让我的浑身都袒露在外面。我嚅嚅地道:“我可没有吸过人的血……” “总有一天你会的。夜王在你身上,你已经渐渐失去自我。” 夜王!从这个人嘴里又听到这个词了。我忘了害怕,向前走了一步,道:“夜王到底是什么?” 他顿了顿,道:“柳文渊 6ca1." >没跟你说过?” “他说夜王是神。” “神?”黑暗中,他又“嗤”地笑了笑,“也对。不过,我才是神。” 我默然无语。这个世界上自称为神的人有很多,却多半是些疯子,即使有成千上万的人向他们高呼万岁,仍然都已经死了。这个在我面前自称为“神”的人倒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但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个实体还是我噩梦中的过客,我低低地道:“神真的存在?” “真的。”他像是知道我的意思,一点也没有诧异地回答,“都是真的,神是拥有一切的人。” “这村子里的一切?” 尽管我知道现在讽刺他很不明智,但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他却好像没听到我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道:“一切,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永生,如果你能选择的话。” 疯子。我想。的确是个疯子。现在我只是在后悔不该跑到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来。我道:“如果是神的话,难道还要吸人的血?” 又静了一阵,我几乎要以为他哑口无言,却听得他道:“你读过《平面国》么?” 我几乎惊叫起来。《平面国》这本书我是读过的,可是却从眼前这个噩梦中才会出现的人嘴里说出来,这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实。看看铁满那副黑社会打手的样子,我无法相信他的老大是个饱读诗书,读过这部英国小说的人。 我正想着,他叹了口气道:“那个作者的确是个天才,他居然能够想像出一个二维的国度。想一想吧,那个世界是二维的,而里面的人也都是一个平面……” 尽管我读过这本书,但听到这个人的话,我还是又吃了一惊。读第一次读那部书时,我就惊叹于作者想像力的诡异。在他的笔下,那个世界只是一个平面,而人们就像影子一样,在这个平面上活动,对于平面以外的东西就再不理解。这个故事也曾被归于科幻类,但我觉得那更该归于寓言讽刺类,因为我也不能理解生物居然会是二维的。 二维的生物自然不可能,那完全违背了自然的法则…… “夜王就是种二维的生物。”他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解释。 “不可能!” 即使现在仍然被绑住双手,一时间我却忘了自己的处境,只顾大声反驳道,“那是不可能的!” “在宇宙中是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的,科学的境界无穷无尽,你到现在还不相信么。” 他的话里带着些讥讽。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被他这段不长的话搅得像一团浆糊。这个人和柳文渊一样,也是个疯子吧?只不过柳文渊迷信神怪,这个人却迷信科学。忘了以前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一句话,说一味用已知去解释未知,把所有无法解释的事归于迷信,这同样是一种迷信。但要我相信真的有种二维的生物,这实在太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了。我道:“如果这是种二维的生物,那它们该吃什么?” “鱼能理解鸟为什么会飞么?鸟能理解鱼为什么会游么?”他又轻声嗤笑着,“不要只相信你已经知道的。十九世纪,科学家坚信宇宙中充满一种叫以太的物质,如果有谁说以太不存在,就会被人嗤之以鼻。” 我一阵哑然。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布鲁诺的时代,说地球绕着太阳转会被烧死,相对论提出以前,说光线可以被强大的引力扭曲同样也是伪科学,即使是不久的过去,只有李森科的学说才是生物学中的金科玉律,孟德尔的遗传变异则是一套鬼话。 屋子里一片死寂。我怎么也想不到,铁满的老大居然会是如此睿智的一个人。我想再说什么,可是脑子里空空一片,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也一直没说话,过了好久,我才呻吟一般地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他忽然冷冷地笑了笑,“我是个已经忘了一切的人,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因为夜王?”我试探着问道,“这种二维生物能改变一个人?” 他没有回答。陈涛推测过,这种黑色影子一样的微生物可以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他说的也许是正确的。眼前这个人并没有多少变异,但我总觉得,现在在我跟前的是一个异类。这种感觉在看到柳文渊时也有过,只不过没那么强烈。说不定,别人看我也一定是一个异类了吧。我一直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发现夜王的?” “你想听么?” “我想!”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我的确太想知道夜王究竟是怎么出现的,这又是种什么东西。对于柳文渊来说,那也许的确只是神,别的都不用太想,但这个人却是用另一种角度去理解的,他的解释一定更能让我接受。 “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大吃一惊。八十多年前!难道这个人有八十多岁了?不,如果八十多年前他就有记忆的话,那他那时就该起码有十多岁了。 “八十多年前,我考取了长沙的一个学校。那时,柳文渊是我的国文老师……” 这句话又像当头一个霹雳一般。柳文渊曾经是老师?八十多年前,教育还非常落后,那时的老师都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人物。现在的柳文渊怎么看都只是个乡农,和老师的身份差别实在太大了,就和眼前这个人一样,黑社会老大的身份,怎么都和八十多年前的学生沾不上边。可是他就是那么说的,这些埋藏以久的记忆,对于这个人来说一定有种特殊的意义,他不会忘了的。 ※※※ 八十多年前,他在柳文渊任教的学校里读书。那时候湖南和中国的大部份地区一样,十分混乱,学校倒像一个世外桃源一般。 那时柳文渊是个国文教员,对这个求知若渴的青年十分欣赏。那时柳文渊有一个女儿,也已经十五岁了,柳文渊自己看起来倒只有三十上下。 柳文渊的那个女儿长得很美,当时学校里不少人都对她心存爱慕,但柳文渊却十分欣赏他,有意招他当女婿。这自然让他很是高兴,平常有事没事就到柳文渊的住处去看看,有时也从家乡带些土产来。 有一天,一个同学忽然来叫他,让他去柳文渊那里。一到柳文渊的家,却见他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一封信,面色极是难看。他有些担心,道:“老师,有什么事么?” 柳文渊没说什么,收好信,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来交给他,道:“看看这个。” 那是很旧的蓝面本子,用十分陈旧的黄裱纸写的,因为年深日久,书页有些脆薄。他满腹狐疑,不知柳文渊到底是什么用意,翻开本子看着。 那是一本日记,第一页上写的竟然是光绪十三年的。前清光绪十三年,距今已有几十年了,清朝覆灭以后,世界仿佛一夜间就改变了模样,他出生时虽然还是宣统的年号,却已经毫无印像了。他对看了几页,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写日记的这人字不算好,文法也只能算是粗通,以他的国文程度,完全可以写成这样。他抬起头,道:“老师,这是什么?” “看第三页上。”柳文渊做梦一样说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柳文渊的话中似乎带有恐惧。他翻到第三页上,上面写着:“今日事,余究未知何由。午时二刻许,忽有声如雷,自西极破空而来,村西鸦声四起,嘈嘈如沸。” 是陨星吧。他想,写日记的那个人还在读私塾,只怕那时也是个不过十余岁的少年而已。当时把陨星看成天变,而他读书时已经知道陨星并不如何奇特,只是流星大多在空中就已燃尽,如果有陨石落下,倒是件值得研究的事。 陨星就砸在读书的私塾边上,声音传到了数里以外,那个作者也被震昏过去。等他醒过来时,惊奇地发现天已经变黑了。 天黑并没有什么奇特,奇特的是外面仍然阳光普照,但是这私塾的屋子里却漆黑一片,接着,他发现刚才周围还是老师到同学,现在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惟余衣冠在座,四顾不见人影,余始惧,恍若梦寐。”作者这样写道。不久前还是满座俨然,齐声背书,突然间只剩下一些衣服,别的人却在仿佛成为气体,消失在空气中,这样的情景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一定恍如噩梦,百思不得其解。 他走出门去,发现陨星在私塾后打出了一个深洞,并且居然马上积满了水,可能这颗流星一直打到了地下水层。村里人闻声赶来,仍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陨星坠地的声音并不是太大,私塾不过震塌了一角,可是那十多个学生,还有老师到底到了何处,却谁也想不出来了。一开始觉得可能是突然来了强盗,因为这个私塾的位置相当僻静,平常农人都在别处耕作,也不来这里的,如果真有强盗闯进来,的确难以发现。可是这些人的衣服都在,老师的衣服里还有几块鹰洋,私塾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什么都没少,但这些人就这样消失不见,只剩了这个少年,这件事实在透着古怪。问了这个少年半天,却仍然问不出所以来,而这时候乱像已成,地方官根本顾不上管这些,报官后只来了一个捕快查看一番,备了个案就走了,以后再没有消息。 可事情没有结束。村里原本没有井,用水只能到山上的泉水去背,很不方便,便让石匠来做了个井圈,砌了个井台。虽然觉得虽然死了一些人,但多了一口井,那还是因祸得福。但马上他们发现这并不是件好事,那口井里的水开始两天还十分清冽,马上变黑,过了十几天就黑得像是墨汁。村里的人害怕起来,叫了个年轻人下去下去看个究竟,结果掏上来一块铜,别的根本没什么异样。村里人想不出究竟,便把那口井找了些东西盖住,仍然用山泉水。 只是那个淘井的年轻人下去后,很快就变得怕黑畏光,躲在房里不出来。而这时候,村里突然出现了怪事,养的鸡鸭之类时常会被发现死在草丛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咬死,浑身的血都被吸干。 碰到这种事,村里的人最先想到的是黄鼠狼。黄鼠狼咬死了鸡鸭后,会把血吸干的。可是把鸡棚鸭栏加固,门都关严实后,他们发现仍然会有鸡鸭死在外面,甚至猫狗猪羊也时常倒毙路旁。他们终于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几个胆子大的就轮流守夜,要查查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守到第四天,他们终于发现了半夜里,有个黑影进入了羊圈。他们立刻点起火把围上去,看到羊圈里的情形时,都吓得目瞪口呆。那个淘井的年轻人抓住了一头羊,正咬住了羊的脖子,贪婪地吸吮着,身上却已经变成了斑驳一片。他们壮着胆子围住这个年轻人,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却只是流泪,说是淘井以后他就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了,唯一想吃的就是血。开始时还吃些煮过的血块,但渐渐地饭量越来越大,家里的鸡鸭早就杀光了,于是他就在夜里出来。 他们把这个年轻人关在柴棚里,第二天和村里的几个老年人商议,觉得那是中了邪。可是乡间的驱邪法术对这个年轻人根本无用,于是他们凑钱请了道士来做一台法事。法事就设在那个井前。因为私塾里没人敢去,已经空了下来,正好派这个用途。因为道士说法事不能让外人看的,所以村人都躲得远远的。 第一个惨剧就发生在那天晚上。 那天,当月上中天时,他们听到了空地里传来一阵惨叫。一开始还以为是驱邪时的仪式,可是听那些惨叫的嗓音或粗或细,还有用外乡口音叫“救命”的,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如此阴森诡异,竟然没有人敢上前看个究竟。第二天,当他们壮着胆子到井台边看时,发现地上到处摊着些衣服,铙钹铜铃之类扔得满地都是,却不见一个人影,仿佛那些道士在半夜里突然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逃得无影无踪了。而在一片狼藉中,那个年轻人也不见了踪影。 如果当他们发现那个年轻人在吸羊血时,感到的好奇还多于恐惧,现在他们才真正害怕起来。 如果这是一个噩梦,那噩梦还在继续。虽然那个年轻人不见了,但村里的人猪羊时不时会被吸干了血倒在地上。村里有两户人家的家底相当殷实,那个私塾原先就是这两家牵头办起来给子弟发蒙的,现在仍有这两家牵头,天南海北地找人来做法事。法事做了几堂,都说祸源是这个满是黑水的井。这个说要用财物禳解,那个说要供奉血食,然而每次都只能安静一段日子,隔不了多时,村里又传出闹鬼的消息。终于,那两家富户发了个狠,斥巨资请了一班道士来做一台法事。 这班道士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是佛道同奉的,法器中也是佛道杂陈。他们本是受云南某地的一个土司所邀,前去为那个土司做法事,并不想到这个偏僻的射工村来,只是那两户富户托了大有面子的人,又精心打造了一尊足有三十一零八两的纯金佛像供奉,那班道士不看三清看佛面,才盛情难却,管应给射工村除邪。 在京师时,因为据说十分灵验,专门给王公大臣们做法事,收到的供奉极多,所以用的法器不是纯金就是纯银,灿然生光,身上佩的佛珠之类也全是些价值不菲的真品。当时湖南出武人,所谓中兴之将,什九湖湘,兵多匪也多,湘西一带更是土匪横行,这班道士又都是财大气粗,所以在过湘西时,湖南巡抚王文韶专门拨了十个人护卫,领头的是个姓刘的把总。这个刘把总曾经做过曾国荃的部下,今年也不过四十多,生得十分魁梧高大,只是一张脸十分阴沉,让人见了心里发毛。 做法事那天,村里都欢天喜地,如同过节。这些道士果然很是能干,只用了半天时间,就琢好了一块大石板。石板下方琢出了凸起,正好可将井口卡住,上面则刻出一个太极八卦图。他们并不是石匠,不过手艺却不下于高明的石匠。领头的道士叫顾随清,将石板琢好后,对射工村的村长说在法事后将石板盖上,那么这口井被太极八卦镇住,村里再不会出乱子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法事做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枪声。 湘军洋枪用得不多,这支小队伍里也只有刘把总有把手枪,而且居然还是把相当先进的德林杰击发枪,可能是以前洋枪队里丢下的,别人都仍然拿着刀。因为前几年做法事出事的情景记忆犹新,村里人虽然想看,却都躲得远远的。正看着顾随清带着一干道士摇铃击磬,念颂经文的时候,刘把总突然拔出枪来对准了顾随清开了一枪。子弹从顾随清的右眉打入,从后脑左方穿出,顾随清当场摔倒在地。 这一枪把那些道士吓得目瞪口呆,他们想不到这个受王巡抚之命护送自己的把总居然会突然出手,法事上登时乱作一片,锣鼓铙钹之类也扔了一地,震天也似地响,可是另外九个士兵也拔出刀来追了上去。这些人年纪不大,出手却狠辣之极,几乎只是一瞬间,所有的道士都已身首异处,井台边的血已流得满地都是,到处都是零肢碎体,没有一具尸首是完好的。 村里的人都吓得呆了。只是他们杀的并不是村里的人,所以谁也没有动,有些人甚至当成那是一出大戏一样饶有兴味地看着。当那些士兵杀掉了道士后,急不可耐地去翻检那些金银法器,从尸身上搜索着值钱的东西。那些道士身上值钱的东西倒不少,顾随清身上的佛珠竟然是一条一百单八颗的玛瑙珠,单是这件东西就可以让一个人吃喝一辈子了。那些士兵在血泊里翻着,顾不得身上沾满血迹,每翻到一样就兴奋地怪叫。村民远远看都,吓得一动不敢动。 突然,那个刘把总指着村民向那些士兵喊道:斩草必要除根,一个都不要留! 射工村因为地处偏僻,一直没沾染兵火,尽管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可是这儿仍然很安定。而且村子里土地肥沃,出产很多,还算富庶,休养生息之下,村里已经有百来户人粗,共有两三百人了,虽说老人、小孩和女人占了一大半,精壮汉子也有四五十个。如果大家齐心协力,刘把总那十个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但这些士兵一番疯狂的杀戮已将这些人的心志都摧毁了,当两三个想反抗的被刀子活生生劈成两半后,再没有人想反抗,唯一想的就是逃。可是射工村三面环山,唯一一条出去的路被刘把总他们拦住了,哪里还逃得掉。他们如同被猫逮住的耗子一般听从这些身上沾满鲜血的人摆布,把全村人都集中到井台前。 也许杀人杀得太轻易,刘把总想换换花样,就指挥着人拿出一把铡草的铡刀来,让两个汉子先从同样的年轻人铡起。在铡刀下,一个按住了背,另一个压下铡刀。就这样,四十多个汉子,一个个轮流被推到铡刀下铡掉了头,而尸体就顺手扔进了井里。 这口井再深,如果有百来具尸体扔进去,一定会填满了。可是很奇怪,当尸体扔下去的时候,只能听到水响,井似乎是没有底的,一直把四十多个精壮汉子都扔下去后,仍然还能听得到水声。 年轻人都杀光了,刘把总突然开了两枪,把这两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的汉子也打死了。现在只有一百来个老弱妇孺,都吓得瑟瑟发抖,井台前的血已经将地面染成漆黑一片,月光却很亮,那一天也是十五。 刘把总指着剩下来的这些人对他的手下道:弟兄们,手还痒不痒? 痒! 他们异口同声地喊着,仿佛这是句可笑的话,喊完后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又叫道:手痒脚痒,鸡巴也痒。 这儿有这些个女人,不是正好杀痒?刘把总这样笑着说。他的脸上也已沾满了血,一个人恍如鬼物。女人们也听懂了他的话,吓得都哭了起来,一个胆大的女人想逃,刘把总却拣起一把刀,“呼”地一声向她掷去。刀一闪即逝,没入那个女人背后,女人被刀子刺穿了身体,钉在地上,只能如一条青虫一般蠕动。刘把总向前走去,一把踏住那个还在微微挣扎的女人,藏书网又补了一刀。 现在想逃的,现在死。还不想死的,就走到藏书网井台前来。 抓着女人的头发,刘把总狰狞的脸越发可怖。他拖着那具尸首走到井前台,将那个女人扔进了井里。“咚”的一声,让女人吓得更是不住发抖。她们再不敢反抗,只能听从摆布,一个个从井台前走过。如果哪个刘把总手下看中了哪个,就在走到井口前一把拉出列去,如果一直走到井前还没有被拉出列,刘把总就一刀砍去,然后将尸体一把推进了井里。他已经杀人杀得连抬尸体都嫌累了。 虽然拉出列的女人被糟踏后一样要死,可是仍然没有人反抗。她们大概都觉得是在做梦,做一个噩梦,马上就会醒。 剩下来的,只有二三十个老人和孩子了。静默了一阵,当刘把总一把撕开他看中的一个女人的衣服时,登时发出一片哭声。只是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哭声也显得空洞不堪。 而这时,月亮升上了中天。 井台前的血泊里,女人和老人孩子的哭声与土匪的笑声夹杂在一起,月光显得出奇的亮。也许在刘把总看来,这等时候玩女人,才是最过瘾的。他把那个女人一把推在井台前,让她双手撑住井圈弯下腰,正要去剥开她的裤子,突然,这个女人发出了垂死一样的尖叫。 这种叫声实在太可怕了,即使她看到自己的兄弟用铡刀铡掉丈夫的头时,叫得也没这么响。刘把总却毫不在意,女人的叫声对于他来说就像菜里的作料,如果没有的话就显得淡而无味。他正要开始享受的时候,突然听得边上有个弟兄也叫了起来,一样的恐惧惊惶。他定睛看去,才看清,原来井口里,竟然颤颤地冒出一大团黑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一定在这样想。这团黑色的东西突然一下扩散,登时布满了所有有血的地方。血刚流出来是鲜红的,可是热气一散,就变得黑了,可是这些黑色的东西就如同最深的影子,让血迹眨眼间就变成了漆黑一片。 如果非常黑的话,应该会有亮光,即使是墨汁也一样。可是这些黑色就是黑色,一点也没有亮,是一种深渊一样的颜色。只是一瞬间,井台边已经全部没入了黑暗,仿佛这块地方在极短的时间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在井台上的这十个男人和十个女人也在同一瞬间如同被粘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黑影极快地漫延,从脚向上爬,直到吞没整个人体。终于,刘把总也大叫起来,但他的叫声并不能持续多久,这一幅黑影绘成的交媾图只延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突然间,就像烈日下的雪一样,每个人都在解体,从头到脚,以极快的速度在融化。 站在远处的老人和孩子都吓呆了。突然,一个小孩不顾一切地向井台跑去,一边叫着:“妈妈!”当他刚踏入那块黑影时,几乎是闪电一样的速度,黑影顿时爬满他的全身,这个人一下定格,然后,如同一支蜡烛一般,一点点消失不见。 剩下的人都已吓得喘不过气来。当他们意识到黑影还在向外爬动时,登时再顾不上别的,纷纷向后逃去。可是孩子还好些,一些年纪大一点的老人已经逃不过黑影扩大的速度,一旦被这黑影追上,就一下子被吞没,然后消失。 终于,黑影延展到离井台足足有二十多丈,已经覆盖了一大片地方时,第一道曙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黑影在触到光线时,突然如同一块极薄的黑布被火舌燎到一样,登时出现一个缺口,如同知道疼痛一般缩小。 这时剩下来的已经只有十几个老人和十来个孩子,而昨天,射工村还是一个相当热闹的村子。他们战战兢兢地过过来,一直和这黑影的边缘保持着距离。不过在曙色中,黑影已经失去了威力,他们看到有一块被曙色切断的黑影很快地在缩小,很快就从一丈见方变成一尺见方,又从一尺见方变成一寸见方,就和烧着滚烫的锅盖上的一滴水,直到消失不见。而在变小过程中,这块黑影完全和活了一样还在地上乱擅,似乎想找到回井里的路。 井台前,那副噩梦一般的场影已经消失不见,土匪、女人、尸体和血迹都不见踪影,地上乱七八糟扔着一堆衣服,以及种种金银法器,那串玛瑙佛珠也和垃圾一样躺在井台上,沾了些泥水。而在这一片狼藉中,他们发现有个人呆呆地站着。 一个少年。 “即余。”那篇日记后面用简明扼要的两个字结束了。 十七、最后的选择 “这个人是谁?” 我被这个故事迷住了。我不相信柳文渊在八十多年前给眼前这个人看的日记能描写得如此惊心动魄,只怕是经过了他的加工。只是他的表达能力的确十分出色,如果写下来,这完全是一篇相当生动的小说。我现在很想知道这些日记究竟是谁写的。 “你还没想到?”他低低地咋了下舌,似乎为我的迟钝不满。我心头一亮,道:“是柳文渊?” “就是他。”他叹了口气,“不然日记怎么会在他手上?” 八十多年前,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而光绪十三年又是那时的三十多年前了。如果光绪十三年的柳文渊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那他今年就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而眼前这个人也一定在百岁上下。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柳文渊的样子相当年纪,怎么也不可能有一百二十多的高龄。我不敢多想这些,这个问题想想就觉得妖异。 我的眼前仿佛有一阵迷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他忽然道:“你还有什么事想知道的?”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心头微微一颤。也许是因为我快要死了,所以他也发了善心吧。可是好奇心却如一杯诱人的毒酒,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道:“那么,后来呢?” “那次,柳文渊把我带回了射工村。这时的射工村已经成了一个荒村,那些房屋因为长久没有修缮,大多十分破旧。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村子的时候,简直以为自己闯进了一个噩梦中。” 是的。我来到射工村的时候,也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个村子里弥漫着一股妖异的气氛,即使明明充满了人气,仍然是给人一种不现实的感觉。这个人那时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一片荒凉,只怕感到的是荒谬了。 “以后?”我喃喃地说着,似乎已经沉入梦乡。 “就在这间屋子里,我看见了一个老人。”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如此虚无,“一个老得难以想像的老人……” ※※※ “柳文渊,你终于回来了。..” 老人的声音有些发颤。柳文渊放下手提箱,抢上前去,道:“五叔,别人都没回来?” “除了阿昌,没旁人了。”老人的话里有些迷惘,“我也快不行了,托人给你捎信,就怕撑不到你回来。” 柳文渊扶住老人,低声道:“总算好了,有了第二个人,现在应该可以封住夜王了。” 他的好奇心几乎要爆炸,但又不敢多问。老人打量了他一眼,也低低道:“他应该是。可是,他能呆多久?” “不知道。”柳文渊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就算是不是真能封住夜王,我都不知道。” ※※※ 他突然停住了叙述,屋中一下沉入一片死寂。我等了好一阵仍然听不到他的声音,终于忍不住,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了笑,道:“你应该看到过的。” 就是张朋在井台前的那副样子吧。我想着。现在我也已经知道了大概,柳文渊把这个人带回射工村,就是因为他也是属于适合夜王的体质。我道:“封住夜王需要两个人?” 黑暗中,他突然发出一声浅浅的笑声:“你倒是挺聪明。” 他的夸奖没有让我高兴多少。我道:“怎么封?” “柳文渊虽然也有过一些现代知识,可是他满脑子仍是怪力乱神那一套。他觉得夜王就是一种超自然的东西,他能够借助夜王知道很多事。那天我问了他很多,只是他告诉我,夜王就是神,而神选中了我,他把我带来就是让人接受夜王。那时我并不相信,但为了他的女儿,我愿意做一切事。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圆的夜里,他把我带到井台前,和我一块儿把井盖弄开了。那井盖好重,我们费了半天的劲才算打开。然后,当月亮映到井水中时,我看见井水突然开始升高,从里面涌出黑影来。” 和张朋的事完全一样。我想着。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人被夜王寄生后仍然能活下来,张朋却死了。我道:“你接受了夜王后,又怎么样了?” “我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块吸水性极强的海绵一样,黑影几乎一下子进入我的身体,然后马上退了回去。”他喃喃地说着,“柳文渊说是夜王得到了供品,满足了。我倒觉得,那恐怕是因为这种二维生物能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但同样也会反过来被人的思维所影响。类似真菌在不适宜生长的环境下以孢子形态存在,当有两个适宜夜王体质的人同时被夜王寄生后,夜王就会进入休眠状态,也就是柳文渊所说的封住。” 我的心头一动,一个疑问又涌了上来。我道:“可是,柳文渊到底是怎么发现你的?有些人能够适应夜王,可他们脸上又没有写着字,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是因为那个班指。” “班指?” 这个班指就套在我的大拇指上。这个班指应该就是温建国第一次见到柳文渊时,柳文渊戴在手上的那个,后来却不知怎么被那个老人拿去了。我道:“班指怎么认出这种人来?” “那是用那块天上掉下来的铜做的。柳文渊那时偶尔发现,当自己靠近这块铜时,铜明显增大,而别人靠近时却不会。于是他请人把这块铜破开,铸成了十一个班指,分给剩下的十个人。这些班指戴在手上后,一旦有适合夜王的人出现,班指就会变松。” 我奇道:“是变紧吧?” “嗤。”他又笑了笑,“如果那块铜是一根铜条,你觉得变大会成为怎么样?” “直径变粗,长度变长。” “变大的比例是相同的,但长度要远远大于直径,假如直径为五毫米,长度为五厘米,那么变大时都增加百分之十,直径较长度的变化来说微不足道。然后把这根长五点五厘米,直径五点五毫米的铜条弯成圈,你说当中的空是变大还是变小?” 我的脸一下变红了,只是在黑暗中也看不出来。他说得深入浅出,一下就能理解,我自觉受过高等教育,这些中学物理的内容却居然忘了。而夜王班指居然有十一个!那恐怕这一个并不是柳文渊那个了。我一直在怀疑温建国说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不过看来关于班指的事他并没有说谎。我道:“你也有一个吧?” 他笑了起来:“是啊,柳文渊也给过我一个。现在就戴在你手上。” 黑暗中,我感到一只手抓住了我手指,褪下了那个班指。班指套上后已经很紧了,现在又松了下来,他褪下来时并不困难。 “是这个?” “柳文渊那天接到的信便是那个老人带来的。当柳文渊把十一个班指分给大家时,自己也拿了一个,说好如果找到适合夜王体质的人,就将他带回来。可是另外十个人外出后无声无息,再也没有踪迹,隔了几十年,那个叫阿昌的突然回来了,只是已经不成人样。因为那个阿昌已经沾染上了极少量的夜王。我想,夜王这种东西能影响人的神经,可以让人的欲望上千倍,上万倍地增长,这个人如果是个贪婪的人,即使他的适合夜王的体质,同样无法支撑太久。那些人不是个个都能清心寡欲,大概只有这个阿昌最为淡泊,才能支撑那么久,但也已经不行了。那个老人说,阿昌几乎是一回到村里就成了一滩黑影。幸好那是个大白天,太阳很大,阿昌又是死在外面的,从他身上流出来的夜王马上被太阳晒化,才算没有出更大的乱子。” 我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了。贪婪。贪婪的人发作得更快吧?所以张朋才会那么快就会湮没在黑暗中,而同样,我会莫名其妙地拼命想得到那尊金佛,根本不考虑有什么后果……可是我仍然觉得奇怪,道:“那怎么会在温建国手上?” “柳文渊的儿子原来名叫温建国啊,林蓓岚倒没有跟我说。” 这又像是当头一棒,我惊呆了,道:“什么?” “林蓓岚原本是我的女人,我让她去找适合夜王的人的。”他笑着,“不过温建国居然会是柳文渊二十多年前送出去的儿子,我实在没想到。那次他把温建国放走了,我差点就要杀了他,而这个温建国也没了踪影,一气之下,我才让铁满把这个没用的臭女人扔进河里的。还好柳文渊没骗我,温建国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直到这时我才算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们会误入到这个偏僻之极的射工村,原来其实是林蓓岚带他来的。温建国告诉我的并不都是实话,夜王戒指并不是戴在那个九哥手上的,而是在林蓓岚身上,大概是林蓓岚在和那个老人争夺金佛时掉下来的吧。柳文渊发现温建国居然是自己的儿子,才让他回去,让他找一个能适宜夜王的人回来。也许,柳文渊对这种大海捞针本身就不抱希望,只是不忍心自己的儿子死在这个人手上。可是温建国最后仍然没有逃过夜王的侵蚀。我不知道他最后一次来是要告诫我不要去射工村,还是来带我去的。他已经消失了,现在也没有人能够知道。 “感染上夜王的人,渐渐地就失去自我,只有意志力极强的人才能保留意识。”黑暗中,他的声音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如一块冰,“这些人渐渐地就不再产生食欲,因为他们的身体也被夜王改变了,消化系统、排泄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都发生了改变,平常的食物必须经过胃和小肠的消化才能吸收,可是他们不能了,唯一能够吸收的,就是血。” 我打了个寒战。吸血,温建国在深夜逡巡于街头,寻找的大概也是猎物吧。而我呢?我眼前仿佛看到自己沉浸在梦游的恍惚中,光着脚走上街头,贪婪地撕咬着灌木丛里的野狗。 我还想再问一下,这时门外响起了铁满的声音:“老大,快到时间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得他坐着的椅子发出一声响,“吱”一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光亮。 那是月光。他拉开厚厚的窗帘,推开了窗子。月光如同洪水一般奔涌进窗子,让我感到一阵晕眩,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掩住眼,但手一动才想起自己的双手被绑住了,只能闭住眼,让自己习惯一下。 “多好的月亮。”他的声音里突然带有深沉的感叹,“走吧,小伙子,活着原本只是一场大梦,死了,也可以看作是梦醒。” 我闭着眼,侧过头去,让开这明亮的月光,几乎呻吟一般地道:“为什么要吸我的血?难道猪血羊血已经不行了?” “我不像柳文渊,我已经在这个人海里翻滚了太久,只能靠你这样的血才能延长我的生命。”他走到我跟前,轻声说着,“不用害怕,换种看法,你的生命会在我的身体里继续,那也一样。” 他凑得很近,口气都喷到我脸上。我睁开了眼,想着是不是该再求两句饶,一睁开眼,猛然间如同被打了一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人……真的是这个人么?这个人的照片在历史书上也能看到,只是据历史上记载,他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我大口喘息着,道:“你是……你真的是……” “褚士珍,黄峻,穆月田。”这个人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出近现代史上三个小有名气的名字,“还有现在的归客侨商李光期,都只是不同时期的我。” 褚士珍是北洋时期号称北洋七子中的一个,黄峻则是日本扶持的华北自治时期一个官吏,穆月田则是一个很有知兵称号的将领,而李光期就是那个我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现在投资很大的华侨富商。我惊得喘不过气来,低低道:“都……都是你?” “我几乎是一本近现代史了。”这张温和而儒雅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怎么看都顶多六十多岁,“可惜时间不够,不然我可能给你讲讲许多已经堙没在历史中的谜题。” 我已经震惊得无法站立,一条腿软软的,只有单腿跪在地上:“不可能!我一定在做梦!” “做梦?”他低声笑了笑,“大概是做梦。我以为我身上有夜王,一定是世界上最无耻、最残忍的人,可是这八十多年来,我看到过太多的无耻和残忍,即使是夜王也无法相比的,那时我也觉得是做梦。不是么,印度教就说,这世界是梵天的一个大梦,梦醒时便是这世界的末日,然后再沉入另一个梦中。” “不可能的,”我嘟囔着,“你还想要什么?你已经什么都拥有过了。” “成吉思汗的铁蹄踏破欧亚大陆的时候,他想的仍然是把更远的远方也收入版图。”他冷冷地道:“人的欲望是没有穷尽的,小伙子。这已经不是一个只靠刀剑就能征服世界的时代了,现在我要的是永远的生命。” “夜王能给你永生?” “是的。夜王让我嗜血,但也给我永生。不过夜王虽然受两个人的意志力压制可以进入休眠,但它们也在繁殖,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重新打开井,让它们得到新的血肉,才可以进入新一轮的休眠。”他笑了起来,“所以你该感到荣幸,如果没有我和柳文渊压制住夜王,恐怕这个世界早就已经灭亡了。”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怔怔地看着他,道:“可是,不能把夜王消灭掉么?” “夜王生存在地下水中,谁也不能保证把它们清除干净。何况,那是柳文渊的神,如果能消灭夜王的话,他也会消失的。”他脸上又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柳文渊这种清教徒式的古板也不能抵御永生给他的诱惑。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有他不可告人的阴暗角落。十多年前,当他那具衰老的身体快要无法承受夜王的时候,我要他选择,是愿意就此消失,让那个我找来的人代替他的位置,还是和我一样,用吸取你们这种人的血来换取生命,他想了半天,还是选择了和我一样。” 那就是紫岚见过的那次吧。我默然无语。如果我处在柳文渊的位置,恐怕想都不会想就会这样做的。这时铁满又敲了敲门,道:“老大,月亮快照到夜王井了,我带他走吧。” 我的心又是一沉,他道:“好吧,一起去吧。” 门开了,铁满拿着那根钢筋走了进来。他一进门,用标准黑社会的礼节向他鞠了一躬,对我道:“走吧。” 他手上那根钢筋上,仍然带着血迹。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然而还留着万一的希望,叫道:“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得到了两个博士学位。”他彬彬有礼地说着,“生物学和化学。走吧,不要磨蹭了。” 他的话一下子变得如此冷漠,方才与我长谈时的温和已荡然无存。他说他有两个博士学位自然也不是向我炫耀,而是说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吧。我绝望地道:“可是,你这样做,难道心里不惭愧么?” “有些人并没有感染夜王,却杀了太多的人,仍然被称作伟人,他们惭愧过么?”他手一摊,向我优雅地行了一礼,“谢谢你的血。” “快走。”铁满用钢筋顶了一下我的脊背。钢筋上的寒气似乎透过衣服传了进来。我踉跄了一下,走出门去。屋里没有灯,沿着仄仄的楼梯走下去,我看见柳文渊站在门口,边上站的,竟然是紫岚。紫岚那张丑陋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我朝她苦涩地笑了笑,她却扭过脸去没有看我。 “你来了?” 柳文渊居然向我打了个招呼。那人看见紫岚,皱了皱眉道:“柳文渊,这个小姑娘要做什么?” “放过她吧,忍之。” 这个“忍之”想必是这个人以前的表字。他急然转了一下手上的班指,脸上露出笑容:“原来是这样啊,好吧。”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柳文渊,你那个儿子倒是挺能干的,你和他有联系的话,不妨叫他跟着我干。” 柳文渊没有回答,只是道:“走吧。”他刚要走出门,从楼上突然传来那个疯女人的声音:“柳文渊,爸爸,你们怎么还不睡觉?” 我的呼吸一下顿住了。那个女人叫的“爸爸”是谁?难道仅仅是一句疯话?没等我回过神来,那人道:“阿玉,你去休息好了,爸爸跟柳文渊马上回来。” 她这那个人的女儿!我惊得呆了,他转过头,看着我惊诧的表情,微微一笑,道:“不用这副样子,她不是我和柳文渊的女儿生的。” 的确,柳文渊的女儿如果活着,现在总该有九十多..岁了。我喃喃道:“可是……可是……” 我说不出话来,他却道:“适合夜王的人太难找了,而我们自己的直系子女更有可能一些。这些年我生了足足有十几个,只有二十多年前生过的一个适合,可惜那个孩子因为那年地震,后来失去了消息,不然也该有你那么大,也不用费那么大劲找了。”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仍然鼓足勇气,期期艾艾地道:“那个唐……唐……” “是。那年我被逼出国,那个孩子刚生下来,我让一个姓唐的下属养着,不是你。可是后来回来,就找不到他的下落了。阿玉生下来就是个白痴,可惜不适合夜王,我把她给了柳文渊,让他帮我生两个下来。他倒有本事,一生就是两个,虽然都是白痴,倒是都适合,呵呵。” 他笑着,似乎在说与他不相干的人。我喃喃道:“那两个……他们都是你的外孙啊……” 当张朋消失的时候,铁满说要把柳文渊的白痴儿子带出来,那时我还以为柳文渊因为是自己的儿子,不忍心让这个人吸血,可是没想到那叫阿大阿二的两个弱智孩子居然也是这个人的外孙,可是在这个人的嘴里,他们几乎就是两件毫无价值的物品而已。 他皱了皱眉,道:“铁满,他话太多了。” 铁满又用钢筋戳了戳我,喝道:“快走!” 我被铁满赶着向井台走去,紫岚却没有跟出来,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如果不是我的错觉,我发现她脸上淌着泪水。井台前干干净净,月亮斜斜映在中天。今天是十六吧,月亮依然很圆,照得周围一片雪亮。柳文渊和铁满两人用力把井盖打开,那人看着他们的动作,只是站着不动,低声道:“我分析过夜王的性质,却无法发现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它们能有意识地避开阳光,应该是生物,但不论是蒸馏还是冷却,都无法得到残骸,同时也没有气体析出。换句话说,这种东西可以说是介于‘有’和‘无’之间,可能是外太空那无数神秘莫测的东西中的一种。如果以此写一篇论文,得个诺贝尔奖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那个陈涛也这样说过。只是对于陈涛来说,诺贝尔奖是他所向往的最高荣誉,而对于这个人来说,诺贝尔奖想必根本不值一提。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时柳文渊和铁满已经把井盖打开,铁满根本连看都不敢看,一打开就往后跳出了四五米远。随着井盖被打开,这人从怀里摸出一块丝巾,抹了抹嘴,只是这个进餐前的优雅动作让我不禁毛骨悚然。 这时柳文渊往井里看了看,忽然惊道:“忍之,你过来看看!” 他的声音极是惊惶,这人也吃了一惊,道:“井里怎么了?”他一个箭步走到井圈边,向里看去。这口井是他那永恒生命的来源,他对这口井的关切想必比任何人都多。 他刚走到井圈边,探头向里看去,柳文渊突然一把拎住了他后颈的衣领,将他一把推了下去。这口井并不很宽,如果是个胖大的人,说不定会被卡在当中的,只是这个人很是瘦小,“咚”的一声,一下就掉了下去。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我惊呆了,正看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个人在解我的绳子,扭头一看,却是紫岚。我叫道:“紫岚,你看……” 紫岚费力地解着。现在这绳结比方才更大,她解得更加费力。一边解着,她道:“阿康,你快跑,跑出去不要回来了!” “可是那个人……” 我还没说完,井中突然发出了那个人的叫声:“铁满,快拉我上去!”因为他在井里,回声很大,听起来瓮声瓮气的。铁满惊叫一声,像一条听到命令的忠犬一般猛冲上来,可是到了两三步远,却不敢再往前了,只是瞪着柳文渊喝道:“柳文渊,快把老大拉上来!” 柳文渊喃喃道:“忍之,你难道还没有厌倦么?”铁满的叫声对于他来说直如蚊蚋。那人在井里扑腾着,又猛地叫道:“铁满!” “是,老大。”铁满说着,可是并没有上前,反而又退了一步。他握着那根钢筋,犹豫着,既不敢向前,又不敢再退后。柳文渊也不再理他,向紫岚道:“紫岚,快过来。” 紫岚这时刚解开我手上的绳索。被绑得太久了,我的双手都已经麻木。我看着紫岚向井台边跑去,吓得直着嗓子叫道:“紫岚!” 紫岚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她那张丑陋的脸上有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猛地又向井台边冲去,站到了柳文渊的对面。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这时月亮已上中天,正对着井口。铁满看着他们两人,眼里只是茫然。 “柳文渊,你想过河拆桥么?” 井里又传来了那人的叫声。柳文渊只是对紫岚道:“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井里那人的叫声已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响,猛然间,井口冒出了一团黑色。这团黑色冲出井口几乎有三四尺高。井里那人发出了绝望的惨叫,黑色已如活物一般爬上了柳文渊和紫岚的身体。我嘶声叫道:“紫岚!” 紫岚又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里带着绝望和悲哀。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我无法形容,才一接触,就让我如同针扎一般疼痛。那人惨叫道:“铁满!铁满!”这叫声也已经拖着长长的尾音。 铁满忽然抬起头,叫道:“老大,我来了!”他一个箭步向前冲去,也顾不得地上已经像漫开了一地的墨汁,一下踏了进去,将手中的钢筋向柳文渊后心扎去。柳文渊一定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向他动手,脸上一阵惊愕,钢筋已经一下刺穿了他的身体,从背心刺入,透出前心,就像用一根烧红的针穿过肥皂一样。他一下刺倒柳文渊,登时抓住井口,把手向井中伸去,叫道:“老大,快抓住我!” 一个噩梦吧。我想着。现在我应该马上冲上去,推开铁满,可是我的身体却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根本挪不动步子。紫岚尖叫起来,她伸手要去推铁满,可是铁满一掌挥去,就把她打得摔倒在一边。这时井中发出“哗”的一声响,一道黑影猛冲起来。 就是那个人。他被铁满拉了上来!他浑身湿淋淋的,已如浸透墨汁,铁满身上本已爬满了黑影,井水溅上来,将他浑身都浸得湿了。那个人一冲上来,就站在井台上,一把抓住柳文渊,张口咬住了他的脖子。柳文渊还没有死,被那人咬住喉咙,浑身如同狂喜着一般颤抖。 “柳文渊!”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这尖叫凄厉得犹如鬼哭,我吓得浑身一震,扭过头去。那是柳文渊的那个疯了的妻子,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不住拍打着地面,两边站着阿大阿二。这两个弱智患者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嘻嘻地笑着,大概把这当成了游戏。听到这女人的声音,柳文渊忽然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道:“忍之,我还清了。” 柳文渊的身体如同一个口袋一般在缩小。钢筋还插在他身体里,但这里已经失去了支撑,掉了下来。柳文渊的伤口中流出的已不是鲜血,仍然是那种黑色的东西。不是液体,因为那些黑色就如活物一般漫延上钢筋,就像是有一团无光无色的黑色烈火燃烧上来。我已不敢再看,可是身体如同不属于我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晃了晃脑袋,似乎又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身体一斜,向井里倒去。那人松开了手,柳文渊的头一下掉了下去,身体也猛地撞在了井口,但令我吃惊的是他的脖子登时就像被一把快刀割过一样与他的身体分开了,而身体则如同一滩滑溜溜的粘液一般滑进了井里。 铁满突然叫道:“老大,我动不了了!快救救我,老大!”他眼中那种愚昧的凶狠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脸张惶,身体已经被那种黑影吞没了,只剩下一个面无血色的头。即使他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恐惧来临时,他仍然会害怕。 那人饶有兴味地看着铁满,低声道:“铁满,老大也帮不了你。放心吧,我会照顾你家里人的。” 可是铁满也听不到他的话了,他猛地惨叫一声,身体像矮了半截。他是如同一支放在火上的蜡烛一般在极快地融化,身体混在那一滩黑水中,也几乎只是不到两秒钟,他那高大的身影就已消失不见。 月亮已经偏到了一边,黑影正在极快地缩回去。这黑影如同一头无形的巨兽,饱食后便将沉入长眠。那个人跳下井台,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着黑影的消逝,他身上的黑色也在极快地消褪。本来他已经如同隐没在夜色中了,此时却正在重新显露出来。 这一定是个噩梦,一定是。 我想笑,吃吃的笑声也确实涌出了我的嘴。我的确是在笑,现在我会马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吧,于是发现做了这么一个怪梦,说不定时间也只过了几分钟而已。我笑着,笑得眼泪都?99lib?流了出来。 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可笑,也只可能是一个噩梦。 醒吧,是噩梦的话,那就快醒来。我呆呆地想着,天空也崩塌了一般下坠,大地则在上升。 我晕了过去。 十八、挽歌 我梦见了许多。梦见我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孩子,挤在一大群人群中,被推来攘去,然后又放在一块坚硬的地方。正当我难受得想要哭出来时,另一双手抱起了我。然后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长,哭泣,读书,恋爱,失恋,工作,失业,诸如此来。在一瞬间,我仿佛过完了我的一生,而黑色的火焰燃烧在四周,让我无处可逃。我呻吟着,疲惫却如铅块般压在身上。 “阿康,你醒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睁开眼,猛地坐起来。可是与我意想中那间狭窄而混乱的房间不同,眼前看到的仍然是横七竖八的梁栋,以及旧得快要腐烂的家具,仍然是在柳文渊的家里。和别的房间一样,这里同样充满了霉菌的味道,只不过屋子一边的有一排书架,放满了书,更增加了那种湿漉漉而粘稠的霉味。让我吃惊的是,书架上的书很多,摆放得整整齐齐,总有上百本,既有发黄的线装书,也有烫金精装的厚本辞典,我甚至在一部很旧的《康熙字典》边上看到了一部商务印书馆二五年版的《英汉大辞典》。柳文渊在八十多年前做过老师,那些书大概是那时留下来的。只是久不翻动,很多书上已经有了霉点。 如果是个梦,那我仍然在这个噩梦中无法自拔。我呻吟了一下,那人走到我边上,轻声道:“阿康,你难受么?” 那是紫岚,她关切地看着我。看到她那张丑陋的脸,我却感到了心底的一丝暖意。在射工村,我好像被扔到了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洪荒时代,只有紫岚才能把我向现实拉近了几分。我强笑了你,你害死了柳文渊!你把柳文渊还给我!还给我啊!” 她那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十分可怖,我打了个寒战,不敢向上走了。正在犹豫,有个人忽然喝道:“阿玉,闭嘴!” 是他!他大概还躲在屋子里。也许他现在仍然不能见阳光,传说中,吸血鬼能被炽烈的阳光烧化,也许正是夜王引起的吧?被这人喝了一声,柳文渊的妻子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吭了。紫岚扶着她,道:“玉姨,回屋里去吧,柳文渊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他死了。”柳文渊的妻子抽泣着,忽然平静地说道。这时候她的样子显得十分正常,根本没一点疯态。我心头又是一酸,却说不出话来,不敢再去看她,逃回了方才那间屋子。 紫岚大概还在安慰着柳文渊的妻子,我有些无聊地看着墙边的书。我记得那人说过柳文渊是个国文教员,这书架上也有不少古籍,版本都不错,不少是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的。如果不是处在这样的环境,我会很有兴趣地读上半天,但现在实在不是看书的时候。 正看着,突然在一排精装本书当中,我发现一本蓝面子的本子,不厚,夹在当中几乎要看不出来。看到这个本子,我心头忽地一动。那人说过,柳文渊第一次给他看的那本日记就是一个蓝面子的本子。我扒开两边的厚书,将那个本子抽了出来。 本子上满是灰尘,很旧,但里面倒不是黄裱纸了,是一些相当坚实的白桑皮纸。翻开第一页,我看到有人用圆润流丽的书法写着几行诗:“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这该是柳文渊的日记吧,这首爱情诗不知是他写的还是抄的。我翻了翻,通篇都是用浓淡不一的毛笔字写的,仍是竖写繁体,看年代应该并不多久,可能作者一直没能学会简体字。我翻开第一页,看了下去。 这已经用白话写的了。看了后面几页,我就知道那大约写在二十年前,因为当中一些词汇是二十年前常用的,像“人民公社”之类。这日记记得断断续续,也没有日期,但看样子,每一段之间的时差相当大,因为最后一页的墨痕还相当新,而第一页上却成了枯涩的灰色。第一页是在猜测夜王究竟是什么,这个人也猜过夜王会不会是某种微生物,但后来他才终于认定那是神了。也许对于他来说,把夜王当成神,应该更好理解一些。 到了第二页,他突然写到:“今日,东田三郎少佐率二十兵入射工村,迫余等于后山挖洞,夜王井水夜有沸声。”下面洋洋洒洒地又写了一大篇猜测,只是他猜的是天人感应,说日本人的凶狠使得夜王震怒,“如昔年刘把总事然。” 日本人挖完洞后,夜王井里的声音已经可以听得到了。这引起了东田三郎少佐的怀疑,他向村中人询问,但那些人都是后来慢慢搬来的,知道的无非是柳文渊告诉他们的那些。日本人好奇之下,便绝定打开井。结果,那一次井一开,黑影漫了大半个村子,这一队日本人一下子全都被黑暗吞没。这事大概发生在一九四五年左右,因为不久以后,就是日本天皇投降的消息。 以后的事却不关夜王的事了,说的是他和一个叫阿岚的女子恋爱。他说老妻久丧,旁人不知,“竞讶余马齿不长,不知余已逾耄耋”。于是那女子与他结婚,而这个时候大概是在六十年代以后了,说不定说的正是那个疯了的女人。 正看着,我突然听到紫岚轻轻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阿康。” 我放下本子,回过头,她掩上了门,小心地走到我身边。我道:“柳文渊的妻子安静下来了?” “是。”她走到我身边,“你看什么?” “柳文渊的日记。”我道,“里面说日本人来的时候,曾经在这儿的后山挖过一个洞。” 她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也听柳文渊说过。那时他们在这儿放炸弹,只是后来谁也找不到那个洞了。”她看了看那本本子,忽道:“阿康,里面写到我了么?” 我怔了怔。看到现在也没有发现柳文渊写到过紫岚,我道:“我再翻翻看,我只看了一半。” 我刚要翻,她突然按住我的手,道:“以后看吧。”她本来声音就很轻,更压低了声音道:“阿康,我们趁现在把他杀了!”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要把那日记本都丢在地上。紫岚的眼中亮得吓人,以前的胆怯和羞涩此时已完全没了。我小声道:“杀人?” “杀了他。柳文渊说,夜王要两个人才能封住,只要你在这里,就行了。” 我打了个寒战。跟柳文渊一样,一生都躲藏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我根本做不到。我躲开了紫岚那灼人的目光,道:“这个……不,还是算了……” “可是他以后仍然会找到你的!” 我心底一阵颤抖。我不知道和紫岚一块儿在射工村无穷无尽地生活下去和被那个人吸干血哪一个更恐怖些,现在我只想早点出去,回到阳光下,即使为一日三餐而奔忙,忧心忡忡地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担心哪一年那个人会找到我,重新把我带回射工村,那也比现在好得多。我叹了口气,道:“紫岚,我不属于这里。”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紫岚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轻声道:“不要?” 我鼓足勇气,道:“是,我不能永远在这儿。也许,我和那个人一样,如果呆得久了,也会变成他那样。如果要两个人的话,不是还有阿大阿二么。” 柳文渊的初衷也是想让那个人在村里呆下去吧。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没有诱惑,没有欲望,夜王对人的影响也会降低到最小。可是,这种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我无法忍受,我说我会变成他那样,恐怕是很有可能的。 紫岚默然不语地低着头。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有一点心酸。紫岚长得很丑,也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胚胎,永远都无法离开母体,而射工村对她来说,就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到自在的地方。柳文渊不让他们与外界接触,恐怕也是为了让他们不被外面的一切诱惑。住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夜王的影响的。 那个人,本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柳文渊死前对他说自己还清了,只怕这许多年来,柳文渊一直为自己把这个人牵扯到这件事来而悔恨吧。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也如释重负。 紫岚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仿佛要落泪的样子,可还是没有泪水。我有些心软,想再说两句,刚要说,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划玻璃一般尖利的笑声,当中还夹着阿大阿二的笑声。 我吃了一惊,抬起头,紫岚也吓了一跳,睁大眼,一下冲了出去。 一到厅堂,我登时吓得呆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浓烟滚滚,有火舌窜出来。我吃了一惊,顾不得害怕,冲上楼去,一把 62c9." >拉开门。 里面已经起火了,一个女人拿着那盏油灯正在到处点着。 那是柳文渊的妻子,她的两个白痴儿子则在从书架上抽出书来往火堆里扔。那屋子也是一间书房,只是满屋子都是那种蓝封面的日记本。楼上不像楼下那样潮湿,那些本子沾火就着,可是阿大阿二两个却根本不知道火焰的可怖,兴高采烈地扔着,不时欢呼。我惊叫道:“你要做什么?” 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的,脸上也带着狰狞,转过头来看着我,咬牙切齿地骂道:“柳文渊已经走了,这地方是他的,谁也不能住!” 她的眼神里透着疯狂。她本就是疯了,而这时的疯狂中带着绝望。我冲过去一把夺下她手里的油灯,但是这女人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我抓住油灯时,她猛地向我一推,把我推得向后倒去,油灯也飞出了手,正砸在她额头上,灯油淋了她满身,还带着血,她却像毫无知觉一样,只是自己也因为一用力而失去平衡,踉跄着向身后的火堆里退去。书房里都是些易燃物,火势漫延得很快,她一进入火堆就如一根扎得很好的火把一样浑身都着了,火舌不断从她身上四处飞溅,也如同活物一样,沾到哪儿,哪儿就着。 那是她体内的脂肪被烧融了吧。我被吓得呆住了,那两个白痴看到他们母亲烧着后,更加兴奋,在楼板上跳跳舞舞得更起劲了。火势熊熊,那个浑身着火的女人突然尖叫着向我冲过来,她双手张开,我根本动弹不得,如果被她抱住的话,那我准会被烧死的,可是我好像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盯着那个由火勾勒出来的人形,呆呆地站着。 那个疯女人离我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那两个白痴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妈!妈!”他们的声音倒是异样的清晰,可能也是他们平生唯一能清楚说出的字了。两个人从两边一把抱住了那女人,几乎是一瞬间,他们身上也烧着了,痛得尖声叫着,无头苍蝇一样在楼里跌跌撞撞。 那个女人挣开他们,仍在一步步地向我走过来。火光中我看到了她的呆滞的眼神,那已几乎不像个活人。突然,神智又回到了我身上,我猛地抓过放在门边的皮箱,转身冲出了门,向楼道冲去。身后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楼道也像浮了起来,我正要走下去,身后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我不由转过头去,只见那个女人已扑出了门。她浑身都是火,已经看不清面目了,我吓得浑身一颤,脚下踩了个空,登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一滚到楼下,我顾不得自己是不是摔断了几根骨头,立刻从地上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抬头看去。这时从另一边的房屋中突然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阿玉,你在做什么?” 那个人住的房间,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门缝也堵得严严实实,毫不透光,隔音也远比另外房间好,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出现了异样。那个浑身着火的女人突然叫道:“爸爸,是你杀了柳文渊!” 如果一个平常人,身上满是火的话,只怕早就因为恐惧而死了,可是她却如同一个怪物般,居然还能动。那人已打开门,一眼看到外面的情形,惊叫一声,一下伸手挡住脸,便要退进房里。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火光中映出他慌张的脸。即使这个人的野心大得难以想像,财富也多得一百辈子都用不完,这时的他面如死灰,已是吓得失魂落魄。 可是他还没关上门,柳文渊的妻子忽然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叫道:“爸爸,你杀了柳文渊!”她的动作快得异乎寻常,带着满身火焰直冲进去,“砰”一声,门又被关住了,从中只来得及传出那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柳文渊妻子的笑声,笑声中,又带着哭泣。 火势越来越大,楼上的火熊熊燃烧,不时有一团火落下来,砸在地上后便留下了一团团的小火。那些火苗都仿佛活了,带有生命,不住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我已经吓得呆了,转过头,却见紫岚也呆呆地站着。我抓住她的肩晃了晃,冲她叫道:“快叫人救火!” 紫岚突然笑了笑,道:“烧吧,这儿本来就不该有的。” 我叫道:“可是阿大阿二他们……” 紫岚的目光一下变得极其冷漠,看了我一眼,我抖了抖,不敢再说。 阿大阿二也应该是适合夜王的体质。他们是弱智,更加不会有什么欲望,其实他们才更适合用来守护夜王井。但现在这两个白痴少年眼看就要烧死了,紫岚是想用这个理由把我留下来么?我心头发寒,放开她的肩头,不敢再说。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片人声。那是村民看到这儿火起,跑过来救火了。当先一个,正是那个叫五敬的村民,他气喘吁吁地提了一桶水,这桶水想必也是和紫岚一样从山上背下来的。他一见我们,便叫道:“紫岚,快出去,火太大了!” 火势越来越大,二楼已经完全烧了。现在屋顶几乎已经烧通,阳光终于照进这座阴森的宅院。我冲进放皮箱的那间屋子,在墙根抓起了我的皮箱,看到桌上那本日记,一把抓起来塞进口袋里,重新冲出去时,却见紫岚还站在大厅里。我跑到她跟前,叫道:“紫岚,快走吧!” 火已经救不灭了,村中本就缺水,那些水都得从山上背下来,而柳文渊的家离别处都有些远,过来时更困难,那些村民络绎不绝地提着水桶过来,但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一片嘈杂声中,紫岚仍然呆呆地站着,我见她一动不动,心中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出去。 一冲出屋子,阳光又照在我身上。这些刺人的阳光如同无数把尖利的钢刀,让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因为我拉着紫岚,紫岚也被我带倒了。刚摔倒在地,两只有力的大手扶起我,那是那个叫五敬的村民。他拉起我,冲紫岚叫道:“紫岚,柳文渊呢?他还在里面?” 紫岚还坐在地上,脸仍向着那幢屋子。火势冲天,这座宅子用了大量的木结构,一旦燃烧起来就根本无法扑救,现在那些村民也已经绝望了,只在屋子外面扑火,不让火势漫延到别处。幸好这幢屋子周围都是空地,不然整个村子都会被烧毁的。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一阵心疼,走到紫岚身边,道:“紫岚……” “你走!” 紫岚突然扭过头,大声冲我叫道。她的眼里淌下了泪水,只是却没有悲伤的神情:“你走,你不是这儿的人!” 我吓了一跳,还想说什么,这时屋里发出“哗”一声巨响,是屋顶被烧穿,整个掉了下来,烧得发白的灰烬四处飞舞,那些村民猛地惊叫起来,纷纷退后。这声惊叫异口同声,有个人突然叫道:“夜王!” 夜王?我抬起头看去。一看到屋子上方,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在火舌上空的浓烟里,一片黑影突然升腾而起,直冲云霄,足足上升了有十来米。这片黑影不是烟,更像是活物,在火舌中挣扎着,铺满了半个天空,一时周围仿佛一下堕入黑暗之中,使得火光越发明亮。 这是那个人身体中的夜王吧。我看着,浑身发抖,却又无法移开目光。这片黑影仿佛有一种奇异的诱惑,吸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做什么!” 五敬大概看到我有些异样,一把拉住我。他的力气很大,把我拉得生疼,这阵疼痛感才让我重新回到现实,倒退了几步,干笑道:“我看看。” “那么大的火,进去就要烧死的。”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只是直直地看着那片黑影。黑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如同一滴落到清水中的墨汁,渐渐淡去,阳光重新照射下来。那些村民已经放弃了救火,只是围着这幢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大宅院,互相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结束了吧。我看着这片废墟上的余火和烟气。浓烟还在升腾,阳光从烟雾的缝隙间照射下来,即使是白天,仍然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阿康,你走吧。” 我正看着,紫岚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她,在她那张丑陋的脸上,这时显出一种异样的庄严。 我该说我要留下来么?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已经无法再呆在这儿了,只想远远地离开,即使那口井里的金佛和古董,一时也已失去了吸引力。我只想走得远远的,忘掉这段经历,永远。 我提起皮箱,向村外走去。现在99lib?将近正午,阳光充足,只是我仍然觉得冷,浑身的血液冷到几乎要结冰。我一步步地走着,直到看到不柳文渊的那座宅子,只有黑烟不时一缕缕地升起,倒更似村民在做饭时的炊烟。 到了村口,前面就是紫岚住的那间房子了。紫岚的阿嬷站在门口,我本来已不想打招呼,但看见她站在那儿,我还是走了过去,道:“阿嬷。” 那个老妇人缓缓抬起头看了看我,道:“还是去了,唉,这是命,是命。” 她的话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完全能理解,现在回想起当初她说的那种鸟语似的方言,简直觉得不可理解。我强笑了笑道:“是啊,这是命。阿嬷,我要走了。” 她点了点头,道:..“好走。” 我又看了一眼那个村里。柳文渊的房子想必余烬未息,仍在燃烧,黑烟还在喷向天空,像是些绝望的手臂。我不敢再看,转身刚要走,紫岚的阿嬷突然从怀里摸出什么来,道:“对了,紫岚要我把这个给你。” 我道:“什么?”伸手去接,却发现那是一张巧克力的包装纸。我呆了呆,突然间想起我对紫岚承诺过的要给她买巧克力。只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了。 “柳文渊那时把紫岚带给我,我就知道她会走上这一步的。”老妇人慢慢地说着,“柳文渊死了?” “是的。”我低声说着。包装纸被折得整整齐齐,紫岚吃完那块巧克力,这张纸一定收得很好。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阿嬷,紫岚到底是谁?” “是柳文渊带来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突然带着怜悯,“她是个好孩子。” 也许,紫岚也是柳文渊的孩子吧。柳文渊自然知道,那个人把女儿送给他当妻子是什么居心,生下温建国后,柳文渊实在无法忍受把这个健康的孩子养大后给人当食物的痛苦,所以把他送了出去。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紫岚也送走。可能,只是不想再离开这个孩子。柳文渊对他那个疯了的妻子十分温存,看来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疯了的,说不定就是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才发的疯。 “是个好孩子。”我嘟囔着。 “是啊,温建国也是个好孩子。” 也许是今天让我震惊的事太多了,听到阿嬷嘴里说出这个名字来,我倒没有怎么吃惊,只是道:“阿嬷你也认识温建国?” “这孩子,一看到我就认出来了,和阿玉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她满是皱纹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时他刚生下来,柳文渊就是叫我把他抱出去送人的。那个时候,他生下来才五天,脐带都没长好。” 柳文渊把温建国送走,大概就为了让他能躲过这个命运吧,可是温建国仍然逃不过诅咒。虽然他和林蓓岚都没有说出那天晚上的实情,但我也约略猜得到了。那晚,温建国看到阿九和阿保父子死在井口,一定已经被夜王感染,而柳文渊发现温建国竟然就是自己送走的孩子时,也如晴天霹雳。在温建国的苦苦哀求下,柳文渊放走了温建国,让他寻找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来。当温建国发现我适合时,也一定非常犹豫,不知是不是该送我走上这条死路。最后一次他来到我家门口,大概是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承受夜王了,那次他是想来吸我的血么?我不知道,但我已经不想知道。至少,最后一次在精神病院看到温建国时,他发疯时说的“你不要去”,应该是在劝告我不要去射工村,这就足够。即使夜王会让人迷失自己,但我们总可以保留住一份真实。 “阿嬷,我走了,再见。” “再会吧。”她说着,垂下眼,如沉入假寐。阳光照在她身上,也照着身后那幢孤零零的破屋子。 永远都不会见了。我在心底这样说着。 从射工村走出来,也不知花了多久。天大亮了我才走到郑宝春的那个村子。我不想再去看他那个酒糟鼻子,只是向前走着。 路很长,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可是我知道这条路我总得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属于我的终点。 十九、岁月无尽 走出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一些拉客的三轮车夫马上涌上来,叫着:“要不要车?”但看我只拿了一个皮箱,多半不要,又意兴阑珊地走开了。 回到了这个小城市,尽管它依然如此混乱、肮脏和不友好,仍然让我吁了一口气。那个阴郁的村子如非人世,就连呼吸的空气也像是黑色的,与之相比,这个小城市的污浊空气也让我宽心许多。 公交车已经停了,我只能打的回家。我走到路边,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过往的出租车很少,等了十几分钟只开过一辆,还是已经载了客的。我正等得不耐烦,几个年轻人正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他们走进了边上的一个酒吧,门开时,里面的喧哗如同一盆污水一样倾倒出来。有个人走出来开了门让他们进去,见我站在一边,大声道:“先生,进来坐坐吧。” 如果是平时,我实在不喜欢里面那种类似于车间里发出的重金属摇滚乐,但今天我却有点想挤到人群中去。我看了看,那人见我有进去的意思,道:“没有最低消费,请进来吧。” 我拎起皮箱走了进去。里面的人也并不是太多,灯光很暗,我找了个亮一点的地方坐下,叫了一瓶啤酒,又到吧台给陈涛打了个电话。他可能一直都盼望着我能给他一个消息,但我没能带回夜王,只想把这事告诉他。如果他能找到消灭夜王的方法,那倒也不错。 拨通后,半天没人接,过了好一阵,正当我要放下电话时,话筒中传来他的怒吼声:“他奶奶的,谁在深更半夜叫魂啊。” “我是秦成康。”我道,“我有夜王的消息了,你想知道的话,天亮后我就过来。” “是你啊?”他一下提起了兴头,“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现在么?” “当然是现在。我马上过来,你快说,他奶奶的。” 我告诉他这个火车站边上这个酒吧的地址,重新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酒。啤酒没什么酒精度,但喝下去还是让血液开始流动。我的血液中也有一些已处在休眠状态的夜王吧,可是那个人死后,我不知道还有多久夜王又会剧烈活动。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再回到射工村去也不迟,并不是只有呆在射工村才可以活命的,温建国在外面呆了很久,那个人更是一直在外地漂流。 刚喝下一口酒,胸口的日记本硌了我一下。在火车上时我一直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也一直没有打开来看过。既没有心思,也没有胆量,现在倒可以了。那灯的光线虽然也不是很亮,但看书大概还够。 我拿了出来翻着。这本日记我看了一小半,上一次看到柳文渊说一个女子结婚。下一条,果然就写到那个叫阿岚的女子生了一个孩子,也许就是温建国。温建国应该生在七五年,这段日记虽然没时间,却也猜得到多半在七十年代中期。“时已无法立足,须远赴欧洲,此儿付唐德泰收养。” 唐?我吃了一惊。温建国的养父应该姓温才对,怎么会姓唐?难道是柳文渊写错了?我一阵愕然,猛然间想起了那个人在暗室里问我的话。他问我过“是姓秦么?不是姓唐?”那时我莫名其妙。这个姓唐的,就是唐德泰?那么说来,我都想错了,这本日记其实不是柳文渊的?而且,柳文渊说温建国是他那两个弱智儿子的哥哥,那他该是同一个母亲生的,而柳文渊疯了的妻子,也就是那个人的女儿,该叫做“阿玉”! 如同灵光一闪,我一下就想通了。的确,这本日记并不是柳文渊写的,而是那个人写的。那个人每隔许多年才回一次射工村,每次回去才记一笔,所以才如此断断续续,而柳文渊记的日记都在楼上,他妻子烧的满屋子蓝封面本子才是柳文渊写的!我翻到扉页上,看着那几句缠绵的诗:“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这不是情诗啊,而是那个人对渐渐失去的自我发出的勉怀,而这个叫阿岚的女子生的孩子,也一定不是温建国了,而是另一个,只是这个孩子也消失在人海中了。 在一片昏暗中,乐池里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干瘦小个子正抱着面吉他在弹唱。这人眼圈很黑,明显是纵欲过度,唱着一首不动听的歌,这歌唯一的优点就是节奏感强,坐在下面的那些时髦青年则有气无力地拍着手。我正想接着往下看,边上有 4e2a." >个人叫道:“阿康!”.. 陈涛来得这么快?我吃了一惊,抬起头。在隔座,一个已经付过了钱站起来的人走过来坐到我跟前,道:“真是你啊,阿康,你都去哪儿了?” 是文旦。他那张圆圆的大脸现在倒瘦了一圈。我笑了笑,道:“是你,真巧,我出去了一趟。怎么这么有空,明天又不是周末。” “别提了,唉。”他叹了口气,你走了第二天,大楼里就出了事。那天李颖袅袅婷婷地来上班,打扮得跟个白骨精一样。上午还好好的,中午吃过饭,大家去阳台做运动,突然……” 说到这儿,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恐,凑到我跟前,压低声音道:“大太阳底下,闹鬼了!” “闹什么鬼?” “她突然叫了一声,整个人就化了!”文旦直到这时还带着惊恐,“就在太阳底下,一下子就没了,开始成了满地黑水,马上就什么都没有。老总吓得心脏病都出来了,报了警,可是警察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什么来,结果老总被带去拘留所里,那份野鸡杂志也算99lib?彻底完蛋大吉。嘿嘿,你还有一笔违约金,我们只比你多干了几天,却屁也没捞着一个。对了,警察也来找过你,不过没找到。他们说你的生世很有点奇怪,据说你是收养的,大地震那年,一户姓秦的人家拣到了一个小孩,那就是你……” 他的这些话我已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在温建国家里拿来的那张软盘上有一块黑色的污渍,那时我还以为是个墨迹,现在我知道,那一定是夜王!那次李颖在我的电脑中说碰到了一个毛刺,其实,那正是夜王侵入了她的身体吧。她一直到现在才发作,大概体质也是在适宜与适宜之间。我公司那天所见到的那个身上满是苍蝇的人,也许就是李颖吧?可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肯定那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觉。 李颖也死了。我一阵茫然。这大概是在封住夜王井之前的事了,如果她能再支撑几天,大概就可以逃过一条性命。 文旦喝得差不多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向我告辞后走了出去。我喝了一口啤酒,把视线回到日记本上,重新看下去。下面又一段,说那个阿岚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具有适合夜王的体质,于是把她送到村中,以免又和上一次那个孩子一样失踪。这一段他写得语焉不详,简洁明了,但字里行间充满了焦灼不安的情绪,似乎既有冷酷,又悔恨。 这个孩子才是紫岚吧。这个时候他可能快要彻底被自己的欲望吞没了,所以写得才会如此矛盾。我又翻了一页,下面已是最后一段,说是近来身体越发虚弱,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可是那个孩子居然早就死了。 “如之何?”这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三个字。 虽然后面没有再记,但我也知道了,柳文渊告诉他他送回的小女孩早就死了,于是他逼迫柳文渊再寻找一个,可能还威胁他说如果找不到,就要拿柳文渊的两个白痴儿子下手。他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当食物养,对这两个白痴外孙更没什么感情。但对于柳文渊来说,紫岚即使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他也不忍心把紫岚交出去,自己的儿虽然弱智,更不忍心了。可是造化弄人,找来的温建国居然又是自己的儿子,矛盾之下,他恐怕早就动了杀机。当紫岚那天救我,结果被铁满抓住后,他向紫岚说了一切,终于决定消灭这个人,由自己和紫岚来担当夜王的封存人。 计划很周详,但实施起来还是错了。柳文渊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个人也已被火烧死。柳文渊可能对自己冗长的生命早就产生了厌倦,死于他来说并不可怕吧。 我把日记本翻完了,浑身也出了一身冷汗。恐惧,迷惘,这些词语已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心境,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秦成康,你在这儿啊,他奶奶的,真叫我好找。” 陈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他正向我走来。在变幻的灯光下,他的脸上也五颜六色,几乎跟恐怖片里的鬼怪一样。 “坐吧。”我道,“喝杯酒么?” 他一屁股坐下来,道:“算了,我没胃口,你快说,你知道什么了?” 我慢慢说着,把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都说了一遍,只是没说受夜王感染要吸血这事。他听得目瞪口呆,等我好容易说完,才长吁一口气,拿过啤酒瓶,一下子把小半瓶啤酒都灌了下去。 “夜王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外星来的生物。”灌下小半瓶啤酒,他的眼开始发亮,“那村子在哪里?快告诉我。” “你要去?” “当然要去。”他笑了笑,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容让我很不舒服。我刚想说,可是看到这种笑容,我就觉得浑身发冷。 夜王能够让人的欲望放大成千上万倍,而这个陈涛对于名利的渴望本身就够大了,如果他也感染上夜王,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何况,如果他的身体不适合夜王,那我岂不害了他。我顿了顿,这时乐池里那个小胡子举起了手,灯光忽然一下转暗,他拿起吉他拨了两下,唱道:
他们说世界充满阳光 充满阳光,鸟语花香 大家都有崇高理想 于是我信了,信到疯狂 他哼唱了几句后,突然大吼道:“他们说谎!” 他的这一句大声疾呼吓了我一大跳,乍听到时我还以为他是在指责什么人,但马上听到了边上伴奏声还没有停止,才明白过来那也是歌中的一句。我有点发呆地看着他,那个小胡子正在疯狂地扭动着下体,手中的吉他弹出了一些单调的音符。他表情痛苦地吼着:“他们说谎!说谎!说谎!”一直在重复着,随着他的吼声,坐着的那些衣着前卫的男女青年也在叫着,像吸了毒一般精神亢奋。小胡子的音色沙哑,现在已经是在声嘶力竭地狂吼了,但是他的声音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好像能穿过我的颅骨,直到脑子的深处。我被他的声音压迫得很是难受,刚才喝下去的啤酒在胃里好像都成了固体,再也坐不下去,站起来拎起皮箱。陈涛见我站了起来,一脸愕然,叫道:“秦成康,你还没说呢。” 我付好钱走了出去,道:“陈涛,不想死的话,你还是别去那儿了。”走到门口,我仍然听得那个小胡子歌手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说谎!说谎!” 不,这世界不像他唱的那么恶劣不堪。我想着。柳文渊,紫岚,还有温建国,不论他们受到夜王多大的影响,在他们心中,仍然有着一份人性的善良。 甚至,还有那个人…… 我拎起皮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曙色已临,早晨的阳光烧灼着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阵阵刺痛,我的心中弃满了自卑和悔恨,但也充满了恶毒可笑的自鸣得意。我不敢再去多想,一想到紫岚,我就会想到自己的卑鄙与无耻。陈涛追着我,仍然喋喋不休地道:“秦成康,他奶奶的,你别说半截话啊,快说那个射工村在什么地方。” 前面是一条河。旭日东升,不太干净的河水里映着万条金线,让人忘了那水有多不干净。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看着河水,道:“陈涛,你知道么,夜王如果感染了人,会把这个人变成吸血鬼的!”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吸血的念头,不过既然可以吃煮熟的血块,那以这个为食倒也不错,反正猪血羊血小菜场总有卖,并不贵。我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本以为总会把陈涛吓退,刚要钻进车里,陈涛从后面一把拉住我。我回过头看着他,却见他嘴角挂着诡秘的笑意。 “秦成康,我知道。” bbr>“你知道?” 我一阵茫然,一时还无法理解他的话。他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那种笑意更浓了。即使这时天已经大亮,我仍然觉得寒意一下浸透了我的全身。我喃喃道:“你已经……” “应该是吧,就是温建国拿来的那次。” 他说着,又舔了舔嘴唇。他的牙雪白而尖利,让我毛骨悚然。我还想说句什么,那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道:“喂,你们走不走了?” 我一下挣脱了陈涛,钻进车里,心脏却仍在怦怦地跳着。陈涛也被夜王感染了!那么夜王是可以传染的?或者,当体内的夜王繁殖得过多的话,就会离开身体?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本来以为封住了夜王井,一切都已经结束,可是诅咒似乎还在继续。 开了没几步,就是一个红灯。车停住了。这个红绿灯是三向的,每次得好几分钟,那个司机骂了句脏话,打开了车载音响的收音机。现在是晨间新闻,两个播音员正在讲着刚发生的事,无非是某个会议胜利召开或闭幕一类。 我百无聊赖地听着,回头看看后面。陈涛和我已经隔得远了,看不到他的人影。那个男播音员刚播完这一条,接着道:“现在插播一条刚刚收到的国内要闻,湖北省沅陵县昨晚发生一起山体滑坡,一个名叫射工村的小村庄被碎石埋没。根据初步调查,专家否定了这起山体滑坡是由地震引起的,认为可能是爆炸造成……” 射工村!我惊呆了。射工村被埋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是紫岚说的那个日本人留下的弹药库?那个?99lib?t>司机又骂了一句“晦气!”正要换台,我大声道:“别换!”把他吓了一大跳,手一下跳开了调频头。 那个播音员还在说着:“根据资料,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侵略军曾在这一带设置过弹药库……”说了两句后又开始播放别的了。可是我仍然震惊于这个消息中。 射工村毁掉了!那夜王井也埋在一大片乱石中了么?可是,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我不知道,恐怕,这世上谁也不知道了。 这时红灯终于转成了绿灯,前面两辆车开始发动了。那司机正要开车,身后突然发出一阵惊叫。这阵惊叫太响了,我们都吓了一大跳,那个司机扭过头看了看,却见跳上一大片人在拼命逃着。他骂了一句,正要开车,我一下推开门,冲了出去。他急道:“喂,你的车钱……”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也不看大小,就向他一扔。虽然没能看清什么,但我已经听到了那种冥冥中的召唤。 那是夜王。它在吸引着我浑身的血液,让我的血液犹如沸腾。我拼命向前冲去,挤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着。那些人慌乱不堪地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跑着,但又似乎不肯跑得太远,让我更难挤上前去。但是我已经看到了,在前面,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那种深邃的黑暗,仿佛在水泥路面上挖了一个大洞,但只是一片黑影而已。黑影的边缘在阳光照射下不断消失,但从当中又有流出来。它们胡乱流着,仿佛有意识地想要流下河水,可是这里没有树荫,还没来得及流到水里就已消失不见。 在这一片黑色的中间,就是陈涛。他的身体已经矮了半截,脸上的惊愕和恐惧仿佛凝固在皮肤上了。 晚了。已经晚了。 我想着,握紧了拳。 陈涛多半发现了我,眼珠子转了过来。可是他浑身僵直,根本无法动弹。 “这是什么东西?” “是妖怪吧。” “一定是神仙。”一个汉子斩钉截铁地说着,“我看过古书的,这种叫尸解。” “少来迷信了。哈哈。” 他们说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已经成了半个的陈涛。我知道陈涛这时候在想些什么,只是茫然。终于,陈涛的头颅也消失在阳光下了,地上干干净净,只有他的衣服。 警察姗姗来迟,取证,调查,把旁人赶开。他满脸不乐意,大概因为报告实在不好写,如果写一个人在大厅广众之下突然融化消失,恐怕会当他疯子看。我不知他会如何解释这种事,混在那些人当中,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忧郁。 眯起眼,又看了看天空,太阳一下子把上亿支金黄色的细针刺进我的眼里。我一个踉跄,只觉得像中了枪一般。我弯下腰,吐了两口气才站直身走去。 是的,这并不是结束,仅仅是个开始。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