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物!暹罗猫,2岁
我们叫她鲁塔
她有些爱吵闹,但是个有趣的小家伙
重金酬谢
$$$$$$
知情者请拨打764,在听到“吡”声后,报出您的电话号码
愿上帝保佑帮助我们的人
鲁塔是谁?卡拉汉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是个爱吵闹,但十分有趣的家伙。低等人抓住她的时候,她还能吵闹得起来吗?还能有趣得起来吗?
卡拉汉很怀疑。
但他还有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所以他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祈求上帝——虽然他已经不完全相信上帝——不要让那些穿着黄外套的人抓住她。
那天晚一些时候,卡拉汉在3号路旁拦车,那条路在伊萨奎纳县,那儿的天空像热枪管一样,一点儿也不像十二月接近圣诞节的天气,正在那时,钟声又响了起来,他感觉大脑被钟声充斥着,耳膜几乎要被震破,大脑皮层上似乎出现了无数个小小的血珠。钟声渐渐消退的时候,一种可怕的预感揪住了他的心:他们就要来了。那些长着红眼睛,戴着大帽子,穿着黄色外套的人就要来了。
卡拉汉像个越狱的逃犯一样逃离了路边,然后像超人一样,轻轻一跃,便跨过了浮渣池壕沟。沟那边是一道树桩做的旧篱笆,上面爬满了野葛,还有些看起来像是有毒的漆树的植物,卡拉汉可顾不上那东西有没有毒,他翻过篱笆,滚进了一片长草和牛蒡草中,接着,他透过那片植物中的一个小洞,朝高速公路上窥视着。
有那么一阵路上什么也没有,接着,他看见了一辆红白相间的卡迪拉克由雅组城的方向开出,在3号路上笨重地行驶着。在这里可没那么容易,卡拉汉面前那个窥视孔也很小,但他还是把车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不可思议:车上共有三个人,其中两个看上去像是穿着黄色长大衣的低等人,另外一个好像穿着飞行夹克。三个人都抽着烟,把那辆卡迪拉克弄得乌烟瘴气。
他们会看见我会听到我的动静会感觉到我在这儿,卡拉汉在心里暗暗叫苦,同时,他在试图否定这种慌张的可恶念头,想把它从脑子里拽出去。他强迫自己想着埃尔顿·约翰的一首歌——“有人救了我,有人救了我,有人今晚救了我的命……”这个方法似乎挺管用。可是当他觉得那辆卡迪拉克正在减速时,他还是被吓坏了,那一刻他的心跳都似乎停止了——那一瞬间他都想到了他们追着他跑过这片杂草丛生的荒野,直到他跌倒,被他们拖进一个废弃的马棚或牲口棚里的一幕幕场景——接着,他看见那辆车咆哮着翻过下一座山,朝纳什兹开去——也许是往那儿开,也有可能他们是要去科皮阿。卡拉汉在草丛里又多待了十分钟,正如鲁普所说的那样,“必须确认他们不是在耍花样,伙计。”但是,他心里清楚,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们不是在耍花样,而是实实在在地错过了他,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答案慢慢在他心里浮现出来——这最起码可以解释一下上面的问题,而且,他敢肯定这就是正确答案,不然,他甘愿受诅咒:他们之所以会没有发现他,是因为当他滚到那些纠结的野葛和漆树后面,往外张望的同时,也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的美国,也许那和现在这个时空只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打个比方,一个是林肯在五元钱上,华盛顿在一元钱上,另一个正好相反——但这些差别足矣,可以说是刚好让他逃过一劫。这很好,因为这帮人可不像那些死魂灵一样,都是些大脑萎缩的家伙,他们也不像吸血鬼那样看不见他,这种人,无论他们是谁,都是最最危险的。
终于,卡拉汉回到了路上,最后,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工作裤的黑人开着一辆破旧的福特车来到他跟前,他看上去特别像三十年代电影里的黑人农夫,卡拉汉甚至觉得他会不时地拍着膝盖大笑着喊上一句“是的!老板!我真是个傻瓜!”不过,那人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相反,他开始和他聊起了他每天听的国家公共电台的一档节目所推行的政策。卡拉汉在阴暗小树林下车时,那人给了他五美元,还送了他一顶棒球帽。
“我有钱。”卡拉汉说着要把那五美元还给他。
“对于一个在外逃亡的人来说,再多的钱也不够。”那黑人说道,“别告诉我你不是在逃亡,别侮辱我的智慧。”
“谢谢你。”卡拉汉说。
“这没什么,”黑人说,“你要去哪儿?大概方位?”
“我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卡拉汉说着笑了,“关于大概方位。”
5
卡拉汉在佛罗里达摘过橙子,在新奥尔良扫过大街,在得克萨斯的鲁弗金,他在马棚里扫过马粪,在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他在街角发过房地产宣传册。他做着各种支付现金工资的工作,观察着钞票上不停变化的头像,注意着报纸上的人名,他在报纸上看到过吉米·卡特当选总统的消息,也看到过欧内斯特·“弗利兹”·赫陵兹和罗纳德·里根当选的消息,还有乔治·布什当选的消息,还有杰拉尔德·福特决定二度竞选,并再次当选的消息。其实,报纸上的人名(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的人名不停变幻着,其中有许多卡拉汉从未听说过的人)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钞票上的头像也不是重要的事,真正重要的,是他所看到的,天气风向标伫立在粉红色晚霞里的那幅景象,是他独自走在犹他州的一条小道上时留下的脚步声,是新墨西哥州沙漠上的风声,是俄勒冈州弗瑟的那辆抛锚的雪佛兰汽车旁的那条儿童跳绳。真正重要的,是内华达州的俄勒克西边,50号高速公路旁的输电线发出的哀鸣。他有时清醒有时喝醉,有一次他躺在一个废弃的马棚里——那个地方就在加利福尼亚和内华迭州的交界处——一直喝了四天的酒。接着他时断时续地吐了七个小时,头一个小时里,他不停地猛烈呕吐着,以至于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接下来,他又难受得巴不得死掉。等这一切过去之后,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了,他终于吸取教训了。可是,才过一个礼拜,他又开始喝起来,那天,在雇他洗盘子的那家餐馆后面,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盯着天上那些怪异的星星。他就像一只被困在圈套里的动物,不过他不在乎。有时候,会有吸血鬼出现,他有时会把他们杀了,不过大部分时候,他不杀他们,因为他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怕引起那些低等人的注意。有时候他会问自己,他觉得自己在做些什么,他要到什么鬼地方去,而这样的问题常常会逼得他到处找酒喝,因为他的确是无处可去,他只是顺着那些隐藏的高速公路,把某个圈套拉在身后,不停地行走,他只是听从着那些道路的呼唤,从一条路走到另一条上。无论他是不是陷身圈套,他时而还觉得挺快乐,有时他带着自己的镣铐,像大海那样唱歌。他还想看看下一个风向标站在满天晚霞里的模样,还想再看到某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农夫那块荒废已久的北边田头那个即将坍塌的地窖。他还想看看路上那种轰鸣着的大卡车,侧面写着托诺巴沙砾或重型建筑沥青。他在流浪者的天堂里,迷失在美国分裂的人格中。他渴望听到峡谷里的风声,同时明白自己是惟一一个听到这声音的人,他想大声叫喊,听听那回声的余波荡漾。当他嘴里巴洛的血腥味太浓时,他就去找酒喝。当然,当他看到那些寻宠物启事,看到人行道上的粉笔字时,他就想继续前行。在西边他很少见到这些东西,即使见到了,上面也没有写他的名字或有关他的描述。他一次次地看到吸血鬼在他周围游荡——每天都要吸我们的血——不过他由他们去,毕竟,他们只不过是一群蚊子似的动物。
一九八一年春季的某一天,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卡车后面,向萨克拉曼多行进,这也许是世上最古老的国际收获者卡车,它这会儿还没驶出加利福尼亚。他和大约三十几个非法墨西哥移民挤在一起,旁边还有几瓶(墨西哥)麦斯卡尔酒、龙舌兰酒、几个罐子和几瓶葡萄酒,车上所有人都醉得不省人事,而卡拉汉是所有人当中醉得最厉害的一个。和他一起搭车的这些人的名字,几年以后像发高烧时说的胡话一样在他脑海里浮现:埃斯克巴……埃斯特拉达……扎夫尔……埃斯特班……罗沙里奥……艾彻瓦利阿……卡沃拉。这些是他以后会在卡拉遇到的人吗?抑或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在车上和他一起畅饮的人物?说到这个问题,他不免想到,他自己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呢?他的名字和那个他终将留守的镇子的名字是如此的接近:卡拉,卡拉汉,卡拉,卡拉汉。有时,当他躺在家里的床上,准备进入梦乡时,这两个名字就会像《小黑混血儿》里的老虎一样,在他脑子里互相追逐。
有时他会想起一句诗,(他认为)那是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
的《留传不朽的使徒书》中的一句,大概是这个意思:“那不是上帝的声音,那只是雷声。”原文并不是这样写的,但他只能想起这些,不是上帝的声音,只是雷声,这会不会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呢?有多少次,上帝就这样被否认了?
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后话了。那天,当卡拉汉坐着卡车进入萨克拉曼多时,他喝得酩酊大醉,并且欢天喜地的,他脑子里再也没有那些扰人的问题。一直到了第二天,他那股高兴劲儿都还没完全退去,他在城里四处晃悠,并且很轻松地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似乎到处都是,就像暴风雨过后果园里掉落了一地的苹果一样,当然,前提是你不怕脏,不怕被开水烫着,不怕手被斧头柄或铲子把儿磨出水泡,毕竟他在路上的这些年里,从来没有谁让他干过股票经纪人之类的工作。
他在萨克拉曼多找到的这份工作,是在一家叫瞌睡约翰的整体床架床垫商店做卸货工,瞌睡约翰正在准备一年一次的床垫大甩卖,整个上午,卡拉汉和另外五个卸货工都在搬着那些男式、女式和双人床垫。不过,和他以前干过的一些日间工作相比,这种活儿只是小菜一碟。
中午,卡拉汉和装卸工们一起坐在卸货码头边吃饭。就他所能记得的,这些装卸工里没有一个是和他一起乘国际收获者来这儿的墨西哥人,不过他也不能肯定,毕竟在车上时他醉得一塌糊涂。他惟一能确定的就是,他又一次成为在场的惟一的白人。他们都吃着从马路那端的疯狂玛丽餐馆买来的辣味墨西哥菜,旁边的一排柳条箱子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式扬声器,正播放着伦巴舞曲。两个年轻人跳起了探戈,于是其他人——包括卡拉汉在内——把午饭放在一边,给他们鼓起掌来。
一个穿着衬衫和裙子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不满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跳舞的男人,接着,把目光转移到卡拉汉身上:“你是英国人,对吗?”她说。
“我一直都是。”卡拉汉说。
“那么你也许会喜欢这个,显然,这个对他们没什么用处。”她递给他一张报纸——萨克拉曼多蜂报——接着她又看着那两个正跳舞的墨西哥人。“这些家伙们!”她说,那语气似乎在说:你能怎么样呢?
卡拉汉想要站起身,往她那不会跳舞的英国小屁股上踹上一脚,但现在已经是中午,要是他丢了现在这工作,那今天剩下的时间肯定不够让他再找一份。并且,如果他那么做,就算他不会被关进卡拉波左,他今天的薪水也肯定会泡汤。于是,他决定就在她转过去的背上打一下。然后在那些工人们的鼓掌声中哈
哈大笑。那女人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他,转身回去了。卡拉汉咧嘴笑着打开那张报纸,可是,当他翻到国家简讯那一页时,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在一则关于佛蒙特州铁路运输详情的新闻和一则关于密苏里州银行抢劫案的新闻之间,他看到了这个:
屡获殊荣的“马路天使”情况危急
纽约(美联社)美国最负盛名的流浪儿、酒徒及吸毒者收容所所有者兼主管罗恩·R·玛格鲁德先生被人称“希特勒兄弟”的歹徒袭击以后,现在正处于危急状况之中。希特勒兄弟在纽约的五个区已经有八年的作案史,据警方透露,他们一共实施了三十多起袭击案件,并造成了两人死亡。和其他袭击目标不同的是,玛格鲁德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犹太人。事发之后,有人在离他一九六八年创立的那家收容所不远的一个门口发现了他,当时,他额上有希特勒兄弟的标志:纳粹用的十字记号,身上也有多处刺伤。
玛格鲁德的收容所在一九七七年因为特蕾莎修女的拜访而在全国名声大噪,特蕾莎修女当时和他们一起做饭,还和受保护者们一同祷告。一九八○年,这位被东部地区人们称为“马路天使”的先生,被纽约市长埃德·科什提名为曼哈顿年度风云人物,并成为该年的某期《新闻周刊》封面故事中的男主角。
一位熟知玛格鲁德病情的医生透露,玛格鲁德脱离危险的可能性“不超过百分之三十”。他说,罪犯不仅仅给玛格鲁德刻上了记号,并且刺瞎了他的双眼。“我自认为是个仁慈的人,”他说,“可我还是认为,做出此等凶残之事的罪犯应当被处死。”
卡拉汉把文章重新读了一遍,他在想报纸上的这个到底是“他的”那个罗恩·玛格鲁德,还是另有其人——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玛格鲁德,比如,他们的钞票上印的是一个叫恰德伯恩的人。他凭某种感觉,几乎可以认定这个人就是他认识的那个玛格鲁德,并且,他认为自己看到这则消息是一件注定的事。他现在当然是在他所认为的“真实世界”里,这一点不仅可以根据他钱包里那一小叠钞票看出来,同时也是一种感觉,一种气氛,还是一种现实。如果真是这样(他知道事情就是这样),那么他在高速公路上耗费的这些时间里,错过了多少事情啊。特蕾莎修女都来拜访过了!并且帮他们舀了汤!该死,就卡拉汉所知道的来看,她煮的可能是一大锅蛤蟆和饺子!很可能,那个食谱就在那儿,用胶带粘在灶边。他还获了奖!还上了新闻周刊的封面!他很恼怒自己居然没有看到这些,不过,一个要么跟随演艺团到处颠簸,给他们修理疯狂车辆,或者在俄克拉荷马州爱恩德市的竞技场后的牛栏里清理牛粪的人是不大可能定期阅读最新的杂志的。
他应该感到羞愧,可他竟然一直浑然不觉,这更让他感到深深的惭愧。直到裘安·卡斯蒂洛对他说:“你怎么哭了,唐尼?”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羞愧。
“我哭了吗?”他问道,并用手拭了拭眼下,是的,他是真的在哭。但是直到这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流下的是羞愧的眼泪,他觉得那是震惊的泪水,可能,震惊是原因之一。“对,我想我是哭了。”
“你要去哪儿?”裘安接着问,“午饭时间差不多要结束了,伙计。”
“我得走了,”卡拉汉说,“我要回东部去。”
.“你现在走的话,他们不会付给你工钱的。”
“我知道,”卡拉汉说,“没关系。”
这真是一句谎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是“没关系”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这样。
6
“我把两张百元大钞缝在背包底部的里子里,”卡拉汉说。此时,在明媚的阳光下,他们正坐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我买了一张回纽约的机票,这主要是为了快点到达——当然是这样——不过那真的不是惟一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必须躲开那些隐藏着的高速公路。”他朝埃蒂微微点点头,“那些时空高速公路和酒一样,很容易使人上瘾。”
“比酒还厉害。”罗兰说,他看见三个人影向他们走来:是罗莎丽塔领着塔维利家的双胞胎,弗兰克和弗兰西妮。小女孩手里拿着一张纸,把它毕恭毕敬地举在胸前,那神情几乎有点滑稽。“四处漫游是世界上最容易让人成瘾的毒品,我觉得。每一条隐藏的路都会把你引上更多条这样的路。”
“你说得对,我说谢啦。”卡拉汉答道。他看起来有些阴郁和悲伤,还有一些——罗兰觉得——一些迷惘。
“神父,我们很愿意接着听你的那些经历。但是请你把剩下的部分留到傍晚再讲,或者,如果我们那时还没回来的话,就留到明天傍晚讲吧。我们的小朋友杰克很快就要来了——”
“你能感觉到,对吗?”卡拉汉颇感兴趣地问,不过对于这一点,他并不怀疑。
“是的。”苏珊娜说。
“我想在他来之前,看看那里边是什么,”罗兰说,“关于你是怎么得到它的,这也是你要讲的故事的一部分吧?”
“是的,”卡拉汉说,“我想,那是我所讲的故事的重点所在。”
“——而且你必须等到适当的时候才能讲。现在你所讲的,是所有的事情都堆叠在了一起。”
“那其中是有方法的,”卡拉汉说,“一连好几个月——有时甚至是几年,就像我试图解释给你们听的那样——时间几乎是不存在的,所有事情都同时出现了。”
“你说得千真万确,”罗兰说,“和我一块上前去看看那对双胞胎,埃蒂。我确定,那个小姑娘正盯着你看呢。”
“她可以尽情地看,”苏珊娜好脾气地说,“光看看的话,可以免费。罗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就坐在这些台阶上晒太阳。我好久没有骑马了,并且,我可以毫不避讳地告诉你们,我被马鞍磨痛了。没有腿就意味着什么事情也不能尝试。”
“怎么样都行。”罗兰说,但他的本意并不是这样,埃蒂也知道这一点。枪侠希望苏珊娜这会儿能够坐在原地不动,埃蒂只能期盼苏珊娜不会有同样的感觉。
他们朝罗莎丽塔和孩子们走去时,罗兰压低声音,快速地对埃蒂说:“我打算独自和他到教堂里去,你要知道,我并不认为你们俩都不能靠近那里面的东西,如果是黑十三在里面——我想很可能就是它——那么她最好不要靠近。”
“你是说,她现在身体状况很脆弱,罗兰,我还以为假如苏希流产的话,那几乎是你所希望的事情呢。”
罗兰说:“我担心的不是流产,而是黑十三会让她体内的东西变得更强大,”他又顿了顿,“孩子或者孩子的主人,两者都有可能。”
“你是说米阿。”
“是的,就是她。”接着他给塔维利家的那对孩子送上一个微笑,弗兰西妮也收起聚焦在埃蒂身上的瓦数,勉勉强强地冲罗兰笑了一下,算是回礼。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看看你们的作品。”罗兰说。
弗兰克·塔维利说:“但愿我们做得还行。可能我们做得不好。我们很害怕,你知道吗?太太给我们的这张纸太好了,我们很害怕。”
“我们先是在地上画了一遍,”弗兰西妮说,“然后用炭笔在上面轻轻地描,最后一个步骤是弗兰克做的,我的手抖得太厉害了。”
“你们不用害怕。”罗兰说。埃蒂走近了几步,站在罗兰身后看着,那张地图奇迹般地详细,中间是镇子的集会厅和公用区域,那条巨河/德瓦提特则流淌在地图的左边,埃蒂觉得这张图就像油印的一样,就像在美国任何一家官方供应的地图商店都能成批买的那种地图一样。
“孩子们,这真是太棒了。”埃蒂说,有那么一阵,他觉得弗兰西妮·塔维利听了这话都要晕过去了。
“是的,”罗兰说,“你们帮了个大忙。现在,我要做一件也许在你们看来是亵渎的事情。你们知道亵渎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弗兰克说,“我们是基督徒。‘不得将上帝之名或上帝之子耶稣之名用于恐吓,谩骂之言语。’亵渎也是一种对美好的事物加以毁坏的行为。”
他的语气很严肃,但是从他那饶有兴趣的神色上看,他还是很想看看这些从外部世界来的人将做出什么样的亵渎行为。他妹妹也一样。
罗兰折起了那张纸——尽管他们技艺超群,但那张纸他们几乎连碰都不敢碰——他将它对折了起来。孩子们惊讶得屏住了气,罗莎丽塔也不例外,只不过没有发出像孩子们那么大的声音。
“这么做并不是对它的亵渎,因为它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张纸,”罗兰说,“它已经变成了一样工具,我们必须保管好工具,你们明白吗?”
“是的。”他们答道,可还是将信将疑的。直到看见罗兰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叠好的地图放进钱包里,他们才对他刚才的话多了一些信心。
“谢谢,非常感谢。”罗兰说。他左手牵起弗兰西妮,残缺的右手牵起弗兰克,“你们的手和眼睛也许可以挽救许多人的生命。”
弗兰西妮哭了起来,弗兰克强忍着哭泣,直到脸上挤出笑容,接着,他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只得任凭它们顺着他那张长着雀斑的脸奔涌而下。
7
走回教堂台阶时,埃蒂说:“真是一对好孩子,有天赋的孩子。”
罗兰点点头。
“你忍心看到他们中的一个从雷劈回来以后,变成整天淌着口水的弱智儿吗?”
罗兰没有回答,他对于一切都预见得太清楚了。
8
苏珊娜服从了罗兰的决定,她和埃蒂顺从地待在教堂外面,枪侠发觉自己想起了苏珊娜进入空地时的不情愿。他在想是不是她体内的一部分和他害怕着同一样东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战斗——她的战斗——就已经打响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去把你拽出来?”埃蒂问。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去把你拽出来?”苏珊娜更正道。
罗兰想了想。这个问题问得好。罗兰看了看卡拉汉,他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身穿蓝色牛仔裤和条纹衬衫,衬衫袖子被捋到了胳膊肘上方,他交叉着双臂,罗兰看到了他前臂上结实的肌肉。
老家伙耸耸肩:“它总是睡觉。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不过——”他抽出一只粗糙的手,指着罗兰屁股上的枪,“最好把它解了,没准儿他睡觉时还睁着一只眼睛。”
罗兰解开枪带的扣子,把它递给别着另一把枪的埃蒂,接着他又解下钱包递给苏珊娜。“五分钟就出来,”他说,“如果遇到麻烦,我应该能叫的。”他没有再加上那句“也有可能叫不出来。”
“那时候杰克应该到了。”埃蒂说。
“如果他们来了,把他们拦在外面。”罗兰叮嘱他。
“艾森哈特和斯莱特曼不会想要进来的。”卡拉汉说,“他们崇拜的是欧丽莎,稻米女神。”他扮了个鬼脸,以表明他对稻米女神和其余那些卡拉镇的二等神明的态度。
“那我们走吧。”罗兰说。
9
这种带有随着一种宗教信仰而产生的浓厚迷信色彩的恐惧感,罗兰·德鄯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也许,自从孩?99lib.提时代起就没有过。但是,从卡拉汉神父打开他那普通的木头教堂的大门,并且扶着它,示意罗兰先进门的那一刻起,恐惧感就骤然笼罩下来。
一进门便是个大厅,地上铺着已经退色的地毯。在大厅的另一侧,有两扇开着的门,门那边又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厅里两边都摆着长凳,地板上放着跪垫,厅的最前端是一个高出地面一些的台子,也就是罗兰所认为的诵经台,台子被一盆盆白色的花朵包围着,它们散发出的阵阵清香在教堂里凝固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墙上是一扇扇狭窄的窗户,在诵经台后面那面远远的墙上,挂着一个硬木做的十字架。
他能听见这位老伙计的秘密宝物,不过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骨头。他听见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就像玫瑰一样,那种嗡嗡声传递着一股力量感,但是,在其他方面,这个东西和玫瑰就不一样了。这嗡嗡的声音诉说着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就像他们在隔界纽约那真实的表象下感觉到的空虚一样,那是一种可以发出声音的空虚感。
是的,就是它把我们带到,他想,把我们带到了纽约——就卡拉汉的讲述来看,那应该是许多个纽约中的一个——但它可以把我们带到任何时候的任何地方。它能把我们带走……或者,带我们远走高飞。
他想起了在那些骨头旁,他和沃特的那次闲聊得出的结论,那时,他已经到了隔界,他现在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还感觉自己正在不断变大,不断膨胀,直到比地球,比星星,比整个宇宙本身还要大。这股力量就在此处,在这个房间里,并且让他感到十分恐惧。
上帝保佑它是睡着的,他想,但是这个想法很快便被另一个更让人沮丧的想法代替了:他们迟早是要把它叫醒的。他们迟早要靠它,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把他们带回纽约去。
门边的架子上放了一碗水,卡拉汉伸出手指在里面蘸了蘸,然后在身上划了个十字。
“你现在可以动手了吗?”罗兰问道,他的声音很低,比耳语时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嗯,”卡拉汉说,“上帝把我收了回去,枪侠。虽然我觉得他只是‘试验性’地这么做,你明白吗?”
罗兰点点头。接着他跟在卡拉汉身后走进了教堂,没有用手指蘸圣水。
卡拉汉领着他走过大厅中间的过道,虽然他的步伐快速而坚定,罗兰还是感觉到了他此刻和自己一样害怕,说不定比他还要害怕,当然,神父显然很想摆脱这种恐惧。不管怎样,罗兰仍然认为他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在供传教用的拱形台的最右面,是一段共有三个台阶的楼梯,卡拉汉走了上去。“罗兰,你不用上来,你站在原地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我想,你现在不想动它,对吗?”
“一点儿也不想。”罗兰说,他们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一般。
“好的。”卡拉汉单腿跪下,就在他弯腿时,膝关节砰然有声,两人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平时连碰都不会碰这盒子一下。我挖了这个窟窿,把它藏在里头。希望上帝能原谅我在他的寓所里动锯子,自打我把它放在这儿以后,我就没碰过它。”
“把它拿起来。”罗兰说。他现在正处于高度警备的状态,他绷紧了每一根神经,仔细地感觉着,聆听着那永无休止的嗡嗡作响的虚无中一丝一毫的动静。他多希望自己身后别着枪。来这儿朝拜的人们难道没有感觉到这个老家伙藏在这儿的东西吗?他想他们应该没有感觉到,不然的话,他们会躲得远远的。并且,他认为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这个东西,这里的教徒们单纯的信仰可以或多或少地使它平和一些,甚至,可以让它镇定下来,进入更深沉的梦乡。
但它也可能会醒来,罗兰想,然后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他们送到不知什么地方的十九点。这真是一个特别恐怖的想法,他很快把这想法挤出了脑子。显然,那种要利用它来加强对玫瑰的保护的想法越来越像个黑色笑话。他这辈子对付过人,也对付过妖魔鬼怪,可他还从来没接近过这样一个东西。它散发出一种可怕的、几乎让人崩溃的邪气,远远比这更可怕的是,它还带有一种邪恶的空虚感。
卡拉汉伸出大拇指,摁了摁两块木板之间的凹槽。只听见轻微的一声嘀嗒,布道用的凹弧便弹出了一小块,卡拉汉把那两块木板卸了下来,露出大约十五寸见方的一个小洞,接着他胸前抱着木板,向后挪了挪,一屁股坐下。那种嗡嗡声此刻更响了,罗兰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蜂箱,上面懒洋洋地蠕动着马车一般大的蜜蜂。他向前弯下身,向尊者的密洞里张望着。
里面的东西用白布裹着,看上去像是质地不错的亚麻布。
“这是一个圣童的法衣。”卡拉汉说。他见罗兰似乎没有听明白最后那个词,于是耸耸肩,补充道:“那是一种穿在身上的东西。我心里的直觉告诉我应该把它包起来,于是我照办了。”
“毫无疑问,你心里的直觉是对的。”罗兰轻声说道。他想起了杰克从空地带出来的那个包,那个包侧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行字:中世界保龄球馆,一击即中。他们会用得着它的,毫无疑问,可是他不愿意换来换去。
然后,他把所有想法统统赶跑——不过恐惧感依然如故——伸手把布揭开,圣衣下面包着的,是一个木头盒子。
虽然心里感到恐惧,罗兰还是伸出手,想要摸摸那个盒子。摸起来应该会像上了一点儿油的金属一样,他想。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感到身体深处传来一阵充满情欲的颤抖,那颤抖像个老情人一样,亲了亲他心里的恐惧,然后便消失了。
“这是黑硬木,”罗兰低语,“我听说过这种木头,但从未见过。”
“在我的《亚瑟故事集》里,它叫鬼木。”卡拉汉低声回应他。
“是吗?是这样?”
显然,这盒子笼罩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就像某种终于被遗弃的东西,在经历漫长的漂泊之后,终于安定下来,不管这安定的时间有多短。枪侠很想再抚摸它一下——那又沉又厚的黑木正乞求着他的抚摸——但他听见这东西发出的巨大的嗡嗡声忽然提高了一级,接着又回到以前的响度。聪明人不会去用棍子捅醒睡梦中的恶熊,他告诉自己。虽然这个道理没错,但还是无法改变他心里的渴望。他还是再次摸了一下那盒子,只是轻轻地,用指尖碰了碰它。接着他闻闻指尖,那儿散发出一股樟脑和火药的香味,还有——他可以对天发誓——还有一股花香味,一种生长在偏远的北方农村,开在雪地里的花的香味。
盒子顶部刻着三样东西:一朵玫瑰,一块石头,还有一扇门。门的下方刻有这样的花纹:
*****
罗兰再次伸出手,卡拉汉向前挪了挪,似乎是要阻止他,可还是放弃了。罗兰抚摸着刻在门的图案下的那些花纹,这时,嗡嗡声又大了起来——这是藏在盒子里的那个黑球发出的嗡嗡声。
“尚未……?”他轻声说道,一边再次用大拇指的指心在那些图案上摩挲着。“尚未……找到?”他不是在念他读到的字,而是在转达他的指尖所听见的话。
“是的,我敢肯定它说的就是这个。”卡拉汉轻声答道。他看上去挺高兴,不过他仍然抓着罗兰的手腕,推它,想让枪侠把手从盒子上移开,汗珠纷纷从他的额头和前臂冒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词传达了一些意思。一片叶子,一块石头,还有一扇找不到的门,这些是我们那儿一本书里的象征符号,那本书叫《天使,望家乡》
。”
一片叶子,一块石头,一扇尚未找到的门,罗兰想着,只不过玫瑰代替了叶子,是的,感觉很对路。
“你会把它拿走吗?”卡拉汉问,不过,他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低声细气,枪侠明白过来,神父是在请求他。
“你亲眼见过里面的东西,对吗,神父?”
“是的,见过一次,那东西恐怖极了,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就像一只从未得到上帝荫庇的妖魔的眼睛一样。你会拿走它吗,枪侠?”
“是的。”
“什么时候?”
罗兰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钟声——那声音美妙却又丑恶无比,让人想要咬紧牙关和它对抗。有一阵子,卡拉汉神父教堂里的墙纷纷晃动起来,似乎是盒子里的那个东西在对他们说:你们现在明白这一切是多么无关紧要了吗?只要我愿意,便可以轻而易举地飞快带走这一切,明白了吗?当心,枪侠!当心,神父!你们周围到处都是深渊,你们是否掉下去,那完全取决于我的意志。
接着,敲钟声便消失了。
“什么时候?”卡拉汉伸手越过放在洞里的盒子,抓住罗兰的衬衣,“什么时候?”
“很快。”罗兰说。
太快了,他心里有个声音答道。
第五章 加里·迪克的故事
1
那天晚上,罗兰坐在艾森哈特的罗金B农场后院,听着男孩们的喊叫和奥伊的咆哮声,他心想今天是倒数第二十三天。如果在蓟犁地区,这种对着谷仓和田地的房子后面的门廊应该叫做整休处。再过二十三天狼就来了。也不知道苏珊娜还要几天才临产?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假如在苏珊娜腹中的新生命米阿出生的那一天,狼碰巧出现怎么办?没有人认为这种事会发生,埃蒂更是以为所有的巧合都是不可能的。但是,罗兰始终觉得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当然谁都没有办法来预料冥冥之中的安排。即使这是一个人类的孩子,九个月怀胎也不再像是九个月。那种时候,时间也会慢下来。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艾森哈特叫喊道,“如果你们在跳出谷仓的时候,断送了你们的小贱命。我怎么跟我妻子交代啊?”
“我们不会有事的,”本尼·斯莱特曼喊道,“安迪不会让我们受伤的。”这个男孩穿着工装裤,赤裸着双脚,站在谷仓的露天隔间里,就在刻着罗金B字样的地方上面。“除非……你真想要我们停下来,先生?”
艾森哈特回头望罗兰。罗兰看到杰克站在本尼身后,焦急地等待着他一展身手的机会。杰克也穿着工装裤——肯定是他新朋友的裤子——看到他们,罗兰笑了。然而,杰克不是那种适合穿工装裤的男孩。
“不管怎么着,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如果你想知道这点。”罗兰说。
“接着说,”农场主说。接着他就注意到了散乱在桌上的金属零部件。“你说这些东西能射击吗?”
艾森哈特装好他的三把枪让罗兰检查。其中最好的是那把来复枪。那天晚上逖安·扎佛兹召集会议,他还带去镇上了。另外两把是手枪。罗兰和他的朋友按照孩子们的说法把这种手枪叫做“筒子枪”。由于这种手枪的子弹轮转盘的体积过大,每次射击后,必须要手动来旋转。罗兰二话没说,就把艾森哈特的枪给拆了。他又一次取出枪油,这次是盛在碗里,而不是碟子里。
“我说——”
“我知道,先生,”罗兰说道,“你的来复枪和我所看到的这个城市的这一面一样美好。而你的筒子枪……”他摇了摇头。“镀了一层镍的那一把也许还能开火,而另外一把我劝你还不如插到地里,说不定还能长出些什么东西来。”
“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艾森哈特说,“这两把手枪是从我的老爸,我老爸的老爸一辈传下来的,少说也有那么些年岁了。”他伸出了八个手指示意,“那时候甚至还没有狼。他们经常通过遗嘱把这两把枪传给他们最喜爱的儿子。我老爸把这两把枪传给了我,而不是我老哥,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是双胞胎吗?”罗兰问道。
“是,沃纳,”艾森哈特回答道。他经常这样浅浅地笑。现在浅浅的笑又从他灰色的胡须下露了出来。但是,这种微笑很痛苦——男人这么微笑,他通常是不想让你知道他内心的某个地方在滴血。“她像清晨那么美丽,她的确很美。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像其他的那些弱智一样,年纪轻轻就过世了。”
“我很难过。”
“说谢啦,先生。”
下沉的夕阳染红了西南方,整个院子也一片血红。门廊里有一排摇椅,艾森哈特坐在其中一把上面。罗兰翘着腿坐在桌子上,守卫着艾森哈特的珍贵遗产。对于一个枪侠的手来说,不能射击的手枪什么都不是。老早前,他的手就是被训练来射击的,这一点至今仍然让他感到欣慰。
罗兰三两下就把枪装好了,他的速度让农场主惊叹。他用方羊皮把枪包起来放好,然后用抹布擦了手指,坐到艾森哈特旁边的摇椅上。他猜想,肯定会有更多安静的傍晚,艾森哈特和他的妻子会并肩坐在这里,默默地看着夕阳西下。
罗兰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他的烟荷包,找到后,他用卡拉地区的新鲜的烟草给自己卷了根烟。罗莎丽塔送给了他自己做的礼物,一沓干净的玉米皮,她管它们叫“一口吸”。罗兰认为它们和香烟纸一样好使。艾森哈特用粗糙的大拇指为他点燃了一根火柴。在他把烟凑到火柴上之前,他停顿了一会儿来欣赏他自己包好的香烟。然后枪侠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缕缕烟雾在傍晚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夏末的空气出奇地宁静和闷热。“不错。”他点头赞道。
“啊?你觉得好吸吧。我自己从来没有吸过。”
谷仓比房子要大很多,至少长五十码,高五十英尺。门前扎着这个季节的收割符咒。几个头顶着大把稻草的稻草人在门前守卫。大门上面是露天的隔间,往里看可以看到楼梯扶手栏杆的一端。一根绳子绑着扶手栏杆这一端。院子里,孩子们堆了一堆样子不错的干草。奥伊站在干草堆的这边,安迪站在另一边。他们俩抬头看着本尼·斯莱特曼。他抓住绳子,使劲拽着,退到阁楼里,不见了。奥伊开始期待地叫起来。一会儿,本尼手里拽着绳子,向前冲来,他的头发在脑后飞扬。
“蓟犁和蓟犁的先人们!”他喊着,便从楼台上跳了下来,荡进血红的夕阳里。
“本——本!”奥伊叫着,“本——本——本!”
男孩松手,飞奔到干草堆里,不见了。然后他突然又咯咯地笑着从干草堆里出来了。安迪伸手去拉他,但是他不予理睬。径自跳到硬土草场上。奥伊叫着,跟着他。
“他们在玩的时候经常这么喊吗?”罗兰问道。
艾森哈特忍不住笑了,“不,一般他们都叫欧丽莎,圣人耶稣或者卡拉万岁。或者三个都叫。你的孩子给斯莱特曼的孩子讲了很多故事,我想。”
罗兰不理会艾森哈特的话。他看到杰克在绳子上打转。本尼躺在地上装死。奥伊舔他的脸,他才咯咯地笑着坐起来。罗兰确信如果孩子万一掉了下来,安迪是绝对能接住他们的。
谷仓的这边大概有二十匹加鞍的备用马。三个脸面粗糙、穿着破旧靴子的牛仔牵着最后六匹马朝这边走来。院子的另一边是圈着食用牛的屠宰栏。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里,这些食用牛将会被屠宰,然后由货船运到下游去卖掉。
杰克退到阁楼里,然后向前冲出来。“纽约!”他叫着,“时代广场!帝国大厦!双子塔!自由女神像!”他随着绳子的弧线形运动飞向空中。他们看着他笑着消失在这堆干草堆里。
“你让其他两个孩子和扎佛兹家的孩子待在一起,有什么特殊理由吗?”艾森哈特问道。他只是随口讲讲,但罗兰却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们最好散开,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时间很紧迫,我们必须马上做出决定。”所有这些都是真的,但艾森哈特或许也知道。其实还不止这些,他比欧沃霍瑟要精明。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是竭力反对人们抵抗狼群。但这些都没有让罗兰不喜欢艾森哈特。他很高大,也很诚实,他还有朴实的乡下人的一丝幽默感。罗兰觉得他也可能会加入他们,如果他知道他们有机会赢的话。
在走出罗金B的路上,他们,参观了六个河边的小农场。这些小农场以大米为主要作物。艾森哈特作了耐心诚恳的介绍。在每个农场的门庭,罗兰都问了前一天晚上他问过的两个问题:“如果我们对你们坦诚,你们会对我们坦诚吗?你们能真实地看待我们,为我们要做的一切而接受我们吗?”小农场的人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艾森哈特也同意了。但是罗兰不会再问有关任何其他事的第三个问题,因为他知道没有必要,至少目前还没有必要。他们还有三个多礼拜的时间。
“我们必须忍耐,枪侠,”艾森哈特说,“即使面对狼群,我们也要忍耐。以前有蓟犁,现在没有了,你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一点。但我们还是该忍耐。如果我们一起抵抗狼群,一切都会改变。月圆月缺,对你和你的家人来说,可能什么狗屁也不是了。如果你赢了他们,挺过来了,你会离开,去继续你的生活。可如果你输了,你死了,我们也将不再有安生之地了。”
“但是——”
艾森哈特举手示意,“求你先听我说,你能听我说吗?”
罗兰点头让他先说。他觉得他讲这番话也完全是出于好意。那边,男孩们跑回谷仓打算重新跳一次。夜幕正在慢慢降临,孩子们的游戏也将结束。枪侠在想埃蒂和苏珊娜有没有什么进展。他们有没有和逖安的爷爷谈,如果谈过了,他有没有给他们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呢?
“如果,像往常一样,这次来了五十或是六十头狼呢?假如我们都能把他们打跑,然后,过一个礼拜或是一个月,你走了以后,他们来了五百头,那时我们怎么办啊?”
罗兰正想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时候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出来加入了他们的讨论。她看上去四十多岁,身材苗条,胸部不大,穿着牛仔裤和灰色的丝绸衬衣。她,的黑色头发中已夹杂着根根银丝,在后颈处盘成发髻。她的一只手放在围裙下。
“这是个好问题,但问得不是时候。你为什么不给他和他的朋友一个礼拜的时间到处走走看看,然后再做决定呢。”
艾森哈特看了妻子一眼,半怒半笑地说:“你这个女人,我干涉过你怎么管理厨房,什么时候煮饭,什么时候清洗吗?”
“只不过一礼拜四次,”她说。她看到罗兰从她丈夫旁边的摇椅上站了起来。“不用,你坐着别动,我请求。我刚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和他的阿姨埃德娜一起剥稻草皮。”她向本尼的方向点了点头,“现在站会儿也不错,”她笑着,看着孩子们跳进干草堆,笑着闹着,奥伊也叫着,跑着。“罗兰,我和沃恩从来没有真正勇敢地面对过这种恐惧。我们一共有六个孩子,都是双胞胎,不过他们都在狼出现的间隔之间长大。所以你要我们做的决定,我们也许不完全理解。”
“幸运不会让人变得愚蠢,”艾森哈特说,“我认为恰恰相反,头脑冷静才能把问题看得更清楚。”
“也许,”她说,她这时候看到孩子们跑回谷仓,相互挤着笑着,都想第一个爬上楼梯。“也许吧。但自己心里一定要明白,不管男的还是女的,如果不懂得聆听别人就都是弱智。有时候,还不如去荡绳子,即使天太黑,看不到底下是不是有草堆。”
罗兰伸手摸了摸她的手,“你说得很好。”
她漫不经心地淡然一笑。在她把注意力转回到孩子们身上的那一瞬间,罗兰注意到她很害怕,确切地说是恐惧。
“本,杰克!”她叫喊道,“好了,现在进屋来洗手。洗好手的人就能吃我做的饼,上面还放了奶油。”
本尼跑到露天的隔间,“我老爸说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露天隔间的帐篷里。夫人,你同意吗?”
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回头望了眼她的丈夫。艾森哈特点头表示同意。“好吧,”她说,“就睡在帐篷里,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如果你还想吃饼的话,现在赶紧进屋。最后一次警告了啊。先洗脸和手。”
“说谢啦。”本尼说,“奥伊能吃饼吗?”
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用左手捶了捶眉心,似乎头痛。罗兰却对她藏在围裙下的右手更感兴趣。她说:“好的,你的貉獭也有份,我就当他是亚瑟·艾尔德变来的,会用金银珠宝和万能贴来报答我。”
“说谢啦!”杰克喊道,“我们能不能再荡一圈,这次会很快的。”
“我会接住他们,如果他们荡得不好的话。玛格丽特夫人。”安迪说。它两眼泛光,但马上就黯淡了。他好像在微笑。对于罗兰,这个机器人似乎有双重性格,无谓的顺从和善意的欺骗。他都不喜欢。他也清楚为什么他不喜欢。他不相信所有的机器,特别是这种能走路能说话的机器。
“好吧,”艾森哈特说,“最后一跳肯定凶多吉少,如果你们坚持,那么就跳吧。”
他们还是跳了,但也没缺胳膊断腿。孩子们都刚好跳在干草堆里。他们互相看着、笑着。然后,竞相跑向厨房。奥伊紧随其后,倒像是“牧羊人”。
“孩子们这么快就成为了朋友,多好啊。”玛格丽特·艾森哈特说。但她言不由衷,她看起来很不高兴。
“是,多好啊!”罗兰说。他把他的包放在膝盖上。其中一个固定带子的结看上去好像要掉了,但还是没掉。“你手下的人擅长什么?”他问艾森哈特,“弓箭?我知道他反正是不善于玩来复枪和左轮手枪。”
“我们喜欢玩弓箭,”艾森哈特说,“把好弓箭,拉紧,瞄准,发射。大功告成。”
罗兰点了点头,像他预料的一样。这不是很有利,因为即使是在无风的日子,弓箭最远只能射到二十五码。而在刮强风……或者,上帝保佑,狂风的时候……
不过艾森哈特正盯着自己的妻子,神情带着含蓄的爱慕。她妻子皱起眉头回望他,表情带着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这肯定与围裙下那只手有关。
“说吧,告诉他。”艾森哈特说。然后他愤怒地指着罗兰,他的手指好像是装满了火药的枪筒。“那改变不了什么,什么都不会改变的,先生。”最后他有点疯狂地笑了。罗兰一下摸不着头脑,但他仍然感到了一种朦胧的希望。这种希望也许是错觉,但是总比担心、疑惑和痛苦要好。最近他总是处在担心、疑惑和痛苦之中。
“不,”玛格丽特局促不安地说。“我不应该这么说。可以让你自己去看到,但是不能说。”
艾森哈特叹了口气,神情忧郁,然后转身对罗兰说:“你能跳稻米舞,那么你肯定知道欧丽莎女神。”
罗兰点了点头。水稻女神,在一些人看来是女神,在另一些人看来是一位女英雄,也有人认为她既是女神,更是女英雄。
“那么你知道她怎么对付杀死她父亲的仇人格雷·迪克的吗?”
罗兰再一次点了点头。
2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他想他一定要告诉埃蒂、苏珊娜和杰克,况且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讲述。欧丽莎女士邀请了格雷·迪克参加一个在山特河边她的韦登城堡举行的盛大晚宴聚会。格雷·迪克是一个有名的不法王子,他杀害了她的父亲。而她想要原谅他,因为她听从了上帝的教诲。
如果我愚蠢透顶来赴宴,你会当场抓住我并把我杀死,格雷·迪克说。
不,不,欧丽莎女士说,不要那么想。到时候城堡里不会有任何武器,我们会坐在下面的宴会大厅。那里将只有你和我,坐在桌子的两端。
那你也可以在你的袖子里藏匿一把匕首,或是在你裙子里藏一把绳索。格雷·迪克说道,即使你不带,我也会带的。
不,不,欧丽莎女士说,你不会有机会的。因为我们都要赤身裸体才能进来。
说到赤身裸体,格雷·迪克有点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欧丽莎女神很漂亮。他有点想入非非,他想当他看到她的胸部和下身时,他的下身也肯定会起反应,因为赤身裸体,他的兴奋也逃不过女神的眼睛。而且,他以为他理解女神做出这样决定背后的缘由。他傲慢的性情让他有点飘飘然,欧丽莎女士告诉她的侍女。(她侍女的名字叫玛丽安,听到这些她有点沉溺于自己的遐想。)
女神是对的。我杀死了格兰佛伯爵,他曾是这片河域最老谋深算的伯爵。格雷·迪克这样想道。除了他柔弱的女儿,没人能够为他报仇了吧?(但她的确是美人啊。)所以她要求和解。她有可能甚至要求联姻,如果她除了美貌外还够胆大、善于思考的话。
因此,他接受了她的邀请。他的随从搜索了楼下整个宴会大厅,桌上、桌下、挂毯背后,没有发现任何武器。他们肯定不会知道在宴会好几个礼拜前,欧丽莎女士就开始练习抛特殊重量的盘子。她每天练习好几个小时。她体质很好,她的眼睛也很敏锐。而且她撕心裂肺地憎恨格雷·迪克,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偿还他应该偿还的一切。
盘子不仅仅是特殊重量的,盘子的边缘也已经被磨得很锋利了。迪克的随从忽视了这一点,就像欧丽莎小姐和玛丽安所预料的一样。宴会就这样开始了。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宴会啊,俊朗的不法王子笑着坐在桌子的这端,端庄美丽的小姐坐在离他三十英尺远的桌子的那端,两人都一丝不挂。他们用格兰佛伯爵最好的红酒互相干杯。他像喝水一样灌下她纯美的农家酿酒,深红的酒汁流到他的下巴,流到他毛茸茸的胸膛。看到这些,她几乎要气疯了,但她面不改色,迷人地笑着,喝着她自己杯子里的酒。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睛一直色迷迷地盯着她的胸部。她难受之极,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她的皮肤上爬行。
这个故事到底还要讲多久?有些专门讲故事的人要在第二道菜的时候结束格雷·迪克的性命。(他说但愿小姐能越来越漂亮。她说但愿你在地狱的第一天比一万年还要长,永无天日。)其他人喜欢制造悬念。上了十多道菜之后,欧丽莎女士才抓起这种特制的盘子,微笑地盯着格雷·迪克,翻转盘子,摸到钝的一边。
不管这个故事有多长,都无一例外地有同样的结局,欧丽莎小姐朝他掷出了盘子。盘子的背后,锋利边的底下刻有凹槽,来帮助盘子飞行。盘子飞的时候发出奇怪的呼啸声,并在烤肉、火鸡、大碗的蔬菜和水晶盘子里的新鲜水果上投下飞影。
在她掷出盘子之后的那一会儿,她的手臂仍然向前伸展,她的食指和翘起的大拇指直指她的杀父仇人。格雷·迪克的头颅飞出落到他身后的大厅里。好一会儿,他的身体僵硬在那里,他的阳具愤怒地对着她,然后疲软了,他的身体向前倒在大盘的烤牛肉和米饭里。
欧丽莎女士或者飞盘女士,举起杯子跟尸体干杯。罗兰听得有点走神了。
3
罗兰自言自语道:“愿你在地狱的第一天像一万年那么长。”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是,让他永无天日。恐怖的祝酒,不过我愿向每只狼这样祝酒。”她露在围裙外面的手紧握着。在慢慢消退的晚霞下,她看起来有点伤感。“你知道吗?我们一共有六个孩子。我丈夫告诉过你为什么他们都不来这里帮我屠宰牛羊,打建牛羊圈吗,枪侠?”
“玛格丽特,没有必要说这事。”艾森哈特说道,他不安地转过身来。
“也许说过,?99lib.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如果你跳下去,你可能付出代价。但有时候,如果你只是观望,你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我们的孩子都是自由自在地长大,不需要担心什么狼。在上次狼来之后的一个月,我生下了汤姆、泰萨。然后又生下了其他的孩子,他们像甘露一样纯洁。你看到没有,最小的那个才十五岁。”
“玛格丽特——”
她没有听他劝阻,“但他们知道当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时,他们就没这么幸运了。所以,他们都迁走了,有几个北上去了北极,有几个南下了,去寻找一个没有狼的地方。”
她转向了艾森哈特,尽管她在和罗兰讲话。当她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丈夫。
“每两个小孩中的一个,这就是狼的恩赐。每二十多年,它们就带走一个。这已经持续很久很久了。除了我们家的孩子。他们把我们家全部的孩子都带走了,每一个孩子。”她说着向前倾,拍了拍罗兰的膝盖,重复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门廊里一片寂静。牛在屠宰圈里哞哞地叫,它不知道它将要被屠宰。从厨房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和安迪的说话声。
艾森哈特把头埋得很低,除了他浓密的胡须,罗兰没有看到他的任何表情。但他也不需要看他的脸,他知道他在哭泣,或是硬撑着不哭出来。
“我不是故意要说你的伤心事,”她温柔地用手轻拍丈夫的肩膀说。“他们偶尔会回家,这总算比死人强些,只是在梦中没什么分别。他们年龄不大,还想念妈妈,他们会问老爸可好。可是,他们终究离开了,那就是为安全付出的代价。”她低下头看着艾森哈特,并把一只手放在他肩头,另一只手仍然在围裙后。
“现在说说你多么恨我吧,”她说,“我知道你恨我。”
艾森哈特摇了摇头,“我不生气。”他声音哽咽。
“那么你有没有改变主意?”
艾森哈特又摇了摇头。
“顽固不化的家伙,”她含情脉脉地说道,“比石头还要硬,啊,我们都说谢啦。”
“我还在想这件事。”他说道,头还是低着。“我还在考虑,这比料想的要多。最后我会下定决心。总要有个了断。”
“罗兰,我知道小杰克在树林里给欧沃霍瑟和其他孩子表演射击。那么我也让你看件让你大开眼界的东西。麦琪,你进屋,把你的欧丽莎取来。”
“不需要进屋了。”她说,她的手终于从围裙下伸了出来。“我已经拿在手上了。你看这就是。”
4
这个盘子是蓝色的,刻有精致的网状图案。黛塔和米阿都认得这个盘子,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盘子。不一会儿,罗兰认出了这些网状的图案:欧丽莎水稻的幼苗。当艾森哈特夫人的指关节敲打在盘子上的时候,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盘子看似瓷器,但却不是。那么是玻璃吗?某种特殊的玻璃做的吗?
他伸手去接盘子的时候,脸上是那种既懂武器又爱武器的人特有的庄严和崇敬的神色。她有点犹豫,咬着嘴角。于是,罗兰的手缩回来摸索自己的枪套。他在教堂外的午餐前把枪扣好后,就一直没有动过自己的枪套。他取出手枪,把手枪递给她,手枪的把柄朝着她。
“不用,”她说着,叹了口气,“罗兰,你不用把你的手枪作为抵押,我想如果沃恩信任你,让你进了这个屋,我也能放心地让你看我的欧丽莎。但你拿的时候要小心,不然你会再丢根手指的。我看到你的右手已经丢了两根手指,你不能再丢手指了。”
一看到那只蓝色的盘子——夫人的欧丽莎——罗兰就意识到她的忠告很有道理。就在那一刹那,他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件有价值的武器了。从来没有一种武器是这样的。
盘子是用金属做的,不是玻璃。盘子不是很重,是很坚固的合金;与普通的盘子一般大小,大概一英尺的直径。盘子的四分之三的边缘被磨得非常锋利。足以致人于死地。
“即使是在匆忙之中,要把握它也不是问题。”玛格丽特说,“你看到没有?”
“是的。”罗兰说道,话中暗含崇敬之情。水稻叶茎交错成两个字母,ZN,代表着永恒和现在。在水稻叶茎交错的地方(只有敏锐的眼睛才能从繁杂的图案中认出来),盘子的边缘不但很钝,而且有点厚,很容易把握。
罗兰把盘子反过来,盘子背面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块。在杰克看来,这个小金属块有一点像他一年级时放在口袋里带到学校去的铅笔刀。对罗兰来说,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铅笔刀,它更像一个被遗弃的某种昆虫的蛋壳。
“当盘子飞起来的时候,它会发出呼啸声。你看到没?”她说。她觉察到罗兰是真心诚意地崇敬,她也很高兴,脸色红润,两眼发光。这种迫不及待地进行解释的腔调是罗兰曾经听到过多次,而现在却久违了的。
“这个盘子就没有其他用途了?”
“没有了。”她说,“除了还能发出呼啸声,但这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不是吗?”
罗兰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的。
“欧丽莎姐妹们是一群乐于助人的女人。”玛格丽特·艾森哈特说。
“还喜欢聊天。”艾森哈特开玩笑说。
“没错。”她同意道。
她们为葬礼和节日置办酒席(前些天晚上在亭子里的晚宴就是她们置办的)。有村民在火灾中失去家园——每隔六到八年,当河水泛滥,吞噬离德瓦提特外伊河最近的小农场——的时候,她们会为他们缝缝补补,置衣做被。村子的小亭子是她们护卫的,镇上聚会大厅的里里外外也是她们打扫维护的。她们还为年轻人举办舞会,为他们提供娱乐。富人有时候也雇用她们来举办婚礼,这样的事情总是很美好的。但几个月后,当孩子降生的时候,人们会避免提到狼。她们的确很喜欢在一起闲聊,她们自己也不否认这一点。不过,除了聊天以外,她们也打牌,玩骰子,下国际象棋。
“你还能抛盘子。”罗兰说。
“啊,”她说,“但你必须明白我抛盘子只是为了好玩。射猎是男人的事,男人都善于弓箭。”她说着又拍了拍丈夫的肩膀,罗兰察觉到她这次有点紧张。他想,如果她男人的确善于弓箭,那她就不会把那个漂亮又致命的盘子藏在她的围裙下面了。艾森哈特也用不着怂恿她这么做了。
罗兰打开他的烟荷包,取出一张罗莎丽塔的玉米皮,扔向盘子锋利的一边。玉米皮在门廊飘动了一会之后,刚好被切成两半。我也只是想玩玩,罗兰这样想着,几乎想笑。
“这是什么金属做的,”他问,“你们知道吗?”
听到这话,她抬了抬眼没有说话。“安迪把这种金属叫做钛。它取之于很远的北边的卡拉·森·克雷的高大的旧工厂楼房。那里有很多这样的废楼。我没有去过那里,但我听过传闻,有点恐怖。”
罗兰点头表示同意,“那么这些盘子是怎么造出来的,是安迪做的吗?”
她摇摇头说:“它不知道怎么做,即使它知道怎么做,它也不会做。这些盘子是卡拉·森·克雷的姑娘们做的,然后被送到卡拉各个地区。我想堤外恩是卖这种盘子最靠南的地方了。”
“姑娘们做的,”罗兰有点乐了,“姑娘们?”
“在什么地方肯定还有机器做这样的盘子。肯定是这样的。”艾森哈特说。听到他生硬的辩护,罗兰更乐了。“我想大概只要按一下按钮就能做出一个来吧。”
玛格丽特看着他,露出女人特有的微笑。她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深谙维护美满婚姻的窍门。
“那么说,只要沿着极圈,不管是北部还是南部,都有她们的姐妹。”罗兰说,“而且她们都能掷盘子。”
“是的,北到卡拉·森·克雷,南到卡拉·堤外恩。再往北,或往南,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乐于助人,我们喜欢聊天。为了纪念欧丽莎勇敢地杀死格雷·迪克,我们每个月掷一次盘子。但实际上掷得好的人不多。”
“你扔得好吗,夫人?”
她默不作声,又开始咬嘴角。
“掷给他看看,”艾森哈特低声说道,“掷给他看看,不就完了。”
5
他们一起走下台阶,玛格丽特带路,艾森哈特紧随其后,罗兰最后。他们身后的厨房门突然开了,然后被甩上。
“太好了,艾森哈特夫人要抛盘子了。”本尼·斯莱特曼高兴地叫着。“杰克,你肯定没看到过。”
“让他们进去,沃恩,”她说道,“他们没有必要看。”
“让他们看吧,”艾森哈特说,“看你抛盘子抛得好,对他们没有坏处。”
“让他们进去,罗兰?”她看着他,羞怯得脸都红了,但却很好看。在罗兰看来,她比刚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至少年轻了十岁。但他思量道,她这么激动,怎么能抛得好盘子。突袭是很残忍的事情,要有速度,且不能心软。
“我觉得你丈夫有道理,”他说,“让他们看看也无妨。”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好吧。”她说。罗兰察觉到她很开心。她需要观众,他对她的信心增加了。他越来越觉得这个胸部不大,头发光亮的漂亮中年女人其实有一颗猎人的心。虽然不是一颗枪侠的心,但就现在,能看到猎人他已经很满足了。不管是男猎人还是女猎人,都算杀手。
她带着大家走向谷仓。在离谷仓门还有五十码的时候,罗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停下来。
“不,”她说,“这样太远了。”
“我看过你在比这远一倍的地方都抛过。”她丈夫直截了当地说。她有点恼怒,“是的。”
“但你肯定没有看到过我在一个来自前世的枪侠面前抛过。”她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在这个地方停了下来。
罗兰走到谷仓门前,他把门左边的稻草人头上的稻草取下来,然后就走进了谷仓。里面有一大堆新割的稻草。边上是土豆。他拿了一个土豆,放在稻草人的双肩上。这个土豆个头挺大,但与稻草人的身体有点比例失调。现在稻草人看起来像在嘉年华或是集市里表演的小头先生。
“哦,罗兰,不!”她叫喊着,好像真的很吃惊。“我永远都做不到。”
“我不信,”他说着站到一边。“快抛吧。”
有一会儿,他以为她真的不会抛了。她环顾四周寻找她的丈夫。如果艾森哈特还站在她身边的话,罗兰想,她会把盘子扔到她丈夫手里,然后径直跑回屋里,不管盘子是否会割伤他。但是,沃恩·艾森哈特已经退回到门廊的台阶,孩子们站在他身后。本尼·斯莱特曼只是有那么点兴趣,杰克聚精会神地盯着看,眉头紧缩,一脸的严肃。
“罗兰,我——”
“不要这样,夫人,我请求。你刚才讲的关于跳与不跳的故事很好,我现在想要看你怎么做,快抛吧。”
她往后退了退,瞪大了眼睛,好像被谁打了耳光。然后,她转身面对谷仓,把右手举到左肩上。盘子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闪闪发光,夕阳已经从血红色变成了淡淡的粉红。她的嘴紧闭成一条线,这一刻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丽沙!”她愤怒地尖叫道,并把手臂伸向前方。她的手松开了,食指直指盘子的飞行路径。院子里所有的人(牛仔们也停下来观看)中,只有罗兰的眼光敏锐到可以跟随盘子的飞行路径。
打中了!他兴奋地喊道,太准了。
盘子在飞越这个脏兮兮的院子的时候,发出低沉的啸声。在盘子脱手两秒钟之后,土豆被切成两半,一半落在稻草人缠着布的右手边,一半在左手边。盘子插在谷仓的门上,还在不停地颤动。
男孩们欢呼雀跃。本尼和杰克击掌欢呼。
“抛得好,艾森哈特太太。”杰克叫道。
“太准了,太太!”本尼附和道。
罗兰注意到这个女人再次紧闭了双唇,看来她把这种真心实意的赞誉当成了晦气。“孩子们,”他说道,“如果我是你们的话,我现在就进屋去。”
本尼满脸疑惑。杰克又打量了一下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心领神会。你做了你该做的……接下来,开始有反应。“走,本。”他说。
“但是——”
“来吧。”杰克拉着他新朋友的衬衣,把他向厨房拖去。
罗兰让她在原地待着,没去打扰她。她垂着头,浑身发抖。她脸颊依然通红,但其他地方的皮肤惨白如牛奶。他以为她在努力不让自己呕吐。
罗兰走到谷仓门口,抓住盘子的把柄,想把它从门上拨下来。令他惊讶的是,他用了很大的劲,盘子才开始摇动,然后才把它拔了下来。他走向玛格丽特,把盘子递给她,“你的工具。”
有一刻,她都没有伸手来取,只是看着他,既爱又恨,“罗兰,你为什么取笑我啊?你怎么知道沃恩是把我从曼尼族娶来的?求你,告诉我,我请求。”
当然是玫瑰——玫瑰的影像带来的直觉——还有她脸庞上的故事。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她要的答案。所以他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取笑你啊。”
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突然抓住罗兰的脖子,她抓得很紧,她的皮肤很热,感觉像是在发烧。她把他的耳朵拉到自己抽动着的嘴边。他以为在那一刻,他是那么了解她。他甚至能想象出来,自从她为了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一个大农场主而离开她的乡亲之后,她做过的所有噩梦。
“我听到你昨天和韩契克说话了,”她说,“你还要和他谈,对吗?”
罗兰点头,被她拽得有点出了神。她很有力气。她在他耳边急促地呼吸。难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难以控制的自我,即使是这样的女人也不例外?他没有答案。
“很好,先生。那么告诉他红途族的玛格丽特和她的凡夫男人过得很好,至少目前很好。”她越抓越紧,“告诉他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你能为我这么做吗?”
“当然,愿意效劳。”
她从罗兰手里拽过盘子,一点不怕致命的锋利。取过盘子后,她心定了很多。她看着他的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流出来。“就是你和我父亲说过的山洞,门口洞穴?”
罗兰点头。
“你怎么会来看我们?你这个嗜枪如命的家伙。”
艾森哈特过来加入他们。他疑惑地看着妻子。他妻子为了他离开了自己的乡亲。好一阵儿,她盯着他看,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我只听命于我们的卡。”罗兰说。
“卡,”她叫着,翘起嘴巴。这种讥讽使她本来美丽的面容变成惨不忍睹的丑陋。这样的神情如果让孩子们看到肯定会吓坏的。“每个惹事生非的人的借口!不要和其他流浪汉一样,在我们面前故弄玄虚。”
“我听命于我们的卡,我想你也是的。”罗兰说。
她看着他,似乎什么也不明白。罗兰抓起她有点发烫的手,轻轻地揉捏着。
“你也是的。”
好一阵子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然后突然低下头。“嗯,”她小声说,“是的,我们都听命于我们的卡。”她再次抬头看他。“你会告诉韩契克我的消息吗?”
“好的,夫人,我当然会的。”
除了远方一只鹰的鸣叫,夜幕开始笼罩的院子寂静无声。牛仔们仍然斜靠在马棚边上。罗兰慢悠悠地向他们走去。
“先生们,晚上好啊。”
“但愿你也好。”其中一个答应道,手还碰了碰额头。
“但愿你更好,”罗兰说,“那位女士抛盘子抛得很好对吗?”
“说谢啦,”另外一个附和道,“她永远不会生疏。”
“是不会手生,”罗兰同意。“那么先生们,现在能让我告诉你们一件事吗,我能要你们对今天看到的一切守口如瓶吗?”
他们都机警地看着他。
罗兰抬起头,笑望着天空。然后又回头看着他们,“你们会听从我的警告,保证不说出去。现在你们可能有话要说,说说看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他们都谨慎地看着他,不愿屈从。
“快说,不然我把你们都杀了。”罗兰说,“明白没有?”艾森哈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罗兰,当然——”
枪侠把他的手拿开,看也不看他,“明白吗?”
他们都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相信我吗?”他们又都点了点头,看起来很害怕。罗兰这下满意了,他们应该感到害怕。“是的,先生。”
“是,先生。”其中一个重复了一遍,都冒了一身冷汗。
“是的。”第二个又说。
艾森哈特又试着说:“罗兰,听我说,我请求——”
但罗兰不听,他主意已定。在那一刻,他看清了他们的做法,至少是这边的做法。“机器人在哪里?”他问农场主。
“安迪?我想它是和孩子们进厨房了。”
“好的。这么说你们这里有储藏管理室?”艾森哈特朝谷仓点了点头。
“是的。”
“我们走,我、你还有你妻子。”
“我想带她进屋去一下。”艾森哈特说道。罗兰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巴不得他离她越远越好。
“我们不会闲聊很久,”罗兰完全是实话实说。他已经看到他想看的一切。
6
谷仓的管理室只有一把放在办公桌后的椅子。玛格丽特坐了下来。艾森哈特坐在一块基石上。罗兰背靠着墙,盘腿坐在地上,把他的包放在地上打开。他给他们看塔维利双胞胎画的地图。艾森哈特没有立即明白罗兰讲的话(也许到现在他还没有听明白),但是他妻子听懂了。罗兰现在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和曼尼人一起相处了。曼尼人热爱和平,只要相安无事就够了。但玛格丽特·艾森哈特不是。只要你稍微有点了解她,你就会明白这一点。
“你们要保守秘密。”他说。
“否则,你会杀死我们,就像要杀牛仔们一样?”她问道。
罗兰默默地看着她。她涨红了脸。
“我很抱歉,罗兰。我很沮丧,都是因为我那么轻率地抛了盘子。”
艾森哈特用手臂揽住她,这次她很乐意地接受了,还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们族里还有谁抛得和你一样好?”罗兰问,“有吗?”
“扎丽亚·扎佛兹。”她脱口而出。
“真的?”
她用力点了点头。“再退二十步,扎丽亚都能把那个土豆从中间切成两半。”
“还有吗?”
..
“萨瑞·亚当斯,迪厄戈的妻子。还有罗莎丽塔·穆诺兹。”
罗兰有点惊讶。
“啊,”她说,“除了扎丽亚,就是罗莎最好了。”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我想,再就是我了。”
罗兰如释重负。他之前以为他们必须从纽约运武器过来,或是在河东地区找武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这太好了。他们在纽约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关于凯文·塔尔的。如果不是出于无奈,他不想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
“我要在尊者教区的房子里看到你们四个,就你们四个。”他快速瞟了艾森哈特一眼,然后继续对艾森哈特的妻子说,“请丈夫们回避。”
“请等一小会儿。”艾森哈特说。
罗兰举起手说道,“还什么也没有决定啊。”
“有没有决定我不关心。”艾森哈特说。
“请安静一分钟,”玛格丽特说道,“你什么时候会再来见我们?”
罗兰算了算。还剩下二十四天,或许只有二十三天了,但还有很多事要了解。隐藏在尊者教堂的东西也要处理。还有那个曼尼人,韩契克……
他知道,那一天终究会来到,事情也肯定会出人意料地结束。总是这样的。在最后的五分钟,最多十分钟,所有的一切都将结束,不管结局是好,是坏。
最后几分钟到来的时候,结局也就定了。
“十天后的晚上,”他说,“我要依次看你们抛盘子。”
“好的。”她说,“我们也只能做那么多了,但是,罗兰……如果我丈夫不同意,我不会抛一个盘子,哪怕是举起一个手指头。”
“我明白。”罗兰说道,知道她会按照他说的去做的,不管她自己是否喜欢。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们都像她一样没得选择。
管理室只有一个小窗户,脏兮兮的结满了蜘蛛网。透过窗户,他们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安迪正穿过院子,它的电子眼睛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闪烁。它还边走边哼着歌曲。
“安迪说人们为机器人编好程序,叫它们做特定的事情。”他说,“安迪做的事都是你们吩咐的?”
“大部分是的,”艾森哈特说,“也不全是,它经常不在我们附近。”
“很难想象,它被造出来只是为了吟唱愚蠢的歌曲,还有就是给人们讲星象。”罗兰
觉得这很有意思。
“也许,这是先人为它编好的嗜好,”玛格丽特说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主要任务程序丢失了,现在只能专注于自己的嗜好了。”
“你以为它是先人制造的。”
“还能有谁呢?”沃恩·艾森哈特说道。安迪不见了,院子里又空空荡荡。
“啊,谁造的呢?”罗兰还是觉得很有意思,“谁还有这样的智慧和这样的机械呢?但是在狼群袭击卡拉地区的两千多年前,先人就已经消失了。两千多年啊。因此,我想要知道是谁或是什么东西给安迪编了程序,让他不会谈论他们,而只会告诉你们他们什么时候出现。还有一个问题,不比那个有趣,但我还是很好奇,如果它不能,也不愿对你们说得更清楚,那它为什么要告诉你们那么多事情?”
艾森哈特夫妇面面相觑,惊讶万分。他们还没有领会罗兰说的前面一半话的意思。枪侠并不奇怪,但他对他们有点失望。事实上,很多事情都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动动脑子的话。他想,他是可以理解卡拉地区的艾森哈特、扎佛兹、欧沃霍瑟这几家的,当他们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要脑子清醒是不太可能的。
有人敲门,艾森哈特叫道:“进来。”
是本尼·斯莱特曼。“所有的牛羊都休息了,老板。”他摘下眼镜,用他的衬衫擦拭。“男孩们拿着本尼的帐篷出去了,安迪跟得很紧,不会有什么事的。”斯莱特曼看着罗兰。“现在离那些岩猫来还早了点啊,但是如果真有一只来了,安迪至少会让我的孩子用他的弓箭射一次——我们是这么告诉他的,回来后会有‘命令记录’。如果本尼没有射中,安迪会挡在孩子们的前面,来面对狼的。它是作为护卫被严格设置的。我们一直没有办法更改,但如果狼继续出现的话——”
“安迪会把他们撕得粉碎。”艾森哈特说道,像是出了恶气般的满足。
“它跑得快吗?”罗兰问。
“贼快。”斯莱特曼说道,“你别看它又高又壮。它跑起来的时候,比闪电还快。比任何岩猫都快。我们想它肯定是有自动装置。”
“很可能。”罗兰心不在焉地应答道。
“不管这个了。”艾森哈特打断道,“听着,本——你认为安迪为什么从来不谈论狼群呢?”
“它被设定——”
“啊,刚刚在你进来之前,这就是罗兰特别指出的——我们老早就应该想到这点了——如果是先人为它们设定的程序,然后先人灭绝消失了,或是迁徙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在狼出现很早以前发生的啊……你发现问题没有?”
斯莱特曼点了点头,然后把眼镜戴上。“在古时候肯定也有与狼群类似的东西,你觉得呢?这些东西和狼是如此的相似,安迪都不能区分他们。我只能想到这些。”
是这样的吗?罗兰想道。
他取出塔维利双胞胎的地图,打开,手指着地图上镇东北处山村的一条河沟。这条河沟蜿蜒深入这些小山,直到一个卡拉的旧的赤色矿井。这条河沟现在成了一条坑道,沿山坡走大概三十英尺,然后就中断了。这个地方与眉脊泗的爱波特大峡谷很不一样,(首先,那里的河沟没有浅的)但有一点是相似的,他们都是死河沟。罗兰知道,人总是希望从受益处再次受益。他想他挑这条河沟,这条死矿坑道,来作为突袭狼的地点是很有根据的。埃蒂、苏珊娜、艾森哈特一家、艾森哈特家的工头都会觉得有道理。萨瑞·亚当斯和罗莎丽塔·穆诺兹也会觉得有道理。尊者也会觉得有道理。他会把他的这个计划透露给他们,他们也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应该的。
如果这些计划到时候被否定呢?如果他说的话有一部分是谎言呢?
如果狼风闻了这些谎言,并且深信不疑呢?
那会大有好处,不是吗?如果他们突袭对了方向,但却攻击错了对象呢?那也会很好。
肯定是这样的。但我首先要找个值得托付整个真相的人?找谁呢?
苏珊娜不行,现在她又是两个人了,但他却不信任另一个。
埃蒂也不行,因为他有可能把一些真相透露给苏珊娜,到时候米阿也会知道。
杰克更不行,因为他和本尼·斯莱特曼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那么,他只能谁也不告诉,只能自己知道。这种情况使他感到无比的孤单。
“你们看,”他手指着河沟说,“斯莱特曼,也许你们该考虑一下这里。这个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假设我们把所有到了一定年龄的孩子都带去,然后把他们安全地藏在这个小矿井里。”
他从斯莱特曼的眼睛里看到了理解,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可能是希望。
“如果我们把孩子藏起来,他们能知道他们藏在哪里,”艾森哈特说道,“他们好像能闻到他们,就像婴儿故事书里的食人妖一样。”
“我知道,”罗兰说,“所以我建议我们利用这一点。”
“你是说把孩子当诱饵。枪侠,这很难。”
罗兰根本无意将卡拉地区的孩子放入被遗弃的旧赤色矿井——甚至是附近——他点头说道,“这个世道本来就这么难,艾森哈特。”
“先生,”艾森哈特回答道,他一脸严肃地指了指地图。“可行啊,可行……如果你能把所有的狼都引诱到这个矿井里的话。”
不管把孩子放到哪里,我都需要人帮忙把他们放到那里,罗兰这样想着。这些人必须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这也算个计划,不过还不算是。目前,我只是在玩我该玩的游戏,就像城堡游戏。因为有人还没有出现。
他知道这点吗?他不知道。
他察觉到了吗?他察觉到了。
现在还有二十三天,罗兰想到。狼二十三天后就来了。
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第六章 祖父的故事
1
埃蒂,一个彻头彻尾的城市孩子,发现自己是如此地钟爱扎佛兹家在河畔路边上的房子,他自己都感到极大的震撼。我也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想。这样也很好啊。我很喜欢。
这是一个长长的小木屋,做工精致,但却在冬天的寒风中哐哐作响。小木屋的这边是大窗户,从这个大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长长的缓坡,水稻田,还有河流。小木屋的另一边是谷仓,前院和久经践踏的土场,在簇簇草丛和野花的装点下变得煞是好看。后门廊的左边,是一个很奇异的小菜园子。院子的一半长满了一种叫做麦橘果的黄色药草。逖安希望下一年能再多种点这种药草。
苏珊娜问扎丽亚她是怎样把鸡赶出菜园子的。这个女人自怜地笑了,把滑落到前额的头发往回挽。“我可是花了大力气啊,”她回答说,“但麦橘果草药的确长得很茂盛。你看,只要是生长的地方永远都有希望。”
这里的一切都融在一起,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埃蒂喜欢这样。你没有办法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有了这样的感觉,不是因为某一件具体的事,但是——
啊,的确有这么一件事。这种感觉和乡村小木屋的景观,和小菜园和到处啄食的小鸡,或是花圃都没有关系。
是孩子们。起初当埃蒂看到他们的数目时,有点发愣。他和苏珊娜看到他们的时候,就像是两个来视察的将军检阅一个排的士兵一样。天哪,一眼看去,他们足够组一个排……或至少也够组一个班。
“最后的两个是赫顿和赫达,”扎丽亚指着两个棕色头发的孩子说道,“他们都十岁了。你们俩快打招呼啊。”
赫顿草草鞠了个躬,同时还用他非常脏的手拍了拍他的脏额头。礼节算是都有了。埃蒂这样想着的时候,小女孩还行了屈膝礼。
“祝天长,夜长。”赫顿说。
“应该是,祝天长,夜爽。白痴。”赫达小声说道,然后她就屈膝,然后重复了刚才她觉得对的那句祝辞。赫顿对这个外来人很敬畏,不敢怒视他那声称什么都知道的妹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
“这两个小的是利曼和利阿。”扎丽亚说。
利曼鞠躬幅度太大,几乎要倒在地上。利阿在行屈膝礼的时候却是被自己绊倒了。当赫达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把她妹妹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埃蒂努力装出一脸正经的表情。
“这个是亚伦,我的小心肝。”她说着亲了亲抱在怀里的大个的婴儿。
“你的单胎儿子?”苏珊娜问道。
“啊,姑娘,是的,就是他。”
亚伦开始挣脱她的怀抱,蹬脚,扭身子。扎丽亚把他放下。亚伦猛地向上拉起他的尿布,飞快地向房子那边跑去,还一边叫着他爸爸。
“赫顿,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扎丽亚说道。
“妈妈,我不!”他用紧张不安的眼神看着她,好像要留在这里,听这两个陌生人讲话,然后用眼睛把他们都记下来。
“妈妈要你去,”扎丽亚说道,“去看着你的弟弟,赫顿。”
男孩还想继续争论,但这个时候,逖安·扎佛兹出现在小木屋的角落,把这个小男孩抱入怀中。亚伦咯咯地笑着,拉下了他老爸的稻草帽,然后开始抓他汗湿的头发。
埃蒂和苏珊娜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们只看到过浑身上下穿得严严实实的巨人跟随在扎佛兹的背后。埃蒂和苏珊娜在她们沿着河旁路参观小农场的时候看到了大概十几个身材极其高大的人,但都离得很远,(“这些巨人大都羞于见陌生人,哎。”艾森哈特这样说过。)而这两个离他们还不到十英寸远。
他们是男人和女人,还是男孩与女孩?两者同时都有可能,埃蒂想,因为他们的年龄已无关紧要。
这个女人,流着汗,笑着,肯定有六英尺高,六英寸宽。她的胸部比埃蒂的脑袋要大两倍,她的脖子上挂着木制的十字架。这个男人比他的姐夫的妹妹至少还要高六英寸。他腼腆地看着陌生人,然后开始吮他一只手的大拇指,另一只手开始摸自己的胯下。对于埃蒂来说,最让人奇怪的不是他们的身材,而是他们与扎丽亚和逖安的长相惊人地相似。他们就像是一件成功的艺术品成品前的粗稿。他们俩很明显都是傻子,而又与两个正常人有着如此紧密的关系。只能用怪诞来形容他们。
不,应该是弱智,埃蒂想着。
“这是我的弟弟,扎勒曼。”扎丽亚说,语气极为镇定。
“这是我的妹妹,逖阿。”逖安补充道。“快行礼,你们两个呆子。”
扎勒曼只是继续吮他的大拇指,摸自己的胯下。然而,逖阿却是行了屈膝礼(有点像鸭子的样子)。“祝天长,夜爽。”她大声说道,“我们这里有土豆肉汤。”
“很好,”埃蒂平静地说,“土豆肉汤很好。”
“土豆肉汤好啊!”逖阿翘起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也向上翘起,像猪叫一样表示亲近。“土豆肉汤!土豆肉汤!土豆肉汤好啊。”
赫达犹豫不定地碰了一下苏珊娜的手,说道:“她会一整天都这样的,除非你跟她说嘘嘘,姑娘。”
“嘘嘘,逖阿。”苏珊娜说道。
逖阿对着天空发出响亮的笑声,然后双手插在她巨大的胸部前,开始沉默了。
“扎,”逖安问道,“你该去撒尿了啊,对吗?”
扎丽亚的弟弟什么也不说,只是继续摸自己的胯下。
“快去撒尿,”逖安说,“你到谷仓背后,去浇到稻草秆上,快去。”
扎勒曼一时毫无反应。然后他走开了,摇摇晃晃地大步离开。
“在他们还年幼的时候——”苏珊娜开始问道。
“他们俩都非常聪明,”扎丽亚回答道,“现在她变笨了,我弟弟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扎丽亚突然用手捂住脸。亚伦看了大笑,模仿着把自己的手也盖到脸上。(他从手指缝里叫道,“藏猫咪!”)但这时,两对双胞胎显得脸色很凝重,甚至有点恐慌。
“怎么了,妈妈?”利曼问,一边拽了拽他爸爸的裤腿。扎勒曼什么都没注意到,继续向谷仓走去,还是一只手放在嘴里,一只手摸胯下。
“没什么,儿子,你妈妈很好。”逖安把他小儿子放到地上,用手擦了擦眼眶。“一切都很好,不是吗,扎?”
“是,”她回答道,放下手。她的眼眶红红的,但她没有哭。“有上帝保佑,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愿上帝能听到你的话,”埃蒂说道,看着那个巨人摇摇晃晃地走向谷仓。“但愿上帝能听到你的话。”
2
他们一起走到逖安所说的杂种地,扎丽亚、苏珊娜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则都留在家中。“你的爷爷现在正享受着一天中的最好时光吧?”几分钟后埃蒂问逖安。
“你肯定没看出来,”逖安眉头紧锁地说,“最近几年,他越来越糊涂了,不管怎么着都不愿与我有任何瓜葛。而扎丽亚却手把手地喂他吃饭,为他擦口水,还叫他先生。难道两个弱智还不够我养的吗?我还得照顾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他的脑子像门上的铰链一样生了锈,不好使了。有一半的时间,他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整天叫着嘘嘘。”
他们继续走着,茂盛的野草磨得他们的裤腿嗖嗖作响。埃蒂两次被埋在草丛下的石头绊倒了,一次逖安拽着他的手臂领着他绕过一个几乎能让他右脚致残的大洞。埃蒂现在明白为什么他把这里叫做杂种了。然而这里却有耕作过的迹象。很难想象有人可以在这样乱糟糟的田里耕地,看来逖安·扎佛兹正在努力做这样的尝试。
“如果你妻子说的都是真的,我想我该和他谈谈,”埃蒂说道,“该听听他的故事。”
“我的爷爷有很多故事,起码有五百个。但问题是,这些故事从一开始就是谎言,现在他老了,都把它们搅在一起了。他的口音很重,而且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最后的三颗牙齿都掉光了,我想刚开始你可能连他的话都没法听懂。但还是希望他的故事能让你高兴,纽约客——埃蒂。”
“逖安,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
“不是因为他对我做了什么,而是他对我爸爸做了什么。这些事说来话就长了,跟今天的事无关,不要想了。”
“不,是你不去想。”埃蒂说着,停了下来。
逖安看着他,很震惊。埃蒂点着头,一脸严肃: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埃蒂现在二十五岁了,比库斯伯特·奥古德最后在界砾口山的那一天,只是大了一岁,然而在渐暗的天色里,他看起来像五十岁。这是个残酷的事实。
“如果他真的看到过一头死狼,我们该听听他怎么讲。”
“埃蒂,我不想。”
“嗯,但是我想你应该很明白我的态度。不管你怎么憎恨他,先忍忍。如果我们能与狼算清这笔账,你要怎么对付他,我都同意。你可以把他推到壁炉里,烧死他,或是把他推下屋顶,摔死他。但现在,你能不能把你个人的恩怨放一放?”
逖安点了点头。他静静地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那片被他叫做杂种的土地。当他这样打量这片土地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种苦恼的贪婪。
“你觉得他的那些关于杀狼的故事都是他自己吹嘘的吗?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我就不浪费我的时间了。”
逖安很不情愿地说:“比起他其他的故事,我更愿意相信那个。”
“为什么?”
“从我能听懂话起,他就开始讲这个故事了,之后每次讲得都跟以前的故事没什么大的变化。而且……”逖安接下来的话变得吞吞吐吐,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我爷爷一直缺少勇猛的特质。要说还有什么人会有足够的勇气跑到东路上去抵挡狼群的话——就别提是否有足够的智谋去怂恿他人与自己一起前往了——我愿意跟你打赌此人会是杰米·扎佛兹。”
“智谋?”
逖安思考了一下后解释道,“敢把自己的头主动送到狼嘴里的人,需要勇气,不是吗?”
埃蒂想只有白痴才这么做,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有人能说服别人把头主动送到狼的嘴里,那这种人就是有智谋的。你不认为这是智谋吗?”
埃蒂想起了一些罗兰让他做的事,点头同意。罗兰很有智谋。埃蒂确信这个枪侠的老伙伴也会这么说的。
逖安把他的目光重新转回他的那片土地,说道:“不管怎么样,如果你想从老家伙那里了解些有用的东西,我们必须等到他吃了晚饭后才行。在他吃了他的定量的饭和半品脱酒后,他会和颜悦色一点。一定让我妻子坐在你旁边,那样他在和你说话的时候就能看到她。你想,如果他还年轻的话,肯定对她会有所企图,而不仅仅是用眼睛看看这么简单了。”他的脸又阴沉了下来。
埃蒂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再年轻了,而你很年轻。值得高兴,不是吗?”
“啊,”逖安故意岔开话题说道,“枪侠,你觉得我的地如何?明年我要在这里种植麦橘果,就是你在我们院子里看到的黄色草药。”
埃蒂认为这片土地看上去像是在等待心碎。他猜想在逖安的内心深处也是这样的。你把自己惟一的未耕作的土地叫做杂种地,不会是因为他希望这块土地有什么好结果。但是,他明白逖安脸上的表情。过去当他们哥俩出发去走私毒品的时候,亨利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的。每一次他们都以为自己弄到的是最好的货色。不管是中国的白粉,还是墨西哥的大麻,都会让你头晕并饥肠辘辘。整个礼拜他们都很兴奋,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整个人都飘飘然的,但事过之后他们就会想戒毒洁身自好。亨利的经典明言就是这样的,如果亨利现在也站在他身边的话,他肯定会告诉逖安麦橘果是多么好的经济作物。那些告诉逖安不可以在这么靠北的地方种植这种作物的人,在下次丰收来到的时候只能笑自己愚蠢了。然后,他就会想要买休·安
塞姆的山那边的田地……他还会在丰收时雇用一些额外的人手。你肯定可以想象得到,那时候这块田地就像金子一样值钱。他甚至还有可能会完全放弃种植水稻,开始专门种植麦橘果。
埃蒂冲这片田地点了点头,地才翻了一半。“看来你的地耕得很慢,你在耕地时可要小心你的驴子啊。”
逖安笑了,“我不会冒险让我的驴子在这里耕地,埃蒂。”
“那你怎么耕?”
“我让我的妹妹耕。”
埃蒂感觉有点震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我有时候也让扎勒曼耕地——他个子大,你肯定明白,他也更强壮,但他不聪明。我试了,他给我惹的麻烦比耕的地多。”
埃蒂摇摇头,一脸迷茫。他们的影子在这块高低不平,满是野草和蓟的田地上拉得很长。“但是……她是你妹妹啊!”
“是,但她整天还能做什么呢?整天坐在谷仓大门外面,看小鸡吗?睡得越来越多,起来只是为了吃她的土豆牛肉汤?这样做很好,真的。她自己不会介意。即使在八到十步内连一个石头和土洞都没有,她也很难耕得很直。她耕地的时候像个恶棍,笑起来像疯子。”
这个男人的坦
诚征服了埃蒂。根本不需要争辩,他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可争辩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再过十来年她就要死掉了。我说,让她在能帮忙的时候多帮点忙。扎丽亚和我意见一致。”
“哦,但你为什么不让安迪耕地呢?我猜想如果你让它耕地的话,它肯定比她要跑得快。你们这么多的小农场都可以共享它,你们没有想过吗?它可以帮你们耕地,给你们挖井,它甚至能自己给谷仓搭个草棚。而你连土豆牛肉汤都可以不用给它喝。”他再次拍了拍逖安的肩膀。“那么做肯定对你有好处。”
逖安的嘴抖动了一下,“这只是个美梦而已。”
“不行吗?它难道不会工作。”
“它会做一些事,但是耕地,挖井肯定不是它想做的。你一叫它做这些事,它会问你要密码。如果你没有密码,它会问你是否要重新输入。然后——”
“然后它会告诉你运气真的不好,命令无法执行。”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知道它是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有关狼的问题的,因为我问过它。我不知道它还这么对付其他事情。”
逖安点了点头,“它对我们用处真的不是很大,有时候它还很烦人——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点,等你待久了,就知道了——不过,它的确告诉我们狼什么时候来,由于那件事我们都说谢啦。”
埃蒂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为什么反而要感谢它,既然它说的消息什么用处也没有,只能让他们更痛苦。当然,这次可能会有所不同,安迪的消息可能会改变很多。这难道就是“你会遇见一个有趣的陌生人先生”一直寻找的吗?让这些狼站在他们的后腿上进行战斗?埃蒂突然想到了安迪那笃定而又奸诈的笑脸,觉得他们不应该这么宽容地对待它。根据别人的笑脸和谈话的方式来评判别人是不公平的(甚至是对机器人也是这样),但是,每个人却又都是这么做的。
现在我想起来了,它说话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它的那种我知你不知的自鸣得意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只是我的主观想象?
真他妈见鬼,他不知道。
3
苏珊娜的歌声伴随着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大大小小的孩子——把埃蒂和逖安吸引到了房子的另一边。扎勒曼抓着类似树皮绳子的东西。逖阿抓着另一端。他们俩咧着嘴笑着,慢悠悠地摇着绳子,苏珊娜盘腿坐在地上,哼着埃蒂模糊地记得的跳绳的调子。扎丽和她四个较大的孩子整齐地跳着,他们的头发随着跳动也在上下舞动。亚伦站在边上,他的尿布掉到了膝盖那里。他张着大嘴,欣喜地笑着。他胖乎乎的小拳头也跟着绳子摇动。
“‘粉衣穷人来电话了!坏孩子要掉入罪恶的深渊!我抓到他想逃跑,一、二、三,他比谁都邪恶。’扎勒曼快摇啊,逖阿快点摇啊。快点摇,让他们都跳起来啊。”
逖阿那一端的绳子马上就加速了,一会儿过后,扎勒曼也赶上了她。这点事他显然能做到。苏珊娜也跟着哼得快起来,一边笑着。
“‘粉衣穷人要采取行动了!坏孩子偷走了他财宝!四、五、六,我们到了七,那个坏孩子进不了天堂了!’扎丽亚,我都能看到你的膝盖了,快跳啊,大伙儿,快点跳啊。”
两对双胞胎跳得像穿梭的飞机。赫顿把拳头弯到自己的腋窝里,模仿雄鹿的样子。他们现在已经克服了开头使他们笨拙的恐惧,最小的两个孩子跳得出奇的一致。甚至连他们的头发都一齐飘动。埃蒂突然想起了塔维利的双胞胎,他们俩连脸上的雀斑都一模一样。
“‘粉衣……粉衣穷人……’”之后她突然停下,然后说,“飞啊……埃蒂!我记不起来了。”
“你们俩快摇啊,”埃蒂对摇跳绳的两个巨人说道。他们按他说的越摇越快了,逖阿开始对着渐渐昏暗的天空吼叫。埃蒂目测绳子的旋转速度,随着他们的膝盖来回地移动,等待机会。他把手按在罗兰的枪把上,防止枪从口袋里掉出来。
“埃蒂·迪恩,你永远做不到的!”苏珊娜大叫道,笑着。
但是,在接着绳子飞起来的时候,他成功地加入了他们,跳在赫达和她妈妈之间。他与扎丽亚刚好面对面,他跳得和她极其合拍,扎丽亚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埃蒂还一边哼着残留在他记忆里的那么一段调子。为了赶上绳子,他哼得像镇上集市里的拍卖人一样急促。开始,他没有意识到,后来他连那个坏小孩的名字也换了,成了纯布鲁克林的绕口令。
“‘贪心的啄木鸟叼走了我的袋子,拿走了我家孩子的银盒子,在它打盹的时候,我抓住了它,八、九、十,抢回了我的银盒子。’摇绳子的快摇啊!”
他们摇得越来越快,绳子都看不清了。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一个无形的弹簧高跷上忽上忽下。他看到一个老人,随风飘动的头发,灰白的连鬓胡子,从门廊里出来,很像出洞的刺猬。他拄的硬木拐杖随着他的步伐重重地敲在地上。你好,爷爷,他这么想着,然后就不再想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跟上绳子,不想成为第一个绊住绳子的人。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喜爱跳绳。他去了罗斯福小学后,就只能看着女孩子跳绳了,不然,同学就会叫他娘娘腔,对此他至今仍耿耿于怀。后来在高中的体育课上,他又找到了跳绳的快乐,但是都没有办法与这次相比。他发现了(或者说又发现)一种实实在在的跳绳的魔力,这种魔力把他和苏珊娜在纽约的生活和现在的异类生活联系在一起,而且不需要任何的魔法门或是魔法球,也不需要隔界。他甚至在恍惚地笑着,并且开始来回交叉着腿跳。不一会儿,扎丽亚·扎佛兹开始一步步地模仿他,和他一样地跳着。这和水稻舞一样有趣。甚至更有趣,因为他们都在一起整齐地跳着。当然这一切对于苏珊娜来说还是很神奇的,不管是已经发生的还是即将发生的所有奇怪的事情,在扎佛兹家院子里的短暂时光将永远保存在她的记忆里。不只是他们俩,在前前后后地跳着,也不止四个,而是有六个人。而两个大白痴在用他们厚板一样的手臂尽可能快地摇绳子。
逖安笑了,在地上跺着他的短靴子,叫喊着:“这比敲鼓强吧,是不是,大个子。”从门廊传来他爷爷的笑声,他的笑声如此的沙哑,以至于苏珊娜想他把这声音跟樟脑球一起封存多久了。
这种奇妙的感觉又持续了大概五秒钟。绳子摇得太快了,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只听到风一样呼呼的叫声。在里面跳绳的六个人就像是机器里的活塞不停地上上下下运动着,最高的是埃蒂,他在扎勒曼的这头,胖乎乎的利曼在逖阿那头。
接着一个人的膝盖绊住了绳子,苏珊娜以为是赫顿,当然最终大家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这样就不会有人感到难过了。他们都躺在尘土里,大口地喘着气,笑着。埃蒂摸着胸口,突然看到苏珊娜在看他。“亲爱的,我心脏病发作了,你赶紧拨911。”
她撑起自己的身体来到他跟前,低下头,那样她就可以吻到他。“不,你没有,”她说道,“埃蒂·迪恩,但你却击中了我的心,我爱你。”
他在院子的灰尘中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他知道不管她爱他多少,他只会爱她更多。当然,每次他想到这些事的时候,都预感到卡并不是他们的朋友,最终会拆散他们俩。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你的任务就是让我们尽可能长久地在一起。你能完成任务吗,埃蒂?
“当然,我能。”他说。
她皱了皱眉头说道:“真的?”在卡拉的方言里这表示你能再说一遍吗?
“是的,我会的。”说着,他笑了,“相信我,我真的会。”他把他的一只手臂绕着她的脖子,把她拉到地上,开始亲吻她的眉毛,她的鼻子,最后是她的嘴唇。双胞胎们拍着手,笑着,最小的小宝贝也咯咯地笑了。在门廊里的杰米·老扎佛兹也笑了。
4
跳过绳后,大家都很饿了。苏珊娜坐在椅子上帮忙,扎丽亚·扎佛兹在屋子后面长长的三角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的晚餐。在埃蒂看来,傍晚的景色很美,山脚下种植的特种耐旱水稻,现在已经长到高个子的肩膀那儿了。再远处,就是夕阳下闪闪发光的河流了。
“扎,如果你愿意,在我们吃饭前,你来说个祷告。”逖安说道。
她似乎很乐意。后来苏珊娜告诉埃蒂,逖安一直都不尊重他妻子的宗教信仰。但是,自从那一次,卡拉汉神父在镇上聚会大厅出人意料地支持了他后,逖安好像就完全变了。
“孩子们,低下头。”
有四个头低下了——一共六个,算上两个傻大个儿。利曼和利阿紧闭双眼,以至于他们看起来像是很头痛的样子。在水泵的冷水里洗过后,他们的手很干净但却泛着红晕,这时候,他们的手握在胸前。
“感谢上帝让我们享用这顿美食。感谢你陪伴我们,但愿我们能像你对待我们一样对待他们。感谢你把我们从正午的蝇虫困扰和午夜的爬虫侵袭中拯救出来。我们说谢啦。”
“谢啦!”孩子们高声喊着,逖阿的叫声几乎震动了窗户玻璃。
“以上帝,上帝之子,圣人耶稣的名义。”她接着说道。
“圣人耶稣!”孩子们叫着。埃蒂看见老爷爷在大伙做祷告的时候,手上玩着跟扎勒曼和逖阿身上带的一样大小的十字架,静静地伸出鼻子来闻饭菜,觉得很有趣。
“阿门。”
“阿门!”
“土豆!”逖阿高兴地叫着。
5
逖安坐在长桌的这端,扎丽亚坐在另外一端。双胞胎们并没有挪到专门供孩子吃饭的小桌子上去。(而在家庭聚餐的时候,苏珊娜和她的那些表亲们却都是挪到专门供孩子吃饭的小桌子去,她非常讨厌被这样对待。)他们几个都坐在桌子的一边,稍大的两个孩子坐在凳子的两侧,小点的两个坐在中间,赫顿帮利阿吃饭,赫达帮利曼。苏珊娜和埃蒂并肩坐在孩子们的对面。两个大个儿,一个坐在苏珊娜的左边,一个坐在埃蒂的右边。最小的那个孩子开始坐在妈妈的腿上好好的,不一会儿,他就厌了,转到爸爸的腿上。老人坐在扎丽亚的旁边,扎丽亚帮他吃饭,帮他切肉,当汤流下来的时候,她还真的给他抹下巴。逖安生着闷气怒视着这一切,这让埃蒂觉得逖安太不为自己争气了,但逖安什么也没有说,只有一次问他爷爷是不是再要点肉。
“我手臂还很好,如果要做事的话,”老人说着,抓起一只装面包的篮子试图证明给大家看。对一个像他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他抓得还是很灵活的。然而接着他就打翻了一个果酱调料瓶,使得先前的灵活大打折扣。“蠢货。”他叫道。
坐在下面的四个孩子
..,圆睁着眼睛相互望着,然后捂着嘴,笑了。逖阿仰头,对着天空吼叫。她的一个手肘刚好敲在埃蒂的肋骨上,几乎把他从椅子上打落在地。
“请你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这么说话。”扎丽亚说着,把调料瓶放好。
“原谅我吧。”爷爷说道。埃蒂想,如果是他的一个孙子这样训斥他,不知道他是否还能这么谦逊温顺。
“爷爷,让我帮你吧,”苏珊娜说着,从扎丽亚手中把调料瓶取过来。老头潮湿的眼睛几乎是以崇敬的神情盯着她看。
“我必须说已经四十年没有看到一个真正的棕色皮肤的美女了。”爷爷这样告诉她说。“她们以前经常出现在湖里的货船上,但是现在没有了。”爷爷说的是“船”,但听起来像“粗”。
“但愿你不要太惊讶,其实我们都还在。”苏珊娜说着,对他笑了笑。这个老家伙咧着掉光牙的嘴,对着她好色地笑着。
牛排很硬,但味道不错。玉米和上次安迪在树丛边上做的几乎一样好吃。土豆盆有洗脸盆那么大,但还是重新装了两次,汤加了三次。对埃蒂来说,米饭却是这顿饭的新发现。扎丽亚上了三种不同的饭,埃蒂觉得每次都比前一种好吃。扎佛兹一家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吃着,就像人们在茶馆里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一样。最后一道菜是苹果馅饼,吃完后,孩子们就离开去玩了。爷爷吃到最后打响嗝,才算是吃完了饭。“谢谢。”他对扎丽亚说,然后三次拍了拍他的喉咙。“我比什么时候都好,扎。”
“爷爷,能看到你这么吃,我很高兴。”她说道。
逖安咕囔了一声,然后说:“爷爷,这两位想和你聊聊关于狼的事。”
“只是埃蒂,如果你愿意的话,”苏珊娜立即坚定地说。“我来帮你擦桌子,洗盘子。”
“不用了。”扎丽亚说道。这时候,埃蒂似乎看到扎丽亚是在用眼睛和苏珊娜说——你留下,他喜欢你——但苏珊娜或是没有看到,或是假装没有看到。
“我用不着留在这里,”她说,然后非常老道地挪到她的轮椅边上,“你会告诉我的男人的,是不是,扎佛兹先生。”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老头说,但看起来他很不情愿地说,“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讲了,我的脑子不像以前那么好使了啊。”
“我只想听能记得的,我要听每个字。”埃蒂说。
逖阿大声地吼笑起来,似乎这是她所听过的最最有趣的事。扎勒曼也笑了,用他那切肉板一样大的手把碗里的最后一点土豆挖出来。逖安清脆地拍了拍他的手,“别这么做,弱智,都已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好吧,”爷爷说,“孩子,如果你要听的话,我就讲点。除了变老我还能做什么呢?那么把我推到门廊上去,在台阶上垫点东西,上台阶比下台阶要难。好姑娘,如果你把我的烟管拿来那就更好了。吸烟能让人思考,的确是这样的。”
“当然,马上给你拿来。”扎丽亚说道,完全不顾及她丈夫酸溜溜的眼神。
6
“你应该知道,这事儿发生在很久之前,”在扎丽亚·扎佛兹把他在他的摇椅上安顿好,背上靠上小枕头,嘴上舒服地叼上烟斗之后,爷爷说道,“我不确定到底狼总共来了两次还是三次,尽管我那时已经十九岁了,我记不得中间隔了多少年了。”
在西北方,夕阳的红晕投下一个灰红色的阴影。逖安在畜棚里喂家畜,赫顿和赫达帮他。稍小的那对双胞胎在厨房。两个傻大个儿,逖阿和扎勒曼站在院子的最边缘,静静地望着远方,不说也不动。他们看起来像《国家地理杂志》里关于复活岛照片上的巨大石头雕塑。看着他们,埃蒂有点起鸡皮疙瘩,但他还是开始为自己感到庆幸。爷爷看起来还相当愉快,头脑也清醒,尽管他的口音很浓重,简直有点可笑。至少,到目前为止埃蒂基本还能听懂他说的。
“我不认为中间间隔的年数很重要,先生。”埃蒂回答道。
爷爷挑起眉头,开始沙哑地大笑。“先生,我很久没有听人这么叫我了!你肯定是北方佬啊!”
“我想我是的。”埃蒂说。
爷爷开始陷入沉默,望着远方渐渐下沉的夕阳。然后,他又突然转头看埃蒂,神情很惊讶。“我们吃了没有啊,酒和饭?”
埃蒂的心开始凉了,“吃了,先生。在房子那边的桌子上。”
“我之所以问,是因为我一般在吃完晚饭后,都立即撒尿。今天好像不是很想,所以我问问。”
“是的,我们吃过了。”
“啊,你叫什么?”
“埃蒂·迪恩。”
“啊,”老头开始自顾自地吸烟管了。两圈烟雾慢悠悠地从他的鼻孔里飘出来。“那个褐色的是你的?”当埃蒂想问,褐色的什么,老头开口了,“女人。”
“苏珊娜是我的妻子。”
“啊。”
“先生……祖父……关于狼?”埃蒂开始相信他从这个老家伙口里什么也问不到了。也许苏希能问到——
“就我记得,我们那时候有四个人。”爷爷回答道。
“不是五个吗?”
“不,不,几乎一样,但不是。”事实上,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很干。他的口音也不再那么浓重了。“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都很疯狂。不管我们是死还是活,我们都不会给狼机会的。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我们下定决心那么做了。中间有我,我最好的朋友坡克·斯里德尔、伊曼·杜林和他的红头发妻子莫丽。那个女人抛起盘子来简直是个恶棍。”
“盘子?”
“啊,欧丽莎的女人都会抛盘子的。扎也是其中的一个。我待会儿让她抛给你看。她们把盘边磨得很锋利,除了她们的手抓住的那一部分。这些可恶的女人们,让我们男人看上去似乎很愚蠢。你应该明白。”
埃蒂默默记下,那样下次好告诉罗兰。他不知道这件事和抛盘子有什么关系,但他的确知道他们武器很短缺。
“是莫丽杀死了狼——”
“不是你吗?”埃蒂想着有趣,真相和故事纠缠在一起,直到它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
“不,不是,”——爷爷两眼发光——“可能有那么一次或是两次,我说是我杀死了狼。那也是为了骗年轻女孩上床,你该明白我的啊?”
“我想也是。”
“是那个红头发女人莫丽用她的盘子把狼杀死的。我讲得有点前后颠倒了。我们起初看到他们来了,扬起阵阵灰尘。然后他们的六轮车停在镇外。然后他们就散开行动了。”
“那是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爷爷伸出三根弯曲的手指,表明狼用三种不同的方式入镇。
“从扬起的灰尘来看,藏书网最大的那群狼进入镇里,开始向图克家跑去,这么做很有道理,因为有些父母把孩子藏在他屋后的储藏箱里。图克的屋后有个密室,他把他挣来的现金、宝石、几把旧枪和其他值钱的东西都藏在那里。图克家肯定也不是浪得虚名的。你想是吧。”又听到他粗哑的吃吃的笑了。“那个密室很隐蔽,连给那个老家伙打工的都不知道那里还有个密室。但是,狼来了,他们直奔那个密室,把孩子带走。不管你是挡道,还是求情,他们都把你撩翻。然后,他们出来的时候,就开始用他们带的火棒点燃商店,放火。整个商店都烧平了。还好,没有把整个镇都烧平,狼带的火棒发出的火焰跟平常的火焰不一样,水是灭不了的。这些狗娘养的,水倒上去像油一样,火只会越来越烈,越来越猛。”
他最后骂得很凶,然后狡黠地看着埃蒂。
“我要说的是:不管我的孙子,或是你和你的棕色女人怎么说服大家抵挡狼群,伊本·图克都是不会加入你们的。很久很久以前,图克家就开了那个杂货店,他们是不会希望它再次被烧掉的。一次已经足以把那个老家伙吓得半死了,你明白不?”
“我知道。”
“另外两团狼烟,大的那团进攻了大农场。小的那团从东路来攻击小农场,我们那时就在那里,我们在那里抵挡狼群。”
这个老头满脸放光,若有所忆。埃蒂想象不出那个勇敢的年轻人(爷爷太老了),但从他潮湿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他往日的兴奋与雄心,当然还有那天残留的恐惧。他们四个肯定都吓坏了。埃蒂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想着食物一样。这个老头儿肯定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了这点,他想到这天似乎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当然,老头儿从来都没有在他孙子的脸上看到这些。逖安只有在说谢谢的时候,不缺勇气,基本是个懦夫。而这个男人,这位来自纽约的埃蒂……他可能命不长,最后面土而死,但他不是丽莎说的懦夫。
“继续说啊。”埃蒂说。
“啊,我会的。朝我们跑来的狼在河畔路散开了,各自跑向那里的水稻农场去了——你看得到灰尘——还有一些在果仁路散开了。我还记得坡克·斯里德尔转身对着我,脸上带着那种难看的神情,伸出那只没有拿弓箭的手,然后他说……”
7
那时是秋天,火红的天空下,这个季节最后的几只蟋蟀在他们边上茂盛的枯草丛中跳动,发出唧唧的叫声。坡克·斯里德尔说:“杰米·扎佛兹,认识你真的很高兴。”他脸上的笑容是杰米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不过,他那时候才十九岁,又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一些人称之为尽头,另一些人称之为新月地区,这儿有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或者说,他要像现在一样还会再看到很多新奇的事物。这个笑脸不怎么讨人喜欢,但中间绝对没有丝毫的怯懦。杰米猜想他那时的笑脸也是这样的。现在,他们仍然是在上帝的光照之下,但他们知道不久黑暗即将笼罩。他们的生死关头也就要来临了。
然而,他在和坡克握手的时候很有力量。“坡克,你还不认识我吧?”他问道。
“是的。”
灰尘向着他们滚滚而来。再有一分钟,也许更短的时间,他们就能看到灰尘后面的那些骑者了。而且,更重要的是,那些骑者也能看到他们了。
伊曼·杜林说:“ 4f60."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站到那个沟里去啊,”——他手指着路的右边——“我们躲到里面去,当他们经过的时候,我们可以跳出来,突袭他们。”
莫丽·杜林穿着紧身的黑绸裤子,白色的丝绸衬衣,颈部没有扣上,可以看到小小的银子做的丰收符:高举拳头的欧丽莎。莫丽的右手里拿着一个锋利的盘子,冷艳的蓝色钛钢上,涂了精致的绿色早稻的花边图案。她的肩上挂着一个镶有丝绸边的芦苇秆包。包里有五个盘子,两个是她自己的,还有三个是她妈妈的。她的头发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更亮了,似乎她的头在着火。不过,不久她的头的确着火了。
“伊曼·杜林,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告诉他,“至于我,我就要站在这里,让他们看到我,我还要喊我的同胞妹妹的名字,哪样他们也听得清楚点。他们有可能把我踩翻,但在他们跳过我之前,我一定要杀死其中一个,或是割断他们那该死的马匹的腿。”
已经没有时间了。狼群出现在斜坡上,他们进入了阿拉的小农场,四个卡拉人最后看到了他们,没有人再建议躲到沟里去了。伊曼·杜林性情温和,他现在才二十三岁,却已经开始秃顶了。杰米几乎以为伊曼·杜林会扔下他的弓箭,趴倒在茂盛的草地上,举起双手,以示投降。然而,他却走到他妻子的身边,拔了一根箭。在他拉紧弓箭的时候,弓箭发出小小的咯咯声。
他们几个站在路的这边,尘土在靴子上飞扬。他们挡住了狼的去路。荣耀之感让杰米深感欣慰。他们做的是应该的。他们有可能在这里死去,但是这关系不大。斗争而死总比眼睁睁地看着狼带走更多的孩子要好。他们每个人都失去了一个同胞,坡克——他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个——不但失去了一个兄弟,还失去了一个小儿子。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他们明白,可能由于他们站出来进行反抗,狼会对他们整个村子进行报复,但不要紧。这是他们该做的事。
“来吧。”杰米喊着,拉开他的弓箭——一次,再一次,然后就发射了。“来吧。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你们这群懦夫!来吧,来吃我几箭,卡拉,卡拉·布林·斯特吉斯!”
在正午的骄阳下,狼群一时似乎不再靠近,在原地闪着亮光。然后,只听他们马匹的啼叫声从先前的沉闷而开始变得尖利。狼群随着前涌的空气向前倾。他们的裤子和马的皮肤一样是灰色的。墨绿色的斗篷在他们身后飞扬。绿色的头巾包着他们的面具(他们肯定带着面具),骑者的头在那一瞬间变成了咆哮、愤怒的狼头。
“四对四,”杰米喊着,“四对四很公平啊,伙伴们,守好你们的阵地,不要退让啊。”
四只狼骑着灰马向他们横扫而来。男人们举起了弓箭。莫丽——有时候,人们叫她红莫丽,由于她暴躁的脾气甚至比她的头发还火爆——举起了她握着盘子的左手。现在,她没有发火,而是相当冷静。骑在两边的两只狼手里拿着火棒,现在他们举了起来。中间的两只带着绿色手套的手开始往回缩,好像要投什么东西。飞贼,杰米冷静地想。事实上就是飞贼。
“要坚持住……”坡克喊道,“坚持住啊……坚持住……现在……”
他放了一支箭,杰米看到坡克的箭刚好从右首第二只狼的脑袋上方飞过。伊曼的箭射中了最左边的那匹马的脖子。在狼群离他们最后四十码的地方,这匹马的骑者掷出了手中的东西时,它撞在了旁边的那匹马上。扔出来的是飞贼,但飞得更远,而且它的导航系统可以锁定任何目标。
杰米的箭射中了第三只狼的胸腔。他还没来得及欢呼胜利,就傻眼了。箭从狼的胸腔弹了回来,就像射在安迪的胸膛,或是扔石头到那片杂种地一样。
这群狗娘养的东西竟然穿了盔甲。你们竟然穿了盔甲——另外一个飞贼飞得很准,正好打到伊曼·杜林的脸上,他的头一下子炸开了,只见地上流了一摊血,是他的脑盖骨和灰色的脑浆。飞贼又飞了大概三十码,然后,嗡嗡地开始往回飞。杰米赶紧蹲下,听见飞贼从他头上飞过,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莫丽寸步不移,甚至当她看到她丈夫的血和脑浆的时候也是。现在,她开始大喊,“这是为了密妮,你们这帮婊子养的!”然后扔出了盘子。现在他们离得很近——基本上没什么距离——但她扔得很用力,盘子在脱手后就飞了起来。
太用力了,亲爱的,在杰米俯身避开狼的火棒时,他这样想道。(火棒这时候也发出沉闷的呼叫声)太用力了,你们这帮混蛋。
莫丽瞄准的这只狼刚好向这个方向骑来。盘子刚好击中狼的面具和头巾的中间部分,接着就听到沉闷的砰的一声,狼带绿色手套的手向上举,身子向后翻下了马。
坡克和杰米大声欢呼,而莫丽冷静地把手伸到包里取另外一只盘子,那些盘子全都整齐地装在包里,钝的那一边朝上。当她取出一个时,一根火棒击中了她的一只手臂。她蹒跚着咆哮了一声,然后单膝跪地,这时她的衬衣起火了。杰米吃惊地看到她躺在尘土里的时候还想用受伤的手去取盘子。
剩下的三只狼从他们身边骑过去。莫丽用盘子砍中的那只狼躺在尘土里,剧烈地痉挛着,带着绿色手套的双手忽上忽下,似乎在说:“你能怎么样?你能对这些该死的懦夫怎么样呢?”
其余的三只狼,整齐地向他们骑回来,像是训练队的骑兵。莫丽用她僵硬的手指取盘子,然后仰天倒在火里,被火吞噬。
“坚持住啊,坡克,”杰米歇斯底里地叫着,眼看着死神在火红的天空中向他们逼近。“坚持住啊,你们这群天杀的。”在他闻到杜林夫人的尸体烧焦的味道时,他还是感到荣耀。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事。因为狼被打倒了,尽管他们也许不能活着告诉别人了。这一切,会把他死去的伙伴带走,一切将无人知晓。
坡克又射了一支箭,这时,一个飞贼正好击中他,他的全身爆炸了,他的血、肉从他的领子和袖口飞出来,飞得到处都是。他的朋友杰米身上也被弄湿了。他又发了一只箭,看到箭朝一匹灰马飞去。他知道蹲下也没有用,但还是蹲下了。听到有东西嗡嗡地从他头上飞过。一匹马经过的时候,重重踢了几下,把他踢到了伊曼曾建议他们躲入的路边小沟里。他的弓箭也脱了手。他躺在那里,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知道他们会再转回来的。他现在也没有什么选择了,只能装死,希望他们能径直过去。他们当然不会轻易就放过他。既然没有选择,他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尽量使他的眼睛无光,装出死去的样子。过了几秒钟之后,他知道他不用装了。他再次闻到了尘土味,听到了草丛里的蟋蟀,他沉迷于这些,他知道,这是他能最后闻到和听到的。他知道他最后会看到那些狼,带着恐怖的咆哮,弯下身来把他杀死。
他们的确骑着马回来了。其中一个把手伸到包裹里,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又扔了一只飞贼。之后,便骑马跃过了倒下的狼的尸体——他还躺在路上抽搐,尽管他的手已经举不起来了。飞贼紧挨着他的头飞了过去,他甚至感觉它在徘徊着搜寻目标,然后它又上升,飞到田地外的空中。
狼群向东骑去,身后尘土飞扬。飞贼又飞回到他的头顶,这次更高,更慢。东边的五十码外,灰马在路上画出一条弧线。最后,他只看到三个绿色的斗篷,几乎垂直向上飞扬。
杰米从沟里站起来,双脚在下面打颤。飞贼转了个圈又转回来,这次直奔他而来,但速度不快,就好像能量不够。杰米爬回到路上,跪在坡克燃烧的遗体旁,拿起他的弓箭,他拿着弓箭的一端,像是拿着一根槌棒。飞贼向他飞来。杰米把弓箭举到肩上,当飞贼靠近他的时候,他把它打掉了,就像打掉一只大虫子似的。飞贼落在坡克砸烂的靴子旁边的土里,在土里还本性不改地嗡嗡作响,像是要重新飞起来。
“去你的,畜生,”杰米叫着,然后往它的上面堆土。他边堆,边哭。“你去死吧,畜生。”最后,飞贼终于完全埋到了白色的尘土里,嗡嗡声没了,没动静了。
他没有站起来——他太累了,已经感觉不到他的脚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还活着——杰米·扎佛兹跪着爬向莫丽杀死的那个怪物……他现在死了,至少躺着不动了。他想把他的面具拿下来,看看他的真面目。起先,他用脚踢了踢他,就像一个小孩子生气时做的那样。狼的尸体摇晃了几下,然后又不动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从他的尸体里弥漫开来。一股腐烂的味道从面具里钻出来,似乎正在糜烂。
死了,这个男孩想道。他就是现在的祖父,他是所有卡拉人中最老的人。肯定死了,不要怀疑了。快点,你这个胆小鬼!快点揭开面具啊!
他揭开了,在火红的秋天的艳阳下,他揭开了这个腐烂的面具,像是一种铁网,他把它摘了下来,然后他看到……
8
好一会儿,埃蒂都没有察觉到这个老家伙已经不讲了。他还沉迷于故事里,不能自拔。一切都是如此真切,好像就是他自己在东路上,跪在尘土里,在肩上扳着弓箭就像是背网球拍子一样,准备对付前方飞过来的飞贼。
这时候,苏珊娜端着一盘鸡饲料穿过门廊,去谷仓。她经过的时候,好奇地看着他们俩。埃蒂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到这里不是来听故事的,但他想他还是很享受地听着这样的一个故事。
“然后呢?”当苏珊娜走进谷仓后,埃蒂问老头儿。“然后,你看到了什么啊?”
“啊?”爷爷神情茫然,埃蒂有点绝望。
“然后,你看到什么了啊?在摘下面具之后?”
好一会儿,他的神情是茫然的——屋里灯亮着,但却没有人。然后老人回过神来(在埃蒂看来,他完全是在意志力的作用下)。他看他的身后,看屋子。他看了看谷仓黑漆漆的门口,屋里的磷光闪闪的灯很深很深,然后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
恐惧,埃蒂想,要吓死了。
埃蒂尽力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个老头儿的妄想,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寒气。
“靠近点,”爷爷咕哝道,埃蒂就靠上去了,“我就告诉过我可爱的儿子,鲁克……逖安的老爸,你知道不。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其他人。他叫我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讲。我说,‘但是,如果万一这对别人有好处呢?当下次狼来的时候?’”
爷爷现在连嘴唇都很少移动,但他浓重的口音现在几乎不见了。埃蒂听得很明白。
“然后他告诉我,‘老爸如果你真觉得知道这些会有帮助的话,为什么那件事发生之后你都没有再说呢?’年轻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谈论这件事,直觉让我把嘴闭上。而且,这有什么好处呢?能改变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埃蒂说道。他们的脸现在靠得很近。埃蒂几乎能闻到老杰米口里的牛肉和肉汤的味道。“我怎么知道,你都没有告诉我你之后看到了什么?”
“‘血王肯定会发现他的跟随者的,’我的儿子说,‘最好没有人知道你出去和狼决战过,也不要把你看到的这些讲给别人听,以免他会来报复,即使是在雷劈。’年轻人,我看到的东西让我很难过。”
尽管埃蒂已经很迫不及待了,他还是觉得最好让这个老人按自己的方式把故事讲出来比较好。“什么东西,爷爷?”
“我觉得鲁克并不完全相信我,也许他觉得他的老爸只是在讲一个奇怪的关于一个伟大的杀狼者的故事。但是,你肯定明白,如果我是在讲一个故事,我肯定会说是我把狼杀死了,而不是伊曼·杜林的妻子。”
埃蒂觉得这很有道理,然后他记起罗兰有时候说爷爷曾经不止一次暗示过他自己的英勇行为。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鲁克很担心其他人会听到我讲的故事,而且对之深信不疑;担心消息会就此传到狼的耳朵里,结果我就可能因为讲了这个几乎真实的故事,而命丧黄泉。这不是我的幻想,你相信我,是吗?”在昏暗中,他潮湿的老眼恳求地盯着埃蒂的脸。
埃蒂点头表示相信。“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祖父。但是谁会……”埃蒂住口了。谁会出卖你呢?本来应该这么问的,但是,他怕爷爷听不明白。“那么谁会告密呢?你怀疑谁呢?”
爷爷环顾了一下正在变暗的院子,似乎要开口说,但始终没有说。
“告诉我,”埃蒂说道,“告诉我你想的是——”
一只宽大干燥的手——由于年岁而颤抖,但却出奇地有劲——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坚硬的胡须触到了埃蒂的耳廓,使他全身发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当夕阳最后几缕光亮消失在天际,夜幕降临卡拉的时候,爷爷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十九个字母。
埃蒂·迪恩两眼睁得很大。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现在明白那些马了——所有这些灰色的马。他的第二个感觉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我们应该想到。
说完这十九个字母,爷爷就不说话了。他抓着埃蒂脖子的手缩回到他的腿上。埃蒂面对着他,问道:“当真?”
“啊,枪侠,”老人说,“当然是真的。但不是全部,因为相似面具下面可能是不同的脸,但——”
“不一样,”埃蒂说,心里想着灰色的马。甚至不用提灰色的裤子,所有这些绿色的斗篷,这些都很有道理。他妈妈以前经常唱的老歌里是怎么说的?你去参军了,你就不再耕地了。你不会富裕了,你这婊子养的,你去参军了。
“我必须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伙伴。”埃蒂说道。
爷爷慢悠悠地点了点头,说:“啊,你当然会。”然后他带着极重的口音说了一句话。
埃蒂点了点头,就好像他听明白了似的。后来苏珊娜翻译给他听,那句话说的是:我和那个孩子处不来,你知道的。鲁克想在逖安用探棒测到的地方打井,你知道吗。
“水探棒?”苏珊娜从黑暗中问道。她已经悄悄地走回来了,她的手的姿势,好像是拿了根如愿骨似的。
老头看到她,很吃惊,然后还是点了头。“水探棒,是的。我反对这么做,但在狼又过来带走了她的妹妹逖阿之后,鲁克如逖安所愿地在那里打了井。你能想象让一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孩子决定挖井的地方吗?但鲁克就在那里挖了,而且还的确有水。我会带你去看看。我们都看到水光闪动,都尝到了水。可是,粘土下滑,把我的儿子活活地埋在了下面。我们把他挖出来,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喉咙和肺里都是粘土和垃圾。”
慢慢地,老人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
“从那以后,我和我孙子终于相安无事了,不就在什么地方挖井而争论不休了,你没看出来吗。但是,关于再次抵挡狼群的事,他是对的。如果你能替我告诉他的话,告诉他,他的爷爷向他的勇气致敬,向他这个大家伙致敬。他的骨子里有扎佛兹家的勇气。我们在多年前站出来抵挡狼群,现在证明我们的血没有白流。”他说着还点了点头,这次更慢了。“去,告诉你的同伴,把每个字都告诉他们。万一消息走漏……如果这次狼群要早点从雷劈出来对付我这个干瘪的老家伙的话……”
他笑了,露出寥寥无几的牙齿,埃蒂觉得极其厌恶。
“我还可以拉一把弓箭,”他说,“有人说你的棕色女人还要学抛盘子。”
老人开始望着黑暗。
“让他们来吧,”他静静地说,“这次把该算的账都算了,你们这些畜生。这次把该算的账都算了。”
第七章 夜景,饥饿
1
米阿再次来到了城堡,但这次与以前很不同。以前她总是慢悠悠地走动,玩味着饥饿的滋味,但心里明白马上她就能吃上东西,并且她和她肚子里的小家伙能完全吃饱。这次她饿得发慌,心神不定。她现在明白,在先前的旅途中感到的并不是饥饿,而是正常的食欲。这次完全不同。
他吃饭的时间到了,她想道,他需要多吃点来维持他的体力,我也需要多吃点。
然而,她感到害怕,甚至恐惧,这已经不仅仅是吃饭的问题了。她需要吃点特殊的东西。小家伙需要它来——
发育成型。
是的!是的,就是发育成型!她当然能在宴会大厅找到这东西,因为所有吃的都在宴会大厅——有一千道菜,每道菜都比她上次吃的要美味。她能吃尽整个桌子的东西,当她找到她要吃的东西时——合适的蔬菜,调料,肉和鱼丸——她的肠胃甚至连她的神经都在盼望着,她要吃……她要狼吞虎咽……
她开始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她模糊地意识到她的裤腿在瑟瑟作响。她穿的是牛仔裤,就像是牛仔穿的那种裤子。底下她穿了靴子,而不是拖鞋。
靴子,她自言自语道,靴子能走得快点。
但这些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她能吃上,塞饱她的肚子,(她太饿了!)然后是给小家伙找点他要吃的。让他吃了能变强壮,帮她干活的东西。
她急匆匆地走下宽敞的楼梯,朝有规律地慢慢转动的引擎声走去。现在,她应该可以闻到好闻的味道了——烤肉,烤鸡,草熏鱼——然而,她却连食物的味道都没有闻到。
可能是因为我感冒了,她想,她的靴子在台阶上嗒嗒作响。一定是的,我一定是感冒了。我的嗅觉可是一流的,却什么也闻不到。
但她闻到了。她闻到了水渗漏的潮湿味道,轻微的机油味道,霉菌不断腐蚀挂在废弃的房子里的挂毯和窗帘的味道。
只有这些味道,没有吃的。
她继续在黑色大理石上走着,走向一扇双开门。她没有发现她又被跟踪了——这次不是一个枪侠,而是一个穿着棉衬衣、棉短裤,眼睛大大的,头发乱糟糟的男孩。她穿过地上铺着红黑交错方块大理石的大厅,以及钢铁和大理石平滑缠绕的雕像。她没有停下来致意,甚至连头都没有低。她可以忍受自己的饥饿,但她的孩子不可以。她的孩子绝对不可以挨饿。
她对着铝合金雕像上自己乳白的模糊投影停顿了一会儿(只有几秒钟)。她的上身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衣(她自言自语道,你把这也叫T恤衫),上面有文字和一个图片。
图片上好像是一头猪。
女人,现在不要管你的衬衣了。你的孩子最重要了,你必须要喂你的孩子了。
她闯进就餐大厅,然后又沮丧地停了下来。房子里满是阴影。有几个聚光灯还发着暗光,但大部分已经熄灭了。她环顾四周时,只有房子最尽头惟一亮着的一盏灯闪了几下,嗤嗤作响,然后还是灭了。白色的盘子换成了蓝色的饰有绿色水稻图案的盘子。水稻图案交互成两个字母ZN。她知道这代表着永远和现在,还有到来,就像在“来吧,来吧,考玛辣!”里一样。但是,盘子无关紧要,饰图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盘子和美丽的水晶玻璃杯是空的,上面还盖着厚厚的灰尘。
不,也不是所有的都是空的。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她看到一只死的黑色寡妇蜘蛛,它的很多条腿都卷曲着靠着玻璃杯中间的位置。当她看到一只从银酒桶里伸出来的酒瓶的瓶颈时,她的肚子不自觉地咕咕叫了。她抓起瓶子,没有注意到桶里根本就没有水,更不用说冰了,整个都是干的。但至少,这个瓶子还有点分量,有足够的液体让它摇起来咣咣作响。
但在米阿把自己的嘴贴到瓶颈上之前,一股浓重的酸酸的醋味使她眼睛都流出了泪水。
“他妈的!”她叫着,把瓶子扔下,“你这个狗杂种!”
瓶子落在大理石地上,粉碎了。桌子底下有东西吱吱叫着跑开了。
“啊,你们最好走开,”她叫喊着,“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最好滚开,我是米阿,无父母之女,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但是我要吃东西,我一定会吃到东西的。”
话是说得很豪迈,但她在桌子上没有看到什么可以吃的。桌上有面包,但是,她想捡的那片已经变成了石头。似乎还有吃剩的鱼,但它已经腐烂,在蛆的蚕食下化作了白白绿绿的一摊。
看到这乱糟糟的一片,她的胃又开始叫了。更糟糕的是,胃下面的孩子也不耐烦起来,开始踢动,要吃的。虽然他不说话,却驱动着她神经系统的最原始部分。她的喉咙开始发干。她的嘴巴紧缩,似乎喝了变味的酒。她的眼球突出,眼睛张大,看得更清楚了。每个想法,每分感觉,每种本能都想着同一种东西:食物。
在桌子末端的边上有一个屏风,上面是亚瑟·艾尔德,高举着剑,在三个枪侠骑士的跟随下穿过一片沼泽。他的脖子上是他的猎物,可能是他刚宰杀的大蛇。又一次成功的探险!好样的!男人和他们的探险!弓箭!一条被宰杀的蛇对她有什么用?她肚子里有个孩子,孩子很饿。
饿了,她觉得一个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在说,他肯定饿了。
在屏风后面是一扇双开门。她推开门,仍然没有意识到那个男孩杰克站在就餐大厅的末端,看着她,很害怕。
厨房也一样空荡荡,一样布满灰尘。灶台上有家畜的足迹。壶、锅、烤架胡乱地堆在地上。除了这堆垃圾外,还有其他四个水槽,其中一个水槽里有一摊死水,浮着水藻。这个房间是用荧光灯照明的。只有几个灯管还发光稳定,大部分灯管在闪动,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似乎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恶梦般的不真实。
她穿过厨房,把挡在她道上的壶、锅都踢到一边。这边有并排的四个巨大的烤箱。第三个烤箱的门微微地开着。从里面传来一点余热,就像是壁炉最后的灰烬消失六到八个小时后能感受到的温度。有一股气味使她的肚子再次咕咕地叫,是刚烤好的肉的气味。
米阿打开门。里面有类似烤的肉。一只如雄猫般大小的老鼠在吃这块肉。开门的声响让它回头来看,它用黑黑的无惧的眼睛看着她。它油光闪闪的胡须抽动了一下,然后转头继续吃。她甚至可以听到它嘴唇咬动肉,撕裂肉的声响。
不,老鼠先生,这不是为你留的,这是为我和我的孩子留的。
“我只警告一次!我的朋友。”她唱着转向灶台下面的储藏柜。“最好在你能走的时候离开!直接警告!”但这根本没用。老鼠先生也很饿。
她拉开一个抽屉,只找到擀面板和擀面杖。她马上考虑用擀面杖,但她不想在晚餐上涂上老鼠血,除非不得已。她打开下面的橱柜,找到了装松饼的罐头和做好吃甜点的模子。她退到左边,打开另外一个抽屉,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
米阿本来打算取小刀,但却取了把肉叉。这个叉有两个六英寸长的马口铁片。她取了它,回到那一排烤箱前,犹豫了一会儿,察看了其他三个烤箱。它们都是空的,就像她预料的一样。什么东西——卡,上天,或是鬼魂——留下了这块新鲜烤肉,但只够一个人吃。老鼠先生以为是留给它的。它错了。她想不会再有另外一块了,至少在这个空房子里不会再有。
她弯下腰去,新鲜烤肉的气味再次充斥着她的鼻孔。她的嘴张开了,口水从微笑的嘴角流下来。这次老鼠先生连头也没有回。它断定她不会对它造成威胁。好吧,那么她就又向前弯了弯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肉叉刺中了老鼠。老鼠肉串!她把它拿出来,举在面前。老鼠猛烈地尖叫着,四条腿在空中乱蹬,头前后摆动,血从肉叉柄涌到她的拳头上。她举着它,它还在空中翻腾,她把它拿到那池死水边上,从肉叉上把它摔下来。它滑入黑暗中消失了。有一会儿,它的鬈曲的尾巴还竖着,然后也不见了。
她走到水槽边上,试了试每个水龙头,从最后一个水龙头里流出几点可怜巴巴的水滴。她把手放到水滴下冲冼,直到水滴不见为止。然后,她走回烤箱旁,在裤子后面把手擦干。杰克现在站在厨房里,看着她,没有故意躲藏,但她还是没有注意到他。她的注意力全部被肉的气味吸引了。这当然还不够,也并不是她孩子需要的。但就目前来说,也只能将就了。
她伸手进去,抓住烤盘的一角,喘着气把盘子拉出来,抖着手指,咧嘴笑了。这是痛苦的笑,然而这个场景也不乏诙谐。老鼠先生或者是比她抗热,或者是比她更饿。尽管,她很难想象现在有谁或是什么东西比她还要饿。
“我很饿!”她叫着,笑着,走到抽屉边上,快速地合上又打开。“米阿是个饥饿的女人,是的。她既不去莫豪斯也不去没豪斯,但我很饿!我的孩子也很饿!”
在最后的那个抽屉(好像永远都是在最后那个抽屉),她找到了她要找的防热垫。她拿着它们赶紧回到烤箱前,弯下腰,把烤肉拿出来。她的笑声一下子噎住了……然后又放声大笑,比刚才更加响亮。我真是个笨蛋。我多么愚蠢啊。她原本还以为那只被老鼠先生只咬了一点的烤得皮脆脆的乳猪是一个孩子的尸体呢。她猜想一只烤乳猪是有点像小孩子……像婴儿……别人的孩子……但现在她已经把它取出来了,她看到紧闭的眼睛,烤焦的耳朵,嘴里的烤苹果,现在已经没有疑问,它是什么了。
她把它放到柜台上,她又想起了她在大厅雕像上看到的倒影。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饿得发疯。她从她拿肉叉的抽屉里取出一把屠刀,切去老鼠先生吃过的那一块,就像是切掉苹果上的一个虫洞一样。她把那块切下来的往身后一扔,然后举起整个烤乳猪,埋脸进去吃了起来。
杰克从门那边看着她。
当最初的饥饿已经不再那么强烈的时候,米阿以一种介于算计与绝望之间的神情环顾四周。如果烤乳猪吃完了,她该怎么办呢?当下一次这种饥饿再来临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她去哪里寻找她孩子真正需要的,真正想要吃的东西?她一定要找到这个东西,保证能够持续得到那种特殊的食物,维他命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猪肉还可以凑合(足够让孩子再回到梦乡,感谢上帝,耶稣圣人),但肯定还不够。
现在,她又把烤乳猪放回到盘里。她把她穿的衬衣从头上脱下来,翻过来,那样她才能看到衣服的前面。上面是一个卡通的猪,烤得红通通的,但它似乎并不介意,还在傻乎乎地笑着。在它的上面,粗俗的字体看起来像是一块谷仓板,上面写着:美国南部猪,莱克斯61街。下面写着:纽约最好的排骨——美食杂志。
美国南部猪,她想。美国南部猪。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她不知道,但是她相信她能够找到莱克斯,如果一定要找的话。“肯定在第三区与公园之间,”她说道,“肯定是,难道不是吗?”
男孩缩回了门外,让门微开着,听到这句话,他痛苦地点了点头。就是在那里,的确是的。
那好吧,米阿想,一切都很顺利,就像书里那个女人说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吗?
是的。她接着就拿起烤乳猪,开始吃起来。她吃的时候,嘴巴发出的声音和老鼠先生发出的声音真没什么区别。真的没什么大的区别。
2
逖安和扎丽亚想把卧室让给埃蒂和苏珊娜睡。让他们相信他们的客人不想睡他们的卧室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睡在卧室反而会让他们不自在——最后苏珊娜耍了把戏,她故意犹豫着,可怜兮兮地告诉扎佛兹一家,当他们住在剌德城的时候,发生了可怕的事情。那些事是如此可怕,以至于他们从此以后就不能轻易地在屋里睡觉了。谷仓更适合他们,不管你什么时候想要看外面,你都可以透过开着的门看到。
这个故事编得很好,讲得更是惟妙惟肖。逖安和扎丽亚深信不疑,流露出同情的神情。这使得埃蒂反倒感觉很内疚。在剌德的确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这是真的。但是,他们俩并没有从此对睡在屋里感到紧张。至少,他不是这样的。自从离开他们自己的世界以后,他们俩只有一个晚上是待在真实的房屋顶之下的(就是前天晚上)。
现在他叉着腿坐在扎丽亚给他们过夜的一张毯子上面。毯子摊在干草上,其他两个毯子放在边上。他望着院子,看到爷爷讲故事的门廊,看到小河。月亮在云丛中忽闪忽现,院子一会儿被照得明亮亮,一会儿又变得黑漆漆。埃蒂并没有看到他想要看的东西。他的耳朵贴在谷仓的地板上,下面是畜栏。他确定她在下面的某个地方。但是,她真的很安静。
但是,她到底是谁呢?罗兰说是米阿,但这只是个名字。她到底是谁呢?
但是,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像枪侠说的那样,在高等语中这是妈妈的意思。
米阿是妈妈的意思。
是的。但她不是我孩子的妈妈。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儿子。
在楼下传来轻轻的沉闷的声音,接着是木板吱吱作响的声音。埃蒂浑身僵硬。她就在楼下。本来,他还有点怀疑,但现在,她的确就在楼下。
在六个小时无梦的熟睡之后,他醒来了,发现她不见了。他走到谷仓隔间的门边。他们之前就没有关门,他朝外看。她在那里。即使是在月光下,他也知道在轮椅上的不是真正的苏珊娜。不是他的苏希,也不是奥黛塔·霍姆斯,不是黛塔·沃克。但她却不是完全陌生的。她——
你肯定在纽约看到过她,只是那时候,她有腿而且知道怎么使用。她有腿,她不想走得离玫瑰太近。她有自己的理由,很正当的理由,你知道我认为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吗?我认为她,害怕玫瑰会伤害她肚子里怀着的东西。
然而,他为楼下的女人感到难过。不管她是谁,她肚子里怀着什么。她是为了挽救杰克·钱伯斯,才落入这般境地的。她阻挡了那里的恶魔,把她困入自己体内。那样,埃蒂才刚好有足够的时间来配钥匙。
如果你能早点找到解决的办法——如果你不是这么没用的话——她的状况可能不会这么糟糕,但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呢?
埃蒂试着不想这些。当然,很多都是事实。在配钥匙的时候,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那就是为什么在要拖出杰克的时候,他还没有削好钥匙的原因。但现在他已经不想这些了。老是这样想,也没有什么好处,只能给自己造成伤害。
不管楼下的那个女人是谁,他现在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了。夜寂静得似乎什么都睡着了,在月光和黑云的交替下,院子里忽明忽暗。她坐着苏珊娜的轮椅先是横穿过院子……然后回转……然后再横穿……然后右拐……然后左拐。她让他想起了沙迪克所在的空地上的那些旧机器人,罗兰叫他把它们都射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啊?他这时神思游离,想要入睡,但他又想起了那些机器人。罗兰这样说:我觉得它们本身就是悲伤的产物。不过埃蒂会帮它们脱离苦海。在他的劝说下,他照做了:他射死了一条很多节的蛇。那条蛇很像他的一个生日礼物,是一个卡通拖拉机。他还射死一个脾气暴躁的不锈钢老鼠。最后一个是会飞行的电子的东西,罗兰亲自把它给射死了。
就像那些旧机器人一样,院子里的这个女人也想去某个地方。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想要得到某种东西,但她不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么。问题是,他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等着。利用这些时间他要胡编个故事,万一他们醒来,看到她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在院子里打转,那时候就好讲给他们听,好应付一下。或者,可以告诉他们说这是在剌德患上的恐慌综合症。
“啊,我看这个行得通,”他小声说,但这时候苏珊娜的轮椅的方向变了,朝谷仓这边推来。埃蒂躺下,准备装作睡着了。但他没有听到她上楼来,他听到轻微的转动的声音,转动轮椅时发出的哼哼声,然后他听到地板的吱吱声越来越远,她朝谷仓的后面走去。他可以想象得到,她会走下轮椅,然后以她平时的慢节奏往后爬去……去那里做什么呢?
五分钟的寂静之后,他听到一声尖叫,短促但尖利。他非常紧张,那声音就像是一个婴儿在睾丸被拉紧,浑身起鸡皮疙瘩时发出的叫声。他看着通向谷仓底层的楼梯,继续等待。
那是一只猪。一只小猪。仅仅是只小猪。
也许是只小猪,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象着,也有可能是年纪小点的那对双胞胎,特别是那个小女孩。利阿和米阿谐音。不可能是孩子,如果有人以为苏珊娜咬断了一个孩子的喉咙,那么他肯定是疯了,但是……
但是,现在在下面的那个女人不是苏珊娜,如果你一开始就以为她是苏珊娜,你可能会受伤,就像以前一样受伤。
受伤,你去死吧。他曾经差点被杀死。他的脸曾经几乎被大螯虾啃掉。
是黛塔把我扔向那个大鬼怪的。这里的女人不是她。
是的,他有了想法——真的只是出于直觉的想法——这里的这个女人比黛塔不知要好多少,但他如果真要为此赌上他的性命的话,他就是个大笨蛋。
或是赌上孩子们的性命?逖安和扎丽亚的孩子?
他坐在那里汗流浃背,不知所措。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又听到了更多的尖叫和吱吱声。最后的一声尖叫是直接从楼梯下的阁楼里传出来的。埃蒂又开始躺下,闭上眼睛。尽管,不像平常那么自然。从他的睫毛往外看,他先是看到她的头出现在阁楼的地板上。那个时候,月亮从黑云里走了出来,光亮洒满了整个阁楼。他看到她嘴角还留有血迹,像巧克力一样浓黑。他提醒自己早上一定要把血迹从她的嘴角抹掉。他不想让扎佛兹家的人看到。
埃蒂想,我现在想要看到的是那对双胞胎啊。两对,四个,都好好地活着。特别是利阿。我还能做什么呢?逖安皱着眉头从谷仓走出来,他问我们晚上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有可能是一只狐狸,或是一只他们一直都在谈论的狼。因为,你看到有一只小猪不见了。希望你能把剩下的都藏好了,不管你是米阿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希望你藏好了。
她走到他身边,躺下,转身,马上就入睡了。从她的呼吸可以断定,她睡得很香。埃蒂转头看着沉睡中的扎佛兹这片家园。
她并没有去房子附近的任何地方。
除非她摇着她的轮椅穿过整个谷仓,然后走到房子的背后。那么走……从窗户溜到房子里……带一个年幼的双胞胎出来……可能是那个女孩……把她带到谷仓后面……然后……
她不可能这么做的。首先,她没有时间。
也许不,但到了早上他的感觉会好很多,一切如常。他会看到所有的孩子都来吃早餐了。还会看到亚伦,这个腿粗粗、小肚子圆圆的小男孩。他想起他妈妈看到有母亲在街上推着这样的小孩子时,常常会说:太可爱了!都有食欲了。
别想了,快睡觉!
但埃蒂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再次睡着。
3
杰克喘着气从恶梦中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浑身哆嗦着站起来,双手紧抱着自己。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和他身体不相称的棉衬衣,和薄薄的棉短裤,运动裤那种类型的。对他来说也太大了。什么……?
突然传来一声咕哝声,然后是一个小小的放屁的声音。杰克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本尼·斯莱特曼睡在两床毯子下面,毯子盖住了他的眼睛,只有头发露在外面。杰克穿的是本尼·斯莱特曼的汗衫和短衬裤。他们都在本尼的帐篷里。他们的帐篷在河岸边的空地上,帐篷俯视着河流。外面的河岸石头很多,就像本尼说的,不适合种植水稻,但适合钓鱼。如果他们运气真好的话,就能够在德瓦提特外伊河的外沿捕到他们的早餐。尽管,本尼知道杰克和奥伊还得回到尊者的家里吃饭,和他们的首领以及其他的卡-泰特待上一两天,或是更长的时间。但杰克也可能之后会再回来。这里可以钓鱼,河的上游很适合游泳,这里还有墙壁能发光的山洞和身体发光的蜥蜴。杰克想着这些好处,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他不会因为出来没有带枪而过于紧张。(尽管,这些天他看到的太多,也做了太多,以至于若是不带枪在身边,他会浑身不自在。)但是他相信,安迪会守护着他们的,他应该让自己放心地睡觉。
然后,他开始做梦了。可怕的梦。苏珊娜在一个废弃城堡中的一个巨大而肮脏的厨房里。苏珊娜举着一只叉在肉叉上的老鼠。她把它举起来,笑着,血从叉子的木头手柄上流下来,流到她的手臂上。
这事实上并不是梦,你知道的。你必须告诉罗兰。
接下来的想法肯定更加令他困扰:罗兰已经知道了,埃蒂竟然也知道。
杰克坐在那里,双腿蜷曲着靠在胸前,手臂抱着双膝。自从在艾弗莉小姐的英语作文课上,他最后的作文被大家取笑以后,他再也没有感觉这么难受过。那篇作文题为《我对事实的理解》,尽管他现在对事实的理解比以前更加透彻了——可能是罗兰所谓的触动让他明白了很多——他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纯粹的恐惧。不过,现在他不那么恐惧了……
他想他现在感到的是悲伤。
是的,他们应该是卡-泰特,可能还有很多像他们一样的卡-泰特,但是现在他们的团结涣散了。苏珊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罗兰不想让她知道,不想在这儿和别的世界的狼即将到来的时候告诉她。
卡拉之狼,纽约之狼。
他想生气,但没有人可以让他生气。
苏珊娜是因为帮他而怀孕的,如果罗兰和埃蒂不告诉她这些事情,那是因为他们想保护她。
是啊,一个抱怨的声音在他的耳际响起。他们也确实希望在狼从雷劈出来的时候,她能够帮得上忙。如果那时候,她正忙于流产或是由于紧张而崩溃什么的,到时对付狼的枪就要少一支了。
他知道那样不公平,但是那个梦让他很震惊。他老是想起老鼠,那只老鼠在肉叉上乱颠。她高举着它,笑着。他
藏书网
忘不了。她在大声笑。他能够体会到她那时心里的想法,那个关于老鼠肉串的想法。
“救世主啊。”他小声说道。
他猜想他理解罗兰为什么不把有关米阿的事情告诉苏珊娜——以及有关这个孩子的事情,苏珊娜所说的孩子——枪侠难道不知道,有些更加重要的东西正在失去,而且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下去,损失会越来越大吗?
他们比你更了解情况,他们都是大人了。
杰克觉得这些都是狗屁。如果大人真比孩子知道得多,为什么他老爸还每天抽三包不过滤烟,还吸食可卡因,直到鼻子流血呢?如果大人知道按某些道理做正确的事,那为什么他妈妈会和她的按摩师睡觉呢?那个家伙有强健的二头肌,却没有大脑。为什么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在一九七七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他们的孩子(他有个小名叫巴玛——也只有他们家的管家知道)失去了他妈的理智?
这是两码事。
但如果这是一码事呢?如果罗兰和埃蒂身在其中,但却看不到事实呢?
什么是事实?你理解的事实又是什么呢?
他们不再是卡-泰特了,那就是他对事实的理解。
在第一次闲聊时,罗兰和卡拉汉都说了什么呢?那时候,我们都在场,我们是在一起的。他想起了一个老笑话,当人们放屁的时候,人们会说只有屁股才会泄密。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他们的身体泄露了秘密。不再是真正的卡-泰特了——当他们在互相保守自己的秘密时,他们怎么可能还是呢?米阿和苏珊娜肚子里的孩子是秘密吗?杰克不这么认为。还有其他事情。有一些事情罗兰不仅没让苏珊娜知道,连其他人也没有告诉。
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如果我们是卡-泰特,我们就能打退狼群。他想,但不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纽约。我只是不再相信。
接着,他又有了一个新想法,这个想法如此的可怕,他想尽量地回避。但是他意识到,他没有办法做到。尽管他不想,但他必须要考虑这个想法。
我能够自己控制这件事,我能够自己告诉她。
那么,然后怎么办?他怎么跟罗兰说呢?他怎么解释呢?
我不能这么做。我没有办法解释,他也不会听我的解释。我惟一能做的是——
他还记得罗兰讲的他与柯特对战那天的故事。被揍的老地主带着他的拐杖,单纯的孩子带着他的老鹰。如果他——杰克——反对罗兰的决定,告诉苏珊娜罗兰一直瞒着她的事,这些对他来说将会是一场成人测试。
而且,我还没有准备好。可能,罗兰准备好了——不太可能——但我也不是他,没有人能和他比。他胜于我,我应该单独被送往东边的雷劈。奥伊可能会想和我一起去,但我不会让他和我一起去。因为,那里只有死亡。死亡对于我们的卡-泰特来说只是一种可能,但对于他这样一个小孩子来说那是肯定的。
然而,罗兰保密的做法仍然是错误的。所以呢?他们将再次聚在一起继续听卡拉汉把故事讲完——可能——然后处理卡拉汉教堂里的事。然后他该怎么做?
和他谈谈。告诉他,他在做的事情是不对的。然后,说服他。
好。他能那么做的。这会很难,但他能那么做。他也该和埃蒂说说吗?杰克不这么认为。埃蒂知道后会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让罗兰自己决定告诉埃蒂什么吧。罗兰毕竟是我们的首领。
帐篷的口盖再次抖动,杰克的手伸到他身体的一侧,如果他带着他的工装包的话,鲁格一般都挂在这里。现在,它当然不在这里,但一切正常,是奥伊,他想把鼻子伸进口盖,所以把口盖往上推,好让他的头钻进帐篷。
杰克伸手去拍他的头。奥伊用牙齿轻轻地咬住他的手,开始舔起来。杰克也很乐意让他舔。他早把睡意抛到九霄云外了。
帐篷外面的世界是一幅浓重的黑白素描。布满岩石的斜坡伸向河流,河流现在看起来又宽又浅。月亮像是空中的一盏灯。杰克看到布满岩石的岸边有两个人,吓得直冒冷汗。这时候,月亮转到云层里,整个世界都黑了。奥伊的下巴又贴到他的手上,把他往前拉。杰克跟着他走,发现了四只脚印,这让他放心了些。奥伊在他的背后站起来,他在他的耳边呼吸,他的呼吸声就像是个小发动机发出的。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整个世界又亮了。杰克现在才看到奥伊已经把他带到了一大块花岗岩上,这块花岗岩从土里伸出来,就像是一只被烧毁的船只的舰首。这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环顾四周,然后又向河岸看去。
其中一个他肯定不会认错的。月光在金属上的闪光足以让人认出那是报信机器人安迪(当然它还有其他很多功能)。另外一个……另一个是谁呢?杰克斜视了很久,起初还bbr>是认不出来。他藏身的地方离下面的河岸起码还有两百码。尽管月光明亮,但还是很难辨认。那个男人的脸抬起来,那样他才能看到安迪,月光刚好照在他的身上,但是他脸部的轮廓还是飘忽不定。只是,那个男人戴的帽子……他认得那顶帽子……
也可能弄错了。
然后,那个男人稍微转了一下他的脸,月光从他的脸上反射回来,杰克现在确信了。在卡拉可能有很多牛仔戴着这种圆圆的墨西哥帽,但是到目前为止他只看到过一个人是戴眼镜的。
是,他是本尼的老爸。那又怎么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我的父母。有些父母关心他们的孩子,特别是像斯莱特曼先生这样失去了本尼的双胞胎姐姐之后,他肯定会更关心自己的孩子的。本尼说,他姐姐死于热肺,也就是肺炎的意思。六年前。我们出来野营,斯莱特曼先生叫安迪看着我们。然而半夜的时候,他决定过来看看我们,很可能他自己做了什么恶梦。
有可能,但是那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安迪和斯莱特曼先生要到下面的河岸去交谈啊?
也许,他怕吵醒我们。也许,他现在就可能上来看我们的帐篷,那么我就该回到帐篷里去——也许他会听安迪说我们都很好,然后径直回罗金B。
月亮再一次躲到了云层下,杰克想他最好还是待在老地方不动,直到月亮再次从云里出来。当月亮出来的时候,他看到的一切,使得他就像刚才在梦里跟着米阿穿过整个废弃的城堡时一样难过。好一会儿,他想这有可能还是一个梦,有可能他做完一个梦又开始做另外一个梦。但是鹅卵石硌得他的脚生疼,奥伊在他旁边的呼吸完全不像是在梦里。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实。斯莱特曼先生既没有上来看孩子们的帐篷,也没有径直回到罗金B。(尽管安迪的确是跨着大步沿着岸边回去了。)本尼的老爸在涉水过河,他在向东去。
他可能有理由去那里。他可能有充分的理由去那里。
真的吗?那么,那个充分的理由是什么呢?不可能是那边的卡拉,这点杰克很了解。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废弃的土地和沙漠,边界地和死亡之国雷劈的缓冲带。
开始是苏珊娜出了问题——他的朋友苏珊娜。
现在看起来,他的新朋友的老爸也出了问题。杰克注意到他已经开始咬自己的指甲了,这是他在派珀学校的最后一个礼拜染上的毛病,然后他让自己停下来。
“这不公平,你知道吗?”他对奥伊说,“这不公平。”
奥伊开始舔他的耳朵。杰克转身双手抱住这只大貉獭,把他的脸贴到他朋友毛茸茸的皮毛上。貉獭安静地站着,让他抱着。过了一会,杰克回到奥伊站的更加平坦的地上。他感觉好多了,感到了一点安慰。
月亮又钻到云层下面,整个世界都黑了。杰克站在老地方不动。奥伊轻轻地哼哼叫着。“等一下。”他自言自语地说。
月亮再次出来了。杰克仔细审视刚才本·斯莱特曼和安迪交谈的地方,拼命地回想。那里有一块大石头,表面闪闪发光。一个死去的光秃秃的树干靠在边上。杰克确信他能找到这个地点,即使是在本尼的帐篷撤走后。
你会告诉罗兰吗?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
“知道。”站在他脚踝边的奥伊说道,这让杰克吓了一跳。或许他说的 662f." >是不
?或许那才是这只貉獭真正要说的?
你疯了吗?
他没有疯。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疯了——发疯或是马上就要疯了——但是,他不那么想了。而且有时候他也知道,奥伊能读懂他的心。
杰克静静地回到帐篷。本尼还在熟睡。杰克看着那个男孩——尽管年岁比他大,但在很多重要的方面比他年轻——之后的好几秒钟,他都在咬自己的嘴唇。他不想让本尼的老爸有什么麻烦。除非,他别无选择。
杰克躺下来,把被单拉到他的下巴。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没有过那么多让他做不了决定的事情,他想哭。在他能再次睡着之前,天开始泛白了。
第八章 图克家的店铺;找不到的门
1
在离开罗金B之后的半小时内,罗兰和杰克默默地向东面的小农场骑着,他们的马肩并肩友好地溜着蹄。罗兰知道杰克的心里在想一些严肃的问题,他困惑的脸说明了一切。终于,杰克握紧拳头,举到左胸前说:“罗兰,在埃蒂和苏珊娜加入我们之前,我可以和你这个首领谈谈吗?”此时,罗兰还是大吃了一惊。
我可以对尊贵的首领敞开心扉吗?但是这句话潜含的意义比这要复杂,这话比亚瑟·艾尔德那个时代都还要早上好几个世纪,像范内说的那样。这有可能是要求某个首领帮助解决一些很难解决的情感问题,经常是与爱情有关。当他或她真这么问的时候,他或她会立即,毫无疑问地按照首领给予的建议去做。但是,当然杰克·钱伯斯还不会有爱情问题——除非他爱上了那个巨人弗兰西妮·塔维利——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这种套语的呢?
这时候,杰克两眼突出,脸色苍白,严肃地看着他,罗兰不喜欢他这样。
“首领——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杰克?”
“不是听来的,我自己想到的。”杰克马上补充说明,“我从来不去探听什么,但是有时候,就是突然想到了。这些都不是很重要,我以为,有时候我们毕竟还是要用这些词句的。”
“你学这个就像是一只乌鸦或是老鹰捡起它看到的发光的东西一样。”
“我想是的。”
“还有什么其他的?再告诉我一些。”
杰克看似很尴尬。“我记不得了。首领,那意味着我向你敞开心扉,然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同意。”
那意思实际上比他说的要复杂得多,但这个孩子已经抓住了要害。罗兰点头了。他们一起骑着马走着,太阳晒到脸上很舒服。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的表演让他舒心,之后他又和这个太太的父亲好好聊了一番,这么多夜以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是的。”
“让我想想,还有个叫‘告诉我啊’,意思——我想是——议论一些你不该议论的人。它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因为那听起来就像是在说闲话:‘告诉我啊’。”杰克用一只手捂住耳朵。
罗兰笑了。实际上应该是“告诉啊我”,但很明显杰克只是学会了发音。这个真的很有意思啊。他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把自己的想法深深地埋在心里。还好有一些有效的办法,感谢上帝。
“还有小首领,意思是某个宗教首领。你今天早上在思考那个问题,我以为,因为……那个年长的曼尼人吗?他是个宗教首领吗?”
罗兰点头了。“应该是的,那么,他的名字,杰克?你能从我的脑子里读出他的名字吗?”枪侠全神贯注于这件事。
“当然可以,韩契克,”杰克立即说,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和他闲聊过了……什么时候?昨天深夜?”
“是的。”他还没有预料到这件事。如果杰克不知道那件事,他会感觉好一点。但是这个孩子感觉很灵敏,罗兰相信他,他说他没有探听这些。至少没有故意探听。
“艾森哈特太太以为她恨他,但是你以为她只是怕他。”
“是的。”罗兰说,“你的感觉很灵敏。比阿兰更灵敏,比你自己以前也要灵敏。难道是因为玫瑰,是吗?”
杰克点了点头。是因为玫瑰。他们继续默默地向前骑了一会儿,在他们的马后扬起一阵阵薄薄的灰尘。那天尽管有太阳,天还是很冷,看来秋天真的来了。
“好吧,杰克,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和你的首领我说说话吧。我也很感激你一直如此信任我的智慧。”
但是,两分钟过去了,杰克什么都没有说。罗兰试探着他,想要弄明白这个孩子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也没有——
但还是有些东西的。有一只老鼠……扭动着,被叉在什么东西上面。
“她去的城堡在什么地方?”杰克问道,“你知道吗?”
罗兰没有办法掩饰他的惊讶,他其实很惊愕。他猜想他的神情中还有一丝内疚。突然,他明白了……当然不是全部,但明白了很多。
“根本没有什么城堡,从来没有过,”他告诉杰克,“她去的这个地方只在她的心里,很有可能是根据她读过的故事编造的,那些我在篝火边上讲的故事。她去那里,那样她就不必看到她真正吃的是什么。她孩子需要的是什么。”
“我看到她在吃一只烤乳猪,”杰克说道,“就在她进来之前,有只老鼠在吃这只烤乳猪。她用肉叉刺中了这只老鼠。”
“你在什么地方看到这些的?”
“在城堡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在她的梦里,我在她的梦里。”
“她看到你了吗?”枪侠的眼睛非常敏锐有神。他的马分明是感到了一些变化,停了下来。杰克的马也停下来了。他们现在到了东路,离瑞德·莫丽·杜林杀死雷劈的狼的地方还有一公里。现在他们面对着对方。
“不,”杰克说,“她没有看到我。”
罗兰想起那个晚上,他跟着苏珊娜进入了沼泽地。他知道她在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但他只能感觉到这点,不知道确切的地方。他在她心里看到的景象都是模糊的。现在他知道了。他还知道其他一些东西:杰克很困惑,他的首领决定让苏珊娜继续走这条路。也许,他的困惑是对的。但是——
“你看到的不是苏珊娜,杰克。”
“我知道。那个她还有自己的脚,而且叫自己米阿。她还怀孕了,而且害怕死亡。”
罗兰说:“如果你告诉我这个首领,告诉我你在梦里看到的一切,还有在你醒来以后困扰你的一切。那么,我会以我的智慧给你建议,我所有的智慧。”
“你不会……罗兰,你不会指责我吧?”
这次罗兰还是没有办法掩盖心里的惊愕。“不会的,杰克。肯定不会的。也许应该是我请求你不要指责我。”
孩子天真地笑了。马又开始向前行进了,这次比刚才要快点了。似乎它们也知道这个地方会有麻烦,它们也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2
杰克连自己也没把握,当他开始讲以后,他心里的事情究竟有多少会出来。他又开始犹豫了,到底怎么告诉罗兰关于安迪和斯莱特曼先生的事情呢。最后,从罗兰刚才说的话里他找到了答案——告诉我你在梦里看到的一切,还有在你醒来以后困扰你的一切——在岸边看到的一切都不说。事实上,今天早上他觉得那一部分对他来说也不是很重要了。
他告诉罗兰关于米阿怎样跑下楼梯,在她看到餐厅和宴会大厅没有吃剩下的东西时,她的恐惧。然后是在厨房里发生的一切。她在厨房发现了一块烤肉,但是有只老鼠在吃。然后,她把她的竞争者给打败,独自开始享用那块烤肉。然后是杰克自己,害怕得发抖,控制着自己不要叫喊。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扫了一眼罗兰。罗兰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继续,快说,把它讲完。
好吧,他想道,他答应不指责我的,他信守了诺言。
那是真的,但是杰克还是不能告诉罗兰他考虑过把一切都告诉苏珊娜。无论如何,他的确说出了他心里最大的恐惧:他们三个都知道了这件事,而只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们的卡-泰特在最最需要团结的时候涣散了。他甚至还跟罗兰说了那个老笑话,当一个人放屁的时候,人们会说只有屁股才会泄密。他不期望罗兰大笑,他的这个期望显然是达到了。但是,他感觉到罗兰有些羞愧。杰克觉得很害怕。他一直以为羞愧只会在那些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身上出现。
“而且到昨晚,比三个人知道、只有一个人不知道更加糟糕的事情出现了,”杰克说道,“因为你想把我排除在外,是吗?”
“不是。”
“不是?”
“我只是想顺其自然,我告诉埃蒂是因为我害怕,一旦他们同居一室,他马上就会发现她梦游,会把她叫醒。如果他真那么做了,我害怕不知道什么事情又会发生在他们两个的身上。”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
罗兰叹气道:“听我说,杰克。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柯特负责我们的体育锻炼。范内负责我们的智力训练。他们俩都想把他们自己对道德规范的理解教给我们。但是在蓟犁,我们的父亲负责教我们有关卡的一切。因为每个孩子的父亲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每个人对卡是什么,卡是做什么的,从孩提时代起就有不同的理解。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在回避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杰克这样想着,但还是点了点头。
“关于卡,我的父亲告诉了我很多。其中不少我都已经遗忘了,但有一件事情仍然记得很清晰。他说,在你不确定的时候,你必须让你的卡独自解决问题。”
“所以,这就是卡。”杰克听起来有点失望。“罗兰,那没什么用。”
罗兰听懂了孩子话语中的担忧,但是其中的失望更让他心痛。他继续骑马,再要开口时,他意识到他要说的只是些空洞的理由,就又闭上了嘴。他没有再争论,说了实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你想告诉我什么?”
孩子的脸马上涨红了,罗兰意识到可能杰克以为他在讽刺他,所以他生气了。这种误解让人害怕。他是对的,枪侠想。我们真的散了吗,老天帮帮我们吧。
“不是这样的,”罗兰说,“听我说,我求你听好了。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狼正在赶来。在纽约,巴拉扎和他的那些先生们也正在赶来。他们马上就要到了。苏珊娜的孩子能等到这些事情解决后才出生吗,是或者不是?我也不知道。”
“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怀孕的样子。”杰克小声说,脸上的绯红退了一些,但是他仍然低着头。
“是的,”罗兰说,“她是不像,她的乳房丰满了一点——可能还有她的嘴唇——但这些就是仅有的迹象了。所以,我还有理由抱有希望。我必须抱有希望,你也必须这么希望。因为,排在狼和你世界里的玫瑰之前的,还有黑十三以及怎么处理它的问题。我想我知道——我希望我能知道——但是我必须和韩契克再谈一次。而且我们必须再听完卡拉汉神父的全部故事。你想过自己和苏珊娜谈谈吗?”
“我……”杰克咬着嘴唇,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你这么想过。忘了它吧。如果在除了死亡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事情会涣散我们的人心,那么不需要我的应许,你就可以那么做。杰克,我是你的首领。”
“我知道。”杰克几乎叫着回答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认为我喜欢这样吗?”罗兰问道,有点激动。“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以前这些都要简单得多了……”他声音小了,对自己差不多要说出口的话感到惊讶。
“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杰克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并不是我们自己要求来这里的,没有人这样要求。”我也没有要求你把我丢进黑暗里。杀了我。
“杰克……”枪侠叹着气说,举起手,然后又把手放到他的大腿上。前面是一个岔口,从那个岔口,他们就能到达扎佛兹小农场,埃蒂和苏珊娜在那里等着他们俩。“我所有能做的就是重说一遍我刚才说的话:当一个人对卡不确信的时候,最好让卡自己决定怎么解决。如果你干涉它,你肯定会做错事的。”
“罗兰,这很像是纽约王国的警察说的话。答案不是答案,只是让别人做你想要他们做的事的一..种方法。”
罗兰考虑着他的话,嘴唇紧闭。“你叫我支配你的心。”
杰克机警地点了点头。
“作为你的首领,我还有两件事想要跟你说。首先,我说我们三个——你、我和埃蒂——要在狼来之前把实情告诉苏珊娜。告诉她我们知道的一切。告诉她她怀孕了,她的孩子肯定是个恶魔的孩子,而且她自己造了个叫米阿的女人来照顾那个孩子。第二,在我们告诉她这些之前,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件事。”
杰克考虑着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慢慢露出了舒心的宽慰。“你这话当真?”
“当真。”罗兰尽量掩饰着这件事对他造成的伤害和他的怒气。但毕竟,他还是很了解孩子为什么这么问。“我承诺,我对此发誓,这样行不?”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罗兰点了点头,“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确信这是对的。而是因为你,杰克。我——”
“等一下,等等。”杰克说道,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不会是把所有这些都推到我的身上吧。我从不——”
“别这么说胡话,”罗兰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严厉,态度冷漠,杰克很少听到他这么说话。“你请求一个男人的决定,我同意了——我也必须同意——因为卡规定你在重大事件中要像男人一样做出决定。在你置疑我的行为时,你已经开启了这扇门。你难道想否认这个?”
杰克的脸红了又白。他看起来很害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摇头。罗兰想,天哪,我讨厌所有这些。这比什么都糟糕。
他心平气和地说,“不,不是你自己要求来这里的。我也不想掠夺你的童年。然而,我们现在在这里了,狼站在山的那边嘲笑我们。我们必须按他的意愿做,不然我们就得付出代价。”
杰克头垂得很低,颤抖着小声说道:“我知道。”
“你相信苏珊娜应该知道这些事。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在这件事上,失去了方向。当有些人知道该怎么做,而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不知道的人只能听命,而知道怎么做的人必须勇敢地承担这个责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杰克。”
“是的。”杰克小声说道,用弯曲的手碰了碰眉头。
“好吧。那么就不要再提这事儿了。你的感应很强。”
“我希望我不是。”杰克脱口而出。
“不管怎样,你能感觉到她吗?”
“是的,我没有有意探测——她或是你们中的任何人——但有时候我的确感觉得到她。我听到她想唱的歌,以及她对她在纽约的公寓的看法。有一次,她是这么想的:‘我希望我能够有机会再次阅读读书俱乐部的爱伦·德鲁里的新小说。’我以为爱伦·德鲁里在她那个世界肯定是个著名的小说家。”
“这些都是些很表面的东西,换句话说。”
“是的。”
“但是,从这些东西,你能触及到更深的东西。”
“我有时候还能看到她脱衣服,”杰克沮丧地说,“但这是不对的。”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是对的,杰克。你就把她当作是一口井,你每天必须要去,取一滴水,来确保水仍然是甜的。我想要知道她是否变了。特别想要知道她是不是打算逃跑。”
杰克睁大眼睛看着他,“逃跑?逃到哪里去?”
罗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一只猫到哪里产崽,在橱柜里,或是在谷仓里?”
“但是,如果我们告诉了她,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她占了上风呢?如果米阿逃跑了,罗兰,并且把苏珊娜也带走了呢?”
罗兰没有回答。这就是他所担心的,杰克聪明地想到了这些。
杰克看着他,眼中带着理解的怨恨……但也有接受。“一天一次,不会再多了。”
“如果你感觉到了变化,还会有更多麻烦的。”
“是的。”杰克说道,“我讨厌这些,但是,首领,我问你。我想你会带上我吧。”
“杰克,这不是扳手劲,不是一场游戏。”
“我知道。”杰克摇了摇头,“感觉你好像把问题都转到我这边来了,但是也没什么。”
我的确把问题转到你那边了,罗兰想。他想还好没有人知道他刚才是多么的迷茫,带他渡过这么多难关的直觉似乎也缺失了。我的确这么做了……但我也别无选择。
“我们现在保持沉默,但是在狼来之前,我们一定要告诉她,”杰克说道,“在我们必须战斗之前,就这么说定了?”
罗兰点了点头。
“如果我们必须先对付巴拉扎——另外一个世界里的恶棍——在我们行动前,也必须告诉她。好吗?”
“是的。”罗兰说,“好。”
“我讨厌这些。”杰克犹豫地说。
罗兰回答道:“我也讨厌。”
3
埃蒂坐在扎佛兹家的门廊里切着肉,还一边听着爷爷的令人困惑的故事,在他认为该点头的时候点着头。当罗兰和杰克骑着马出现的时候,埃蒂放下刀,大步跨下阶梯去迎接他们,还一边回头叫苏珊娜。
今天早上,他感觉特别的好。他晚上的恐惧已经一扫而光,就像是我们对夜晚的恐惧一样。就像是尊者说的一类和二类吸血鬼,对这些东西的恐惧在阳光下就全然不见了。首先,扎佛兹家的所有孩子都好好的,吃早饭的时候都出现了。其次,谷仓里的确少了一头小猪。逖安问了埃蒂和苏珊娜他们在晚上是否听到了什么,当他们俩都摇头时,他满足地点了点头,但神情还是有点黯然。
“啊。在这个世界的这个部分,无声的焦虑到处都是,但北方没有。每年秋天都有一群一群的野狗出没。两个礼拜前,他们还在卡拉·埃米提。下个礼拜,他们中的一些就会来到我们这里,他们就会成为卡拉·洛克午德的一大问题了。他们沉默无声,我说的不是安静,我说的是沉寂。这里什么也没有。”逖安用一只手掐在喉咙上示意。“而且,他们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我在这里找到一些硕大无比的谷仓鼠。已经死了。其中一只的头颅都被舔干净了。”
“恶心。”赫达说道,做着好笑的鬼脸把他的碗推开了。
“姑娘,你来吃粥啊,”扎丽亚说,“吃了粥,在你出去晾衣服的时候,你会很暖和的。”
“呵呵,为什么呢?”
埃蒂捕捉到了苏珊娜的眼睛,他对她眨了眨眼。她也向他眨了眨眼,一切都很正常。是的,可能她在晚上会梦游。在午夜吃点夜宵,然后把剩下的埋到土里。这都没什么啊。但是,她怀孕的问题一定得解决。这个问题当然该被解决。埃蒂确信,这件事最终会被妥善地解决。在太阳底下,有关苏珊娜可能会伤害一个孩子的想法真是荒谬。
“嗨,罗兰,杰克。”埃蒂转向正走出门廊的扎丽亚。扎丽亚行了屈膝礼,罗兰摘下帽子,冲着她亮了亮帽底,然后又戴上。
“夫人,”他问她,“在抵挡狼群这件事情上,你是和你丈夫站在一起的,对吗?”
她叹了口气,但眼神却很坚定。“是的,枪侠。”
“你需要援助或是增援人员吗?”
这个问题问得不带丝毫的夸耀——事实上,很随意——但是埃蒂感觉到了窘迫,当苏珊娜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时,他轻轻地捏着她的手。接下来是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还没有向卡拉地区的大农场主、大牧场主或是大商人提出来过,但却先向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妻子提出来了,一个小农场主的妻子。她稠密的棕色头发在脑后系成一个发髻,她的皮肤尽管是自然的暗色,但却由于过多的光照而显得粗糙开裂。这是对的,本来就应该这样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灵魂主干就是在四十多个像这样的小农场里,埃蒂估算着。让扎丽亚·扎佛兹代表他们,又有何不妥呢?
“需要,说谢啦。”她就这样直接地回答道,“上帝和耶稣圣人保佑你们和你们的家人。”
罗兰点了点头,似乎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数着时间度日。“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给我展示了些东西。”
“是吗?”扎丽亚淡淡地笑着问。逖安拖着重重的脚步走到角落附近,尽管现在才早上九点,他看似很累,而且还大汗淋漓,有只肩膀上放了一个破旧的马鞍。他过来问罗兰和杰克好。然后,他站在他妻子的旁边,一只手绕过她的腰,放在她的臀部上。
“啊,跟我说说欧丽莎女士和格雷·迪克的故事。”
“那是个有趣的故事。”她说。
“的确。”罗兰说道,“夫人,我不会说话,我就直说了吧。当那个时刻到来之时,你会带着你的盘子战斗吗?”
逖安瞪大了眼睛,还张着嘴,然后又闭上。他看着她的妻子,就像是刚刚被告知了什么隐情似的。
“啊。”扎丽亚说道。
逖安扔掉马鞍,拥抱她,她也抱他。拥抱很简短,但是有力。然后,她转向罗兰和他的朋友。
罗兰微笑着。埃蒂有点飘忽,就像他以前看到类似场景的时候一样。
“很好。你能教苏珊娜抛盘子吗?”
扎丽亚若有所思地看着苏珊娜,“她要学吗?”
“我也不知道啊。”苏珊娜回答道,“罗兰,我该学吗?”
“是的。”
“枪侠,那她什么时候学呢?”扎丽亚问道。
罗兰估算着:“再过三天或者四天,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如果她没有这个潜质,你就把她送回来,我们会试试杰克。”
杰克开始有点蠢蠢欲动。
“我想她会学得很好的。我还没见过掌握不好新武器的枪侠。我们必须至少得有一个人既能扔盘子又能射击。因为我们有四个人,却只有三只可靠的枪。而且我喜欢这些盘子,很喜欢。”
“我肯定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的。”扎丽亚说着,害羞地看了看苏珊娜。
“那么,九天后,你,玛格丽特,罗莎丽塔和萨瑞·亚当斯要来尊者的房子里,我们到时候就等着看你们露一手了。”
“你有计划?”逖安问。他的眼中闪烁着希望。
“到时候我会有的。”罗兰回答道。
4
他们四个骑在马上以同样不急不慢的步伐朝城里走去。但在东大道和另一条路交汇的地方,那条路变成了南北向的。罗兰勒住马。“就在这里我要和你们分开一阵子,”他告诉他们。他指着北方的小山说,“再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就到那些赶路人称作曼尼·卡拉的地方了,其他人管那儿叫曼尼·赤径。不管叫什么名字,那都是他们的地盘了。这是一个大镇子里面的小镇。我要到那里去见韩契克。”
“他们的首领。”埃蒂说。
罗兰点头,“出了曼尼村,再走大概一小时的路程,就是废弃的矿井和很多山洞。”
“那个地方就是你在塔维利双胞胎画的地图上指出来的地方?”苏珊娜问道。
“不是,但也很近了。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叫做门口山洞的那个山洞。在卡拉汉讲完故事前,我们今晚肯定能从他那里听说这个地方。”
“那是事实,还是你自己的直觉?”苏珊娜问道。
“我是从韩契克那里听说的。昨晚他讲到了这个地方。他还讲到了神父。我能告诉你一些,但我们最好还是让他亲口讲出来比较好。不管怎么样,那个山洞对我们很重要。”
“那是回去的路,对吗?”杰克问道,“你认为那是回纽约的路。”
“不仅如此。”枪侠说,“借助黑十三,我认为那里可以通向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
“包括黑暗塔?”埃蒂问道。他的声音很嘶哑,比耳语大不了多少。
“我不能这么说。”罗兰回答,“但是我相信韩契克会让我看看那个山洞,那时候我就有可能知道得更多了。对了,你们三个在那个商店还有事情要做,去那个图克杂货店。”
“我们需要这么做吗?”杰克问道。
“你们需要。”罗兰在他的大腿上放平他的小包,打开,然后伸手进去。最后他拿出一只小小的有系绳的小皮袋,他们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个。
“我爸给我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现在只剩下这个了,除了我年轻的脸庞的残骸之外,那张很多年前和我的卡-泰特一起骑马进入眉脊泗的那张年轻的脸庞。”
他们都敬畏地看着这个小包,心里的想法也是一样的:如果枪侠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小皮包肯定有好几百年之久了。罗兰打开它,看了看,然后点头。
“苏珊娜,伸出你的手来啊。”
她伸出手来。罗兰倒空了小皮包,大概有十块银子掉到苏珊娜合拢的手掌上。
“埃蒂,伸出手来。”
“罗兰,我想小皮袋已经空了啊。”
“伸出手来。”
埃蒂耸了耸肩膀,伸出手来。罗兰把皮袋子倒在他的手上,倒出十几块金子。
“杰克?”
杰克伸出手来。奥伊在袋子和雨布之间,兴致勃勃地看着。这次在小皮袋变空之前,罗兰倒出了五六颗宝石。苏珊娜倒抽了口气。
“它们只不过是些石榴石,”罗兰说,有点抱歉。“据他们说,外面市场上这种宝石的交易很好。它们换不了很多东西,但我想,要换一个小男孩需要的东西应该够了。”
“酷。”杰克高兴地笑了。“说谢啦,先生!”
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个空袋子,罗兰微笑着。“我以前做过的和会的大部分魔术现在都忘了。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些残留,就像是茶壶里泡过水的茶叶。”
“里面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吗?”杰克好奇地问道。
“现在没了。到时候,又会有的。这是个生长袋。”罗兰把这个古老的皮袋子放回他的包里。这次他拿出来的是卡拉汉给他的新鲜的烟草,他卷了根烟。“去店里买些你们喜欢的东西。可以买些衬衣,给我也买一件。然后,你们就到门
廊上去休息会儿,就像镇上的人那样。图克先生不会太在意的,他肯定不乐意看到我们装备得如此精良地向东去雷劈。但他也不会把你们哄走。”
“他敢那么做,就让他试试。”埃蒂咕哝道,还伸手摸了摸罗兰的枪把。
“你用不着那个,”罗兰说,“顾客们就足以让他守在柜台后面,看管他的钱柜子。这是镇上的规矩。”
“这对我们有利,是不是?”苏珊娜问道。
“是的,苏珊娜。如果你直接问他们,就像我问扎佛兹太太那样,他们是不会回答你的,所以我们最好不要问,还不是时候。但是,当然他们都是想要战斗的,或者让我们为他们战斗。只要不是与他们作对就行。为那些不能为自己战斗的人战斗是我们的职责。”
埃蒂把祖父告诉他的一切都告诉了罗兰,然后沉默不语。罗兰没有开口问他。尽管,那就是他们为什么去扎佛兹家的原因。他还意识到,连苏珊娜也没有问他。她根本就没有提及任何他与老杰米的对话。
“你会问韩契克你问过扎佛兹太太的问题吗?”杰克问道。
“是的。”罗兰回答道,“我会问他的。”
“因为你知道他会回答什么。”
罗兰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微笑并没有给人带来任何宽慰,事实上他的微笑冷似雪地里的阳光。“一个枪侠从来不问他自己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说,“我们在神父的房子里再见吧,共进晚餐。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太阳落下地平线的那一刻,我肯定会在那里了。你们也会在那里的吧,埃蒂?杰克?”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有苏珊娜?”
他们都点头了,奥伊也点了点头。
“那么就晚上见了啊。但愿你们顺利,但愿你们心中的太阳永远不落。”
他一蹬马,调转头,朝那条少有人走的小路北面骑去。他们看着他,直到他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正如每次他走后一样,他们三个备感孤单。他们都体会着同一种复杂的感受,其中有恐惧,有孤独,还有一些带着几分紧张的骄傲。
他们上路了,他们的马互相靠近了些。
5
“不要上来,不要上来,不要把那个脏兮兮的蠢东西带到这里来,绝对不要带到这里来。”伊本·图克站在他柜台后面叫喊着。他的声音很尖利,像女人。这声音像是玻璃的碎片刮擦着这个商店让人昏昏欲睡的安静。他指着奥伊叫喊着,而奥伊正从杰克前面雨布的口袋里往外瞧。十来个漫不经心的顾客转身来看,他们多半穿着手织的棉布。
两个农场工人,穿着普通的棕色衬衣,脏了的白裤子,便鞋,站在柜台前。他们立即后退,好像这两个带着枪的外来人会立即抽出鞭子,把图克先生轰到卡拉·布特山去似的。
“是的,先生。”杰克和善地说,“对不起。”他把奥伊从雨布的口袋里抱出来,然后把他放在门外阳光灿烂的门廊上。“你待在这里,小子。”
“奥伊待在这里。”貉獭说道,然后把尾巴翘到屁股上。
杰克重新跟上他的朋友,他们一起走进店里。对于苏珊娜来说,店里有某种她在密西西比州时感到熟悉的味道:一种混杂的香味,里面有咸肉、牛皮、辣椒粉、咖啡、樟脑和年久的樟木的味道。小木桶盐水里的腌菜发出强烈的、让人泪下的气味。
“我这里是不记账的。”图克用一种尖利、短促、恼人的声音喊道。“我不会给任何从别的地方来的人记账的,从不。我说的都是真话。先生们。”
苏珊娜紧紧地拉着埃蒂的手,暖暖地握着他,可被埃蒂不耐烦地摔开了。但是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和杰克一样和善,“说谢啦,图克先生,我们不需要记账。”然后他想起了卡拉汉神父跟他说过的话:“活着就绝不。”
店里有些顾客小声地表示赞同。没有人再假装购物。图克脸涨得绯红。苏珊娜再次去拉埃蒂的手,一边握紧它一边给了他一个微笑。
起初,他们默默挑选着商品。但是在他们结束之前,一些人——两个晚上之前那些在凉亭里的人——向他们打招呼,和善地询问他们好不好。他们三个都说很好。他们买了衬衣,给罗兰也买了两件。他们还买了牛仔裤、汗衫、三双短靴子,靴子尽管看起来很丑,但却很实用。杰克买了一包糖,在图克先生很不情愿地慢吞吞把它放到一个草编袋中时,杰克手指着把它挑了出来。当他想要给罗兰买一些烟草和卷烟纸的时候,图克很直接地拒绝了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快意。“不卖,不卖,我不会把烟草卖给一个孩子,永远不会。”
“好主意,”埃蒂说道,“这是通往魔鬼草的一步,医生们肯定会对此说谢啦。但是,你会卖给我的,先生,对吗?我们的首领喜欢在晚上抽根烟,当他在计划用新的方法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时。”
店里有人在偷偷地笑。店里突然满是人。他们事实上是来看戏的,埃蒂却也不介意。图克越来越像混球,这不奇怪。他本来就是个混球。
“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说话比他更好了!”有个人从过道里喊道,有人小声表示赞同。
“说谢啦,”埃蒂说道,“我会把你的话传开的。”
“你的妻子似乎唱歌唱得很好。”另一个说道。
苏珊娜行了一个没有屈身的屈身礼。她最后把腌菜桶的盖子推开了一点,用钳子夹起一大片腌菜。埃蒂凑近了说:“我本来似乎闻到了有什么东西使我的鼻子焕然一新,只是后来不记得了。”
“亲爱的,别搞怪了。”苏珊娜回答道,一直都甜甜地微笑着。
埃蒂和杰克都很满意让她来承担讨价还价这个任务,苏珊娜也很乐意这么做。因他们带着枪,图克想要尽量抬高价格,埃蒂以为他这么做并不是有意针对他们的,伊本·图克认为这么做是他的工作的一部分(或者是他工作的神圣召唤)。当然,他肯定也有足够的精明来推测他的顾客的财力。等到交易完成时,他的唠叨已经让人受不了了。但是,他还是要在一块正方的铁板上,把硬币弄得叮当作响,这块铁板似乎也就只有这个功能。他拿起杰克的宝石举到灯下仔细看了很久,然后把一块退还给他。(在埃蒂、苏珊娜和杰克看来,这块和其他的几块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你们在这里会待多久?”在讨价还价之后,他几乎友善地问道。然而他的眼睛还是很锐利。埃蒂确信,在最后那一天来临之前,他们现在说的一切都会传到艾森哈特、欧沃霍瑟和其他与这件事有关的人的耳朵里。
“啊,那要看我们会看到些什么。”埃蒂说,“而我们会看到些什么取决于你
们向我们展示些什么,你说对吗?”
“是啊。”图克赞同地回答道,但他的脸上满是疑惑。现在,在这个杂货店里大概挤了有五十个人,大部分人进来只是为了观看。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兴奋与激动。埃蒂喜欢这样的气氛。他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但是他喜欢。
“也取决于你们这里的人想要什么。”苏珊娜补充说。
“我来告诉你,这里的人想要什么,美人。”图克用他那尖利、仿佛玻璃碎片的声音尖叫着。“他们想要和平,就像人们一直希望的那样。他们希望在你们四个出现之后,这个小镇仍然完好无损。”
苏珊娜抓住这个男人的大拇指,把它弯了回去,动作做得很巧妙。杰克怀疑可能只有离柜台最近的两个或者三个人看到了这个动作。但是,图克的脸色突然白得很难看,眼睛都从眼眶里突出来了。
“我会以为刚才那句话是个丧失理智的老头儿说的,”她说,“但我不以为那个老头儿就是你。再叫我声‘美人’,快点。不然,我就把你的舌头从你嘴巴里扯出来,打你的屁股。”
“请原谅我,”图克气喘吁吁地回答,汗珠子从他的脸颊上冒出来,令人讨厌的汗珠。“求你原谅我吧,我求你原谅。”
“好的,”苏珊娜说罢,就不再追究。“现在我们要出去,去你的门廊上坐一会儿,购物真是件累人的事啊。”
6
图克的商店没有罗兰说的在眉脊泗那种电子护卫系统,但是在门廊上却有一长排摇椅,可能有二十多把。而且为了庆祝收割节,每三个台阶就放置一个稻草人。当罗兰的伙伴们出来的时候,他们挑了中间的三把摇椅坐下。奥伊满足地躺在杰克的双脚之间,把他的鼻子靠在前爪上,似乎睡着了。
埃蒂翘起拇指朝背后图克的商店指去,“黛塔·沃克没在这里顺手牵点东西,实在是便宜了这个狗娘养的。”
“我其实很想代替她一次。”苏珊娜说。
“有人朝我们这边来了,”杰克说道,“他们似乎想和我们谈谈。”
“他们当然想和我们谈谈,”埃蒂说,“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他们谈谈。”他笑了,他俊朗的脸庞显得更为俊朗了。他低下声音说:“朋友们来见见这些枪侠。快点。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闭上你的臭嘴,小子。”苏珊娜说着,但是脸上却是笑容。
他们都疯了,杰克这样想。但如果他以为自己是个例外,为什么他也在笑呢?
7
曼尼的韩契克和蓟犁的罗兰正午的时候在巨大的突出岩石的阴影下吃了饭,他们吃了冷鸡肉,包在玉米粉圆饼里的米饭,还喝了苹果酒。苹果酒装在一个小壶里,因为只有一个小壶,他们俩轮流着喝。在吃饭之前,韩契克讲了他叫做“力量”和“结局”的故事,然后就开始沉默了。罗兰也乐得安静。在枪侠问他需要知道的一个问题时,这位老人回答说是。
他们吃完饭的时候,太阳已经照不到高高的悬崖和峭壁了。他们就在阴影里前进,那条路上布满了碎石,对他们的马来说,很窄。因此,他们把马拴在下面落满黄叶的白杨树上。很多条小蜥蜴在他们面前逃窜,有时候这些蜥蜴会钻入岩石的裂缝里去。
不管有没有树阴,这里都比刚才要热得多。在足足爬了一英里的山坡之后,罗兰开始呼吸急促,开始用他的大手帕擦拭脸颊和脖子上的汗水。韩契克看起来八十岁上下,在他前面稳健地走着,就像是在公园里散步那么轻松。他把他的斗篷脱下来,放在一个树杈上,但是罗兰发现他里面的黑色衬衣上压根没有大片汗迹。
他们到了这条小路的转角处,此时他们下方西北边的世界朦胧而壮观。罗兰可以看到大片褐色的矩形牧草地和牧草地上的小牛群。当他们向河岸边的低地骑去时,东南边的草地越来越绿了。他现在可以看到卡拉村了——在梦似的遥远的西方——他们就是穿过那大森林的边界来到这里的。路这边的风刮在身上是如此的冷,冷得罗兰直喘气。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把脸伸入到空气中,双眼紧闭,闻着属于卡拉的一切:牛,马,农作物,河水,水稻,水稻,还是水稻。
韩契克摘下他的宽沿平顶帽,也抬头站着,双目紧闭,在默默地做着祷告。风把他的头发吹到背后,还顽皮地把他齐腰的胡子吹成叉子形。他们在那里站了差不多三分钟,任凭凉爽的微风吹拂他们。然后,韩契克把帽子又戴到头上,他看着罗兰。“你说这个世界会终结于水中还是冰中呢,枪侠?”
罗兰考虑着这个问题。最后,他说:“都不会,我认为是在黑暗中结束。”
“你真的那么认为?”
“是的。”
韩契克考虑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上路了。罗兰想要快点到达他们要去的地方,他有点不耐烦了。但他还是搭着这个曼尼人的肩膀。是诺言就该兑.现,特别是你对一个女士许下的诺言。
“我昨天和一个被遗忘者待在一起。”罗兰说道,“你是不是这么称呼那些离开卡-泰特的人?”
“我们是有‘被遗忘者’这样的说法,”韩契克说,仔细看着他,“但是那和卡-泰特没有关系。我们知道那个词,但是那不是我们的语言,枪侠。”
“不管怎么说,我——”
“无论如何,你昨晚睡在罗金B,和沃恩、艾森哈特还有我的女儿玛格丽特待在一起。她还抛盘子给你看了。昨晚讨论的时候,我没有提这些事,是因为我和你一样清楚这些事情。但是,我们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不是吗?比如说山洞。”
“是的。”罗兰尽量想要掩饰他的惊讶。他肯定掩饰得不成功,因为韩契克微微点了点头,胡须下面隐约可见的嘴唇浅浅地笑了。
“曼尼人有很多方法知道这些,枪侠,我们总是有办法的。”
“你不能够叫我罗兰吗?”
“不。”
“她叫我转告你红途族的玛格丽特和她的凡夫男人过得很好,至少目前很好。”
韩契克点了点头。不知道他是否感觉痛苦,反正别人看不出来,甚至从眼睛里看不出来。“她真该死,”他说道。他的语气如同人们平常见面时说——看今天下午有可能出太阳——那么寻常。
“你叫我这么跟她说吗?”罗兰问道。他感觉既好笑又害怕。
韩契克的蓝眼睛随着年岁的增长已经退色,而且变得很湿润。但是,当听到这个问题时,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惊讶的眼神。他的睫毛竖立。“我为什么要关心?”他说,“她自己知道。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为自己的凡夫男人在内疚中悔过。她知道这一点。快来,枪侠。再走一刻钟的路,我们就到那里了。但得快点了。”
8
是得快点,的确很快。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一块从山上掉下来的大石头挡住了大部分的道路。韩契克绕着石头走过去,黑裤子在风中飘动,胡须被风吹到了一边,留着长指甲的手指紧紧抓住石头。罗兰也照做了。由于一天的光照,石头还是暖暖的。但是风很冷,他的身体几乎在颤抖。他感觉他旧靴子的脚后跟伸向大概两千英寸远的一个蓝点之上。如果这个老人现在决定推他下去的话,一切都会立即结束。一切都会那么果断而平淡无奇地发生。
他想,他不会这么做的。埃蒂也要走过他在走的这个地方。另外两个会跟着他,除非他们俩掉下山去。
石头的另一边是一个高九尺、宽五尺的荒蛮的黑洞。一阵风从里面吹出来刮在罗兰的脸上。这阵风与刚才他们上山时的风不一样,风中的空气发臭,令人不悦。随风飘来的还有叫喊声,罗兰不能辨认。但是,这却是人的叫喊声。
“我们听到的是人的叫喊声吗?”他问韩契克。
这次,老人胡须下面隐约的嘴唇没有露出笑容。“不要开玩笑,”他说,“不会在这里,你的面前就是悬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罗兰相信他的话。他谨慎地向前移动,他的靴子摩擦着碎鹅卵石,他的手放在他的枪把上——现在他只要带枪,都会把枪放在左边,在左手之下。
山洞口恶臭的气味更加浓重了。如果不是有毒,至少也对人有害。罗兰拿出他的大手帕,用他呈锥形的右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山洞里的阴影处肯定有东西。有骨头,蜥蜴的骨头和其他动物的骨头。但是还有其他东西,一个他认得出的形状——
“小心点,枪侠。”韩契克说道,但还是站到一边,以便罗兰想进洞时可以进去。
我想不想并不重要,罗兰想。我只是一定得进去。那样也许会让事情简单点。
阴影中的那个形状越来越清晰了。他看到一扇如同他在海滩上看到过的门时并不惊讶。不然这个洞怎么会被叫做门口山洞呢?这扇门是由硬木做的(也许是鬼术),离洞口大概二十英尺远。门有六英尺半高,就像是海滩上的门。而且,它也是悬空地竖立在阴影中,它的铰链好像没有固定在任何地方。
然而,这些铰链肯定很容易转动,他这样想,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它会转动的。
门上没有钥匙孔。门把手似乎是用水晶做的。上面刻着一朵玫瑰。在西海的海滩上,那三个门上分别刻着高等语:一扇门上刻着囚犯,一扇上刻着影子女士,另外一扇上刻着推者。这扇门上刻着的神符,他在卡拉汉教堂的那只藏着的箱子上看到过:
*****
“这个意思是‘虚幻’。”罗兰说。
韩契克点了点头。当罗兰向那扇门走去时,老人向前走了几步,伸出一只手说:“小心点。你自己就可以发现这些声音是属于谁的。”
罗兰明白他的意思。离那个门还有八到九英寸的地方,山洞的地面呈五十到六十度的斜角。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站上去,上面的岩石光滑如玻璃。离门三十英寸的地方,原来的光滑地层裂开了。裂缝里传来呻吟,夹杂着人的声音。然后这个声音慢慢清晰了,是佳碧艾拉·德鄯的声音。
“罗兰,不要!”他过世的妈妈从黑暗中尖叫道。“不要开枪,是我!你母亲——”但是,还没等她说完,两下同时响起的手枪开火的声音让她安静下来。罗兰开始头痛。他使劲地用大手帕捂着自己的脸,他捂得太用力了,几乎要把自己的鼻子给拧断。他想要放松自己手臂的肌肉,一开始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到。
从烟雾缭绕的黑暗中,接下来传来的是他老爸的声音。
“自你学走路开始,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什么天才。”斯蒂文·德鄯疲倦的声音继续说道,“但是,直到昨天我才相信你是个白痴。任他摆布!天哪!”
不要在意。这些根本不是什么鬼魂。我想他们只是回音,他们是从我的脑子深处发出来的,然后又被反弹回去。
当他走近那扇门的时候(把手在他的右边),门不见了。只有韩契克的轮廓,一个如同黑色剪纸般的人像站在山洞门口。
门还在,但是你只能从一个方向看到他。从这一点来说,这扇门又像是其他门。
“有点迷糊了,是不?”沃特嗤笑的声音从山洞深处的过道里传出来。“罗兰,放弃吧!你最好放弃并且去死,如果你找到黑暗塔的顶层房间却发现它是空的,那只会更糟。”
然后是艾尔德的紧急号角吹响的声音,罗兰的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脖子后汗毛直竖:库斯伯特·奥古德的最后一战——他哭着跑下界砾口山,最后死在那些长着蓝色面孔的野人手里。
罗兰把手帕从脸上拿下来,又开始向前走。一步,两步,三步。他靴子下面的骨头都咔嚓咔嚓碎了。在他走到第三步时,门又出现了。起初,看到的是门的侧面,插销似乎是插在薄薄的空气里,铰链在门的另一边。他停了一会,盯着门的厚度,玩味着门的陌生感,就像是玩味那些他在海滩上碰到的门的陌生感一样。在海滩上,他病入膏肓,几乎丧命。如果他把头往前倾斜,门就会消失。而他把头伸回来,门就仍然还在那里。门从不摇摆,也不闪动。它永远都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
他退回来,把张开的手放在硬木上面,人也整个靠在上面。他可以感觉到轻微的,但还是可以察觉到的颤抖,就像是动力机械。从山洞过道的黑暗处,库斯的蕤冲他尖叫,叫他乳臭未干的孩子,连自己的父亲的脸都没有看到过,最后在告诉他最后那部分的时候,她的尖叫让她的喉咙爆破了,然后她被烧毁了。罗兰不管不顾地抓住水晶门把。
“不,枪侠,你不敢!”韩契克喊着警告他。
“我敢。”罗兰回应道。他想转动把手,但是把手朝哪个方向都转不动。他退了回来。
“在你发现牧师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吗?”他问韩契克。他们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但是罗兰还想再听一次。
“是。是我和杰米找到他的。你知道我们年纪比较大的曼尼人都在寻找另外一个世界?不是为了寻找财富,而是为寻找开悟。”
罗兰点头。他也知道其中一些人从他们疯狂的旅途中回来了,而还有一些却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山真是奇妙,里面藏着很多通向其他世界的道路。我们去了在石榴石旧矿井附近的一个山洞,我在那里找到了一条信息。”
“什么信息?”
“在山洞口有一个机器,”韩契克说,“你按一下按钮,就会有声音出来,那个声音告诉我们来这里。”
“你以前就知道这个山洞?”
“是,但是在神父来之前,这个山洞被叫做声音洞。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么叫了吧。”
罗兰点头,并示意韩契克继续讲。
“从机器里发出的声音能模仿你至亲的那些人,枪侠。机器说我们该来这里,杰米和我,我们在这里能找到一扇门,一个男人和一个奇迹。我的确找到了。”
“有个人给你指示了啊。”罗兰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他现在想到的是沃特。黑衣人,给他们留下了被埃蒂称为奇宝的饼干。沃特就是弗莱格。弗莱格就是马滕,马滕是……梅勒林,那个能讲故事的老流氓?就这一点,罗兰还不确信。“他知道你的名字吗?”
“不,他知道的不是很多,他只知道我们是曼尼人。”
“这个人又怎么知道去什么地方留下这些声音机器呢?你怎么想?”
韩契克嘟着嘴说:“为什么你认为这是个人呢?为什么不是讲人话的上帝,或是‘结局’的代理人呢?”
罗兰说:“上帝留下警告,人留下机器。”他停顿了一下。“以我的经验来,当然,先生。”
韩契克做了个小手势,似乎是说罗兰不要奉承他。
“当时有人知道你和你的朋友正在探索那个发现了能说话的机器的山洞吗?”
韩契克不悦地耸耸肩。“我猜,有人看到我们了。有些人可能用他们的监视眼镜和望远镜监视我们了。当然还有那个机器人。它看到了很多,跟只要愿意聆听它的人进行闲聊。”
罗兰同意这样的看法。他相信,有人知道卡拉汉神父要来,知道在他到达卡拉边界的时候,会需要别人的帮助。
“门开了多大?”罗兰问道。
“这个问题应该让卡拉汉来回答,”韩契克说,“我答应带你来到这个地方。我做到了。相信你也满足了。”
“当你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有知觉吗?”
一阵迟疑的停顿,然后他回答说:“不,只是在咕哝,就像人在做噩梦时呓语那样。”
“那么,他不可能告诉我,对不?不包括这部分。韩契克,你需要援助。这是代表你的部落的人告诉我的。那么就帮帮我吧,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啊!”
“我觉得这没什么用的。”
有可能这没有什么用,至少对狼的这件事情没什么用,尽管这件事和这个老人以及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人关系都很重大。然而罗兰还有其他的担忧和需求,他还要钓其他的鱼,就像苏珊娜说的那样。他站在那里看着韩契克,那只手还是放在水晶门把上。
“门开了一点。”韩契克最后说道,“盒子也开了一点,但只是一点而已。被他们称为尊者的那个人俯卧在那里。”他指着布满碎石和尸骨的地面说道,罗兰的靴子就踏在这块地面上。“那个盒子在他的左边,开了那么一点。”韩契克伸出他的食指和拇指比划着,大概两英尺。“从里面传来敲钟声。我以前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但没有这么响亮。这个声响让我的眼睛疼痛,还流泪。杰米大声呼喊着,朝门这边走过来。尊者的手伸开放在地上,杰米走过的时候,踩到了其中一只,自己都没有注意。
“门只是微开着,就像那个盒子一样,但从门内却射出一道可怕的光。枪侠,我去过很多地方,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我看到过其他的门,我看到过现实黑洞,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光。光是黑色的,空虚无边,但中间有红的一片。”
“眼睛。”罗兰说。
韩契克看着他,“一只眼睛,你说是一只眼睛?”
“我想是的,”罗兰说,“你看到的黑色是黑十三投下来的光。而红色的一片则是血王的眼睛。”
“血王是谁?”
“我也不知道,”罗兰回答,“他居住在遥远的东方,在雷劈,或是在雷劈外面。我相信他是黑暗塔的守卫者,他甚至可能认为自己拥有黑暗塔。”
听罗兰讲到黑暗塔,老人用双手捂住眼睛,这是一种神秘的宗教敬畏的姿势。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韩契克?求你,跟我说吧。”
“我开始伸手去够杰米,然后想起了他怎么用靴子后跟踩到那个人的手,我好好地想了一会儿。我这样想着,‘韩契克,如果你那么做的话,他也会把你拉到他那边的。’”老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罗兰的眼睛。“我们去过很多地方,我知道你也是。我很少会害怕,因为我们相信‘结
局’。然而,我害怕那些光和那些钟声。”他停顿了一下,“非常害怕。我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讲过那一天。”
“甚至对卡拉汉神父都没有讲过?”
韩契克摇了摇头。
“他醒来后,难道都没有和你说话?”
“他问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告诉他如果他死了,那么我们俩也都死了。”
“那杰米呢?”
“两年后死了。”韩契克在他的黑衬衣上拍了拍前胸的位置,“心脏。”
“你在这里发现卡拉汉有多少年了?”
韩契克的头前后成拱形摇动,也许是基因遗传,每个曼尼人都这么做。“我不知道,枪侠,因为时间——”
“是的,在移动,”罗兰不耐烦地说,“你说有多久呢?”
“五年以上,你看他有了自己的教堂,而且还有了很多迷信的教徒去他的教堂。”
“你做了什么?你是怎么救杰米的?”
“我跪下,然后把盒子合上。”韩契克说,“我只知道这个了。如果那时我犹豫过哪怕一秒钟,我就有可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时候也有这种黑色光射出来。这种光使我变得很虚弱,而且……沮丧。”
“我想肯定是这样的。”罗兰阴沉地说。
“但是我很快就闪开了,当盒子的盖子合上时,门也旋转关上了。杰米用他的拳头重重敲打着门,叫喊着,恳求让他过去。然后他就昏倒了。我把他拖出山洞,我把他们俩都拖出山洞。在新鲜的空气里待了一阵后,他们俩都恢复了知觉。”韩契克举起手,然后又放下,好像是在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罗兰最后一次试了试门把。门把怎么都转不动。但是那只球——
“我们回去吧,”罗兰说,“我要在晚餐时间到达神父的家里。那么我就得快点下山去找马,然后快马加鞭地骑回去。”
韩契克点头表示同意。他满脸的胡须容易隐藏他的表情,罗兰却以为这个老人为能够返回而如释重负。罗兰自己也稍微舒了口气。有谁愿意听到自己死去的父母从黑暗中冒出来怒斥自己呢?更不用提自己死去的好友的哭喊声了!
“那个会讲话的机器怎么样了?”在他们退出山洞时,罗兰问道。
韩契克耸了耸肩膀说:“你知道电齿吗?”
是电池。罗兰点头表示知道。
“那个机器还在工作时,它一直都重复地播放同一个消息。那个消息叫我们来到这个声音洞,来找一个人,一扇门和一个奇迹。那个机器还放了一首歌。我们给神父放过一遍,他哭了。你最好问问他,因为那也是故事中的一部分。”
罗兰又点了点头。
“然后,电齿用完了。”韩契克耸耸肩表示对那个机器,或者消失的世界的蔑视,又或者对两者都蔑视。“我们把电齿取出来,他们是耐用电齿,你知道耐用电齿吗?枪侠。”
罗兰摇了摇头。
“我把它们带给安迪,问他是否有可能再给它们充充电。它拿着它们走了进去,但是当它出来的时候,它们还是和之前一样没什么用。安迪说它也没有办法,我还是感谢了它。”韩契克还是像刚才一样蔑视地耸了耸肩膀。“我们打开机器——另外还有个按钮能用——有声音出来。就那么长。”韩契克伸出两只手,中间间隔四到五英寸那么远。“里面有两个洞。洞里有棕色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像绳子。神父称之为‘磁带’。”
罗兰点头同意。“我很感谢你把我带到这个山洞来,韩契克。而且还告诉我这么多你知道的事情。”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韩契克说道,“你会信守你的承诺,是不?”
蓟犁的罗兰点了点头,“听天由命吧。”
“我们也这么说。从你讲的话看,似乎你是认识我们的。”他停顿了一会儿。机警地看着罗兰,眼中流露着一定的妒忌。“或者说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讨好我?谁只要读了《圣经》都看得出这点。”
“你是说我今天在演戏,在这个除了他们之外谁也听不到我们的交谈的地方?”罗兰朝还在继续胡说的黑洞侧了侧头,“我希望你能了解。如果你不能,那么你就是个笨蛋。”
老人考虑了一下,然后伸出他粗糙的、指甲长长的手,“你说得很好,罗兰,这是个很好的名字,很好听的名字。”
罗兰伸出他的右手。当老人握他的右手,然后捏下去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最不希望他的手感受这样的疼痛。
不,还不是。我最不希望感觉这样的疼痛的是其他地方。那个地方目前还是完整的。
“也许,这次狼会把我们全部杀了。”韩契克说。
“也许。”
“然而,也许我们是难以对付的。”
“也许,我们是的。”枪侠回答。
第九章 牧师故事的结局(找不到)
1
“床铺好了。”当他们回来时,罗莎丽塔·穆诺兹对他们说道。
埃蒂那时实在太累了,他以为她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该除花园里的草了,或者也许是还有五十到六十个人在教堂里等着见你。毕竟,谁会经常在下午三点的时候说到床呢?
“啊?”苏珊娜神情疲倦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没听明白。”
“床铺好了啊,”神父的女仆重复道,“你们俩还是睡你们昨晚睡的地方。年轻小伙子睡神父的床。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个大家伙可以和你一起,杰克。神父叫我转告你们这些。如果他在这里,他会亲自告诉你们的。但是,今天下午是轮到他去看望病人了,他给他们带去了圣餐。”她说最后这几句话时,神情很是自豪。
“床?”埃蒂问。他还没有明白过来。他朝周围看看,似乎想要确认现在还是晌午,阳光还很灿烂。“床?”
“神父看到你们在商店,”罗莎丽塔继续补充说,“他以为你们和这么一大帮人谈话之后,会想要午休一下。”
埃蒂终于明白了。他猜想在他生命的某个时候,他肯定比此时对别人的和善更加心存感激。但是老实讲,他现在已经记不得,那是怎么样的和善,又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了。开始时,当他们坐在图克杂货店门廊的摇椅上时,只有少数几个人犹豫着靠近他们,但是,后来他们发现没有人向他们扔石头,也没人向他们开枪——这时,事实上,他们的谈话才算是开始活跃起来,人们开始真的笑了——之后,气氛就更加活跃了。当寥寥无几的话语终于变成了热烈的讨论之时,埃蒂终于尝到了成为公众人物的感觉。他惊讶地发现,做一个公众人物是多么难啊,多么耗时耗力。无论多么难的问题,提问者都只想得到最简单的答案——起初的两个问题是,枪侠来自哪里,又将要去哪里。有些问题可以很诚恳地如实回答,但是很多时候,埃蒂听到自己在含糊其辞地给他们讲一些言不由衷的答案。他听到他的两个朋友也在这样回答问题。确切地说,这些回答也并不算是谎言,倒像是一些类似答案的鼓动性言论。每个人都想要看到真诚的面孔,听到坦诚的回答。甚至连奥伊也帮忙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人们一再抚摸他,当杰克起身去店里向伊本·图克要碗水喝的时候,人们还叫奥伊讲话。那个老先生给了杰克一个锡罐,叫他到门口的水槽里装水。尽管杰克就做了这么件小事,人们却开始围着他不停地问问题。奥伊喝完杯中的水,杰克回水槽去灌水时,人们就好奇地询问奥伊。
总之,他们渡过了埃蒂一生经历过的最长的五个小时,他想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待名人了。最后,他们总算是离开了那个杂货店的门廊,启程赶回尊者的住处。埃蒂猜想,他们待在门廊上的那段时间,肯定与镇上的每个人,还有很多农夫,农场主,牛仔以及那些住在镇外的帮工都讲过话了。消息传得很快:那几个外地人坐在商店的门廊上,如果你要想和他们说话,他们就会跟你说。
而现在,天哪,这个女人——天使般的女人——在和他们讲床铺。
“我们能睡多久?”他问罗莎丽塔。
“神父大概四点回来,”她说,“如果你们的首领也在那时准点回来的话,那么我们要到六点才会吃晚饭。我大概在五点半叫醒你们吧,你们也有时间好洗漱一下。好吗?”
“好啊。”杰克微笑着回答,“我不知道只是和那些人说说话就能让人这么累,这么口渴呢。”
她点头说道:“在餐具室有一罐凉水,你可以去喝。”
“我可以帮你准备晚餐。”苏珊娜说,但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开始打哈欠。
“萨瑞·亚当斯会过来帮我的,”罗莎丽塔回答,“而且,晚餐也只是一些冷菜而已。你们去休息吧。你们快进去休息吧。”
2
在餐具室,杰克一下就把整罐水给喝完了。然后,他给奥伊也倒了一碗水带到卡拉汉神父的卧室。他感觉在这个卧室里有点心虚,(而且还是带着他的狗一起),但是卡拉汉窄窄的床上的铺盖已经翻开,枕头已经垫好,床在召唤着他。他把碗放下,奥伊开始舔水喝。杰克脱下他的新内衣,躺下,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可能不会睡着的,他想,我都不怎么喜欢睡午觉,在以前肖太太还叫我巴玛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了。
但还没到一分钟,他就开始轻轻地打呼噜了,他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奥伊的鼻子枕在自己的爪子上,睡在他旁边的地板上。
3
埃蒂和苏珊娜肩靠着肩坐在客房的床上。埃蒂还是不能相信:这不仅仅是个午觉,还是在一张真正的床上。难得的奢侈啊。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躺下,抱着苏珊娜就这么睡觉。但有一件事,必须先解决。这件事已经让他心烦意乱一天了。即使是在现场交谈最忙碌的那会儿,他也没有办法暂时忘却这件事情。
“苏希,关于逖安的爷爷——”
“我不想听。”她立即回答道。
他耸了耸眉头,十分惊讶。尽管,他想他应该想到会是这样的。
“我们可以现在谈,”她说,“但是我现在很累,我想睡觉。告诉罗兰那个老家伙告诉你的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和杰克说说,但不要告诉我。”她坐在他旁边,她棕色的大腿挨着他白皙的腿,她棕色的眼睛盯着他褐色的眼睛。“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嗯,听到了。”
“那好吧。”
他笑着,把她抱入怀里,吻她。
不一会儿,他们都睡着了,他们的手臂互相拥抱着对方,他们的前额也碰到了一起。太阳西下,从窗户射进来的长方形的光影在他们身上慢慢地移动。最后,太阳落向了天空的西边。罗兰慢慢骑往尊者在教区的房子时,也看到了这西下的太阳。那时,他的脚由于踩空了马蹬,还在阵阵作痛。
4
罗莎丽塔出门来迎接他,“你好,罗兰——祝天长,夜爽。”
他点头说:“愿你收成加倍。”
“我想你可能会叫我们中的几个去朝狼扔盘子,当他们来的时候。”
“谁告诉你的?”
“哦……一些小鸟在我耳边轻轻地告诉我的。”
“如果我叫你去,你会去吗?”
她露出牙齿,咧嘴笑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高兴的了。”她合拢了嘴,非常真诚地微笑着。“尽管,我们两个在一起也是很快乐的事。你要不要到我的小阁楼里来坐坐,罗兰?”
“好啊,你能不能用你的猫油给我涂涂?”
“上次给你抹过的那种猫油吗?”
“是的。”
“那是要用劲抹呢,还是轻轻地抹呢?”
“我听说两种都用能缓解关节的疼痛。”
她想了想,然后笑了,拉着他的手,“到这边来,在太阳还灿烂的时候,世界的这片角落却是沉寂安宁的。”
他心甘情愿地跟着她,不管她带他去哪里。她有个秘密的温暖如春的房间,四周围绕着可爱的苔藓,在那里他感觉浑身精神振奋。
5
大概五点半的时候,卡拉汉终于回来了,这时候埃蒂、苏珊娜和杰克也刚好都出来了。六点的时候,罗莎丽塔和萨瑞·亚当斯端上绿色的蔬菜和冷的鸡肉,他们在教长住宅装有屏风的门廊里吃了饭。罗兰和他的朋友们都很饿,吃得很多。枪侠吃了两碗饭后,又盛了第三碗。而卡拉汉吃得很少,在盘子里拨动他的食物。他脸上的黝黑肤色让他看起来很健康。但是,这并没有掩盖他的黑眼圈。当萨瑞——一个欢快的女人,有点胖,但脚下却很轻快——端出一块香蛋糕时,卡拉汉只是摇了摇头。
当桌子上只剩下杯子和咖啡壶时,罗兰取出他的烟荷包眉毛向上扬了扬。
“你要抽烟吗?”卡拉汉问道,然后抬高了嗓门,“罗莎,给枪侠拿个烟灰缸来。”
“尊者,我整天都在听你这么大声地说话。”埃蒂说道。
“我也听到了。”杰克附和道。
卡拉汉微笑着说:“我感觉你们这些年轻人也是这样的啊,至少和我差不了多少。”他给自己倒了半杯咖啡。罗莎丽塔给罗兰拿来了一个瓷杯子接烟灰。她走了以后,尊者说,“我昨天实际上就应该把故事讲完。昨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考虑应该怎么把这个故事讲完。”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一些了,这会不会对你有帮助?”罗兰问道。
“可能没有什么用,你和韩契克一起去了门口洞穴是吗?”
“是,他说他们给你听了那个能讲话的机器放的一首歌,你听完之后哭了。是你说过的那首歌吗?”
“‘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是那个。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怪异的感觉,当你坐在卡布林·斯特吉斯的曼尼人的小屋里,望着门外远处黑暗的雷劈,听着埃尔顿·约翰的歌时的那种感觉。”
“噢,噢,”苏珊娜说道,“神父,你跳到后面了,神父。上次,我们知道你在萨克拉曼多,那是在一九八一年。那时候你刚知道你的朋友死于希特勒兄弟之手。”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卡拉汉,然后转向杰克,最后转向埃蒂。“我不得不说,先生们,从我离开美国的那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没有学会过安宁的生活啊。”
“不要怨我啊,”杰克说,“我那时候还在学校里。”
“我那时候还在吸毒呢。”埃蒂说。
“好吧,那就怨我吧。”卡拉汉说,他们都笑了。
“快接着讲你的故事吧,”罗兰说道,“也许,今晚你就能够睡安稳了。”
“可能,我会的。”卡拉汉想了一会儿之后说,“我记得那个医院——我猜每个人都记得——医院里有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和机器的轰鸣声。机器嘟嘟作响的声音。惟一和这种机器发出一样声音的是安装在飞机座舱里的机器。曾经有一次,我问一个飞行员,他告诉我说这是飞机的导航档发出的声音。我记得我那时候经常会想,在医院的重病护理室里肯定有很多这样的导航机器。
“我在家工作的时候,罗恩·玛格鲁德那时候还没有结婚,我想现在他肯定结了。因为,我记得那时候有一个女人正坐在他的床边,在读一本书给他听。那个女人穿着很好、很漂亮的绿色套装,长筒袜,低跟的皮鞋。至少,我自己以为我会很从容地面对她。我那时候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自从萨克拉曼多的那次以后,我再没有喝过酒。但是,当我们真的面对面时,我根本不像我自己想象得那么从容。你知道,她是背对着门坐着。我敲了敲门柱子,她转头看我。就在那一刻,我自己所谓的冷静沉着跑到了九霄云外。我退回一步,赶紧在胸前划十字。自从那个晚上,罗恩和我在同一个地方拜访了鲁普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又在自己的胸前画十字。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苏珊娜回答道,“这就像是拼图,那几块刚好能拼到一起。那几块总是都能拼到一起的。但是,拼好后,我们又仔细看了无数遍。我们就是不知道拼好后整个图是什么东西。”
“或者说,你想不明白。”埃蒂说。
卡拉汉点了点头,“看着她,就像是看着罗恩,除了她有棕色的长发和隆起的胸部以外,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她是他的双胞胎妹妹。她开始笑了。她问我是不是见鬼了。我感觉……那一切都很不真实。似乎,我又不小心进入了那些其他的世界之中的另外一个,就像真实的世界一样——如果真有那么一回事的话——但却有些不同。我那时真的很想抽出我的钱包,看看纸币上印的是谁?不仅是因为他们两个出奇地相似,还因为她的笑。坐在这个长着跟她一模一样的面孔的男人身边,假定在那些绷带之下还剩下了一张脸,而且那张脸还在笑着。”
“欢迎来到隔界医院的十九号病房。”埃蒂说。
“什么啊?”
“我只是想说我理解这样的感觉,唐。我们都能理解,你继续。”
“我做了自我介绍,我问她我是否可以进来。我在提问时想到了那个吸血鬼,巴洛。我想着,你必须首先要让他们进来。之后,他们要走要留就随便他们自己了。当然她叫我进去了。她说她来自芝加哥,她要在她说的‘最后的时光’和他在一起。然后,她用同样悦耳的声音说道,‘我一眼就认出你是谁了。是你手上的疤痕告诉我的。在他的信中,罗恩说,他确定你前世肯定是个信徒。他以前总是和我说别人的前世,就是那些人在开始酗酒、吸毒、发疯或是完全沉溺于这三者之前的生命。这个人以前是木匠。那一个是模特。关于你,他说得对吗?’说所有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都是那么悦耳好听,就像是一个在鸡尾酒会上讲话的女人。罗恩躺在那里,头上缠满了绷带。他要是再带上太阳眼镜的话,看起来就很像电影 href='/article/4302.htm'>《隐身人》里面的克劳德·雷恩斯。
“我进来了。我说我以前是个信徒。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伸出她的手。我伸出我的手。因为,你们知道,我以为……”
6
他伸出手,因为他以为她要和他握手。都是那个悦耳的声音迷惑了他。他没有意识到罗恩·玛格鲁德·罗林斯把手举了起来,而非伸出来。起初,他都没有意识到他被扇了耳光。她扇得太重了,扇得他的左耳嗡嗡直叫,他的左眼流出了泪水。他很迷惑,当他感觉到左脸上突然的暖暖的袭击,他以为那可能是一种假性过敏,或是由于紧张的反应。然后,她向他走来,泪水从那张奇怪的和罗恩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流下来。
“继续,看着他,”她说道,“你猜为什么?这是我哥哥的前世!他惟一的生命!快过来啊,看看他吧。他们挖出了他的眼睛,他们撕裂他的左脸——你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牙齿!警察们给我看了照片,他们本来不想给我看的,我叫他们给我看的。他们刺穿了他的心脏,但我想医生已经帮他补上了。是他的肝脏在要他的命。他们也刺穿了他的肝脏,他的肝脏正在死去。
“玛格鲁德小姐,我——”
“是罗林斯夫人,”她纠正他说,“不管怎么样,这都和你有关,只是关系大小的问题。继续走,看看他。看看你都对他做了什么啊?”
“我那时候在加利福尼亚……我是在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的……”
“当然。”她说;“当然,但你是惟一一个可以掌控这件事的人,不是吗?惟一一个和他这么亲密的人。他的一个朋友死于同性恋疾病。还有一些不在这里。他们这个时候,都还可能在他的酒店里吃着免费的食物,谈论他们聚会时发生的事情。他们对这些都是怎么想的呢。尊敬的卡拉汉——或者该叫你神父?我看到你在你胸前划十字——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吧,这……使……我……很生气。”她讲话的声音还是很悦耳,但当他想要开口再说话的时候,她把她的一根手指放在他嘴唇上,那根手指用了那么大的力压着他的嘴和牙齿,他于是只好不说话了。让她继续讲吧,为什么不呢?好几年了,他都没有听人这么倾诉了,而有些事情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一晃就过去了。
“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纽约大学,”她说,“你知道吗?他在一九四九年的比洛特诗歌大奖赛中获得了第二名,你知道吗?他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已经写了一本小说……一本出色的小说……而现在这本书却在我阁楼的灰尘堆里。”
卡拉汉感觉到他自己脸上温暖的口水,都是从她的嘴里喷出来的。
“我教——不,我恳求他——继续写作,他嘲笑我,说他写得并不好啊。‘让梅勒、奥哈拉斯和欧文·肖去写吧,’他说,‘那些人才是真正能写作的人啊。我只能是在象牙塔里的办公室工作,吸着海泡石的烟斗,就像契普斯先生一样。’
“也可能真是那样,”她说,“然后他参加了匿名酒,鬼会,然后他又开了个小酒店。每天和他的朋友出去,像你这样的朋友。”
卡拉汉有点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朋友”这个字眼可以与这样的蔑视一起出现。
“现在他倒霉了,要死了,他们这些所谓的朋友又都去哪里了?”罗恩·玛格鲁德·罗林斯问他。“啊?他曾经帮助过的那些人呢?那些把他叫做天才的报纸专栏记者呢?简·波利
在哪里呢?她在《今天》脱口秀中对他进行了采访,你知道的,进行过两次采访。那个该死的泰力莎姑母呢?他在他的信中说,当她回家的时候,他们把她叫做小圣母,现在他需要圣母,我兄弟现在要圣母,她可以为我兄弟行抚头顶祝福礼,该死的,她在哪里啊?”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落下。她说得非常激动,胸部上下起伏。她很漂亮也很可怕。卡拉汉想到了他曾经看过的一幅关于湿婆的图片,那是印度的毁灭之神。他想,努力克制着心底荒唐的想笑的冲动。
“他们都不在这里。这里只有你,我,还有他,对不?他可能会获得一个诺贝尔文学奖。或者他可以每年教育四百个学生,这样教三十年。他可以这样熏陶至少一万两千颗心灵。然而,他现在却躺在医院里。他的脸被割掉了,他们还要用他那个该死的小酒店筹资来支付他最后看病的费用——如果你把被砍成这样也叫做是一种疾病的话——还有他的棺材,他的葬礼。”
她看着他,面对他笑着,脸颊由于泪水而闪闪发光,鼻子上还挂着鼻涕。
“在他的前世里,卡拉汉牧师,他是马路天使。但是,这是他最后一个后世。死得很光彩,是吗?我现在要穿过大厅到楼下的餐厅去喝咖啡,然后见一个丹麦人。我大概十分钟后回来。足够你做这次小小的拜访。求你帮个忙,在我回来之前消失。你和他其他的那些好哥们都让我恶心。”
她离开了。她的低跟鞋沿着大厅一路嗒嗒作响。直到皮鞋声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和一成不变的机器轰鸣声时,他才意识到他,在颤抖。他不认为这是震颤性精神错乱发作,但天哪,那就是他那时候的感觉。
当罗恩从他僵硬的绷带下面发出说话声时,卡拉汉几乎吓得大叫。他的老朋友说得很含糊,但卡拉汉还是能辨认出来。
“今天,她的那套话已经说了至少八遍了,她不厌其烦地跟别人说起我获得比洛特二等奖的那年,同时获奖的只有其他四个人。我猜想战争让人们忘记了很多好诗。你干得怎么样?唐。”
他说话的语音很不清楚,声音有点刺耳,但他还是罗恩,还好。卡拉汉走过去抓起他放在床单上的手。他的手出奇有力地握着他的手。
“就小说而言……兄弟,我的小说就像是三流的詹姆斯·琼斯,不是很好。”
“你自己呢,罗恩?”卡拉汉问道,现在他自己哭了起来。这个见鬼的房间马上就会在泪水里漂浮起来了。
“很糟糕,”这个男人在绷带下说,然后继续道,“谢谢你能来。”
“应该的。”卡拉汉说,“你需要我做什么,罗恩?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啊?”
“你一定要远离老家。”罗恩说道,他的声音在变小,但是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卡拉汉的手。“他们要找的不是我,他们要找的是你。你明白吗?唐,他们在到处找你。他们不停地问我你在哪里,如果我知道的话,相信我最后会告诉他们的。但是,当然我不知道。”
其中一个机器转得越来越快了,机器的叫声一致时敲钟声就会响起。卡拉汉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
“罗恩——他们的眼睛是红的吗?他们带着……我不知道……长的外套?像战袍?他们是坐着豪华汽车来的吗?”
“完全不是,”罗恩小声回答,“他们大概有三十多岁,但穿着像十多岁的孩子。他们看起来也像是孩子。可能再过二十年这些人看起来还是像十多岁的孩子——如果他们能活那么久的话——然后可能一天之间他们就会迅速老去。”
卡拉汉想,只不过是一群小无赖而已。他是这个意思吗?是的,大概应该是的。但是,那不意味着低等人不会雇用希特勒兄弟做一些特殊的工作。这也很有道理。甚至连报纸上的短文也说,罗恩·玛格鲁德不像是希特勒兄弟常常对付的那些牺牲品。
“一定要远离老家,”罗恩小声说道,但是在卡拉汉能承诺之前,敲钟声响了。好一会儿,握着他的手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卡拉汉感受到这个男人往日的力道。 8fd9." >这股狂野的能量使得老家的门一直都敞开着,尽管银行的账户一直呈绝对水平线状态。这股能量吸引了很多人帮罗恩·玛格鲁德做他自己不能做的事。
然后,房子里开始挤满了护士,一个医生喊着要病人的心电图,神情傲慢。罗恩的双胞胎妹妹马上就会回来,这次可能会嘴里冒火。卡拉汉觉得是时候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地方了,离开纽约这个乱糟糟的地方。那些低等人还是对他很感兴趣。如果他们有个行动基地,可能就在这个逍遥城,美国。那么,回西海岸可能是个好主意。他没有钱再买一张机票了。但是他还有足够的现金买火车票。当然,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去一次西部,为什么不呢?他几乎能想象得到他自己坐在C区的二十九号座位上:在他的衬衫口袋里有新的、还没有启封的香烟一包,手上是装在纸袋子里的一瓶新的、未开瓶的老酒,还有约翰·D·麦克唐纳的新小说,也是新的,没有读过的,放在他的膝盖上。也许他会去印度的最边缘地带,穿过整个堡垒李,仔细地读读书的第一章,小饮两杯酒。那时,他们会关掉五七七房间的所有机器,他的老朋友进入黑暗,奔向在前面等待他的未知的一切。
7
“五七七。”埃蒂说。
“十九。”杰克说。
“你说什么?”卡拉汉又问道。
“五加七再加七,”苏珊娜说,“把它们加起来,就是十九。”
“那意味着什么?”
“把它们放在一起,正好拼成妈妈这个词,这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世界的全部。”埃蒂说,面带动情的笑容。
苏珊娜没有理会他。“我们不明白,”她说,“你没离开过纽约,对吗?如果你确实离开过,就绝不会有这个。”她指着他额头上的伤疤说。
“噢,我离开过,”卡拉汉说,“只是不像我打算得那么快。我离开医院时,真正的意图是返回奥索里提港并在四十路公交车上买票。”
“那是什么?”杰克问道。
“流浪汉用语,指你能到的最远的地方。如果你买一张车票到阿拉斯加的费尔班克斯,那么你就乘坐四十路公交车。”
“这里会说十九路公交车。”埃蒂说。
“在行走时,我会想到所有的陈年旧事。有些挺可笑,比如老家的一群家伙表演杂技。有些挺可怕,比如有天晚上,就在晚饭前,一个家伙对另一个说‘别再挖鼻子了,杰夫,那真让我恶心,’杰夫说‘你干吗不挑这玩意儿呢,乖孩子,’还没等我们上前制止,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已抽出一把硕大的弹簧刀,杰夫割了另一个家伙的喉咙。鲁普大叫起来,我喊着‘主啊!神圣的主啊!’血溅得到处都是,因为他割到了那个家伙的颈动脉——或者也可能是颈静脉——接着罗恩从洗手间跑出来,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卷手纸,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用掉那些纸。”苏珊娜说。
卡拉汉咧嘴一笑。笑容让他年轻起来。“你这个鬼灵精,的确如此。他把整卷纸紧压在鲜血喷射之处,并冲着鲁普大喊拨打二一一,这是那时候呼叫救护车的电话。我就站在那里,注视着那卷白色的手纸被染成鲜红,一点点地朝纸心渗透。罗恩说‘就把它当成全世界最大的刮口’把我们逗乐了。我们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回忆了很多往事,说真的。美好的,可怕的,还有不堪的。我记得——依稀地——顺便到‘笑脸市场’买了两三罐百威啤酒,装在纸袋里。我喝了一罐,然后继续行走。我没想过要去哪里——至少我的意识里没有——可是我的双脚肯定自有主张,因为当我突然环顾四周时,发现面前就是我们以前常去吃晚饭的地方,在我们——用他们的话说——手头有钱的时候。在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街口交界处。”
“‘嚼嚼老妈店’。”杰克说。
卡拉汉盯着他,着实诧异不已,然后看着罗兰。“枪侠,你们这些小伙子有点把我吓住了。”
罗兰只是用惯有的姿势打了个响指:接着说吧,伙计。
“我决定进去买个汉堡来重温往昔,”卡拉汉说,“在吃汉堡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不想连家都不看一眼就离开纽约,至少要透过前窗打量一下。我可以站在街对面,就像鲁普死后,我曾在那儿短暂停留一样。为什么不呢?我以前在那儿从没受过纠缠,不管是吸血鬼,还是低等人。”他看着他们。“我不知道我到底是真的那么想,还是某种精心设计、自取灭亡的精神游戏。我能回想起当晚的许多感受、言语和想法,可就是想不明白这个。
“不管怎样,我并没有回家。我结了账,然后沿着第二大道走下去。家在第一大道和四十七街街口交界处,可我不愿直接从它前面走过。所以我决定走到第一大道和四十六街街口交界处,从那里穿过去。”?
“为什么不是四十八街?”埃蒂轻声问道,“你本可以转到四十八街,那会更快些。省得你一个街区要穿两次。”
卡拉汉思索着这个问题,然后摇摇头。“也许有什么理由,我记不得了。”
“有个理由,”苏珊娜说,“你是想从那片空地穿过。”
“为什么我要——”
“和刚出炉的油炸圈饼让人想从面包店前走过是一样的道理,”埃蒂说,“有些东西就是令人愉快,仅此而已。”
卡拉汉将信将疑地听着,随后耸耸肩。“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我是的,先生。”
“无论如何,我一路走着,一边小口抿着剩下的啤酒。我快要走到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交界处了,这时——”
“怎么着?”杰克迫不及待地问,“一九八一年那个街角有什么?”
“我不……”卡拉汉开始讲述,接着又停下来。“一道围墙,”他说,“相当高。有十英尺,也许是十二英尺。”
“不是我们爬过的那道,”埃蒂对罗兰说,“不是那道,除非它自己长高了五英尺。”
“墙上有一幅画,”卡拉汉说,“我记得一清二楚。某种街头涂鸦,可是我看不出画的内容,因为街角的路灯熄灭了。忽然我意识到不对劲儿。突然我头脑里响起了警报。如果你们想知道真相的话,那听起来非常像把所有人唤到罗恩医院病房的那个声音,一下子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可同时我在想……”
8
同时他在想这没什么,无非是几盏灯灭了而已,如果有吸血鬼,你能看到他们;如果有低等人,你能听到敲钟声并闻到腐臭的洋葱和烫金属味儿。同时他决定离开这片区域,马上,不管有没有敲钟声,他身体的每一处神经都突然紧绷起来,闪闪发光、咝咝作响。
他转过身,有两个人正站在他身后。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被他的突然变向惊呆了,他也许本可以趁机从他们中间飞奔而逃,就像时间倒流一样,飞速奔回第二大道。可是他也受惊了,那一刻,三个人只是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一个是大个儿的希特勒兄弟,一个是小个儿的希特勒兄弟。小个子最多五英尺二英寸。他穿着宽松的格子衬衫和黑色的宽松裤。头戴一项棒球帽,帽檐朝后。他的双眼如焦油油滴般乌黑,面色很差。卡拉汉立即想到他是列尼。大个子可能有六英尺六英寸,身穿扬基棒球队运动衫、蓝色牛仔裤和球鞋,长着黄棕色的小胡子。他背一个臀包,只是挂在前面,所以实际上成了腹包。卡拉汉把他称为乔治。
卡拉汉转过身,决定如果有灯光,或者看起来他能穿过交通堵塞的话,就沿着第二大道逃跑。如果可能的话,他会顺着第四十六街到“联合国广场宾馆”并钻进他们的大堂——
高个子,乔治,一把抓住他的衬衫,并扯着他的领口把他拽了回来。领口撕裂了,可不幸的是裂口不够大,没能让他逃走。
“不,你不行,先生,”小个子说,“不,你不行。”接着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像昆虫一样迅速,卡拉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列尼已经到他的两腿间,抓住他的睾丸,使劲挤它们。顷刻间,剧痛难忍,一种液体铅一般的胀痛。
“喜欢吗,黑鬼爱好者?”列尼问他的语气似乎带着由衷的关切,好像是说:“我们希望这对你来说和对我们一样重要。”随后,他把卡拉汉的睾丸向前扯,疼痛感顿时备增。仿佛大量的生锈锯齿沉落到卡拉汉的肚子里,他想,他会把它们扯掉的,他已经把它们挤得稀巴烂了,现在他准备把它们完全拽掉,只有一小块松垮的薄皮把它们和身体连在一起,而他准备——
他开始大叫,乔治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行了!”他冲自己的伙伴吼道,“我们是在他妈的街上,你忘了?”
即使这会儿痛不欲生,卡拉汉仍在思忖自己处境的奇怪转折:做主的是乔治这个希特勒兄弟,不是列尼。乔治是希特勒兄弟中的老大。这当然不是斯坦贝克的描写手法。
接着,从他的右侧传来一阵嗡嗡声。起初他以为是敲钟声,但是嗡嗡声很甜美,也很响亮。乔治和列尼感到了,可他们不喜欢那个声音。
“那是啥?”列尼问,“你听到啥声音了吗?”
“我不知道。我们把他带回那个地方去。先别去弄他的睾丸。过会儿你想怎么拽都行,可是现在先来帮我。”
他们俩站到卡拉汉的两边,立刻,他被推回到第二大道。高高的木板墙从他们的右侧一闪而过。那个甜美、响亮的嗡嗡声正从背后传来。只要我能穿过围墙,我就得救了,卡拉汉心想。那边有什么力量,一种强大而正义的力量。他们不敢靠近它。
也许的确如此,可他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攀过十英尺高的木板墙,即使他的睾丸没有发出一阵阵剧痛难忍的莫尔斯电码,即使他感觉不到内裤中的肿胀怕也不行。突然,他的头向前弯伸,呕吐出一大堆热乎乎尚未消化的食物,淌在衬衫前襟和裤子上。他能感到呕吐物渗入自己的皮肤,像小便一样温热。
两对年轻的情侣,显然是一起的,正朝反方向行走。两个年轻小伙子挺高大,他们或许可以搞定列尼,甚至如果他们联手也许还可以对付乔治,乔治交出钱可以放他一马,不过此刻他们看上去无精打采,显然,他们想尽快把约会女伴带离卡拉汉所在之处。
“他只是有点喝高了,”乔治说,面带同情地微笑着,“所以失态。这种事我们都曾有过。”
他们是希特勒兄弟!卡拉汉试图喊叫。这些家伙是希特勒兄弟!他们杀死了我的朋友,现在他们又要来杀我!叫警察!然而,没能如愿,在这样的噩梦中从来都不会如愿,很快,两对情侣朝对面走去。乔治和列尼继续敏捷地挟着卡拉汉沿着第二大道位于四十六街和四十七街之间的街区行走。他几乎脚不着地。他的“嚼嚼老妈”汉堡的味道这会儿在他的衬衫上蒸发着。哦天哪,他甚至能闻得到他自己放的芥末。
“让我看看他的手,”他们靠近下一个路口时乔治说道,当列尼抓起卡拉汉的左手时,乔治说,“不,傻瓜,另一只。”
列尼把卡拉汉的右手伸开。卡拉汉即使挣扎过,也阻止不了。他的下腹填满了湿乎乎的热水泥。同时,他的胃好像在喉咙后面颤抖着,像一个受惊的小动物。
乔治看看卡拉汉右手的伤疤,然后点点头。“嗯,是他,没错。确定一下总没坏处。来吧,我们走,法老。快步前进,一二一!”
他们到四十七街时,卡拉汉从主干道上被拖了下来。左边的山坡下有一簇白色的亮光:家。他甚至能看到几个斜着肩膀的侧影,男人们站在角落里,抽着烟谈论电视节目。我也许还认识其中的几个,他糊里糊涂地想。见鬼,或许是吧。
然而他们没走那么远。沿着第二大道和第一大道之间的街区走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乔治把卡拉汉拖到一处破旧店面的门口,两扇涂花的窗户上挂着出售或出租的牌子。列尼只是围着他们打转,像一只在几头移动缓慢的母牛旁汪汪叫的猎犬。
“要把你搞掉,黑鬼爱好者!”他喊叫着,“像你这样的我们已经干掉好几千个了,在收手前我们要干掉上万个,我们可以弄死任何黑鬼,即使他个头儿很大,那是我正在写的一首歌,一首叫‘杀死所有爱黑鬼的家伙’的歌,写好后我要把它寄给默尔·哈格德,他是最棒的,是他告诉所有的嬉皮们蹲下来在帽子里拉屎,为了美国操他妈的默尔,我弄到了野马380,还弄到了赫尔曼·戈林
的鲁格手枪,知道吗,黑鬼爱好者?”
“闭嘴,你这个小混蛋,”乔治说,不过他讲话的语气是友好的心不在焉,他真正关心的是找到他想要的套在一个大环上的钥匙,然后打开空荡荡的店面的房门。卡拉汉心想,列尼对他来说就像一台自动修理铺或者快餐店里不停播放着的收音机,他甚至已经对他置若罔闻,他只不过是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噢,诺特,”列尼说,接着又开始了,“他妈的戈林的他妈的鲁格手枪,没错,我可以把你他妈的睾丸打掉,因为我们很明白像你这样的黑鬼爱好者对这个国家做了什么,对吗,诺特?”
“跟你说过了,别叫名字,”乔治/诺特说,不过他并不太计较,卡拉汉知道原因:他永远不能把名字告诉警察,只要事情按这些混蛋所计划的那样发展的话就不能。
“对不起诺特,可就是你们这些黑鬼爱好者你们他妈的犹太知识分子把国家搞糟的,所以我想让你好好反省一下,在我把你的睾丸从阴囊上拽下来的时候——”
“睾丸就是阴囊,傻瓜,”乔治/诺特用一种奇怪的学者口吻说道,随后他说,“成功!”
门开了。乔治/诺特把卡拉汉推了进去。店面不过是一个积满灰尘的洗衣房,充斥着一股漂白粉、肥皂和浆粉的味道。粗电线和管道穿透两面墙壁。他能看到墙壁上干洗设备的架子,那里原先放着自助洗衣机和干衣机。地板上有块标牌,在昏暗中,他隐约能看出:海龟湾自助洗衣店你洗或者我们洗不管怎样都会干净!
都会干净,是啊,卡拉汉心想。他转向他们,看到乔治/诺特用枪指着自己并不感到太吃惊。那不是赫尔曼·戈林的鲁格手枪,卡拉汉觉得看上去更像那种廉价的点三二枪,你在市郊的小酒吧花六美元就能买到,不过他明白结果都一样。乔治/诺特解开他的腹包,眼睛紧盯着卡拉汉——他以前干过这种事,两个人都干过,他们是老手了,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了——他拿出一卷布基胶带。卡拉汉记得鲁普曾经说过,美国一周没有布基胶带就会垮掉。“那是秘密武器”,他如此称呼它。乔治/诺特把胶带卷递给列尼,列尼接住然后快步走到卡拉汉跟前,还是那种昆虫般的速度。
“把手放在身后,黑鬼爱好者。”列尼说。
卡拉汉不从。
乔治/诺特冲他晃了晃手枪。“照做,否则我让你吃枪子,伙计。你从没感受过那种痛苦,我向你保证。”
卡拉汉照做了。他别无选择。列尼跳到他身后。
“双手合拢,黑鬼爱好者,”列尼说,“你不知该怎么做吗?你没看过电影吗?”他笑得像个疯子。
卡拉汉把双腕合拢。列尼把布基胶带卷扯开并开始把卡拉汉的双臂缠在身后时,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声。他站在那里,大口地呼吸着灰尘和漂白粉,还有纤维柔软剂那舒服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香味。
“谁雇你来的?”他问乔治/诺特。“是低等人吗?”
乔治/诺特没吭声,但是卡拉汉觉得看到他的眼睛闪了闪。外面已经车水马龙。几个行人漫步而过。如果他喊叫会怎么样?嗯,他想他知道答案是什么,对吗?《圣经》说传教士和利未人从受伤者跟前走过,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声,“但是某个撒马利亚人……同情他。”卡拉汉需要一个好心的撒马利亚人,可是在纽约他们非常罕见。
“他们长着红色的眼睛吗,诺特?”
诺特的眼睛又闪了闪,但是枪管仍对着卡拉汉的上腹部,坚如磐石。
“他们开着宽敞豪华的车子吗?是的,对吗?你觉得你的命和这个蠢货的命值多少钱,一旦——”
列尼又抓住他的睾丸,使劲挤压和扭弄,把它们像百叶窗似的拉起来。卡拉汉大叫起来,整个世界一片灰暗。他双腿力气尽失,双膝再也撑不住了。“他倒下了!”列尼欢快地喊道,“穆罕默德·阿里倒下了!伟大的白色希望冲着可恶的黑鬼扣动了扳机并把他撂倒在地!难以置信!”这是在模仿霍华德·科塞尔
,模仿得非常逼真以至于卡拉汉虽痛苦不堪仍忍不住想笑。他又听到一声刺耳的咕噜声,这下他的脚踝被捆了起来。
乔治/诺特从角落里拿来一个帆布背包。他打开后翻出一个一次成像相机。他冲着卡拉汉弯下腰,突然世界变得光亮刺眼。紧接着,卡拉汉除了眼睛余光中央一个悬浮的篮色球后的幻影,什么都看不到了。乔治/诺特的声音从篮色球中传来。
“提醒我再找一个,事后。他们想要两个。”
“嗯,诺特,好!”小个子此刻听上去兴奋得几近疯狂,卡拉汉明白真正的苦痛要开始了。他记得迪伦
有首歌叫“暴雨将至”,心想这歌挺适用。比“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
合适,绝对是。
一股大蒜和西红柿的雾气让他窒息。可能卡拉汉在医院里被掴耳光时,有人吃意大利风味的晚餐了。一片眩晕中出现了一个身影,是高个子家伙。“谁雇了我们与你无关,”乔治/诺特说,“问题是,我们被雇用了,而且如果有谁与此相关的话,蠢货,你只是另一个马格鲁德那样的黑鬼爱好者,希特勒兄弟敲响了你的丧钟。多数时候我们乐于奉献,不过有时也会为钱工作,和任何美国好公民一样。”他停了停,接着说了荒诞不经的一句话:“我们在昆士区享有盛名,你知道。”
“去你妈的吧,”卡拉汉说,然后觉得右面整张脸痛得像要炸开似的。列尼穿着铁头大靴子踹在他脸上,把他的下巴踢成了四瓣。
“讲得好,”他模糊地听到列尼从那个疯狂世界说,那里的上帝显然已经死去,躺在被洗劫一空的天堂地板上臭不可闻。“给蠢货讲得好。”接下来他提高嗓音,发出一种孩子般兴奋的祈求声:“让我来嘛,诺特!求你了,让我来!我想干!”
“不行,”乔治/诺特说,“我来做额头上的十字记号,你总是胡搞。你可以在他的手上做,好吗?”
“他被捆起来了!他的手遮在他妈的——”
“在他死后,”乔治/诺特用一种令人恐怖的耐心解释道。“他死后,我们会解开他的双手,你就能——”
“诺特,求你了!我会按你想要的去做。可听着!”列尼的声音响亮起来,“你知道吗!如果我开始胡搞,你告诉我,我马上停下!求你了,诺特?求求你了?”
“嗯……”卡拉汉之前也曾听到过这种语气。一个纵容的父亲拗不过自己宠爱的孩子,虽然孩子智力有点问题。“嗯,好吧。”
他的视力开始清晰。他向神祈祷别这样。他看到列尼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闪光灯。乔治已经从自己的臀包里取出一把折叠解剖刀。他们交换工具。乔治用闪光灯瞄准卡拉汉迅速肿大的脸。卡拉汉眨眨眼并眯成缝。他刚好可以看到列尼用他极小却灵活的手指把解剖刀弹开。
“这不是很好嘛!”列尼叫道。他激动得发狂。“这不是好极了嘛!”
“就是别胡搞,”乔治说。
卡拉汉想,如果这是部电影,骑兵此刻就要赶到。或者是警察。或者是他妈的H.G.韦尔斯
的 href='2825/im'>《时间机器》中的福尔摩斯。
然而列尼跪在他面前,他裤裆里的勃起再明显不过了,而步兵毫无踪影。列尼拿着打开的解剖刀身体前倾,而警察毫无踪影。卡拉汉在这个家伙身上闻到的不是大蒜和西红柿的味道,而是汗味儿和烟味儿。
“等会儿,比尔,”乔治/诺特说,“我有个主意,让我先给你画出来。我口袋里有铅笔。”
“该死,”列尼/比尔嘟囔道。他把解剖刀伸开,卡拉汉能看到剃刀片似的刀刃在抖动,这是由于小个子的激动传到了刀刃上面,随后刀刃从他的视觉中消失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滑过他的眉头,接着变得热乎乎的,而福尔摩斯毫无踪影。鲜血流入他的双眼,弄湿了他的视线,詹姆斯·邦德、特拉维斯·麦吉、赫尔克里·波洛、他妈的马普尔小姐
也全无踪影。
巴洛那张苍白的长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吸血鬼的头发在他头前飘动。巴洛伸出手。“来吧,迷失的传教士,”他说,“了解真正的宗教。”当吸血鬼的手指把他母亲给他的十字架的双臂折断时,发出了两声干巴巴的断裂声。
“噢,你这个蠢货,”乔治/诺特埋怨道,“那不是十字记号,那是见鬼的十字架!把它给我!”
“别这样,诺特,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没干完呢!”
他们像一对孩子般在他面前斗嘴,而他睾丸疼痛,破碎的下巴有种跳动的剧痛,他的视线也被鲜血淹没。所有那些七十年代的关于上帝还有主耶稣是否已经死亡的争论,看看他吧!只消看看他!怎么还会有疑问呢?
而就在那时,骑兵赶到了。
9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罗兰问,“我本来想仔细聆听这部分内容,尊者。”
他们仍然坐在门廊的桌边,但是食物已吃完,太阳下山了,罗莎丽塔拿来了油灯。卡拉汉停止讲他的故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可以让她和他们坐在一起,她就坐下了。屏壁外面,在教区长黑乎乎的宅院里,虫子嗡嗡叫着,渴望着光亮。
杰克猜测着枪侠的想法。然后,他突然对所有这些秘密感到不耐烦了,问道:“我们就是骑兵吗,尊者?”
罗兰一脸震惊,随后确实又被逗乐了。卡拉汉只是显得吃惊。
“不,”他说,“我不那么认为。”
“你当时没看到他们,对吗?”罗兰问,“你从没真正看到过救你的那些人。”
“我跟你们说了‘希特勒兄弟’有个闪光灯,”卡拉汉说,“真的。不过其他那些人,骑兵……”
10
无论他们是谁,他们有一盏探照灯。探照灯使那个废弃的洗衣房光亮刺眼,比那个廉价的一次成像相机的闪光还亮,而且亮光有所不同,它是持续性的。乔治/诺特和列尼/比尔捂住自己的眼睛。要不是双臂被布基胶带缠在身后,卡拉汉也想捂住自己的双眼。
“诺特,放下枪!比尔,放下解剖刀!”从巨大的光圈中传来的声音让人惊恐,因为声音本身就带着恐惧。声音的主人是一个靠近任何东西或许都能产生危害的人。“我喊到五,就会把你们俩都射死,是你们活该。”紧接着从灯光后面传来的声音开始数数,不是慢慢地警告性地数着,而是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数。“一二三四——”好像声音的主人想要射击,想要速战速决,赶快结束该死的过场。乔治/诺特和列尼/比尔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选择。他们扔下手枪和解剖刀,手枪砸在布满灰尘的亚麻地毡上走火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像小孩子玩的装了两发子弹的玩具枪。卡拉汉不清楚子弹打在了哪里,也许打在他身体里。如果这样的话,他能感觉到吗?值得怀疑。
“别开枪,别开枪!”列尼/比尔大叫,“我们没有,我们没有,我们没有——”没有什么?列尼/比尔看上去也不知道。
“举起手!”是一个不同的声音,但也来自于炫目的太阳枪般的光亮后面。“举得高高的!现在,你们这些破杂种!”
他们的手高举起来。
“给,把他们捆上,”第一个声音说。他们可能是了不起的家伙,卡拉汉当然愿意把他们写到自己的圣诞卡单子上,可是很明显他们以前从没干过这种事。“把鞋子脱下来!把裤子脱下来!现在!马上!”
“什么他妈的——”乔治/诺特开腔,“你们这些家伙是警察吗?如果你们是警察,你们要保障我们应有的权利,我们该死的米兰达——”
刺眼的亮光后面,一支枪开火了。卡拉汉看到一片橙色的火光。也许是手枪,但是和希特勒兄弟在酒吧间买的蹩脚的点三二枪相比,其差别就如同老鹰之于蜂雀。爆炸声发出巨响,紧接着石灰炸裂,积尘飞扬。乔治/诺特和列尼/比尔都尖叫起来。卡拉汉觉得他的一个救命恩人——也许是那个没有开枪的人——也大叫起来。
“把鞋子脱下来,把裤子脱下来!现在!马上!你们最好在我数到三十之前脱掉,否则你们死定了。一二三四——”
再一次,数数的速度快得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考虑的时间,更别说抗辩了。乔治/诺特准备坐下,第二个声音说:“坐下我们就杀死你。”
.99lib.t>
因此,在声音以毁灭性的快速数数时,希特勒兄弟在背包、一次成像相机、手枪和像痉挛的摄影升降机一样的闪光灯周围踉踉跄跄地脱掉鞋袜。鞋子脱掉,裤子拉下。乔治穿着拳击短裤,而列尼喜欢那种有小便污点的紧身短内裤。看不出列尼勃起;列尼的勃起决定这个晚上休息了。
“现在滚出去。”第一个声音说。
乔治面朝灯光。他的扬基棒球队运动衫垂下罩在内裤外,内裤几乎要滑到膝盖上了。他仍背着臀包。他的小腿肌肉结实,可是肌肉在颤抖。乔治的脸因为突如其来的沮丧而拉得很长。
“听着,伙计们,”他说,“如果我们不干掉这个家伙就离开,他们会杀死我们。这些是非常恶劣——”
“如果我数到十你们这些笨蛋还不滚开,”第一个声音说,“我就自己杀了你们。”
第二个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轻蔑补充道:“胆小鬼,Gai if enyom,留下啊,等死啊,谁稀罕?”
后来,卡拉汉对十来个犹太人重复过这句话,他们只是困惑地摇摇头,卡拉汉碰巧在托皮卡遇到一个老者,他为他翻译了这句话。意思是去大海里拉屎吧。
第一个声音又开始不停地说:“一二三四——”
乔治/诺特和列尼/比尔交换了卡通式的迟疑目光,然后穿着内裤就朝门口奔去。大探照灯旋转起来跟随着他们。他们出去了;他们消失了。
“跟上,”第一个声音粗声粗气地对他的伙伴嚷道,“如果他们想到掉头回来——”
“嗯,嗯。”第二个声音答道,紧接着就消失了。
亮光咔嚓一声灭了。“转身趴着。”第一个声音说。
卡拉汉试图告诉他自己不行,他的睾丸现在感觉几乎和茶壶一样大,可是他嘴里只能吐出粘糊糊的东西,因为他的下巴碎了。他只能尽力转身用左边身体靠着。
“躺稳了,”第一个声音说,“我不想割到你。”这不是以干这一行为生的人的声音。即使在此种状态下,卡拉汉也能听出来。这个家伙呼吸急促困难,时而会发生中断,随后再次恢复。卡拉汉想感谢他。如果你是个警察或者救火队员或者救生员,救一个陌生人是一回事,他心想。如果你只是广大民众中的普通一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的救星就是普通一员,他想,他们俩都是,尽管他想不出为何他们准备得如此充分。他们怎么知道希特勒兄弟的名字?他们到底等在什么地方?他们是来自街道,还是一直待在废弃的洗衣房?卡拉汉一无所知。其实他也不在意。因为今晚有人拯救,有人拯救,有人拯救了他,那是最重要的,惟一重要的事。乔治和列尼几乎要把他整死了,不是吗,亲爱的,可是骑兵在紧要关头出现了,就像约翰·韦恩的电影里那样。
卡拉汉想做的是谢谢这个人。卡拉汉想到安全的救护车上去,并在那些坏蛋在外面时第二个声音的主人进行反击之前,或者第一个声音的主人因激动突发心脏病之前赶往医院。他努力想说话,可是他嘴里只能吐出粘糊糊的东西。就像喝高了以后讲出来的话,罗恩把它叫做醉话。听起来就像胡言乱语。
他手上的胶带被割开,然后是他的脚。这个家伙没有突发心脏病。卡拉汉又翻身仰面躺下,并看到一个胖乎乎的白手握着解剖刀。中指上有个图章戒指。图章上面是一本打开的书。书下写着“藏书票”。接着探照灯又闪动起来,卡拉汉用手遮住眼睛。“耶稣啊,天啊,你为什么把灯打开?”可是他说出来的只是耶—天,为—把—开,不过第一个声音的主人好像明白他的意思。
“我认为这很明显,我受伤的朋友,”他说,“我希望我们再碰到时就像初次见面。如果我们从街上走过,我希望不被认出来。那样更安全。”
有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灯光逐渐后退。
“我们会用街上的投币电话呼叫救护车——”
“不!别那么做!如果他们回来怎么办?”他真是害怕之极,连话都讲得一清二楚。
“我们会留神,”第一个声音说。喘息已经消失了。这个家伙正恢复正常。对他来说太好了。“我想他们有可能会来,那个高个子确实相当不甘心,不过如果中国人说得对的话,我现在对你的生命负责。我要担当起这个责任。如果他们卷土重来,我会让他们吃枪子儿,不只是从他们头上扫过了。”人影停下了。他自己看上去也相当高大。很有胆量,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些是希特勒兄弟,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在讲谁吗?”
“嗯,”卡拉汉轻声说,“可你不会告诉我你是谁对吗?”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藏书票先生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
暂停了片刻。传来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藏书票先生这会儿站在废弃洗衣房的门口。“不知道,”他说。随后,“一个传教士。无关紧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等着救护车,”第一个声音说,“别试图自己挪动。你已大量失血,而且你可能受了内伤。”
然后他走了。卡拉汉躺在地板上,闻着漂白粉、清洁剂的味道和飘散的纤维柔软剂的甜味。你洗或者我们洗,他想,不管怎样都会干净。他的睾丸肿胀悸痛。他的下巴也是肿胀悸痛。他能感到随着脸上的肉在肿大,整个脸部在发紧。他躺在那里等待救护车和生命,或者等待希特勒兄弟回来和死亡。等待女士或者老虎。等待黛安娜的财宝或者致命的毒蛇。等待了数不清的漫长时间之后,红色的亮光一闪一闪地扫过积满灰尘的地板,他知道这次是女士。这次是财宝。
这次是生命。
11
“那就是,”卡拉汉说,“为何我在同一天晚上两次来到了同一家医院的五七七号病房。”
苏珊娜看着他,瞪大了眼睛。“你是认真的吗?”
“和说心脏病发作一样认真,”他说,“罗恩·玛格鲁德死了,我被打得半死不活,而他们把我摔在同一张床上。他们肯定刚好有时间把床收拾好,在护士推着吗啡车来为我注射,在我失去知觉之前,我躺在那里想玛格鲁德的妹妹会不会回来继续做希特勒兄弟没干完的事。可是那样的事情有什么好让你们奇怪的呢?在我们的两个故事中有数十个这样奇怪的交叉,对吧。你们难道没想过,比如说,卡拉·布尔·斯特吉斯和我自己的姓是个巧合吗?”
“我们当然想过。”埃蒂说。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罗兰问。
卡拉汉咧嘴笑笑,他那么做的时候,枪侠注意到这个男人脸的两侧不怎么对称。他的下巴碎过,对了。“这是故事讲述者最喜欢的问题,罗兰,不过我认为我现在需要加快一点讲述速度,否则我们整晚都要在这里了。反正最重要的,你们真正想听的部分是结尾。”
嗯,你也许那么认为,罗兰暗自思忖,而且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三个朋友也都抱有同样的想法也毫不奇怪。
“我在医院待了一个礼拜。他们让我出院时,把我送到了昆士区一家福利疗养院。他们提供给我的第一处地方在曼哈顿,而且距离近很多,只是它与家有关联——我们以前时而会送一些人过去。我担心如果我到了那里,希特勒兄弟又能找到我。”
“他们找到了吗?”苏珊娜问。
“没有。我到河滨医院五五七房间探望罗恩,后来自己也进到那里的那天是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九日,”卡拉汉说,“五月二十五日,我和三四个走路受伤的家伙坐在货车的后面到昆士区。我想说事后大概六天,正好在离开医院上路之前,我看到《邮报》上的报道。报道在页面的头条,不过不是头版。发现两个男人在科尼岛被射死,头条说。警察称‘看起来像是群伙所为’。那是因为他们面部和手部都被酸液所烧。尽管如此,警察已确认了两者的身份:诺顿·伦道夫和威廉·伽顿,都来自布鲁克林。有照片。嫌疑犯照片;两人都有长期案底。他们是整我的人,没错。乔治和列尼。”
“你认为是低等人把他们干了,对吗?”杰克问。
“对。报偿就是死亡。”
“那些案底文件有没有显示他们是希特勒兄弟?”埃蒂问,“因为,伙计,在我来的路上,我们还用那些家伙吓唬彼此呢。”
“一些小报上有关于那种可能性的猜测,”卡拉汉说,“我打赌那些报道过希特勒兄弟的谋杀和伤害恶行的记者们心里明白,希特勒兄弟就是伦道夫和伽顿——事后除了几份三心二意相互抄袭的剪报什么都没有——可是没有小报记者愿意揭开恶魔之谜,因为恶魔的故事是他们报纸的卖点之一。”
“天啊,”埃蒂说,“你参加了战斗。”
“你还没听到结局,”卡拉汉说,“好极了。”
罗兰弹个响指,示意他继续,不过看上去并不心急。他已给自己点上香烟,他的三个同伴从没见过他那么满足的样子。只有奥伊,睡在杰克脚边,看上去更为怡然自得。
“当我第二次离开纽约,带着我的书和瓶子穿越乔治·华盛顿桥时,我找寻着自己的行人天桥,”卡拉汉说,“可是我的行人天桥不见了。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我偶尔看到高速路影影绰绰地闪动——我记得有两三次和查德伯恩在上面弄到过十美元的钞票——但多数时候他们都不见踪影。我看到许多第三类吸血鬼,并记得心中以为它们在蔓延。不过我没去理它们。我好像已经没有了冲动,就像托马斯·哈代失去写小说的冲动,托马斯·哈特·本顿没有了在墙壁上作画的欲求一样。‘就是些蚊虫’,我会那么想,‘让它们去吧。’我的任务是到某个城镇,找到最近的‘大力士’或者‘人力’,或者‘劳力’,同时找到一个让我感到舒服的酒吧。我喜欢看上去像纽约的‘美国梦’或‘巧言石’风格的地方。”
“换句话说,你喜欢有个小小的蒸汽桌供你喝酒。”埃蒂说。
“对,”卡拉汉说,像注视志同道合的人一样看着他。“说得对!而且我会待在那些地方,直到不得不离开为止。我说的意思是在我最喜欢的隔壁酒吧中我会喝到微醉,然后打发晚上的剩余时光——爬啊,喊啊,把衬衫前襟吐得一塌糊涂——在别处。在外,通常是。”
杰克问:“什么——”
“意思是在外面烂醉,小家伙。”苏珊娜告诉他。她弄乱杰克的头发,然后把手缩回来,放在自己的上腹部。
“还好吗,先生?”罗莎丽塔问道。
“嗯,不过如果你有什么带泡的东西,我一定能把它喝下。”罗莎丽塔起身,一边轻拍卡拉汉的肩膀。“继续吧,尊者,否则到了凌晨两点你也讲不完,而那时野猫就会在荒地里出没了。”
“好吧,”他说,“我喝酒,那是必然的结果。我每晚都喝,而且发狂地跟每一个愿意听的人谈论鲁普、罗恩、罗威娜以及在伊萨奎纳县把我带走的黑衣人,还有鲁塔,也许真的好玩极了,不过肯定不是一只暹罗猫。最后我就昏倒了。
“这种情形直到我到了托皮卡才结束。一九八二年的深冬,那是我陷入低谷的时候。你们知道陷入低谷是什么意思吗?”
停了很长一会儿,然后他们点点头。杰克想到艾弗莉小姐的英文课和他最后那篇作文。苏珊娜回忆起牛津、密西西比,埃蒂想到西海海滩,俯身靠近后来成为他的首领的人,想要割开他的喉咙,因为罗兰不让他进入那一扇神奇的门而且得分只是小H。
“对我来说,低谷是在一个监狱的牢房里,”卡拉汉说,“那天一大早,我其实还算相对清醒。而且,那不是醉汉拘留所,而是一间牢房,里面放着一张小床,上面有条毛毯,还有一个马桶,马桶上面真的有把椅子。和我曾到过的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相当舒适了。惟一讨厌的是那个念名字的家伙……还有那首歌。”
12
从牢房的铁丝网窗户中射进来的光线很灰暗,让他的皮肤也变得黯然无光。而且,他的手脏乎乎的,布满抓痕。他指甲下面的渣滓很黑(污垢),还有些是栗色的(凝固的血迹)。他隐约记得和某个一直叫他先生的人扭打,所以他猜想自己可能是因为犯了曾经流行的《刑法典四十八条》,袭击警官罪而到了这里。他无非想要——卡拉汉对此印象稍微清楚些——试试那个孩子的帽子,帽子非常别致。他记得试图告诉那个年轻的警察(从这个人的容貌看,他们很快就要雇用那些还没接受过如厕训练的小毛孩做警官了,至少在托皮卡是这样),他总是在留意时髦的新帽子,他总是戴帽子,因为他额头上有一个犯了“杀人罪”的标记。“看起来像个十字架,”他记得自己说过(或者试图说过),“不过,那确是‘萨人追’标记。”那是他喝醉时对“杀人罪”最接近的表达了。
昨晚真的喝醉了,可是他坐在牢房铺位上感觉并不太糟糕,他用手揉弄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嘴里味道不太好——有点像暹罗猫鲁塔在里面排泄过,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可是他的脑袋疼得不怎么厉害了。真希望那些声音可以停下!下面的大厅里,有人在按字母顺序单调地叫着听上去无穷无尽的名单。附近,有人在唱他最不喜欢的歌曲:“今晚有人拯救,有人拯救,有人拯救了我的生命……”
“内勒!……诺屯……欧科诺!……欧朔格尼西!……欧司阔斯基!……欧斯美!”
他刚刚意识到是他自己在唱歌,他的小腿就开始抖起来,一直抖到膝盖,然后到臀部,并越抖越凶,越抖越剧烈。他能看到腿上的天块肌肉像活塞一样起起落落。他这是怎么了?
“帕尔默!……帕姆格仁!”
颤抖又绵延到他的胯部和下腹。他小便失禁喷出把内裤弄湿了。同时,他的双脚向空中踢腾,好像他试图双脚同时凌空踢起看不见的足球。我犯病了,他想,这次可能完了。我可能要玩儿完了。再见黑乌。他试着喊救命,可是除了一小声咔嚓声外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手臂开始上下乱甩。这会儿,他的双脚凌空踢起看不见的足球,而双臂高喊着哈利路亚,下面大厅里的家伙准备一直叫到世纪末,也许直到下一个冰河时代。
“皮斯切尔!……皮特斯!……帕克!……珀罗维克!……让斯!……让柯特!”
卡拉汉的上身开始来回抽搐。每向前抽搐一次,他就更接近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的双手挥起来。双脚甩下去。突然他的屁股上有股薄饼摊开般的暖意,他意识到他刚刚大便失禁。
“里裘佩罗!……罗比剌德!……罗斯!”
他向后抽搐,一直到粉刷过的水泥墙边,有人在那里涂写了“邦戈·斯康克”和“第十九次神经崩溃刚刚发作!”接着他又向前抽搐,这次就好像穆斯林早祷一般用足了全身的力气。有一会儿,他从赤裸的膝盖中间盯着水泥地,然后他失去重心,脸朝下摔在地上。尽管他夜夜豪饮,他的下巴却已基本痊愈,可现在又摔成了三瓣。不过,像是要取得完好的平衡——四是个奇妙的数字——这次他的鼻子也摔碎了。他躺在地板上像一条被钩住的鱼似的来回弹腾,他的身体在鲜血中画出印痕,拉屎,撒尿。嗯,我完了,他心想。
“莱恩!……萨内利!……舍尔!”
可是慢慢的,他身体剧烈的癫痫大发作变得缓和起来,成了癫痫小发作,后来只是有点抽动。他觉得肯定有人来,但又没有人,开始没有。抽动也慢慢停止了,他现在只是唐纳德·弗兰克·卡拉汉,躺在堪萨斯首府托皮卡一间监狱牢房的地板上,在远处下面大厅里的什么地方,一个男人继续按字母顺序念叨着。
“斯韦!……沙柔!……沙策!”
突然,数月来第一次,他想起了在四十七街东部那间废弃的洗衣房里,骑兵是如何在希特勒兄弟准备把他干掉时出现的。他们的确准备要那么做——第二天或再过一天,有人会发现一个叫唐纳德·弗兰克·卡拉汉的人,像寓言中的鲭鱼一样死去了,而且可能把自己的睾丸当耳环戴着。可就在那时,骑兵来了而且——
那不是骑兵,他躺在地板上时心想,他的脸又肿了起来,改头换面,却旧貌依然。那是第一个声音和第二个声音。只是那也不对。那是两个人,至少中年岁数,可能更偏老一点。那是藏书票先生和去大海里拉屎先生,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他们俩都吓得要死,而且有理由害怕。希特勒兄弟即使没有像列尼吹嘘的那样干过上千次,他们也干过不少次,而且杀过其中一些,他们是一对杀人毒蛇,是的,藏书票先生和去大海里拉屎先生绝对有理由害怕。还好,事情进展顺利,可是有可能不顺利。如果乔治和列尼把桌子掀翻,那会怎样?哎,无论是谁第一个碰巧到那家“海龟湾自助洗衣店”,很可能发现的不是一具死尸,而是三具。那毫无疑问会成为《邮报》的头条!所以那两个家伙冒着生命危险,可六到八个月后他们为之冒险的人就是这副德性:一个瘦骨嶙峋的肮脏混蛋,一个彻底毁掉的醉鬼,他的内裤一面沾满尿,另一面沾满屎。一个白日饮酒、晚上醉酒之人。
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下面的大厅里,平稳、缓慢的念叨声叫到了斯布朗、斯图尔德和萨德比;大厅上面的这间牢房里,一个躺在脏地板上的男人绝望到底,底的定义是,从那一点你无法降到更低之处,除非你找到一把铁锨并真的开始挖掘。
他躺在那里,眼睛只盯着地板,那些尘土的形状看起来像诡谲的小树林,那些尘土块儿像贫瘠的矿乡的小山丘。他想:什么时间了,二月?一九八二年二月?好像差不多。嗯,让我告诉你。我会给自己一年时间努力摆脱恶习,一年时间来做一些事——任何事——使那两个家伙的冒险变得值得。如果我能做什么事的话,我会坚持。但是如果我在一九八三年的二月仍然醉酒,我就杀死自己。
下面的走廊里,念叨的声音最终叫到了塔根·费尔德。
13
卡拉汉沉默了一会儿。他吮吸一口咖啡,露出一脸苦相,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酒。
“我知道我的恢复是如何开始的,”他说,“我在东部曾到过多少个勒戒所,天知道。所以他们把我放出来后,我在托皮卡发现了一个勒戒所,开始每天都去。我从不向前看,也不向后看。‘过去已成历史,未来只是谜团。’他们这么说。只是这次,我没有坐在房间后面一言不发,而是强迫自己坐在最前面,在介绍环节我会说‘我是唐纳·卡,我不想再喝了。’我其实很想喝,每天都想,可是在勒戒所里,他们对每件事情都有说法,其中一个说法是‘装模作样,直到你信以为真。’逐渐地,我真的信以为真了。在一九八二年的秋天,我每天起床时,意识到自己的确不想再喝了。强迫性欲求,按他们的说法,被驱除了。
“我重新开始。在戒酒后的第一年不指望有什么大改变,可是有一天,我在盖奇公园时——其实是莱茵玫瑰花园……”他放低了声音,看着他们。“什么?你们听说过?别告诉我你们知道莱茵!”
“我们到过那里,”苏珊娜平静地说,“见过玩具火车。”
“那,”卡拉汉说,“真是让人吃惊。”
“十九点钟,所有的鸟儿都在唱歌。”埃蒂说。他没有笑。
“不管怎么样,玫瑰花园是我看到第一份招贴的地方。谁见过卡拉汉,我们的爱尔兰塞特猎犬。爪子上有伤疤,额头上有伤疤。重金酬谢。等等。等等。他们终于把我的名字搞对了。我决定趁我还能行快点走。所以我到了底特律,在那里找到一个叫‘灯塔庇护所’的地方。这是个酒精弥漫的庇护所。事实上,它就是一个没有罗恩·玛格鲁德的家。那里的人们干得很不错,只是他们不怎么活动。我签约受雇了。那就是我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所待的地方,在那事发生的时间。”
“什么事情发生的时间?”苏珊娜问。
回答她的是杰克·钱伯斯。他知道,也许是他们之中惟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毕竟,这种事也在他身上发生过。
“那是你死的时间。”杰克说。
“嗯,没错,”卡拉汉说。他毫不惊奇。他们也许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也可能是安迪自动探测到的。“那是我死的时间。罗兰,能给我卷根烟吗?我好像需要点比苹果酒更烈的东西。”
14
“灯塔”有个老传统,可以追溯到……啊呀,所有四个年头里都有(“灯塔庇护所”成立不过五年)。时值感恩节,在西国会大街圣名高中的体育馆里,一群醉汉用黄色和棕色的绉纸、硬纸板火鸡、塑料水果和蔬菜装饰了场地。换句话说,这就是美国丰收的喜悦。你得至少保持两周头脑清醒才能记得这一细节。另外——沃德·哈克曼、阿尔·麦克湾以及唐纳·卡拉汉已相互达成一致——酗酒的家伙不被告知“装饰细节”,不管他们已经清醒了多久。
在“火鸡日”,将近一百个底特律最大的酒鬼、瘾君子和疯疯癫癫的无家可归者聚集在“圣名”共享丰盛的晚宴,有火鸡、马铃薯以及其他所有配料。他们坐在摆放在篮球场中央的十二张长桌前(桌腿上套着保护用的毛毡垫,食客们都穿着长袜子吃饭)。他们开吃之前——这是规矩之一——迅速地围着桌子转动(“要是超过十秒钟,家伙们,可有你们好瞧的。”阿尔已经警告过)而且每个人说一件自己感恩的事情。因为是感恩节,是的,而且也因为勒戒项目的主要原则之一是:一个感恩的喝酒徒不会喝醉,一个感恩的瘾君子不会变得铁石心肠。
一切进行得飞快,因为卡拉汉只是坐在那里,没想任何特别的事情,当轮到他时,他几乎脱口说出可能给他带来麻烦的话。至少,他也许会被认为是个搞笑怪异的家伙。
“我很感激我没有……”他开始说道,紧接着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立刻打住。他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那些胡子拉碴、脸色苍白的男人们和头发柔软的肥胖女人们,身上带着地铁里的脏臭味道,那是大街上的味道。有些人已经管他叫神父,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会有何感觉呢,如果他们知道他听到这个称呼多么毛骨悚然?为什么这个称呼让他想起了希特勒兄弟和纤维柔软剂那甜甜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香味?可是他们正看着他。“犯戒。”沃德和阿尔也看着他。
“我很感激我今天没有喝酒或吸毒,”他说。他还是说了老一套的感恩内容,那总是可以表示感激的。他们嘟嘟囔囔表示赞同,卡拉汉旁边的人说他感激自己的姐姐准备要他回去过圣诞,没有人知道卡拉汉差点说出“我感激我近来没看到任何‘第三类吸血鬼’或者宠物走失招贴。”
他想这是因为上帝已经把他收回,至少在试用期,巴洛叮咬的力量最终消解了。也就是说,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该死的特异视觉。然而,他没有试图到教堂去检测一下——圣名高中的体育馆对他来说已经差不多类似于教堂了,多谢。他从没想到过——至少在他的意识里没有——他们想确保这次有天罗地网包围着他。他们也许是迟钝的学习者,卡拉汉最终会意识到的,不过他们不是不学无术之徒。
后来,在十月初,沃德·哈克曼收到一封不可思议的信。“圣诞结束早点来,唐纳!等到你看到这个为止,阿尔!”他兴奋地挥着信。“我们干得真高明,伙计们,我们不用为明年发愁了!”
阿尔·麦克湾拿过信,他读着读着,脸上紧张、谨慎的神情逐渐消失了。他把信递给唐纳时,脸上笑得灿烂极了。
这封信来自一家公司,在纽约、芝加哥、底特律、丹佛、洛杉矶和旧金山都有办事处。信封的包装袋很豪华,让人想把它裁成衬衫,贴身穿着。信上说公司计划向全美国二十家福利机构捐献两千万美元,每一家一百万。还说公司必须在一九八三年年底前完成。可能的接收者包括食堂、流浪汉庇护所、为穷人开的两家诊所和斯波坎的一家标准艾滋病检测项目。其中一个庇护所就是“灯塔”。签名是理查德·P·赛尔,副总裁,底特律。看上去一切都郑重其事,他们三个都被邀请到公司在底特律的办事处讨论赠送事宜也显得郑重其事。会议那天——也就是唐纳多·卡拉汉死去的那天——是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一。
信件上方的名字是桑布拉公司。
15
“你去了。”罗兰说。
“我们都去了,”卡拉汉说,“如果只是邀请我一个人,我决不会去。可是,既然他们邀请我们三个都去……而且想给我们一百万美元……你知道一百万对一个像‘家’或者‘灯塔’这样债务缠身的机构意味着什么吗?尤其是在里根执政的那些年月?”
苏珊娜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埃蒂得意地扫了她一眼,毫不掩饰。卡拉汉显然想问这一穿插动作的来由,可是罗兰又打起响指,催促他快讲,而且此刻天色真的在变晚。已经接近子夜时分。倒不是说罗兰的卡-泰特看上去昏昏欲睡;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尊者的叙述,每一字都不错过。
“这就是我的信念,”卡拉汉说,一边身体前倾。“在吸血鬼和低等人之间有个松散的联盟。我想如果你们追溯下去,就会发现他们联盟的根基在黑暗地带。在雷劈。”
“我相信。”罗兰说。他蓝色的眼睛在苍白、疲惫的脸庞上闪着光芒。
“那些吸血鬼——不是‘第一类型’的那些——很傻。低等人聪明些,但也没有高出一大截。否则我也决不会从他们身边逃脱那么久。不过当时——最终——另一个人出面了。那就是血王的一个代理人,我那么觉得,不管他是谁或担当什么职位。低等人从我身边被引开。吸血鬼也是。在最后的那几个月里,没有什么招贴,我从没看到;西塞街或者杰斐逊大道的人行道上也没有粉笔留下的消息。有人下达过命令,我那么想。有什么高人。而且一百万美金!”他摇摇头。脸上流露出浅浅的苦笑。“最终,那个诱惑把我蒙蔽了,无他,就是钱。‘哦,是啊,可这是做好事!’我对自己说……当然,我们彼此也这么说。‘这可以让我们至少自食其力五年时间!再也不用到底特律市议会毕恭毕敬地求助了!’全都没错。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另一个真相,非常简单:出于好心的贪婪仍然是贪婪。”
“接下来呢?”埃蒂问。
“噢,我们如约赴会,”神父说。他脸上的笑意相当可怕。“帝诗曼大厦,密歇根大道九百八十二号,底特律黄金办公地址之一,那是十二月十九日,下午四点二十。”
“这个时间约会挺怪的。”苏珊娜说。
“我们也那么觉得,可是想着一百万美金得失攸关,谁会在乎那些小节呢?经过讨论,我们赞同阿尔——或者说阿尔的妈妈的意见。她说,要在重要约会前五分钟到场,不早也不晚。所以我们下午四点过十分到了帝诗曼大厦的大厅里,穿上自己最好的行头,从指示牌上找到桑布拉公司的名字,然后上到三十三楼。”
“你们仔细查过公司的情况吗?”埃蒂问。
卡拉汉看看他,好像在说废话。“根据我们从图书馆里查到的,桑布拉是家封闭的公司——也就是说没有公开发行股票——主要收购别的公司。他们的专长是高科技领域、房地产和建筑。那好像是人们知道的全部了。公司资产是严格保守的秘密。”
“是在美国注册的吗?”
“不是。拿骚,巴哈马。”
埃蒂吃了一惊,他记起自己那段对可卡因痴迷的日子,还从那个面带病容的家伙那里买的最后一批毒品。“到过那儿,干过那事,”他说,“不过没见过什么桑布拉公司的人。”
但是他确定是这样吗?假如那个有英国口音、面色土黄的家伙为桑布拉公司工作呢?难道他们涉足毒品交易或不管其他什么交易有什么令人难以置信之处吗?埃蒂觉得没有。如果没有,那他们就可能与恩里柯·巴拉扎有勾结。
“不管怎么样,几乎所有的参考书和年鉴里都收录了他们。”卡拉汉说,“含糊其辞,可是收录了。而且挺富有。我不知道桑布拉到底是什么,而至少我基本上断定我们在三十三楼他们办公室看到的人只是些临时演员……装模作样……不过也许有个真正的桑布拉公司呢。
“我们乘电梯上到那里。接待区很漂亮——墙上挂着法国印象派的画作,还有什么?——还有一个漂亮的前台小姐。她是那种女人——对不起,苏珊娜——如果你是个男人,如果你可以碰她的胸脯的话,你几乎会以为自己可以永生。”
埃蒂大笑起来,侧眼看看苏珊娜,然后立刻停下了。
“当时是四点十七分。我们获邀坐下。我们从命,紧张得要命。人来人往。时不时我们左边的一扇门会打开,我们可以看到放满桌子和箱柜的地板。电话铃此起彼落,秘书们抱着文件跑来跑去,还有一台巨大的复印机的声音。如果是骗局的话——我认为是的——那也像好莱坞电影一样经过精心准备。我对于我们和赛尔先生的约会感到焦虑不安,但别无其他。有点异常,确实。自从八年前离开撒冷之地之后,我几乎一直在逃命,而且我已经培养出了一种相当好的预警系统,不过它从没像那天一样叫得那么厉害过。我想,如果你能通过显灵牌找到约翰·狄林杰尔,他在描绘跟安娜·塞尔在戏院里的那个夜晚时也会这么说。
“四点十九分,一个年轻人,身穿条纹衬衫,打着领带,一看就是HugoBoss牌的,出来迎接我们。我们被迅速领过走廊,经过一些非常高档的办公室——每一间都有一个高级经理在卖力工作,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直到走廊尽头的两扇门处。上面写着‘会议室’。我们的陪同人士打开房门。他说,‘上帝运气,先生们。’我记得非常清楚。不是好运气,而是上帝运气。就是那个时候,我的周围警报响了起来,然而为时已晚。发生得很快,你们看。他们没有……”
16
发生得很快。此时他们已经追踪卡拉汉很久了,不过他们没有浪费时间来自鸣得意。房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又响又重,以至于在门框里颤动起来。年底薪有一万藏书网八千美元的经理助理关门可是有讲究的——带着对金钱和权力的敬意——这个可不是。这是愤怒的醉鬼和吸海洛因的瘾君子关门的方式。当然,还有神经病。神经病都是摔门的好手。
卡拉汉的警报系统此刻已全面启动,不是轻响,而是嚎叫,而当他环顾经理会议室的时候,看到房间尽头被一扇大窗户所占据,窗中映射出密歇根湖的美景,他感到有理由恐慌,而且他还有时间想到亲爱的耶稣——玛丽,神的母亲——我怎么会那么傻呢?他能看到房间里有十三个人。三个低等人,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们笨重而且看上去不健康的面孔,闪着红光的眼睛,还有丰满的、女人般的嘴唇。他们三个都在抽烟。九个是第三类型吸血鬼。会议室的第十三个人穿一件俗艳的衬衫,戴一条颜色不搭配的领带,毫无疑问是低等人的行头,可是他的脸瘦削而且狡猾,充满睿智和黑色幽默。他眉头上有一个红色的血圈,看上去既不流出来,也不结块。
传来可怕的噼啪一声响。卡拉汉转身看到阿尔和沃德躺倒在地。站在房门两侧的是十四号和十五号,他们刚从那里进来,一个男性低等人和一个女性低等人,两个人都握着电击昏器。
“你的朋友会没事的,卡拉汉神父。”
他又转过身来。是那个眉头有血斑的人。他看上去六十来岁,不过也很难说。他穿一件俗里俗气的黄色衬衫,戴一条红色领带。他微笑时,薄薄的嘴唇张开,露出他的牙尖尖。是赛尔,卡拉汉心想,赛尔,或者是任何在那封信上签名的人。任何设下这个骗局的人。
“可是你呢,就不行了。”他接着说。
低等人用一种呆滞的热望看着他:最终他还是中计了,他们这条爪子被烫伤,额头被刺了疤痕的走丢的狗。吸血鬼兴趣更大。他们在自己蓝色的光晕中几乎要嗡嗡作响。立刻,卡拉汉可以听到敲钟声。声音很微弱,好像被压制住了,可是它们在那里。呼唤他。
赛尔——如果那是他的名字的话——转向吸血鬼。“就是他,”他用一种不带感情的强调语气说,“他用十二种美国的方式杀死了上百个你们的同伴。我的朋友们。”——他冲低等人做手势——“以前我们找不到他,不过当然,他们找到了其他不太起眼的平常货色。无论如何,他此刻就在这里。上吧,折磨他。不过别杀死他!”
他转向卡拉汉。他额头上的洞里满满的,闪闪发亮,不过却没有淌出血来。是只眼睛,卡拉汉心想,一只血淋淋的眼睛。是什么东西在向外张望?是什么在观望,从哪里?
赛尔说:“国王的这些特殊朋友都携带了艾滋病病毒。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对吗?我们会让那个杀死你。它会让你永远从游戏中出局,从这个世界和其他所有的世界中出局。反正这个游戏不是为你这样的家伙设的。像你这样的虚假传教士。”
卡拉汉毫不迟疑。如果他迟疑,他就输定了。他担心的不是艾滋病,而是他们先要用污秽的嘴唇接触他,像那个家伙在小巷里亲吻鲁普·德尔伽朵一样亲吻他。他们不会得逞的。在他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在做了那么多工作,蹲了大牢,还最终在堪萨斯戒了酒之后,他们不会得逞的。
他没想跟他们讲道理。没有谈判。他只是飞奔到会议室那张豪华的红木桌子的右边。穿黄色衬衫的人突然警觉起来,叫道“抓住他!抓住他!”谁的手揪住了他的夹克——为了这个幸运的场合特意在“大河男装”买的——不过滑掉了。他正好有时间想窗户打不碎……那是由坚硬的玻璃做成的,防止自杀的玻璃,打不碎……他也正好有时间呼唤上帝,这是自从巴洛强迫他吸入感染的血液以来第一次。
“帮帮我!请帮帮我!”卡拉汉神父呼唤着,他的肩膀已经撞在了窗户上。又一只手揪住了他的头,试图拽住他的头发,却也滑脱了。窗户在他身边七零八碎,突然他站在了户外的冷风中,周围雪花飘飘。他向下看看自己的黑鞋子,也是特意为这个幸运的场合买的,他看到密歇根大道,车辆就像玩具,行人如同蚂蚁。
他能感觉到他们——赛尔和低等人以及吸血鬼本应该把病毒感染给他,然后让他永远出局——在破碎的窗边挤成一团,目瞪口呆。他想,这确实让我永远出局了……是吗?他还想,带着孩童般的好奇:这就是我最后的念头。这就是再见。然后他摔落下去。
17
卡拉汉停下来看着杰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记得吗?”他说,“真正的……”他清清嗓子。“死亡的滋味?”
杰克面色沉重地点点头,“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从我的新鞋中间看密歇根大道。我记得站在那里时的感触——反正好像是在雪花中央。我记得赛尔在我后面,用另外一种语言叫嚷着。诅咒着。从喉咙里发出的尖锐叫声必定是诅咒。而且记得当时我心想,他害怕了。其实那就是我最后的念头,赛尔害怕了。接着出现一阵黑暗的空当。我飘了起来。我能听到钟声,但是很遥远。然后越来越近。好像它们在什么引擎上以惊人的速度向我袭来。
“还有光芒。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光芒。我以为自己在经历库布勒—罗斯”所讲的死亡,我勇往直前。我不在乎从哪儿落下,只要不是密歇根大道就行,我摔得粉碎,血流不止,周围站满了人群。可是我不明白那怎么会发生。你不可能从三十三层楼摔下来还保持清醒的意识。
“我想摆脱钟声。它们越来越响。我的眼睛开始淌水。我双耳疼痛。我很高兴我还有眼睛和耳朵,可是那些钟声让我的感激变得相当形式化。
“我当时想,我必须进入光芒,于是我向它猛扑过去。我……”
18
他睁开双眼,甚至在这之前,他已经闻到一种味道。是干草味,不过非常淡,差不多散尽了。前世那个我的鬼魂,你们可能会说。是吗?他是鬼魂吗?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如果这是来世,那么世界上所有的圣书,包括它自己过去传道用的那本,都错了。因为他既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他在一个马厩里。地上有一捆捆白色的陈年稻草。木板墙上有几个洞,从中射进来几束亮光。他就是循着这些亮光逃离黑暗的,他想。而且他觉得,这是沙漠之光。有什么实实在在的理由让他这么认为吗?也许有。他吸进鼻孔的空气很干燥。就好像在呼吸一个不同星球的空气。
也许是的,他想。也许这里是“来世星球”。
钟声仍在那里,既甜美又可怕,不过此刻在退却……退却……接着消失了。他听到热风微弱的呜呜声。有风从木板中间的缝隙吹进来,几根稻草从地上被卷了起来,无力地飞舞几下,然后落在地上。
此时又传来一阵噪音,毫无节奏的震击噪音,是什么出毛病的机器发出来的。他站起身来。这里很热,汗珠立刻从他的脸上、手上滚落下来。他低下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漂亮的“大河男装”新衣服不见了。此刻他身穿牛仔服和一件蓝色的格子花纹衬衫,由于洗过多次已经明显退色了。脚上穿一双压扁的靴子,鞋跟也破破烂烂。看上去好像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他弯腰摸摸自己的腿想找断裂的地方。好像没有。然后他摸摸胳膊。也没有。他试着打响手指,轻而易举,短促干脆的声音就像小树枝的折断声。
他想:难道我整个生命就是一场梦吗?这是真实的吗?如果那样的话,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
接着,从他身后深暗的阴影中传来枯燥的重复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转身朝着那个方向,看到眼前的情景倒吸了口凉气。在他身后废弃的马厩中央有一扇门,没有嵌在任何墙壁中间,只是独自立在那里。门上有铰链,可是就他所能看到的,除了空气,门没和任何东西相连。门的中部以上的地方雕刻着象形文字。他看不懂。他站得更近些,好像这能帮助他理解似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因为他看到门把手是水晶做的,而且上面雕了一朵玫瑰。他读出了托马斯·沃尔夫的话:一块石头,一朵玫瑰,一扇未发现的门;一块石头,一朵玫瑰,一扇门。没有石头,不过也许那是象形文字的意思。
不,他心想。不是,文字的意思是“未发现”。也许我是那块石头。
他伸出手去触摸水晶门把手。好像它是一个信号(一个标志,他心想),震击的机器声停下了。非常微弱,非常遥远——又远又弱——他听到敲钟声。他尝试拧门把手。两边都拧不动,甚至是纹丝不动。也许本来就凝固在水泥里。当他把手拿开时,敲钟声没有了。
他绕着门走动时,门不见了。他把剩下的路绕完时,门又回来了。他慢慢地转了三圈,注意到门是在一边具体的哪个位置消失,在另一边哪个位置再现。他颠倒了路线,现在是逆时针走动。还是同样情形。搞什么鬼?
他盯着这扇门看了一会儿,沉思着,然后走到马厩的深处,对他听到的机器声感到好奇。他走路时没有任何疼痛感,如果他刚刚从高处摔下的话,他的身体还没得到这一信息,可是主啊,这里难道永远这么热吗!
有几个马匹的畜棚,早已废弃不用。有一堆陈年干草,旁边放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毯,还有一块看上去像擀面板的东西。板上放着一小块干肉。他把它拿起来,嗅了嗅,闻到盐的味道。牛肉干,他心想,然后把它塞到嘴里。他不怕中毒。你怎么能让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中毒呢?
他一边嚼,一边继续探索。在马厩的后面有一个小房间,好像是后来加的。房间的墙壁上也有几个裂缝,足以让他看到放在一个水泥垫上的一台机器。马厩里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是陈年旧物,废弃多年,惟独这个玩意,看上去有点像挤奶机,是崭新的。没有铁锈,没有灰尘。他走上前去。有一根铬合金管子从一边突出来。下面是一个排水沟。环绕着机器的铁圈潮乎乎的。机器上方有一小块金属牌。牌子旁边是一个红色按钮。牌子上压印着:
| 拉奠科工厂
834789—AA—45—776019
别拿开金属块
需要帮助请询问 |
红色的按钮上压印着“打开”这个词。卡拉汉摁了一下。枯燥的震击声又开始了,过了一会儿,水从铬合金管子里涌出来。他把手放在下面。水冰凉刺骨,他过热的皮肤掠过一阵震颤。他喝了几口。水既不甜也不酸,他想,在纵深处口感的问题显然会被忽略。这——
“你好,法老。”
卡拉汉惊叫起来。他双手扬起,霎时水珠从两块皱缩的木板当中射进来,在灰尘弥漫的太阳光中闪闪发光。他一踩腐烂的鞋跟急忙转过身来。只见站在泵房门外的是一个穿带兜帽长袍的男人。
赛尔,他心想,是赛尔,他一直跟着我,他从那扇该死的门进来——
“冷静,”穿长袍的人说,“‘别激动,’枪侠的新朋友也许会这么说。”然后很信任似的说:“他叫杰克,不过管家叫他巴玛。”接着,他的语气就像突然来了灵感,他说,“我会把他带来给你看!把他们两个都带来!也许还来得及!跟我来!”他伸出一只手。从长袍袖子中伸出的手指又长又白,有点难看,像白蜡一样。卡拉汉没有走上前去,穿长袍的男人跟他讲道理。“来吧。你不能待在这里,你明白。这里只是个驿站,没人能永远待在这里。来吧。”
“你是谁?”
穿袍子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没时间啰嗦了,法老。名字,名字,名字有什么,好像是什么人说过。莎士比亚?弗吉尼亚·伍尔夫?谁能记得?来吧,我会向你展示奇迹的。我不会碰你;我会走在你前面。好吗?”
他转过身。他的袍子像晚礼服的裙子般打了个转。,他走回马厩,过了一会儿,卡拉汉跟了上去。待在泵房毕竟对他没什么好处;泵房是个死胡同。到了马厩外面,也许他还可以逃跑。
往哪里跑?
嗯,看情况再说,对吧?
穿袍子的人经过独自站立的门时在上面轻轻敲了敲。“碰木头,让唐尼好运!”他开心地说,当他走进从马厩的门照射进来的长方形亮光时,卡拉汉看到他的左手拿着什么东西。是个盒子,长宽高大概都是一英尺。看起来是用和门一样的木头做成的。或者也可能是同一种木材,只是质地更重一些。当然色泽更暗,甚至还有细细的木纹。
他仔细观察着穿袍子的人,决定如果他停下自己就停下,卡拉汉一直走到阳光下面。他一进入阳光里,就感到热度更强,就是他在“死谷”里感到的那种热度。没错,他们走出马厩时,他发现是在沙漠里面。一边是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建基在晃晃悠悠的砂岩石块上。可能以前是个小旅馆,他猜想。或者是废弃的西部片里的布景。另一边是个畜栏,很多柱子、栏杆都倒在那里。在这之外,他看到大片大片岩石很多的坚硬沙地。别无其他,除了——
是的!是的,有一样东西!两样东西!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两个微小的黑点在移动!
“你看到他们了!你的视力肯定好极了,法老!”
穿袍子的人——黑色的袍子,他的脸在兜帽里只显出一点苍白的痕迹——站在离他二十步以外的地方。他偷笑起来。卡拉汉不在乎笑声,就像他不在乎他蜡白的手指一样。那就像老鼠在骨头上奔跑的声音。那其实没什么意思,只是——
“他们是谁?”卡拉汉不带感情地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黑衣人夸张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时间有限,”他说,“叫我沃特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至于这个地方,这是个驿站,我刚刚跟你说过。是你自己的世界和下一个世界之间的小憩之地。哦,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流浪汉,对吗?跟着你所有那些隐秘的公路?但是现在,法老,你开始真正的旅程了。”
“别那么叫我!”卡拉汉喊道。他的喉咙已经很干。阳光的热量好像在他头上积聚,仿佛真有重量。
“法老,法老,法老!”黑衣人说。他听上去在发脾气,不过卡拉汉知道他心里在笑。他感觉这个人——如果他是人的话——经常窃笑。“噢,好吧,没必要在那上面较劲,我认为。我就叫你唐。你觉得好些吗?”
远处的黑点这会儿开始摇摆了;上升的热气流使他们浮起来,消失,又重现。很快他们就会永远消失。
“他们是谁?”他问黑衣人。
“你几乎永远遇不到的人,”黑衣人有点恍惚地说。兜帽移动了一下;有一会儿,卡拉汉能看到白蜡般的鼻梁骨和眼睛的轮廓线,一个装满黑色液体的小杯子。“他们会在山下死去。如果他们不在山下死去,西海里也会有东西把他们活活吞掉。死定了!”他又笑起来。但是——
但是突然,你听上去不是那么自信满满了,我的朋友,卡拉汉心想。
“如果其他的都失败了,”沃特说,“这个会杀掉他们。”他举起盒子。有一次,似有似无地,卡拉汉听到了可恶的敲钟声的回响。“谁把盒子给他们呢?当然是卡,然而即使是卡也需要一个搭档,一个灵伴。那就是你。”
“我不明白。”
“是的,”黑衣人悲哀地表示同意,“可我没时间解释。就像爱丽丝中的大白兔,我迟到了,我迟到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他们在追我,你看,可是我需要折回来跟你讲话。忙—忙—忙!现在我必须再次赶在他们前面——否则我怎么指引他们呢?你和我,唐,必须结束我们的闲聊,虽然它简短得让人遗憾。和你一起回马厩去,朋友。像兔子一样快!”
“如果我不愿意呢?”只是事实上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那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假如他要这个家伙放他走,并努力追上那些移动的黑点会怎样?如果他告诉黑衣人“那是我应该在的地方,你所说的卡相邀我去的地方”会如何?他想他知道会怎样。全是徒劳。
好像要证明这一点似的,沃特说:“你想要什么基本上无关紧要。你得到国王下令要你去的地方,而且你要等在那里。如果那边的两个家伙死在他们的路上——他们差不多肯定会的——你会在我把你送到的地方过着恬静的乡野生活,在那里你也会死去,在老迈之年,甚至或许会有一种虽虚假,却真实的快乐的救赎感。你会在我入土多年之后还活在塔里你自己的层面上。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法老,因为我已经从玻璃球中看到了,真的!如果他们穷追不舍?如果他们在你要去的地方找到你?嗯,在那种不可能的情况下,你要尽可能帮助他们,在那样做的时候把他们杀死。这让人兴奋,不是吗?你不觉得这让人兴奋吗?”
他开始朝卡拉汉走去。卡拉汉朝马厩退过去,未发现的门等在那里。他不想进去,可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从我身边走开。”他说。
“不,”沃特,那个黑衣人说,“我不能那样做,不能。”他举起盒子递给卡拉汉。同时他把手伸到盒顶,抓住盖子。
“别!”卡拉汉厉声说道。因为这个穿黑袍的人不能打开盒子。盒子里有可怕的东西,甚至连巴洛都会害怕的东西,巴洛就是强迫卡拉汉喝他的血的那个狡猾的吸血鬼,他后来还像发怒的孩子一样把卡拉汉送到美国的各个角落,他的同伴也够烦人的。
“一直走下去,也许我就不用了。”沃特逗他。
卡拉汉退到马厩稀有的阴影里。很快他又要进去了。无可奈何。他能感到只在一边看得到的那扇怪门重重地等在那里。“你真残忍!”他大叫道。
沃特双眼圆睁,有一会儿他看上去被这话深深地刺伤了。这也许有点荒唐,可是卡拉汉正打量着这个人深邃的眼睛,而且确信他的情感是真实的。这种确定性打碎了他最后的幻想,以为这也许只是一场梦,或者在真死之前最后的辉煌瞬间。在梦里——至少是他的梦——坏蛋,恐怖的家伙,从没有复杂的感情。
“我是卡、国王和塔造就而成的。我们都是。我们在劫难逃。”
卡拉汉记起自己旅途经过的梦幻西部:被忘怀的贮料垛,被忽视的日落和长长的影子,他把自己的家当拖在身后前进时的悲喜交加,一路唱着歌,直到锁住他的链子的叮当声成为甜美的音乐。
“我明白。”他说。
“嗯,我知道你明白。一直走吧。”
卡拉汉此刻回到了马厩。再一次,他闻到淡淡的、几乎散尽的陈年干草味。底特律是那么遥远,像是幻觉。他对美国所有的记忆也一样。
“别打开那个东西,”卡拉汉说,“我就走。”
“你是个多么优秀的法老啊,法老。”
“你承诺过不那么叫我的。”
“承诺就是用来违背的,法老。”
“我认为你无法杀掉他。”卡拉汉说。
沃特扮个鬼脸。“那是卡的事,不是我的。”
“或许也不是卡的。假如他在卡之上呢?”
沃特退缩了,像被打中一样。我亵渎神明了,卡拉汉心想。对付这个家伙,我有个了不起的主意。
“没人在卡之上,错误的传教士,”黑衣人冲他吐了一口。“塔楼最顶上的房间是空的。我知道的。”
尽管卡拉汉不全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他的反应却快速而且肯定。“你错了。有上帝。他等待着并且从他高高在上的位置看着一切。他——”
然后,就在同一时间,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了。凹室的水泵还在运转,开始了可恼的震击循环。卡拉汉的屁股撞在大门又重又沉的光滑木头上。黑衣人把盒子向前推了推,同时把盒子打开。他的兜帽掉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狰狞的狡猾面孔。(不是赛尔,但是沃特的额头上有一个相同的淌血圈,就像印度人的身份标记,一个从不结块或流血的外伤。)卡拉汉看到了盒子里的东西:他看到“黑十三”蜷缩在红丝绒上,像一个在神的荫护外长大的怪物的狡黠的眼睛。卡拉汉一看到它就开始大叫起来,因为他能感到它无穷的力量:它能把他甩到任何地方,或者不知什么地方最偏僻的死胡同里。门咔哒一声开了。即使心惊肉跳——或者可能在惊慌之余——卡拉汉还能想到打开盒子是开门的方法。他向后跌跌撞撞地进入另一个地方。他能听到叫喊声。其中一个声音是鲁普的,问卡拉汉为何让他死掉。另一个是罗恩娜·玛格鲁德,告诉他这是他的来世,这就是,问他是否喜欢?他抬起手捂住耳朵,他的一只破烂靴子绊到了另一只,使得他开始向后倾倒,他想黑衣人把他推进去的地方就是“地狱”,真正的“地狱”。他抬起双手的时候,面目狡黠之人用力打开了盒子,盒子里装着一颗可怕的玻璃球。球动了。它像一只真眼球在无形的眼眶里打转。卡拉汉想,它还活着,这是从世界外偷来的某个恐怖怪物的眼睛,啊,上帝,啊,亲爱的上帝,它正盯着我。
但是他接下了盒子。这是他生命中最不愿做的事情,可他无可奈何。关上它,你必须关上它,他想,但是他在下落,他绊倒了自己(或者是穿长袍的人所说的卡绊倒了他),他在下落,一边下坠一边踢腾。在他下面的某个地方,他的过去的所有声音都在召唤他,责备他(他母亲想知道为什么他让那个卑鄙的巴洛把十字架摔碎,那是她从爱尔兰一路给他带回来的),不可思议的是,黑衣人在他后面开心地喊着“一路顺风,法老!”
卡拉汉砸在一个石地板上。地上到处都是小动物们的尸骨。盒盖已关上,他感到片刻极度的解脱……但是接着它又开了,非常缓慢,露出那只眼来。
“不,”卡拉汉嘟囔道,“拜托,不要。”
可他没办法把盒子关上——他似乎没有半点力气——而且盒子也不会自动关上。在黑眼球的深处,一个红点在形成,闪光……长大。卡拉汉的恐惧剧增,填满他的喉咙,而且惊悸几乎要使他的心跳停止。这就是国王,他心想。这就是血王从他在黑暗塔的住处向下看时,他的眼睛。他正看着我。
“不!”卡拉汉尖叫起来,他正躺在卡拉·布尔·斯特吉斯北部山谷小镇一个洞穴的地上,一个他最终会热爱的地方。“不!不!不要看着我!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看着我!”
但是眼睛仍然在看,卡拉汉无法忍受它疯狂的打量。就在那时他不省人事。他再次醒来已是三天以后,那时他会和曼尼人在一起。
19
卡拉汉疲倦地看着他们。子夜来了又去,我们都说谢啦,现在离狼群来接受他们进贡的孩子还有二十二天。他喝下自己杯子里最后两小口苹果酒,作出一脸苦相,仿佛喝下去的是玉米威士忌,然后把空玻璃杯放下。“剩下的故事,如他们所说,你们知道。是韩契克和杰米发现了我。是韩契克关上盒子的,他关盒子时,门也关上了。如今,曾经是‘声音之洞’的地方变成了‘门洞’。”
“你呢,尊者?”苏珊娜问道,“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
“把我带到了韩契克的小屋——他的家。那是我睁开眼所在的地方。在我昏迷之中,他妻子和女儿喂我喝水和鸡汤,用一块布一滴滴挤到我嘴里。”
“我只是出于好奇,他有几个妻子?”埃蒂问。
“三个,不过他也许每次只和一个人发生关系,”卡拉汉心不在焉地说,“这取决于星象,或者什么事物。他们对我悉心照顾。我开始在城里走动;那些日子里,他们叫我‘徒步老伙计’。我不太能辨得出我的位置,不过我先前的游荡经历或多或少让我对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磨砺。有些日子里,上帝知道,我会以为这些都发生在我要从自己打破的窗户跳出去、掉到密歇根大道那一时刻——思想通过提供一些美好的最终幻想,好像完整的生活般的真实来为死亡做准备。有些日子里,我会以为我终于变成了我们在家和灯塔时最担心的样子:酒鬼。我以为也许自己被关在什么破落不堪的收容所里幻想着这一切。可是多数时候,我只是接受这一切,而且很高兴自己最终的落脚点是个好地方,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我恢复力气后,又采取了我在路上那些年的谋生方式。卡拉·布尔·斯特吉斯没有‘人力’,或者‘劳力’办公室,不过那些年头光景不错,想工作的人都能找到活儿干——用他们的话说,那是稻谷丰收年,尽管畜牧和其他庄稼收成也不错。最终,我又开始传道。并非有意识的决定——这不是我所祈祷的,上帝知道——我开始后,发现这些人都知道圣人耶稣。”他笑了。“还有有效侦察的最佳飞行器、欧丽莎行星和布法罗星……你知道水牛星吗,罗兰?”
“嗯,知道。”枪侠说,他记得自己曾被迫杀死一个布法罗的传教士。
“但是他们都愿意听,”卡拉汉说,“反正许多人愿意,当他们主动提出给我建教堂时,我说谢啦。那就是老伙计的故事。你们看,你们也在其中……你们中的两个在,无论如何。杰克,那是在你死后吗?”
杰克低下头。奥伊感觉到他的沮丧,不自在地呜呜叫着。但是杰克回答他时,声音已经相当镇静。“在第一次死之后。在第二次死之前。”
卡拉汉显然很吃惊,他画了个十字号。“你是说它可以发生不止一次?圣母马利亚保佑!”
罗莎丽塔已经离开他们。这会儿她回来了,高举着油灯。放在桌上的那些差不多燃尽了,门廊里即将熄灭的昏暗光线既诡异又邪恶。
“床铺好了,”她说,“今晚小男孩和尊者睡。埃蒂跟苏珊娜和前晚的安排一样。”
“那罗兰呢?”卡拉汉问,他浓密的眉毛皱了起来。
“我有个舒适的地方给他,”她平静地说,“我之前已经给他看过了。”
“是吗,”卡拉汉说,“是吗,噢。嗯,好吧,那就这么定了。”他站起来。“我记不得上次感到如此疲惫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要再待几分钟,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罗兰说,“就我们四个。”
“你们随便吧。”卡拉汉说。
苏珊娜抓住他的手,很动情地吻了一下。“谢谢你的故事,尊者。”
“真高兴最终把它讲出来了,先生。”
罗兰问:“盒子被留在洞穴里直到教堂建好为止吗?你的教堂?”
“对。我说不清有多久。也许是八年,或者短些。很难完全确定。不过曾经有一度,它开始向我发出召唤。虽然我憎恨并害怕那只‘眼睛’,可是我也想再看看它。”
罗兰点点头。“所有巫师的彩虹都非常迷人,不过黑十三据说是最糟的。现在我想我明白原因了。它是血王用来观察的真眼睛。”
“不管它是什么,我感到它在召唤我回洞穴……甚至更远。低声说着我应该重新开始流浪,而且永不终结。我知道我打开盒子就可以打开那扇门。那扇门可以把我带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而且在任何时候!我只要集中精力就可以。”卡拉汉沉思着又坐下来。他身体前倾,从留有疤痕的握紧的手上方挨个打量他们。“听我说,我请求。我们有个总统,名字是肯尼迪。在我到撒冷之地之前大约十三年,他被刺杀了……在西部被刺杀——”
“对,”苏珊娜说,“杰克·肯尼迪。上帝保佑他。”她转向罗兰。“他是个枪侠。”
罗兰皱起眉头。“你这么认为吗?”
“是的。而且是真的。”
“不管怎样,”卡拉汉说,“一直有一个疑问:杀死他到底是那个人自己的主意,还是有更大的阴谋。有时,我会在半夜里醒来然后想,‘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呢?为什么不拿着那个盒子站在门前,’心里想着,‘达拉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因为如果你那么做,门会打开,你就可以到那里去,就像韦尔斯先生时间机器故事里那个人。而且也许你可以改变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如果美国生活曾经有什么转折点的话,那就是。改变了它,就改变了之后发生的一切。越战……种族暴动……每件事。”
“主啊,”埃蒂充满敬意地说。即使只是讲讲,你也要敬佩这个主意的伟大。这就像那个装着木腿的船长在那里追逐大白鲸。“可是尊者……要是你那么做了,而是把事情变得更糟糕怎么办呢?”
“杰克·肯尼迪不是个坏人,”苏珊娜冷冷地说,“杰克·肯尼迪是个好人,一个了不起的人。”
“也许是那样。可是你知道吗?我认为伟大的人才会犯大错。再说,在他之后的人可能真是个坏蛋,某个灵柩猎手,是因为李·哈维·奥斯瓦德或者其他什么人他才没能得逞。”
“可是那个球不允许这样的想法,”卡拉汉说,“我相信它故意悄悄地跟人们说他们做得好,从而诱惑他们于出可怕的坏事。它会说他们不只让事情好起来,而且是彻底变好。”
“对。”罗兰说。他的声音像树枝在火中燃烧一样干脆。
“你认为那样的旅行真的可能吗?”卡拉汉问他,“或者那只是那个东西想要说服人的谎言?它的魔法?”
“我相信是那样,”罗兰说,“而且我相信我们离开卡拉时,也要通过那扇门。”
“那样的话我就跟你们在一起!”卡拉汉说。他语气激昂,令人惊讶。
“也许你会的,”罗兰说,“无论如何,你最后把盒子——里面装着那个球——放在了你的教堂。让它安生。”
“对。基本上有效。它大部分时间在睡觉。”
“可是你说它把你送到隔界两次。”
卡拉汉点点头。他的激昂就像松枝在炉火中燃烧一般,接着又同样快速地消失了。此刻他看上去只是疲惫不堪。而且说真的,很苍老。“第一次是到墨西哥。你们还记得我一路讲下来的故事的开头吗?信以为真的作家和小男孩?”
他们点头。
“一天晚上,我正睡着,那个球找到我并把我带到墨西哥洛萨帕托斯的隔界。那是个葬礼,作家的葬礼。”
“本·米尔斯,”埃蒂说,“写《空中舞蹈》的家伙。”
“是的。”
“那些人看到你了吗?”杰克问,“因为他们看不到我们。”
卡拉汉摇摇头。“看不到,但是他们能感觉到我。我朝他们走过去时,他们就移开,就好像我变成了一股冷气流。不管怎么样,那个男孩在那里——马克·佩特里,只是他不再是小男孩。他已长成一个年轻小伙子。从这一点,还有他讲起本的样子——‘曾经,我会说五十九岁’是他悼词的开头——我猜想这也许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反正,我待的时间不长……不过也足以让我断定,我很久以前年幼的朋友现在过得不错。也许我在撒冷之地还是做了一些好事的。”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在他的悼词中。马克把本称作他的父亲。他让我非常非常感动。”
“那个球第二次把你送到隔界时呢?”罗兰问,“那次它把你送到国王的城堡对吗?”
“有一些鸟,肥硕的黑鸟。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会说。不能在半夜三更里说。”卡拉汉的声音不带感情,不容半点反驳。他又站起来。“下次吧,也许。”
罗兰鞠躬表示赞同。“说谢啦。”
“你们还不上床睡觉,伙计们?”
“就去。”罗兰说。
他们感谢他的故事(连奥伊也跟着叫了一声,充满了睡意),并祝他晚安。他们看着他走开,接下来几秒钟,全都默默无言。
20
杰克率先打破沉默。“那个叫沃特的家伙在跟着我们,罗兰!我们离开驿站时,他跟着我们!还有卡拉汉神父!”
“是的,”罗兰说,“从那时说起的话,卡拉汉也在我们的故事里。这让我感到轻飘飘的,好像失重一样。”
埃蒂擦了擦眼角。“每次你像这样流露感情,罗兰,”他说,“我心里都感到温暖和湿润。”随后,当罗兰只是盯着他看时,“啊,拜托,别笑了。你知道我喜欢你能听明白我的笑话,可是你这样让我尴尬。”
“真对不起,”罗兰淡淡地笑着说,“我的幽默感一早就上床睡觉了。”
“我的整晚不睡觉,”埃蒂欢快地说,“别让我睡着,给我讲笑话。当当,谁在那里,好冷,好冷谁啊,内衣裤全冻上,哈哈—哈哈—哈哈!”
“你的幽默出毛病了吗?”他说完后,罗兰问。
“暂时是的。不过别担心,罗兰,它总是会回来的。我能问你点事吗?”
“是愚蠢的问题吗?”
“我不觉得。我希望不是。”
“那问吧。”
“在东部洗衣房里救下卡拉汉的命的那两个人——他们是我所认为的人吗?”
“你认为他们是谁?”
埃蒂看看杰克。“你呢,噢,艾默之子?有什么想法吗?”
“当然,”杰克说,“是凯文·塔尔和书店的另一个家伙,他的朋友。就是告诉我参孙的谜语和河流的谜语的那个人。”他打了一个响指,接着又一个,随后咧嘴笑了。“亚伦·深纽。”
“那卡拉汉提到的那枚戒指呢?”埃蒂问他,“上面刻着藏书票?我没见过他们俩任何一个戴过那种戒指。”
“你仔细看过吗?”杰克问。
“没,还真没。可是——”
“记得我们是在一九七七年见到他的,”杰克说,“他们救神父的命是在一九八一年。也许什么人在这四年当中给了塔尔先生那枚戒指呢,作为礼物。或者也可能是他自己买的。”
“你只是在猜测。”埃蒂说。
“对,”杰克同意,“可是塔尔经营一家书店,所以他有一枚刻着藏书票的戒指说得通。你能说这不合常理吗?”
“不能。我得说至少有90%的可能。可是,他们如何知道卡拉汉……”埃蒂停下了,考虑再三,然后坚决地摇摇头。“不,我今晚不去想它了。我们要讨论的下一件事是肯尼迪遇刺,我好累啊。”
“我们都很累,”罗兰说,“而且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是神父的故事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心神不宁。我不知道到底它回答的问题比提出的多,还是相反。”
他们都不回答。
“我们是卡-泰特,此刻我们围坐在一起开会,”罗兰说,“商讨问题。天色已晚,我们彼此告别之前还有什么别的需要讨论吗?如果有的话,你们必须要说。”看到没有反应,罗兰把椅子向后一推。“好吧,那么我祝你们大家——”
“等等。”
是苏珊娜。她好久没说话了,以至于他们几乎把她忘了。她说话的声音很细,不太像她平日的声音。当然,更不像那个对伊本·图克说那些话的女人,她说如果他继续叫她女娃娃的话,她就把他的舌头拔出来擦他的屁股。
“也许有点事情。”
还是同样轻细的声音。
“别的事。”
声音更轻了。
“我——”
她看看他们,轮流看每一个人,然后当她看到枪侠的时候,罗兰看到她的目光中含着哀伤、责备,还有厌烦。他没看到愤怒。要是她真的愤怒的话,他后来想,我也许就不会感到那么羞愧了。
“我想我也许有个小问题,”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能……怎么可能会……可是伙计们,我想我也许怀孕了。”
说完后,苏珊娜·迪恩/奥黛塔·霍姆斯/黛塔·沃克/米阿——无父母之女双手掩面哭泣起来。
第一章 秘密
1
罗莎丽塔·穆诺兹的小屋后面有一个漆成天蓝色的高高的茅厕。在神父卡拉汉讲完故事的那天上午,枪侠走进厕所,发现从墙壁到左边伸出一根简单的铁箍,下面大概八英寸的地方有一个小钢盘。在这个骨架式的花瓶。里有两枝漂亮的孤挺花。它淡淡、涩涩的柠檬味是厕所的惟一味道。茅坑上方的墙壁上,镜子下面的一个木框里有一幅耶稣圣人的照片,他做祈祷姿势的双手就放在下巴下面,他微红的头发垂到肩部。他的眼睛向上看着他的父亲。罗兰曾听说过有些愚蠢的变种人部落把耶稣之父称做“大天爹爹”。
耶稣圣人的形象是个侧面,罗兰对此感到高兴。如果完全正面对着他,枪侠怀疑自己睁着眼还能不能小便,虽然他已经憋不住了。把圣子的照片挂在这里真怪,他想,随后意识到毫不奇怪。通常情况下,只有罗莎丽塔用这间茅厕,而耶稣圣人除了她端庄的背部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罗兰·德鄯大笑起来,他一笑,小便也出来了。
2
他醒来时,罗莎丽塔已经不见了,而且有一会儿了:她睡的那边已经没有了热乎气儿。此刻,罗兰正站在她高高的蓝色长方厕所前拉裤子拉链,一边抬头看看太阳,判断出时间已经接近晌午。在这些日子里,没有钟表、透镜或者钟摆,判断时间相当困难,不过只要你计算仔细,而且愿意接受判断结果中的小失误,作出判断还是可能的。柯特,他心想,会吓呆的,如果看到自己的一个学生——他的一个已毕业的学生,一个枪侠——一直睡到几乎正午才做这事。这是开始。其余部分是例行公事和准备工作,虽必要但不太有帮助。是伴随着稻米之歌的一种舞蹈。这会儿完事了。至于晚睡……
“再没别人更需要晚些分娩了。”他说,并走下斜坡。这里有一个栅栏,表明这儿是卡拉汉土地的后方(或者可能神父认为这是神的土地)。在这之外有一条小溪,潺潺的流水声仿佛小女孩向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讲述秘密一样激动。河岸长满了漂亮的孤挺花,因此另一个谜(一个微不足道的)解开了。罗兰深吸几口香气。
他发现自己在思考卡,他很少这样。(埃蒂以为罗兰很少想别的,他如果知道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卡惟一真实的原则就是靠边站,让我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学会那样简单的一件事那么难?为什么总是愚蠢地想要干涉?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这么做过;他们中的每一个都知道苏珊娜·迪恩怀孕了。罗兰自己从她激情洋溢的时候几乎就已经知道了,当时杰克已被从荷兰山的房子里拉出来。苏珊娜自己也知道,虽然她在小路边上埋了许多血布。那么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们才有昨晚那样的闲谈?为什么他们那么把它当回事儿?它会带来多少痛苦?
没有。罗兰希望。但是也难说,不是吗?
或许最好是让它去。在这个上午这看起来像是个好建议,因为他感觉很好。至少身体上如此。几乎没有一点疼痛或者一点——
“我以为我走开后,你们很快就上床睡觉了呢,枪侠,可是罗莎丽塔说你们差不多到黎明时才入睡。”
罗兰从栅栏和自己的思绪中转过来。卡拉汉今天穿着深色裤子,深色鞋子,还有一件带凹口领的深色衬衫。他的十字架挂在胸前,乱蓬蓬的白发一部分已经捋顺,可能是用了什么油脂。他接受了一会儿枪侠对他的打量,然后说:“昨天我给那些信奉神的小佃农作了圣餐礼,并倾听了他们的忏悔。今天我要去农场做同样的事。有一群牛仔虔诚地坚持他们所称的‘十字架方式’。罗莎丽塔用四轮马车送我去,所以到吃午饭和晚饭时,你们得轮流来做。”
“我们能行,”罗兰说,“不过我能跟你谈几分钟吗?”
“当然,”卡拉汉说,“一个待不住的人就不应该开始做事。我认为这是个好建议,而且不只对传道士有用。”
“你愿意听我的忏悔吗?”
卡拉汉皱起眉头。“那你信奉圣人耶稣吗?”
罗兰摇摇头。“丝毫不信。不管怎样,你愿意听吗,我求你了?而且要保密?”
卡拉汉耸耸肩。“至于对你所说的内容保密,那很容易。这是我们的职责。只是别错把谨慎当成绝对。”他冲罗兰冷冷一笑。“我们天主教徒都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但愿你也是。”
罗兰从没有过绝对这样的想法;而且发现这种他也许需要它(或者这个人可以提供)的想法几乎有些可笑。他卷了根烟,慢慢地,心里思考着该如何开始以及说多少。卡拉汉等待着,安静得让人佩服。
最后,罗兰说:“有一个预言说,我应该拖来三个人,而且我们应该成为卡-泰特。别介意是谁的预言;别在乎之前发生的事。我不担心古老的纽带,如果我能做到就不会再担心。有三扇门。在第二扇后面有一个女人,她成了埃蒂的妻子,尽管那时候她还没把自己叫做苏珊娜……”
3
就这样,罗兰向卡拉汉讲述了他们的故事中和苏珊娜以及她之前的女人们直接相关的部分。卡拉汉聚精会神地倾听他们如何把杰克从看门人那里救出,并把这个男孩拖到中世界,告诉他苏珊娜(或许那时她已是黛塔)如何拦住那个圈子的恶魔,让他们得以下手。他明白其中的风险,罗兰告诉卡拉汉,而且他确定——即使在他们仍驾驶着单轨火车布莱因的时候——她没法逃离怀孕的风险。他告诉埃蒂,而埃蒂并不那么吃惊。后来杰克告诉他的,事实上,训斥了他。他接受训斥,他说,因为他感到罪有应得。可是,直到昨天晚上在门廊上,他们中还没有人充分意识到苏珊娜自己也知道了,而且可能和罗兰知道的时间一样长。她只是斗争得更为激烈。
“你看,神父——你怎么想呢?”
“你说她的丈夫同意保守秘密,”卡拉汉回答,“甚至杰克——他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罗兰说。“他的确是,他当时的确是。而且当他问我我们该怎么办时,我给他提了个坏建议。我告诉他我们最好让宿命自行决定,可一直以来,我都把它握在手心,就像握住一只被抓住的鸟儿。”
“我们回过头来总会对事情看得更加清楚,不是吗?”
“对。”
“你昨晚告诉她,她肚子里有恶魔的种在生长吗?”
“她知道不是埃蒂的。”
“这么说你没告诉她。米阿呢?你跟她说米阿,还有城堡里的宴会厅了吗?”
“嗯,”罗兰说,“我觉得听到那些她感到沮丧,但并不意外。还有另外一个——黛塔——自从她失去双腿的那次事故以后。”那不是事故,但是罗兰没有跟卡拉汉讲杰克·莫特的事,他觉得没有理由那么做。“黛塔·沃克把自己藏得很严密,没被奥黛塔·霍姆斯发现。埃蒂和杰克说她有精神分裂症。”罗兰小心地读出这个外来词。
“但是你救了她,”卡拉汉说,“在一个门道里让她直面她的另外两个自我。不是吗?”
罗兰耸耸肩。“你可以把毒瘤除去bbr>.99lib?,只要用银制金属涂抹他们就行,神父,可是在一个容易生毒瘤的人身上,它们会不断回来的。”
卡拉汉头部后仰,朝着天空大笑起来,罗兰惊住了。他笑得那么久,那么激烈,以至于最后不得不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眼睛。“罗兰,你可能枪法很快,而且像星期六晚上的撒旦一样勇敢,可你不是精神病医师。把精神分裂症比作毒瘤……哦,天啊!”
“可是米阿真有其人,神父。我亲眼见过她。不是在梦中,像杰克那样,而是用我自己的双眼。”
“那正是我的意思,”卡拉汉说,“她不是生就的奥黛塔·苏珊娜·霍姆斯的一个方面。她就是她。”
“有什么区别吗?”
“我想有的。不过有件事我可以确定无疑地告诉你:不管你们同伴之间怎么样——你们这些卡-泰特——对卡拉·布尔·斯特吉斯的人一定要死守秘密。如今,事情仍可按你们的意愿发展。但是如果传出那个棕色皮肤的女枪侠可能怀着一个恶魔的孩子的话,那些家伙们可是会跟你们对着干的,而且立刻就会。伊本·图克会带头游行。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按照你们自己对卡拉的需要所进行的评估而开展行动,但是你们四个不可能孤军作战打败狼群,不管你们的枪法多么好。要对付的太多了。”
没有回答的必要。卡拉汉是对的。
“你最担心的是什么?”卡拉汉问。
“泰特破裂。”罗兰立刻回答道。
“你是说米阿控制了她们共享的身体,然后自行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如果那种情况发生的时机不恰当,就会很糟糕,不过也许会没事的。假如苏珊娜回来,但她怀抱的只是一个有心跳的毒物。”罗兰忧郁地看着这个身穿黑衣的传道士。“我绝对有理由相信它会开始做恶,首先就是杀掉自己的母亲。”
“泰特破裂,”卡拉汉冥思着,“不是你朋友的死亡,而是泰特的破裂。我想知道你的朋友们是否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罗兰?”
“他们清楚。”罗兰说,然后就不再继续那个话题。
“你想让我做什么?”
“首先,回答一个问题。我明白罗莎丽塔粗通医术。她会不会知道在婴儿出生前如何把它做掉?她知道从肚子的什么位置动手吗?”
当然他们都得在场——他和埃蒂,还有和罗兰一样憎恶这个想法的杰克。因为她肚子里的东西这会儿肯定已经在飞长,即使日子还没到,它还是很危险。而且几乎能肯定它的日子很近了,他想。我不确信,可我能感到。我——
思绪被打断了,因为他注意到卡拉汉的神情:惊恐、厌恶和燃烧的愤怒。
“罗莎丽塔决不会做那样的事。我说的话记好了。她宁肯死去。”
罗兰感到费解。“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天主教徒。”
“我不明白。”
卡拉汉看到这个枪侠真不明白,他的怒容也就消了。然而罗兰感觉到他的怒气仍盛,就如同箭在弦上。“是你所说的打胎。”
“怎么了?”
“罗兰啊……罗兰。”卡拉汉垂下头,他再次抬起头时,怒火已经全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枪侠曾经见到过的坚决的执拗。罗兰没法改变它,就像他没法徒手移走一座高山一样。“我的教堂把罪孽分为两种:可以被上帝宽恕的轻罪和不可宽恕的重罪。打胎是一种重罪。那是谋杀。”
“神父,我们讲的是一个恶魔,不是人。”
“这可是你的说法。要由上帝决定,不是我。”
“可是如果它杀了她呢?你会说同样的话,从而逃脱干系吗?”
罗兰从未听说过彼拉多的故事,但是卡拉汉知道。尽管如此,他没去多想那种情景。他的回答仍然非常坚定。“你自己把卡-泰特的破裂置于她的生死之上!是你的耻辱。耻辱。”
“我的追寻——我的卡-泰特的追寻——是黑暗塔,神父。这不只是拯救我们所在的世界,或者甚至是整个世界,而是所有的宇宙。所有的存在。”
“我不管,”卡拉汉说,“我没法管。现在听我说,罗兰,斯蒂文之子,我要你仔细听我说。你在听吗?”
罗兰叹口气。“说谢啦。”
“罗莎不会给那个女人打胎。城里有其他人会做,我毫不怀疑——即使这里的孩子每隔二十年就会被黑暗地带来的恶魔抢走,这种卑鄙的手艺毫无疑问还是保存了下来——不过如果你去找他们中任何人,那你就别考虑狼群的事了。我会让卡拉·布尔·斯特吉斯的每一个人在狼群来之前就不把你们当朋友。”
罗兰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即使你知道,我确定你知道,我们也许可以拯救上百个其他孩子?人类的孩子,他们到世界上的第一个任务不是吃掉自己的母亲?”
卡拉汉也许没听到。他脸色非常苍白。“我需要更多……还是请你……即使不行。我要你发誓,在你父亲面前发誓,你绝不会向那个女人建议打胎。”
罗兰有种不悦的想法:自从这个问题出现之后——扑向他们,就像从盒子里跳出了一个食人女魔——在这个男人眼里,苏珊娜不再是苏珊娜了。她成了那个女人。他还有一个想法:卡拉汉神父自己杀死过多少恶魔,亲手?
在极度紧张的时候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罗兰的父亲会跟他讲话。情况并非无法挽回,只要你继续努力——只要你继续表明想法——就能行。
“我要你发誓,罗兰。”
“否则你就发动整个村子。”
“对。”
“假如苏珊娜决定自己打胎呢?女人们会的,她一点也不傻。她知道其中的利害。”
“米阿——孩子真正的母亲——会阻止的。”
“别那么肯定。苏珊娜·迪恩的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烈。我相信她对我们的追寻更加矢志不移。”
卡拉汉犹豫了。他的头转向一边,嘴唇紧咬,几乎成了一条白线。然后他转过头。“你要阻止她,”他说,“作为她的首领。”
罗兰心想,我刚还被责骂过。
“好吧,”他说,“我会告诉她我们的谈话,一定让她明白你所说的我们的处境。我会嘱咐她别告诉埃蒂。”
“为什么?”
“因为他会杀了你,神父。因为你干预而杀了你。”
罗兰看到神父吃惊的样子感到有些快意。他再次提醒自己,他不能对这个人心生恶感,他就是那样的人。他不是已经跟他们讲过,他每到一处都会出现困境吗?
“现在就像我倾听你的话一样听我说,因为你现在对我们所有人都负有责任。尤其是对‘那个女人’。”
卡拉汉有点惊讶,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但是他点点头。“告诉我你要说什么。”
“第一,我要你在可能的时候监视她。像一只鹰那样!我要你尤其注意监视她手指的活动,在这里。”罗兰在左边的眉毛上揉了揉。“或者这里。”此刻他在左边太阳穴上揉了揉。“听她讲话的方式。如果加快速度要小心。注意她开始有微小抽搐的时候。”罗兰猛地伸出一只手,在头上抓了抓,又猛地抽回来。他把头甩向右边,然后又转回来看着卡拉汉。“你明白吗?”
“嗯。那标志着米阿即将出现吗?”
罗兰点点头。“我不想让她变成米阿后独自一人。只要我能防止就不会。”
“我明白,”卡拉汉说,“可是罗兰,我很难相信一个新生儿,不管他的父亲是谁或干什么的,会可能——”
“安静,”罗兰说,“安静,请你。”当卡拉汉老老实实闭嘴后:“你怎么想或怎么以为我不管。你自己留神,我祝你好运。可是如果米阿或者米阿的孩子伤害了罗莎丽塔,神父,你要对她的受伤负责任。我不会放过你。你明白吗?”
“明白,罗兰。”卡拉汉看上去既不安又沉着。真是奇怪的组合。
“那好。现在还有另一件事要你做。狼群来那天,我需要六个我能绝对信任的伙伴。我想要男女各三个。”
“如果有些是孩子面临风险的父母你介意吗?”
“不,一点也不。那些抛盘子的女人不行——萨瑞、扎丽亚、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罗莎丽塔。她们要到别处去。”
“你要这六个人干什么?”
罗兰不响。
卡拉汉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叹气。“鲁本·卡沃拉,”他说,“鲁本永远忘不了他的妹妹,还有他对她的爱。黛安娜·卡沃拉,他的妻子……你不需要多对夫妇吗?”
不,一对就可以。罗兰打了个响指,示意神父继续。
“曼尼的居民,我得说;孩子们追随他,好像他是仙笛神童。”
“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他们都追随他,那是最重要的。巴吉·扎夫尔和他的妻子……你会怎么跟你的男孩杰克说?城里的孩子们已经注意他,而且我猜很多姑娘都爱上他了。”
“不行,我需要他。”
还是不能忍受让他离开你的视野?卡拉汉想知道……但是没说出来。他一直尽可能谨慎地推动罗兰放手,哪怕就一天。事实上有收获。
“那么安迪怎么样?孩子们也爱它。而且它一直尽其所能保护他们。”
“啊?不受狼群伤害?”
卡拉汉看上去心神不宁。其实他正在想的是岩猫,它们,还有四只脚爬行的那种狼群。至于从雷劈出来的那些东西……
“不,”罗兰说,“安迪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要这六个人对付狼群,对吗?”
“安迪不行,”罗兰重复道。只是一种直觉,不过他的直觉就是他预知事物的方式。“还有时间考虑,神父……我们也会再想想。”
“你准备到城里去。”
“对。今天和接下来的几天。”
卡拉汉咧嘴笑了。“你的朋友们和我会把这称为‘闲聊’。是意第绪语。”
“啊?那是什么部落?”
“一个非常不幸的部落,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这里,闲聊被称为套近乎。这个词被他们用来指几乎他妈的每一样事情。”卡拉汉对自己那么急于重新赢得枪侠的尊重感到有点好笑。还有点厌恶自己。“无论如何,祝你顺利。”
罗兰点点头。卡拉汉朝教区走去,罗莎丽塔在那边已经把四轮马车的马具套在马匹身上,此刻正焦急地等待卡拉汉的到来,然后他们可以开始神的工作。走到斜坡的中途时,卡拉汉转过身来。
“我不会为我的信仰道歉,”他说,“不过如果我把你在卡拉这里的事情搅了,我很抱歉。”
“遇到女人的问题时,我觉得你的圣人耶稣有点下贱,”罗兰说,“他结过婚吗?”
卡拉汉的嘴角抽动着。“没有,”他说,“但是他的女朋友是个妓女。”
“嗯,”罗兰说,“事出有因。”
4
罗兰走回去靠在栅栏上。时间已经在召唤他开始行动,但是他想让卡拉汉暂时领先。没什么原因好解释,就像拒绝安迪一样,只是一种直觉。
他仍在那里,又卷了一根烟,这时埃蒂从山上下来,吹开的衬衫在身后飘舞,一只手拎着靴子。
“嗨,埃蒂。”罗兰说。
“嗨,老板。我看到你和卡拉汉谈话了。今天给我们放假吧,我们的威尔玛和佛瑞德。”
罗兰皱起眉头。
“别在意,”埃蒂说,“罗兰,我只顾激动了,始终没有机会告诉你逖安祖父的故事。而这很重要。”
“苏珊娜起来了吗?”
“嗯。正在洗漱。杰克好像吃了足足十二只煎蛋。”
罗兰点点头。“我喂过马了。我可以一边装马鞍,一边听你讲那个老人的故事。”
“别以为它有那么长,”埃蒂说,的确不长。他讲到最后的关键语——是那个老人向他耳语的——他们正好走到畜棚。罗兰转向他,装马鞍已被抛到脑后。他双眼炯炯有神。他抓住埃蒂肩膀的双手——少了两个手指的右手——强劲有力。
“再说一遍。”
埃蒂毫不生气。“他让我靠近点。我从命。他说除了他儿子,他从未对别人说过,这点我相信。逖安和扎丽亚知道他当时在那里——或者他自己说他在——可是他们不知道当他把面具从那个东西脸上拿掉时,他看到了什么。我认为他们甚至不知道是瑞德·莫丽把它扔掉的。后来他又低声说……”又一次,埃蒂告诉罗兰逖安的祖父自称看到了什么。
罗兰脸上胜利的神采如此飞扬,以至于有些吓人。“灰马!”他说,“所有那些马的颜色深浅完全相同!你现在明白了吧,埃蒂?你明白吗?”
“是的,”埃蒂说。他咧开嘴巴露出牙齿笑起来,那种笑可不怎么让人舒服。“正如唱歌舞队的女演员对商人说的,我们以前来过这里。”
5
在标准的美式英语中,拥有最多意思层级的单词可能是跑。兰登书屋完整版词典提供了一百七十八条意项,第一条是“移动双腿快步行进,快于走路”,最后一条是“融化或者液化”。在位于中世界和雷劈之间边界地带的“新月卡拉”,这一荣誉应该归于考玛辣这个词。如果这个词列在兰登书屋完整版上面,第一条意思(假设通常的排列次序是使用的广泛程度)应该是“生长在所有世界最东端的一种稻谷”。不过第二条意思应该是“性交”。第三条是“性高潮”,比如你达到考玛辣了吗?(最理想的回答是啊,说谢啦,考玛辣大大的。)在干旱季节给“考玛辣”浇水是指给稻谷浇水;它也可以指手淫。“考玛辣”是某一盛大宴席的开始,就像一种家庭宴会(不是指食物,明白吗,而是指开吃那一刻)。一个男人掉头发(伽瑞特·斯特龙现在就是),就是在“考玛辣”。给动物配种叫湿考玛辣。阉割的动物叫干考玛辣,尽管没人能说出为什么。处女是绿色考玛辣,来月经的女人是红色考玛辣,丧失性能力的老人是——对不起——考玛辣之子。保持考玛辣是指推心置腹,这是个俚语,意思是“分享秘密”。这个词的性内涵很清楚,可是为什么村子北边多岩石的山谷被叫做考玛辣凹地呢?同样,为何有时一把叉子可以是一个考玛辣,而一把勺子或刀子决不行呢?这个词没有一百七十八个意思,但是肯定也有七十个。如果再加上有细微差别的意思的话,应该有两倍之多。其中一条意思——肯定排前十位——就是卡拉汉神父定义的套近乎。真正的短语好像应该是“来斯特吉斯考玛辣”,或者“来布尔—嗯考玛辣”。字面意思是和整个村子推心置腹。
接下来的五天里,罗兰和他的卡-泰特努力继续四处活动,外世界的人在图克的百货店已经开始活动了。起初进行得很吃力(“就像试图用潮湿的柴火点燃火焰,”苏珊娜第一天晚上气愤地说),但是慢慢地,村民们开始围过来了。或者至少兴趣来了。每天晚上,罗兰和迪恩夫妇返回神父的教区。每天下午或者傍晚,杰克回到罗金B农场。埃蒂喜欢在B的农场道从东大道分岔的地方迎接他,并一路陪他走回去,每次都会鞠着躬说:“晚上好,先生!你想知道自己的星象吗?今年的这个时候有时被称为‘丰收夜’!你会见到一个老朋友!一个惦记着你的年轻女士!”等等。
杰克再次问罗兰为什么要他花那么多时间在本·斯莱特曼身上。
“你有意见吗?”罗兰说,“不喜欢他了?”
“我没什么不喜欢他,罗兰,可是如果除了在干草里跳上跳下,教奥伊翻跟斗,或者看谁能用石块在河面上打水漂打得最多以外,还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我想你应该告诉我。”
“没别的了,”罗兰说。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多睡觉。成长中的男孩儿需要大量补充睡眠。”
“我为什么要在那里?”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在,”罗兰说,“我想要你做的就是仔细观察,然后告诉我是否有你不喜欢或者不明白的事情。”
“况且,小伙子,你这些天跟我们待在一起还没厌烦吗?”埃蒂问他。
随后的五天里,他们确实在一起,而且日子很漫长。骑欧沃霍瑟先生的马的新鲜感很快荡然无存。抱怨肌肉酸痛和屁股磨出水泡也是这样。有一次骑马,当他们快到安迪等候的地方时,罗兰直截了当地问苏珊娜是否考虑过采取打胎的方法解决她的问题。
“嗯,”她从自己的马上好奇地看着他说,“我不能说从来没想过。”
“打消这种念头,”他说,“不要打胎。”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卡。”罗兰说。
“卡说了算。”埃蒂马上接着说。老笑话了,不过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罗兰也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然后,那个话题就停止了。罗兰简直无法相信,但是他很高兴。事实上,苏珊娜看上去并不热衷于讨论米阿和孩子的出生已经让他相当感激。他猜想有些事情——有好几件——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尽管如此,她从不缺乏勇气。罗兰确信问题早晚会出现,不过他们四搭档(算上奥伊是五搭档,他总是和杰克一起骑马)在村子里四处活动了五天之后,罗兰着手在正午时把苏珊娜送到小佃农扎佛兹家,让她试试抛盘子的能耐。
从他们在教区的门廊上长谈——就是他们一直讲到凌晨四点那次——之后大概过了八天,苏珊娜邀请他们到小佃农扎佛兹家看看她的进展。“这是扎丽亚的主意,”她说,“我猜她想知道我是否过关了。”
罗兰明白,要想知道答案只要问问苏珊娜本人即可,不过他感到好奇。他们到达时,发现全家人都聚集在门廊后面,还有逖安的几个邻居:佐治·埃斯特拉达和他的妻子,迪厄戈·亚当斯(穿着皮套裤)和扎夫尔夫妇。他们看上去就像九柱戏的观众。扎勒曼和逖阿,弱智双胞胎,站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所有在场的人。安迪也在那里,怀里抱着亚伦(正在酣睡)。
“罗兰,如果你想让这一切保密,你猜怎么样?”埃蒂说。
罗兰不动声色,尽管他此刻意识到,他对这些看到艾森哈特抛盘子的牛仔的威胁毫无用处。村民们会互相闲聊,如此而已。无论在边界地带还是领地里,说长道短都是最主要的活动。至少,他沉思着,那些肉球们会传开罗兰是个厉害的家伙,强硬考玛辣,不好对付。
“情况就是这样,”他说,“卡拉的村民们早就知道欧丽莎女信徒们会抛盘子。如果他们知道苏珊娜也会抛——而且功夫不错——也许没什么不好。”
杰克说:“你们知道,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搞砸了。”
罗兰、埃蒂和杰克走上门廊时,村民们尊敬地跟他们打招呼。安迪告诉杰克一位年轻的女士在惦念他。杰克红着脸说他不要知道那种事情,如果安迪不介意的话。
“如果你愿意,先生。”杰克发现自己在研究像钢铁文身一样刻在安迪身体正当中的文字和数字,又开始琢磨他到底是真的存在于这个机器人和牛仔组成的世界,还是只不过是某种异常真实的梦。“我希望这个婴儿会很快醒来,我真的希望这样。而且哇哇大哭!因为我知道好几首安神的摇篮曲——”
“闭嘴,你这个叽叽嘎嘎的钢铁土匪!”祖父愤怒地说,求老人原谅后(用他一贯毫无歉意的自负口吻),安迪不响了。报信者,还有许多其他功能,杰克想。其他功能之一是戏弄村民吗,安迪,或者那只是我自己的想象?
苏珊娜已经和扎丽亚进到屋里。她们出来时,苏珊娜挂着芦苇做的小袋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它们交织成两股绳吊在她的臀部。埃蒂看到,还有一条绳缠在她的腰部,用来把小袋子缠牢,就像吊着的枪套。
“那个连接装置不错,说谢啦。”迪厄戈·亚当斯感叹道。
“是苏珊娜想出来的,”苏珊娜坐到轮椅上时,扎丽亚说,“她把它叫做码头工的绑腰带。”
不是,埃蒂心想,不是很准确,不过也差不多。他感到自己嘴角泛起敬佩的笑容,而且在罗兰脸上看到相似的表情。杰克也同样。我的天,连奥伊看上去也在咧着嘴笑。
“它可以盛水吗,我想知道。”巴吉·扎夫尔说。能问出那样的问题,埃蒂心想,再次凸显了枪侠们和卡拉的村民之间的差别。埃蒂和自己的伙伴们看一眼就明白了那个连接装置和它的原理。可是扎夫尔是个小佃农,他那样的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他们迥然不同。
你们需要我们,埃蒂心想,一边看着站在门廊里的一小群人——穿着肮脏白裤子的农夫们,亚当斯穿着皮套裤和溅满粪肥的短靴。哎,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
苏珊娜移动轮椅到门廊的前面,把假腿放在身下,所以她看上去几乎是站在椅子里。埃蒂知道这个姿势让她有多难受,可是她的表情一点没流露出来。与此同时,罗兰目光向下看着她挂的袋子。每个里面有四只盘子,很普通,上面没有图案,练习用的盘子。
扎丽亚走到谷仓。尽管罗兰和埃蒂一进来就注意到那里挂了一条毛毯,其他人却在扎丽亚把它拉下时才刚刚发现。谷仓的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人的轮廓——或是一个貌似人形的东西——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住,身后像是飘着一件斗篷。这不是塔维利双胞胎的优秀画作,相差甚远,但是站在门廊里的人们一看到画就认出是狼。大一点的孩子们轻轻地惊叫起来。埃斯特拉达夫妇和扎夫尔夫妇一起鼓掌,但是与此同时,他们看上去又有些惶恐不安,就好像担心这会把恶魔引来一样。安迪称赞这个艺术家(“不管她会是谁,”它顽皮地补充说),而祖父再次让它闭嘴。接着,他大声说他所见到过的狼群比这大多了。他兴奋得声音都变尖了。
“嗯,我把他画成了人的大小,”扎丽亚说(实际上她把他画成了她丈夫的身个儿)。“如果真狼目标更大的话,那更好。听我说,我请求。”最后一句话她说得迟疑不定,就好像是个疑问。
罗兰点点头。“我们说谢啦。”
扎丽亚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然后从墙上的画前走开。接着她看看苏珊娜。“你准备好即可,女士。”
此时此刻,苏珊娜只是原地不动,她离开谷仓大约六十码的距离。她双手放在胸口,右手握着左手。她垂着头。她的卡-泰特们完全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我用眼睛瞄准,用手射击,用心杀人。他们与她心心相印,也许是通过杰克的接触或埃蒂的爱意,他们鼓励她,祝福她,与她分享兴奋。罗兰观察得细致入微。多一个抛盘子的熟手能让局面对他们有利吗?也许不会。可是他还是原来的他,她也是,而他衷心地祝福她遂愿。
苏珊娜抬起头。看着谷仓墙上用粉笔画出的形状。她的双手仍然放在胸前。然后她尖叫起来,就像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在罗金B的院子里大叫一样,而罗兰感到沉重的心跳急剧加快。那一刻,他充满对大卫清晰而美好的回忆,大卫是他的一只鹰,在夏日碧蓝的天空中展开翅膀,然后像一只长了眼睛的石头一般冲向自己的猎物。
“丽莎!”
她的手放下来看不清楚了。只有罗兰、埃蒂和杰克辨得出它们在她腰部交叉,右手从左边袋子里抓起一只盘子,左手从右边抓起一只。艾森哈特夫人是从肩膀上抛的,为了获得力量和准确而牺牲了时间。苏珊娜双臂在胸膛下面交叉,就在她的轮椅臂的上方,盘子大概在她肩胛的高度形成了一道拱形。随后,它们飞舞起来,在半空中交叉往来了一会儿,最后砰的一声掉在谷仓的一边。
苏珊娜双臂伸展径直停在身前;有一会儿,她看上去像一个刚刚介绍完一幕重要戏剧的演出主办人。随后手臂放下,交叉,又抓起两只盘子。她把它们抛出去,再次落下,她接着抛第三组。当最后两组落到谷仓一边时,前两组还在颤悠,一高一低。
那一刻,扎佛兹家的庭院里一片安静。甚至鸦雀无声。八只盘子从粉笔画像的喉咙到应该是他上腹部的地方排成笔直的直线。每两个间隔两英寸半至三英寸,像衬衫的纽扣一样落下。而且她抛出全部八只盘子用了不到三秒时间。
“你准备用盘子对付狼群吗?”巴吉·扎夫尔奇怪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是那样吗?”
“还没最后决定。”罗兰不动声色地说。
迪丽·埃斯特拉达说话的声音又惊又喜,几乎听不见:“如果那是一个人,听我说,他会成为碎片。”
是祖父最后发话,也许那是祖父们要做的:“好家伙!”
6
他们返回大道的途中(安迪走在他们前面,间隔一段距离,抱着折叠起来的轮椅,还通过它的声音系统演奏着风笛一样的东西),苏珊娜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会彻底放弃拿枪,罗兰,而仅仅使用盘子。吼叫完了抛掷有一种充满自然力的快感。”
“你让我想起我的鹰。”罗兰承认。
苏珊娜咧嘴笑时,牙齿洁白发亮。“我感觉就像一只鹰。丽莎!哦—丽莎!只是说出这个词就让我有抛掷的欲望。”
这勾起了杰克对盖舍模糊的记忆(“你这个老家伙,盖舍。”那个绅士习惯自己这么说),他打了个激灵。
“你真的会放弃拿枪吗?”罗兰问。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害怕。
“如果你有特制的烟还会动手自己卷吗?”她问,接着,不等他回答就说:“不,不会。不过盘子是可爱的武器。当他们到来时,我希望抛两打。把袋子全装满。”
“盘子会不会不够啊?”埃蒂问。
“不会,”她说,“好看的盘子不多——就像艾森哈特为你抛的那只,罗兰——不过练习用的有成百上千。罗莎丽塔和萨瑞·亚当斯会进行筛选,把那些抛掷后破损的剔除掉。”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她们都抛过,罗兰,尽管萨瑞像雄狮般勇敢,而且会奋勇抵抗恶势力……”
“还差点儿,对吗?”埃蒂同情地说。
“不太行,”苏珊娜赞同,“她不错,不过不像其他人。而且她也缺少那种凶猛。”
“我可能会给她安排别的。”罗兰说。
“那会是什么,亲爱的?”
“护送任务,也许是。我们要看看她们的枪法如何,后天。一点小小的竞赛总能活跃气氛。五点,苏珊娜,他们知道吗?”
“知道。卡拉的多数村民都会参加,如果你允许的话。”
这真让人气馁……不过他应该已经预料到了。我已经远离人世太久了,他想。我的确是。
“除了女士们和我们自己以外都不行。”罗兰严厉地说。
“如果卡拉的村民们看到女人们抛得好,许多持观望态度的人会改变主意。”
罗兰摇摇头。他不想让他们知道女人们抛得好,那几乎是全部意图所在。不过整个村子都知道她们在抛掷……那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她们有多棒,苏珊娜?跟我讲讲。”
她想了想,然后笑了。“百发百中,”她说,“个个都是。”
“你能教她们交叉抛掷吗?”
苏珊娜思考着这个问题。你能教任何人差不多任何事情,只要有足够的场合和时间,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现在只剩下十三天了,而且到欧丽莎的女信徒们(包括她们最新的成员,纽约的苏珊娜)在卡拉汉神父的后院里展示那天,只剩下一周半时间。交叉抛掷是她不学自通的,就像关于打枪的每一招一样。可是其他人……
“罗莎丽塔能学会,”她最后说,“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可以学,但是她可能会掌握不好时机手忙脚乱。扎丽亚?不行。她最多一次抛一只盘子,总是用右手。她动作有点慢,不过我保证她一出手就能击中要害。”
“对,”埃蒂说,“也就是说,除非飞贼射向她,并把她的胸衣打掉。”
苏珊娜没去理会。“我们能打伤他们,罗兰。你知道我们行。”
罗兰点点头。他所目睹的情景让他信心倍增.尤其是想到埃蒂跟他讲的事。苏珊娜和杰克现在也知道祖父的古老秘密。说到杰克……
“你今天很沉默,”罗兰对这个男孩子说,“你还好吗?”
“我挺好,谢啦,”杰克说。他一直在观察安迪。想着安迪如何摇动那个婴儿。想着如果逖安和扎丽亚以及其他孩子们全死掉,剩下安迪抚养亚伦,婴儿亚伦可能不到六个月就会死亡。死亡,或者变成全宇宙最怪异的孩子。安迪会给他换尿布,安迪会喂他所有该吃的东西,安迪会在他需要变化的时候改变他,在他需要打嗝的时候让他打嗝,而且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摇篮曲。每一首都会完美地唱出来,但没有一首包含母爱,或者父爱。安迪只是安迪,报信机器人,许多其他功能。婴儿亚伦即使由……嗯,狼群抚养,情况也会更好些。
这一想法把他带回他和本尼在帐篷中宿营那晚(自从那次以后,他们再没有过;天气变得寒冷了)。那晚,他曾看到安迪和本尼的老爸闲聊。后来本尼的老爸趟水过河走了。朝东部去了。
朝着雷劈的方向而去。
“杰克,你肯定没事吗?”苏珊娜问。
“是的,女士。”杰克说,他知道这也许会让她发笑。的确,而且杰克和她一起笑了,只不过他还在想着本尼的老爸。本尼老爸戴的眼镜。杰克相当确信他是村子里惟一有那样眼镜的人。有一天他们三个人在罗金B的两个北部田地里骑马寻找走失的牲畜时,杰克曾经问起他的眼镜。本尼的老爸给他讲了用一匹漂亮的带斑纹小马换这副眼镜的故事——是在一条湖边市场的船上,当时本尼的姐姐还活着,欧丽莎保佑她。他换来了眼镜,虽然所有牛仔——甚至包括沃恩·艾森哈特,你没看出嘛——都告诉他那种眼镜从来不管用;他们和安迪的算命一样没用。可是本·斯莱特曼尝试着戴戴,而它改变了一切。蓦然间,可能自打他七岁以来,他第一次能真正地看清世界了。
他们骑马时,他用衬衫擦拭眼镜,把它举起来朝着天空,这样就有两块光圈在他脸颊上游动,接着又把它戴上。“如果我哪天丢了它或者把它摔碎,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曾这么说,“我二十多年没有它也过得挺好,可是一个人转瞬间就适应了更好的境况。”
杰克觉得这是个好故事。他相信苏珊娜会信以为真(首先假定斯莱特曼奇特的眼镜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他认为罗兰也会相信。斯莱特曼讲得很有道理:一个仍然珍惜自己所有的人不介意让人们知道,他曾经作出过正确的决定,然而众多其他人,其中包括他的老板,都言之无理。甚至连埃蒂也会接受。斯莱特曼的故事的惟一错误是它不真实。杰克不知道真相如何,他的触觉还探测不了那么深,但是那一点他知道。这让他感到焦虑。
也许全是假的,你知道。也许他只是以某种不可告人的方式弄来的。比如说,是哪个曼尼人从其他某个世界带回来的,而本尼的老爸把它偷走了。
有这种可能;如果继续想下去,杰克可能还会再想出半打可能性。他是个想象力丰富的男孩。
不过,再想到他在河边看到的情景,他又忧虑起来。艾森哈特的工头在外伊河的远侧有什么事要处理?杰克不知道。而且迄今为止,每次他想和罗兰提起这事时,总是无法开口。
保守秘密已经让他难受了!
对,对,对,可是——
可是什么,小跟班?
可是本尼,就是他。本尼就是问题所在。或者也可能杰克本人是真正的问题。他从不太擅长交朋友,可现在他有一个好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一想到会给本尼的老爸招来麻烦就让他感到心里不舒服。
7
两天后,五点钟,罗莎丽塔、扎丽亚、玛格丽特·艾森哈特、萨瑞·亚当斯和苏珊娜·迪恩聚集在田地里,就在罗莎整洁的茅厕西边。好几个人在格格笑,还有几个发出焦急、尖利的笑声。罗兰和她们保持距离,并嘱咐埃蒂和杰克也这样。最好让她们自己进入状态。
靠着栅栏,每隔十英尺放了一个假人。脑袋由粗大的根茎做成,每个脑袋上都套着一个系紧的黄麻袋,假装是斗篷的兜帽。每个家伙脚边放着三个篮子。一个里面盛满了更多根茎,另一个装满了马铃薯,第三个篮子装的东西已招来不满和抗议声。所有的第三个篮子里都放着萝卜。罗兰让她们不要乱叫;他本来考虑的是豌豆,他说。没人(连苏珊娜在内)完全确信他是在开玩笑。
卡拉汉今天穿着牛仔服和畜牧人那种有很多口袋的背心,他溜达到门廊上,罗兰正坐在那里抽烟,并等着女士们安静下来。杰克和埃蒂在附近下国际象棋。
“沃恩·艾森哈特在观看,”神父告诉罗兰,“他说会到图克店里弄杯啤酒喝,不过要先和你说句话再走。”
罗兰叹口气,起身,穿过房子来到前面。艾森哈特正坐在单匹马拉的马车座位上,短靴蹬在挡泥板上,闷闷不乐地朝卡拉汉的教堂那边看着。
“你好,罗兰。”他说。
韦恩·欧沃霍瑟几天前给了罗兰一顶牛仔式的宽边帽。他向这个农场主脱帽致意,并等待着。
“我猜你很快就要发送羽毛了,”艾森哈特说,“召集大会,如果那听上去更顺耳的话。”
罗兰承认的确如此。村子里的规矩是不对艾尔德的骑士发号施令,但是罗兰要告诉他们需要做什么。他欠他们那些。
“我想让你知道,到时候我会接下它并把它传下去。还会参加会议,我会说好的。”
“说谢啦,”罗兰回答。事实上,他很感动。自从和杰克、埃蒂以及苏珊娜同行以来,好像他的心在成长。有时他会难过。多数时候不会。
“图克两样都不会干。”
“是的,”罗兰赞同,“只要生意兴隆,世界上的图克人绝不会接下羽毛。也不会说好。”
“欧沃霍瑟和他一伙。”
这可是个打击。也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但是他曾希望欧沃霍瑟会转变态度。不过罗兰需要的支持都有了,而且假定欧沃霍瑟心里有数。如果他明智的话,这个农夫只是会袖手旁观,等待事情结束,不管结果如何。如果他横加干涉,那他就别指望明年还能颗粒归仓。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艾森哈特说,“我支持你是因为我的妻子,而我的妻子支持你是因为她认定她想打猎。这是抛盘子那些事发展到最后的结果,一个女人告诉她丈夫该怎么样和不该怎么样。这很反常。男人注定要统治自己的女人。当然,除了在生孩子这种事上。”
“她嫁给你时放弃了她学过的每一样东西,”罗兰说,“现在轮到你付出一点了。”
“你认为我不知道吗?可是如果你把她害死了,罗兰,你离开卡拉时会带着我的诅咒,如果你离开的话。不管你救了多少孩子。”
罗兰已经被诅咒过,他点点头。“如果命中注定,沃恩,她会回到你身边的。”
“好。但是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会的。”
艾森哈特甩动马背上的缰绳,马车开始前进。
8
每个女人都从四十码、五十码和六十码开外削掉了半只根茎脑袋。
“尽你所能击中兜帽里脑袋越高的位置越好,”罗兰说,“击中低处毫无用处。”
“因为防护盔甲,我猜?”罗莎丽塔问。
“对,”罗兰说,尽管那不完全是事实。他不会告诉她们他此刻明白的全部真相,到她们需>99lib?要知道的时候再说。
接下来是练习马铃薯。萨瑞·亚当斯在四十码的距离击中目标,在五十码时削到了,六十码时没打中;她的盘子飞得很高。她发出毫不淑女的咒骂声,然后低着头走到厕所一边。她坐在这里观看接下来的竞赛。罗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他看到泪花从她左眼角淌出,顺着被风吹得粗糙的脸颊流下。
“我让你失望了,陌生人。说抱歉。”
罗兰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了握。“不,女士,不。我会给你安排任务。只是和其他这些人不在同一个地方。而且你也许还得抛盘子。”
她朝他淡然一笑,然后点头致谢。
埃蒂又在假人上面放了根茎“头”,然后在每一个上面放了一根萝卜。萝卜正好被遮在黄麻袋兜帽的阴影里。“好运,姑娘们,”他说,“祝你们比我好。”接着他就走开了。
“这次从十码开始!”罗兰叫道。
在十码处,她们都击中了。然后是二十码。三十码。苏珊娜把盘子抛得很高,正如罗兰指导她们的那样。罗兰想让卡拉的一个女人赢得这一轮。在四十码的地方,扎丽亚·扎佛兹犹豫太久,她甩出的盘子把根茎头劈成两半,而没击中放在最上方的萝卜。
“操—考玛辣!”她叫道,然后用双手打自己的嘴巴并看着罗兰,他正坐在后面的台阶上。那个家伙只是笑笑,高兴地挥挥手,假装没听见。
扎丽亚跺着脚走到埃蒂和杰克跟前,脸一直涨红到耳根,而且怒不可遏。“你必须告诉他再给我一次机会,请答应我,”她对埃蒂说,“我能行,我知道我能行——”
埃蒂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安慰她。“他也知道,扎丽亚。少不了你。”
她看着他,两眼发红,嘴唇紧咬在一起几乎看不见了。“你确定吗?”
“嗯,”埃蒂说,“你可以为歌剧院一展歌喉,亲爱的。”
现在只剩下玛格丽特和罗莎丽塔。他们都在五十码的地方击中萝卜。埃蒂对着杰克嘟囔道:“伙计,我要不是亲眼看到,我会跟你说那不可能。”
在六十码的地方,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完全没打中目标。罗莎丽塔把盘子举到右肩上方一她是个左撇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喊一声“丽莎”!并抛了出去。罗兰虽然目光尖锐,可还是没看清楚到底是盘子的边缘削到了萝卜,还是风把它掀翻的。不管怎样,罗莎丽塔把手腕举到头顶,笑着抖了抖。
“猜谜节白鹅属于她!猜谜节白鹅属于她!”玛格丽特叫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叫。很快连卡拉汉也跟着呼喊起来。
罗兰走到罗莎跟前给她一个拥抱,短促而有力。同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他没有雌鹅,不过到傍晚也许他能给她找一只长颈公鹅。
“嗯,”她笑着说,“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我们找到什么就要什么,不是吗?”
扎丽亚看了看玛格丽特。“他跟她说什么?你知道吗?”
玛格丽特·艾森哈特面带笑容。“没什么你没听过的,我相信。”她说。
9
后来女士们都走了。神父也离开了,有什么差事或别的事。蓟犁的罗兰坐在门廊台阶的最下边,朝山下刚刚结束的竞赛场地看去。苏珊娜问他是否满意时,他点点头。“嗯,我觉得都挺好。我们不得不希望如此,因为现在没时间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事实是他从没经历过那么多事同时发生……不过自从苏珊娜承认自己怀孕以后,他倒是平静了很多。
你逃避的大脑现在又回想起卡的真相了,他想。那是因为这个女人显示了我们其他人无法企及的一种勇毅。
“罗兰,我还要返回罗金B吗?”杰克问。
罗兰考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你想吗?”
“想,不过这次我想带鲁格枪一起去。”杰克脸颊微红,但是他的声音很坚定。他一醒来就有了这个念头,仿佛被罗兰称为尼斯的梦神托了梦给他。“我会把它放在铺盖卷的下面,包在我多余的衬衫里面。没人会知道它在那里。”他停下来。“我不是想向本尼炫耀,如果你那么想的话。”
罗兰从没这么想过。可杰克是怎么想的?他问了这个问题,然而杰克的答案是已经仔细考虑过可能的讨论方向而提前设定好的那种。
“你是作为我的首领发问吗?”
罗兰张口就要说是的,看到埃蒂和苏珊娜在盯着自己,又考虑了一下。保守秘密(就像他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保守了苏珊娜怀孕的秘密那样)和跟随埃蒂所称的“直觉”可不一样。杰克的言外之意是要更多的自由度,如此而已。而且杰克当然有权利享受多一点自由。这已不再是刚到中世界的那个男孩,浑身发抖,惊恐万状,而且几乎赤身裸体。
“不是作为你的首领,”他说,“至于鲁格枪,任何时候都随便你把它带到哪里。不是你先把它带到我们中间来的吗?”
“偷来的。”杰克小声说。他正盯着自己的膝盖。
“你拿了自己生存所需要的东西,”苏珊娜说,“这有很大差别。听着,宝贝——你不准备射杀任何人,对吗?”
“不准备,不。”
“当心点,”她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要小心。”
“不管你怎么想,最好差不多下个礼拜就把它办妥。”埃蒂对他说。
杰克点点头,然后看着罗兰。“你准备什么时候召开全村大会?”
“要看机器人,在狼群来之前,我们还有十天。所以……”罗兰快速计算着。“六天后开全村大会。对你合适吗?”
杰克点头。
“你肯定不愿意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想的吗?”
“除非你以首领的身份来问,”杰克说,“也许没什么,罗兰。真的。”
罗兰怀疑地点点头,又卷了一根烟。有新鲜的烟草真好。“还有别的事吗?因为如果没有——”
“还真有。”埃蒂说。
“什么?”
“我得去纽约,”埃蒂说。他讲得很随意,好像只不过是说要去趟商店买一袋腌菜或一根甘蔗棒,但是他的眼神充满兴奋。“而且这次我要以肉身形式去。这意味着要更直接地使用那只球,我猜。黑十三。我迫切地希望你们知道怎么弄,罗兰。”
“你为什么要去纽约?”罗兰问,“这个我真得以首领的身份问。”
“你当然可以,”埃蒂说,“我也会告诉你。因为你说时间紧迫没错。而且因为我们担心的不只是卡拉之狼。”
“你想知道离七月十五号还有多久?”杰克问,“是吗?”
“对,”埃蒂说,“在我们全到隔界的那次,我们明白了时间在一九七七年的纽约走得更快。记得我在门口发现的那份《纽约时报》的日期吗?”
“六月二日。”苏珊娜说。
“对。我们也相当清楚在那个世界我们无法让时间成倍减慢;我们每次都晚到那里。不是吗?”
杰克用力点头。“因为那个世界和别的不同……除非可能是因为被黑十三送到了隔界才会那么以为?”
“我不觉得,”埃蒂说,“第二大道上那片空地和大概第六十街之间的地方非常重要。我认为那是一个门道。一个巨大的门道。”
杰克·钱伯斯看上去越发兴奋了。“不会一路到第六十街。没那么远。在第四十六和五十四街之间的第二大道,我是那么想。离开派珀那天,我到第五十四街时感到有些变化。是那八个街区。那段路上有家唱片店,有‘嚼嚼老妈店’和‘曼哈顿心灵餐厅’。当然还有那片空地。那是在另一头。它……我不知道……”
埃蒂说:“到那里会被带入一个不同的世界。某种核心的世界。我想那也是为什么时间总是沿着一个方向行驶——”
罗兰抬起手。“行了。”
埃蒂停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罗兰,微笑着。罗兰毫无笑意。他之前放心的感觉消失了。要做的太多了,该死。可时间却不够。
“你想看看到协议失效那天还有多长时间,”他说,“我理解得对吗?”
“对。”
“你不必亲身到纽约去做,埃蒂。隔界就行。”
“隔界当然可以查看日期和月份,可是还有别的。我们对那块空地一无所知,伙计们。我是说真的一无所知。”
10
埃蒂相信他们可以拥有那片空地而绝不会影响苏珊娜所继承的财产;他认为卡拉汉的故事清楚地表明了该怎么做。不包括玫瑰;玫瑰不能被拥有(不管由他们还是其他任何人),只能被保护。而且他们能做到。也许。
无论害怕与否,凯文·塔尔已经等在废弃的洗衣房里准备营救卡拉汉神父。无论害怕与否,凯文·塔尔拒绝了——在一九七七年五月三十一日,不管怎样——把他最后一块地产卖给桑布拉公司。埃蒂认为凯文·塔尔是在,像歌里唱的那样,等待英雄出现。
埃蒂也在想卡拉汉第一次向他们提起黑十三时双手掩面的样子。他拼命地想把它弄出教堂……可是直到现在,他还留着它。和那个书店主人一样,神父也在等待。他们曾以为凯文·塔尔想要成百万的高价才肯卖空地,这想法是多么愚蠢啊!他是想把它让出。但要等到合适的人到来。或者合适的卡-泰特。
“苏希,你没法去,因为你怀孕了,”埃蒂说,“杰克,你没法去因为你是个孩子。其他所有问题不说,我确信你没法签那种合同,那种自从卡拉汉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后我就在考虑的合同。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可是好像你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理。或者我误解了?”
“你没误解,”杰克说,“可是我想跟你一起去,不管怎样。这听上去真不错。”
埃蒂笑了。“我还以为你只对手榴弹和马蹄铁感兴趣呢,孩子。至于带上罗兰,别生气,老板,不过你在我们的世界里可不怎么老道。你……嗯……你一换地方就少了些什么。”
苏珊娜大笑起来。
“你想给他多少钱?”杰克问,“我是说,总得给点什么,不是吗?”
“一美金,”埃蒂说,“我也许不得不请塔尔把它贷给我,不过——”
“不,我们能做得更好些,”杰克神情严肃地说,“我的背包里有五六美元,我相信。”他咧嘴笑笑,“而且我们可以给他更多,以后。当这里基本完事以后。”
“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苏珊娜说,不过她看上去也很兴奋。“你猜怎么样,埃蒂?你也许就是个天才。”
“如果塔尔先生把空地卖给我们,巴拉扎和他的朋友们会不高兴的。”罗兰说。
“对,但是也许我们可以说服巴拉扎放他一马,”埃蒂说。他的嘴角露出残酷的淡淡微笑。“到了节骨眼上,罗兰,恩里柯·巴拉扎是那种我不介意杀死两次的家伙。”
“你想什么时候走?”苏珊娜问他。
“越快越好,”埃蒂说,“一方面,不知道纽约那边已经晚到什么时候了,这真让我发疯。罗兰?你说呢?”
“我说明天,”罗兰说,“我们把那个球拿到洞穴里,然后我们看你能不能从那扇门进入凯文·塔尔的时空。你的主意不错,埃蒂,我说谢啦。”
杰克说:“如果那个球把你送错地方怎么办?错误的一九七七年,或者……”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说完。他想起黑十三第一次把他们送到隔界时,所有事物都是多么的不牢靠,还有在他们四周现实的华丽表面背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或者更远的地方?”他说完了。
“那样的话,我就寄回一张明信片。”埃蒂耸耸肩笑着说,不过那一刻,杰克看到了他内心是多么恐惧。苏珊娜一定也看出来了,因为她用双手抓起杰克的手,紧紧握了握。
“嘿,我会没事的。”埃蒂说。
“你最好是,”苏珊娜回答,“你最好没事。”
第二章 《道根》,第一部
1
第二天一早,罗兰和埃蒂进入我们的安详女神堂时,东北方的地平线上才刚刚露出黎明的微光。他们走在教堂中间的过道,埃蒂用一盏油灯照明,他双唇紧咬。他们来找的东西正在嗡嗡叫,是一种昏昏沉沉的嗡嗡声,但他还是一样讨厌那个声音。教堂本身也很阴森恐怖。空荡荡的,看上去有点太大了。埃蒂满心以为会看到幽灵的身影(也可能是孤魂野鬼的伙伴)坐在长椅上,用其他世界的不满神情看着他们。
可是嗡嗡声更糟。
他们走到前面时,罗兰打开他的手提包,拿出保龄球袋,袋子直到昨天为止一直放在杰克的背包里。枪侠把它举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俩能看到一边印的字:中世界保龄球馆,一击即中。
“从现在开始一个字也别说,直到我告诉你可以的时候为止,”罗兰说,“明白吗?”
“明白。”
罗兰把拇指压在两块地板之间的凹槽里,传道士那凹室的隐秘洞穴弹开了。他把顶盖拿开。埃蒂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些家伙在伦敦闪电战期间清除定时炸弹——它也叫未爆炸的炸弹——此刻罗兰的举动让他想起那部电影的生动场景。为什么不呢?如果他们所说的这个隐秘之处藏的东西没错——而且埃蒂相信没错——那么它就是一颗未爆炸的炸弹。
罗兰把白色的亚麻法衣向后折起,露出盒子。嗡嗡声增大了。埃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感到浑身的皮肤都变得冰凉。近处,一个邪恶到几乎无法想象的怪物半睁着一只朦胧的睡眼。
嗡嗡声降回它先前昏昏沉沉的音调,埃蒂这才松口气。
罗兰把保龄球袋递给埃蒂,示意他让口开着。因为有所顾虑(他有点想在罗兰耳边低语说他们应该放弃),埃蒂按罗兰吩咐的那样闭口不言。罗兰把盒子拿出来,嗡嗡声立刻又增大了。在油灯尽管有限却十分明亮的闪光中,埃蒂能看到枪侠眉头的汗水。他也能感到自己眉头上的。如果黑十三醒来并把他们扔进某个黑暗地域的边缘……
我不要去。我会奋力抵抗,留在苏珊娜身边。
他当然会。不过当罗兰把那个精心雕琢的鬼木盒放进他们在空地上发现的古怪金属袋时,他仍然感到如释重负。嗡嗡声没有完全消失,但是减弱成一种几乎听不见的低沉的声音。当罗兰轻拉袋子上面的拉绳把袋口系紧时,低沉的声音变成一种遥远的沙沙声,就好像贝壳里的声音。
埃蒂在身前画了个十字。罗兰淡淡地笑着,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到了教堂外,东北方的地平线已经明显大亮——毕竟看上去还有真正的白昼。
“罗兰。”
枪侠冲他转过身,皱起眉头。他的左手紧抓住袋口;他显然不放心让袋子上的拉绳承受盒子的重量,虽然绳子看上去很结实。
“如果我们发现袋子的时候是在隔界,我们怎么能捡到它呢?”
罗兰思忖着。然后说:“也许袋子也在隔界。”
“现在还在?”
罗兰点点头。“嗯,我是那么觉得。现在还在。”
“噢。”埃蒂想了想,“真诡异。”
“重返纽约的主意改了,埃蒂?”
埃蒂摇头。尽管如此,他还是吓坏了。也许自站在贵族车厢的过道上猜布莱因的谜语以来,他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2
他们沿着通向门道洞穴(地面的,韩契克曾说过,它的确一度是,而且仍然是)的小道走到一半时,已经是十点钟了,而且异常温暖。埃蒂停下来,用他的大手帕擦擦后颈,朝外面北边蜿蜒的山谷望去。他能看见到处都有黑色的洞穴,并问罗兰那些是不是石榴石矿。枪侠告诉他是的。
“哪一个是你想给孩子们用的?我们从这里能看到吗?”
“的确可以。”罗兰拔出他带的惟一手枪指了指。“看那边。”
埃蒂往那边看,发现一个深沟,呈交错的双S形。里面一直到顶部都充满了浅浅的影子;他猜想晌午过后大约只要半小时左右,阳光就能到达底部。再北边,一块巨大的岩石立面看上去就是尽头。他猜矿藏的入口在那里,不过太黑了看不出。在东南方,山谷有条泥土小径弯弯曲曲通向东大道。东大道再往外是些田地,沿着斜坡下去直至消失,但仍是绿油油的稻米地。稻米地再向外是条河流。
“让我想起你给我们讲的故事,”埃蒂说,“爱波特大峡谷。”
“确实像。”
“只是没有无阻隔界进行秘密活动。”
“没有,”罗兰同意,“没有无阻隔界。”
“告诉我真相:你真的准备把村里的孩子们塞在没有出路的山谷尽头的某个矿里吗?”
“不是。”
“村民们以为你……我们想要那么做。连抛盘子的女士们也那么认为。”
“我知道他们那么想,”罗兰说,“我要他们那么想。”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狼群抓孩子的方法没什么玄乎的。听了祖父扎佛兹的故事以后,我还认为狼群也没什么神奇的。没有,这个特别的玉米囤里有老鼠。有人向雷劈的统治者告密。”
“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你的意思是。每隔二十三或二十四年。”
“对。”
“谁会那么做?”埃蒂问,“谁能那么做?”
“我不确定,不过有点想法。”
“图克?比如说代代相传,从父亲到儿子?”
“如果你休息好了,埃蒂,我想我们最好继续前行。”
“欧沃霍瑟?也许是特勒佛德,那个看上去像电视里的牛仔的家伙?”
罗兰一声不响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的新短靴踩在碎石子和岩石粒上嘎吱作响。他左手紧紧抓住的粉红色袋子前后摇摆。里面的东西仍在嘀咕着它讨厌的秘密。
“总是那么沉得住气,有你的。”埃蒂说,并跟随着他。
3
从洞穴深处传来的第一个声音是了不起的圣人和伟大的吸毒者。
“噢,看看那个小娘娘腔!”亨利抱怨。在埃蒂听来,他就像《圣诞颂歌》里吝啬鬼埃比尼泽死去的搭档,既可笑又可怕。“那个小娘娘腔以为他要回纽约吗?如果你要试试,你会到远得多的地方去,老弟。最好待在现在的地方……刻刻你的小木雕……做个乖乖的小同性恋……”死去的兄弟笑了,活着的吓得发抖。
“埃蒂?”罗兰问。
“听你兄弟的,埃蒂!”他妈妈的叫声从洞穴黑暗倾斜的入口处传来。岩石地板上散布的小块骨头闪闪发光。“他为你而放弃了生命,他的全部生命,你至少应该听他的!”
“埃蒂,你没事吧?”
此刻传来萨巴·德拉布尼克的声音,他在埃蒂的圈子里被称为“疯狂的匈牙利人”。萨巴让埃蒂给他一根烟,否则他就把埃蒂该死的裤子拉掉。埃蒂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些吓人但又迷人的含混话语中扯开。
“嗯,”他说,“我想是的。”
“那些声音来自你自己的大脑。洞穴不知怎么发现并扩大了它们,把它们传送出去。有点让人不安,我明白,不过毫无意义。”
“你为什么让他们杀死我,兄弟?”亨利啜泣着,“我一直以为你会来,可你最终也没来!”
“毫无意义,”埃蒂说,“好吧,知道了。我们现在做什么?”
“根据我听过的关于这个地方的两个故事——卡拉汉讲的和韩契克讲的——我打开盒子,门就会打开。”
埃蒂紧张地笑了。“我甚至不想让你把盒子从袋子里拿出来,很没出息对吗?”
“如果你改变主意……”
埃蒂摇头。“不,我想干完它。”他突然一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担心我出风头,对吗?找到那个人,然后占尽风头?”
从洞穴深处,亨利惊叫着:“是白粉,兄弟!那些黑人们卖的货色最好!”
“一点儿也不,”罗兰说:“我担心的事情确实很多,可是你回自己的老家却不包括在内。”
“那好。”埃蒂朝洞穴深处走了走,看着那扇独自站立的门。除了前面的象形文字和水晶门把手上雕刻的玫瑰,这扇门看上去和海滩上的那些一模一样。“如果你转圈——?”
“如果你转圈的话,门就会消失,”罗兰说,“会有相当长的急下降……一路降到那儿,据我所知。我会小心,如果我是你的话。”
“提醒得好,速降埃蒂说谢啦。”他试了试水晶门把手,发现怎么都拧不动。他也预料到了。他退回来。
罗兰说:“你得想着纽约,尤其是第二大道,我认为。还有时间。一九七七年。”
“你怎么能想一个年份呢?”
罗兰讲话时,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想着你和杰克跟踪他先前的自我那天的情景,我猜想。”
埃蒂开口想说不是那天,那天太早了,不过又闭上嘴巴。如果他们掌握的规则正确,他不用回到那天,不用到隔界,也不用亲身回去。如果他们是对的,那边的时间和这里的时间会有某种联系,只是走得更快些。如果他们掌握的规则正确……如果真的有规则……
嗯,你过去看看不就行了?
“埃蒂?你想让我试试给你催眠吗?”罗兰从他的枪带里拿了一个弹壳。“它能让你把过去看得更清楚。”
“不。我觉得最好还是保持头脑清醒,立即行动。”
埃蒂好几次把手伸开又握住,同时做深呼吸。他的心跳并不是特别剧烈——在减慢,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但是每一次似乎都让整个身体颤抖。上帝啊,如果你能设置一些控制,就像皮博迪教授的时光倒流机或者那部关于摩洛克们的电影那样就好了。
“嘿,我看上去还行吗?”他问罗兰,“我是说,如果我在正午到达第二大道,我会吸引多少注意力?”
“如果你在人前出现,”罗兰说,“也许会相当多。我建议你别理会任何想跟你谈论这一话题的人而且立刻离开那个区域。”
“这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的穿着如何?”
罗兰轻轻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埃蒂。那是你的城市,不是我的。”
埃蒂本可以反驳。布鲁克林是他的城市。不管怎么样,曾经是。通常他一两个月都不会去曼哈顿,几乎把它看作另一个国家。尽管如此,他认为自己明白罗兰的意思。他打量了自己一番,看到朴素的法兰绒衬衫上缀着喇叭纽扣,深蓝色牛仔裤上有镍镀铆钉扣,不是铜扣子,还有扣起来的遮羞盖。(埃蒂在剌德见过拉链,但此后再没见过。)他认为自己的样子在街上算得上正常,至少在纽约算正常。任何再度打量他的人都会以为是哪个咖啡馆的侍者/艺术家在休息日打扮成嬉皮士模样。他觉得多数人看他第一眼甚至都不会留意,这绝对是好事。不过他倒是可以加一样东西——
“你有一条皮筋吗?”他问罗兰。
从洞穴深处传来图布瑟的声音,那是他五年级的老师,他故作哀痛地大声抱怨。“你有潜力。你是个优秀的学生,可是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为什么让你的哥哥把你带坏?”
亨利接腔了,愤怒地啜泣着:“他让我死去!他杀了我!”
罗兰把包从肩上拉下,放在洞穴口的地板上的粉红袋子旁边,打开包在里面翻找。埃蒂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东西;他只知道自己从没见过包的底部。最后,枪侠找到埃蒂要的东西拿了出来。
埃蒂用那团皮筋把自己的头发扎起来时(他觉得这样艺术家—嬉皮士的形象就相当不错了),罗兰拿出他所称的包袱,打开,并开始把所有的东西倒出来。有卡拉汉给他的已用掉一部分烟草的烟草袋;几种硬币和纸币;一个缝补用的工具包;那只补过的杯子,在离开沙迪克所在之处不远时已经被他将就着当罗盘用了;一片破地图;还有塔维利双胞胎画的一张新的。袋子清空后,他从左胯的枪套里把那只大左轮枪和檀香木枪柄一起拿出来。他转了转弹膛,给枪上好膛,点点头,又把弹膛扔回原处。随后,他把枪装进包袱里,把带子拽紧,系成一个活结,这样一拉就能开。他拎着破旧的带子把包递给.埃蒂。
埃蒂开始不想拿。“不,伙计,那是你的。”
“这几个礼拜,你背它的时间和我差不多。可能更长。”
“是的,可是我们现在说的是纽约,罗兰。纽约人人偷窃。”
“他们不会偷你的。拿着枪。”
埃蒂盯着罗兰的目光看了片刻,然后接下包袱,把带子甩到肩膀上。“你有种感觉。”
“一种直觉,嗯。”
“卡在活动了?”
罗兰耸耸肩。“它随时都在活动。”
“好吧,”埃蒂说,“罗兰——如果我回不来,照顾好苏希。”
“你的任务是确保我不必这么做。”
不,埃蒂心想。我的任务是保护玫瑰。
他转向那扇门。他还有上千个问题,但是罗兰是对的,没时间发问了。
“埃蒂,如果你真的不想——”
“不,”他说,“我真的想。”他举起左手,翘起拇指。“当你看到我做那个动作时,就打开盒子。”
“好的。”
罗兰在他后面说。因为此刻只有埃蒂和那扇门。门上用某种奇怪又可爱的文字写着“找不到”。他曾看过一本名为《进入夏天之门》的小说,作者是……谁?他总是从图书馆拖回家的一个科幻作家,他小时候钟爱的作家,在暑假悠长的下午阅读再好不过。默里·伦斯特、保罗·安德森、戈登·迪克森、艾萨克·阿西莫夫、哈伦·埃利森……罗伯特·海因莱因。他觉得是海因莱因写了《进入夏天之门》。亨利总是嘲笑他把书带回家,把他叫做小娘娘腔、小书虫,问他能不能一边看书一边手淫,想知道他怎么能他妈的成天坐在那里,把鼻子埋在那些虚构的火箭和时光机器的粪堆里面。亨利比他大。亨利脸上满是粉刺,总是闪着诺克斯泽玛和温莎牌护肤品的亮光。亨利准备去参军。埃蒂比他小。埃蒂从图书馆把书带回家。埃蒂十三岁,几乎是杰克现在的年龄。一九七七年,他十三岁,在第二大道上,出租车在阳光中金光闪闪。一个戴随身听耳机的黑人从“嚼嚼老妈店”走过,埃蒂可以看到他,埃蒂知道那个黑人在听埃尔顿·约翰唱歌——还有什么?——“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人行道上拥挤不堪。那是下午近傍晚时分,人们正往家赶,他们在卡拉纽约的钢筋山谷里忙完一天,在那里种植钞票,你也可以说是利率,而不是稻米。女人们穿着昂贵的职业套装和运动鞋,看上去又随和又怪异;她们的高跟鞋放在了包里,因为工作时间已经结束,她们现在要回家。每个人看上去都笑意盈盈,因为光线很明亮,空气很温暖,那是城市的夏天,什么地方传来手提钻的声音,就像老乐队“满匙爱”的歌曲。他前面有一扇进入一九七七年夏天之门,出租车起步价是一美元二十五美分,之后每0.2英里是三十美分。以前比这便宜,后来比这贵,但现在就这样,现在就这行情。载有那位老师的太空船还没爆炸。约翰·列农还活着,尽管他活不了多长了,如果他还是沾染可恶的海洛因,那种白粉的话。至于埃蒂·迪恩,埃德华·坎托·迪恩,他对海洛因一无所知。他惟一的恶习就是抽几根烟(除了试着手淫以外,那个他再过一年也做不来)。他十三岁。那是一九七七年,他胸口不多不少有四根毛,他每天早晨虔诚地数着,希望看到粗大的第五根。那是高桅横帆船之夏后的夏天。是六月份的一个下午,他能听到欢快的旋律。旋律来自“力量之塔”唱片店门口的喇叭,是蒙戈·杰尔在唱“在夏日,”还有——
霎那间,一切对他都那么真实,或者像他所需要的那样真实。埃蒂抬起左手,翘起拇指:出发。在他身后,罗兰已经坐下并小心地把盒子从粉红袋子里拿出来。看到埃蒂做出翘起拇指的动作时,枪侠打开盒子。
轻快但刺耳的敲钟声瞬时萦绕在埃蒂的耳际。他双眼变得湿润。在他面前,独自站立的门咔哒一声开了,洞穴一下子被强烈的阳光照得通明。传来嘟嘟的喇叭声和嗒嗒的手提钻声。不久前,他多么想有这样的一扇门啊,为此他差点杀了罗兰。如今他得到了,可他吓得要死。
隔界的敲钟声像是要把他的脑袋撕裂。如果他听久了,他会发疯的。如果你要走就快走,他想。
他朝前走去,从他泪汪汪的眼睛里,他看到三只手伸出去抓四个门把手。他把门朝自己拉开,午后金灿灿的阳光让他头晕目眩。他能闻到汽油和城市空气的热浪,还有谁剃须后涂的香水味道。
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埃蒂从找不到的门走出去,进入一个世界的夏天,他如今已是那个世界的异客,一个被放逐的人。
4
是第二大道,没错;这里是布林派店,从他身后传来蒙戈·杰尔欢快的歌声,伴着加勒比节拍。人群在他身边移动——往市郊、市中心和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并没注意埃蒂,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只想着又一天结束了,快离开市区,主要还是因为在纽约,不理会别人是一种生活方式。
埃蒂耸耸右肩,把罗兰包袱上的带子挂得更牢些,然后往身后看去。返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门在那里。他能看到罗兰正坐在洞口,大腿上的盒子还开着。
那些该死的敲钟声肯定让他发疯,埃蒂心想。随后,他看到枪侠从枪带里取出两粒子弹塞在耳朵里。埃蒂咧嘴笑了。干得漂亮,伙计。至少在I-70公路上,它曾帮着遮挡了无阻隔界讨厌的啾唧声。无论它现在还管不管用,罗兰都得自己去对付。埃蒂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在人行道上自己的一小块地方慢慢往前走,然后又回过头去证实门也跟着他走了。确实如此。如果这扇门和其他那些一样的话,它从现在开始会一直跟着他。即使不会,埃蒂觉得也没什么问题;他不准备走太远。他也注意到另外一点:隐匿在每样事物背后的黑暗感没有了。因为他真的到这里了,他猜想,不只是在隔界。如果附近隐藏着孤魂野鬼,他也看不到他们。
埃蒂又把包袱带向上拉紧,朝“曼哈顿心灵餐厅”走去。
5
他朝前走时,人们给他让路,可是这并不足以证明他真的在这里;你在隔界时,人们也那么做。最后埃蒂真的撞上了一个年轻人,他拎着不止一个手提包,而是两个——一个商界的“大灵柩猎手”,如果埃蒂曾见过这种人的话。
“嘿,走路小心点!”他们的肩膀相撞时,商人先生抗议道。
“对不起,伙计,”埃蒂说。他在这里,没错。“我说,能告诉我几号——”
可是商人先生已经走开了,去追赶大概四十五或者五十岁,从他的模样判断,可能会得上的冠心病了。埃蒂想起一个纽约老笑话的结尾妙句:“对不起,先生,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市政厅吗,还是要我他妈的自己去找?”他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又朝前走去。在第二大道和五十四街街角,他看到一个男人在看橱窗里展示的鞋子和靴子。这个家伙也穿着西服,不过看上去比埃蒂撞上的那个放松多了,而且他只拎着一个手提包。埃蒂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对不起,”埃蒂说,“您能告诉我今天星期几吗?”
“星期四,”橱窗浏览者回答。“六月二十三号。”
“一九七七年?”
那个橱窗浏览者朝埃蒂微微冷笑一下,既嘲讽又鄙视,还皱了皱眉。“一九七七年,正确。离一九七八年还有……嗯,六个月。如果那么想的话。”
埃蒂点点头。“谢谢你——先生。”
“谢谢你——什么?”
“没什么。”埃蒂说,并继续赶路。
离七月十五号只有三周了,算上一点点误差,他想。那真是该死的不留一点多余时间。
是的,不过如果他能说服凯文·塔尔今天就把空地卖给他的话,整个时间的问题还有余地。曾经,很久以前,埃蒂的哥哥曾对几个朋友吹牛说,只要他的小弟弟下定决心,可以说服魔鬼引火自焚。埃蒂希望自己仍有那种说服力。和凯文·塔尔做一笔小生意,在某个房地产上投资,然后也许抽半小时时间真正享受一下纽约的刺激。庆祝一下。可以来个巧克力鸡蛋冰激凌,或者——
他的思绪突然中断,而且冷不丁地停了下来,一个人撞在他身上然后咒骂起来。埃蒂几乎没感到碰撞,也没听到咒骂声。那辆深灰色的林肯城市轿车又停在那里——这次不在消防栓前面,而是往前走两扇门的地方。
巴拉扎的城市轿车。
埃蒂继续往前走。他突然很高兴罗兰坚持让他带着自己的一把左轮枪,而且枪已经上好膛。
6
黑板又放在了窗边(今天的特色菜是新英格兰炖食,包括纳撒尼尔·霍桑、亨利·大卫·梭罗和罗伯特·弗洛斯特——甜品可以选玛丽·麦卡锡或者格雷斯·莫特里尔斯),不过挂在门上的牌子上写着“对不起,我们关门了。”街北“力量之塔音像店”的数字挂钟显示是下午三点十四分。哪个店家会在一个工作日下午的三点一刻就关门呢?
有特殊客人的店家,埃蒂寻思。那会是谁?
他用双手托住下巴,盯着“曼哈顿心灵餐厅”。他看到圆圆的小陈列桌上放着儿童读物。右边是柜台,看上去就好像是从十九与二十世纪交替时期的汽水店里偷来的,只是如今人们不再坐在那里,即使亚伦·深纽也不会。收银机同样无人看管,虽然埃蒂可以看到屏幕上的黄色标签写着:不销售。
那地方空着。凯文·塔尔被叫走了,也许家里有急事——
他发生了不测,好吧,枪侠冷冷的声音在埃蒂的头脑中响起。不测之事是坐着那辆灰色的自动车来的。再看看那个柜台,埃蒂。这次你为什么不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而不是像这样视若无睹?
有时他通过别人的声音思考问题。他猜许多人都是这样——这是一种略微更换视角的方法,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但是这次感觉不像是那种故意的思想活动。这次感觉像是那个又老又长又高又丑的家伙真的在他脑袋里和他讲话。
埃蒂又看看柜台。这次他看到大理石台面上散布的棋子,还有一个倒着的咖啡杯。这次他看到两个凳子之间的地板上有一副眼镜,一个镜片碎了。
他感到自己大脑的中间深层萌生出一阵愤怒。暂时还没什么感觉,可是如果以前的经历可以说明问题的话,这一阵阵的愤怒会发作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凶,同时也越来越强烈。最终它们会爆发出有意识的想法,到那时,上帝保佑任何在罗兰的枪能射中的范围内徘徊的人。他曾经问过罗兰有没有过这种经历,罗兰回答,我们都有过。当埃蒂摇摇头说他和罗兰不同时——和他、苏希或者杰克都不同,枪侠一言不发。
塔尔和他特别的顾客在那后面,他想,那间储藏室兼办公室里。这次也许他们不是要谈话。埃蒂觉得这是一门小小的进修课,巴拉扎手下的绅士们提醒塔尔先生七月十五号就要到了,提醒塔尔先生到时候最明智的决定是什么。
当绅士这个词出现在埃蒂的脑海时,又引发了一阵愤怒。用那个词形容会打碎一个老实的书店胖老板的眼镜,然后把他带到后面恐吓他的家伙们相当恰当。绅士!去他妈的考玛辣!
他试着推书店的门。门锁着,不过那把锁差不多是个装饰;门在侧柱里像一颗活络的牙齿一样哗啦作响。站在伸进去的门廊那里,看上去(他希望)像是一个对某本他看到内容的书尤其感兴趣的家伙,埃蒂开始摆弄那把锁,最初只是用手弄门把手,然后用肩膀推门,他希望自己的样子看上去不会可疑。
反正没人看你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四。这里是纽约,不是吗?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市政厅吗,还是要我他妈的自己去找?
他更用力去推。他还没有使出最大的力气,就听啪的一声,门朝里边开了。埃蒂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好像他理应在那里,然后又把门关上。门锁不住了。他从孩子们的桌子上拿起一本《格林奇如何偷走圣诞节》,扯下最后一页(正好一直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他心想),把它折叠三次,塞在门和侧柱之间的缝隙里。这样把它关上挺不错。接着他环顾四周。
这个地方空荡荡的,此时,太阳已经落到西边摩天大楼后面,这里有些幽暗。没有声响——
有。噢,有的。从店铺后面传来一声憋闷的叫声。小心,行动中的绅士,埃蒂心想,同时感到又一阵愤怒。这次更强烈了。
他把罗兰包裹上的带子拽紧,然后朝后面的门走去,门上写着只许员工入内。他进去之前,不得不绕过一堆杂乱的平装本书刊和一个倾翻的展示架,这是老式杂货店那种绕来绕去的格局。巴拉扎手下的绅士们把他赶到储藏区时,凯文·塔尔抗争过。埃蒂没有看到那一场景发生,不需要看。
后面的门没锁。埃蒂从包袱里拿出罗兰的左轮手枪,然后把包放在一边,这样在关键时刻它不会碍事。他轻轻地把储藏室房间的门一点点打开,提醒自己塔尔的办公桌在哪里。如果他们看到他他就飞奔,同时扯着喉咙大喊。照罗兰的说法,无论何时你被发现的时候,你都要扯着喉咙大叫。你可能会把敌人惊住一两秒钟,可是有时一两秒钟会产生天壤之别。
这次没有必要大叫或者飞奔。他要找的家伙们在办公区,他们的影子在自己身后的墙壁上爬得很高,而且很怪异。塔尔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椅里,可是椅子已不在办公桌后面。它已被推到三个文件柜中的两个之间的地方。他的两个来访者看着他,也就是说他们背朝着埃蒂。塔尔本可以看到他,但是塔尔正抬头看着杰克·安多利尼和乔治·比昂迪,目不转睛地只盯着他们。看到那个人心惊胆战的样子,又一阵愤怒从埃蒂头脑中燃起。
空气中有汽油的味道,埃蒂猜这种味道足以让最勇敢的店主害怕,更别说一个经营纸张王国的老板。在那两个家伙中的高个儿旁边——安多利尼——有一个大约五英尺高的玻璃门书柜。柜门被拉开了。里面有四五个书架,所有的书都包在像是干净的塑料皮里。安多利尼正举着其中的一本,他可笑的动作就像电视里的广告员。矮个子男人——比昂迪——举着一个玻璃罐,里面装满淡黄色液体,动作同样可笑。不用说那是什么液体。
“求你了,安多利尼先生,”塔尔说。他用祈求的口吻和颤抖的声音说。“求你了,那是一本很珍贵的书。”
“当然了,”安多利尼说,“柜子里所有的书都很珍贵。我知道你有一本签名的 href='1121/im'>《尤利西斯》价值二万六千美元。”
“那是什么呀,杰克?”乔治·比昂迪问。他听上去肃然起敬。“什么书值二万六啊?”
“我不知道,”安多利尼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塔尔先生?或者我可以叫你凯尔吗?”
“我的 href='1121/im'>《尤利西斯》在保险仓库的盒子里,”塔尔说,“它不是拿来卖的。”
“但这些是,”安多利尼说,“对吗?我看到这本的衬页上用铅笔写着七千五。比不上两万六,不过也是一辆新车的价钱了。瞧我怎么对待它们吧,凯尔。你听着吗?”
埃蒂正在慢慢靠近,虽然他尽量不弄出声音,他并没有什么可以隐藏自己。即便如此,还是没人看到他。他以前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这么愚蠢吗?对于确切地讲连埋伏都称不上的行动都不堪一击吗?他猜想是的,而且明白了难怪罗兰刚.开始总是瞧不起他。
“我……我在听。”
“你手头有巴拉扎先生迫切想要的东西,就像你想要那本 href='1121/im'>《尤利西斯》一样迫切。尽管玻璃柜里的这些书是用来卖的,可我打赌你卖不了他妈的几本,因为你就是……不能……忍受……和它们分开。就像你不能忍受和那片空地分开。所以事情就这么办。乔治会把汽油泼在写着7500的这本书上,然后我把它烧掉。接下来,我会从你的小财宝箱里再拿出一本,并让你口头承诺在七月十五号正午把那片空地卖给桑布拉公司。明白了吗?”
“我——”
“如果你给我口头承诺,这次会议就结束。如果你不给我口头承诺,我就把第二本烧掉。接下来是第三本。然后第四本。四本之后,先生,我相信我这个助手会失去耐性的。”
“你在和安捣蛋,”乔治·比昂迪说。埃蒂此刻已离得很近,几乎可以伸手碰到大鼻子,可他们仍没看到他。
“那时我想我们会直接把汽油倒在你的小玻璃柜里,把你所有珍贵的书烧——”
行动最终引起了杰克·安多利尼的注意。他从同伙的左肩看过去,发现一个长着淡褐色眼睛和深褐色脸孔的年轻男子。他举着一把看上去像是世界上最老式、最大号的带枪托的左轮枪。应该是枪托。
“你他妈的是——”杰克开口说。
他还没说完,埃蒂·迪恩的脸上就露出幸福和欢快的笑容,那个表情让他显得远不止是帅气,而且是漂亮。“乔治!”他大叫。那是迎接好久不见的最要好的老朋友的口气。“乔治·比昂迪!天啊,你还是哈得逊河这边鼻子最大的家伙!见到你真高兴,伙计!”
人类这种动物身上有某种感应体让我们对叫我们名字的陌生人作出反应。当叫唤热情友好时,我们的反应几乎也不得不同样友好。即使在这样的处境中,乔治“大鼻子”比昂迪还是转过身,咧嘴笑着朝向用那么开心的熟悉口气招呼他的那个声音。埃蒂用罗兰的枪柄野蛮地砸他时,那个笑容仍很灿烂。安多利尼目光尖锐,可是他除了模糊地看到枪柄砸下了三次之外没看到什么别的,第一次打在比昂迪的双眼中间,第二次打在右眼上方,第三次打在太阳穴上。前两次打下后听到沉闷的砰砰声。最后一击之后只听到让人恶心的轻轻咂嘴声。比昂迪像一麻袋邮件一样倒下,翻着白眼,嘴唇不停地嘬动,像是需要喂奶的婴儿。罐子从他松开的手中滚翻,撞到水泥地板上摔得粉碎。汽油味顿时变得更浓烈,呛人的味道弥漫开来。
埃蒂不给比昂迪的同伙反应的时间。大鼻子还在满是汽油和玻璃碎片的地板上抽动时,埃蒂已抓住安多利尼,逼他后退。
7
对于凯文·塔尔(他出生时的名字叫凯文·托仁)而言,并没有立刻感到解脱,没有感谢上帝我得救了的感觉。他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是坏蛋;这个新来的更坏。
在储藏室昏暗的灯光中,新来者看上去和自己跳跃的影子融为一体,成了一个十英尺高的鬼魂。他的眼球在眼眶中燃烧,嘴巴下垂,露出与看上去几乎像狼牙的白光闪闪的牙齿相连的下巴。一只手握着一把和大口径短枪差不多大小的手枪,那种在十七世纪的冒险故事中作为机器被提到的武器。他抓着安多利尼的衬衫领和运动外套的翻领,把他冲着墙甩过去。这个恶棍的屁股撞在玻璃柜上,柜子翻倒了。塔尔沮丧地大叫一声,那两个人毫不关心。
巴拉扎的手下试图扭到左边。新来者,黑色的头发扎在脑后的那个咆哮之人,让他去扭,然后把他推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只膝盖压在恶棍的胸口上。他把大口径短枪,那个机器的枪口顶到恶棍下颌下面的软组织处。恶棍扭动脑袋,想甩开它。新来者顶得更深了。
巴拉扎手下的暴徒声音梗塞,听上去像唐老鸭,他说:“别逗我了,老兄——那不是真枪。”
新来者——那个看上去和自己的影子融为一体并成为一个高大的巨人的家伙——把他的机器从恶棍下颌下面抽出来,用拇指扣动扳机,对着储藏室深处的地方。塔尔张嘴想说话,天知道要说什么,他还没能说出一个字就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像一个追击炮在距离哪个倒霉的军用散兵坑五英尺外爆破的声音。黄色的亮光从机器的喷嘴射出来。过了一会儿,枪管又顶在恶棍的下颌上。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杰克?”新来者喘着气说,“还觉得它是假的?告诉你我怎么想的:我再次扣动扳机时,你的脑浆会一路流到霍波肯。”
8
埃蒂看到杰克·安多利尼的眼神里有恐惧,但没有恐慌,他并不意外。从拿骚用人力运送可卡因出问题后,是杰克·安多利尼抓获了他。此刻的他更年轻——年轻十岁——但是并不好看些。安多利尼,曾被了不起的圣人和伟大的吸毒者亨利·迪恩戏称为“老丑怪”,长着野人一样鼓出来的额头和一个匹配的埃利·乌普式的突出下巴。他的手巨大得像卡通人物,汗毛从指关节萌生出来。他看上去既像“老丑怪”又像“丑老怪”,但是他一点也不傻。爬上像恩里柯·巴拉扎这种家伙的第二副手的位置可不是傻瓜能办到的。不过现在杰克也许还没坐到他一九八六年会坐上的位置,那时埃蒂会怀揣着价值二十万美金的玻利维亚毒品飞回肯尼迪机场。在那个世界,那个时空中,安多利尼会成为伊尔·罗切的野战将军。在此时此地,埃蒂心想很有可能他得提前退休。从每样事情中退出。除非他干得漂亮。
埃蒂把枪管更用力地顶在安多利尼的下颌下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和火药味,暂时盖住了书的味道。从某个阴暗处传来塞吉欧,书店那只猫愤怒的嘶嘶声。塞吉欧显然不喜欢有人在它的地盘上吵吵闹闹。
安多利尼退缩着把头扭向左边。“别,老兄……那家伙很烫!”
“没有从现在开始五分钟后你要到的地方烫,”埃蒂说,“除非你听我说,杰克。你没什么机会离开这里,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你要听吗?”
“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们?”
埃蒂把枪从“老丑怪”的下颌下面拿开,看到罗兰的左轮枪管压过的地方有一个红圈。假如我告诉你十年后你的卡会再次遇到我?会被大螯虾吃掉?它们会先钻到你的古奇鞋子里吃你的脚,然后一路吃上去呢?安多利尼当然不会相信他,就像他不相信罗兰的老式大左轮手枪管用,直到埃蒂展示给他看为止一样。在这种可能的轨道上——在塔的这一层——安多利尼也许没被大螯虾吃掉。因为这个世界和所有其他的不同。这是黑暗塔的第十九层。埃蒂感觉得到。以后他会深思,现在可不行。这会儿思考很困难。他现在想做的是杀掉这两个家伙,然后冲到布鲁克林对付巴拉扎剩下的团伙。埃蒂用左轮手枪的枪管顶着安多利尼一块突出的颧骨。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要真去设法说服那个丑陋的恶棍,安多利尼看出来了。他眨眨眼,舔舔嘴唇。埃蒂的膝盖仍压在他胸口。埃蒂能感到它像一只风箱一样一起一落。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埃蒂说,“相反,你却问了一个自己的问题。下次你再那么做,杰克,我就用枪管把你的脸砸烂。然后打掉你的一个膝盖骨,让你从今往后变成瘸子杰克。我可以打碎你身上很多部位还能让你说话。别跟我装傻。你不傻——也许在选老板这方面除外——我知道。让我再问你一次:你听我的话吗?”
“我有哪些出路?”
埃蒂还是用那种模糊、诡异的动作把罗兰的枪从安多利尼的脸上扫过去。颧骨断裂时发出很脆的劈啪声。鲜血从他的右鼻孔流出来,那只鼻孔在埃蒂看来和昆士区的中心地道差不多大小。安多利尼痛苦地大叫起来,塔尔大惊失色。
埃蒂收回枪口顶着安多利尼下颌下边的软组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看着另一个家伙,塔尔先生。如果他开始动弹,就告诉我。”
“你是谁?”塔尔几乎是在嘀咕。
“一个朋友。惟一能救你的命的人。现在看着他,让我干活。”
“啊——好吧。”
埃蒂·迪恩把所有的注意力转回安多利尼身上。“我把乔治打晕是因为他很蠢。即使他能把我想要传达的意思带回去,他也不会相信。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人怎么能说服别人呢?”
“有点道理,”安多利尼说。他抬头看着埃蒂,眼神里有种惊恐的好奇,可能最终明白了这个拿枪的陌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从一开始,埃蒂·迪恩只不过是一个戒掉海洛因后颤抖不止的小瘾君子,罗兰就把他看明白了。杰克·安多利尼正在会晤一个枪侠。
“当然,”埃蒂说,“我要你带回去的口信是:不许碰塔尔。”
杰克摇头。“你不明白。塔尔有样东西有人想要。我的老板答应拿到它。他承诺过。我的老板一向——”
“一向遵守承诺,我知道,”埃蒂说,“只是这次他不行,那不是他的错。因为塔尔先生决不会把街北的那块空地卖给桑布拉公司。相反,他准备把它卖给……唔……泰特公司。明白吗?”
“先生,我不认识你,但是我了解我的老板。他不会罢手的。”
“他会。因为塔尔没什么可卖。空地不再是他的了。现在听仔细了,杰克。要听卡的明智之言,别听卡的傻话。”聪明点,别犯傻。
埃蒂蹲下来。杰克盯着他,被他鼓出来的眼睛吸引住了——淡褐色的虹膜,发红的眼白——像野人般咧着的嘴巴此刻和他自己的只有一吻之遥。
“凯文·塔尔先生已经获得一些人的保护,他们的威力和残酷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杰克。那些人会让伊尔·罗切看上去像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的佩花嬉皮。你得说服他继续骚扰凯文·塔尔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会惹一身麻烦。”
“我没法——”
“至于你,记住这个人身上已有蓟犁的标记。如果你敢再碰他一下——如果你敢再踏进店里一步——我就会到布鲁克林杀掉你的妻小,然后找到你的父母并杀死他们。接下来杀死你母亲的姐妹和你父亲的兄弟。再接下来杀死你的祖父母,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你,我会留到最后。你信吗?”
杰克·安多利尼仍然盯着他上面的那张脸——血红的眼睛,咧开着怒吼的嘴巴——只是此刻恐惧在增加。事实上,他的确相信了。不管他是谁,他对巴拉扎和眼下这桩交易相当了解。
“我们的人马很多,”埃蒂说,“而且我们的使命都差不多:保护……”他几乎脱口说出保护玫瑰。“……保护凯文·塔尔。我们会看守这个地方,我们会看护塔尔,我们会照看塔尔的朋友们——比如说深纽这样的朋友。”埃蒂注意到安多利尼听到这句话后眼神里充满惊奇,他感到满足。“有谁到这里哪怕是冲塔尔大声说话,我们就杀了他们全家,最后再干掉他们。对乔治是这样,对西米·德莱托、特里克斯·波斯蒂诺……还有你的兄弟克劳迪奥都一样。”
这一个个名字让安多利尼目瞪口呆,听到自己兄弟的名字,他一时闭上了双眼。埃蒂认为也许他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至于安多利尼能否说服巴拉扎是另一回事。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根本无所谓,他冷酷地想。一旦塔尔把地卖给我们,他们怎么对他都无关紧要,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安多利尼问。
“少管。只要把消息带回去。告诉巴拉扎转告他在桑布拉的朋友,空地不卖了,不卖给他们,不会。告诉他塔尔现在受到从蓟犁来的拿重磅家什的人的保护。”
“重磅——?”
“我是说比巴拉扎以前对付过的任何人都更加危险,”埃蒂说,“包括桑布拉公司的人。告诉他如果他顽固不化,布鲁克林会有足够的死尸填满雄伟的军队广场。其中很多会是妇女和儿童。说服他。”
“我……老兄,我会试试。”
埃蒂站起来,接着后退。在汽油和碎玻璃片当中蜷缩着的乔治·比昂迪开始动弹起来,喉咙里面发出咕哝声。埃蒂用罗兰的枪管示意杰克叫他起来。
“你最好卖力点。”他说。
9
塔尔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黑咖啡,可是自己却喝不下。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看他试了两三回(想到“未爆炸的炸弹”中那个不知所措的拆除炸弹的角色),埃蒂同情他,把塔尔的咖啡倒了一半到自己杯子里。
“再试试,”他说,并把剩下的一半咖啡递给这个书店的主人。塔尔又戴上眼镜,可是一个眼镜支架已经变形了,眼镜歪戴在他的脸上。另外,左边镜片上的裂缝像一道闪电。两个人坐在大理石柜台边,塔尔在后面,埃蒂坐在一个凳子上。塔尔拿起安多利尼威胁要在这里先烧掉的那本书,然后把它放在咖啡机旁边,就好像他无法忍受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
塔尔用颤抖的手端起杯子(手上没有戒指,埃蒂注意到——两只手都没有戒指),喝干了它。埃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喝这种不怎么道地的黑咖啡。对埃蒂来说,真正的好味道是半咖半奶。在罗兰的世界里待了数个月以后(也可能数年已经一晃而过),它喝起来就像浓奶油一样香甜。
“好些了?”埃蒂问。
“嗯。”塔尔望向窗外,好像等着十分钟前才疾驰而去的灰色城市轿车再回来。然后他回过头看着埃蒂。他仍然害怕这个小伙子,但是在埃蒂把那只巨型手枪塞回他称之为“我朋友的包袱”里面时,他最后的极度恐惧已经消失了。袋子由粗糙的无色皮革做成,袋口用穿着的几根线而不是拉链系住。在凯文·塔尔看来,就好像小伙子把自己个性中最可怕的部分和那只超大左轮枪一起塞到了“包袱”里。那就好,因为它让塔尔相信这个孩子声称要杀了所有恶棍全家和恶棍们只是虚张声势。
“你的伙伴深纽今天到哪儿去了?”埃蒂问。
“去看肿瘤医生。两年前,亚伦大便的时候开始发现马桶里有血迹。当时他还年轻,觉得是‘该死的痔疮’,就买了一支痔疮膏来用。一旦你到了七十岁,你总是作最坏的假设。对他来说,情况不妙,但不可怕。癌症在他的年纪发展得很缓慢;连癌症也会变老。想起来很可笑,不是吗?反正,他们给肿瘤做化疗,然后说它没了,可亚伦说你无法彻底摆脱癌症。他每三个月去查一次,他现在就在那里。我很高兴。他是个老家伙了,不过还是个愣头青。”
我应该把亚伦·深纽介绍给杰米·扎佛兹,埃蒂心想。他们可以一起玩决斗游戏,不光是下棋,还可以在月全食的那些日子讲讲故事消磨时日。
塔尔此时在苦笑着。他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有一会儿戴正了,一会儿又歪了。歪得比裂缝还糟糕;它让塔尔显得既有点疯疯癫癫,又不堪一击。“他是个愣头青,而我是个胆小鬼。也许那就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原因——我们相互弥补对方的不足,几乎可以让事情完整。”
“哎,也许你对自己太严厉了。”埃蒂说。
“我不觉得。我的精神分析师说,谁想知道A型血的父亲和B型血的母亲生出来的孩子什么样,只要看看我的病史即可。他还说——”
“抱歉,凯文,可是我不信你的精神分析师的屁话。你坚守街北那块空地,这在我看来相当了不起。”
“我没觉得那有什么好,”凯文·塔尔愁眉苦脸地说,“它就像这个,”——他拿起刚才放到咖啡机旁边的那本书——“还有他威胁要烧掉的其他那些。我只是不舍得自己的东西。当我的第一任妻子说要离婚,我问为什么时,她说,‘因为我和你结婚时,我不了解。我以为你是个男人。结果我发现你是个守财奴。’”
“空地和书不同。”埃蒂说。
“是吗?你真的那么以为?”塔尔看着他,感到好奇。他端起咖啡杯时,埃蒂高兴地看到他的颤抖好多了。
“你不是吗?”
“有时我会梦到它,”塔尔说,“其实自从汤米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破产,我出钱把它拆掉以后,我就再没去过那里。当然还竖起了围墙,那笔开销和拆卸费用几乎一样贵。我梦到那里长满鲜花。满地的玫瑰。不只延伸到第一大道,而是无穷无尽。好笑的梦,对吗?”
埃蒂相信凯文·塔尔确实做过那种梦,但是他觉得他从躲在有裂缝的歪歪扭扭的眼镜后面的眼神中看到了别的东西。他觉得塔尔是以这个梦来代表其他所有他不愿说出来的梦。
“好笑,”埃蒂同意,“我觉得你最好再给我倒一杯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拜托。我们可以再闲聊一会儿。”
塔尔笑了,又一次举起安多利尼想要焚烧的那本书。“闲聊。这本书里总是用这种说法。”
“你那么说吗?”
“啊——嗯。”
埃蒂伸出手。“让我看看。”
起初塔尔很犹豫,埃蒂看到这个书店老板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一脸痛苦的表情。
“拿来吧,凯尔,我不会用它擦屁股的。”
“不。当然不会。对不起。”那一刻,塔尔看上去很难过,就像一个酒徒表现了一番极具破坏性的醉态之后的样子。“我只是……有些书对我非常重要。这本真的是宝贝。”
他把书递给埃蒂,埃蒂看着塑料书皮,感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怎么了?”塔尔问。他把咖啡杯砰的一声放下。“出什么事了?”
埃蒂没有回答。封面的图画上有一间圆形小房子,就像那种半圆拱形活动房屋,只不过是由木头和松树枝房顶构成。远远地站在一边的是一个穿鹿皮裤的印第安土著。他没穿衬衫,胸前握着一把印第安战斧。背景是一辆老式的蒸汽机车从大草原疾驰穿过,向蓝色的天空中冒出灰烟。
书的名字是《道根》。作者叫小本杰明·斯莱特曼。
在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之外,塔尔问他是不是头昏。在距离不太近的这边,埃蒂说没有。小本杰明·斯莱特曼,换个说法就是年轻的本·斯莱特曼。而——
塔尔试图把书拿回去时,他又短又粗的手被埃蒂推开。接着埃蒂用自己的手指数作者名字的字母数。一共是,毫无疑问,十九个。
10
他又大口喝下一杯塔尔的咖啡,这次不是半咖半奶。随后,他再次把包着塑料皮的书拿在手中。
“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问,“我是说,它对我来说很特别,因为我最近碰到过一个和写这本书的家伙名字一模一样的人。但是——”
埃蒂突然有个念头,他翻到书后勒口,希望能看到作者的照片。可是他只发现两行简短的作者介绍:“小本杰明·斯莱特曼是蒙大拿的一个农场主。这是他的第二本小说。”下面有一只鹰的图画,还有一句广告语:买战争债券!
“可是它对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是什么让它价值七千五百美金呢?”
塔尔神情激昂。就在十五分钟前他还面临着生命危险,可是这一切此刻从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他正沉醉于自己的迷恋之中。罗兰有他的黑暗塔;这个人有他宝贵的书籍。
他拿着它,以便埃蒂可以看到封面。“《道根》,对吗?”
“对。”
塔尔把书翻开,指着书的勒口,也在塑料皮下面,那里有故事梗概。“这里?”
“‘《道根》’,”埃蒂念道,“‘古老西部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和一个印第安土著求生存的英勇拼搏。’那怎么了?”
“现在看这里!”塔尔翻到书名页扬扬得意地说。埃蒂在这里看到:
《霍根》
小本杰明·斯莱特曼
“我不明白,”埃蒂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塔尔转动着眼睛。“再看看。”
“你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
“不,再看看。我坚持。快乐就在于发现,迪恩先生。任何收藏家都会告诉你同样的话。收藏邮票、硬币还有书的人,快乐在于发现。”
他又翻回封皮,这次埃蒂看出来了。“上面的标题印错了,对吗?《道根》,而不是《霍根》。”
塔尔开心地点头。“霍根是指封皮上所画的那种印第安人的屋子。道根是……嗯,什么都不是。印错的封皮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书的价值,不过现在……看这个……”
他翻到版权页,并把书交给埃蒂。版权日期是一九四三年,这当然解释了那只鹰和有作者介绍的勒口上的广告语。书的标题写的是《霍根》,所以看上去没问题。埃蒂正要发问,这时他自己明白了。
“他们把作者名字中的‘小’字去掉了,对吗?”
“对!正是!”塔尔几乎手舞足蹈。“仿佛这本书其实是作者的父亲写的!事实上,在费城召开的一次书籍解题大会上,我曾向一个作了关于出版权的发言的律师解释过这本书的特殊情况,那个家伙说小斯莱特曼的父亲其实可以因为这个简单的印刷错误而把这本书的所有权占为已有!让人惊奇,你不觉得吗?”
“绝对,”埃蒂说,一边想着老斯莱特曼。想着年轻的斯莱特曼。坐在古老的小卡拉纽约的此处喝着咖啡,想着杰克如何很快和后者结为朋友,而且琢磨着为什么此刻这让他感到不安。
至少他带着鲁格枪,埃蒂想。
“你要告诉我就是这些东西让一本书价值连城吗?”他问塔尔。“封面上的一个印刷错误,里面另外两三处,然后立马可以让书价值七千五百美金?”
“根本不是,”塔尔说,看上去很吃惊。“但是斯莱特曼先生写过三部真的非常棒的西部小说,全是印第安人的视角。《霍根》是中间那部。他战后在蒙大拿成了有名的律师——一件要和水和矿物权利打交道的活儿——然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群印第安人杀了他。事实上是割了他的头皮。他们正在一家杂货店外面喝酒——”
一家名叫图克的杂货店,埃蒂心想。我赌上我的手表担保。
“——显然斯莱特曼先生说了什么他们不同意的话,然后……嗯,出现了那一局面。”
“你所有真正有价值的书里都有类似的故事吗?”埃蒂问,“我是说,是某种巧合让它们身价倍增,而不只是故事本身?”
塔尔笑了。“年轻人,多数收集珍贵书籍的人甚至都不会打开他们的藏品。打开再合上一本书会损坏书脊,从而会影响再转手的价格。”
“你不觉得这种行为有点变态吗?”
“一点也不,”塔尔说,不过他脸颊上泛起的红晕却露了馅儿。很明显,他部分地赞同埃蒂的观点。“如果一个顾客付八千美元买哈代第一版有签名的 href='2117/im'>《德伯家的苔丝》,那他完全有理由把书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供欣赏,却不可触摸。如果谁真想看其中的故事,他可以去买Vintage出版社的简装本。”
“你那么认为,”埃蒂好奇地说,“你真那么以为。”
“嗯……对。书籍可以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价值有不同的创造方式。有时只要作者的签名即可。有时——就像这本书——是印刷错误。有时是数量极少的第一次印刷——第一版。这和你为什么来这里有关系吗,迪恩先生?这是你想……闲聊的内容吗?”
“不,我想不是。”可他到底是想闲聊些什么呢?他本来知道的——他把安多利尼和比昂迪赶出后面的房间,然后站在门廊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进入城市轿车时,他一清二楚。即使在玩世不恭,各管各的纽约,他们也吸引了很多注意力。他们俩都在流血,两个人直愣愣的眼神反映出同样的心思:真见鬼,我这是怎么了?是啊,那时还很清楚。这本书——还有作者的名字——把他的思绪又打乱了。他从塔尔手里把书拿过来,封面朝下放在柜台上,这样他不必看着它。然后他开始重新整理思绪。
“第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塔尔先生,是你得离开纽约,直到七月十五号。因为他们会回来。也许不是原班人马,而是巴拉扎的其他手下。而且他们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急于给你我一个教训。巴拉扎是个暴君。”这个词埃蒂是从苏珊娜那里学来的——她曾用它形容过滴答老人。“他做事情的方式总是把矛盾升级。你打他一下,他就用同样的力量打回两下。在他鼻子上打一拳,他就打碎你的下巴。你扔手榴弹,他就扔炸弹。”
塔尔唉声叹气。那是非常戏剧化的一声叹息(尽管也许不是有意那样的),在其他情况下,埃蒂可能会发笑。此时此地不行。再说,他想跟塔尔说的话现在都想起来了。他可以做成这笔买卖,感谢上帝。他会做成这笔买卖的。
“我他们可能抓不到。我在别的地方还有地盘,在那些山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可以那么说。你的任务是确保他们也抓不到你。”
“可是毫无疑问……你刚才做了那些事之后……即使他们不相信你说的关于女人和孩子们……”塔尔的眼睛在歪歪扭扭的眼镜后面瞪得大大的,像是在祈求埃蒂,要他答应不会真的弄出足够的死尸填满雄伟的军队广场。埃蒂没能帮上忙。
“凯尔,听着。像巴拉扎这样的家伙不会相信或者不相信。他们会做的就是尽可能挑衅。我吓住大鼻子了吗?没有,只是把他打昏了。我吓住杰克了吗?是的。而且可以维持一段,因为杰克有一些想象力。我吓住丑陋的杰克会让巴拉扎感到不同寻常吗?是的……但只是会让他更为谨慎而已。”
埃蒂俯身靠在柜台上,真诚地看着塔尔。
“我不想杀孩子,知道吗?让我们把这点说明白。在……嗯,在另一个地方,我们就这么说,在另一个地方,我和我的朋友们为了拯救孩子们准备不惜生命。可他们是人的孩子。像杰克和特里克斯·波斯蒂诺以及巴拉扎本人那样的家伙,他们是动物。长着两条腿的狼。狼会养出人吗?不会,他们只会养出更多的狼。公狼会和女人交配吗?不会,它们只和母狼交配。所以如果我被迫走到那一步——如果迫不得已我会的——我会告诉自己我在杀死一群狼,连最小的幼崽也要杀掉。仅此而已。不多不少。”
“我的天他真是那么想的。”塔尔说。他的声音很轻,而且一口气说完,还冲着空气。
“我绝对是,不过那无关紧要,”埃蒂说,“问题是,他们会来抓你。不是要杀你,而是要再次让你和他们合作。如果你留在这里,凯尔,我觉得你至少也期待着严重伤残吧。你有什么去处可以躲到下个月十五号吗?你有足够的钱吗?我身无分文,不过我猜我可以弄一些来。”
在埃蒂看来,他已经在布鲁克林。“伯尼理发店”后面房间里开设了扑克赌局,巴拉扎是后台老板,人尽皆知。赌局在工作日期间也许不开,不过有人会带着现金回那里。足以——
“亚伦有些钱,”塔尔不情愿地说。“他很多次都要给我,我一直不要。他还总是对我说我需要去度假。我想他的意思是我应该躲开你刚才赶走的那些家伙。他对他们想要的感到好奇,但他不问。一个急性子,但却是个绅士急性子。”塔尔勉强一笑,“也许亚伦和我可以一起去度假,年轻的先生。毕竟,我们没什么机会了。”
埃蒂相当确信化疗可以让亚伦至少再活上四年,不过现在说这个也许不太合适。他朝曼哈顿心灵餐厅的大门望去,并看到了另一扇门。门后就是洞穴口。一个盘着腿的侧影,像一本连环画册中练瑜伽的人一样坐在那里,那就是枪侠。埃蒂想知道他在那儿坐了多长时间,听那像是被蒙住但仍让人发疯的隔界钟声已经多久了。
“亚特兰大城足够远了吧,你觉得?”塔尔腼腆地问。
这个想法几乎让埃蒂·迪恩毛骨悚然。他好像马上看到两只肥羊——有点老了,是的,但仍然相当鲜美——不是朝一群狼,而是朝整个城市的狼群慢悠悠地走过去。
“那里不行,”埃蒂说,“除了那里哪儿都行。”
“那缅因州或者新罕布什尔州呢?也许我们可以在湖边什么地方租个小别墅,一直住到七月十五号。”
埃蒂点点头。他是个在城市里长大的男孩。他很难想象恶棍们会跑到新英格兰北部,戴着方格帽,穿着羽绒服,一边大嚼辣三明治,一边喝葡萄酒。“那不错,”他说,“你们到那里后,可以看看能不能找一个律师。”
塔尔大笑起来。埃蒂歪着头看着他,自己也笑了笑。让别人发笑总是好事,不过知道他妈的他们在笑什么更好。
“对不起,”塔尔过了一小会儿说,“只不过亚伦就是个律师。他们喜欢吹嘘自己公司的信笺抬头在纽约独一无二,可能在全美国都是。上面就写着‘深纽’。”
“那更好办了,”埃蒂说,“让深纽先生给你起草一份合同,在你们在新英格兰度假期间——”
“躲在新英格兰期间,”塔尔说。他突然看起来闷闷不乐。“被拦在新英格兰。”
“随你怎么说,”埃蒂说,“不过把文件起草好。你要把空地卖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卖给泰特公司。刚开始你只会拿到一美元,但是我差不多可以保证,最后你会得到公平的市场价。”
他还有更多话要说,很多很多,但是他停下了。他伸出手去拿那本书《道根》或者《霍根》或者管它是什么,看到塔尔的脸上露出忧郁的不情愿。那副表情让人不悦的地方是它下面隐含的愚蠢……也没在很下面。哦天哪,他要反抗我。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他仍要反抗我。为什么?因为他真是个守财奴。
“你要信任我,凯尔,”他说,心里明白其实不是信任的问题。“我押上我的手表担保了。听我说,现在。听我说,我请求。”
“我压根不认识你。你从街上走进来——”
“——还救了你的命,别忘了。”
塔尔的表情变得坚定又固执。“他们没准备杀我。你自己说的。”
“他们的确要烧掉你最爱的书。你最珍贵的那些。”
“不是我最有价值的那本。再说,也许那只是吓唬人。”
埃蒂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他突然有种强烈的欲望,想把身子伸到柜台那边,把手指掐进塔尔肥大的喉咙,他希望这个欲望会消失,或者至少慢慢消散。他提醒自己如果塔尔不是那么固执的话,他也许早就把空地卖给桑布拉了。地下的玫瑰已经被犁翻过。那么黑暗塔呢?埃蒂感觉等玫瑰死的时候,黑暗塔只会像巴别城的通天塔一样倒下,那是上帝厌倦了通天塔随后扭动了一下他的手指。不用再等成百上千年,等维持光束的路径的机器出毛病了。只有灰烬、灰烬,我们全都倒下。然后呢?向血王欢呼吧,隔界黑暗之王。
“凯尔,如果你把自己的空地卖给我和我的朋友们,你就解脱了。不只那样,你还能终于有足够的钱来开一家自己的小店安度晚年。”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嘿,你知道霍姆斯牙医技术公司吗?”
塔尔笑了。“谁不知道?我用他们的牙线。还有他们的牙膏。我试过漱口水,不过味道太重。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奥黛塔·霍姆斯是我的妻子。我也许看上去像鬼怪青蛙,但事实上我是他妈的迷人王子。”
塔尔沉默良久。埃蒂强忍住自己的不耐烦,让这个人思考。最后塔尔说:“你觉得我在犯傻。我就像赛拉斯·玛尼尔,甚至更糟,像吝啬鬼埃比尼泽。”
埃蒂不知道赛拉斯·玛尼尔是谁,但是他从谈话的上下文可以明白塔尔的意思。“我们这么说吧,”他说,“经历了刚才那一切,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怎么做最好。”
“我觉得必须告诉你这不只是我傻乎乎的吝啬;也有出于谨慎的考虑。我知道纽约那块地很昂贵,曼哈顿任何地皮都是,但还不是那个。那里有我一个保险柜。里面有东西。可能比我那本 href='1121/im'>《尤利西斯》更加珍贵。”
“那它为什么不在你保险仓库的盒子里?”
“因为它应该在这里,”塔尔说,“它总是在这里。也许在等你,或像你这样的人。曾经,迪恩先生,我们家拥有几乎整个海龟湾,而且……嗯,等等。你能等会儿吗?”
“当然。”埃蒂说。
他有选择吗?
11
塔尔走开时,埃蒂从凳子上下来,走到只有他能看见的那扇门前。他朝里面看去。隐隐约约地,他能听到敲钟声。清清楚楚地,他能听到她妈妈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离开那里?”她忧伤地说。“你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埃蒂——你总那样。”
是我的老妈,他想,并大叫枪侠的名字。
罗兰从一边耳朵里掏出一颗子弹。埃蒂注意到他笨手笨脚得有些奇怪——几乎是在抓它,好像他的手指都僵硬了——但是此刻没时间想太多了。
“你好吗?”埃蒂叫道。
“还行。你呢?”
“嗯,不过……罗兰,你能过来吗?我可能需要一点帮助。”
罗兰考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如果我那么做,盒子也许会关上。很可能要关上。那么门就会关闭。我们就会陷在那边。”
“你不能用石头,或者骨头或者什么东西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撑开吗?”
“不行,”罗兰说,“不管用。那只球威力很大。”
它正在你身上起作用,埃蒂心想。罗兰面色憔悴,就像大螯虾的毒液进到他体内时的样子。
“好吧。”他说。
“尽可能快点。”
“我会的。”
12
他转过身时,塔尔正纳闷地看着他。“你在跟谁说话?”
埃蒂一闪身指着门廊。“你看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吗,先生?”
凯文·塔尔看了看,然后摇摇头,接着又仔细看。“一道微光,”他最后说。“就像焚化炉上面的热空气。谁在那里?那是什么?”
“眼下,我们只能说没人。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塔尔把它举起来。是一个信封,非常破旧。上面有铜板印刷体的字样斯蒂文·托仁和无法投递。下面是用古老的墨迹仔仔细细画的符号,和那扇门以及盒子上的完全相同:*****。这下我们也许有进展了,埃蒂心想。
“这封信曾经装着我曾曾祖父的遗嘱,”凯文·塔尔说,“日期是一八四六年三月十九日。如今只剩下写有一个名字的一张纸,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你能告诉我那个名字是什么,年轻人,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这么说,埃蒂寻思,又是取决于一个谜语。只是这次答案决定的不再是四个人的生死,而是所有造物的存亡。
谢天谢地这次简单,他想。
“是德鄯,”埃蒂说。“第一个名字要么是罗兰,我的首领的名字,要么是斯蒂文,他父亲的名字。”
凯文·塔尔的脸看上去全无血色。埃蒂不明白他怎么能站得住。“我天堂里亲爱的神啊。”他说。
他的手指颤抖着从信封里拿出一张快要碎掉的陈旧纸片,一个航行了一百三十一年到达这个时空的时光旅行者。纸片折叠着。塔尔把它打开放在柜台上,以便他们俩都能看到斯蒂文·托仁用同样有力的铜板印刷体写下的字:
罗兰·德鄯,来自蓟犁
艾尔德的后裔
枪侠
13
他们继续交谈,大概有十五分钟,埃蒂认为至少有些内容是很重要的,但是在他告诉塔尔那个名字时,就是那个塔尔的三世曾祖父于内战爆发前十四年写在一片纸上的名字,他们实际上已经成交了。
埃蒂在他们的闲聊中对塔尔感到失望。他对这个人怀有敬意(对任何反抗巴拉扎手下的暴徒超过二十秒的人都是),但是不太喜欢他。他身上有种固执的愚蠢。埃蒂认为那是他自己造成的,或者可能是他的精神分析师总是告诉他必须如何照顾好自己,如何做最后的决策者,做自己宿命的主人,尊重自己的愿望,等等诸如此类的废话。所有那些术语和行话都是说做个自私的混蛋无妨。甚至还称得上高贵。当塔尔告诉埃蒂亚伦·深纽是他惟一的朋友时,埃蒂不感到吃惊。他惊讶的是塔尔竟然有朋友。那样的人永远不会成为卡-泰特,埃蒂知道他们的宿命紧紧联系在一起时感到很不自在。
你只要信任卡。那是卡存在的原因,不是吗?
当然是,不过埃蒂不必喜欢它。
14
埃蒂问塔尔是否有一只刻着“藏干票”字样的戒指。塔尔一脸困惑,然后笑了,告诉埃蒂他说的应该是“藏书票”。他在自己的一个书架上到处翻寻,找到一本书,指着前面的图版让埃蒂看。埃蒂点头。
“没有,”塔尔说,“不过应该是我这样的人有的东西,对吗?”他敏锐地看着埃蒂。“你为什么发问?”
但是塔尔日后救下一个人,那个人此刻正在探索形形色色美国人的隐秘心思,这个话题埃蒂这会儿不想谈论。他差不多想要打烂这个家伙的脑袋,而且他必须在黑十三把罗兰拖垮之前从那扇找不到的门穿回去。
“没事。不过如果你看到了,应该留下来。还有一件事,完了我就走。”
“什么事?”
“我要你承诺,我一离开,你也马上离开。”
塔尔又开始闪烁其词。埃蒂知道自己会对他性格的这一面恨得要命,如果有时间的话。“噢……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黄昏时我总是非常忙碌……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更愿意到处浏览看看……而且布莱斯先生要来看看刚到的《浑浊的空气》,那是欧文·肖关于无线电通信和麦卡锡时代的小说……我至少得看看我的约会日程,再说……”
他唠叨个没完,事实上讲到细节他情绪高涨。
埃蒂说,非常温和地:“你喜欢自己的球吗,凯文?你对它们的感情会和它们在你身上黏得一样牢吗?”
塔尔正在寻思如果他卷起铺盖就跑,谁来喂塞吉欧,这会儿他不想了,迷惑不解地看着埃蒂,就好像他以前从没听过这个简单的单音节词。
埃蒂理解地点点头。“你那玩意儿。你那话儿。你的硬块儿。你的家伙。老精液公司。你的阴囊。”
“我不明白怎么——”
埃蒂的咖啡喝完了。他又倒了一杯半咖半奶喝了起来。味道非常好。“我跟你说过如果你留在这儿,你就等着伤残吧。那就是我的意思。他们也许就从那儿开始下手,你的球。给你一个教训。至于何时发生,那主要取决于交通情况。”
“交通情况。”塔尔说话的口气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没错,”埃蒂说,一边吮吸着自己的半咖半奶,好像那是一杯白兰地。“基本上杰克·安多利尼开车回到布鲁克林要多久,巴拉扎重新组织一货车或有篷卡车的打手返回这里就要多久。我希望杰克已经晕头转向,连电话都不知道打了。你认为巴拉扎会等到明天吗?把一些像凯文·布莱克和西米·德莱托一样的家伙召集起来开个智囊会,讨论这件事?”埃蒂先是竖起一只手指,接着又竖起一只。另一个世界的污垢在指甲下面。“首先,他们没有脑子;第二,巴拉扎不信任他们。他要做的,凯尔,是任何成功的暴君都会做的:立刻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高峰时段的交通情况会耽误他们一会儿,但是如果你六点还在这里,最晚六点半,你就跟自己的球说再见吧。他们会用刀把它砍下,然后用小火把灼烧伤口——”
“别说了,”塔尔说。这会儿他的面色已不是惨白,而是发青。尤其是腮帮那块儿。“我会到乡下的酒店去。有两三个便宜的地方适合不走运的作家和艺术家住,房间很丑陋,但还凑合。我会给亚伦打电话,我们明天一早就到北部去。”
“好,但是首先你得选定一个要去的小镇,”埃蒂说,“因为我或者我的一个朋友也许要和你保持联系。”
“我该怎么办呢?在新英格兰,康涅狄格的韦斯特波特
再往北的任何小镇我都不认识!”
“你一到乡下的酒店就打电话,”埃蒂说,“你选定小镇,然后明天早晨,在你离开纽约前,让你的伙伴亚伦到你的空地去。叫他把邮政编码写在大栅栏上。”埃蒂突然有一个讨厌的想法。“你们有邮编,对吗?我是说,它们已被发明出来了,对吧?”
塔尔看着他,仿佛他发疯了。“当然了。”
“好。让他把它写在第四十六街街边,就在一路下去栅栏结束的地方。明白吗?”
“嗯,可是——”
“他们明早也许还不会把你的书店监视起来——他们以为你够聪明跑掉了——但是即便他们那么做,他们也还不会监视空地,再说,即使他们把空地监视起来,那也是第二大道那头。即使他们把第四十六街那头也监视起来,他们也会找你,而不是他。”
塔尔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埃蒂也轻松地笑了。“可是……?如果他们也在找亚伦呢?”
“让他穿他平时不常穿的衣服。如果他平日穿牛仔服,就让他穿西服。如果他平日穿西服——”
“就让他穿牛仔服。”
“正确。戴上墨镜也不错,只要天气不是阴云密布,那样他会显得怪异。让他用一只黑色的毡头墨水笔。告诉他不要写得太美观。他只要走到栅栏那里,假装看一张海报。然后写下数字就离开。告诉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搞砸。”
“你得到不管哪儿的邮编怎么找我们呢?”
埃蒂想到图克的店铺,还有他们坐在门廊的摇椅上和村民们的闲聊。谁想随便看看或者问问题都可以。
“到当地的杂货店去。随便攀谈几句,告诉任何感兴趣的人你在城里要写本书或者画一些捕龙虾用的篓子。我会找到你的。”
“好吧,”塔尔说,“是个好主意。你干得不错,年轻人。”
我就是干这个的料,埃蒂心想,却没说出口。他说出来的是,“我得走了。我已经待得太久了。”
“你走之前还得帮我一件事。”塔尔说,并作了解释。
埃蒂瞪大了眼睛。塔尔说完后——没用很久———埃蒂大叫,“哦,狗屁!”
塔尔朝自己的店门歪歪头,他能看到那里有道微光。它让第二大道上过路的行人看上去像一晃而过的幻觉。“那里有扇门。你自己说的,而且我相信你。我看不到,但是我能看到有东西。”
“你疯了,”埃蒂说。“彻底的妄想狂。”他并不这么想——不完全——可是他烦透了自己和这个做出这种要求的人的命运紧密连接在一起。这样一个要求。
“也许我是,也许我不是,”塔尔说。他把双臂抱在宽阔但松弛的胸口前。他的声音很轻,可眼神很固执。“不管怎样,这是我答应按你说的一切去做的条件。和你的疯狂保持一致,换句话说。”
“哦,凯尔,看在上帝的分上!上帝和圣人耶稣!我只是让你去做斯蒂文·托仁的遗嘱里要你去做的事情。”
塔尔的眼神没有像他要聊天或者准备说瞎话的时候那样变得柔和或者游移。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它们更加坚定了。“斯蒂文·托仁死了,而我没有。我已经告诉你按你说的去做的条件。惟一的问题是到底——”
“好,好吧,好啦!”埃蒂大叫,并把他杯子里剩下的白乎乎的东西喝掉。接着他拿起那一纸盒奶一气喝干,作为额外的添加。看来他好像需要补充力量。“来吧,”他说,“我们去干。”
15
罗兰可以看到书店里面,但是那就像看湍急的溪流底部的东西。他希望埃蒂能赶紧。即使子弹在耳朵里塞得很深,他还是能听到隔界的钟声,而且没有东西能遮住可怕的味道:一会儿是热金属味;一会儿是腐烂的咸肉味;一会儿是恶臭的融化的奶酪味;一会儿是烧着的洋葱味。他的眼睛在淌泪,这可能至少解释了为什么他从那扇门看到的东西都水汪汪的。
比敲钟声或者那些味道可怕得多的是那只球让他已经不太舒服的关节越发难受,好像把他的关节填满了碎玻璃片。到目前为止,他好使的左手只不过有几阵刺痛,但是他头脑很清楚:只要盒子开着,黑十三不受遮拦地露在外面,手部和其他任何地方的疼痛都会不断增加。一旦那只球再次被藏起来,干灼的刺痛感也许会部分消失,但是罗兰明白不会所有的疼痛都消失。而且这也许只是开始。
就好像要恭喜他准确的直觉似的,一阵恶毒的疼痛钻进他的右臀,并在那里悸动起来。罗兰感到它像一个装满温热水银的袋子。他开始用右手揉搓它……好像那样会有什么用。
“罗兰!”声音水汪汪的,而且很遥远——就像他看到的门外的东西,好像是在水下——然而是埃蒂的声音没错。罗兰从他的臀部抬起眼神,看见埃蒂和塔尔已经拎着某种箱子走到那扇“找不到”的门跟前。箱子看上去装满了书。“罗兰,能帮我们一下吗?”
罗兰臀部和膝盖的疼痛已经非常剧烈,他甚至不知道能否起得来……但是他站起来了,而且相当灵活。他不知道自己的情形被埃蒂锐利的目光看出了多少,可是罗兰不想让他们看出更多。不,至少要等到他们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冒险结束以后。
“我们往里推时,你就拉!”
罗兰点头表示明白,箱子向前滑动。有一个瞬间既奇怪又让人眩晕,当时已经到洞穴里的那一半箱子稳固而且清楚,可是还在曼哈顿心灵餐厅的另一半开始闪烁不定。然后罗兰抓住它往里拖。它晃晃悠悠地穿过洞穴的地 677f." >板,发出刺耳的声音,还推开了一小堆石头瓦砾。
箱子从门里一出来,鬼木盒的盖子就开始合拢。门也同样。
“不,不可以,”罗兰嘟囔着,“不,不行,你这个混蛋。”他把右手剩下的两个手指塞到盒盖下面的窄缝里。门停下不动,保持半开。实在受不了了。这会儿连他的牙齿都在嗡嗡作响。埃蒂在和塔尔作最后的闲聊了,但即使那是宇宙的秘密,罗兰也不管了。
“埃蒂!”他咆哮起来,“埃蒂,过来!”
谢天谢地,埃蒂抓住他的包袱过来了。他一穿过那扇门,罗兰就关上盒子。一秒钟后,找不到的门啪的一声就那么关上了。敲钟声停止。罗兰关节里不断蔓延的剧痛也没了。他感到那么轻松,以至于大叫起来。接下来十秒钟左右,他能做的就是把下巴垂到胸前,闭上眼睛,尽力不哭出来。
“说谢啦,”他最后才说出话来,“埃蒂,说谢啦。”
“不用。我们离开洞穴吧,你说呢?”
“我同意,”罗兰说,“上帝,好的。”
16
“不怎么喜欢他,对吗?”罗兰问。
埃蒂回来已经十分钟了。他们沿着洞穴已走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在一个多岩石的小出口处的弯曲小路上停下。怒吼的狂风刚才把他们的头发吹到后面,把他们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而这里只是偶然吹几阵小风。罗兰觉得很感激。他希望这种小风不影响他笨手笨脚地慢慢把烟点着。然而他感到埃蒂正打量着他,这个从布鲁克林来的小伙子——曾经像安多利尼和比昂迪一样呆头呆脑、反应迟钝——如今长见识了。
“塔尔,你是说。”
罗兰冲他嘲讽地瞥了一眼。“我还能说谁呢?那只猫?”
埃蒂认同地哼了一声,几乎是笑声。他大口呼吸着清洁的空气。回来真好。以肉身回到纽约在某种意义好过去隔界——那种隐藏的黑暗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轻盈感——但是上帝啊,那个地方真是臭气熏天。大部分是汽车和废气(柴油浓重的烟雾最糟糕),但是还有其他上千种味道。其中少不了的是拥挤的人群的体味,他们涂在身上的香水和喷雾的味道掩盖不了他们的汗臭味儿。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难闻吗,像那样挤在一起?埃蒂认为他们肯定不知道。他自己也曾那样。他曾经迫不及待地想回纽约,哪怕杀人也要回去。
“埃蒂?醒醒!”罗兰在埃蒂·迪恩脸前打了个响指。
“对不起,”他说,“至于塔尔……不,我不太喜欢他。天哪,把他的书那么弄过来!用他糟糕的第一版书作为拯救他妈的宇宙的条件!”
“他可不知道那么多……除非他在梦里想过。你知道他们到那里发现他跑掉时,会烧了他的店铺。几乎毫无疑问。把汽油泼到门上烧了它。把窗户打烂扔进一个手榴弹,管它是买来的还是自己做的。你可别告诉我你没那么想过?”
当然想过。“嗯,也许是吧。”
轮到罗兰发出嘲笑的咕哝声了。“你的是里面可没多少也许。那么一来他保护了自己最好的书籍。这会儿,在门口洞穴,我们得把神父的宝贝藏起来。虽然我觉得它现在应该算作我们的宝贝。”
“我觉得他的敢为并不是真勇气,”埃蒂说,“那更像是贪婪。”
“不是所有人都要用刀剑、手枪或者轮船英勇斗争的,”罗兰说,“但所有人都为卡效劳。”
“真的吗?血王呢?或者卡拉汉讲过的低等人和女人呢?”
罗兰没有回答。
埃蒂说:“他也许干得不错。我是说塔尔,不是那只猫。”
“真逗。”罗兰冷冷地说。他在裤子的臀部擦了根火柴,用手遮住火焰把烟点着。
“谢谢,罗兰。你的幽默感见长。是不是想问我觉得塔尔和深纽是否会不声不响地离开纽约城?”
“你觉得呢?”
“不,我觉得他们会留下线索。我们可以追踪线索,但是我希望巴拉扎的人不能。我担心的是杰克·安多利尼。他是个可恶的聪明家伙。至于巴拉扎,他和桑布拉公司签了合同。”
“已经拿了大王的好处。”
“嗯,我猜在那笔交易中是的。”埃蒂说。他以为说的是血王。“巴拉扎明白一旦签下合同,你就要干成,或者有什么他妈的可以不干的可信理由。失败了就会臭名远扬。会有传闻说谁谁谁如何手软,吓得屁滚尿流。他们还剩下三周时间,要找到塔尔逼他把空地卖给桑布拉。他们会行动的。巴拉扎不是联邦调查局成员,但是他的路子很多,而且……罗兰,塔尔最让人担心的是,他不把这一切当真格的。好像他已经把自己当成自己一本故事书里的人物。他认为事情一定会解决,因为作家签有合同。”
“你觉得他会掉以轻心。”
埃蒂大笑一声。“噢,我知道他会掉以轻心。问题是巴拉扎能否因此得手。”
“我们必须得监视塔尔先生,出于安全原因提醒他。你是那么想的,对吗?”
“鬼灵精!”埃蒂说,沉默片刻后,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一阵大笑过后,埃蒂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让卡拉汉去,如果他愿意的话。你也许觉得我疯了,可是——”
“一点也不,”罗兰说。“他是我们的一员……或者可以是。我从开始就感觉到了。我今天就跟他谈。明天我带他来这里,看他穿过这道门——”
“我来吧,”埃蒂说,“一次已经够你受了。至少歇一阵子。”
罗兰仔细打量他,然后把烟头掐灭。“你为什么那么说,埃蒂?”
“你上面这里的头发都变白了。”埃蒂拍着自己的头顶。“还有,你走起路来有点僵硬。现在好些了,不过我猜你那关节炎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承认吧。”
“好吧,我承认,”罗兰说。如果埃蒂以为只是老关节炎而已,那还不算太糟。
“其实,我可以今晚把他带来,这么长时间足以得到邮编了,”埃蒂说,“那边又是白天了,我打赌。”
“我们都不要在晚上走这条路。只要可以就不要。”
埃蒂看看下面陡峭的斜坡,一直到掉下来的大石头突出的地方,他们要拉着绳索走十五英尺。“明白。”
罗兰要站起来。埃蒂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再待两三分钟,罗兰。行吗。”
罗兰又坐了下来,盯着他。
埃蒂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本·斯莱特曼不干净,”他说。“他是告密者。我几乎可以肯定。”
“是,我知道。”
埃蒂看着他,瞪大眼睛。“你知道?你怎么可能——”
“那么就说我怀疑吧。”
“怎么会?”
“他的眼镜,”罗兰说,“老本·斯莱特曼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惟一一个戴眼镜的人。走吧,埃蒂,天亮了。我们可以边走边谈。”
17
但是,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法边走边谈,因为小道极其陡峭和狭窄。不过后来,他们到了一个平顶的山丘底部时,路开始变得宽阔平坦。又可以谈话了,埃蒂告诉罗兰那本书的情况,《道根》或者《霍根》,还有作者奇怪的有争议的名字。他讲述了版权页的古怪之处(不完全肯定罗兰听明白了),并说这让他想知道是否那个儿子也有嫌疑。好像有点疯狂,可是——
“我觉得如果本尼·斯莱特曼在帮自己的父亲打探我们的情况,”罗兰说,“杰克会发现的。”
“你确信他没发现?”埃蒂问。
这让罗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摇摇头。“杰克怀疑那个父亲。”
“他告诉你了?”
“他根本不 7528." >用。”
他们差不多到了马匹跟前,马匹警惕地仰起头,好像看到他们很高兴。
“他在罗金B农场那边,”埃蒂说,“也许我们应该骑马去看看。编个理由把他弄回神父这边……”他不说了,仔细打量罗兰。“不要?”
“不。”
“为什么不?”
“因为这是杰克的事。”
“那很残酷,罗兰。他和本尼·斯莱特曼相互喜欢对方,非常。如果最后是杰克向卡拉的村民揭穿他父亲的所作所为——”
“杰克会去做他需要做的,”罗兰说,“我们都是这样。”
“可他还是一个孩子,罗兰。你不明白吗?”
“他很快就不是了,”罗兰边说边上马。他希望埃蒂没看出他摆动右腿时,一阵疼痛在他脸上抽动,可是埃蒂当然看到了。
第三章 《道根》,第二部
1
同一天,杰克和本尼·斯莱特曼上午把大捆大捆的干草从罗金B农场中央的三个谷仓上面的厩楼搬到下面的厩楼里,然后把它们弄散开。下午是在外伊河游泳和打水仗,如果避开那些深水塘还是非常开心的,随着天气的变化那些水塘已经很冷了。
在这两场活动中间,他们和六个帮手在农场工人的简易住屋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老斯莱特曼不在;他到特勒佛德的雄鹿农场去了,谈牲畜买卖)。“我这辈子从没见过本尼那个孩子干得如此卖力,”库奇说,一边把炸薯条放到桌上,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你会把他累得筋疲力尽的,杰克。”
当然,杰克的动机正是如此。上午弄干草,下午游泳,晚上点着灯每个人再去检查一打或更多的谷仓,他觉得本尼会睡得像个死人。问题是他自己可能也一样。他到井边洗漱时——那时夕阳来了又走了,留下玫瑰的痕迹不断加深,变成一片黑暗——他把奥伊带在身边。他把脸洗干净,并轻弹几滴水给那只动物,他非常敏捷地接住了。然后杰克单膝跪下,轻柔地抓住这只貉獭的腮帮。“听我说,奥伊。”
“奥伊!”
“我要睡一会儿,但是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要你把我叫醒。轻轻地,你懂吗?”
“懂!”他也许懂了,也许没有。如果有人要下注的话,杰克会赌懂了。他很信任奥伊,也可能是爱,或者也许两者都一样。
“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说月亮,奥伊。”
“月亮!”
听上去不错,不过杰克还是会调好自己的生物钟,在月亮升起时叫醒自己。因为他想去那次看到本尼的老爸和安迪在一起的那个地方。日子越久,那次奇怪的会面越让他放心不下。他不愿意相信本尼的老爸和狼群有什么干系——也不想安迪有—— 4f46." >但是他想弄清楚。因为罗兰会那么做。如果不为其他,就因为那个。
2
两个男孩子睡在本尼的房间。有一张床,本尼当然让给自己的客人,但是杰克不肯。结果他们商讨出一套制度,本尼逢他所称的“偶数”的晚上睡床,杰克在“奇数”的晚上睡床。这天是杰克睡地板的夜晚,他很高兴。本尼的羽绒床垫太软了。考虑到他要在月亮升起时起来,地板也许更好,更安全。
本尼双手抱头躺下,看着天花板。他想哄奥伊到床上来和他一起睡,可是那只貉獭已经睡着,蜷缩着像一个逗号,他的鼻子藏在很卡通的波浪形尾巴下面。
“杰克?”一声轻轻的呼唤,“你睡着了?”
“没有。”
“我也没有。”停了一下,“真好,有你在这里。”
“我也很开心,”杰克说,而且真心实意。
“有时做独子会很孤独。”
“我不知道……我总是独自一人。”杰克停了停,“我猜你姐姐死后你很伤心。”
“我时不时还会伤心。”至少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和,这让人听起来略微轻松了些。“我想你们打完狼群后会留下来?”
“可能不会很久。”
“你们在寻找,对吗?”
“我猜是的。”
“找什么?”
追寻的是拯救这个空间的黑暗塔和纽约的玫瑰,他、埃蒂和苏珊娜都来自纽约,可是杰克不想把这些告诉本尼,尽管他喜欢他。塔和玫瑰是某种秘密。卡-泰特的事。但他也不想撒谎。
“罗兰不怎么讲。”他说。
沉默了许久。传来本尼翻身的声音,他动作很轻,以免打扰奥伊。“他让我有点害怕,你的首领。”
杰克想了想,然后说:“他也让我有点害怕。”
“他让我老爸害怕。”
杰克突然警惕起来。“真的吗?”
“是的。他说如果你们除掉狼群后,把矛头转向我们,他不会感到吃惊。后来他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不过那个表情严肃的老牛仔让他害怕。我猜那肯定是你的首领,你说对吗?”
“对。”杰克说。
杰克以为本尼已经睡着的时候,那个男孩问:“在你来的那个地方,你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杰克想着自己的房间,刚开始吃惊地发现很难回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想过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他对自己把房间描述得跟本尼的差不多感到尴尬。以卡拉的标准,他的朋友其实住得挺好——杰克猜想没有几个本尼这种年纪的小户人家的孩子有自己的房间——但是他会期待听杰克描述像快乐王子住的那种房间。电视?立体声,他所有的唱片,还有可以独享的耳机?他的史提夫·汪达和杰克逊五人组合的海报?他的显微镜,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微小东西?他要告诉这个男孩那些奇物和奇事吗?
“和这间类似,只是我有一张桌子。”杰克最后说。
“一张写字桌?”本尼用一支胳膊肘撑起身子说。
“嗯,对,”杰克说,那语气似乎是在说嘿,还能是什么?
“有纸?笔?羽毛笔?”
“纸有的,”杰克同意。至少还有样奇物本尼能明白。“笔也有。但不是羽毛笔。圆珠笔。”
“圆珠笔?我不明白。”
然后杰克开始解释,但是讲到一半时,他听到一声呼噜。他的目光穿过房间,看到本尼仍然面朝他,只是眼睛闭上了。
奥伊睁开自己的眼睛——它们在黑暗中亮闪闪的——然后冲杰克眨巴一下。随后,他看上去又睡着了。
杰克盯着本尼看了很久,深感不安,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样……或者他不愿这样。
最后,他自己也睡着了。
3
经过了一段黑暗、无梦的时间后,他像是回到了清醒状态,因为他感到手腕上有压力。有什么东西在那儿抓他。几乎有点疼。是牙齿,奥伊的。
“奥伊,不要,停下,”他咕哝着,可是奥伊就是不停。他用嘴巴含住杰克的手腕,不停地左右轻轻摇摆,偶尔停下来快速拉动一下。直到杰克最后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盯着皎洁的月色时,他才停下。
“月亮,”奥伊说。他坐在杰克旁边的地板上,咧着嘴巴,毫无疑问是在笑,眼睛闪闪发亮。它们应该闪闪发亮;每个眼球深处都有一个洁白的小石子在发光。“月亮!”
“好,”杰克轻声说,然后用手指掩住奥伊的嘴巴。“嘘!”他放开手并看看上面的本尼,他这会儿正朝着墙壁鼾声大作呢。杰克怀疑榴弹炮也吵不醒他。
“月亮,”奥伊说,声音更轻了。此刻他望向窗外。“月亮,月亮。月亮。”
4
杰克本可以不用马鞍,但是他得把奥伊带在身边,这样不系马鞍就很困难,也许不可能。幸运的是,欧沃霍瑟先生借给他的这匹小马驹像虎斑猫一样驯服,而且畜棚放马具的房间里有供练习用的磨损的老马鞍,即使儿童也能轻松驾驭。
杰克给马加上鞍座,然后把自己的铺盖系在后面,系在卡拉的牛仔们称为小舟的地方。他能感到铺盖卷里鲁格枪的重量——如果他挤捏的话,还能感到它的形状。放马具的房间里挂着一件长外衣,前边有一个宽敞的口袋。杰克把它取下来,弄成一条宽腰带一样的东西,缠在自己的腰上。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孩子们在学校有时会那么穿自己的外套。和他自己的房间一样,这种记忆已经远去,就像马戏团从城里一路游行而过……然后就离开了。
那种生活更为丰富,他脑海深处有个声音轻声说。
这种生活更为真实,另一个更为深远的声音轻声说。
他相信第二个声音,但是他牵着小马驹从畜棚后面出去离开房子时,仍然心情沉重,充满忧伤和担心。奥伊跟在他脚边往前走,偶尔抬头看看天空并嘟哝着“月亮,月亮”,但多数时候在嗅地上乱七八糟的味道。这趟行程很危险。光是穿越德瓦提特外伊河——从卡拉这边到雷劈那一边——已是相当危险,杰克明白这一点。但是他真正担心的是这种挥不去的心痛感。他想到本尼说有杰克在罗金B农场和他做伴真好。他想知道从现在起一周后本尼是否还会那么觉得。
“没关系,”他叹口气,“是卡。”
“卡,”奥伊说,然后抬起头。“月亮。卡,月亮。月亮,卡。”
“闭嘴,”杰克说,并没生气。
“闭嘴卡,”奥伊调皮地说,“闭嘴月亮。闭嘴杰克。闭嘴奥伊。”这是数月来他说话最多的一次,说完后他又沉默了。杰克牵着马又走了十分钟,经过简易住屋,听到鼾声、呼噜声和放屁声组成的音乐,然后穿过又一座山丘。此刻,东大道进入视野,他认为骑马安全了。他把卷起来的外衣解开穿上,然后把奥伊放在袋子里,他骑上了马。
5
他相当肯定自己可以找到安迪和斯莱特曼过河的那个地方,但是对此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而罗兰会说在这种情况下相当肯定还不够。所以他返回和本尼
一起宿营的地方,从那里到了岩石突出的地方,这个地方让他想到一艘被掩埋了一部分的船只。奥伊站立起来喘弋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杰克站在表面亮闪闪的圆形岩石上视线没受影响。那根被冲到岩石跟前的腐朽木头仍在那里,因为前几周河面只是下沉了一些。一直没有下雨,而这正是杰克寄望于可以帮自己的有利条件。
他攀上和本尼搭帐篷的那块平坦的地方。在这里,他曾经把小马驹拴在一棵矮树上。他把小马驹慢慢地牵到河里,然后举起奥伊骑了上去。马驹不大,但是河水刚刚漫过它马蹄上面的丛毛。不到一分钟,他们已经到了对岸。
这边看上去没什么两样,然而并非如此。杰克马上明白了。不管有没有月光,这里不知怎么的更黑些。不完全是隔界那种——纽约也很黑暗,而且没有敲钟声,但是有相似之处,完全一样。感觉有什么在等待着,有双眼睛,如果他笨手笨脚地让眼睛的主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眼睛就会转向他这边。他已经来到末世界的尽头。杰克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并颤抖起来。奥伊抬头看着他。
“没事的,”杰克轻声说,“只是得克服它。”
他下了马,放下奥伊,把外衣放在圆形岩石的阴影里。他觉得这趟远足到这会儿已经不需要外套了;他紧张得冒汗。河水的潺潺声很响,他不停地朝后面看上几眼,确定没人跟上来。他不想受惊吓。那种还有其他人存在的感觉既强烈又令人难受。住在德瓦提特外伊河这边的没一个好的;那一点杰克清楚。他把枪托从铺盖卷里拿出来放好,然后把鲁格枪装上,这时他感觉好多了。鲁格枪让他换了一个人,一个他不总是喜欢的人。但是此时此刻,远在外伊河的这边,他很高兴地感到枪的重量靠着自己的肋骨,很高兴成为那个人:那个枪侠。
东边的远处传来女人痛不欲生的尖叫。杰克知道那不过是一只岩猫——他以前听到过,是和本尼在河边或者钓鱼,或者游泳的时候——但他仍然手握鲁格枪的枪柄,直到声音停止。奥伊作出蹲伏的姿势,前爪分开,头低着,尾巴撅上去。通常这意味着他想玩耍,但是他龇着的牙齿毫无嬉戏的样子。
“没事,”杰克说。他又在铺盖卷里翻寻起来(他没顾得上带鞍囊),直到翻出一块格子花纹的红布。这是老斯莱特曼的围巾,四天前从简易住屋的桌子下面偷来的,工头在玩“看我的”游戏时掉在那里,后来就忘了。
我差不多是个小贼了,杰克想。我爸爸的枪,现在是本尼老爸的大手帕。不知道自己是在长进还是堕落。
是罗兰的声音在回答。你在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为什么不停止犹豫,开始行动呢?
杰克把围巾抓在手里向下看了看奥伊。“这在电影里总是管用,”他对貉獭说,“我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是否能行……尤其是过了好几周以后。”他把围巾拿到奥伊跟前,奥伊伸出长脖子仔细嗅了起来。“找这个味道,奥伊,找到并跟踪它。”
“奥伊!”可是他只是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杰克。
“这个,笨蛋,”杰克说,同时又让他闻了闻。“去找它!去吧!”
奥伊站起来,转了两圈,然后开始沿着河岸朝北边溜达。他偶尔用鼻子在岩石地上闻闻,但看上去他对岩猫那垂死女人般的嚎叫更感兴趣得多。杰克看着他的朋友,希望一点点地变得渺茫。嗯,他曾看到斯莱特曼往什么方向走。他可以自己往那边去
.,周围也察看一下,看个究竟。
奥伊转过身,朝杰克这边过来,然后停下来。他又更加仔细地嗅那一小片地。那是斯莱特曼从水里出来的地方?有可能。奥伊从喉咙里面发出若有所思的一声啼叫,然后转向自己的右边——东方。他灵巧地从两块岩石中间穿过。杰克此刻至少感到一丝希望,骑马跟了上去。
6
他们没走多远杰克就意识到,奥伊正沿着河这边一条崎岖、多岩石和贫瘠的土路蜿蜒前进。他开始看到科技的产物:一卷生锈的废弃电线圈,看上去像是从沙地里伸出来的陈旧电路板,微小的玻璃碎片。在月光下一块大石头的黑影里,他发现一个看上去像整只瓶子的东西。他下马把它捡起来,倒出天知道多少年(或者世纪)积起来的沙子,然后看了看。瓶边用凸起的字母写着一个词,他认出来是:诺茨阿拉。
“到处都有高级酒鬼的饮料,”杰克嘟囔着又把瓶子放下。旁边是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他把它弄平整,看到一张涂着红唇的女人戴一顶时髦红帽子的照片。她用两只迷人的修长手指夹着一根香烟。聚会看上去是商标名。
与此同时,奥伊正站在十或十二码开外的地方,矮小的他转过头来看着杰克。
“好了,”杰克说,“我就来。”
他们正在走的那条小道上又出现其他小路,杰克意识到这是东大道的延伸。他看到只有几个零星的靴子印和更深更小的脚印。它们都在高大的岩石遮住的地方——路旁的山凹处,大风不容易吹到之处。他猜靴子印是斯莱特曼的,深脚印是安迪的。别无其他。但是还会有的,而且离现在没几天之后。从东部奔腾而出的狼群的灰色大马的蹄印也会是深深的印痕,杰克明白。和安迪的一样深。
前方上面,小道到达一座山顶。两边都有奇形怪状像管风琴一样的仙人掌,粗大茁壮的枝丫伸向四面八方。奥伊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什么东西,看上去又在咧着嘴笑。杰克走近他时,可以闻到仙人掌植物的气味。味道浓烈刺鼻。让他想到父亲的马提尼酒。
他到了奥伊身旁,坐在马上朝下面看。右边山脚下有一条毁坏的水泥车道。一扇半开的拉门老早就被冻住了,或许在狼群开始到接壤的卡拉抢夺孩子之前很久就已经冻住了。在那后面是一座有弯曲的金属屋顶的房子。对着杰克这边有一扇扇的小窗户,一看到里面亮着白光,杰克就激动起来。不是油灯,也不是电灯泡(罗兰把它叫做“火花灯”)。只有荧光灯可以发出那样的白光。在他纽约的生活中,荧光灯多数时候让他想到不悦、烦人的事物:大型百货商店,里面的东西一年四季减价,可是你总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学校里让人发困的下午,老师没完没了地讲着古代中国的丝绸之路或者秘鲁的矿藏,外面大雨滂沱,下个不停,可下课铃似乎永远也不响;还有医生的办公室,到那里你总是穿着短裤坐在衬着薄纸的检查台上,又寒冷又尴尬,而且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要被打一针。
可是今晚,那种灯光让他感到高兴。
“好孩子!”他对貉獭说。
奥伊没有像往常那样学舌,他往杰克后面看去,并开始低声咆哮。与此同时,小马驹也开始躁动,并发出紧张的嘶鸣声。杰克拉住缰绳,感到辛辣的(并不完全是难闻的)杜松子酒和杜松油的味道更加浓烈了。他环顾四周,看到右边两个长满刺的仙人掌球管正摸索着向他这边慢慢移动。只听一声微弱的磨擦声响,一滴滴白色的浆液沿着仙人掌中央的球管流淌下来。朝杰克这边旋转的枝丫上的针刺在月光中显得又长又毒。那个东西闻到了他的味道,而且它饿了。
“过来,”他对奥伊说,然后用靴子轻踹马驹的两边。马驹无需更多鞭策,它朝山下疾驰,不只是小跑,朝着有荧光灯的房子而去。奥伊最后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移动的仙人掌,然后跟上他们。
7
杰克到达车道后停下。道路(如今肯定是一条道路,或者曾经是)前方大约五十码的地方,铁轨在那里交叉,然后一直延伸到德瓦提特外伊河,那里有座矮桥承接它们到对岸。村民们把那座桥称为“堤道”。以前的村民,卡拉汉曾跟他们讲过,叫它魔鬼的堤道。
“把那些弱智儿从雷劈送回来的火车就在那些轨道上行驶,”他跟奥伊嘟囔道。他感到光束的路径的拉拽了吗?杰克确信自己感到了。他认为当他们离开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时候——如果他们离开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话——会沿着那些轨道走。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双脚离开马镫,然后抖着马缰绳上了通往房子那边的毁坏的车道。杰克觉得那些房子看起来像军事基地的匡西特活动房屋
。奥伊那双短腿走在破碎的地面上很费力。裂开的石块铺面对他的马也很危险。他们刚过了冻结的门,他就下马并找地方拴他的马驹。附近矮树丛生,但是有某种东西对他说他们太接近了。太暴露。他把马驹牵到外面的硬地上,停下来,然后回过头对奥伊说。“待着!”
“待着!奥伊!杰克!”
在一堆像一摞被腐蚀的巨大积木一样的大石头后面,杰克发现了更多灌木。他觉得把马驹拴在这里相当放心。一拴好,他就抚摸着丝绒一般柔滑的长长的马嘴说。“不会很久,”他说,“你能乖乖听话吗?”
马驹从鼻子中吹出气来,像是在点头。那毫无意义,杰克明白。反正也许这个预防措施本来就多此一举。即便如此,有备无患。他走回车道,弯下腰把貉獭抱起来。他刚刚站直,一排耀眼的亮光就闪动起来,就像一只虫子被钉在了显微镜的镜台上。杰克用一只胳膊肘夹住奥伊,用另一只遮住自己的双眼。奥伊呜呜叫着并眨巴眼睛。
没有警告的叫喊声,没有凶巴巴地要求出示证件,只有微风轻轻吹过的声音。灯光是自动传感器打开的,杰克猜测。下一步如何?由双极电脑控制的机关枪开火?一堆矮小但致命的机器人,就像罗兰、埃蒂和苏珊娜在所追踪的光束的路径开始处那个空地上干掉的那些?也许是头顶掉下一张大网,就像他曾经在电视上的丛林电影中看到的那样?
杰克抬起头。没有网,也没有机关枪。他又开始往前走,专门从最深的坑洼旁走过,并跳过一个决口。在决口外面,车道出现倾斜和断裂,但基本还算完整。“你现在可以下去了,”他对奥伊说,“孩子,你很重。当心点,否则我不得不把你送到‘体重监察者’那儿去。”
他看着正前方,眯着眼以抵挡刺眼的亮光。光线就从匡西特弯曲的房顶下方连续发散出来。光线把杰克的影子甩到身后,长长的黑影。他看到岩猫的尸体,左边两只,右边又是两只。其中三只几乎只剩下骨架。第四只也腐烂得差不多了,但是杰克能看到一个洞,子弹打不了这么大。他认为是被弩箭所伤。这个念头让人宽慰。这里没有超级的科技武器。尽管如此,他没有拼命往河边和再外边的卡拉逃跑真是疯狂。不是吗?
“疯狂。”他说。
“狂。”奥伊跟着说,又在杰克的脚边跟着走起来。一会儿他们到了小屋门口。门的上方有一个生锈的钢牌,写着:
| 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
东北通道
拱形信号区
16号前哨
中等安全
要求口头输入密码 |
门上是另一块牌子,只由两个钉子歪挂在那里。一个玩笑?某种昵称?杰克觉得可能两者都有一点。字母都已经被锈渍塞住,而且上帝知道已有多少年的沙砾腐蚀了,不过他仍能看出上面的字:
8
杰克料到门锁着,所以不感到失望。门拉手只是上下略微动了动。他猜拉手全新的时候,根本一动也不会动。门的左边有一张生锈的钢面板,上面有一个按钮和带喇叭的铁格子。下面是那个词:口头。杰克伸出手去碰按钮,突然房顶上一道道的灯光灭了,他又置身于刚开始看上去无尽的黑暗之中。它们有定时器,他心想,并等着自己的眼睛重新适应。时间相当短。或许它们只是累了,就像先人留下的其他东西一样。
他的眼睛重新适应了月光,然后他又能看到入口的盒子。他差不多猜到进门的口头密码应该是什么。他按下按钮。
“欢迎来到拱形信号区16号前哨,”一个声音说。杰克猛地跳回来,忍住没有大叫。他想到会有声音,但没想到是像单轨火车布莱因那样恐怖的声音。他几乎预料到它会慢慢变得像约翰·韦恩那样拖着调门说话,然后叫他小伙子。“这里是中等安全前哨。请给出口头进入密码。你有十秒钟。九……八……”
“十九。”杰克说。
“密码不正确。你可以再试一次。五……四……三……”
“九十九。”杰克说。
“谢谢。”
门咔哒一声开了。
9
杰克和奥伊进入房间,这让他想起在剌德城地下罗兰带他穿过的广阔的控制区,他们那时是跟随着把他们带到布莱因的摇篮的那只钢球。房间当然小一些,但是许多刻度盘和控制板都一模一样。有一些控制台前有椅子,是可以在地板上滑动的那种,这样人们在这里工作时,不用起身就可以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有新鲜气流不断地吹动,不过杰克偶尔可以听到驱动气流的机器发出刺耳的咔哒声。虽然控制板有四分之三亮着,但是他能看到很多是黑着的。老朽而且疲惫:他猜得没错。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咧着嘴的骷髅,只剩下一件棕色卡其布的制服。
房间的一边有一排电视监视屏。它们有点让杰克想到他父亲在家里的书房,尽管他父亲只有三个屏幕——每个网络一个——这里有……他数了起来。三十个。其中三个图像很不清晰,显示的图片他分辨不出。两个在快速地向上滚动,好像垂直的控制钮出了故障。四个完全是黑屏。其他二十一个都在放映图像,杰克看着它们越来越吃惊。六个屏幕显示出沙漠的广袤无垠,包括两个模样古怪的仙人掌守护的山顶。还有两个显示出这一前哨——“道根”——从后面和车道那面。这些下面有三个屏幕显示出“道根”的内部。一个上面的房间看上去像厨房间或者厨房。第二个显示出一个小住屋,其装备看起来可以睡八个人(在其中一个铺位,一个上铺,杰克察觉到另一具骷髅)。第三个显示“道根”内部的屏幕呈现出他们在的这个房间,从一个很高的角度。杰克可以看到自己和奥伊。还有一个屏幕上有铁轨延伸开来,另一个从这边显示出小外伊河,在月光的照耀下非常美丽。在最右边是堤道,火车轨道从那里交叉穿过。
其他八个正在运转的屏幕上的图像让杰克惊呆了。一个显示出图克的杂货店,此刻黑糊糊的空无一人,到天亮才开门。一个显示出亭子。两个显示着卡拉的大街。另一个是圣母玛丽亚教堂,还有一个是神父住所的客厅……在神父住所里面!事实上,杰克能看到神父那只猫,斯纳戈巴特,躺在壁炉边睡着了。?99lib.从其他两个屏幕的视角看,杰克认为那是曼尼人的村子(他没去过那里)。
见鬼,那些摄像头都在什么地方?杰克纳闷。怎么会没人看到它们?
因为它们太小了,他猜测。而且因为它们隐藏着。笑一笑,偷拍摄像头正对着你。
可是教堂……神父住所……那些房子是几年前才在卡拉出现的。在神父住所里面?谁把摄像头装在那里的,什么时候?
杰克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是他有个可怕的念头,他知道是谁。谢天谢地,他们多数时候是在门廊或者在外面的草地上闲聊。可即便如此,狼群——或者他们的主人们——已经知道了多少?这个地方恶魔般的机器,这个地方恶魔般该死的机器,已经记录了多少?
传送了多少?
杰克感到双手发疼,意识到他的拳头握得太紧了,指甲已经掐在了手掌里。他费力地把手张开。他一直在等待从带喇叭的铁格子里发出的声音——声音太像布莱因了——质问他,问他在这里干什么。可是这个没怎么被破坏的房间里基本是一片寂静;除了设备低沉的嗡嗡声和气体交换机偶然刺耳的嗖嗖风声之外没别的声响。他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门,发现门关着,有一条风链绊着它。他并不担心;从这边也许很容易把门打开,如果不行,好用又古老的九十九也能帮他再出去。他记得第一天晚上在亭子里他把自己介绍给村民,那个晚上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是杰克·钱伯斯,艾默之子,艾尔德的后裔,他曾对他们讲。九十九的卡-泰特。他为什么那么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断有事情发生。在学校里,艾弗莉小姐给他们读了一首威廉·巴特勒·叶芝
的诗,《二次圣临》。其中讲到一只鹰不停地旋转,漩涡不断扩展,那是——按照艾弗莉小姐的说法——一种圆圈。可是在这里,事情是一个螺旋,不是圆圈。对于十九(或者九十九;杰克觉得他们其实一样)的卡-泰特而言,事物都在变紧,即使他们周围的世界在变老,变松,关闭,散架。就好像处身于把多萝西吹到“奥兹国”
的飓风中,
那里真有女巫,而且酒鬼说了算。在杰克心中,他们会不断重复看到同样的事情,而且会越来越频繁,这完全有道理,因为——
其中一个屏幕的活动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盯着它,发现本尼的老爸和报信机器人正从仙人掌哨兵看守的山顶走过来。他观察到长满刺的仙人掌枝丫向里边移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也可能刺到了猎物。不过安迪没有理由害怕仙人掌的棘刺。它抡起一只胳膊把其中一根枝丫从中间拔断。断枝掉在泥土里,喷出白色的黏液。也许根本不是树液,杰克心想,也许是鲜血。无论如何,另一边的仙人掌立刻转开了。安迪和斯莱特曼停了一小会儿,或许在讨论这件事。屏幕的分辨率还不足以清楚地显示出人的嘴形变化。
杰克感到一阵可怕的恐慌,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的身体突然感到非常沉重,就好像正在被一个像木星或土星似的巨型行星的重力拖住。他无法呼吸;他的胸口停止起伏。这就是童话中的金发姑娘会有的感觉,他的思绪飘忽而且遥远,如果她在小床上醒来,正好听到三只熊回到楼下。他没有吃掉麦片粥,他没有打破熊宝宝的椅子,但是他现在知道太多秘密。所有秘密可以归结为一个。一个恐怖的秘密。
此刻他们正沿着小路走来。来到道根。
奥伊焦急地抬头看着杰克,他的长脖子伸到了最大限度,可是杰克几乎看不到他。黑色的花朵在他眼前盛开。很快他会晕倒。他们会发现他四肢伸开躺在这里的地板上。奥伊也许会尽力保护他,但即使安迪收拾不了貉獭的话,本·斯莱特曼一定可以。外面有四只死岩猫,本尼的老爸用自己可靠的弩箭至少弄死了其中一只。一个咆哮的小貉獭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你会那么懦弱吗?罗兰在他头脑里发问。为什么他们要杀一个像你那样的懦夫?为什么他们不干脆把你送到西边,和那些忘了自己父亲模样的弱智儿一起?
这个想法让杰克冷静了下来。至少,基本上是。他深呼吸,尽可能吸气,直到肺的底部疼痛起来。他猛地一下把气吐出来,然后打自己几耳光,又重又响。
“杰克!”奥伊用不满——几乎是震惊的声音叫起来。
“没事,”杰克说。他看着显示出厨房和住屋的屏幕,决定到住屋里面去。厨房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躲在其背后或下面。也许有壁橱,可如果没有怎么办?他就完蛋了。
“奥伊,过来。”他说,并穿过闪亮的白灯下那间发着嗡嗡声的房间。
10
住屋弥漫着老香料的诡异味道:肉桂和丁香。杰克想知道——只是心不在焉、潜意识里的念头——第一批探险者进入金字塔下面的墓穴时是否闻到过同样的味道。角落里那张铺位的上层,那个斜躺着的骷髅冲他咧着嘴笑,仿佛是表示欢迎。想打个盹儿吗,小伙子?我在长眠!他的胸腔在一层层蜘蛛网丝的覆盖下闪着微光,杰克还是那样心不在焉地想知道有多少代蜘蛛曾经在那个空穴里出生。另一个枕头上有块下巴骨,它挑起男孩意识深处一个诡异、恐怖的记忆。曾经,在他死去的那个世界,枪侠发现过一块那样的骨头,并且用过。
他思维的表层跳动着两个冷静的问题和一个更冷静的决定。问题是他们到这里需要多久和他们会不会发现他的马驹。如果斯莱特曼自己也骑马,杰克确定性情温和的小马驹已经发出欢迎的声音了。很幸运,斯莱特曼是走来的,和上次一样。杰克自己也会走着过来,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在河岸东边还不到一英里之处的话。当然,他从罗金B农场溜走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有什么目标。
决定是,如果他被发现,他就把锡皮人和血肉人统统杀掉,如果他做得到的话。安迪也许很强悍,不过那双鼓出来的蓝色玻璃眼看上去是个弱点。如果他能弄瞎它——
如果上帝愿意就会有水,枪侠说,他现在一直待在杰克的脑海里,每时每刻。你此刻的任务是尽可能躲起来。躲哪儿呢?
铺位上不行。从监视这个房间的屏幕上可以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要扮成一个骷髅也不可能。躲在后面两堆铺位中一个的下面?危险,但能凑合……除非……
杰克发现另一扇门。他跳上前去,拉了拉门拉手,门开了。那是个壁橱,壁橱通常是藏身的好地方,可是这个里面从顶到底塞满了乱七八糟沾满灰尘的电子设备。有一些掉了出来。
“没用!”他用急促的语气低声叫道。他把掉出来的东西捡起来,毫无章法地丢进去,然后又把壁橱门关上。好吧,只能藏到其中一个床铺下面——
“欢迎来到拱形信号区16号前哨,”自动录音的回响传过来。杰克打了个激灵,他看到另一扇门,在他左边而且半开着。试试那扇门还是钻到房间后面一个双层床铺的底下?他还有时间试试一个或另一个藏身处,但两个都试已经来不及了。“这里是中等安全前哨。”
杰克朝门那里走去,还好他立即就过去了,因为斯莱特曼没等录音把话说完。“九十九。”他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然后是自动录音的道谢声。
又是一个壁橱,这次是空的,只是一个角落里有两三件腐烂的衬衫,还有一件上面的灰尘已经结块的雨披挂在钩子上。空气几乎和雨披一样满是尘土,奥伊轻轻走进去时,马上打了三个小喷嚏。
杰克单腿跪地并用一只胳膊搂住奥伊细长的脖子。“可别再那样了,除非你想要我们俩都被杀掉,”他说,“你要安静点,奥伊。”
“静点,奥伊。”貉獭轻声回答,并眨眨眼睛。杰克伸手把门拉回,留了两英寸没关严,就像最初的样子。他希望如此。
11
杰克能非常清楚地听到他们讲话——太清楚了。杰克意识到这个地方到处都有麦克风和扬声器。这个想法丝毫无法让他感到安宁。因为如果他和奥伊能听到他们……
他们在谈论仙人掌,或者说是斯莱特曼在讲。他把它们叫做“一阵隆隆”,而且想知道是什么让它们受到了打扰。
“几乎可以肯定是其他岩猫,先生,”安迪用它自信而略带拘谨的语气说。埃蒂说安迪让他想起《星球大战》里一个叫C3PO的机器人,杰克一直期待着看那部电影。他想了快一个月了。“现在是它们的交配时节,要知道。”
“胡扯,”斯莱特曼说,“你想跟我说‘一阵隆隆’分不出岩猫和它们真正能吃的东西?有人来过这里,告诉你。而且刚刚来过不久。”
杰克的脑海突然出现一个冷静的念头:道根的地板沾满灰尘吗?他只顾忙着看那些控制板和电视监视屏而没有注意到这个。如果他和奥伊留下了痕迹,那两个家伙也许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或许只是在假装谈论仙人掌,实际上已经悄悄地向住屋的房门走过来。
杰克把鲁格枪从码头工的绑腰带里拿出来,然后用右手握住,拇指放在保险栓上。
“愧疚的良心把我们都变成懦夫
,”安迪说,语气仍然自信,并带着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的意味。“那是我的自由改写——”
“闭嘴,你这个插销和电线袋,”斯莱特曼咆哮道,“我——”随后他大叫。杰克感到靠着自己的奥伊身子僵硬,他的毛竖了起来。貉獭开始低吼。杰克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放开!”斯莱特曼大叫,“放开我!”
“当然,斯莱特曼先生,”安迪说,这会儿听上去充满关怀。“我只是压住了你胳膊肘的一根神经,要知道。不会造成持久的伤害,除非我用上至少二十尺磅的压力。”
“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斯莱特曼听上去受伤了,几乎是在呜咽。“我不是做了你想要的一切吗,没完没了的?为了我的孩子我没有冒生命危险吗?”
“你怎么不提其他那些,”安迪圆滑地说,“你的眼镜……你放在鞍囊最下面的一个音乐机器……还有,当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还有如果我被发现会有什么下场,”斯莱特曼说。他的声音已不再呜咽。此刻他听上去很有尊严,而且有点厌烦。杰克听着那副腔调,越来越失望。如果他要解决问题必须把本尼的老爸揭穿的话,他希望揭穿的是一个恶棍。“是,我拿过几样小小的好处,你说得没错,我说谢啦。眼镜,这样我能更清楚地看到我要背叛的人们,我从小就认识他们。一个音乐机器,这样我晚上就听不见你说得那么轻巧的良心发出的声音,可以入睡。然后你把什么东西掐在我的胳膊里,让我感觉我的眼睛就要从脑袋里掉出来。”
“我允许这个,而不是其他那些。”安迪说,此刻他的语气变了。杰克又想到布莱因,而他的沮丧愈益增加。如果逖安·扎佛兹听到这副腔调会如何?如果沃恩·艾森哈特听到会作何感想?还有欧沃霍瑟?其他村民?“他们粗鲁地对我,弄得我的头像热碳一样烫,可我从没抗议过,更别提还手了。‘来这里,安迪。到那里,安迪。别再傻乎乎的乱唱了,安迪。别再唠叨了。别跟我们讲未来,因为我们不想听。’所以我就不讲,除了说说狼群,因为他们想听忧伤的东西,那我就讲给他们听,是我会的;对我来说每一滴泪都是一颗金子。‘你不过是亮光和电线组成的蠢货,’他们说,‘给我们报报天气,把婴儿唱睡着,然后从这里滚开。’我忍了。我是傻乎乎的安迪,每个孩子的玩具,而且总是对辱骂忍气吞声。但是我不会忍受你的辱骂,先生。你希望狼群在卡拉完事后,你在那里还能有几年灿烂的前程,对吗?”
“你明白是这样,”斯莱特曼说,声音轻得杰克几乎听不出来。“我应得的。”
“你和你的儿子,都要说谢啦,在卡拉过日子,都要说考玛辣。那可以实现,不过除了外世界人的死亡以外,还取决于别的条件。取决于我的沉默。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就得尊重我。”
“真荒唐,”停了一小会儿后斯莱特曼说。杰克从壁橱这里完全同意。一个机器人要求得到尊重确实荒唐。不过在空荡荡的森林里巡逻的巨熊是那样,试图揭开双极电脑秘密的摩洛克坏蛋是那样,只用来听声音和解开新谜语的火车也同样。“此外,听我说我请求,如果我连自己都瞧不起怎么能尊重你呢?”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机械的咔嚓声,非常响。杰克曾听过布莱因发出同样的声音,当他——或者它——感到混乱在包围自己,并威胁烧毁他的逻辑电路时。然后安迪说:“没有答案,十九。连接并报告,斯莱特曼先生。让我们动手吧。”
“好的。”
听到三四十秒敲打键盘的声音之后,接着传来一声尖厉的鸣笛声,吓得杰克往后缩了缩,奥伊的喉咙里面呜呜叫起来。杰克从没听过类似那样的声音,他来自一九七七年的纽约,对调制解调器一无所知。
尖叫突然中断,出现片刻沉默。随后:“我是哀古仙都。芬里·奥提戈在此。请给出密码。你有十秒——”
“星期六,”斯莱特曼回答,杰克皱起眉头。他在这边可曾听到过这个快乐的周末一词?他想没有。
“谢谢你。哀古仙都确认。我们上线了。”又是一声短促尖利的鸣笛声。接着:“报告,星期六。”
斯莱特曼汇报了观察到罗兰和“那个年轻人”上到了声音洞,那里如今有某种门,很可能是曼尼人的阴谋。他说自己使用了“看远物”从而看得非常清楚——
“望远镜,”安迪说。他又恢复了自己有点拘谨并自信的口吻。“那叫做望远镜。”
“你愿意替我汇报吗,安迪?”斯莱特曼带着冷冷的嘲讽问。
“请原谅,”安迪说话的口气像是被那话深深地伤害了。“请原谅,请原谅,继续,继续,随便你。”
停了一会儿。杰克可以想象斯莱特曼瞪着机器人,眼中的凶光由于工头这一瞪不得不伸长了脖子而荡然无存。最后他接着说。
“他们把马留在下面走上去的。他们拎着一个粉红色麻布袋,不断换手拎,好像很重。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肯定都有方方的棱角;我从望远镜看远物里看出来的。我可以作两个猜测吗?”
“可以。”
“第一个,他们可能把神父最珍贵的两三本书藏了起来。如果那样的话,主要任务完成后,应该派一头狼去把它们毁掉。”
“为什么?”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不是人的声音,这一点杰克确定。那个声音让他感到软弱和恐惧。
“为什么,杀鸡儆猴,请这么做,”斯莱特曼说,好像这点显而易见。“给传道士点厉害瞧瞧!”
“卡拉汉很快就出局了,”那个声音说。“你的另一个猜测是什么?”
斯莱特曼再次开口时,他听上去在发抖。“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一个有书的人很可能会有地图。他也许会给他们通往雷劈东部地区的地图——他们毫无保留地说过那是他们准备前往的下一个地方。如果他们带到那里的是地图,那更好,即使他们还活着,下一年北方就会变成东方,而且很可能后年又会和南部交换方向。”
在满是灰尘的壁橱的黑暗中,杰克突然能看到安迪在盯着斯莱特曼作汇报。安迪蓝色的电眼在闪动。斯莱特曼不知道——卡拉没人知道——但是那种快速闪动是DNF-44821-V-63表达幽默的方式。事实上,他在笑斯莱特曼。
因为他知道得更清楚,杰克心想。因为他知道袋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我敢用一盒曲奇饼赌:他知道。
他那么确定吗?他的感知在一个机器人身上也奏效?
如果它能思考,他头脑中的枪侠大声说,那么你就能感知它。
嗯……也许。
“不管那是什么,都非常清楚地表明他们真的计划把孩子们藏到山谷里,”斯莱特曼在说,“不是说他们要把孩子藏到那个洞穴。”
“不,不,不是那个洞穴,”安迪说,尽管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拘谨和严肃,杰克可以想象他的蓝色眼睛闪得更快了。事实上,几乎有点结结巴巴。“那个洞穴里声音太多了,它们会把孩子们吓住的!讨厌鬼!”
DNF-44821-V-63,报信机器人。报信者!你可以指责斯莱特曼背叛,可无论是谁怎能那么指责安迪呢?它做什么,它是什么,已经贴在它胸前给全世界的人看了。它就在那里,在所有人面前。上帝!
本尼的老爸,与此同时,正在坚持不懈地向有时也被称为哀古仙都的芬里·奥提戈慢慢汇报。
“他在塔维利双胞胎画的地图上指出的矿藏是格洛里亚矿,离声音洞只有一英里的距离。但是坏蛋很狡猾。我能再做个猜测吗?”
“可以。”
“通往格洛里亚矿的山谷那条路四分之一英里处朝南出现了岔路。在支脉尽头还有另一个老矿。它被称为红鸟第二。他们的首领一直在对村民们说他想把孩子们藏到格洛里亚矿,我认为他准备在本周晚些时候召集的大会上说同样的话,就是他要号召大家奋力抵抗狼群的会议。但是我相信到时候,他会把他们塞到红鸟矿。他会让欧丽莎女信徒们把守着——在前面还有上面——你们最好不要低估那些女士们。”
“多少?”
“我想有五个,如果他把萨瑞·亚当斯也包括在内的话。还有一些胆大的男人。他还会让‘女娃娃’和她们在一起,可恶,听说她很棒,也许是最好的。不过不管怎样,我们知道孩子们要去的地方。把他们藏在那个地方是个错误,可是他不知道。他很危险,但是脑子已经不太灵光。也许那个策略以前成功过。”
当然成功过。在爱波特大峡谷,对付拉迪格的手下。
“眼下重要的是弄清楚狼群来时,他、那个男孩和年轻人要去的地方。他在大会上也许会讲。如果不讲的话,他事后可能会告诉艾森哈特。”
“或者欧沃霍瑟?”
“不。艾森哈特会和他站在一起。欧沃霍瑟不会。”
“你必须弄清楚他们会去哪里。”
“我知道,”斯莱特曼说,“我们会弄明白的,安迪和我,然后再来这个鬼地方一趟。之后,我以圣女欧丽莎和圣人耶稣的名义发誓,我该做的都做完了。现在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等一下,先生,”安迪说,“我自己还要汇报,要知道。”
又是一阵那种冗长的尖厉鸣笛声。杰克紧咬牙关,等着它结束,最后结束了,芬里·奥提戈登出了。
“我们结束了吗?”斯莱特曼问。
“我认为是的,除非你有什么理由要再待下去。”
“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异样吗?”斯莱特曼突然问道,杰克感到自己浑身冰凉。
“没有,”安迪说,“不过我非常尊重人的直觉。你有什么直觉吗,先生?”
停了一阵儿,感觉至少有整整一分钟,尽管杰克明白肯定比那短得多。他搂着奥伊的头贴着大腿并等待着。
“没有,”斯莱特曼最后说。“我猜自己只是有点神经过敏,现在没事了。上帝,我渴望结束,我恨这样!”
“你做得没错,先生。”杰克不了解斯莱特曼,可是安迪充满同情的语气让他咬牙切齿。“事实上。你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惟一一个无伴双胞胎的父亲,这不是你的错,对吗?我知道有首歌把这个意思表达得特别感人。也许你想听听——”
“闭嘴!”斯莱特曼用阻塞的声音叫道,“闭嘴,你这个机械恶魔!我已经出卖了该死的灵魂,那对你还不够吗?我还要再被嘲弄吗?”
“如果我冒犯了你,我从自己那当然是假想的心底深处道歉,”安迪说,“换句话说,我请你原谅。”听上去诚心诚意,听上去仿佛情真意切,听上去好像黄油不会融化。然而杰克毫不怀疑安迪的眼睛闪着一阵阵蓝色的亮光,那是他在默默地嘲笑。
12
阴谋者离开了。从头上的扬声器里传来毫无意义的古怪叮当声(至少在杰克听来毫无意义),然后无声无息。他等着他们发现他的马驹,返回来,搜查他,发现他,杀死他。他数到一百二十二时,他们还没返回“道根”,他站起来(他体内过量的肾上腺素让他感觉像老头子一样僵硬),走回控制间。他正好看到这片地方前面的自动感应灯关掉。他看着显示山顶的屏幕,发现“道根”最近的访问者正走在“一阵隆隆”中间。这次仙人掌没有移动。它们显然已经吸取了教训。杰克注视着斯莱特曼和安迪朝前走,对他们的身高差距感到极为好笑。他父亲无论何时看到像矮胖子马特和瘦高挑儿杰夫
那样的一对走在街上,总是毫不例外地说让他们去演杂耍。那是艾默·钱伯斯能说出的最接近笑话的言语。
这特殊的一对离开视线后,杰克朝地板上看看。当然没有灰尘。没有灰尘也没有痕迹。他进来时就应该看到的。罗兰肯定会注意到。什么都逃不过罗兰的眼睛。
杰克想离开,却让自己继续等待。如果看到身后的自动感应灯重新闪烁,他们也许会以为是只岩猫(或者也可能是本尼所说的“军猫”),但也许不太好。为了消磨时间,他打量着各种各样的控制板,许多上面有拉莫科工厂的名字。然而他也看到熟悉的通用电气和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商标,还有一个他不认识——微软。所有微软的器件上面都印着美国制造。拉莫科的产品没有那一标志。
他相当确信他看到的一些键盘——至少有两打——操控着电脑。其他小配件干吗用?有多少仍然开着并在运转?这里储存有武器吗?他隐约觉得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如果确曾有武器,它们毫无疑问已经被拿走或者盗用了,很可能是报信机器人安迪(还有很多其他功能)干的。
最后,他觉得可以安全离开了……前提是,如果他极其当心的话,他可以慢慢地骑回河边,然后尽力设法从后面进到罗金B农场。他几乎已经走到门口,这时又想到一个问题。他和奥伊到道根这里来有没有留下录音?在什么地方有录像?他看着正在运转的电视屏幕,盯着显示这个控制间的屏幕看得最久。他和奥伊又出现在上面。从摄像头高高的角度,房间里的任何人都会在图像里。
让它去吧,杰克,枪侠在他头脑里建议。你对此无计可施,所以就让它去。如果你试图捣捣戳戳,很可能会留下痕迹。你甚至可能触动警报。
触动警报的念头说服了他。他抱起奥伊——为了方便以及其他原因——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他的马驹仍在他拴它的地方,在月光下的矮树丛中迷迷糊糊地吃草。粘土地上没留下痕迹……不过,杰克发现,他自己也没留下任何痕迹。安迪会把粗硬的地皮踩破,留下痕迹,但他不会。他不够重。也许本尼的老爸也不重。
别想了。如果他们觉察到你,他们早就返回来了。
杰克认为是这样,可是他仍然感到自己很像是金发姑娘蹑手蹑脚地离开三只熊的房子。他把马牵回沙漠的小路,然后披上外衣,把奥伊扔到宽大的前兜里。他上马时,一蹬马鞍正好使劲夹住貉獭。
“哎唷,杰克!”奥伊叫道。
“别吭声,宝贝,”杰克说,掉转马头朝着河水那边骑去。“这会儿得安静。”
“别吭声。”奥伊同意,然后冲他眨眨眼。杰克把手指插到貉獭厚厚的皮毛里,在奥伊最喜欢的地方抓了抓。奥伊闭上眼睛,脖子伸到几乎可笑的长度,然后咧着嘴笑起来。
他们返回河边时,杰克跳下马,从一块大石头后面向两边张望。他什么也没看到,但是他一路穿到对岸时始终忐忑不安。他一直在想,如果本尼的老爸跟他打招呼,并问他半夜三更在这里干什么,他该怎么回答。什么都没发生。在英语课上,他的作文几乎总是得A,可现在他发现恐惧和创意没法并行。如果本尼的老爸跟他打招呼,杰克就被抓获。就那么简单。
没有招呼——没有穿过河流,没有返回罗金B农场,没有解下马鞍并为马梳刷。世界一片寂静,这一切恰合杰克的心意。
13
杰克一回到自己的地铺就把被子拉上来盖着,奥伊跳到本尼的床上躺下,鼻子又放到了尾巴下面。本尼发出熟睡的咕哝声,伸出手,在貉獭的腰窝里抓了一下。
杰克躺在那儿看着这个沉睡的男孩,感到非常不安。他喜欢本尼——他坦率,喜欢玩耍,有活儿需要干时他又愿意努力工作。他喜欢本尼听到有趣的事物时放声大笑,还有他们在诸多事情上那么默契,另外——
直到今晚以前,杰克也喜欢本尼的老爸。
他试着想象当本尼发现(1)他的父亲是个叛徒,(2)他的朋友揭穿了他的时候会怎么看自己。杰克觉得自己可以忍受愤怒,但是最难忍受的是感情上的伤害。
你以为只是伤害就完了?就伤害那么简单?你最好再想想。本尼·斯莱特曼的世界里没有多少亲近的人,这会把他们从他那里全部击得粉碎。一个也不留。
他父亲是个间谍和叛徒不是我的错。
可也不是本尼的错。如果你问斯莱特曼,他可能会说也不是他的错,他是被迫那么做的。杰克猜想那基本上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如果你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的话。卡拉的双胞胎具有的同时又是狼群需要的是什么?他们大脑里的什么东西,很可能。单生儿没有的某种酶或者分泌物;也许是产生所谓的“孪生心电感应”现象的酶或者分泌物。不管是什么,他们可以从本尼·斯莱特曼身上得到,因为本尼·斯莱特曼只是看上去像个单生儿。他的姐姐死了?嗯,难说,不是吗?非常难说,尤其是对于一个那么爱剩下的惟一这个孩子的父亲来说,他无法忍受失去他。
假如罗兰杀了他?那么本尼会怎么看你?
曾经,在另一个世界,罗兰承诺会好好照看杰克·钱伯斯,之后却让他坠入黑暗。杰克认为不会再有比那更糟的背叛。此刻他不那么肯定了。不,毫不肯定。这些不愉快的想法让他迟迟难以入睡。最后,在黎明第一缕微光照到地平线之前半个小时左右,他怀着不安隐隐约约睡着了。
第四章 仙笛神童
1
“我们是卡-泰特,”枪侠说,“我们几个是一条心。”他看到卡拉汉疑惑的目光——不可能看不到——然后点点头。“对,神父,你也属于我们。我不知道有多久,但我知道是这样。我的朋友们也是如此。”
杰克点点头。埃蒂和苏珊娜也点头。他们今天在亭子里;听完杰克的故事后,罗兰不想再在教区的房子里聚会了,甚至后院也不行。他觉得很有可能斯莱特曼或者安迪——甚至还可能有其他未被怀疑的狼群的朋友——已经在那里装了窃听装置以及摄像头。头顶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但是虽已到季末,天气仍然非常暖和。有些有公德意识的女士或先生们把落叶扫在一起,围着舞台成一个大圈,罗兰和自己的朋友们不久前曾在舞台上作自我介绍,下面的草地就好像夏天一样绿。有村民在放风筝,有夫妇们手牵手在散步,两三个在户外营生的手艺人一只眼搜寻潜在的顾客,另一只留神头上的乌云。在演奏台上,曾热情洋溢地演奏乐曲欢迎他们来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那支乐队正在练习几首新曲目。有两三回,村民们已经向罗兰和他的朋友们走来,想要攀谈一会儿,可是每次罗兰都板着脸摇摇头,人家赶快走开。已经过了说“见到你真高兴”之类的客套话的时候了,他们差不多已经到了苏珊娜所说的“真刀实枪”的时刻。
罗兰说:“四天后就要召开大会,这次我想要整个镇子都参加,不只是男人们。”
“就应该是全镇都参加,”苏珊娜说,“如果你指望女士们抛盘子来弥补枪支的不足,我觉得让她们进入见鬼的大厅也不算过分。”
“如果每个人都参加,就不能在聚会厅里召开,”卡拉汉说,“地方不够大。我们点上火把就在这里举行。”
“如果下雨呢?”埃蒂问。
“如果下雨,大家就淋湿嘛。”卡拉汉耸耸肩说。
“四天后开大会,九天后狼群到来,”罗兰说,“这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像这样闲聊——坐下来,头脑清楚——直到一切都结束。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所以记住它吧。”他伸出双手。杰克抓住一只,苏珊娜抓住另一只。很快五个人手拉手组成一个小圈。“我们看得清彼此吗?”
“看你很清楚。”杰克说。
“很清楚,罗兰。”埃蒂说。
“像白昼一样清楚,甜心。”苏珊娜笑着同意。
奥伊正在附近的草地上嗅什么东西,一声不响,但是他的确四下看看,眨了眨眼睛。
“神父?”罗兰问。
“我能清楚地看到和听到你。”卡拉汉微笑着赞同,“我很高兴被包括在内,至少到目前为止。”
2
罗兰、埃蒂和苏珊娜已经听了杰克的大致故事;杰克和苏珊娜也已听了罗兰和埃蒂的故事。现在卡拉汉两个都听到了——他后来称之为“双重特写”。他听的过程中时不时目瞪口呆。当杰克讲述躲在壁橱里的经历时,他画了十字。神父对埃蒂说:“你当然不是真心想杀死那些妻子和孩子们对吗?那只是虚张声势?”
埃蒂抬起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淡淡地微笑着考虑这个问题。然后他回过头看着卡拉汉。“罗兰告诉我你自己不愿被称为神父,近来却采取了一些父亲般的立场。”
“如果你是在说中止你妻子的怀孕的主意的话——”
埃蒂一扬手。“这么说吧,我不是在说任何特别的事情。只是我们在这里有大事要做,而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完成。我们最不需要的是受你老套的天主教废话牵制。所以我们就说是吧,我那时是虚张声势。说别的吧,行吗?神父?”
埃蒂的笑容变得牵强而且有些恼怒。他颧骨上有两块红光。卡拉汉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然后点点头。“嗯,”他说,“你那时是虚张声势。无论如何就到此为止,我们来说别的。”
“好的。”埃蒂说,他看看罗兰。
“第一个问题问苏珊娜,”罗兰说,“很简单:你感觉如何?”
“挺好。”她回答。
“真的吗?”
她点头。“真的,说谢啦。
藏书网
”
“这里没头疼?”罗兰在左边太阳穴上面搓了搓。
“没有。而且我以前常有的那种紧张感——太阳刚刚下山后,黎明就要到来前——已经没了。看看我!”她用一只手从隆起的胸脯摸到腰部,再到右臀。“我没那么圆滚滚了。罗兰……我读到过有时一些野生动物——像野猫一样的肉食动物,像鹿和兔子一样的草食动物——在条件不利于分娩时,会把幼畜重新吸收进去。你认为会不会……”她的声音渐渐消失,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罗兰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赞同这个可爱的想法,可是他不能。卡-泰特之间隐瞒真相已不再可能。他摇摇头。苏珊娜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睡得很安稳,就我所知,”埃蒂说,“没有米阿的迹象。”
“罗莎丽塔也这么说。”卡拉汉补充道。
“你派女孩来监视我?”苏珊娜说话的腔调让人怀疑是黛塔,但是她面带笑容。
“有时候。”卡拉汉承认。
“苏珊娜的话题就到这里,如果可以的话,”罗兰说,“我们需要谈谈狼群。他们还有些别的事情。”
“可是罗兰——”埃蒂开腔。
罗兰伸手拦住。“我知道有许多问题。我明白它们多么棘手。可我也知道如果我们注意力分散,我们有可能死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这里,死掉的枪侠帮不了任何人。当然他们也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你们同意吗?”他的眼睛挨个扫过他们。没人回答。远处什么地方有许多孩子唱歌的声音。声音高亢,充满快乐和童真。关于考玛辣的什么歌谣。
“还有另外一小点事情我们必须解决,”罗兰说,“这涉及到你,神父。还有那个所谓‘门口洞穴’。你愿意穿过那扇门,回到你的故乡吗?”
“你在开玩笑吗?”卡拉汉双眼发亮,“一个回去的机会,即便是一小会儿。你是那么说的吗?”
罗兰点头。“今天晚些时候,也许你和我可以散步到那里,我会看你穿过那扇门。你知道空地在什么地方,对吗?”
“当然。我肯定有上千次走过那里,在我的前世。”
“你懂邮政编码吗?”埃蒂问。
“如果塔尔先生按你的要求做了,那会写在宽栅栏的末端,第四十六大街那边。很聪明,顺便说一句。”
“拿到邮编……还有日期,”罗兰说,“如果可以,我们得知道那边的时间,埃蒂说得没错。拿到它就回来。接下来,亭子里的会议结束后,我们还得要你再次穿过那扇门。”
“这次是要去塔尔和深纽所在的新英格兰的某处。”卡拉汉猜。
“对。”罗兰说。
“如果你找到他们,多半会想和深纽先生谈话,”杰克说。他们全都转向杰克时,他的脸涨红了,但是他一直紧紧盯着卡拉汉的目光。“塔尔先生也许很固执——”
“那可是说得太轻描淡写了,”埃蒂说,“你到那里时,他也许已经发现十二家旧书店,天知道有多少本第一版的《印第安纳·琼斯的十九次精神崩溃》。”
“——但是深纽先生会听。”杰克接着说。
“听,杰克,”奥伊说,随后仰面躺下打滚。“听,停下!”
杰克抓抓奥伊的肚皮说:“如果有谁能说服塔尔先生做什么事的话,那只有深纽先生。”
“好的,”卡拉汉点头回答,“我明白了。”
唱歌的孩子们这会儿离得很近。苏珊娜转过身,但是没有看到他们;她假定他们正从河街那边来。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一离开河边,从图克的杂货店转到大街上就能被看到。一些在那边门廊上的村民已经站起来观看。
与此同时,罗兰正面带微笑打量着埃蒂。“有一次我用假定这个词时,你告诉我你们的世界里有个关于它的俗语。我想再听听,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埃蒂咧嘴笑笑。“假定会搞掉你和我的屁眼——你说的是这个吗?”
罗兰点头。“是个不错的俗语。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要做个假定——像钉子一样把它钉牢——然后我们成功的全部希望就靠它了。我不喜欢这样,但是发现别无选择。这个假定是只有斯莱特曼跟安迪和我们对着干。如果到时候我们处理好他们,就能秘密展开行动。”
“别杀他。”杰克说,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他已经把奥伊拉到身边,不由自主地快速抚摸他的头顶和长脖子。奥伊耐心地忍着。
“请原谅,杰克,”苏珊娜说,身体前倾并把一只手放在耳后。“我没——”
“别杀他!”这次杰克声音嘶哑而且发颤,几乎要哭出来,“别杀本尼的老爸。拜托了。”
埃蒂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男孩的脖颈。“杰克,本尼·斯莱特曼的老爸要把一百个孩子送给雷劈那里的狼群,就为了救他自己的孩子。而且你明白那些孩子回来是什么模样。”
“嗯,可是在他看来,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
“他可以选择和我们并肩作战。”罗兰说。他的声音既单调又可怕。几乎充满杀机。
“可是——”
可是什么?杰克不知道。他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可仍然想不出。突然泪水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接着他泪流满面。卡拉汉伸出手去安慰他。杰克把他的手推开。
罗兰叹着气说:“我们会尽量饶恕他。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仁慈——斯莱特曼一家要离开镇子,如果下周末之后还有镇子的话——但是也许他们会顺着新月地带向北或向南走,开始某种新生活。杰克,听着:没必要让本·斯莱特曼知道你昨晚偷听了安迪和他父亲的谈话。”
杰克看着他,一副不敢奢望的表情。他丝毫不在乎老斯莱特曼,但是他不想让本尼知道是他干的。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懦夫,可他不想让本尼知道。“真的吗?肯定?”
“这个不能肯定,不过——”
他还没说完,唱歌的孩子们从角落里出来了。领头的那个,银色的四肢和金色的躯干在白日柔和的光线中闪着淡淡的亮光,就是报信机器人安迪。它正在倒着走。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闪亮的丝绸布卷。苏珊娜觉得它看上去像一个七月四日的游行司仪。它自在地左右挥动指挥棒,领着孩子们唱歌,它胸膛和脑袋里的扬声器发出风笛的伴奏声。
“神圣的狗屎,”埃蒂说,“这是哈姆林镇的仙笛神童
。”
3
考玛辣——来——一遍!
妈妈有儿子!
在爸爸那里过日子
有更多乐子!
安迪独唱自己那部分,然后把指挥棒向孩子群一挥,他们吵吵嚷嚷地跟着唱起来。
考玛辣——来啊——来!
爸爸有儿子!
在妈妈那里过日子
有更多乐子!
欢快的笑声。根据他们发出的噪音量判断,孩子没有苏珊娜原先想的那么多。看到安迪在那里领着他们,又想到杰克的故事,她感到心里发毛。同时,她也感到一阵愤怒开始在她喉咙口和左边太阳穴跳动。它居然可以这样领着他们在街上行走!就像仙笛神童,埃蒂说得对——像哈姆林镇的仙笛神童。
这会儿安迪用假装的指挥棒指着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漂亮姑娘。苏珊娜认为她是安瑟姆的一个孩子,就是逖安·扎佛兹家南边的一个小农户。她响亮清楚地唱出下一首歌谣,还是伴随着同样的沉重节拍,有点像(但不很像)跳绳时唱的歌谣:
考玛辣——来——两遍!
你知道该做什么事!
种上稻子考玛辣
你可不要……成……傻瓜!
接下来,其他人又一起唱起来,当他们转过街角时,苏珊娜意识到这群孩子比她想象中大,大多了。她的听觉比视觉更准确,这果然很有道理。
考玛辣——来——两遍[他们合唱道]!
爸爸不是傻瓜!
妈妈种下考玛辣
因为她知道要做什么!
人群第一眼看上去人数不多,因为许多张面孔一模一样——比如安瑟姆小姑娘的面孔和旁边一个小男孩的几乎相同。那是她的孪生兄弟。安迪带领的队伍里几乎全是双胞胎。苏珊娜突然意识到这很怪异,就像他们看到过的装在瓶子里的那些奇怪的连体婴儿。她的肠胃开始翻腾。她感到左眼上方一阵疼痛。她抬起手想去抓那个痛处。
不,她告诫自己,我并没感觉到。她强行把手放回去。没必要抓自己的眉头。没必要去揉不痛的地方。
安迪用指挥棒指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他肯定不超过八岁。他用傻里傻气的高嗓门唱着歌词,把其他孩子都逗乐了。
考玛辣——来——三遍!
你知道该怎么做
种下稻子考玛辣
稻子让你自由自在!
紧接着是合唱的声音:
考玛辣——来——三遍!
稻子让你自由自在!
当你种下稻子考玛辣
你就知道要做什么!
安迪看到了罗兰的卡-泰特,快乐地挥了挥自己的指挥棒。孩子们也跟着那么做……如果这个游行司仪为所欲为的话,孩子们中的一半会变成弱智回来。他们会长成巨人的身形,痛苦地大叫,然后早早死去。
“招招手,”罗兰一边挥手一边说,“招招手,你们大家,为了你们的父亲。”
埃蒂冲安迪高兴地咧嘴一笑。“你好吗,你这个无线电收发傻瓜?”他问道。从他咧着的嘴里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又气愤。他朝安迪竖起两个大拇指。“你好吗,你这个精神病机器人?说好啊?说谢啦!说别惹我!”
杰克听完大笑起来。他们全都继续挥手微笑。孩子们也冲他们挥手微笑。安迪也在挥手。他领着自己欢快的乐队沿着大街走下去,不停唱着考玛辣—来—四遍!河流就在门边前!
“他们爱它,”卡拉汉说。他脸上露出古怪、厌烦的表情。“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都爱安迪。”
“这一点,”罗兰说,“就要改变了。”
4
“还有其他问题吗?”安迪和孩子们走远后,罗兰问道。“如果有现在就问吧。这可能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逖安·扎佛兹怎么办?”卡拉汉问,“实际上一切都是由逖安开始的。在结尾部分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罗兰点头。“我给他安排了任务,一项他要和埃蒂一起完成的任务。神父,在下面罗莎丽塔的小屋底下有一个不错的厕所,高大,牢固。”
卡拉汉皱起眉头。“嗯,说谢啦。那是逖安和他的邻居休·安塞姆盖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你能从外面把它锁上吗?”
“我可以但是——”
“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就无需上锁,可是没人能完全肯定。”
“是的,”卡拉汉说,“我想没有人能够。我可以按你说的办。”
“你有什么计划,甜心?”苏珊娜问。她讲话的语气很平静,温柔得有些奇怪。
“有个小小的计划。多数时候都奏效。我能告诉你们最重要的一点是,一旦我们从这里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重新和村民们在一起时,就不要相信我说的任何话,尤其是我手里拿着羽毛站在大会上讲的任何话。其中绝大多数都会是谎言。”他冲他们笑了笑。笑容上面,他暗淡的蓝眼睛的神情像岩石一样坚硬。“我老爸和库斯伯特的老爸过去曾有个规矩:先是微笑,接着撒谎,最后开火。”
“我们也差不多,不是吗?”苏珊娜问,“几乎要开枪了。”
罗兰点点头。“开枪会速战速决,你们会感到好奇,所有的计划和闲聊有什么用,问题的解决总是毫不例外地取决于最后五分钟的流血、疼痛和愚蠢。”他停了停,接着说,“我事后总是感到恶心,就像伯特和我去看绞死人的时候那样。”
“我有个问题。”杰克说。
“问吧。”罗兰回答。
“我们会赢吗?”
罗兰沉默不语了很久,以至于苏珊娜开始担心。然后他说:“我们知道的比他们想象的多。他们在自以为是。如果安迪和斯莱特曼是木料堆里惟一的老鼠,如果狼群的数目不是太多——如果我们的盘子和枪弹没有用光——那么是的,杰克,艾默之子。我们会赢。”
“太多是多少?”
罗兰思忖着,他暗淡的蓝眼睛看着东方。“比你以为的多,”他最后说,“而且,我想,比他们以为的多。”
5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唐纳德·卡拉汉站在找不到的门前面,集中精力回想着一九七七年的第二大道。他全神贯注于“嚼嚼老妈店”,想着他、乔治还有鲁普·德尔伽朵有时会到那里吃午饭。
“只要有得卖,我总是吃牛腩,”卡拉汉说,并尽力不去理会从洞穴的幽深之处传来的他母亲尖厉的声音。刚开始和罗兰一起进来时,他的目光被凯文·塔尔送过来的书吸引住了。那么多的书!一看到它们,卡拉汉素来宽广大度的心变得贪婪起来(还有点变小)。然而,他的兴趣并没持续很久——只维持到让他随手拉出一本,看到是欧文·威斯特
的《弗吉尼亚人》时。在你死去的朋友和亲爱的人在冲你尖叫并喊你的名字时,你很难尽情浏览。
他母亲此刻在问他为什么让一个吸血鬼,一个肮脏的吸血生物把她给他的十字架摔碎。“你的信仰总是不坚定,”她忧伤地说,“信仰不坚定,对酒精却很执著。我打赌你现在就想来一杯,对吗?”
亲爱的上帝,他想极了。威士忌。陈年的。卡拉汉感到额头汗涔涔的。他心跳在成倍加速。不,三倍。
“牛腩,”他嘟囔着,“上面撒点黑芥。”他甚至能听到装黑芥的塑料挤瓶的声音,而且记得商标名。普罗士曼牌。
“什么?”罗兰在后面问他。
“我说我准备好了,”卡拉汉说,“如果你准备行动,上帝保佑现在就开始吧。”
罗兰把盒子打开。敲钟声立刻在卡拉汉耳边回响,让他想起噪音隆隆的汽车里的低等人。他肚子里的肠胃开始蜷缩,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
但是门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灿烂的阳光斜射进来,驱走洞口的黑暗。
卡拉汉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啊玛丽,孕育无罪,保佑信奉你的人吧。然后就踏进了一九七七年的夏天。
6
当然是晌午,午饭时间,而且当然他正站在“嚼嚼老妈店”门口。看上去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餐厅门口的黑板架上用粉笔写着特色菜:
嘿,你好,欢迎到嚼嚼!
六月二十四日特色菜
蘑菇酸奶油炒牛肉
牛腩(配卷心菜)
大农场玉米面卷
鸡汤
试试我们的荷兰苹果派
好,一个问题解决了。这是埃蒂来这里的第二天。至于下一个……
卡拉汉把第四十六街暂时搁在一边,朝第二大道走去。他往身后看时,看到洞穴的入口紧紧地跟随着他,就像貉獭老老实实地跟着男孩杰克一样。他能看到罗兰坐在那里,把什么东西放到耳朵里阻挡让人发疯的丁丁当当的敲钟声。
他走了足足两个街区才停下,此刻他目瞪口呆。他们已经说过会是这幅情景,罗兰还有埃蒂,可是卡拉汉心里并不相信。他以为自己会发现“曼哈顿心灵餐厅”在这个完美的夏日完好无缺,这里的天气和他离开时卡拉灰蒙蒙的秋天非常不同。嗯,也许窗户里会有一块牌子写着:休假,八月份前停止营业——类似那样——但是店还会在那里。嗯,是的。
然而它不在。至少没留下多少。店面只留下烧坏的支架,还缠着黄色的带子,上面写着:警方在调查。当他走近一点时,他能闻到烧焦的木头、燃烧的纸张、还有……很淡的……汽油的味道。
一个擦皮鞋的老头儿在附近一家“鞋靴站”前摆起了摊儿。这会儿他跟卡拉汉说:“很可惜,对吗?感谢上帝房子里当时一无所有。”
“哎,说谢啦。什么时候发生的?”
“半夜三更嘛,还能有什么时候?你以为那些暴徒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放火?他们不是天才,可他们还没傻到那个地步。”
“会不会是电线着火了?或者也许是什么东西自燃了?”
擦鞋老头儿嘲讽地看了卡拉汉一眼。那眼光像是在说,哦,拜托。他用沾满上光剂的拇指指着仍在闷烧的废墟。“看到那条黄带子了吗?你认为他们会在一个因自燃引发火灾的地方缠上黄带子,说警方正在调查吗?不可能,我的朋友。不可能约瑟。凯文·塔尔得罪了什么坏家伙,他深陷其中。街区上每个人都知道。”擦皮鞋的动了动自己的眉毛,两根白眉浓密而且杂乱。“我真为他的损失可惜。他店铺后面有一些非常珍贵的书。非常非常珍贵。”
卡拉汉谢过擦皮鞋老头儿的高见,然后转身往第二大道走去。他一直在偷偷地触摸自己,想证实这一切是真的。他不停地大口呼吸着混合着碳氢化合物的城市空气,并享受着城市的每一个声音,从公共汽车的咣当声(有些车子上面还有《霹雳娇娃》的海报)到手提钻的敲打声和没完没了的喇叭声。他走近“力量之塔”唱片店时,驻足片刻,他被门前扬声器传出的音乐惊住了。那是一曲他好多年没有听过的老歌,他老早还在洛厄尔
的时候这首歌非常流行,是关于追随仙笛神童的内容。
“克里斯皮安,”他嘟囔道,“那是歌手的名字。感谢上帝,圣人耶稣。我真的在这里。我真的在纽约。”
就好像要证实这一点似的,一个听上去没好气的女人说:“也许有些人可以整天站在这里,可我们却要在这里走来走去。你也该移动一下吧,或者至少站到边上?”
卡拉汉说了声抱歉,不过他怀疑她有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也不在乎),然后往前走。直到他走近第四十六街之前,那种在梦中的感觉——一个极其生动的梦——始终存在。接着他开始听到玫瑰的声音,他的生活随之彻底改变了。
7
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嘀咕声,可是当他走近时,他感觉听到了很多声音,天使般的声音,是在唱歌。向神唱着他们自信、欢快的赞美诗。他从没听到过那么甜美的歌声,就跑上前去。他来到栅栏边,把手放在上面。他开始哭泣,实在情不自禁。他觉得人们在看他,但是他不在乎。他一下子充分理解了罗兰和他的朋友们,而且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难怪他们拼命要活下去,要坚持下去!难怪,因为这个危在旦夕!挂着破烂海报的栅栏另一边有什么东西……简直完全是美轮美奂的东西……
有一个小伙子,长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戴着一顶帽檐拉到后面的牛仔帽,停下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这里挺不错,对吗?”嬉皮牛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它就是好。我每天来一次。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卡拉汉朝小伙子转过身,一边擦拭自己泪汪汪的眼睛。“嗯,我想是的。”
小伙子用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眉头,然后是脸颊。“我以前长着全世界最难看的粉刺。我是说,比萨饼那样的脸比我强多了,我是轧开花的脸。后来在三月底或四月初的时候,我开始来这里,然后……一切都好了。”小伙子笑起来。“我爸带我去看的皮肤病医生说是氧化锌的作用,可我觉得是这块地方。这里有什么名堂。你听说过吗?”
尽管卡拉汉的耳边全是甜美的歌声——就像置身于圣母大教堂,周围是唱诗班——他还是摇摇头。那几乎是出于本能。
“嗯,”戴着牛仔帽的嬉皮说,“我也没有。不过有时我以为听过。”他冲卡拉汉举起右手,前两个手指伸开做V字状。“和平,兄弟。”
“和平。”卡拉汉说,并做了个同样的手势。
嬉皮牛仔离开后,卡拉汉用手抓住栅栏裂开的木板,还有给“僵尸之战”做广告的破烂海报。他最想做的是爬过去看看玫瑰……可能会跪下去敬拜它。但是人行道上人群拥挤,而且他已经吸引了很多好奇的目光,有一些人无疑和嬉皮牛仔一样,对这块地方的力量略有所知。他能为栅栏后面伟大的歌唱力量(只是一朵玫瑰?别无其他?)效劳的最好方法是保护它。那就是说保护凯文·塔尔不受烧掉他店铺之人
的伤害,不管是谁干的。
他转到第四十六大街上时,他的手还在粗糙的栅栏板上。在大街这头是绿得透亮的“联合国广
场宾馆”大厦。卡拉,卡拉汉,他心想,接着:卡拉,卡拉汉,凯文。随后:卡拉—来—四遍,一枝玫瑰在门后面,卡拉—来—卡拉汉,凯文再来一遍!
他走到栅栏尽头。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的心沉了下去。然后他往下看时,发现在那里,大约膝盖的高度:用黑笔写了五个数字。卡拉汉把手伸到衣兜里摸铅笔头,他总是把它放在那里,然后从一张海报上撕下一个角,那是一场名叫“跳入地牢的人,一个滑稽剧”的外百老汇剧目。他把五个数字匆匆记下。
他不想离开,可是他明白不得不走;离玫瑰如此之近不可能冷静思考。
我会回来的,他告诉它,而且让他惊喜的是,一个想法闪现在他脑海,清楚而且真实:是的,神父,随时。来—考玛辣。
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街角,他往身后看去。通往洞穴的门仍在那里,底部浮在人行道上方三英寸的位置。一对中年夫妇,从他们手里拿的旅游手册来看是旅行者,从宾馆那边走了过来。他们聊着天走到门跟前,然后绕了过去。他们看不见它,但是他们能感觉到,卡拉汉心想。如果人行道拥挤不堪不可能绕过去呢?他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会一直走进那个竖在那里闪着微光的地方,也许只是感到片刻的寒冷和眩晕,也许能隐隐约约听到敲钟的乏味声响,并闻到一股烧洋葱或烤焦的肉的味道。而且当晚,有可能,他们会短暂地梦到比纽约这个逍遥城更奇怪的地方。
他可以穿回去了,也许应该那样;他已经达到此行的目的:不过一阵轻快的漫步就可以把他带到纽约公共图书馆。那里,在石狮子后面,即使一个身无分文的家伙也可以得到一些信息。比如说,某个邮政编码的地点。而且——说句不好意思的真心话——他还不想回去。
他在面前挥挥手,直到枪侠注意到他的动作。卡拉汉不顾路人打量他的目光,把两只手的手指伸向空中一次,两次,三次,不太确定枪侠是否明白。罗兰看上去明白了。他夸张地点点头,然后赞许地竖起拇指。
卡拉汉出发了,走得很快,几乎小跑起来。容不得耽搁,不管纽约有了多么令人愉快的变化。罗兰等候的地方可不舒服。而且,照埃蒂的说法,那还可能很危险。
8
枪侠理解卡拉汉的意思不成问题。伸出三十根手指,就是三十分钟。神父想在那边再停半个小时。罗兰猜他想根据栅栏上写的数字找出实际所在地。如果他能做到,那再好不过。信息就是力量。而且当时间紧迫时,它能加快速度。
他耳朵里的子弹完全阻隔了声音。敲钟声能透进来,但是已变得相当缓和。是件好事,因为它们的声音比无阻隔界讨厌的啾唧声难听得多。那个声音听上两三天,他相信自己可以进精神病院了,不过三十分钟还能行。如果实在受不了,他或许可以从门里扔出个什么东西,吸引神父的注意力,然后让他早点回来。
有一会儿,罗兰看着卡拉汉前面延伸的街道。他似乎通过三个人的目光看到了海滩上那些门:埃蒂、奥黛塔、杰克·莫特。这个有点不同。他从中总能看到卡拉汉的背部,如果卡拉汉回头看的话,他时不时那么做,罗兰还能看到他的脸部。
为了消磨时间,罗兰站起来看了看几本书,它们对凯文·塔尔如此重要,以至于他把书的安全作为和他们合作的条件。罗兰拿出的第一本书上面有一个男人头像的侧影。这个人抽着烟斗,戴一种猎场看守人的帽子。柯特有一顶类似的帽子;还是小男孩时,罗兰觉得它比父亲那顶沾满汗渍,系绳已经磨损的骑马帽时髦多了。书上写的是纽约那个世界的文字。罗兰相信如果他生活在那边,一定能轻松看懂,可他不是。不过,他能看懂一些,而结果几乎和那些敲钟声一样让人发疯。
“歇—洛克·福尔摩斯,”他大声读道,“不,霍姆斯。就像奥黛塔的姓。四部……短篇……写说。写说?”不,这个字是小。“福尔摩斯的四部短篇小说。”他把书打开,毕恭毕敬地用手翻到标题页,然后闻了闻:上好的老纸张那种芳香和淡淡的甜味。他能认出四部短篇小说中一本的名字—— href='2079/im'>《四签名》。除了猎犬和学习这几个词,其他几部的书名对他毫无意义。
“签名是一种标志,”他说。他发现自己在数书名中字母的多少时,实在觉得自己好笑。再说,也只有十六个。他把书放回去又拿起一本,这次封面上画了一个士兵。他能认出标题里的一个词:死亡。他看了看另一本。封面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亲吻。嗯,故事里总有男人和女人亲吻;人们喜欢那样。他把书放回,抬头看看卡拉汉进展如何。他看到神父走进一间塞满书和埃蒂说的“玛格达所见”的屋子……他瞪大了眼睛。尽管罗兰仍然不确定玛格达看到了什么,或者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关于它的东西。
他抽出另一本书,看着封面笑了起来。有一座教堂,红灿灿的夕阳正在它后面落下。教堂看起来有点像“安详女神堂”。他把书打开,一页页翻看。词语很多,可是他每三个词里最多能认出一个。没有图片。他正准备把书放回去,这时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跃入了他的眼帘。罗兰一时无法呼吸。
他退回来,不再听到隔界的敲钟声,也不在乎卡拉汉走进去的那间大书房了。他开始阅读上面印有教堂的那本书。或者说试着读。词语在他眼前疯狂地掠过,他不敢相信。不太敢。可是,上帝!如果他看到的就是他以为的那样——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钥匙。
然而是哪扇门的呢?
他不知道,不能全部看明白因此不得而知。但是他手中的书几乎要出声了。罗兰心想也许这本书就像玫瑰……
……但也有黑色的玫瑰。
9
“罗兰,我找到了!是缅因州中部一个叫东斯托纳姆的小镇,在波特兰北部大约四十英里而且……”卡拉汉停了下来,仔细打量枪侠。“怎么了?”
“是敲钟声,”罗兰急促地说,“即使我的耳朵已经塞上,它还是能进来。”门关上,敲钟声没有了,可是仍然有声音。卡拉汉的父亲此刻在问儿子唐尼,自己在他床下发现的那些杂志是不是一个基督徒应该看的,如果他母亲发现了怎么办?当罗兰建议他们离开洞穴时,卡拉汉已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卡拉汉和老头子的对话他还记忆犹新。他们后来一起在床脚边祷告,三本《花花公子》杂志被扔到了后面的焚化炉里。
罗兰把带雕刻的盒子放入粉红袋子里,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到塔尔的宝贝书箱后面。他已经把上面印有教堂的那本书放回原处,把书名朝下放着,这样他可以很快再找到它。
他们走出去肩并肩站着,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你肯定只是敲钟声吗?”卡拉汉问,“天啊,你看上去好像见了鬼似的。”
“隔界的敲钟声比鬼魂厉害。”罗兰说。那或许是真的,或许不是,不过这好像让卡拉汉放心了。他们沿着小道往下走时,罗兰想起他对其他人的承诺,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承诺:泰特之间不再有秘密。他发现自己怎么这么快就违背了诺言!但是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他至少认得那本书里的几个名字。其他人也会认得。以后他们会知道的,如果那本书果真像他以为的那么重要的话。可是现在它只会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即将开始的和狼群的搏斗上分散开。如果他们能打赢那场战斗,那么也许……
“罗兰,你肯定自己没事吗?”
“对,”他拍了拍卡拉汉的肩膀。其他人也可以读那本书,在读的时候发现它的意义所在。也许那本书的情节只是一个故事……可是怎么可能……当……
“神父?”
“怎么了,罗兰。”
“小说是个故事,对吗?一个虚构的故事?”
“对,而且很长。”
“不过让人信以为真。”
“对,那就是小说的意义。让人信以为真。”
罗兰思忖着。《小火车查理》也曾让人信以为真,只是在许多方面,许多关键的方面,它不是。而且作家的名字变了。有许多不同的世界,全都由塔联系在一起。也许……
不,现在不行。他现在不能想这些事情。
“跟我讲讲塔尔和他的朋友去的那个镇子。”罗兰说。
“我讲不出,真的。我是在缅因州的一本电话簿上找到的,就这些。而且是本简易邮编地图,可以显示位置。”
“挺好。非常好。”
“罗兰,你肯定没事吗?”
卡拉,罗兰心想。卡拉汉。他强迫自己微笑。强迫自己又拍了拍卡拉汉的肩膀。
“我没事,”他说,“现在我们回镇子里去吧。”
第五章 村民集会
1
逖安·扎佛兹站在亭子里的台阶上,看着台下那些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村民们时,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虽然他知道那总共不过五百来人——顶多也不会超过六百——可是在他看来,那些人似乎有成千上万,人们那种充斥着焦虑的沉默让人心里发毛。他看看他的妻子,试图从她那里找到一些安慰,可他失败了,扎丽亚那张干瘦的脸阴沉着,看上去就像老太太的脸一样——尽管她还远未到更年期。
这天下午的天气也让人难以平静:头顶的天空虽然一片云也没有,蓝得澄净,但它却露出一种不合时宜的阴霾——现在是五点钟。西南边有一大团云朵,随着逖安一级级走上台阶,太阳也渐渐从那些云朵里探出头来。逖安觉得这就是他爷爷常说的“怪天气”……从这里看去,雷劈一片漆黑,间或有闪电般的火花闪过。
早知道会这样,我根本就不会开始。他胡思乱想着,那样的话,我这会儿也就不用被卡拉汉强行逼迫上场。虽然卡拉汉也在场,和罗兰以及他的朋友们站在一块儿,只见他穿着日常的V字领黑色上衣,双手交叉着,胸前挂着有耶稣像的十字架。
逖安试图摆脱这些愚蠢的念头,他告诉自己卡拉汉会来帮助他的,那群来自外部世界的人同样会的。他们来的目的就是要帮助他,他们遵循的信条要求他们伸出援手,哪怕这么做会摧毁他们自己,以及他们所追求的东西。他告诉自己,这时惟一要做的就是把罗兰带到大家面前,并且罗兰也希望这样。这位枪侠曾经在这个台子上用一场考玛辣舞俘获了所有人的心。逖安现在是不是在怀疑罗兰能否再次做到这一点呢?说实话,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心里真正害怕的是,这一次罗兰要跳的恐怕不再是活人的舞蹈,而是一场死亡之舞,因为对于罗兰和他的朋友们来说,死亡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它就像面包和水一样,是他们生活的基本内容,它仿佛是他们饭后用来清理口腔的饴糖。虽然在第一场集会上——那时离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吧?——由于歇斯底里的愤怒,逖安站出来说了几句,但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吸取教训。然而,如果这么做是错误的,那该怎么办?如果狼群来了,用他们的火炬将卡拉镇焚为平地,将他们垂涎已久的孩子掠走,并将那些剩下的人——无论老幼抑或青壮年——统统用他们那飞驰的死亡之球碾碎——如果是这样,那该怎么办?
卡拉的村民们都站立在那里等着他开始,有艾森哈特夫妇,欧沃霍瑟夫妇,扎维尔夫妇和图克家的人(虽然在最后一个家族里没有狼想要的那个岁数的双胞胎,对,没有,图克家可真幸运),特勒佛德站在男人们当中,他那胖乎乎但却整天板着张脸的妻子则和女人们站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斯特龙夫妇,罗斯特夫妇,斯莱特曼,韩德夫妇,罗沙里奥夫妇,坡瑟勒夫妇,曼尼人还是像一滴墨汁一样挤在一起。镇子上最德高望重的韩契克和深受孩子们喜爱的小康塔布站在一起;独自站在一旁的是另一位很受孩子们欢迎的人物——安迪——它把它那骨瘦如柴的铁胳膊撑在屁股上,两只碧蓝的电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欧丽莎姐妹此刻像站在篱笆上的鸟儿一样排在一块儿,她们当中站着逖安的妻子。牛仔们也来了,还有雇工们,以及那些白天上学的孩子们,甚至老伯纳多也在场,他可是镇上出了名的酒鬼。
在逖安右边,手执羽毛的人群中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在通常情况下,让一对双胞胎拿着羽毛已经足够了,因为大部分时候,人们都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拿着羽毛只不过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形式而已。但这次(这是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的主意)却有三对双胞胎拿着羽毛,由康塔布驾车带着,从镇上走到小农田、牧场和农场。康塔布这会儿正坐在最前头,没有大声叫唤一句,安静得反常,他只是不时向那几对骡子哼哼几声,可它们并不需要他帮什么忙。年纪最大的一对双胞胎是哈根古德家的,他们生在第一批狼群来袭的那一年,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在大多数村民看来,他们丑得出奇,尽管他们干活很卖力)。接着就是塔维利家的双胞胎,他们可是一对漂亮的捣蛋鬼,淘气得都能在镇上画地图了。最后也是最年幼(虽然在逖安家族里已经是最大的双胞胎了)的一对,是赫顿和赫达。看到赫达,逖安不由得迈开了步子,他看到他那好女儿(虽然她相貌平平)由于感觉到了父亲的恐惧,都快要哭出来了。
并不是只有埃蒂和杰克在想着另一个人的话;逖安此时也想起了他爷爷的话。说这话的爷爷当然不是现在这个走路蹒跚,牙齿掉光的老杰米,而是二十年前的那个:那时他虽然年纪大,但如果你胆敢无礼地顶撞长辈或者做事情磨磨蹭蹭,他能一拳把你打飞到河边上去。逖安曾不止一次怀疑杰米是否真的曾和狼群当面对峙过,但既然罗兰相信这一点,他也就不再怀疑了。
就那样吧!他脑子里的声音咆哮道。到底是什么让你犹豫不决、磨磨蹭蹭呢,笨蛋?只要说出他的名字,然后站到一边不就行了吗?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交给他了!
逖安再注视了一会儿外面静静的人群,火把的光芒也是静静的——这毕竟不是开派对——那橘红色的火光安静地勾勒出黑暗中人们的轮廓。他想要说点什么,或者,需要说点什么,不管这样做的结果是好是坏,他只是想让大家知道,这次行动也有他的份儿。
东边,有闪电静静地在黑暗的天空中炸开。
罗兰像神父那样抱着胳膊,他注意到了逖安的眼神,并冲他点了点头。即使在火把温暖火光的照耀下,这位枪侠的注视也还是像安迪那样,冷冷的。但对于逖安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使他鼓起勇气。
他拿起羽毛,举在胸前。这时,人们的呼吸都似乎停止了。远远地从镇子的那边传来苍鹰的悲鸣,仿佛要将黑夜阻止。
“不久前我曾站在聚会厅里,告诉你们我心里的想法。”逖安说道,“我当时说,狼群来袭的时候,他们抢走的不仅是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的灵魂。他们每来一次,我们每闪躲一次,我们心里的伤口就会加深一次。如果一棵树被人砍得太深,它就会死去,我们的镇子也一样,如果被伤得太深,也会死亡。”
这时罗莎丽塔·穆诺兹,一个一直没有孩子的女人,在苍茫的暮色中激动地大声喊道:“他说得对!听他说,乡亲们!好好听他说!”
村民们也开始纷纷说着“听他说,听他说,好好听着。”
“神父曾告诉我们有一群来自西南边的枪侠穿过中部森林,沿着光束的路径来到了我们这里,虽然有人讥笑过他这话,但他所说的千真万确。”
“对,神父说的是真的。”人群回应着。这时又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感谢上帝!感谢圣母玛丽亚!”
“这些天以来,他们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有人想和他们说几句话,其实,你们已经和他们说过话了。他们对我们惟一的承诺,就是要帮助我们——”
“并且,如果我们愚蠢到允许他们这么做的话,他们还会把我们的镇子夷为平地,把村民赶尽杀绝,然后继续前行。”伊本·图克吼叫着。
人们吃了一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等大家的议论声渐渐小下去的时候,韦恩·欧沃霍瑟说道:“闭嘴吧!你这多嘴多舌的家伙!”
图克听到这话惊讶地转过头看着欧沃霍瑟,他感到难以置信:欧沃霍瑟这个卡拉镇的大农夫可是他的老主顾。
逖安接着说:“他们的首领是来自蓟犁的罗兰·德鄯。”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但一听到逖安说出的这个传奇般的名字,人们还是嗡嗡地小声议论起来。“也就是说,他来自内世界。你们想听他说点什么吗?想不想?伙计们?”
人们的回应声很快汇成了响亮的一片,“让他来说说!我们要听听他说!我们会一直听他说完的!让我们好好听他说说!说谢了。”正在这时,逖安听到了一阵轻柔的,有节奏的敲打声,他起初没有听出这是什么声音,但很快,他明白过来了,脸上也笼上了一层笑意:这不正是皮靴踏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么!只不过这些靴子不是踏在聚会厅的地板上,而是踩在这片丽莎女神的草地上。
随着皮靴声越来越响,罗兰走上前来,逖安朝他伸出了手。这时女人们也努力地踏着她们脚上的便鞋,试图加入到这响亮的脚步声中来。看到罗兰的到来,人们的跺脚声变得更大了。逖安把羽毛递给罗兰,示意其他的双胞胎们先走下台阶,自己也牵着赫达的手走了下去。罗兰用只剩八个指头的手紧握着那抹过桐油的古老的梗,将羽毛举在胸前。终于,皮靴声、便鞋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火把在嗞嗞作响,偶尔还冒出劈啪的火星。火把照亮了人们仰起的脸,也把那些脸上的希望和恐惧照得一清二楚。这时苍鹰又叫了起来,不过很快安静了。东边的天空中,有巨大的闪电将黑暗划破。
枪侠此刻正站在人们面前。
2
似乎有很长时间罗兰只是静静地看着人群,在每双惊恐而呆滞的眼睛里,他发现了同一种东西,他曾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读懂它们并不难。他看出这些人十分饥饿,他们想要有人来给他们点吃的,来填饱他们饥肠辘辘的肚子。他不由想起了蓟犁镇上的那个馅饼小贩,他总在夏天最炎热的那几天走街串巷卖馅饼,馅饼的味道真是令人作呕,因此,他妈妈管这小贩叫塞普先生,塞普先生的意思是死亡售卖人。
哎,他想,但我和我的朋友们不一样,我们是免费提供帮助。
想到这儿,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这笑让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看上去年轻了些,也让台下人们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许,他像以前一样开了口:“请大家听我说,我们早已在卡拉见过面。”
沉默。
“你们对我们敞开过心扉,我们也对你们敞开过,不是吗?”
“对,枪侠!”沃恩·艾森哈特喊道,“是这样。”
“你们能接受我们,以及我们所做的一切吗?”
这次是曼尼的韩契克回的话:“是的,罗兰,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你是上天派来对付黑暗势力的光明使者。”
这时,人群发出了一声长叹,靠后面的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抽泣声。
“卡拉的人们,你们是不是正需要我们的帮助和救援?”
埃蒂呆住了,虽然他们逗留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这几个礼拜里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但他觉得拿它来同时问这么多人是一件极度冒险的事儿,如果大家回答说不需要,那他们该怎么办?
很快,埃蒂就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操这份心。罗兰还是像以前一样善于俘获听众的心。虽然的确有人提出异议——由少数特勒佛德人带头,一小部分黑考克斯人和两三名图克家的成员表示他们不需要帮助——但是,大多数人都立即喊出了他们的心声:是的!其他一小部分人——主要是欧沃霍瑟家的人——没有表态。埃蒂觉得在通常情况下,不表态是最明智的态度,这毕竟是最常见的政治手段。但现在不是通常情况,此刻大多数村民正面临此生遇到过的最非同寻常的抉择,如果卡-泰特最终战胜狼群,那么人们就会记住今天那些投反对票和不表态的人。他开始不着边际地想,一年以后,韦恩·D·欧沃霍瑟是不是还能在这个地方继续做他的大农场主呢?
这时候罗兰开始了他的高谈阔论,于是埃蒂便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他此时对罗兰充满了崇拜之情。埃蒂长这么大听过不少谎话,当然他自己也说过不少谎话,有些谎话说得几乎天衣无缝。但等罗兰的那段夸夸其谈进行到一半时,埃蒂才发现直到此时此刻,在这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傍晚,自己才算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撒谎天才。并且——
埃蒂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
并且人们正如饥似渴地听他说着。
3
“上次,我也站在这个台上面对着大家,”罗兰发话了,“那天我跳了考玛辣舞。今晚——”
乔治·特勒佛德打断了他,在埃蒂看来,这个人太过圆滑,并且狡猾得令人生厌,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勇气,很明显大家都想听罗兰说,可他硬是和大家对着干。
“哎,我们还记得呢,你那舞跳得不错!罗兰,你当时是怎么跳的?拜托你告诉我吧。”
人们开始不满地小声议论起来。
“我当时是怎么跳的舞并不重要,”罗兰答道,他的语气中没有半点恼怒,“因为我在卡拉跳舞的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现在,我和我的朋友们,我们在镇上有别的事情要做。你们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我们说谢啦。如今你们既然请我们上来,希望我们可以向你们提供帮助和救援,那么我现在就请你们好好听我说。不到一个礼拜之后,狼群就要来了。”
人们发出赞同的叹息声。时间也许留不住,可是连最底层的村民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五天的时光。
“在他们到达的前一天晚上,我会把卡拉镇上所有不满十七岁的双胞胎都领到那儿。”罗兰指着左手边,在那儿欧丽莎姐妹支起了一个帐篷。今晚那帐篷里就有许多个孩子,尽管不足以容纳那上百个正面临风险的孩子。在大家集会时,那些大的孩子承担起照顾年幼孩子的任务,欧丽莎姐妹也不时地轮流清点人数,以确保所有孩子都平安无事。”
“那顶帐篷装不下这么多人的,罗兰。”本·斯莱特曼说。
罗兰笑了。“但我们可以换一个大点儿的,本,并且,我认为欧丽莎姐妹能找到比这更大的帐篷。”
“是的,她们还能给孩子们做一顿香喷喷的饭,保证他们这辈子都忘不掉!”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勇敢地喊了一声。人们对她的话报以善意的笑,但这笑声还未涨起便消散了。毫无疑问,许多人开始想如果狼群赢了,那么一两个星期后,这些狼来的前夜等在草地上的孩子们当中,会有一半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忘记,更别提他们吃过的一顿饭了。
“我会安排他们在这儿过夜,这样第二天我们就可以早早开始了。”罗兰接着说道。“就我打听到的消息来看,我们无法预知狼群会在早上,晚上,还是中午来。如果他们一早就来了,不费吹灰之力抢走了露天睡着的孩子,那我们简直是世上最愚蠢的蠢货。”
“如果他们提前一天来呢?”伊本·图克挑衅地喊着,“或者,如果他们在你所说的袭击前夜的半夜来呢?”
“那不可能,”罗兰简短地答道。这一点被杰米·扎佛兹证实过,人们基本上是相信的。而这位老人所讲述的经历就是罗兰之所以让安迪和本在接下来的五天五夜里自由走动的原因。“他们是从大老远过来的,而且,他们并不是一路上都骑马,他们的行程提前很久就确定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路易斯·黑考克斯问道。
“我想我最好保密。”罗兰说,“说不定狼会听见的。”
人们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在同一天晚上——也就是袭击前夜——我会找来十几辆巴克马车,用它们把孩子们带到镇子北边去。我会和车夫约定好的。到时候还会有几个看护和孩子们一起去,可以陪伴着孩子们。另外,大家不用问我孩子们会被带到哪里去,这个问题我们最好也不要现在讨论。”
当然,许多人都觉得自己知道孩子们将要被带去的地方:他们会被带到格洛里亚。小道消息总是传得很快,这个道理罗兰十分明白。不过本·斯莱特曼想得要远一些——他觉得孩子们会去雷德伯德二号,也就是格洛里亚的南面——那倒也藏书网是个不错的去处。
这时乔治·特勒佛德喊了起来:“千万别听他胡说,乡亲们!为了保全你们的灵魂和镇子的生命,就算你们听见了他所说的话,也千万不要相信他!他简直疯了!我们曾经试过把孩子藏起来,但这样做没有用!就算这样能保全孩子,狼也会为了发泄而放火烧镇子的,他们会把这儿烧成平地——”
“闭嘴,你这胆小鬼!”是韩契克,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甩鞭子。
特勒佛德本来可以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可他的大儿子抓住了他的胳膊,示意他别说了,于是他只好作罢。这时又响起了皮靴跺地的声音。特勒佛德难以置信地看着艾森哈特,他此时的想法就像被写在了脸上一样明显:你该不会也要加入到这疯狂的队伍中去吧?
大牧场主摇摇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乔治。我跟随的是我夫人,而她跟随的是艾尔德。”
回答这话的是一片掌声。等到掌声平息下来后,罗兰接着说道:
“特勒佛德牧场主说得对。狼群很可能会知道我们把孩子们带到了哪儿。他们去的时候,我的卡-泰特会在那恭候他们的,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付这样的敌人了。”
这时响起了一阵赞同的呼喊声。草地上的跺脚声越来越响了,还有人拍手打起了拍子。特勒佛德和伊本睁大了眼睛看着周围,他们那表情,就像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疯人院一样。
当人们再次安静下来后,罗兰继续说道:“镇上的一些人也答应要帮助我们,他们有很棒的武器。不过,这件事你们现在也不用知道得太多。”然而,显然女人们已经告诉了那些不认识欧丽莎姐妹的人许多关于她们的信息。埃蒂不由得再次惊叹罗兰对人们的驾驭能力,他看了一眼苏珊娜,她转了转眼睛,冲他笑了笑,然而,她那握住他胳膊的手却是冰凉的。埃蒂对她此刻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了,她想要这一切快点结束。
特勒佛德企图做最后一次尝试:“大家听我说!这些方法我们都试过!”
这次轮到杰克·钱伯斯来反驳他:“但枪侠们还没有试过!特勒佛德先生。”
人们发出狂热的喊叫声表示赞同
,跺脚声,拍手声更大了,罗兰不得不举起手示意人们安静下来。
“狼群的大多数会去他们所认为的孩子们的藏身之地,我们到时候就在那儿对付他们。”他说,“还有一小部分也许真的会来袭击农庄和牧场,有些狼可能会到镇上来,并且他们可能会放火。”
人们点着头,安静地听着,对罗兰充满了崇敬,并且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他话刚说完一半,人们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房子烧了可以再盖,可是孩子如果没了那就无法挽回了。”
“对,”罗莎丽塔说,“孩子没了就是没了。”
人们,尤其是女人们,纷纷小声赞同着,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男人们总是很冷静,他们不怎么谈论内心感情方面的事情。
“大家听我说,我最后一次重申:我们大家都十分清楚这些狼是什么东西。我们的那些疑惑已经被杰米·扎佛兹解开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发出惊讶的低呼,人们纷纷转过头去,发现老杰米正站在他孙子身边,只见他费劲地拉直了背,几乎把他那含着的胸也挺了出来。埃蒂此刻只希望这个老家伙不要出声,要是他出来捣乱,反驳罗兰接下来要讲的话,那他们的事情就不会那么顺利了。如果老家伙那么做,那他们应该立即把安迪和斯莱特曼抓起来,如果芬里·奥提戈——按斯莱特曼的说法,在道根就是这么叫的——在狼来之前一直没有这两人的消息,那他一定会起疑心的。埃蒂忽然觉得胳膊上有东西在动,低头一看,原来是苏珊娜将手指交叉了起来。
4
“那些面具下面根本不是活物。”罗兰说,“那些狼不过是主宰雷劈的吸血鬼的奴仆而已,他们是一些残骸。”
这番精心修饰的胡说八道竟然让人们啧啧惊叹。
“我的朋友埃蒂、苏珊娜和杰克称他们为行尸,除非你打中他们的头部或心脏,”为了强调,罗兰拍拍自己的左胸,“不然弓箭或子弹都杀不死他们。当然,他们来袭击的时候,衣服下面都是穿有结实的铠甲的。”
韩契克点着头。其他一些年纪大些的男女——他们都记得狼群近两次,而不仅仅是上一次来袭的情况——也点着头。“你说得很明白,”他说,“但我们怎样才能——”
“我们没法打中他们的头部,因为他们的斗篷下面戴有头盔,”罗兰说,“但我们在剌德见过这种东西,他们的命门其实在这儿。”他再次拍拍胸部。“残骸是不用呼吸的,但在他们的心脏上方有一种像腮一样的东西。那里是不能用盔甲护住的,如果护住那儿,他们就会死去。我们要打中的正是这个地方。”
人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这时老祖父激动地颤抖着声音说:“他说得千真万确,因为莫丽·杜林曾经用盘子打中过一头狼的心口,虽然那头狼没有马上死,但他立即倒了下去。”
苏珊娜紧紧抓住埃蒂的胳膊,他都能感觉到她的短指甲陷进了自己的肌肉里。但当他看着苏珊娜时,却发现她居然咧嘴笑着。他看到杰克也是同样的表情。老家伙在紧要关头还真能见风使舵,埃蒂想,我还一直怀疑你会捣乱呢,真是对
99lib.t>不住了。那就让安迪和斯莱特曼过河去通报这个狗屎好消息吧。他曾经问过罗兰,他们(这个他们指的是那个叫芬里·奥提戈的人)会不会相信他们这些鬼话。一百多年来他们一直袭击外伊河这边,没有一个人伤亡,罗兰当时回答道,我想他们什么都会相信的,从这一点来看,他们最活跃的特点就是安于现状。
“请在狼来的前夜把你们的双胞胎孩子领到这儿来,七点钟,”罗兰说,“到时候我们会把孩子们的名字写在石板上,会有几位小姐——也就是欧丽莎姐妹——把到场的双胞胎的名字划掉,我希望九点之前大家都到齐。”
“你们可不许在我的名字上头画线!”后排有人愤怒地喊道,很快,说这话的人推开人群,大步走到杰克面前,这是个矮胖的男子,他在南边很远的地方有块小稻田。罗兰翻找着脑中杂乱的记忆(虽然杂乱,但却什么也没拉下),总算想起了这人的名字:他叫尼尔·法剌德,当罗兰和他的卡-泰特们来卡拉的时候,他是少数几个不在镇上的人之一,至少罗兰他们觉得他不在。他干活挺卖力,但据逖安说,他喝起酒来更是不要命,他这会儿眼睛周围挂着黑圈,两边脸颊上纵横交错的紫红色血管条条爆出,总之就是一副邋遢相。然而,特勒佛德和图克却向他投去惊喜感激的目光,仿佛在说:谢天谢地,总算有个明白人出来说话了。
“狼会抢走孩子,把镇子烧成平地的。”他的口音很重,让人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到时候我要自己看着每个孩子,这样起码我那三个孩子不会送命,而且不会受伤,不过我的泥木屋就难保了!”法剌德用厌恶而不屑的眼光环顾着四周,“你们肯定会被烧死的。真是一群笨蛋!”他说完便走回到人群中去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有许多人似乎都被他的话震住了,他们若有所思地呆立在那里。看来,他这一番愤世嫉俗、让人半懂不懂的话(至少对埃蒂来说是这样)对人们所起的作用比特勒佛德和图克加起来还大。
虽然他现在可能是镇上排得上号的穷光蛋,但是一年之后,也许就能毫不费力地得到图克的赏识。埃蒂想,如果图克家商店还开着的话。
“法剌德先生有权保留他的意见,但我还是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能改变主意,”罗兰说,“希望大家能帮他改变主意。因为如果他固执己见的话,那他不仅不能保全他的三个孩子,而且很可能一个孩子也保不住。”他抬高了声音,冲着法剌德所在的位置喊道:“那样的话,很可能他就得尝尝犁地时只有妻子和两头骡子帮忙的滋味了!”
特勒佛德涨红着脸,气冲冲地走到台阶边上,冲着罗兰说:“你真够谨慎的,先生,为了骗取大家的信任,你是不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谎都撒得出来?”
“我可没有说谎,而且我也没有把话说死。”罗兰答道,“事实上不到三个月以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有狼的存在,如果在场的任何一位听了我的话以后觉得我无所不知,那么我向他道歉。但在恭祝各位晚安之前,请允许我讲个故事,在我还是个蓟犁的小男孩时,那时‘好人’还没有来,其后的那场大火也还没发生,在领地的东面,有一块种树的田。”
“谁听说过在田里种树啊?”有人嘲笑地说。
罗兰微笑着点点头:“也许那不是普通的树,甚至连铁树都不是,而是开花树,这是一种漂亮的小树,但生命力很强。用这种树的木头来做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如果你从这树上切下一小片木头,它几乎能在空气里浮起来。成千上万公顷农田里,几十万棵这样的小树就那样整整齐齐排列着,它们都由护林人来看守,并且,那儿有一条从没被违反过的规定——砍二罚三。”
“是的,”艾森哈特说道,“这和股市的规矩差不多,如果你炒的是赔率高的股票,那你每卖出或取消一股,就得买进四股,但没多少人能拿出这么多钱。”
罗兰漫无目的地扫视着人群:“但那年夏天我砍了十株这样的树。因为当时树林里爆发了虫灾,许多蜘蛛在树顶上结网,那些树于是从顶部开始腐烂,坏死,还没等虫灾蔓延到树根,它们就都因为支撑不住树干的重量而倒下了。护林人发现这一情况以后,下令人们立即把剩下的那些完好的树砍下来,这样至少还能挽救一些可以利用的木材,你们发现了吗?这个时候,所谓的砍二罚三的规定已经不攻自破了,到来年的夏天,蓟犁东面的那片开花树林也不复存在了。”
回答这话的是死一般的沉寂,这时,白天已彻底退去了,镇子陷入了长久的暮色中。火把嗞嗞地燃烧着。人们的视线都定格在枪侠的脸上。
“而在卡拉,狼甚至都不用去播种,便可以来收割我们的孩子,这是因为——听我说——孩子是男女之事的自然产物。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他们会说:‘爸爸很聪明,他会播种,而妈妈很明白她该做什么。’”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狼来抢走一批孩子,然后等着新的孩子出生,然后再来抢一次……接着再等。他们觉得这个法子很好,因为无论降临什么不幸,总是会有男人女人种出新的孩子。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降临的是一场虫灾。”
图克开口了:“对,你说得对,你不就是这场虫灾吗——”话音未落他的帽子便被人打掉了。伊本·图克转了一圈,试图找到一个人来附和他,却发现回应自己的只是五十张冷冰冰的脸,他只好把帽子捡起捂在胸前,乖乖地闭上了嘴。
“如果他们发现这儿再也不能给他们产出新的孩子,”罗兰接着说道,“那他们这次抢走的就不会仅仅是双胞胎了,他们会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把所有能抓住的孩子都抢走。所以,我强烈建议大家七点之前把你们的孩子都带到这儿来。”
“你们还给了他们什么别的选择吗?”特勒佛德问道。他又气又怕,脸色都发白了。
罗兰忍无可忍地冲他喊道:“你不用操这份心,镇上的人都知道,你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有你说话的时候,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你给我闭嘴行吗?”他的蓝眼睛里似乎一下子要喷出火来,把特勒佛德吓得直往后退。
人们用热烈的掌声和跺脚声回应着罗兰。特勒佛德埋着头,耸着肩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公牛,忍受着周围的嘲讽和讥笑,终于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推开人群走了出去,图克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儿,两人就不见了。很快,集会也结束了,没有人投票,罗兰根本没有提出需要由投票决定的事儿。
“不,”埃蒂在推着苏珊娜去吃点心的时候,不禁又开始想:“这种集会真让人不舒服。”
5
青草地上那个为孩子们搭的帐篷被暂时用来当聚餐篷,人们排队领完点心后,依次走出帐篷,在草地上低声交谈着,但几乎没什么人笑。工头本·斯莱特曼站在一根灯柱下,小心翼翼地稳着手里的一杯咖啡和一碟蛋糕。没过多久,罗兰手里拿着咖啡和蛋糕过来和本攀谈起来。本尼和杰克在帐篷旁边掷跳跳球,不时地也让奥伊来一下。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欢快地叫着,可是两个男孩子和那些排队领点心的人一样,个个垂头丧气的。
“你今晚的演讲很精彩。”斯莱特曼用自己的咖啡杯碰碰罗兰的。
“你真这么觉得?”
“对,显然大家都乐意接受你的建议。也许你没想到法剌德会那样,不过你当时处理得很好。”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罗兰答道,“狼如果伤亡严重,那他们就会抢走所有能抢走的孩子,来弥补他们的损失。卡拉的人们都认为,在雷劈有成千上万甚至几百万头狼,但我不这样想。传闻是会慢慢走样的,很难说一个流传了二十三年的故事还有多少真实性。”
斯莱特曼看着罗兰,很显然他被这话深深吸引了:“为什么?”
“因为狼的数目正日益减少,”罗兰简短地答道,接着他说,“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斯莱特曼警惕地看着他,眼镜片在火光中闪烁着:“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罗兰。”
“接下来的四天晚上你务必要让你的儿子待在这儿。虽然他的姐姐已经不在了,但我觉得这并不能保证狼不会把他当成双胞胎。他还是很有可能会被他们抓走的。”
斯莱特曼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嗯,他会待在这儿的。我从没想过要让他去别的地方。”
“很好。如果你愿意,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斯莱特曼又紧张起来,“什么事?”
“刚开始我以为在我们对付狼群的时候,让六个人看着孩子就够了,可是罗莎丽塔后来问我万一孩子们到时候受到惊吓,慌乱起来那该怎么办。”
“啊,但你到时候会让他们待在山洞里,不是吗?”斯莱特曼压低了声音问,“就算真的受到惊吓,孩子们在山洞里也是跑不远的。”
“可他们可能会撞到墙上,把脑袋撞坏,也可能因为看不见而掉进窟窿里。如果有哪个孩子因为听见外面的喊叫声,闻到烟火味,领着其他孩子在黑暗里惊慌失措到处乱跑起来,那他们可能全部都会掉进窟窿里的。所以我决定让十个大人来照看孩子,我希望你能加入。”
“罗兰,你这么说我很荣幸。”
“那你就是答应了?”
斯莱特曼点点头。
罗兰瞟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战败的话,那看孩子的人很可能会被狼杀死?”
“如果我认为你们会战败,那我就绝不会领着孩子们上那儿去,”他顿了顿,“更不可能把我自己的孩子也带去。”
“谢谢你,本,你真好。”
斯莱特曼把声音再压低了一些:“孩子们将会被带到哪儿?格洛里亚还是雷德伯德?”见罗兰没有立即作答,他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现在说,那我也理解——”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罗兰说,“而是我们现在还没决定好。”
“但肯定是这两个地方中的一个。”
“噢,是的,哪儿还有别的地方啊?”罗兰心不在焉地说,手里开始卷烟叶。
“你们会从上面袭击他们吗?”
“那样没用,”罗兰答道,“角度不对。”他拍了拍自己的心脏部位,“记住,我们得打他们这儿。至于打其他地方……那没什么用,就算你的子弹能穿过铠甲,也伤不了那些吸血鬼。”
“这是个难题,不是吗?”
“这是个机会,”罗兰更正了他,“你知不知道在那些老石榴石矿的人口下边有一片形状像婴儿围兜的鹅卵石地?”
“知道啊!”
“我们到时候就埋伏在那儿,在鹅卵石下面。当狼群冲过来的时候,我们就站起来,然后……”罗兰打了个响指,伸出食指顶着斯莱特曼,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
斯莱特曼脸上绽开了笑容:“罗兰,这主意太妙了!”
“不,”罗兰说,“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法子,不过最简单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我想到时候他们会吓一跳的,这样我们就能把他们包围起来,然后歼灭掉。这个办法我以前也用过,很好使,这次它也没道理不成功。”
“对,我想一定能成功的。”
罗兰看了一圈四周,说道:“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在这儿谈论这些了,本,我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不过——”
本连忙点头:“别再说了,罗兰,我懂。”
这时跳跳球滚到了斯莱特曼脚下。他儿子笑着朝他伸出手:“爸,把它扔过来!”
本用力把球扔向儿子,球像那位老祖父故事里莫丽扔的盘子一样,在空中穿行,本尼跳起来用一只手接住球,欢快地笑了。本也疼爱地冲儿子笑了笑,然后望着罗兰:“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他们可真是一对儿,不是吗?”
“对,”罗兰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他们简直像一对兄弟,这毫无疑问。”
6
四个卡-泰特骑着马并肩走回神父家,他们觉得镇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们离去:他们是骑着马的死神。
“你对事情的进展感到满意吗,亲爱的?”苏珊娜问罗兰。
罗兰承认了:“我们会成功的。”接着他又开始卷烟。
“我也想抽一支试试。”杰克忽然说道。
苏珊娜又气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别乱说话,亲爱的——你还没满十三岁呢。”
“可是我爸爸十岁就开始抽烟了。”
“那他很可能不到五十岁就会翘辫子的。”苏珊娜的语气很严肃。
“那也划算。”杰克咕哝着,但他没有再说下去。
“米阿怎么样?”罗兰用拇指盖着一根火柴,问道,“她还安静吗?”
“要不是事先见识过你们,我简直无法相信世上能有比这更安静的家伙。”
“那你的肚子也没事吗?”
“是的。”苏珊娜觉得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撒谎方式,她的方式就是,如果你要说谎话,那最好把它说短一点。如果她肚子里的家伙真的很可恶——一个魔鬼之类的家伙——那她早在一个礼拜之前就会让他们替她担心,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有那份工夫去担忧。而眼下,她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她那极少数的几次阵痛。
“那么,一切都顺利。”枪侠说。他们默默地骑了一段路,接着他又说道:“你们两个小伙子会挖坑吧,我们到时候要挖几个坑。”
“拿来做坟墓吗?”埃蒂问,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开玩笑。
“坟墓以后再挖。”罗兰抬头看着天空,这时,从西边飘来的云朵挡住了头顶的星星。“记住,只有胜利者才能够挖掘坟墓。”
第六章 暴风雨来临前
1
黑暗中,传来大圣人、著名的瘾君子——亨利·迪恩那充满悲痛的控诉声:“这儿简直是地狱,兄弟!我在地狱里煎熬着呢!我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你认为我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埃蒂问卡拉汉。这两人刚刚来到了门口洞穴,此刻那大圣人的兄弟右手里已经拿着两颗子弹,像在摇筛子一样把玩着——七那么十一,就算是孩子有时也需要安静。这天是集会后的第二天,当埃蒂和卡拉汉骑马走出镇子时,大街上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似乎卡拉镇已经承受不住即将迎击狼群的压力,而悄无声息地从世界上隐退了。
“恐怕我们还得待上一会儿。”卡拉汉坦言。他穿戴得很整齐(并且,他希望自己这身行头看上去不那么刻板)。在他胸前的衬衫口袋里装着他们筹到的全部美金:十一张皱巴巴的美元和两个二角五分硬币。他想如果他就带着这点儿钱出现在美国那段被华盛顿掌管五十个州,而林肯只有一个州的时期,那该是多么可笑的一副惨状啊。“我想,把这种情节放在舞台剧里倒不错。”
“感谢上帝,一路上帮了我们不少小忙。”埃蒂说着从塔尔的书箱后面拽出那个粉红色的袋子,他双手举着袋子,正要把它翻过来,忽然他皱着眉停了下来。
“怎么了?”卡拉汉问。
“这里面有东西。”
“对,箱子里本来就有东西。”
“我说的是这个袋子。我觉得有东西缝在里子里面,摸上去像是块石头。我说,这儿说不定是个隐藏的口袋。”
“有可能,”卡拉汉说,“不过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
埃蒂又轻轻地挤了挤那块东西,确切地说,它摸上去也不像是石头。不过,也许卡拉汉说得对,他们手头有待揭开的谜团已经够多的了,这块东西到底是什么,还是等以后再研究吧。
埃蒂把鬼木盒子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心里和脑子里泛起一阵恐惧,“我讨厌这东西,我总是觉得它有朝一日会突然袭击我,然后像……像吃玉米片那样把我给吞了。”
“很可能,”卡拉汉答道,“如果你感觉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那它很可能真的会发生。埃蒂,把那该死的盒子关上。”
“如果我关上它,你的屁股会被卡在门的那一边。”
“我不像是第一次来这儿。”卡拉汉盯着那些紧闭的门说道。埃蒂听到了他兄弟的声音,卡拉汉也听见了他母亲那不停的恐吓声,她在叫他唐尼,他一直讨厌别人叫他唐尼。“我就在这儿等着,等门再次打开。”
埃蒂把那两颗子弹塞进耳朵里。
“你就干看着他那么做吗,唐尼?”黑暗中传来卡拉汉母亲的咆哮,“快把子弹塞在耳朵里!很危险!”
“来吧。”埃蒂说,“把它搞定。”他打开了盒子。轰鸣的钟声敲打着卡拉汉的耳膜,也敲打着他的心。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开启了。
2
走进那扇门时,他脑子里想着两件事:一九七七年和纽约公共图书馆主楼层上那个男人的房间。他走进一家墙上布满划痕(那儿还曾写过臭气熏天的蠢货)的收费厕所,听到左边的某个地方传来哗哗的小便声,等里面的人都离开以后,他走出了厕所。
只用了十分钟.他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在通过那扇门走回山洞时,他胳膊底下多了一本书。并且,他没费多少口舌便让埃蒂也和他一起走出了洞门。山洞外的空气很清新,是个阳光和煦,微风习习的好天气(昨夜的乌云已经被刮得无影无踪),埃蒂取下塞在耳朵里的子弹,拿过那本书看了看,只见封面上写着《美国佬的高速公路》。
“神父你原来是个图书馆的书贼啊,”埃蒂说,“正是因为你这种人,图书馆对小偷的罚款才不断增加。”
“我以后会把它还回去的,”卡拉汉说,他的确也是这么打算的。“关键是第二次进去时我得走好运。你看看第一百一十九页。”
埃蒂翻到那一页,看到了一张照片:在一条小土道旁边的山坡上,坐落着一座光秃秃的白色教堂。照片下的注解是:斯顿汉东部卫理公会派教徒聚会厅,建于一八一九年。埃蒂思忖着:四个数字加起来显然是十九。
他向卡拉汉指出了这一点,后者笑着点点头,问:“你还发现点别的了没有?”
他当然发现了。“这教堂看上去像卡拉镇的聚会厅。”
“对,是像。这个可以说是聚会厅的孪生兄弟。”卡拉汉深深吸了口气。“准备好开始第二轮了吗?”
“我想是的。”
“这次持续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但你应该能找到打发时间的法子,那里有很多书可以看。”
“我想我什么也看不进去的,”埃蒂说,“我他妈的太紧张了,对不起,我说脏话了。也许到时候我可以研究一下那个包的里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后来埃蒂还是忘了去看那个粉红包里子里的东西;最后是苏珊娜发现了那是什么,并且当她发现真相时,她几乎失去了理智。
3
卡拉汉把书翻到印有卫理公会派教徒聚会厅照片的那一页,手里捧着书,脑子里想着一九七七年,又一次走进了那扇开着的山洞门,走进了正值早晨的阳光明媚的新英格兰州,那座教堂还在,不过在拍过那张《美国佬的高速公路》上的照片以后,被重新粉刷过了,山下的小土路也被重新铺过了。在教堂的附近还有一座照片上没有的建筑:斯顿汉东部杂货店,很好。
他沿着小路走着,身后跟着那扇漂浮的门,一路上他不停提醒自己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花掉那张在他的小屋子里找到的二角五分硬币。杰克的那个是一九六九年的,拿来用没问题,可他的那个是一九八一年的,现在他所处的世界还没到一九八一年呢。路过加油站的时候(那儿的标准汽油每加仑卖四十九美分),他把那个一九八一年的硬币换到了身后的口袋里。
他跨进商店的时候——这家商店里的气味和图克那家一模一样——听见了一声敲钟声。他看见左边放着一叠波特兰的《先驱报》,上面的日期让他吃了一惊。因为他从图书馆拿书的那个时候,根据他手表上的时间,离现在还不到半小时,在那个世界里那天是二十六号,而现在他眼前这些报纸上写的时间竟然是二十七号。
他拿起一张报纸,读着上面的标题(洪水袭击新奥尔良州,中东出现惯有的恐怖暴乱),还看了看价钱:十美分一张。好的,这样他还能用那个一九六九年的硬币换回一些零钱。说不定还能买上一点儿美味的老式美国香肠。他在售货员愉快的注视下向柜台走去。
“这报纸您买下吗?”售货员问。
“嗯,听我说,”卡拉汉答道,“如果我买下它,你可以告诉我去邮局怎么走吗?”
售货员挑了挑眉,微笑着说道:“听你的口音,你好像就是这一带的人。”
“你真这么觉得?”卡拉汉也笑了。
“是的。不说那么多了,总之这儿到邮局还是很方便的,沿着这条路走一英里,左手边就是了。”他把路说成“咯”,和杰米·扎佛兹的口音一模一样。
“很好。另外,你们的香肠可以按片卖吗?”
“我们可以按照你喜欢的任何一种老法子卖给你。”售货员热络地说,“您是来这儿消暑的游客吧?”他把游客说成“游个”,消暑说成“消煮”,卡拉汉几乎就等着他再加上一句“拜托你告诉我”。
“可以这么说吧,我想。”卡拉汉答道。
4
在山洞里,埃蒂努力忍受着那虽然微弱但令人发疯的敲钟声,向那扇半开的门内窥视着,他看见卡拉汉正走在一条乡间小道上,他干得不错。这会儿,也许迪恩太太的乖孩子可以试着读点什么。他伸出冰凉的手(并且这手微微颤抖着)从书箱里抽出了一本书,那是一套书的第二卷,它被压在一本倒置的书下面——假如埃蒂碰巧拿的是这本书,那他那天的情况就会不一样了。但他拿到的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啊,福尔摩斯,这不也是一个大圣人兼瘾君子嘛。埃蒂翻到 href='2080/im'>《血字的研究》那一篇,开始读起来。但他发现自己时不时地低头看那个盒子,黑十三正在里头折腾着,但埃蒂只能看到里面的一弯玻璃。不一会儿,他干脆放下书,专心致志地观察起那块玻璃来,正当他看得越来越有劲的时候,钟声渐渐地弱了下去,这样很好,不是吗?再过一会儿他就再也听不见这种声音了。但没过多久,一个声音沿着塞在他耳朵里的子弹爬了进来。
埃蒂听它说着。
5
“女士,打扰一下。”
“什么事?”这位邮局的女职员大约五十多或六十出头的年纪。她穿着正式,头发显然在美容院里做过,呈现出漂亮的蓝白色。
“我想给我的几个朋友留封信,”卡拉汉说,“他们是从纽约来的,很可能是通用邮递公司的客户。”他知道凯文·塔尔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傻到去签收邮件的,他正在逃亡,几乎可以肯定,有一批凶恶的枪侠直到现在还很想让他人头落地。这个事情他曾经和埃蒂讨论过,埃蒂当时告诉过他塔尔对自己该死的珍贵头版书可谓视之如命,于是卡拉汉最终决定来试试这个办法。
“他们是夏天来旅游的吗?”
“是的,”卡拉汉答道,可是他的这话发音不大地道,于是他连忙改口:“我是说,对,他们的名字是凯文·塔尔和亚伦·深纽。我想这些信息您也许不能随便提供给一个刚刚从街上进来的人,但是——”
“噢,在我们这一带,这么做不会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的,”她说一带的时候,听上去像是“一大”,“让我来查查名单……在阵亡纪念日和劳动节之间来我们这儿的客户太多了。”
她从柜台内拿出一块有纸夹的笔记板,上面夹着三四张残缺不全的纸片,记着许多手写的名字。她从第一张纸很快翻到第二张,然后又翻到第三张。
“深纽!”她说,“是的,有这个名字。现在……让我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另外的那个……”
“没关系,您慢慢找。”卡拉汉说。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身后的另一个世界里好像出了什么事。他回头看了看,什么事也没有,只看见那扇门和那个山洞,埃蒂盘腿坐在那儿,大腿上搁着一本书。
“有人在追击你吗?”那位女士微笑着问道。
卡拉汉大笑起来,在他自己听来,这样造作地笑挺愚蠢,但既然那位女职员似乎已觉察到有些不对,他也只能这样掩饰了。“如果我给亚伦先生留张便条,装在贴好邮票的信封里,能不能麻烦你在他或者塔尔先生来这儿的时候交给他们?”
“噢,您不用买邮票,”她爽快地答应了,“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对,卡拉人就是这样的。忽然他觉得自己特别喜欢这位女士,非常喜欢。
卡拉汉转身到靠窗的柜台边(当他转身的时候,那扇门也漂亮地随他转了一圈)草草写了一张便条,他首先告诉他们自己是曾帮助塔尔对付杰克·安多利尼的那个人的一位朋友,接着他让他们把车留在原来的地方,并且把他们所在的地方的灯打开,然后搬到附近的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可以是粮仓或者废弃的营地,甚至马棚都行。他告诉他们必须立即这么做。走之前留张便条告诉我们你们的去向,把它放在你们车上靠驾驶员这边的地毡下面,或者放在后门的门廊台阶下。他写道,我们会和你们联系的。他希望自己这么写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一步是他们未曾讨论过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像个间谍一样耍起了阴谋。他按照罗兰教的方法落了款:卡拉汉,艾尔德的后裔。虽然他越写越觉得不舒服,但他还是接着加了一行,几乎把字都划进了纸里:以后不要再来这个邮局了,还有比这更傻的行为吗???
他把便条装进信封里,把口封好,在正面写上:亚伦·深纽或凯文·塔尔亲启。他把信封递给那位女职员:“如果需要,我很愿意买一张邮票。”
“不,您只需付两美分信封钱就算结账了。”
他给了她那张在商店里找回的角子,拿回了三美分找零,然后转身朝门口——邮局门口——走去。
“祝你好运!”女职员喊道。
卡拉汉转过头看着她,说了声谢谢。转头的一霎那他看了一眼身后那扇开着的门,那门依然打开着,只是他没看见埃蒂,埃蒂不见了。
6
卡拉汉一出邮局便转身面朝着那扇奇特的门。通常情况下你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一般来说你转它也会跟着你转,就好像在和你跳方块舞一样,但是它似乎能感应到你什么时候想要通过它回到你的世界,那时候你才能面对着它。
在他跨入门往回走的那一刻,山洞里响起了巨大的钟声,卡拉汉觉得那钟声好像在噬咬着他的脑髓一般。这时,从山洞深处传来他母亲的叫声:“看吧,唐尼,你就那么走了,就任由那个好孩子去自杀!他要一直待在地狱里了,这都是你的错!”
卡拉汉没怎么听见这些话,他胳膊下夹着那份在斯顿汉东部杂货店买的《先驱报》,冲到山洞口,刚好来得及看见夹在那个盒子里的一本厚厚的书,正是书让盒子一直开着,把他留在一九七七年缅因州的斯顿汉东部,卡拉汉甚至连书名都看清了,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他把书拿开,阳光立即洒满了他周围。
起初,除了山洞门口那条小道上的大石头,他什么也没看见,他觉得他妈妈说对了,虽然这么想让他觉得恶心。接着,他在离他左边十步远的地方看见了埃蒂,他正在小道的尽头踉踉跄跄地走着,眼看就要倒下去了。他那敞开的衬衫在罗兰那把左轮手枪的手柄上不停拍打,那张平日里机灵狡黠的脸此刻看上去失神而浮肿,那是一个站立在野外的战士呆滞的脸。他的头发在耳边翻飞,身体不断向前倾斜……突然他抿紧了嘴,眼睛似乎恢复了神采,他抓住一块岩石的棱角,扶正了身体。
他正在抗争,卡拉汉想,并且我敢肯定他是在积极地抗争,但他看来要扛不住了。
凭着一个枪侠的直觉,卡拉汉明白如果在这时候喊他,那他肯定会摔下去的,在危急时刻,枪侠的直觉总是最准确,最靠得住的。于是他没有叫喊,而是跑过那段小道,在埃蒂再次向前倒下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衬衣下摆,这次埃蒂松开了抓住身边那块岩石的手,用它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个让人觉得有些可笑的动作,好像在说:永别了,这残酷的世界。
假如这时埃蒂的衬衣下摆被撕破了,那他也就永远地退出了卡-泰特们的伟大事业,但也许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自制衬衫(埃蒂身上穿的正是这个)下摆也要帮助这群卡-泰特,不管怎样它都没有被扯破,卡拉汉几乎使出了他这些年闯荡江湖练出的全部力气,总算把埃蒂拽到了他怀里,不过他没来得及托住埃蒂的头,结果它磕在他刚刚抓过的那块岩石上。埃蒂扑闪着睫毛,像不认识似的傻乎乎地看着卡拉汉,他说了点什么,听上去像是呓语一般:我嗯说找飞啊塔。
卡拉汉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其实并不是真想听明白埃蒂的话,不过他必须说点什么,这样才能把埃蒂从盒子里那被诅咒的东西手里拉回来,“我不……我听不懂你的话!”
这回埃蒂的回答要清楚一些了:“它说我能飞到黑暗塔那儿去。你能让我去的,我想去!”
“你飞不起来,埃蒂。”他不能确定埃蒂是不是听进去了他这话,于是他低下头——一直低到他碰着埃蒂的额头,就像情侣们常做的那种动作。“它是想杀了你。”
“不……”埃蒂开口了,接着,理智又统统回到了他眼睛里,他隔着离卡拉汉一寸的距离,清醒地睁大了眼睛:“是的。”
卡拉汉抬起了头,但他仍然谨慎地抓着埃蒂的肩膀:“你现在没事了吧?”
“嗯,至少我想是这样,神父,我本来还是好好的,我发誓,我是说,除了那钟声让我有些不舒服以外,我还是挺好的,我当时甚至拿出了一本书来看。”他看看四周:“上帝啊,但愿我没把它弄丢,不然塔尔会剥了我的头皮的。”
“你没弄丢它,你把它塞在盒子里,还把一截儿露在外面,不过幸亏你这么做,不然门就关上了,那样的话,你这会儿也早摔到大概七百英尺的悬崖下,成了肉酱了。”
埃蒂走到悬崖边向下看了看,吓得脸全白了,卡拉汉还没来得及后悔自己对他的直言相告,就看见埃蒂往他那双崭新的皮靴上吐了起来。
7
“是它爬到我身上的,神父,”吐完以后,埃蒂说道,“它在我耳边蛊惑了一番,然后就跳走了。”
“嗯。”
“你刚才在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如果他们能收到我留的信并按上面说的去做,那我的收获就大了。你说得没错,深纽果然在通用邮递公司的名单上签了名,不过,我还是不知道塔尔的下落。”卡拉汉生气地摇摇头。
“我想我们会发现是塔尔教唆深纽这么做的,”埃蒂说,“凯文·塔尔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自打刚才那件事发生——差点发生——在我身上以后,我不由得同情起他这种状态来。”他看着卡拉汉夹在胳膊底下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是报纸。”卡拉汉说着把它递给埃蒂,“有兴趣看看戈达市长吗?”
8
那个晚上,罗兰仔细听卡拉汉和埃蒂讲述着他们在那个通往另一世界的洞门里外的冒险之旅,不过他对于埃蒂那段差点丧命的经历没表现出多大兴趣,更为吸引他的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和斯顿汉东部的相似之处。他甚至让卡拉汉模仿了那个商店售货员和那位邮局女职员的口音,卡拉汉(毕竟他曾经在缅因州居住过)模仿得很像。
“你们,”罗兰说,接着他又说:“是的,你们,是的。”他坐在那思考着,把一只脚的鞋跟搁在门廊的栏杆上。
“眼下他们会有什么危险吗,你觉得?”埃蒂问。
“希望没有,”罗兰答道,“如果你非要为谁的安全担忧的话,那就担心深纽吧,如果巴拉扎还没有放弃那块空地,那他就得确保塔尔活着。这会儿深纽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
“我们能等到狼来以后再去见他们吗?”
“我想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可以放下这一切,去欧沃束东部保护他!”埃蒂激动地说,“这个主意怎么样?听着,罗兰,让我告诉你塔尔为什么让他的朋友在通用邮递公司的客户单上签名,因为有人拿走了他想要的一本书,这就是原因。他想通过交易要回那本书,谈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出现了,接着我说服了他去山那边,可是塔尔的……兄弟,他就像一只手里捧满稻谷的黑猩猩,就是不肯松手。如果巴拉扎知道,很可能他已经知道了,那他根本不用邮政编码,只需一张和塔尔打过交道的人的名单,就可以找到他想要的人。我向上帝祈祷,如果真有这么一张名单的话,请千万把它给毁了。”
罗兰点着头:“我明白,但我们现在不能离开这儿,我们要履行承诺。”
埃蒂想了想,接着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真该死,我们还得在这儿待上三天半,在和塔尔签订的那份协议书到期之前,还得在那边待上十七天。也许事情就得持续那么久。”他停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也许。”
“我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也许吗?”
“对,”埃蒂说,“目前是这样,我想。
9
第二天早上,苏珊娜·迪恩独自坐在山脚下,弯着腰,等着腹部的阵痛过去,她吓坏了。最近一个多星期她一直有阵痛,但还没遇到过一阵像现在这样剧烈的,她把手放在下腹部,那儿的肌肉痉挛着,硬得吓人。
哦,上帝,如果我这是要生了那该怎么办?如果这就是要生了那怎么办?
她试图安慰自己不可能这么快生,她的羊水都还没有破,而在破水之前,你根本使不上劲儿。但实际上她对这些事又知道多少呢?非常之少。即便是罗莎丽塔·穆诺兹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也帮不了她多少忙,因为罗莎只有接生人类孩子的经验,那些被她接生的妈妈都是名副其实的大肚子孕妇。但是苏珊娜这会儿看上去比刚到卡拉时还不像怀孕的样子。如果罗兰关于这个孩子的评论是对的——
它不是个孩子,它是个小家伙,而且它也不是我的。它是米阿的,不管米阿是谁。无父母的米阿。
阵痛停止了,她的下腹部一阵轻松,那种硬邦邦的感觉也没有了。她伸出一个指头摸着阴道口,那儿还和以前一样。毫无疑问,接下来的几天她会平平安安的。她也必须是平平安安的,虽然她曾承诺过罗兰卡-泰特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秘密,但这一次,她认为自己应该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当战斗最终打响的时候,将会是他们七个人对付四十或五十只狼,甚至可能会有七十只狼。如果狼群集中在一起攻击他们,那他们就得高度专注,发挥出最佳的战斗力,也就是说,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分心,除开这些,那还意味着她必须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拽起牛仔裤,扣好扣子,走进了外面明媚的阳光里,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左边的鬓角,然后看见了厕所门上的新锁——那锁正符合罗兰的要求——脸上绽开了微笑。可当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时,脸上的微笑凝固了,她的影子长长的,就像早上九点钟的影子一样,但她觉得现在就算没到中午,也快到了。
这不可能,我只在里面待了几分钟而已,只不过是一次小便的时间。
也许真是这样,也许其余的时间都是米阿在里面待着。
“不,”她说,“这不可能。”
但其实苏珊娜觉得是这样,虽然米阿还没有占据主导地位——但她在不断强大,她正准备夺取支配权,如果她可以的话。
求你了,苏珊娜祈祷着,她把一只手撑在厕所的墙上,支撑着身体。只要再给我三天就行,上帝,让我好好地度过这三天吧,让我们对这儿的孩子们履行完我们的职责,然后,随便你想怎么样都行,随便怎么样都行。但是请你——
“只要三天就行,”她喃喃地说,“就算我们被打败了,那也一点关系都没有。再给我三天时间吧,上帝,求你答应我。”
10
第二天,埃蒂和逖安·扎佛兹出门去找安迪,他们发现它时,安迪正独自站在东大路和河边路那个尘土飞扬的宽敞的交叉口声嘶力竭地大声唱着歌。
“不,”埃蒂一边说着一边和逖安走上前去,“它这不叫唱。它可以说没有肺。”
“什么?你再大声说一遍。”逖安问道。
“没什么,”埃蒂说,“没听见就算了。”但是,通过联想——由肺联想到解剖学——他想到了一个问题:“逖安,卡拉镇有医生吗?”
逖安惊讶又带着几分好笑地看着他:“我们这儿如果没医生,埃蒂。那些个开膛破肚的人只有那些既有闲工夫又有闲钱的富人们才消受得起,我们生病了,就去找那对姐妹。”
“欧丽莎姐妹。”
“对,如果她们开的药有用——通常是这样——那我们就能好起来。如果那药不怎么样,那我们也只能任由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反正大家最终都是要入土为安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埃蒂答道,他想,让那些痴呆的孩子也适应这样的现实该有多难。虽然这些从雷劈回来的痴呆孩子最终都会死去,但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他们……只能苟延残喘。
“不管怎样,每个人只有三个盒子。”他们走向那个正高声歌唱的机器人时,逖安说道。这时,埃蒂看见在东边很远的地方,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和雷劈之间的地带,仿佛有一团团灰尘腾空而起,虽然实际上那儿什么也没有。
“盒子?”
“对,说得对,”逖安说着很快地碰了碰自己的眉毛、胸膛和臀部,“它们分别是脑袋瓜子,咪咪袋子,还有大粪箱。”他开怀大笑起来。
“你就是这么叫它们的?”
“呃……像这样在外面,并且只有我们俩的时候,这么叫叫挺好的,”逖安说,“虽然不可能有人会在哪位淑女面前这么说。”他再次点了点他的头、胸和屁股:“在她们面前应该说思想的盒子、心灵的盒子和灵盒。”
埃蒂把最后那个听成了钥匙:“最后那个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钥匙能把你的屁股打开?”
逖安停住了脚步。他们现在已完全进入安迪的视野了,但是安迪却对他们视而不见,仍然用埃蒂听不懂的语言唱着好像是歌剧一类的东西,它的双手时而举起时而放下,好像是在配合它所唱的东西。
“听我说,”逖安和颜悦色地说,“男人是像堆积木那样堆起来的,你知道吗。放在最上面的是他的思想,这是一个男人最好的部分。”
“女人也一样。”埃蒂微笑着说。
逖安认真地点点头:“对,女人也一样,但是男人这个词可以用来泛指男人和女人,要知道女人就是男人吹口气变出来的。”
“你们这儿的人是这么说的?”埃蒂问,他不由想起了来中世界之前,在纽约遇到的几个妇女解放主义者。他怀疑这种观点会在女人那儿得到多少赞同,大概不会比《圣经》上关于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做的这一论断得到的赞同多多少吧。
“权且这么说吧。”逖安说道,“但是,镇上的老人们会告诉你,第一个男人的母亲是欧丽莎女神。他们总说卡纳,坎塔,阿纳,欧丽莎,意思是‘生命源自这个女人’的意思。”
“再和我谈谈那些盒子吧。”
“最高等,最宝贵的盒子是人的头部,它承载着一个人所有的思想和梦想。其次是人的心,它装着我们所有的爱,悲伤,高兴,和幸福的感觉——”
“那也就是感情。”
逖安迷惑而又崇拜地看着他:“你们是这么说的?”
“啊,在我的家乡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们权且这么说吧。”
“啊,”逖安点点头,他似乎对这个新词儿很有兴趣但却似懂非懂。接着他拍拍胯部,这回没有再拍屁股:“我们管最下面的盒子叫底考玛辣,它只管做爱,排泄,或者毫无来由地害人。”
“那如果是有原因地害人呢?”
“噢,那就不能叫毫无来由了,不是吗?”逖安问道,他被逗乐了,“那样的事情应该归脑袋瓜或心房管。”
“这种说法听上去很奇特。”埃蒂说,但他其实并不这么认为。透过心灵的眼睛他可以看见自己的确是由三部分紧凑地搭起来的:头在心的上方,心则在人所具备的所有动物天性和偶尔出现的一些没来由的冲动情绪上方。他觉得逖安所说的毫无来由真是一个再贴切不过的词,这个词可以用来概括一大类行为,就像一个里程碑一样。这种想法到底有没有意义呢?他得仔细想想这个问题,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安迪还站在那儿,皮肤在太阳下闪着光,它继续大声地唱着歌。这使得埃蒂依稀地记起了以前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些孩子,他们总是一边大声地唱着我是一个塞尔维亚理发师呀,你得试试我他妈的好技术呀,一边像弱智一样大笑着跑过。
“安迪!”埃蒂叫道,机器人立即停了下来。
“嗨,埃蒂,见到你很高兴!好多天没见你了!”
“我也好久没见到你了,”埃蒂说,“你好吗?”
“很好,埃蒂!”安迪热切地说,“我总喜欢在第一场瑟迷翁来临之前唱上几嗓子。”
“瑟迷翁?”
“我们这儿的人管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风暴叫瑟迷翁,”逖安指着外伊河远处那些夹着灰尘的云朵,说道。“第一场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我看,在狼来的那天,或者第二天,它就该到我们这儿了。”
“有一种说法是,”安迪说,“瑟迷翁一来,温暖的日子就结束了。”它朝埃蒂俯下身,闪着光的头颅内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蓝色的眼睛忽明忽灭:“埃蒂,我做了一回占星术,这次花了很长时间,做得很精确。算出的结果是你们将战胜狼群!绝对是大获全胜!你将把敌人击败,然后,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
“我已经有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了。”埃蒂说,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愉快一些。他十分清楚安迪那对忽闪的蓝眼睛里的真正涵义:这个狗娘养的在嘲笑他。好吧,他想,再过两天,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安迪。
“就算你已经有了一个,可是许多已婚的男人都有情人。前不久我还对逖安·扎佛兹这么说过。”
“可那些爱自己妻子的男人不一样,”逖安说,“那天我也是这么说的,今天我再重复一遍。”
“安迪,老伙计,”埃蒂热情地说,“我们来找你是因为想在狼来的前一天晚上得到你的支持。你知道,也就是希望你能帮点忙。”
从安迪的胸腔深处发出几声嘀嗒声,他的眼睛闪烁着,流露出几近惊慌的神色:“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会帮的,嗯,”安迪说着,“噢,是的,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帮助朋友,但是,有许多事情我也是爱莫能助。”
“这是由你的程序决定的?”
“是的。”安迪回答,它刚才说“很高兴见到你”时那种春风得意的语气已经无影无踪。现在它听上去更像是一台机器。没错,它退缩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埃蒂想,这说明它开始小心应付你。安迪,狼群来了又走的整个过程你都亲眼目睹过,不是吗?他们有时管你叫一堆没用的废铁,但他们大多数时候根本无视你的存在,不管怎样,你最后都得以踏着他们的尸骨放声歌唱,不是吗?但这次恐怕会不一样了,伙计。不,我想这次和以前会不一样。
“安迪,你是什么时候被制造的?这一点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从老拉莫科的流水线上下来的?”
“很久以前。”安迪的蓝眼睛这会儿闪得很慢,它也不笑了。
“两千年以前?”
“比那还要早,我想。哎,我会唱一首关于喝酒的歌,你们也许会喜欢的,这歌好笑极了——”
“我们下次再听你唱吧。听着,好伙计,如果你早在几千年前就被做好了,那你的程序里怎么会有关于狼的信息呢?”
安迪身体深处发出一声闷响,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样。当它再次开口时,埃蒂又听到了它曾经在中部森林边缘听到的那种死气沉沉,毫无感情的声音。那是博斯考·鲍勃的声音,当老博斯考已经乌云密布要下倾盆大雨时。
“请说出密码,埃蒂?”
“我想,你以前也用过这一招,对吧?”
“请说出密码。你还有十秒钟。九……八……七……”
“问密码这种狗屁招数显然很有用,对吧?”
“二……一……零。你还能再试一次。你要再试一次吗,埃蒂?”
埃蒂冲它灿烂一笑,“瑟迷翁会在夏天刮吗,老伙计?”
嘀嗒声再次响起,还伴随着劈啪声,安迪原本偏向一边的头转到了另一边:“我不明白你的话,纽约来的埃蒂。”
“对不起,我不过是个笨头笨脑的人类,不是吗?不,我不想再重试了,至少现在不想。现在让我告诉你我们到底想让你帮什么忙,然后你再告诉我你的程序是否允许你那么做,这样公平吗?”
“公平得像新鲜空气一样,埃蒂。”
“好吧。”埃蒂举起手,握住安迪那细细的铁胳膊,尽管那胳膊摸上去油腻腻的,让人有些不舒服,埃蒂还是握住它没松手,他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我之所以只把这些告诉你,是因为你显然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噢,是的,埃蒂!在保守秘密方面,没人比得上安迪!”那机器人又恢复了神志,变得像往常一样,扬扬得意,沾沾自喜。
“嗯……”埃蒂踮着脚尖走了过去,“弯下腰。”
安迪胸箱里——如果它不是个瘦瘦的机器人,它那个地方就该叫做心灵的盒子——的引擎在嗡嗡作响,它弯下腰。与此同时,埃蒂伸长了身子,他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就像个对别人说悄悄话的小男孩。
“神父从我们那层塔里拿了一些枪,”他低声说道,“一些很棒的枪。”
安迪转过头,眼里放出的光芒只能用惊讶来形容。安迪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偷偷笑着。
“你说的是真的,埃蒂?”
“是的。”
“神父说这些枪火力很猛,”逖安说道,“如果它们还能用,那我们能用它们把狼身体里的活虫全都打出来,但我们必须提前把它们运到镇子北面去……而这些枪又很重,所以,安迪,你能不能在狼来的前一天晚上帮我们把枪装进巴克马车里?”
沉默,只有嘀嗒声和劈啪声。
“它的程序不会允许的,我敢肯定,”埃蒂伤心地说,“唉,要是我们能多有几个强壮的人手——”
“我可以帮忙。”安迪说,“那些枪在哪儿?”
“现在最好保密,”埃蒂答道,“狼来的前夜,你和我们在神父家里会合,好吗?”
“我几点钟去?”
“六点钟怎么样?”
“那就六点整。那儿有多少杆枪?你们最起码得告诉我这个,这样我才能计算好到时候需要多少能量。”
我的朋友,看来要想对付小人,只能用更小人的办法,埃蒂痛快地想着,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有十几把,大概是十五把,每把重几百磅,安迪,你知道一磅是多少吗?”
“是的,谢谢,一磅大概是四十五克,十六盎司。‘一品脱等于一磅,全世界都一样’。埃蒂,这些枪可真是大家伙!它们能用吗?”
“我们很肯定它们能用,”埃蒂说,“对吧?逖安。”
逖安点点头,“你会来帮助我们吧?”
“是的,我很乐意,六点,在神父家里见面。”
“谢谢你,安迪,”埃蒂说,他转身正要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你绝对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吧?对吗?”
“对,如果你们不让我说,我是不会说的。”
“我正是要告诉你不要说。我们可不想让狼知道我们准备了一批大枪来对付他们。”
“当然,”安迪说,“这可真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祝你们今天愉快。”
“你也一样,安迪,”埃蒂答道,“你也一样。”
11
在走回逖安家的路上——那儿离他们见到安迪的地方只有两英里远——逖安问道:“它真的相信我们了?”
“我不知道,”埃蒂说,“但我们的话让它吃了他妈的一大惊——你觉出来了吗?”
“是的,”逖安说,“我发觉了。”
“到时候它只能在那儿和自己会合,我保证。”
逖安笑着点点头:“你们的头儿是个聪明人。”
“那是,”埃蒂表示同意,“他是个聪明人。”
12
杰克再一次睁眼躺在床上,盯着本尼房间的天花板。奥伊也再次躺在本尼的床上,他把鼻子伸到他那条花尾巴下面,蜷成一个逗号。杰克迫不及待地盼着明天晚上的到来,到时候他就可以回到神父家里,和他的卡-泰特们会合了。明天晚上才是狼来的前夜,而今天只是前夜的前夜,所以罗兰觉得今晚还是让杰克住在罗金B比较好。“我们可不想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引起别人的怀疑。”他说。杰克明白他这样安排的道理,可是,伙计,待在这儿可真难受。明天他们就要和狼群搏斗,本来这已经够让人郁闷的了,可是一想到两天以后本尼将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他觉得更受不了。
也许我们都会死在狼手下,杰克想,那样我就不用操心这件事了。
在目前的沮丧状态下,这个想法确实不错。
“杰克?你睡着了吗?”
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杰克本打算装睡,可他心里挺瞧不起这种怯懦的行为。于是他答道:“没有,但我该睡了,本尼,我觉得我明天晚上睡不了多久。”
“我想是的,”本尼崇拜地小声说道,接着他又问:“你害怕吗?”
“当然了,”杰克说,“你以为我是什么?疯子吗?”
本尼用一条胳膊支起身体:“你觉得你到时候可以打死几只狼?”
杰克想了想,虽然想这个问题让他觉得恶心,那股恶心一直蔓延到胃里,可他还是想了想,“我不知道,如果到时候有七十头狼,我想我得尽量杀死十只。”
他发觉(带着些许惊奇)自己正在想着艾弗莉小姐的英文课,想着那些悬挂着的、里面躺着死苍蝇的黄球,想着每当他走在走廊上时,都想绊倒他的卢卡斯·汉森,想着黑板上列着的那行字:注意别把修饰语放错位置,想着那个总是穿着A字形套头毛衣的佩特拉·杰瑟林,她有一次还压在了他身上(或者,只是迈克·延科这么说过而已),他想着艾弗莉小姐那低沉的声音,想着中午的时候在教室外面吃饭——虽然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式公立学校里一顿普通的午饭,想着在那以后他坐在桌边,努力克制住瞌睡。当初那个小男孩,那个干净的派珀学校的小男孩,真的即将要去一个叫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农镇北面攻打偷走孩子的狼群?三十六个小时以后,他会不会已经死在战场上,肠子也被一种叫飞贼的东西从后背里打了出来,热气腾腾地在身后堆着?这一切当然不可能发生,不是吗?管家肖太太已经把他三明治上的硬面包皮切掉了,有时候还叫他巴马。他父亲教会了他如何算百分之十五的小费。这样的孩子出征,肯定不会落得个战死沙场的结果,不是吗?
“我敢肯定你能干掉二十只!”本尼说,“兄弟,我真希望能和你一起去!那样我们就可以并肩作战!砰!砰!砰!然后再装子弹!”
杰克坐起身来,着实惊讶地看着本尼,“你真的想去?”他问,“如果可以的话?”
本尼想了想,接着他的脸色变了,一下子变得更成熟理智。他摇摇头:“不,我会害怕的。说真的,你不是也正害怕吗?”
“怕得要死。”杰克简单地答道。
“是因为怕死吗?”
“对,但我更怕到时候输得一败涂地。”
“你不会的。”
说得轻巧,杰克想。
“如果我要和孩子们一起被运走,那值得庆幸的是,最起码我爸爸会和我们在一起。”本尼说,“他会把他的弓箭也带着。你见过他打枪吗?”
“没有。”
“噢,他打得挺准。如果有哪只狼从你们手下溜走了,那他就会把他搞定的。他会找到他胸前的那块腮,然后,砰!”
如果本尼知道什么腮之类的鬼话都是假的那该怎么办?杰克想。他的父亲会如他们所愿传递假消息吗?假如他知道——
这时,埃蒂那带着自作聪明的布鲁克林口音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是的,假如鱼也有自行车,那他妈的每条河都能开环法自行车赛了。
“本尼,我真的要睡一会儿了。”
本尼平躺了下去。杰克也一样,接着他继续盯着天花板。忽然他怨恨起奥伊来,怨恨他怎么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挨着本尼睡。有那么一阵他怨恨着一切的一切。明天一早,他就可以收拾行李,骑上那匹借来的小马,到镇子里去了,可是明天始终不见到来,时间仿佛被无限伸长着。
“杰克?”
“什么事?本尼,什么事?”
“很抱歉。我只是想说我很高兴你来了这儿,我们度过了不少快乐的日子,不是吗?”
“是的。”杰克说,他想:谁会相信他比我大呀。他说话简直像……我不知道……像五岁小孩之类的。这么想有些无情无义,但杰克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那他现在很可能会哭出来。他开始讨厌罗兰的安排,让他最后一晚住在罗金B。“是的,很快乐。”
“我会想你的。但我打赌,他们会在亭子上给你们树一座雕像之类的东西。”这个“你们”是他从杰克那学来的,一有机会就用。
“我也会想你的。”杰克说。
“你真幸运,可以跟着那群人去很多地方。我恐怕就得在这该死的镇里待上一辈子了。”
不,你不会的。你和你父亲将会四处流浪……当然,那还得是在你们够走运,人们肯放你们出镇子的情况下。恐怕你们这辈子将要做的,就是怀念这个该死的小镇,怀念这个曾经是你们的家的地方。这也正是我在做的事情。我看见了……我说了……但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样呢?
“杰克?”
他再也受不了了,简直要被逼疯了。“睡吧,本尼,也让我睡会儿。”
“好的。”
本尼转过身,面朝着墙,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声平缓了下来,再没过多久,他那儿就传出了打鼾声。杰克却一直没有睡着,直到午夜,他才进入梦乡。他还做了个梦,梦见罗兰跪在东大道的土地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大群狼,从悬崖旁一直伸延到河边,罗兰正在装子弹,可他的双手僵硬着,有一只手还缺了两个指头,子弹从他无力的手上掉落在他面前。直到狼群扑过来将他踏倒在地的那一刻,他还在试图给他那把大左轮手枪装子弹。
13
狼来的前一天的黎明,埃蒂和苏珊娜站在神父家客房的窗前,看着楼下罗莎小屋外那块斜坡上的草坪。
“他对她开始产生感觉了,”苏珊娜说,“我为他感到高兴。”
埃蒂点点头。“你感觉怎么样?”
她抬起头冲他微笑着,“我挺好的,”她说,她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你呢,甜心?”
“我将会怀念睡在一张真正的床上,头顶有天花板的那种感觉,另外,我还有些迫不及待要投入战斗,除了这些,我感觉也挺好的。”
“如果事情失败了,你将不用为住处发愁了。”
“说得对,”埃蒂说,“但我想我们不会失败的,你说呢?”
苏珊娜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感到一阵风摇晃着屋子,在屋檐下呼啸着。瑟迷翁来向人们打招呼了,埃蒂想。
“我不喜欢这阵风。”苏珊娜说,“它就像歪风。”
埃蒂张了张嘴。
“如果你要再说一句有关卡-泰特的话,我就把你的鼻子揍扁。”
埃蒂只得再次闭上嘴,还做了个用拉链把嘴拉上的动作。不过苏珊娜还是碰了碰他的鼻子,她的指节像羽毛那样刮了刮他的鼻梁。“我们的胜算很大,”她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为所欲为,这把他们都喂肥了,就像布莱因。”
“对,就像布莱因。”
苏珊娜把一只手放在埃蒂臀部,使他转身过来面对着自己,“但事情也是有可能会失败的,所以,我想趁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告诉你几句话,埃蒂,我想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她的话很简单,没有丝毫做作。
“我知道,”他说,“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觉得自己是完整的,”她说,“在我年轻一些的时候,我常常犹豫,有时觉得爱情是一个神圣、神秘而光彩夺目的东西,有时,比如《餐夜》这类片子热播的时候,又觉得它只是那群好莱坞制片人编出来的玩意,只是为了在经济萧条时期增加票房收入。”
埃蒂笑了起来。
“现在,我的观点是,每个人从一出生,心里就有一个洞,我们四处寻找的,就是那个能将我们心口上的漏洞填满的人。你……埃蒂,你把我的心填满了。”她牵起他的手,领着他走向床边。“并且,现在我想让你用另一种方法来把我填满。”
“苏,这样安全吗?”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也不想管那么多了。”
他们做爱了,动作很慢,直到在快结束时才加快了些。她顶着他的肩膀,低声叫喊着。在他还没达到高潮,意识还没有混乱之前,埃蒂突然想到:我会失去她的,如果我不小心看着她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我的确感觉到了,她会从我面前消失的。
“我也爱你。”当一切结束,他们肩并肩躺着的时候,埃蒂说。
“是的,”她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觉得很开心。”
“让一个人感到开心 4e5f." >也是件很高兴的事,”他说,“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一点。”
“没关系,”苏珊娜说着吻了吻他的嘴角,“你学得很快。”
14
罗莎那不大的起居室里放着一把摇椅,枪侠此刻正赤身裸体坐在上面,手里拿着一个黏土做的茶碟。他吸着烟,看着窗外的日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次看到太阳从这儿升起。
罗莎从房间里走出来,同样赤裸着身体,她站在门口看着他:“你的骨头怎么样了?告诉我。”
罗兰点点头:“你的那种油简直是灵丹妙药。”
“它的作用不会持续很久的。”
“是的,”罗兰说,“但是还有另一个世界——我的朋友们的世界——也许在那儿他们有一些能持久的东西。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很快就会到那儿去的。”
“在那儿还要继续战斗?”
“我想是这样,是的。”
“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回来了,对吗?”
罗兰看着她:“是的。”
“那就再到床上去躺一小会儿吧,好吗?”
他把烟掐灭,站了起来。他微笑着,这笑使得他年轻了一些:“谢谢。”
“这才是个好男人,蓟犁的罗兰先生。”
罗兰想了想她这句话,接着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这一辈子一直是个最快的枪侠,但是在做个好人这件事上,我总是慢人一步。”
她朝他伸出手:“过来,罗兰,到这儿来。”他向她走去。
15
当日下午,罗兰、埃蒂、杰克,还有卡拉汉神父早早地骑马驶上了东大道——从弯弯曲曲的德瓦提特外伊河看,这其实是一条向北的道路——他们放在马鞍后的铺盖卷里藏着铁铲。由于苏珊娜怀孕了,他们没有让她参加这次行动,现在她正和欧丽莎姐妹一起在草坪上忙碌着,那儿正在搭建一个更大的帐篷,一顿丰盛的晚餐也在准备之中。他们四人出发时,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就像节日时那样,但和过节不同的是,没有人高声叫喊,没有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劈里啪啦的鞭炮声,草地上也没有设置马道。没有人看见安迪和本·斯莱特曼,这样很好。
“逖安呢?”罗兰打破了那让人颇感压抑的沉默,向埃蒂问道。
“他会在神父家和我碰面,五点钟。”
“很好,”罗兰说,“如果那时候我们还在这儿没干完活,那你可以自己先回去见他。”
“如果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回去,那我就陪你。”卡拉汉说。中国人讲究的是救人救到底,以前卡拉汉从来都不怎么考虑这一点,可是自打那天他在山洞上的悬崖边把埃蒂拉了回来之后,他就觉得这种观点似乎有些道理。
“你最好还是和我们待在一起。”罗兰说,“埃蒂一个人能搞定的。我在这儿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你去做,我是指除了挖坑以外。”
“哦?那会是什么事?”卡拉汉问。
卡拉汉指着前方路上那片像妖魔一样扭曲盘旋着的尘土:“请你祈求上帝让这该死的风停下来,越快越好,当然,必须在明天早上之前。”
“你是在担心那条壕沟?”杰克问。
“壕沟倒没什么问题,”罗兰说,“我担心的是欧丽莎姐妹,即使在最有利的环境里,扔盘子也是一项需要手法极其精准的活儿,如果狼来的时候外面正刮着大风,那事情失败的可能性就会是——”他朝灰蒙蒙的前方甩出手,做了个特征鲜明(同时也具有总结性)的卡拉挥手动作。“德拉。”
卡拉汉却笑着:“我很乐意为你们祈祷,”他说,“但是为了不让你们变得过于焦虑,你们还是朝东边看吧。”
于是坐在马鞍上的三人都把头转向了东面,他们看到了玉米——这种稻谷已经过了收割期,被摘过的枝干歪歪斜斜地排成一列列极细的队伍——已经蔓延到了水稻田里。在水稻田的那边是河,河的那边是边界地的尽头。在那儿,尘土被卷在足足有四十英尺高的风旋里,一个个恶魔般的风旋猛烈旋转着,不时地相互撞击着,和它们比起来,河对岸舞动的这些小风旋看起来就像顽皮的小孩子。
“瑟迷翁常常刮到外伊河这儿,然后折回。”卡拉汉说,“据老人们说,瑟迷翁风神曾请求欧丽莎女神在他到达这条河的时候让他通行,可是她出于嫉妒,总是堵住他的去路。你知道——”
“瑟迷翁风神娶了她的妹妹,”杰克说,“而欧丽莎女神自己想得到他——也就是想让粮食和风结合在一起——而且她对此仍心有不甘。”
卡拉汉感到既惊讶又好笑,他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是本尼告诉我的,”杰克说完便沉默了,他想起了他和本尼的那么多次闲聊(有时他们在干草仓里聊,有时则平躺在河岸上聊),想起了他们兴致勃勃地交流各种传闻的情景,这让他有些伤感和痛心。
卡拉汉点着头说:“对,那故事就是这样,我想那实际上只是一种气候现象——冷空气在那儿,暖空气便从河面上上升,诸如此类的一种现象——不管那到底是什么,这阵暴风很显然将要返回到它老家去。”
像是要证明卡拉汉刚才的话是错的,狂风朝他猛扑过来,磨砺着他的脸,卡拉汉大笑着说:“在明天第一缕曙光出现之前,这阵风就会停止的,我基本上可以向你们保证。”
“只是基本上保证是不够的,神父。”
“罗兰,本来我接下去想说的就是,我明白基本上是不够的,所以我很愿意祈求上帝让它停下来。”
“谢谢你了。”罗兰接着转向埃蒂,用左手的头两个手指指着自己的脸:“是眼睛,对吗?”
“对,是眼睛。”埃蒂答道,“还有,密码如果不是十九,就是九十九。”
“这一点你不能肯定吧。”
“我能肯定。”埃蒂说。
“那……还是要小心。”
“我会的。”
几分钟以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在他们右边,一条崎岖的小路向山谷镇延伸,一直通向格洛里亚和雷德伯德一号和二号。镇里的人们以为装着孩子的牛车会在这儿停下,这一点他们想对了,但是他们认为接着孩子们和那些看护们会顺着这条小路走到那两座矿中的一座里去,这一点,他们想错了。
很快,他们中的三个开始在路的西侧挖起来,留下另一个在旁边把风。一直都没有人来这儿——这里离镇子很远,住在这儿的人这时都已经在镇上了——他们的工程进展得很快。四点钟的时候,埃蒂留下其余三人收尾,自己则别上一把罗兰的左轮枪,骑马回镇上和逖安·扎佛兹碰头。
16
逖安把他的弓箭也带来了,可是埃蒂让他把弓箭留在神父家的门廊上,埃蒂这么说时,那位农夫不高兴,不解地瞪了他一眼。
“它如果看见我带着武器,是不会感到惊讶的,但是假如它见你别着那个东西,就会起疑心的,”埃蒂说。这将是他们奋力抵抗的开始,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此时,埃蒂很冷静,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平缓而坚定,视线也似乎变得分外清晰,清晰得能看清神父屋外草坪上每一片草叶投下的影子。“我听说它力气很大,而且,必要的时候动作也很快。让我来对付它吧。”
“那我来这儿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是:因为只要见我带着你这个乡巴佬,那对方即便是个聪明的机器人,它也想象不到自己会有麻烦的。但是如果埃蒂就这么回答他,那也太没有外交水准了。
“叫你来是为了保险起见。”埃蒂说,“来吧。”
他们走到那个厕所旁,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埃蒂用过这个厕所许多次,每次用都觉得颇为惬意——里面有一堆堆软绵绵的草,供你在如厕完毕后可供擦拭用,并且,在这儿上厕所一点儿都不用担心讨厌的小阵雨——但是,直到现在他才仔细地观察了它的外部结构,厕所是用木头搭成的,高且结实,但他可以肯定安迪不用费什么功夫就能把它摧毁,如果它真想这么干,而他们又给了它机会的话。
罗莎走到她小屋的后门口,用一只手在额头上搭个凉棚挡住阳光,她看着他们俩说:“你们怎么样,埃蒂?”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罗莎,但你最好回到屋里去,这儿将会有一场混战。”
“真的吗?我这儿有一大叠盘子——”
“恐怕丽莎女士们这次帮不上什么忙,”埃蒂说,“不过,我想,如果你站远一些,是不会伤到你的。”
她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屋里了。
埃蒂坐了下来,侧对着那扇换了把新门闩的厕所门。逖安正试图卷支烟,第一支从他那不住颤抖的手中掉了下去,于是他不得不再试一次,“做这类事情我不大在行。”他说,埃蒂明白,他所说的这类事情指的绝对不是卷烟的技巧。
“没关系。”
逖安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你真这么想?”
“是的,所以,就随它去吧。”
很快便到了六点(这个王八蛋身体里也许装了一个可以精确到百万分之一秒的钟,埃蒂想),安迪出现在神父的住所前,它那被拉得长长的,像只蜘蛛一样的影子,投在它前面的草地上。它看见了埃蒂他们,蓝眼睛闪烁起来,朝他们举起了手,算是打招呼,西沉的夕阳在它的胳膊上反射着红色的光芒,这使得它的手臂看上去像是蘸过血水。埃蒂也举举手回应它,然后微笑着站了起来。他想知道在这个资源耗尽的世界上,是不是所有尚在工作的智能机器都背叛了他们的主人,如果真是这样,那它们为什么会这么做。
“你保持沉默就行,我来和它说。”他从嘴角挤出这句话。
“好吧。”
“埃蒂!”安迪叫道,“逖安·扎佛兹!真高兴见到你们!还有那些拿来对付狠群的武器!天啊!它们在哪儿?”
“都堆在茅房里呢,”埃蒂说,“只要把它们搬到这儿,我们就可以去叫一辆马车过来了,但那些枪很沉……在那里面也没有多少让人转身的空间……”
他站到一边,安迪走上前来,它的眼睛闪烁着,但不再是带着笑的闪烁,它们此刻亮得惊人,埃蒂不得不移开视线——看着它们就像看着电灯泡一样。
“我敢肯定,我能把它们弄出来,”安迪说,“帮助别人的感觉多么好啊!我常常因为程序允许我做的事情太少而感到遗憾!”
这会儿它正站在厕所门前,微微弯曲着腿,好让它那铁桶般的头低过门梁。埃蒂开始拔出罗兰的那把枪,像往常一样,他感觉手里那沉香木的枪柄触感光滑,蓄势待发。
“请原谅,纽约的埃蒂,我一把枪也没看见。”
“是的,”埃蒂说,“我也没看见,事实上我只看见了一个叛徒,它教孩子们唱歌,然后把他们送到——”
安迪迅速转过身,动作快得可怕。它体内的伺服器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在埃蒂听来似乎很响。他们俩相隔的距离还不到三英尺,正好在射程之内,“但愿这个能惩罚你,你这不锈钢做的王八蛋!”埃蒂说着朝它扣动了扳机,在傍晚这寂静里,这两声枪响震耳欲聋。安迪的眼睛炸裂,接着便熄灭了。逖安大声叫喊起来。
“不!”安迪大声叫道,刚才那两声枪响和它现在的大喊比起来,简直像公鸡打鸣,“不,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哦,不,可视度为零,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安迪飞快地用它那瘦骨嶙峋的胳膊捂住那些从眼睛里四处散开的插头,那儿还不时有蓝色的火花蹦出,它伸直了腿,铁桶般的头撞穿了厕所门口的屋顶,木板的碎片纷纷散落在它左右。
“不,不,不,我看不见,可视度为零,你们对我做了些什么,你们埋伏着要袭击我,我看不见了,七号,七号,七号!”
埃蒂把枪插回皮套里,喊道:“来帮我推它一把,逖安!”但逖安只是站着不动,呆呆地看着机器人(安迪的头已经消失在厕所门内),埃蒂等不及了,他一跃上前,伸出手按住安迪胸前那块写着名字、序列号和功能的牌子,将它向里推,这个机器人重得惊人(以至于埃蒂一开始觉得像在推一个车库),不过此时毫无心理准备,它什么也看不见,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只见它朝后退了几步,接着它那巨大的喊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类似于尖叫的警报声。埃蒂听着这声音,觉得头都要裂开了,他抓住厕所门,一把把它摔上,虽然门梁上被撞出了个粗糙的大洞,但门还是严严地关上了,接着埃蒂飞快地插上那条跟他手腕一般粗的门闩。
从厕所里传出尖锐、颤抖的警报声。
罗莎两手拿着一只盘子跑了过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出什么事了?看在上帝耶稣的分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埃蒂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那厕所在一股强大撞击力的冲击下,在地基上摇晃着。它已经向右移动了一些,露出了里面便池的边缘。
“安迪在里面,”他说,“我想,它刚刚又占了一次星,不过这次它是不情愿的。”
“你们这些王八蛋!”这声音完全不同于安迪平时说话常用的三种语气:虚情假意,自以为是,或者假意奉迎。“你们这些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们!我看不见,哦,我看不见,七号!七号!”说完这些话,安迪又开始发出警报声,听见这声音,罗莎不由得扔了她手中的盘子,用手捂住耳朵。
厕所的侧面又遭到一阵猛烈的撞击,两块结石的墙板被打得弯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下猛击,那两块板子被打裂了,安迪的胳膊伸了出来,在日光下闪着红色的光芒,胳膊末端那四个拼接起来的手指痉挛般地一张一合。埃蒂听到远处传来狗的狂吠声。
“它要出来了,埃蒂!”逖安抓住埃蒂的胳膊,大声喊道,“它要出来了!”
埃蒂甩开他的手,走到厕所门边,里面又是一下毁灭性的撞击,侧面的墙上又掉下来几块木板,此时草坪上已经到处都是破碎的墙板。在呼啸的警报声中,埃蒂的声音根本听不见,警报声太响了。他只好等着,终于,在安迪准备再一次撞击侧墙之前,警报声断了。
“王八蛋!”安迪尖叫着:“我要杀了你们!指令二十!七号!七号!我看不见,可视度为零,你们这些胆小鬼——”
“安迪,报信机器人!”埃蒂喊道,他事先用卡拉汉的铅笔头和他的一张珍贵的废纸片把安迪的序列号草草记了下来,他照着上面念道:“序列号DNF-44821-V-63!现在输入密码!”
他话音刚落,安迪那疯狂的撞击和巨大的叫喊声便停止了,四周静了下来,但没有彻底安静,埃蒂耳朵里依然回响着那地狱般尖锐的警报声。接着,在几声叮当作响的金属声和继电器的嘀嗒声之后,传来安迪的声音:“我是DNF-44821-V-63。请说出密码。”它停顿了一下,接着,用呆板的声音说道:“纽约来的埃蒂,你这个偷袭别人的王八蛋,你有十秒钟时间。九……”
“十九。”埃蒂冲着门里说道。
“密码错误。”尽管它只是个锡做的机器人,安迪的声音里明白无误地透露着狂喜,“八……七……”
“九十九。”
“密码错误。”这次埃蒂在机器人的声音里听到的则是胜利。但他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后悔自己在路上的自以为是,还有时间看看逖安和罗莎那惊恐的神色,还有时间听到狗依然在叫。..
“五……四……”
不是十九,也不是九十九。那还会是什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要用什么才能把这个王八蛋关闭呢?
“……三……”
一个念头在埃蒂脑海中闪现,就像安迪的眼睛在被罗兰的大左轮枪打瞎之前那样闪亮,这便是空地四周的篱笆上的一首诗,那首用玫瑰色油漆喷画在篱笆上,字迹上落满灰尘的诗:哦,苏珊娜——我的爱人,我那人格分裂的女伴,嫁给了南部的猪,那一年是——
“……二……”
密码既不是十九也不是九十九,而是它们的组合。这也正是那该死的机器人在他输入一次错误密码之后,还能再给他机会重试的原因,因为他之前说的并没有全错,只是不准确而已。
“一九九九!”埃蒂朝门内大声喊道。
门后,是一片死寂。埃蒂等待着,等着警笛声再次响起,等着安迪再次开始猛击厕所,他想要让逖安和罗莎逃跑,想要趴在他们身上盖住他们——
这时,从那摇摇欲坠的厕所里传出一个平直、呆板的声音:这是一部机器的声音,既没有了先前虚伪的阿谀奉承,也没有了刚才那种真实的狂怒。几代卡拉人眼中的那个安迪已经消失了,这样很好。
“谢谢,”那声音说道,“我叫安迪,一个报信机器人,还有许多其他功能。我的序列号是DNF-44821-V-63。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请你自动关闭。”
厕所里只有沉默。
“你听懂我刚才的话了吗?”
一个低低的、恐惧的声音说道:“请别让我这么做,你这个坏蛋,哦,你这个坏蛋。”
“自动关闭吧,现在。”
更长时间的沉默。罗莎站立着,手摸着喉部,这时几个男人来到神父的房子旁边,手里拿着各种自制的武器,罗莎挥挥手,让他们回去了。
“DNF-44821-V-63,请执行!”
“是,纽约来的埃蒂,我即将自动关闭。”安迪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种可怕的、自怜自艾的悲伤,这让埃蒂听了直起鸡皮疙瘩,“安迪看不见了,并且即将自动关闭。你知不知道一旦我的主供能电池的耗竭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我就永远无法再次启动?”
埃蒂想起了在扎佛兹家农田外的那几个重度痴呆的双胞胎——逖阿和扎勒曼——接着他想起了这些年来,这个不幸的镇子里所有那些像他们一样的孩子,尤其是塔维利家的双胞胎,那是一对多么聪明、机灵、惹人喜爱的孩子啊,而且还那么漂亮。“永远还不够久,”他说,“但我想也只能这样了。别废话了,安迪,关闭吧。”
那已经被毁了半边的厕所里依旧是一阵沉默。逖安和罗莎悄悄走到埃蒂的两侧,和他一起并肩站在那扇锁住的门前,罗莎抓住了埃蒂的前臂,他立即把她甩开了,这样他才能在有必要的时候立即拔枪,虽然他不知道对着没了眼睛的安迪,他还能打哪儿。
安迪再次说话的时候,它那呆板而响亮的声音让逖安和罗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埃蒂还站在原地,他在杀死巨熊时,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语,虽然安迪说话的节拍不大一样,但作为政府的产品,这已经算是很相似了。
“DNF-44821-V-63正在关闭!所有亚核粒子电池以及存储电路均处于关闭阶段!自动关闭已完成百分之十三!我是安迪,报信机器人,还有许多其他功能,请将我所在的位置告诉拉莫科企业或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拨打1-900-54!您将得到奖品!重复一遍!您将得到奖品!”一声嘀嗒声之后,又是同样的话:“DNF-44821-V-63正在关闭!所有亚核粒子电池以及存储电路均处于关闭阶段!自动关闭已完成百分之十九!我是安迪——”
“你曾经是安迪,”埃蒂轻柔地说。接着他转身看到逖安和罗莎那惊恐得像孩子一样的脸,不由得微笑起来,“没事了,”他说,“都结束了。它再这样叫上一会儿,就报废了。你们可以用它来做个……我不知道……做个种植器之类的。”
“我想,我们会把厕所地板撬掉,就把它埋在那儿。”罗莎说着朝厕所那边点点头。
埃蒂脸上的微笑扩展开来,变成了咧嘴笑。他喜欢这个把安迪埋在粪里的主意,十分喜欢。
17
黄昏退去,夜色渐深的时候,罗兰坐在露天舞台的边缘,看着卡拉镇的人们尽情享用着他们的丰盛晚宴。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也许是他们聚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明天晚上,他们的镇子也许会变成一堆堆冒着青烟的废墟,但他们依然开心地吃着。罗兰想,他们之所以这样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些孩子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旦人们最终决定去做一件正确的事,他们的心情便会轻松许多,即便村民们知道那么做很可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那种轻松感也不会因此消失。这也许算是一种轻率吧,大部分人这天晚上会和他们的孩子、孙子们一同睡在草地上那个离他们不远的帐篷里,并且将留在这儿,脸朝着镇子的东北方,等着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他们认为,到时候会听到枪声(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接着那些标志着狼群的一团团灰尘要么朝他们来时的方向渐渐消散,要么朝着镇子里奔涌,如果出现的是第二种情况,那人们就会逃散,等着镇子被狼群焚烧,烧完之后,他们就成了流浪在自己地盘上的难民。如果事情的结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会重建家园吗?罗兰认为这一点值得怀疑,他们一旦没有了孩子——因为这次狼群如果赢了,他们会抢走所有的孩子,罗兰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也就没有了重建家园的理由。也就是说,第二批狼群袭击之后,这个地方将变成一个幽灵之镇。
“很抱歉。”
罗兰环顾四周,看见了韦恩·欧沃霍瑟,他手拿帽子站立着,他这副模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卡拉镇的大农户,反倒像个潦倒落魄的骑马的流浪汉,他的眼睛很大,眼神里有着些许悲伤。
“你没必要那么大声.99lib.t>对我说抱歉,我还带着你给我的马具。”罗兰温和地说。
“是的,但……”欧沃霍瑟降低了声音,他想着该怎么接着说下去,然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决定开门见山地说:“您指定了几个人在战斗时看护孩子们,鲁本·卡沃拉是其中之一,对吗?”
“是啊?”
“他的肠子爆裂了。”欧沃霍瑟把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摸着阑尾的位置,“他现在正躺在床上,发着烧,嘴里还说着胡话,他很可能会染上败血症然后死去的,虽然有些像他这样的病人能好转,但那只是少数。”
“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罗兰说,高大魁梧的卡沃拉是个不知惧怕为何物的人,懦弱对他来说更是无异于外星生物,他的这个特点给罗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会儿,罗兰想着谁会是代替他的最佳人选。
“让我来代替他吧,好吗?”
罗兰看了他一眼。
“我请求你,枪侠,我不能只是袖手旁观,我原以为我可以——我必须那么做——可是我做不到。那种想法让我很不舒服。”是的,罗兰想,他看起来的确很不舒服。
“你妻子知道吗,韦恩?”
“是的。”
“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
罗兰点点头:“黎明前半小时来这里吧。”
欧沃霍瑟脸上满是深深的、几乎夹杂着痛楚的感激之情,这神情使得他看上去变得不可思议的年轻,“谢谢,罗兰!谢谢!非常感谢!”
“很高兴你能加入进来。现在听我交待你几句。”
“什么?”
“事情并不会完全像我在集会时说的那样。”
“你是说,因为安迪的缘故?”
“是的,它是一部分原因。”
“还有什么?你该不会是说,还有另一个探子吧?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我的意思只是说,如果你想加入我们,那你就得听从我们的指挥,明白吗?”
“是的,罗兰,我明白得很。”
欧沃霍瑟再一次感谢罗兰给了他这个死在镇子北边的机会,接着趁罗兰也许还没改变主意,他就拿着帽子,急匆匆地回家了。
埃蒂走了过来:“欧沃霍瑟也要参与进来?”
“看来是这样,你对付安迪的时候遇到麻烦了吗?”
“一切都还顺利。”埃蒂>说,他不想告诉罗兰,他、逖安还有罗莎也许有那么一刻差点就变成烤面包了。离那厕所很远时,他们还能听到安迪的咆哮声,但那声音很可能没有再持续很久,因为当他们还能听见时,那机器人正大声说着自动关闭已完成百分之七十九。
“你干得很漂亮。”
来自于罗兰的赞美总是让埃蒂有一种成为世界之王的感觉,但他努力不把它表现出来:“只有我们明天打胜仗了,我才能配得上让你这么说。”
“苏珊娜呢?”
“看起来挺好。”
“没有……?”罗兰挑了挑左边的眉毛。
“没有,就我所见。”
“也没有说有短暂剧烈的疼痛?”
“没有,她能处理这些事。你们在挖壕沟的时候,她已经把扔盘子的技术练得很熟练了。”埃蒂冲着杰克抬抬下巴,那孩子正独自坐在一架秋千上,奥伊在他脚边待着,“我担心的是那个人,如果他能摆脱现在的情绪,我会很高兴的。这事一直困扰着他。”
“对于另外那个孩子来说,这事更难以接受。”罗兰说着站起身,“我要回神父家了,我得去他那儿睡一会儿。”
“你能睡着吗?”
“哦,是的,”罗兰说,“有了罗莎的猫油,我能睡死过去。你和苏珊娜也要尽量睡一会儿。”
“好的。”
罗兰严肃地点点头:“明天早上我来叫醒你们,我们一起骑马从这儿出发。”
“然后我们就要开始战斗了。”
“是的,”罗兰说,他看着埃蒂,蓝眼睛在火把的光芒中闪闪发亮。“我们要一直战斗,直到把他们消灭,或者,直到我们战死。”
第七章 狼群
1
现在看,仔细看:
这条马路像美国任何其他的二级公路一样宽,且一样保养良好,但是,这条路是由一种卡拉人称作沃根的黏合细密的泥土砌成。公路的两边都有排水沟;在沃根下,随处都是整洁且保养良好的木头水管。在黎明前微弱诡异的光线下,十二辆由曼尼人驾驶的巴卡马车沿路前行,这些马车都有圆圆的帆布盖子。那些帆布明亮洁白,看上去像奇怪的、飘得低低的云朵。这些帆布能在炎炎夏日里反射强烈的日光以保持车内凉爽,就像那种低低的积云,可能你也看到过的。每辆巴卡都是由六只骡子或四匹马拖着,座位上的两个驾车的人——他们或是战斗者,或者是指定照料孩子的人。欧沃霍瑟驾着领头的马车,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坐在他的旁边。接下来是来自蓟犁的罗兰,旁边坐的是本·斯莱特曼。然后是逖安和扎丽亚·扎佛兹,以及埃蒂和苏珊娜·迪恩。苏珊娜的轮椅折叠好了放在她身后的马车里。在他们之后的是巴吉·扎夫尔和安娜贝尔·扎夫尔。在最后一辆马车的顶座上坐着的是唐纳德·卡拉汉神父和罗莎丽塔·穆诺兹。
在巴卡里面的是九十九个孩子。当然那第九十九个孩子就是本尼·斯莱特曼,他就是为了凑足这个奇数。他在最后一辆马车里。(他和他的父亲在同一辆车里,觉得有些不安。)孩子们都缄口不言。一些较小的孩子已经入睡,当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们又不得不马上被叫醒。前方不到一英里的地方,车就要左拐进入河谷村。在右方,有一个向河流延展的缓坡。所有的驾车人都看着东方,那被称作雷劈的黑暗之地。他们等待从东面而来的尘云。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来,至少现在还没有来。此时,就连微风也渐止了。卡拉汉的祈祷似乎得到了回应,至少微风听了他的话。
2
本·斯莱特曼坐在罗兰旁边的马车顶座上,用一种细得听不见的声音说:“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如果在马车从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出发的时候,斯莱特曼问关于他能活过今天的几率,罗兰想那个数字应该是百分之五。当然,现在不会有什么上升。现在他们必须要明确两个问题,而且还要合理地解决这两个问题。第一个肯定得斯莱特曼他自己问。罗兰本没想到他会问,可是斯莱特曼还是问了,亲口问了。罗兰转过头来看着他。
沃恩·艾森哈特的工头脸色苍白,他摘掉眼镜,与罗兰目光对峙。枪侠将此归结为缺乏勇气的特殊表现。老斯莱特曼有足够的时间来揣测罗兰心里的杠杆,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如果他还想要那么一点希望的话——尽管他也不是很愿意这么做,那么,他必须要对峙着看枪侠的眼睛。
“是的,我知道。”斯莱特曼说。他的声音很坚定,至少目前是这样的。“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知道一切。”
“我猜,是在我们带走了你的伙伴之后吧。”罗兰说,言语间似乎是刻意讽刺(讽刺是罗兰惟一真正懂得的幽默方式)。斯莱特曼听到这话时,退缩了一下:伙伴。你的伙伴。但是他点点头,眼睛仍然定定地看着罗兰。
“我猜想,如果你知道安迪的事情的话,你也就知道我做的事情。虽然,它是绝对不会告密的,它的身体里没有告密这样的程序。”最后,他实在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目光对峙,于是就低下头,咬着嘴唇。“我主要是因为杰克才知道的。”
罗兰脸上的惊讶之情一览无遗。
“他变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像以前那么沾沾自喜,也不那么勇敢了,但是他还是那么做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我的孩子。在最后的一个礼拜,一个半礼拜里。本尼只是……嗯,很彷徨困惑。我猜你会这么说的。他感觉到了一些事情,但是他自己又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而我却很明白,就像你的孩子不再想和他待在一起了。我问我自己可以做些什么。答案好像很明了,就像是杯子里的那点啤酒一样清澈见底。”
罗兰他们的马车落在了欧沃霍瑟他们的后面。他轻轻地抽了几鞭他的马队,他们现在跑得稍微快了一些。从他们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小小动静,有几个在说话,但大部分孩子还在继续伴着马车轻轻的铃铛声打鼾。罗兰让杰克收集一小盒孩子们的物品。,现在他看到他已经动手在做这件事情了。杰克是个从来不会拖拉,而又听话的孩子。今天早上他带着他父亲的枪,还戴着顶防晒的帽子,好挡挡刺眼的阳光。他和埃斯特拉达坐在第十一辆马车的座椅上。罗兰猜想斯莱特曼也有一个好孩子,只不过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杰克有天晚上在道根,那时你和安迪也在那儿,来传递你邻居的消息。”罗兰说。斯莱特曼退缩地坐在他的座位边上,样子像是个欠揍的男人。
“那儿,”他说,“是的,我几乎能感觉到……或者认为我能……”停顿许久后,他说,“操他妈的。”
罗兰看着东方。现在,天已经亮了很多,但尘云还是没有出现。那也不算很坏。一旦尘云出现,那些狼就会蜂拥而至。他们的灰马跑得很快。罗兰还在随意地继续问斯莱特曼一些其他问题。如果斯莱特曼有任何否定的回答,无论这些马跑得多快,他都将无法活到狼群来到的那一刻了。
“如果你找到他,斯莱特曼——如果你们找到我的孩子——你会把他杀了么?”
斯莱特曼在寻思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时,重新把眼镜戴上了。罗兰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这个问题对他的重要性。他等着看这个杰克朋友的父亲是该活还是该死。斯莱特曼必须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即将到达目的地,到时马车就要停下来,孩子们就会下车。
斯莱特曼终于抬起头来,再一次遇到罗兰的目光,但欲言又止。事实已经很明朗:他没有办法做到同时既正视着枪侠的目光,又如实地回答他的问题。看着枪侠的时候他说不出话,而想要说话的时候又无法正视着他。
他再次低下头,眼睛盯着他的两脚之间马车裂开的木头地板,说:“是的,我估计我们会杀死他。”他停顿了,枪侠点了点头。当斯莱特曼转过头去的时候,有一滴眼泪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眼泪滴在了马车顶座地板的木头上。“是的,还有什么?”现在他抬起头来;现在他又能与枪侠的目光对峙了。他看到枪侠的眼睛的时候,他知道他的宿命已尘埃落定。“快点下手吧,”他说,“别让孩子们看到就好,求你了。”
罗兰又在马背上抽了几鞭。然后他说:“我不会结束你苟且偷生的性命的。”
斯莱特曼的呼吸在那一刻的确停下了。他继续对着枪侠说,是的,为保护他自己的秘密,他会杀死一个十二岁男孩的。那个时候,他的脸上竟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得意。他的脸上现在是希望,而这种希望却使得他的脸很丑陋,近乎怪诞。他接着说道:“你在愚弄我吗?你在嘲弄我吗?你还是会杀我的。你为什么会不杀我呢?”
“一个懦夫通常都会根据自己的为人来判断别人的。”罗兰这样评论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杀你的,斯莱特曼,因为我爱我自己的孩子。你对此一定也有深刻的理解,不是吗?去爱一个孩子?”
“是的。”斯莱特曼又一次低下头,开始揉被日光灼伤的颈背,他本以为今天他的这颗头颅肯定会落地的。
“但为了你自己、本尼和大家,你必须明白,如果狼赢了,你必死无疑。你肯定也明白这一点,就像埃蒂和苏珊娜说的那样,让我们把这件事先搁一会儿。”
斯莱特曼又看了罗兰一眼,眼睛在他的眼镜后面眯了起来。
“你给我好好听着,斯莱特曼,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我们并不会去狼认为我们要去的地方,孩子们也不去。不管最后到底谁输谁赢,这次他们肯定得留几具尸体在这里了。他们会知道他们得到的消息有误。谁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误导他们呢?只有两个人:安迪和本·斯莱特曼。现在,安迪已经完蛋了,他们没有办法再去报复它了。”罗兰对斯莱特曼笑了笑,这个笑容比北极冰山还要冷。“但是,你还没有死。你惟一在乎着的那个人,你的孩子,也还在。”
斯莱特曼默默地坐在那里思考着罗兰的这番话。他以前显然没有想到过这些。但是,只要他能理出这里面的头绪,他就没有办法否认了。
“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故意叛变,”罗兰说,“即便你对他们说这只是个意外,他们也还是会杀了你。为了报复,他们还会杀了你的儿子。”
枪侠说这话的时候,这个男人的脸颊红了一片——罗兰以为,这都是出于羞愧——但,当他想到他的儿子也可能会死于狼手的时候,他的脸马上变得煞白。或许,斯莱特曼是想到他们正在带着本尼往东走才变了脸色——带到狼那里,然后变成白痴。“对不起,”他说,“我为我所做的一切向你道歉。”
“去你的道歉,”罗兰说,“卡照样运转,世界也还是继续转换。”
斯莱特曼没有回答。
“我负责来送你和孩子们,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会做到的,”罗兰告诉他,“如果事情进展顺利,那你什么战斗也不会看到。如果不顺利,那么你要记住萨瑞·亚当斯将是那场射击比赛的头儿,我希望我之后问她的时候,她说你是完全按照她的吩咐办事儿的。”斯莱特曼继续沉默着,于是,枪侠的话就尖刻起来,“告诉我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妈的。我想听到你说:‘是的,罗兰,我懂了。’”
“是的,罗兰,我完全理解。”停顿了一下,斯莱特曼说,“如果我们真的赢了,你估计当地人会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吗……会知道关于我的……”
“只要安迪不说,他们就不会知道的,”罗兰说,“那个多嘴的家伙已经完蛋了。只要你照你现在的承诺做事,我也不会说出去。我的卡-泰特也不会说的。但这不是出于对你的尊敬,而是出于对杰克·钱伯斯的尊敬。并且,如果狼落入了我给他们设的圈套,当地人怎么可能会想到还有另外一个叛徒?”他用冷冷的眼神打量着斯莱特曼。“他们是天真的人,值得信赖的人。这些你都知道,只是你利用了他们。”
斯莱特曼的脸又红了。他又一次低头看着顶座的地板。罗兰抬起头,离他们要去的地方只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了。很好。东面的地平线上仍然没有出现尘云,但他能感觉到尘云正在积聚了。狼来了。哦,是的。他们在河对岸的某处下了火车,然后骑上马像魔鬼一样朝这里飞奔而来。他可以肯定是这样。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我的儿子。”斯莱特曼说道,“安迪跟我说他们要带走他,就在那个地方的某处,罗兰——”他指着东方,指着雷劈。“那边有一种可怜的生物,叫作断破者。他们其实是囚犯。安迪说他们是心灵感应者和心理运动学家。这两个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它们跟心灵相关。断破者也是人类,他们吃和我们一样的东西来补充营养,但是他们还需要其他食物,特别的食物,来补充营养,使他们变得特别,和我们不一样。”
“补脑的食物。”罗兰说。他记得他母亲把鱼叫做补脑的食物。之后,他突然莫名地想起了苏珊娜的夜游。那个午夜,不过拜访宴会大厅的不是苏珊娜本人,而是米阿。无父母的米阿。
“是的,我想是这样,”斯莱特曼赞同道,“这是只有双胞胎之间才有的东西,把他们的心灵连在一起的东西。那些家伙——不是那些狼,而是把狼送来的那些家伙——把它取走了。没有了这个东西,孩子们就会变痴呆,白痴。那就是他们要的食物。罗兰,你能理解么?那就是他们要带走孩子的原因!去喂那些天杀的断破者!不是为了填饱他们的胃,营养他们的身体,而是去喂他们的心灵!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被安排要断破的是什么!”
“双柱仍然支撑着塔楼。”罗兰说。
斯莱特曼很震惊也很害怕。“黑暗塔?”他低语道,“你说的是黑暗塔吗?”
“是的,”罗兰说,“谁是芬里?芬里·奥提戈?”
“我不知道,每次,来取走我的消息的只是一个声音。我认为那是獭辛,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你知道吗?”
斯莱特曼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不管它了。可能我们到时会碰到他,他会顺便帮我们回答这个问题。”
斯莱特曼没有回答,但罗兰感觉到了他的疑虑。疑虑是正常的。他们现在几乎要成功了。枪侠感到把他拦腰勒住的那根无形的绳子现在已经开始慢慢松开了。他第一次这么坦诚地面对着这个工头。“总是有像你这样的人被安迪欺骗的,斯莱特曼。我肯定那就是为什么它留在这里的原因,就像我也知道你的女儿,本尼的姐姐也并非死于事故。他们总是需要留下一个双胞胎,再加上一个软弱的父亲。”
“你不能——”
“闭嘴。对你有利的话,你都已经说了。”
斯莱特曼挨着罗兰坐着,不说话了。
“我理解叛变这回事儿。我自己也做过,一次是对杰克。但是那不会改变你的为人;我们直说吧,你就是只吃腐肉的鸟,乌鸦变的秃鹰。”
斯莱特曼的脸色先是发青,接着又变成了暗红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孩子。”他固执地说。
罗兰弓起手掌往里面吐了口唾沫,然后抬起手来擦了擦斯莱特曼的脸颊。顿时他的脸颊又有血色了,热乎乎的样子。然后枪侠抓住斯莱特曼戴的眼镜,在他的鼻子上抖动了几下。“你永远都洗刷不干净了,”他轻声说道,“就是因为这个。这就是他们在你身上打下的标记,斯莱特曼。这是你的招牌。你告诉自己说你是为你的孩子才这么做的,只有这么想你在晚上才能睡得安稳。我也告诉我自己,我那么对待杰克都是因为我不想失去抵达黑暗塔的机会……而那么想就让我晚上睡得安稳些。我们之间的区别,惟一的区别,就是我从来不戴眼镜。”罗兰在裤子上搓了搓手。“你把自己卖了,斯莱特曼。你忘了你父亲的脸。”
“就让我这样吧,”斯莱特曼低语道。他擦去枪侠在他脸颊上留下的唾液,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眼泪。“我真的是为了我的孩子。”
罗兰点点头。“好吧,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的孩子。你把他当做一个十足的胆小鬼拽在你的身后好了。好吧,不说这些了。如果事情进展顺利,你或许能和他在卡拉终老余生,受邻里们尊敬。当枪侠沿着光束的路径来到镇上,你是那些勇敢地站出来抵挡狼群的英雄。当你无法行走?的时候,他将陪伴你,扶着你走。我能想象这样的情景,但我不喜欢这情景。因为一个为了一副眼镜而把自己出卖的人,总有一天会为了其他东西,甚至是为了更加便宜的东西再次出卖自己,而迟早你儿子将会发现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如果能够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那就是你能给你儿子的最好交待。”在斯莱特曼能够回答他之前,罗兰提高了嗓门喊道:“嘿,欧沃霍瑟!嘿,看着你的马车!噢!欧沃霍瑟!停在这里啊!我们到啦!谢谢啊!”
“罗兰——”斯莱特曼开口说道。
“不用说了,”罗兰收起缰绳,说道,“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你只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就好,先生:如果你今天死得像个英雄,你就帮了你孩子一个大忙。”
3
最初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时,他们称之为卡。当事情开始有了变化,有人开始流血死去时,他们还是称之为卡。枪侠会这样对他们说,我们最终都要为了卡而舍弃生命。
4
在一切都还正常的时候,罗兰已经在燃烧的火把下告诉孩子们他想要他们干什么。现在,天色已经渐亮(但是,太阳还没有冒出地平线),他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路上从大到小排成一排,每一对双胞胎都手牵手。巴卡马车停在马路的左面,侧轮恰好在沟渠上方。这列队伍惟一的缺口是在从东边大路拐过来通向河谷村的路上。在孩子们旁边站成一排的是照看孩子们的人,现在再加上逖安、卡拉汉神父、斯莱特曼和韦恩·欧沃霍瑟,他们的数目已经超过了十二个。在他们对面,在右手边的沟渠上方排成一排的是埃蒂、苏珊娜、罗莎、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和逖安的妻子扎丽亚。每个女人都背着装满盘子的丝质内衬编织袋。在他们身后下方的沟渠上堆叠着装有更多欧丽莎的箱子,总共加起来可能有两百多个盘子。
埃蒂朝后面扫了一眼。还是没有看到尘云。苏珊娜对他紧张地笑了笑,埃蒂也暖暖地对她笑了笑。这是最艰难的部分——最让人恐惧的时刻。再过会儿,苏珊娜的离去将会结束这一切,让他不能自已。现在,他还太清醒了。他很清楚现在是他们最最无助脆弱的时候,就像一只没有壳的乌龟一样。
杰克挤出孩子们熙熙攘攘的队伍,他还随身带着一盒子他收集的孩子们的零碎东西:有扎头发的丝带,给长牙的婴儿咬的奶嘴,用紫杉木削成的哨子,一只几乎没底儿了的鞋子,还有一只袜子。盒子里还有二十多样类似的东西。
“还有本尼·斯莱特曼!”罗兰叫道,“弗兰克·塔维利!弗兰西妮·塔维利!到我这边来!”
“嘿,”本尼·斯莱特曼的父亲警觉起来,说道:“你为什么把我儿子叫出队列——”
“去做他该做的,就像你要做你该做的,”罗兰说,“就这样。”
四个孩子被叫出来站在罗兰的面前。塔维利兄妹仍旧手牵手,脸色发红,呼吸急促,目光明亮。
“现在听好了,别让我重复一个字。”罗兰说着。本尼和塔维利兄妹身体前倾紧张地听着他讲。离开队伍让杰克有点不耐烦,但是他却不怎么好奇;他知道这一部分,他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大部分事情。罗兰希望的那些事情都会接着发生。
罗兰开始对这些孩子说,他声音很大,边上排着队的照看孩子的人也肯定听得见:“你们沿着这条路走,”他说,“每走几步就要在路上留下点孩子们的东西,要看起来像是某个孩子在仓促艰难的行进中掉下的东西一样。别跑,但要接近跑的速度。注意脚下的路。走到道路分叉的地方——差不多半英里的路——然后就别再走了。你们明白没有?到了之后,就一步也别再向前走了。”
孩子们急切地点了点头。然后罗兰把目光转向站在他们后面的紧张的大人们。
“这四个孩子开始两分钟后,其余的双胞胎再开始行动,大的在先,小的在后。他们不会走得太远;最小的二对可能都不用出发。”罗兰提高了嗓门,用一种命令式的声调高喊道,“孩子们!当你们听到这个时,立刻回来!立刻回到我身边!”罗兰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放到嘴角吹了一声口哨,口哨如此刺耳,以至于有几个孩子用手捂住了耳朵。
安娜贝尔·扎夫尔说道:“先生,如果你打算让孩子们躲在其中一个山洞里去,为什么还要再把他们召唤回来呢?”
“因为他们不会藏在山洞里,”罗兰说,“他们要回到这里来。”他指着东方。“欧丽莎女士们会照看好我们的孩子的。她们将藏在稻田里,就在河的这边。”他们都看着罗兰指的方向。就在那时,他们看到了尘云。
狼来了。
5
“我们的伙伴在路上了,亲爱的。”苏珊娜说。
罗兰点点头,然后转向杰克:“去吧,杰克,照我说的去做吧。”
杰克从盒子里抓起两把东西,把它们递给塔维利兄妹。然后他像一只鹿一样优雅地跳上左边的沟渠,朝着河谷出发,本尼跟在他旁边。弗兰克和弗兰西妮紧跟着他们,在他们的右边;罗兰看见弗兰西妮从手上扔下一顶小帽子。
“好吧,”欧沃霍瑟说,“我有点明白了,狼看见丢下的东西,会更加确信孩子们就在那儿。但是到底为什么要把余下的那些送到北边去呢,枪侠?为什么不让他们直接躲进稻田里呢?”
“因为我们不得不假设那些狼像真正的狼一样闻得到猎物的气味,”罗兰说。他再一次提高了嗓门,“孩子们,前进啊!大孩子在先!拉住同伴的手千万别松开!我一吹口哨就赶紧回来啊!”
孩子们出发了,卡拉汉、萨瑞·亚当斯、扎夫尔夫妇和本·斯莱特曼帮他们跳上沟渠。所有的大人都显得焦虑不安;而只有本尼的父亲除了不安之外还显得有些犹疑。
“狼就要开始动手了,因为他们有理由相信孩子们就在那儿,”罗兰说,“但他们不是傻瓜,韦恩。他们会寻找孩子的迹象,而我们将给他们制造这些迹象。如果他们闻——我打赌闻到的将是镇上最后一块水稻田——当然他们也会看到掉落在地上的鞋子和丝带。当大部队的孩子的气味消失之后,我先送出的四个孩子的气味会继续走得远些,这可能把他们带得更远,也可能不会。到那时候,这已经不重要了。”
“但——”
罗兰没理会他的话。他转向他的战斗小队。总共七人。好数字,他对自己说,这是个充满力量的数字。他越过他们看他们身后的尘云,这阵尘云比任何鬼怪的尘云升得都要高,而且在以可怕的速度向他们飞奔过来。然而,罗兰认为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
“听着,听好了。”他对着扎丽亚、玛格丽特和罗莎说道。自从老杰米在扎佛兹的门廊里把他保存很久的秘密轻声告诉埃蒂后,他的卡-泰特内部的成员都已经知道接下来的这部分内容。“狼既非人类,也非怪物。他们是机器人。”
“机器人!”欧沃霍瑟尖叫道,他不是怀疑,而是惊恐。
“是的,是我的卡-泰特以前看到过的那一种。”罗兰说。那时候,他想起了某块空地,大熊的最后几个幸存的侍从在那块空地上无止境地追逐着对方。“为了隐藏他们头顶会旋转的小东西,他们会带着兜帽。他们可能有这么长,这么宽。”罗兰比划着大约两英寸高,五英寸长的样子。“这就是很早前莫丽·杜林击中并杀死的那个东西。她是偶然击中的,而我们一定要命中他们。”
“思考帽,”埃蒂说,“他们通过这个和外部世界联系。没有这个,他们就像一堆无用的废物。”
“瞄准这儿。”罗兰把他的右手放在他头顶上一英寸的高度给大家示范。
“但是胸部……胸部的两侧……”玛格丽特开始迷惑不解地问。
“没用的,一直都是没有用的,”罗兰说道,“就瞄准那些兜帽顶就好了。”
“总有一天,”逖安说道,“我要看看,到底为什么那里有那么些该死的恶棍。”
“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罗兰回答道。最后那对孩子——最年轻的那对——也遵照指示手牵着手开始上路了。最大的那对孩子可能已经走了八分之一英里远了,杰克他们四人则要更远些。罗兰回转身看那些看护孩子的人。
“现在叫他们回来,”他说道,“把他们分成并排两列,带他们越过沟渠,穿过玉米地。”他看都没看,就竖起大拇指伸向背后。“我难道没有告诉你们不要扰乱那片玉米地吗?特别是靠近路的那一段,狼能看到的那一段。”
他们摇了摇头。
“在水稻田边上,”罗兰继续,“把他们带进一条小溪里,领他们到临近河边玉米地的地方,然后躲在高的绿色玉米丛中。”他分开双手,他的蓝眼睛炯炯有神。“将他们分散开来,你们大人在靠河的那边。如果那里也出现问题——出现更多的狼,或是出现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事情——那么那个方向应该就是他们来的地方。”
罗兰没有给他们提问的机会,他再次把手指放到嘴角并吹响了口哨。沃恩·艾森哈特、克雷拉·安瑟勒姆和韦恩·欧沃霍瑟加入了沟渠中的队伍,并开始大声招呼孩子们转身朝大路返回。同时,埃蒂又回头看了,一眼东边,他震惊了,那尘云朝着河这边前进的速度太惊人了。一旦你知道这个秘密,这种感觉其实是很好的;那些灰马其实并不是马,只是伪装成马的机械运输工具而已。像一支政府巡洋舰队,他想。
“罗兰,他们真快啊,像魔鬼一样的速度。”
罗兰看了一眼。“我们不会有事的。”他说。
“你确定吗?”罗莎问。
“当然。”
最小的孩子手拉手穿过路匆忙返回了,他们因为恐惧和兴奋眼睛都瞪得老大。曼尼的康塔布和他的妻子阿拉领着他们在跑。她告诉他们沿着路直走,一点都别去碰那些玉米秆子。
“为什么呢,夫人?”泰克问,他肯定还没有超过四岁。他的连身衣正前面有一个黑色的很显眼的补丁。“玉米都已经摘掉了啊,你看。”
“这是个游戏,”康塔布说,“一个叫做‘别碰玉米’的游戏。”他开始哼起歌来。一些孩子也开始跟着哼了起来。但是,大部分孩子仍然很迷惑,也很害怕,他们没有跟着唱。
罗兰看到小点的孩子都过了马路,现在是最后几个高点、大点的孩子了。他抬头又看了一眼东方。他估摸着狼从外伊河的那一边过来还需要十分钟。十分钟应该够了。但是上帝啊,他们跑得可真快啊!他突然想到,可能最终不得不把小斯莱特曼和塔维利兄妹他们几个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这不在原来的计划之内,但事已至此,计划也总得变通一下。必须得变了。
现在,最后那些大点的孩子也已经穿过马路了,只有欧沃霍瑟、卡拉汉、老斯莱特曼和萨瑞·亚当斯还留在路上。
“快走。”罗兰对他们说。
“我要在这里等我的孩子!”斯莱特曼反对道。
“快走!”
斯莱特曼似乎还想和罗兰继续争辩这个问题,但萨瑞·亚当斯抓住他一只胳膊肘,欧沃霍瑟抓住了另外一只,把他拖住。
“好了,”欧沃霍瑟说,“他会像照看自己的孩子一样照看你的孩子的。”
斯莱特曼最后怀疑地望了罗兰一眼,跳过沟渠,随欧沃霍瑟和萨瑞跟在下坡的孩子们的队伍末端。
“苏珊娜,带他们看我们的藏身之地。”罗兰说。
为了确保孩子能够穿过路的靠河一边的沟渠,前一日他们在那里挖沟的时候一直都很小心。现在,苏珊娜用一只短了一截的残疾的腿踢开一堆枯枝乱叶和干玉米秆子——这类东西本来应该出现在他们身后的路边沟渠里——一个黑洞露出来了。
“这只是个壕沟。”她歉意地说,“顶部上方有一些板,很轻,很容易推上去。我们就藏在那里。罗兰做了一个……噢,我不知道你们把它叫做什么,在我来的地方,我们管它叫潜望镜,里面有个小镜子,你可以通过它看到上面……当时机到来的时候,我们就站起来,那些板会自动落在我们周围。”
“杰克和其他三个人在哪儿?”埃蒂问道,“他们现在该回来了。”
“还没有那么快,”罗兰说,“镇静,埃蒂。”
“我镇静不了,而且也不早了。他们现在至少应该在我们的视野之内了。我得去那里看看——”
“不,你不能去,”罗兰说,“在他们发现一切之前,我们得尽量集中,也就是说,我们得把火力集中在这儿,在他们的后方。”
“罗兰,事情有些不对啊。”
罗兰没有理他。“女士们,现在你们躲到里面去。剩下的几箱盘子也会在你们的身边;我们就踢了几片叶子盖在上面。”
当扎丽亚、罗莎和玛格丽特开始爬进苏珊娜给她们揭开的洞时,他看到去河谷的路完全空了。但仍然看不到杰克、本尼和塔维利兄妹的影子。他开始想或许埃蒂是对的;可能什么地方真的已经出了差错。
6
杰克和他随行的同伴们很快就到了小路分岔的地方,也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最后,杰克手里还剩下两件东西,当他们到达岔路口时,他朝格洛里亚扔了一只会格格作响的玩具,朝雷德伯德扔了一只小女孩的编织手镯。有什么好选的啊,他心想,这两条路都很该死。
他转过身,看见塔维利兄妹已经开始往回走了。本尼在等他,脸色煞白,眼睛却闪着光。杰克朝他点了点头,还向他回了个微笑。“我们回吧。”他说。
当他们听到罗兰的口哨声时,双胞胎开始拼命跑,尽管路上都是碎石和掉落的岩块。他们仍旧手拉着手,在这条随处都是危险的路上,任着性子跑着。
“嘿,别跑!”杰克大叫,“他说了我们不要跑,你们看着点路——”
正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弗兰克·塔维利的脚踩进了一个洞里。他的脚踝断了——杰克听到他的脚踝扭转折断时发出的声响。从本尼脸上惊恐退缩的表情来看,杰克知道他也肯定听到了。弗兰克发出低沉的撕心裂肺的呻吟,身子倒在了路的一边。弗兰西妮把手伸向他,抓住了他的上臂,但这孩子太重了。他像只吊锤一样从她的手中滑了下去。他的头撞在路边上露出地表的岩石上,那声音比脚踝碎裂的声音要大得多。血立即从头皮破裂的地方流了出来,在清晨的光线里显得特别鲜亮。
这下麻烦了,杰克心里想道。而且我们还在路上呢。
本尼吓呆了,脸色像干乳酪一样惨白。弗兰克扭曲地躺在那里,脚还卡在洞里。弗兰西妮跪坐在她哥哥的身边,发出尖利、急促的哀叫。然后,突然,她的哀叫声停止了。她两眼翻白——昏死了过去,倒在她失去知觉的同胞哥哥的身上。
“来吧,”杰克说,当本尼仍旧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时,杰克捶了他的肩头一拳。“看在你父亲的分上,快点啊。”
这句话让本尼回过神来,立即跟上杰克。
7
以枪侠冷静清醒的视野,杰克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溅在岩石上的鲜血,粘在岩石上的发束,卡在洞里的脚,弗兰克·塔维利唇边的白沫,他妹妹笨拙地倒向他时那初长成的隆起的胸部。现在狼要来了。不是罗兰的口哨声告诉他的,而是感应。埃蒂,他感到,埃蒂想要赶过来帮他们。
杰克从来没有尝试使用心灵感应,但他现在这么做了:待在那儿别动!如果我们不能及时赶回来,当他们经过的时候,我们会找地方藏起来的!你们待在那儿千万不要过来!不要毁了整个计划!
他不知道信息是否已经传出去了,他只知道他只有做这一件事情的时间了。同时,本尼……什么?用什么样地道的词才合适呢?派珀的艾弗莉小姐偏爱使用地道的词语。他终于想到了,是叽里咕噜地叫。本尼现在就在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
“我们该做些什么,杰克?啊,圣人耶稣啊,他们两个怎么办啊!他们本来好好的!只是在跑,然后……狼来了怎么办?如果狼来了我们还在这儿怎么办?最好留下他们,我们自己走啊,好不好啊?”
“我们不会留下他们的,”杰克说。他斜身抓住弗兰西妮·塔维利的肩膀,让她坐起来,主要是不让她靠在她哥哥的身上。那样,她的哥哥才可以呼吸。她的头往后垂着,头发像黑色丝绸一般散了下来。她的眼睑颤动,显出光洁的眼白。想都没想,杰克扇了她一耳光,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
“哎哟!”她的眼睛睁开了,美丽的震惊的蓝眼睛。
“起来!”杰克嚷道,“从他身上起来!”
到底多少时间过去了?孩子们现在又都回到了路上,那么事情进展如何了呢?没有听到一声鸟叫,甚至连苍鹰的叫声都没有。他等待罗兰再吹一声口哨,但是罗兰没有。的确,他为什么要再吹呢?他们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弗兰西妮挪到了一边,然后摇晃着站起来。“帮帮他……求你了,先生……”
“本尼,我们得把他的脚从洞里弄出来。”本尼在这个扭曲地摊在地上的孩子身边单膝跪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嘴唇紧闭,杰克还是觉得很受鼓舞。“抬他的肩膀。”
本尼抓住弗兰克·塔维利的右肩。杰克抓住他的左肩。他们站在这个昏迷的男孩子的两边,他们的视线现在相遇了。杰克点点头。
“拉。”
他们一起用力。弗兰克·塔维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和他妹妹的眼睛一样碧蓝美丽——他发出一阵无声的痛苦尖叫。但脚还是没有出来。
卡得很深。
8
现在尘云中已经出现了灰绿色影子,他们能够听见砸到硬地上的嗡嗡作响的马蹄声。三个卡拉女人藏在洞里。只有罗兰、埃蒂和苏珊娜仍然留在沟渠里,两个男人站着,而苏珊娜强壮有力的大腿叉开跪在那里。他们盯着对面通向河谷的路。路上仍然空无一人。
“我听见了些什么,”苏珊娜说,“我觉得他们中有一个人受伤了。”
“妈的,罗兰,我得过去。”埃蒂说。
“是杰克要你这么做还是你想这么做?”罗兰问。
埃蒂脸红了。他感应到了杰克的话——并非每个字,而是主要的意思——他猜想罗兰也感应到了。
“这儿有一百个孩子,那里只有四个孩子,”罗兰说,“躲起来,埃蒂。苏珊娜,你也是。”
“你呢?”埃蒂问。
罗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如果我能帮上忙,我会帮的。”
“你不会是真的要去找他们吧,”埃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是真的吧?”
罗兰朝着那尘云和尘云下面灰绿色的怪物看了一眼,再过不到一分钟,那些马和骑者就清晰可见了。那些骑者带着绿色兜帽,露出咆哮的狼脸轮廓。他们不是朝河边骑过来,而差不多是猛扑过来。
“不,”罗兰道,“你们不能这么站着。快躲起来。”
埃蒂站在那里,手握左轮手枪的一端,脸开始变得苍白。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抓住苏珊娜的胳膊,在她身边跪下,钻进洞里。现在只有罗兰看着空无一人的河谷路,那支左轮手枪挂在他的左侧腰间。
9
本尼·斯莱特曼是个体格健壮的少年,但是,他也挪不动卡住塔维利脚的那个大石头。在他第一次拉的时候,杰克已经看出来了。他(以他那冷静清醒的头脑)在判断这个被卡住的男孩的重量和卡住他的那石块的重量,这两个到底哪个更重呢。最后他估计石块肯定会更重一些。
“弗兰西妮。”
她眼中有泪,由于惊吓还有点晕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爱他吗?”杰克问。
“当然,我全心全意地爱他!”
他是你的心肝,杰克想道,那很好。“那么,过来帮帮我们。当我喊的时候,你用全力拉他。不管他怎么叫,我们都要把他拉出来。”
她好像听明白了,点了点头。杰克希望她是真听明白了。
“如果这次我们不能把他拉出来,我们只好留下他不管了。”
“我绝对不会丢下他的!”她喊道。
没有时间争辩了。杰克走到本尼和那平坦的白岩石旁边,和他一起拉。岩石凹凸的边缘下面,弗兰克血淋淋的胫骨一直伸向深深的黑洞里。这孩子现在完全清醒了,他开始喘气。他的左眼在惊恐不安地转动着,而右眼上是一摊血泊。一片头皮耷拉在他的耳边。
“我们要抬起这块石头,你一定要把他拖出来,”杰克告诉弗兰西妮,“我数三下。准备好了吗?”
她点头的时候,头发像帘子一样垂在她脸上。但是,她现在根本没有想要撩她的头发,只是紧紧地抓住她哥哥的大臂。
“弗兰妮,别弄疼我。”他呻吟道。
“闭嘴。”她说。
“一,”杰克说,“你要拖出这个该死的家伙,本尼,就算是拼了小命,你也得把他拉出来啊,你听明白了吗?”
“该死,数你的吧。”
“二。三。”
他们使劲拉,大声地喊着。岩石松动了。弗兰西妮用尽全力猛地把她的哥哥往后拉,大声地喊着。
当弗兰克·塔维利的脚得到解放的时候,他是他们三个中喊得最大声的一个。
10
罗兰听到嘶哑的叫喊声,接着是剧痛的尖叫。那儿一定发生了什么,而杰克肯定已经在处理了。问题是,他的努力够不够挽回那些意料之外的差错呢?
当狼群驾着他们的灰马疾驰涌入外伊河的时候,尘土在早晨的阳光里飞扬。现在罗兰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五只或六只一拨,驱策着他们的坐骑。他估计大概一共有六十只。在河那一边的远处,他们隐没在绿草覆盖的峭壁下。然后他们将在不到一英里的地方重新现身。最后他们会隐没在一个小山丘后面——他们全部,如果像现在一样成群行动的话——那是杰克回来的最后机会,不然的话他们四个都将葬身于他们的马蹄之下。
他盯着那条路,希望孩子们能快点出现——希望杰克出现——但路上仍然空无一人。
现在,已经能够听到狼在河的西岸尖声呼啸,马身上的汗滴洒落在早晨的空气里像金子一样闪烁。尘土飞扬。马蹄声像雷声一样轰隆隆地向他们逼近。
11
杰克拉着弗兰克的一只肩膀,本尼拉着另外一只。他们就这样拉着弗兰克·塔维利横冲直撞地沿路前行,他们几乎都没有低头看路上的岩石。弗兰西妮就跑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来到最后的弯路,杰克看到罗兰站在马路对面的沟渠上,那只完好的左手放在枪柄上,帽子倒戴着观望着,他心里一阵欣喜。
“是我哥哥!”弗兰西妮对他喊道,“他摔倒了!他的脚卡在洞里了!”
罗兰突然消失了。
弗兰西妮环顾四周,她没有感觉害怕,但就是不明白。“什么——?”
“等等,”杰克说,因为他知道他现在该这么说。他不知道除了这个还可以说其他什么。如果枪侠真的逃了的话,那么,他们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我的脚踝……痛啊……”弗兰克·塔维利喘气道。
“闭嘴!”杰克说。
本尼笑了。这是由于害怕而发出的笑,但他真的笑了。杰克隔着哭泣着的,血淋淋的弗兰克·塔维利看着他……对他眨了眨眼。本尼也朝他眨了眨眼。就这样,他们又是好朋友了。
12
苏珊娜躺在埃蒂的右手边,黑暗的壕沟里充斥着腐烂的树叶刺鼻的味道。她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痉挛。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阵冰刺般的疼痛粗暴地渗入了她的左脑,让她整个半边的脸和脖子都麻木了。就在那个时候,她满脑子都是盛大宴会的景象:热气腾腾的烤肉、酿馅鱼、熏牛排、大瓶的香槟、肉汁海鸟肉、成山的红酒。她听到钢琴声,还有歌声。那歌声让人感觉到的是无可救药的悲哀。“今夜,有谁来拯救,拯救,拯救我的生——命。”歌里那样唱道。
不!苏珊娜对那个试图吞噬她的力量大叫着。那个力量有名字么?当然。它的名字叫做母亲:那双手就是摇动摇篮的手,这摇动摇篮的手控制着——
不!你让我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如果你想要我帮你,我一定会帮你的!我会帮你生下他!但是如果你现在要我这么做,我是誓死不从的!如果我死了,我会把你那个心爱的小子一起杀死,我说到做到!你听清楚了么,你这个婊子?
有那么一阵子,她只感觉到了黑暗,埃蒂压在她身上的腿,左脸的麻木,向他们驶来的马群的轰隆声,腐烂的树叶的刺鼻味道,以及姐妹们的呼吸声——她们已经准备好战斗了。然后,有一个声音从苏珊娜左眼的后上方清晰地传来,那是米阿第一次对她说话:
你去冲锋陷阵吧,女人。如果我能帮你,我会帮助你的。但是,你一定要遵守你的诺言。
“苏珊娜?”埃蒂在她旁边嘟囔,“你还好吧?”
“是的。”她回答道。她的确还好。冰刺的疼痛已经过去,那个声音不见了,可怕的麻木也没有了。但是米阿就在近旁等候着。
13
罗兰俯卧在沟渠上,用直觉和想象代替双眼观望着狼。狼正在断崖和小山丘之间以最快的速度朝这边疾驰而来,斗篷在身后飘动。他们将在小山后面消失七秒钟。如果,他们还成群地这样行动,而领头的那只狼也没有加速。如果他准确无误地计算了他们的速度,如果他是对的,他有五秒钟来示意杰克和其他人过来,或者七秒。如果他估算得没错的话,他们也要在这五秒钟内穿过马路。如果他错了(或者其他人慢了一些),狼群将会看见沟渠里的人,路上的孩子,或者他们都会被看见。这样的距离对他们的武器来说太远了,但那也没有大碍,因为之前精心安排的埋伏可以出洞参加战斗。明智的做法是按兵不动,而让孩子们去自生自灭。四个孩子在河谷路被抓的话,狼会更加确信其余的孩子也是躲藏在更远的一个古老的矿井里。
你想得太多了,柯特在他的脑子里对他说道。如果你要叫他们过来,快叫,这是惟一的机会了。
罗兰立即站起来。就在他站着的路的对面,在东路和河谷路岔口的一些散落的巨石的掩护下,站着杰克和本尼·斯莱特曼,他们两个搀着塔维利。这孩子从头到脚都是血淋淋的;只有上帝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妹妹在朝他身后张望。在那一刻,他们两个看起来不仅仅相貌一模一样,而且还是有心灵感应的双胞胎。
罗兰两只手在头顶上猛挥,好像要在空气中抓点什么东西一样。过来!到这边来!同时,他看了看东边。没有狼的影子。很好。这会儿山把他们全挡住了。
杰克和本尼拖着男孩穿过马路疾跑过来。弗兰克·塔维利的短靴在沃根上划开了新的口子。罗兰只能指望狼不会对这些记号特别注意。
女孩是最后一个过的,她像精灵般轻巧。“快下去!”罗兰吼道,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平平地扔进了壕沟。“快下去,快下去,快下去!”他跳到女孩身边,杰克落在了他的头上。透过他们俩的衬衣,罗兰感觉到他肩胛之间剧烈的心跳,他静静地玩味了一下这种刺激。
马蹄声隆隆而来,每一秒隆隆声都在增强。领头的狼看见他们了吗?这不得而知,但不久他们总会知道的。现在,他们也只能照计划行事。他们的藏身之地如果再加三个人会变得很拥挤。而如果狼看到杰克和其他三个人穿过马路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他们将没有任何机会射一发子弹或是扔一个盘子,他们将通通被杀死。现在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了。他们最多还有一分钟,罗兰这样估算道,现在可能只有四十秒了,而他们这最后一点时间正在悄然流逝。
“快从我身上下来,躲起来。”他对杰克说。“马上。”
身上的重量消失了,杰克钻进了壕沟。
“该你了,弗兰克·塔维利,”罗兰说,“保持安静。两分钟后你们想怎么叫怎么喊都随你们,但现在,把你们的嘴闭起来。你们几个都一样。”
“我会安静的。”这男孩哑声说道。本尼和弗兰克的妹妹也点了点头。“我们要在适当的时候站起来,然后开始射击,”罗兰说,“你们三个——弗兰克、弗兰西妮、本尼——留在下面,躺平。”他停顿了一下,“要保住你们自己的命,就不要挡着我们啊。”
14
罗兰躺在充满树叶和泥土味道的黑暗里,听着左边孩子们急促的呼吸声。这声音旋即会被逼近的马蹄声淹没。他的心里又开启了他的想象和直觉之眼,而且,前所未有的敏锐。不会超过三十秒——可能只要十五秒——惨烈的战争将结束所有这一切想象,到时候最真实的眼睛将看到一切。但现在他看到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为什么不会那样呢?又有谁会预见到自己的计划陷入迷途呢?
他看见卡拉的双胞胎们像尸体一样伸直了一动不动地躺在水稻田里最茂密潮湿的地方,粪肥渗进了他们的衣衫。他看见孩子们后面的大人们,等在靠近河岸的地方。他看见萨瑞·亚当斯手里拿着盘子,看见曼尼人阿拉——康塔布的妻子——手里也拿着一些,因为她也要参与战斗(尽管作为一个曼尼人,她无法和其他女人和睦相处)。他看见男人们——埃斯特拉达、安瑟勒姆、欧沃霍瑟——把弓箭紧抱在胸口。沃恩·艾森哈特这次没有带弓箭,他拿着罗兰为他收拾干净的那支来复枪。路上,他看见穿着绿色斗篷的狼群驾着灰马从东边一队接着一队疾驰而来。现在他们的速度减缓了。太阳终于升起来,阳光在他们的金属面具上闪烁着。好笑的是,金属面具下面的还是金属。罗兰睁开想象的眼睛,在脑海里寻思其他的那些狼群——比如,是否会从南边进入那不设防的小镇。他觉得他们不会去那里的。至少,在他看来,所有的狼群应该都在这儿了。如果狼群全盘接受了罗兰和他的九十九卡-泰特精心布置的这个圈套,他们应该全部都在这里了。他看到巴卡马车队伍排列在靠近小镇那边的道路上,希望他们的这队人马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但是,当然,这条路看上去更好走点,也走得快点。他看见这条路通向河谷,那些废弃和没有废弃的矿山都在那里,矿山后面是布满岩洞和洞穴的悬崖。他看见领头的那只狼用带着金属护套的手勒了一下他坐骑的马口,放慢了前进的速度。罗兰在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人类的温情,而是无尽的冰冷,就像是玛格达看到的眼睛一样。他还看到了弗兰西妮·塔维利扔在马路边上为了误导狼群的孩子的帽子。罗兰的心里除了视觉,还有嗅觉,他闻到了柔和而浓郁的孩子们的芳香。他闻到了那些丰饶浓厚的东西——那些狼要从抓去的孩子们身上夺走的东西。除了嗅觉,他的心还有听觉,他能听见——微弱的——像是安迪身上机器发出的嘀嗒声和咯咯声,还有那些继电器、马达变速装置、液压泵低沉的哀鸣,鬼知道他们身上还有什么其他的机器。他想象到狼可能会先观察到路面混乱的车马痕迹(他希望对他们来说是混乱的),然后朝河谷路寻去。因为如果他想象他们并没有那么看,而是已经做好准备要把在壕沟里的他们十个像平底锅里的炸鸡一样给炸了,那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益处。所以,他们看的就是河谷路,肯定是河谷路。他们在嗅孩子们的味道——可能他们的脑子里除了强大的东西之外也还深埋着恐惧——他们会看见他们的猎物留给他们的那些孩子留下的垃圾和他们的宝贝东西。他们坐在他们的机器马上,还在观望。
走吧,罗兰在心里催促地想道,他感到身边的杰克动了一下,感应到了他心里的想法。他在祈祷:走吧,跟着它们去,走你们该走的路。
一声劈啪巨响从狼群里边传来。是狼群中一匹狼发出的警报。紧接着是杰克曾经在道根听到过的可恶的颤悠悠的口哨声。之后,狼群又开始继续前进了。起先,听到的是它们的马蹄子踏在沃根上发出的钝响,然后是踏在远处河谷路多石的路面上的隆隆声。接着,就没什么其他事情发生了。这些马没有紧张地嘶鸣,像是被套在巴卡马车上的那些马一样。对罗兰来说,这已经足够。他们已经上钩了。他从套子里拿出手枪。在他后面,杰克也转身了,罗兰知道他也在做相同的事情。
罗兰告诉过他们当他们从藏身处跃起的时候大概应该站成什么样子:大约四分之一的狼在路的这一边朝河那边看,四分之一转向朝着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或者从那个方向来的狼会多一些,因为如果真的有麻烦,那个镇就是那些狼——或者说狼的设计者——理所当然该来的地方。其余的那些呢?其余的三十只或更多的狼?他们也应该都上路了。该是最后决战的时候了,不是吗。
罗兰开始想数到二十,但当他数到十九的时候,觉得应该是时候了。他收起腿来——他没有感觉到抽筋,甚至连疼痛都没有——然后,他高举着他父亲的枪站了起来。
“为了蓟犁也为了卡拉!”他咆哮道,“枪侠!欧丽莎姐妹!现在,我们杀死他们!一个不留!把他们通通杀光!”
15
他们像伸出地表的龙牙一样从地下跃出。盖板飞开在壕沟的两边落下,旁边的杂草和树叶也随之飞舞。罗兰和埃蒂每人都握着一把檀香把大左轮手枪。杰克拿着他父亲的鲁格枪。玛格丽特、罗莎和扎丽亚每人拿着一个丽莎盘子。苏珊娜拿着两个,双臂交叉在胸前,显得很冷酷。
狼群确确实实是按那样的队伍排列,与罗兰这个冷静清醒的枪侠想象的一模一样。在其他的思绪和情感在红幕下一扫而空之前,他还是立即尝到了一丝胜利的味道。一直以来,在他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总是很庆幸自己还能活到现在。这只需要五分钟的血战和勇猛,他已经告诉他的同伴们,现在这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五分钟。他也跟他们说过,过了这五分钟之后,他总是感觉难受。尽管,他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在开战的那一会儿,他觉得他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好的状态,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真实地投入过。这是黎明之前的黑暗。他们是不是机器人这个并不重要。上帝啊,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曾经一代又一代地掠杀无辜的人们。这一次,他们都被毁灭,将完全出乎意料地被毁灭。
“兜帽顶上!”埃蒂尖声叫喊着,而这个时候,罗兰已经在他的右边轰轰地开火了。那些拴在马车上的马和骡子在他们不远的路上开始骚动,暴跳;有几只在惊恐地嘶鸣着。“兜帽顶上,一定要打到他们的思考帽!”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话的真实性,路右边的三只狼的绿色兜帽突然向后倾翻,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拨翻了他们的帽子。那三只狼立即软绵绵地掉下了马鞍,砸在了地上。在祖父的故事里,莫丽·杜林砍中的那只狼,倒地之后还要抽搐好一阵呢,但这三只狼却倒在他们腾跃的马蹄旁边,如地上的石头般木然不动。莫丽可能没有完全砍中他们藏着的“思考帽”,但埃蒂知道他应该射在哪里,并且已经让他们命归黄泉。
罗兰也开始加足火力射击,样子很是勇猛,看似随意地开枪,但却枪枪中的。他在对着路上的那些狼群开火,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射死的狼多得足以堆成路障。
“丽莎一定命中,”罗莎丽塔·穆诺兹尖声喊道。她扔出的盘子,尖厉地呼啸着闪过东路。盘子削掉了一个正在河谷路口拼命勒马的狼的兜帽。那东西朝后翻倒,双脚朝天,倒立着栽倒在地上,穿着的靴子也散落在地上。
“丽莎!”那是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的叫喊声。
“这是为我的兄弟!”扎丽亚喊道。
“欧丽莎姐妹们来取你们的狗命来了,你们这些混蛋!”苏珊娜展开双臂,将两只盘子都扔了出去。盘子在半空中交叉而过,啸叫着命中了各自的目标。绿色兜帽的碎片飘忽而下;接下来的那会儿,那些带着兜帽的狼死得更快,更惨了。
明亮的光刀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路两边横冲直撞的狼群挣扎着拔出他们的能量武器。杰克射中了第一个想拔出武器的狼的思考帽,狼倒在他自己的烫得咝咝作响的剑上,剑使得他的斗篷起了火。他的马受到了惊吓,直往后跳,跳到了那只狼左方正在下落的电棍上。电棍的头散了开来,露出电线和一窝火星。那个时候,警报突然开始叫了,那是地狱的防破坏自动警铃。
罗兰本来以为离镇最近的那些狼会停下来,然后,朝卡拉方向逃窜。但是,那个方向的九只狼还是留在那里——埃蒂已经用他的前六发子弹杀死了他们中的六只——他们要冲过马车,直直地朝他们冲来。两只或者三只狼向他们掷来嗡嗡作响的银球。
“埃蒂!杰克!飞贼!当心你们的右边!”
他们立刻向左转,从那些女人身边走开,那些勇猛的女人还在以她们最快的速度从丝衬口袋里拔出盘子,然后扔出去。杰克两脚张开站着,右手拿着鲁格枪,左手扶着右腕。他的头发被风吹到额头后面。他睁大着眼睛,俊朗的脸庞上还带着微笑。他接连射了三枪,每一枪都在早晨的空气中回响。他隐约记起了那天在小树林射击飞在空中的瓷碟的情景。现在,他在参加真正的战争,射击威胁他们的东西,他为自己感到高兴。他很高兴。前三个银球在耀眼的蓝光中爆炸了。第四个急转过来,径直向他飞来。杰克连忙蹲下,听见它从他头顶飞过,嗡嗡作响,像是从那种该死的烤箱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它会再飞回来,杰克知道,它会转回来。
在它飞转回来之前,苏珊娜朝它旋转着掷出一只盘子。盘子呼啸着朝目标飞去。盘子和飞贼相遇的时候,它们一起粉碎了。引火棒落在了玉米地里,引燃了一些玉米秆。
罗兰又开始给枪上子弹,冒着烟的枪管直指着他两脚间的空地。在杰克身后,埃蒂也在给枪装子弹。
一只狼跳过河谷路口杂乱的狼尸堆,绿色的斗篷在他身后飘动,罗莎的一只盘子削翻了他的兜帽,露出藏在下面的雷达抛物面天线反射镜。其他狼的思考帽都是在慢速地停停动动;这只狼的帽子却转得飞快,你只看得到一阵模糊的金属发出的光。然后它就不动了,而那只狼也倒向一边,倒在了拉着欧沃霍瑟的领头的巴卡马车的马队上。马队受到了惊吓,拼命往后退,这辆巴卡马车受到推挤,撞到了后面的那辆马车,于是,又激起一阵嘶叫声,后面的马车的四匹马也开始乱蹿。它们试图逃开,但却无处可逃。欧沃霍瑟的巴卡开始摇晃,最终翻倒在地。被击毙的那只狼的马开始夺路而逃,但却被绊倒在另外一头狼的尸体上,四脚朝天落在尘土之中,其中一只脚弯曲地凸向一边。
罗兰已经不再想象了;他的眼睛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切。他已经重新装好了子弹。正如他所料,原来跑在前面的那些狼群现在被牵制在一堆杂乱的尸体后面。小镇这个方向的十五只狼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的两只。在右边的那些狼试图从侧翼包围沟渠的末端,三个欧丽莎姐妹和苏珊娜早就在那里攻守了防线。罗兰把他那边剩下的两只狼留给埃蒂和杰克,疾跑下沟渠去支援苏珊娜,向冲向她们的剩余十只狼开火。一只狼正要拿起飞贼向他们扔过来,就被罗兰的子弹击中了思考帽。罗莎击中了另外一只,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击中了第三只。
玛格丽特低身去拿另外一只盘子。在她站起来的时候,一道火光扫下了她的头,她的头发起了火,落到他们的沟渠里。本尼的剧烈反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如同是他的亲生妈妈一般。当燃烧的头颅落在他边上的时候,他猛地把它推到一边,慌乱跳出沟渠,恐惧地嚎叫着。
“本尼,不,回来!”杰克喊道。
剩下的那两只狼向这个在地上爬动着,还不停尖叫的孩子掷来银弹。杰克在空中击碎一个。他根本没有时间来对付第二个球。本尼·斯莱特曼被击中前胸,炸了开来,一只手臂炸飞了,手掌朝上落在马路上。
苏珊娜用一只盘子削翻了杀死玛格丽特的那只狼的思考帽,然后用另外一只结束了让杰克的朋友丧命的那头狼的性命。她从袋子里拿出两只新盘子,朝狼来的方向转身时,最前面的那只狼跃下沟渠,他的马的前胸把罗兰给撞翻在地。他朝枪侠挥舞着剑。在苏珊娜看来,那把剑看上去像一支耀眼的橘红色霓虹灯管。
“不,你不会得逞的,你这个杂种!”她尖叫着掷出了她右手的盘子,盘子击中了发光的刀,那把刀的刀柄开始爆炸,炸烂了那只狼的一个胳膊。接下去,罗莎扔的另外一只盘子削翻了他的思考帽,他从一侧跌落下来,砸在地上,在阳光下闪烁的金属面具对着塔维利双胞胎笑着,而他们俩已经吓得瘫倒在地,紧紧地互相依偎着。不一会儿,狼开始冒着烟熔化。
杰克大叫着本尼的名字穿过东路,边走边给他的鲁格枪重新上子弹,无意识地追逐着他死去朋友的血迹。他的左边,罗兰、苏珊娜和罗莎正着手对付从北翼攻过来的剩余五只狼。那些袭击者停停转转,在做最后无用的挣扎,看到眼前的景况,他们已经不知所措。
“要我陪你吗,孩子?”埃蒂问他。在他们的右边,守着河谷路朝着小镇那个方向的狼全部倒地死了。只有躺在沟渠里那只还没有死;那只狼戴着兜帽的头扎在了他们挖沟渠时新翻过的泥土里,而脚还在路上。他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包在绿色斗篷里,像一只未出生就死在茧里的虫子。
“当然。”杰克道。他到底是在说话,还是在思考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刺耳的警报声充斥着这一片。“无论你怎么做,他们都已经把本尼杀死了。”
“我知道。他妈的。”
“死的应该是他的混蛋父亲!”杰克说。他在哭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说得很对。送你个礼物。”埃蒂把一些直径大约三英寸的小球放到杰克手中。小球表面看上去像钢,但当杰克挤捏它的时候,他感觉到一些弹性——就像是在挤捏用很硬很硬的橡胶做的孩子的玩具似的。球侧边的小牌子上写着:
“飞贼”
哈利·波特型
序列号:465-11-AA HPJKR
当心爆炸
牌子的左边是一个按钮。杰克默默地想着哈利·波特到底是谁。肯定就是飞贼的发明者。
他们到了堆满死狼的河谷路口上。可能机器并不会真的死掉,但他们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杰克肯定是当他们都死了。是的,死了。他歇斯底里地高兴着。他们身后传来一阵爆炸,紧接传来的是由于过度痛苦或是过度高兴而发出的尖叫。杰克现在不想管这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陷在河谷镇路上的那些剩下的狼身上。总共大概还有十八到二十四只。
前面有一只狼,他举着咝咝作响的电棍,半朝着他的伙伴,半朝着路的这边挥着。那不是真正的电棍,埃蒂想道。那应该是光剑,就像电影《星球大战》里的光剑。只不过这些光剑不是用作电影里的特效道具——它们能真真正正地杀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哦,很明显,前方的那只狼试图重整他的队伍。埃蒂不再继续猜测。他按动了自己留着的三个飞贼中的一个边上的按钮。那东西在他手里震动着,发出嗡嗡声,就像握着一个蜂鸣器玩具。
“嘿,阳光!”他叫道。
领头的狼没有转bbr>头朝这边看,所以埃蒂就把飞贼扔向他。他随便扔了一下,他以为球会落在离剩余的那群狼大概二十到三十码的地上,然后下来。但是,球加速飞了起来,击中了那只领头狼的要害部位,落在了他扭曲的嘴里。那个东西的脖子上面全部炸开,思考帽,还有其他的全部。
“你来试试,”埃蒂说,“试一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杰克没有理会他,扔下埃蒂给他的飞贼,踉踉跄跄地走在狼的尸堆上,朝前走去。
“杰克?杰克,你不要到前面去啊——”
一只手抓住了埃蒂的上臂。他猛转过身来,抬起枪,看到是罗兰,又把枪放下了。“他不会听你的,”枪侠说,“来,我们和他一起去。”
“等等,罗兰,等等。”那是罗莎。她的身上有血的污迹,埃蒂想那可能是可怜的艾森哈特太太的血。他没有在罗莎身上看到任何伤口。“我想要一些这个。”她说。
16
他们赶上杰克的时候,狼群正准备与他们进行生死决战。一些狼向他们扔飞贼,罗兰和埃蒂轻易地把它们从空中击落。杰克右手托着左手,用鲁格枪间隔着稳稳地开了九枪,每开一枪,总有一头狼倒向马鞍的后背,或者倒向一边,被从后面上来的马踩在脚下。鲁格枪没子弹了,罗莎大喊着欧丽莎女士的名字,扔出盘子取了第十头狼的性命。扎丽亚·扎佛兹也加入了他们,第十一头狼向着她倒了下来。
当杰克为鲁格枪填装弹药时,罗兰和埃蒂也肩并着肩开始战斗。他们当然能够杀死余下的八只狼(在最后狼的队伍中还有十九只,这并未让埃蒂太惊讶),但是他们仍然想把最后的两头只留给杰克。他们在头顶上挥舞光剑向他逼近,他们的这种架势毫无疑问能吓倒一堆农夫。男孩射中了左边那只的思考帽。然后,他躲到一边,最后幸存的那只狼正有气无力地向他挥舞着光剑。
他的马跳过小路末端的狼尸堆。苏珊娜远在路的另一边,坐在落下来的覆着绿色斗篷的机械和熔化腐烂的面具的垃圾堆里,身上满是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的血。
罗兰明白杰克把最后的那只狼留给了苏珊娜。她因为失去了她的小腿,几乎没能参加他们在河谷路上的最后战斗。枪侠点了点头。今天早上,这孩子看到了可怕的景象,遭遇了可怕的打击,但罗兰认为他会没事的。在神父的屋舍里等他们回去的奥伊,肯定会帮他度过这段最为悲恸的时光。
“欧丽莎女神!”苏珊娜大喊一声,这时候狼正想调转马头,转向东边,朝着所谓的家的方向逃跑。苏珊娜飞出了最后一只盘子。盘子升起来,呼啸着,削下了绿色兜帽的顶部。这个偷孩子的贼在马鞍上战栗着,发出刺耳的警报,开始求助,但救助永远都不可能出现了。然后他猛地向后栽去,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砸在地上。警报也戛然而止。
好了,我们的五分钟结束了,罗兰想。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冒烟的枪管,然后把枪放回了枪套。倒下的那些机器发出的警报一个接一个停了下来。
扎丽亚用一种不理解的眼神,茫然地看着他。“罗兰!”她说。
“怎么了,扎丽亚。”
“他们死了么?他们真的死了么?真的么?”
“都死了,”罗兰说,“我数过了,一共六十一只,他们都在这里了。躺在路上或者是在我们的沟渠里了。”
有那么一会儿,逖安的妻子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回味着这些话语。然后她做了一件让这个不太会吃惊的男人吃惊的事情。她扑倒在他的怀里,毫无掩饰地贴着他的身体热烈地吻他。罗兰让她吻了那么一会儿,然后推开她。现在病痛来了。那种无用的感觉。他感觉他将永无止境地这样战
斗下去,在大螯虾那里失去一只手指,也许在狡猾的老女巫那里失去一只眼睛,在每一次战斗后,他都感觉黑暗塔离他更远了,而不是更近了。每当他想到这些时,都心如刀割。
打住吧,他对自己说,这些都是很愚蠢的想法,你自己明白的。
“会有更多的狼来吗,罗兰?”罗莎问道。
“恐怕他们派不出更多的了,”罗兰说,“如果有更多的狼可以派,那么在这儿的狼就不会有那么多。而且你现在也已经知道了杀死他们的秘诀了,是不是?”
“是的,”她说着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的眼睛似乎是在向他许诺他会得到比吻更多的东西,只要他愿意。
“到玉米地里去,”罗兰对她说,“你和扎丽亚两个人一起去吧。告诉他们现在安全了,可以出来了。欧丽莎姐妹今天帮了卡拉人大忙啊,当然还得感谢艾尔德的后裔。”
“你自己不去吗?”扎丽亚问他。她已经走到离他几步远,双颊通红。“你不去让大家为你欢呼吗?”
“可能要等一下,他们会为我们大家一起欢呼的。”罗兰说,“现在我们需要跟我们的卡-泰特之一交谈,你知道,那孩子刚刚受了很大的打击。”
“是啊,”罗莎说,“是啊,好的,我们走,扎丽。”她拉住扎丽亚的手。“让我们一起去宣布好消息吧。”
17
两个女人穿过马路,在倒在地上血渍斑斑的小斯莱特曼身边驻留了好一会儿。他的身子都炸烂了,只有他的衣服上还留有他残留的身体,扎丽亚很难想象他父亲看到这个场景时会悲痛成什么样。
年轻小伙和断腿女士正远在沟渠的北端,检查散落在各处的狼的尸体碎片。苏珊娜发现有一只旋转物没有被完全打落,还在试图旋转。那只狼带着绿色手套的手在尘土中不停地颤抖着,像中风了似的。罗莎和扎丽亚看见苏珊娜捡起一块很大的石块,像翻土节那晚一样酷地砸向思考帽的残留物。狼立刻安静了。他身上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也随之停止了。
“我们去告诉其他人吧,苏珊娜,”罗莎说,“但首先,我们想对你们三个说,我们是那么爱你们,真的!”
扎丽亚点点头。“我们想说谢谢,纽约来的苏珊娜。我们心里比嘴上更加感谢你。”
“是啊,是真的。”罗莎同意道。
苏珊娜女士抬头看着她们,甜蜜地笑了。有那么一瞬间,罗莎丽塔有一丝怀疑,仿佛她从那茶褐色的脸上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东西。她似乎觉得苏珊娜·迪恩已经不在这里了。然后怀疑的表情消失了。“我们一起去告诉他们好消息吧,苏珊娜。”她说道。
“但愿大家都高兴,”无父母的米阿说,“去把他们带回来,告诉他们危险已经结束。让那些不相信的人数一下尸体吧。”
“你的裤腿湿了,是不是?”扎丽亚说。
米阿严肃地点了点头。又一阵挛缩使得她的腹部像石头一样沉重,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我想那是血。”她朝那没有头的大农场主的妻子的尸体转了转头。“都是她的血。”
女人们手拉手开始穿过玉米地。米阿望着罗兰、埃蒂和杰克穿过马路走向她。这会很危险的,在这里。可能也不会太危险;苏珊娜的朋友看上去在战斗后还没有转过神来呢。如果她表现出有那么一点的厌食,他们可能也还是不会怀疑她的。
她觉得现在主要的问题是等待时机。等待时机……然后溜走。她的腹部又一阵挛缩,就像在浪尖颠簸的小船一样。
他们会知道你去了哪里,一个人低声对她说道。这话不是她脑子里想的,而是从她的肚子里发出来的,是她肚子里孩子的声音,那个声音说的也是事实。
你把那个球带上,那声音告诉她。当你走的时候带上它。让他们别想穿过门跟上你。
是的。
18
鲁格枪清脆地发射出一颗子弹,有一匹马丧命了。
马路下面,从水稻田里传来一阵喜悦的欢呼声,那也是预料之中。扎丽亚和罗莎已经宣布了她们的好消息。接着,一阵尖利的痛哭声划破众人喜悦的笑声,她们肯定也把坏消息告诉了他们。
杰克·钱伯斯坐在翻倒的马车车轮上。他放了那三匹没有受伤的马。另外一匹断了两条腿躺在那里,嘴里吐着白沫,求救般地注视着这个男孩。男孩让它早点解脱了这种痛苦。
现在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他死去的朋友。本尼的血渗入马路里。本尼的手掌向上伸开在那里,似乎想要和上帝握手。哪有什么上帝?有谣言传,黑暗塔的楼顶是空的。
从欧丽莎女神的水稻田里传来了第二声悲痛的叫喊声。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个声音是斯莱特曼,哪个声音是沃恩·艾森哈特了。杰克坐在远处想,现在你根本没有办法分清楚哪个是农场主,哪个是他的工头或者哪个是老板,哪个是雇工了。那是个该让人吸取的教训,或者那就是原来有着优良传统的派珀的艾弗莉小姐称作的恐惧,假做真时真亦假?
但那指着明亮的天空的手掌,那肯定是真的。
现在人们开始唱歌,杰克知道他们在唱哪首歌。这是他们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第一晚罗兰唱的一首歌的改版。
来吧—来吧—考玛辣
水稻就要熟啦
我—有—个兄弟
来到了我们身边
丽莎帮了我们大忙……
庄稼也随着人们的歌声开始摇摆,似乎在为他们的欢乐而随风起舞,就像罗兰在那个点着火把的晚上为他们跳舞一样。有些人怀抱婴儿,动作很笨拙,即便如此,他们也在左右摇摆。今天早上,我们都在跳舞,杰克这样想着。他连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这是他的真实感受。我们在跳舞。跳着我们惟一会的舞蹈。本尼·斯莱特曼?虽然死了,也在跳舞,还有艾森哈特夫人也是。
罗兰和埃蒂走到他的身边。苏珊娜也过来了,只是稍稍犹疑了一下,她似乎觉得至少现在,男孩应该和男孩们待在一起。罗兰在抽烟,杰克向他点点头。
“你也给我卷一支吧。好吗?”
罗兰转向苏珊娜,竖起眉毛。她耸了耸肩,然后点头同意。罗兰给他卷了一支烟,交到他手里,然后,在他身后的地上划了火柴给他点火。杰克坐在马车轮上,手上拿着烟,偶尔放在嘴里吸几口,含在嘴里,然后又吐出来。他的嘴里满是唾沫,但是他也不介意。唾沫和某些东西不一样,唾沫很容易处理。他不想把烟吸进去。
罗兰往小山丘的下面看,跑在最前面的两个刚刚跑进玉米地里。“那是斯莱特曼,”他说,“很好。”
“为什么很好,罗兰?”埃蒂问。
“因为斯莱特曼先生过来就可以先指责我了,”罗兰说,“他这么伤心,他并不在乎谁会听他的指责,或者他会用他的特殊经历评判一下他在今天早上的战斗中扮演的角色。”
“舞蹈。”杰克说。
他们转向杰克。他坐在马车车轮上拿着烟卷,面色苍白,若有所思。“今天早上的舞蹈。”他说。
罗兰看似考虑了一下,然后,点头说道,“他在今天早上的舞蹈中扮演的角色。如果他到得够早,我们就能让他平静下来;如果他来晚的话,那么他儿子的死只会成为本·斯莱特曼的考玛辣的开始。”
19
斯莱特曼比农场主差不多要小十五岁,他先于其他人到达了这边的战场。好一会儿,他只是在他们的藏身处的边缘处站着,看着路上支离破碎的尸体。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血在流淌了——沃根已经贪婪地把它们吸干了——但是那炸落的手臂还在原地躺着,诉说着一切问题。罗兰宁可拉开裤门对着男孩的尸体撒尿,也不想在斯莱特曼到达这里之前搬动它。小斯莱特曼已经到达了他人生之路末端的那片空地。他的父亲,他的至亲,有权利知道这事情是怎么发生,在哪里发生的。
这个男人站在那里安静了五秒钟,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尖利地叫喊了一声。这叫声让埃蒂浑身冰凉。他环顾四周寻找苏珊娜,发现她已经不在身边了。他没有为她的避开而埋怨她。这么糟糕的场景。糟透了的场景。
斯莱特曼看了看左右,然后直视前方,他看到罗兰双臂交叉在胸前站在翻倒的马车旁边。杰克仍旧坐在他旁边的车轮上,抽着他生平的第一根烟。
“你!”斯莱特曼尖叫着。那时,他手里拿着弓箭,他就拉紧弓箭对着罗兰。“是你干的!你!”
埃蒂娴熟地夺去斯莱特曼手里的武器。“不,你不要这样,伙计,”他低语道,“你现在不需要这个,为什么不让我替你保管呢。”
斯莱特曼都没有注意他的弓箭已经不在手上了。他还是伸出右手在空气中做出弧线形的动作,似乎要拉紧他的弓箭,然后射击。
“你杀死了我的儿子!偿命来!你这混蛋!谋杀犯——”
埃蒂几乎不相信他自己的眼睛,罗兰用诡异的速度跑到斯莱特曼跟前,用一只臂肘勾住他的脖子,然后把他拖向前来。这么一来,他也就不再叫骂了,罗兰把他拉到小斯莱特曼的跟前。
“听我说,”罗兰说,“好好听着。我不在乎你的性命或者名誉,你的性命毫无意义,你的名誉早就没了,但是你的儿子死了,而我非常在乎他的名誉。如果你现在不给我闭嘴,你这个可怜虫,我就亲自来让你闭嘴。不管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会对他们说你看到他就疯了,从我的枪套里抢过枪去给了自己一枪,随他去了。你想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
艾森哈特受了刺激,但仍然跌跌撞撞地穿过玉米地,用沙哑的声音喊着他妻子的名字:“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亲爱的,回答我!快回句话呀,我求你了!”
罗兰放开了斯莱特曼,坚定地看着他。斯莱特曼用可怕的眼神盯着杰克说道:“你的首领有没有为了报复我而杀死我的孩子?告诉我真相,孩子。”
杰克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扔掉了烟头。烟头在那匹死马旁边的尘土里冒着烟。“你难道没看到吗?”他问本尼的父亲。“子弹能让他变成这样吗?艾森哈特夫人的头几乎掉在了他的头上,本尼爬出了沟渠,因为……惊吓。”杰克意识到,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词。他从来不需要说这个词。“他们向他扔了两个飞贼,我打飞了一个,但……”他开始哽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哭声。“另外一个……我本来可以,你知道……我努力了,但是……”他的脸变了颜色,声音也开始嘶哑。但是,他的眼中没有泪,有点像斯莱特曼的眼睛那么吓人。“我根本来不及打掉另外一个了。”他说完,低下了头,开始抽泣。
罗兰竖着眉毛看着斯莱特曼。
“好吧,”斯莱特曼说,“我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告诉我,他死得勇敢吗?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他和杰克带回双胞胎中受伤的那个,”埃蒂边说边指着塔维利兄妹。“那个男孩。他的脚卡进了一个洞里。杰克和本尼帮他拉了出来,一左一右把他拖带回来了。你的孩子非常勇敢。”
斯莱特曼点了点头。他把眼镜摘下来看着它,神情貌似从未见过这副眼镜一般。他把它举到眼睛跟前,看了有一两秒钟,然后扔到地上,用鞋跟把它踩烂了。他几乎充满歉意地看着罗兰和杰克。“我相信我知道了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他说,然后,他走向他的儿子。
韦恩·艾森哈特现在也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他看到他的妻子,开始大声吼叫。然后他撕开他的衬衣,开始用右拳击打着软绵绵的左胸,每打一拳就叫一遍他妻子的名字。
“哦,伙计,”埃蒂说,“罗兰,你必须得制止他。”
“别让我去。”枪侠说。
斯莱特曼拿起儿子的断臂,对着他的掌心来了一个父亲的温柔的吻。埃蒂几乎无法承受这一幕。他把断臂放在儿子的胸口,然后向他们走来。因为没有戴眼镜,他的脸看上去空空的,有点变形。“杰克,你能帮我弄一床毯子吗?”
杰克跳下马车车轮,帮他找到了他要的毯子。在已经没有了遮拦的藏身沟渠里,艾森哈特环抱着妻子烧焦的头颅,轻摇着它。孩子们和他们的看护者唱着“稻米之歌”从玉米地里走来。一开始埃蒂以为他听到从镇上传来的歌声只不过是孩子们的歌声的回音,然后他意识到是剩余的卡拉人在唱歌。他们知道了消息。他们已经听到了歌声,他们知道了,他们也正在赶来。
卡拉汉神父怀里抱着利阿·扎佛兹走出玉米地。尽管歌声很响亮,小女孩仍然在睡梦中。卡拉汉看着成堆的狼尸,从小女孩身下抽回一只手,在空中颤颤巍巍,慢吞吞地划了一个十字。
“感谢上帝。”他说。
罗兰走向他,握起他正在祈祷的手。“给我也划一个吧。”
卡拉汉看着他,摸不着头脑。
罗兰向沃恩·艾森哈特点头致意。“那个人发誓说如果他的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将带着他的诅咒离开小镇。”
他本可以多说些,但没有必要了。卡拉汉听明白了他的话,就在罗兰的眉骨间划了个十字。很长一段时间里,罗兰都能感觉到卡拉汉手指留下的余温。尽管,艾森哈特并没有打算履行他的诺言,但枪侠也没有因为他请神父给他加了一重保护而感到遗憾。
20
人们在东路上热烈地欢庆着,这种喜悦中也夹杂对在战争中倒下的两个人的悲痛之情。但这时候的悲痛也是沐浴在喜悦中的悲痛。似乎没人认为他们的死可以与他们的胜利相提并论。埃蒂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死的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孩子,人都会这么想的。
从小镇传来的歌唱现在离得更近了。现在,他们几乎能够看见因人们赶来而扬起的路上的尘土。在路上,男男女女相互拥抱。有人试图把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的头颅从艾森哈特身上拿走,可是此刻,他还不想放手。
埃蒂转向杰克。
“没有看过《星球大战》吧,是吗?”他问。
“没有,告诉你,我正准备看,但——”
“你离开得太早了。我知道。那些会旋转的东西——杰克,他们是从电影里学来的。”
“你确定?”
“是的,那些狼……杰克,那些狼本身……”
杰克缓慢地点了点头。现在,他们能够看见镇上赶来的人。那些新赶来的人看到孩子们——所有的孩子,仍然安全地在这里——欢呼起来。那些走在最前面的开始跑了起来。“我就知道会这样的。”
“你知道?”埃蒂问,他的眼神似乎是在恳求。“你真的知道?因为……这很疯狂——”
杰克看着狼的尸堆。那些绿色兜帽,灰色四肢,黑色靴子,狰狞的正在融蚀的脸。埃蒂早已经翻掉其中一个腐化的金属脸,看了看底下到底是什么。除了光滑的金属之外,还有作为眼睛的透镜,用作鼻子的网格状东西,太阳穴处两个突出的用作耳朵的麦克风,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他们穿戴的面具和衣服就是他们令人畏惧的全部。
“这听起来似乎很疯狂,但我知道他们是什么,埃蒂。或者至少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奇迹漫画。”
埃蒂的脸上露出明显释然的神情。他弯下身,在杰克脸上亲了一下,男孩的嘴角露出隐约的微笑。那没什么,但至少那是个开始。
“《蜘蛛人》的漫画书,”埃蒂说,“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总是看个没够。”
“我自己不买,”杰克说,“市中心路上的提米·穆奇店收集了众多的奇迹漫画杂志。《蜘蛛人》、 href='/article/4786.htm'>《神奇四侠》、《绿巨人》、《美国上校》,所有这些。这些家伙……”
“他们看上去像‘末日博士’。”埃蒂说道。
“是的,”杰克说,“但也不完全像,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更像狼,我相信他们改良了这些面具,但其他的……同样的绿色兜帽,同样的绿色斗篷。是的,末日博士。”
“我觉得不是的,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不是,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飞贼是一种未来的武器。可能是出自惊奇漫画一九九〇年或一九九五年出的漫画书吧。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杰克点点头。
“这些都是十九,是吗?”
“是啊,”杰克说,“十九,九十九,还有一九九九。”
埃蒂环视了一下四周。“苏珊娜在哪儿?”
“可能去找她的轮椅了。”杰克说。但是在他们还没开始进一步追究苏珊娜·迪恩的去向前(到那时可能也太晚了),镇上赶来的第一批人已经到了。埃蒂和杰克他们顿时被卷入了疯狂的欢庆之中——彼此拥抱,亲吻,握手,大笑,哭泣,一遍又一遍地不停致谢。
21
镇民的大部队赶来十分钟之后,罗莎丽塔迟疑不定地靠近罗兰。枪侠看到她非常高兴。伊本·图克拉着罗兰的胳膊对他说——似乎是在没完没了地,一遍接一遍地跟他述说——他和特勒佛德之前完全错了,他们是多么愚蠢,在罗兰和他的卡-泰特准备出发的时候,他会帮他们从头到脚地进行装备,而且不会要他们一个子儿。
“罗兰!”罗莎喊道。
罗兰从伊本·图克身边走开,拉着她的手臂,带她向前走了一段。狼的尸体四处散落,疯狂欢乐的人们毫不留情地掠夺着他们的战利品。剩余的人也在不断地赶来。
“罗莎,什么事情?”
“你们的那个女伴,”罗莎说,“苏珊娜。”
“她怎么了?”罗兰问。他环视四周,皱起眉来。他没有看到苏珊娜,记不起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是他给了杰克一支烟的时候么?那么久之前了?他想着,问道:“她在哪儿?”
“说的就是这个,”罗莎说,“我不知道。所以我匆忙看了看她坐的那个马车,想着可能她到那里休息去了,可能她感到头昏或者恶心,是不?但她也不在那儿。并且,罗兰……她的轮椅也不见了。”
“上帝啊!”罗兰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腿,咆哮道,“我的上帝啊!”
罗莎丽塔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么,埃蒂在哪儿?”罗兰问。
罗莎丽塔指了指埃蒂。他正被一群仰慕的男女紧紧地包围着,罗兰肯定埃蒂没有看见他,他的肩膀上托着的那孩子肯定可以看见他;那是赫顿·扎佛兹,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你真的要这么告诉他吗?”罗莎胆怯地问罗兰,“也许bbr>.99lib?,她只是稍微走开一会儿而已,为能让自己好好静静。”
稍微走开一会儿,罗兰想。他感到他的心在下沉,凶多吉少。她只是稍微走开一会儿,那没事。他知道现在是谁取代了她的位置。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战后的收场上……杰克的悲痛……人们的祝贺声……混乱、欢乐和歌声……但是这些都不是借口。
“枪侠!”他怒吼道,欢呼的人群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如果他仔细看,他会看到那些释然和奉承的表情下的恐惧。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新鲜了,他见多了这样的场面;他们总是害怕那些荷枪实弹的人。现在战争结束了,他们可能只想让他们饱餐一顿,或许再加上些感激涕零的奉承,然后,直接把他们送回去。那样他们就可以继续捡起他们的农具,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好吧,罗兰想,我们会尽快出发的。事实上,我们其中一个已经离开了。上帝啊!
“枪侠,快过来!快到我这边来啊!”
埃蒂先走到罗兰身边。他环视了一圈后,问道:“苏珊娜在哪儿?”
罗兰指着断崖和河谷那片多石的荒地,然后抬高他的手指,指向天际边上的那个黑洞。“我想她在那里。”他说。
埃蒂·迪恩的脸立刻失去了血色。“你指的是那个门口洞穴,”他说,“是不是?”
罗兰点点头。
“但是,那个球……黑十三……在卡拉汉教堂里时,她甚至都不敢靠近它——”
“是,”罗兰说,“苏珊娜不会靠近它。但是她现在已经不是自己了。”
“米阿?”杰克问道。
“是的。”罗兰的眼睛无神地看着那个高高的山洞。“米阿去那里生孩子了,她要生下那个小子。”
“不。”埃蒂说。他的手伸出来一把抓住罗兰的衬衣。周围的人都安静地站在那里,观望着。“罗兰,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我们现在去追她,希望不会为时太晚。”罗兰说。
但他心里知道,他们已经晚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