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唐鲁孙系列·南北看》 绿林英雄好汉 从小喜欢看闲书,什么《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七剑十三侠》、《五女七贞》,每一部书里的人名和绰号,都背得滚瓜烂熟,再加上不断地听京剧,所以一脑子里,都是甩头一子黄三太、碧眼金蝉石铸、北侠欧阳春、大环刀白眉毛徐良这类英雄好汉的影子在转。凡是听到的、看见的有关英雄豪杰绿林好汉的事,不但特别留心,而且观感上也异常锐敏。 记得在咱四五岁时,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总有一位虎背熊腰,光头剃得是青里透亮,赤红脸膛,两撇黑黪黪的胡子,永远系搭膊,穿坎肩儿,脚上是一双黑皮快靴,五十出头的精壮人物,带着大批贵重礼物来叩节,或者是拜寿。家里让咱叫他三爷爷,他一见咱总是一把抱起来,高举过顶,哈哈大笑,真能声震屋瓦。后来咱自从懂得看小说,脑子里印象,这位三爷爷,除没留下海(大胡子之意)之外,言谈动作,简直就是《儿女英雄传》里的邓九公再世。 这位叫钱子莲的三爷爷,外号人称南霸天,敢情当初是京南一带绿林总瓢把子。自从被先伯祖收服,洗手归正退出绿林之后,就在平津道上廊坊附近的郎家庄(读如郎个张)务农为业了。有一年中秋,他到舍下来拜节,吃过中饭一定要咱到前门外广德楼去听戏,依稀记得那天是俞振庭、迟月亭演的《金钱豹》,满台钢叉飞舞,踝子一个跟着一个摔,既勇猛,又火爆。戏园子看座儿的,还有卖零食的,似乎对这个钱三太爷伺候得分外周到,特别巴结,包厢里铺上桌布,椅子上另加厚棉垫子,茶壶嘴儿上套着黄色的茶叶纸。一会儿五香栗子,一会儿糖葫芦,又是豌豆黄,又是大碗奶酪。到了三点多钟,好几个饭庄子管事的,又送点心来啦,什么枣泥方谱、肉丁馒头,桌子简直摆得碟子压碟子啦。 戏一散,好几位买卖家儿掌柜的已经在园子门口恭候如仪。当然大家又是一窝蜂拥到饭庄子,要酒叫菜猜拳行令,大吃大喝一番。钱三老爷一到北平,总是住前门外打磨厂三义老店,饭后回到店里,大概有个三分酒意,一看月明似水,初透嫩凉,一高兴就打算带着咱赶夜路去郎家庄玩上两天再送咱回来。咱当时又想去,珂又有点害怕。他说让柜上派人到家里说一声就结啦。于是我们爷儿俩,由赶车叫得顺的驾着一辆有席篷儿的大车,一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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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奔永定门。 出了大城一过丰台,得顺跳下车从草料簸箩里拿出一根铜架柱,挂着式样甚特别的一只铜铃铛,外面罩满紫里透亮的红缨子,驾在大辕骡子头顶上,一路丁丁当当,夜深人静,可以听出多老远去。走个十里八里,高梁地里就蹿出几个粗汉子来,可是双方面都非常客气,彼此好像说了几句寒喧话,可是咱一句也听不懂,然后拱手赶着大车又往下走。等没人的时候,一问钱三爷,才知道都是拦路抢劫所谓线上的朋友,怎么也想不到平津道上走夜路,居然有这么多的线上朋友,那真太可怕啦。 钱府的一切,倒是完全乡间土财主的式派,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是坐地分赃的大寨主。只是最后一进,有一溜高大平房,院里土地是用三合土压得瓷瓷实实的,地上埋有碗口粗细、三尺多高的木头桩子,柱头磨得是又光又亮,一共有五六十根,可都是不规律地埋在地下,大概那就是武术界所谓的梅花桩了。屋里有两排兵器架子,架子上墙上插齐挂满全是长短软硬兵器,还有若干奇形怪状叫不上名来的,有一具紧藏书网背低头花冲弩,是钱三爷当年最得意的暗器。 我一看花冲弩,就想起《小五义》说部里的山西雁白眉毛徐良啦。敢情不是小说里乱盖,武术界真有人用这种暗器。星里正中供着伏魔大帝,神案上放着五尺长一个黄缎子包袱,听说是一对纯钢虎尾竹节鞭。当年钱三爷洗手不干,封鞭归隐的时候,还举行了一次大典,是由先文贞公代为封包加印,从那时起这包袱就没打开了。我走到眼前仔细看过,果然隐隐约约有一行小字,一颗褪了色的朱红印记。钱三爷虽然洗手多年,年过六旬,人家一身功夫,可没搁下,功房的早课晚课从不间断。我当年童心好奇,几次想求三爷爷打两枝弩瞧瞧,因为他老人家练功都不许人看,所以心里老有点儿发憷,始终没敢开口,真是遗憾。钱三爷活到八十九岁时,有一天他忽然告诉家人说他要走啦,散功的时候,无论多痛苦,也别碰他。结果他在功房坐在蒲团上,全身抖颤,汗下如雨,足足抖了四个多时辰,才撒手西归,钱家子弟看老爷子散功如此的痛苦,后来大家练功,也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谁也不敢再继续往深里练啦。 咱有位五服边上的族伯(远房的意思),住在北平西单牌楼白庙胡同,咱叫他四大爷,咱这位四大爷,是前清官学生,年轻时候每个月逢六八十,都要到国子监授经听课(等于现在听名人演讲)。有一天他经过户部街,正赶上一群地痞抢库丁(当年有一种地痞流氓专门吃仓讹库,因为那都是有油水的工作。库丁是银库的搬运工人)。大家一阵慌乱,咱这位四大爷,也让他们糊里糊涂给掳了去啦。幸亏当时有位武功高强的人物经过那里,路见不平,跃马扬鞭,单手一提溜,夹上马鞍,闯出重围,直奔西郊八宝山。等咱这位四大爷惊魂甫定,已经被人救上山来,彼此一谈,才知道救自己的叫李玉清,是八宝山的庄主。李庄主也毫不隐讳,说明自己就是当年的西霸天,现在早已洗手。后来,彼此交往交往,李庄主的幺女儿,就成了咱的四伯母。 有一年永定河河水泛滥,京西有好几县受灾。李庄主拿出几百担小米赈灾,冯大总统为丁鼓励褒扬,特别颁给一方“恫瘰在抱”的匾头,择吉上匾。这在李府来说,可算是有光彩的大喜事,自然要热闹热闹,大宴宾客一番。这种机会难得,咱自然跟着四大爷一块儿上山吃酒道贺,顺便开开眼。 李家庄可跟钱三爷家不一样,庄院的围墙挺高,有壕沟,似乎还真有点儿占山为王的式派。各处大小院子都搭着玻璃席篷,八人一桌,最奇怪的是全用方桌(据说绿林中人请客不用圆桌,每桌不坐十位)。菜是八菜两汤,大鱼大肉,每桌都用瓷茶盅斟酒,真应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句话啦。 跟咱邻座,是一位祖母带着小孙子来吃酒,老祖母白发如银丝,大约七旬出头,小孙子最多不到十岁,可是吃起菜来,狼吞虎咽,食量吓人。有一盘干炸丸子,茶房一端上来,老祖母就不许小孙子动筷子,自己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大约有八九寸长,对准那碗丸子,手腕子几抖,已经穿了七八只干炸丸子了。跟着把挑着丸子的银簪往髻上一插,说是二孙子没来,带回去给二孙子解解馋。老人家顾盼自如,气韵矍铄。四大爷偷偷说,这位老太太武功精湛,人称白发龙女萧六姑,(元瑜日:可叹老侠女平日没肉吃)头上带的银簪就是她的暗器。 话刚说完,邻座有位土头土脑庄稼老儿开腔了,他冲着萧六姑的孙子叫小祥说:“你奶奶偏心,不是不给你炸丸子吗,宋爷爷给你夹两个吃,省得你馋得直流哈拉子(北平俗语口水的意思),小子好好接住。”说完一甩手,两兄丸子像流星赶月似的,直飞过来。您别看小祥人小,功夫还真不含糊,一伸脖儿,两只丸子全到了嘴里啦。大家一看这一老一小,都露了一手,全叫起好儿来。老头子说,小孩儿牙口好,再给你个经嚼的,跟着黝黝的一对铁珠,又直奔小祥而来。小祥还来不及接,萧六姑一扬袄袖,两只铁球如同石沉大海,都掉到人家宽大的袖筒里了。 萧六姑说:“宋爷爷您这是逗孩子吗?简直是称量我老帮子(北平习俗称老妇之不敬语),孩子一个兜不住,岂不是就开瓢儿了么?” 宋爷名叫鸳鸯胆宋小斋,手中一对铁胆,.99lib.百发百中,平常最好诙谐,见着聪明伶俐的小孩就逗,只要碰见小祥,爷儿俩总要逗逗乐子,人家老小一逗乐子,我们总算是没自来,可开了眼界啦。从前咱总觉得《彭公案》、《施公案》描写人的武功如何高强,心里总有点儿怀疑,自从看了吃肉丸子收铁胆,才知道当初写这部说部的人,去古未远,描述武功,有的地方,虽然未免夸大,可是还真有点儿影子。不像后来还珠楼主李寿民他们写的武侠小说忽然上天,忽然下地,亦仙亦佛,人耶妖耶过分离谱儿啦。 从前凡是做武职官、亲民官(管州县的)和方面的大员(管一省的),拿贼捉盗,随身护卫都要几位贴身长随,得力武弁。如果上官对待部下仁厚,一到任满,那班长随武弁,多半愿意跟着长官进退,在长官暂投闲散的时候,他们也就变成看家护院的了。 舍间有这样几位护院的,一位叫孟荩臣,是陕西内黄县人,说话慢吞吞的,平素绝看不出他有什么功夫。一位叫马文良,是河北徕水县人,满脸连鬓胡子,人高马大倒像一个练家子。一位叫牛振甫,是河北定兴县人,举止温文,谈吐也极有分寸,衣履整洁,跟马文良正好相反,简直像个干练跟班的。三个入只有马文良一高兴,在月亮地舞上一套软鞭,激荡回旋,飞光射壁,看得人眼花缭乱,的确真有两手。咱小时候最欣赏神行无影谷云飞一类灵巧超伦的轻功与蹿房越脊的姿态。据说孟马牛三人,都是个中高手,可是不管怎么说三个人谁也不肯露一手给咱瞧瞧。 有一天刚吃完晚饭,隔壁邻居叫小门赵家,是一位告老太监,因事得罪了厨师,这位厨师先放火,后杀人,拿着菜刀满街乱砍,吓得大家都不敢前去救火。这下咱家里三位师傅,可露出真功夫了,连长衫都没脱,一拧身都上了东厢房屋脊。两家各有院墙,中间还隔着很宽的一条过道,可是火星乱迸,火鸽子(飞出来的火焰)乱飞,也挺危险,说连上就连上。三个人把盛米的麻袋弄湿,一条条的盖上后屋檐上,三个人每人一只装清水的水桶,蹿上蹿下随时浇在湿麻袋上。他们在房上距跃跳荡,比一般人走平地还来得轻快迅捷。家里上下人等才知道,他们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不是《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马勺上苍蝇——混饭吃的。 据他们说,高来高去的飞贼,如果黑夜蹿房越脊经过舍下,一定要跟他们打招呼借道,抽袋烟,喝碗水,赶上桃杏梨柿正结果子,摘几个果实解解渴,那是常事。不过有个规矩,借道的朋友,只能在房上吃喝抽烟,不许落地,一落地对方就是瞧不起护院的,要动真格的啦(动手较量)。 有一天孟荩臣忽然病倒,找了好几位名医,最后断定他得的是转食(中医病名咽喉阻塞,食水不下,可能就是现在所谓喉癌)。孟荩臣认为一生浪迹江湖,饥饱劳碌种下的病根,恐难痊愈,于是骂了封信给沧州朋友。敢情孟荩臣是沧州武术名家鼻子李的最小师弟,软硬功夫跟大师哥都不分上下,可是小师弟心高气傲,总想夺尊称霸,压大师哥一头。偶然在信阳遇见赣南散手名家卢湛,死乞白赖要跟人家学五雷掌,卢湛经不住整天死磨,只好把那套五雷掌传给他。不过两派功夫不同,运气使劲也各有各的门道,一不小心走火反经。结果孟荩臣虽然把五雷掌学会,可是练功一疏神走火,变成了不能过分用力,一用力就岔气的毛病。以班辈来说,他跟鼻子李论左右,当然辈分很高。他这一病,陆陆续续不知来了多少武术名家来探病。鼻子李在东光县有一所宅子正空着,于是把小师弟接去养伤治疗,听说又活了七八年才故去。 在北平提起西单二条会家,也称得上是黼黻门弟簪缨世家了。有一天夜里,来了一个外路飞贼,三言两语就跟护院武师嘎啦上了(动起手来的意思),飞贼一看护院的人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正拧身上房想走,有位武师一抖手就打了他一镖,他这一撒鸭子(飞跑之意,北平俗称脚为脚鸭子)就没有影儿啦。 过了两天,会家的人一走近花园子月亮门,就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臭味,一天比一天臭,于是大举搜索。后来在花墙子上夹层,躺着一个死人,尸首都烂得生蛆啦。敢情那天的飞贼,身受镖伤,跑没多远,就重伤而死了。这个飞贼身上百宝囊里,零七八碎儿还真不少,据说有一串万能钥匙,一只精巧的熏香仙鹤,还有一张专治跌打损伤内服外敷的秘方五虎丹。因为五虎丹医治五劳七伤真有特效,所以舍间就把药方抄下来,交给缸瓦市玉和堂老药铺配几服,搁在柜上免费赠迭,每年总要配个十服八服来支应,一直到七七事变才停止赠送。 咱以上所说的,全是四五十年前亲身经历的真事儿,胜利后在东北也还遇到几位内家外家好功夫的高手,据咱猜想,现在在台湾的高手,一定所在多有,不过人家是真人不露相而已。 打擂台 小时候看多了 href='5115/im'>《七侠五义》、《三门街》、《宏碧缘》一类的小说。尤其是看《宏碧缘》里朱彪正在擂台上耀武扬威,被花碧莲上得台来,用铜底尖绣花鞋挑瞎了双眼一段,对于打擂台可以说心向往之。只是去古已远,欲看无从罢了。 民国十八年在杭州开西湖博览会。为了提倡国术,吸引游客,于是举办全国性国术比赛来号召。大会是由剑术铝家李景林、武当权威孙禄堂两位共同主持,所以全国各地有头有脸的武术界闻人,约有百十多位,全部应约出席观礼。新疆潭腿泰斗恩泽臣特地到北平约了北平国术馆馆长许禹生,一块南下出席。可惜笔者正准备学期大考,不能追随二老前往开开眼界。等许恩二老会后,从杭州回来对大家说:“国术是一种极为深奥的武学,其目的首重防身自卫,不得已时才能用拳脚伤人,可是要出手就得一击而中,使对方或伤或死,不能抵抗。由于出手就能伤人,而武术门派五花八门,各有专长,历代相传,难免恩恩怨怨,所以无论哪一门派,都告诫弟子们,习武首先要修心养性,恪遵武德,收徒必须严格拣练,不得其人不传,最忌骄纵狂妄,以武炫人。所以这次虽然有七八十人上台比赛,可是大家上场一过招,三两回合,一方面自知不是人家对手,立刻自认失败,鞠躬下台。起初一般不谙武术的大众,总以为龙腾虎跃,拳脚交加,一定是一场既刺激又紧张的>.99lib.场面,结果差不多都是一发即止,看起来并不过瘾。你们幸亏都没去,否则一定也会感到失望。实在说有几场外家拳脚,内家气功,还是真有几位功力深厚的高手,不过一般人看不懂而已。” 民国二十年我到汉口工作,寄宿汉口青年会,会里总干事当时是宋如海。这位老兄是标准武术迷,一肚子武林掌故,打趟太极拳也有几成火候。他知道我对武术也有浓厚兴趣,晚上没事,就常找我聊天。他说湖南省主席何芸樵文治武功都有一套,省府文职官员固然贤俊辈出,就是他大力开创的湖南国术馆,也是济济多士,高手云集。民国十九年曾经由湖南国术馆主持,在长沙办了一场擂台比赛,所有大江南北各路英雄好汉,全都赶来观摩,一时群赀毕集,真是盛况空前。比武结果,冠、亚军由长沙人谭辉典、谭有光叔侄二人夺去,听说谭..辉典练的是铜头铁臂功,用极结实的枣木棍打他,他用胳膊一搪,能把对方震得棍断人摔。他的侄儿谭有光更是外家好手,功夫还在乃叔之上。将来如果举行第二届擂台比赛,千万不可坐失良机,一定要去瞻仰瞻仰。 到了民国二十二年,湖南省果然又在长沙举行第二届国术擂台比赛。同事陆林荪对于看打擂台热度极高,彼此既然道同志合,于是联袂赴湘。哪知这次擂台比武,轰动全国。幸亏事前托朋友订好了下榻地方,预先买好了擂台门票,否则买票固然困难,就是住所也成极大问题。因为赛前四十天,长沙大小旅馆,早就住满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啦。 河北沧州名武师李七柳,碰巧跟我们都住在湖南第一面粉厂的招待所。他对于江湖恩怨,武林秘辛,不但知道得非常详细,就是来龙去脉,也无不了解如指掌,他说:“这次擂台比武,表面上说是提倡武学,骨子里是北派铁沙掌顾汝章,跟蛾眉山清风道人的徒弟柳森严的一场决斗。因为何主席擅长武术而且功力深邃,上有好者,所以湖南国术馆也就网罗了不少武林高手。像以轻功著称的李丽久、写《江湖奇侠传》的向恺然、铁掌开碑顾汝章、太极推手名家郑曼青,以暨以武术汇宗驰名南北的万籁声,第一届擂台比赛的冠亚军谭辉典、谭有光,都在湖南国术,或是长沙分馆担任重要职务。其中的顾汝章门户之见最深,自以为技艺高人一等,铁掌无敌,不但出语浮夸,而且一举一动也嚣张逼人,得罪了若干武林同道不说,连新闻界昀朋友也全得罪啦。有一次为点小事,把长沙的《大公报》都捣毁得落花流水,因此大家对顾都有点不满,可是敢怒而不敢言,都希望能有武林高手挺身而出,杀杀他的气焰,给大家出出气。 “恰巧这时候长沙出现一位二十岁身材修长的小伙子,叫柳森严,是当时长bbr>99lib.沙参议员的堂弟。他因为从小身体孱弱,拜在常宁县清风道人门下,跟师傅去峨眉练了十多年武术才回长沙来。柳森严人长得雄姿英发,言谈谦抑随和,既好吃又好玩,所以三教九流不管大人小孩子,都乐意跟他交朋友。在他高兴的时候,就是求他教几招散手防身,都能办得到。因此他在长沙开的专治跌打损伤的森济外科医院,天天都高朋满座,医务也特别兴隆。 “后来有人说,《江湖奇侠传》里的柳迟,向恺然写的就是柳森严。这一传说不要紧,不久就传到何主席的耳朵里了,何有黄金市骨求才若渴的癖好,尤其是本省少年武术精英,焉能放过。于是在省府设筵,折节款待柳森严,当时陪客也都是武术界名流。中国有句俗话‘一山难容二虎’,顾汝章向来目无余子,骄纵惯了。现在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既是懂得点三脚猫、四门斗的武功,要不乘此机会折辱他一番,岂不是减了自己的威风。 “酒席散后就在花园子里,表演了一手搓石成灰。可是人家柳森严也不示弱,立刻在金鱼池边,露了一手吹气成潭,把四五尺深的水,吹现碗口大小深洞,虽然未见高低,可是由此就种下这次比武的动机。这回擂台比武,是全武行真刀真枪,可热闹啦,咱们明天仔细去瞧吧。”听了李七老这番谈话,才知道这次打擂台还有偌大内幕。这回来长沙看打擂台,可能不虚此行。 比武擂台设在长沙大操场,地方广阔,可以容纳一两万人。会场四周,布满了帆布篷怅,正中坐北朝南搭了一座主台,台高约有两丈,长宽约有八丈见方,是比武场所。台板是三寸多厚松木,上下场门,也分出将入相。正面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排列得绕眼晶光,正中长条案上摆满银盾银匾锦旗镜框。左右各设副台一座,比主中略矮略小,左首台是贵宾长官席,右首台是裁判医疗大队席,擂台四周有六层看台是买票入场的观众席。场内观众,还没开擂,场子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最令人扎眼的是场内和尚尼姑道士伤残乞丐特别的多。也不知道他们是江湖奇侠啊,还是故意前来蒙事的。 第一天揭幕,由何主席做了极短的开场白,名震全国武林前辈杜星五说了几句话,就宣布擂台开始。开场先由万籁声上台表演,他把六尺长茶杯粗的铁棍在胳膊上绕了三匝,掷在台上,吭哧一响,外行人也看得出,这是一场真正气功表演。第二场好像等了半天,没人上台,于是垫了一场武术馆的徒手对打,倒也一招一式,虎虎生风,让人看得一清二白。接着是太极剑表演、梢子棒破单刀、空手入白刃,也都看得出个个身怀绝技,功力不凡。 下午一开场少林劈掌对岭南白鹤掌,以雄浑对轻灵,结果劈掌落败。接着上来一位又胖又矮的汉子跟一位壮年武士对打,脚拳兼施,指掌并用之下,壮年一掌打在胖子肚腹,只见胖子大口一张,一匹白练,直射壮年胸脸,壮年人立即倒在台上。有些观众愣说胖子练有剑丸,所以壮年被击昏倒,于是宣布暂停。经过询问化验结果,胖子所练的是水箭,比赛之前喝足凉水,打在肚内,紧急关头,可以径射伤人。水系凉水,并没毒质,台上台下大家都受了一场虚惊。 接着一位少林跟一位交手,两人在台上转来转去,谁也不敢先出手,后来偶或出拳,也是你闪我躲,谁都没有直接命中过。耗了将近二十分钟,裁判宣布平手,据说两人再打下去,二人一定不死即伤。第一天就此收场,虽没看到什么精彩节目,但是总算看过打擂台了。 第二天一开场顾汝章就登台叫阵,柳森严果然不负众望跟着上了擂台。柳当天穿的是翠蓝色长袍,虽然属于中上体型,可是跟肌充肉紧的顾铁掌一比,就显得渺乎其小啦。我们距离擂台,约有二三十丈远,当时又没有扩音器设备,只见顾柳俩,话没说两句,顾出其不意,骤发一掌,柳就像被击倒地,跟着贴地横扫一腿,一霎眼人影一晃,柳已跳下擂台钻人人群,飘然而去。有人说柳的一腿,虽把顾汝章扫到台下,柳森严一伸手,又把顾拉回台上,彼此还说了几句场面话,才草草终场。可惜笔者未曾看到。我们回到住所,李七老说顾汝章一掌,不能把柳制住,再打下去,顾汝章一定凶多吉少,非当场落败不可,不过擂台四周早有部署,柳就是获胜,也出不了会场。柳森严不但招式犀利,头脑也特别敏捷,这次打擂台的目的,也不过是显显威风,露一手给大家看看而已。花了四五天的时间,从汉口跑到长沙看打擂台,柳顾交手不到一分钟,说起来实在令人扫兴。 回到汉口后,不几天宋如海来说,柳森严现在也到了汉口。果然有一天看见柳森严在去中山公园的路上,一袭蓝衫,带了好几位北里名花,坐着敞篷马车,谑浪遨游。据说当天柳去中山公园,就是应上海武林前辈之约的,后来比画起来,柳用四两拨千斤的巧招,胜丁那位武林前辈。此事被清风道人知道,立刻亲自到汉口,把柳带回峨眉,从此就没有再听到柳森严的消息了。 这次台南举行世界性国术观摩擂台邀请赛,听说有三百多位中外武术高手参加,一共比赛五天。我想这个消息,不单是我这个擂台迷,就是一班爱好武术的朋友,听了也会异常兴奋。本想头一天就赶到台南,去做现场观众,继而一想,还是先看看电视的实况录像再说吧。这次参加的选手,是按体重分成九级,把外国人的拳击,照方抓药,全给抄过来了。 咱们先谈这个擂台吧,四面不挨不靠,倒是得瞧得看。以高度来说,大概怕选手掉下来摔伤,安全第一,所以看起来不太威武壮观。台上铺的是榻榻米,榻榻米底下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99lib.四面就用榻榻米的布边分为内外场。说是为了保护选手的安全起见,头上要戴特制的头盔,选手一戴上,不用说眼观六路,反而变成大丈夫只能向前,至于耳听八方,能听见裁判吹哨子就算不错。手上又要戴四指骈,拇指伸外的新型手套。什么擒拿点穴、一指经、鹰爪功,多么有真功夫的高手,在指掌方面,就是有功夫谁也没法施展。前胸绑着一块塑料海绵做的护胸,等于把身体固定,所谓缩小绵软巧的功夫,一律用不上。听说还有一块护阴,咱没看过,是不是跟打篮球的护裆一样,因为没看见过,所以不敢乱说。如果说选手专踢下阴,都是下三滥的玩意儿,也就品斯下矣,不配当选手啦。要说怕受伤,膝部以下的迎面骨,最经不起摔碰,反而没有保护器具。脚上大家都穿系带子的胶底鞋,在榻榻米上穿胶鞋厮杀,既滑又不着力,请想是什么滋味?所以选手时常会莫名其妙地摔倒,所穿胶鞋,一用劲后跟就秃噜下来叫停,还得请判系鞋带穿鞋子,您说滑稽不滑稽? 一百多场打下来,中国固有什么太极武当少林八卦拳术掌法,一位也没能施展出来,上得台去,每场比赛,好像一个师傅传授,一上台全是两脚又蹦又跳,两人左摇右晃,你乱打,我就乱踢,西洋拳、泰国拳、空手道、跆拳道、摔角、柔道,什么招式都有。有些身大力不亏的选手,一看对手身躯短小,甚至一鼓作气,把对手连推带挤,挤出内线来得分。要说这次擂台比赛是古今中西什锦大拼盘,倒是样样俱全,一点儿也不夸张。可是别忘了,这是国术比赛,咱们让友邦人士赞不绝口的中国功夫,就是这么乱来一气吗?外国人固然搞不清,咱们这百分之百道地的中国人,也被弄得眼花缭乱,说不出所以然了。往者已矣,再过两年,第二届国术比赛,已经决定仍旧在台湾举行。在这两年之内,希望负责单位,好好研究出一套比赛办法,使真正的中国功夫能在擂台上表现出来,让外国朋友重新把中国功夫再来一次新估价,恢复前此光荣。如果我们拿不出好的办法来,还是像小孩打架,胡踢乱打撕掳一场,我看还是免了罢,免得再一次丢人现眼啦。您说是不是? 刽子手 夏元瑜老兄在《时报》写了一篇《砍人头》,将人比兽,以兽喻人,把人兽来个大解剖,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 8a00." >言,的确令人顿开茅塞,长了不少见识。现在笔者把所见所闻写点出来,既不是续,更不是补,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 当山西军队驻北平的时代,笔者办公地点就在东四牌楼附近,机关里没有伙食团,大家又不懂得带便当,所以中午这一顿饭,只有下小馆。隆福寺的灶温,在当时算是物美价廉的二荤铺,所以笔者就成了灶温的常客。晋军一到,跟着各饭馆的女招待就大为走红起来,灶温首先响应,添上女招待,顶出名的小金鱼,就是灶温捧起来的。他家一添女招待,为了扩充营业,散座也打成隔间,我们这帮真正吃饭的常客,每天就得挤在柜房里凑合凑合啦。吃客多,桌子少,大家又都是常主顾,拼拼桌儿也无所谓。 当时?99lib.几乎每天跟笔者同吃的,有位身材修长,腰板笔直,留着络腮胡子,说话落门落坎,六十出头的老者。经过请教,才知道姓姜名景山,原籍开封,落籍北平。初交不好问人行业,可是五行八作,看来看去,哪一行也不像。日子一久,才知道人家是前清刑部的执事(刽子手都忌讳刽子手三个字,通常都呼他们执事)。笔者曾经问过他,听说干这一行都姓姜,有没有这档子事?据姜老说,明朝燕王棣,为了排除异己,有姜姓亲兄弟五人,给他做贴身卫士,后来迁都北京,姜氏弟兄仍旧给成祖执行刑罚,就是后世传说的姜家五虎。顺治门瓮城有五座的宝顶,前头有砖瓦铺,堆满各种陶玉,所以看不见,有人传说那就是姜家五虎的坟墓。后来才知道根本没那门八宗事,那是水平测高标准,大家全错疑惑啦。北平倒是有姜家坟,在阜城门外八里庄钓鱼台附近,凡是他们这行有传授的子孙,清明节99lib?都要去烧烧纸,那倒是一点儿也不假。 他大爷(伯父北平人叫大爷)姜大诚是刑堂总执事,他本人虽然跟总执事是亲叔侄,可是他要投入这一行,也得磕头拜师,改口叫师傅。他十六岁投师,最初是每天天一亮,就起身开始推豆腐,用砍人头的大刀,反把往胳膊肘儿一顺,刀头突出部分,用腕肘气力,把豆膺推成一块块薄片,越薄越好,等推熟了,在豆腐上再画墨记,照墨记往外推,等准头练熟,再在豆腐上加十个青铜钱,仍然按墨记往外推,一直练到指哪儿就推哪儿,毫厘不差,青铜钱在豆腐上丝毫不动,才算成功。 学徒时期下半天,可也不能闲住,每天没事就逗猴子玩。用手盘弄猴子的后脑勺子,专找猴儿的第一和第二的颈椎,也就是俗话所说脖子后头算盘珠儿,大概人猴骨骼相同,久而久之,也摸熟啦。 最后一关,就是现场表演,这一关一过,才算出师。姜爷第一次到刑场,一看这个阵仗人就晕乎啦。第二次乍着胆子再去,到了节骨眼儿,还是下不了手。到了第三次上,师父这次给他准备了新鞋新袜一身土黄布的紧身裤褂,外带一条黄绸子包头。师兄弟四五位兴冲冲地直奔菜市口,哪知道走到骡马市大街一个饭馆子门口,忽然从楼上迎头扑脸泼下一盆脏水,正好泼了姜爷一个满头满脸,他一生气,就直奔楼上,找泼水的小子算账,他师傅拉紧他说,差事要紧,等回头再跟他们算账,到了刑场气势虎虎,脸红脖子粗的,一动手就砍了三个。一出刑场红了眼的要找泼水的算账,师父带着他连师兄弟七八口子,直奔这座饭馆。他一上楼,可傻啦,楼上是绛烛高烧,红毯铺地,正中摆着一世太师椅。师傅赶紧把他叫过来说:“还不赶快磕头谢谢五师叔,刚才那盆吉祥汤,是我安排好让你五师叔泼的,不然你永远出不了师。”敢情他们这一行要在刑场见红才能算浦师呢。 笔者问他砍头有几种砍法。他说处决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那跟元瑜老兄说的一点不错,犯人跪下,刽子手在犯人左右肩膀一蹬,再一揪辫子,脖子立刻拉长,有经验的刽子手一刀下去,正好是颈椎骨的骨缝,真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完成一件红差。如果是三品以上大员,犯了不赦之罪,必须问斩,那就不能揪辫子咔嚓一刀交差,刑部得选派有经验的刽子手,在犯官后脑子,顺刀一推,飘然而过。既不敢对着腔子沾血馒头,也不敢一脚踢倒尸首血溅刑场啦。尸亲如果打点的在刀刃上,人头一落地,用木盘盛起,马上三下五除二的一缝,把身首又合而为一了。姜老当了半辈子差事,只承应过这们一档子事,代价是纯银二百两。据他说到后来大臣犯罪,多半是赐帛自尽,赏一条白绸子自己上吊,绑到菜市口砍头的,简直少而又少了。 姜老又说三百六十行,我们这一行,现在算是取消啦,否则的话,我都不希望您跟我往深里交。干我们这一行有一个坏毛病,不管跟谁在一块儿走,总让人先行一步,多看人家颈椎骨怎么长的。这倒不是对谁有恶意,因为从小儿习惯使然,您说有多讨厌。 姜老又说进入民国之后,东四牌楼骡马市大街,有一家姓承的,家里有一个家常子(北平从小收养的小厮叫家常子),叫杜小子拴子的,长大不务正业,主人一管教,愤而挥刀,把主人全家都宰了。后来在天桥二道坛门行刑,可惜当时没有包青天的狗头铡,是用麻刀铺的大铡刀铡的,小子真叫横,临刑还要躺在铡刀口上试一试。姜老也承认杜小子拴子是他所见的第一条狠人。 当年的北平杂耍 中华综合艺术团这次宣慰侨胞,其中有巧耍花坛一项,不由想起北平的佟树旺来,佟是涿县人,家里是开缸瓦店的,他从七岁起,一时高兴,就练起耍坛子来了,好在柜上有的是伤残带纹的瓮、盏、缸、盆,卖又不能卖,正好拿来练手。他摔的陶瓷可多啦,换了别人谁也买不起那么多的陶瓷来摔。咱们看有些人玩抖空竹、踢毽儿,在台上都有失手的时候,但佟树旺耍花坛,却没有啪啦一响,满台飞瓷碎片的场面。佟树旺的耍花坛,如苏秦背剑坛子99lib?,在脑袋后头走,二郎担山坛子在两膀滚来滚去,都是不容易练的。尤其是魁星踢斗,头上左右膀臂共三个坛子在转,脚上再把一个坛子踢到头顶坛子上,一个左转一个右转,这套功夫都不是普通人能练得出来的。 北平的各种杂耍,原先都是有财势、爱面子的子弟练的玩意儿。遇上喜庆宴会,行人情、走份子,亲朋一撺掇,露个一手两手,给大家瞧瞧。有的人后来家道中落,浪迹江湖,没法子才在天桥或庙会,赶集撂地摆场子,凭着玩意儿来混口饭吃。 早先在北平,讲究听评书、单弦、相声、大鼓、什不闲、八角鼓带小戏什么的,杂耍这个名词,是后来才兴出来的。 满清时代,北平内城虽有戏园子,但是因为前清定制,内城不准唱大戏,偶或演点儿杂耍也是不定期的。民国以后,北平的杂耍,正式组班,进戏园子卖茶钱,是前门外四海升平开的端,因为园子在百花丛里,八大胡同各清吟小班,能歌会唱的名花,为了招徕客人,也不时到四海升平客串一番,所以弄得老实买卖人不敢立足,有身份的人家,也不愿意凑这份儿热闹惹闲话。四海升平的顾客,后来净剩下些花丛游客,青皮恶少,维持了没有多久,只好关门大吉啦。 一晃十多年也没有人出面拴班子,在戏园子里演唱杂耍。直到哈尔飞一度改为杂耍园子,再加广播电台游艺节目,没早没晚一开收音机,不是单弦,就是大鼓,要不就是对口相声,成本大套的连台评书。这一闹腾,杂耍这一行,在北平足足热闹了十多年。 想当年,北平殷实铺户富厚人家,逢到娶媳嫁女、给老尖儿办整寿、给小孙子办满月,总想热闹热闹。假如唱台京腔大戒吧,花费太大,也怕招摇惹眼,于是取法乎中,可以唱一台宫戏。北平又叫“托吼”(表演道具的木头人有三尺多高,要托吼的人,可以在帷幕后走台步耍身段),各路宾朋,凡是会唱两口的,都可以躜到帷幕后头去唱(北平话叫躜桶子)。 另外,唱一台滦州影戏,也够热闹的。滦州影戏主要的乐器是洋琴,听苦的有《白蛇传合钵》,听逗哏的有《秃子过会》,火炽的有《竹林计》,悲壮的有《胡迪骂阎王》。来宾要过戏瘾,可以枉驾后台,随意唱点什么消遣消遣。从前金秀山、谭鑫培、陈德霖、德瑁如都是个中能手,碰上有影戏的场合,总要到后台亮亮嗓子。其中,富连成的张喜海,说刘赶三耍影戏人儿还有绝活,影戏里有一出叫《火烧狐狸》,剧情跟京剧的《青石山》差不多,他能耍出各种各样火彩,在细白粉连纸糊的银幕上,连一点火星都沾不上,连影戏班的耍手,都不得不对他伸大拇指头。 有的人家办堂会,会约一档子八角鼓代小戏什样杂耍,那可比宫戏和滦州影戏又显着排场阔绰啦。 八角鼓带小戏里,少不了什不闲,北平唱什不闲的,以抓髻赵算是泰山北斗了。他曾经进过大内,在御前献唱,颇蒙恩宠,所以抓髻赵唱什不闲的锣鼓架上,左右各雕着一只金漆盘龙云头,表示他当过内廷供奉,这是上赏的响器。笔者听抓髻赵的时候,他已经是满脸皱纹,白发盈巅,可是唱起来老腔老调、古趣盎然,嗓筒儿还是脆而亮。故都名票张伯驹,曾经特烦抓髻赵在高亭公司录了两段排子曲,现在当然已成绝响啦。 北平的京韵大鼓,有银发鼓王之称的刘宝金是特出人物,他一上场,气度雍容,唱做炉火纯青。刘本来是梨园出身,后来才改唱大鼓,所以他的刀枪架儿特别受看。一般唱京韵大鼓的,都说艺宗鼓王,其实十有八九都是留学生(从留声机学来的)。尤其大鼓妞儿,一张嘴就是《大西厢》,只要唱《大西厢》,就算是刘派啦,其实《战长沙》、《宁武关》身段繁复,悲壮激烈的大鼓段,那才是刘派的代表作。北平剧评家景孤血说:“刘宝全的《宁武关》,描摹周遇吉一腔热血,精忠报国,唱起来仿佛都有脑后烈音,是凡血性人听了,都能激发一股子爱国的情操。”此话确实不假。 当初清末内务府大臣奎俊(乐峰名票关醉蝉父亲),有一年新得长孙,一高兴把刘宝全叫进宅里,唱一台小型堂会。台面就在小花厅里,正面放上一架特大穿衣镜,宝全就在穿衣镜前头唱。奎老坐在一张摇椅上,专看刘宝全镜子里后影,宝全知道奎老是个中高手,不但能唱而且会编。当年张筱轩唱的《翠屏山》带放风流焰口,就是奎老的手笔。所以他越唱越犯毛咕,一段《战长沙》唱完,真是汗透重裘如释重负。你瞧大鼓虽小道,可是在以前,听的主儿和唱的主儿,对于艺术是多么认真呀。 把八角鼓带小戏唱出名的是奎星垣,同行都叫他奎弟老。奎弟老拿手好戏是《锯碗丁》,只要是出堂会,没有不唱这出小戏的。一般女眷看到恶婆婆对待儿媳妇的阴损毒辣,真有当场流泪的,这类小戏对于警世醒俗,倒也发生了相当效果。奎星垣唱到脸不上粉,没法唱包头了,才洗手收山。后来又出了一个张笑影,张年纪轻扮桕好,很出了一阵子风头,不过因为整天涂脂搽粉,变成似女非男的脸蛋儿,加上便于包头,头发留到可以梳髻儿,下装之后简直分不出是男是女,渐渐也没人敢领教啦。 唱八角鼓带小戏,还有一个名人徐狗子。徐狗子在杂耍界人头熟人缘好,既能吃亏让人,又四海够味,谁家要是办一档子堂会,找徐狗子当承头准保没错。不但玩意儿齐全,场面火炽,还能让您不多花钱。徐狗子最大长处是不忘本,他发达之后,冬天出门海龙皮帽、水獭领子大衣,浑身穿绸裹缎,打簧金表翡翠表杠,可是一遇见老主顾,仍赶紧下车打扦请安,毕恭毕敬,满脸小人该死,大老爷禄位高升的神气。徐狗子玩意儿宽绰不说,他最能挨得起揍。他时常指着自己脑门上凸出一个疙瘩说哏,他说他这个坏包,是唱《打城隍》、《打灶王》一类挨揍戏,日积月累揍出来的。好人有好报,徐狗子唯一的孙子,他供给到英国留学,学成回国,徐狗子老年还真享了几年清福呢。 北平的杂耍中有一种梅花调大鼓,其中金万昌得算头一份儿。金万昌长得虎背熊腰,实大声洪,可是唱起梅花调来,抑扬顿挫,细腻缠绵,令人忘了他的龙钟老态。尤其他鼓板上的功力充沛,花点玲珑,配上他依傍多年的三弦四胡,出场一通净场鼓,凭着鼓点的花哨流畅、乐器托衬得丝丝入扣,立刻就能要个满堂彩。金老晚年在天津小梨园、北平哈尔飞登台,上下场都要人搀扶,可是一到扬上,立刻精神抖擞毫不含糊。梅花调的特点是尾音拖长才好听,金老年高气衰,拖不动只好用吭来帮衬,那可真是货卖识家,武侠小说名家还珠楼主李寿民、章回小说高手刘云若,他们两位偏偏喜欢听金老之吭?他们认为金老之吭,跟裘盛戎花脸之吭,有异曲同工之妙。金万昌收的徒弟可不少,男徒弟没有一个出色的,女徒弟有个郭小霞倒是唱出了名,算是承袭了他师傅的衣钵。 听老辈儿人说,早先北平的单弦比大鼓还时兴,可是真正唱出了名的只有一位荣剑尘,按说八角鼓快书岔曲排子曲,都属于单弦一类。清军扫平大小金川,八旗兵丁为了提倡军中娱乐,才兴出了八角鼓,最初只打打八角鼓唱唱得胜歌词,根本没有丝竹伴奏。等到班师回京,才添上丝弦,曲牌也越研究越多,像南锣北鼓金银纽丝,那都是后来加上去的。当初有一原则,单弦里的词句,都是些春郊试马、虎帐谈兵、慷慨激昂保国卫民的词儿,绝对没有儿女私情、花花草草的词藻,后来虽然为迎合听众心理,偶然来几句软性的唱词,可是比起别的玩意儿,算是最规矩的了。荣剑尘是内务府旗人,他的单弦唱起来,不单是词句典雅,意境悠然,而且如珠走盘,每个字、每句词,都能让您听得清清楚楚。偶或抓个哏、斗个趣,也是不愠不火、谑而不虐。后来有个常澍田虽然气口差一点儿,可是还不离谱儿。后起之秀出来一个曹宝禄,在园子里电台上真有人捧,严格说起来,咬字不真,气口欠匀,仅是年轻气壮,凭着一条嗓子,唬唬听众而已。 唱大鼓还有个特殊人物,就是醋溜大鼓王佩老大臣,王佩臣自己说她的大鼓带点儿酸溜溜的味儿,所以叫醋溜大鼓。一般唱大鼓的妞儿都年轻貌美,只有她这个年近知命的老太婆,还在唱玩意儿,因此自封王佩老大臣。王佩臣在台上虽然脂粉不施,可是屑清目秀,遥想当年一定是个美人胚子,她手上的梨花片耍起来,繁花骤雨,配上卢成科的弦子,严丝合缝,也是一绝。她唱起来口齿流利,板槽极稳,最长的鼓词有二十一个字一句,她能唱得不慌不忙平平整整,一丝不乱,这是无论哪一个唱手都办不到的,她的拿手活如《王二姐思夫》、《摔镜架》,既逗哏,又有趣。冀察政务委员会时代,她曾经应召到某要员公馆唱过一次 href='2205/im'>《金瓶梅》,那是她压箱底儿的玩意儿,一般人恐怕都没听过呢。 华子元擅长的“戏迷传”在三十几年前,是顶叫座儿的一档子玩意儿,所谓戏迷传其实就是单口相声,不过戏里说学逗唱全离不开京腔大戏而已。华子元有几段绝活像学孙菊仙《朱砂痣》的借灯光、汪桂芬《取成都》的听说一声要饯行,刘鸿声《斩黄袍》的天作保来地作保,龚云甫《钓金龟》的叫张义,杨小楼 href='891/im'>《连环套》保镖路过马兰关,真是学谁像谁。但华北沦陷不久,他就闭门不出啦。 对口相声本来是撂地玩意儿,不登大雅之堂的,后来把相声中过分色情粗俗的词句大删大改之后,才成了台上的玩意儿,想不到反倒大受欢迎。笔者听过最老的相声艺人,是张麻子和万人迷,他们二人好在个“冷”字,他们的哏,不讲究招得哄堂大笑,而是让人听完,细一琢磨来个会心的微笑,张、万两人的玩意儿就像电影里的卓别林,滑稽逗乐儿都是有深度的。 高德明和绪得贵这档子相声,在北平也大红大紫了一段时期,高德明人高马大,嗓子能够响堂,绪德责萎缩而懵懂,十足是个捧哏的胚子。高德明有几段精彩的相声:《永庆升平》学胖马说山东诸城话,走《倭瓜镖》起镖卸镖喊的镖趟子,都是他的绝活儿。可惜后来两人为点小事一拆伙,弄了个两败俱伤,谁也没落好儿。 常连安本来是唱太平歌词的,想不到给儿子小蘑菇捧哏,把儿子捧红了,跟着又出了二蘑菇、三蘑菇一堆蘑菇来。小蘑菇虽然嗓子不够响亮,可是头脑比较灵活,能够随机应变,当场抓哏,抗战时期把个华北伪政权,损得体无完肤。例如有一次他说现在大家就要有好日子过啦,洋白面又恢复一块二毛一袋儿了。常连安问他什么袋儿,他说是狮王牙粉袋儿。又有一次他说八月十五日他在前门大街溜弯儿,走到了正明斋门口一看,可乐大发啦,翻毛月饼卖一块钱一个,有磨盘那么大。赶紧进去买几块解解馋,哪知伙计拿出来一瞧,一块月饼比小芝麻饼大点儿有限,于是他指名要窗户台儿上摆的月饼,等伙计拿来一比,跟刚才拿来的一般大小。他走到窗户口一瞧,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月饼前头放着一架放大镜,所以照起来有磨盘大。就是这两段相声小蘑菇就逛了两趟日本宪兵队,您想想,要是进了宪兵队还能好受得了吗?可是人家小蘑菇出了宪兵队,照说不误,常连安父子在当时一般人背地里都夸他们是有种的爱国艺人。 还有一位说相声不怕坐牢的叫赵霭如,此人不但身材修长,而且脖颈子也比别人长出好几寸。他是说单春的独角戏,骂日本,骂汉奸真是骂得痛快淋漓,人人称快。赵霭如本来在东安市场南花园摆场子,因为捧场的越来越多,就有人动脑筋约他到杂园子上台去说,哪知园子里腿子特务太多,稍微一溜嘴,就被公安局叫了去大训一顿。后来赵霭如说他自己是撂地卖艺的命,谁约也不进园子,就抱着市场南花园场子死啃,直到胜利他儿子也接上啦,他也就回家当老太爷去啦。 茌宋哲元将军主政冀察政委会时期,虽然日本眈眈而视,可是宋明轩有一套因应办法,倒也维持了一段小康局面。那时候物阜民丰,北平出了三个唱手,人们管她们叫“华北三艳”。有一个叫方红宝,唱京韵大鼓,妙曼素雅,不爱浓妆有如玄霜绛雪,学刘宝全也有几分火候。一个叫郭小霞,是唱梅花调大鼓的,长得风姿绰约眉目如画,三弦四胡都是金万昌旧时伙伴,红花绿叶相得益彰。一个叫姚俊英,是唱河南坠子的。自从乔清秀的河南坠子唱红,不久嫁人,跟着出来一个董桂枝在杂园子献唱,虽然唱得不如乔清秀,可是大家听腻了大鼓,来一段河南坠子,换换耳音也很受台下欢迎。姚俊英肌肤如雪,两只醉眼极为撩人,加上绿鬓新裁,辫长委地,风韵更为可人。三艳一出,当时每晚各大饭馆三人堂唱就唱不过来,所以三艳在园子只能唱日场,夜场就都不能登台啦。当时华北一班政要,虽然大家力捧,可是始终没出什么桃色新闻,胜利前后三艳每人全都找着相当的对象,总算束身自爱的歌伎到头来都能各有很好的归宿。 单弦拉戏也是北平杂耍之一,从前有个巧手陈拉得不错,有胡琴一陪衬,真像一位拉一位唱。据说他是唱老生贵俊卿的琴师,因为贵俊卿一年到头都在南方登台,他不愿离乡背井,就研究出来单弦拉戏了。后来替王佩臣弹三弦的卢成科,因为是盲人,比较心静,手音又好,他把弦子上再装个铜喇叭,学言菊朋《让徐州》闪板枪板,样样俱全,学程砚秋柳迎春里红梅得雪添丰韵,他把砚秋的抽丝垫字大喘气,都能拉得丝丝入扣,惟妙惟肖,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杂耍园子里有一个颇受欢迎项目踢毽子,以王武樵、王桂英父女有名。起初是父女两个人轮流踢,后来桂英越练越精,稳而且准,王武樵自己就改耍钢叉了。他们所用的毽儿,全是自己包的,有些翎子特别珍贵,软而不飘,垂直下坠,不怕风吹,所以踢起来得心应手,攸往咸宜。去年有位留德朋友回国讲学,据说王氏父女去了欧洲,在西柏林经营一家皮革厂,大概他们钢叉也不耍、毽子也不踢啦。此外宋相臣、宋少臣父子俩踢毽子也是有名的。 曹四景是抖空竹的泰斗,从前杂耍班子里,总少不了曹四的抖空竹。他空竹上抖的花样多,用的工具也古里古怪,除了茶壶盖、酒嘟噜之外,他能抖各式各样的葫芦。有一回他用放风筝的线轴子,两头各挂一小玻璃缸,里头还有小金鱼,抖起来四平八稳,真叫人替他捏着一把汗。可是人家曹四从从容容,从没看他在台上出过舛错。自从来到台湾,在电视节目里,曾经有一老先生,他表演过抖空竹。大概年纪关系,有时候突然失手,虽然当场仍旧找回来,可是观众总是替他揪着心。不过此时此地能看见抖空竹的,也可以慰情聊胜于无啦。 变戏法的也是杂耍班子里叫座儿的项目,快手刘、快手卢,都是个中翘楚,他们戏法分小戏法(又叫手彩戏法)、大戏法两种。小戏法虽然用点儿小道具,可是多半要凭指掌上功夫。有一年海京伯马戏团由外国到上海来表演,有位随团的法籍魔术师说:“英美的魔术连印度都算上,所赖于道具者多,要说论手法比中国戏法,那简直差远了。”这是行家的评语,可能不假。 中国变的大戏法,十来斤重的大海碗盛满了水,还有金鱼游来游去,再变大胆瓶里头插着连升三级。这些东西不错是带在身上,从皮兜子里摘下来的,可是您掂掂这份儿重量,甭说是身上常着走上台来变,就用双手来端,咱们也端不动呀。至于大套戏法里的箩圈当当,真当东西现开当场示众,据他们自己说是大搬运法,是真是假,局外人就没法弄得懂了。所谓大套魔术的洋戏法,杂耍班子不管是在圈子里,或者是应堂会,绝不跟洋戏法同台。有一次舍亲府上办生日,东院是八角鼓子带小戏,西院是韩秉谦带着大饭桶小老头变西洋魔术,害得大家东院西院跑来跑去,打听之下,才知道两档子从来不同台,说起来也是件怪事。 北平老一辈儿的人,一听说您上茶馆听书,必定劝您不听为妙,因为听书比抽白面儿上瘾还来得快,听个三五回书准保入迷。北平说评书组织非常严密,不但有公会,而且师傅收徒弟也是三年零一节才出师,取的学名都得按字排下去,让人一瞧就知道是哪一辈儿的。笔者听过阔字杰字两辈,再往前的老辈儿,就没听过了。哪几个茶馆带说书,什么时候加灯晚(加夜场),哪位说书的在哪个茶馆说哪一套书,几个月一转,一切都是经过同行公议决定,谁也不能滥出馊主意。 北平说书,讲究一套书说一辈子,不但要专精,而且要熟透。坑坑坎坎,抓哏斗趣,书里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神态、口吻、脾气,他一张嘴,老听书的就知道是说谁啦。说书还分大书小书,像《三国》、《东汉》、《西汉》、《隋唐》、《岳传》,全身甲胄骑马弯弓,要说袍带赞、盔甲赞属于大书。像《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五女七贞》、 href='5115/im'>《七侠五义》以及《聊斋》鄢都属于小书。虽然不用说盔甲赞,可也有刀枪架儿,譬如说《施公案》的金杰利,他形容赛罗成、黄天霸抽出单刀准备动手,他一搬左腿立刻来个朝天凳,表演天霸杠刀样子,真是精彩动人。王杰魁自己说吃了一辈子《包公案》,从小到老就说了一部《包公案》。他在中广电台说《包公案》,一到他的时间,所有北平大小铺眼儿,十之八九都打开电匣子,真是行人止步、驻足而听。大家伙儿送他一个外号叫净街王,他把一套《包公案》信口而说,人情人理细腻动人。我常说假如王杰魁还活着在台湾的话,那华视的《包青天》用不着东拉西扯地找材料,只要把王杰魁请去给说说,再连个一两百集,绝对没问题。 连阔如说《东汉》,在他们说书界也是一绝,说起姚期、马武岑、彭杜懋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形容战马奔跑,简直就像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大家都叫他跑马连,就凭他那份精气神儿,人人都得伸大拇手指头。还有一位说《聊斋》的,把女鬼说得凄厉恐怖令人汗毛竖起,听完灯晚书,真是有人不约伴儿,不敢回家的。假如专拍鬼故事电影的跟那位说《聊斋》的交上朋友,那恐怖的99lib?t>鬼电影我们更有得看啦。 燕京梨园杂谭 京剧虽然发源河北,可是到了北平才发扬光大起来,加上清朝成立升平署之后,一般名角都应差供奉,更是如火如荼,蔚成满街竞唱“叫天儿”的盛况了。 喜欢听谭鑫培的,大家叫他“痰迷”;喜欢听杨小楼、梅兰芳的,大家说他“中杨梅毒”。给人起这外号,固然显着有点儿刻薄,可是迷上一个角儿,真有点废寝忘餐,迷迷瞪瞪的劲儿。

民初是谭鑫培天下

民国初年谈到唱戏,整个北平可以说是谭鑫培的天下。早上在天坛坛根儿瑶台的陶然亭,您听吧,这边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那边调“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沿街吆喝唱话匣子的,也拿百代公司新出品,谭叫天的《托兆碰碑》、《问樵闹府》来号召。就是三更半夜走黑道心里直起毛咕的朋友,也会直着嗓子喊两句“杨延辉坐官院”来壮壮胆子。当时家家都看的《群强报》,谭鑫培的戏报用隶体木刻,字越来越大,小四开的报纸,能够占去八分之一的版面,简直不可一世了。到民国七八年,北平的逊清遗老、各界名流,一股狂潮,力捧小梅,把个梅兰芳捧成名伶大王之后,《群强报》上的木刻排名,字的大小,先是谭、梅并驾齐驱,后来小梅名字加上花边,之后索性梅的木刻姓名大于老谭了。老谭本就性情高傲,连逊清的那中堂琴轩、内务府大臣世续,都管他叫谭贝勒,平起平坐。现在小梅居然咄咄逼人,要把他压下去,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可是心里总别别扭扭的一直不痛快。 有一次,河南巩县兵工厂厂长蒋梓舒,在崇文门外三里河织云公所给太夫人做八旬整寿,戏码有谭、梅的《四郎探母代回令》。碰巧谭老板正在烟榻喷云吐雾,一不小心把一个鼻烟壶掳在地上,摔得粉碎。这个古月轩制的竹苞平安七彩料壶,是谭老板心爱珍玩之一,烟壶摔碎,心里多少有点儿别扭,瘾没过足,就到织云公所上戏了。谭对这晚生后辈的小梅当然可以拍拍耄腔了,瘾没过足又不便明说,于是让跟包的告诉兰芳,今天的戏要好生点唱。兰芳会错了意,以为谭老板特别高兴,准备卯上。谭、梅两人都用梅大琐操琴,梅是兰芳伯父,又特别知会了一声。等《坐宫》一上场,唱到对口快板,兰芳用足气力,越唱越快,谭老板可惨了,心说让你悠着点儿唱,怎么反而越唱越来劲,这不是跟老头子开玩笑吗?越想越气,加上瘾没过足,黄豆大的汗珠子可就一个劲儿往下掉,要不是功夫瓷实,能闪就闪,如其换了别人早就脱板了。梅大琐儿一看情形不对,直使暗号,兰芳才明白把事弄拧,等戏唱完,双方都没打招呼,谭老板可就把这个疙瘩记在心里了。

谭、梅《坐官》结下梁子

后来有一次,金鱼胡同那家花园唱堂会,谭跟那琴轩的交情相当深厚,特地自告奋勇,要跟小梅唱一出《探母回令》。梅大琐一看这里头有文章,除了关照小梅场上要多加小心之外,也没有其他好办法。等《坐宫》一上场,老谭使出浑身解数,同时放下烟枪就扮戏,神满气足,嗓筒儿又高又亮,对口板如珠走盘,不但干净利落,而且板槽扣得滴水不漏。小梅一看谭老板是跟他较上劲啦。事已如此,也只好一咬牙抖擞精神,全力以赴啦。小梅向来不管多累的重头戏,脸上不会见汗,像尚绮霞、程御霜唱全本《四郎探母》,等盗令送别一下场,都要卸装松散松散,约摸着回令要上了,才重施脂粉再梳旗头。人家兰芳虽然也是照样卸装休息,可是再上回令之前,仅仅用粉扑盖盖油光,从来没有重施脂粉过,因为兰芳上台,脸上从来不见汗。当年美国著名武侠明星范明克曾经说过:“就是这一手,谁也办不到。” 再说谭、梅《坐官》。这场戏,虽然旗鼓相当,把这场戏唱下来,可是兰芳向来不见汗的脸,汗珠儿也直往下滴答。从此之后,两人的疙瘩算是结上啦。后来虽然伦贝子溥伦和红豆馆主溥侗哥俩出名摆过一次请儿,暗含着给谭、梅拉拉和,可是两人始终耿耿于怀。谭老板去世,出殡的时候,用寸蟒官罩,六十四个人杠大出丧,天津、上海梨园行有头有脸的都赶到北平执绋送殡,杨小朵跟余玉琴一边送殡一边咬耳朵。杨说:“谭老板上回把小梅大概真挤兑急了,小梅一向对梨园老一辈儿的,永远是敬老尊贤执礼顺恭,谭的丧事居然礼到人不到,可见得实在太伤这孩子的心了。”谭、梅交恶这段秘闻,是杨宝忠亲口说的,杨是小朵长子,属于梨园世家,大概假不了吧。

余叔岩苦学《定军山》

小小余三胜叔岩,一生就服膺老谭一个人,真真得到谭老板神髓的,也可以说就是叔岩一人。只要是老谭的哪一出戏他想学,那真是千方百计都要学到,诸如趴在桌底下,躲在门背后偷偷搂叶子,钻头觅脑想尽方法来掏换,一定偷学成功才能罢手。他收的徒弟如孟小冬、李少春想跟老师学点玩意儿,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吃尽千辛万苦,还不一定学..得周全,可能老师还要留点儿后手。叔岩对人说自己趸来的不容易,卖的时候焉能不拿拿跷呢。 《老将得胜》(《定军山》)是老谭的拿手戏之一,因为这出戏黄忠是从青龙门(就是下场门,梨园行管它叫bbr>青龙门)上,认为是吉祥戏,同时《老将得胜》口彩又好,所以喜庆堂会都喜欢烦一出《定军山》。戏班子封箱开锣也唱这出戏取吉利。可是叔岩对于这出戒有点儿憷头,不大敢动。《定军山》黄忠有几个下场耍大刀花,如果刀花耍得利落,锣鼓点子包得严实,台底下一定要捧个满堂好。可是叔岩唱出戏每次耍下场,都落不了好。自己细一研究,每耍下场刀钻就碰护背旗,护背旗打得七歪八扭的,当然耍不了彩了。后来一得空就想跟老师讨教讨教,可是老谭不是闪烁其词,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说真格的。

鼻烟壶换来耍大刀

有一天叔岩坐在烟炕旁边给老师打烟泡儿,大概正赶上老师心里高兴,又搭着烟瘾刚过足。叔岩一看正是机会,又旧事重提,请老师把大刀花怎么耍法给说说。老谭说,前些时我不小心,摔了个古月轩的料壶,心疼了好几天。听说你最近淘换到一只古月轩百子图的烟壶,是真货还是仿造呀?叔岩一听,就知道老师意之所在了。赶忙回说,烟壶曾经送给玩烟壶专家郭世五鉴定过,认为壶底一个沙眼都没有,照笔法跟彩釉来看,属于古月轩的精品。现在没事,我马上回家把烟壶拿来请您法眼给订正一下。说着立刻跑回家,把烟壶装满荔枝熏的鼻烟,又跑回英秀堂来了。 谭老板仔细一瞧,壶型款式,确实是古月轩的精品,打开壶盖闻了一鼻子,烟也是好烟。叔岩当然随风转舵,老师既然喜欢,那就孝敬老师了,老师高兴之余,言归正传,抄起烟签子,拿签子把当刀头,用手一比划,让掇岩记住耍刀时,两只眼睛盯着刀,头脖自然而然跟着转,无论如何刀钻是碰不上护背旗的。一言惊醒梦中人,一个烟壶换来一套刀法,您瞧从前想学点玩意儿有多难呀。

王瑶卿改穿彩靴子

梨园行最能创造革新的,那要属王瑶卿啦。原先占行只分青衣花旦两工,青衣注重是唱,花旦注重是做,也可以说上跷的是花旦武旦,不上跷的是青衣。王瑶卿很早就塌中不能唱了,如果改花旦吧,又不能上跷,踩跷一定有幼工。从前的跷既不分软硬,更甭提什么改良跷啦。他脑筋一动,于是占行兴出一种花衫子来,例如《悦来店·能仁寺》的十三妹,侯峻山、余玉琴、路三宝他们唱都上跷,可是后来王瑶卿唱,就改了穿彩靴子了。至于说到唱,早期梅兰芳的唱腔,大半出于瑶卿创造,至于御霜的程腔更是脱胎王门腔调了。 王瑶卿大家都喊他“通天教主”,那是北平《立言报》记者吴宗祜跟他开玩笑起的这个外号,他也居之不疑,于是大家也就叫开啦。可是如果细一捉摸,这里头文章可大啦。往好里说,王瑶卿收徒弟不管内行票友,不分男女老幼,只要红封贽敬送够价码,他是一律收,全可以说是有教无类,善门大开。往不好里讲,无论是王八兔子贼,他都能大度包容。可是有一样,等到真正教徒弟的时候可就分了等啦。最起码的归了大拨,由程玉菁调教说说。比较有出息的徒弟,那就交给掌珠王铁瑛看功说腔了。假如这个徒弟由王大爷亲自指点,这一定是块良材美玉,将来一定是有出息能够大红待红的了。

拥有大批内廷戏本

跟王大爷学戏要有耐性,他倒不一定是架子大,而是烟霞癖太深,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每天要等晚饭之后,烟瘾过足,才有精神,所以古瑁轩要到十点钟才陆续上座。王瑶卿也是升平署的供奉,他从内廷抄出来本戏最多,后来传出来的只有全本《十三妹》(代《挂帅征西》)、全本《雁门关》(代《南北台》)、全本《乾坤福寿》镜、全本《五彩舆》。《福寿镜》给了尚小云、芙蓉草,只在中和园唱过一次,后来就撂下了。此外,他还藏有八本《德正芳》、全本《安邦定国志》、全本《十粒金丹》、全本 href='5126/im'>《绿牡丹》、全本《天雨花》(麒麟童跟王芸芳在上海天蟾舞台所唱连台本戏,是上海一位剧评人所编,不是升平署本子)。华慧麟因为程玉菁的关系,抄了 href='/article/6821.htm'>《再生缘》的本子。王玉蓉得到了全本《四面观音》的提纲总讲,可是谁也没排没唱。 瑶卿全盛时期没赶上,他跟老谭合作也只听过《汾河湾》、《南天门》两出,印象非常模糊。后来北平同仁堂乐家堂会,乐十二爷跟瑶卿交情深厚,特烦他跟程继佃唱了一出《悦来店》。讲眼神、白口、身段、步法,四大名旦都在台底下凝神静气地看,等《悦来店》下场,梅兰芳说了句:“王大爷的玩意儿咱们简直没法比。”至于尚、程、苟三人更是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旗妆戏瑶卿称一绝

王瑶卿既是内廷供奉,各王府他常常传差唱堂会,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对藏书网于王公命妇的服饰仪注,言谈进退,都能够摹仿得惟妙惟肖,所以瑶卿的旗戏可以说是一绝。在北平鲜鱼口小桥华乐园没有翻修,还叫天乐园时代,他一时高兴,曾经在程砚秋的班里客串过几天。有一天笔者正赶上他跟慈瑞全唱《探亲家》,戏里的唱只是吹腔银钮丝,唱调底也能对付过去。谈到扮相,他可不像一般旦角梳两把头,穿绣花旗袍,外加八道边的坎肩,脚底花盆底的旗装鞋。他只是梳了个旗髻儿,旗袍外罩毛蓝市布长褂裥。平底单脸鞋,纯粹是中年以上旗籍太太们家常打扮。《探亲》虽是一出斗哏戏,可是瑶卿跟慈瑞全两个人演来却是悉力以赴,丝毫不苟,不但是盖口严实,就大小动作、手势、眼神,都能配合得天衣无缝。到最后两亲家舌剑唇枪,继之两人揪住一块儿,髻歪衫乱,像真事一样,让人叹为观止。 瑶卿不但识人,且眼光大远,也是一般人赶不上的。梅兰芳初次在天乐园组班,后来改在文明茶园跟俞毛包的儿子振亭合作,须生本来用的是孟小如,孟原唱旦角,后来改唱须生,个头调门跟兰芳都配合得很好。有一年歇伏,瑶卿料定兰芳将来一定能够大红大紫,当时王蕙芳正在广德楼挑班不歇夏,瑶卿就把盂小如介绍给王蕙芳跨刀,当时兰蕙齐芳,正是一时瑜亮。等到秋凉,兰芳戏班开锣,瑶卿可就把自己的胞弟凤二爷补上了。梅的承华社十几二十年始终跟凤卿合作,从没换过老生,凤二爷也就安安稳稳过二十来年的舒服日子。谈到盂小如可就惨了,自从张辫帅复辟失败,蕙芳也偃旗息鼓卸却歌衫之后,孟小如始终没能搭上长班,索性告别舞台教徒为生了。胜利后小如带着他长子孟之彦和胡菊琴的父亲四胡子在热河北票煤矿票房说戏,闲来没事提起离兰就蕙这段往事,除了自怨眼光不佳运气太坏,对于瑶卿真知灼见手法高明,始终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梨园识小续录

吴铁庵会搬运法

须生吴铁庵,可以说是北平梨园行的鬼才,他在十三四岁时唱一出《铁莲花》,不但做工老到,而且嗓子一点儿雌音也没有,当时人管他叫小怪物;等到过了呛口,老伶工贵俊卿听过吴铁庵几段戏,背后跟人说,铁庵的戏,如果能规规矩矩地唱,过个三五年,除了谭老板,可能就是这孩子的天下了。谁知过不了多久,铁庵得了鼠疮脖子,根本不能唱戏,只要一卯上,就鼠疮蹦裂,终其生唯有给人说说戏,操操琴。 铁庵有一年在潭柘寺陪杨宝忠之父杨小朵消夏,庙里有位和尚,跟铁庵投缘,背着人教了他一套大搬运法,知道的人虽然不多,可是既然有人知道,自然而然就传开了。某年在已凉天气未寒时,有几位朋友在什刹海会堂小聚,其中就有吴铁庵。酒酣耳热之余,大家一再磨烦铁庵露一手给大家看看。铁庵在情不可却之下,于是说:“我敬在座每位一对正阳楼的清蒸蟹盖吧!”(正阳楼在北平,是以卖胜芳大蟹烤牛羊肉出名的)说完,吴铁庵就离席外出,大约十几分钟,跑堂儿的捧着热气腾腾的一大冰盘的蟹盖进来,说这是吴老板的敬菜,跟着铁庵也进来坐下吃螃蟹。在座的有人到厨房看看,果然有正阳楼的包装纸,问问厨子,的确是吴老板亲自送进厨房让蒸的,再打电话问正阳楼,果然是吴老板在柜上买了二十只蟹盖走的。以会贤堂与正阳楼的距离,一在后门,一在前门,就是坐汽车,也要半小时以上才能到达,一个来回,自然得一点钟了;而吴铁庵能在十来分钟从后门到前门跑个来回,真可算神乎其技了。

毛世来跷工独步

谈起旦角的踩跷,老一辈要推俞玉琴、路三宝、田桂凤。俞玉琴一出《十三妹》,讲究从台上翻到小池子里,地方准、尺寸严、身段俏,说起来只要是内行,都得挑大拇手指头。路三宝是有名的刺杀旦,双钉、双铃、马思远,比小翠花又高明多了。老谭去世前,两人在文明茶园唱了一出《浣花溪》,跷工之稳,足为后辈楷模。田桂风在民国十年以后,就不登台唱营业戏了;可是一年一度第一舞台窝窝头大义务戏,仍然是粉墨登场,照唱不误。某年跟萧二顺长华贴了一出《也是斋》,检场的连场子都不会摆,只有自己动手,裙衫大镶大滚,仍然是清末的装扮。跟包的因为他年纪太老,劝他不要上跷,他说:“咱们是给祖师爷磕过头的,既然不是二髦子,可不敢乱出主意,坏了祖师爷的规矩。”暗含着就是骂王瑶卿,自己不能踩跷,花旦大脚片上场,愣给起名叫花衫子。足证老伶工之忠于艺事。 后来论跷工,武跷要属艺名九阵风的阎岚秋,《取金陵》、《泗洲城》、《演火棍》,上铜底硬跷,比起同时的朱桂芳,确实又干净,又利落。谈到文跷,近年来推于连泉小翠花为祭酒,可是翠花的跷,稳则稳矣,可惜有点儿里八字。毛世来出科后,一心想拜小翠花为师,小翠花一直不露口风。有一天,马连良在西来顺请客,酒酣耳热,就连玩带笑地劝于老板收下小毛,做个衣钵传人。于老板大概有酒盖着脸,就说了,小毛的玩意儿,平心而论,确实够细腻,就是不拜师,再过三五年,花旦这一行还不就是小毛的世界了;讲嗓子,脆而甜;讲把子,腰腿都不含糊;说到跷,你们留神看小毛的《翠屏山》,潘巧云的下场,杀山的扑跌,就知道还用不用跟我学了。这话说了不久,小毛在新新戏院贴了一次《翠屏山》,内外行到的还真不少,看完之后,大家心里全有了数,再也没人怂恿小毛拜翠花了。

李多奎爱泡澡堂

梨囡行人才最缺乏的要算老旦这一行了。早先最出名的是谢宝云,但是谢有一个极不好的毛病,就是太懒,不肯卖力,一出戏得一个满堂彩就算了。例如《探母》的佘太君“一见姣儿泪满腮”,一定是满工满调,响遏行云,只要是一得彩,底下就不卖了,所以得了一个“谢一句”的外号儿。谢宝云之后,出了个龚云甫,龚是玉器行出身,大家称龚处而不名。他天生一副老太婆面孔,嗓子又高又亮,配上陆五的胡琴,说一句梨园行的行话,可以说是“严”了。龚死了之后,先有陈文启、罗福山,后有孙甫庭、文亮臣,都只能算是良配,够不上好老旦。 到后来出了个李多奎,确实是老旦行的翘楚。李嗓子高亢而且有炸音,吃高不吃低,胡琴越高,他越往上冒。他先用耿幺操琴,后来换了陆五。李多奎患深度近视,视力极差,在台上唱到大段玩意儿,他老先生把眼一闭,尽情而唱,什么叫身段表情,他就满不管了。所以有人给他起了一个诨号,叫“李瞎子”。李有一个特嗜,就是泡洗澡堂子,除了上园子以外,他是整天在澡堂子里泡,每天就在大池子里吊嗓子,借着水音,嗓子越来越冲;要有一天不上澡堂子,那简直等于犯了烟瘾的一样,非常不舒服。如果有人约李多奎到外埠唱戏,首先值得问当地有没有澡堂子,如果没有,大概他就敬谢不敏了。

王又荃席卷本戏

程砚秋的秋声社,原来有四大金刚,是贴旦吴富琴、小生王又荃、里子老生曹连孝、丑角曹二庚,红花绿叶,极尽衬托之妙。同时砚秋本戏特99lib?多,讲究艺口严,场子紧凑,一出戏有一出戏的行头,就是配角也得跟着行头翻新。所以秋声社的班底,都是老搭档,别的角儿搭不上,同时也搭不起,一直维持了四五年之久。不料天桥戏棚里出了个坤角,叫新艳秋的,不但扮相有点像程御霜,就是嗓筒唱腔,也颇有几分似处。北平有的是吃饱了没事干的捧角家,于是大家一起哄就把新艳秋捧起来了。 王又荃本来是南城的票友,时常在正乙祠票戏,扮相儒雅俊秀,由票友而正式下海。因为王是公子哥儿出身,当然声色犬马,都相当内行。此时新艳秋正苦于学程无门,尤其是程派本戏,无处淘换;恰巧又荃的跟包刘长生和新艳秋住街坊,经刘的撮合,又荃就给新艳秋说上戏了。日子一长,首先是《赚文娟》、《玉镜台》的本子拿过来,继之《聂隐娘》、《鸳鸯冢》也唱上了。 程老板的花腔,虽然王又荃知道个大概其,可是知道最清楚的,是御霜的琴师穆铁芬。穆也是怪人,十三岁就是春阳友会的名琴票,下海后身体发胖,留了两撇小胡,小平头,缎子坎肩,翡翠表杠,在台上拉起胡琴来,派头亚赛处长,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处长,处长经过王又荃苦苦哀求,由说戏变成傍角儿了,程唱是他拉,新唱也是他拉,程虽然生气,可是说不出来。后来王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但自己给新配戏,甚至把秋声社的班底全拉到新艳秋的班子里来了。程老板在忍无可忍之下,才一气改组了秋声社,所有搭新艳秋班的配角,一律不用,跟王又荃更是断绝一切关系。可是所有程派本戏,举凡提纲、总讲、场子戏词,又荃都有一份,自然而然也都到了新艳秋手里。秋声社刚要改组,新艳秋马上就贴出程派拿手好戏《梅妃》、《红拂传》、《文姬归汉》来了。此后程班最感觉困难的,第一是胡琴,程的抽丝垫字大喘气,不是一般琴师可能托的,先试赵桂元,后用赵拉嘛,都格格不入,没法凑合,最后经张眉叔的介绍,才用上周长华。照实讲周长华之傍砚秋,可以说是后而又后了。至于第二困难是小生,先用顾珏荪,后用俞振飞,唱的主儿觉得不合辙,台下听的主儿也觉得别扭。程门本派,自从又荃席卷全部本戏而离班,程派也就由灿烂而趋于平淡落没了。

郭仲衡下海受窘

谈到程砚秋,就想起郭仲衡了。民初砚秋班里两个老生,一个是贯大元,一个就是郭仲衡。郭原本是学汪派的票友,有时唱两口还真有点汪大头的味儿。民国初年,正式下海搭入砚秋戏班,我记得第一次打泡戏是《双狮图》,一闻相爷回府,小生掷下狮子,匆匆下场,不知道拣场的故意开玩笑,还是忙中有错,把石狮愣给拿走,虽然拿走了再拿回来,可是台底下已经来了一阵哄堂倒好。第二天郭贴《战长沙》(大轴是砚秋的二本《虹霓关》),关公一出场,又得了一个满堂彩,原来关公的绿色帅旗,错拿了替夫报仇的白色丧旗。一错再错,当然不是事出无心了。据说郭下了海,仍旧是票友派头,引起后台执事的不满,所以特意让他出出洋相。可见梨园行这碗饭,真不是好吃的,哪炷香烧不到,马上就会出乱子的。

丑行头儿郭春山

提起郭春山,就是在北平常听戏的人,也不一定知道这个怪物;可是各班的后台总管,提起郭春山没有不摇头的。郭肚子里极宽,文武不挡,六场通透,你只要说得出戏名,没有他不会的戏,所以丑行公推他为丑行头。他的好处是每个戏班不管他唱不唱,都要给开戏份儿掌戏,可是遇到冷戏,大家不会,他得给大家说说,甚至得他自己上场示范一番。 此人不但口齿不清,永远像有一口痰在嗓子眼儿堵着,而且面貌亦极可憎,专门跟梅畹华的承华社起腻。他说小梅他爷爷我们一个头磕在地下,我不帮他我帮谁!所以只要畹华有戏,他一定钉着,例如畹华的《金山寺》,小沙弥一定是他的;全本《西施》,馆娃宫的小太监一定也是由他应了。他跟升平署一个贴写是连襟,因之内庭若干成本大套的戏,他抄了不少出来,如全本《五彩舆》、《八本德正芳》、《粉妆楼》、《五女七贞》等提纲总讲,都是全的。如今这些本子不知乃嗣郭元汾,是否仍然珍藏着? 谈清代的辫子 《洪熙官与方世玉》这部连续剧故事情节错综复杂,扣子扣得紧,布局布得奇,悬疑谲诡,变化多端,令人今天看了前一集,欲知后事如何,明天不得不且看下回分解。这一部戏,可以说,编导方面真正得到了连续剧的神髓真昧,收视率之高,也出乎意想之外,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贩夫走卒,都是它们的忠实观众,足证此一连续剧之叫座力如何了。 有一天几个朋友在一起闲聊天,不知不觉就聊到连续剧里的辫子问题,《洪熙官与方世玉》之剧情是清朝的事,满清距民国最近,诸事犹在记忆之中。我们从前是留过辫子的,所说的都是彼时真情实况,可以作为以后连续剧的参考。 在早先男孩子一呱呱坠地,洗三时一定要把胎毛剃掉,稍微大点儿就留起“锅圈”来了,锅圈是天灵跟四周都剃光,只留一圈长头发。 再大点儿有的顶门留一撮,编起来叫“冲天炮”,左右两边留小辫叫“歪毛”,后脑勺子留一撮叫“坠根”,求好养活。 男孩到十三四岁就要留头了,所谓留头,脑门子留一排叫孩儿发,前面刮光,后面留辫子。李翰祥导演《北地胭脂》里的同治皇帝所留的辫子,就是典型青少年的辫子。大户人家未成年的男孩,多半是奶妈天天给篦头打辫子,续上红丝绳的辫穗儿。 至于一般人家,大半是隔一两天找剃头师傅去打。“打辫子”也有技巧,辫子不能打得太紧,太紧 4e86." >了扭头发,也不能打得太松,太松就成了浪荡子荷花大少了。老年人要续黑辫穗儿,服丧的人要用白辫穗儿或蓝色辫穗儿,行商小贩大都不续辫穗儿。.. 还有一种人不但不续辫穗儿,而且编辫花时里头还衬上一根豆条(粗铁丝),辫子要冲上翘着,叫蝎子尾,彼时的所谓无赖悠嘎杂子,都是这份儿德行。一声说打架,先露胳膊,挽袖子,跟着就是把衬有粗铁丝的辫子,往头上一盘,跟人扭扭掳掳,就不怕被人家抓住辫子了。 普通人干点儿重活,都是把辫子塞在腰带上,也就不拖拖拉拉,碍手碍脚;至于把辫子绕在脖子上的,大概在洗脸时才这么绕,否则让人抓住辫子一勒,那简直是授>人以柄了,《洪熙官与方世玉》之前,也演过辫子的连续剧,目前电影和电视,亦常有辫子的扮相,这一段辫子可以供将来再有辫子戏的制片参考参考。 衙门里的老夫子 从前大小衙门,都请得有老夫子,多者十位八位,少者也有三位两位。所谓老夫子,是衙门里上上下下,对师爷的尊称。一提师爷,大家总会联想到绍兴师爷,其实师爷并不全是绍兴人,哪一省哪一县都有作幕当师爷的。不过绍兴人作幕的多,加上父以荫子,亲戚至交互相吸引,人数越来越多,而且熟能生巧,案例瓜滚流熟,名幕迭出,因之师爷,好像是绍兴人专用的名词啦。当年新官一授职,还没上任,首先要物色适当可靠的师爷,有的是自己聘请的,有的亲友引荐的。反正什么样的官,请什么样的师爷。从来没有跟过督抚,又到府门去当老夫子的,您固然不敢请,他也不会来屈就。严格说起来,所谓师爷也分三六九等,您要请西席,也得恰如其分,办起事来,才能左右逢源呢。 师爷在衙门里的地位,颇像现在各部会的参事,又像机要秘书,可是师爷如果得到主官的充分信赖,予以授权,加上主官有权而不轻用,那这位师爷可以乾纲独断,他说了算数,不但现在参事秘书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就是秘书长以至于主官本人,要是本机关最高会议把这件事否决了,主官也只有干瞪眼莫法度,还不如旧式衙门里红师爷的威风赫赫呢。 师爷在地方机关,要按现在职位分类来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主管刑名,一类主管钱谷。要是中央行政部门,或者够得上专折奏事的衙门。师爷也分两种,一种是专司笔札应酬文字的叫书启师爷,一种是专拟奏折公文的叫总文案(背后又叫红笔师爷)。主管刑名的师爷,等于司法官,有权批判刑民诉讼,可以说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主管钱谷的师爷,等于现在的税捐处,所有钱谷田赋以及财务上的征收事宜,统统归钱谷师爷掌管。 在彼时主官跟师爷,算是宾东关系,延聘的西席,不是长官对部下,从属关系。所以主官对师爷,不管是掌文案的司书启的,刑名也好,钱谷也罢,一律都称呼老夫子,师爷则称呼主官为东家,或者是东翁。无论是州、县、府、道,或者是藩臬、督抚,只要请到品学兼优、有为有守的老夫子,他们各自掌管职司,那身为主官的,真可以说是优哉游哉,垂拱而治了。 那些作幕的师爷,不但是世袭罔替,各有绝活几,而且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他们好像有个同业公会,互通往来,非但声息相通,而且彼此全有关照,知道怎样趋吉避凶,怎样大事化小。尤其是新任交接,他们都能面面俱到,既不会吃亏,也不至于受骗。总之吃这碗..饭的,全是世守为业,自然特别爱惜羽毛绝不肯做些有辱声名的事,否则一旦传扬开来,一提某某师爷,人人摇头,那岂不就得改行换业了吗? 所谓师爷,还有一项特别的,就是东家一定要让老夫子住在衙门里,不但供膳宿,住处还得宽敞幽静,膳食更要丰盛适口,每位老夫子,还得派一个聪明灵巧的书童伺候起居饮食。像当年于式枚在李鸿章幕府里,另外设一小厨房,给予晦若专用,您就可以想像当年督抚对于得力的老夫子是怎样的重视尊敬了。 到了民国有位总长,不但性情暴躁,甚且到了骄纵狂妄的程度,而且有一个怪脾气,员司呈阅的文稿,稍有不合,立刻把公文往地上一摔。有一次,一位司长拿件文稿亲送总长书行,总长一犯狗熊脾气,把公文又摔在地上,哪知那位司长,不但是老公事,而且是老油条,立刻一弯腰,把公文拾起往头上一顶,冲着窗户跪下。当时那位总长也愣住了,一面拉一面问,这位司长说,来文上有大总统印,扔在地上,就犯了大不敬罪,这在前朝那还得了,所以跪在地上替总长祈福。他不说赎罪,而说祈福,足见这位司长的口才迅捷。经过这一跪,居然把眼高于顶总长大人的坏毛病给纠正过来了。 光绪初年曾国荃,由两广总督内调,署理礼部尚书。刭任之后,有位司官把文稿呈堂书行,做惯了方面大员的曾九帅,简直就跟土皇帝一样,根本就没把一般司官放在眼里,大马金刀昂然而坐,没站起来接稿。哪知这位司官,守正不阿,愣是拿着公文不放,并且退出厅堂,声色俱厉地对值日书班叱责说:“曾大人久做外官,不懂得京里规矩,几时见过司官送稿,堂官不站起来接的,你没有事先禀明,是你办事疏忽,去拿戒尺来,自己打手掌十下。”曾九大人一听,知道自己失仪,赶紧作揖谢过。从此知道京?官长官对部属彼此都是有尺寸的,比外官难做,没过半年又谋求外放啦。 袁项城由直隶总督奉调军机大臣,达拉密(档案房执事)拿案卷去见他,袁项城当然也不懂枢垣制度,坐在座位上用手去接,达拉密拿着案卷往后一退,袁再伸手探身去拿,不想达拉密又往后退了一步,袁比曾来得机智,连忙站起来,才把案卷拿到手。敢情按照清朝旧制,官文书是属于朝廷的,堂官司员不论官大官小都是给朝廷办事。这种制度不仅是一种体制,更是对国家公 6587." >文和公务员一种崇敬,也就是敬业的意思。所以清朝六部员司见堂官洽商公务,堂官必须站起来听,核阅公文也是站着判行。 到了民国北洋政府时期王克敏做财政总长,大概还承袭点前代遗风,不论大小官员,到总长办公室报告公事,他一定站起来请来员坐下,他然后归座,有的时候敬一枝烟,然后谈公事。王叔鲁说属员进总长办公室,心里一起尊,已经局促不安,长官再一绷脸,胆小的属员,应该说的话,都吓回去了,十成话连三成也说不完全,岂不误了大事。所以他对僚属来回公事,总是和颜悦色,起身让座奉烟,然后再谈公事。王叔鲁后来虽然当了汉奸,可是他这种举措,例也有点儿道理,不可因人废言呢。同时也可以明了当年长官对部属,也有一定的尺寸,不是一味乱摆官架子的。闲言搁下,再表正题。 老夫子既不需要到办公室办公,也没有固定办公时间,当然更谈不上签到签退了。所有文稿,大半都是在自己起居室里构思拟办。跟现在主官一会儿叫某参事来,一会儿叫某秘书来气氛完全两样。主官如果有要公跟老夫子商谈,大半都是屈驾移尊,就教高明。所以在当时读书人,抑郁不得志,退而为人幕府,仍旧维持自己确然不拔的节操,不像后来读书人为了赡家糊口,就是被人家又摔又骂,也只好充耳不闻,忍辱吞声地干下去啦。 笔者有位忘年交郑伯孚先生,他是广东董姓名幕的入室弟子,据他说学幕并没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诀窍,一切都是经验累积,如能神而明之,自然左右逢源。从前某军门独子,在市街驰马伤人致死,按照大清律应予抵命。老夫子灵机一动,把驰马改为马驰,则其罪在马而不在人,所以军门独子,得以保全。又某年值慈禧皇太后六旬万寿,闽浙总督札委仙游县县令赉送贡品晋京呈纳。其时正当钱粮下忙时期,县令一走,当然影响入息。县太爷没办法,拿重金拜托老夫子婉为说词写张禀帖请求另派,大意是:“今逢皇太后千春万寿,如由仙游县赉送寿贡晋京,罔知顾忌,单单派仙游县令,似有未妥,乞请钧裁。”上官一看,当然准如历请,另派别员。后来闽浙总督,认为该员顾虑周详,在另外一件保举案,反倒把该员以才长心细膺列特保。这些事都是有得力老夫子,才想得到呢。 还有一样,不论大小衙门,凡是师爷,有滴酒不沾的,可是没有不抽烟的,有的爱抽旱烟筒,有的喜用水烟袋。而且所有师爷好像一个科班训练出来的,一律不用墨盒墨汁,全用砚台研墨。郑伯孚说,这也是作幕的一项门道。因为偶或有些最速件,主管坐在老夫子屋里,等候看稿,这时候老夫子必定先拿烟袋抽上两袋,一方面盘算,一方面打腹稿。如果两袋烟抽完,腹稿还没拟好,那就把砚台注好清水,拿起墨锭,慢慢磨研,等墨磨好,腹稿也就完成,振笔直书,一挥而就啦。 至于人家传说,师爷拜师学幕都有一套秘密传授,那都是猜测之词,平常老师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学生,让学生知所趋避,那倒是有的。什么本门心法、学幕要诀一类的风传,那简直越说越神了,其实没有那么八宗事。不过学档案的,倒有一套管档案的方法,在当年的确有用。现在进入电脑时代,一切案卷可以用电脑管理,那些心传口授的档案管理方法,也就全都落伍了。 衙门师爷的待遇,都是保密的,只有本人跟东家知道,这倒跟欧美现在各大企业管理方法,不谋而合。从前一位官员,升迁调派,官声如何,大部分都操在师爷手中。所以养士酬庸之道,也变化多端。例如每月月初月半,那是规定宴集,岁时令节,更要准备丰盛筵席,款待全部师爷。遇到时蔬瓜果上市东家借名荐新,请师爷们打打牙祭,要是久雨快晴、丰年瑞雪、对月、赏花,都是犒劳大家的好题目。有时即兴吟诗、拈韵作诗钟,也都酒肴杂陈,笙歌助兴。宾东之间,真是其乐融融。再则就是老夫子的双亲三节两寿,主官可能不惜派人跋涉关山,备办寿礼,贵重补品,一声不响,用晚生侄辈名帖,送到老夫子的府上丢。主官在老夫子原籍偷偷买房子置地,也不乏其人,等老夫子告老还乡,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彼时虽然没有什么绩效奖金、年终加发等等名堂,可是冬有炭敬、夏有冰敬,除了老夫子的月例之外,随时都会想个点子贴补贴补。 此外在督抚衙门的>师爷,遇到办理保举,得力的老夫子,主官都把他们列名,可以混个出身。三年幕府,相处乳水的宾东,又要给老夫子张罗引见。进京引见之前,大张盛筵,当众致送优厚程仪。如果是督抚衙门的老夫子,则司道府县,为讨好上官,自然踊跃解囊。同时老夫子受主官这样推重倚畀,就是晋京引见分发,大半都弃而不就,仍旧再追随原东家,代为筹谋策划。那些司道府县,焉能不尽量巴结,设法攀交。所以凑个万儿八千的程仪,是指顾间的事。老夫子晋京引见之后,名也得啦,利也有了。回到原幕,给老主东办事,还能不鞠躬尽瘁,忠诚不贰的吗? 北洋灾官的形形色色 北洋时代衙门有红有黑,红衙门根本不欠薪,就是欠也不过欠一两个月。黑衙门一欠就是十几个月,遇到年节,挖空心思,也只能发一两成薪水,一点也不稀奇。当时黑中之黑的苦衙门恐怕要属参谋本部了。 衙门在西安门大街,云白石的大楼,连围墙都粉得雪白,派头儿的确够瞧老半天的。据说原址是小德张的旧宅,后来小德张在永康胡同盖了新宅子,才把旧宅出手。民国成立,参谋总长坐得最长的,要算张怀之,黑衙门,苦差事,你不争我不要,所以张怀之反倒坐长远了。 遇到军阀一打内战,参谋本部就有生意上门,可以喘口气了。因为参谋本部的军事地图是经过专家测绘的,哪儿有山,哪儿有河,山多高,河多宽,都记载得详详细细。平常一文不值,一起战争,这种军事地图可就成了宝贝了。直系的军队来买,奉派也设法来要,卖个三五百张,衙门同事,就可以凑合发个三五成饷了。有一年实在大家穷极了,有人说从前小德张曾在宅子里有窖藏,在后园花丛里。于是有好事之徒,发起招股雇工挖宝,每股五块现大洋,将来挖出宝来,按股均分,并且打算给总长打个报告,一批准就动工。 后来有高明人说,这种报告怎么写,纵或报告上去总长也没法批呀,请机要跟总长打个招呼算了。 参加的人为了衙门的面子,躲开办公的日子,在礼拜天动工开挖,从早晨到天黑,十来个工,挖了一整天,既没有挖到金银,也没找到珠宝;不过大家也没有白辛苦,一共挖出来十几口锈痕斑斑的大铁锅,失望之余,只好把铁锅论斤卖给打铁铺。还算好,参加投资的人没贴本,每股净得红利大洋七毛。事后以讹传讹,愣说参谋本部挖出来若干金元宝,等到真相大白,反倒成了当时一桩官场中的笑话。 北洋政府的财政部是在北平西长安街,紧挨着交通部。门前有面又高又大的影壁墙,有一年天寒岁暮,总长李思浩想来想去过年的头寸怎幺也调度不开。政客中有位以算八字看风水起家的彭乐韬,凑巧正到财政部看朋友,李思浩听说彭精于堪舆之学,于是请彭把财政部里里外外的风水看一看。彭对看相确实有点儿研究,看风水这一门却不过是唬唬外行而已。看了半天,他说财政部明堂宽大,青龙双拥,座下吉星平平稳稳,并无不妥,只是门前影壁墙上有红瓷砖嵌着的一二三红点,拿掷骰子来说,掷出幺二三是要统赔的,如果改成四五六统吃,必定大吉大利。后来以粉刷墙壁为名,真的把幺二三改成四五六,是否财源滚滚而来,那只有天晓得了。 内政部北洋时代叫内务部,虽然在各部会里位列首席,可是内务部的穷,也是首屈一指的。 当时部里有一司叫褒扬司,举凡国家庆典忠孝节义的褒扬,都由这个司来办。北平有钱人家遇到尊亲大寿,或是父母之丧,总觉得能够托人请北洋首脑颁赐一方匾额,才算冠冕光显。可是那块荣典之玺,是存在内务部褒扬司里的。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遇到办寿庆丧事,就会有人上门兜生意,谈褒扬了;少者百儿八十,多者千儿八百。等谈好盘子,由当事人写个呈文到部里,褒扬司往上一签,..选定日期写好匾额,一座彩亭,一堂清音,由司内派人押着彩亭往当事人家里一送,还要扰本家一顿八大八小的酒席。酒足饭饱回到司里,就等着月底分褒扬费了。 所以,内务部有时欠十个八个月薪水,可是褒扬司就比别的司处强得多了。凡是部里同仁,没有一位不想往褒扬司调的,可就是挤不进去。 内务部还有一个附属机构,叫坛庙管理处,是比较有人息的。所有北平的庵观寺院都属他管,诸如天地坛、日月坛、先农社稷坛,三海团城、三大殿、玉泉山、颐和园,也归处里管辖,有门票收入当然就不会欠薪了。内务部的卫生署,彼时既不取缔密医,更不查禁伪药,每年除了种种牛痘,打打霍乱预防针乏外,可以说冷而又冷的衙门。可是在卫生署成立之初,居然有辆红牌六零六号汽车(当时政府机关汽车都是红牌),因为汽油无所从出,也就弃而不用了。后来因为坛庙管理处经费充裕,就把六零六号汽车拨给庙坛管理处使用。当时处长恽宝懿,是做过国务总理恽宝惠的堂弟。恽家在北平算得上是做官世家,自己家里有汽车,自然不愿坐汽车号码不雅的老爷车,所以汽车虽然拨给处长,可是仍旧搁在部里车库,没人去坐,不料反而引起一场纠纷。 当时内务总长是程克(仲渔),次长是王嵩儒(松如)。程那时正力捧朱琴心,这部汽车既然没人坐,于是朱四爷就不时借来代步,汽油自然是总务司设法支应。可是日子一长,虽然不是节约能源,可是穷衙门财源不足,为了设法免费供应汽油,总、次长二人为了这部破车发生不愉快。国务总理高凌蔚,跟王嵩儒是儿女亲家,于是程仲渔吃瘪挂冠而去。报纸上把这件事绘影绘声,登了两三天,成了街头巷尾你说我道的政海趣闻。 民初北平一共有平奉、平浦、平绥、平汉四条铁路。平奉、平浦共用一个火车站,位置在正阳门以东,叫东车站,平汉在正阳门以西叫西车站,平绥在西直门,就叫西直门车站。虽然平绥路最短,交通线又是地瘠民贫的西北,客货两运都不太多,但只要通车,因为局西小开支轻,还勉强维持。最惨的是平汉铁路,路线既长,经过省份又多,总局设在东长安街,靠近王府井大街,人员众多,开支浩繁。另外,设在汉口的办事处,更是富丽堂皇,在汉口算是一等一的大机关。可是一遇上军阀割据,内战一起,不但铁路是柔肠寸断,而且挖铁轨、征车皮、劫车厢,把平汉铁路局的一点家当等于瓜分了,所以当时的平汉路局大家都叫他“贫寒路局”。 有一年薪水欠了六七个月没发,过旧历年再不想点办法,大家就真要罢工了。别人罢工不要紧,要是火车头司机跟烧煤工一罢工,那连北平到石家庄这一段也没法行车了。局长在情急之下,只有到交通部求救。 交通总长当时是吴毓鳞,思来想去,被他想出一条生路。您猜是什么好办法,西车站在全线通车的时候,客运货运非常频繁,所以上下行车有四座又宽又长的大月台。月台是法国人设计监造,天栅柱架,所用钢铁,都非常地道,于是跟东交民巷道胜银行一打商量,就拿车站铁棚钢柱做担保品,一下子就借了八十几万现大洋,不但平汉路局饥荒解决,交通部借此也沾润沾润,过了一个肥年。当时北洋政府之穷,您说到了什么程度。 北洋政府有个机关叫平政院,其实军阀时代枪杆就是法律,可以指挥一切,还谈什么平政不平政。这个机关,既然无足重视,自然列入闲曹。 有位湖北人方子明行四,跟黎黄坡有点姻亲关系,所以东一个兼差,西一个兼差,一人身兼数职。在平政院是佥事上行走,在农商、交通、盐务署都有兼差。有一天平政院秘书处总务秘书通知:“同仁方佥事子明病逝医院,妻病子幼,即将扶榇还乡,不及举行丧礼,同仁如有致送奠仪者,请交某某人代收。” 彼时大家都因领不到薪水,个个闹穷,可是入情味还是挺浓厚。普通份子六毛,有交情也不过一块到两块,如果送个五块或十块,那就是特别的大份子了。方四爷的丧事,既然秘书处有人代为张罗,把份子往秘书处一送,领份儿谢帖就完事大吉了。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刚擦黑儿,在中央公园沿着后河露椅上,有人看见方四爷跟朋友又说又笑,正在聊天。这位朋友看见方四爷的同事,越看越毛咕,不敢上前。幸亏有另一位同事也打这儿过,两个人乍着胆子,往前一凑合,果然是活生生的方子明。他俩大叫一声方子明复生,才把方四爷的话头打断。两位同事细一追究,敢情方四爷半年前闹了点饥荒,想来想去,求人不如求己,干脆在平政院报病故。倒不是跟大家打秋风,因为当时一般衙门,有个不成文规定,不管怎么穷,一旦同仁在职病故,死者为大,所有生前欠薪都要设法发清。碰上慈心主管,还能弄点抚恤金。当时公务员都有三份儿两份儿差事,找欠薪多的衙门来一个在职病故,不但可以捞回一笔整钱,比月月拿个三两成薪水,那可强多了,方子明一划算就这样报病故了。 这两位同事一听,原来如此,当然不甘心给活人送奠敬,于是敲了方子明一个小竹杠,在来今雨轩每人来一客一块二毛五的西餐,同时答应给他保密。可是久而久之,方子明的活死人的绰号,还是传扬出来了,您想恕,四五十年前的公务员可怜不可怜。 财政部所属在白纸坊的印刷局,算是财政部以下最阔的机关了,虽然中、中、交、农大四行,小四行(大陆、金城、盐业、中南)的钞票不一定交印刷局印,可是邮票、印花、各省银行市官钱局的钞票铜子票,以及政府公债、银元模子,都是印刷局承印承刻的。不管是奉派、直系、安福系,哪一派,谁当了财政总长,要把印刷局首先拿过来,派自己人当局长。 有人说,大栅栏同生照相馆一换政要大相片,跟着印刷局局长就要办移交了。话虽然是一句笑话,可是事实也真是如此。 印刷局既然是个肥缺,可是同仁薪水照样一欠十个月八个月,因为新任局长一到差,介绍函履历片就像雪片一样纷纷而来。当时各机关只要一换首长,大小职员就都得回家蹲着等派令。新派令来了,您再上衙门请见,听候指派新职,如久等没消息,您这份儿差事就算吹啦。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哪像现在公务员,经过铨叙都有保障,不管换什么首长,只要本人不贪污不出错,就是天王老子其奈我何。有人说现在首长是住饭店的客人,一般职员反而像旅馆的主人,天天送往迎来,你走我不走,真是形容得一点也不错。 印刷局的文牍员、营业员没有限额。凡是推不开的人情,甩不掉的大帽子就往下派,同是文牍员,有的手谕上注上一个伙字,有的就不注。伙食费不论荐委,一律每月十七元,虽然数目不大,可是凡是领伙食费的人都可以按月领薪水,年终分花红。您要是列在不发伙食的范围之内,也许一个月领二藏书网三成薪,也许薪水一欠六七个月,那就说不定了。 谈到年终分红发奖金,在台湾的公务员恐怕连听都没听过。一过祭灶,局长就叫总务厅把职员录送去圈选。选定后,交秘书列荜逐一召见,除了说几句慰勉话之外,..致送固封信封一个,内中有局长手批致送本局印制日历若干份儿,最多的有五百份儿,最少也有五十份儿。如果要日历,那您到仓储课去领,您如果打算自己留几份儿,其余转让,那就有南纸店的伙计围上来了。 这种印制精细的故宫古物日历,市面上是卖两块大洋一份儿,您卖多少份儿,他们就买多少份儿。每份儿一块五毛,您要是批送三十份儿,那就是四十五元,照最起码的职员待遇核计,差不多就是一个半月年终奖金了,您说新鲜不新鲜。 民国六七年到十一二年,是北洋政府最艰窘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机关,或多或少都有欠薪,所幸差不多的公务员全有一两处兼差。到了月头上,这儿发三成,那儿发两成,凑合凑合也有一两百块钱,彼时生活程度不高,物价便宜,大家照样可以溜溜公园,摸上八圈,吃吃小馆,打个茶围,仍旧其乐融融。遇到逢年过节,有几个好事之徒,一起哄,大家一吆喝,成群搭伙儿往财政部一请愿,所以当时的公务员让新闻界送了个尊号叫“灾官”,到财政部请愿的专名词叫“坐索”。形形色色,各尽其妙,后来为欠薪还发行一次公债,发公债抵欠薪,于是有 4e9b." >些人手里存着不少这种公债,等到民国十六年北伐成功,全国统一,当然这种公债就变成废纸了。 笔者好友海陵袁曲孙先生,手里这种公债很多,加上他还存有俄国的老羌帖、德国的老马克,一共好几皮箱。有一年过年,他忽然心血来潮,把公债、羌帖、马克一股脑儿拿出来当壁纸,把整间书室糊起来,请息侯金梁用甲骨文写了一个“金屋”的横额,在金屋里请大家吃春酒。名小说家张恨水俏皮地说:袁曲孙阔起来富可敌国,穷起来一文不值,说起来也算是一段灾官佳话呢。 总而言之,北洋时代公务员的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如果跟现在的公务员来比,那可真是马尾拴豆腐——提不起来了。 想起了老君庙 上个月,《锦绣河山》节目讲到了西北的老君庙,特地请采矿专家董蔚翘先生,把老君庙石油城开发西北油田,从甘肃油矿筹备处,一直到探勘凿井出油成立甘肃油矿局为止,都作了很详细的叙述。我现在把老君庙的风土人情,以及我们在台湾意想不到的事来谈谈。 从甘肃酒泉出发去老君庙,是要经过万里长城最西边嘉峪关的,长城虽然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崩坍倒塌,可是嘉峪关高寒磔竖,城廓巍峨,朝霞夕晖气象万千。站在关上眺望,关里关外,虽然仅仅是一墙之隔,关外是极目苍茫,黄沙无垠,既无人车鸟兽,更无花木疏林,就像一叶孤舟,处身流沙瀚海。西北有一首民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汪汪,前面一片海,后面一座关。”任凭你是意志多么坚强的人,一迈出关门,都有前路茫茫,空虚寂寞的感觉。 在嘉峪关城墙外边,有一堆三尺高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子,据当地人说,凡是出关的旅客,都喜欢先到此处城墙上掷几块石头子,当卵石从空中滚到地面的时候,石头子会发出像燕子吱吱的叫声,假如没有燕子叫的声音,就表示此行不太顺利,甚至于再进嘉峪关多半是仰面还乡啦。因此出关的客商,十之八九都要跑到城上扔几块石头子来试一试,说穿了塞外风高,卵石相撞,自然发出回音。您别看这一堆不起眼的乱石头,不知谱出了多少出关人当时沉重的心声呢。 甘肃一带,离海遥远,东面祁连山是云横山岭,交通阻隔,除了陇南每年有少许雨量之外,其他地区,有时终年不下雨,整天刮风沙,就是耐旱的草木,也没法儿生长。老君庙的甘肃油矿区,虽然想尽了各种方法,打算把矿区绿化,种了一些耐寒抗旱的树木,雇了若干专人,经常施肥灌溉,过了重阳还要拿马粪麦子秆,将树枝树干,一齐包扎起来,那种勤慎呵护,真是视若上苑的琼枝玉树。等到春风解冻,节近清明,才敢脱衣卸甲,让那些柔枝弱草,承受点朝阳夜露,就这样嘘寒问暖,仍旧枝叶稀稀落落,像一把用旧了的鸡毛掸子,可怜兮兮地随风摆摇。矿上机电工程卿最早是靳锡庚先生,有一天他半开玩笑地说,矿里大量出油可能为期不远啦,可是要把矿区绿化美化,到2000年,还不知能否达成这个目标呢。这虽然是句笑谈,但是也可以看出,在老君庙一带栽植花木,是多么艰难。 谈到西北人民的生活,由于自然环境条件太差,农产品稀少,物资又特别缺乏,衣食住行,一切生活境况,不但比不上长江流域的人,就是跟直鲁豫一带人民来比,也要差着一大截呢。男女老少每人一件白碴子羊皮袄(没有上布面的皮桶子,可不像怪侠欧阳德反穿),白天当衣服,夜晚就成了被窝啦,一年四季都是这件破羊皮袄。当初有位宦游西北的官儿,怕内眷吃不了那么荒寒的苦头,所以久久没有接眷。想不到这位太太把事想歪了,以为老爷在外秘密走私金屋藏娇,这位官员倒也风趣,在无可奈何之下,写了几段似诗非诗,诉说塞外苦况叫七笔勾的词寄给太太,其中说到穿衣服是:“没面羊裘,四季常穿不肯丢,冬帽尖而瘦,棉裤大而厚,绸纱用不着,白布染黑油,黏膻又腥臭,被袄何曾有,因此把绫罗绸缎一笔勾。”这位官眷看了这首词,再跟去过西北的人一打听,果然不假,才打消了随任的念头。 讲到吃喝,日常杂粮是主食,要是吃面条包饺子,那就是吃犒劳啦。大葱大蒜辣椒,都是每餐的必需品,甭说鱼鳖虾蟹,离海太远简直是少而又少,就是白菜冬瓜韭菜茄子一类普通菜蔬,也是视同珍馐。在当地里脊肉氽黄瓜、肉丝炒韭黄,都能上酒席,可是来个烧烤黄羊子、红焖驼峰,在内地酒席上列为名菜,这在老君庙,反而稀松平常了。尤其驼峰简直是一兜儿肥油,令人没法下咽,可是当地卖力气的朋友,都是整块肥油往嘴里塞。据说驼峰的油不但耐力,而且抗寒。有人形容当地吃喝是“奶茶进一瓯,饼子葱椒酷,锅盔蒜下酒,牛蹄和羊蹄,让你吃个够”。 讲到住处,因为天气太冷,刮起黄沙来漫天蔽日,昼夜不停,所有的房子,虽然都是砖石建造,可是屋顶,十有八九都是涂泥辗光压平,家家屋顶全都打扫得千干净净,妇女们可以在屋顶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做活计,孩子们可以摆张桌儿做功课,也能弹球踢毽儿,蹦蹦跳跳地玩。因为每家房子都是平顶,你到我家串门子,我到你家聊闲天,你来我往大家都可以高来高去。刚一去到的人,总觉得自己的家,像不设防的城,太不严紧,可是久而久之,也就惯了,这也是当地特殊的风光之一。 至于说到西北一带住窑洞,不但冬暖夏凉,有的窑洞..内部轩敞清幽,气势雄伟,布置纾回。有位豫籍宦游西北的金开宪老先生因爱住西北的窑洞,致仕之后,就在老君庙附近住下来。他的窑洞,以松柏做梁柱,以玻璃云母来透明,那真是楹槛甭丽,苍浑古拙,一入其中,尘虑悉消,无怪此公长住窑洞,乐不思蜀。有的内地人挖苦西北住窑洞说是:“未雨绸缪,窑洞低洼尽土修,夏日难晒透,阴雨偏偏漏,土块当砖头,灯油墙上流,马粪牛溲,腌脱腥且臭。”未免说得刻薄过分。可能那位先生,没到过敦煌莫高窟千佛洞口以及豪门巨室华丽的窑洞,才把窑洞说得不堪。至于所说,腌臌腥且臭,因为西北人家都睡土炕,而薪柴缺少,大家把牛马骆驼粪晒干了当燃料,那股子味道确实让人受不了,那倒是一点都不假。 谈到交通问题,地广人稀,辽阔无涯,沙漠戈壁浩瀚冥蜜,所以西北在行的方面,似乎 4e00." >一直使用着原始交通工具。起旱(陆上旅行之谓)多一半是骆驼,连骡子驴马都不多见。在沙漠里,骆驼食水都可以自己储存,比骡马得用多啦。有的地方需要经过黄河的汊子,滩多水急,没法行船,于是有一种用牛皮做的筏子。这种牛皮筏子,好像也是西北一带所特有的,把整头牛切除牛头抽骨去肉,先是用风箱,后来用汽筒灌足了空气,多少只牛皮用绳串在一块儿,上头铺上木板,就成了平平坦坦的牛皮筏子啦。就是触礁刺破了一两只,也不会立刻发生沉没的危险。抗战初期矿区的油,就用牛皮筏子装运,后来矿区有个矿工叫贺维智的,他忽然灵机一动,既然是运油,皮筏子何必打气,干脆灌油。这么一来每次运油量多了两三倍,油的成本也大大大降低。所可惜的这种牛皮筏子,不能装置动力,只可一泻千里,不能逆流而航。到了下游,还要拖出水面,放了气,把皮筏子折起来,再背到上流,做第二趟买卖。 过了嘉峪关,有一条青云公路,这条五六十公里长的公路,是专为甘肃油矿而修的,离矿区还有几公里,就可以看见孤峰磔竖,巍峨插云,四根硕大的水泥柱子,那就是老君庙矿区咽喉要道,同时也是象征性的大门。任何进出矿区的行人车辆,一定要在检查站登记,虽然是四面不靠孤零零的几根柱子,可是从来没听说 6709." >有谁敢偷关越卡,不办出入登记的。 正对矿区大门是总办公厅,左边是来宾招待所、祁连别墅,来矿区的宾客,都得住在那里,在当地来说,不但是设备完善,简直是富丽堂皇啦。右边是单身宿舍,又叫光棍营,光棍营有一句俏皮话是,矿区住三年,看见母骆驼也变成了长脸儿的美人啦。由此可想矿区的生活,有多么枯燥。因为交通困难,环境特殊,生活枯燥,所以当局极力鼓励员工携誊来住,一方面在员工和眷属,衣食住行教育福利事业,特别重视,办理得也就尽美尽善。除了自办学校、医院、牧场、农场、碾米厂、面粉厂、砖瓦窑、陶瓷窑以外,还有一个供应社,那真包罗万有,洋广杂货,一应俱全,简直可以说是个大百货公司,并且还代办理邮电业务。另外还有一个蔬菜部,比现在超级市场还要伟大,每天要从各区农场,以及到八十多里外的酒泉,把矿区好几万人所需要的油盐菜蔬鸡鸭肉类,都能按人口的多寡定量分配,像油米清水燃料油一类东西,还能补给到家。 凡是来到矿区工作的员工或是眷属,一经登记报到,就发给一本居住证,将来享受一切福利,就凭这本居住证了。虽然矿里福利办得那么周到,件件都能替同仁设想,可是生活在塞外荒凉,好像另外一个世界,已婚的担心子女将来教育问题,未婚的一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更是绕室彷徨,恨不得飞离矿区,另谋发展。总而言之,在矿区的员工,尽管生活安定,可是那种枯寂无聊,孤陋寡闻的环境,住久了谁也受不了的。 抗战刚一胜利,矿上从上海来了一位新从海外学成归国的李工程师,他是携眷而来,太太是玻璃皮包玻璃丝袜,先生是玻璃背带玻璃表带,竟然闹得全矿区都轰动了。当时大家总想着玻璃那么脆,怎么能做皮鞋背带。所以孩子们经过这个玻璃家庭的门口,总要往里张望张望,就是大人经过时也少不得要多瞄两限想瞧瞧这一对摩登夫妇。 老君庙到了冬天,只要冷着冷着一回暖,往天上看,只要西北角一发黑,准会下一场大雪,大雪之后,矿区运输处可就忙啦,不但要扫除积雪,清理道路,最头痛的一项工作,是雪霁天开,必定有若干人家迎街大门,各屋的窗户不但被雪封死,而且结冰,交通隔绝,没藏书网法进出,只有请求运输大队,派车支援了。被雪封冻的门窗,变得酥而且脆,用不得蛮劲,只有用水罐装足了开水,挨家用热水去化雪。 现在台湾的哥儿姐儿们,每到冬天一听说合欢山积雪盈尺,大家欢喜若狂,呼朋唤友背着雪橇,扛着冰鞋,联袂到松雪楼溜冰赏雪,堆雪人,打雪仗,那股子兴高采烈的劲儿,真是令人羡煞。可她们和他们又焉能想到在我们中国内地,隆冬苦寒的西北,下起大雪来,是什么滋味儿。 老君庙一带地势,是在海拔三千米以上,每年仅仅是4月到8月屋里可以不必升火,大家可以舒散舒散筋骨,穿穿夹衣服,其余的月份,简直都是冰天雪地,过着缩手冻脚的生活。咱有位苏州朋友席先生,平素就体弱怕冷,来到矿区工作,正好是已凉天气未寒时,他老人家脚上没离开过毛袜子,手上永带着绒手套。那年又赶上特别冷,老君庙最低气温到过摄氏零下二十三度,冷得那位席老兄,不顾一切写了一份辞呈,没等批准,就禊被进关愣给冻得弃官而逃啦。 矿区有一次举行同乐晚会,有一出戏是《打面缸》,戏里的王书吏要用一把芭蕉扇,这一下可把剧务给难住了,找遍了全矿区,也没有芭蕉扇,后来用马粪纸画了一把芭蕉扇给王书吏,才算交代过去。听说有一次演话剧,需要一把破雨伞,整个矿区里都找不着。由此可见矿区雨量稀少不说,简直没夏天,所以扇子也派不上用场啦。这个笑话,是凡在矿区住过的人,都听说过。 另外还有一件顶有趣的事,据说凡是在老君庙油矿工作的同仁,如果在矿区病故,那时候还不时兴火葬,都是七尺桐棺,雄鸡领路,万里关山,仍旧要把灵柩运回故里安葬。居然会有死者亡藏书网魂向活人托梦,还有亡魂附体,又哭又闹,恳求矿务局发给护照,加盖正式关防,在灵柩通过嘉峪关的时候当场将护照焚化,以便亡魂能够顺利过关。油矿当局为了安慰人心,也只有照发不误。矿区有位文牍贺先生,平生最喜欢搜集奇文,关于呈请发给运灵护照的签呈,他选择了几篇最精彩的收入他的《奇文共赏集》。据他说集子里最精彩的一篇是太监身故,请赐还遗体(太监净身后,切除物存宫为证)附葬的手折,典雅蟊丽,令人毫不觉得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呢。民国三十六年这位贺先生只身来到台湾,可惜他穷毕生精力搜集的奇文四百多篇,都来不及携带来台。否则他那些奇文,出本专集,茶余酒后翻翻,准能让人消痰化气呢。 民初在故都城南游乐 凡是民国初年在北平住过的主儿,大概全都逛过城南游艺园。民初有人在北平香厂万明路盖了一所六七层高的大楼,仿照上海的大世界,开了一个综合游乐场,取名新世界。京班先后由金少梅、福芝芳挑大梁,杂耍由白云鹏当老板。开张之初,车水马龙,盛极一时,但是过了不到一年,因为白云鹏行为不检,勾引良家妇女,被判坐牢,以致生意一蹶不振,换了几次经理人,始终开不起来,最后终于关门大吉。 当时有粤商彭秀康认为城南一带,正在走向繁荣趋势,新世界之所以赔本,第一是人谋之不臧,第二是北平人保守,坐电梯、上高楼听玩意儿,心里总有点嘀咕。于是彭秀康在香厂万明路西南方买了几十亩荒地,一部分盖剧场、杂耍园子,一部分挖地筑池,引水成湖,加盖竹篱茅亭,野意盎然;另辟跑驴场、溜冰场,使得游客,无论男女老少,一进园子,都能各得其乐。当时门票要卖两毛钱,小孩免费,逢年按节,并可照票摸奖。大概过年时,头奖总是火狐皮筒子一件;中秋节是月饼礼券一百元;端午节则头奖华生电风扇一台等等。日场十一点开锣,五点散场,晚场六点半开始十二点散。如果看完白天,还想连看夜场,只要不出园子,仍旧免费招待。 园里吃中餐有小有天、宾宴春,西菜有冠英,一客西餐仅四角五分,吃素菜有香积厨。不但物美价廉,而且各有各的拿手菜。小有天除烧四宝、羊肚菌为拿手菜外,包子馄饨,亦为一绝。冠英之鸭肝饭,是北里娇娃特嗜品,而京剧场门前五香带汤热豆腐干,文明戏场里小贩所卖的去皮甜橄榄、香烂卤牛肉,都是别具一格,百吃不厌的小吃。 谈到京剧场,楼上两厢是大包厢,可坐十人,每厢一元五角,昼夜按两场算钱,楼下池子前排是小包厢,每厢一元,可坐四人,后坐两廊,就不另买票了。京戏台柱坤角,早期是>金少梅、云艳琴、金友琴、孟丽君,后期是碧云霞、绮鸾娇、蓉丽娟、琴雪芳挑大梁。马连良出科到福建唱了一阵子,倒呛回北平,曾经在域南游艺园唱开场,笔者就曾听过他唱《借赵云》、《断密涧》一类老戏,那一段大概是连良最倒霉的时期。 当时在园子里唱的,有一个叫郭瑞卿的坤角老旦,扮相清丽脱俗,唱两口也颇受听,不料把京师警察厅总监李寿金迷着了。李身躯伟岸,五柳长须,为当时有名的美髯公,只要郭瑞卿一上场,李就入座捧场,郭一下场,李就出园,风雨无阻,准时不误。后来郭看破红尘,皈依三宝,削发为尼,李还给她置了一份庙产,了却这段香火之缘。 名坤伶碧云霞,貌虽中姿,但台风冶荡,风骚入骨,九城少年,备致倾倒。碧云霞一出《纺棉花》,九腔十八调,加上广东戏的大锣大钹,大家都觉得非常新奇。有一位青年,正当碧云霞在台上大卖风骚的时候,忽然情不自禁,跃上戏台,拥紧碧伶强吻不已,大众因事出意外,全都目瞪口呆,幸亏台上饰演张三的吴桂芬粗谙拳术,三拳两脚,才把这位急色儿,打下台来。碧云霞因为遭此突来惊吓,不敢再唱,不久就嫁了豫督寇英杰。胜利后,笔者在天津朋友家里,遇见这位寇太太,闲话当年,缅怀城南往事,彼此都不胜今昔沧桑之感。 城南游艺园,最能吸引人的,还不是髦儿戏,而是魔术团跟益世社文明戏。这两档子玩意儿,共占一个场子,早晚两场,都是先变魔术,后演文明戏。魔术团由韩秉谦、张敬扶两人分早晚班主持,配角有小老头、大面包,最受小孩欢迎。从城南游艺园开幕,就是韩秉谦的魔术团,一直到园子关门,仍旧是他。一个变戏法的,能够在一个地方维持了六年之久,实在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谈到益世社,真可以说一句多彩多姿了,演正旦的有夏天人(电影明星夏佩珍的叔叔)、薛苹倩、陈秋风、周婷婷,正生有胡化魂、李天然、刘一新、胡恨生,泼旦有张双宜、王慧影,丑角有江笑笑、王呆公、钱痴佛等人。所演文明戏,全无台词,即景生情,就能长江大河,澎溽奔放,甚至痛哭流涕,台上台下相顾唏喧。一时名门贵妇、北里名花,对于文明戏趋之若鹜。演员观众兼有行为欠检者,于是五光十色,艳事频传。张恨水的 href='2068/im'>《春明外史》,对于这一类事写得很多,虽然不完全是事实,可是蛛丝马迹,也不能认为他全都是胡说八道。此外园子里杂耍场子,也极精彩,京韵大鼓有刘宝全、小黑姑娘、张金环,梅花调有金万昌,单弦有荣剑尘,快书有常澍田,巧耍花坛有骆树旺,踢毽子有王永龄父女,抖空竹有李安泰,还有华子元的戏迷传,乔清秀的河南坠子,奎星垣的八角鼓,抓髻赵的什不闲,常旭久的莲花落,张麻子、万人迷的对口相声,郭荣山徐狗子的双簧,五花八门,可以说极视听之娱。现在想起来,像这样子一堂杂耍,可真应了古人一句话,“此曲只应天上有”了。 说到电影场,也是一绝,所演的片子,全都是若干本连台大戏。我记得有一部《蛮荒异迹》,一共有六十多本,每期演两本,一星期换一次片子,整整演了近十个月,才把这部片子演完,此外《宝莲女》、《红手套》、《就是我》等一律是大部本戏,一演就是几个月。最奇怪的是这些片子在北平都是独家放映,如果有两本没看,情节就接不上了。据说有位阔少爷,只要电影看脱档,就赶到天津下天仙去补看一场,一时传为笑谈。 每年元宵佳节,城南游艺园的花盒子、纱灯,也是轰动九城的玩意儿。花盒子最多的有十一层,都是从广东请来巧匠精制的,放盒子的架子,约五丈多高,用引线点燃,有戏幽,有灯彩,放完一层又一层,一个花盒子可以放四五十分钟,加上烟花火炮,足足放两小时,这种壮大的场面,也是不经见的。说到纱灯,一律白纱黑框,笔者曾看过全本 href='2202/im'>《西游记》、《封神榜》、 href='2210/im'>《红楼梦》,手笔完全出自廊坊二条宫灯名手,跟台湾现在宫灯上的画,那简直没法比了。.. 大约民国十年的正月初五的晚上,大戏场正在上演琴雪芳、琴秋芳、胡振声的《宝蟾送酒》,西楼忽然哗啦一声坍了下来,楼下散座恰巧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燕三小姐,不幸被当场压死。燕三小姐敏而好学,从来极少到游乐场所的,因为到舅舅家拜年,被表兄妹勉强拉来。这么一来可糟了,游艺园第二天就停业,燕三小姐的棺柩,就停在戏台上,天天请和尚道士唪经超度,足足七七四十九天。出殡的时候,还要园主彭家顶丧驾灵,才算了事。经此事件,彭秀康再也无意经营,此一热闹繁华场所,从此就关门大吉。 在城南游艺园鼎盛时期,前门大栅栏观音寺一带繁荣,渐渐移向香厂万明路一带,最显著的就是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陆续迁到大森里营业;素菜馆的六味斋、新丰楼,把致美楼、泰丰楼的买卖都顶了;最妙的是观音寺原来是鞋铺大本营,自从香厂开了一吃素人鞋店,所有青年男女,都以穿小吃素人的鞋为时髦,观音寺的鞋店,只有老年人才去光顾了。城南游艺园给香厂带来莫名其妙的繁华,不及十年,一霎时又烟消火灭了。民国二十年,笔者曾往凭吊,据当地派出所说,城南游艺园一度改为屠宰场,现在连遗址都认.99lib.不出来了。夕阳残照,蔓草荒烟,真令人有说不出的感慨。 想起了天安门 天安门明朝叫承天门,到了清朝才改为天安门。听说闯王李自成攻陷北京城,在午门前头棋盘街的一场大战99lib.,天街御路有几十块云白石条,很显眼的新旧有别,浴血巷战,血渍斑斑,浸入石板,怎么刷洗总是殷然不退。等到清朝定鼎中原,顺治要去天坛祭天,才把染有血痕的石条换过,所以御路上的石条有新有旧。 午门华表左右各有雄伟的神骏石狮子一对,右边狮子肋下有一个中指粗细、五六分深的箭眼,四周还有烧焦的痕迹。故老传说李自成进北京一共穿了两箭,一箭射在西安门门洞直匾上,民国二十几年笔者离开北平时,那枝箭好像还钉在那座直匾上呢。一箭是李自成一进前门,就祈祷上苍,如果能登大宝,这一箭就射中五凤楼,不幸这一箭射中石头狮子的肚肋,不管怎么说,距离几百米,一箭能够穿石,李闯王的臂力,足可媲美李广、养由基啦。 在元明清三朝,午门是皇宫最重要的第一道正门,门上有五座楼(京剧里的《五凤楼》,大概是指这五座楼)设有钟鼓,要有重大荣典才能鸣钟击鼓。清朝对传胪大典贴黄榜,极为重视,由内阁大学士,礼部堂官把黄榜从御案捧到云盘里。黄盖仪从直出午门正门,将黄榜连同云盘放在预先停放在午门前的黄亭子里,仪仗前导,到长安左门外张挂。状元进士们随同看榜,顺天府伞盖仪从送状元回府。这一套午门之前,传胪大典,遥想当年天安门门里门外是多么风光热闹呀。 还有一件巧事,北平城门虽然说里九外七,可是从南到北一条正子午线上来说,是中华门、正阳门、端门、午门、北上门,把各门名称简化一排,正好是“中正端午北上”,想当初北伐成功国民党最高领袖总统蒋公就是端午前后到达北平的,您说有多巧呀。 听老一辈人说,在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之前,横盘街一带房舍栉比,有几座大衙门都设在那儿。自从拳匪之乱,洋鬼子进城一把火才把那一带烧个土平。后来何其巩当北平市长,要把天安门广场美化,由园艺专家谢恩隆负责从农业试验场(原名三贝子花园)移来大批花木,原则是要做到天安门一带永远有四时不谢之花。所以从梅花、腊梅、桃、杏、刺梅,以暨自丁香、紫丁香,不但种类繁多,而且名葩异种尽量栽植。每到花季,真是玄霜绛雪香气蓊蓊勃,尤其白紫丁香开时,盈枝灿烂,蜂狂蝶绕,婉约绮媚,耀眼迷离。当年袁项城二公子豹岑,赋性疏放,诗酒风流。他说喝酒一定要找一个宜于畅饮的地方,中南海虽然有个“流水音”可以曲水流觞,但是铜臭气太重,是个雅中带俗的地方。丁香花开,三五知好,提樽磕壶,在天安门内紫宸丹阶花前席地,放言纵饮,花香酒香揉成一体,是俗中有雅。至于大雨滂沱,抠衣涉水,直趋天坛祈年殿,白玉丹墀看龙首喷流,有如万马奔腾,仿佛回天钟鼓,连干数觥,顿觉氤氲含吐,宇宙蟠胸,那种情怀,不是身历其境的人,是没法体会出来的。想当年天安门春暮夏初,人是懒洋洋的,花是中人欲醉的,凡是曾在天安门花丛里徘徊过的人,可能都还有不能磨灭的印象。 北平的中秋 一年容易又中秋,一霎眼,明儿个就过八月节啦。人家说北平是纯粹大陆气候,春夏秋冬四季分明,该冷就冷,该热就热。不像台湾一点准稿子没有,忽凉(谈不上冷)忽热,碰不巧三十晚上要着单儿吃团圆酒,还许顺着脖子流汗呢。 在北平一立秋,尽管晌午骄阳灼肤,可是一早一晚,就多少有点儿秋意啦。八月的中秋节,在北平算是大节气,这时候庄稼刚忙完,天气不冷不热,各式各样的水果,如苹果、石榴、蜜桃、鸭梨、鸭广、大小白梨、沙果、虎拉车(似苹果而小)、大白杏、沙营葡萄、玫瑰香、枣儿、莲蓬、藕,还有老鸡头(芡实)全都上市,真是鹅黄姹紫、嫩红新绿、五光十色各尽其妙,不用说吃,就是瞧着也让人痛快。北平管中秋节又叫果子节,可以说名副其实一点儿也不假。 过节嘛,大家小户都得买点儿月饼上供,堵堵孩子们的嘴,其实说实在的话,北平所做的自来红、自来白,还有提浆、翻毛月饼,虽然馅儿有山楂、玫瑰、枣泥、豆沙,种类倒不少bbr>,可是比起人家广东月饼的蛋黄、莲蓉、五仁、椰丝,可就差多了。有一年笔者在稻香村装了一大盒苏式酥皮火腿三鲜月饼,送给一位没出过大城的老太太过节,老太太尝了尝可就说啦,好吃倒是好吃,怎么还有肉馅的月饼呀。可见北平人有多么老八板儿了。 一进八月,前门、后门、东四、西单,各处十字路口,兔儿爷摊子可就全摆上了。卖兔儿爷的大本营,集中在崇文门外花市大街的灶君庙,每年八月初一到初三是开庙之期,兔儿爷是零整批发要什么有什么。这种卖兔儿爷的摊儿最大可摆个四五层兔儿爷,最大的有两尺多高都摆在顶头一层,为的是大的醒眼,引人注目,以广招徕。反正架子上的兔儿爷一层比一层小,另外有一种特别加工,一寸高的小兔爷,据说都是手艺人彼此争奇斗胜精心之作,不论模型开脸上色贴金都比大兔儿爷来得精致细腻,尤其兔儿爷开脸后,脸上要带十足的关容,才算上品。笔者幼年玩兔儿爷,大大小小成箱论柜,等中秋月圆。供过月亮杩儿,所有大兔儿爷一律销毁,只有寸把大的小兔儿爷总要挑一两个最精致的留起来欣赏。 兔儿爷的唯一原料是胶泥拌儿,而且不论大小一律是三片子嘴,支棱着两只长耳朵,脸上经过描眉油粉点朱之后,真是有红似白的,身上全是绿袍峨冠,外罩金盔金甲。每位长长两只耳朵,身后都插一面护背旗。想当年梅兰芳首次在吉祥茶园唱《嫦娥奔月》,名丑李敬山饰玉兔大仙,他从月宫跳出来,跟吴刚开打,刚一亮相,台下就来了个哄堂。因为李敬山的扮相,跟兔儿爷摊上的大兔儿爷一模活脱,真能吓人一跳。听从前北平大北照相馆经理赵燕臣说,北平有一位著名的败家子儿,有一天他到大北照相馆拍戏装照,指明要扮《嫦娥奔月》的玉兔大仙,这出戏的脸谱是李七寿山琢磨出来的,还特地把李寿山请来指点一番,才把戏装穿好。可是大北没有那根护背旗,现到绸缎庄买了几尺黄绸子,剪成三角缝好,才把玉兔大仙的戏照拍成,后来大家都尊称他兔儿爷。兔儿爷这个称呼,在北平来说,不是什么高雅名词,这位大爷才知道自己烧包,以致烧出这个尊号来,可是后悔也来不及啦。这也是当年北平兔儿爷的一个小插曲。 北平人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所以过年送灶接灶,都是老爷们的事,堂客们一律回避。可是到了供月,全归坤道们忙活,家里所有男丁,净等着分果子吃月饼就行啦。供月一定要请一份儿月官神杩儿,这份儿神杩儿,要到带菜魁的油盐店去请,最大号的大约有三尺多宽四尺多高,用黍节秆儿扎好架子,再糊上印好的杩儿。上一层印的是诸天菩萨,下一层是玉兔站在丹桂树下捣碓,顶上还插有三枝纸旗子。所用的供品,最主要的是素油成套的月饼,由大而小最离的十一层摆在供桌上,像一座宝塔。什么应时的鲜果,都可以拿来上供,就是各式各样的梨不上供桌,因为梨离同音,团圆节最忌讳的是离字,所以不管什么梨都不用来摆供。讲究人家供月必定有只带芽子整只的白花藕,不用盘子盛,而用鲜花荷叶托着,雪藕中空孔孔相通,用来上供,可以保佑学龄儿童七窍玲珑,聪明睿智。家中如果有怀孕少妇,多半买一个西瓜来供,上完供让怀孕少妇来剖,刀要从西瓜中间切狗牙,等西瓜对牙切开,数数刀数一共多少,单数生男,双数生女,这种老妈妈论儿,现在也很少有人知道啦。 此外给兔儿爷上供,有两种必不可少的供品,一种是成把带籽儿的鸡冠子花,一种是带枝带叶的毛毛豆。玉兔公终年在月宫里,孳孳不休地捣碓,鸡冠花的籽儿可以帮助大仙提神醒脑,增强体力,等于人间喝硫克肝,吃大力丸。至于毛毛豆是大仙日常唯一的主食,当然更不能缺少了。 每家拜月礼成之后,大人忙着分水果切月饼,焚烧纸杩儿那就是小孩儿们的事啦。纸杩儿一焚,剩下没烧着的光黍节秆儿,每个小孩儿人手一枝,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笑谑,你打我,我敲你。据说用这种黍节秆儿打屁股,就不会尿炕啦。 现在台湾大家住的都是高楼大厦,有电梯的公寓式住宅,讲究越高越好,凉风天末,仰望银河,真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什么嫦娥奔月,吴刚伐桂,兔儿爷捣碓,自从人类登陆月球,证实那些全是人们的美丽幻想,根本没那么八宗事,还拜什么月供什么月呀。有些老头儿老太太在内地圆了几十年月,来到台湾不供一下月官,好像缺点什么似的。可足阳台只有巴掌大,也摆不下供桌呀,就算摆得下供桌,叉上哪儿去买月亮杩儿呀。想一想还是算了,等以后回到北平,再好好供供兔儿爷他老人家吧。 中国最古老的礼券 最近“财政部”把每一公司发售商品礼券总额重新修订之后,于是让我想起从前北平最老的礼券席票来了。 北平早年人情过往,无论红白寿庆,除了现金份子之外,都讲究用席票,大至堂庄饭馆,小到香烛切面铺都可以出票子。例如办生日、办满月、娶媳妇、嫁闺女,到哪一个饭庄子开一张席票,都非常方便。早先用银码一两起,就可以开席票,四两以上就可以写明是翅席一桌啦。喜庆事用红纸开票子,素事一律用黄纸。 当年物价便宜,最高码的席票,笔者只见过二十四两一桌的燕菜席,那是难得一见的。后来改成钱码,以东华门东兴楼出的票子最硬实,到了民国二十年前后,可是也没有超过二十八块钱一桌的席面。席票正面都是用木板缕制的精细宽花边,恐怕别人伪造,所以花纹要多细致>有多细致,而且每家不同。席票上方由右至左横写着庄馆堂名,下方直写凭票即付若干两,或若干银元,某种席一桌,左边写明出票的年月日,素票子则用黄纸或浅淡青或粉纸。在写钱码上盖上本堂本庄的水印木戳堂记银戳一大串,倒是非常显明。要是喜筵红纸盖红戳,红上加红有欠鲜明,于是在席票后面重复再盖上一串,以昭郑重。这种席票既不要官府核准,也没有管理机构,全凭字号的信用。到了民国十几年北伐成功,北平一些老住户行人情,还彼此互送席票呢。 当时北平东安市场有一家叫杨本贤的铺子,脑筋动得快,他家专门买卖各种席票,以暨红白事所用的绸缎幛子。席票票面八块一桌的,用不了两块钱就卖了,反正这种席票,授受双方,心里有数,是串百家门的货,谁也不会犯半吊子,真拿到饭庄子取菜来吃。北平西珠市口有个叫天寿堂的饭庄子,民国二十年倒闭,后来清理内外欠,据说论两的席票,散在外头的有十五万两之多,在当年来说,这个数目可就不小啦。十五万两银子整年在外头转,一转就是多少年,你瞧利有多厚呀。骡马市大街有一家饭馆叫宾宴春也是似开席票起家的,有一年笔者在宾宴春有应酬,真有一位外乡客人同了朋友来小酌,吃完饭一算账拿出席票来抵现,三说五说就跟柜上吵起来了,后来经大家出来,说好说歹,结果让柜上吃点小亏,才算了事。 想当年人家做寿,送礼,讲究四色,多半是寿烛、寿桃、寿面、寿筵。寿筵是饭庄子的席票,寿桃、寿面是切面铺出的票子,寿烛是香蜡铺出的票子,反正不管是什么票子总是转来转去绝无仅有拿票去兑现的。民国十四年舍间办寿事曾经数到过咸丰年间的桃面票,如果真想取桃面,上哪儿找这个切面铺呀。 遇到朋友家办白事,如果是泛泛之交,当年在北平送一份儿官吊,也就成啦。所谓官吊,也是四色,香蜡纸箔,票子全都是香蜡铺出的,因为钱码小,反正是串百家门的东西,那就更没人注意拿它当回事了。不过也有个例外,在北平缸瓦市大街有一家开了一两百年的老香蜡铺,名字叫麝馥春,门口幌子是一座石头刻出来的蜡烛,还带蜡烛台,连座子带蜡烛约莫有两丈来高,刻工还挺精细。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大蜡家,那可是远近闻名,如果您要提说麝馥春,反而没什么人知道啦。人家买卖做得可真正瓷实,不但货真价实,而且货色特别齐全,别家买不到的藏书网香料,他家一应俱全。民国二十年他家特制除夕祭天香斗,要请一份儿就要二十块钱了,净是斗面小格子里铺的五颜六色各式香饼就有十来种之多,每层香座粘有五色精绘诸天菩萨、各式飞天、青狮白象三世尊的版画,可以说走遍全中国也没有见过这么精致讲究的香斗。 说了半天大蜡家的香斗,还没说他家出的官吊票子呢,他家出的香烛纸箔票子,凡是丧家拿到了,十有八九,都是照票取货,焚化自用,否则也要花钱到大蜡去买。北平市井流传一句歇后语是“大蜡的票子——免打”,您就知道他家的买卖做得怎样啦。像前面所说的富而好札的席票,您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票儿吧。 御苑深处话宫娥 阆苑深锁,红叶传诗,大家对官娥彩女在皇宫内院如何生活,都会感觉相当神秘而有趣的。明朝的宫女,一经膺选人宫,最幸运的,自然是欣承圣眷,雨露沾恩;其次能够赏赐近臣宠将,也可出头有日;最惨的就是深官沉寂,白头宫女,长巷埋芳了。到了清朝,顺治皇帝鉴于前朝之失,宫女及笄,准其出宫择配,也可以说是清官内廷一件德政。 清朝的宫女,全部选自旗族,由内务府董其事。,宫女每四年一选,凡贫困旗族,家里有八岁到十四岁的女孩,都可以到内务府申报登记,等到挑选时,由内务府通知初选。初选时,只要五官端正、行动敏捷、口齿清楚的,都可以名登初选,册送入宫。复选是由皇后指派贵人、嫔、妃率领嬷嬷们主持复选,一经人选,就由内务府跟宫女家属立契存证。 宫女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剃头洗澡,小姑娘跟小男孩一样,从脑门到鬓角,一律剃光,等到十八九岁,上人见喜,上头关照可以把头留起来吧!此后就可以把前刘海儿留起来,也就表示这个宫女圣眷渐隆,行情看涨了,大家都赶着来道喜称贺。 刚选进宫来的宫女,最忌尿炕,如有月犯三次者,就须驱逐出官。可是没见过市面的女孩,进宫后所见所闻,都是陌生的,整天过的又是紧张的生活,反而平素不尿炕的,到了官里也尿起炕来了。宫女是由嬷嬷们调教管理的,每天第一件事,是从脖子到脸上打粉底搽雪花膏,然后教导应对进退宫99lib?廷礼仪。聪慧的,学习三个月就可以值班掌差了。能够选上当差,就有月例(即工钱)可拿,拿多拿少那就要看自己的福慧和上头的高兴了。 宫女的家属,每月准许进宫看望自己的女儿一次。我们逛故宫博物院,看见顺贞门外甬道有一排又小又矮的小屋子,那就是宫女会见家属的地方。除了最得宠的宫女昼夜不离地伺候主子外,一般宫女,并不是天天都出来当差的。有三天一次的,有五天一次的,大概越红的,当值越勤,由每月当差的班次,也可以看出宫女的红黑。宫女因 4e3a." >为当值,过的都是紧张生活,动辄得咎的,所以轮到休班的时候,大都尽量轻松一番。最显著的,就是早上起床后,搽挹脸漱漱口就算,既不搽粉弄脂,更不描眉画鬓,穿着也是随便极了,要强的宫女,学刺绣、写字、书画,喜欢玩儿的就打上纸牌了。谈到这里,附带一提的,就是目前最流行的麻将牌,在清官里是找不到的,逢到岁时令节,宫中顶多玩玩纸牌,赶老羊,掷掷升官图而已。至于清官的纸牌,是苏拉们没事时候,自己刻板,自行印制的。牌分大中小三种,不但画面清晰,而且绝不脱色,比起坊间制品,当然要细致好看。偶然有几副流人民间,大家都珍藏起来,舍不得使用。一直到民国二十几年时,北平旧家,仍然有人藏有清官纸牌的。99lib? 宫女开始当差,衣履..花粉和饮食都由内务府供给,另外每名按月发给月例,最低四两最高二十两,此项月例,毫无标准,全凭上人见喜。例如正月月例,核定八两,因为某一件事称旨下月可能升为二十两,也有一件事有违上意,立刻月例由二十两降为四两的。其实宫女根本不在乎月例多寡,而在乎平日各宫的赏赐。到了二十岁左右,红宫女要是奉旨准其梳两把头。赏穿花盆底的鞋子,大约就快熬出来了。梳上头,再在官里侍候两年,多半儿就可发放出官,准其择配。有的宫女出宫,大包袱、小箱子,真有比一任肥县缺还丰裕的;至不济的也可以弄个三百五百两银子。在当时成家立户,有三几百两也可以算做小康之家了呢。直到1949年之前,北平还有几位老宫女,可是都已白发满头,儿孙绕膝了。 关于小凤仙的种种 先师阎荫桐知友汪菱湖,长于书启,松坡先生旅京之时,曾代司笔札,并曾多次随蔡前往凤仙处,吃花酒、打麻将…… 最近华视制作的《小凤仙与蔡松坡》国语连续剧,因为主题正确,导演手法细腻,所以深受大众欢迎。 先师阎荫桐知友汪菱湖,长于书启,松坡先生旅京 4e4b." >之时,曾代司笔札,每逢假日,辄来舍间,三五友好为诗钟雅集,酒酣耳热,每将蔡小轶事,资为谈助。蔡除凛然民族大义外,人极倜傥风流,而所为诗词,亦跳脱绰约,当项城暗嘱杨晰子、沅斗胆等人终日以选色征花羁縻蔡氏时,蔡有七绝一首述怀: “女贞掩面怕求媒,三十羞颜未肯开;若羡缠头朱锦富,早经欢笑下妆台。” 诗以言志,此诗极为露骨,当时蔡身处危城,军警环伺侦探密布之下,从不以此诗示人也,某日酒酣耳热,曾将此诗随口念出,汪暗中抄存,故此诗极少人知。 剧中称小凤仙隶北里云吉班,汪告当时渠曾多次随蔡前往小凤仙处吃花酒打麻将。小凤仙先隶陕西巷云和班,后转百顺胡同三福班悬牌。据梁启超先?生称三福班即芥子园旧址,予曩在故都,鉴于粱氏之说曾往观赏,屋宇轩敞,窗棂隔扇,雕刻古朴、典雅,曲径朱槛,别有情趣,梁氏之说,当有所据。至于云吉班之说,曾遍询熟于北里花乘诸老,皆称八大胡同各清吟小班以云字起头,名班者仅一云和班,电视所谓云吉班想系误传耳。 松坡逝世,小凤仙挽蔡“几年北地胭脂”一联传诵南北,或谓此联出诸樊云门手笔。此老晚年隐居故都,诗酒捧角,乃其正课,赛金花之《彩云曲》,即系樊老遣兴之作,喜为英雄儿女添佳话,正此老拿手好戏也。 至于陶希圣先生说班子的穿短袄时不准穿裙子,那是一点也不假的。清末民初,裙子是妇女们的礼服,嫡庶之分,就在裙子上,遇有喜庆大典,正太太、姨太太,一眼就可以分出来。正太太都是大红绣花裙子,姨太太只能穿粉红湖色淡青等色的裙子,除非有了显赫的儿女,大妇赏穿红裙子才能穿,否则就算僭越,要祓人笑话了。电视剧里有几次小凤仙穿裙子自然是不合规矩的。还有几次小凤仙自己到蔡将军公馆去,照旧京当时习俗,也是不容许的。古板的人家,堂子姑娘根本不准上门,就是条子钱、花酒钱,逢年按节班子里人也不敢上门讨索,顶多打电话给账房,请求跟上边回一声。像上海每逢三节,堂子里跑外到各公馆里去算堂差钱,在故都各官绅家是不会发生的。不过演戏有时要配合剧情,制造高潮,有时跟事实不能不有所出入的。 谈到小凤仙面貌风韵如何,说者各异其词。天津《庸报》记者童轩荪,彼时年少好弄,听说隆福寺某照相馆,存有小风仙照相底片,曾出重金拟价购底片刊登《北洋画报》,惜底片受潮无法制版,使一代名妓美丑之争扑朔成谜,伊人秋水,徒殷遐想矣。 卢燕卢母 从前美国好莱坞有一个中国电影女明星叫黄柳霜,虽然演技不错,可是有时她饰演的角色,兼或卖弄色情,有辱国体。后来出了一位关南施,拍了几部电影!,如 href='7213/im'>《花鼓歌》、 href='9858/im'>《苏丝黄的世界》等等,倒也轰动一时。不过关南施是在美国生长的华侨,洋味太重,加上婚变重重,逐渐也日趋没落了。继之而起者是卢燕,听说卢燕在好莱坞既拍电影,又演舞台剧,是在美国洛杉矶巴莎蒂剧院,接受过正宗戏剧训练的学士明星。 卢燕拍了一部电影——《董夫人》,不但驰誉中外,报章?杂志也一致加以好评。这部电影虽然看过的人都说好,可是笔者始终只闻其名,未看其片。去年香港邵氏公司,有一部《十四女英豪》,卢燕饰老态龙钟的余太君,虽然周旋在群雌粥粥的众香国里,可是淋漓耀彩,灿若丹霞,演技气势,在在都显出她的光芒是技冠群芳鳌头独占的。今年在台湾上演富闱电影《倾国倾城》,卢燕饰演慈禧皇太后,抛开剧情不谈,卢燕在剧中,不论神情、举止、口吻、仪容,在影剧界演母仪天下的西太后,说她不作第二人想,当非虚誉。 有人说当年唐若青在话剧《清官秘史》里演西太后是一绝。其实唐若青演西太后,只是威而稳,要是比起卢燕的言谈动作来,似乎还差上一筹。笔者看完《倾国倾城》之后,曾经跟朋友说过,今年金马奖,各位评审委员,玉尺量材,果真法眼无虚的话,最佳女主角给了卢燕,才是天经地义名实相符呢。事实证明,当时余言实有所据。 前两天偶然看到一本旧杂志上,刊有一张照片,照片的说明是李冬真、卢燕母女合影。再仔细一端详所谓卢老太太李冬真,敢情就是五十年前在故都红极一时的名须生李桂芬。在李走红的时候,孟小冬尚未出道,当时北平坤角须生有三芬,一是张喜芬,一是金桂芬,一是李桂芬。喜芬唱汪派,搭鲜灵芝的奎bbr>德社,净唱新戏什么《一元钱》、《电术奇谭》一类,偶尔也唱出单挑戏《哭祖庙》、《让城都》一类的。金桂芬是一直搭金友琴、孟丽君两个坤班的,金雌音太重,而且面貌庸俗,所以始终给人跨刀,没有红起来。 李桂芬在三芬之中最为突幽,不但扮相淡雅脱俗,身材修颀潇洒,而且嗓音高吭圆润,所以颇受台下听众的欢迎。在民国十三四年,坤角在北平,忽然大行其道。髦儿戏像雨后春笋,纷纷组班成立。彼时风气尚未大开,不准男女合演,因之每个坤班,都成了旦多生少的局面。 张喜芬、金桂芬那样的须生都有人抢着要,像李桂芬这样卓尔不群、德艺兼优的角色,当然更成为各戏班争相罗致的对象啦。可是因为李桂芬一开始就搭琴雪芳的班,两人合作非常融洽愉快,李是既重义气,又讲感情的人,所以无论哪个戏班的管事来谈公事,重金礼聘,不管多厚的待遇,十有八九,她都回绝。到了实在推不开的,她必首先声明,不能跟马老板(琴..雪芳本名马金凤)戏班撞期。如果两处真是磨不开啦,可得准她请假,否则公事免谈。所以李马的合作,是贯彻始终的,一直到琴雪芬嫁给马福祥,解散戏班,去做都统夫人,李才卸下歌衫,改名李冬真,到上海去定居,过她的相夫教女的隐息生活。 樊樊山、罗瘿公、赵次珊,都是喜欢听琴雪芳戏的。罗瘿公给琴雪芳编了一出新戏叫《桃豁血》,打算请李饰戏里的渔翁,可是被李婉拒了。李说当初跟琴雪芳合作言明不接本戏,大家不能食言,这出戏因此就没能上演。 有一年,赵次珊把昆曲 href='2009/im'>《长生殿》改为皮黄,打算七夕上演,让琴李一饰唐明皇、一扮杨贵妃,既不是奉戏,又不是新戏,料想李一定不会推辞啦。因为这出戏,昆曲戴髯口,皮黄改为光下巴。就因为玄宗皇帝光下巴,李宁愿事后向赵次老道歉,也不肯委屈将就,李的风骨峭拔,可见一斑。李虽然一丝不苟,可是梨园行的老规矩,到了年终岁暮,封箱反串戏,仍旧是照唱不误的。 有一年琴雪芳的戏班,年底在北平华乐园唱封箱戏,全体反串《大屏翠山》抄家杀山。由李桂芬反串潘巧云,琴雪芳反串石秀,琴秋芳反串潘老丈,李桂芬弟妇李慧琴是唱青衣的反串杨雄,唱花旦的金少仙反串海和尚。当晚红豆馆主的胞兄溥伦,也在座听戏,一听这出戏是赵次老特烦, 6ea5." >溥氏兄弟本是昆乱不挡是高手。一时兴起,当时给扮潘老丈的琴秋芳,编了四句抓哏的定场诗:“老汉生来八十春,养了个女儿李桂芬,得了一个孙子琴雪芳(读如舫),招了个女婿李慧琴。”定场诗念完,台上台下,笑成一团。此情此景,已过半世纪,将来卢燕返美,把这件事跟卢老太太谈谈,如果李冬真女士不十分健忘的话,可能还有依稀的印象。 冬真女士雅擅书法,写径尺大字,苍劲雄浑,不像出自女人手笔。当时孙派老生时慧宝临魏碑,很有几分功夫,每贴戏迷传,都是拿当场写字来号召。李也不甘示弱,有一次冬令救济义务戏,李贴戏迷传也是当场挥毫,即景生情,写了“恫瘰在抱”四个大字,现场义卖。蓝万字会会长王铁珊将军,以五百大洋高价买去,救济贫苦大众,一时传为美谈。 李对交游,极为审慎,虽然交游广泛,可都是书香门第,翰墨世家。所以耳濡目染,自然大方家数,有异恒流。后来李去上海定居,住在马斯南路梅畹华家很久。梅家往来的宾客,又都是社会上的文士名流。卢燕在这个时期不但在京剧方面,扎下极好根底,就是应对进退、待人接物,受当时潜移默化的影响更大。 这次华视国语连续剧,选定《观地音》做剧本,聘请卢燕饰演观世音,故事好,主角更好。料想《观世音》之播出,光芒四射,气象万千,轰动台湾,那是毫无疑问的。 从小友想起一段旧事 上次国画大师张大干从美国回台湾来过旧历年,元宵节前夕,到台湾电视公司去参观,因为演清官连续剧在荧光幕上轰动一时的“香格格”夏玲玲,也跟京剧名坤伶徐露、严兰静、郭小庄、姜竹华她们,一块在场接待。张大师对这位声名大噪的“香格格”似曾相识,后来经人介绍,才想起这个刁钻俊俏的女孩儿,就是 href='/article/6821.htm'>《再生缘》里饰演“香格格”的夏玲玲,大师一时心怀开爽,就在台视接待室里,欣然调彩濡墨画了一枝素心兰的扇面,题的是“一香千艳失,数笔寸心成”,上款落的是为玲玲小友写。在此时此地,以授受双方的年龄、身份、地位来说,用小友两个字,可以说再恰当也没有了。可是由于“小友”这个称呼,让我想起了五十多年前一段有趣的往事。?99lib. 民国十三年,国父孙中山先生在北平协和医院逝世之后,将灵榇暂移公园社稷坛正殿奉安,供民众瞻仰致敬。彼时笔者虽然尚在求学,可是在党务方面,还担任一部分学运工作,因为治丧大典工作繁巨,人手不够,所以笔者也奉派在灵前担任一点工作,负责散发工作同志吃点心的飞子(早年北平有一种绵纸签字纸条,凭条吃饭,叫饭飞子)。吴稚老当时也在殿里招呼,他老人家衣履朴素,又说的是一口江苏锡常一带的乡音,所以很少有人跟他搭讪。笔者只管散饭飞子,工作比较清闲,他老人家可就跟我聊上啦。好在我锡常一带的土话还能听个七八成,所以到了用饭的时候,我们就结伴而行,到公园里春明馆去用餐。一张飞子规定甜咸包子各两个,鸡丝汤面一碗,要是中等饭量,四个包子一碗汤面,大概可以果腹。谁知道吴稚老平日爱吃甜食,他那碟包子要去咸换甜,茶房因为面点都是一份一份配好的,不肯更换,两个人说来说去,就是夹缠不清。当时笔者口袋还有十多张剩下的饭飞子,只要撕张飞子再来一份,问题立刻解决,当时年轻人做事只想到一人一份,不能乱来,于是把自己的甜包子跟稚老交换,饭后稚老摸摸笔者的头说了句孺子可教也,就蹒跚出园而去。 在总理停灵期间,大家不时碰面,才知道此老就是鼎鼎大名的吴敬恒,他当时住在宣外南半截胡同江苏会馆。有一天笺者在广和居吃完中饭,顺道去江苏会馆看一看稚老,正好赶上稚老午梦初回,兴致很高。聊着聊着,他从瓷帽筒里抽出一卷宣纸,就给笔者写了一副四言篆字对联。上联是“是有真宰”,下联是“时见道心”的兴到之作,那真是朴拙苍劲,骏骏入古,等落款时候他写了“鲁孙小友正腕”。笔者当时可就愣住。稚老是江南人,可能不知道小友这个称谓是清季相公堂子盛行时代,狎客对堂子里相公诗酒酬唱的称谓,那一发愣,稚老似乎有点发觉。一直追问,那时笔者年轻口直,就把当年小友这个称呼给说了出来。稚老听完哈哈一笑,立刻将写好的对联,一把撕碎,仍然原句再写一副,上款改称棣台,并且把我们彼此换包子吃的经过,以暨称呼小友换写对联原委,在对联下方洋洋洒洒写了约有百多字的长跋来补白。后来这副篆联张溥老、李石老都看过,都说是稚老兴到的佳作,让笔者好好保存,可惜三十五年仓促来台,未能带出,现在想起来就耿耿于怀。1972年元旦随劳军团到金门,曾到稚老骨灰海葬处膜 62dc." >拜,人海苍茫,时光弹指,稚老的音容笑貌, 98ce." >风趣谈吐,好像相去不远。昨日看见大干给夏玲玲画扇题诗,想起了当年吴稚老这段故事,所以写出来,用志当年这段翰墨因缘。?>.99lib? 沉泥掘窟琐忆 大家一提东北的煤矿,总是说抚顺煤矿怎样怎样,抚顺是露天煤矿,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东北有个抚顺煤矿。 胜利复员,资源委员会就当时的东北情势,能够收拾残余,短期开工生产的有阜新、北票、西安、本溪湖四个矿区,于是在沈阳成立了四矿联合办事处,各矿分派管理技术人员前往接收,准备早点恢复生产。 北票煤矿,位于热河省内,抗战之前,是由英国人首先开采的,所以在机械设备、场矿管理、福利措施各方面,都有一套办法。虽然后来被日本掠夺经营,可是英国人那套企管办法,日本人也觉得比他们高明,大致还能一仍旧贯,没有太多的改动。矿区的总办公厅设在冠山,另外还有两个支矿。其中一个支矿叫三宝,经过地质专家、矿冶专家探勘的结果,说是煤脉不十分宽广,而且断层煤,经济价值较差,所以暂时停采。可是三宝的煤脉,要跟台湾瑞芳等地的煤矿来比,煤层的宽长厚度仍然不成比例,就拿热量来说吧,火力能相差一倍半左右。 据北票煤矿工务处处长俞再霖说,东北四矿好有一比:阜新煤矿出煤质量中上,像大家庭当家主事的主事少奶奶;西安煤矿像小家碧玉出身的姨太太;本溪湖煤矿像善体人意的慧婢;至于北票煤矿就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照当时的产销情形来说,俞再霖形容得可真是惟妙惟肖恰到好处。北票的煤,热量之高,是世所罕见的,高达一万八九千度,升火可以不用引火的劈柴,只要一根洋火就能把煤燃烧起来。北票出产的煤都是由葫芦岛出口南运,十之八九供应各大兵工厂炼钢,说它是千金小姐,还真是一点儿不假。 英国人主持煤矿时候的总办公厅是在南山坡,可以容纳五六百人办公,地上都是高级拼花地板,暖气的金属炉片全凿有极精细的花纹图案。可惜胜利之后,俄国人曾经短时期占领北票,凡是值钱器具财物,甚至庞然大物整台整座的机器,都破墙裂壁地拉回去作战利品。 北票矿区的总医院乜是异常庞大的,虽然迭经兵燹面目全非,可是听一般在北票服务老同仁说,医院在未毁之前,病床有一千多张,因为在民国二十几年有一次矿坑大火,事后救出的伤患就有七八百人,所以后来医院床位大事扩充。我们在凭吊断壁残垣的时候,遥想当年,他们所说的话,确实没有夸大。 民国三十四年大家奉命到北票接收,当时矿区残留的日本男女职工,以及老弱妇婴,大约还有五百多人。日本妇女非常柔顺,派在各办公厅服务的职工,对于接收人员更是柔情绰态,环姿绝逸,于是发生了若干缠绵悱侧的桃色新闻。后来资委会命令矿工同仁对工作或美姬请择其一。有一位柳副理以望六之年,已绾情丝,再让他断裾夺情,不但五中愧作,而且意良不忍,毫不犹豫,毅然呈辞,玩然携美,泛舟遨游五湖去了。 北票煤矿在接收不久,热河战事就连绵不断,一会儿说共产党李运昌部从长城各口直扑东北,已经选定热河走廊,作为休养生息,整补装备的地点。北票煤矿有自己的工厂可以修配轻重武器,医务人员众多,理疗药品充沛,尤其粮食给养堆集如山,更是他们夺取的主要目标。一会儿又传说共产党跟皇协军已经妥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许冲进北票。工作同仁人心惶惶,矿警大队更是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处此情形之下,除了极少数同仁,到矿区原本就是携眷来的之外,谁还有胆子接眷呀。大家都是光棍儿一条,每日三餐可就大成问题啦。 谈到了吃,总务处虽然是责无旁贷组织了伙食团。早餐每人一只鸡蛋,煮蛋、卧果、煎炸悉听尊便,稀饭尽饱;午晚四人一桌,鸡鸭鱼肉,六菜一汤,菜量丰足;晚上还有烫热的老米酒管够。可是吃了不到十天,看着挺好的材料,端上来沫沫丢丢的一碗,混灰的颜色,简直像泔水,谁也不敢动筷子,于是大家就炸了营啦(哄闹起来)。笔者素来食量小,早餐一蛋一粥毫元问题,中午对付一个馒头,如果不饱就回宿舍吃个苹果,也就算了。到了晚饭也不过点点卯,回到宿舍让工友买了一筐鸡蛋,每天清早有人出矿区再带几个烧饼搁着,晚上可以吃炒鸡蛋夹烧饼当宵夜,闻风而仿效者有六七口子之多。大家思来想去,照这样长久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大家提议改组伙食团。 选举结果,这个伙头军就落在本人头上啦。既然是众人的事儿,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只好打起精神来干吧。当时笔者请了工厂的主任,车辆调度课长当总干事。伙食费由矿方负担,凡是单身同仁由矿方每月津贴东北流通券四千元,每月每人一级块煤一吨。拿这些钱来办伙食,照彼时东北物价来说,是足足有余的。伙头军一上任,第一件事让总务处先买关东冰糖碱四十斤、洗面盆二十只、毛巾二十条、本色粗布十丈。首先把饭厅工役加以训练,规定所有工役一定每三天剪一次手指甲,每天要把指甲里脏垢剔出,在开饭前检查一遍。桌椅板凳,都泡碱水洗得千干净净,原木不上漆的桌椅要见白碴儿,碗筷碟盘要冲洗干净拭干。第二件事拜托工厂工人把饭厅全部装纱窗纱门,厨房里做一批大小锅盖,以一锅一盖为目标,另外利用工场废铜,做一批紫铜一品锅。伙食团开张大吉,厨房饭厅,到处都洁净无尘,做出来的菜都有锅盖,自然色是色,味是味啦。逢到星期二、五,每桌各加紫铜一品锅一只,原汤原汁又热又鲜,从此大家都改变了以往一进饭厅就发愁昀气氛。后来如果有人请带家眷的单身汉打牙祭,都想法避开二、五两天,因为伙食团的人,谁也不放弃二、五两天的犒劳。后来有几位有家眷的,自己不做饭也来请求搭伙啦,人头份儿您能每月照缴四千元,我们也只好来者不拒,一律代办。谁叫大家都是同甘共苦的同事呢。 参加伙食团同仁应领的煤谁都没有领过,当时煤价是九千元一吨,后来物价波动,煤价一调整就是一万元。我们这时把伙食团同仁,应领未领的煤全部领出来运到锦州出售,把售煤的款项,分在秦皇岛、北平买了大批干海味,准备逢到节日有庆典的时候大家加菜。 在本人到矿不久,奉令去北平公干,限定阴历除夕,一定赶回北票交差。幸不辱命,真是除夕掌灯时分才赶到矿区,只见饭厅里灯火通明,锅勺乱响,约有三四十号厨师杂役,手忙脚乱,大包其饺子。每个窗户外,都铺着一领崭新的芦席,包好饺子,往窗席上一扔,您说有多冷,饺子敢情已经冻成冰蛋,馅子如何先不提,皮子足有银元那样厚,再大的肚量恐怕也吃不下十个去。第二天早上一起身,大雪纷飞,皑皑的白雪,敢情下了一夜,想起昨晚特大号饺子,什么胃口也没有啦,干脆大礼堂的春节联欢团圆春酒也免啦。睡到靠近中午,忽然被铲雪推雪声音吵醒,大雪一直是激荡飞舞,愈下愈大,宿舍的门窗全部被大雪给封盖,冻结,没法开启。十几位工友正忙着扫雪开门,请我去参加团圆春酒呢!北票的大礼堂,本来是崇楼飞阁,巍峨高耸的,自从经过俄国人的洗劫,所有礼堂上的“别拉汽”(东北人管暖气管叫别拉汽)全部被拆走。胜利后,限于财力,只能择要小修,所以大礼堂聚会,只能用铁火盆取暖啦。虽然大礼堂摆上三四十个大火盆,又临时砌了两个大火池子,可是谁也不敢摘帽子,脱大衣。从厨房把菜端出来,红烧肘子已经变成冻蹄。夹个饺子未尝尝,大锅煮饺子外火内寒,肉馅儿冻成冰蛋还没化呢,您说怎么下咽呀。 讲到穿,有人说东北有三个地方最冷,一处是黑龙江,一处是齐齐哈尔,另一处就是北票。既然叫热河应当暖和才对,怎么反倒特别冷呢?您要知道虽然地名叫热河,可是清朝皇帝夏天都要到热河行官来避暑,夏天特别凉快,到了冬天自然比别的地方更要冷点啦,何况北票又在金岭寺的山区呢。 东北的老年人说,到了真冷的气候,不管你外面穿的是羊毛衫、丝棉袄、各种长毛皮衣,贴身一定要有件棉背心,是小棉袄才能挡寒,起先大家都不信。有一次我因为有急事,要赶到支矿去,事务处没听清楚,只开了一辆火车头来,我因为事情紧急,就跳上火车头,让车开行。当时我穿的是羊毛衫裤、丝棉袄裤、老羊皮袍、长毛绒大衣、皮帽皮靴皮手套,可是站在车头,车行不到五百米,一阵风来,凛冽刺骨,冷得整个身体好像什么也没穿似的,跟跌到冰窖里一样。只好赶紧开进车库加挂一节车厢,否则非冻僵了不可。 英国人经营北票煤矿时代,办公厅都有羊毛毡厚地毯,胜利接收的时候,早被那些强盗掳掠一空,仅剩下光秃秃的水泥地了。一到10月,在办公厅坐上半个钟点,脚趾就会冻得麻木不仁,没法走路,好像不是自己的脚。于是大家只好买点草垫子来当脚垫,虽然稍微好点,可是时间一长,腿脚仍旧冷得受不了。有人发明一种长统的厚毡靴子,靴底垫有很厚的乌拉草,又轻又软,本地人管它叫唐古拉。大家穿上唐古拉办公,两脚才免于遭殃。东北劳工有好多脚趾不全的,据说都是冻掉的,我们幸亏都穿了唐古拉,否则现在也难保十趾无缺呢。 有一个同事叫张寿铨的,湖南长沙人,骡予劲十足。人家告诉他,三九天从热乎乎有暖气的屋子里出到外边,一定要穿上大衣,他偏不信邪。有一天他要寄封信,从办公室一看外边一百码左右站台旁矿里自备的火车要开动,没戴皮帽,没穿大衣,撒鸭子就往站台那边跑。等回来之后,脸上发青,一屁股就坐在汽管子旁边取暖,没有五分钟,就见他脖子往下一搭拉,身子也坐不住啦。同事一看情形不妙,七手八脚把他往没有暖气的玻璃甬道地下一放,宽衣解扣,用酒精擦胸口搓四肢,又灌了他两口烧刀过子,总算把小命救活来。当时如果再缓一步,等冷毒一攻心,张嘴哈哈一笑,成了南天门的曹福啦。这位张兄后来到了长春公干,硬是把脚趾头冻掉了两个他才服输。 谈到住,经理副经理,都住在当时所谓第一、第二宾馆,拿现时住的标准来说,当然够不上豪华富丽,可是在兵燹之余的东北来说,设备方面,可称应有尽有,算得上高级享受了。处长住甲级,科长住乙级,一般同仁住丙级。有些同仁因为没带家眷,一人住一栋大房子,晚上九点钟一戒严,没有口令连到附近人家串个门子都不许,反而找几位谈得来的同事一块儿挤,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宿舍里最妙的是浴室,以甲级宿舍的浴室来说,大约有八叠榻榻米大小,屋顶是尖的,据说免得积雪,雪若融化,流得也快点。洗澡盆的形式很特别,既非盆、更非池,而是圆桶形的陶缸,平地砌三层台阶,浴缸就砌在里面。倒是冷热水管俱全,热水是后面灶上现烧的。缸里还附有一只载沉载浮的木凳,大概是准备人洗累了,可以坐在凳上下沉缸底,露出脖子来喘喘气歇歇腿儿。笔者东西南北也跑过不少地方,像达样登阶入缸,大煮活人的洗澡方式,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您要是出上三天两天公差,回到宿舍想洗个澡再休息,那您必须算准日子告诉工友哪一天回来,工友头一天就把灶火烧上三两个小时,让屋顶积雪融化流净滴完,第二天烧水,您才能洗个舒服澡,否则屋顶积雪被热气一蒸,都变成汽汗水,一点一滴从天花板往您身上漏,冷热夹攻,您不洗澡还好,要洗准得闹回重感冒。调度科的科长张乐棣平素说话就挺幽默,他管浴室叫十字坡,他说《水浒》里孙二娘黑店卖的人肉馅馒头,想必都是经过这样大煮活人的手续呢。 讲到行,矿区四周都有通电的铁丝网,等闲人不能越雷池一步,从总矿到支矿那就要坐矿里的火车了。宿舍到办公厅大家一律都是步行。 技术人员自然非下坑工作不可,管理人员十之八九都视为畏途。笔者为了规划核计成本,自告奋勇,下坑受尺(查勘开一新洞,需用多少炸药等)。一到坑口,先把身上洋火、打火机一类易燃物品都得留在坑外,换上水袜子,头戴矿灯,然后进入电梯。矿上电梯,可不像台湾豪华大厦的电梯,简直是个铁笼子,电梯速度,用揿电铃来分,承管电梯的工员揿了九次,是最慢速度了,电梯一开动,真是焱闪雷厉一泻而下,比起当年上海华安大厦电梯(以快速出名).不知还要快若干倍。坑里各处都是坑木林立,因为空气稀薄,每人头顶矿灯闪闪如同鬼火。大的坑道还可以通行大车骡马,有的地方敷设轨道,还可以用元宝车装运煤块,碰上矮而狭的坑道,那就要连走带爬不可。有时新煤道子开采,首先打眼放炮,空气一鼓荡,碎石纷飞,烟雾扑来,几乎窒息,说是人间地猿也不为过。出得坑来,必须先从头到脚大洗一通,才能换上自己的衣服呢。 谈到娱乐,最初逢到大礼拜(矿区每两星期放假一天),请了两次唐山落子、蹦蹦戏给大家开开心。听得各位哥儿们,真是一个个直眉瞪眼,如醉如痴。唱一回戏,总有几位明眸善睐体貌丰美的女角失踪,不两天失踪的女角又陆续出现了,好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班主能装得没事人儿似的,别人何必多管这份儿闲事。 矿上的生活实在太枯燥啦,在阳盛阴衰情形下,看见骆驼都是长脸儿的美人,如果不想法把生活改善调剂调剂,容谁也待不住。于是,在众谋咸同的情形下,成立一个京剧组织,有钱好办事,立刻派人到北平办了四蟒四靠的半份儿戏箱(全份儿戏箱是八蟒八靠),把当年由花旦改须生,在王凤卿之前,傍过梅兰芳的孟小如请到矿上来说须生花旦外带青衣,孟小如的儿子孟之彦说铜锤花脸、勾脸带管戏箱。唱青衣胡菊琴的父亲胡老四拉胡琴还管说老旦小丑,票房一响排,这下儿可热闹啦,每天晚饭后,票房里的锣鼓丝竹、生旦丑净,一直要闹哄到十二点才能清净。票房又设在宿舍区里,不管会唱不会唱的,从来没有听谁抱怨说,吵得没法睡觉,您说怪事不怪事。短短两三个月,居然能够彩排登场,全本 href='/article/3323.htm'>《法门寺》、《打面缸》、《四盘山》、《琼林宴》,连附近蒙旗几位王子,都赶到矿上来听戏。在热河省来说,像这样京腔大戏,算是破天荒空前绝后呢。 有几位爱好运动的,大家又组织了一个篮球队,队名叫砧子篮球队,靠近煤层的石头叫砧子,什么用处也没有,说白了就是废物队。您别瞧不起这个簋球队,有几位还膺选过省市篮球选手,出席全国运动大会。见过大场面的运动员,像队里谢九皇就是代表江西省参加全运的。这个队虽然长劲不足,可是人多势众,每人打十来分钟,个个有板有眼,蛮像一回事真能唬人。有一次,约来热河的省运选手比赛,居然把人家揍了个弃甲曳兵而走。篮球队嘛,当然要有队服。人家球队外衣,多半都是双料粗线大翻领厚毛衣;砧子队的队服,可新鲜啦,也不知是谁出的馒主意,白碴儿反穿老羊皮袄,脚下是搬尖大掖巴洒鞋,这副打扮,大概跟小方朔欧阳德的德行差不了多少,但是这套队服还没做好亮相,北票煤矿就被共产党占领啦。 说是练武可以强身,矿里也请了几位武术老师,来教内家外家各派的中国软硬功夫。不知是哪位仁兄,请来一位教气功的老师,此公姓甚名谁,因为事隔三十多年,一时可想不起来了。凡是身体亏弱的都能够练气强身,转弱为强,您要想练气,首先要摩挲一遍你全身筋络,认定你确实身体亏弱,才能加以施教。笔者当年年轻好奇,曾经跟两位同事许元浩、陈叔谦一块儿请他按摩研判身体到底怎样,可惜没有缘分。我们三人经他研断都是精力充沛,无庸施教。职工处有位袁专员,经他一检查,认为是最宜练气人才,立刻收列门墙,从此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要到老师那里练功,一人手是师傅把他大腿根两条主筋揉挤,大约要行功半小时来松筋舒络,十天过后,开始用网袋放两块砂砖系在下体上,丹田用力一吸气,慢慢鸵把砂砖吸动,渐渐离地,袁君练了半年,一提气能吸起十六块青砂砖来。听说现在台湾也有练这门功夫的,不知道是不是跟北票那位师傅同一流派。 北票的工人本来是每月发工资一次,从每天出煤一百多吨,经大家努力增产,最高产量每天居然达到三千多吨,可是工人一领饷包,第二天的产量,马上能掉下三分之二来,然后再慢慢一点一点地恢复。后来才知道工人的毛病一有钱,有家眷的除外,凡是孤家寡人,必定是吃喝玩乐,狂嫖滥赌,不到口袋底朝天两手空空,谁也不肯再下坑干活。矿上有一小型风化区,一共有六七家绿灯户,大约有二十来个姑娘,据说凡是屋里有客,就把红布窗户挡儿拉上,可是您不管什么时候,从那儿走过,简直很少看见过拉开窗帘儿的房间。后来财务处计算成本分析费用发现医疗费用项目,药品中的德国狮牌六O六消耗简直惊人。本来么,处在僧多粥少情形之下,那时候还没有盘尼西林,当然六O六这一类药材,自然是销路畅旺了。后来凌源吃紧,矿里听说凌源有二百多名妓女,福利委员会赶紧派了一位姓余的小伙子,愣是开专车把她们扫数接运到北票来。矿工的盖仙,给姓余的起了个绰号“活人济世佛”,您说逗不逗。 矿方鉴于工人一发饷,出煤量就像闹疟疾一样忽多忽少,影响整个生产计划,于是改成十天发一次,情形真的就渐渐好转。可是东北流通券也越来越毛(贬值的意思),最大票面就是十块,始终没出百元大钞。记得北票沦陷的当月,笔者领了薪金,自己都没法拿,要让工友来扛回宿舍去。当时热河只有一个华兴银行还是在承德。距离北票又远,北票发一次饷,要一两亿,华兴银行也周转不过来。所以一个月要跑三四趟锦州中央银行提取现钞。银行的规矩,钞票是要当面点明,不算后账的,请想一两亿的十元钞票往柜台外头一扔,您就是去上十位八位乜没法点呀。只好一百万一捆,点点捆数而已。所以等回到矿上一点,少上三五百万那是稀松平常的事,后来闹得出纳课一位包课长说什么也不敢到锦州提款啦。笔者逼得没办法,只有亲自出马,去趟锦州,想个补救办法。幸好锦州银行经理是笔者的同学,杯酒尽欢之后,请来银行专人代为复点,才发现有些商家大笔款项解到银行的时候数目就有问题,倒不是银行耍什么花样。胜利之后,东北流通券钱一贬值,大批款项,谁也懒得点数,以小充多的现象所在多有,当时在东北待过一阵子的朋友,可能都还记得吧。 在北票还听说一件活灵活现的事儿,您要说是假的吧,谁肯摔了饭锅,乱造谣言。据说有个叫郭正宾的工头,是专门管坑口收点运煤斗子车的,他是每天一清早最忙碌,所有头一天堆在坑口的空车,都要一辆辆顺着轨道推到存车场去。忽然一连几天,每天早晨去推车,车是一辆跟着一辆都整整齐齐排在存车场了。他虽然奇怪,可是没跟人说出来。有一天他忽然梦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壮汉,来到面前说:“我叫郭贤,这两天坑口的车,都是我给你设法弄到存车场的。前年秋天我在第六区挖煤,坑道忽然崩坍,我被压在支柱底下啦,因为坑道太长,我试了许多次,灵魂到不了坑口,因此始终没法脱生。您的体力壮旺,拜托您到第二工村我的家里,跟我妈要我生前穿的一件贴身短棉袄,再拜托您带着香烛黄表纸,到我被压的地方,点上蜡烛焚纸烧香,把棉袄铺在地上叫我名字,捧若棉袄,点着香,别回头,一直叫出坑口,我就可以往生啦,您可就积了大德啦。”郭头儿听郭贤说得有鼻有眼的,醒后跟人家一打听,果然前两年确有其事,只好照办。他捧着棉袄,在阴森坑道里,一边走,一边叫,越走心里就越憷,等一口气叫出坑外,郭头儿自己也吓晕过去啦。事后想起来就骇怕,所以来算大账辞工。现在20世纪科学昌明,究竟是怎么回事,确是令人不可思议,要说没那么八宗事,谁又能放着现成的事辞工不干呢。 事隔三十年啦,午夜梦回,虽然沉泥掘窟干了十个月,可是当年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场面,会偶然在脑子里上演。现在可能还有不少北票的老同事在台湾,回想当年,大家是不是都有点儿低回不尽的滋味。 闲话红白事儿 来到台湾差不多快三十年啦,每月总要接上十个八个红白帖子,所以详细计算一下,咱参加的大小红白事儿,可真海了去啦。日积月累,什么光怪陆离,不合窑性的事全赶上过,也许咱的思想太落伍了,有些事情实在瞧着不顺眼。就拿红帖子来说吧,咱曾经接到过一份儿男女双方都是有头有脸人物的结婚帖子,喜帖是特级加厚铜版纸,金宇烫火漆,的确够得上精致漂亮,可惜帖子左上角印了“鼎惠恳辞”四个字,照字面上讲,人家办喜事不收礼,还能说错吗?可是咱只是在讣闻上倒是常见这四个字。至于喜帖上印“鼎惠恳辞”的,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话虽没错,但是总觉得有点儿别别扭扭的。 在内地谁家办喜事,请您去证婚,那您一定是位德高望重、社会上知名之士,或者是男女双方尊为泰山北斗的人物。照规矩,您只要送贺礼喜幛一悬就够啦,如果您跟本家私交深厚,那就另说另讲了。账房儿一看是证婚人送的喜幛,一定只留下幛款儿,喜幛退回,另用自备喜幛,别上证婚人幛子款儿,高高悬挂礼堂中央,因为这档子喜事,您已经给本家儿帮忙添了光彩啦,哪还能够收您的贺礼呢。 想当年证婚人是证完婚下台就走,没有等到礼成,跟大众一块儿入席大吃大喝的。证婚人不入席本家儿可不能缺礼,跟着就是一桌酒席,或者是等值的筵席票,立刻送到证婚人家里去。任凭人家怎么处置,本家儿礼数尽到,就什么都不用管啦。 在台湾要是有人请您去证婚,那可灾情惨重了。您送什么,人家就收什么,您送份金多少。人家就收多少,碰巧人家是慕名而来请您福证,您对新郎新娘的家庭状况,学历工作拢总莫宰羊,办事的人再一疏忽,没给您递个小抄,那您上得台去,自然是人伦之始,乾坤定矣,天地交泰,佳偶天成乱盖一通。碰上介绍人言简意赅,主婚人简单扼要,来宾致词也能善解人意三言两语鞠躬下台,那就真要念声南无阿弥陀佛了。假如碰上日干不顺,介绍人是个碎嘴子,唠叨没完,主婚人致谢词又过分周到细腻,再加上新郎新娘交游广阔,来宾一个接一个说个没结没完。双喜字霓虹灯在脑勺足这么一烤,既然给人证婚嘛,当然是衣蔻齐楚,不是蓝袍子黑马褂,就是西服领带,等到司仪一喊证婚人退,您一鞠躬下台,人都快烤焦了。就是鱼翅燕窝美味当前,您还能有胃口吗? 礼成入席,本家认为恭维大媒,把证婚人跟新郎新娘让在第一桌同席,不知道是什么人出的幺蛾子(主意),把新郎新娘往首座上一搀,而新娘新郎也就居之无愧,大马金刀双双昂然入座。跟着伴郎伴娘金童玉女挨着新人一边一位,说是便于照拂新人,然后把证婚人往座位上一塞,当然再次就轮到介绍人啦,双方家长反而坐了下首的主位。照礼说新人在结婚证书上一盖印章,婚礼告成,双方家长,一方面是泰山泰水,一方面是公公婆婆,如果说长幼有序,新人此时应当退居主位,对证婚人介绍人表示谢意,对双方家长,首次婚后同席,也应当稍尽妇婿之道呀。可是现在婚礼,反其道而行之,以宾为主,以主为宾啦。新娘子穿着礼服拖拖拉拉地入席,当然非常不方便,换件便服入席敬酒,原本是无可厚非,可是愈来愈出格儿。一顿饭新人真有换个四五套衣服的,要是存心耍派头,摆阔绰,还不如把新娘嫁衣全部拿出来挂好,来个时装展览那有多好,一套一套地换有多麻烦呀。 办喜事当然新郎新娘是主要目标啦,不分男女老少,凡是关系深,有交情,够面子的诸亲贵友,少不得都要来这桌上敬敬酒。这一来不打紧,这桌的客人可就惨了,一拨又一拨地来,全得站起来比画比画,您就休想消消停停吃两箸子菜了。等新郎新娘各柬敬完酒,刚一坐下,有的性急客人吃饱喝足已经起身告辞,新人又忙着站到门口送客,这顿酒席您要是没吃饱,那还是赶快回家找补一碗开水泡饭吧。 再谈谈办白事的吧,办白事讣闻的花样最多,有人说没有不出错的讣闻,那是说多么仔细,讣闻总会有点错,可是也不能太离谱儿呀。讣闻咱见过最长的,是当年宣统老师南海梁鼎芬故后,门生戚旧给他拟的讣告。往时还不兴什?99lib.么治丧委员会,也没有一来印上几十上百个的治丧委员的讣闻,可是幕后出主意的遗老遗少也不少。他们把宣统赏赐给梁师傅的物件荣膺上赏,全部登入讣闻,小至端午节赏樱桃桑葚,腊月初八赏腊八粥,真是巨细靡遗,蔚为大观。讣闻用蜜黄纸木刻版扁宋字,封套上用红盖蓝的封签,厚厚实实像本木版书。这是所谓正统的官式讣闻了,虽然够冠冕,可是不算讲究。要说讣文印得讲究,那要算上海富商犹太人哈同的了。哈同的讣文不但是集南北讣文之精华,而且华洋悉备,措词是蟊丽怪语,兼而有之。至于后来敌伪时期,在北平去世的孚威上将军吴玉帅的讣闻,虽然请了若干礼俗专家悉心研究才印发的,但是跟梁太傅、哈同的讣闻来比,仍然是瞠乎其后。 现在时常收到一种讣闻,开头是先父先母,可是领头出讣闻的是杖期生或者未亡人;开头是先夫先室,领衔出讣闻又变成不孝男女或孤哀子女啦。这种首从不分的讣闻,可以说所在多有,报上也数见不鲜。子女出名的讣闻,印上“鼎惠恳辞”是丧家的谦词,可算是悉中规矩,如果是死者子女幼小生活困难,由治丧委员会出面,在讣闻印上花圈挽联恳辞,如蒙赐唁请改现金充子女教育费,诸亲友贵友冲着死者,为了活着的家属改送赙金,那是义不容辞的。可是现在居然有孤哀子女出名的讣闻,也印上花圈挽联恳辞,您要是接到这样一份讣闻,细一琢磨您说心里是什么滋味。 现在逐有一件特别事,就是父母去世子女都写副挽联,悬挂灵前,老伴死啦也得写副挽联挂挂。想当年南通张三先生季直故后,孝子张孝若写了几首哭父诗挂在灵堂,被一班父执们看见,愣把张孝若大训而特训。一个惨遭父母之丧,正时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考妣,语无伦次的时候,哪有闲情逸致,平平仄仄来做诗呢,你是状元儿子,不能闹这个笑话,于是立刻把张孝若有血有泪的哭父诗拿下来撤换了。现在能自己做副挽联哭哭爸妈的恐怕百不得一,这种事,要怪办事人员不学无术,人云亦云,莫名其妙地胡来乱搞,驯至蔚为风尚啦。 台湾礼品店,有印好挽幛幛光跟上下款纸条卖的,印好的幛光当然不外是“哲人其萎”、“福寿全归”、“母仪足式”这一类的词句,最特别的是有印“今之古人”的,咱在内地没见过有人用“今之古人”四个字的。跟台湾各位硕学通儒请教打听,也没有哪一位说出个所以然来。还有祭幛下款,有用朱笔先写上“阳上”两个字,是否怕阴阳交通,三缺一请了去打四圈麻将,所以用朱笔写上“阳上”以资辟邪,同时表示阴阳路隔,咱们两不来哉呢? 咱小时候上书房念书,老师先教做对子,然后慢慢学着做喜对寿联挽联顺序渐进。等学做挽联,第一先告诉你,上款的称呼活人的名字不能上挽联挽幛,如果是位平辈的堂客,姓什么就写什么嫂,可不能把亡者先生的台甫某某仁嫂也写出来。咱有一次参加一值银行经理夫人的丧礼,居然看见一副挽幛,上款居然写着“某某经理夫人千古”,不但活人名字上了挽幛,而且对女性的挽幛,用千古的似乎也很少见呢。 按礼说吊丧送殡,是哀伤悲泪的场合,气氛应当是肃穆凄清的,现在可好您要是到殡仪馆随份子,越是大场面越闹猛。有些交友广阔,事业繁兴的大人先生们,一进门,东也点头哈腰,西也握手鞠躬,不是谈股票,就是讲牌经,开个玩笑,打个哈哈,促膝倾谈交易,握手联络感情,拿“吊者大悦”四个字来形容当时的情景,真是再恰当没有了。所以咱每到殡仪馆去吊祭送葬,尽量避免跟大家周旋,等着上祭,只有看看祭堂里悬挂的那些林林总总祭幛挽联,打发时间,有时候无意中真能发现令人意想不到的奇文妙句。 有一次咱参加一位潘姓首长令堂丧礼,祭篷里挂满了挽联幛轴,信步看来,发现有一副挽幛,居然写的是“步步生莲”,想了半天才领会丧家姓潘,所以用潘妃步步生莲典故来切合姓氏。可是咱记得潘妃是齐东昏侯妃,凿地为金莲花,令妃行其上,说是步步生莲。 9f50." >齐亡梁武帝把她赏给田安启,潘妃不从,自缢而死。用这个典故切姓潘的,不但有欠妥当,而且简直有点骂人。后来跟一位本省饱学之士李勺园先生请教,他老先生也看见过一副步步生莲的挽幛,送挽幛的还是他启蒙的学生,后来他问这位学生怎么想起用这四个字,学生说是从《对联大全》女用祭轴切姓栏抄的,结果对证原本一点不差,可见这些乖谬错失,也是源出有自的,咱又能够说什么呢。 北平人办丧事 过去在北平的人办丧事从人断气之前就开始了,规矩又多又繁。本文写出了现在一般人不知道的故事。 北平从元朝到民初,七百年来都是国都所在地,对办丧葬大事有整套办法,一板一眼都有条不紊。 先从病人临危说起。病人一喘气,眼看灯尽油干,病家就要先让杠房(北平杠房就是棺材铺,卖棺材、开吊、出殡都由它承应)送吉祥板儿来。吉祥板儿就是红漆没床壁的木板炕床,外带一条床围子。 一般人家要在病人咽气之前,替他净净身子,穿上寿衣。据说不早点穿,死后就带不走啦。念佛的人家就不同了,病人临危时,所有在眼前送终的人一律高声念佛,不准哭泣,说是一哭,激发垂危人的七情六欲,就不能往生极乐,转入轮回。要等病人死了,再换穿寿衣,抬到吉祥床上停放妥当后,才能号啕大哭,举哀尽礼。

请阴阳开殃榜

死者一停好,丧家第一件事是请阴阳生。在清代,阴阳生是归僧纲司管辖的,民国时隶属卫生局。阴阳生也各有辖区地段,不能越区。阴阳生先发给丧家三寸来长、一寸多宽刻上木戳的黄纸条,写上如“三槐堂王”等字样,贴在门首。阴阳生看到他的堂名帖,才敢进来。阴阳生一进门,先看亡人的手指,他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魂,哪一刻咽的气,入殓应取什么时辰,忌什么属相,哪一天出殃(又叫回煞),煞高几丈几尺,有什么忌避。他把这些都写在殃榜上,殃榜开好就放在亡人胸前压上一个小镜子,据说这样可以避免炸尸。接着给亡人盖上蒙头纸,点上倒头灯,供上一碗倒头饭,饭上插着一个用面裹成的棒儿,说这是亡人过恶狗村的打狗棒儿。如果家里有匾额或穿衣镜等一律要用黄纸封起来,朱红大门也要用黑漆油盖起来,然后要叫棚铺来搭棚。 搭棚是北平棚匠的一种绝活儿,他们搭棚既不用刀 51ff." >凿斧锯,更不用挖坑栽桩,他们用沙槁为梁柱,用麻绳儿为经络,加上一领一领的芦席,就搭出高起脊、前出檐、后见厦的蓝花素鹤大玻璃丧棚了。 北平办丧事,人死三天叫接三。这天耍念经,烧楼库,放焰口(超度亡魂的仪式)。至亲好友没有赶上送殓的人在接三这天一定要来致祭一番。所以接三在北平是个大典,棚铺搭的棚一定要在接三的和尚上座之前报齐,否则这买卖就算砸了。

竖大幡早晚吹打

北平杠房一送了吉祥床,杠房就派人留在丧宅支应。人一咽气,如果本家是旗籍,杠房立刻运来一人高的红漆大木架,竖起三丈多长、一尺多宽的平金大幡,八旗又各有各旗的标志。如果本家不是旗籍,那么杠房就送来一对一人多高的门鼓、一对唢呐、一锣一磬,有四位吹鼓手在门道摆开。官客来时要打鼓,堂客来时就吹唢呐。每天日出而来,吹打一番叫早吹。日没再吹打一番,一直到出殡,金棺上大杠后他们才算任务终了。 死者入殓分高殓和低殓两种。低殓是把棺材乎放地上,将死者抬人棺内,再由杠夫架在灵堂正中间停放棺材的黑漆长凳上。高殓是先将棺材停放长凳上,两旁各放一条长门凳,由家人亲属用宽布带托衬。在衾褥底下,半托半曳,把尸体高举进棺。尸一离床,杠房立刻有人把吉祥床往地上一掀,床板散落,哗啦一响,说是破除厉气。 北平棺材分满材、汉材和行材三种:满材是凸出一块葫芦形厚木板,尺寸稍大;汉材比较细巧;行材是入死在异乡准备盘灵回籍安葬用的,尺寸更小巧,也特别结实。在北平,满材和汉材一律不讲究加漆。南方棺材是裹一道夏布,加一遍漆,加得愈多愈好。北平棺材无论是杉木十三圆、金丝楠木甚至老年阴陈木,都要露着白碴儿,让人一瞧就知道是用什么木料。棺材里先放石灰包,再加上各式各样香末口袋,可以吸湿去潮,防止尸水外溢。 大殓时,先由孝子、孝孙给亡人开光。事先要备妥一碗无根水和干净棉花,由孝眷将亡人七窍都用水洗擦一下,然后把水碗往外一掷摔得粉碎,再把珠宝珍玩等殉葬物品安放入棺内,由棺材铺派人来封棺。封棺是用木制包头钉来钉棺,匠人封棺,孝子要高喊“躲钉”,表示提醒亡人。封棺完毕,大家再正式行礼举哀。

孝服是笔大开销

北平人办丧事要印讣闻分告亲友,料定至近戚友要在大殓前亲来探丧的,得先送报丧条去。报丧条都是单张的,用有光纸石印,写明×××于×年×月×时去世,择于×日×时大殓;下款是××堂账房禀报,下注“交门房口回”,表示这是不吉之事,不能直达人家堂奥,右上角还得用红纸粘上人家地名和官称。 此时孝子真正是罪孽深重,见了人无论尊卑长幼,就得磕头,据说头磕得越多,越能给亡人免罪,说穿了也无非是让丧家尽孝尽礼罢了。孝子还要给亲戚们送孝,有粗布孝服和细布孝服,关系越近的亲戚穿的孝服布越粗,关系越远布越细。大户人家尤其是旗籍发孝服也是一笔大开销。家里下人无论男女一律发粗布一匹,男丁穿青布靴子,夏天穿白苇裢,秋冬穿黑布秋帽。妇女各发一份儿自簪子。做七那天,一念经,丧棚里一片白色素服,真有庄严肃穆的气氛。

开烟火奠酒

在丧礼中,接三这天举行第一个大典。这时候灵柩安好了,灵位加上绣寸蟒大罩,供桌前要供香烛长命灯,还供烟、茶、香花和水果。第一桌供菜,要等姑奶奶来供,叫做开烟火,然后别人才能用祭席来上祭。这一天,院子三面有台阶的月台也搭起来了,地毯也铺上了。供桌设置一份珐琅烧素花的奠池,左边放酒盅,右边放着一把细脖子长把儿的酒壶,下面放着一方黑布拜垫,上面盖着一条红毡子。 官客来吊祭,应当先把红毡子掀起,然后跪在垫子上磕头(铺红毡子是孝家表示不敢当,掀红毡表示吊者尽礼)。丧家有两位穿孝服的执事各在左右跟着跪下。左边执事酌满一盅酒,交给祭人,祭人举杯后把酒洒在奠池里,把空杯交给右边执事。如此三献三叩首后起身入帏,向孝子致唁,退出来就有招待人员招呼入座或入席了。 还有一种吊祭叫高奠,例如长辈对晚辈、有爵位的王公对一般官吏或者皇上派的内监大臣来吊祭,都不行跪拜礼。他们要站在灵前奠酒,就得高架奠池。这种礼仪到了民国十三年宣统一出官后,大家都渐渐淡忘了。

念经

北平有排场的人家办白事都要念经,经分和尚羟、喇嘛经、道士经、尼姑经还有居士经。经是论棚算,念三天经,放一台焰口算是一棚。喇嘛的念经衬钱最贵。白塔寺、雍和官的喇嘛都应佛事,他们穿黄缎子靴帽袍套,念起经来讲究一口气念二十来字,把脸憋得像紫茄子一样。大喇叭拉出号杆有一丈多长,大神鼓也有四尺见方。谁家办丧事一念喇嘛经,左邻右舍就别想睡觉了。 念道士经讲究请白云观的道士,他们戴绣花鹤氅黑缎子道冠,在灵前一转咒、一拜忏,神气极了。 念尼姑经的以三圣庵最有名,出来应佛事的尼姑个个都是唇红齿白,头皮泛青。年轻的尼僧念一棚尼姑经,衬钱虽然不多,佛事的名堂可不少。北平有身份的人家最忌三姑六婆,请念尼姑经的并不多。 北平大小庙宇几百座,大概半数以上都应佛事,超荐亡灵。要请道高德重的高僧大都请法源寺、拈花寺的僧众来超渡。如果讲排场、论气势,那要数北新桥的九顶娘娘庙了,他们是子孙院儿,不忌荤腥,可以娶妻生子。住持心宸大和尚的嗓音洪亮,身材魁梧。他们念三天经,棚里挂的刺绣佛幡要天天换新。心宸每天必定亲自..拈香转两堂咒,每转一堂咒,换一堂绣花袈裟,的确花哨醒目,不同凡响。从前凡是跟丧家有深交的,尤其是舅老爷姑奶奶一类内亲,讲究送经和送焰口,事前都要打听清楚,可别跟九顶娘娘庙的径碰上了,否则相形之下比不过人家。 居士经多半是跟丧家有交情的信佛朋友自动凑的一棚经,人数或多或少,甚至茶水不扰。等到孝子办完丧事后再亲自去谢,还附带送点茶叶表示道谢。

放焰口送护食

超度亡魂最注重放焰口,丧家只要能力所及,都要接个三,放台焰口。讲究的人家要搭三面高台,分“高座”和“鬼脸座”(即平座)来对台放焰口,喇嘛、和尚、道士、尼姑和居士各放各的。记得当年宣统业师梁节庵先生去世,做“五七”时放了六台焰口,一会儿转咒,一会儿跪灵,把孝子梁思孝整惨了。 和尚、喇嘛放焰口都要洒甘露法食,法食又叫护食,是蒸出来的大小形状不同、点上红绿颜色的小馒头。护食架子有的三层,有的四层,顶上层有木宝塔,护食就供在塔门之前。护食一到,供奉灵前,焰口一上座,茶师傅一请护食,男女吊者就可以来取护食,据说拿回家给小孩插在床头上,可以压惊辟邪。在请护食之前,首座僧侣一边念咒掐诀,一边把护食掰碎,往月台上掷,表示施舍甘露法食,让孤魂野鬼来领受。 另外还有一种叫传灯焰口,事先由铺派(和尚派来的执事)在经座上按好两条带棚工的引线,各系一尊一尺来高的彩衣仙童,每人手捧灯碗一盏,等焰口一上台,孝家众亲都要绕着棺材而跪。焰口放到某一阶段,捧着灯碗的小仙童兢顺着引线而下,送到灵前,由跪在第一位的人接过灯碗磕个头,传给第二位。如此传绕棺材一周,再将灯碗放在下手仙童的灯盘里头,外线冉冉而去回到法坛,周而复始,叫做传灯焰口。据说这种传灯可以烛照幽冥,接引亡人早登极乐。放一台这种传灯焰口,比普通焰口价钱要高得多,普通人家办白事是不容易看得到的。

糊冥衣是一绝

北平的小户人家遇到子孙满堂的老喜丧,和尚一高兴有用锣鼓打起花点儿,外带唱小曲儿的。梅兰芳唱《邓霞姑》有一场放风滚焰口,虽然有点儿唬人,可是这宗事也不能说真没有。 提起北平的糊冥衣,真可以说是一绝。冥衣铺门口的招牌大半都写着“车船轿马”、“寿生楼库”、“金山银山”、“细巧绫人”,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河里浮的、草棵里蹦的、楼台殿阁、山水人物、一应家庭用具,只要点得出名堂,他们就能惟妙惟肖地给糊出来。有一位老太太一生别无所好,就是喜欢摸几圈。她一过世,生前牌友公议要给老太太糊一精致小巧的苏式麻将牌,让老太太在阴间解闷儿。听说这副牌是请北平糊烧活儿的第一高手郭崽子糊的。看过这副牌的人说,如果不说是纸糊的,谁也看不出牌是假的。 当年吴佩孚故世,随从照着他生前用的一张上铺夏布垫子的紫檀炕床糊了一份儿纸的,搁在丧棚里准备出殡的时候焚化。不料有一位莽撞的吊客行完礼,一看棚底下有座炕床正好歇歇腿儿,一屁股坐下去,炕床当然立刻报销了。

—撮毛无人不知

凡是够排场的丧事,就会有个一撮毛儿的人来当差。他一进门先奔账房,掏一个素封,上写官吊四色,其实是秀才人情,一毛不拔。跟着到灵前磕头行礼,领份儿孝服靴帽。从此逢七有经忏,他是风雨无阻,跟着用人吃中桌(北平办红白事,用人开四盆四碗席叫中桌)。这位一撮毛儿先生可以说是北平六九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知道的人恐怕不多。据他自己说他叫王得胜,是蓝锭.厂旗籍,年轻时候无知,喜欢用铁标撂人家放在天上的风筝。久而久之,他的腕力越来越强,索性专门给办丧事人家撒纸钱儿了。

撒纸钱儿

全国各地只有北平出殡有撒纸钱儿这一说。灵柩凡是经过城门洞儿,或是经过十字路口、路祭棚以及庵观寺院,都要撒纸钱儿。 所谓纸钱儿,全是白报纸做的,碗口大小,中间榨个四方窟窿眼儿。一撮毛随殡撒一通纸钱儿,大概是合洋白面两袋半到三袋的价钱,若不是六十四人的大杠,还请不到一撮毛,一撮毛撒纸钱儿比别人撒纸钱儿都费。他随殡总是带着两个徒弟替他提着竹筐,竹筐儿垦放着纸钱儿,上头盖着一块湿手巾。后头跟着一群小叫化子,随地捡天上飘下来的纸钱,再用麻筋儿穿起来。一撮毛的徒弟们常趁人不备把筐里还没撒的纸钱儿打塞给小叫化子们,等出了关乡,到旷野荒郊,一撮毛就向本家账房伸手要钱补充纸钱儿了。此刻上不着村,下不着店,账房只有捏着鼻子让他宰,托他代办。他一会儿工夫把小叫化整理好的纸钱儿又拿出来,现大洋也进了他的腰包。北平的杠房是别的任何一省比不上的,东城最有名气的是恒茂杠房,西城就是日升杠房。北平管抬棺材的叫抬杠。别看抬杠的人一个一个脏兮兮不十分顺眼,不是行家还真当不了这份儿差。北平有句土话说:“抬杠比打职事儿的挣得多。”

油杠包绳

依北平的规矩,十六个人抬的棺材够不上用官罩(一块绡片搭在棺材上启灵),二十四人抬的才将就用官罩。一般人死了最多用到六十四人抬杠,皇妃用八十人杠,皇后用一百人杠,皇帝才能用一百二十八人的大杠。抬杠的人要剃头,穿靴子。大杠要现用红漆和金漆重新油漆,抬杠的杠绳要用新红布重新缝裹(行话叫油杠包绳)。 抬杠的杠夫全是些好吃好赌的苦哈哈,剃头钱早赌输了,发的靴子进了当铺,等到启灵之前,打香尺的人(总管)一检查,只好临时叫剃头挑子免费替他当街剃个一千二净,靴子也只有替他们赎回再穿了。

晾杠演杠

杠房如果承应的是六十四人的大杠,十之八九必定油杠包绳,杠房一定要在马路旁边宽敞地方铺上新芦席,把大杠和官罩陈列起来,四角插上杠房的号旗。这一方面是替丧家摆场面,其实是给杠房做宣传。晾完杠后,要把大碗抬起来,中间用三红碗盛上九分满的水放在官罩里的托板上,抬着从一个牌楼到另一牌楼是一个来回。本家派人跟着演杠,验看一下这碗水溢出来没有,当然也得另外给赏钱的。 如果用四十八人抬杠,就可以大换班了。所谓大换班,是九十六个人分成两班,一班四十八个人,用绿驾衣和蓝驾衣、红帽翎和蓝帽翎来划分,一声“换班儿”。立刻蓝的全下,绿的全上,整齐划一,真不输现在的仪仗队。 北平抬杠的有一行规,棺材一启灵,一直把棺材抬到坟地落坑下葬,棺材才准着地,或者先在哪个庙里停灵才能落地;假如中途落地,这通丧事就算杠房的啦! 杠绳,不管是大扣或小扣一律都得是活扣,讲究一抖搂就开。听说从前有一个德国人特地到杠房去学怎么样打活扣杠绳,后来把这个打活扣的方法传给了德国童子军。

打香尺的

出殡不管是大杠或小杠都得有个总管,就是打香尺的人。一个打香尺的人指挥几十个人,既不叫一二三,也不喊口令,只凭他手里一根木棍儿,敲打另一块红木尺,把节奏分出快慢高低,就是指挥信号。凡是抬杠的左肩换右肩、右肩倒左肩、进退急徐或中途换人,全都靠这些信号,每个人也辨得很清楚,真不能不令人佩服。 出殡中当执事的人不需要什么技术,所以人品很杂。当小囔儿的一定要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在脖子上跨着一个红托盘,上面钟磬鼎彝香烟缭绕,嘴里一律喊着“哦”“唔”,还有一些架苍鹰、牵细犬、拉骆驼的人都要猎人装束,也得有些威武劲儿。扛挽联、打着十八班武艺的就男女老幼兼收,这可以让一班苦哈哈.99lib.混上一顿窝窝头吃,也算是积德行善。

两百四十个杠夫护送国父灵榇

国父奉安大典时,灵榇从西山碧云寺到北平前门外东车站,是用的一百二十八人大杠,由北平西长安街日升杠房承应。官罩是银灰素软缎绣着青天白日党徽,既庄严又素雅。两根大杠鬃上白色亮漆,大杠柱头也漆着青天白日,官罩宝顶用宝蓝色油漆打光。金棺所经之处,大家含悲肃立,真是鸦雀无声。 当时日升杠房是左挑右选,集中了北平所有一等的年轻力壮的杠夫二百四十人,从北平一直送到南京。当时的浦口火车过江用的轮渡还没做好,沿途灵榇上下火车,过长江轮渡,上几百台阶的紫金山,都是这班杠夫一手承当的。一路上灵榇四平八稳,安若泰山。这帮杠夫走这趟南京不但钱挣足啦,回到北平一开唠就老半天。日升杠房的两根白漆大杠也始终竖在杠房的罩棚底下,表示“日升杠房是见过世面的大买卖家儿,你们瞧瞧这两根大杠”。 北平琉璃厂的南纸店笔墨庄 北平是咱们中国文化古都,每条大街都能找得到南纸店,可是如果您打算买点儿高级笔墨纸张,那您就得跑趟琉璃厂,准保能称心合意,满载而归。 在前清科举时代所有进京赶考的举子,没有哪一位没去过琉璃厂的。这条街除了书局子就是南纸笔墨庄,再不就是这个阁、那个斋,还有什么山房等等店名典雅的古玩铺。南纸店虽然是一家挨着一家,可是人家各做各的买卖,谁也不抢谁的行。譬如拿厂西门靠着有正书局的清秘阁南纸店来吧,他家是以打朱丝格子最拿手。从前不管是四条或八条屏幅,讲究先打出朱丝格子来写,白纸嵌朱丝,不但大方显眼,而且间隔整齐划一。有的人不管写几言对联,都喜欢打朱丝格子,甚至于上下行款也打出来。想当年旧王孙溥心畲他是书家兼画家,有时自己一高兴,写对联先把写字的地方,用浅绛、浅碧,画成云龙、汉瓦、螭藻,各式各样的图案,然后再写字的。如果您是位书法名家,工于书而拙于画,这个工作就可以找清秘阁来画啦。您怎么说,他就能怎么画,包您称心满意。因为清秘阁有一位师傅,是大内如意馆出身,所以清秘阁这手绝活儿,在北平来说,哪一家南纸店也没法子跟它比的。 跟清秘阁正对面是淳菁阁,这家南纸店开得比较晚,大约是民国十一二年才开张的。因为东家头脑新颖,所以做生意的手法,也显着火爆,与众不同,而且能够迎合当时的新潮派的需要。像林风眠、王梦石、汤定之、陈半丁等人,都跟他家交买卖,于是研究出来古法翻新,仿宋染色笺。他们用黄柏胭脂栀子赤芍各种有色药料捶碎熬汁,分别拖染,制出来的信纸诗笺,不但古朴素雅,而且淡重发墨,书画家彼此函札往还,有一个时期大家都用淳菁阁的仿宋色笺。 他家跟姚茫父、陈师曾渊源很深。陈师曾又把染纸加矾古法传给他,于是他家的诗笺,可以蘸墨水写了。其时姚茫父、陈师曾、齐白石的字画,都是日本人最仰慕的,记得白石老人有一幅抬头见喜的工笔匦,是桌上一具蜡烛台,烛光煜煜,由上方垂下一缕细丝,系着一只赤红蜘蛛。由淳菁阁制成如矾诗笺,每匣五十张,一下子不知销了多少匣到日本去。后来日本文..化人到北平观光访问,差不多都要到琉璃厂淳菁阁买几匣加矾诗笺,带回日本送人,才算得上是风雅之士。 中华书局的紧邻就是松古斋,柜台之前特别宽敞,据说那是乾嘉年间南纸店的格局。同时乾嘉名人笔记里,也有提到松古斋的,可..见在那个时候,就有松古斋了。松古斋虽然不是装池裱画店,可是他家对于挖裱字画特别拿手。翁瓶斋日记里就说过,他收藏有国初四大名家书画团折扇十二把,打算挖裱成四条屏幅悬挂,可是又怕挖裱得不够精细,把扇面给裱坏了。后来还是听德珍斋古玩铺东家的,特别把松古斋挖裱的字画送给翁老过目,认为满意,才把扇面交松古斋去裱。从此翁瓶斋所有字画都交给松古斋去装池,日记里对松古斋还大捧而特捧呢。要说南纸店承应苏裱名人字画,十之八九都是过手交行买卖,手艺再好,还能盖得过好的装池店吗?后来北平有位画家胡佩蘅发现松古斋老东家有一赘婿,是苏州装裱字画一等一的高手,人家后柜有榆木加漆大裱画台,一代传一代,一点也不含糊,是真正上等苏裱,所以在北平真正玩字画的人要真正苏裱,一定找松古斋。 松古斋除了代裱字画外,还代卖《玉堂楷则》。现在提《玉堂楷则》恐怕没什么人知道了。可是当年没废科举时代,读书人为了应付朝考要写大卷子,所以从小进书房一开始练小楷,就要用加厚宣纸写白折子,既不写 href='3949/im'>《灵飞经》,也不写“卫夫人”,一定要到松古斋买一册《玉堂楷则》来临摹。《玉堂楷则》里头的小楷,全是清朝各科会试三鼎甲的法书,像王仁堪、洪钧、曹鸿勋、陆润庠、冯文蔚、潘祖荫等人的书法,一个个都是工整端正足为写工楷的楷棋。不知松古斋是什么地方搜集来的,也按科分先后,鼎甲名次,精工石刻装帙成册,每本足银一两。不但京城里读书人家要买一本给子弟们临摹,就是直鲁豫各县书香门第人家,要是进京了也得买几本带回去,自己用或者送人。谁知道代卖《玉堂楷则》还真给松古斋挣了不少银子呢。 琉璃厂中间最出名的南纸店,那就属荣宝斋啦。他家限于地势,门脸儿并不怎么富丽堂皇,柜台前头,尤其仄逼。可是人家柜房后头,有小屋双楹辟为雅室,院内花木扶疏,室内文玩满架。名公巨卿,骚人墨客,凡是经过琉璃厂的,都要到琉璃厂的荣宝斋歇歇腿儿喝碗水。人家柜上不但烟茶伺候得特别周到,就是出来招呼陪客的掌柜或伙计,也都各有一套,能把主顾应付得宾至如归,皆大喜欢。因此荣宝斋的交往,比哪一家南纸店都宽,所以在他家挂笔单的,也特别多,不但前清三鼎甲都在荣宝斋有笔单,就是宣统几位师傅,如陈宝琛、朱益藩、梁鼎芬,也跟荣宝斋各有各的交情。 想当年要找八位或十六位太史公写一堂屏条,或是集锦折扇如果找不对门路,您就花多少钱,也凑不齐。可是您只要找荣宝斋托他家去烦,准保如响斯应,约期取件,包不误事。在平时各位太史公,都有写好裱好的大小对联,临空挂在荣宝斋的客房,而且每位都定有墨润,如果您看中哪一副,店里还管代求上款。只要哪一位太史公一旦驾往西方极乐世界,他的字画马上就有人到荣宝斋搜购遗墨,不几天这位故去太史公的法绘墨宝,必定溅价,那可准极啦。 不是淳菁阁有仿宋色笺加矾诗笺吗?樊樊山、罗瘿公、李宣倜、林开謇,这班名士,不知道是谁,找出一套梅花喜神谱,套印起来,当笺纸用。不但古色古香,而且滑润着墨,大家书翰往来,一窝蜂似的,大家又全部改用梅花喜神笺,成了当时文化界的一种习尚。 后来有几位专攻仕女的画家,把 href='2210/im'>《红楼梦》全部人物,找精彩的回目,一共画了一百二十张,每张都用 href='2196/im'>《西厢记》里词句题词,例如贾太君华堂开夜宴,题“积世老婆婆栊翠庵走火入魔”,妙玉被强盗背着越墙而逃,题“嗨,怎不回过脸儿来”。不但合情合景,而且有不少神来之笔。跟张善抒画虎,用《西厢》题画,同样妙绝。 可是谁买了这套诗笺,全是欣赏爱玩,舍不得拿来写字当信纸用。后来各地风雅之士,也到北平来搜购,这种诗笺跟故宫影印的故宫珍藏钟铭鼎彝,文玩字画的日历,在民国二十四五年的时候,都成了古玩摊上的古董啦。 厂东门有一家南纸店叫荣录堂,有三间门脸,非常开阔,门面虽然错金藻饰,可是斑驳脱落显得没精打采似的。门口右方还挂着一方小木牌词句,现在已经背不出来了,大意是“历代缙绅,奉准由本堂刻印,各家不得仿刻”字样。现在跟年轻朋友谈到缙绅,十有八九不知道缙绅是什么,说白了缙绅就是清朝全国官员代表出身经历的职员录,这个职员录可比现在职员录记载得详细,甚至于府道州县之下,还注明紧、要、冲,表示这个缺是繁是简,要冲不要冲。一年出一本,编印缙绅,好像是属于荣录堂的特权专利,从来也没见过别家编印的。 荣录堂后柜有八九间货仓里头存的都是刻缙绅的木板,据说从顺治三年(1646)到宣统三年(1911)一律保存得完整无缺。这个买卖是山西祁县刘家开的。到了民国十六七年掌柜的叫刘乐山,不但是饱学之士,而且鉴赏纸张,另有独到之处,有一年春节进厂甸,笔者在地摊儿上看见有一卷宣纸,外头一张..已经泛黄,一共十二张,里头十一张全都完整如新,既未认色,也没毛边,纸质细润澄白,所差者就是尺寸不对,三尺见方,写字作画,都不合适。因为纸的料子好,所以花了八毛五分钱,把十二张全买下来。经过荣录堂的时候就进去歇歇腿儿,把纸打开请刘乐老给把合把合。哪知道刚一打纸卷,刘老就说您买到乾隆纸了。据他说一闻纸香就知道是乾隆纸,因为卷而未用,没有经过风吹雨洒的乾隆纸,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纸香。他把整张纸在日光底下一照,正中间有一尺大小水印暗纹。团龙围绕着一个三字,在八卦里是乾卦。纸里所嵌水印,更说明了是乾隆纸一点也没错。后来上海德古斋古玩铺开业,笔者送了四张乾隆纸做贺礼。开张当天就被识货的吴湖帆,以四百元代价一齐买去。在古德斋来说是做了一号露脸的买卖,在笔者来说,送了一份儿大人情。谁又知道纸的来价,只有几分钱一张呢。 在民国十六七年北平市面上忽然出现若干细密洒金五色粉笺,印金五色花笺,磁青纸,观音纸,江西铅山的榜纸、临川的大笺纸,浙江常山的奏本纸,绍兴的蜡笺、黄笺、花笺、罗纹笺,甚至于宋朝澄心堂纸,龙须纸,都有人送到门上来托售。笔者凡是碰到这类古代名纸,一律都送请刘乐老加以鉴定后,每种都收藏了一些,可惜全没带到台湾来,否则这些纸留到现在,那岂不都成旷代瑰宝了么! 北平的笔墨庄也都集中琉璃厂一带。虽然说的湖笔徽墨,可是都是湖笔庄代卖墨,真正专门卖墨的墨庄,至少在北平来说,还真少见呢。先说胡开文吧,他家写小字的笔毫最好,从七紫三羊来说,一种是普通的,杆细毫短,价钱自然公道。还有特选的,杆粗毫长,一般写白折子练小楷,就都可以用了。另外有一种精选七紫三羊,在白面卖一块八毛钱一袋儿的时候,一枝精选的七紫三羊就要卖到一块五六。还有八紫二分羊、九紫一分羊,紫毫越多,价码也越高,一枝长锋纯紫毫,在当时大约是合两袋洋面。笔好当然笔管也跟着讲究起来,像什么金管、银管、斑竹管、湘妃竹管、象牙管、玳瑁管、玻璃管、镂金管、绿沉漆管、雕红管、棕竹管、紫檀管、花梨管?、虬角管、琢玉管,王公巨卿,书香门第,什么样笔管都有,真是让人目迷五色。可是实在说起来,还是白竹薄标(光滑细致的意思,薄标是行话)最能挥洒自如,得用笔之妙。 先伯祖石襄公在湖州府任上,训练一个书童胡三元研究制笔,把选制湖笔的诀窍,都学全啦,而且特精,在湖州一般笔工都尊为高手。后来先伯祖卸任回京,胡三元也跟着到北平给先伯祖制笔兼司笔札。等先伯祖去世,胡开文笔庄马上重金礼聘他去做大拿,大拿说新名词,就是高等顾问。笔者字虽然写不好,可是当年在北平,选笔还顶严格。有一次在胡开文选定几枝紫毫,打算让胡开文刻上我自己认为很得意七律里一句“闲秋不为花落深”诗句,恰巧胡三元老叔在柜上闲坐,一看我知道选笔刻字,特别高兴说:“你既然懂得选笔,我就卖卖老精神吧。”立刻一挽袖子,拿起刻刀,几下子就把这句诗刻好抹了红,还刻上边款是“胡三元为闲愁主人选制”,边款加蓝。胡老又拿出两枝旧藏长锋羊毫对笔,上刻“大富贵亦寿考吴兴守者精选特制”几个字,他说这是先伯祖道五十大寿他一共选制了二十枝,现在只剩下两枝,就送给我吧。后来笔者发觉这枝笔笔锋软熟极易挥洒,不但便于取势,而且回锋转折之间,也不致棱角毕露,写出来的字,尤其淡逸纯和,圆润自由毫无火气,的确够得上神品两个字。 胡老说制笔方法,以尖齐圆健为四大要素,笔之所贵者在毫,毫坚则尖。用青羊毛、丰狐毛、鼠须、虎毛、牛毛、麝毛、羊须、猪鬓、狸毛,甚至胎发都可以制笔,然而都不如兔毛。可是兔子讲究是崇山绝壑里的最好,这种兔子特别肥硕,毫长而锐,秋毫取其健,冬毫取其坚,春夏兔毫,则属于普通兔毫,不能列入极品了。若是这一年中秋不见月,则山兔不孕,这种兔毫少而坚健,在选毫方面算是珍品。要是胡老不说,我们真想不到做毛笔,还有这么多讲究呢。 琉璃厂还有一家笔庄叫李文田,门口儿有个哑巴院儿,好像是做庄的买卖,他家是以写大字的抓笔出名,笔越大越好。北平有一位大书家,以给人家写匾额最负盛名的华世奎,就非用李文田的笔不可,说是用李文田的笔写榜书,清道生动,真趣自然。从前画家金拱北作画也爱李文田的画笔,白描画用他家的中管鼠心毫,运动省力,点画无失。经他这么一说,不但湖社弟子如惠柘湖、何雪湖等人相率效尤,就连溥雪斋、马伯逸、徐燕荪这些故都名画家也都觉得李文田的笔,诚然有天机偶发落笔自如的意境。 藏园老人傅沅叔有一次告诉笔者说:“写字作画,一定要笔墨纸张相配合。有些人说用恶劣墨也可以写出好字画来,那真是欺人之谈。不过旧墨越来越难得,新墨越做越离谱,将来总有一天连嫁娶送新郎倌文房四宝的礼墨都有成了古董呢。故宫博物院在神武门标卖一批清官内库房发现霉变、破碎、虫蚀,鼠咬的废品,其中有一项是变质颜料跟碎墨,都被李文田整批标买去了。名为碎墨,其实有若干是非常完整的,其中还有圈书用的朱绿黄蓝紫绛墨锭,都是清代帝王御用之品,更是名贵异常。”笔者闻听之后,特地到李文田处选了一些收藏。现在想想这些东西,有钱也没处去买啦。 贺莲青也是北平有名笔墨庄。他家的笔不但选毫精细,所用笔管选材也特别严格。您买他家的上品的好笔来用,如果锋芒脱落笔肚松散,可以把原笔拿到店里重新选扎,只按原价七折收费。到他家买笔,如果真是一位主顾,他会告诉您一套笔的保养法,他说笔用完一定要在笔洗子里,把残墨洗干净,则笔毫可以经久不脱,同时戴上笔帽,免得伤了笔锋。若是沾了油,赶快用皂角汤洗去。如果这枝笔暂时不用,或者出外,可以用黄连煮汤,轻蘸笔头,等于后收起,就是经年不用,也不会虫蛀。您想想像这样给顾客服务,现在上什么地方去找呀。 写到此处,恰好小孙子放学回家,正准备学校功课,先写大小楷,一看大字笔套在一个塑料笔帽里,帽短而小,笔杆如枯枝,无锋少芒,简直是一撮子麻劈儿。现在写字求其简便,都用塑料墨盒,不要说是墨香,求其没有臭胶味,已经是上上大吉了。再看所用的薄薄的一张,任何人拿这张纸来写字,都可以力透纸背。一共三大行,两行写大字,另一大行再分成三行写小字。我的天!不要说颜鲁公、赵松雪了,您就是把王右军、欧阳询请了来也写不出铁画银钩,龙翔凤舞的好字来呀。我们下一代的写字,如果再这样不先利器长此马虎下去,礼失而求诸野,我想将来总有一天,要到韩圉日本去留学,学写中国毛笔字的。 谈印 江苏江都的于啸轩、海陵的沈筱庄,都是以须弥芥子,蝇头雕刻,驰誉中外的。于精于牙刻,沈擅长竹雕,沈平素总是自谦不会写字,其实他写的一手晋唐小楷,不求工巧而自多妙处。而他治的印神足气满,妙造自然,更是一绝。 沈筱庄自民国初年,就在北洋政府的印铸局担任制印科科长,他跟先师宋楚卿同乡,又是多年至好,所以时常到舍下聊天。他职司治印,而印铸局又积存不少官方治印的文献。他一来到舍间,笔者总要请教点儿有关治印的典章掌故,日积月累,确实增加了不少见闻。随时札记下来,有些事情,都是现在不容易听得到了。 他说中国自秦代开始,就设有符节令丞,掌管官家的符节印玺。从汉代到宋代,有符节御史、主玺令史、符玺郎中、符玺郎,这些名称,都是历代掌管制造印玺的官员,到了元朝叫典瑞监,明朝叫尚宝司,清朝把尚宝司一部分并入内务府,一部分并到礼部,设立铸印局。到了民国把铸印局改成了印铸局。这变动可以说历代掌印、铸印的简单沿革史。 晋宋以前,新官上任,就铸新发印一颗。新旧任交接,并不包括职官印记在内。南宋时候,内外百官,迁调太繁,终年刻印铸印,实在不胜其烦,而且金银铜炭耗费太大,府库支应不了,于是才把“每迁悉改”的制度,改为源远流长,新旧交接。可是各州各府有磨损作废的印信,还要缴还礼部,在礼部厅前一块坚硬的大石头上,会同主管官员敲得粉碎,才算手续完了。 相沿到了清朝,废印还是缴回,不过不再敲碎,而是在缴销印信当中,凿上一个缴字,银印交回铸印局,熔化储存,留做后用。铜印就汇送户部,改铸钱钞了。到了民国,政府虽然对于印信关防,也有种种规定,并且规定缴销。可是军阀割据,在各自为政局面之下,失败的躲进租界,逃亡海外,能将印信缴回的,真是百难得一呢。 谈印一定要先了解字的演变源流,上古的字,传说有龙书、穗书、云书、鸾书、蝌蚪、龟螺、薤叶等等。因为年代久远,虽然听说,可是都没见过,传下来的只有史籀大篆。到了秦代丞相李斯,由繁变简,就是后来的小纂,又叫玉箸,或者是铁线篆,程邈简而变体,就是隶书,王次仲改为八分书。蔡邕改为汉隶,后来楷书、行书、草书。越变越跟原来书法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义,挨不着边儿了。 在秦朝以前,玺印不分,到了秦始皇,镌了一方传国玺,只准天子的印叫玺,其余诸侯就是传国之玺,一律都改称宝啦。 “印”是取信于人的意思,所以从爪从卩,用手持节,表示信用。所谓“六朝二其文”有朱文白文两种,“唐宋杂其体”各朝各代制度不同。 “章”累文成章,章就是印,印也就是章,汉代的列侯,丞相太尉的官印,印文开始用章字。 沈筱庄先生对于历代印记看法是:有人说三代时期,没有印信,其实《通典》上,明明记载“三代之制,人臣皆以金玉为印,龙虎为钮”,不过年代悠久,印文不传而已。秦印一切体制,都还顺沿周朝的典范,因为由始皇传二世,时间太短促,所以流传不广。汉印是沿习秦印的,篆法虽然稍微有点儿增减,可是还没悖乎六义,仍然具有古朴典雅的风格,后世治印,还是以汉印为宗本。 魏晋六朝的印章,有了朱文白文,从此印章变化就越来越大了。唐代印章讹谬日增,笔法曲屈盘旋,毫无古法,完全悖乎六义。宋代承唐代邪谬,徒尚纤巧,去古更远。斋堂馆阁,诗词闲章,风行一时,若干字体,史籀都找不出来,于是治印的人,率意信笔而为,完全跟秦汉相悖而行。到了元代专事武功,不讲文治。幸亏后来出了几位饱学之士,如赵子昂等等,极力提倡文冶,讲求复古,力挽狂澜,使得中国几千年文化,得以续而不坠。治印虽然还是趋向纤巧,可是有元代后期的复古,笔意渐渐有恢复朴拙之妙。 清朝官印最初都是满汉合文,而且讲究九叠朱文印,曲曲弯弯,把印填满为主。而且官阶的高低,明订印信的尺寸来区别。至于个人私印,先本宋元余绪,后来博古之士,趋向赏鉴秦汉印章,渐次又得秦汉之妙。以上说的,都是他集几十年治印所得的观感,见仁见智,每人看法也许各有不同。 三代到秦汉,天子都是玉印,私印间或有玉的取其君子佩玉的意思而已,但不多见。汉代王侯都用金印。官至二千石,就改用银印了。可见古代用金银治印,是判别品级的。古往今来,不论官私印记,用..铜印最为广泛,不过铜印也分紫铜黄铜两种,有铸的、有凿的、有刻的,还有镀金涂银的,宝石、玛瑙、水晶,都可以治印,不过质地不是刚燥不温,就是滑而不涵,难以奏刀,而且近俗,聊备一格,做做玩饰则可,实在来说不能登品。秦汉时代根本没有拿石头治印的,到了唐宋才有用石头来刻私印,想不到现在反而以石头刻印章变成主体了,什么青石、寿山、田黄、鸡血、灯光、冻石、鱼脑冻、艾叶熏、桃花冻、芙蓉胆,真是千奇百怪,要是专谈刻印用的石头,那非写本专书不可。 象牙也是用来刻印的一种材料,因为不容易磨损,所以现代金融界,都喜欢用象牙章。象牙质软,并且容易奏刀,所以刻朱文,要深而且细的,用象牙最为适宜。不过刻白文印章,不管多么坚刀健腕,总是神韵稍差,涉于呆滞,要刻白文,宁可采用石章,不用象牙,这也是筱庄先生多年刻印的经验之谈。后来枯树竹根烧瓷犀角,都拿来治,有的利其坚,宥的用其怪,那都不足为训的。 谈到治印之法,筱庄先生说,分为“铸”、“刻”、“凿”、“辗”四种。“铸”印有两种法子,一种是翻沙,一种是拨蜡。翻沙是拿木头做印,埋在细沙里头,像铸造铜币一样;拨蜡是把蜡做成印模后,刻文制钮,用焦泥涂匀,外加热泥,上头留一出热洞,等蜡干了,把熔好的铜汁,从洞口倒进去。如果印钮要用精细的辟邪狮兽形态,那就非用拨蜡方法不可啦。“刻”印是用刀刻的,古时时常在行军戎马倥偬之中封官授爵,所以都用刻印。现在刻印的种种不同刀法,全是历代刻印所遗留下来的。“凿”印是拿锤凿出来的,又叫镌。凿比刻快,而且简易有神,不加修饰。有时意到笔不到,所以又叫急就章。白石老人刻印不重刀,不回刀,就是师法急就章的。“辗”玛瑙、宝石、水晶,都是滑而且硬,不容易着刀,所以只好用辗的方法。但是玉工虽然精巧,可是篆文落墨,有一定章法笔意,辗出来的字,转折结构,既不能混然一气,而且有欠流畅,自然不如刀子刻的传神。 白文印 古印都是白文,篆法也古雅大方。刻白文印下笔要壮健,转折要气脉贯通。太肥则失之臃肿,太瘦则又失之枯槁。得心应手,妙在自然。如果牵强穿凿,或用玉箸篆,则既非正体,更有失庄重。 朱文印 上古没有朱文印,六朝唐宋之间,才有朱文,刻朱文要绚练清雅,笔意深远。不可太粗,粗则庸俗。也不可多曲叠,多了则板滞无神,赵子昂朱文最擅长,爱用玉箸篆。复绝淡雅,,流动有神,学刻印者,应当多多体味。 篆法 印之所贵在印文,如果文体讹谬,就是镌龙刻凤,也不为奇。有堂人只在刀法上刻意求工,可是对于篆体漫不经心,简直是大错特错。各朝的印都有各朝的体制,不容混杂其文,随意把篆法乱改。现在刻印的大半都犯这个毛病,应当特别注意,免蹈其弊。 章法 刻印章要求其章法好,平常应当多多观摩古印和好的印谱。刻印之前,需知文之朱白,字之多少,印之大小,画之稀密,怎样依顾而有情,怎样贯串才臻其妙。 笔法 篆书虽然有体,但是一方印刻出来,如何才能凝重典雅,迥异凡构,那就在于笔法了。笔法与轻重、屈伸、仰俯、去住、粗细、疏密、强弱,要在各中其宜,方得其妙。否则流于粗俗,难得佳构。 刀法 运刀必须心手相应,方得其妙。可是文有朱白,印有大小,字有疏密,画有曲直,不可一概率意而为。去住浮沉,宛转高下,都应当在施刀之前,打好腹稿。用腕力处要重,用指力要轻,粗宜沉,细宜浮,曲要宛转而有筋脉,直要刚健而有精神。刀法的准则,不外以上几点,至于细微末节,那要凭自己的经验,多加揣摩,心与神会,意心相合,自然能刻出好印章来。 印体 古代印章,各有其体,千万不可自作聪明,偶一弄巧眩奇,就会出乎规矩,流于庸俗。如同诗要宗唐,字要宗晋,都是各宗其正。刻印如以汉印为宗,则大致不差,不失其正了。 名印 印是用昭信守的,所以姓名之下只能加一印字,或印信、印章,私印字样,不能掺有别的闲杂字,否则就是失体不敬。 表字印 汉印都是用名,唐宋才有表字别号印章,表字印只能闲用,不能用于官文书契约文件之上,所以表字印、别号印顶多加上氏字或姓字。近代有些人莫明究竟,表字印也加上印或章字样,那就不合古制,刻印的人应当切记。 臣印 汉印有刻臣某某者,古代臣是男子的谦称,不独用于对君上,就是朋友往还,也常常用来盖在函件上。刘石庵有一封给同僚的信札盖上一方“臣刘墉”的印记,胡适之先生偶然说刘石庵有奴才相。黄季刚林损两位国学大师,在北大民主墙上,引经据典把胡适之痛驳了一番,这也是用臣印的一段小掌故。 别号印 有些文人墨客,喜欢刻某道人、某居士、某逸士、某山长、某主人印章,这种印章是唐宋才有的,诗画闲用尚可,用之于简札,总觉有点玩世不恭,稍欠庄敬。 书柬印 书柬用名印后,有某言事、某启事、某白事、某白笺、某言疏,都很正当。可是有人花样翻新,信封上再加盖某谨封、某护封,就未免蛇足了。 收藏印 收藏书画,加盖印记,也是唐宋时代才有的。有某人家藏、某人珍赏,有某郡,某斋、堂、馆、阁,图书记盖在所藏书画上。如果印章款识不合体,篆字恶劣讹谬,印泥色败走油,再加上印记盖的地方不合适,那简直是把一幅好字画给糟蹋啦。还有盖上宜子孙、子孙世昌、子孙永宝等等图记,结果子孙不能世守,摆在地摊,或者挂在荒货铺里三文不值两文卖,让人一看,祖泽已尽,子孙不肖,这些图记盖上,徒然惹人讥笑,是不是不盖还好点呢。 斋堂馆阁居轩印 这类杂印,也是唐宋时代才时兴的,字面上有了这类杂印,可以了解这幅字画的嬗递的历史,若干前朝没有款识的字画,都是凭这类杂章,考证出年代作者的,虽有其弊,倒也尚有其利。 印品 沈筱庄先生说,印最注重品,印分三品。印铸局有一部《玉泉方要》上谈到印品:“神妙能然,轻重有法中之法,屈伸得神外之神,笔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印之神品也。宛转得情趣,稀密无拘束,增减合六文,挪让有依顾,不加雕琢,印之妙品也。长短大小,中规矩方圆之制,繁简去存,无懒散局促之失,清雅平正,印之能品也。”以上三品,刻印的人,如果能够时时揣摩,融合精意,那刻出印章,自然意境深远,直追秦汉了。 印钮 印章除了讲究质地之外,还讲究印钮。秦汉印钮,有龟、有螭、有辟邪、有虎、有狮、有兽、有骆驼、有鱼、有凫、有兔、有直、有钱、有坛、有瓦、有鼻,都是用来分别品级的,不过怎样分级,清朝以前没有专书可考,其说不一。到了清朝才制定了“宝印规制”。以印的尺寸来说,以四寸四分见方,厚一寸二分为最贵。递减到一寸九分见方,厚四分为最低级。关防以长三寸二分,阔二寸者为最贵。递减到长二寸四分,阔一寸四分为最低级。 宝印关防所镌的文字,以玉箸篆为最贵,芝英篆其次,尚方大篆、柳叶篆、殳篆、钟鼎篆、悬针篆、垂霞篆又次之。最特别是喇嘛印,用转宿篆。 宝印规制订定,清朝皇太后宝用金质盘龙钮,皇后宝用交龙钮,皇贵妃、皇妃宝用蹲龙钮,妃宝就改用龟钮。以上的各宝,都是金质,一边刻满文,一边刻汉文,篆用玉箸篆。和硕亲王、亲王世子宝,朝鲜国王印都是金质龟钮芝英篆。琉球国王、安南国王、缅甸国王印,都用银质镀金,驼钮尚方大篆。多罗郡王印,也是银质镀金麒麟钮,可是用芝英篆。此外五等封爵,肉外提督、总兵、将军、都统、副都统、经略大臣、大将军、参赞大臣、统领侍卫内大臣印,都是银质虎钮柳叶篆。有用满汉托忒回字四体的伊犁将军印。有用满汉托忒三体者,是乌鲁木齐都统、古城领队、大臣、伊犁办事大臣、管理巴理坤大臣印。有用满汉回三体者,是喀什噶尔、阿克苏、吐尔等处大臣印。有用满文托忒两体字者,是塔尔·巴哈台办事参赞大臣印。有用满文蒙古两体字者,是张家口都统印、外藩各旗札萨克跟外藩各盟长印。以上都是虎钮银印。宗人府印、衍圣公印、六部印、户部盐茶印、三库印、行在各部院印、盛京五部印、军机处印、内务府印、翰林院印、銮仪卫印、理藩院印,都是银质直钮,满汉文,尚方大篆。唯有理藩院印还要加上蒙古字。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顺天府、奉天府、各省布政司,都是银质直钮,满汉文小篆。内官从詹事以下,外官自按察司以下,都是铜质直钮了。 印章方的叫印,短的叫印,长的叫关防,叫图记,叫条戳。所有关防都是直钮。各省督抚以暨仓场、河道、漕运总督的印,都是银质满汉文小篆。三品以上钦差大臣的关防是尚方大篆,四品以下钦差官的关防,就用钟鼎篆了,一律铜质。 喇嘛胡图古图(活佛之意)的印,或金或银,都是特赐,全是云钮,大半是满汉蒙古唐古忒四体。沈筱庄先生对于清代印章,说得极为详细。他说清朝印的质地、尺寸、印钮、印文,都是经过仔细研考来制宠的,尤其朝鲜、琉球、安南、缅甸国王的印宝,都是由咱们中国颁给,更有今也日蹇国百里的感叹。 笔者因为耳濡目染,时承沈老的教益,虽然自己不会奏刀,可是对于治印之学,兴趣日深。有位舍亲李虎孙,是合肥李文忠裔孙,在上海住闷了,忽发奇想,跑到北平来搜罗印谱和围棋谱。他虽不住舍间,可是旅舍狭厂,搜购的印谱棋谱,都由笔者保存。棋谱不谈,光是印谱他就买了七百多种,他是兼收并蓄,不择精粗。真有稀世原谱,笔者真正借此大饱了一番眼福。他有一部元朝邱衍著《汉印萃古手稿》,有汉印朱拓三百多方。笔者春节逛厂甸,在一个卖破铜烂铁的荒货摊上看见有一堆用旧麻绳穿的废铜器,仔细一看敢情一串汉代长条铜印,大约有三十多方,花了八毛钱,就把这一串汉印买回来了。等把泥土洗刷清楚,拿《汉印萃编》一对证,这类汉印,只有一寸二分长三分宽,一律钱钮,全是头一个字姓都刻的汉隶,底下是花押,就不容易辨认了。查对结果在书上可以查得出的人,一方霍字印是霍去病花押印,一方李字印是后汉李膺。其余或者人名不见经传,或者斑驳残缺。以八毛钱买了两方汉印,当时真是欣喜若狂。后来舍亲李栩厂把这两方汉印要了去,一方留为自用,一方他转送霍宝树。因为霍是冷姓,居然汉印里有姓霍的,而且是霍去病。所以霍宝树得了这方汉印,一直视同拱璧呢。 另外有一方图章,也是无意中在地摊上拣的便宜货。这方图章是不规律八分大小一方艾叶熏,买的时候,涂满了干泥巴,抠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字,等拿回家洗刷干净一看,印文是“年二十七罢官”六个字,再看边款是梁节庵先生参奏李少荃,被慈禧太后永不叙用,在焦山闭门读书所刻的印章。先祖与梁系会试同年,所以笔者对于这件事情,知道得比较清楚(前两隼高阳先生在一部清官小说,也提到过梁鼎芬有一方“年二十七罢官”图章)。既然这是一方历史性的图章,偏偏凑巧,笔者在二十七岁那年,也弃官从商,跟朋友往来简启,也都盖上这方图章。可惜来台仓促,这方图章,没能随身携带,否则真想把这方印章拓朱,送给高阳先生看看呢。 来台将三十年,除了在台书画名家自用印章外,古玩铺印章店就没看见过一方看得过去的图章。关于刻印方面虽然有几位大方家,竭力提倡,希望维持不!坠,进而发扬光大,可是既没好石头,更没有印泥,您说怎样能鼓舞提倡起来呢? 神龙见首 献岁发春,太阴历的丙辰年,按十二生肖推算属龙,所以又叫龙年。旅港名相家李栩厂,前年就说过,辰属水丙属火,水火既济,飞龙在天,岁次丙辰是我们飞跃发展的一年,所以丙辰年称之为大吉大利的年也无不可。我国同胞对龙年都特别欢迎,异常重视,家里有成年的男女,都希望在兔尾龙头时期结婚,赶在龙年生个肖龙的龙种来光耀门楣。总而言之,龙年不管在国家、在民间都是寓有国运昌隆,吉祥如意的象征的。 龙年谈龙的文章,一定不少,我想来想去还是写几条自身经历的龙的故事,来点缀点缀,免得跟大家写的文章冲突。 民国十几年天津忽然闹了一次洪水,当时在天津以作对联出名的联圣方地山先生,就是从二楼窗口坐澡盆逃出来的,可见当时水势是如何凶猛迅速了。等水退后,笔者从北平赶到天津,慰问各处亲友的时候,就听说金龙四大王其中的西昆将军在海河现身,已经被人迎到大王庙,供奉起来,这两天正在酬神唱戏呢。 舍亲许禹生的先世,在前清做过河督,因黄河决口,久久不能合龙,跳入洪流而殉职的。他家有一部图文并茂的抄本《龙姿手鉴》,举凡历代治河有功殉职大员的生平、故后的封赠,以暨死后的化身图形(大部幻化龙形蛇形)都有。据说各堤防崩溃,最后合龙,必定有金龙四大王一种河神护佑,究竟是哪一位驾临,一看《龙姿手鉴》,即可明了。不过这种书,都是收藏严密,平日不愿随便给人看。有一年六月六日许府依例晒书,笔者碰巧赶上,彼时对于这类事虽然也不太留心,可是这种书没见过,所以也翻看过,只记得第一位是大禹王,历代河神化身,有的像龙,有的似蛇,不过每位特征,书里都记述得非常详细。一直脑子里,总有这个印象。 现在既然听说西昆将军现身了,有一瞻龙姿的机会,焉能轻易错过?于是也赶到大王庙看看热闹。一到大王庙,庙里庙外奥是人山人海,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靠近神位之前,供桌上有一副朱漆木架,上头架着一面三尺见方的朱漆方盘,所谓西昆将军敢情是二尺多长、比拇指略粗的一条碧绿带青的小蛇。所感觉奇怪的是,蛇身蟠踞盘中,岸然昂颈,卓荦不拔,前后左右,虽然有十几只大香炉围绕,每只炉内,都烧着火光灼灼的百速定(香名),飞焰闪闪直逼将军下额,可是这只小蛇夷然昂首,不畏不动,接受四天香火,悄然而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笔者脑子里,始终是个谜,直到现在也没猜透。 汉口夏季的燠热,是全国有名的,民国二十一年夏季更是热得出奇。承武汉闻人方耀亭(本仁)先生的关注,暑天让我搬到武昌黄鹤楼半山的积善堂去住。这个善堂冬季施粥施棉衣棉被,夏天仅仅施舍暑汤暑药,有两位老者管理,所以事情非常清闲。其中有一位叫余立人的是清末武昌府衙门的皂班头,曾经伺候过武昌知府大人梁鼎芬,梁跟先祖是会试同年,一提起来,所以备感亲切。每到假日,余老就带我到武昌汉阳各名胜地方逛逛。 有一天,进到了萋萋芳草的晴川阁,前面一个砖砌的方亭,离着亭子二十多丈远有一口井,井上有一铁锈斑驳的井盖,还有一把大铁锁锁着。余老说井里锁着一条孽龙,是大禹王治水制服的四孽龙之一,这条龙叫兀木齐。我问余老何以知道得那么清楚,他说他刚一到衙门当差的时候,制台是张香帅(张之洞),香帅头脑新颖,最不信邪。既然井里押的是条龙,倒要瞧瞧是什么样。于是叫锁匠把锁盖打开,敢情井盖跟一条粗铁链子相连,垂到井里,雇到几十名民夫往上拉铁链,哪知铁链越拉越多,堆得比房还高,铁链还没拉光,可是渐渐拉着费力,又加雇民夫来拉,一时井里水夹风声,戾啸冲天,井水跟着汹涌四溢,大家猝不及防,一松手,拉了一整天的粗铁链,顷刻叉倒回到井里去了。胀香帅虽然不信怪力乱神,到了此刻也只有焚香祝告一番,仍然加锁加封。当年还立有木牌告示,年深日久,告示已然早就无影无踪了。 可是到现在,井仍然锁着,没人敢开。这桩事是余老亲眼所见,所以说得历历如绘。后来笔者曾经跟当时武汉绥靖主任何雪公提起过,在座有绥总参议朱传经,他也赞成打开井看个究竟。可是何雪公一生做人做事,都是稳练持重,他说武汉在去年(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患了七十多天)大水之后,今年又去惹那孽龙,万一再闹水灾那就糟了。雪公既然如此说,于是大家也就一笑而罢。 后来在福建闽侯郭啸麓先生(郭则法曾任国务经理.)所写的《洞灵小志》里,他把晴川阁的孽龙兀木齐说得跟余老所见完全一样。他说安徽泗州也被大禹王押有一条孽龙,大概京剧里《水淹泗州》的猪婆龙,就是这位神圣啦。,郭说孽龙一共四条,其他两条龙的来龙去脉,也说得很清楚,可惜此书没在手里,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抗战之前舍间跟几位好友,在江苏里下河兴化泰县东台一带运销食盐。抗战爆发,政府恐怕食盐资敌,已税食盐,又都奉令免税疏散,各县盐栈,也就只好收歇,所有生财家具,一律集中泰县堆栈保管。早年各行各业,除了各有祖师爷外,还各有保护神。干盐务的吃大海走江河,所以供的都是历代殉职河官,敕封某某将军的。抗战胜利,笔者来到泰县,打算重理旧业,所以各地供奉各位将军的神位牌,全放在正屋靠墙的长条案上。原驻扎李天霞的部队别调,由黄伯韬在扬川的部队接防。黄部初到泰县,人生地不熟,到处找住所,一看下坝这所大房子不错,有位排长就进来登堂入室看一番,他在客厅东张西望,也没开口就走了。后来黄伯韬自己进驻泰县光孝寺,他是天津老乡,笔者请他吃熬鱼贴饽饽,他一进客厅就说,他听部下说泰县住着一位大官,上代的将军就有十多位,虽然有好多群房闲着,可是他们没敢借住,老弟你知道是什么道理,你想不到吧,是你条案上供的龙王爷,这个将军,那个将军,把一帮愣头青给唬住吓跑的。至此我才知道我是获得四海龙王的庇佑,才免生若干闲气,省了很多唇舌的。 在民国十七八年杨宝忠还没改文场之前,在杨小楼戏班搭班唱老生,他知道唱须生吴铁厂,在《铁莲花》里,老生的俏头很多想跟铁厂讨教讨教,给仔细说说。程砚秋的师傅荣蝶仙,唱扫边老生甄洪奎跟吴铁厂都是至亲,所以就由荣甄两位约了吴铁厂在北海五龙亭仿膳小酌。宝忠知道吴铁厂虽然好酒,因为闹鼠疮脖子,滴酒不沾,可是遇上好酒,就要喝个尽啦。宝忠为讨好铁厂,把用大觉寺玉兰花泡了多年的二锅头酒,也带了去。唱戏讲究饱吹饿唱,冬劲天儿,北海游客不多,连说带唱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既有好酒,当然宾主尽欢,宝忠酒量出自家传,铁厂虽没大醉,可也有点过量。酒一喝足,铁厂的话也就多啦。他说咱们中国有三座九龙壁,一座在大内皇极殿当照壁,一座在山西大同府,一座就是北海的九龙壁。三座之中只有北海九龙壁,因为小西天万佛楼落成请西藏密宗高僧开光,他看见九龙壁奇彩缤纷,霞光闪闪,一时高兴,就在壁前唪经咒施法通灵,继而一想。如果真的通灵,一旦破壁飞去,朝廷诘问 4e0b." >下来,那麻烦可就大啦。于是立刻停止念咒,可是其中有条蓝龙,已沾了少年灵光。平日太家都知道吴铁厂很有点鬼门过,有人看见过他施展大搬运法,今天他既然酒后兴豪,于是嬲他到九龙壁前,表演一手,开开眼界。一行四人到了九龙壁前,因为壁前有铁丝网拦着,不能近前,吴铁厂掏出一条手帕,对准蓝龙头部一掷,手帕立刻吸在壁上,没有一分钟,手帕掉下来,再看蓝龙须角眼睛,都在动弹,杨甄两人认为自己也许酒后眼花,可是荣蝶仙滴酒不尝,明明白白也见龙头部分,须角抖动,栩栩如生。大约有三分钟时间才归于静止。这件事是吴铁厂去世以后,杨宝忠说出来的,料来不会虚假。藏书网.. 以上几段有关龙的小故事,有的是亲目所睹,亲耳所闻,或者是亲身经历,当此科学昌明时代,其理固不可解,说出也未有人相信。可都是些的的确确事实,令人猜不透其中奥妙,现在写出来就算姑妄言之。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