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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堂夜话》
第一个故事:屋魅
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炉的烘焙点心的香味,芝士蛋糕配上摩卡咖啡,我慢慢品尝着。
真是一种享受。
眼下这种坐在充斥着帅哥美女的西点屋里喝咖啡的场景,对我这种很少出门的SOHO一族来说,实在是难得的美好时光。
书上说美好的时光往往很短暂。很快这一点就在我身上再次得到验证。
因为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浓烈的腐烂的味道,掺杂着腥气,只要闻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令人作呕的尸臭。这味道绝对不是普通的人或动物身上能发出的,我放下手中的杯子,开始寻找这股味道的来源。
但凡SOHO族,大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喜出门,因此选择在家工作,我也不例外,只不过我不出门的原因,或多或少有些难以启齿。
因为只要我一踏出那扇门,就会遇上些不愿看到的东西。人们通常称之为幽灵或者灵魂的那类东西。
比如坐在靠墙的角落里的那个与周围的明亮以及美好等一切形容词都格格不入的女人,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目录。垂在两侧的长发湿答答的,不断滴落着粘腻的暗红色液体。
那方向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是我经常闻到的那种味道,我打了个寒战,因为预想到了接下来的画面。
为了预防这种情况的发生,我决定像平时一样,低下头装没看见。
不过好像有点晚了。
女人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
她慢慢地抬过头来,对我礼貌地笑了下,两只黑洞似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
这一刻我真怀疑自己是衰神附体,如果我在刚闻到味道的时候就悄悄溜掉就好了。
冷气好像变得更冷了,周围的温度急速下降。很冷,当然会冷,因为她的脸上的皮肤正慢慢脱落,溃烂,你能想像一张溃烂的脸在对你笑么?
我二话不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门去。
我常常会看到这种东西,换句话说,我有着通常意义上的阴阳眼。一般来说,有着阴阳眼的人同时也会具备某些特殊的能力,可以用来自保,沟通,甚至驱使魑魅魍魉的能力。这类人就是世人口中的法师,半仙之类的,但不幸的是,所有这些能力我都没有,我所拥有的,是招引鬼怪的倒霉能力,看得见,而且能招过来,就像一顿诱人的免费美餐一样,可想而知我从小到大活得多么悲惨。如果不是爷爷的保护,我根本不可能活到这么大。
虽然,一般见到的大部分东西,都只是灵体而已,没有实体,对人也造不成实质性的危害。
不过,凶死冤死的除外,这种幽灵一般会因为留有怨恨而不肯投胎,徘徊在世间久了,怨气很重,怨气凝成的灵也比较接近实体,甚至会带有气味,刚刚那个女人应该也是凶死的。总而言之,这种东西远远不是我这种倒霉蛋能够招惹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自打记事起,我就没断过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据说这是命,我出生于阴历七月十五,凌晨四时四分,阴历七月十五,是道家的“中元节”,佛家的“盂兰盆节”,民间的“鬼节”,无论从哪家的立场来看,都绝对不是个好日子。
我出生后,日夜不停地哭,咽不下奶,几乎把家里所有人都愁成了神经衰弱,直到不久后,从来没有回过家的爷爷回来了。爷爷把我抱到怀里,我的哭声才停止。
爷爷在父亲很小时就出家去了青城山,做了道士,当他突然回来时,全家人都吓了一跳,爷爷提出要把我带走的时候,父亲是想要阻拦的,但是爷爷说了一句话。
他说,如果放在这里让你们养的话,根本活不到满月。家里人看着我当时已经变得青紫的小脸,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
就这样,我捡回了一条小命,在道观里度过了童年。
我叫夏至。
当然,我根本不姓夏,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字,据说是因为夏至是一年之中阳气最盛的一天,所以这个名字可以冲淡一些我命里的阴气。
我还有一个讳名,不可以告诉别人的讳名,当时我很不理解,名字不让别人叫的话,那还算名字么?
尽管一知半解,我还是一直恪守着爷爷的叮嘱,现在,爷爷已经不在了,这个名字,也成了我偶尔才想得起的回忆。
从小到大,我身上就没断过各种各样的护符,符可以保护那些东西不能接近我。但也只是不能接近而已。它们仍然可以跟着我,在我周围晃来晃去,对着我阴恻恻的笑,甚至朝我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来引诱我,无论怎样我都能看到它们。
我是个胆小的人,这种东西即使见得再多,也还是会毛骨悚然。
天开始变暗了,刚刚还挂在天上的太阳已经不见了,对它来说,现在是正常的下班时间,对我来说,这绝对不亚于雪上加霜。
夜晚,街上,孤身一人,再加上身后那只东西,这四个条件加起来,只能计算出一个结果,我会死。如果再精确地计算一下,我相信会是死定了。
腥臭味越来越近,我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长发女人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
她跟着我出来了。
虽然有符咒的保护,她不能太靠近我,但是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而且,绝对不能让它知道我的住处,家里那种程度的结界估计是挡不住它的,我可不想给自己增加一个厉害的新邻居。
一咬牙,我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开。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把这东西引回家。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生平第一次打心眼儿里觉得路痴是个要命的缺点,因为我发现自己迷路了,南方城镇的巷子往往很多小岔路,七拐八拐的我发现自己走到了一条没走过的路上。
这一带是老城区,沿街的房子都是有点历史的了,阴暗潮湿的墙壁上爬满了厚厚的爬山虎,锈迹斑斑的路灯也很有年代了,昏黄的光半闪不闪,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南方小城刚入夜的街,安静成这个样子实在有点过头了。
但我来不及去想。因为身后那股气息追得越来越紧了,甚至可以感受到那股阴森森令人毛发直竖的气息,我不敢回头,只能一直朝前走,走了至少有半个小时的样子,路边的景色一点变化都没有,走过一个路口,还是一条一模一样的街,连路边的房子都一模一样。
至少走过了五个同样的路口之后,我心里一沉,终于开始醒悟,难道是鬼打墙么?在道观里受爷爷的庇护太久了,即使呆在家里,也很少遇到真正的危险,单独遇到这种情况,我的脑子里居然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要怎么应付了。
慢着,记得爷爷当年说过,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慌张,要先冷静下来,鬼打墙只是一个视觉误区,呼,深吸一口气,现在我只能自己来救自己了。踩踩脚下,很坚实的路面,应该还没偏离正路。
停住脚步,我在心里盘算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这玩艺儿。记得包里应该还有几张常备的符,应该还是有点用的。伸手去摸包,不摸不要紧,这一摸我吓出一身冷汗,原来好好挂在腰上的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该不会是被它偷了吧?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可笑的想法,好歹里面的符咒还有些灵力,普通的灵是不可能去触碰它的。
只有一种可能,估计是我出来的时候,走得太急,落在店里了。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这话我是切实的体会到了。
尽管我一向都比较倒霉,不过像今天这个倒霉法还真不多见。赶稿赶到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完成工作出来透透气,还能遇见这家伙,而且还是个怨气很重的家伙,现在还被困到这该死的鬼打墙里,连仅有的救命稻草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难道说我今天会栽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打墙里?
眼下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了,那东西已经飘到了我的面前,浓烈的尸臭味铺天盖地地袭来,两只黑洞似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这情形让我想起小时候常做的一个梦,梦里也是那么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屏住呼吸,忍住恶心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那东西好像也有点忌惮的样子,居然没有直接伸手来抓我,就只是僵持着不动。
尽管见过的奇怪东西已经不少,我还是受不了被那两只黑洞直勾勾地盯着,找上门来的躲不掉,罢了,狠下心来,我咬破了中指,小声念着九字真言,“破!”
空气中的尸臭味一下子散了,睁开眼的时候,女人不见了,四周的景色也变了,太简单了,原来驱邪这么容易?
或者说,是太过容易了。
话说回来,咬破手指头还真疼。不管怎样,至少消失了就好。
我松了口气,打量起来四周,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原来我只不过刚跑过了一条街,眼下呆的地方,离我家只隔几条巷子而已。
这条街我并不常来,但是还有印象。记得再往前走不远,有条巷子可以抄近路回大街的。还是抄近路吧,经历了这件事,无论如何,我现在只想赶快回家。
往前走了几分钟,就看到巷子了,穿过这条巷子,拐个弯就可以回到来时的街了,呼,看来我的认路能力还没有退化到可悲的地步。
刚刚那个女人给我饱受惊吓的心灵又增添了一丝阴影,我决定等走到巷口那家秦记糕点铺时,一定要买点很久没吃的黄油松饼来补偿一下今晚受的惊吓。
这里没有路灯,但是月光很清亮,几乎连阴影里都能看清楚,两旁的民居都很古老,即使是白天,这条小巷子也会显得阴森森的,但是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快,我喜欢走这条路,因为这里很干净,没有任何灵,甚至是邪气都感觉不到,相比起来,热闹光亮的大街还更加恐怖点。
不过,印象中这条巷子好像没有这么长,已经走了快十分钟了,早该看到的巷口还是没看到。
我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不会又是鬼打墙吧,饶了我吧,倒霉也要讲点原则啊。不过显然不是,路边的景物是变化着的,没有重复,而且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巷口秦记糕点的灯笼了,看来是我记错了,毕竟身为御宅族,逛街这种事情基本跟我是无缘的,走错条路之类的,在我的人生历程中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情了。
远远冲着秦记的灯笼,我欢呼一声,黄油松饼,我来了。
秦记糕点是家老店,生意很好。
自打我搬到这里时就有了,店主是个老实沉默的安徽男人,不大爱说话,逢人便笑,点心味道非常好,价格公道,人又和气。在这一带都很受欢迎。慢慢的生意做出了名,甚至还有人为了买他家点心专程开车跑大半个城区过来。我最爱吃他家的黄油松饼,简直是一绝。
秦记的铺面是徽派建筑,白墙黑瓦红木招牌,十分雅致,他家的标记也跟别家不同,是一盏吊在檐下的白纸灯笼,上面画着一弯红色的新月。在满街花里胡哨的彩灯映衬下,这盏纸灯笼反而显得很出挑,却一点儿别扭的地方都没有,仿佛生来就该如此一样,自然得过分。
眼下我就站在秦记门口。纸灯笼依然是纸灯笼,上面的红月也还在,只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里都不是我所熟知的秦记糕点铺。白天放柜台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门缝里透出薄薄的灯光,屋里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响,最重要的是,门上那块红木招牌,刻着清清楚楚的三个大字——“忘川堂”。
难道我与时代已经脱节了如此之久吗?秦记到底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啊?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啊,不会吧,那么说是改名字了?那么多年了,老板现在想不开了么?还是说,店盘给别人了?改行了?
不管怎么说,事实摆在眼前,很明显的,这里已经不是秦记糕点铺了。
按道理,我早应该走掉的,因为对于我来说,晚上在外面游荡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这么多年的惨痛经验告诉我,遇到怪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不幸的是我偏偏属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种类型。
这次也是,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进去店里看看。就算是为了黄油松饼,去问问秦记的新地址也好,我这么安慰着自己。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门。
墙壁四周的架子上堆满了杂物,上面落满了灰尘,看起来十分陈旧,架子之间的间隙摞着发黄的卷宗,在堆满了书的角落里,有一张看起来十分结实的柜台。
之所以说它十分结实,是因为它的承重力实在是非常惊人,上面堆满了书和散乱的纸,大部分是那种类似《辞海》的大块头,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中间还散落地搁着插着毛笔的笔筒之类的玩意儿。
不管怎么看,这里都只是一间普通的旧货店,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陈旧,却让我有种微妙的亲切感。
问题是,那些灰尘无论怎么看都至少积了有半年了,可是我明明两周前还来过秦记的。
那么,眼下这间好像出土文物似的旧书店是怎么回事?
柜台上的书山抖动了几下,在那堆散乱的书山之中,居然埋着一个人,噢,应该说是坐着一个人。之所以到现在我才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与周围的环境实在是太和谐了,整个人简直就像那桌子的一部分。
他穿着黑衣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影子一般不起眼。但是他抬起头来之后,这种感觉立刻就被推翻了。
因为他的长相实在是非常……标致,就像人偶一样,我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只能说是面貌漂亮到了极点,但是并不柔弱,黑发黑眸,皮肤苍白到透明,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颜色,与之相反的是那墨玉似的眼眸,里99lib? 面闪耀着一种极为锐利的暗蓝色的光。被这锐利的眼神审视着,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正想着要说点什么来解释下的时候,那个人却开口了。第一句话就让我愣了一下。想要解释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好慢。”他说。
“呃?”
“从刚刚起,外面就吵死了,你来得好慢!”
“呃,不好意思,请问这位,呃,先生,我们认识么?”
首先,我想他一定认错人了,其次,这么安静的夜晚还嫌吵,他八成是神经衰弱,也许精神有问题,不然正常人会在这种地方开这种一看就绝对卖不出去的旧货店吗?果然是天妒红颜啊,这么帅的一个人,居然有毛病。
真可怜。
我十分同情地看着他,只差没在脸上写上怜悯两个字了。
“果然是这样……”他凝视着我的手指,再次吐出意义不明的句子,修长的手指移动到旁边的书架上,嗒嗒的扣了两下。
“遥,出来。”
随着他那嗒嗒两下,“吱呀……”一声,书架旁边那块本该是墙壁的地方,之所以说本该,是因为就在我的注视下,那面平整的墙壁突然显现了一扇门,然后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仅是少年,而且是美少年。
如果是平时,我的花痴细胞立即处于全开状态,一定二话不说抓起相机就狂拍一通,漂亮的栗色头发,白皙的皮肤,微微上挑的眼角,让人如沐春风的笑颜。当之无愧的极品美少年,重要的是美少年必备亲和力啊,浑身散发着如同三月阳光一样的亲和力啊。
就此打住……
问题是这三月阳光般的美少年是从墙壁里生生钻出来的,美少年出场有很多种方式,但无论哪家的美少年也没见过从墙壁里爬出来的,纵使我再没有神经,也没办法继续像平时那样大发花痴。少年看着我明显有些吃惊的表情,仿佛很愉快地笑了。
“不用这么吃惊,只不过门和墙是一种颜色罢了。”他转身拉开门,“喏,你看,这里是个隔间。”
我敢打赌他出来的时候后面明明是墙,但是现在,那里的确是有个隔间,我拼命安慰自己,我刚刚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这么可爱的帅哥,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
遥看着我瞬息万变的表情,愈发笑得开心。
“我是遥,你呢?”
仅存的常识在呐喊,不可以把名字告诉陌生人,特别是这种来历不明,疑似从墙里钻出来的可疑生物,问题是这个可疑生物是美少年,所以,我还是败给了那个灿烂的笑容。
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面对面跟人说过话了,何况还是这么赏心悦目的一个帅哥。
“我叫夏至。”
“夏至啊,好名字……”遥开心地转向柜台里的漂亮人偶,“呐,清明,这孩子和你一样,都是用节气做名字呢!”
被叫做清明的漂亮人偶再次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了我一眼,“清明。”
这位大哥,你确定你真的要扮演人偶到最后么?学一学遥,笑一笑会死吗?清明,是吗?这名字太适合你了,你是清明节出生的吧,一定是吧。不,你就是清明节的代言人吧?
我膜拜你的父母……
我心里的波澜壮阔一丝也没有传达过去。
他顿了一下,用那种极其平淡,平淡到好像在说这本书不错或者你晚饭吃萝卜还是白菜一样的语气,搭配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说了一句极具冲击力的发言:“你,留在我身边吧。”
“咦?”
这个叫清明的人偶虽然说话不多,倒是句句都让人迷惑不解……
我脑海里出现了传说中的走马灯场景,从小学到大学,小学时被班上的男生欺负说是假小子假道士,中学时同桌的男生向老师申请调位子,理由是因为我太过阴森让他觉得可怕,没办法,谁也不想跟一个书包里天天装满了符纸,衣服里随便一掏就一大把奇奇怪怪的各式符坠儿,身上还透着一股香火味儿的人同桌吧。
当然老师没有同意这个理由,所以那倒霉的男生继续跟我同桌了三年,就此我非常同情他,虽然更值得同情的好像是我。
大学毕业聚餐时,同班的男生把我当成隔壁班的……呃,而且还是男生,没办法,谁让我一直打扮得很中性呢,在道观里一直都被打扮成男孩,据说,成人前混淆性别,可以保护邪魔远离孩童,现在我怀疑,那根本只是爷爷不想跑去市集给我买女孩衣服的理由,不过男孩打扮,的确在道观里会方便不少,所以我也渐渐习惯了这种装扮。
即使现在早已成年,爷爷也已经不在了,我也还一直习惯着这种装扮,反正对我这种几乎不出门的人,什么女为悦己者容之类的,通通都是废话。
基于以上种种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的原因,我二十一年来的感情生涯,到目前为止还是一片大好的空白状态。
你,留在我身边吧。这是表白吗?无论怎么听都是吧?
原来这位看似冰山的大哥您是内热型的么?对不起我错怪你了。话说回来现在要怎么办?
难道说,我这二十一年来的空窗期,就要到今天为止了?说起来这进度也太快了点。我们只是刚认识而已吧。伤害脆弱的美男心不是我的强项啊,看在如此难得一见美男的份上,我可以考虑考虑。
大概是太久没等到回复,遥朝我看过来。
他伸手在我脸前晃着两下,“喂,还清醒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大脑目前还处在满脑子粉红泡泡的当机状态。
然后他转头去看清明,“老大,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耶,你确定刚刚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罪魁祸首义正词严道:“怎么可能有?我只是说要让她在这里打工而已。”
打工,噢,咦?打工!我飞速运转的脑袋响起了嘟的一声警示声,粉红幻想强制停止。
原来刚刚只是在说让我留在这里打工吗?混蛋,拜托你讲话讲清楚点啊?不要随便做出让人误会的表示好不好啊。我脆弱的玻璃心已经碎了一地了,随便伤害纯洁的少女之心是犯罪你知不知道啊。
然而这时罪魁祸首再次做出正义声明:“我可不是那种讲话随随便便的人。”
火大,火很大。
我感觉自己随时会气血冲心而死。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就怕流氓有文化,遇见这样一个美得不像话的男人,而且又如此义正辞严不可理喻,我已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遥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拍拍我的头。
“喂,小夏,在听吗?”
“在,在听。”
“你愿意到这里来打工吗?”
“打什么工?店员?”虽然脑子里一团糟,但我神智还是非常清醒的,看这间店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杂物堆积成山,书架上落满灰尘,角落里甚至还有蛛网,一点儿也不像有生意的样子。
这年头,新品都未必有人买,何况旧货,难道是让我来打扫卫生吗?
“嗯,勤杂人员。”遥笑得像只狐狸,眼都眯成了条缝。
“不要!”
我断然拒绝,好歹我也是一介重点大学毕业,才不要在这种万年没人来的旧货店里受人管制打扫卫生呢,有这功夫不如多接几张设计图。
“你真的不要?确定?薪水是很丰厚的哦。”
遥凑到我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句话。
“我可以……哦。”
算你狠……
因为这句话,我答应了留下来打工。事实证明,以后看到笑得一脸狐狸样的人,最好离远点,你绝对绝对算计不过他的。
除了交待我必要的上班时间之外,清明就没有再说过话。继续隐没在那一堆书的背后装空气。然后笑得一脸谄媚的狐狸遥,把我送到了门外。
回头跟他挥手的时候,居然看到了清明,站在遥的后面,静静地看着我,不可思议的是,他那时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只是在看到我转身的那一刻,马上转变为严肃状。
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在心里嘀咕着。
管他呢,折腾了这么久,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家里睡一觉。
街上很安静,我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本想问下秦记的地址,没想到在那家店耽误了这么久,结果忘了问秦记的地址。
下次吧,反正以后要在里面打工。
这家怎么看都很可疑的店,以及让人火大的店主,倒也并不让人讨厌,不过稀里糊涂的答应在里面打工,而且还是夜班,说不后悔是骗人的。
攥着遥给的所谓门卡,是条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的手链,一颗颗玉似的珠子光溜溜的,接头处是把银色的小锁,上头镂着红月形状的纹样,煞是好看。
这门卡,还真够豪华。就当个装饰品好了,我把手链戴了上去。
顿时,大量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叫卖声,笑声,大声讲话的声音,车轮声以及远远的狗叫,就像堵住的耳朵一下子被放开一样。
街上人来人往,仿佛一下子到了闹市区。
我突然想起了刚进店时清明的话:“从刚刚起,外面就吵死了,你来得好慢!”吵死了?的确,吵死了。可那时明明很安静,刚刚也是,这条街一直都很安静,但是现在,街道上的确很热闹,多出了很多我不认识的店,以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热闹的人群。
明明只是老城区的小街道,此刻看起来就像闹市区的夜市一样。这是……哪里?
这里真的是我平时走惯了的街吗?
我只是戴上了手链而已……
难道说,是这个的问题吗?
我下意识的看着手腕上的手链,迟疑着是不是取下来比较好。
之后我发现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事实,这串手珠居然取不下来了,无论怎么扯,都扯不下来,紧贴着皮肤,原本冰凉的珠子微微地发着热,是错觉吗?觉得珠子里头好像变成了水一样,晶莹剔透的,隐隐地可以看到红月在里头浮动。
我心里一寒,这是什么?不会这么倒霉的吧,回想起清明好看得过分的脸,回想起笑得一脸奸诈的遥,以及他出来时,后面那面诡异的墙,回想起店里的灰尘和蛛网,那绝对不可能是半个月前刚搬来的新店会有的,按照我这二十年来无数倒霉的经验,只有一种可能性,我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可是无论是遥还是清明,都不像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东西,他们没有一点邪气。又或者是高明到我根本看不出来,如果是后者的话,我不敢想下去,身上越来越冷,他们是什么?这里又是哪里?
狠下心,死命地去扯手链,疼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珠子仍然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炫耀着自己的流光溢彩,仿佛在嘲笑我,下午的遭遇,此刻奇怪的街道,积压的情绪汇聚成一团,我缩在角落里,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面前的人流因为我的哭声而停滞了一下,远处有几个人朝我看过来。
我拼命忍住声音,在这满街不知是人是鬼的地方,引人注目无疑是最蠢的行为。
但是已经晚了,有很多的人朝我这里张望,在他们眼里,也许我更奇怪。
我停住抽噎,打起精神。
一只手伸到了我面前,“你没事吧?”
那是只十分苍白的手,瘦骨嶙峋,指甲根处隐隐泛出青色,伫立在我面前的两条腿细脚伶仃,一双样式古怪的鞋子崭新新的,一丝尘土都没有。
我慢慢地抬起头,眼前是个很普通的男人,一身白衣,斯文瘦弱,冲我伸出手,脸上带着一丝木讷的笑容。
“你没事吧?”
“……没事。”我一时语塞,“谢谢你……”
有哪里,不对劲。
“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
“你没事吧?”
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一般,面前的男人仍旧伸着手,微微地笑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机械的话语。
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看我,空洞的目光穿过我的身体,定格在后方,干瘦的手向我抓来。我想我应该逃跑,事实上我的确打算这么做,但是我发现,我的脚动弹不了。
整个人像被强力胶水粘在原地一样。
周围的空气开始凝结,吵闹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街上的人都不见了,我被热闹的街抛弃了。
粘在原地的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干瘦的手向我抓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像任人宰割的鸡一样被人掐着脖子,喘不上来气。
据说人临死之前都会看到走马灯,我看到了自己的,从小到大,乏味的场景飞快地在我眼前快进,最后定格的是清明面无表情的脸,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还真短暂。我下了一个结论。都到这时候了,还有闲心评论自己的人生。
真乐观。我又下了一个结论。
脖子上的力量加大了,我已经没有理智再欣赏走马灯电影了,缺氧的痛苦整个儿支配了我。眼睛变得模糊起来,浑身的感觉都集中在掐住脖子的那股让人窒息的力量上了。
好难受,好难受,想要挣脱它的想法占据了我的一切。
右手变得很热,戴着手链的地方燥热难当。
我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脖子上那股力量忽地消失了。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空气重新涌入,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从来没有觉得可以自由呼吸的感觉这么好过。
我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情景。木讷的男人仍旧维持着掐住我脖子的姿势,只是手腕被另外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手,修长的指节节节暴出。黑发在风中飞散着,露出英气逼人的脸庞,另一只手稳稳地扶着我。
是清明。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放下了心,然后毫不客气地晕了过去。
被手机铃声唤醒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钟了。
头有点隐隐的疼,真是好长的一个梦。
熟识的编辑发来信息,上一单稿子全部通过。真是个好消息。
虽然时间还早,我还是磨磨蹭蹭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了,初秋的阳光很灿烂,拉开窗帘,房间里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我盘算着要不要大扫除一下乱成一团的房间。
斜对面的空置房子好像又租出去了,搬家公司的人正在热火朝天地朝里搬东西,我暗暗猜测,这次的住客可以坚持多久。那幢房子里面有什么存在着,日久生成的陈旧、坚持、腐朽,处处洋溢着不容侵犯的气息。
每次从外面经过,都会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漂亮的雕花窗户后面,有双眼睛淡漠地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直觉上那是无害的,我也不想探究那是什么。存在的东西都有它的意义。
这房子很有些年头了,一砖一瓦都很有派头,处处散发着陈旧的味道,虽然房子漂亮,地理位置也不错,租价也合理,但是房客,总是住不长。我记得最长的一位好像住了两个月,搬出去的时候已经精神失常了。
不知道这位能坚持几天。我默默地为未曾谋面的邻居祈祷。
说起来,对面的邻居也是个怪人,对面是幢三层小楼,一二层的房客我都见过,唯独正对着我的三楼,从来没见过主人的面。一度我都以为没有人住,但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窗台,生气蓬勃的盆栽,一切都表明着这里的住客是个手脚勤快的人。晚上有时甚至还传来悦耳的钢琴声。
收回猜测邻居的闲情逸致,哼着歌儿打开水龙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看到了挂在手腕上的手链,挺漂亮的,嗯?等等……我什么时候买过这种东西?
哦,是遥给我的。
遥?清明、差点要了我命的奇怪男人、怪异的街道,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清明的身影。脖子隐隐作痛,昨夜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太真实了。
真实得可怕,我鼓起勇气,飞快地朝镜子里瞟了一眼,果然,脖子上有青紫的手印,不是梦。
脖子上的痛感和晶莹的手链处处提醒着我,昨晚的经历不是一场噩梦。只是我单方面地不愿想起罢了。
我已经惹上麻烦了……爷爷。
晚九点后上班,凌晨六点下班。
晚九朝六,乍一听还以为是朝九晚六,很标准的作息时间。事实上,有哪家旧货店会选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间营业啊?除非……除非根本不想让客人上门。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家店根本不是给正常人开的……
想到这点我觉得脖子更疼了,但是有点怕的感觉远远抵不过遥的承诺带来的诱惑。
遥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是,我可以改变你的阴阳眼体质哦。
对于一路倒霉着长大的我来说,这句话无异于天降甘霖及时雨,遥的确很奸诈,看中了我的死穴。
但是,为什么我签订契约书之后看到的奇怪的东西反而比平时还要多……遇到的危险也已经上升到了实质级的,我不无郁闷地想着,如果不是清明的话,那我现在已经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了吧。
为什么清明会出现在那里呢,是来救我的吧?之后的记忆断掉了,是他把我送回来的吗?想像力一旦展开就难以停下,想着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弄清对方身份之前,还是先划清界限比较好。
总之,离九点钟还早,难得的好天气,收拾房间比较重要,我不想闲着。
贴在屋子四角的符咒有些松动,是师弟上次来的时候更换的,已经很久了。朱砂的颜色已经有点黯淡了,师弟应该又快来了吧,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探望我,在某种意义上帮我清理住所,加固结界。
刚开始是爷爷,现在是师弟,没人照顾就活不下去的我,其实就是个废物。
也许是太久没有跟人面对面的接触,也许我实在太想摆脱这种体质,总而言之,我轻率地答应了遥。
无论在哪个世界,契约都是很重要的。
即使硬着头皮,我也不得不去面对了。
清静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眼睁睁地看着外面的天色逐渐变暗,对面公寓已经亮起了灯光,床头的时钟显示着,八点钟了。
检查好了随身物品,我关上了寓所的门。
守时是个好习惯,我更是将这种习惯发扬到了极致。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尽管只要十几分钟就可以走过去,但我不知道路上还会遇到什么,我是保守派,上班第一天就迟到并不是什么好事,尽管只是一个店员而已。
感觉很微妙,我很少会在六点以后出门,夜晚是那些东西活动的时间,在阴影里,有些东西总会变得大胆起来。远远地观望着,胆大点的靠近围在你身边,让人头皮发麻。
路过那幢房子的时候,我朝里看了一眼,灯火通明。被人窥视的感觉消失了。
街上很热闹,是我熟悉的街道没错。但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好像空旷了点。
我小心地沿着大路中间走,这是我长年养成的习惯,避开阴影,尽量避开那些喜欢徘徊在阴影里的东西。我终于发现为什么会觉得空旷了,一路走来,阴影里一直都很干净。魑魅魍魑荡然无存,这真不正常。
习惯是件可怕的事,因为我居然觉得清净的大街反而不正常。
也许我脑袋烧坏了,我决定测下温度,比我行动更快的是另外一只手,冰冰凉的,碰到额头的时候我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看你一脸痴呆地站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发烧了。”
遥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来,绕到我面前。在背光处看,他的眸子是琥珀色的,在暗处微微地反着光,这情形让我想起了某些猫科动物。
我怔怔地看着他,问了一句话:“你是狐狸精吗?”
一记栗暴落在我头上。
“不要拿我跟那些下流的生物比!”遥板起了脸,“我比它们高贵多了。”
“那你是什么?”
遥没有回答我,因为他手机响了,“都快九点了,再不进去要迟到了。”
他看了手机,一只狐狸精居然会有手机……我着实吃了一惊,看来无论哪边的世界,都在与时俱进啊。
大概是我脸上的惊讶过于明显,他无奈地看着我,“你以为我是原始社会来的吗?”
我摇摇头,“不,只是狐狸精一般都神通广大,根本用不上手机吧。”
我清楚地看见遥头上的青筋暴了出来。
“我才不是狐狸精!”
手机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我手里。遥头也不回走在前面。
我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不敢说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
没走几步,就看到店门了,老远就看到了清明,就那么斜斜地倚着门,玉似的脸上面无表情,灯笼投下柔和的光,衬得整个人都生动了几分。看到我们,他转身进了屋里。
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遥低低地笑出了声。
架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角落里结满了蛛网,到处都是古旧到不知道何年何月的古董,成堆的卷轴散乱着扔在角落里,纸张大都已经变黄发脆,有些甚至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到底有多久没有清扫过了啊。我看着这间店面,突然觉得很无力。
要打扫干净这个房间绝对是大工程,已经快天亮了,也只清扫了一大半,遥这个奸诈的家伙,这次是赚到了。
遥像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一样,缩在身后唯一一张没有堆满杂物的藤椅内,懒洋洋地说:“自上次之后就没再打扫过了。”
“上次到底是多久以前啊,不要说是几年前啊!”看这种情况,搞不好真有几年没打扫了。
很久没有听到回答,我回头一看,遥窝在藤椅上,已经睡着了。
店里很安静,清明从我进店起就没有动过,一直窝在柜台里面,我几乎以为他也睡着了,想要走过去看看的时候,他却突然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怕他。
不敢再过去,我只好继续埋头奋勇打扫。
果然我努力起来还是很厉害的嘛,这屋子简直变了个样儿,整齐多了,看起来也不那么阴森了,我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自我陶醉起来。
“夏。”
“嗯?”
清明99lib?在叫我?不会吧?
“夏,过来。”
清明的确是在叫我。
话说回来,凭什么你叫一声,我就要过去啊,简直对待小狗一样。有点莫名的生气,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在叫你,没听到吗?”
清明的眉毛挑了起来,声音也变得不耐烦起来,“过来!”
好吧,我输了,在气势上我就输给人家了,更何况我现在还是员工,没错,员工就要乖乖听从老板的话。
我低着头,磨磨蹭蹭地走过去。
“把手伸出来。”
我照做了。
“不是这只。”
在他动怒之前,我赶紧换了只手伸了过去,左手,正是戴那串奇怪手链的手。
清明用两只手指夹起我的手,像研究什么稀奇物品似的看了半天,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真庆幸是用手指而不是用手术钳夹的,不然我会以为我的手废了。
半晌,他拿出一个印章,没错,就是那种很普通的印章,往我手心里盖了一个印,一弯红月。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不用看白痴的眼光去看他。
“天亮了,你可以回家了。”
“噢,好的,那再见。”
走出店门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爆笑出来。
这个人的举动,像我这种正常人实在是理解不了。往手心里盖印这是什么意思啊,质检么?
这边好不容易止住笑,身后又响起遥懒洋洋的声音。
“我送你回去吧。”遥眯着眼睛,呵欠连天的样子。
“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好。”开玩笑,要是欠他人情一定会很惨。
“我送你,保证员工安全是我的工作。”
“不要告诉我你是保安……”
“宾果,答对了……”遥结束最后一个呵欠,总算是睁开了眼睛。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副墨镜戴上。
看到我疑惑的眼神,遥解释说是怕光线太强。
“那个,其实我想问啊,你不怕阳光吗?”
遥一脸鄙视地看着我。
“我又不是鬼。”
“可你也不是人吧?”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准备一变就立刻开溜。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是人这么普通的生物!我是更美丽,更强大的!”
“那就是狐狸精喽?”
不出所料,我的头上又落下了一记栗暴。
“你那脑袋里的存货就只有这些吗?我说过了本大爷才不是狐狸那种低贱的生物!”
“那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遥逼近我,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墨镜下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看到他的嘴角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令人难堪的安静弥漫在我们之间不知道多久,正当我以为会继续沉默下去的时候。他说话了,不像他平时调侃的声音,带着几分冰冷。
“我是什么?你以后就知道了。”
一路上遥都很沉默,我很后悔,也许这个话题是他并不想讨论的吧。
经过那幢房子时,我忍不住又朝里面张望起来,却被遥一把抓住,提回公寓。
“不要招惹它比较好。”
把我塞回房子里,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掉了。
还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多半的时候,遥总是窝在藤椅里打瞌睡,睡得真香,即使拿手指戳他的脸,他也懒得理我。清明也总是不声不响地窝在柜台内小小的空间里看书,看他的专注程度,我真怀疑他其实是躲在里面看十八禁书来着。
不过每当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就会从柜台里面出来,在店里来回走几圈,美其名曰:巡视。
偶尔会有清明既不巡视,也不窝柜台的时候,这种时候基本只有一种情况,有客人上门了。
如果来的是女客,遥会迅速地从藤椅里弹起来,精神奕奕地招呼客人。速度之快,让我以为刚刚呼呼大睡的他只是幻觉。
我曾经问过,这种时候我需要做点什么。结果得到了遥的一记白眼和清明的两个字“呆着”。
好吧,我知道我没本事没能力,呆着就呆着吧,不就是人肉背景吗?没问题,我擅长得很。不过这间店的生意不是一般的冷清,我短短半个月的打工生涯里,只有那么几次生意,其余时候,基本都在大眼瞪小眼中度过,虽然有些无聊,我倒也乐得清净。
六月的晚上,说不出的闷热。店里那台旧得出奇的古董风扇要死不活地转着,没有一丝风,遥的呼噜声有一歇没一歇的,放下手中那本再翻一下就会散架的旧书,我也开始觉得昏昏欲睡,我把遥朝那边推了一点,挪了个舒服的地方,正想闭眼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叮铃”一声响了。
有客人上门了,我顿时来了精神。
进来的是个年轻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半遮着脸,斯文清秀的样子。看样子是附近学校里的学生,无意间闯进来了。
送上门来就是客,我开始推销:“同学,看看这个老银簪子吧,民国时期的哦,价格公道品相好,用来盘发很合适呢。”
女孩子看起来对它不太感兴趣,看了一眼就转开目光。
她四处张望了半天,开口问我。
“锁,有吗?”
她的声音低低的,细小得让我几乎没有捕捉到。
“什么?”我不由得反问。
“我要把锁,很结实的那种。”
这次听清了。
锁,作为一间实力雄厚的古董店(遥说的),自然是少不了的。
墙根儿的架子第二层,有一堆呢,从精致小巧的长命锁到沉重敦实的三环锁,各种各样,任君挑选。我把她领到那里,她果然被吸引住了,细细地挑选起来。一把又一把锁被放到一边,最后留在她手里的,是把颜色乌黑的老银锁。
那是把清式的寿字锁,样式十分精巧,但绝对称不上结实,不客气地说,绝对失去了实用价值。虽然已经很破旧,倒也不难看出原来的风光。
奇怪,之前收拾东西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过它。
女孩子紧紧握住它,好像淘到宝似的。
“我要买这把。”
我看向清明,清明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她一样,自然这是不可能的。但他只是探出了半个头,平淡地报了个数字:“七千。”
七千?敢情这是家黑店,还是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那种。
这种老银锁的市价最多也就几百块,我边诅咒着清明不会做生意,边绝望地想,这下泡汤了。难得的生意啊。
女孩子却毫不在意,爽快地刷了卡,捏着锁出了门。原来那旧得要命的柜台里还有POST机,我吃惊得连包装盒也忘了拿。眼看着女孩子出了门,我才醒悟过来,提着精美的盒子追出去。
门口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哪里还有刚刚的女孩子?
这人,走得也太快了……
远处的阴影里,几个面目模糊的人远远地朝我张望过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意识到眼下是半夜三更这个事实。
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猛一回头,正对上他那两点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珠子,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却被他扯住手臂,一把扔进店里。
“就你这体质,深更半夜的还敢跑出去,想找死?”
我自知理亏,埋头整理起架子上的东西。遥又大声抱怨着清明也不看好我,万一损失了小工,活要谁来干之类的。清明自然不理他那么多,他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没趣,一头又扎到藤椅里补眠去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清明的眼睛。我怕他骂我,营业时间内不准擅自踏出店门一步,契约上写得很清楚。还好他没有,只是拍拍柜台旁边的椅子,没有说话。
我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凑过去了。
看我呵欠连天的,清明没有像平常那样扔书给我,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只抱枕扔给了我。
有时候他还蛮像个人的,我靠着柜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想到过了几天,我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子,她站在那幢老房子前面,似乎正准备掏钥匙开门,迎面看见我,似乎有点惊讶,我也同样惊讶,原来她就是新搬来的房客。
她看了我一眼,算是打了个招呼。
“这里,住得惯吗?”想起遥的告诫,我忍不住开口问她。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明显地愣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房门恰好开了,于是她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便进去了。开门的是个男人,高高大大,清俊温和,应该是她男友吧。望着她的眼神充满柔情,看见我在看他,还朝我笑了一下。
也许这次不必担心了,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虽然这房子还是有点让人在意,我也笑了笑,准备转身离开。但就在我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二楼的窗口有个人影闪了一下。再一看,就不见了。我不想深究这么多,我也没有这个本事。
往后的日子里,我没再见过那个女孩,倒是经常在家门口碰见她男朋友,目光对上,相视一笑也就过去了。
这幢房子里那种陈旧的气息已经荡然无存,我以为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那把老银锁,后来我专门问了清明,为什么会那么贵。清明难得的没有不耐烦,面对我的好学,一五一十地跟我解释起来。
镇魂锁,顾名思义,专门镇压鬼魂的锁。
我的第一想法,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买那把锁,是想镇魂吗?难道说她是法师?”
“一般人是不会知道镇魂锁的用法的。”清明很快地否认了。
据说这把锁,是黑白无常曾经用过的,这是遥说的,对此我表示怀疑。黑白无常的东西会随随便便落到这种鬼地方吗?不过,照这么说,这满屋子里破铜烂铁,都是宝贝了?难道说,这些都是法宝?那应该很值钱吧,我顿时兴奋起来。
看着我眼珠滴溜溜地不停打量四周,清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转身缩回柜台了。一闪而过的,我看到了他的嘴角,是弯着的。
他在笑,他居然在笑。
我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在某种程度上,清明是个还不错的老板,比如他每周都允许我至少休息一天,而且对迟到早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点而言,我比某些没日没夜打黑工的家伙强得多。一般我都会趁休息日好好在家睡一觉,偶尔也会出去逛个街。
也许是托手心里那个印章的福,最近身边清净了不少,基本上像睡觉时被鬼哭狼嚎这类的事,都绝迹了。
我仔细地研究过那个印记,红月鲜红依旧,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印泥,居然一点都没有褪色,凑近看的话,朱红的颜色好像已经洇到了皮肉里。
按遥的解释,这个是清明的增强版加护。因为我的衰运太旺,单一条手链有点压制不住。
我心里头想,手链是你给的,不如直接承认你没有清明厉害得了。
我看着他,“也就是说,你的能力没有清明强大喽?”
下一秒,我就挨了一记栗暴。
遥在理亏或者说不过我的时候,往往喜欢用一记栗暴来结束对话。营业时间内总是窝在藤椅里睡大觉,偶尔被清明揪着打时,会不情不愿地送我回去,极其没有绅士风度。我常常觉得,他的字典里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词。
总而言之,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对不起他那张漂亮的脸。
也有例外,那就是每次店里来了漂亮女人的时候,他会一反平时懒洋洋的样子,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忙前忙后地献殷勤,而且十分会套近乎,见了大姐叫妹妹,见了大婶叫姐姐,用词之肉麻,让我只能趴在柜台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旁边的清明则一副熟视无睹的表情,敢情是看惯了,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
说到底,遥有的时候还真是挺绅士的,可惜他的绅士风度是收费服务。
最近店里的生意很不错,几乎每晚都有客人上门。清明偶尔会出去办事,这时候我就有了新的差事,他不在的时候我站柜台,顺便帮着遥招呼客人。
柜台里的内容五花八门,偏偏正经有用的没几件,其中一个抽屉里塞满了某种手抄本的小簿子。这种小簿子我很熟悉,就是以前那种小学生用的软皮抄,外面牛皮纸,里面田字格。所有的账都记在这种本子上,开发票也是。红格子本记账,绿格子本开发票,黑格子本是打欠条用的。
来这里的客人还真没有欠账的,所以我从来没动过黑格子本。倒是红格子本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好几本。不外乎十月十八日,链一条,九万,三月二日,书三本,七千之类的流水账。上面的价钱大多令人咋舌的昂贵。
经历了刚开始的惊讶,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刚刚遥把角落里一个脏不拉叽的破酱菜坛子以十万块的价格卖给了个灰溜溜的老头,要在以前,我一定咋咋呼呼半天,你当那是清代青花坛啊?
现在我眉毛都不带动一下了,坐在柜台上,迅速地结完了账,下个动作就是低头。我实在不想看见那老头,因为他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灰色的毛,脸上还有几根稀疏的胡子,说话时龇着两颗黄黄的大暴牙,胡子还一抖一抖的,活像一只大老鼠。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老头临出门之前,冲我神秘地咧嘴一笑:“嘿,小姑娘,这差事真不错,好好干啊。”我一阵抽搐,好差事?天天接待像您的人,时间久了不疯才怪,我勉为其难地朝他挤出个笑脸,也算是尽了对待客人的义务。
目送着老头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夜幕里,我合上账本,遥走了过来,轻轻地在我头上巴了一下,“小夏啊……”他故意拖长了腔调,“你对客人,怎么这么不礼貌呢……嗯?”他的手若有若无地在我头发上滑动。
一把把他的手打了下来,清明早就告诉过我,没事尽量少跟客人说话。他不说我也明白个差不多,那些个半夜里来的客人,多半不是什么普通人,遥还在这儿故意整我。“小遥啊……”我故意叹了口气,“怎么你最近一点美少年的风范都没了呢?”
美少年三个字果然起了作用,遥立刻把手收了回去,摆出一脸顾影自怜的表情,顺手还理了理鬂角的头发,只差周围没发散出金光了。
我低下头,暗暗发笑,这家伙有时候真是让人意外的白痴啊。
外面好像起风了,风卷着远处的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音。路边的野猫呜呜地叫着,声音好像小孩子在哭,遥在门口探头看了看,“小夏,我出去一下,你坐在柜台里不要出来,我马上回来。”
谁家的窗子在大风里没有关紧,哐哐在墙上撞得很大声。
半夜三更的,不会有什么事吧?尽管有些担心,我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柜台里不敢出去。
店里静悄悄的,说来奇怪,明明是同样的地方,只不过少了两个人,感觉就如此不同。平时我从来没有觉得安静是这么难熬过,那些躲在犄角旮旯里的陈旧物品,好像都有了生命,阴影里似乎生出了无数的眼睛,在窃窃私语。我有些不安,把身子朝里缩了缩,立刻感觉轻松了些。
平时清明在的时候,我是从来不进柜台的,一是里面空间狭小,二来这柜台在我看来,简直像长在清明身上似的,处处都标着“清明专用”四个大字。这会儿缩在他整日待惯的地盘里,处处都是清明留下的痕迹,无端端就多了几分安全感。
刚刚的紧张感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定了定神,怕什么,我还有增强版加护呢。而且遥说了,他很快就回来。那家伙虽然有时候爱耍嘴皮子,关键时刻还是很可靠的。
想曹操曹操到,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冷风从门外灌了进来。
站在门口的,不是遥。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我常常遇到的邻居男人。他朝店里张望了两下,看见是我,眼睛亮了起来。“外面风好大,我可以进来躲躲吗?”
上门就是客,我把他请了进来。
他好像对古董非常感兴趣,不住地在架子周围转来转去,时不时还发出赞叹的声音,末了他问我,店里有钥匙没有?
既然有锁卖,钥匙自然也是有的,我指了放钥匙的地方,之后问他:“是要和前一段的锁配套的钥匙吗?”他仔细地一个个挑选,嘴角挂着笑,并不回答。
最终一把钥匙握在了他的手里,他看着我,笑得很神秘:“你猜我选了哪一把?”
哪一把?总之不可能是配套的钥匙,那个角落我很熟悉,绝对没有同种花式的钥匙。总不会买把三环锁的钥匙吧。
唔,我想了半天猜不出,摇了摇头。
他张开手掌,摊在掌心的赫然一把寿字钥匙。我几乎跳了起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那边的角落里啊。
那边的角落里?也许真的是我没有看到吧。不可否认这世界上还是有缘分这种奇妙的东西存在的,有的东西,永远只会选择有缘人。清明在卖出去东西后,往往会发表这么种感慨,好像妓院里的老鸨舍不得花魅被赎身一样。
多少钱?他问。我愣了下,这把钥匙的价钱我还真不太清楚。卖便宜了就惨了。我翻了下清明留下的价目表,钥匙那一栏上,清清楚楚写着,清式寿字钥匙,一百元。
还真便宜,完全市面流通价。
男人爽快地付了钱,看看外面风还大,干脆搬了把椅子,同我攀谈起来。原来他叫何牧,本地人,女朋友叫李真。我问他女朋友怎么不见出来,他说她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家休养,谈及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他语气变得很温柔,真是个好男人。
两个人的时间过得很快,我几乎忘记了遥还没有回来的事情。
何牧坐在遥常常坐的那把椅子里,脸上笼罩着柔和的光影,一瞬间我几乎把他当成了遥,这才意识到,遥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有点担心。
门外的风声一直没有减弱的趋势,呼呼的,其间夹杂着某些有规律的声音。哗啦啦的,像谁家孩子在地板撒落了一把玻璃珠,再一听,好像是店里传来的,是店里的屋顶上,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四点了,这个时间,再顽皮的孩子,也应该在梦乡里了。况且,忘川堂没有二楼。
我看了看何牧,他出神地望着屋顶,看来他也听到了。想找点话题来驱散这种让人疑神疑鬼的气氛,何牧却先开口了。
“你听说过屋魅吗?”
我摇摇头,等他继续讲下去。
“几乎每幢房子里,都会有屋魅,这种灵,并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危害,只是偶尔会做出这种恶作剧似的声音,半夜里楼上撒弹珠,拖家具的声音,你一定听到过吧?”
我的确听过,而且不止一次。
“说到底,屋魅只是一种寂寞的生物罢了。我小的时候,家里没有其他同龄人,我也常常跑到小真的楼上,撒弹珠,曾经把她吓得半死呢,后来道了半天歉才原谅我。”回忆起小时的事,何牧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你不怕吗?我想问他,却没有问出口。
因为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一弯红月不停跳动,清明的来电。手机是遥给我的,功能实在是赞的没话说,电话号码都不用输,直接想一下要打的人,就可以拨出去,相当先进,可惜,也只能想清明和遥罢了,其余人的号码,还得手动输入。
我摁下通话键,清明的声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夏,你在店里吗?”
“嗯。”我没好气地答道,我当然在,不在的话还能去哪里。
“店里有客人?”清明的第六感真是敏锐得不像话,透过电话都能嗅到店里有客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又问,“遥呢?”
我迟疑了一下,“遥出去一直没有回来,他不会……有事吧?”
“他不会有事的。”清明毫不犹豫地回答。
“嗯……”其实我有话想问。
“风大,小心。”清明挂断了电话,留给我一耳嘟嘟的忙音。
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问,他就给挂了,算了,还真是独断专行的人。
放下手机,何牧站了起来。
“风小了一点,我该走了,不然小真会担心的。”
“好,小心点,再见。”我送他到门口,外面的风果然是小了一点。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再好好聊吧。”他留下一句话,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我关上门,继续回到柜台看我的书,却有点看不下去。
一分钟后,门再次被大力推开。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怎么了?你被人打了?”看他一脸郁闷的样子,脸上还有隐隐的几条血痕,而且出去了这么久。
“唉,女人都是不讲理的动物……”遥心疼地抚着自己的脸,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可怜我堂堂美少年的脸……啊!这什么东西?”
他以比坐下时更快的速度弹了起来。“这钥匙怎么跑到这里了?”
何牧买下的钥匙,估计是走时忘记带了。
遥四处嗅了嗅,之后问我:“刚刚谁来过?”
“一个客人,刚刚来买了钥匙,走时大概忘记了。”我顺手把钥匙收了起来,“明天我顺路捎过去。”
“哦?看你印堂发黑,还是别去为好。”遥笑得灿烂异常,非常欠揍。
“少诅咒我……”这家伙,三天两头地恐吓我,我才不吃这一套。
八月的早上,居然也有一丝凉意了。想来昨晚的风太大,吹落了很多树枝,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
走到何牧家,大门紧闭,不知道起床没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门开得出乎我意料的快,何牧站在门口,看见是我,有点吃惊。我递上钥匙,他松了一口气:“我昨天回来,找了很久,还以为不小心丢在路上了。”
我本想立刻告辞,何牧却很热情,把我让到客厅里,说要请他女朋友下来打个招呼。
这幢房子,我还真没进来过,里面并不像外面看着那么陈旧,客厅的装饰看起来还很新,暗红色的壁纸,暗红色的吊顶,让人有点透不过气。大概是养了猫,楼上一直传来挠抓的声音,还有小声的呜咽声。
何牧搀着李真,慢慢地走过来,女孩子的脸色的确不好,苍白苍白的。我站起身来,向她打了个招呼。
她的表情很吃惊,那是见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家客厅里的表情,我连忙解释自己是给他男朋友来送钥匙的。
“男朋友?”她僵了一下,在沙发上坐定,“我一个人住,根本没有男朋友。”
何牧坐在旁边,手搭在她肩上,微笑地看着我。
“何牧,你……”
“你说何牧?”李真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很大的反应,她的情绪很激动。
我向她描述了何牧的长相,我描述得很仔细,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也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李真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现在在这里吗?”
我点点头。“就在你旁边坐着。”
她几乎立刻就哭了出来,“牧哥哥,你在这里吗?为什么……为什么不出来见我?”她的手穿过何牧的身体,在空气中挥舞着。
“牧哥哥,我好想你……”何牧伸手去擦她的眼泪,眼泪穿过他的手,滴在沙发上。温柔的空气拂过她的脸,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照理我应该很感动才对,可是我感动不出来。因为我看见楼梯口站了个很漂亮的女人,一身红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纤细的脖子上挂着镇魂锁,锁已经被打开了。
李真已经哭倒过去了。
我想跑,伸手去拖李真,她的手冰冷冰冷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我打了个寒战,手缩了回来,何牧仍旧坐在沙发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你什么意思?”我看着他,他不说话,那张清俊温和的脸此刻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憎。
红衣女人瞬间就飘到了我的面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伸着细细的手指,却没有抚上我的脸,她在看我的左手,好像还有点忌惮我的手链。
不过迟疑了没大会儿,她还是把手伸了过来,冰凉的手在我的脖子周围徘徊,似乎在寻找合适下口的地方,她的头发发出阵阵浓烈的霉烂味道,紧紧地蹭着我的面颊。身下的沙发像一张大网,牢牢地裹住了我,我像陷在蜘蛛网上的飞虫一样,动弹不得。
我费力地挪动着左手,可惜完全是白费功夫,我的手臂似乎被谁给抓住了,是何牧!他站在女鬼身边,温柔地看着我,像看情人一样的眼神。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何牧要这么做?”我看着他,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会死,也许真的会死,想起遥说的印堂发黑,我简直要绝望了,如果我听他的话,就不会是这种结果了。
神智在流失,头很疼,很累很累,快要不能呼吸了,我已经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何牧温柔的脸也在我视线里变得模糊起来。
好困,好想睡,清明,清明会不会再来救我呢,清明,他在哪里呢……
“清明……”我努力呼喊,却只挤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来。
掌心的红月印记,好像在发热。我的左手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挣脱何牧的钳制,一掌拍在女人身上,何牧退后了一步,托住女人摇摇晃晃的身体,眼神有点讶异,随即笑起来。
不可否认,他的笑容真的很温柔,美好得像个邻家哥哥,在我眼里看来,却比面目狰狞的女鬼要可怕得多。
“我就知道,你没这么简单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一个略带几分调侃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女人闻声后退了两步,躲到他身后。我努力睁大眼,却只看到一条细细长长的锁链套在那女人的身上。锁链另一头,抓在一个人手里。一身白衣,尖尖白帽,坐在沙发另一头跷着二郎腿。“呆在上面这么久了,也该下去了吧。”
女人挣扎了几下,烟一样地散了。
白衣人看也没看旁边的何牧,冲我咧嘴一笑:“怎么样?你也跟我走吧?”
我努力挤出一句话:“你是白无常?”
“真没趣,个个都会猜错,本大爷黑无常是也。”他显然很不满意我的答案,“无论哪个世界,颠倒黑白都是很正常的吧。”
正常个鬼啊。不过我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他了,而且就算有力气,估计我也不敢吧,毕竟刚刚见识过他化鬼成烟的本事。
“哦……”
“喂,喂,你还真想跟我走啊?我不要非法移民啊……”
这是我脑袋里最后听到的声音,之后恍恍惚惚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明的气息。带着檀香气息的手指抚上我的额头,感受着那微微的凉意与温柔,我终于放心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热醒的,感觉脖子根儿暖烘烘的快出汗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枕头边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想起昨天女鬼的头发,“啊!!……”我一声尖叫。
清明从门外探出个头,怎么了?我手指着那团东西,抖得话都说不全。清明却只是哦了一声,像没事儿一样又把头缩回去了。
喂,不要走啊。那东西动了,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动了动,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喵的,大早上你叫什么叫,想吓死我啊!”
黑猫伸了个懒腰,大声地抱怨我。
原来是只黑猫,真的是只黑猫,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琥珀眼睛,别的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团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看我好奇地打量它,它再次打了个呵欠,“看什么看啊,没见过美少猫吗?”
“哈哈哈……”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什么又强大又美丽的动物,敢情遥是只黑猫啊。怪不得不愿意告诉我。
只是为什么突然变成猫了呢?还有,遥的头发明明是栗色的吧。怎么变成猫,就成了黑的?
还没思考出答案,我就被一脚踹到床边,再一看,床上的黑猫又是个裹着被子的美少年了。
“睡够了就起来吧!占了一整天本大爷的床,害得我只能缩小体积才挤得下……”
原来是这样……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何牧呢?李真呢?他们是什么东西呢?
昨天那个白衣服的人,真的是无常吗?阴间公务员都这么一副痞子样吗?
很多很多疑问,全都闷在心里,急切地想寻找到一个出口。
清明没有像往常那样窝在柜台里,而是靠在店门口,出神地看着外面。我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他,平心而论,他真的很美,是那种很沉静的美,说好点是沉静,说不好听点叫阴郁,即使在大白天,他也好像随时都能跟角落里的阴影融为一体。
午后的阳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调,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没有夜里那么苍白了,我呆呆地望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掉,没有一点痕迹地消失掉。
如果清明真的消失了,会怎么样呢?我问自己。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清明转过脸来,静静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开口。太多的问题纠缠着我,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半晌,我讪讪地开口:“原来里面的黑猫是遥啊……”
“嗯。”清明点点头,接着沉默。
“何牧……那幢房子里的男人是什么呢?”
“屋魅。”清明简短地答道。
屋魅?是何牧曾经跟我讲过的,藏身于每幢屋子里,喜欢弄出声响来吓唬小孩子的精灵。感觉屋魅也只是喜欢恶作剧而已。为什么何牧会想要置我于死地呢?无论从哪方面看来他都是个普通人类,也正因为这个,我才会毫无戒心地踏进那间房子。而那个红衣女鬼跟她是什么关系呢?李真跟他又是什么关系呢?我想起了李真那冰凉得不像一个正常人的手,李真她是不是人呢?还有,黑无常是怎么回事呢?
一连串的疑问脱口而出。
“无论什么成了精,时间久了总会吸人精气的,红衣女人应该是被屋魅吸干了精气才变成怨魂,没办法走出屋子的吧。”清明顿了顿,又道,“沙发上那个女人,虽然看上去还活着,但也早就不是人了。”
我不明白,如果不是人的话,那天晚上来买银锁的李真,又是谁呢?
我脑袋里仍然是一团乱麻,却听到这边遥一阵笑声。
“哎呀,照老大这个解释法,我看小夏的笨脑袋想破了也想不通。”遥坐在藤椅上,一双眼睛眯成了线。
“来求我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哦。”
居然说我笨脑袋!我觉得自己智商还挺高的……对付猫这种生物,决不能输!
“美少年!从来没见过这么令人惊艳的美少年!简直是天仙下凡啊!万能的遥大人,请你告诉我吧!”
多么恶心的台词啊!我十分佩服我自己,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肉麻兮兮的话。有什么办法呢,这年头,自恋的人就爱这一套,当然,自恋的猫也一样。
遥的表情简直可以用花枝乱颤来形容。
根据遥的说法,何牧是那幢老房子里的屋魅,当然也许在那幢房子之前就有了,总之在漫长的时间里,修出了人形,一个人太寂寞了,就经常找那家的小孩子玩,也就是李真,久而久之,有了感情。可惜后来李真家搬走了,何牧很失落,对人也不再相信了,目标就转到后来的房客身上,那个红衣女人估计就是以前的住客,应该是精气被吸干之后,灵魂徘徊在房子里不肯离去吧。
遥说到这里,我插了句话,那为什么红衣女人还帮着何牧呢?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当然是情了。那女鬼八成是爱着那个屋魅的。至于李真,当年搬出去不久应该就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活动,末了遥来了一句,真可笑,明明自己就不是人,还要买锁去镇压别的怨魂。
那李真呢?她是后来又回来的吗?难道她以前一直没发现,何牧并不是人吗?
遥不屑地撇了下嘴,你不也没发现吗?
我无语了,的确,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何牧,他看起来那么温柔。我想那个红衣怨灵爱上他,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只是,他为什么要对付我呢?
我这才想到这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何牧要对付我呢?
因为你能看到。清明和遥几乎异口同声地答道。
也对,也许在有些人的眼里,我只是食物罢了,进食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有些释然,开始收拾凌乱的店面,不管怎样,我还活着,还存在着。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忘川堂今夜的营业时间又到了……
第二个故事:玉面人
古董店都会有一些常客,隔三差五地就会来转悠转悠,即便不买东西,有的也会坐下喝茶聊天,这其中不乏些有趣的客人。
久远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总是戴着个白玉面具,没有五官,只露着两只眼睛,bbr>第一次看到他时,我被吓了一跳,后来见得次数多了就习惯了。
我对他的长相很好奇,所以经常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面具看。久远是个很和气的人,即使发现我在看.99lib?他的脸,他也不会生气,反而经常跟我聊天,就这一点而言,他实在比遥要强得多。所以我很喜欢他,每次他到店里来,我都很高兴。
久远出现的时候,一般都是周末,他说他是公务员。
我不知道现在的单位已经开放到员工可以戴着面具上班了,又或许,久远上班的时候是不戴面具的。
又是一个周末,店里的生意不好,外面的街上都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清明依然不在,我扒着柜台边儿,边在心里谴责睡觉的遥,边百无聊赖地数着绵羊。
就在这时,久远踏进了店里,瞧见我一脸无聊的样子,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好听,可惜看不到笑容。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久远说。
我自然很高兴,于是搬了椅子请他坐下,听他慢慢地讲。
〖很久以前,大概是民国时期,有一对兄弟,兄弟两人是同父异母的,但是感情很要好,弟弟很依赖哥哥,哥哥也很疼爱弟弟。
原本这些都没什么。
只是那个弟弟生得特别俊秀,简直比一般的女子还要美,特别是脸,长得跟他那个做妾的母亲一模一样。
历来红颜都是祸水,即使男人也不能例外。
弟弟原来是个极清高的人,在外面却经常被无赖当成女人调戏,后来气不过,索性去学了点功夫,把调戏他的人教训了一顿,之后就没人敢再找他的事了。
放到现在,这就叫高岭之花。
可惜这世间总有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看着人家兄弟关系良好,心里不舒服,一来二去,甚至传出了弟弟跟哥哥不干不净的传闻。弟弟气得火冒三丈,还好哥哥不以为意。
说到这里时,久远叹了口气,想来也十分痛恨那些乱嚼舌根的人。
兄弟俩自小长在一起,玩在一起,从来没有尊卑之分,做哥哥的也从来不仗着自己的身份欺负弟弟,有什么都要留给弟弟一半,即使长大了也没多大改变。
可惜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是不能与别人分享的,那就是爱情。
事情说来也简单,家里做主给哥哥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隔壁家布庄老板的独生女儿,这女孩子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比弟弟还要小两岁。女孩叫绫,小时候也常常跟兄弟俩一起玩儿的,标准的青梅竹马。哥哥自然挺高兴,毕竟比起面儿都没见过的女人,娶了绫还是很好的,更何况绫是独生女,娶了她就等于自己又多了个布庄继承人的身份。全家人都很高兴,除了弟弟。
弟弟跟绫的年纪更加接近些,两小无猜,一来二去的,感情深厚。两家大人时常开些善意的玩笑,久而久之弟弟也有了那个意思。谁料到女孩子要出嫁了,新郎居然是最亲爱的哥哥,弟弟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在外人眼里,自己毕竟是庶出,弟弟也没办法,只好独自闷闷不乐。
时间一久,哥哥就发现弟弟不再像从前那样粘着他了,就是遇见了总是躲着他,每天吃完饭早早就回房间里。什么原因哥哥心里大概也明白,但是事关终身大事,总不能让给弟弟吧?于是就这样,兄弟二人之间渐渐有了层隔膜。
没过多久,家里吹吹打打地迎娶了新娘子,热热闹闹地操办了场婚事。
既然木已成舟,弟弟也就死了这条心。再加上毕竟他也年轻俊秀,家境殷实,也有不少人家上来提亲,做父亲的也挺心疼小儿子,给他挑了个漂亮的姑娘定了门亲事。
如果事情这样顺利发展下去,两兄弟一定会和和睦睦地生活下去。
可惜生活往往难遂人愿。
哥哥总觉得新娘子对弟弟余情未了,甚至人家对了个眼儿,他就开始疑神疑鬼,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弟弟长得俊美,走到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看见都会脸红。哥哥没办法,整天有事没事呵斥新娘子,把气发到她身上。新娘子脾气也倔,你不让我干我偏要干,于是对弟弟更加殷勤。
弟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对待自己的嫂子,他一向都是彬彬有礼,没一点越轨的地方。可越是这样,当嫂子的越是觉得他可爱。毕竟之前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姑娘当时心里不明白,现在天天接触,居然真的爱上小叔子了。
迟来的爱异常猛烈,绫也傻,有天夜里,居然真就跑到小叔的房间里去了。殊不知,哥哥早就跟在她身后,单等着她进了弟弟的房间,才跳出来,当场抓了个现行。
虽然人家俩什么都没干,但这种场面被人抓住,脸上总是挂不住的。弟弟当时就冲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那他去哪里了呢?”我问久远。
久远沉默着,我不知道白玉面具下他是什么表情,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应该是张忧伤的脸。
〖弟弟羞愤之下,冲了出去。哥哥紧跟着也冲了出去。
被留下来的绫又羞又气,终日郁郁寡欢,过了不久就去世了。
两个儿子行踪不明,新媳妇也去世了,喜事变丧事,正当一家人都很悲伤地时候,有人说在外面看到了弟弟,叫他回家却不肯。家人赶紧顺着那人指的路去找,却没有找到,从那以后,当地就再没人见过这兄弟俩了。〗
久远讲到这里,就不肯再讲下去了。
后来呢?兄弟俩怎么样了呢?我十分好奇,当然更多好奇的是那个年轻俊美的弟弟的去向。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好听的了。”久远淡淡地说道。
忽明忽灭的灯光打在他的面具上,莹润的白玉仿佛蒙了一层柔和的光泽,我不禁想到,久远面具后的脸,应该也很俊美吧。
在我的央求下,久远开始接着讲这个故事。
〖你知道弟弟为什么不肯回去吗?
因为弟弟已经没脸回去了,这个没脸,不是象征性的没脸,而是真的,没有脸了。
当年哥哥追着弟弟出去之后,两人发生了争执,哥哥把弟弟那张漂亮的脸,生生的剥了下来。〗
人的脸被活活剥下来会是什么感觉?
明明只是八月底,我却觉得浑身发冷,久远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哥哥把弟弟的脸剥了下来,贴在了自己脸上,于是他变成了弟弟。即使这样,弟弟的声音和身材他也是学不来的,所以他没有再回过家。别人在外面看到的弟弟,其实就是哥哥。〗
那弟弟呢?一个没有脸的人,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下去。
在我的意识里,久远的容貌渐渐地跟想像的弟弟面孔重合在一起了,那的确是张很美的面孔,眼睛里满满的忧伤,然后这漂亮的脸上表情渐渐变了。开始是惊恐,之后是不敢置信和扭曲,表情变得很痛苦,然后血肉模糊……
我闭上了眼睛,沉浸在那种观望却无法改变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在紧皱的眉头上轻轻摩挲。
“那并不是你……”久远轻轻地说着,“那并不是你……所以,醒来吧。”
那张脸从我的意识里离开了。
我睁开眼睛,久远已经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的空气里,思维暗流涌动。
但我知道那些一定不止梦这么简单。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久远的真实容貌了。
“啪!”遥在我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小夏,没事发什么呆啊?”
久远坐过的椅子上已经空无一人。
“久远……”
“久远?”遥的眼珠子转了又转,“哦,他有来过么?在哪里?”
当然有来过,一直都在这里,在遥睡觉的时候。
接下来遥的话让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本大爷今晚可一直都没睡,也没看见什么久远,倒是你,整晚开始发呆,在想男人?”
也许真的是梦吧,一场逼真的梦。
我像平时一样沿着大路回家,早上六点钟,天已经大亮了。这个时段通常很干净,当然不止是说空气,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个是相当舒服的时段。
在巷子口,远远地就能看到那幢让人心有余悸的老房子,前几天夜里它忽然塌了,表面看上去是年久失修所造成的,也许它的寿命早就到了,又或者,是何牧的离开所导致的吧?至于真正的原因,已经没人知道了。
我心中一跳,因为那房子门口站着一个人,隐隐约约地看不太清楚模样。何牧已经不在了,绝对不可能是他,绝对不会是他。我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快步走了过去。
那人转了下身,突然伸手拉住了我,我吓了一跳,几乎把包扔到他脸上。
是谁?
他戴着黑色宽边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看不清脸。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男人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莫非我遇上了变态?
我有点糊涂了,但是我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甩开他的手,低头快快地跑开。
“久远……”又是一声低沉的叹息,仿佛是直接从胸口迸出来的。
我迅速回过头来,身后一片寂静,只有微风吹动叶子的声音。
难得的休息日,收拾好要交的稿子,我早早地睡下了。
我做了个梦,戴着黑帽子的男人立在我床前,目光中透着悲切,一声又一声地向我道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曾经出现在意识中久远的面孔!那个剥皮的哥哥……我很害怕,不停地往后退,他的手也随之伸出,一直伸到我面前,沾满了血污的手晃呀晃。我骇到了极点,一下子惊醒过来。
房间里很暗,某个角落里立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开关,光线瞬间充满了房间,角落里立的,是落地衣架,上面挂的大衣使它看上去很像一个人的身影。我朝上看去,四角的符纸安然无恙,房间很安静,已经是深夜了,周围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只是个梦就吓得我开始草木皆兵了。我嘲笑着自己的胆小,却突然发觉了一件不对劲的事。衣架上挂的那件大衣,是男式的。
视野里突然闯入一只手臂,我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就被捂住了嘴。来不及猜想身后的情形,舌尖立刻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来自那只手心里的血腥气息,弥漫了整个口腔。
“不要叫!”那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觉得透不过气来,并不是因为被捂住了嘴,而是血的味道自那个人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我没有接着挣扎,身后的人也放松了钳制的力度。
我试探着转过身来。“你想干什么?”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居然有几分不知所措,他不停地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找到他……真的只想找到他……”
这个他,毫无疑问指的是久远。
我一阵恶寒,仍然不动声色地问他:“那你找我干什么呢?”
“你身上有久远的味道……”他再次抛出这句话。
我有久远的味道,简直是开玩笑,我嗅了下自己,什么都没有。
突然我想起,将我从血腥的幻象中拉出来的,是久远的手。那时,他的手的确是接触过我的。这位大哥的鼻子比狗还要灵了,如果是这样,找到久远根本是易如反掌吧。
“我不认识什么久远。”我决定继续装傻。
“你骗我!你明明认识他!你们都一样,都是骗子!……”他变得恶狠狠的,激烈地摇着头。
我吓了一跳,怕他再来抓我。接下来他的举动却又出乎了我的意料。
“求求你,让我找到他吧……”这个大男人居然双手捂脸,哭了起来,那声音沙哑而难听,在夜里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说起来民国时代的哥哥,活到现在,绝对已经不是人了。但又能突破结界进入我的房间,应该也不是鬼。久远也是一样的吧。
几个月前,我还被一个女鬼吓得要死,没想到现在我已经可以镇定地跟异类讲话了。闹了半天我还是外貌协会的,或许因为这些异类都具有人的外表,看上去并不可怕吧。
倘若面目狰狞,我保准撒腿就跑了。
这么久了,他还找久远做什么呢?
“你找他做什么呢?”我不禁问了一句。久远的脸都被他毁了,他还想做什么呢?
我并没有听到回答。
因为我的手机响了。
是妈妈打来的,每隔一段时间的例行问候,无非是问最近好不好吃得怎样睡得怎样之类的琐事。被她温和而零碎的话语包围着,我几乎忘记了面前还有个非人类的情况。
事实上他的确不在了,挂掉电话,天已经大亮了。
那个男人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房间里空空如也。
我却突然觉得心慌意乱,一股强烈的想要去店里的冲动占领了我的心头。
我收拾好东西,去了忘川堂。
这是我第二次在白天来到忘川堂。白天看来,这里和旁边任何一间店面一样,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大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股呛人的尘土扑面而来,就好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一样。明明我昨天还打扫过,但此刻看起来,店里说不出的陈旧,柜台上蒙了一层灰尘,角落里生着蛛网。
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喵……”一只黑猫跳到我怀里。
是遥。我低下头,抚摸着它油光锃亮的毛,它只是瞪着眼睛看我。
我拣了把干净点的藤椅坐下来,遥在我的怀里很安静,似乎是睡着了。
我决定就这样等待夜晚到来,等待清明。
但我没有等来清明,而是等来了昨夜那个男人。
男人依然戴着那顶黑色宽边帽,黑衣,手套,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低低的帽檐下露出两只眼睛。
他像个普通客人一样,走进店里,四处看了看,最后毫不客气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完全不介意那上面的灰尘有几尺厚。
我抱紧了遥,一声不吭。
他也没有说话。
大眼对小眼的情况没有持续多久,男人似是忍不住了,终于开口。
他的第一句话,居然跟久远那天一样!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
又要讲故事?我长叹一口气,“故事的话,久远已经讲过了。”
他并不理会我,自言自语地就开始讲起来。
我虽然不想听他的故事,但也不想激怒他,只好乖乖地坐着听。
他用的是第一人称。
〖那天我追着久远出去之后,在一间废弃的园子里截住了他。久远并没有对我解释什么,无论我多么生气,甚至骂他,他就是不肯辩解。
我一气,就想动手打他,他也不还手,就那么直直地站着,让我打。他的眼睛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小鹿似的,我的心立刻就软了。手伸到半空中就下不去手了,从小我就很疼爱久远,他也跟我感情最好,可现在居然为了个女人闹成这样,这么一想我就又气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种事,也许是我当时喝醉了吧。
我居然抱住了久远,当时他就愣住了,之后开始疯狂地反抗。我一急,干脆给了他几拳,打得很重,当时他就不动了。打完之后,我就有点后悔,拼命地摇他,他也不醒,摸了下鼻息,已经没有了。
我很怕,又很伤心,我根本不想伤害久远的,现在居然把他打死了。但是人已经死了,还能怎么办呢?我坐到旁边边哭边想。
久远虽然已经没气了,模样倒是还跟平时一样,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他真的很漂亮,跟二娘一模一样,有时候我真怀疑其实他就是个姑娘。
我想要一直看着这张脸,这个念头突然变得很强烈。
接下来,我就干了件鬼使神差的事,我用随身的匕首把他的脸割了下来,装到荷包里带走了,打算用冰镇起来,然后再回来料理久远的后事。
可是当我匆匆赶回来之后,发现停在园子里的久远不见了!
那是个很偏僻的园子,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但是久远的确不见了!也许他刚刚就没死,可我割下了他的脸!〗
男人捂住自己的脸,声音变得很惊慌。
〖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当时很怕,四处都没找到久远之后,我也再不敢回家,于是我去了外地,带着久远的脸。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荷包里的脸皮不见了!我四处找都没有找到,后来我发现它长到了我的脸上,它选择了我,久远想要和我在一起!
我想要变成久远,久远也想要变成我!〗
男人的情绪很激动,我很无语。照我的理解,遇到这种情况还兴奋的人,绝对是变态。
我打断他的叙述,你都已经变成久远了,还找他干什么?
他却更加激动,那张漂亮的脸上燃起了可以称之为疯狂的表情。
〖得到久远的容貌之后,我发现自己想要的越来越多了,这张脸好像拥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到处寻找久远,我想要他的声音,想要他的心,想要他整个人都属于我!〗
完了,绝对是个大变态。
我不自然地挪动着椅子,企图悄悄地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遥被我的动作弄醒了,喵喵的叫个不停。
他突然停了下来,一把抓住我的肩,“告诉我久远在哪里?告诉我!”
我根本不知道久远在哪里,但这么说眼前的人一定不会信。我要怎么办呢?离天黑还早得很,遥又变成了猫的样子,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久远在哪里。
男人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他抚摸着我的脸,那手冰凉冰凉,滑不溜秋的。他说,那么就把你的脸给我吧?
虽然我的脸不美,但我还是不想失去它。遥在我怀里大概被挤得不舒服了,往男人面前一蹿,男人顿时松开了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脸上几道血痕,历历在目。
好样的!遥!就是现在!
我抱着黑猫飞快地跑到店堂后面的院子里,这地方还是上次我晕倒之后发现的,从遥房间里的后门出去就是,我插上门,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砰砰砰!”我听到男人在那边使劲踹门的声音,那扇薄薄的门板在他的大力破坏下,显得弱不禁风,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我躲在盆景架子后面,不敢看那里。
“谁啊?”一个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这院子里居然有人?
我偷偷寻找声音的来源,这才看见院子里居然有个男人,衣着怪异,一身黑衣,尖尖黑帽,看样子大约三十多岁。
大概是敲门声打扰了他的清修,只见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这时候那扇薄门板也终于被撞开了,看到院子里的人,男人显然很意外,两个黑衣黑帽的男人面对面站着,这情景实在不常见。仔细看来,院里的这个男人长得还挺不错的,剑眉朗目,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就是穿着有点怪异,还好丝毫无损于他的形象。
“下次敲门之前你最好打听一下里面住的是谁……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大叔的声音低沉而浑厚,我觉得脑袋里面都是嗡嗡的回声,如果请他回家,一定不用买低音炮了。
宽边帽男大概是被大叔的低音炮气势震到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低音炮大叔只是抱着肩,冷冷地看着他。
好有型啊!我在心里暗暗赞叹,说时迟那时快,宽边帽男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把匕首,猛的往大叔身上刺去。
“危险!大叔!”我不禁喊了出来,没想到久远的哥哥那么无耻,居然偷袭。
大叔却仍然原地不动,匕首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了他的身体,没有意料中的血腥,没有伤痕,匕首就那么脱手而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看来低音炮大叔也不是什么普通人,枉我白为他担心,还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处。
怀里的遥,蹭的一下从我怀里挣脱出去,一下子跳上了低音炮大叔的肩头。
“遥,快回来啊!”我急了,一下子追了出去。
宽边帽男看见我,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捡起地上的匕首,居然朝我冲过来。
完了,我简直是专门出来给人家做靶子的,还是高科技的移动靶。
不过他还没走两步,就摔倒了,而且是结结实实的狗啃泥,因为有人绊了他一脚。
我看着低音炮大叔,他仍然是一副酷得要命的表情,可惜还没收回来的长腿出卖了他。这人居然还会做这种事……
如果我不是处在这种境况的话,我一定会笑出来,之所以我笑不出来,是因为久远的哥哥已经爬了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不但留有血红的爪痕,还沾满了尘土,漂亮的脸被弄得面目全非,被他神经兮兮地盯着,我不觉好笑,只觉恐怖。
“你还我的久远来……”他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低音炮大叔在旁边一声冷哼。
“小小魍魉,居然祸害到我头上了?”
魍魉?树精?
我听不太明白,大叔一把将宽边帽男揪了起来,那顶黑色宽边帽掉落在地上,沾满泥土。我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在额头处有一条细细的线,肉红色的,仔细一看下巴和耳根也有,像是伤疤一样。
他脸上的皮肤从那几条抓痕处开始成块成块脱落,速度很快,没一会儿整张脸就变了个样子,变回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孔。
估计这是他原来的长相,的确普通,走在街上可能没人会多看一眼。
随着面孔的变化,他的表情也变了,变得很绝望,绝望又忧伤。整个人随着大叔的松手,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死了?不会这么容易吧。我突然想到了这位低音炮大叔的身份,他的装扮跟那个明明白衣却非自称黑无常的家伙是一样的。
我试探着问他,“您不会是白无常吧?”
“哦?”他显然很意外,估计是因为我没叫他黑无常。他没有否认,这算是默认了吧。
“那个,可以把遥还给我吗?”我指指在他肩膀上牢牢蹲着的黑猫。
“这可不行!”他居然笑起来了,差点没把我的鼓膜震破。
我连忙后退了一步,“为什么?”
“这小家伙可不是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蹲在他肩头上的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个小男孩,浓眉大眼的,煞是可爱。
敢情是遥的弟弟,看起来比遥可爱多了。我冲着小家伙笑了笑,他也扑闪着大眼睛对我笑。
“那个,他怎么办呢?”我又指了指地上的男人。
“白大人,请饶恕他吧!”是久远的声音,他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并不是哥哥的错。”
久远居然请求饶恕他,真是个好人啊。
“他阳寿早就到头了,现在魍魉已除,你跟他告别一下吧。”
瘫在地上的男人已经不是刚刚的年轻模样了,皮肤就像风干的橘子皮一样又皱又黑,头发灰白灰白的,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在空落落的衣服里,分明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久远蹲下身来,握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把头靠近在他的脸边,老人的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说什么。
风把他零碎的话语吹了过来,我只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弟……弟,对……不起……
之后没有任何动静了。
久远白皙的手抚上那枯树皮一样的脸,那两点微微的光终于熄灭了。
他死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久远抱着那个佝偻的身体,慢慢走了出去。不大的院子,他走得很慢很慢,终于在我视线中消失。
我觉得很难受,心里头堵得厉害,想要大声地喊出来,却又不知道要喊些什么。有人轻轻地摸了下我的头,顺着那只大手看上去,是清明的眼睛,水一样的眼神。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了,白大叔和小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风送来了很多,却带走了一切。
忘川堂早已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遥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只剩我和清明,相对无言。
我发现每次单独面对清明时,总是有无穷的疑问。例如久远的事,例如白大叔口中的魍魉,例如那张漂亮得有些诡异的脸。
好在清明在这方面相当博学多才,让人简直想封他个活词典的称号。
所谓魍魉,是传说中的一种精怪。一指鬼怪,一指疫神,但其实还有一种,就是指影子。附在人身上的影子,藏身于人心的黑暗处,时间久了,就成了专门呑食人心黑暗及欲望的东西。
久远的哥哥会做出那种事情,多半也是因为魍魉吧。
“为什么久远的脸会长到那个人的脸上呢?”这点我仍不明白。
“因为魍魉感受到了那个男人心中的欲望。”
久远的脸是魍魉?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但我相信这是真的。只是久远现在的容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乐观地想,不管什么样子,藏在面具后面的久远,一定是幸福的。对他而言,多余的美丽绝对是灾难。
“小夏,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个伪思想家,满脸深刻……”遥嬉皮笑脸地说道。
这回轮到我给他一栗暴了。
不要再想久远的事情了,到此为止吧。
遥手里捧着一把没见过的黑色茶壶,样式古朴。
看到我注意,他朝我扬了扬:“开店准备,来泡茶吧!”
“嗯!”
第三个故事:玄铁壶
遥将茶壶小心翼翼地摆到桌面中间,然后挥挥手叫我打开水来。我打完水,顺便拿了最常喝的祁门红茶打算丢进去,却被遥一手按住。
他神秘兮兮地说要给我变个魔术,泡出不用茶叶的红茶来。
我看了看那把生铁质地的壶,黑黝黝的,旧得要命,看上去相当诡异。不用茶叶的话,这家伙该不会想泡铁锈汤给我喝吧。
我有些半信半疑,看着遥把开水倒进去,盖上盖子,倒出来的茶汤红亮亮的,盛在白瓷杯里颜色分明,格外好看。
这真的能喝吗?
虽然看起来的确很像红茶,可我还是不敢喝。正迟疑中,清明伸手从桌子上取走了一杯,一饮而尽。
他喝了,他真的喝下去了!
眼看着清明毫不犹豫地喝下了这奇怪的茶,我也凑到跟前闻了闻,的确是红茶的香味没错。好吧,那我也喝了,应该喝不死人吧……
我犹犹豫豫地抿了一口,顿时吃了一惊,居然是正宗的祁门红茶。
打开壶盖看了一下,里面是清亮亮的白水,一根茶叶也没有,合上盖子,倒出来的又是红茶了。
这是宝壶啊!绝对是宝壶!用这个来沏茶,一年得省多少茶叶啊!
虽然很兴奋,我还是没有忘记问遥:“这个壶是怎么回事?”
“真想知道?确定?”遥的表情十分欠揍。
“到底说不说啊……美少年啊……”我又使出杀手锏。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恳的分上,本大爷就告诉你!”
〖据说啊,很早很早以前,有个很厉害的铁匠,他打铁的手艺精湛,远近闻名。铁匠年届四十,妻子早亡,膝下只有一女,性格温柔,容貌娇美,被铁匠视若掌上明珠,给心爱的女儿取名为铁姬。〗
我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这名字算哪门子掌上明珠啊。
〖铁匠非常宝贝这个独生女儿,从来不让她接近危险的熔炉,女儿渐渐长大了,有时也帮父亲看护火候之类的,女孩子家细心,从来没出过差错,久而久之,父亲也就对铁姬非常放心,偶尔也会教女儿一些铁器的知识。父女相依为命,生活倒也简单快乐。
那年中秋节,铁匠奉命铸造献给王府的器皿。王爷早听闻铁匠的艺名,于是指名要铁匠制造一把铁壶,一把比上等昆仑玉壶还要珍贵的铁壶。
铁匠非常犯愁,这铁壶再精美也比不上美玉雕成的壶啊,但是王爷的命令又不能违抗。于是铁匠愁得吃不香睡不着,日夜不停地造壶,虽然一把比一把精巧,但是始终也比不上玉壶的珍贵。
铁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某天趁父亲出去的功夫,偷偷跑到铸造炉边观望火候时,不慎掉了下去,等父亲回来的时候,人已经灰飞烟灭了,只剩炉边一只绣鞋。
铁匠是老泪纵横啊,但是意外的这回铸出来的壶十分奇异,冷却的时候整个水池里的水都变成了红茶,茶香四溢。
铁匠将这把女儿用生命换来的壶进献给了王爷,随后一头扎进了铸造炉里,追随女儿于黄泉之下。〗
好啦,这把壶的典故就是这样。遥说完了,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完了?”我问。
“完了。”
闹了半天,这壶之所以白水能泡出茶来,是因为铁姬跳了铸造炉?那么说,这红茶岂不是……
“你没想错,这红茶都是铁姬姑娘的血泪啊……”遥凑到我身边,阴森森地说道。
我一巴掌把他的脸推到旁边,我才不信,我才不信呢!
我真的不想相信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刚刚岂不是在喝血水……
“其实铁姬根本不是不小心掉到铸造炉里的哦,你想不想知道原因呢?……嗯?”
遥换上非常灿烂的笑容,再次凑到我耳边,小声问我。
喂,这家伙绝对是得寸进尺吧!
“不想!”我飞快地拒绝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唉呀,真可惜呢……”遥又凑到茶壶上,掀开壶盖看了看,又朝我招招手,“五十年一次的红茶,再喝杯吧,等会儿你就喝不到了哦。”
“免了,谢谢。”听完了故事之后,喝得下才怪。
“那好吧。”遥颇为遗憾地放弃了继续劝我,坐在桌边自斟自饮起来,他修长的手指拿着小茶杯,头微微倾斜着,姿态相当优雅。当然,前提是忽略他手中诡异的茶水。
只要一想到他喝的东西是血水,我就觉得一阵恶寒。
遥啜了口红茶,眼睛一瞥,发现我在看他,还故意飞了个恶俗至极的香吻过来,作为回报,我送了他一记不小的白眼。
结果那家伙只是晃了晃脑袋,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我炯炯有神地盯了他半天,突然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端详了一会儿,才发现遥身后的墙上有一片奇怪的黑影,仔细看的话,似乎有点像个人形。
而且更诡异的是,那影子是活动的!
慢慢的,慢慢的,朝四周扩大起来,最后,那影子渐渐地鼓胀了起来,就像被充满了气的气球一般,从影子变成了立体的样子。
那是一个女人,皮肤十分苍白,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瘦削的身体上套着样式奇怪的袍子。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极其阴森的表情紧紧地盯着我,然后她的嘴巴以一种异常奇怪的弧度,艰难地咧开了一下。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那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吓得一下子叫了起来。然而没想到,那个女人也叫了起来。
而且那声音听上去,似乎比我的要凄惨得多。
“啊啦,是铁姬啊。”
遥放下手中的茶杯,对那个奇怪的女人笑了起来。柜台里的清明,也合上手中的书,对她微微点头。
“好久不见,铁姬。”
这个女人……是铁姬?
我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上,直到被遥一巴掌拍到头上才回过神来。然后看着铁姬被遥让着,怯生生地坐到了椅子上,一边还不时瞅瞅我,似乎很不安的样子。遥把我推到她面前,向她介绍起我来。
“这位是我们的店员,小夏。小夏,这位就是我刚刚提到的铁姬喽。”
“那个……你好。”
虽然有些云里雾里的,我还是微微向她弯了下腰,打了个招呼。
铁姬也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向我鞠躬还礼。她起身的动作太大,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茶杯,瓷杯滚了下来,啪的一声,裂成了几半。
这下子她更着急了,急忙蹲下去,慌张地捡起碎片来,目睹了她的动作,我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与出场时的阴森气息不同,她随后的行为举止,看上去简直就像个胆小怯懦的少女一般。
而且仔细看的话,其实她的脸完全不恐怖,五官很秀气,如果忽略那苍白的皮肤与凌乱的头发的话,不仅不恐怖,甚至还能算得上美人吧。
如果换上普通的衣服,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对不起……”
她捧着茶杯碎片,小声地对我说道。
她的模样看上去很无措,甚至……有点楚楚可怜。
我刚想回应,清明就开口了。
“不用在意。”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我完全没注意到。呆了一下,我才醒悟过来,去找了垃圾桶过来。
“我来收拾就好。”
我把地上清理干净之后,铁姬才坐回椅子上,仍然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遥和清明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并不说话。
这沉默的气氛有些奇怪,我捡了张空椅子坐下来,等了一会儿,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时,旁边的遥却先一步开口了。
“今年也还是要等吗?”
“嗯。”我看不见铁姬的表情,只看见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一下。清明默默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遥也敛去了笑容,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
“要等……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
铁姬抬起头来,望着我。
“等可以让我离开这壶的人。”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又似乎带着些什么期望一样,我不由得追问了一句:“能够让你离开这壶的人?”
“嗯,我现在,无法离开它到远方去。”
铁姬带着有些抱歉似的笑容,向我讲述起原因来。
“在我有知觉的时候,我就已经生活在壶里了。我没有太多关于过去的记忆,也没有任何关于我身份的记忆,唯一与我过去有关的,就是火焰。
铺天盖地的大火,是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幅画面。
我想我大约是因为火而死去的吧,但是具体的原因却一直不清楚,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无法往生,只能一直徘徊在壶里。”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她一直这样生活在这小小的铁壶里,有多久了呢?
“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的。”铁姬眨巴着眼睛,瞅着我。大约是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哀伤,令她在意了起来。
“要不要来我的世界看一下?”她指着桌子上的铁壶,对我说道。
我立刻摇头,即使这世界并不太美好,我也还是暂时没有想死的打算。
铁姬却不由分说,携了我的手。
“去看看吧,我很想让你看看。”
我将求助的眼光投向清明,他却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并不回应我的慌张。正踌躇着,遥却一把从背后抱了过来。
“本大爷会在这里等着你,所以去玩下也无所谓。”
他的这句话一出口,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立刻就变轻了。
恍惚中,被铁姬领着走进了一个狭窄的铁门,四周很热,甚至还能闻到红茶的香味。
我有幽闭空间恐惧症啊,我在心里哀嚎起来。
猜测着即将到来的景象,我觉得还是闭上眼睛比较好,只是旁边的铁姬一声“到了”之后,我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与我想像的却是大大不同,如果不是旁边站立的铁姬提醒着我的话,我几乎以为自己到了画里。
大片的旷野,山谷中有小小的村庄,亭台楼阁穿梭其中,田野里有三三两两的牛羊,悠闲地吃草散步。
山谷中隐约有一条小路,铁姬牵着我的手,朝那里走去。
“我们现在,该不会是在壶里吧?”我低声问她。
“洞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她轻吟了这一句话,适之,此壶又名铁姬壶。吴平王得到此壶后,龙颜大悦,将此壶赐给了爱女兰姬。
谁料这兰姬公主患有癔症,某天犯病时看到铁壶倒出的红色茶汤,突然发疯了,将侍女赶走,自己却打翻茶壶,把头伸到了烧得通红的炭炉里。等到侍卫们赶来,兰姬公主已经重度烧伤,不治身亡了。
吴平王生平虽多姬妾,却无子嗣,年过半百,只得一女,兰姬公主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终于长大成人,其姿容风华绝代,集万般宠爱在一身,如今却沦落得这般结局。
平王盛怒之下,将气全出在罪魁祸首铁姬壶上了,当下命令属下将壶销毁,并且下令全国上下的工匠均不得再铸造铁壶,违令者杀。就这样,全国工匠都不再制造铁壶,偶有胆大违令者,也被杀掉了。一时间全国上下,谈壶色变。
兰姬公主的死让平王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气血攻心,一病不起,又加上感染风寒,过了几个月就过世了。
由于吴平王未留下子嗣,朝中为争夺王位,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乱,最终新王登基之后,原应被销毁的铁姬壶,竟然又离奇地出现了。
但这把壶似乎被诅咒了,所有拥有它的人,都或疯或死,没有一个好结果。
直到吴王朝结束的那天,玄铁壶才随着最后一位持有者的灭亡埋葬于深沉的暗黑之地里。
民国时期,它被一支考古队挖掘了出来,终得重见天日。
后辗转至几位收藏家之手,却都离奇失踪,是以太过珍奇,屡遭盗贼之手,颠沛流离。
铁姬壶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这本书上记载的好像跟遥告诉我的故事不太一样,却又明显是指同一把壶。遥的版本并没有提到铁姬壶后来的去向,也没有提到兰姬公主的事,更没有提到这把壶的来历。只说每隔五十年,铁姬壶都会出现在忘川堂,而且,遥还提到了诅咒的事。
的确,书中记载的铁姬壶也是不祥的象征,铸造出它的铁冶子死了爱女,自己也死了,得到壶的兰姬公主也发狂死去了,平王也因此死去,王朝灭亡,历代持有者都非死即伤,这壶简直是扫把星附体了,难道真的有诅咒这回事?
可是铁姬她,看上去那么普通,那么单纯,我从她身上也感受不到什么怨恨的气息,为什么会有诅咒呢?
但凡诅咒,多半是由恨意而生,姑且不说意念这种抽象的东西,单论器物本身,一般看上去,就会有种不那么舒服的感觉。
我看着桌子上的茶壶,它安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小夏,拜托你不要再动脑子了,反正凭你的智商,也想不通什么复杂的事情了,就不要再谋杀脑细胞了。”遥熟门熟路地搭上我的肩,探头看到我手中的书。
“啊咧,你在看未明的书啊?这家伙等会儿会来店里,不然到时候帮你要个签名?”
“未明?”
我看了看封面,作者的确是叫未明,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文笔老练,知识很丰富,似乎很博学的样子,该不会是老头子吧。再看向遥,那家伙正一脸瞧我对你多好,你还不领情的表情瞅着我。
我立马放弃了问他的打算,不然他一定会得意个没完了。
反正我也会在店里,既然那个未明会来的话,那就守株待兔吧,这种事情谁不会啊。
看我不理他,遥马上不乐意了,开始嘟囔着我不尊老爱幼啦伤害他脆弱的心灵等等罪过。
我一声不吭,任他说着,却听到旁边的清明扑通一声,瘫倒在桌子上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看他,好不容易把他扶起来,想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吃了一惊!
我从来没看过清明脸色微酌,双眼迷离的模样,被他这样软软地一看,心咚咚地跳得飞快,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呢?刚刚还好好的呢?
清明抬着头,有些迷茫地看着我,眼神很无辜。
我愣愣地看着他,差点忘记了自己想干什么了。偏偏遥还在那边喋喋不休,让人觉得有些烦。
我一时恼了。
“你到底说够了没有!过来看看清明到底是怎么了啊!”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语气似乎过于重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子跟遥说过话。
半晌,也没听到遥的声音。
该不会真的生气了吧?这下完了,这个爱记仇的家伙一定会说上我好几天。
“那个,遥,过来看下清明好不好?”
我放软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回头寻找遥。
遥倚在门口,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只手还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人。
如果说遥的笑容像冬日里正午的阳光,那他就是早晨的太阳,温暖而恬淡,却都同样的耀眼。
黑发黑眼,长身玉立,笑容温文尔雅,即使站在遥的身边也毫不逊色,完美得像是在梦中才会出现的人。
我有点呆了。
如果童话故事是真的,那王子殿下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那个人莞尔一笑:“没想到是个这么有精神的小姑娘呢!很可爱哦!”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任谁被这样的男人称赞,都会脸红吧。
他走到清明身边,俯身嗅了嗅:“不碍事的,只是喝多了茶,醉了罢。”
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喝茶都能喝醉……清明还真是有着令人意外的地方啊。遥大力拍拍男人的肩。
“未明啊,给我们小夏签个名吧,她可是超级崇拜你呢。”
明明只是刚看过人家一本书而已,怎么就变成崇拜人家了?还把我说得跟花痴一样,遥还真是撒起谎来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我用眼神向遥发射杀人光波,却被那家伙轻松挡下。
未明不但不是想像中的老头子,而且相反的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完美男人形象。我为这个认知吃了一惊,又有些暗暗的高兴。
遥很欠揍的笑了出来,用手戳戳我的额头。
“不要傻看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连忙伸手去擦,干干的什么也没有,这才意识到又被这家伙给耍了。
以戏弄我为乐趣的罪魁祸首轻笑一声,逃走了。
未明坐在清明身边,修长的手轻抚着他的背,眼神温柔,柔和的灯光使得两个人像美玉一般温润美好。遥也凑了过去,那片区域瞬间充满了强烈的美型气场,看着他们,我突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就像有道看不见的屏障挡在中间,格格不入。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我就好像是坐在奢侈品商店橱窗外的小乞丐一样。
我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到这一幕。
所以我没有注意到,桌子上的玄铁壶也闪耀着红色的微光。
因为不想看到他们三个,我自顾自地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看着外边街上零星的小贩,一个戴着帽子的货郎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吆喝两声。
“冰糖葫芦哎……”
那悠长的腔调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长老长,因为在道观长大的关系,我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偶尔想起来,总觉得童年对我来说,似乎有很多缺憾。
比如现在,看着那鲜红的糖葫芦,我忽然有种想尝一下的欲望。
摸了摸兜里,好像是有零钱的,于是我站起身来,想要买一串来尝尝。
“师傅……”
那个货郎却不见了。
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能看到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了,更何况是在这样的街道,这样的深夜里。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我肩上,碰到了我的脸,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血货郎的糖葫芦你也想吃?真拿你没办法……”
“血货郎?”
看我一脸迷茫,未明笑了起来。
“小夏,那个货郎的东西可不能吃哦,以后碰到他卖你东西,也不要买比较好。”
“他是黑店的吗?”其实我心里想说,还有比忘川堂更黑的店吗?
未明摇摇头,“因为只有死人才知道血货郎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也就是说吃了会死吗?果然,那个货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下了结论。其实仔细想想,这条街上的小贩们,估计都没几个正常的吧。
我还在呆呆地想着这些事情,旁边的未明就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小夏,有缘我们再见喽!”
啊,这么快就要走啊?
我呆呆地看着王子殿下被遥拉走了,临走时那家伙还扔给我一个气死人的眼神。
未明的笑容十分温柔,让人觉得暖暖的,好像做了个十分美好的梦一样。
目送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以后,一股凉意忽然袭来。
我一个激灵,裹紧了身上的小外套,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五点了,天就要亮了。
我看了看仍然沉睡着的清明,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多此一举,还是把柜台边的毯子拿了过来,准备给他披上。
正当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伏在桌边的清明微微地动了一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竟然醒了。
这家伙没事儿一样站起来,一脸木然,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黑乎乎的天,又看了看我手中捧着的毛毯,皱了下眉头。
我敢打赌,他对刚刚自己因喝茶而醉倒的事情肯定是一无所知。
“那个,老板……”
我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戳戳他,没有反应,再戳。清明却突然生了气,冷冷地看着我,说了两个字。
“退下!”
我愣了一下,连忙松开了手,清明却依然怒视着我,确切地说是我的身后,再次说了一句。
“给我滚开!”
从语调看来,应该不是在说我,而是在说我身后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什么,只觉得突然变得很冷,彻骨的冷,好像皮肤下面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冰块一样,忍不住发起抖来。
脑袋里面有个冰冷的声音在说些什么,越听越冷,耳朵冻得麻木了。我什么都没听清楚,却能感受到强烈的恨与冷意。像个疯子一样的声音,我堵上耳朵,却一点用都没有,那声音仍然在我的脑子里乱撞。
好冷!好冷!她说。
好冷!好冷!我说。
我被拥入一个冰凉的怀抱,明明没有温度,却又觉得很温暖,额头被大手轻轻抚着,来自那双手的柔和暖意渐渐传遍全身,皮肤里的冰块被慢慢融化掉,全身渐渐回暖,脑海里的声音也终于消失了。
神智恢复了之后,我才发觉,紧贴着我的脸的,是清明惯穿的衬衫,细密的质地蹭着我的脸颊,旁边衣领的空当里,线条优美的锁骨格外醒目。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悄悄地将自己埋藏起来。
身体不再冰冷,耳朵也恢复了听觉。
我的背后有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而无机质。她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在飞速地说着什么,我只听得到清明简单地答着嗯,哦之类意义不明的语句。想回过头看一下,眼睛却被清明的手覆上,眼前是一片柔和的黑。
等到清明最终松开手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声音,也消失了。
“刚刚那是什么?”我问清明。
“一个妖物。”清明简单地回答了我。
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个妖怪啊,大哥,我只想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又要找上我,而且这次居然是在店里清明的眼皮子底下就找上我了,我该不会惹上了什么厉害人物吧?话说到底为什么总要找我呢?
“她为什么找上我呢?”我拣着最重要的问他。
“这个……大概是因为你最好欺负吧。”漂亮的嘴角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真火大……
不过还真是无法想像清明被上身的情形,我在脑内幻想了下,不管是遥还是清明,被小杂碎欺负都会很奇怪。
果然……只有我这种倒霉蛋才会总遇到这些事情吧。
“放开我……放开我……混蛋!”
很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哪里来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最终发现那声音是从清明手里传来的。
我瞪着他,用手指了指。
“你手里有声音……”
他不语,将手掌摊开来,展开的手心上放着一颗鸽子蛋大的珠子,隐隐还能听到叫骂声。
假如这东西不是出现在清明的手里,我一定会以为是新款的MP3之类的东西。但依着我对清明的浅薄了解,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会热衷电子产品的人物。
这年头连珠子都会骂人了,还真是颗坏脾气的珠子啊。
我近距离地观察那颗珠子,很奇怪的质地,像蒙着一层雾一样,虚虚的。伸手去戳,一下子戳了个空,直接戳到了清明手上。
这颗珠子是虚的?仔细一看,好像是由雾气凝成的形状,里面还有人形在走来走去,珠子的颜色随着人的运动变来变去的,哇!这是什么啊?
“这个就是刚刚的妖物,现在暂时成了这颗珠子。”
“为什么弄成这样呢?”
被人弄成这个样子,它肯定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吧?
“如果你喜欢刚刚那样的话,我可以再放她出来,让她再上你的身。”
眼看清明做势要松手,我连忙阻止。
“啊啊啊,不要,千万不要!我错了!”
开什么玩笑,我立刻鞠躬,老大,请你继续封印她吧……
清明握住我的手,把那颗散发着冷光的珠子轻轻放在我手心里。
我缩了缩手,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意思很明显,这颗见鬼的珠子归我了。
不是吧?!
“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她既然找上了你,就是你的了。”
我十分不想要,这颗珠子上弥漫的不止是雾气,还有怨气啊,我拿着都有点发毛,绝对是带有诅咒的东西吧!
趁清明不注意的时候,我悄悄地把它扔到了角落里。
当晚,我做了个梦。
来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寂寞的山谷里,隐约露出一角村落,这里是半天前刚刚来过的——铁姬的世界。
一个人都没有,铁姬也不在。
我顺着长长的路慢慢往前走,路边的枯树以一种怪异的姿态直直刺向天空,两边的房子也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活着的气息。
没有太阳,没有云朵,也没有活着的人。
这个世界果然是属于寂寞的。
大概是因为已经来过一次了,等到停下脚步时,才发觉记忆的惯性已经将我带到了铁姬家门前。
这里仍然是冷冷清清,一切都是静态的。
邻家晾晒的蓝印花布,是这画面中唯一一块动态的色彩。
“我好想回去……”我对着巷子上头那一条细细的天空,喃喃自语。
“那就回来吧,夏。”
面前的景物迅速消失,回归一片黑暗,我睁开眼睛,半空中浮着一颗珠子,绿幽幽的光忽明忽灭。
闹了半天是这颗该死的珠子在搞鬼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珠子就开骂,眼看着珠子的光渐渐地暗了下来,扑的一下,落在地上,然后被一只手捡了起来,放在我的枕边。
“真精神呢。”
清明看着我,眉头略展。
我躺在床上瞪着他:“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他点点头。
“那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他又点点头。
“那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和我看到的东西有关系吗?”我指了指珠子,低声问他。
“她大约也是从壶里来的吧。”清明托着珠子,它看上去似乎比我刚见到时更小了一些。
“壶里来的……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
壶中世界里,我明明谁都没有遇见。
“你怎么了,小夏?”
遥的声音将我唤回现实中来,我呆了一下,才想起来问他。
“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你发呆的时候。”
他站在我身边,两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地仰着头,望着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空。
湖水般深不可测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年轻的面容在早晨清冷的薄雾里看上去清新而健康。
此刻的遥,似乎有种令人心动的魔力。
“怎么了?”
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我。
“我突然发现,你好像也很帅啊。”
我真心地赞美了他一句,却低估了被赞美对象的自恋能力。遥眼睛一亮,手臂就圈了过来,纤长的手指扳起我的下巴,眼睛笑成月牙儿。
“请把‘好像也’三个字去掉。”
切,果然这家伙还是很自恋……
我甩开他的手,站到了一边,突然又想起了和他一起离开的完美王子未明。
“那个……未明和你,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
我立刻点头。
“偏不告诉你。”
“喂!”
那家伙坏笑了一下,轻巧地躲开了我的杀人光波攻击。
“早上好。”
“……早上好。”
突如其来的问候来自于门外的客人。
那是个颇为儒雅的中年男人,戴着细边眼镜,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看见我在看他,冲我微微一笑。
“夏小姐,好久不见了。”
“啊,欢迎光临!”
我立刻站直了身子,大声地招呼他。
“欢迎。”遥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轻倚门框,冲着客人摆了摆手,完全不热衷的样子。
这家伙对待男客人和女客人的态度,还真是截然不同呢。
如果是女客,现在一定是满面笑容地跑前跑后了。
客人似乎见惯了遥的态度,不以为意,冲他点了下头,径直走到了店里。
“又到初七了啊。”
清明从柜台里站起来,跟客人打了个招呼。
说起来,这个客人,我算是认得的。
他有个挺别致的名字,叫夏斯人。
据说他原来是本市一个企业家,生意做得很大,偏偏不肯安心经商,背地里喜欢捣弄些副业,搞来搞去还成了有名的恐怖小说家,平时的爱好就是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特别钟爱壶艺,不知道从哪个途径知道了忘川堂,从此以后,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店里寻宝。
当然,我记得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他每次来店里,都会选在阴历初七的日子,准时极了。
每个店铺都会有一些熟客,所谓的熟客也各有各的习惯,作为店员,记住客人们的习惯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夏斯人的习惯就是将店里的各个货架角落都细细地寻找一遍,不放过任何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我本来以为他这次也是一样,却没想到他进了屋里,并没有冲向货架,而是径直坐到了桌子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上了那把玄色铁壶。
“就是它,就是它,跟梦里的一模一样,老板,多少钱?”
“五十万。”清明这回报出的价格并不高,我有些意外,像这种宝壶级别的他居然只要了这个价钱,难道是良心发现了?以前一个破碗他还卖二十万呢……
“成交!”夏斯人飞快地付了账,像抱孩子一样捧起那个还留有水渍的铁壶,生怕清明反悔似的,迅速地出了门,钻进停在街角的小车,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整个过程不足五分钟,我已经看傻了。
像这回这么迅速,还真是很少见。
目送着夏斯人的车子消失在街的尽头,我才转头坐回藤椅里。
“为什么你们好像早知道他会来的样子?”
我看着遥,后者难得表现得像个忧郁美少年,趴在桌子上,一脸郁闷的悼念刚卖掉的茶壶。
“五十年一次啊,我还没有喝够呢……”原来他还在念念不忘那血水红茶。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五十年一次呢?
“这是个诅咒哦!”遥把诅咒两个字的音拉得特别长,“每隔五十年的这个季节,玄铁壶都会出现,然后会被第一个看到它的人买走。五十年之后,这把壶又会再次回到忘川堂。”
五十年一次,话说你到底多大岁数了啊?我看着遥光洁的皮肤,在心里哀嚎着,太不公平了啊,明明只是一只猫而已……
“要不要猜一猜,他买这个壶做什么呢?”
看着我郁闷的表情,遥显然来了精神,开始寻找起新的乐子来了。
是啊,他买这个壶干什么呢?照遥的说法,这并不是什么吉祥的物件啊,而且,铁姬……
铁姬还在里面!
我意识到这件事,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怎么了?”
清明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铁姬,铁姬还在壶里吧?!”
“嗯,那又怎样?”
他应了一声,又埋下头去看起书来,仿佛我说的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样。遥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安静下来。
“这是他们的缘分。”
每当遥这样子说了之后,我就知道剩下的事情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只不过,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过不了多久,或许就会再次见到夏斯人了。
事实证明,有时候我的预感还是挺准的。
不到半个月,我就再次见到了那位夏斯人先生,刚过午夜,正在我和遥吵吵闹闹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正激烈的时候。清明被我们吵得有些不悦,啪的一下子把手里的书合上了。
我吐了吐舌头,打算停止跟遥的斗嘴时,夏斯人就冲了进来,比上次的速度更快,这回简直是瞬间移动一样。
感觉只是嗖的一下,面前的椅子里就多了一个人。
我揉揉眼,没错,夏斯人稳当当地坐在那里,怀里抱着那把玄铁壶,仔细看的话,他的双手还在微微地发抖。
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他大概被我们几个盯毛了,干笑了两声。
“请告诉我,这把壶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他也被铁姬拉进壶里世界去玩了吧……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看向清明。
清明看起来很轻松,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容,他居然会面带笑容?我盯了好久,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突然觉得,明天的太阳说不定会从西边出来……
然后,他用这难得一见并且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的表情说了一句十分简短的话。
“你真的想知道?”
“请务必告诉我,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与往常的沉稳自得不同,感觉整个人都变得犹豫起来了,但是尽管如此,却仍然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愿望。
“那么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清明抱着肩,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夏斯人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梦里。”
这点我还记得,他上一次来店里买壶时,就说过与梦里的一模一样之类的话。不过这种事也并不稀奇,遥告诉过我,这是器物与人之间的缘分。
很不可思议吧。
如果遇到一件能带给你似曾相识般的强烈熟悉感的东西,那就一定是你们之前曾经有过什么缘分。
这时夏斯人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我一直很喜欢收集壶,各种各样的壶,这是有原因的。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总是做一个梦。
梦中的世界荒凉而辽阔,非常幽静,美得不可思议,在那片美好的地方,一直都有一个女人,背朝我坐着,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了腰间,风轻轻吹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幅画儿。
我一直都想要看看她的容貌,却无法接近她,我试过很多次,但每次只要接近那里,梦境就会崩塌,仿佛触碰了不能触摸的按钮一般。
唯一能够看清的,是她手里捧着的东西,那是一把壶。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壶了,却从来没有见到过相似的款式。直到那天,在忘川堂里看到它,我才确信,这就是梦中她捧着的壶!
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我把壶带回了家。”
说到这里时,夏斯人叹息了一声,眼里满是愁苦之色。
“不知道为什么,她再也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梦里的景色与从前一样,只是少了那个美丽的人影,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没办法梦到她了。而且梦的频率也变频繁了,甚至到了一闭眼,就到了那个世界的地步。
而且我发现,我无法轻易逃开梦境了,如同被困住一般,无论怎样都无法离开。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景色却完全不同了。那种苍凉感令人寂寞得想要发狂,呆在梦里,我觉得恐慌极了,而且逃不开!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闭眼,就会梦到这个地方,就会陷入这无尽的寂寞里!
我甚至变得不敢睡着了。
这一切都是在我买到这把壶之后发生的,所以我才想来问问你。
老板,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仔细观察夏斯人的话,的确能够看出,他眼睛里满是血丝,镜框下方掩盖不住的黑眼圈,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他该不会几天没睡了吧?
清明耐心地听他说完,并不立刻回答,只是从他手中接过铁壶,轻轻摩挲起来。望着他手指的动作,我觉得自己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是那颗珠子吧。
从铁壶的世界里出来的珠子。
结果清明也并没有告诉夏斯人关于铁姬的事情,只是说服他把壶留了下来,于是忘川堂里又变成了现在的情形。
我们三个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桌子中间搁着这把铁壶。
现在要怎么办?
我看看清明,又看看遥,最后看看铁壶。
清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捧了本书,看样子正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遥一脸欢喜,捧着壶去了厨房,难道又要泡茶吗?
他还真是在泡茶!
“要喝么?”他递了一杯给我。
“不要!”我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其实……味道还不错啊……”
一只手悄悄地拽了下我的衣袖,惨白的手指像白骨一样,我吓了一大跳,这才发现,铁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垂着头,悄无声息地坐在我旁边。
如果不是已经见过她,我一定会被吓死。
“呃,你出来啦……”
“嗯,刚刚那个人……好可怕……”
“可怕?”
我想了半天,难道这个可怕形容的是夏斯人?但是看他的样子,也就是个普通人而已,就算他是写恐怖小说的,也不至于会到可怕的地步吧。而且在别人看来,可怕的是你才对吧?
“哪里可怕?”
铁姬低着头,看上去有些委屈。
“每天他都强行闯到我的世界里,不停地大吼大叫的,怪吓人的,赶也赶不走,即使我躲起来,他也总是在那里转来转去的,害得我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行。”
如果我有眼镜的话,那么现在一定已经跌下来了。
可怜的夏斯人明明是因为壶而睡不着觉,逃又逃不走,到了铁姬这边,他反而从可怜的被害者变成了可恶的入侵者。
“那个……他是怎么进入那个世界的,你知道吗?”
“很久以前的一天,他突然闯了进来……从那之后,就经常突然闯进来,你看,是个很无礼的人吧!”
我沉默着,事实上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最近更是每天都来大呼小叫的,害得我只好躲起来,不敢出去。”
她再也没在我的梦中出现过……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铁姬盯了我半天,突然问我。
“夏姑娘,你的口袋里装了什么?”
啊,是那颗怨灵珠子。
我几乎把它忘掉了,赶快拿出来,放在手掌上。珠子看起来变小了很多,已经只剩黄豆般大小了。
我把它递给铁姬。
“这是你的东西吧?还给你。”
“不,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但是清明说了,它是从壶里的世界出来的啊。难道说……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铁姬。
“你确定,那个世界,真的没有别的居民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别的人啊。”
这么说似乎也没错,但我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忘记了。
第一次和铁姬一起去的时候,第二次自己去的时候……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有了!我突然想起来了!
第一次和第二次去时,邻居家院子里晒着的蓝印花布,印花布的图案是在变化着的!
我看到的两次,并不是同一块布,也就是说,有人换过它!
这样的话,那家应该是有人居住的,除了铁姬之外,壶中世界还有别的居民存在!
“听我说,铁姬!我觉得你很可能还有别的邻居。”
“不……不会吧?”
我抓着她的手,有些兴奋:“可以再带我进去一次吗?”
清明远远地瞥了我一眼,遥伏在他身边,很安静的样子,似乎已经睡着了。我走到跟前,拍拍他,没反应。
于是我望向清明。
“这个身体,可以拜托你帮我看守一下吗?”
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我,从中得到了肯定的信息后,我便靠着遥坐了下来。
铁姬悄悄地抓住了我的手,冷冰冰的,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我再度来到了铁壶中的世界。
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了,睁开眼第一感觉却仍然是寂寞。
无边的寂寞。
跟着铁姬往家里走时,我特别注意了周围的房子。虽然乍看之下,一派冷清景象,没有人也没有动物,甚至连阳光也是淡漠的。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隐藏在门里的生活气息。
没有来得及关好的窗户,谁家院子里伸出墙来的藤蔓,远处飘来的一阵酒香,巷子深处冒出的炊烟,一切迹象都表明,这里是有居民的。
“你看,那里有烟……”
我指着那道炊烟给铁姬看,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仍然很迷茫。
“在哪里?”
“咦,很明显啊,就在那里!那里一定有人家的。”
铁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那个方向,最后还是无奈地摇头。
“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想要求证一下。
“那你看得到那家人晾在门口的印花布,床单一样的东西?”
她仍然是摇头。
明明存在的东西,她却看不到。我心中一动,开始敲起隔壁人家的门来。大约敲了有七八下,院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条缝儿。
珠子从我口袋里钻了出来,颤巍巍地穿过门缝,飞进了院子里。
片刻之后,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从门后钻了出来,一张非常恐怖的脸木然地打量了我两下,把门打开了。
仔细看她的脸,我吓了一跳,大约是肌肉的关系,五官看起来像移位了一样,大半张脸上的皮肤都是新旧交替着,裸露着肉红色的伤痕,似乎曾经遭受到什么伤害而导致了严重的毁容。
“进来吧。”她侧过身子,招呼起我来。
我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拉着铁姬进了院子。
因为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是这么久以来,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我还没站定,她就开口了。
她的声音冰冷而缓慢,在我听来非常熟悉,我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就是那天被封进珠子里的女人。
“这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她,提出了早就想知道的问题,旁边的铁姬扯扯我,有些紧张。
“夏姑娘,你在跟谁说话?”
我愣住了。
明明就在对面的人,铁姬却完全看不见。我急忙问对面的珠女:“我是一个人吗?”
这问题显然有些奇怪,她也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
“你是一个人。”
铁姬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铁姬吗?
“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继续问她。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她们彼此都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顾不得旁边铁姬的疑惑,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以前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兰?”
平王之女兰姬公主,遭受玄铁壶诅咒而发狂,最后严重烧伤,不治身亡。眼前的这个毁容得已经看不出原来容貌的女人,就是兰姬公主。
看着她的模样,我也不由得感慨起来。
所谓人生这东西,谁能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告别了兰姬公主之后,我跟着铁姬回到了她的家里,这是一幢相当大的宅子,一个人住的话,的确是会感到寂寞。
只是我觉得这里,应该不会只有铁姬一个人才对,因为内院的厢房中,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趁铁姬不在,我循着声音走向那间屋子,看室内的布置,这里应该是间铸造室了。
屋内很暗,没有点灯,全凭熔炉里熊熊的火光来照明。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坐在角落里,面前堆着好多个不同的铁壶,他眼神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铁器,偶尔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大概是我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光线,男人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他眼神很锐利,让人心中一凛,我急忙换了个地方,往旁边的空地上站了站。
“你是谁?……”
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男人有些疑惑,询问起我来。
“抱歉,我只是路过的行人,听到这里有声音,不由自主就进来了,我这就出去。”
我胡乱扯了个理由,想搪塞过去。
“行人?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行人了……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细细打量起我来。
“衣裳样式很奇怪,这是远处的风俗吗?远方的客人,这一带都没有别的村民,来这种荒凉的地方能做什么呢?”
“我不小心走错了路,误入了这里。”
“误入……吗?恕我直言,客人要想离开这地方,怕是不容易了……”
“此话怎讲?”
男人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其实对于他的身份,我也已经猜到了。
这个人应该就是铁姬的父亲——铁冶子了。
看样子他与兰姬公主一样,都是因为此壶而结缘,故而流落到这壶中世界的吧。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房子里,应该都是有人居住的。
而且他们一定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与这把壶有过交集!
和兰姬一样,铁冶子应该也不知道其他居民的存在,假如我没有猜错,就连他和铁姬之间,恐怕也互相无法感知。
“您是一个人生活吗?”
“在下一介孤老,并无妻儿相伴。”
果然是这样。
这样子实在太过残酷了,明明就近在身边,却无法察觉,明明并不是一个人,却必须要承受永远的寂寞。
我望着铁冶子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将铁姬就在这幢宅子里生活的事情告诉他,却想起了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不要试图破坏某个世界的秩序,对于改变不了现实的旁观者来说,顺其自然是唯一的选择。
我是改变不了这里的任何现实的旁观者,然而我又实在无法冷酷地作壁上观,被眼睛看到的画面所影响到情绪的我,不仅是个差劲的观察者,更是个弱小无能的人类。
明明改变不了,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产生痛苦这种情绪呢?
我什么都无法做,只能默默地看着而已。
“痛苦的话,就回来吧。”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清明平静的面容。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对他笑一笑,很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给他,却没有得到回应,那家伙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说了一句话。
“为什么要哭呢?夏?”
为什么要哭呢?我明明,是想要笑的啊。
我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于是将手蒙在眼睛上,尽情地感受着泪水的温度。
一只大手覆在了我手上,我看不到他,却感觉那只手轻轻地把我的手拿开,在眼皮上轻轻抚着。他手上有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非常好闻,我感觉一下子就清醒了起来。
清明低头看着我,表情很温柔,就连眼睛里也似乎带着暖意,这少有的柔和态度,让我几乎怀疑起真实感来,难道这里才是梦境?
清明给人的感觉是黑色的,即使在这样阳光灿烂的下午,他看起来也依然是安静而厚重的,就像暗夜一般。
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看不透的秘密。
“睡醒了?”
清明俯下身,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他脸的距离实在太过接近了,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甚至直接吹到了我耳朵上,痒痒的,怪异极了。
这……到底是在唱哪出戏啊?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承受不了这么快的运转速度,已经直接进入了死机状态。
“怎么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我真的……就这么可怕吗?”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不是可怕……而是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莫非清明被遥附体了?
还是说,现在是COSPLAY时间?
“那个……我可以先起来吗?”
总之,先脱离这种尴尬的情景再说。
清明收回手,没有再说话,脸上也恢复了一贯的表情,我有些忐忑不安,讪讪地问道:“遥呢,这是他的房间吧,他去哪里了?”
“他在外面。”
“对哦,我都睡了这么久了,到营业时间了吧!我先出去做下准备……”
如同得到大赦一般,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跑去店外面了。
店堂里坐了一堆人,勾肩搭背的,不知道在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
我正在仔细辨认都是些什么人,坐在旁边的黑无常先瞥见了我,笑嘻嘻地冲我招手道:“我正打算去黄泉司看看你是不是非法入境了呢?你自己倒先回来了。”
戴着白玉面具的久远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急忙鞠了个躬。
“欢迎光临。”
“不用这么客气的,小夏。”久远拉了一把椅子,示意我先坐下,我道了谢,老实坐下,目光扫射了一番,才发现音量惊人的白无常大叔也来了。
他坐在椅子里,戴着墨镜,不说也不笑,看起来颇有硬派明星的范儿。
怀里还抱着一个乖巧的小男孩儿,男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注意到我目光之后,他一下子从未明腿上跳下来,往我这边跑来。
“姐姐好。”
“好久不见,小洛还是这么可爱啊。”
我摸摸他柔顺的头发,心顿时柔软了一块儿。小男孩严肃地看着我,义正词严道:“姐姐,人不可貌相的。”
“我觉得你不说话,可能会更可爱一些……”
我看起来就这么像花痴吗?已经沦落到了被小孩子说教的地步了吗?
“哈哈哈哈……小洛你这样说,这家伙可是会生气的哦。”
遥的笑容是十足的幸灾乐祸,小洛眨着眼睛,天真地问他:“遥哥,姐姐为什么要生气?我没有说错啊?”
“在面对女人的时候,对错是没有意义的。”
黑无常适当地接过了话茬,旁边的遥也点点头,以示同意。
“……”我看着这群人,觉得暂时闭嘴会更明智些。
久远略带歉意地对我说:“抱歉,黑大人一向都是这样,请别在意。”
忽略外表的话,这群人里最正常也最温柔的人,绝对是久远。
我对他笑笑:“你也很不容易啊,跟这种人做同事,平时很辛苦吧?”
“不,黑大人有着出众的才能,与之共事是我的荣幸。”
我有些钦佩地望着久远,能若无其事的将一脸痞相的黑无常夸成这种程度而不觉做作的,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第二人能做到了。
“你们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说起这个,我才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这么多人突然过来,应该不是来叙旧的吧。
“嗯,跟二位大人一起过来收拾妖壶,顺便收治流魂。”
“妖壶?”
难道指的是铁姬壶?我急忙看向桌子,铁壶仍然立在桌子中心,然后仔细看的话,已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它原本的那种诡异感,似乎凭空消失了。现在那里的,只是一把普通的旧铁壶而已。
“请不用担心,就在刚刚,工作已经完成了。”
久远见我凝视铁壶,以为我在担心别的方面。我顾不上解释,只是揪着他问:“流魂……那里面的流魂们,都去了哪里?”
“放心吧,它们已经脱离了时间的停滞,以后都会继续正常轮回了。”
“这样啊……”
“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反倒比较好吧。”
我沉默了,仔细想想,这样倒也没错。否则在那种寂寞的世界里,永远孤独地活着,反而更像是一种惩罚。
“某些时候,不要想太多会比较开心些。”
久远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在我耳边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站起身来,跟在黑白无常身后回去了。
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才瘫坐回藤椅里,望着被留下来的铁壶发起呆来。
“在想什么?”遥从身后拥住我,脑袋在我肩上轻轻蹭来蹭去。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靠在椅背上,茫然四顾。
“要我来安慰你吗?”
“不了,谢谢,我觉得被你安慰下说不定会更糟。”
“真是过分呢……”
“最没有资格说我的就是你吧……”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句,他立刻就来了劲头,一定要跟我争论到底才行。看着活力十足的遥,我突然觉得,妖怪真好啊。妖怪没有这么些多愁善感的小心思,会比较开心吧。没心没肺真是好。
时间过去了很久,从那之后,夏斯人再也没有来过忘川堂,偶尔在报纸上会看到他的新动向,精神十足的样子。
我想他应该已经从梦的世界解脱了吧,或许已经完全把壶的事情忘记了也说不定,反正这种让人迷惑的东西,忘掉也好吧。
时至今日,玄铁壶仍然摆在忘川堂底层落满灰尘的货架上,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个主人。
或许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些触不到的邻居吧。
你,寂寞吗?
第四个故事:子非鱼
遥站在我面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据他说突然发现我的藤椅比他那把要舒服,非要坐我这把椅子,纯粹没事找事,我当然不理他那么多。他用哀怨的眼神看了我五分钟之后,终于悲愤地走掉了。
我松了口气,转头看看清明,那家伙和平时一样,安静地坐在柜台里看书,只不过今天他手里的那本似乎是个大部头,我偷瞄了一眼封面,居然是《康熙字典》,当即无语,他以为自己是扫描仪吗?
一分钟之后,一只黑猫嗖的一下蹿到我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之后就开始耍赖装死,遥这家伙还真是幼稚!在揪耳朵扯尾巴均不奏效之后,我放弃了,反正抱着一团毛茸茸的毛团也挺有手感的。
夜很平静,外面的街上也没什么人,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黑猫,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早已淡忘了的往事。
从小到大,我要好的朋友用一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苏扬就是其中一个。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和我趣味相投,一起熬夜看电影,一起通宵赶毕业设计,性格爽快,颇有人缘,重要的是,她还是个美女,更重要的是,她的运气很好。我的霉运丝毫传染不了她,所以我也乐意跟她一起逛街出游,比较没有负罪感。
大三那年暑假,苏扬和我商量着出去旅行,准备去附近的古镇上玩几天,她办事向来麻利,订旅馆买车票这些杂事基本上都被她包办了,我只需要整理自己的行装就好。目的地是邻近城市的一个小镇,两个小时的火车外加一个小时的汽车后,我们终于站在了镇子口。
这里是典型的南方水乡,一条小河从镇中间穿过,两边的人家依水而居,感觉十分惬意,大概是午睡时间的原因,街上很安静,只偶尔见到几个老太太坐在屋门口轻声地聊天,见到我们,投以友善的微笑,让人心里暖暖的。小镇巷子很多,苏扬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找预订好的旅馆。
“应该就是在前面啊……地图上就是这样的,小夏,我们再往前走一点吧。”苏扬看着简易的手绘地图,对我这么说着。
感觉已经走到小镇的深处了,周围环境愈发的幽静,我看着旁边河道里的清得快见底的水,漫不经意地答应着:“好啊。”基本上有苏扬在,我这个路痴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跟着她走就对了。
正神游着,苏扬的大嗓门一下子把我喊回了人间,她兴奋地指着一处水面:“小夏,你看!水里有沉船呢!”
“咦?真的有呢。”我来了兴趣,靠近来细细观察起来。那处的水面比别处的都来得幽深,水底隐隐地露出一角乌篷来,细看里面还有很多小鱼,在船舱里游来游去。
船看起来还不小,结构还很新,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把它打捞起来,我很有兴趣地研究着这艘沉船,突然发现有样东西飘在水里,那是一块白色的布料,在水里一摆一摆的,似乎是谁家的衣服落到水里,被沉船给钩住了。正思量着,衣服像有灵99lib?性似的,摆了一下,居然慢慢地动了起来,袖子处还伸出了一双手,抓住沉船的帮儿,坐了起来。
“啊!”我惊叫了一声,却发现那原来就是个人,只是黑发在水中漂浮着,让人没有看清罢了。那人坐在船帮上,用手轻抹湿淋淋的头发,对我轻轻一笑。
这是个有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笑起来让人觉得十分妩媚,一声轻笑之后,他又扎回水里去了,半晌也没上来。我等了一会儿,连他的人影儿也看不见了,不由得有些担心,便问苏扬:“那人半天没浮上来,会不会有事啊?”
苏扬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什么人?”
“就是刚刚从船下浮上来的那个男人啊,长得还挺帅的。”
“你不会想帅哥想疯了吧?哪里有男人啊,我看了半天,只看到一群鱼影子……”苏扬打趣道。
不会又是那些东西吧?我意识到了些什么,不由得打住了这个话题,口里却说道:“跟你开玩笑的啦,咱们快去找旅馆吧,我有点累了。”
苏扬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继续开始找旅馆。
那家名为双鱼客栈的家庭旅馆,其实就在不远处,只不过原木招牌被茂盛的爬山虎给挡住了,所以我和苏扬一开始愣是没看见,直到打了两通电话,才找到这个地方。
精致的二层小楼,我们订的房间在二楼,需要踩着老式的木制楼梯爬上去。我们到来的时候,旅游旺季已经过去了,但二层居然也住满了,据老板说,都是附近大学里的女孩子来散心的,这说法听上去,很让人安心。
客栈老板是个男人,大概二十六七的样子,长得很标致,一双凤眼生得格外好看,总是爱似有似无地那么瞟你一眼,却又飞快地移开。看到他时,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明明是张陌生的脸,却让人觉得那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一样。
再一看苏扬,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完了,这丫头八成是陷进去了。追求苏扬的人很多,但她一直都没对谁上过心,但现在苏扬看这个男人时闪闪发亮的眼神,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满满的爱恋与迫不及待,苏扬完全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女生。
“小夏,你说我这件衣服好看吗?配这个包会不会有点奇怪啊?”在她第N次问我同一个问题后,我终于忍不住发问:“苏苏?你不会真喜欢他吧?”她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当然是真的喜欢,一见钟情式的喜欢!本姑娘终于明白什么叫一见钟情了,哈哈!”
“你不会打算在这里长住吧?”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先住下再说吧,反正价钱也不贵,等你不想呆了,我就送你回去,好吗?”
难道你还要返回来找他不成?这句话被我生生地咽到了肚子里。因为苏扬已经打扮好,迫不及待地准备下楼了。
我愣了一下,追上去,塞给她一个小牌牌。
这是什么?她问。
平安符啦,出门在外的,带上比较好。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那个是师弟给的符咒,驱邪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应该把它给苏扬。
是吗?她看了一下,把它放进包里,咱们去吃饭吧?
楼下客厅很大,我们占据了靠窗的一张桌子,老板亲自下厨,做了几菜一汤,清炒西兰花,香干炒腊肉,皮蛋豆腐,还有一道芙蓉蛋汤,色香味俱全,苏扬极力邀请他一同坐下来吃,他却只是摇头。无奈的苏扬只得放弃了这个行动。还别说,他的手艺真是不错,在这个年代,长得好看又会做饭的男人的确是不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扬几乎整日黏在他身边,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目光,我非常识趣地给她制造了双人空间,几乎大部分时间我都独自在外面乱逛。所幸古镇上还是有不少值得游玩的去处,几日下来,倒也觉得不虚此行。
镇上年轻人很少,倒是经常看到老头老太太们在外面扎堆儿聊天,估计年轻人都出去闯世界了,毕竟这个古镇对于年轻人来说,有些过于安静了。而且经过这几天的溜达,我发现了一件不太寻常的事,这个镇子上没有猫。
一只也没有,不止家猫,连流浪猫都很少见。这实在有些奇怪。因为老太太一般都会喜欢养猫,就算不养,流浪猫也应该有几只吧?可在这里,我居然一只猫也没遇见过。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许只有我这个爱猫之人才会觉得这不正常吧?
我踏着青石小径,慢悠悠地闲逛,不知不觉居然又走到了第一天发现沉船的地方。周围很僻静,空气里的安静甚至让人有些窒息。我有些犹豫,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鼓起勇气往水里望去,还好,水很清,能见度颇高,可以看到水里一群群的小鱼游来游去,至于那天我看到的白色布料,早就不见踪影了。我定了定神,这里感觉不到一丝不祥的气息,果然那天是我的幻觉吧?毕竟和苏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还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些东西呢。
我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暗笑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想想本来到这里就是要旅行的,好好散心才对啊。顺着河岸边的青石台阶走到水边的平台上,这里是平时女人们洗衣的地方,原本粗糙的青石已经被岁月磨得光亮,靠近石壁的浅水里,一群小鱼聚在一起,像是在开会似的,十分活泼。我玩心大起,伸手想去捞一尾,正值夏日,手浸到清凉的水里应该是件很享受的事。
但我却享受不起来,因为我的手被人握住了。
被一个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的男人握住了,他的手滑不溜秋的,凉凉的,明明看起来柔弱无骨,我却挣脱不出来。
那个男人一手托腮,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抓着我,他微微仰着头,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是在找我吗?”他问。
我不能回答,即使我刚刚的确有找他的意思。妖怪这种东西,一旦搭上话就会纠缠不清,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我沉默着,他却不以为意,继续跟我说话。
“来得好晚呢,我以为你会更早来看我呢?”
我不语。
“我在这里很寂寞,你呢?你寂寞吗?”
下一句话八成就是,你来陪我吧。妖怪总是这么一套说辞,坚决不可以回答,一旦答应就完了,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他也没办法的吧。我悄悄摸了一下口袋里师弟给的驱邪符咒,稍微安了一点心。
“寂寞的话,我来陪你玩好不好?”
“呃?”
这个妖怪没有顺着惯用的套路说下去,却换了种说法,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居然一不小心出声了。这下糟了,我摸出口袋里的驱邪符咒,手忙脚乱地往他脸上糊。
他没有松开我的手,却也不动了。
起效了吗?我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打算迅速开溜,可惜没有跑掉,我的另一只手被他抓住了,他毫不费力就把符咒扯了下来,笑得无比灿烂,我却觉得遍体生凉。
“小姑娘,我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
符咒完全没有用,这证明他已经不是一般的小角色了,也间接证明了一个问题,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他扬着那张残破的黄纸,毫不在意地扔掉了,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脸,“呐,要不要再拿些来试试?兴许哪一张能派上点儿用场呢。”
我的牙齿已经开始打战,他笑得越美,我就越怕,美丽的事物,往往是有危险的,这道理对人和妖都是通用的。
抚着我脸的手微微使了些力气,那双桃花眼里找不到一丝笑意,然而他的确是在笑。
“陪我玩一会儿吧?”他这么说着。
来不及叫喊,我就坠入深深的水里,眼前甚至还看得到河岸上走过的行人,显然那人没有看到我,在这个僻静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我落水,等苏扬想起我的时候,至少也会是天黑,那时我应该早就死了吧。
即便耗尽了爷爷的心血,我也只能活到这里为止吗?
腰上有一双手,这双手拖着我一直往深处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光亮离我而去,周围一片黑暗,未知的恐惧让我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下潜了多久,他停下了。黑暗中我的脚触及到的,居然是坚实的地面。
我有些不敢置信,睁开眼睛,眼前的情景却更让我吃惊。
这是一片很宽阔的地方,简单的石桌石凳,样样俱全,四周的石壁发着柔和的白光,将这深沉的水下,照得如同寻常人家的室内一样。
当然,寻常人家的室内是不会有这么多鱼儿游来游去的,就算有,那也是在鱼缸里。
而这里,与其说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更像水族馆里的大鱼缸。
我想起自己被拖入水中之后,居然完全没有呛水的感觉,不由得伸手在周围捞了一把,手里缠上了一缕水草,这的确是在水里,之所以我没有淹死,大概也是旁边这个人的原因了。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本来以为自己这回死定了,却不知这个人在想什么,我偷偷地朝他腿上瞄了一眼,非常漂亮的两条腿,修长而笔直,并没有意料中的鱼尾巴,看来他不是人鱼。不过想想也是,只有童话看多了的人才会认为一条小河沟里有美人鱼吧。
话说回来,他到底是什么存在呢?反正已经落入对方手中,索性死也死个明白。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什么东西?”
一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我又接着问,“你是鱼妖吗?”
这回他回答了,答案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啊,我是什么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鱼。但是我慢慢发现,我和这些孩子们长得不太一样,之后我又想,也许我是个人。但他们和我还是不一样,我试过找人陪我玩,可她们一看到我,就会尖叫,然后逃跑,即使我把她们抓来,她们也没办法像我一样呆在这里,总是很快就死掉了。所以我,应该也不是人。”
他倚着身后那道看不见的水屏,有些忧伤地问我:“我是不是很失败?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长发在水里随意地飘散着,隐藏在长发下的精致的面孔,写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孩子气。
一时间,我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回答他。
对于这样一个,迷失了自我的妖怪,要跟他说什么才好呢?
他的声音仍然在耳边继续,是那么的轻柔与飘忽。
“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梦里我是一条鱼,在清清的水里游来游去,好不自在,但有时我也会做其他的梦,梦里的我像每一个岸上的人一样,用两条腿来走路,有所谓的朋友和亲人,但梦醒了之后,我又变成了没有任何人认识的我。到底哪个梦才是真的呢?或者说,现在的我才是梦吗?”
他在我身边游来游去,一双手抚上了我的脖子。“呐,你能告诉我,现在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吗?”
我仍然无法回答。
到底现在是梦境,还是现实呢?我也有些迷茫起来,究竟我所处的水下是梦境,还是水上是梦境呢?
“庄周梦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个典故,不管几千年前的庄子怎么做梦,眼下的我却不能再继续做梦了,我不能被他迷惑,心念一转,我就开始换话题。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什么名字呢?”他想了很久,最后告诉我,不记得了。
连自己名字也不记得了的妖怪,让我无端端生出几丝怜悯来,“我给你取个名字,要不要?”我这么问他,口里早已有两个字眼按摁不住,就快要跳出来了。
他微微睁着眼,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轻笑一声,不无愉快地答应了。
那就叫非鱼吧。
这名字于他,再合适不过了,我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起来。
非鱼,非鱼,他重复着这个词,口中吟起细碎的话语。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那双桃花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很久以前,我好像有过这样的对话。”
“嗯?”
“那晚的月光很清亮,我们在河边赏月,看着水里的鱼,有个人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是的,我想起来了,说过这样的话。”
“有个人?”我问道,“是谁?”
他再次摇头,不记得了。
对着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妖怪,真的是很无奈,不过他似乎接受了非鱼这个名字,让我多少有些小小的安慰。
“呐,你陪我玩一会儿吧。”他似乎不再纠结梦境或现实的哲学问题,转向眼前的活人了。
“你打算把我怎么样呢?”到这个份上了,我居然还能保持冷静,真是有些佩服自己了。非鱼似乎很开心,温柔地帮我拂去脸上的水草。
“当然是要你陪我玩了,一个人实在是太无聊了。”
“那如果我不愿意呢?”我退开一步,躲开他的手。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眼睛无声地传递着这个信息。我呆坐在石凳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开玩笑,一直待下去我一定会死吧。
“我又不是鱼。”无意识的这句话冲出了心里。
“我也不是鱼。”那家伙笑眯眯地看着我,没有一点儿要让步的意思。
横竖都是一条死路,我索性把话挑明了,告诉他:“我是人,不是鱼,我对呆在水下一点儿兴趣都没有。”非鱼的脸色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好看了,但还是挂着笑,温柔至极的笑,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就那么静静地盯着我,也不说话,就只是盯着。
被他那双眼盯着,我不藏书网由得发起怵来,这家伙不会恼起来,现在就掐死我吧?然而他什么都没做,就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问我:“假如我呼唤你,你还会再来见我吗?”
傻瓜才会来吧,我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
非鱼看着我,又是一声悠悠的叹息,将他的手紧紧贴在我的眼睛上,那只压迫眼睛的手用了一些力气,我感受到的,是冰凉的刺痛以及黑暗,然而片刻之后,这黑暗就为光明所代替了。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之前的石台,脚下是潺潺的流水,浅得一眼就能望到底,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切都那么正常,我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干燥得一丝水迹都没有,水下的石室,那个桃花眼的男人,以及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但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一场梦,因为我的凉鞋带扣上还残留着一缕纤细的水草,它甚至还是湿润的,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水面很平静,但我有种说不出的恐慌,似乎随时会有东西从里面钻出来一样,如果再被抓住,我还能出来吗?不敢继续想下去,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
跌跌撞撞地回到客栈,却没有看到苏扬,房间里没有,楼下客厅也没有,整个客栈只有老板一个人。他坐在靠窗的桌子上,悠闲地喝着茶,偶尔向窗外张望几眼。苏扬居然没有和他在一起,真是稀奇,于是我向他询问苏扬的下落。
“她出去散步了。”男人轻描淡写地说道,“要坐下一同品茶吗?”
这会儿哪有品茶的闲情逸致啊,我这么想着,身体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坐到他对面了。
或许是平静的氛围让人觉得放松,或许是害怕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或许是想聊聊苏扬和他的进展,又或许,我只是想好好看看眼前这个人而已。
这个人每次见面时都会给我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轻快地抽身离开,以至于我对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却记不起这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样一个本该陌生的人,却在苏扬一遍又一遍的话语里变得生动起来,让人也渐渐觉得他应该是相识已久的老友一般。
小夏,你知道吗?庄是孤儿,从小就独自生活,所以做饭才那么好吃。
小夏,你知道吗?庄的笑容真灿烂,耀眼到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小夏,你知道吗?庄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我觉得自己好像陷进去了。
小夏,如果以后我做了双鱼客栈的老板娘,你一定要常来住啊。
我注视着庄,想从他身上找出苏扬所描述的那个影子来,但是我失望了,眼前这个悠闲地饮茶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与苏扬口中的庄联系不到一块儿。
他就只是安静地坐着,无论是烦恼,还是喜悦,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对面端坐的是一尊石像。
然而石像对我笑了,他狭长的凤眼里闪动着神秘的光彩,以及一种模糊不清的情绪。
喜欢这茶吗?陈年的普洱,加上五百米的深井水,用松木炭火慢慢烧开,味道很不错呢。庄替我斟了一盅,轻轻地向我讲解。
我不懂这些,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一直沉默下去的话,似乎有些让人不快,于是我决定找些话题来同他聊。
“你做饭很厉害呢,嫁给你的女孩子一定很幸福。”我决定先称赞下他,好话没人不爱听。
“谢谢你的夸奖。”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显出怎么高兴来,也对,帅哥应该经常被人夸的,估计都已经免疫了。
我开始找别的话题问他,比如,为什么客栈名字叫双鱼客栈呢?难道你是双鱼座吗?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
这个镇上有个关于双鱼的传说。据说很久以前,有个男孩在小河里捉到了一条红鱼,那条鱼很漂亮,所以那个孩子非常喜欢它,把它放到水缸里养了起来,后来有一天,男孩回到家里时,发现鱼不见了,他很伤心,就到处找。可惜没有找到,后来那个孩子就又去河边,想要再捉一.99lib.t>条一样的红鱼,当时红鱼是很稀奇的,那孩子蹲守了好几天,也没有遇见同样的鱼,后来他就投水自尽了。
镇上的人打捞了很久,也没找到他的尸体,奇怪的是,自从那之后,这条河里就多了很多漂亮的红鱼,后来就有人说,那孩子的前世也是鱼,他捉到的那条红鱼是鱼妖,引诱他回到了水里,后来那条河就有了个新名字,叫双鱼溪,而镇上的人,也渐渐地不吃鱼了。这间客栈在双鱼溪前面,自然就叫双鱼客栈喽。
对了,顺便说一句,我的确是双鱼座呢。
到处都有传说啊,等等,难道那个男孩是……非鱼吗?如果是这样,倒也说得通,我正思索,却听到一声细小的猫叫,以及清脆的陶瓷碰撞声。猫叫是我的短信铃声,短信是移动照例的扣月租通知,陶瓷碰撞声是庄碰到了杯子,他脸上失去了惯有的镇定自若,有些小小的狼狈。
“你不会怕猫吧?”我有些惊讶,又觉得好笑。
“当然不是怕,只是对猫有些过敏罢了,而且,这里是不可能有猫的,所以听到猫叫有些惊讶。”他耐心地向我解释。
“不过,虽然我不喜欢猫,但我喜欢猫一样的女子,比如你。”
我吃了一惊,他的手覆上了我的。“留下来陪我吧。”他紧紧盯住我,我注视着那双眼睛,总听苏扬说庄的眼睛会说话,今天终于见识到了,真的是很迷人的眼睛呢,被他这么一看,我居然忘了挣脱。
小夏,我觉得我是陷进去了。
苏扬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幽幽的,我一个激灵,甩开了庄的手,往楼上跑去,苏扬不可能独自出门散步,我太了解她了,她去了哪里呢?长长的木质楼梯,走起来格外的响,走廊里很安静,这家客栈有很多好处,其中之一就是安静,可现在我宁愿它吵闹一点,也不想这么安静,我惧怕这种空无一人的寂静感觉。
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后面迎接我的,是水,充满了整间屋子,淹没了天花板的水,红色的鱼在床上方游来游去,水草飘荡其中,那情景很是妖娆,我只愣了一下,立马转身向后准备开溜,然而已经晚了,走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外面也是一模一样的房间,一模一样的陈设,一模一样充满了水,整个客栈,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鱼缸。
那房间也有一扇门,我怀着侥幸的心理,用颤抖的手拉开了门,结果令我很失望,外面也是一个充满了水的房间,即使再拉开那一扇门,也是一样的,我已经被困在这个大鱼缸里了。
对面的窗台上坐着一个人,两条长腿在水里漫不经心地晃悠着,俊美的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看见我,只是扬起一只手,悠闲的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
非鱼!我有些吃惊,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不过再想想也不奇怪,这些水,八成也是他搞的鬼吧?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呢?这里原来是客栈,还是双鱼溪的水底?苏扬呢?苏扬在哪里?想到苏扬,我有些着急,我必须离开这里才行,但是现在要怎么才能出去呢?
“你想离开这里吗?”非鱼问我。
我忙不迭地点头,不想离开才怪呢。但是,我可以相信非鱼吗?看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睛,我有些犹豫。“你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笑了,带着那种嘲弄的表情,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看着我。
“你明明就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呢?”
我一时语塞,是啊,我根本就没有真正相信过他,自始至终,我相信的都只有自己而已。
“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非鱼留下这句话,便不见了,如同他出现时一样,消失得也很彻底,现在这个巨大的水箱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蜷缩在房间一角,不知道如何是好,到处都找不到出口,每扇门背后的景象都是一样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水里营造出斑驳的光影,我看着那光影,突然想起,有阳光,那里应该是真实的!我几乎是冲着扑过去打开窗户,却被巨大的失望所击溃,窗子外面也是一样的景象,到处都充满了水。
我几乎快哭出来了,但我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一定不能放弃,我一定要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爷爷曾经告诉过我,任何阵法都是有弱点的,幻术和梦境都只不过是迷惑人心的东西而已,找到那个点,整局就可以破掉了。
再复杂的迷宫,也总会有个出口,这里的出口又设在哪里呢?在这些一模一样的景象中,必定会有一个地方是不同的,我一定要找到它。
到底哪里是不一样的呢?我四处寻找,终于发现有个地方看起来有些奇怪。
在窗外房间的角落里,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有个小小的黑影,仔细看,它在活动着,那是一个人的形状。
我瞪大眼睛去捕捉它,实在是太小了,如果可以放大点就好了,我在心里想着。黑影却真的变大了不少,也更清晰了,这次可以看得很明白,那是属于一个人的背影。
我使尽浑身力气,冲着那个背影喊道:“庄!”
他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问我:“这茶,好喝吗?”
鱼缸像是被人打破了一样,房间里的水开始迅速退去,顷刻之间,一切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依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庄用那会说话的眼睛,无声地询问我,这茶,好喝吗?
夕阳投射在他脸上,看起来暖暖的,我却觉得温度陡然变得很低,有种强烈的冲动,想 8981." >要逃离面前这男人的视线,但我一动也不敢动,刚刚那种强烈的无力感还笼罩着我,我很害怕,如果拉开门再看到同样的情景,自己会不会疯掉呢?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时间在钟摆的滴答声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直到整个客厅渐渐陷入黑暗,灯火悄然亮起的时候,庄开口了。
“我已经不想再一个人了,和我在一起吧。”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听起来好像电视里那些有为青年求婚时的腔调。
我一阵恶心,这个人把苏扬当成什么了?那苏扬呢?她那么爱你……我想说,心里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愤愤地瞪着他。
幸好,这种局面很快就被打破了,几个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有客人来了,庄丢下我,起身迎接客人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他从我身边经过时,俯下身,对我来了一句,夏,我说过的话是认真的。
我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进来的是几个年轻女孩子,似乎是相约来自助游的,非常活泼,一进来就围住庄,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趁这个机会,我飞快地溜去楼上客房,在楼梯转角处不经意地朝下瞄了一眼,这一眼让我倒抽了一口气,那哪是什么年轻女孩子啊!瘦骨嶙峋的身体,深陷的眼窝,脸色青白,头发像水草一样湿淋淋地披在脸上,手臂上长满了鳞片一样的东西,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煞是吓人。更可怕的是,庄的手腕上也有同样的鳞片……
庄在她们的包围里远远的朝我看过来,漂亮的凤眼里寒光一闪,给了我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只觉得十分恐怖,不敢再看他,立马转头往楼上跑。
推开门,苏扬正好好地坐在床上看电视,看见我跑进来,笑着问我:“怎么了?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谢天谢地,苏扬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要怎么用语言来表达,只是对着她不停傻笑。
“苏苏,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说什么傻话呢?我一直在浴室洗澡,根本没听到你叫我啊。”
我已经不想深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小镇,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
“呐,苏苏,我们回去吧?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还是早点回去吧。”
“明天早上再说吧,小夏,我现在很困了,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喂……”伸出去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满室寂静,回答我的,只有她平稳的呼吸声,苏扬已经睡着了。
她睡得香甜,我却不敢睡,尤其是无意间看到那一幕之后,庄手臂上的鳞片,以及那群怪异的女人,这间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客栈,处处都透露着诡异,庄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更是让我害怕,强烈的恐惧感让我神经绷得紧紧的,我检查了三遍门窗,才敢上床,钻到被子里,手里紧紧攥着护符,耳朵竖起来,不放过外面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
害怕的时候总是怕什么来什么,在自己密集的心跳声中,我听到了一个不同的声音。
人走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缓慢而沉闷的脚步声,慢慢地朝着这个方向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的门口。
“夏……开开门……”门外传来庄的声音,我死命地推苏扬,她睡得很沉,没有一点儿反应。我怕得缩到被窝里,不敢出声。他的声音很奇怪,明明很温柔,却有种无形的压力,让人觉得心里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
仔细听的话,门外并不是只有庄一个人的声音,在他周围存在的,还有另外一种细微的声音,如同很多虫子聚在一起扇动翅膀,嗡嗡的,那是一群人在窃窃私语,她们在说,过来,过来……
我想起楼下那群诡异的女人,头皮都开始发麻了,庄依然在不停地敲门,不停地呼唤我。他的力气很大,那块薄薄的门板在他的不断撞击下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我急了,一骨碌跳下床,拖起房间里唯一一张可以挪动的桌子堵住门,又拖着我那单人床往门上堵,把门堵得结结实实,做完这一切,才抱着被子发起抖来。
脸颊感99lib?受到一线凉意,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打湿了,脖子上挂的小袋子也湿了,那里面装的是爷爷亲手写的平安符,这么多年从未离身过,我急忙取下来将它展开,朱砂写就的字迹已经有些洇开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在我将它展开的那一瞬间,庄的声音,外面低语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门板也停止了晃动,这道符的灵力这么大吗?我有些吃惊,因为这只不过是道平安符而已,明明连师弟的驱邪符咒对非鱼都毫无办法啊,庄的力量也绝不会在非鱼之下。
难道说,爷爷,你在天上看着我吗?
我又喜又悲,几乎要落下泪来。
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却把我的泪生生地又逼回了肚子里。
“夏……”是庄的声音,他还在外边!
“夏,来陪我吧,和我在一起好吗?”我拼命地摇头,却发不出声音,我不要,我绝对不要和他在一起,绝对,不要变得跟那些女人一样。
“不要再错下去了……”另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非鱼居然也在这里。
他的声音里没有以往那么多戏谑,显得很忧伤。
“已经够了……看看我,再看看她们……你还不够吗?”
“你放过她吧,不要再浪费一条命了,无论是谁,都无法变成你想要的样子……”非鱼有些无奈,“我已经不想看着同伴再增加下去了……”
“你们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算,看看这群丑陋的东西吧……根本什么都不是!”庄的声音很温柔,吐出的话却让人冰到骨子里。
“你还是那么任性……”非鱼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已经不会再陪着你玩这种没有意义的游戏了。”
庄没有理他,又对我说道:
“小夏,我只想要你一个,我保证,你会好好的,不会有事的。”
非鱼,非鱼,救救我……我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但令人失望的是,非鱼如同消失了一样,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反倒是庄的声音,一直持续不断的,轻柔地在门外响起,随着他敲门的动作,门也开始再度晃动,越来越激烈,脆弱的锁在他的声音中瑟瑟发抖,感觉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小夏,我爱你,来我身边吧。”
庄的话语如同甜美的毒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在他的声音里,我渐渐忘记了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迷恋感,想要到他的身边去,想要填满他的寂寞,想要紧紧地拥抱住他,这感情变得很强烈,战胜了我仅有的一丝理智。
我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开始搬堵住门口的桌子和床,原本很沉的东西,此刻却轻而易举地就挪开了。三下两下之后,阻挡在我和庄之间的就只有一扇门了。
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夜晚的冷空气迅速涌了进来,夹带着浓烈的腥味,腥味的来源并不是庄。他站在门外,笑容优雅,整个人纤尘不染,与他身边那群女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些谦卑地环绕着他的女人,个个垂首而立,宽大的衣袖下露出的手臂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鳞片,黏液从身上不停滴落,在她们站立的地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其中一个女人抬起头,朝我看过来。
她幽幽地望着我,那种刻骨的怨恨,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我倒抽一口凉气,刚刚的冲动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
几乎在反应过来的同时,我开始关门,却没有关上,因为有一只手夹在了门隙里。
这是一只女性的手,前提是如果她还能算人的话,尖利的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手背上已经没有皮肤了,几乎全被鳞片覆盖住了,这只触目惊心的手在空中乱挥,似乎是感受到了我所在的位置,急切地向我逼近。
我忍着恶心,悄悄地变换了一下位置,谁知门的间隙却随着我的动作进一步扩大了,又急又气,只能死命地抵住门,不让裂隙再度扩大。
可惜已经晚了,门外的力量实在太大,我很快就支持不住了。门被人重重推开,腥气随之涌进来,我闭上了眼睛,没有勇气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已经完了,我就要变得跟她们一样了吧……
一分钟之后,想像中的冰冷与疼痛并没有到来,周围反而变得安静起来,有个东西掠过我的手边,那触感毛茸茸的,我睁开了眼睛。
空气中淡淡的檀香味一飘而过,一个小小的黑影消失在房间转角。
那是一只黑猫。
“小夏,小夏!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该起来啦!”
是苏扬的声音啊,我翻了个身,正想继续睡,就被一阵凉意激醒。睁眼一看,苏扬那家伙正拿着湿毛巾朝我乐呢。她的笑容过于灿烂,反倒让我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这是梦?还是现实?
“苏苏啊,你昨天怎么睡那么早啊?”我试探地问她。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我昨天看电视看到凌晨一点钟,哪里早了?反倒是你,不到十点钟就早早的睡了。”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自言自语道:“好像也没发烧啊?”
难道那些全都是我的梦?还是说现在的苏扬才是梦?我走到苏扬身边,悄悄地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
苏扬一下子跳了起来,并且给了我一记栗暴。
这果然不是梦……
我拖着苏扬,冲下楼去吃早餐,憨厚的大叔已经准备好了早饭,整整齐齐的在桌子上摆好了,我凑到他身边,低声地问他。
“庄?”
“嗯?”大叔有些迷惘,稍后他笑了笑,给我夹了两颗芝麻团。
我端着盘子回到桌子前,仍然有些忧虑,又开始问苏扬:“怎么不听你提起庄了呢?”她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已经问我第N次了,什么庄啊庄的,你不会是睡糊涂了吧?”
我识趣地闭上了嘴,如果真是梦,那就让它过去吧。
离开小镇那天,苏扬依依不舍地拉着我,要再逛一圈才肯去搭车,我陪着她,慢慢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她特意绕去了有沉船的那个地方,看了一眼就大呼小叫地说沉船被人捞走了。
我按摁住怦怦直跳的心,朝水下看去,沉船果然已经不见了,河里空空如也,看不到一尾红鱼,也再找不见那个有着桃花眼的男人身影了。
非鱼,还会觉得寂寞吗?
将随手摘的野花悄悄地丢在河里,看着它在水里打转,直到沉没,之后我转身离开。
走出小镇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黑猫,它蹲在老宅子的墙头上,居高临下看着我,我们对视了一眼,它喵的一声,就溜下了墙头,跑得不见影儿了。
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就好像……正在我膝上呼呼大睡的遥一样。
遥这家伙的睡相极其不好,到处动来动去的,眼看又要从我腿上滑下去了。我伸手一捞,干脆把它放在藤椅上,自己拣了本书,靠着柜台坐下了。
昏暗的视野好像变亮了,因为清明静静地把台灯朝我这边推了一些,我感激地对他笑笑,他却头一偏,不再看我了。我的眼睛落到他手中的大部头书上,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这家伙是不是人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一本康熙字典已经被他翻了大半了……
我突然有种戏弄他的冲动,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钻到柜台里了。
柜台里面是个狭小的空间,对于两个人而言,它的确过于挤了,清明一脸不解地挪了点地方给我。我讪讪地解释说晚上有点冷,所以想到里面来避避风,话一出口我差点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明明才只是秋天,这话骗鬼鬼都不会信吧。
清明居然相信了这个荒唐的理由,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台灯又挪了回来,顺便站起身,从外面掂了个毛毛靠垫扔给我。我抱着被当成靠垫的遥,舒舒服服地缩在角落里,清明背着我,继续看起书来。
他宽阔的背遮住了大部分的光,在小小的空间里营造出一片温暖的黑暗,不顾怀里遥的爪子抗议,我悄悄地将头靠在那片黑暗上,如果说这一刻也是梦,那么一直梦下去也不错。
我的梦与现实,已经渐渐分不清了,睡梦中的遥,也会有这样的思考吧?
第五个故事:青行舟
清明节就快到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柜台,忽然从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接着,我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儿。
外头的街上,血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着粽子,那粽子不知道是什么馅儿的,诱人的香气老远就能闻见。他看见扒着门边儿朝外张望的我,殷勤地招呼着我:“小姐,要不要来两个粽子尝尝?”
灯影里的清明不动声色地瞟了我一眼,我吞了吞口水,赶紧朝他摇摇头。
“啊呀,看样子老板不让啊?那可真可惜喽……今天的肉馅儿新鲜得很呢……”他把新鲜两个字拉得长长的,瞧着我,仿佛很遗憾似的笑道:“老熟人了,下回趁老板不在,我留几个给你送来吧。”
说罢,也不等我回答,继续沿街叫卖起他的粽子来。
他的影子在深夜的街上拉得细长,远处的小店柜台上也已经隐隐地摆上了香烛纸钱。
整条小街都弥漫着节日前夕的气氛。
清明节真的快到了呢,我丢下抹布,看看已经擦得纤尘不染的柜台,还没来得及对劳动成果自我陶醉一下,眼前就突然一亮。
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站了个青色的男人。
一身青衣,眉眼细长,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看上去一派文文弱弱的样子。
“您好,欢迎光临……”
眼下不是傻盯着客人看的时候,我急忙起身招待。
“听说这家店什么都有,不知道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呢?”
“请问您需要什么呢?”
“我想要找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将手一伸,修长的手指向我身后的清明。
“他。”
清明啪的一下合上书,站了起来。
清明把他让到了里间,我给客人奉上了茶,之后就识趣地到一边儿角落里看书去了。
经常会有一些客人来找清明,这种时候一般都是比较特殊的生意,这次应该也一样吧?会是什么事呢?
我暗暗猜测着客人的目的,遥却与我相反,对这位来客显得兴趣全无,只是窝在藤椅上自顾自地玩他的游戏,连话也懒得说一句。
他今天真是安静得过头了。
我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地瞄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客人还没有出来。
这次的生意该不会很棘手吧?
在我的印象里,清明还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超过二十分钟的话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的青衫客人让我有点在意,但又说不出具体的原因。
或许只是闲得发慌了吧,我摇摇头,驱散了脑袋里无聊的想法。
房间里起了一阵微风,里间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大概事情已经谈妥了,青衣客人并没有在店堂里停留,而是径直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扭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只是倒个茶而已,这个人还真是有礼貌,这样想着,我赶紧站起来向他还礼。
他走得很快,待我抬起头来再张望时,那道青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回过头来,才瞧见清明已经出来了,他一反常态,没有坐回柜台里,而是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街,微微颦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状态,吩咐起我来。
“夏,收拾下东西,明天跟我出趟远门。”
“什么?”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又问了一句。
“收拾下东西,明天跟我出趟远门。”
清明瞟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虽然我听清楚了他的话,却还是有些不明白。
套用遥的原话说,我完全没有什么本事,平时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拖后腿了。为什么要我随行呢?莫非清明其实是想搞砸这桩生意不成?
遥似乎有些不乐意,一巴掌拍在我头上。
“喂,老大,你怎么想的啊?带这家伙有什么用啊?”
虽然他问了我想知道的问题,我还是朝他做了个鬼脸,说到底,这家伙其实只是不想被独自留下来看店而已吧。
清明瞥了他一眼,慢慢地说了一句。
“这次是客人亲自指定的人选。”
亲自指定……我吗?
第一次有人指定我来办事,莫非我其实有什么隐藏本领被那位客人的慧眼给识破了?照这个路线发展下来,我说不定很厉害呢!
这么想着的我,简直有些飘飘然了。
遥颇为不屑,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开始泼冷水。
“别高兴太早了,那客人一定是一千度的大近视眼。”
我被他的话给逗乐了。
一只自诩很厉害的老妖怪,居然会说出这种幼稚得像小学生吵架一样的话,实在是太有趣了。
我笑得太厉害,甚至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旁边那两个人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豪放的笑,被我给惊到了。
四只眼睛集体盯着我,行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注目礼,我忍住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快爬起来拍拍衣服,老老实实在旁边站好。
遥没有嘲笑,就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在暗处看起来,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看上去反而有些冷漠,真是让人说不清楚的复杂眼神。我很少看到这样的遥,一时间竟然觉得非常陌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只好低下头,坐下继续看起书来,却无论如何,再看不进去一个字儿了。
大概是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的关系,一向睡眠很好的我,居然有些兴奋,结果睡过了头,等到我背着个小包赶到忘川堂的时候,清明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看到我时,皱起的眉头总算松了开来,只说了一个字,走!
遥坐在柜台里,耷拉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并不说话。这次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多久,留他在店里看门,像他这么爱玩的人,少不得要闷出毛病来吧。
看着他郁郁寡欢的表情,我有些小小的不忍,本想要开个玩笑安慰下他,他却低着头,爱理不理的。
算了,反正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我这么想着,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安静极了。
那我们走喽。
我朝他摆摆手,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小声地嘟哝了声什么,却被外面的热闹嘈杂掩盖了。
我没有听清,不过后来我想,他说的大约是早日回来吧。
“夏,还没有好吗?”
清明在门外催我,我才发现自己又磨蹭了不少时间了。
慌慌张张地背上包,朝着清明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
和清明一起出门,目的地未知,这感觉真有些奇妙。
走在他后面,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我忽然发现,自己对清明的了解,似乎仅限于忘川堂老板这个身份,除此以外,他住在哪里,多大年纪,甚至到底是不是人,我都不知道。
清明这个名字,应该也不是真名吧。
明明很熟悉的人,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很陌生。
前方的清明停住了脚步,我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落后了一大截了,连忙小跑着跟上。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冒出这些想法呢?其实陌生也好,熟悉也好,对我来说,只要是清明就够了吧。
清明拦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叔,人很健谈,一路上不停地跟我们聊天,清明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偶尔应答几句。他没有表示出不耐烦的样子,让我有些小小的吃惊。本以为依他的性格,肯定是板着脸不理人的。
“小两口这是准备出门旅行吗?”大叔看看后座的我,笑着问清明。
“不是!”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他到底哪只眼看出我和清明像夫妻啊?清明也转过头来说道:“不是。”我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见他很认真的解释:“我们没有结婚。”
这么画蛇添足的解释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很无语。
大叔暧昧地笑笑,一副很理解的样子:“老喽,现在的年轻人跟以前不一样啦。”
喂,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在唱哪出啊?为什么还一副很和谐的样子啊?这两个人根本是在对牛弹琴吧?
“师傅,前面就是火车站了。”我打断了司机的谈话,提醒着他把精力放到开车上。敬业的司机果然收了声,专心地开车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长途火车上了。这趟车有些老旧,连空调都没有,再加上现在是淡季,一节车厢里稀稀拉拉的只坐了几十个人。尽管如此,我们的到来依然受到了很多目光的注视,当然,大部分目光都是属于年轻女子的,受到注目的对象,自然也是我身后的清明。
随便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小女生凑过来搭话,清明虽然冷着一张脸,却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们聊起天来,几个女孩子很活泼,挤在一张双人座位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渐渐知道了他们是一群大学生,班里集体组织清明节去临近的城市扫墓,顺便春游。
明明是去扫墓,这些人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而清明居然也跟她们瞎掺和起来。
切,明明在店里时就整天板着脸啊,现在却一脸和蔼的样子,让我多少有些不爽起来。
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谈笑声音有些刺耳,我越来越觉得烦闷了。虽然心里一直在提醒自己,要忍耐要忍耐,却还是在看到对面女孩的胸快凑到清明眼前时,一下子忍不住,猛地站了起来。
一时间周围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清明也以询问的眼神看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的脸刷一下红了。
我去下洗手间,这么说着,便飞也似地逃走了。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审视自己微红的脸,用冷水狠狠地冰了一会儿,感觉热度似乎有些退了,便拉开门,从那狭小的空间内离开。
车厢的连接处,向来是男人们吞云吐雾的地方,我一向讨厌烟味,捂住鼻子打算快快地通过这里,回到自己座位上,却没想到越急越乱,结果撞上了一个人。
他倚在盥洗室旁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尚未点燃的烟,另一只本来应该拿着打火机的手却是空的,那个精致的打火机被我撞了一下,跌落在他脚下,咔嗒一声,似乎摔得不轻。
啊,对不起……
糟了,我急忙弯下腰去捡那个打火机,却被一只手抢先拾起,他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慢悠悠地点着了烟,之后把火机揣进了衣袋里。
原来没有坏啊,我松了口气,向他道了个歉,就打算往回走。
那个人却不依不饶,继续问我:“小妞儿,你要去哪里?”
我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他有着一头雪似的银发,自然是染的,皮肤也白到吓人,像是从来没被太阳晒过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红得鲜艳,想必是戴了时下最流行的美瞳吧。耳朵上戴着闪闪发亮的耳环,上身穿了一件满是铆钉与铜扣的皮外套,扣子随意地解开着,露出里面花纹繁杂的T恤,剪裁合身的皮裤紧紧地包裹着他的长腿,脚上蹬了双系带长靴,看上去十足一个视觉系爱好者装扮。
这个人与周围的环境实在太不和谐了,他天生就应该呆在某个先锋艺术酒吧里,或者是懒散的坐在巴黎街头弹琴卖艺,要么就去玩COSPLAY也不错,总之哪里都行,就是极其不适合出现在这趟冷清的列车上。
可他偏偏就出现在了这里,手里还夹着一支五块钱一盒的红河烟,用着与他病态外表极不相称的磁性嗓音问我,“小妞儿,你要去哪里?”
流氓?还是被我撞了一下觉得不爽?不会这么小心眼儿吧?回想起前几天报纸上看到的恶性治安案件,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要不要跟我聊聊?”他逼近我的脸,口中轻轻吐出一口烟,我本能地伸出手去驱散这烟雾,却被他一把抓住,硬生生地吸了一口二手烟,呛了一下子。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如果你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我有些着急,他将我的手翻转过来,乌黑的指甲在掌心处的红月印记上轻轻划过。
“你就是这样对待忘川堂的故人吗?”
他竟然知道忘川堂!我心头一凛,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忘川堂的人呢?
“我不仅知道忘川堂……”他轻轻在我的耳边吹气,声音飘荡在我耳边,“我还知道很多关于……清明的事情哦……”
清明的事情?
他放开我,“现在,你有兴趣跟我聊聊了吗?”
说不想知道是骗人的,我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男人满意地笑了,一只手揽上我的腰,环着我,向另一节车厢走去,厚重的车厢门在我身后猛然关闭……
听着那笨重的关门声,我的心沉了起来,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里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很不对劲。
车厢里的人很多,或坐或站,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我,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如同注视着一个异类,空气里安静得让人窒息。
我有些不安,腰上一紧,男人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轻吹气:“你在怕些什么?”
他们收回了目光,声音重新回到了空气里,周围重又响起细碎的喧闹声。
尽管车厢里很挤,却始终没有人接近我们,哪怕远远地看着这边的空位,也没人过来坐。也许大家都觉得这家伙太奇怪了吧?我这么理解着。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瞟了我一眼,慢吞吞地答道:“白夜。”
我还黑夜呢,你以为自己是美国总统吗?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771f." >真让人火大。
我按摁住自己快要上来的火气,耐着性子问道:“你认识他?”
这个他,指的是清明。
白夜随手将烟摁灭,吊儿郎当地跷着二郎腿,一脸玩味地看着我,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眼熟?”
我瞪着他,好像……是有些眼熟,却又明明是陌生的脸。难道在哪里见过吗?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会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觉得眼熟了?”他暧昧地笑了,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
“你终于想起我了吗?”
想起来……什么呢?我忘记了什么东西吗?我不知道,却又觉得莫名的感伤,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又一瞬间甩开。
不,不对,我刚刚见到他的时间,并没有这种感觉,觉得他眼熟,是从刚刚他说过这话开始的。
反驳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周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好像是停电了。短暂的黑暗之后,很快光明就浮了上来,然而这光却并不是灯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里的人渐渐地聚了过来,他们身上都渗出微弱的萤光,这些微弱的光聚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光圈,这光圈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看得清他们那空洞的双眼了。
这些根本不是人。
我有些慌了,看向白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面的他早已不见了。
深陷在这诡异的光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白夜将我带进了这个圈套。
我下意识地寻找周围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却发现,自己以上洗手间为借口,连包都没带,手中空空,我抓起列车上的金属垃圾盘,挡在身上,准备哪个先过来,我就朝他身上扔。
我离开了这么久,清明有没有发现呢?他会不会来找我呢?依他的性格,多半不会来的吧?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发着微光,在众多同样的面孔中,我突然发现了一点别样的颜色,红得深沉,那是白夜的眼睛。他站在光圈之外,冷冷地看着我。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个厚实的垃圾盘朝他扔了过去。
咣啷一声,是金属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还真是没用,连这么件小事都做不到。
“啪,啪,啪。”白夜轻轻鼓掌,戏谑地说:“有勇气,用垃圾盘来砸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几乎有些绝望了。
“我说过了……”一闪之间,他已经出现在我身前,脸上又是那种暧昧的表情,呼出的热气几乎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是白夜,驱使萤的人。”
萤?指的是他身边的这群人么?驱使萤的人,又是干什么的?
“作为回报,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小妞儿……”
白夜缓缓地伸出手,掌心一颗嫣红的石头,米粒儿大小,在他苍白的皮肤映衬下,就像一滴自皮肤中渗出的鲜血。
他嘴角微弯,将那颗石头呈到我面前。
“喜欢吗?”
我立刻摇头,却抵挡不住他的动作。
白夜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道:“你必须喜欢,它可是我的血呢……”他的手指在我耳垂上抚弄着,耳上传来一阵刺疼,好像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似的。
我下意识地摸摸耳垂,那颗石头已经牢牢地附在上面了,是颗耳钉啊。我松了一口气,却突然想起来,我根本就没有打过耳洞!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穿进去的啊?他这是生生地给我耳垂钻了个洞啊!或许我应该庆幸他没在我脖子上穿洞已经够客气了?
尽管心里很生气,我的手却不听使唤地攀上他的肩膀,脸上甚至荡起僵硬的笑容。他低头看我,一脸戏谑道:“走吧,小妞儿,跟我一起。”
我乖巧地点点头,依偎在他怀里。
“我还是喜欢你乖乖的模样呢。”
他摸摸我的脸,笑得开心。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做出这种小鸟依人的动作啊?而且那家伙的手,不要总在别人腰上动来动去好不好!拜托,大哥!如果你是妖怪的话,干脆吃了我还更有效率点吧!无论在心里如何大喊大叫,我的脚步却始终停不下来。
白夜搂着我走到车门处,车速很快,大片的田野从外面呼啸而过,劲风吹得车门有些微微的晃动。
他的右手落到了门把手上,并且开始转动。
他想打开门!了解到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门很轻易地就被他打开了,冷风趁着这个空,一下子灌了进来,白夜微笑的看着我:“你想不想试下飞行的感觉?”
我想啊,做梦都想会飞,但绝对不是在这种情况下飞啊!你不会想把我从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扔下去吧?喂,你搞清楚点啊,我没长翅膀,我会死,我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啊!
我急得快要跳脚了,白夜却一脸无所谓,他甚至没有犹豫一下,便向我伸出手来。
终于要弄死我了吗?我闭上了眼睛,看不到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怕了吧。
热气带着发丝的触感拂过我的脸,我感觉到他喉咙里低低的笑声,接着,温暖柔软的嘴唇在我额头上轻轻接触了一瞬,迅速离开。
我吃了一惊,睁眼看他。
大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很乱,一双眸子藏在其中,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笑,而且是很愉快的那种。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这个人出其不意的吻,打破了二十一年来的小小空白。
风带来了一股冷冽的味道,那是我所熟悉的,属于清明的淡檀香味。
背后的人伸出手来,将我从白夜面前拉开,身体一松,我发现自己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脸上的僵硬笑容卸下,脸都快麻了,心里却陡然轻松起来,清明,终究是来找我了。
白夜撩了撩头发,似笑非笑地看着清明,清明也定定地看着他,两人对视着,空气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没来由得让人焦躁起来。
又是这种感觉,好像和这两人隔了层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无法触及。
“真是恶趣味的家伙呢……”
“你也完全没变化嘛,还是那张面瘫脸……”
是我的错觉么?总觉得他们两个看起来……有点愉快?
“那个……”我忍不住悄悄拉了下清明的衣角,这动作像开关一样,迅速地打破了这种局面,清明收回视线,看向我。
他无声地问我,怎么了?
我只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夜轻笑了一声,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回到了原来的车厢,重重地关上了门,之后转过头来,对我说了句什么。
火车的轰隆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身后的萤光在夜空里肆无忌惮地飞散着,那些诡异的人也好,一整节车厢也好,全都在短短的几秒内消失不见了,只剩他一个人,以一种张扬的姿态傲立于夜空中,那双视觉系的长靴就那么凌空踩在黑夜里,银发飞扬,红眸明亮,那情景让人移不开眼睛,尽管我不想承认,但那一瞬间,我的确是看呆了。
直到清明揽过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
偷眼看他,仍然是和平时一样的表情,我却感觉到有种情绪自他身上缓缓流露出来,是怒气吗?因为我的私自跑开?还是因为看到了白夜呢?总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些我无法了解的东西,到底白夜和清明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玻璃外已经再也看不到白夜的身影了,他和他的萤,都消失在夜空中了。
就像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了,只有他嘴唇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我额头上。我不禁用手摸了一下,却接触到清明不悦的眼神,注意到我看他,很快地别过脸去。
我有些不解,莫名其妙的,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是在生气?
不容我多想,清明揽着我的肩,朝来时的座位走去。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揽我,感觉有些不习惯,有种清明被遥附体了的错觉。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明智地不做抗拒,并且悄悄的,往他怀里靠了靠。
车厢里冷冷清清的,那些吵闹的学生已经不见了,大概是下车了吧。前方也即将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了。
那个偏僻得连地图上都要找半天才找得到的小城,却让我们不远千里赶来。
小城极小,一条长长的十字大街,将整个城区分为四份,这便是主干道了。
夜晚的街上没有人,安静的路灯将清明走在前方的身影拉得细长,山城的路,高高低低,长长的上坡极锻炼人的体力。清明身上挂着我的包,走得飞快,我两手空空,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他。
穿过狭长的街道,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豁然开朗的荒野,辽阔的江面出现在我眼前,水面被清冷的月光染遍,江心里映着一弯皎洁的明月,刚刚赶路时出的轻汗被夜风一吹,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明立在江边,回头看我,他的眸子在夜里显得极为清亮,短发被风轻轻吹起,有一缕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不管,任发丝散落于额前。
这景致让我的心跳加快,一个不小心,差点崴了自己的脚,有些羞愤,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看向清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笑意。
他转过脸,望着江面。
已经是深夜了,郊外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我们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只是站在他身边,在这夜里看着同样的江水流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江上,来了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悄无声息地疾行着,停在了我们面前。
船家立在船尾,手撑长篙,从斗笠下露出两只精光四射的眼,躬身招呼我们上船。
船很小,滑行的速度也快,清明仍然以他惯有的姿态端立于船头,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我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江上乘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江水被小船飞快地分开又合上,玩心大起,伸手去拨弄江水,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吸住了。看似平静的水面,却像漩涡一样,蕴含着巨大的引力,我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被扯入水里。
清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将我往船舱里一扔,不悦的视线就扫了过来。
我缩在船舱里,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要乱跑,便不说话了。
自出门以来,这是第几次添乱,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明明不想被当成包袱,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状况。
清明也会生气了吧?
我偷偷瞧他,他坐在船头看月亮,感受到我的视线,回过头来。
那双眼睛是温和而平静的,我放下心来,果然清明是成熟派,不会随便生气的吧。
行至江心,船家收起篙,停住了船。
远处的山影在月光映衬下,显出浓淡不同的轮廓来,最远的那处山谷中,似乎有人家居住,依稀可以看到点点灯光。
在夜间出门的经验,我是几乎没有的,在这样的江上过夜,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辽阔的江面上,一叶扁舟泊在其中,周围是望不见边的黑暗与寂静,与这奇妙的世界相比,人的存在,实在很渺小,望着那弯明月,我不禁感慨起来。
人与人的相遇,有时是可以改变一生的吧,如果不是误闯进了忘川堂,我又怎么可能在这里,轻松地享受此时的清风明月呢?
夜凉如水,在小船轻轻的晃动中,我枕着船舷渐渐地睡去了,蒙眬中似乎有谁的手抚上我的头发,动作极其轻柔,轻柔到我以为是梦境一样。
的确……只是梦境吧。
谁在晃我……脸庞被冰凉的水珠溅湿,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清明端坐的背影,只是那身影有些微微的不平衡,船身在晃动着!颠簸得很厉害,原本平静的江面上,此时已经掀起了很大的浪。
月亮早已不见踪影了,风在嘶吼着,周围一片浓郁的黑暗,小船在风暴中心颤栗着,每一个浪打过来,我们都可能会沉没。我急忙看向船尾,却寻不到船家的身影,那人早已不见了,这随时都会沉没的小舟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眼看着一浪高过一浪,船舱里已经漫进了不少水,我抓住清明,问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为什么会突然变天啊!早知道出发前就看下天气预报了。这难得的旅行居然泡汤了,话说回来,我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站到岸上才对吧?
清明依然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衣服已经被江水打湿了不少,狼狈地贴在身上,我这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质料优良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也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我大声问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眸子里闪着暗蓝色的光芒。
“你怕死吗?”
“你会让我死吗?”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生与死,到底哪个来得幸福,是我一直都在思索的事,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异类,阴阳那条界线对我而言,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了。人总有死去的一天,如果清明真的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吧。
他笑了,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炫目笑容,张扬,自信,夺人心弦,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你绝对不会死……”
话音刚落,他的手中就多了一样东西,那是支青玉笛,通体碧绿,非常好看。
然后,我就听到了笛声。
第一次听到这样清雅悠扬的笛声,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却又只是围绕在你身边,浮云似的抓也抓不住,等你伸手要抓的时候,它片刻就飞离你的耳边,又飘到遥远的对岸去了。
清明修长的手指擎着笛子,吹得很入神。长长的睫毛在他光洁的脸上投射出两片阴影,我这才发现,月亮居然已经出来了,江面上的风暴已经平息了,水似的月光洒满了他全身,黑发肃穆,明眸微闭,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圣洁感。
一曲完毕,他放下笛子,微微一笑,看向我。
我再次意识到,这个人和我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他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伸出手来,大概是想要触及到我,我下意识一躲,闪开了。
那只手愣在半空中,片刻之后,缩回了。
我有些后悔,却来不及收回了。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难得一见的笑容从他脸上褪去。
江面已经恢复了初时的平静,感受不到一丝风浪。正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难堪的寂静时,清明却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噤声。
将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咽了下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我们面前不远的江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个小小的山头,而且还正在不断增长着,直到露出两只眼睛,我才发现,那似乎是条大蛇。它正缓慢地自水中钻出,等它全浮上来之后,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想像会有这么大的蛇,它浮在江面上,简直就像一座蜿蜒不断的青色山岭,直径的话,至少也有几层楼那么高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座会移动的青色山峰。
大蛇似乎发现了我们,昂首向我们游来,我有些紧张,悄悄地抓住清明的衣角。他浑然不觉,双眼紧紧注视青色的大蛇。
对峙半晌,青蛇向我们低下头来,我这才看到,在它高高的脊背上,有一些起伏不平的东西,细看之下,似乎是些青石桌椅之类的。
它的意思,是要我们上去吗?
我试探着踏出一只脚,上面滑溜溜的,根本不可能站稳吧?正在犹豫,腰就被人扶住,轻轻一提,我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座位上了。
大蛇果然高大,坐在它身上的视野也非常开阔,我从上往下俯视,波光如镜,江面一览无遗,我们刚刚乘坐的小舟,已经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大蛇开始动作,以缓慢的速度滑行着,修长的尾巴给江水剖出优美的分割线。这种体验还是第一次,我新奇不已,偷眼瞧旁边的清明,却见他斜斜的靠着椅子,似乎在闭目养神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样子跟平时不太一样,明明只是沉默不语,却让人觉得无端的忧伤。
为什么明明只是闭上那双眼,整个人看上去就变得如此消极呢?
仔细想想,从我们这次出门来,他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往前追溯的话,这感觉从他见过那个青衣人之后就开始了。
是因为这次的生意吗?到底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难道说,清明……也会累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清明休息的样子,正因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清明也会疲倦这个问题。
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里,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待过。他给我的感觉,早就是无所不能了,甚至可以说,是神明……
如果有一天,神明累了的话,被他佑护的普通人要怎么办?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想不出来。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神明的睡容出神,希望宁静的时间能多停留一会儿,仅此而已。
然而这个愿望很快就被打破了……
我的右耳在发热,火辣辣的,有个什么东西一紧,咬住了耳垂,是那颗该死的耳钉!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被一双冰冷而苍白的手抓了个结实。尖利而乌黑的指甲在我脖子上轻轻地来回划过,暖暖的气息在我耳边起伏。
这双手的主人,我是认得的。
被捂住的嘴发不出丝毫声音。
清明并没有醒来,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没有敌意,我没来由的这样觉得,渐渐放松了身体。
“小妞儿,有没有想我?”白夜松开了我,愉快地笑了。他就坐在我身边,银色的长发被风吹乱了,有一缕甚至搭到了清明沉睡的脸上。
他却依然没有醒来。
这不太正常!这种动静怎么可能惊不醒他?我一下子扑到他身边,使劲晃他。难得的睡眠被我打扰,他一定会不耐烦吧,也许会骂我也不一定。
如果会骂我,就好了。
被我一晃,他的头动了一下,带着淡檀香味的身体轻轻地歪倒在我身上。我的脑袋里轰隆一下子变成空白,良久,才知道伸出手去试他鼻息,那里冷得吓人,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气息了。
我怔了一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明明一直都好好的,不是吗?清明不可能是一般人,怎么会死?也许他只是在吓唬我,等我着急时,就会再睁开双眼。
一定是这样的吧?
可惜无论我怎样摇他,他都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地倒在我怀里,就像精美的人偶一般。
接下来我说了什么话,做了些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直到白夜将我摇醒。
“喂,小妞儿,冷静一点!”耳边是白夜的声音,清明,清明已经不会再睁开双眼了啊,叫我怎么可能冷静?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却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的一下,我愣住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清醒过来,眼前只有白夜一个人,怀里那个冷冰冰的人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夜风起劲地吹着,空气中找不到一丝他的味道。
清明就这样,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
“清明呢?清明在哪儿?”我抓着白夜问,他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明白了追问也无用后,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乱麻,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白夜抽着烟,悠然地看着江面出神,似乎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一样。
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样子,我也渐渐镇定了下来。
清明只是不见了而已。
不管怎样,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搞清楚清明的去向。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是那么容易就死掉的男人。他一定还活着,可问题是到底他去了哪里呢?
在这条巨大的蛇舟上,我是那么的无力,光溜溜的地面让我连独立行走都很困难。但无论怎样困难,我都要尝试一下才行。趁白夜还在出神的时候,我悄悄地向蛇尾溜去,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离开的地方。
所到之处都又湿又滑,大蛇行进时身体的摆动让人左摇右晃,我扶着一排排椅子,勉强挪动到最后,只见被鳞片覆盖着的表面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可供离开的阶梯啊。正打算原路返回时,一个浪打来,我手一滑,松开了椅背,直直地朝下坠去。
在临死之时会想到的人,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眼前闪过的是遥寂寞的眼睛,想起他温暖的笑,耍赖时的小脾气,打打闹闹,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以及这回临出门前他那句含糊不清的“早日回来”,我突然觉得很后悔,后悔自己那时没有回头跟他好好道别。
在这种境况下,我终于察觉到平日里遥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如果那家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一边大声数落我,一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会让我遇到丝毫危险。
对,就像现在这样,抓住我的手。
我努力抬头朝上看,白夜俯下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他的脸上是不满与轻微的怒气,那表情是如此的熟悉,一时间,我竟然有种那就是遥的错觉。
我朝他笑了。
白夜把我拉了上来,扔在座位上。
“爱给人添麻烦这点,你倒是一直没变呢。”
搞什么啊,说的好像早就认识我一样,虽然这么想着,但人家毕竟刚刚救了我,所以只好闷着头,等到他说完了,突然又笑了起来。
“那家伙还真是……不过算了,就由我来送你去吧。”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有条件的。”他圈住我,手指轻轻在我脸上摩挲,“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就送你离开这里,怎么样?”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家伙不知道会开什么条件出来。如果我答应,八成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如果我不答应,就会留在这里动弹不得,可能死得更快。换句话来说,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答不答应都一样。
直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感受不到他明显的恶意,如果他想害我的话,那我已经死了不止一次了。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清明。
所以……
“我答应!”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果然,只有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我转开眼睛,不再看他的脸。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明明经历了这么多事,黎明却依然没有到来,我看了下时间,却吓了一跳,已经上午十点了!
为什么天还是黑的?
夜色朦胧,前方隐隐有座山岭,江水在这里停留了一下,打了个弯,便顺流直下了。大蛇停止了前进,看来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被白夜半抱半拖地弄下来,踏上坚实的地面,我终于松了口气,那条青色大蛇向我们略一颔首,便没入水里去了。
江面平静如昔,完全看不出下面潜伏着这么巨大的东西。
按照白夜的要求,接下来的一天内,我都必须跟在他身边,不能离开,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清明节。
清明节,清明去了哪里?
面前的黑色山峰里,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
自始至终,我都紧紧跟着白夜的脚步,一方面是他的要求,一方面,我对这样的夜路有着莫名的恐惧感。
荒凉的山谷,前方远远地有着灯光,而且不止一点两点,是村落吗?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眼前的情景让我小小的吃了一惊。
这里分明是个集市,空地上摆满了摊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情景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是,这样的山里怎么会有集市?
“觉得奇怪吗?因为这些都不是人。”白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心里打了半天小鼓,不是人,那会是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热闹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作为一个正常人类,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因为今天是三月祭。”
经他一说,我才注意到集市中心高竿上挂着的旗帜上似乎有三月祭的字样。
清明,既是节日,又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古称三月节,按阴历来说,正是三月初左右,同时,它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冥节。
冥节,三月祭。
这个名词似乎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对了,是在店里看过,但当时匆匆一翻,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以至于现在完全想不起来里面都写了什么。
“那个,三月祭是干什么的呢?”我把语气放缓,小心翼翼地问白夜。
白夜看着我,笑了,“我想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好吧,不告诉我,那我就不问了,反正想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管是三月祭,还是四月五月祭,只要能找到清明,就行了。
穿过热闹的集市后,又是一段长长的夜路。我发现跟白夜一起走夜路,还是有个好处的。他身上总是发出微微的萤光,特别是一头银发,近乎透亮,简直是超便利型的活动小夜灯,白夜,真是个适合他的名字。
前方有幢白墙黑瓦的建筑,是那种很大的老式宅院,高墙透不出光亮,只有黑漆大门上悬着一挂白纸灯笼,在夜色中发着惨白的光。这灯笼让人想起忘川堂门外的红月灯笼,只是少了那弯红月。
门是虚掩的,白夜推开门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拖住了我的手。
庭院很大,四周是围廊,院子里很多人,不,也许大部分都不能称之为人。一部分是普通人模样的,更多的是一些怪模怪样的人。三三两两,缩成一团,窃窃私语,我们的到来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有几个抬头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当然,这好奇更多的针对的是我,接触到那些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我身子一缩,往白夜身边靠了靠。
这些人聚在这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比如,某个时刻的到来。
我们的到来让这等待的局面掀起了一点波动,紧接着,四周的围廊上挂出了白纸灯笼,院子里瞬间亮了许多。
人群蠢蠢欲动,白夜拖着我,快步走上了围廊,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也跟着过来了。
面前是空无一人的前路,身后有着无数的脚步声。
无论你看到什么景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声。
白夜俯身在我耳边说了这句话,他伸手捂住我刚想答应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是吗?那,也包括你吗?我咽下了这个疑问。
数不清的脚步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在我们面前无限延伸的走廊尽头是一团黑暗,两侧的墙壁上点着昏黄的灯火,未知的道路隐藏在前方,我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什么,有种绝对不能被超越的感觉,仿佛一旦被超越,就会陷在这浓重的黑暗里,再也到不了我想要去的地方了。
走廊很窄,渐渐地我们身边围上了一群人,清一色的模糊身影,低着头疾走。冰凉而陌生的气息擦过我裸露的手背,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我朝白夜身边贴了贴,他走得很慢,一双眼睛紧盯着前方,似乎完全忘却了身边的我,手却仍然紧牵着我,他的手与清明完全不同,暖暖的。
正当我在纠结手温的问题时,空落落的左手却冷不丁地被人抓住了!
那双手力气很大,我被握住的手臂火辣辣的疼,冰冷而黏腻的皮肤在我手上摩擦,甚至开始扯我手腕上的珠串,我差一点惊叫出声,又想起白夜的告诫,只得将叫声咽到了肚子里。拼命地扭动着手腕,想要甩开那只恶心的手,慌乱中掌心不知道击中了哪里,只听得一声轻微的惨叫,手上一松,那束缚已经离开了。
借着微光我审视着自己的左手,手臂上几条青紫色的印子,应该是刚刚被抓的。往下看,手腕上的红月手链仍然晶莹透亮,明明是在这么微弱的光线下,它却仍然晶莹剔透,不,应该说比平时更亮了,而且发着微微的红光。
待到翻开掌心,我心一沉,手心里的红月印记却不复往日的鲜艳,显得黯淡至极,也许是光线原因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白夜似乎刚刚察觉到不对劲,以目光询问我,我无法出声,只得含糊地摇摇头。
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因着这稍微的停顿,有人趁势超过了我们,我急了,拉着白夜往前赶去。小小的走廊里,人潮暗涌,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冲过去,也不断有人被拉回来,有人走得慢了些,一下子跌倒了,后面的人没有给他爬起来的机会,就那样一批批地从他身上踏过去。我看见他的脸,麻木的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眼大睁着,看着别人从他脸上踩过。
我有些不忍,脚步却停不下来,被白夜牵着,一直朝前走,只是向前走。
在即将走到长廊尽头的时候,我和白夜被蛮横的人群冲散了。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四周都是高高的立柜,中间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
狭长的柜子总让人有种不妙的联想,排排站着,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白夜不知道被人群冲散到哪里去了,话说回来,这里又是哪里呢?明明我刚刚还在走廊里,怎么一下子就进了这房间?我环视四周,却发现这屋子有些奇怪,它根本没有门,也没有窗,就像一间方方正正的坟墓。
问题是,没有门的话,我是怎么进来的?
黑漆漆的立柜中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并且那东西是活的。我攥紧拳头,悄悄地接近了传出响声的那面柜门,之后猛地拉开,出现在里面的赫然是一张我熟悉至极的脸!
清明紧闭双眼,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看着他的脸,我又喜又忧,喜欢的是终于找到他了,忧的是他这副模样,不知道情况怎样。仔细观察,似乎还有气息的样子,急忙伸手去试,这一试让我放下了心,活着!他还活着!
我喜出望外,完全忘记了白夜的嘱咐,轻轻开口唤他:“清明,清明,醒醒……”他响应了我的呼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向我。那张白净的脸上不再是熟悉的黑眸,没有瞳孔,没有焦距,就只是两个黑洞而已。
这根本就不是清明!我反应过来,迅速地朝后退去,那东西从柜子里钻出来,向我追过来,黑幽幽的眼,乌青的皮肤,满口尖尖的牙齿,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一点清明的样子?
我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却始终找不到离开的出口,眼看那东西已经逼近到跟前,身后已经无处可逃了。我索性横下心来,暗暗运足了力气在手上,等它行到眼前时,使出所有力气,往它面上狠狠地揍了一拳,那东西怪叫了一声,倒下不动弹了。
我摸了摸左手,有清明和遥的双重加护,果然不一般。
那东西倒下之后,屋子一角终于显露出一个小小的门来,是出口!我向着那门狂奔而去。
我没想到的是,出去之后,还有更恐怖的东西在等待着我。
踏出去的那一.99lib.瞬间,我就感到一阵恐惧,因为外面的走廊与来时感觉不一样了。
在靠墙的暗影里,站着很多来时在院子里看到的“人”。阴冷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嘴角一咧,无一例外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它们的目的,毫无疑问,是我。
抓住她,抓住她,抓住她,闷闷的声音一直传来,人群开始蠢蠢欲动,有个别按捺不住的,甚至已经开始向我这边移动开来。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油然而生,它们数量这么多,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绝对不可能打得完,而且刚刚那一拳,纯粹是碰运气而已。如果可以避开这些人,就好了,偏偏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要么回刚刚那间摆满可疑柜子的屋子,要么就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
刚刚那间屋子,我打死也不想回去了,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必须想办法从这些东西面前脱身。
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这回只能靠自己了。
仔细观察的话,这些东西一直都藏在阴影里,似乎不太喜欢光线,壁上的油灯能够照到的范围里是没有人的。走廊正中间的空地发着微微的萤光,看样子是白夜走过的路。
那里也没有人,它们一定是畏光!
如果要从中间穿过,距离很近,一定会被它们抓住,那样也许更惨。
到底,我要怎么办呢?
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灯油迟早会燃尽,到时一片黑暗,就更没有逃走的希望了!
在这紧要关头,一直在口袋里装着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尖锐的猫叫声划破了沉闷的气氛,被这声音一惊,那些东西居然暂时停住了动作。
我急忙拿出手机,屏幕上一弯红月急促地跳动着,是遥的来电!我几乎是马上就按下了通话键。
清澈的声音自电话那端传来,“小夏,过得好吗..?”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简直是糟透了!拜托,我现在哪里有闲聊的功夫!请不要用这种好像久未见面朋友一样的开场白好么?难道你想煲电话粥不成?虽然很想这么说,我却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而已。
在经历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之后,听到遥的声音,让人心里突然有种“啊,原来我还没有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有没有……想我呢?”
这是遥第一次,用如此认真而犹豫的语气问我这种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鼻子酸酸的,这家伙从来都骄傲得可恶,印象中的遥,绝对是那种斜眼看人,然后用那种唯我独尊,本大爷允许你想我的口气来说话才对。
为什么遥要这样问呢?比起和这群东西相处,我恨不得能马上回到忘川堂去,回到那个有遥,有清明的地方去。
听筒里传来几声干笑,“拜托,小夏,本大爷好不容易问你句话,居然敢不回答?不过算了,念你初犯,下不为例好了!”
没等我说话,他又以很严肃的语气说道:“小夏,不要走神,注意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做。”
我有些不解,竖起耳朵听他讲。
“你必须尽快离开现在的地方,从走廊中间穿过去,别怕旁边的那些东西,只管走,到尽头后,向左拐,有间屋子,进门向右,侧面墙上有个小门,推开那扇门,里面自然有人会带你离开。
不要再管清明了,你乖乖回来,我在忘川堂等着你。
记住,不要出声,不要看它们。
小夏,你一定要听我的……”
电话在这里突然挂断了,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我握紧了手机,仿佛它是唯一联系我与外界的东西一样,向着面前的走廊冲去。
我注视着面前那条空隙,不再犹豫,遥说了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一不做二不休,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往前冲。
周围不断地有手伸来,想要拉扯我,却都好像畏惧着什么,一旦碰到,又很快松开,长长的路就这么跌跌撞撞跑到头了。
直到站在走廊空旷的尽头,我才松了口气,转头看身后,一地空寂,那些人全都消失了。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但我知道,那种冰冷的触感,绝对不会是幻觉这么简单。
这里的一切都很诡异,到底这间宅子里为什么聚着这么多这些东西呢?为什么它们会瞄上我?仅仅因为我是个人而已吗?
按照遥说的,向左拐,果然有间客厅,大开着门,灯火通明,门口坐着一个人,笑眯眯地看着我。
细眉细眼,一身青衣,除了在店里见过的那个客人,还会有谁?
明明已经把生意委托给我们了,为什么他还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他就是遥所说的,会带我离开的人?
“等你很久了哟……”青衣人向我轻轻招手。
“我要去找清明,要和我一起去吗?”他看向我,又道:“还是说,要我送你离开这院子呢?”
“你有三十秒的考虑时间……”
说罢,他不再看我,漫不经心地开始修剪指甲,他的指甲也是青色的,极尖,泛着丰润的光。
去找清明,一定要找到清明。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跟他一起去找清明。
对不起,遥,我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去。
青衣人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将精巧的指甲刀收入袖中,站了起来。
“走吧。”
他头也不回地说,“叫我乘碧就好。”
这家伙,好像知道我要问他名字似的,先一步回答了我。
说起来,他的长相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是在元宵节,遥的家族聚会上,独自坐在人群之外的碧眼少年。他们的眼睛都是澄碧的绿色,在暗处看起来,都会发出幽幽的光,虽然长相不同,却都散发出一种魔性的气息。
我跟在乘碧后面,握着手机,不停地按着重拨键,却始终打不通。电话那头,只传来冰冷的女声,提示我,遥现在不在服务区。
本来还想先跟他说一声,算了,等回去后再跟他解释好了。那家伙,应该不会生气吧。
与乘碧同行的路平安得出奇,一路上我们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即使是阴暗的角落里,也意外的干净。
走廊上的灯火,也无端端的明亮了许多。
但即使如此,我仍然无法放松下来,身边的这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叫人无法安心。
总觉得,接近他的话,就会看到一些我不想看到的事情。
比如说,清明的过去。
在我来到忘川堂之前,清明和遥,是什么样子的呢?
乘碧的步子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样子,我看着他,简直有些担心,这个人实在太弱不禁风了,他真的,能带我找到清明吗?
然而他走路速度却极快,稍有不慎,我就落后了一大截儿,没有功夫乱想了,我收起这些有的没的,跟在他身后专心赶路。
这幢宅院大得出奇,我们在里面转了不知道有多久,却依然没有看到尽头,走完一条走廊,就踏上另一条走廊,简直像个迷宫一样。建造这所宅子的人,一定是存心不想让人方便吧?
年代久远的墙上生满了潮湿的青苔,脚下的青石板也变得湿滑起来,雾气已经悄悄地侵蚀到了我身边。
在这薄雾中,我突然有点恍惚起来,总觉得眼前的景致有些眼熟,似乎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曾经走过这条路,和谁牵着手,一同踏在这滑溜溜的石板路上。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清晰地浮出水面,然而,旁边的那人的面容,我却始终看不清楚。
那人,是谁呢?
“您又来了……”
一个黑衣老太太躬身向我们打招呼,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替我们打开房门,示意我们可以进去。
从她身边过去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一声轻叹,以及一句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
不会有结果的……她说。
不会有结果?什么结果?
身后有人轻拍我,我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这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已经有两个人在静坐了。
房间中央摆了张八仙桌,一黑一白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黑发黑衫,就算再多的颜色糅合在他身上,也显不出一点儿生气来,就只是一片黑色而已。在那黑色的包裹之中,是我所熟悉的清明的脸,那双我偷望过很多次的黑色眼睛,此时没有一点儿记忆里的温度,正冷冷地凝视着对面的白夜。
白夜仍然是一副不羁的样子,双手抱肩,长发随随便便地散落在肩头,白色的衣服一尘不染,看起来让人十分想往上面泼墨水。他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对面的人。
我终于,找到了清明!
但是他,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看向乘碧,他向我笑了一下,便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另一边坐下,这下情势变得更加奇怪,四个人围桌静坐,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当当……”报时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反射性地往左边看去,墙边果然有座老式挂钟,看着很有些年头的样子,表盘上布满了繁杂的花纹,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二点钟。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吗?
自从下了火车,我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可能因为一连串的事件让人一直保持高度紧张状态,忘记了身体的饥渴感,现在被这钟声一提醒,才发觉嗓子眼儿里都快冒烟了。不管怎样,先找点水喝吧。我这么想着,眼睛就瞄到了墙边长桌上的茶具,素净的青瓷杯,让我不由自主地摸了过去。
偷眼看看清明他们都没什么反应,我放下了心,倒了杯水,忙不迭地往口中送去。即使只是白水,对十几个小时滴水不进的我来说,也是十分甘美的了。
也许是太过着急,动作太慌,杯子从我手中滑落,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得干净利落。我无暇顾及摔坏人家东西是不是要赔偿之类的问题,只是紧紧地抱住头,蹲了下来。
天旋地转的晕眩袭来,此刻脑袋里出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穿着样式很怀旧的衣服,晃着腿坐在桌子上,一边跟别人在说话,一边手里把玩着青瓷茶杯,态度很随便。旁边出现了一个人,明明看不清面孔,却给人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他边和我说着什么,边把茶杯从我手中拿开,却一个不小心,将它打碎了。
啪的一声,在地上开出一朵碧绿的花,就像现在一样。
坐在桌子上的我看着地上的碎片,一脸惋惜的神情,旁边那个男人弯下腰来,捡起一片碎瓷片,摊开我的手,将它轻轻放在我手心里。
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那张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很温柔的。
那片晶莹通透的瓷片,躺在我掌心里,美玉一般。
坐在桌子上的女孩,是我吗?如果是的话,为我捡起瓷片的人,又是谁?
坐在桌子上的我,一下子跳了下来,扑到那人怀里笑起来。她笑得灿烂之极,以至于我看到那张笑颜时,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长得和我一样的脸,却出现了我不可能有的灿烂笑容。
或许真的只是相貌相同而已。
我看着她,傻笑了一下。
这时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手心被人放上一块光洁的碎瓷,我面前的人……是清明。
他脸上的表情的确称得上温和,我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刚刚那个人,明明不是这种感觉。
然而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清明微微皱着眉,看着我道:“怎么了?不舒服?”
我赶紧摇摇头,他垂下眼皮,“那就好。”
我将那块瓷片,悄悄地放进口袋,随着他站起身来。
白夜看着我们,脸上出现了一抹讥讽般的笑容。
“杯子都快被你打破光了。”他淡淡地说道。
清明不理他那么多,直接把我拎回了座位上,白夜嗤了一声,收回了笑容,也不再说话,又回到这种沉闷的气氛里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们,那边白夜对我招招手,“小妞儿,过来,来,坐我这里吧。”他拍拍腿,笑得很暧昧,我白了他一眼,没来得及作声。只听到旁边的清明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还是一副不长进的浪荡样子。”
“万年死人样的你没资格说我……”
白夜啪的一下将打火机合上,放回口袋,吐了口烟雾出来。
安静的屋子因着这绕梁的青烟,显得热闹了很多。
一直沉默不语的乘碧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你们不能换两句台词吗?每次都是这两句台词,我这个看客耳朵里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我附和着乘碧,“对啊,为什么每次都是这两句啊!”
此言一出,三个人同时看向了我。
我愣了下,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句话啊!乘碧看样子应该是认得清明与白夜的,我夹在中间凑什么热闹啊!
“小妞儿,你……记起来了?”白夜试探地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又看向清明。
清明没有看我们,只是低着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应该也快到了。”乘碧望向挂钟,喃喃自语。
我觉得周围的温度变低了,这感觉就好像大夏天将手伸进冰箱一样,迎面袭来的全是冷气。问题是这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现代化的设施,更不要说空调了。
冰凉的东西攀上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看下去,什么都没有。但手上的感觉仍然存在,有双看不见的手,正依附在我手上。
我看不见了么?
几乎是立刻的,我转头去看清明还在不在,结果让人很放心,他好好地坐在那里,甚至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手上冰冷的感觉消失了。
很久以后回忆起这个细节,我才发觉自己好像打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把清明当一个普通的人来看待过。
黑衣老太太,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对我们微微躬身,说了一句话。
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
听到这句话,乘碧率先站了起来,跟在老太太身后出了门,白夜也跟了上去,清明揽着我,走在最后。
我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却隐隐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接下来去的地方,一定与我有关系。
那一定是清明带我来此的目的。
清明的手一直不着痕迹地搭在我肩上,混着清淡的檀香味,仰首看他的侧脸,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也无比美好,让人心跳不由得快了几拍,我一直觉得,清明是很适合黑夜的人,他总是给人强烈的阴郁印象,有时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圣洁感。这两种看似不太和谐的气质在他身上却融合得极好,不知道为什么,圣洁的,忧郁的,同时又是美丽的清明,总让我想起神灵。
但是神的话,应该不会只出现于黑夜里吧?
即使大白天,在人流涌动的街上行走的清明,看上去也依然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似乎是闯错了地方的画中人一样。
到底,清明是什么人呢?
我眼光轻扫,不经意间对上白夜的眼睛,他微微地仰着脸,口中叼着烟,目光灼然,红眸中的戏谑意味让人有些吃不消,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只得垂下眼皮,当做没看见。
白夜喉咙里掠过一丝轻笑,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满脑子这种小心思的我,几乎忘记了现在的处境,直到走在前面的白夜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住,一时收不住脚步,差点撞上他的背,幸好清明及时拉了我一把,这才幸免于难。
为我们带路的那个黑衣老太太停在一扇门前,伸手敲了下门,里面传来几声清脆婉转的叫声,似乎是鸟儿的声音。
在这到处都透露着陈旧与怪异的宅子里,听到宛如野外清晨里的鸟叫声,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悦耳的声音让我觉得很亲切。
明明我很少去户外的,难道说,是人与自然看多了?
鸟叫声停下了,门吱呀一声开了,黑衣老太太向我们点点头,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
明亮的光线从门里透出来,让习惯了昏暗环境的我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将手掩住眼睛,却又立刻松开。
看到屋子里的景象后,我感觉脚步已经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擅自跑动起来,我越过乘碧,冲了进去。
整个屋子都被一种柔和的光笼罩住,这光明的来源,是颗大树,长在屋子中间的大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种在屋子里的树,而且没有一丝违和感,这感觉相当奇妙。
那是一棵十分奇异的树,一枝一叶都仿佛碧玉制成一般,流光溢彩,十分美丽。然而吸引我目光的却不是树,而是枝上栖息的那只鸟儿,没见过的品种,浑身雪白,身形很不小,兀自在树上梳理它的毛,看也不看我们这群擅入者,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刚刚在外面听到的鸟叫声,想来就是它发出的了。
我不知道他们三个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自己脑袋里仅剩下一个想法,这家伙实在太吸引人了,要是能抓住它该多好!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紧紧盯住那只白鸟,那鸟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一样,轻鸣一声,拍拍翅膀往高处飞去了。
抬头再寻它,便寻不到了,我有些沮丧,这鸟儿也太精明了吧。
这时听到一声清脆的轻笑,一个娇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了起来。
“这么久了,你还是对雪鸢念念不忘啊……当初啄了一下你,我倒要看你能记几辈子?”
对她说的话完全不明白,我仍旧一心一意地找白鸟,遍寻不到,却听到那女声又道:“让我瞧瞧,这回那不识趣的猫儿终于没来了,却换了个不认识的家伙……”
“那么,各位有何贵干呢?”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不识趣的猫儿,第一时间就让我联想起遥来,难道说,遥以前也来过这里不成?
“哟,我们大老远的来一趟,不请我们喝茶就算了,反倒在这里审问起我们来了。要知道,自打见过锦夫人的美貌以后,我一见倾心,见不到锦夫人的日子里,我可是被思念煎熬得厉害啊。”
白夜脸上挂着笑,以轻佻的口吻说着肉麻的话语,我替他捏了把汗,万一这什么锦夫人生气了,八成会把他赶出去,说不定我们也会受到牵连。
事实证明我错了,不论神鬼妖人,但凡是女人,就爱听好话。
锦夫人的声音不但没有生气的迹象,反而笑得花枝乱颤。
“白夜还是这么会说话,比清明会讨人欢心多了。”
“名字和这家伙同时被提起是我的耻辱。”清明淡淡地插了句话。
白夜冷哼一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乘碧站在他身后,只是笑,并不说话。
随着白鸟的鸣叫声,那位锦夫人的尊容终于显露出来。
果然是个美人儿,标准的古典美人,一袭白衣,金步摇,绾青丝,赤足坐在低低的树杈上,身边栖着白鸟,她抚着鸟儿,眼波流转,瞧着我们。
“我的标准是不会改变的,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得到这东西,至于是谁得,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这东西……指的是这只白鸟儿吗?
我满心都想着得到它,回头看清明,他悄悄向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着急。
“你不要擅自行动,这事就由我来处理。”
他越过我的肩,向前走去,留在我耳边一句话。
“这次我一定会将它拿回来。”
白夜早已经在树下站定,静待着清明了。
感觉到被人注视着,我将视线从他俩身上移开,只见那位花容月貌的锦夫人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看我注意到她,她有些神秘地笑了,玉臂轻拂,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没有光源的黑暗浓到极点,我努力睁大眼睛,却白费功夫。无论如何,我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我有些害怕,轻轻喊清明的名字。
没有回应,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本来是极怕黑的,到了这时,反而镇定了下来。
至少从外表看来,这位锦夫人并不像什么歪门邪道,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她也犯不着对付我,这一定是幻觉,障眼法之类的吧。
念由心生,这黑暗应该只是虚假的,只能迷惑我而已,清明一定就在不远处,但是我要怎样才能从这黑暗中离去呢?
依稀记得清明所在的大概方位,我摸索着往那里走去,却不料,撞上了一个人。
来人跑得很急,似乎是没料到对面有人,直直地朝我撞过来,力气很大,我却没觉出痛来。
只觉他一把扶住我的肩,用爽朗的语气说道:“我马上就要去黄泉了,事情突然有变,没想到走得这么急,你说好等我回来,可不要反悔啊。”
黄泉?是指阴间吗?我有些奇怪,因着这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不由得反问他:“你去那里做什么?”
此话一出,我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
因为现在跟我说话的人,居然是遥!
按照常理,他明明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忘川堂,不可能瞬间到达这里!
难道说,这个也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太脆弱,所以想到了总是保护我的遥吗?
“喂!”我用手指戳戳他,并没有意料中的虚空,反而是坚实的肌肉感,这个是真人?他捉住我的手指,笑了起来。
“别再淘气啦!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重,千万不要惹到大人们,不然没人替你求情了。”
我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我一向都是很安分守己的,没事的话,根本不会往宫里去,才不会惹到那些大人们呢?”
我明明没有说话,为什么会发出声音来?不,这声音分明是我自己的!明明觉得莫名其妙,我跟面前的遥,对话却自然得很,仿佛本该如此一样。
只听遥又道,“你还好意思说,上次若不是你平白无故泼了萤之君一身水,我会好端端的跑进宫里做苦力吗?”
“那是他自找的……”我自知理亏,声音不由得小了起来。
周围渐渐亮了起来,却并不是在房间里,而是在一个类似于高山顶上的地方,风景很美,只是有着说不出的寂寞感。
站在我面前的,的确是遥,然而又跟我所熟悉的遥不太一样。
他的头发好像长了一些,也不是栗色的,而是纯正的黑。脸上的表情也不是一贯的嬉皮笑脸,而是更让人信赖的那种。
看到遥的脸上出现这种知心大哥哥一样的表情,有点小小的吃惊。
我摸摸他的头发,说道:“我觉得你还是栗色的短发看起来顺眼些。”
遥也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对我说:“栗色短发……吗?等我回来后,再剪成那样的发式给你看,可好?”
我点点头。
“这回是真的要走了,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再次拍拍我的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心里离开了,那是轻微的,不为人所知的小小惆怅。
过了片刻,我慢慢转过身,打算回我该回的地方去。
却冷不丁被一人拦住,银色长发,血红眼瞳,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分明就是被称为萤之君的白夜。
“死猫走了,这下没人罩着你了,小妞儿,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办?”
他说遥的口气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我挡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就要走开。
“喂,你打算无视我吗?”
我继续走我的,不理他。
只听得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仙庭的盛会就快到了,你知道么?”
我的脚步没有停顿,他苦笑了一下,也不作声了。
当夜我坐在山崖上,吹着冷风看对面一望无垠的茫茫云海,那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在云层的缝隙之中,有个亮点在发光,我知道,那是萤之君的使者。
他大约是在监视我吧,我想。
清晨来得格外的快,我换了个姿势,趴在石头上,打算休息一会儿。目光扫到之处,看见了一角陌生的白衣,顺着白衣看上去,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黑发黑眼,非常好看,却让人觉得,那并不是个活人,只是个巧夺天工的人偶罢了。
那是……清明?
“你没有心。”我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句话。
显然他听到了这句话,因为他的眉挑了一下,用更加冷冰冰的目光扫了我一眼。
“一块小小的顽石,你也知道心是什么?”
他的声音清朗而沉静,却有着冰一般的温度。
我有些气恼,怪异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又是谁?平白无故地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他看着我,目光没有一点波澜。
“我是将要取走你心的人。”
他是宫里的人!我一下子明白他是谁了,不由得跳了起来。
“请等一下!”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怎么?”
我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想到一个理由。
“你自己都没有心,凭什么我要被你取走心呢?”
“你倒也有趣得很,凭什么就认定我没有心呢?”他似乎为我的坚持感到有些意外。
“很简单,只要你证明给我看自己有心,我就任你宰割,如果你无法证明,就放了我,怎么样?”
“要如何证明?”
“你一定从来没有爱过人吧?也从来没有被爱过吧?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吧?连爱都不明白的人,怎么会有心呢?没有心的人,又怎么能算是人呢?”
我一口气说完,不给他打断的机会,心里暗暗发虚,究竟爱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并不明白,只是常常听白夜讲来讲去,觉得很唬人而已。
像他这样看起来六根清净的人,一定不会明白。
“爱……吗?”他脸上果然出现了迷茫的表情,随后更是干脆地放弃:“我的确不明白这是什么,也不需要这种东西……”
“那就是了,你根本就没有心!”
他若有所思,苦笑了起来。
“小小石灵,倒是狡猾,居然诳住了我,千年道行,也罢了……”
他又苦笑了一下,“随你去吧,我说话算话。”
我高兴极了,几乎是立刻就往悬崖处奔去,使者也不在那里,没有任何人阻挡我,为什么我能够那么轻易地逃走,我根本没想过。
清明之后怎么样了,我并不知道。
离开那里之后我遇到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
仿佛灵魂穿越的游历到此为止,行动从浑浑噩噩不受控制的状态里冲出来,手脚冰凉,无法思考刚刚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十分悲伤,好像得知了什么令人难过的真相一般。
我究竟是什么人?
我究竟……是不是人呢?
思及至此,我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来,在无边的黑夜里蜷缩成一团。
现在的清明又是什么?我可以信任他吗?
或者说,这一切都是锦夫人搞的鬼,只是幻觉吧。
一定,只是幻觉。
那种令人汗毛直竖的感觉又回来了,周围温度开始急速下降,周围变得冰冷,隐约有肢体的触感,我的身旁却空无一人。
这种时候,我只能祈祷刚刚不见了的清明能够发现我。
显然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我一直凝神倾听着附近,一丝响动也没有,清明也好,白夜也好,甚至一直如同空气一般的乘碧,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偌大的地方,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丝别人的气息。
这让我真的开始害怕起来,我摊开掌心,让红月印记朝外,手臂暗暗用劲,随时准备对付不知道会是什么的东西。
“呵呵呵……”一丝尖细的轻笑在角落里响起,那声音差点没让我吓得跳起来,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在这种地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出奇怪的笑声,没有比这个更诡异的了。
“呵呵呵……呵呵呵……”那声音笑得我头皮发麻,一路向我渐渐逼近,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那是什么东西?
我很怕它会是面目狰狞的东西,但是更怕……它会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虽然在这黑夜里,是看不清周围的情况的。
“呵呵呵……呵呵呵……”那声音向我贴近,几乎已经要贴到我脸上了,我闻到了一股冷冷的腥味,来不及多想,一把将手掌朝那东西身上贴去,却没有意料中的反应,腥味依旧。
我睁开眼睛,周围似乎有些微光,借着这微光,可以看到对面那张放大了的脸,尽管有些变形,我仍然能认出来,那是我的脸!
我一声尖叫,把那东西推开,就开始狂跑。
在这没边没际的黑暗里,没有方向的乱跑。
直到我撞上那个人,他的怀抱很温暖,轻轻拥着我,是遥!他居然真的来了!
我高兴极了,一把抱住他,却察觉他的情况有些不对,脸色苍白,似乎不太舒服一样。
我轻轻晃他,“你怎么了?身上怎么有血迹?”
“因为我是被你害死的啊……”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阴森至极。
我骇到极点,已经吓得叫不出来了。
少顷,那个和我一样相貌的女人也赶了过来,伏在遥的肩头,吃吃地笑着。
这两张熟悉的脸,此刻却如同鬼魅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最绝望的是,我身后渐渐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我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一个我不认识的清明。
来人渐渐走近,我握紧拳头,微微发抖,静待着这个未知数。
平静的空间中微起波澜,细碎的风吹起一缕长发,银色的光泽飘到我面前。
来人一言不发,只是蒙住我的眼睛,视觉上的黑暗真正到来,安静的空气告诉我,对面的两人已经离去了。
又或许,他们根本不曾来过,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罢了。
白夜松开手,我面前已经恢复了光明。
我想我应该感谢他,却说不出话来。
面前这个人,是朋友,还是敌人?
清明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向我招手,我朝白夜点点头,向清明跑过去。
清明看起来很憔悴,似乎耗费了不少精力,脸上有细小而新鲜的伤痕,渗着暗红色的血,他握住我的手,将一枚滚圆的珠子放在我手心里,之后毫无预兆地倒了下来。
我抱住他,感觉他心跳越来越弱,力气也不断地自他身上流失出来。
“终于支持不住了吧……这家伙还挺能撑的。”白夜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
我看着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这个地方对于他而言,是个禁地,混沌之气与他自身的气息是相抵触的,我本来以为他早该挂了,没想到他居然撑到了幻阵结束,拿到了那东西。”
白夜平静地注视着我。
“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的话,迟早会被这气息侵蚀掉,他会死。”
“你会帮我吗?”
“当然,前提是你答应我的条件。”白夜似乎早就料到了我会这样问,拍拍我的头。
“小妞儿,把雪鸢的结晶给我,我就帮你把他弄出去。”
“你说话算话?”
“当然!”
我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晶莹的白玉珠子,闪着令人怀念的光,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这是清明费尽心力才得到的东西,一定是很珍贵的东西。
但是与清明的性命比起来的话,再珍贵的东西,也不足为惜。我一咬牙,把那颗珠子交到他手里。
白夜的手抖了一下,似乎被烫到了一样,鸽子蛋大小的珠子从他手里滑落,在地上滚了一段儿,被一只修长的手拾了起来。
那是乘碧的手,这一路上,他都很沉默,让我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个人。
白夜挑了下眉毛,脸上的表情变得嚣张起来。
我有些莫名其妙,却很快就明白过来。
因为这个乘碧,给人的感觉已经变了,一开始的温文尔雅不复存在,他轻轻一笑了,顿时令人毛骨悚然起来。
“雪鸢的结晶,我不客气地带走了……”
乘碧带着那颗珠子,神速地消失了,只留给我们这么一句话。
这意识不到的转折让我们都有些傻了眼,白夜顿了一下脚,扭头就要走,却被我死死抓住。
“你必须帮我把清明弄出去。”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清明带走,必须要借助白夜的力量才行。
除非他砍了我的手,否则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松手。
他看了看被我揪得几乎变形的衣襟,叹了一口气,扶起昏迷中的清明。
“算了,偶尔也做回赔本生意吧。”
他背起清明,我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慢慢向外走。
锦夫人以及雪鸢,一直没有再出现,或许是在哪里躲着偷窥,又或许,也是我的幻觉?
马上就能离开这宅子,让人不禁轻松起来,再看看脸色苍白的清明,又有些发愁,清明,真的会没事吗?
之前的那些幻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等清明醒过来,一定要向他问清楚,还有遥。
想到遥,我有些安心了。
他一定会在忘川堂里等着我们回去吧。
白夜虽然不太情愿,却也信守诺言,将气若游丝的清明背了出去。
出了这院门之后,我惊奇地发现,外面已经变成白天了,看了下时间,刚刚下午三点半,感觉上在那院子过了很久,其实只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回头看看宅子,仍然在,只是感觉完全不同了,眼下这座宅子,分明就是座仿古新式建筑,没有一丝鬼魅荒凉的模样。
夜里黑坳坳的山岭也显了原形,居然是个开发得还不错的景区,游人三三两两,我们停在路边的景区服务处歇息,我跑去咨询的地方问了下,柜台小姐很客气地告诉我,出山的班车再等四十分钟就过来了,我们可以搭那个车出去。
景区超市里的物价不出意外,贵到令人咋舌,真是令人亲切的惯例啊,耳朵里听着旁边购物的小情侣抱怨着昂贵的物价,我笑笑,随便买了几瓶饮料就出来了。
回到正常世界真好,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拐回休息处的时候,白夜已经不见了,想来是觉得没意思,独自先走了吧。
清明仍然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看上去状态好了许多,我轻轻摇他,他睁开眼睛看我。
“感觉怎么样?白夜说你被邪气侵蚀了才会这样,现在出来了,好点了吗?”
“没事,不用担心。”他脸上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和平时一样苍白的皮肤,看不出来气色到底如何。
我递上矿泉水,“要喝吗?”
他点点头,接过水瓶。
喝水的他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是我知道,他并不是普通人。
心里积压的那些疑问,闷得发慌,我问他:“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吗?”
清明放下水瓶,看了我一眼。
“你希望我是什么人?”
我希望清明是什么人呢?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即使问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只是,不管如何,希望他千万不要是我的敌人。
“你不是我的敌人吧?”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不是。”
清明微微低着头,露出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
这样就好,我松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
“遥跟我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不知道。”这次他很快地否认了,我却有些不信,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不知道的人。
不过算了,这个问题,我还是等见到当事人时,亲自问他好了。
我正低头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又听到清明说话。
“那颗珠子,你收好了吗?”
要怎么回答?我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也许我脸上的表情太明显,清明很快就明白了,他一定很失望,却没有责怪我,只是叹了口气,将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一副出神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不起……”我像打碎了大人名贵花瓶的孩子一样,怯生生地向他道歉。
“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清明恢复了以往的风格,简短地回答。
也许是看我一脸内疚的样子,他的口气又柔和了些,带了些许安抚的意味。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是遥在他身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终究还是帮不上他的忙,太没用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只手抚上我的头发,动作轻柔。
“天命如此,看来我这次还是没办法改变……也罢,只要能保持现状就好……”
我抬起头,注视着他的双眼,那眼神不似往日般平静,隐隐透着几丝悲伤,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安慰他。
鬼使神差的,我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你已经尽力了,不要自责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按照本能去行动,不停地安慰着他。清明渐渐地收紧了双臂,将我拥在怀中。
只有在真正的拥抱时,才明白,即使是这个人,也有着令人意外的细腻一面。
也许是他的怀抱太过舒适,也许是一连串的事情让人紧张过头,突然放松之后,睡意渐渐袭来。
“我好像有些困了……”
耳边传来轻柔的话语。
“对不起……睡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早上像平时一样醒来就好。”
“嗯……”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将头靠在那人肩上。
“小夏!小夏?”有个声音不停叫我,好吵啊,不要叫我……让我再睡一会儿……
“小夏,小夏!醒醒!”
那声音却不停,继续叫我,我忍无可忍,挥手想要赶走它,手却反被它捉住。
我十分不情愿地睁开眼。
遥一手托腮,一手捉住我,坏笑地看着我。
我啊一声尖叫起来,“你跑到我房间干什么?”
他一脸无辜:“这是我房间啊……明明你霸占了我房间才对吧!”
我环视一周,这里果然不是我家。
“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想了半天,我记得自己好像是在候车室的时候睡着了……然后想不起来了。
等等?这么说来,我睡得也太久了吧?
我一下子抓住遥的手:“我睡了多久?”
“唔,”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大概有一天多了。”
不会吧,这睡得也太久了!
“清明呢?”
遥挑了挑眉毛,“他去客人那里了。”
客人?是那个青衫客人么?对了,我这次好像是跟着清明出公差了……但是,我干了些什么?似乎都想不起来了。
我一脸迷茫,被遥敲了敲头。
“起来吃夜宵吧!再睡会变傻哦,哦,我忘记了,傻人是不能变成更傻的……”
“你才傻呢!”我气了,坐起身来。
“我在外面等你。”
遥站起来,准备出去,又被我叫住。
“那个,你的头发为什么要染成这个颜色?”话一出口,我就想痛打自己,平白无故我关心这个干吗啊。
遥用很认真的表情强调着。
“我的发色是天生的。”
“鬼才信……”黑猫变成人会是栗色头发,这摆明了是在鄙视我的智商吧?
外面桌子上摆着冒着热气的夜宵,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增。
我一屁股坐下来,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问他,“这些真的能吃吗?”
“当然能吃。”
“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变的?”比如老鼠,蜘蛛什么的?
“外面买的正常食品,品质保证。”
“血货郎家买的?”
“你是想找打吗?快吃!”他给了我一记栗暴。
门大开着,街上的灯光照了进来,点了灯,屋子显得亮堂了许多,遥坐在桌边,看着我,笑得莫名的开心。
我咬着包子,被他这么一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噎死。
那家伙很体贴地把水端过来,又是拍背又是煽风的,我灌了半杯,才缓过劲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瞄了他一眼,“干吗?笑得这么恶心?”
“没事……”
“没事?”我问。
“没事。”
我们同时朝外看去,门口有个女孩子,站在外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来生意了,而且是个美女,遥一下子来了精神,站起身去迎接客人了。
忘川堂和平时一样,依然敞开大门,欢迎任何一位客人进来。
第六个故事:柳夜刀
休息日的下午,天气晴朗,我坐在家里那巴掌大小的阳台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杂志。金色的阳光轻轻洒在老旧的青砖上,衬出角落里大片柔和的阴影。
四周很安静,似乎很久没这么悠闲过了,自从开始去忘川堂打工,周围的情况就一直没怎么好过,虽然平时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惊到的次数少了,但危险系数直线上升了,托它的福,感觉自己的胆量也吓大了不少。
如果再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手足无措了吧?
像是为了反驳这个结论一样,放在角落里的手机猛然响起冷僻而高亢的音乐,冷不丁的,我还真是被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这是手机铃声时,才急忙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力无力的,我一时几乎没反应过来是谁,直到她喂了好几声之后,我才醒悟过来。
“苏苏?”
“不然还会有谁啊?你再听不出的话,我马上就会吐血而亡了……”电话里苏扬仍然一派牙尖嘴利的腔调,只是听起来明显有些疲惫。
我赶紧问她:“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快死了……正在市二院躺着……”苏扬拉长了软糯的腔调,仿佛在说很高兴的事儿一样。
快死了?在医院?还这么高兴的样子?
“笨蛋!等着我!”我骂了一声,挂了电话,从窗台上跳下来,随便拉了件外套穿上就冲出去了。
等我从出租车上下来,再一路狂奔找到她所在的病房之后,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门口,就看见苏扬斜倚在里面那张白色病床上,对着我笑盈盈地招手,没有一点病人的样子。
我冲进去,差点没揪着她的领子问,你到底哪里像快要死的样子了啊?
却只是摸摸她的头,问出一句:“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嘿嘿一笑,拍拍床边,示意我坐下。
闹了半天,原来这家伙前两天突发急性阑尾炎,还好发现及时,被人送进医院后,早早做了手术,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我又急又气,早把话说清楚啊,一路奔过来吓死我了。
顾忌苏扬的身体,我也没敢说什么,只是陪着她轻言细语的聊天,这间病房是三人间,隔壁床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蜡黄,靠着床看书,并没有对我的到来有任何反应。另一张床上的人自始至终都在睡,裹在被子里,也看不清长相。
相对而言,这是间还算安静的病房了。
阑尾炎不算什么大病,但也要好好休养才行,感觉聊得差不多了,我悄悄地看了下时间,居然已经八点多了,不早了,于是问苏扬,有没有什么想要吃的。
她想了想,说想吃三鲜馄饨。
我和苏扬在学校时,没事就喜欢一起去校外的小馆子里吃三鲜馄饨,有家叫六福记铺子的馄饨,味好,量足,汤汁鲜美,是我们最常光顾的店家。不过自打毕业后,我就没再去过学校周围了,今天被苏扬这么一提,突然很怀念起六福记的馄饨了。
我想了想,六福记离市二院也并不很远,去那里买馄饨好了,苏扬应该也很高兴。
这么想着,我就跟苏扬说了声,抬脚往外走,准备去买饭了。
或许是我太过冒失了,直接一推门,一下子撞到了门外的人身上,慌得我赶忙道歉。那人倒也不生气,脾气很好地冲我笑笑,问我:“来看朋友吗?”
他一看就是医生,穿着白大褂,外形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斯斯文文,成熟稳重,这种精英类型最容易让病人放心托付。
偏偏我最不擅长跟医生打交道,看他微笑,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点点头,挤出来个笑容。
“柳医生!”屋内的苏扬小声叫了起来,又对我介绍道,“这是我的主治医师柳医生。”又对医生解释说我是来探病的朋友。旁边床上的中年女人也轻声向医生打招呼,男人冲我点点头,闪身进了病房。
果然是医生啊。
擦身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有股很香的味道,不知道是香水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跟我想像中一身消毒药水的医生很不一样,有点特别。
在走廊里走的时候,我还有点纠结为什么医生身上没有消毒水味的问题,却从旁边走过的一个护士身上,也闻到了这股香味。难道这股香味是这家医院研发的新型消毒水吗?这么想来,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倒是我,这么晚还在医院慢悠悠地走,真是够呛,再不快点去买馄饨,店家就快打烊了。
在门口拦了辆出租,到学校附近下车。
街灯昏黄,人来人往,我加快脚步往记忆中的街道走去。
学校周边环境跟我在校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找出不同的话,就是更热闹了,多了些新鲜的精品店小吃店之类的。
六福记依然在后街的转角处,不起眼的门面,抹得干干净净的桌椅,热情的老板娘甚至还认得我,招呼着往汤里多加了点麻油虾皮。
待到我想去接外卖盒子的时候,却一不小心没接好,烫了手不说,汤水还流了一地,下意识地朝地上一看,一个小男孩正趴在地上,贪婪地舔着那汤水,黑洞洞的眼睛还瞅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听到老板娘关切的声音,才醒过神来,再一看地上,那个男孩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些打翻的汤水,狼藉地躺了一地。
不想多事,快快地请老板另做了一份,付了钱,迅速地往回走。
病房区,连空气里都充满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忍着不去注意这股味道,快快地往苏扬所在的病房走去,时间并不是很晚,走廊里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大概是病人不多的原因,连护士站的灯都只亮了几盏,一个护士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黑漆漆的发丝披散在白生生的制服上,在夜里看起来格外分明。
经过她身边时,我才注意到,有个小男孩坐在她身边,大概是她儿子,跟着家长来值夜班的。小孩子精神头很足,坐在板凳上不停地扭来扭去,摆弄着柜台上的值班牌,我瞅了一眼,编号304,照片上挺秀气的一张脸。小男孩注意到我,大眼睛一眨,冲我笑了,我也还了个笑脸,快步走了过去。
待馄饨送到苏扬手里时,已经有些凉了,看到六福记的字样,她眼睛一亮,立马坐了起来。我坐在床边,一边看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
女人聊天,内容不外乎娱乐八卦,花边新闻,苏扬对这些事情总是了如指掌,甚至医院院长跟某护士长搞地下情的事情都被抖出来了。我对她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以前她就很擅长跟群众打交道,到哪里都能打成一片。眼下这兴致勃勃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是个病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小报的记者来卧底了呢。
说到兴头上,苏扬把碗一放,压低了声音,跟我讲起主治医生的事情来。
据说那位医生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柳夜,日本留学归国,医术颇高明,年纪轻轻就做了主刀大夫,事业上可谓一帆风顺。不过上帝总是公平的,柳医生职场得意,情场失意,三十出头,就已经离了两次婚,每任妻子都离他而去,理由是他专注事业,不顾家庭。
说到这里,苏扬轻声道了一句,专注事业的男人才有魅力呢。
我看着她一脸向往的样子,忍不住晃了下她,你不会是迷上人家了吧?她不语,只是咯咯的笑。
这一笑,我就咯噔一下,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苏扬的脾气很倔,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是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因为事业离过两次婚的男人,又怎么会因为第三次婚姻而转移注意力呢?
我心里轻叹一声,转头看见隔壁床上的蜡黄女人放下书本,似乎打算准备睡觉了。另外那床的病人,依然是裹着被子,只露出几缕长发,沉沉地睡着。
时间真的不早了,我看了下表,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得赶快回去了。向苏扬告别之后,我赶紧出了门。
事情突然,我完全忘了晚上还要去忘川堂的事情,也没向清明请假。
外面灯光昏黄,值班护士依然在打瞌睡,旁边的小男孩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是闷了,跑出去玩了吧。
走在医院的走廊里,有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按理说,医院本是至阴之地,各种负面的东西都爱聚集在这里,某种意义上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但这里太安静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了起来。
不,不对,变得粗重的并不是我的呼吸声,这声音,好像是在我的身后。可刚刚明明一个人都没有,难道是我没看见?
那声音离得很近,我不敢回头,默默记着小时候爷爷的教诲,晚上走路一定不能回头。说实话,我很怕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这些东西,即使见得再多,也还是会觉得怕。
我悄悄地掐了下掌心,痛感袭来,红月和手链都在,壮了壮胆,飞快地跑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跑到大门口才停下。
身后的呼吸声已然听不见了,或许只是个巡夜的医生吧。只是在神经过敏的我看来,变成了恐怖的东西。
外面月光很亮,一辆急救车停在院里,静静地闪着红光。
比那灯光更显眼的是旁边一辆机车,看起来酷劲十足,很是拉风,只不过停在医院里,怎么看都不太协调。
机车的主人是个欠扁的家伙,琥珀色的眼眸在黑夜里闪闪发亮,遥扬着手中的头盔冲我轻笑。
“喂,你这家伙,已经学会翘班了啊!”
遥喜欢飙车,速度快得像风一样,幸好夜晚的大街上并没有什么人,不用太担心交通事故,我也就识趣地不再多说,乖乖坐在后座上。
那家伙默默地开着车,突然开口问我:“你去医院做什么了?”
“去看苏扬,她生病了。”
“哦?就是你总提起的那个苏扬?”遥似乎回忆了半天,又问我,是美女吗?
“当然是啊,苏扬又漂亮,性格又好,大学时很多人追她的,不过她眼光很高,一直都没有恋爱。”提起苏扬,我来了劲儿。
“哦?这么漂亮?那下次探望她时,我也来吧!”听说是美女,遥似乎来了兴趣,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想像出他现在的神情,一定是两眼闪闪发亮,笑得跟花儿一样吧?
这家伙总是这样,看见美女就变得很殷勤。
“呃,好啊。”撇开别的不说,在医院那种不太干净的地方,我还是很需要遥的陪伴的。不过他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医院呢?
“喂。”我戳戳他,“你怎么会来医院呢?”
“顺路而已……”遥轻描淡写地答道。
肯定不止是顺路而已,很明显,这家伙有事在瞒我。我也不戳穿,.99lib?只是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遥也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的看着前方的路。
远远的就看到店堂里的清明,坐在柜台里,就着台灯昏黄的光在看书。听到机车的噪音,他皱了下眉头,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冷淡的眼睛扫过我全身,抛过来一句简短的话。
“你去哪里了?沾了满身的脏东西。”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脏东西”。
不等我辩解,清明便走了过来,在我身上轻轻拍了两下,好像在掸尘一样,看似漫不经意的举动,我却一下子放下了心。
我知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医院果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听完我大概的讲述之后,清明和遥交换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眼色,清明扭亮台灯,继续看起书来。
遥却笑得很开心,对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当然不好!他从来就没给我讲过什么好事!
然而他不理会我的反对,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小夏,你知道饿鬼吗?
饿鬼这种东西,我是听说过的,据说是生前造孽很多的人,死后堕落而成的。它们终年处在饥饿之中,不停地进食,却从来填不饱肚子。当年听师弟讲给我听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一种极可怜的鬼魅。
拿我自己来讲,饿两顿都会受不了,更何况终年处于饥饿状态呢?当身体的需要都满足不了的时候,又怎么会有闲暇去思考呢?从这一层面上想来,饿鬼又是一种极恐怖的鬼魅了。
没有任何理智,只知道张开嘴,不停地吞食面前的一切。
“我听说过一点儿。”我看着遥,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饿鬼的事情。
他拍拍我的头,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医院吗?”
我迷茫地摇摇头。
“因为有新生意了。”清明在旁边淡淡道了一句。
哦,原来如此。原来新的生意是指收拾饿鬼么?
我哦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不会是让我去做这单生意吧?饿鬼加上医院,在这两个可怕的名词威力之下,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做这单生意?”我有点不敢置信,转过头问清明。只见他眼波不乱,纤长的手指轻轻翻了一页书,微微点头,意思是肯定。
不是吧!我惨叫一声,遥以一种极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我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差点让我感动得涕泪交加的话。
我陪你一起去吧,他说。
这话一出口,我只差没有冲上去拥抱他了,想了想,怕那家伙又露出一贯的自恋情怀,还是算了。
这单生意,不会真的是收拾饿鬼吧?不情愿归不情愿,生意总是要做的。我向遥询问起详细情况来。
据说这回,有个客人委托我们收拾几只饿鬼,地点大约就在市二院附近,遥已经大概探清了附近的情况,确定了目标所在地,应该就是在医院里没错了。医院向来是多事之地,各种各样的欲望,灵魂,血污之气,是饿鬼们最喜欢吃的食物,也难怪它们会聚集于此了。
我有点担心苏扬,虽然她一向运气很旺,应该不会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缠上,但现在毕竟是身处医院那种地方,而且人生病的话,运势也是会降低的,苏扬住在那里,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想起去给她买馄饨时,在六福记的地板上爬着的那个小孩子,不由得浑身冷了一下,那个也是饿鬼吗?
心里始终有点害怕,害怕回到一个人空荡荡的家。
想起家里四角上摇摇欲坠的符,我犹豫了一下,向遥提出了要求。
今晚让我睡你房间吧?
欸,为什么?遥有些惊讶,随后就是了然于心的轻笑。
可以是可以,但是要记得交房租哦。
嗯!我满口答应着,却笑不出来。
想起在病房里一个人的苏扬,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呢?会不会觉得很孤单呢?会不会……遇到那种奇怪的东西呢?
遥将手覆在我双手上,轻轻摇了一摇,小声说道。
“不用担心苏扬,像你这么衰的人,已经是世间少有的了,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倒霉的喽。”
他用心虽然体贴,话语却仍然不饶人,我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了。
对我而言,遥的房间并不陌生,一般只要出了什么状况,我准会在这张床上醒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也算是我的噩梦终结地。
我整理着床铺,遥轻轻哼着口哨,靠在门边看我收拾他凌乱的房间,其实他的房间不乱,只不过地板和床上都粘着很多猫毛,我细心地将毛发一根根收集起来,攥在手里。遥问我,收集这个干吗?
攒起来,等你毛掉光了的时候,做顶假发送给你,我很认真地对他说。
他挑了挑眉毛,似乎准备嘲笑我,最后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脑袋,对我说了一句话。
本少爷是不会老的。
他的笑容很灿烂,映在我眼里,就像永远不会凋谢的花一般。
妖怪的寿命应该是很漫长的吧。一百年以前,遥是这个样子,一百年之后,遥应该也还是这个样子,只是不知道,那时的遥,是不是仍然这样爱美且自恋,看到美女就眼睛一亮,乐颠乐颠地迎上去,一副十足的牛郎模样呢?
又或者,当这家伙蹲在夕阳映照下的街角,逗着路过的小猫儿时,也会偶尔想起很多年以前,与他共事过的我吧?
不管怎样,我都明白,无论是清明还是遥,在他们的生命里,我都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
人类实在是很脆弱的生物。
我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猫毛,它们攥成一团,与汗水融合在一起,痒痒的触感,让人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
遥凑到我面前来,仔细地研究着我瞬息万变的表情。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他,我想把毛攒起来,织一件猫毛衣来穿,但是现在不够,怎么办呢?
呃,你的意思是,要我拔一些给你?
遥也笑了,不过这次明显没那么灿烂了。
是的,感谢你的友情赞助。
我把手放在他光滑的头发上,摩挲了两下,作势要拔。
那家伙精得要命,见势不妙,光速从我身边逃开,奔到店堂里了。我甚至听见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被他踢倒的声音,咣咣当当的,然后是清明不耐烦的声音,书扔在木质柜台上的声音,细细碎碎行进的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
一切细小而繁杂的声音,在这黑暗里,都被放大得无限清晰起来。原来平淡的声音,在心底阴暗的角落里,变得温柔而折磨人起来。
我将脸埋入枕头之间,堵上了耳朵。
佛祖也好,上帝也好,谁来救救我吧。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梦,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在生活。
这样的话,等我醒来之后,便不会感到痛苦了。
怀着这样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愿望,我进入了暗沉的梦乡。
梦境是一贯的阴沉色调,我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抓住了,挣脱不得,清明就坐在店里看书,却任我百般呼唤,也不肯回头来看一下,援兵近在咫尺却袖手旁观,那情景,实在是令人绝望。
直到挣扎了半天,我才从噩梦里挣脱出来。勉强清醒了一点,才发觉自己的确是被什么给抓着,整个人被两条结实而温暖的手臂环住了。旁边是遥安静的睡脸,睫毛纤长,皮肤光洁,锁骨的线条也很优美,很好,构图OK,色彩完美,一切都没问题,只是……
只是为什么遥也会睡在这里啊?
喂!我踹了他一脚。
没有动静,喂!我又踹了他一脚,这次使了点力气,那家伙却只是慢吞吞地睁开眼,瞄了我一眼,翻个身继续睡起来。
我生气了,拎住他耳朵往外重重一揪。
这下子他终于清醒了,猛地坐起来,捂着耳朵,哀怨地看着我。那表情,仿佛是被占尽便宜又抛弃的怨妇一样。
我哭笑不得,虽然以前也跟遥睡过一张床,可那是变回原形毛茸茸的猫抱枕,现在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大男人,被占便宜的明明是我吧?这家伙倒先摆起脸色来了。
“喂,给我解释一下。”
我敲敲床头,意思很明显。
“这是我的床,我不睡这里睡哪里啊?”遥揉着眼睛,一脸无辜。
喂,明明这房间昨天说好让给我睡的吧?太无耻了!论吵架的话,我向来是说不过他的,当下也不再浪费口舌,直接披衣起床。
遥则倒头接着睡,一副三百年没见过枕头的样子。
我刚想跳下床来,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清明探头进来,冷不防看见这片光景,床上一片狼藉,遥光裸的背,我未扣好的衣衫,眉头以非常不易察觉地速度皱了一下。
他一定误会了。
我有些烦恼地想着,他却很快恢复了平素冷淡的模样。
“出来吃饭。”
他丢下这句话,就把门关上了。
收拾完毕,来到外面,厅里的桌子上早已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大门虚掩着,透着几缕温柔的阳光。
我在清明对面坐下来,没来由地有些局促起来。
清明什么都没有说,我却有些不安,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叫喊,你其实是很害怕被他讨厌的吧?
心神不宁,胡乱扒着饭,根本没注意自己吃了些什么,只觉得满口苦涩,清明的声音悠悠响起,“我记得,你以前不吃苦瓜。”
低头一看,碗里居然扒了几筷子苦瓜,怪不得味道这么不对头呢。他看着我苦瓜一样的脸,没说话,只是动手挪了下盘子,将我爱吃的菜换了过来。
突然释然了,清明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明。本来什么都没有的事,我干嘛要自寻烦恼呢?
“晚上去医院的话,让遥跟你一起去吧。”半晌,清明说到这个话题,我心一沉,难道这回的事情很严重吗?
“那个……这次的生意,很大吗?”我不想用恐怖这个词,小心翼翼地选用了其他的代称,毕竟,清明似乎很重视的样子。
他轻轻摇头,否定了我的猜测,接下来一句话,又让我心跳加速起来。
“我已经为你收拾了一个房间,以后想留宿的话,就留下来吧。”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我是想也没有敢想过的,如今乍一听到,竟然不敢当真。
“真的?”
“如果不想回家的话,搬来店里住,也是可以的。”狭长的凤眼直视着我,目光沉静却咄咄逼人,“不愿意?”
当然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住在店里,比住在什么保险公司都要靠谱多了,我连忙点头答应。
那张脸上泛起一丝极浅的笑容,一时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总觉得,清明今天好温柔啊……
尽管苏扬说身体已经不要紧了,我还是决定去医院看她,顺便探一下新生意的消息。因为遥说,饿鬼大概就在医院附近这一带徘徊,专食病弱之人的生气,使他们的性命缩短。如果说真的是这样,那么苏扬也是目标之一,我就又多了个不得不管的理由了。
以上,就是我此刻走在这条阴冷的走廊上的原因。
夜晚的医院,充满了一股腐败的气息,一切都是朦胧而不真实的,灯光照不到的暗处,藏着影影绰绰的魑魅,窝在墙角里蠢蠢欲动着。
但是我并不害怕,因为遥在我旁边,他一路都在四处张望,偶尔冲那些黑雾一样的东西做个鬼脸,于是那些东西就在他犀利的眼光下怯怯地逃开了。
在我的眼里,遥似乎和恐怖这两个字搭不上边,但是在那些低级的阴灵眼里,他大约属于很恐怖的那一类吧?
说到底,他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在这种重视表象的世界里,人也好,妖也好,生就一副好皮相总归是很有用处的。漂亮的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比一般人得到更多的同情,欣赏,爱慕或者宽容。
即使是夜晚,在路上他的回头率也很高,就连走廊里偶尔走过来的护士,都会若有若无地多看他两眼。
遥又是个人来疯型,一旦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就会把脸上的笑容模式调成杀伤力最大挡,直到人家开始不好意思为止。“像个花痴一样……”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嗯?你说什么?”猫的耳朵就是敏锐,自言自语也完全没有逃过他的耳朵。遥往我头上啪了一下,“本大爷才不是花痴!只是基于绅士风度,为广大女士奉送温柔的笑容而已!”
完了,这家伙绝对言情小说看多了,敢情还把自己当成头牌HOST了?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肉麻兮兮的台词来。
我懒得再跟他理论,只是加快了脚步,往苏扬的病房走去。
病房的门紧闭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两下,很久没有反应,正想着人是不是已经睡了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只是房间里没有人,远处苏扬的床,是空的。我以为进错了,看了下号码,却又没错。这是怎么回事呢?总不会已经出院了吧?我没有料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只感觉旁边的遥轻笑了一下,低头对着空气道:“你好啊。”
我不由得低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门后有一个小孩子,小小瘦瘦的个头,缩在门背后,只露出一个头来,实在是很容易被忽视,只见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似乎没有想到大晚上的会有人来敲门。
我努力让自己露出友善的笑容,然后蹲下身问他:“小弟弟,在这间病房住的姐姐去了哪里,你知道么?”
他看着我,一双大眼睛闪啊闪的,似乎在疑惑该不该告诉我们,最后来了句:“漂亮姐姐跟医生叔叔出去了。”
跟医生出去了?难道病情复发了?不,不对,如果病情复发了,应该是被护士阿姨推出去了才对吧?况且……出去这个词,听起来似乎更像出去玩,出去约会之类的。
难道?想起苏扬提到医生时那带笑的脸,我突然了解了。那家伙八成约会去了,这进展还真快呢?该说不愧是苏扬么?效率就是高!不过也可能是生病的时候,感情比较脆弱,容易对医生产生依赖心么?然后,依赖变成爱慕?
苏扬这家伙,看起来开朗外向社交广泛,但其实是个很纯情的人。而那位柳医生,年纪轻轻就离了两次婚……说实话,听起来总觉得不太好。那个医生给我的感觉也有点特别,说不出哪里特别,但就是让人对他印象很深。不过说到底,恋爱空白的我,也没资格对苏扬的恋爱指手画脚就是了。
脑袋飞速运转了一会儿之后,我对那孩子道了谢,准备拉着遥走开,却一下子捞了个空,怔了一下,才发现那家伙鬼鬼祟祟地贴在墙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呢。我悄悄走到他身边,想吓他一跳,却被他有些严肃的神情给镇住了,于是也一动不动,想看他在干嘛。结果还没等我摆好架子,那家伙就挺直了腰,恢复了美少年的姿态,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对面肯定来了女人,八成还是美女级别的那种。
果然不出我所料,对面的确来了位美女,而且是我们正要找的苏扬。苏扬看见我,笑着向我打招呼。我张了张嘴,正想跟遥介绍一下,看了看他的脸之后,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看来根本不用介绍了。
遥的脸上挂上了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深深地看着苏扬,连伸手的姿势都变优雅了。如果不是很了解他平时的德性,估计我也会被这风度翩翩的家伙迷住了。苏扬被这突如其来的家伙握住了手,很是有点迷茫,将视线转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遥在那自我介绍起来了,说他是我的同事啦什么的,常常听我提起苏扬什么的,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美女什么的,把苏扬说得一愣一愣的,但明显,心情很好地对遥笑起来了。
我站在旁边,看他们两人热烈地说笑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稍稍有点寂寞的样子。
以前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在路上遇到苏扬的各色朋友们,我也是像这样被冷落在一旁,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像个影子一样,躲在苏扬的光芒之下,只是漠然地看着那些并不属于我的笑脸。
果然,连遥也不能免俗。
抱定当影子的主意,我静静站在他们身后,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遥似乎才想起来站在一边的我,怕影响其他病人,于是提议说不如大家去外面的凉亭坐一会儿,方便聊天,苏扬自然是答应了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理由,于是三人一起往花园里去了。
夜色浓郁,花园里很安静,凉亭里三四个石凳随意地摆着,我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坐在遥身边的打算,挨着苏扬坐下了。风是冷的,吹得人骨头里都是凉意,遥和苏扬轻快地交谈着,偶尔会看向我,这时候我就会哦一声,表示我在听。反正我听不听到,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吧,我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声,眼睛却看着花园深处。
在深处的尽头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在暗处里看来,像道影子。但是他在看这边,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感觉到那道充满压迫感的视线,正紧紧地盯着我们这边。
我瞄了一眼遥,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仍然在和苏扬说话。莫非有了美女,这家伙连感觉都变迟钝了不成?我决定不理他了,自己跳下亭子,向着那边跑去。
遥在身后问我要去哪里,我丢下一句,要去卫生间,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当然没有去卫生间,而是悄悄地向花园深处跑了过去。那个人似乎发现了我,转身撤了。一定要看看那是谁,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根本来不及想别的,马上追上去。医院的花园并不大,分隔道路的都是些小树,根本是藏不住人的,但我却的的确确跟丢了。明明只是一转弯,他就不见了,空荡荡的路面上投射着树枝凌乱的影子,组成一个个变幻莫测的图案,恐惧感袭上心头,我突然反应过来今晚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饿鬼。
这个医院里有饿鬼。
我决定回去,现在的我还远远没有逞英雄的资本,然而一回头,我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或许我不逞英雄也不行了。
路灯的暗影里,站着一个老太太,满脸浓得化不开的皱纹,点缀着两颗浑浊的眼珠,微微弯着腰,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被她的目光看得发毛,正考虑要怎么办?逃?我逃得了吗?不逃?一定会被饿鬼吃掉吧,估计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吧?这边我在踌躇着该怎么办,那边人家已经开始行动了,转眼就到了我面前,然后……张开了嘴。
难道要原地吃了我吗?喂,不用煮一下么?这位奶奶,吃生的会坏肚子的!我几乎反射性地要一巴掌挥下去了,却听到一句幽幽的话。
“这么晚了,小姑娘不要呆在外边,很危险的。”
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饿鬼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好心叫我不要待在外面,也就是说,这个看起来很恐怖的奶奶不是饿鬼?我静下心来,看了看地上,虽然很淡,但她的确是有影子的。
果然,不是鬼。
“呃,我这就回去,倒是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边啊?”
老太太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的身后。
该不会身后又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吧?我简直对回头这个动作产生恐惧感了,不得已,还是慢慢地回头看了下。
一切正常,远处跑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气喘吁吁地冲我们这边跑来,一边还喊着。
“罗姨,罗姨您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啊!快点跟我回去,该吃药了,柳医生正等着您呢。”
敢情这个老太太是病人?而且还是精神上的毛病?不然的话,举止也太诡异了点吧。
柳医生?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柳夜,只是……给苏扬看病的话,应该是内科吧?跟精神科又有什么关系啊?
我也没好意思拦住护士问这个柳医生是不是柳夜,因为罗姨看到她,早就跑得不见影儿了,要再找的话,估计又要费半天功夫了。她急急地从我身边跑过,我连忙侧过身子让路,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又来了,这个熟悉的香味,奇特而浓郁的味道……排除了消毒水的可能性,难道这是医院发的福利,集体购买香水么?那男用香水和女用香水的味道也应该是有差别的啊?不管怎么说,都有些奇怪,按理说医院这种地方,应该不允许职员擦这么浓的香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人的好奇心来临时,常常会干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情。比如现在的我,等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踏进了住院部的走廊。
二院不愧是本市一流的医院,引导系统相当清晰,我毫不费劲就摸到了内科,眼瞅着值班室内亮着灯,就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起来。
想来是为了方便,值班室的门并没有关紧,留了差不多一指宽的缝,刚好够人看清楚里面的情景。
世间的事,往往会有很多巧合,值班室的桌子旁,罗姨安安静静地坐着,完全看不出一点儿精神病人的样子,说起来的话,精神病患者,应该是在专门的精神病医院才对,不应跑到内科来的。坐在她对面的,正是让苏扬心动不已的柳夜医生。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对那英气的侧脸印象却很深,的确是个有魅力的男人,苏扬会心动倒也不奇怪。
气氛很安静,柳夜捧着罗姨的手,以一种非常亲昵的态度,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只枯瘦的手上。而罗姨,居然还一脸享受的样子,空出的另一只手,开始慢慢抚摸柳夜的脸,耳朵,脖子,清爽的头发。与其说这是一幅温馨的母子图,不如说更像一对亲密的恋人之间的举动。那干枯而布满皱纹的手指,与柳夜富有光泽的乌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一举一动,却又充满着说不出的暧昧感。
奇特而熟悉的香味似乎更浓了一些,这香味的来源,就在这间值班室里。比起我一直猜测的香水之类的,现在闻起来,感觉更像食物类。莫非柳夜还偷偷在值班室里开小灶,炖了什么补品?
几乎是第一时间,我的脑袋里就映出了三个字——紫河车!作为一个内科医生,他能搞到这东西也不奇怪,说不定一直闻到的香味就是这东西?但也不至于连护士身上也是吧?一伙医生护士集体偷吃紫河车,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变换了姿势,想看看屋里有没有什么炖锅之类的物件。
看了半天,结论是没有。那香味儿是从哪里来的呢?还有这罗姨跟柳夜又是什么关系呢?看起来不像单纯的医患,却又不太像母子,该不会是——黄昏恋?像柳夜这种年轻英俊的医生,居然背地里与年迈的女病人保持着不伦之情?
这怎么看都像是三流小报上吸引人眼球的拙劣标题,不可能吧……有了苏扬这种美女的青睐,还跟女病人黄昏恋,无论如何,听起来都不像真的,但是眼前这种充满了情色意味的画面又能怎么解释?
正当我觉得有些看不下去,想要走人的时候,却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很不易觉察到的不对劲,明明她脸上挂满了幸福的表情,身体却显得很僵硬,手也慢慢停止了动作。她头上蒸发出很多乳白色的烟雾,慢慢地飘浮在房间里,而她却像根本没有觉察到一样,仍然呆呆地坐着。那些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烟雾慢慢地汇聚成一缕,向着一个源头涌了过去,几秒钟之后,白雾已经全被吞噬掉了,而那个吞噬掉它们的黑洞,正是柳夜医生的嘴。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只饿鬼在享用他的晚餐。
我也许真的应该回去找遥了,再留下去绝对是凶多吉少,万一被发现,我也八成会成为饿鬼的晚餐了。这么想着,我悄悄地退下,准备从来时的路溜回去,却一下子看到刚才的那个护士,从那一边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
完蛋了!要被看到了!半夜三更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走廊里趴着,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一定会被盘问,之后柳夜一定会发觉,那我不就完了。
不对,这个护士身上也有香味,也就是说,她也不是人!说不定到不了柳夜嘴边,我就先被她吃了……
溜是来不及了,我急中生智,往旁边的黑乎乎的消防楼梯间里躲去,要是在平时,我才不会进楼梯间这种可怕的地方。可是现在,根本来不及多想,我只能往这里面藏,心里在祈祷着,千万不要再出来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被饿鬼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
有时候越怕什么,就会越来什么。
几乎是我刚刚把自己的身子隐进来,就察觉到了这黑暗里还有什么存在着。紧接着,我的嘴就被一双手捂住了。
最初的尖叫声被我硬生生地咽下去之后,我闻到了另一种香味,与饿鬼的食物不同,这是一股极其熟悉的香气。
熟悉到了,即使化成灰,也不会忘记的淡淡檀香味道。
我微微地向后仰起头来,看到了自上往下凝视着我的那双眼睛,湖水般的黑眸,闪着明亮的点点光辉,明明是黑暗而恐怖的楼梯间里,我却好像看到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清明……我在心里叫出了那个名字,同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清明有种不可思议的气质,总能够让人立刻安定下来,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哪怕天塌下来,也能立刻给补好似的。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清明不是万能的,却仍然会有这种安心的感觉。
他的手臂还轻轻搁在我肩膀上,眼睛却已经转向外面,警惕地盯着那间透着光的值班室了。
在狭窄的空间里,我只能够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声响。尽管这座大楼里有许多人,却感受不到一丝生的气息,医院的夜晚,让人不由得感到窒息。
护士和柳夜一起出来了,推着辆小车,车上躺的是一动不动的罗姨。
死了吗?我有点不安,抬头看清明,他并没有看我,只是竖起食指,轻轻做了个嘘的手势。
于是我也安静下来,看着那两人将罗姨推到了拐角的一个小房间里,之后锁上了门,没事儿人一样相拥着离开了。
原来他跟这护士还有一腿,先不说饿鬼这个身份,他还真是个花心的家伙啊!前几任妻子跟他离婚,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些事吧?不行,我绝对要阻止苏扬继续跟他来往才行!
一想起来苏扬,我才想起,遥跟苏扬还在花园里呢,我不见了这么久,应该发现了吧,不知道会不会找我呢?到这时,我才想起来问清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路过。”他回答了我这两个字,走到值班室门口停住,默然不语,双目有神,似乎在探听着些什么。
之后他向走廊拐角处走过去,走了几步,似乎感觉到我没跟上来,于是停住,转头看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跑了过去。
清明轻轻一推,房门就开了,罗姨的确是在里面,但是严格来说,我不知道这具肉体还能不能被称为罗姨了。
这具身体已经极其的衰老了,比我在花园时见过的她要老了很多,满身满脸都是皱纹,身上没有一点儿肉,脸颊和手臂都深深地陷了下去。老人斑也迅速地爬满了所有能看到的皮肤表面,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些隐隐的起伏,我真的会认为这是一具尸体。
她还活着,却也活不久了。
四周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看上去似乎像标本室一样,其中墙角处搁着一个极大的玻璃瓶,里面泡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是个大约三四岁左右的儿童。
它以一种有些扭曲的方式盘腿坐着,眼睛似乎还睁着,我对它本能地感到害怕,却又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牵引着,忍不住去看它,目光触及到它那黑洞般的双眼时,那东西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几乎把我吓死。再一看,却又不动了,果然,又是我的幻觉吧,标本瓶里怎么可能是活人?然而终究有些不对劲,那孩子给人的感觉很眼熟,眼熟到似乎就是每天放学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小朋友一样。
我又仔细看了它一眼,这一下子我终于确定了,它的确是在笑,而且是很诡异的笑!这个孩子,分明就是前几天我来医院时,遇到的那个,坐在护士站的小男孩!
我几乎是立刻,就扯住了清明的衣服,朝他身后藏去。他随手扯住我,一边俯身朝罗姨头边靠过去。
虚弱至极的罗姨,口里还在喃喃不断地说着什么,我听不太清,只觉得她不断地在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名字。
“柳夜,柳夜,柳夜……柳夜……”
她的生命之火终于在这一声声呼唤声中熄灭了。
人真的是种脆弱的生物。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在我眼前消逝,我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太适合伤感。
房间里的气氛悄悄地起了些变化。原来顶多只算是有些阴森的标本室,开始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凉意。
四周很安静,然后角落里的玻璃罐子震动了几下,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之前,罐子就空了。
那个孩子跑出来了。
不,不止是一个孩子。满屋子都是小孩子,在地上爬着,坐着,躺着,闹着,顺着我的脚踝朝上攀,冰冷黏湿的舌头在小腿皮肤上游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半夜的,这情形还真不是一般的诡异,莫不是我们闯到了婴灵的地盘吧?回想起医院的布局图,这里离妇产科好像也不算近啊。
我望着清明,他从容地站着,看不出一丝慌乱,周围似乎有一圈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混乱的空间隔离开来。
我自然就没这么幸运了,不仅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还被周围的孩童们围了个结实。
喂,无论怎么说,这待遇也差太远了吧?
清明看了我一眼,我脑内的自动翻译机立刻读出他想表达的:你不用担心。好吧,就算我不用担心,但是在这种奇怪的气氛里,你就不能说句话,让人减轻点思想压力么?
我说这位大哥,你该不会真相信沉默是金这类鬼话了吧?骗人的,书上全都是骗人的!就算你不说话,家里的钱也绝对不会变多!
暗暗吐槽了半天,紧张的心态总算是稍微缓解了一点儿。
咯咯咯,咯咯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小孩子的笑声也可以这么恐怖。
在这些恐怖的声音之中,夹杂着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一直在喊,妈妈,妈妈……
听起来似乎很正常,但是总让人觉得,这是充满了怨恨的声音。这种强烈的怨恨感,绝对不会是普通婴灵可以达到的程度,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它拥有这样的怨念呢?
穿过重重屏障,我看向那对阴森可怖的眼睛,无声地询问它,为什么?
它自然不会回答我,只是怪叫一声,向我冲了过来。
正当我习惯性的摆出没出息的闪躲动作时,一直在旁边COS雕像的清明轻轻伸出了手,掂起了它。
它在清明手里嚎叫着,不停挣扎,却很快屈服下来,逐渐缩小,最后在清明的掌心里,化成一团灰烬,瞬间就散了。
屋子里的其他孩子也如潮水般,很快地消失了。
这里的确是间普通的标本存放室,要说真有哪里不同,也就是多了一具尸体罢了。
不管怎样,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然被人发现的话,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危险一过,我就扯上清明,从标本室里溜了出来。
总感觉有哪里不对,正在思索时,清明甩开了我的手。
我愣了一秒钟,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他的手,很热。对于一个曾经被我怀疑是冷血动物的人来说,这实在不太正常。转头看清明,他正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那手背的皮肤上有一块污黑的印子,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迅速地蔓延开来,转眼间整个手掌都已经变成了黑色。
原本白晳的手,现在好像深度中毒一般,变成死黑色,甚至还渗出惨绿色的液体来,很是吓人。
我几乎有点傻掉了,冲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却被他拦住,接近不得。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有一丝慌乱,只是我分明看到,清明的眉头,很快地皱了一下。
这家伙平时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几乎没见过他发愁的模样。
所以我想,这回或许真的麻烦了。
正当我开始六神无主的时候,遥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小夏,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找了我半天,我急忙拉住他:“你快点来看一下,清明的手是怎么回事?”
遥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清明?在哪里?”
我回头,身后是空空如也的走廊,哪里还有清明的影子?
茫然四顾,遍寻不见,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里,清明消失了,带着那只像被诅咒了的手。
遥拿手指敲了我一下,“被风吹傻了?我们回去吧。”
我这才想起苏扬的事来,于是问他,苏扬呢?
“已经回去休息了。”遥笑得一脸暧昧,我白了他一眼,决定先去看看苏扬。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点逃避回到忘川堂。或许我只是害怕,如果回去,清明不在怎么办?
习惯了无论何时回到忘川堂,都能一眼看到,安静的坐在柜台里看书的清明。
如果,他没有回去的话,我要怎么办?
依他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别人面前的。
别人,自然也包括我,与他相比起来,我的世界太过狭隘了,假如他真要离开,随便往哪里一藏,我都找不到。
遥自然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坚持要先去看苏扬,他也只好跟着过来了。
我走在前面,以至于没有看到,遥探头在空气里嗅了两下,眼里划过一道锐利的光。
然后,他摇了摇头,两三下就追上我的脚步。
走廊里回荡的,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病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遥说要到别处看看暗地里的情况,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苏扬靠着床头听音乐,看我进来,摘下耳机冲我笑。
“看不出来你还有个这么帅的朋友啊?也不早点带来让我过目下,真不够意思哦。”
面对着她的嗔怪,我只能笑笑。
我能说什么呢?在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像我这样的人,绝大部分人,无法接受科学常识以外的东西存在。况且,人和妖,本来就不应该生活在一起吧。如果苏扬知道遥是妖怪,那她,还能对我绽放出这种笑容来吗?
我常常想,或许清明和遥其实也是人吧,不过是行动诡异点,从事职业冷门点罢了,或许装神弄鬼也是职业需要啊。但当我坐在店堂里,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客人进进出出时,或者坐在藤椅上打瞌睡时,被旁边的遥偶尔不小心露出来的尾巴搔到了鼻子,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时,这微弱的幻想就越来越无力,直到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
正因如此,我迟迟没有告诉苏扬我的工作,也不太愿意让苏扬接触这个世界。
苏扬看我不说话,宽容地笑了笑,就扯开了这个话题。
我松了一口气,也顺着她的话题,聊起那些日常八卦来。
有些记挂着清明,心里始终轻松不起来,苏扬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我摇摇头,却也有点想要回去的意思了,不管怎样,我始终要回忘川堂的,如果清明已经回来了,那就继续端茶倒水看店门,如果清明没有回来,那就,一直等着,直到他回来为止吧。
我看了看表,已经快要十一点了,病房里的其他病友还没回来,于是问苏扬,其他人呢?
出去做检查了。这么晚还没回来呢,我站起身来,向苏扬告别,走到门口时,不经意地瞅了眼那张病床,床头挂着的名牌上,写着一个很耳熟的名字——罗怡。
罗怡?记忆中,这张床住的是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自始至终都在看书,然而关于这个名字更深刻的记忆,来自不久前,我亲眼见证着,死去的那具尸体。
被那只温柔的饿鬼,吸食了所有的精气,而死去的女人。
原来你的名字,是罗怡。
在心里替这无辜的女人默默地哀悼了一下之后,我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柳夜,很快就要来了,苏扬无疑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不管怎样,我不能看着苏扬变成那个样子。
当下转过头,对苏扬挤出了个笑容:“我突然想起来,你有好久没去过我家了呢?今晚去我那里玩吧?”
“啊?”苏扬很是意外,毕竟我几乎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她去我家,不过稍微思索了几秒,她就点头答应了。
说走就走,当下我们就出了门,我四处瞅了一下,没有看见遥,只好发了条短信给他,自己和苏扬先回去了。
我的家,感觉已经好几天没回来过了,瞄了眼四周已经变得破烂的符咒,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苏扬,还好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上面。不然一定会对我进行破除迷信的唯物主义教育了。
泡上茶,打开电视营造下热闹的气氛,正当我一心盯着电视里那小白主持人的表演,企图找到一些笑点时,苏扬又开腔了,吓得我一口热茶闷在了嘴里,吐又吐不得,咽又咽不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苏扬问我。
“唔,没有啊,就是觉得你好久没来过我家了嘛。”我有些底气不足。
“你这家伙,撒谎的功夫太差了……”这位大小姐毫不客气地打击了我。我索性放弃了遮遮掩掩,直接问她:“苏苏,你跟柳医生……发展到哪一地步了?”
苏扬笑了下,很妩媚:“柳医生……下个月,你可能就得改口叫苏姐夫喽。”
这消息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行啊!”
“为什么?”苏扬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我。
倒是换我开始支支吾吾了。
“苏苏啊,听我说,那个柳医生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啊,我听说他跟以前的妻子都还没离婚,对你是不是真心,也很难说啊!你得好好考虑下啊……”
苏扬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反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全都是胡扯的,一下子被她问住了,半天,才讪讪地说:“其实我有学过一点点的相面哦,他长了个桃花相,一看就不是好老公的模样,哈哈。”
苏扬紧盯着我,半天,冒出来一句话:“别瞒我了,我早就知道,你和我不一样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却从头凉到了脚,却还是强装镇定看着电视,一边打哈哈。
“当然不一样啦,怎么可能一样嘛,我这么宅!”
苏扬走到我背后,轻轻拥着我,语调仍然温柔,声音却不似从前,“你或许应该问下自己,到底哪里跟我们不一样?”
指节粗大的手在我脖子上轻轻摩挲,来回移动,最后停留在最纤细的地方,微微卡住,开始使力。我一边用力挣着他的手,艰难地问他:“你把苏扬怎么了?”
“哦?你还挺讲义气的嘛?”他嘿嘿地笑了,“怎么办?她已经死了?你打算找我索命?”
魔鬼俯下身,在我耳边吹着气:“要不,我把你也吃掉?这样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我却感到了最深层的绝望。
苏扬,已经死了?
啪的一声,我感觉自己与正常世界的联系中断了。
我停止了无用的挣扎,柳夜似乎有点意外,松开了我。
“你想死?”
我摇摇头,抱着肩坐下。
“哦?你该不会是在等人来救你吧?是在等那个只要用一点儿污毒就能对付了的无能男人?还是在等那只被困在我设的局里,连路都摸不清的小猫儿?”他白皙的脸上挂着笑,口中说着我竭力想逃避的事实。
自从遇到清明和遥,我就一直依赖着他们,却从来不曾想过,他们不会来救我,他们也会遇到危险这种问题。
妖怪的世界,处处都有危险存在。
此刻明白了他们也身处险境,却意外地镇定下来了。
“如果你要吃我,就快点。”
我冷冷地看着柳夜,他挑了挑眉,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口比较好,最后目光落在我手腕上。
那是遥给我的红月手链,一串水一样的珠子,紧紧地环住手腕,我下意识地将它捂住,却已经来不及了。柳夜一把拉过我的手,将我从沙发上扯下来,扔在地上,另一只手开始扯那串手链。
这链子是取不下来的,我试过很多次,从来都没能把它取下来过,然而柳夜轻轻松松就把它取下来了。
“我想看看,没有它,你还能做什么?”
我手腕一阵剧痛,像是被撕下了一层皮肤一样,生疼生疼的,几乎要晕死过去了。
事实上我的确晕过去了,在柳夜丢下这句话,扔下我之后。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我摸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完好无损,没有破皮,没有流血,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疼。再翻开掌心,心中一惊,原本鲜艳的红月印记,已经淡到几乎快看不出了。
这代表,清明的力量变弱了吧?
我爬起来,拍拍衣服,决定马上去忘川堂看看。
外面的街道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灯火通明的店铺,三三两两的行人,刚刚晚上八点,还正是黄金时间。
很快我就到了忘川堂门口,大门开着,透着淡黄的灯光,我兴冲冲地掀开门帘,里面正在忙活的男人抬起头,冲我一笑:“想吃点什么?”
第一反应是放下门帘,倒回来几步,往店门口的招牌上瞅,清清楚楚的几个大字——“秦记糕点铺”。再简单不过的几个汉字,却几乎将我的眼睛刺瞎掉。来回看了几遍,肯定没看错之后,我掀开门帘,再度走进去。
“老板,我要一斤黄油松饼,要新鲜的。”
“炉里有新鲜的,不过要等几分钟哦。”老板用眼神征求着我的意见,我连忙点点头。
我大咧咧地坐在店里的椅子上,往四周打量着,这里的一切,都与我熟悉的忘川堂不一样。干净而宽敞的空间,虽然装饰古雅,却没有一丝陈旧的味道,反觉得十分爽利,老板在玻璃柜台忙碌着,整间店充满了香浓的糕点味道。
这里不是破败的忘川堂,而是秦记。
接过松饼,我付了钱,默默地走出了店门,在街上随便逛起来。
这条街和平时也不太一样了,走在街上的人都很正常,这在我眼里,反而变得不正常了。
我想起遥送我手链时对我说的话了。
“给你门卡,不要弄丢了。”
如此说来,我现在找不到忘川堂,是因为失去了手链吗?那我第一次,又是怎么进去的?
我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个所以然来,只得先放弃,继续乱逛起来。
街上的行人渐渐少起来了,陆续有店铺准备关门打烊。旧城区的夜晚比起市中心来说,要冷清得多。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也不敢跑太远,最终还是回到忘川堂门口,找了块石礅坐了下来,一边吃松饼一边等待。
至于到底在等待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给遥和清明bbr>藏书网打过电话,不出意料,电话那头永远是占线的声音,挂了电话,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收在口袋里。
一直等到周围的店铺都打烊了,口中的松饼再也吃不出来什么味道,我终于将头埋在手臂中,小声啜泣起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每晚都习惯性地坐在这里等,奇迹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知道终归有一天我会离开忘川堂,却没有想到,离别来得如此突然。
再一次谢绝秦记老板邀我进店坐坐的提议之后,我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离开了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家,而是向着街道另一头走去。
那个方向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氛,这对我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弯月在青灰色的天空上发着惨淡的光,在走到了街的尽头之后,有座从来没见过的石桥出现在我面前。
桥下当然是河,同样陌生的河。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附近是没有河的,不管天然的还是人工的。然而它的确出现在这里了,我踩了踩桥,光滑的青石板,我想它不是幻觉。
对岸的街市青灯点点,连成一片,宛若繁星,当走近其中时,才发觉那不是人间常见的灯火,它们每一盏,都是纸皮灯笼,中间不是电灯泡,也不是蜡烛,而是一缕飘忽的火焰,幽幽地燃着,却无论如何烧不破纸壳。
原来鬼火还有这么个好用处啊。
我端详着灯笼时,旁边的店主也默不作声地盯着我,我感受得到他的疑惑与好奇,于是对他笑了下。
“这个灯笼,卖吗?”
脸色和灯笼一样发青的店主点了点头,取下灯笼递给我,我把自己的信用卡递给他。
信用卡是清明给我的,里面是我的工资,没有银行的标志,纯黑的底子上,只印了一弯红月,更为好笑的是,它居然还是银联卡,当时我还感慨了一下,妖怪果然是与时俱进的生物啊。
店主打量了一下红月卡,二话没说就帮我刷了,果然不管在哪里,都是可以通用的。
我打着这盏青色的灯笼,在街市里游走。
如果无视旁边怪异的人群,那么这里完全像是某个旅游景点,充满了古韵的偏远小城夜市。
不知道为什么,明知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却一点惧意都没有,反而有种越界的快感,想要继续深入探寻。
这里一定可以找到联系忘川堂的通道,我这么想着。
街越走越深,渐渐的旁边的店铺已经变得稀少起来,行人也几乎不见踪迹了。我挑起灯笼,打量周围的环境,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身处一个小巷子里了。
极平常不过的巷子,依稀有几户人家,最深处的那家,门口挂着一盏灯笼,与我手中这盏不同,它发着微弱的红光,远远望去,像画着红月一般。
我心中一动,往那户人家走去。
待走到近处后,有些失望,因为那盏灯笼虽然发着红光,却并不是什么红月图案,而是一个红色的圆点,硬要说的话,倒是勉强能跟满月拉上点关系。我看着那两扇黑漆大门,心里打起了小鼓,犹豫着该不该敲门,敲开之后,又要说些什么?里面又会是什么人呢?
在我迟疑这当儿时,面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人从里面匆匆出来,经过我身边时轻轻撞了一下,连个道歉都没有,径直朝巷子里的黑暗中去了。
“那个,请问……”我一句话还没说出来,那人已经在三尺开外了。
我总算见识到什么是赶着去投胎了。
本来打算接着敲门,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扭过头去!
那人也在不远处,回头望我,一头银发在夜里闪闪发光,血红的眼眸里有一丝惊讶,却又很快消失不见,迅速地被冷漠代替。
记忆中的某个门突然被打开,片段不停地浮现在脑中,火车上的相识,临别之前的轻吻,从青蛇背上滑落时他伸出的手,初进鬼怪庭院时他的保护,最后的不告而别,一幕幕都突然涌上心头。
我想起了他的名字,也想起了,那次出差是以清明受伤而结束的。
“你怎么在这里?”他走过来,瞧了我半天。
我沉浸在突然取回记忆的冲击中,一时没听清他的问题。
“喂,小妞儿……你看起来不太妙啊。”
这么几天来遇到的唯一一个能够听我讲述关于忘川堂事情的人出现了。
经他这一问,我心中的焦虑无助郁闷全都发泄出来,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
我拉着他的衣服,抽抽噎噎地说了这几天的事情。
白夜只是听着,将袖子借给我抹眼泪,并不说什么话。
我说了半天,看他仍然一脸漠然,心里又觉得有些羞愧起来,想自己连他到底是敌是友都不太清楚,居然就拉住人家哭诉,未免有些轻浮了。
虽然仔细想想,除了白夜,我也根本就不认得别的什么人。
我放开白夜,对他道了声抱歉,转身就走。
“小妞儿……”
“不要再往前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听见他在身后的声音,远远地顺着风飘过来。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但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我没有理他,转过巷子,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我看见那块石碑。
那是块很小的石碑,如果不是偶尔看到,我根本不会留意它,碑本身很普通,青石底,上面刻了两个繁体字——丰都。
这里居然是丰都?我原以为不过是普通的异界,居然,已经来到了阴曹地府了。难道我也快死了么?
我看了看自己,黯淡的脸,一身黑衣,点着绿森森的灯笼,跟旁边木然的人群看上去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所以才会一路平安,没有受到骚扰吧。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一处大宅子前。
看起来很阔气的宅院,青砖黑瓦,高墙大院,虽然不见灯火人声,却意外的不显得阴气森森。
我顺着院墙绕到正门口,借着灯光瞧着大门上的牌匾,上面依稀是“崔君府第”几个字。
崔君……应该是指判官崔府君吧。
原来我已经到了判官的地盘儿,但是有点儿奇怪,通常应该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之类的来接我吧?
就算黑白无常因为我是熟人而不好意思,换个牛头马面,也该来了吧?
我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夏,你在干什么?”
不是吧,说曹操曹操到,来的还真快。我急忙回头看,却吃了一惊。
来人并不是牛头马面之类的,但也不是陌生人。
丰神俊朗的外表,赫然是上次在忘川堂有过一面之缘的未明。
因为他堪称完美的容貌,当时我还看呆了,这个小辫子后来还被遥抓住,为此嘲笑了我好久。
这个完美青年,为什么会出现在判官府外呢?
青年双手抄在口袋里,面色一动,俯下身看我,眼神中透着探究的意味,他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只是随便走走。”
我没骗他,我的确只是随便走到这里的。
“活够了么?再往前走,就是阎王殿了。”
我潜意识地摇头,我还这么年轻,还不想死。
“既是遇上了,就跟我进来吧。”
未明并不多话,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伸手夺过我的灯笼,轻轻吹熄,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里,我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脚步,踏进那所大宅里。
宅子里面没有一个人,大门也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未明似乎很熟悉这里的一切,像在自己家一样,领着我七拐八拐了半天,来到府邸深处的一间屋子前,轻轻推开了门,对我说:“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我鼓足勇气问他,你该不会是判官吧?
他微笑了一下,你说呢?
我不敢说,心里却也明白了七八分,能住在这里的,会是别人才怪吧?
“原来你姓崔?”
“不过是世人对我的称呼而已。”
“晚上最好不要随便出来。”
未明安置好我,又叮嘱了几句,正要走开,被我一把抓住。
“请等一下。”
我鼓起勇气,不管怎样,我至少要搞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行。
“怎么?”未明停住脚步,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想到我会问他的样子。
“请问,忘川堂还存在吗?”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话语,选了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一个问题。
“当然。”未明给了我极为肯定的答案,让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还存在就好,至少它还在,回去慢慢寻找就是了。
“那,清明,他还好吗?”我不确定未明与清明是什么关系,但我想,他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吧。
上次未明去店里,虽然待的时间很短,仍然不难看出他与清明是旧时相识,虽然不知道关系怎样,但至少不会是敌人。
“他还活着。”未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却又很快低落下来。
还活着,也就是说他还没死,但不能表示他活得很好,换句话来说,就是他有可能受了伤,或者是别的什么状况,总之,应该不是很好的状况。否则的话,未明不会只吐出这句意义模糊的话来,忘川堂也不会在我眼前消失吧?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可以告诉我吗?”
我十分着急,顾不得许多,只是想知道清明在哪里。
未明盯着我,他的眼神十分复杂,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就好像面前的不是我,而是个什么奇怪又可恶的物件似的。
我被他盯得毛毛的,却还是硬着头皮直视着他。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认为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说罢,不再看我,径自走了出去。
我独自立在小屋里,愣了半天。
显而易见的事,未明并不希望我看到清明,他的那种眼神,仔细分辨的话,似乎并不是善意的眼光。
我与他也没什么交情,应该谈不上什么讨厌之类的,硬要说的话,站在他的立场,讨厌我大约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我,清明遇到了什么问题,而且是比较严重的那种。
我跌坐在椅子里,有些颓然。
我想起了清明那只青黑的手掌,是中毒吧?很严重吗?能康复吗?如果不能康复要怎么办?如果要截肢怎么办?倘若清明因为我的鲁莽,而失去了一只手,我要怎么办?
转念一想,清明又不是一般人,怎么会栽在一只小鬼身上呢?不可能的!他这么厉害,绝对不可能因为一只小鬼而受伤的吧?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才发现我根本连清明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心里很不安生,但是知道忘川堂还存在着,清明暂时也性命无忧,倒也不那么六神无主了。
遥在医院,我倒并不太担心,那家伙逃命的技术绝对是一流的。想到遥,旋即想起苏扬,心又狠狠地抽了起来,按照柳夜的说法,苏扬,怕是已经遭遇不幸了。
我苦笑了一下,我唯一的朋友,终于也没有了么。
我自小就知道,与我扯上关系的人一定没有好结果,爷爷也很注意,以至于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遇到苏扬时,我还怀了丝侥幸心理,觉得像她这种有福之人,总不至于被我的厄运影响吧。没想到平安了这么几年,我终于还是连累了她。
人也好,妖也好,为什么都爱剥夺别人的生命呢?
如果没有遇见我,苏扬一定也会拥有漫长而幸福的一生吧。
丰都的夜很长,似乎没有尽头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觉得困倦,连累也不觉得,只是呆坐着。
外边的院落里似乎有些动静,安静的脚步声,清冽的金属撞击声,从房门口经过,似乎是向着外边去了。在这判官府内,自由出入的恐怕也不是等闲之辈吧,会是鬼差吗?我有些害怕,又忍不住自嘲起来,都已经到阴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这个城里除了我,大约也不会有别的活人了吧。
终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趴到门上,从缝隙处往外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看,让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一个人正好从我门前走过,衣服带过来的风灌进门里,拂过我的脸,吓了我一跳。
喜的是,这个人居然正是我思念的苏扬!
她一点儿都不死气沉沉,与我路上所见的行人不同,反而很有活力的样子。
她没有死!
这个事实让我高兴得差点哭出来。
她手中闪着银光,似乎拖着一把剑之类的兵器,像是在追赶什么人似的,急匆匆地往外走。我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会在判官府这个问题,赶快拉开门,朝她离开的方向追去。
苏扬走得很快,我跑得气喘吁吁,才勉强没有跟丢。来时跟着未明,并没有怎么注意外面的景物,现在单独走路才发现,院子里的墙壁和植物都发着微微的光,将庭院里照得很是通透。托它的福,天虽然黑乎乎的,这府邸里看东西却很清楚,走起路来并不费劲。
感觉上走了十几分钟,到了一片野地里,苏扬站定了,我正打算追上去叫她,却又看到从旁边慢慢走出来了个人,似乎等候了很久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躲起来,找机会再喊她也不迟,顺便看看,苏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于是我随便选了棵树,学着武侠片里常见的情景,小心翼翼地躲在后面,顺便选了个不错的视角,便于偷窥。
当我看清楚那另外一个人的容貌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面上带着狞笑的斯文男子,除了饿鬼柳夜,还能有谁?
他们这样看上去,似乎是要打架的样子。我总算明白苏扬为什么会拖着一把长剑了,只不过,她什么时候会用剑了?我可不记得体育课什么时候教过这玩艺儿啊。柳夜可不是好惹的,万一苏扬只是花架子,那把COSPLAY似的道具剑八成一下子就玩完了。
我有些担心,便在周围寻找些趁手的树枝来,准备一旦苏扬不敌,便冲上去救场。
这边我在暗暗担心,那边已经开打起来了。
柳夜不愧是医生,连兵器都是一把大号手术刀,菜刀大小,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看上去气势惊人。更令人吃惊的是苏扬,居然没有一点儿胆怯的意思,我几乎忍不住为她叫好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偷偷练的剑术啊!帅呆了!
她轻挥长剑,并不急躁,灵巧地躲开柳夜的攻击,恰到好处地反击过去,柳夜使的是短兵器,一时间竟也近不到苏扬身边,占不到什么便宜,反倒有几次险些被苏扬的剑尖刺中。
刀光剑影,兵器交错,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毕竟,苏扬和柳夜用兵器在夜半荒野里杀来杀去这种情景,实在太不真实了。
简直像拍电视剧一样,我甚至还朝四周看了一下,寻找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
结果当然是没有,事实证明,这并不是梦境。
电视里每当反派落了下风之时,总会使出点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招数出来,试图暗算对方,从而扭转结局。
我眼前的这幕短剧也不例外。
总也占不到便宜,柳夜大约有点恼羞成怒了,不知使了些什么花招,我只觉眼前一花,平地里竟然多出了几个一模一样的柳夜,人手一把明晃晃的刀,朝苏扬身上劈去。
苏扬没提防他来这么一手,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只来得及招架前方两个,后面留出来一片好大的空当,眼看着那把刀快要砍到她头上,我急了。
电视剧里挂掉的人,镜头一转,拍拍屁股就会重新站起来。
眼前的苏扬却不一样,被砍掉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苏,小心后面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记不起来当时的动作了。
我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移动到了柳夜的刀下。
我的身体在不知道哪个柳夜的刀下,迅速地分成了两半……
“小夏!”
来不及惊叫,我看着自己被切开的身体,居然还冒出了个念头,这柳夜的主刀大夫身份还真不是盖的,又快又准啊!
看到这一幕的苏扬是什么感受,我已经来不及想了,本来想要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只得闭上眼,慢慢等死。
想像中的巨大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听见了柳夜的惨叫声,他似乎被什么刺中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接着是刀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一切归于尘嚣。
世界平静了。
我想看看他被打成了什么惨样子,便睁开了眼。
场地里并没有看见柳夜,只看见苏扬丢掉手里的剑,朝我扑过来,她的身后,站着正在慢条斯理擦嘴的白夜,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上帝啊,不要告诉我他把柳夜吃掉了……
苏扬看我的眼神也很不对劲。
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忧伤,倒不如说是吃惊?有人会用吃惊的眼神注视即使离世的友人吗?
通常来说是不会的,不过难免会有比较特殊的情况出现。
我低下头,顺着她注视的方向检查自己,这下子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吃惊了。
我被刀切开的身体并没有合拢,却没有流一滴血,我也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而且我的身体,正以诡异的速度脱离着地心引力,像个气球一样,往空中缓缓地飘着。
正常人是不可能不流血的,同理,正常人的尸体更不可能飘起来。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我都不像一个新鲜的死人。换句话来说,我真正的身体似乎早就不存在了,眼下的我不过是一个魂体而已。
魂体当然不会流血。
原来我早已经死了啊……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小夏!喂,小夏!”
“你快点下来啊!”
对不起,苏苏,我当然很想下去,可问题是,我不知道要怎么飘下去啊。
总之先拣要紧的说吧。
我冲她大喊:“记得逢年过节烧点纸给我!要写上我的名字,不然我收不到的!”
“死到临头还这么财迷啊,小妞儿……”
白夜银白的长发在空中飞散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紧盯着我,从我的角度看上去,他像极了一只觅食的白鹰,当然,猎物八成是我。
我被他一把抓过,接着就眼前一黑,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只觉得四周很暖,身旁熙熙攘攘的挤得要命。勉强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处在一片萤火当中。
该死的白夜,不知道把我扔在什么鬼地方了,莫不是荒郊野外的墓地吧。
萤光聚在一起,能见度颇高,当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袋子里!
仔细看,还能看到细致的镶边和刺绣呢!
喂!我正要抗议,就听见外头白夜的声音,温和无比。
“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到了。”
他好言好语的,我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算了,将死之人,也别讲究这么多了。
这袋子细看倒也精致,比起随便拿张破席一卷,似乎还更阔气些。
我闭上嘴,安静地坐着。
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有点难受,所幸这种局面很快就改变了。我听到外面有熟悉的声音,是遥。
他在喊我的名字。
袋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我顺势钻了出去。
迎面是熟悉的忘川堂,遥站在我面前,神情有些激动,张开双臂,轻声唤着我的名字。
我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就朝他飞奔过去。
然后,我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随之到来的,还有脚踏实地的安定感。
“你终于回来了。”
遥紧紧地抱着我,他抱得太紧,我感觉骨头快被他捏碎了,觉得有点疼,于是想要推开他。突然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我居然有痛感了!
我似乎回到了躯壳里。
“喂,我还活着吗?”
“当然!”遥松开我,他睁大眼睛,里面满是笑意。
“我好像有点饿了……”
“几天不吃饭,不饿才怪吧?”
他拍拍我的头。
“厨房里有吃的。”
我像得令的小兵一般,迅速地往店里冲去。
“喂,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几天后,我在忘川堂里见到了苏扬。
她初来我工作的地方,精神极佳,到处摸来摸去,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们聊了很久,最后我终于还是向她问起了那天在判官府的事情,毕竟一般人不可能在那种地方出入,而且还提着长剑PK饿鬼来着,又不是游戏。
她的回答让我大跌眼镜。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苏家是驱邪世家吗?”
鬼才知道哩!我又不是电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况且这种事情也不会写到学生资料里吧?
“你真的不知道吗?”她显得很疑惑的样子。
“你又没告诉我!”
“还记得咱们大三暑假时的那次旅行吗?”
“记得。”我仍然没有好气。
“嗯,那个客栈里的鱼妖,就是我接到的委托。”
我立刻想起了当时被庄迷得神魂颠倒的苏扬,那副模样,不说的话,谁也不会认为是在做戏,但是后来庄却把矛头转向了我。其实这样很正常,毕竟我从小到大都属于能招引鬼怪的体质。
“你该不会是把我当做诱饵了吧?”
“没有!天地良心!我怎么可能会把你当诱饵?再说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啦。”
苏扬打着哈哈。
说到遥,我又想起了当时看到的那只黑猫,虽然不知道那是真实还是幻境,那只黑猫,会是遥吗?
“苏苏……”
“嗯?怎么?”
“那次旅行时,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黑猫?”
“没有。”回答得很干脆。
或许真是我眼花了。
距我回来已经有半个月了。
清明一直没有出现,我也没有开口问过他的去向。
遥根本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每天睡起来擦擦柜台,打打算盘,末了就是坐在柜台旁边打瞌睡,有时也跟我拌拌嘴皮子,看见美女顾客也还是亲热得不得了。
仿佛忘川堂从来都是这样,根本没有一个叫清明的人存在过似的。
唯一不同的,是白夜来店里的次数多了,隔三岔五就会过来一趟,多半时间没什么正事,他的乐趣是跟遥吵架,两人对着,一吵就是小半天。
我常常在旁边坐着,捧一杯热茶看他俩吵,有时候真是觉得,这是天生一对冤家。
托他的福,空气里倒也不显得那么寂寞了。
没事的时候,我常常发呆,眼神常常落在柜台里面的位置上,那里一如既往的洁净,一本走之前翻开的书摊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合上。
坐在那里的主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我的眼前,常常会映出那个专注读书的俊朗身影。
一切如常,只是物是人非,我常常有一种,似乎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还记得他的错觉。
只要握住拳头,掌心的红月就看不到了。
人类是很善于遗忘的动物。
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消失在目光范围以外,就会很快被忘记。
遗忘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第七个故事:枕梦书
白天似乎越来越短了。
七点钟不到,屋子里就已经暗下来了,我踩在凳子上,费劲地清点着架子上的东西,做着开店前的准备。
正当我快要清理完的时候,突然听见阁楼上面“扑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来了。
阁楼是放置杂物的地方,说是杂物,其实多半是店堂里搁不下的大件儿古董之类的,常年锁着,平时也很少会有人上去。我也只是刚来店里不久时,跟着清明上去捡过一回东西,里面黑乎乎的,有着一股子陈旧的霉味儿。
这会儿只有我一个人,实在是不想上去,但是想想刚才的声音,说不定是哪个大件东西倒了,万一砸到些什么就麻烦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去看看。
轻轻击两下掌,木质的狭长楼梯就悄无声息地自墙壁里滑出,我看着它,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和清明来这里的情景。
眼看着一座真正的楼梯从平时完好无损的墙壁里浮现出来,当时的我可谓是目瞪口呆,吃惊极了。
当顺着楼梯爬到楼上时,我更加吃惊,谁也想不到平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一座房子,里面居然还暗藏了一层楼!而且还是面积很大的阁楼!里面堆满了瓶瓶罐罐,以及发黄的似乎一碰就会碎掉的旧书,数不清的卷宗,乱七八糟的小玩艺儿,旧家具,还有一些上了锁的箱子,说好听的像古玩仓库,说难听点儿,简直像收破烂大叔的秘密基地一样。
初来忘川堂的我对这些东西既好奇又害怕,现在虽然仍然害怕,却并不会太好奇了。
这世上,每一件东西都是有生命的,同时也有着它的存在价值和意义,这些道理虽然我并不太懂,却也明白不应该去干涉它们应有的轨迹。
在阁楼上沉睡的物品,必然也有它们存在的意义。
我伸出手,叩了下锈迹斑斑的虎头门环,老虎的眼珠子转动了两下,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谢你。”我摸了摸它,低头进了门。
阁楼里一片黑暗,我的眼睛陷入瞬间的失明状态中,听觉却相应的更加灵敏起来。
“扑咚、扑咚”,黑暗处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持续地发出规律的声音。
待眼睛恢复视力之后,我就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微弱的光线将阁楼里的一切都渲染得更加模糊,远远看去,书架边似乎有个人站着,轮廓很模糊,存在感却很强,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握紧手心,里面全是汗,然而仗着这里是忘川堂,倒也有几分底气。
我抬高了声音,朝它问道:“是谁?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我,人影雾一样地散了。
或者是哪件古董寂寞了太久,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壮了下胆,用店员的口气喊起话来。
“我知道你们着急,但是机缘不到,是没办法的。再忍耐一段时间吧,缘分到了的话,很快就可以出来了……”
扑咚的声音停止了,是我的话起了效吗?
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想要走到跟前,看看是哪件器物在捣乱。
书架边的瓶罐卷宗看起来和以前并没什么两样,连大花瓶里的雀翎都老老实实地靠在一起,没有一丝可疑之处。
我弯下腰,想要查看一下书架下面的物件,却冷不丁地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
跌落在地上的,是一本书,封面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名字——枕梦书。
轻轻翻开书页,里面却全是空白的,微黄的纸张上,一个字都没有。
看样子,捣乱的就是它了。
也许是闷得太久了吧,只是机缘未到,是不能出去的。
我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在书架上寻了个空隙,将它放了进去,然后离开了阁楼。
再安静地等一段时间吧……
下来的时候,遥已经在店堂里了,看见我从上面下来,有些吃惊,一巴掌拍上我的头,狠狠地揉了几下。
“你上去了?”
“嗯,上去了。”
我没有提及那本不安分的书,遥也没有再问,只是在楼梯口处来来回回嗅了几下,便回到柜台前睡觉去了。
最近的生意一直很平淡,连串门的人都没有几个,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对坐一夜,下下棋,喝喝茶,有些无聊。
眼看着天快亮了,遥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关店吧。”
店里的事务整理完后,我也回房间准备睡觉了。
自从上次清明给我划了一间房后,我就很少回自己那个家住了,总觉得,在店里要有安全感得多。
虽然有些时候会碰到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不过多了,就见怪不怪了。
我看着床头的那本书,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本书居然跟着我下来了。
算了,顺其自然好了。
我把它从枕边拿开,放到靠墙的书桌上,想了想,还拿了本书压在它上面。关灯之前还特意瞄了一眼,它安静地躺在那里,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于是我关掉灯,睡了。
第一夜
到处都是云,偶尔可以看到穿透云层的挺拔山尖,朝下看去,会让人顿生畏惧之心。
在造物主面前,所有人都会低下高傲的头。
这里是天都——昆仑。
在昆仑山的北侧山峰上,有一棵文玉树。
它全身皆是由玉石所化,异常高大,枝叶几乎覆盖了半个山头,终日散发着炫目的五色霞光。
相传,文玉树千年一次,开一花结一果。如今这时候,花期已过,枝叶中掩藏着一枚红玉果子,诱人至极,闪闪发光。
一个黑发少年坐在树枝上,用手轻轻抚着那碧玉果实,一副很爱惜的模样。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坐在这里?”
清脆的声音,竟然是从果实里面传来的。
“因为我想要看着你出世啊。”
少年微笑着答道。
“那我什么时候会出世?”
果子不禁问道。
“仙庭的聚会已经不远了,你很快就会出世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少年有些惆怅,却没有逃过果子的感应。
“你为什么叹气?”
“你的问题还真多……”
“你为什么叹气?”
“我没有叹气……”少年有些哭笑不得。
“不,你叹气了。”
“就算我叹了吧。”
“为什么?”果子不依不饶,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
少年摸了摸它光洁的外皮,有些不舍。
“睡吧……我期待着,你出世的那天。”
他敏捷地跳下树枝,向着山下跑去。
如果他当时回头看一下,就会发现,在他的身后,那枚果实发出了夺目的光芒,持续了一阵子后,果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溜溜的,玉似的少女。
少女显然对周围的环境感到新奇,不停地在周围跑来跑去,东看西看,只是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禁锢着,始终无法离开大树的范围。
她坐在崖边,俯视着下面的人间众生,一双长腿在深渊里晃来晃去的,毫无惧色,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
“已经出生了啊……”
银发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带着玩味的眼光在她脸上左右打量了一番,发表了自己的评论。
“女体,姿色尚可。”
“你是谁?”少女对他发表的评论完全不在意,只是瞪着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我是萤君,在我心情好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白夜。”
青年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很自信,微笑着报上了自己的名号,可惜对方完全没有什么应该赞叹的意识,瞄了他一眼,就把头扭回去了。
“那么你不是他。”
“或许我可以取代他。”白夜贴近少女,用魅惑的声音说道。
对方完全没有反应。
“果然是石头心,看来以后的日子会很有趣。”白夜笑了起来,把一件锦衣披在少女身上,纵身一跃,化为一缕萤光,很快就消失在夜空里。
第二天,少年像往常一样赶到时,看到树上的果实已经不见了,当下心中一惊,随即就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
“猜猜我是谁?”
他握住那双手,松了一口气。
“你终于出世了。”
“我还以为变了样子,你会认不出来我呢。”少女松开了手,有些失望。
“看了一千年了,就算你变成飞灰,我也能找到你。”少年含着笑,仔细打量着她,看到她身上的锦衣,顿了一下。
“萤君来过了?”
“那个叫白夜的家伙吗?来过了。”
“他有说些什么吗?”少年似乎有点紧张,很关切地问道。
“他说什么姿色尚可,石头心很有趣之类的。”少女老老实实答道,又问道:“为什么说我是石头心呢?”
她捡起一块地上的石头,很迷茫地问:“我的心,是这样的吗?这山上,这么多石头,又都是谁的心呢?”
少年把石头从她手中拿走,认真地说道:
“你不是石头,你是稀世珍宝,难得的美玉啊。”
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搞清楚玉和石头的区别,少女一刻不闲,又开始发问。
“你的名字是什么?我的名字又是什么?”
“我吗?我是遥。你才刚刚出世,当然还没有名字。”
“那么,你给我取个名字。”
理所当然,这个任务落到了遥身上,他有些犯愁,想了半天。
“叫无瑕怎么样?也只有这个才衬得上你这块美玉了。”
从这块无瑕美玉的诞生开始,昆仑山上就注定了会有一场小小的波折。
千年一次的仙庭盛会,惯例是八方宾客,各路神仙闲聊会友,献宝帝前的大好机会,每年都会有人大出风头,抢尽各种目光,博得多方赞誉。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盛会尚未召开,许多人的目光就已经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鸣君。
她是仙庭近来最为受宠的乐师,据说她这次将使用帝亲赐的文玉瑶琴,在宴会上为诸神献艺。
所谓文玉瑶琴,即是指用昆仑之巅的瑶树为琴身,以文玉树千年一次的果实为饰的琴。这般奢华的瑶琴,弹奏它的人想必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人儿吧。
偏偏这位鸣君平时为人甚是低调,几乎没几个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不由得更让人好奇,以至于在盛会之前,关于鸣君的传闻就已经在各界传得沸沸扬扬了。即使在天界,能有这种待遇的人,也是很少见的。
眼下这位被外界纷纷猜测的乐师鸣君,正倚着窗户,专心致志地抚着琴。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面容清俊,神情冷漠的年轻人。
她抚着的那把琴十分别致,油黑的质地,似玉非玉,琴身上刻着花,用线细细地勾了金,只是那图案并不完整,中央处还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地方,显然并没有完工。
只是琴并不因为没有完工而逊色半分,那声音十分清越,曲调悠扬,完全不似一般宫廷礼乐的肃穆,出奇的动听,不只立在鸣君身后的侍童听得出了神,连过路的猫儿也停下了脚步,窝在侍童脚下老老实实地听起了曲子。
立在一旁的年轻人的表情却始终没有变化,仍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似乎无论眼前的景致,还是这动人的曲子,都无法打动他一样。
直到一曲终了,鸣君止住动作,小童上来搀扶她,她微微起身,这时才看出来,这位仙子的身体似乎不太好,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望着那个年轻人,轻声对他说:“闻道文玉果实已经成熟,怕是玉灵也该出世了,你且趁这时机,去取玉吧,不然只怕要误了仙庭盛会了。”
那人点头,便领命而去。
鸣君盯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侍童有些不解。
“鸣君大人,既然明知不妥,为什么还要让清明大人去取玉呢?”
“这是该受的一劫,逃不掉的。”
“劫……”
小童并不明白,但鸣君显然已不想多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摆手要小童将瑶琴收起,便出了房门,在院里静坐起来。
山顶上景色如常。
无瑕也和往日一样在山顶上玩耍着,前些天,遥被遣下界任职去了。山顶上也无旁人与她为伴,日复一日的,只有白夜偶尔会来看望一下她,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她自己呆着,虽然已经可以自由走动,但到处游荡过之后,她倒还是觉得山顶更有趣些,于是仍然待在山顶,看山下风景,偶尔自说自话,倒也自得其乐。
清明到达山顶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神情淡然的少女趴在崖边大石上,望着深不可见的虚空喃喃自语。
这让他有些意外,因为她……太像人了。
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寂寞的表情呢?
他注视着她,直到后者感觉到外来者的目光,才回过头来。
少女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你没有心。”
她竟然这么说。
微薄的情绪被冲散,清明有些莫名的恼怒,高傲的话语脱口而出:
“一块小小的顽石,你也知道心是什么?”
无瑕眨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
“你又是谁?平白无故地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是将要取走你心的人。”
看着她单纯的脸孔,他决定不再废话,实话实说。
看起来再像人,她也只是一件器物而已。
毕竟,作为千年出产一枚的文玉而言,它注定是要被抽去灵魂,精心雕琢,做成皇家器物的。
器物是不需要灵魂的。
美玉和石头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别人眼里区别就大了,有幸被选中装饰鸣君的瑶琴,至少比做成酒杯之类的东西要好过一些吧。
玉灵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所以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这个结果都是无法避免的。
这是你的命运,怪不得别人,如果有来生的话,记得托生成一块普通石头吧。
清明在心里默默地祝愿着,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玉灵根本不可能有来生,因为等一下,这个灵魂即将由他亲手毁灭。
不狠心不行。
他最后看了下她闪闪发光的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迅速地举起了手。
“请等一下!”
他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不耐烦,“怎么?”
爱?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
当清明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绕进了这个能言善辩的少女设下的语言陷阱里。
他输了。
输给了一块石头。
在昆仑向来以博学著称的他,输给了一块石头,严重的挫败感在他心上笼了一层厚厚的浓雾。完不成任务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是很清楚的,却只是苦笑了一下,释出了诺言。
“随你去吧,我说话算话。”
看着少女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跳下悬崖,他甚至还悄悄地为她清空了路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或许只是为了不留一丝让自己后悔的机会?
如果有可能,还真是很想看看,在人间的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清明定了下心神,坐在她刚刚呆过的石头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处罚。
结果在他意料之外,受到处罚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无辜的鸣君。
欺君之罪,这种天大的罪名落在了鸣君的头上,剥除仙籍,下放冥界,千年不得见天日。
作为玉帝宠爱的高级乐师,得到的惩罚也太重了。
而身为直接祸首的清明,却仅仅受到了贬下凡间,监管玉灵的处罚。
事后他才知道,这是鸣君自己请求的,她把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头上。
就算听的是对自己的宣判,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在知道自己将要被贬下凡间的时候,还有着一丝微妙的解脱感。
只是,看着鸣君面带笑容地被押下去之后,那一瞬间,清明觉得自己的心抽痛了一下。
明明是自己的过失,为什么会连累别人呢,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呢?
他闭上眼睛,在神将的注视下,跃下了深不见底的山渊里。
第二夜
人间。
明,万历四十八年。
无瑕落下的地方,恰好是山脚下一处村落,三两人家,村妇小儿,男耕女织,生活自在得乐,俨然桃花源一般。
她在地上站定,拍拍身上的土,抬头看见远处的行人,明白已经到了人间,顿时欢喜不已,在山间小道上欢快地跑起来。
她本仙体,非同常人,身体素质极好,走起路来飞也似的,远远看去像是山崖上一股白烟,差点吓坏远眺的农妇。
待到了一处人多的地方,她寻了个路边的老婆婆,要问去人间怎么走。老婆婆只道这女子是要进城里,便好心地给她指了进城的路。
无瑕不假思索,便朝着那路走去,行不多远,便到了人烟稀少之地。
巧的是,这天路上正好有个好吃懒做之徒,看见深山中一个衣饰华美的美貌女子独自赶路,便起了坏心,上前搭话。
无瑕虽不谙世事,却也感觉这个人不怀善意,有些爱理不理,那人看她身娇体弱的模样,索性直接上来拉拉扯扯。也活该他倒霉,遇上的不是普通人。无瑕被扯得烦了,用力把前面的人一推,岂料那人脚步一软,一下子被推出几米开外,直接撞上了一块突起的石头,当即毙命,血流得满地都是。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血,红色的液体从那个人丑陋的身体里不断流出,与此相反的是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却一下子不动了,这让她有些惊讶,觉得很新奇。
这就是人么?
推一推就会倒在地上,不再叫喊,不再动弹,还会流出红色的东西来。
此刻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已经杀了一个人。也根本没有什么犯错的想法,反倒很高兴摆脱了纠缠,继续往前赶起路来。
幸好接下来的路途都很顺利,无瑕顺顺当当地进了城里,这是她无数次俯视过的地方,也是她向往的地方。
而今身临其境,她反倒有些手足无措,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站在路边发起呆来。
她的这般模样,全落在不远处一个秀才眼里。
这秀才姓李,样子文绉绉的,留意了她好一会儿,只道她遇上了什么难处,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相问。
“这位姑娘,请问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无瑕在脑中想了半天,也不晓得难言之隐是什么东西,李秀才看在眼里,只觉得她欲言又止,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小生姓李,能否告知姑娘芳名?”
听见别人问她姓名,无瑕才突然发现,自己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之类的,也完全没有印象了,听得街市上小贩口中说到夏至,夏……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名字……夏至。”
“原来是夏姑娘,小生冒昧,请问夏姑娘家住何方?”
“家……不记得了。”
夏至隐约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说不清,换而言之,即使说出来,也不可能回去那座遥远的神山了。
她心里的想法秀才自然不可能知道,只看见美人楚楚可怜,茫然四顾,禁不住怦然心动,竟然开口邀请无瑕:
“姑娘如不嫌弃,随在下归家,暂居几天,你看可好?”
心思单纯的无瑕哪里知道凡间的种种规矩,更不清楚他的想法,还以为人间都是这样子的,又看他文质彬彬,当下欣然应允。
李家是当时的富户,儿子自然早已婚配,李秀才将无瑕带回家中,安置在别院,对四邻只说是用钱买来的小妾,家人看无瑕容貌娇美,又没什么心计的样子,倒也满心欢喜。
此时的夏至,虽然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却也并不傻。李秀才对她一见钟情,又见她天真烂漫,更生怜爱之心,一时也不想用强,每日只是温言软语,教她念书写字,只希望慢慢感动佳人。
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夏至每天念念书,吃吃睡睡,偶尔出去逛逛,随心所欲的生活,倒也过了一段吃穿不愁的安稳日子。
有时候,人不来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人。
因为这李秀才整天呆在夏至这边,回本家的次数少了很多,时间一长,正室夫人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位李氏夫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性格极为剽悍泼辣,远近闻名,秀才原来也不是没纳过妾,只是全都被大老婆给逼走了,甚至还有一个较受疼爱的小妾,活生生地被打死了。秀才性格软弱,回回都只99lib?是看着,干气没办法。
李夫人仗着娘家底气硬,愣是醋海生波,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了别院的地址,带着几个随身仆从,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把正在摇头晃脑吟诗的秀才和夏至逮了个正着。
夏至自然是不明就里,秀才却知道夫人的厉害,赶紧示意夏至躲开,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大老婆一眼看到夏至,容颜甚美,比前几个小妾都漂亮得多,当下酸翻了醋坛子,不打死她不罢休。
夏至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眼见对方的眼光都冲自己一个人来,直觉就跟自己有关,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思,只想悄悄躲开。
仆从们都狗仗人势,嚷嚷着就先动起手来,其中一个,一把揪着夏至,就往主母面前送去。
夏至被他揪得跌跌撞撞,不等站稳,李夫人就一巴掌扇了上来,一直很平静的局面,就被这一巴掌给推翻了。
夏至伸手拨开仆人的手,想要站稳好好说话,李夫人却见她容貌,心生恨意,拿着刀子就往她脸上划去。
想那夏至,在天上时本是千年神玉,即使如今没了记忆,本能也还是在的,怎么可能会一动不动地等人伤害?登时反手抓住对方手腕,稍一用力,就将那闪着寒光的匕首扭去了一旁,这一扭不要紧,旁边站立的侍女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刀子误伤,当场就不行了。
侍女的身子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血从伤口里不停地涌出来。
满目的红色充斥了夏至的眼。
她已经不是对人间一无所知的那个夏至了,死亡的概念却还是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一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听不见了。
场面有些混乱,李夫人似乎也没想过这种后果,呆呆地丢掉手中的刀,仆从中有精明的,立刻在旁边嚷嚷着说夏至杀人了,夫人被这一提醒,立刻把罪责栽到夏至头上,吵着要报官。
仆从们也有哭天喊地撒泼的,一时间吵吵嚷嚷的乱了套。
秀才本来就不是很有主意的人,看见这种场面,也有些傻了。呆了半天,直到捕快们冲进院子,才醒悟过来,将夏至从人群里拉开。
跟着秀才的这段日子里,夏至倒是学了很多关于世间的常识,看见捕快的快刀对着她,夏至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捉自己的。
必须得逃走。
不逃不行了。
没等到她迈开步子,双臂已经给人牢牢捉住,紧接着,就是被拖着,投到牢里面。
夏至坐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一动不动,从栅栏间隙透出来的灯光照在地上,像个诡异的人脸一样。
她越看越觉得那脸仿佛在对她笑,嘲讽似的笑。
她有些生气,用手将影子拨乱,一转眼,影子又变成原来的样子了。
这里很黑,也很冷。
她骨子里的本能在驱使着自己,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脑袋里的理智却阻碍着四肢的行动,要在人间生存,就要遵守人间的规则。
在这种想法的支持下,她在牢里呆了整整三天。
直到腆着肚子的狱卒把喷着酒气的嘴凑到她脸上时,她才终于忍受不住,跳了起来,将那人推翻在地。
推搡,搏斗,伤害,肮脏的地上溅满了血.
。
杀人犯越狱杀死狱卒逃走了,这事情在城里引起了轰动。
夏至在荒凉的小路上急匆匆地走着,这里离城镇已经很远,沿途也见不到几户人家,走得久了,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距离从牢里逃走已经有好几天了,这段时间里,她一直这么不停地走着,仓皇着,不安着,落寞着,迷茫着。
这就是自己的生活吗?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却总也想不明白。这么想着,再也支撑不住,靠在路边的草垛里睡了过去。
此时的她,还完全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正有人在不停地寻找她。
夏至刚下凡没多久,清明就追随而来了。
他原本打算只是观望下她,却发现很难找到她的行踪,完全像是人间蒸发了。
闭眼冥思,他竟然在未知的前方嗅到了血光之灾的迹象,这让清明本来淡然的心境一下子多了几丝忧虑,不敢放松。
另一边,遥完成了协助黑白无常的魂使工作之后,回到天上,却发现夏至已经被清明私放下凡,鸣君被贬,仙界还派出清明下界监守,十分着急,当下就偷偷从天庭溜走,私下凡间来寻找她了。
夏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睡在草垛里,身上还盖了件不知道哪来的粗布衣裳。
多日来的经历让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坐起,朝四周张望起来。
草垛旁边,一个小男孩轻轻抬起头来。
“姐姐!你醒了?”他的眼睛乌溜溜的,那喜悦的光彩满满的,就要溢出来,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
她的眼里一定是有些戒备的吧?因为那个孩子的脸一下子暗了下来,挂上了明显的失落。
“姐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小渔啊!”
“你认错人了。”
夏至将盖在身上的衣裳递还给他。
“不会有错的!你就是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
“骗人,你明明就是姐姐。”
夏至费了很久功夫,也没能说服他接受认错人这个事实,反而被这个小小少年拉回了家。
姐姐,你离开家好久了。
姐姐,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我好想你。
姐姐,母亲已经不在了。
夏至只是任他拉着,一言不发,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明明自己不是他的姐姐,为什么却并不想放开这只手呢?
人的手,好温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空气安静到了极点,在这样的寂静中,夏至清楚地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铁蹄声声。
追兵到了。
她有些惊慌,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却被男孩清亮的目光拦住。
姐姐,这些人是来追你的吗?
姐姐,你先躲到后面去吧,我去前面看看。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夏至躲在水缸里,将耳朵贴在陶壁上,轻声屏气地听外面的声音。
小男孩的话,那些人应该不会怎么为难他的吧?
事实证明她错了,在一阵纷乱的骚动之后,她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叫声。
熟悉的藏书网血腥气在空气中发散开来。
那是饱含着温柔与绝望的,男孩的血。
她的思维开始涣散,行动开始不受控制,眼睛变得血红,把他们都杀掉!杀掉!
倘若当时有人路过那座房子,一定会为那映入眼帘,扑面而来的浓烈猩红色而震撼。
当然,并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
因为,院中见过那女子的人,已经统统不在人世了。
清明恐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一身男装打扮,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握着长刀,身上血迹斑斑,正在密林中躲避着什么。
他知道她在躲什么,不远处十几个神情紧张的持刀男子在追踪着她,当然,他们已经被他打发走了。
“出来吧,已经安全了。”
他悄然站在她身后,出声提醒,换来的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刀与陌生而警戒的眼神。
“你是谁?”
话语冰冷,毫无疑问,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也对,本来初生的玉,灵魂就不太安定,就那样直接跳下来,估计原本的记忆已经都忘光了吧?
他皱了下眉头,手轻轻把刀拨开,仔细审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复初见时的淡然平静,其间隐隐有暴烈的火焰闪耀,加上她脸上的冷漠神情,和眉眼间偶尔露出的一丝天真,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柄犀利的武器,伤人而不自知。
到底是怎样的遭遇,才会在这么短时间,让她变成这样呢?
远方的树丛里有轻微的动静,似乎是那些人又卷土重来了。
清明发现她开始紧张起来,想要逃走,刀却被他紧紧握住,脱身不得。
他嘴角不由得弯了一下。
“你走吧,不用担心那些人。”
“你有什么目的?”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强硬得似乎要在他脸上钻出个洞来,被他圈住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在这个陌生男子的注视下,她似乎变得很紧张。
目的么?就算说出来,又有谁能明白呢。
清明放开了手,将刀的控制权释回她手中。
“走吧。”
接下来这个眼中透着倔强的少女的举动令他吃了一惊。
她圈上了他的脖子,与柔软的唇瓣一同到来的,还有疼痛。自己鲜血的味道一下子弥漫了整个口腔。
“最好不要说你见过我。”
她擦了下自己的嘴,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明呆了半天,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的脸,很烫。
因为这个几乎可以说是粗暴的吻。
到了城里,清明很快就明白她现在的处境了。城里的大街上,到处贴着她的画像,以逃犯的名义通缉着,杀害无辜,反抗官差,罪名并不轻,随便哪一条被逮到,应该都可以要她的命。
清明特意留意了她的新名字——夏至。
夏至,这两个字眼在他嘴里绕了又绕,还是没能出口,周围的人热烈地猜测着这个美丽而杀人如麻的女子的种种事迹。
那嗡嗡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厌烦,片刻后,他转身离开了通缉令前驻足的人群。
人类从来都只会落井下石。
唇上的伤口早已痊愈,当时的情景却仍然时不时地在他脑海里重新上演一番,恶狠狠的眼神,柔软的触感,还有……血的味道。
清明觉得很沮丧,因为自己竟然短暂的失了神。
魔障罢了,他这么想。
无非是红颜白骨。
街上似乎有些骚乱,一匹快马疾驰过来,马上坐的人捕快打扮,身子给什么大型利刃砍掉了一半,血还汩汩地流着,几个捕快冲了上去,截住了疯跑的马,接下了半死的同僚,重伤的男人只说了三个字,便晕过去了。
“是夏……至……”
是夏至!是夏至!是夏至!
周围无数个声音重复着这个名字,围观的百姓纷纷念着这个名字。幸灾乐祸的声音,猎奇的声音,看热闹的声音,惋惜惊叹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声音。
没有一个声音能传到清明的心里。
他定定地看着路上那条长长的血迹,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那个少女是妖孽。
不能把她留在人间。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踏上追寻她的路。
平心而论,找到她对清明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第一次有种慢慢来的想法,就像现在这样。
即使知道她就在前面不远处逃亡,他也并不着急着去找她,而是始终慢慢地在后面走。
再让她多活一刻,多呼吸一下人世间的空气,让那双眸子里的火花再燃烧片刻好了,反正她也是逃不掉的。
如果她有记忆的话,会后悔来到这样的人世吗?
前方有浓烈的血腥气,还有她的气息。
清明皱了皱眉,他实在很讨厌闻到血的味道,因为从这气味里可以闻到人身上所有的丑恶,而自打下凡以来,他就没闻到过一滴纯净的血。
远远的就看到了夏至,浑身沐浴着让人深恶痛绝的红,长刀疯狂地挥舞着,像一团危险的火焰。周围倒了十几个不成样子的人。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天被他阻隔了一会儿的捕快们。
他们还是追上来了。
他赞叹着他们的本能,却悲悯着人类的愚蠢。
“除了我,已经没有别的活人了。”
火焰燃烧的速度变慢了,停下了。
清明无法形容眼前的那张脸的表情。
眼神几乎可以用纯净无辜来形容,脸上的表情却那么的歇斯底里,迷惘,还有一丝隐藏的恐惧。真是复杂的表情,也真是动人。
她并没有放开手中的刀。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
“我只是不想被杀而已……”
“我不会让你感觉到痛苦的。”
他一步步逼近,看着她一步步后退,直到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呛啷一声跌落在地。
“为什么都要杀我?”
清明没有答话,虽然心有不忍,手掌却没有放慢速度,毫不留情地直接劈下。
依她的速度,是逃不开这一掌的。
手掌落下,劈了个空。
三尺开外的地方,黑发的少年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血色修罗,用愤怒的眼神紧盯着他。
没想到还有援兵。
“把她给我。”他不想多言。
“绝对不可能。”
少年非常倔强。
“你没有必要毁掉自己的前途。”
“她就是我的前途。”
然后怀中人并不领情,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遥的胸口就被锐利的匕首刺透了。
接下来那句话或许比这枚匕首所造成的伤害更大一些。
“你是谁?”
夏至迅速挣开他的怀抱,冷冷地看着他。
遥的眼神十分悲伤,仿佛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一样。他踉跄着跌倒在地,用染红了的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看到遥这般模样,夏至似乎也受到了一点触动。
遥努力仰起头,对她展露出微笑。
她有点怀疑地问:“你……不是来杀我的?”
少年抚上她的脸。
“你的手不应该沾上……血,所以,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吧!”
他摸到胸口的匕首,咬牙将它拔掉,锋利的金属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捂住伤口,勉强站了起来。
夏至看着自血泊中努力站起来的少年,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受。
这个人,很熟悉。
她捡起刀,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
遥回头看了一眼清明,转头就朝前追去,他走得很慢很慢,保持身体平衡已经耗费了他不多的力量。
血在他的身后流成一条暗红色的路,路的前方,是那个煞气冲天的背影。
他的眼神很单纯,只是要追寻着前方的人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清明并没有追上去。
也许是出于对遥的怜悯,也许是想再看看夏至会变成什么样,也许只是单纯为自己的不作为找个借口。
罢了,再给她一段时间吧。
第三夜
边陲小镇,天寒地冻,漫天黄沙。
大风不断地吹了好几天,所有的东西外面都蒙了一层沙粒。夏至用抹布把简陋的小桌草草擦了一遍,准备吃饭。
窗户已经关紧,外面的风声却仍然没有减小的趋势,早早到来的夜让冬天变得更加寒冷。
她把昏暗的油灯往角落里搁了搁,挪出一块地方来。
一碟干饼,一碟盐水土豆,简单至极的晚餐。
夏至坐在桌边,安静地啃着粗饼,遥坐在角落里,正用扇子扇着小火炉,炉子上是一只粗釉陶罐,罐面上的水珠在火苗的舔拭下嗞嗞作响。
水在里面沸腾着。
他的嘴唇微微抿着,线条优美的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
水开了,遥小心地把罐子端下来,开始往一只茶壶里倒水。
粗糙的茶叶在开水里舒展开来,散发出朴素的香味。
遥倒了一杯茶,放到夏至手边,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捧着那粗陋的茶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动静。
“风还是这么大……”
夏至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块干饼。
她穿着平常的布衣,头发随意地挽着,温和而安静,看上去就像普通妇人一样。虽然生活清苦,遥却仍然希望,这样平静的生活能够长久下去。
为了躲避通缉,他们来到这里已经很久了。
山高皇帝远,官府的势力无法到达这里,正因如此,这个小小的地方,聚集了很多怀着同样目的的人。
换句话来说,这里是流放之地,是被遗弃之人的乐园。
从最初的不信任,警觉到现在,夏至已经完全信任了身边的少年。日常生活中常常流露出不自觉的种种行为,都让遥欣喜若狂。
他的生活已经完全是围着夏至而转的了,当这个中心偶尔对他投以微笑的时候,他的世界就充满了阳光。
只是有一点,仍然让他有着隐隐的担忧。
夏至完全失去了最初的剽悍性格,变得脆弱而神经质,非常容易惊恐。
自那些血腥的日子被渐渐忘却之后,她就再也见不得一滴血了。
人血也好,动物血也好,甚至连红色都渐渐的见不得了。若是不小心看到了红色,她的眼睛就会满是迷惘与痛苦的神色,人也会变得忧郁起来,话也不肯说。
遥知道,那些恐怖的过去是不会这么轻易地从她心中离开的,然而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一切红色的东西从她周围清除掉。
外面的天空是暗红色的,月亮也是暗红色的,包括云层在内的一切都被染上了红色,看起来非常不祥。
赶在夏至看到之前,遥关上了所有的窗子。
远处的旷野里传来野兽般的嘶吼声,夹杂着人类的惨叫与金属的碰撞声。风把这一切都事无巨细地传送过来。
遥迅速捂上了夏至的耳朵,她紧紧抱着他,身子在轻轻发抖。
这里是罪犯云集的地方,死人是正常现象,没有人会在乎罪人的生命,他们自己也同样不在乎。
在这样的血夜里,注定会发生一些不平常的事情。
有人在院子里站着。
遥在空气中嗅到了不属于这个院子的气息。
外面有一个人。
很远很远的尘土气息。
虽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恶意,他还是心上一凛,握紧了拳头。
咚咚……
外面的人开始叩门。
屋里是一片沉默。
咚咚……
外面的人仍然在叩门。
遥拍拍夏至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朝外面窥视了一会儿,之后,门被打开了。
风挟着黄沙呼啸着扑了进来,几团萤火飘忽忽地飞到了屋子中央,它们的光线让屋子里看上去明亮了不少。
这个季节应该是没有萤火虫的。
与它们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
他穿着华贵的锦衣,银发用丝带随意地束起,披在肩上,一副贵公子的模样,看上去与这简陋的屋子极不搭调。
然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主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有着红色眼眸的贵公子毫不在意,径直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就着主人喝剩的茶杯,大大咧咧地喝着无味的茶水。
夏至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些微微的吃惊,遥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她肩上,于是她就安心了。
白夜被两个人盯着看,完全不觉得不自在,仍旧是慢悠悠地喝茶。
直至一杯饮尽,他才放下茶杯,看向夏至。
“小妞儿,最近可好?”
夏至没有答话,他又把眼睛晃到遥身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猫儿,你呢?可好?”
遥也笑了,很浅的笑。
“谢萤君关照,一切尚可。”
“是你认识的人吗?”夏至抬头看向他。
“也是你认识的人。”遥摸摸她的头发,温柔地答道。
夏至看向白夜。
“可是我好像不大记得你了。”
“我是白夜,白天的白,黑夜的夜。”
后者很有耐心地介绍着自己,又加上一句。
“现在认识也不晚。”
夜很深了。
夏至在遥的安顿下,已经沉沉睡去。
遥坐在火炉边,动作熟练地往里添上几块新炭。
“萤君此次前来,有什么事吗?”
“你觉得小妞儿现在的情况怎样?”
白夜注视着那温暖的火苗,答非所问。
“挺好。”
“真这么认为?”
遥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她现在的样子,跟我最初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了。”白夜难得的没有笑。
“没有人能够回到从前。”
“把她交给我,怎样?”
“想都别想。”
“我可以让她变回从前的样子。”
“……没有这个必要。”遥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现在这样也很好。”
“真这么认为?”
“……当然……”
“那么我就送你个礼物吧……”
白夜站起身,掸掸衣服,潇洒地离开了。
外头的风已经弱了很多,月亮也渐渐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周围安静到了极点,燃烧着炭火的屋子里让人觉得很温暖。
遥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太阳升得老高,红彤彤的。
所有的窗子都被打开了,屋内的空气很清新,擦得极干净的桌子上,摆着一些食物,炉子上的水还没有烧开。
夏至倚在窗户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的太阳。
听见响动,对着他笑。
“你醒啦。”
那笑容纯净开朗,一如初见。
遥的心差点停顿了一下。他强装镇定,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讲话。
“你不是不喜欢晒太阳吗?怎么把窗子打开了?”
“我突然想晒晒太阳。”
他默默地把窗子再度打开,同时注意到她白净的耳垂上,多了个红色的小点,血一般鲜艳的朱砂痣。
那是白夜的血。
也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消去了她所有不愿回想起的记忆,让她回到了从前。
他无声地笑了,学着她的样子趴在一边,一同看着天上的太阳。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没有了黑暗记忆的夏至,恢复了原来的性格,天真纯良而富有好奇心。遥不忍心把这么有活力的夏至关在屋子里,只好陪着她去外面溜达。贫瘠的小镇上,人们的生活也无聊到了极点。
虽然只是偶尔一次,夏至的身影仍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在这个以穷凶恶极的男性为主要构成的小镇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像是一口鲜美的肥肉,人人都想吃。
遥这种外表单薄的少年,自然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遥的心揪成一团,他的手上沾满了血。
已经是第三次了。
起了戒心的他晚上根本不敢睡着。整夜支着耳朵倾听着院子里的声音。
低矮的院墙完全起不了什么作用,几个彪形大汉嬉笑着翻进了院里。
夏至还在沉沉地睡着。
完全不知道院子里的地上,已经躺了一地尸体。
民风剽悍的这里,完全不存在什么道理。
这种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遥绝对不能死,所以,只能他们去死。
他把尸体拉到院子一侧,很快就在地上挖出了个大坑,将他们统统埋进去,再一锨锨地洒上土,直到完全看不出挖过的痕迹。
旁边的土地之下,还沉睡着他们的先驱,他们连灵魂都没能离开,直接在他手中变得灰飞烟灭,来世已经成了遥不可望的名词。
不能够怪他心狠,只是对于能看到灵体的夏至来说,这些灵魂带来的伤害绝对会是致命的。
地面上的血迹不是很多,遥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屋子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夏至站在门边,满脸疑惑。
“怎么这么多血?”
她奔下庭来,仔细审视着他的眼睛。
他平静的看着他,决定不做任何解释。
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满是忧伤,她的眼泪滴落在遥的手心里。
“为什么……你要杀人呢?”
遥决定带着她离开,去别的地方。
他们来到了一个山村,位置偏僻,风景优美,民风也很淳朴,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自从那天夜里被她看到满手的血之后,她就日渐忧郁起来,常常坐在窗边半天,一动不动,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希望换个环境,让她忘记那件事,能够变得开朗起来。然而事与愿违,她的情况完全不见好转,人也逐渐消瘦起来。
遥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又是一个好天气,太阳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夏至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遥趴在她身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就在这种时候,有一位客人到访了。
院门被轻轻叩响了,门是虚掩着的,稍微一推,便打开了。
清明走了进来,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
夏至坐在摇椅上,目光安宁而平和,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暗了下来。
“你是来杀我的么?”
或许是这样,或许又不是,这一瞬间,清明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心声是什么了。
“你不打算逃走吗?”
“我已经厌倦了,倘若你要取走我的心,那就给你吧……”
遥从噩梦中惊醒,见到的便是让他永生难忘的那幕情景。
夏至的身体上破了个大洞,她微笑着,捧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赤色玉心,向前方送去。
“不……”
她的力气已经不足,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那颗心在空中划落,在被清明接到之前,黑猫像箭一般飞速蹿出,一口叼住那颗心,疯狂地向外跑去,一瞬间便不见了。
清明没有追。
他只是俯下身来,看着椅子上的夏至。她的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终于解脱了一般。
“你后悔来到人间了吗?”
夏至已经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她失去了心和灵魂,残存在身体上的,只有微弱的生气而已。
她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唇瓣柔软鲜嫩,清明弯下腰,在那已经开始变得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抹去了最后一丝生的气息。
她的身体在眼前快速飞散着,不到一会儿,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什么也没有遗留下来。
即使不久前,她还在微笑,现在却已经完全找不到存在过的证据了。
清明有些怅然,他的手在空中捞了一下,却只得到了一捧清风而已。
一切都荡然无存。
他突然觉得很内疚,内疚到无以复加。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别人,那么夏至也不会下凡。
如果在人间的时候,他用心去监守她,那么她应该也不会落到那般田地,不会受到刺激,也不会入魔,也不会枉死那么多人。
那样一颗玲珑心,却因为他的疏忽,沦落到了这般境地。
归根结底,一切的祸首是他自己。
没有人能够回到从前。
清明在这静得出奇的院子里呆了很多天,迟迟没有离开。
第四夜
民国二年。
一望无垠的深山中。
一个看上去大约十一二岁的孩子安静地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望着远方。
她眯着眼睛,似乎在晒太阳,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清明远远地站着,注视着她。
这情景让他想起了昆仑山上初见她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这样,安静地望着远方,而现在,她已经在曾经远眺着的土地上生存着了。
“你后悔了吗?”
他走到她身边,随之在一旁坐下。
“你每天都问这个问题,不觉得烦吗?”
清明笑了。
“可是你还没回答过我,不是吗?”
“我根本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她挪了下位置,离他更远了一些。
“你还是走吧,这山里有猛兽的,一个人不适合呆在这里。”
“你自己还不是一个人呆在这里。”清明将手伸进溪水里,冷冽的温度让人心头一震。
“我不一样的……没有东西愿意接近我,就连猛兽也是。”夏至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了,最后消失在嗓子眼儿里。
因为我是带着邪气的小孩。
清明其实是知道原因的,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注视她了,对于人类所畏惧的夏至身上所谓的邪气,他嗤之以鼻。尽管如此,在别的孩子排斥她,打骂她时,他也并没有出手相助,只是在远处看着而已。
自己的使命只是监管,自己不能干涉她的生活,所以,看着就够了。
他一直都是这么对自己说。
真正的原因到底是怎样,谁又知道呢?
他一直都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会被人世间污染,他看着人类哭着笑着,为了所谓的爱而上演一出出的戏码,他觉得很可笑,为什么一个人能够为了另一个人而做出种种可笑的举动呢?甚至伤害别人?
为什么他们可以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呢?
他不明白这些,但是他知道多余的感情会软化心智,让心灵变得软弱起来,爱恨都是污垢,让人心无法到达最清净的境界。
清明一直都向往着那种极致的清净之界。
但是下界之后,他发现自己常常忘记了这种心情,想起来的时候,也远远不如以前那么迫切。
自己的意志已经开始瓦解了,就在见到她的那天。
自从尝到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之后。
“喂,天要黑了。”
夏至打断了他的思维。
清明环顾四周,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深山里面,一旦入夜,基本上就是一片黑暗了。
树林的深处有人走过来了。
俊秀的少年远远的就开始冲这边挥手,清明将自己隐没在黑暗里,望着夏至朝遥跑去。
“哥哥!”她叫了起来。
少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微笑起来。
尽管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他的笑容仍然充满了阳光,看上去很开心。
“哥哥,今天来得很晚呢!”
“今天被一点事情耽搁了,抱歉,我们回家吧。”遥摸摸她的头发,脸上笑得温柔,眼睛却不经意地朝远处看了过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夏至只顾着看眼前的路,并没有注意遥脸上那有些奇怪的表情。
“哥哥。”
“嗯,怎么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呢?”
遥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等你生日的时候,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真的吗?”
“当然。”
金眼的少年沉默起来,似乎不大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夏至却为着这含糊的承诺而欣喜起来。
走了没多远,就已经到了山的深处,在那大片绿竹掩盖的山谷里,有一幢小小的竹楼,它与周围的环境融合得恰到好处,不仔细看的话,是很难被发现的。
这里是两人共同的家。
“夏,我今天要出去一会儿,你呆在家里,乖乖看家啊。”
遥扣上斗篷的最后一颗扣子,转头对夏至嘱咐道。女孩子坐在窗前,嗯嗯的答应着,直到目送他消失之后,才悄悄地从屋里出来,往竹林里面走去。
那里有一个背着木剑的白衣少女,此刻正有些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步子,看样子早已等候很久了。
“苏苏!”
“小夏,很慢哦!”
“没办法,今天哥哥走得晚……我们要去哪里呢?”
“你不是一直想去山外看看吗?我带你去!”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走吧!”
白衣少女拉起了夏至的手,立刻就要走,夏至却有些迟疑了。
“又怎么了?”
“不,只是我还没跟哥哥说……”
“哎呀,反正天黑之前就会回来的啦,他不会发现的!要是你说了,我也肯定没办法再来找你玩了。”
“也是……”
夏至最后看了眼竹丛里的房子,终于下定了决心,跟着苏扬离开了。
几个月前的一天,她正在家里呆着的时候,听到竹林里传来了人类的声音。
那是有些吃痛的呻吟声,夏至犹豫了一下,还是循着声音找去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结识了被兽夹弄伤了腿的苏扬。
苏扬是个除妖师,当然是学艺不精的那种,否则也不会栽在兽夹这种简单机关里。
但夏至并不太了解这些,对她而言,苏扬只是个很特别的人类而已,非但不像别的孩子一样讨厌她,反而待她很好,从那之后就常常偷溜过来跟她玩。
或许是因为自己救了她的原因吧?夏至这么想着,心里却还是有些受宠若惊。
她是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崎岖的山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连绵的山岭一座又一座,当苏扬再一次绕回原地时,夏至才明白,原来大山并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容易离开。
她们迷路了。
“啊咧,我明明记得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出去了啊,怎么又绕回来了!”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路标,苏扬有些急躁起来,夏至虽然没有开口,却也有些暗暗着急。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即使原路返回,照这个速度,天黑之前也无法回到家里。
哥哥一定会担心的。
橘红色的夕阳在山岭上洒下最后的霞光,然后,沉入了黑暗的谷底。
天空暗了下来,山道上突然吹起了奇怪的风,冷飕飕的,有股腥腥的味道。
“这风有些不对劲!我去前面看看!”
苏扬望了夏至一眼,握紧了手中的剑,就没入了夜色之中。
夏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前后左右,都是一片黑暗,月亮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一边呼唤着苏扬的名字,一边摸索着石壁,艰难地前进着。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完全摸不清方向,在山里乱转了半天之后,苏扬也还是没有回来,夏至开始觉得有点累了,于是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她摸到一块平坦些的石头,刚想要坐下来,就听见旁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说话。
“小姑娘,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我在找人。”
“哦?是什么样的人呢?”那声音继续追问着,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夏至犹豫了下,还是把苏扬的特征告诉了他,并且询问他有没有见过。
“小姑娘啊,你还真是问对了人呢?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不过,作为带你去的条件,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呢?”
“如果很简单的话,我就可以帮你。”
“非常非常简单哦……你一定可以办到的。”
“那好吧。”
夏至稍微考虑了一下,便答应了。
“你答应了哦……你答应了哦……”
很快,她就感觉到手被一双冰冷的爪子握住了。
风变得更加狂暴了,云朵渐渐聚集起来,在那之上的月亮变成了不吉利的红色,这是天劫即将到来的预兆。
今夜一定会有人死去。
远处的风带来了不祥的味道。
遥远远地望着夜空里的红月,有种不祥的预感。当然,这种预感在他回到家时变成了现实。
夏至不见了!
疯狂地找过所有可能的地方之后,遥明白这短暂而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终于这一世也快要到头了么?
大片的乌云翻滚着,如同末日一般的情景,天劫即将到来。
真是个适合结束的夜晚呢。
清明站在山顶,安静地看着夏至被那个丑陋的低级蛇妖骗走。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去阻拦它。
我的义务是监管,仅此而已。
忠实地记录她的死亡也是责任中的内容,经过了天劫,即使是她的灵魂,也一定不复存在了。
灵魂?算什么东西呢?
一世一世的,这样痛苦而不完美的生活,或许结束了更好吧?
在清明的记忆里,最鲜明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他以为自己可以静静看着她的消逝。
只是在那道惊雷从天而降的瞬间,他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身体。
在夏至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这个画面是最难忘怀的。
从来没见过的巨型闪电,劈开了整个夜空,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着自己的方向冲来。
正当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个身影冲了过来,挡在了自己面前,被白光击了个正着。
夏至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终于还是做了蠢事啊,清明这么想着,苦笑了一下。
等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时,勉强挣扎起来打量起周围来。
整片山谷都染上了漆黑的颜色,地上有一个雷击的极大的深坑,坑里躺着一条大蛇,浑身焦黑,已经熟了。
想骗人去代替自己接受天劫历练,终究还是丢了自己的性命。
天劫果然不是轻易能躲过的啊。
身下的夏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痛不痛?”
他低头看看自己,原来自己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背上隐隐传来钻心的疼痛,大约也被灼伤了吧。
他不觉得痛,反而笑了。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寻找你失落的未来?”
等到遥找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见人了。
夏至的气息就此消失,同时留下的,还有那家伙的气息!
明明在旁边看着就好,为什么非要来干涉我们呢?
遥这么想着,不自觉地,指甲就在掌心中划出了深深的血痕。
一定要找到他们!
反正自己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用这悠长的生命来慢慢寻找吧。
再次见到夏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祭上了。
院子深处的房间里,她坐在桌子上,脸上带着俏皮的笑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不见的她,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清雅的少女了,整个人都散发出朝气蓬勃的气息来,与满室的魑魅魍魉截然不同,看上去精神极了。
遥的心跳得飞快,却还是悄悄走到她跟前,像平时一样将瓷杯从她手中拿开,却一个不小心,跌碎了。
青色的瓷杯在地上散开,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来。
看着她一脸惋惜般的神情,遥蹲下去,捡起一片碎瓷片,轻轻放进她手心里。
“小夏……”
听到这声音时,她看上去非常吃惊,在看到他的瞬间,眼睛睁大了,似乎很惊讶。
那眼睛里流露出的复杂神情不像他所熟知的夏至,倒更像另一个人。
然而很快,她就扑了过来。
那力度之大,让他招架不及,几乎站不稳了。
“哥哥!”
“小夏……”
遥紧紧地抱住了她。
“哥哥,对不起!”
“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因为我突然忘记了哥哥的脸,也想不起回家的路了。”
“那你现在,记起我来了?”
“嗯,看到哥哥的脸,我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遥将她的乱发朝后拂去,将头埋在她肩头,眼睛却看着后面站立的那个人。
清明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看着这边。
“小夏,跟我回去吧。”
“不行的。”
“为什么?”
“因为,我就快死了。”
夏至抬起头来,眼睛望着遥,尽管说着悲伤的话语,她的眼睛里却带着笑。
“我就快死了,哥哥。”
“在死之前能再次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仿佛触到了死之按钮一样,那张朝气蓬勃的面孔一下子就丧失了生气,变得黯淡起来。
遥抱着她软绵绵的身体,一时不敢相信。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旁边的黑衣男人,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了过来。
“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吧?她的灵魂早已破裂了……”
遥紧皱着眉头,看向清明。
“我知道,所以我才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一定要追着她不放?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害成这个样子?高高在上的神,就连这么一小点生存的空间,也不愿意施舍给我们吗?”
遥看起来有些颓然,声音也低了好几度。
“早在天劫那天,她就已经死去了。”
“之所以我会在这里,就是想要她活着,而你的出现,触碰到了时间之门,让她回到了过去。”
“归根结底,你才是罪魁祸首。”
清明语气很平淡,却句句尖利。
遥被他这么一说,什么也反驳不出来,只是将怀里的夏至又拥紧了些。
“她的灵性在慢慢消失,最后会变成一个完全的普通人。唯有用同样珍贵的美玉才能补救,而这普天之下,能够拥有这种奇效的灵石,也只有雪鸢的结晶了。”
“只是被你这么一搅,就前功尽弃了。”
“即使一直都能得到雪鸢的结晶,她也无法回到从前了,最好的情况或许就是保持平静的现状吧。如果她的灵魂再也无法恢复原型,你还会这样跨越轮回地陪在她身边吗?”
清明的眼神很尖锐,他在等待后者的答案。
“猫儿,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遥愣了一下,然后答道。
“即使她变成普通人,再也不记得我,我也还是要待在她身边,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天来临。”
“像你这样高傲的神,是无法了解我的感情的。”
“既然这样,你就和我在一起吧。”
清明看着他,淡淡一笑。
“在一起?”
“我想要尝试着理解你的感情。
“我想要看着,你那份所谓的永远的感情,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有监守她的义务,而你,也会一直追来的吧?
“既然如此,就和我一起等待着她的下次转世吧。
“留在我这里,才可以给她创造一个可以安稳生活的地方。”
“醒了?”
遥坐在床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几点钟了?”
“三点半了,不过是第二天下午,你睡很久了,饿不饿?”
我眯着眼睛,问了他个问题:
“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一个人,不累吗?而且还是那么蠢的一个家伙。”
他看着我,脸色微变:
“小夏,我……”
不等他的话出口中,我猛地一下子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对不起,对不起,遥,对不起……”
“好端端的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
遥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松开手臂,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暖洋洋的。
因为我的关系,这个人才会在这里。
面对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我却无法做出什么回应来。
“我看到了很多过去,关于你的,关于清明的。”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遥紧张地望着我,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摇摇头,翻身下床。
“就像看电视剧一样,虽然很感动,却不觉得那是我自己的故事。”
“小夏……”
“我不是那什么千年文玉,也没有什么玲珑心。”
“小夏……”
“我就是我自己,一个普通的要命的家伙。”
“小夏……”
“别跟着我,会失望的。”
“小夏……”
“我无法体会她的感情,也不可能给你什么回应。”
遥从背后紧紧抱住我,让人透不过气来。
“只要你活着就好,只要你活着就好。”
“喂,放开我,放……开!都说了我只是我了!”
“不放。”
“那去给我盛碗粥来……”
“啊?”
“不然我立刻饿死在你面前。”
“我马上去……”
下午的阳光照进店堂,在地上划出金色的光影区域,我窝在藤椅里看书,怀里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猫抱枕,好不惬意。
抱枕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翻身打了个喷嚏,继续睡。
我抚摸着那顺滑的皮毛,突然很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梦呢。
在他的梦里,会有我吗?
第八个故事:离别珠
外面的地上躺着一串珠子。
那是一串十分雅致的木珠,暗沉的木色,油光水滑,应该是佛珠吧。
它在地上已经有大半天了,像个被遗弃的孤儿一样,等着有人来注意它。
其实珠串是不会说话的,但它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对它投以半分关注,直到天快亮了,也没有人来把它带走。
街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
遥说过,不许我乱捡东西回来。我有些犹豫,却还是轻手轻脚地跑到门口,把它捡了回来。
它在我手心里搁着,似乎比刚刚更加美丽了,棕黑色的木料上浮着云朵似的浅色纹理,我托着它,就听到旁边一声怪笑。
“冰糖葫芦……”
血货郎推着小车,像往常一样在街上叫卖他的糖葫芦。
这么久来,我还真没见他卖出去过东西。
“吃糖葫芦吗?刚出锅的,新鲜……”
他瞅着我手里的珠子,笑得让人发毛,不待我回答,便慢悠悠地离开了。
我把珠子放进衣袋里,便准备关店歇业了。
遥大概是在房里睡着了,我在门口喊了他两声,不见回应,便把早饭放在桌子上,随便扒了两口饭,也准备回房睡觉。
待到一进我的房间,才发现一个黑毛团蜷在我的枕头上,睡得正香。
遥最近似乎很喜欢跑到我房间来睡,时不时半夜醒来,就发现一个黑毛团睡在旁边,刚开始还吓一跳,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基于他很自觉地每次都变成猫的样子,我也默许了他的这种行为,毕竟,有个真皮抱枕的感觉也挺不错。
“喂,不吃饭了?”
我爬上床,把毛团从枕头上移开,揉揉它,它哼唧了几声,打了个喷嚏,伸着小爪子拍上我的脸。我捉住那条腿,使劲揉上面的粉嫩肉垫。
“小夏,你是不是捡了什么东西?”
猫爪变成大手,把我的手包在了拳头里。
遥恢复了人形,懒洋洋地躲在床单下,只露出肌肉结实的上半身来。
他的眼睛打量着我,另一只手就要往我口袋里掏。
我有些心虚,忙捂住口袋。
“哪有,我什么都没捡。”
“那你捂那么结实干吗?”
“女孩子的口袋怎么能随便给人翻?”我索性胡搅蛮缠一气。
“哦?女孩子?你也有身为女孩子的自觉了?”
遥扯了扯我短短的头发,嗤嗤地笑了半天。
“回你床上睡去!”
我气了,一脚把他踢下床,他哀叫一声,看我不理他,只好裹着床单,可怜巴巴地走了,一边还兀自念叨着什么女大当嫁,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之类的话。
我知道他一向是嘴上念叨几句就完了,倒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地睡了。
我做了个梦。
古色古香的屋子里,有一张大床,上面躺了个人,隔着幔帐,看不出是男是女。
虽然看不清床上躺的是什么人,我却没来由地觉得很忧伤。
床上躺的,感觉上应该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只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情景呢?又有着什么意思呢?
醒来的时候满头是汗,好像刚跑了八百米一样。
遥趴在床边,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你捡了东西对不对?”
我无法否认,因为那串珠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能够乖一点呢?”
我知道自己可能又惹到麻烦了,有些理亏,乖乖地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不准看我。”
遥凶巴巴地遮住我的眼睛,半天不说话。
我看不见他,却突然微微笑了。
“你干嘛一脸要哭的样子?”
“胡说,本少爷为什么要哭?”
“谁知道呢。”
我不再说话,遥也没有再说话。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我又沉沉地睡去了。
这次我没有再做梦。
天黑的时候,我醒来了。
店里已经开始营业了,遥和白夜坐在堂里,一个慢悠悠地喝茶,一个窝在藤椅里,难得地拿了本书在看。
气氛是少有的平和。
听见响动,两个人同时看向我。
“小妞儿,睡得不错?”
白夜先开口了。
“嗯。”我朝他点点头,拉了把椅子,在遥身边坐下。
“厨房里有东西吃。”遥看了我一眼,继续翻他手里那本书。
“我不饿。”我有些好奇他手里那本破书的内容,凑过头去看,却被他一掌推开。
“少儿不宜。”
“喂,我都二十多岁了!”
他只是不管不顾,索性转了个方向,把书藏得严严实实。
看他似乎是真不想让我看的样子,我只好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跟白夜说起话来。
“怎么今天有空过来啦。”
“因为突然想来看看我的小妞儿。”白夜一脸皮笑肉不笑,说起话来肉麻兮兮的。
你的小牛儿,还你的小猪儿呢!当自己是饲养员啊!
我在脑内幻想了一下白夜戴着草帽在山坡上放牛的情景,把拉风的皮衣换成夏威夷草裙,那画面简直太搞笑了,我情不自禁就笑出了声。
“什么事这么高兴?”
白夜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我不肯说,只是瞅着他嘿嘿地笑。
“死到临头还能笑得这么开心的人,估计也只有你了。”他看着我手腕上的珠串,不怀好意地说道。
“白夜!你这家伙!”
我被他看得发毛,正要问个清楚,旁边就传来遥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说小猫儿,你也不要事事都想自己扛下,这回的事情,只能是小妞儿自己去解决才行。”
“不劳你费心!”
“你翻了半天的书,有结果么?”
遥不说话了,只是恨恨地合上书,扔到了一边儿。
我瞟了一眼封面,似乎是××秘法之类的书籍。
这回即使我再傻,也明白自己可能又惹下了什么大麻烦了。
“告诉我吧。”
我看着遥,他只是垂着眼睛,很安静地坐着。
“是这串珠子的原因?”
我扯着珠子,皮肤有种被拉扯到的生疼,它紧紧贴着我的手腕,细密得几不可见的根须,已经长到了手腕的肉里,我有些麻木地看着它,完全不觉得那是我的手。
“你被离别珠选中了。”
半晌,白夜开口说道。
见我一脸迷茫,他又解释了半天。
离别珠并不是一串珠子的名字,而是由一块千年梨木制作而成的两串珠子组成的。其实这两串珠子本身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万万不能分开。一旦两串珠子被分开,分别属于不同的人,那这两人就会比较倒霉了。
因为离开得久了,珠子离别的怨念会侵蚀到主人身上,时间长了,持有此珠的人就会死去,珠子会接着寻找到下一个主人,在与另一串珠子重逢之前,不停重复地释放着怨念。
直到某个主人能够替它完成心愿,寻找到另一串珠子,将两串珠子放在一起,这种局面才会结束。
也就是说,我被离别珠“幸运”地选中了。
如果我不去帮它找另一串珠子,那我bbr>..就会死掉,更可恶的是,另一串珠子的主人也会死掉。
问题是,天下这么大,到哪里去找一串小小的珠子呢?
“它也太霸道了吧?”
我抚着手腕,不想看见那些恶心的根须。
白夜笑了,又讲了个故事给我听。
据说很多年前,在大山里面,有一户人家,这家有两个孩子,兄弟俩从小同吃同睡同玩耍,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但是由于家里太穷,做爹的没办法,就想把年长的哥哥卖到财主家做长工,好歹也省下一张嘴,多一条活路。
一听说爹爹要把哥哥卖掉,弟弟当然不愿意,哭得不成样子。爹没办法,于是趁某天弟弟外出挑水时,把哥哥卖掉了。
哥哥很懂事,知道家里穷,二话没说就跟着财主走了,弟弟打水回来,发现哥哥不见了,就哭着追出去了。一直追了很久,才在山腰上追上了哥哥,山路险峻,弟弟又追人心切,结果不小心踩落了块石头,一下子摔死了。哥哥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为追自己而丧命,心中悲切,一时伤心,也跟着跳了下去。
他们的尸体随着山下的河水顺流而下,最后被一个和尚发现,把他们合葬到了寺院旁边,第二年,他们的坟上就长出了一棵梨树。
很多年过去了,梨树长成了参天大树。
有一个工匠偶尔路过这里,躺在树下睡了个觉,梦到了这两兄弟,醒来后就截一块木料,做了很多佛珠分赠路人。
接受佛珠的路人渐渐地都死了,死状甚异,人们才开始调查,后来有高人发现了这个原因,费了很大劲毁灭了大部分珠子,只有两串逃过一劫,留到了后世,还得了个雅致名字,叫离别珠。
当然,我手上戴的就是其中一串。
我还真够倒霉的,连这种万里挑一的事情都被能我碰到。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斜眼看着白夜。
“没有。”
白夜回答得很干脆。
我转头扑向遥。
“看在咱们这么久以来的情分上,逢年过节时你一定要给我烧点纸钱啊!记得烧座房子给我,我要别墅型的!哦,还得要个帅哥!”
“说什么傻话呢。”
他没有推开我,只是转向白夜。
“你不要吓她。”
“我可没有危言耸听,信不信由你。”白夜摊了摊手,一副很无辜的表情。
啪!
遥把书扔到了他脸上。
我独自跑到后院里坐着,这里是整座建筑里最安静的地方了。
我看着离别珠,它的根须似乎跟刚刚没什么不同,又似乎更扩散了一些,靠近皮肤的根部已经变成了隐隐的红色,用手一碰,就有痛感袭来。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要去找另一串珠子,又谈何容易呢?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听得另外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呢?”
我抬起头来,看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女,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姿容气质看起来很迷人。
“倘若你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很快就会死去,能不叹气吗?”
少女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
“可是你并没有生病。”
“反正都差不多,活不了多久了。”
我有些自暴自弃,干脆把戴着珠子的手腕举起来给她看。
她看了一下,倒又笑起来了。
我有些恼了。
“没什么好笑的吧?”
“你这个人,有时间在这里反驳我,还不如省省力气,去找另一串珠子呢?”
我看着她:“你也知道离别珠的事情吗?”
“我不单知道离别珠的事情,连另外一串珠子的下落也知道哦,想知道吗?”她坐在墙头上,两只小巧的脚晃来晃去,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么?”
我没有傻到以为别人会平白无故地帮我。
“待你找到另一串珠子,把两串一起给我,怎样?”
“成交。”
回到店里,白夜已经不在了,遥在厨房忙活着,似乎在准备做饭,我背着个小包,蹑手蹑脚地从门口悄悄溜了出去。
火车站永远是个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带着一张张冷漠的脸,行色匆匆。因为不是节假日,所以我很容易就买到了去重庆的火车票。
几十个小时的旅途,旅伴的品质如何自然很重要。
我买的是卧铺,车厢是最后一节的,害我跑了半天,才找到检票口。
车厢里人不是很多,稀稀拉拉,上座率大约只有大半。对面下铺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皮肤很白,看得出来是擦了粉,眉毛修得细细的,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很是和气。
上铺的男生,看样子是他同学,外表倒是反差很大,是个高高壮壮的北方男孩,嗓门儿很洪亮,爱说爱笑。
白脸男生毫不掩饰对上铺男生的好感,刚上车就摆出了一大堆零食,对上铺男生关怀备至,十分殷勤。
我买的是上铺,下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画着黑眼线,涂着很鲜艳的口红,身材很丰满,胸口开得低低的,身上一股子呛人的香水味。
将这几个人都看过一遍后,火车也已经开了。
下铺女人一坐定,就开始跟对面的两个男生聊天,没多久,就打得火热起来。
列车行进时特有的节奏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我靠在铺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聊天调笑,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车厢里已经关灯了,一片黑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外面偶尔滑过的灯光也看不见。摸了摸口袋,才想起出来得匆忙,连手机也忘了带,心里不免有些懊悔。
不知道谁在听收音机,音量调得很低,里面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子。
“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隔窗儿咳嗽了一声。”
完全没有了困意,我慢慢地从床上爬下来,打算在过道里的凳子上坐一会儿。掀开窗帘一角,果然天已经黑了,车行驶的这一带似乎是山区,黑乎乎的一片,连亮灯的人家都没见几户。
打开在车站买的水,抿了一口,滋润下干渴的口腔。旅途还很长。
我有些后悔睡得太早了,因为列车上的夜晚相当无聊,连风景都没得看。遥应该早就发现我不见了吧,虽然偷偷跑掉有些抱歉,不过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跟来,而我不想让他跟来。
这次出来,找到那串珠子当然好,找不到的话,死在外面倒也罢了,无论如何,死亡的场面不想被他目睹。
因为我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我应该被他遗忘掉。他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为我白白浪费掉。
火车仍然在飞速前行,我站起身来,打算到车站连接处吹吹风,顺便看看有没有值班列车员,问问几点钟了。
乘务员室黑着灯,大约是去别的车厢巡逻去了。
车厢连接处很是空旷,一个男人靠在门边抽着烟,从门上的大块玻璃可以看到,火车现在仍然行驶在人烟稀少的山区里。
我站在门边,努力睁大眼睛朝外看,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天和地都是黑乎乎的一团混沌。眼角余光窥到男人手腕上似乎戴了块表,便向他搭话。
“大哥,请问现在几点钟了?”
男人认真地看了看手上的表,回答我。
“十一点三十三分,不,已经是三十四分了。”
我谢了他,就在车厢接头处到处转悠,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列车时刻表之类的东西,却发现这节车厢与下节车厢相连的地方是封闭的,门被锁住了,扭了两下不见动静,我只好放弃了。
男人看见我东摸西摸,就问:“你找什么?”
“我想找找看有没有时刻表,不知道下站该到哪里了。”
男人摇了摇头。
“要那东西没用,这车只停一个站的。”
“直接就到重庆了吗?”
“不,直接到丰都。”
丰都是没有火车站的。
我在火车站时已经问过售票员,丰都根本就不通火车,必须先去重庆或成都,再转汽车才行。
况且,我买的明明是去重庆的火车票。
我不动声色地把车票从口袋里掏出来,上面的“重庆”两个字果然已经变成了“丰都”。
看来我极其幸运地搭上了鬼城专列。
对面这个人,还有满车的乘客,大约也都不是什么正常人类吧。
我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这才发现,他手上戴的那块表已经七零八落,玻璃面都没有了,脸颊的另一边,有很多凌乱的伤口,有的还没有结痂,不断地往外渗着血丝,胸口也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看上去像是致命伤。
但奇怪的是,他的样子虽然有些可怕,却并不是鬼魂。
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上还残存着些许生气,存在于某处的肉体,应该还没有死亡。
他似乎只是一个生魂,如果能及时发现自己的处境,大概还有一线生机。
我不动声色地跟他聊起天来。
“大哥,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洛阳人。”
“洛阳?那是河南的喽,离丰都还远得很哪……”
“嗯哪,是远得很。”
“这是去丰都工作?”
“不是。”
“那是?”
“到底是要来干啥?……我好像想不起来了……”他挠了下头,脸上浮现苦恼的神色。
看来他已经有些疑惑了。
我不动声色,继续引导他。
“大哥,你下午上车之前在干什么?”
“跟平常一样,骑着车子去上班。”
“上班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是……遇到了个小偷,有人在喊抓小偷,他正好朝我这边跑过来,我就拦住他了。”
“然后呢?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疼?”
“好像是有点疼……我记得,好像有人送我上医院了。”
“医生说了什么?”
“医生弄了一阵子,让我好好休息……”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坐火车。”
“你想一下自己在干什么99lib??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医院休息,对不对?”
“对,我应该在医院休息,我应该在医院休息。”他挠着头皮,“我为啥会在这里?”
“你该回去了……”
“我该回去了,不然儿子该急了。”
车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他对我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地跳下去了。
列车仍然在继续前进,我注视着窗外的黑夜,转身往车厢里走去。
乘客们都在沉睡,在这诡异的列车上,引起别人的注意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我也爬上铺位,悄悄地躺下,装作睡着的样子,却没想到弄假成真,真的睡了过去。
直到半夜时,才被一阵晃动吵醒。
我睁开眼睛,并没有起身,只是翻了个身,视野正好对上对面的床。
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看东西就很清楚了。
对面铺位上是空的,被子随意地掀开着,看样子主人只不过刚刚下去。
或许是去卫生间了吧,我这么想着。接下来的声音却让我不得不否决掉这个猜测。
从我的下铺传来一阵阵抖动,其间夹杂着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看样子,在我睡着的这一段时间内,列车上刚刚诞生了一对露水夫妻。
列车真是艳遇的好地方。
他们的动静并不小,白脸男生应该也被吵醒了。回想起他情真义切的脸,我突然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从我这个角度可以很方便地看到他的床,他侧睡着,眼睛却没有闭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所看不到的,活春宫上演的地方。
我研究不出他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表情,又对床下这一对不怎么感兴趣,手腕一动,不小心碰到了铺位上的栏杆,很痛。
他的手应该更痛吧?毕竟,一直在流血,流到整床被子都湿透了。
情字这一关,无论男女,总是很难过的。
只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改变。
我又翻了个身,决定闭上眼睛继续睡,却已经没了睡意。
我突然有些想念一个人。
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知道他还活着,因为我手心里的红月还存在着。
无关前世,唯有今生。
我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即使那是真的发生在我身上的,我也无法体会。
唯一留下来的,只有感情。
只有它不会欺骗人。
下铺的动静渐渐平息,接着女人的惊叫声响起,“啊”的一声,划破车厢内的黑暗,几行脚步声匆匆响起,不一会儿,有束灯光照了过来,原来是列车员来了。
有人割脉自杀了。
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列车员却没有什么惊慌的表情,仿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略微探了下鼻息,就断定没有救了,招呼着上铺男生和他一起,把尸体抬去车厢连接处的库房了。
我以为这不过是情景重演,心怀不甘的自杀灵魂,会常常徘徊在死去的这一刻情景里,无法解脱。而刚刚看到的列车员,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那个列车员都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是不对劲也就在这里,如果一个正常的列.
车员,看到这种事件发生,怎么会是这种反应?他的态度,就好像不过是旅客的婴儿尿了床一样,仅仅觉得有些麻烦而已。
而且,去丰都的直达火车,本身就是不应该存在的。
不存在的列车,不存在的列车员。
很快列车员就和上铺男生一起回来了。
他动手把沾满了血迹的被褥收拾了一下,拎着走了。
围观的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下铺的女人显然很有些害怕,不敢呆在自己铺位上,干脆爬到对面上铺,和那个男生光明正大地抱成一团。
我冷笑了一下,朋友刚刚死去,尸骨未寒,他倒也真的沉得住气。
“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
收音机里的女声仍然幽怨个不停。
“你将何郎粉面搽,他自把张敞眉儿画。强风情措大,晴干了尤云雨心,悔过了窃玉偷香胆,删抹了倚翠偎红话。”
男生抖了一下,抱紧了身边的女人,眼睛一瞟,又看见对面的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悄悄地松开了手。
“姐姐,你一直在睡啊。”
“嗯,一直在睡。”
“这车真慢,开这么久了也不见停,不知道下一站到哪了?”
“现在几点钟了?”
“十一点三十五分。”
他看了看手机。
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来只过了一分钟而已。
“姐姐,你不冷吗?我觉得车厢里的空调好像开得太大了。”
我看着伏在他身上,只露出半张脸的女人,平静地答道。
“嗯,是有点冷。”
“姐姐,你到哪里下车?”
“终点站。”
我打了个呵欠,无视他还想继续说什么的表情,决定不再理他了。
也许一觉醒来,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
只是时间过得太慢了,照这个势头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终点站。耳边是火车轮子轰隆轰隆的声音,我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还是爬起来,打算找列车员问问。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我走到外面,才发觉这并不是什么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而是一个坐在窗边的女人唱的。
看背影很年轻的样子,她执着手帕,身型优美,一直在唱着同一支曲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曲子应该是 href='2196/im'>《西厢记》罢。
曲子的结尾是张生中了状元,回乡娶了崔莺莺,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当然,团圆结局只是后人美好的愿望而已。最初版本的 href='/article/4428.htm'>《莺莺传》里,因为过于美丽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莺莺被道貌岸然的张生抛弃了。
不知道她唱的又是哪个莺莺?
列车员站在车门处,神情看上去很是悠闲。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问他。
“下一站到哪里?”
“丰都。”
“丰都几时有了火车站啦?我都不知道的。”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我。
“几十年前就有了。”
“几点到站?”
“十二点整。”
“那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三十六。”
时间过得还真是慢啊。
“半天前我就问过别人时间,那时是十一点三十四,这么久,只不过过了两分钟。”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有什么办法,这只能靠他们自己。”
“什么意思?”
“你不也是一样,想着要去死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潜意识里,果然抱着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这就是我之所以在这趟车上的原因吗?
他的意思,大家都死去,列车才能抵达终点吗?
“我不想去死,却想去丰都。”
我微笑着看他。
“活人是到不了丰都的。”
他慢吞吞地打开车门,窗外的风呼地一下扑了进来,吹得人几乎有些站不稳了。
我就这么被他推了下去。
耳边只听到最后一句话。
“你搭错了车。”
我闻到了火车里特有的那股味道,混合着浓烈的泡面味道,人身上的体味,金属的味道,汗味,被褥的味道,空气中是吵吵嚷嚷的声音,收拾行李的声音,车顶上广播的声音。
“旅客们,重庆火车站就要到了。”
我一个激灵,坐起了身,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已经在整理行李,准备下车了。见我起身,对面铺位的大叔笑眯眯地说:“姑娘,你可真能睡啊,几十个小时都被你睡过去啦!”
我勉强笑笑,这才想起来,我对面的铺位的确是个中年大叔不错,他下铺是个带小孩子的中年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年轻男生。我的下铺是个年轻小姑娘,一路听着耳机,安静得不得了。
这么说,我从鬼城专列上回来了?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是遥发来的信息。
“一路平安,等你回来。”
“嗯。”
我回了简短的一个字,把手机放回口袋之前看了下时间,上午十点二十五分。
重庆站到了。
丰都是著名的旅游景点,出了火车站,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去丰都的汽车,两个半小时就可以到丰都了,相当方便。
车上人很多,我上了之后,刚找了个位子坐下,司机就立刻开车了。
火车上睡了一路,汽车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幸好座位靠窗,我干脆拿出在车站刚买的丰都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我要去的地方还挺偏僻,看样子是条挺小的路,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到时候再慢慢找吧,我叹了口气,把地图收了起来。
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也许是坐太久车,不舒服了吧。
幸好车速很快,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下车之后,我看着满街新式建筑的丰都,决定先找家旅馆休息一会儿,晚上再出去。
事实证明,我这个决定非常明智。
夜晚的丰都又变成了我曾经见过的那个阴冷的小城。
街上青灯点点,三三两两的人表情木然地走着。
我踩着青石板路,随意地走着。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呼唤着,该向左向左,该朝右朝右,完全不需要我动脑,这恐怕也是离别珠的作用吧。
心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想,另一串珠子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停在了一处大宅子门口。
说是大宅子,的确是很大,一眼看不到围墙的边际,大门紧闭着,看不出什么来。
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我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还没等我叩门,大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宽敞的院子里,有个人背对着我站着。
“你来了。”
是未明的声音。
看见他,我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这里是鬼城,看见判官倒也正常,只是他在这里,也就意味着,我要找的人,怕也并不是什么普通人了。
“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吗?”
他摇摇头。
“跟我来吧。”
这处宅子比判官府大得多,我跟着他,还是走得头昏脑涨的,正在想为什么还不到的时候,我们停在西侧的一处房门前。
虽然是偏房,房子的装饰却毫不马虎,檐下的木雕栩栩如生,梁上的彩绘也细致生动,看得出来宅子主人是个很讲藏书网究的人。
“进去吧。”
他轻轻把我推进了房间。
屋子里点着灯,光线很好,房间里坐着一个人,看到我进来,便站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太好,光是站起来,就有些气喘吁吁的。
我呆了一下,因为这人,我原是认得的。
在枕梦书所显示给我的记忆中,她正是那个被上天宠爱的乐师。
同时,也是一切的起源。
我,清明,遥,那后来的一世又一世,所有的开端,都是由鸣君的那把琴而开始的。
梦里的画面没有什么真实感,现在活生生的人站在了我面前,光彩夺目的,我一时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鸣君握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
“妹妹,你终于来了。”
等等,她叫我什么?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因为她笑得很开心。
“我等你很久了。”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腕,我却感觉不到痛感,低头一看,她手上戴着一串一模一样的珠子。
离别珠的主人竟然是鸣君?
我有些懵了。
鸣君温和地看着我。
“先坐下吧,待我慢慢跟你说。”
旁边有人搬过来一把椅子,我道了下谢,听到一声低沉的回答。
“不谢。”
我猛地抬起头来!
是清明!
他似乎更清瘦了些,一袭白衣,神色淡然地看着我。
他眼睛里湖水一般平静,我在里面找了半天,连一丝波澜也没有。
我本来以为我会哭,却并没有。
我幻想过很多种重逢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接下来便转过头,听起鸣君的讲述来。
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放到现在来讲,是最适合做电台主播的声音,讲起话来,千回百转,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很久很久以前,当时还是乐师的鸣君去昆仑山顶上玩耍,看到了长在山上的文玉树,恰逢文玉树开花,被那朵罕见之花的美姿所折服的她,心神所至一般,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那花蕊里,谁知道花却像有灵性似的,迅速地将血吸收掉了。
后来那朵花就结出了一枚文玉果。
这枚文玉果,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颜色,嫣红嫣红的,非常夺目。
鸣君知道这是自己那一滴血的原因,心下喜欢,常常偷偷去看,时间久了,传到帝的耳中,便下令将此次的文玉制成瑶琴,赏赐给她。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然而帝不会因为她的愿望而撤回命令。
纵使稀世美玉也逃不过金口玉言,将要变成一块毫无知觉的石头,永远地嵌在毫不相关的琴上。
当玉灵出世之后,鸣君曾经偷偷去看过一回。
看着那个年轻鲜活,无忧无虑的少女,她第一次有了妹妹这个词的概念。
只是仙庭,是不容许这类感情存在的。
仙是高贵的,神玉再有灵性,也只不过是件器物罢了。
她厌恶着这样的世界,却没有逃脱的勇气,于是将希望寄托在玉灵身上。希望那个身上流着她血的少女,能够得到自由。
后面的事情就是枕梦书显示的那样,清明被派去取文玉,玉灵从他手中逃脱,流落人间,遥也跟着来到人间,开始一代又一代的轮回。
这一劫,是鸣君早就算好了的,所以她才自己请罪,甘愿被幽禁在鬼城一千年。
鸣君的话在我心里来回碰撞,让我一时有些恍恍惚惚,脑内乱成一团。
我的身上居然流着她的血?
而这一切,竟然是她有意策划的?
我有些感动,然而更多的是愤怒和失落感。因为这件事,不仅仅牵涉到了清明,甚至还带上了无辜的遥。
想到清明之所以一直追着我不放,或许只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鸣君的血,我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落寞。
还有遥,一想到以前的事,我就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整个世界上,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了。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逃下人间是件开心的事。
如果时光倒流,重新选择,做件没有知觉的装饰品,也是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吧。
“怎么了?不舒服?手还很痛吗?”
鸣君见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我手上的离别珠还在发作,急忙握住我的手,想要查看它的情况。
我推开她的手,反问道:“你说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一咬牙,使劲把手腕上的珠子一扯,虽然离别珠的效力已经很弱,却还留有很多细密的根须,它们从皮肤上被连根拔起,手腕上顿时血流如注。
我把满是鲜血的手腕伸到她面前。
“还给你,我把你的血还给你。”
“夏!”
背后是清明有些急促的声音。
“你闭嘴!”
痛,很痛。
我握住手腕,看也不看便朝他大叫。
鸣君的眼中染上了忧伤的神色,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任血污染上她的裙子。
“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的想法,我一直都以为这样是对的。”
她抱住了我。
“对不起……”
糟了,大概是牵扯到动脉了,血一直不停地流,我觉得头晕晕的,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倒在她身上之前,我还不忘强调着。
“我是我自己……我不是什么玉……”
那个温柔的声音轻声安慰着我。
“你就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鸣君已经不见了。
我下意识举起手腕来看,上面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也不是很痛,被我扯下的离别珠也不知道扔到哪里了。
应该已经和另一串相聚了吧。
真可惜,我完不成对那个红衣少女的承诺了。
看环境,这里并不是刚刚那个房间,装饰倒是差不多,应该还是在这幢宅子之中。
既然离别珠的问题已经不存在,那我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我要赶快回去,遥还在忘川堂等着我呢。
我吃力地坐起来,撩开幔帐,打算下床。
清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
“醒了?”
“醒了。”
“打算回去?”
“嗯。”
见我走得费力,他想要上来搀扶一下,却被我冷冷地拒绝了。
“别碰我。”
我慢慢地往外走,而清明被我这么一说,真的没有过来。
我凭着记忆,慢慢找着来时的路,却被一个人拦住。
说来也巧,这个不是别人,却是以前来过店里的青衣客人,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做乘碧。
“你该去看看鸣君。”
我不说话,只是停住了脚步。
他见我不说话,便上来扯住我的手臂,往旁边的房间拖去。他的力气不大,却有种威慑人心的力量,我不敢反抗,只得乖乖地跟着他走。
房间里跟原来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只是那张大床上,躺了一个人。
虽然隔着幔帐,看不清面容,我的心还是狂跳了起来。
这跟梦里的景象是一样的。
原来梦里的人是鸣君。
“她睡着了。”
我说。
“没有意外的话,她会永远地睡下去。”
乘碧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她一样。
我突然觉得心跳停止了。
“什么意思?永远睡下去?她不是仙么?仙为什么还会这样?”
我跳起来,几乎抓住乘碧的衣领,对他吼着。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乘碧平静地说着,我却觉得,假如我现在转身,他的眼泪就会流下来了。
我伏在那张床前,对着幔帐里的人儿轻道:“再见,姐姐。”
我没有资格去怨恨任何人。
真正不该出生的罪魁祸首,是我自己。
我慢慢朝外走着,并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扶住我的肩膀,我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由他去了。
“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我要回忘川堂去……”
“那就跟我走吧。”
“不用了,你还要留在这里陪鸣君吧?”
“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有心吗?”
“会有的。”
“你明白爱是什么吗?”
“以后会明白的。”
“我不是那什么千年神玉。”
“我知道。”
“我是夏至。”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清明轻轻地揽着我的肩,耐心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那一点隐隐的怒气也慢慢地消了。反正对于身边这个人来说,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
一千年,两千年,他总会慢慢明白的吧……
去时千里颠簸,回来时却只是轻松地散了一会儿步。
尽管我很想逞强,却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比我自己回来要方便得多。
忘川堂里的灯已经亮起来了,远远地可以看到遥的身影在店里走来走去,白夜则坐在一边,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就对了,因为遥立刻就开始拍桌子了。
那两人似乎看见我们了,便停止了争吵,遥跑出来迎接我,我朝他扑过去。
“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他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在怀里。
不管以前,不管以后,活在当下,就够了。
此后的日子一如既往,清明依然每日镇守柜台,遥大部分时间也仍然是一副爱吃爱睡爱美女的德性,除了偶尔来店里坐坐的白夜之外,那些记忆完全就像是梦一样,没有什么真实感。
直到手腕上的伤口完全痊愈,光洁如昔,我也没再见到过那个墙头上的红衣少女,或许她已经通过别的途径拿到离别珠了吧。
每当我陷入神游状态时,就会被遥一掌拍醒,然后指挥着我去做这做那,俨然一副奸商模样。
时间久了,我常常觉得,那说不定真的只是一场梦罢了。
说不定连我自己,也只是存在于别人的梦里的虚拟人物而已。
第九个故事:狐铃
天气很晴朗,尽管还没到正常的营业时间,我还是早早地打开店门,坐在门口晒太阳。
白天的话,这条街道上总是很冷清,半天也看不到几个人影,但是一到晚上,立刻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灯火通明,魑魅魍魉游走其中。
我安静地看着即将落下的太阳。
再过一会儿,街上的灯就会亮起来了。
夜也会随之降临。
“哎呀呀,又在看外面了。”
长长的头发搭在我脖子上,搔得人心里痒痒的。玉似的白嫩手臂圈在我身上,迷人的香味一阵阵地朝我鼻子里钻。
“外面什么好东西?让你天天看个不停的,小夏?”
我好不容易从那温柔乡里挣脱出来,小声抗议。
“铃姐,你靠得太近啦!我又不是男人。”
话音未落,我就立刻又被抱住了。
“男人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们小夏比一般男人长得俊多了啦。”
这位像藤一样缠在我身上的美艳女人,是一只正牌狐狸精。
眼下这种局面,说是我的自作自受也不为过。
那是前几天的事了。
我站在梯子上,从高处的架子上往下拿东西,不小心把摆在上面很久的一个铜铃铛碰下来了,它跌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摔坏了,赶快捡起来查看,谁知道刚一接触到它,铃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位美艳大姐。
当遥气急败坏地赶过来时,这位大姐已经优哉游哉地坐了半天了。
据她的自我介绍,自己是中原人士,某天正睡在院里的床上乘凉,醒来就到了铃里,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幸好碰到我,这才得以从铃中出来。
换句话说,倒霉的我把前人封印的妖物放了出来。
幸好奇怪的人物我也见了不少,并不觉得惊慌。而且这位狐狸精大姐,看上去也并不很坏,只是偶尔店里没人时,会从铃里出来玩耍一会儿,跟我聊聊天,多半时间,仍然待在她的铃里睡觉。
因为这个原因,我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铃,也央求过遥,希望能暂时把她留在店里。
遥 662f." >是很讨厌狐狸精的。
大约本来拥有美丽毛皮的家伙,只有他一个,现在又来了一个,让他觉得受到了威胁么?
而且他一向自视甚高,瞧不起狐狸精的性子,还整天嫌弃人家有股臊气,可是我明明就闻不到,只觉得香气盈门。
对此他的解释是,我道行太低。
我也不多理他,就让他使使小性子好了。
“喂!你还想抱到什么时候?”
遥皱着眉头,把铃从我身上扯开,推到一边的椅子上。然后又在我身上嗅了半天,一脸嫌弃的表情。
“你身上沾了狐臭味道。”
“是么?那你多闻一会儿好了。”
我不动声色,把外套脱下,往他头上一罩,顿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哀嚎。
“你好毒!”
他悲愤的控诉着我。
“是你的鼻子太刁钻了,闻一闻又不会死。”
我义正辞严地教育着他,其实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暗爽得要命。
“反正我不管,赶紧把她送出去,不然我就再找人来封印她喽!”
说罢,他就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冲出了店堂。
“喂!你上哪儿去啊?”
我话还没出口,他的人就已经不见踪影了。这家伙跑得也太快了吧!
我转过头,对坐在一边的铃道歉:“别在意,这家伙一向都是这样,嘴上说得难听罢了。”
铃摇摇头,冲我笑了。
“其实我也就要走了。”
“唉?”这个消息让我有些吃惊,“你要去哪里?”
她调皮地笑笑,并不作答。
很快,就有客人上门了。
这是个很普通的客人,就像那类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得知这里的有钱客人一样,他看上去也很有钱,而且一脸惴惴不安,似乎有些紧张。
一般这类客人都是有心事的,或来寻药,或来寻物。
我摆出最温和的脸迎上去:“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他站定,看了一圈,最后眼睛落在桌子上那个铜铃上。
“我要那个,多少钱?”
那个不卖,我正想这么说,清明就开口了。
“八十七万。”
我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清明这家伙,又开始狮子大开口了!
客人却一副欣喜的神情。
“支票可以吗?”
“当然可以。”
半分钟后,我就目送着他出门了,那个铜铃,被他握在手心,很是珍重的样子,走几步就要看一下。
铃说的要走,原来就是指这个。
罢了,缘分到了,是强留不来的。
我本来以为应该不会再见到她了。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店里跟清明下棋,因为棋艺太臭,半局不过就走得一塌糊涂,无奈打算举手投降的时候,听到空气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
“你左手边那颗黑子,往前跳一位,就可以吃掉他的啦。”
这声音煞是熟悉,我一激灵,手中的黑子就滑掉了。
清明将棋子捡起来,对着空气说了一句。
“观棋不语。”
“讨厌啦,我才不是什么君子哪。小夏啊,好久不见,我真是想死你啦!”
我身上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声音,这媚劲儿,不用看,也知道狐女又回来了。正想躲开,就被抱进一个软乎乎香喷喷的怀抱里,又是揉又是捏的,根本透不过气来。
就在我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这温柔乡给憋死的时候,铃终于放开了我。
我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几天不见,铃似乎更加美艳了,套用一句俗话,真是每个毛孔里都透着浓浓的女人味儿。
她穿着极短的裙子,以及领口开得极大的上衣,性感到快要从肩上滑落了。略一低头,就能看到诱人的曲线,面对这么一个惹火尤物,即使我是女人,也觉得十分不自在,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
我偷偷瞅着清明,他似乎不为所动,仍旧摆着那张扑克脸,冷静地看着她。
“你造了杀业。”
铃完全不以为意,吃吃地笑着。
“谁叫他身体那么差嘛……又不能完全怪我。”
我晃着铃:“铃姐,你杀人了?”
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可什么都没干哦。”
看她的态度,我就明白了,看来那天来店里的客人,八成已经升天了。
“啊!你这家伙!怎么又回来了?!”
人未至,声已近,看这势头,遥又要开始闹脾气了。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小猫儿啊,好久不见呢……咦?你捉老鼠回来啦?”
铃坐在遥惯常坐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装作很惊讶的样子。
“你才捉老鼠呢!本少爷才不会干这么没品的事情!况且,像你这种连老鼠都不会捉的家伙,根本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遥气得要命,连绅士风度都不要了。
“呃,好啦好啦,不要生气啦。”
见势不妙,我只好做个老好人,劝起这对互相看不顺眼的冤家来。见我开口,遥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铃本来就只是逗逗他而已,见他收声,便也不再开口追击了。
我松了口气,以为总算能安静下来了,却没想到,没过多大会儿,这两人又争起来了。
起因是遥的御座被铃占用了,这家伙一脸委屈,非要跟我挤一张椅子,结果旁边的铃又不干了,要把椅子让给他,自己来跟我挤。两个人争吵个不休,谁都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说,旁边明明就有空椅子好不好?为什么妖怪都这么爱热闹啊?
常言道,越老越小。这两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有时候心智却跟小孩子差不多。
最后的结果,是铃占了上风,得意洋洋地贴在我身上,遥则哀怨地跑到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此后的几天里,每天这两人都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腾一阵子。直到某天夜里,我正窝在店里的藤椅里打瞌睡,被铃轻轻推醒了。
她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在我耳边轻轻道:“我走啦,过几天再回来。”
“唔,你要去哪儿?”我迷迷糊糊地问她。
她只是轻笑着,并不回答,轻手轻脚地出了店门,钻进一辆悄无声息驶来的汽车,绝尘而去。
清明盯着她离开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
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
没有狐狸精的日子恢复了起初的平静,遥也不再吵闹,似乎很安静。
时间久了,我几乎忘记了她曾经在这里出现过,只是偶尔和苏扬聊天时,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如果说,我一开始有个像铃那样爱热闹爱玩的朋友,自己的性格……会不会更开朗些呢?
难得的休息日,被苏扬拉去逛街,本来没什么兴趣,却抵不过她的软磨硬泡,还是被拉出来了。
或许我真是脱离社会太久了。
热闹的街道让人觉得头晕,到处都是人,两旁的商铺也把我看得眼花缭乱,在马不停蹄地连续逛了三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彻底不行了。苏扬却还兴致高昂着,看我半死不活的样子,大发慈悲,把手里的袋子统统扔给我,接着立刻满眼发光地冲进旁边全场三折的店里血拼去了。
我拖着一堆袋子,艰难地挪到了最近的露天咖啡座上,要了杯黑咖啡,坐了一会儿,总算缓过了一口气,一边等待苏扬,一边打量着周围五光十色的人群来。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街上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
当然,出没在这个以购物而闻名的街区里的,多半是些穿着入时的年轻男女,我旁边的座位上,有个看起来像是被妻子抛弃在此的年轻丈夫,守着一堆名牌店铺的手提袋,一边抽着烟,一边瞄着路边的漂亮女人。
大约是看见了哪 4e2a." >个很惊艳的美人儿,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嘴巴里的烟也差点掉下来。
我心里暗笑他的样子,也好奇该是怎样的美女才有这样的吸引力,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我的眼睛也直了。
果然是美女,大美女,而且是两个!
其中一个有着很中性的美,头发短短的,线条利落的皮制外套,剪裁精致的裤子紧紧包着两条又长又直的腿,脚上踏着小皮靴,酷劲儿十足。另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女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一头黑亮的长发随意地披着,单薄的衣服紧紧裹在丰满的身体上,让人移不开眼睛。
长发美女注意到我的眼光,冲我微笑,那妩媚劲儿把我惊了一下,这不是铃还能是谁?
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打个招呼,两人已经从我眼前走过去了。
铃挽着那人的手臂,亲亲热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没有再回头看我。
或许狐狸精的本性就是这么薄凉吧,对你好时让人透不过气,转过头一下子就会忘掉。
我絮絮叨叨地说服自己,妖怪就是这样子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来跟我就没什么关系,有什么义务要记得我呢。
肩上被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在发呆?”
原来苏扬已经出来了,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一脸喜色,看来收获颇丰。
“没什么?要再逛一会儿吗?”
我站起身来。
事实证明,女人的购物力是惊人的。
当我晃晃悠悠地提着一堆袋子往忘川堂赶时,天几乎黑透了。出来时忘记带手机,也不知道几点钟了,我怕回去太晚被遥骂,下了车之后就开始拔腿狂奔,结果回到店里还是被骂了。
遥教训了我几句,看见我买了一堆东西,又高兴起来。
“我们小夏终于知道打扮自己了么?买了些什么,来让我看看嘛。”
他笑嘻嘻地就去开袋审查,结果摸出来个大盒子,打开看了半天,问我:“这什么东西?”
“银时的手办啊,你不是看见了嘛。”我摊了摊手。
“那这些呢?”他扯着其他几个盒子问我。
“哦,那些啊,圣斗士的可动人偶啊,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喂,这个怪里怪气的布袋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啊?那是我新买的哆啦A梦造型背包,你不要扯,会坏的!”
“这个呢?”
“用眼看也知道吧,游戏机啊。”
“衣服呢?”
“什么衣服?”我斜着眼睛看他。
“哪有女孩子逛街会不买衣服的?我说,你真是女孩子么?真的没有投错胎么?”遥蹲在地上自怨自艾起来。
“小夏,我对你绝望了……”
“那你慢慢绝望,保重身体。”我语重心长地拍拍他,捧着那堆周边手办就准备回房间。
这时候,一直没开口的清明插了句话。
“下次出去时,也带我去看看。”
“啥?”我一是没听清楚,二是不敢确定,又问了一遍。
“游戏机。”他特意用手指着我怀里的PS2,我惊得眼珠子差点都掉下来了。
游戏机?我没听错吧?清明居然对游戏机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两者都绝对的不搭……
“那个,要不你先试试我这个?反正我还买了几本杂志,一时来不及玩它。”
我把白色的PS2塞到他手里,逃也似地跑掉了。
他真的会玩么?
说实话,我很怀疑。
过了一会儿,我收拾完毕回到店里时,看到清明还是维持着原来那个坐姿,认真地摆弄着机器,看得出来他似乎并不太会玩,但还是很努力摸索着,脸上的表情也随着手里的动作有所变化,终于,他很遗憾似的放下了机器。
我知道他八成是输了,于是走过去问他:“要不要我教你?”
我本来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况且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拒绝,却没想到他竟然点了下头。
坦率的表达出自己愿望的清明,真的很少见。
于是我二话没说,调出一个游戏就给他演示起来,大概是因为太得意忘形了,结果第一局就惨败,旁边观战的遥甚至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我有些窘迫,讪讪地把游戏机丢还给清明,便缩到我惯用的藤椅里装起空气来。
入秋了,天越来越冷了。今晚甚至还下起了雨,风呼呼地吹着,空气里竟然也开始有凉意了。
我窝在藤椅里,没来由的有点小小的惆怅。
“唉……”
“叹什么气呢?”
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旁边,一副知心大哥哥的口吻。
“因为天又冷了……”
“我不记得你怕冷啊……”
“我当然不怕冷,只是天一冷,就证明,一年又快过去了。”
“那就让它过去吧。”
遥满不在乎地说着,我瞟了他一眼。
“妖怪自然是不会在乎一年两年的,因为你们活得久嘛。”
“你想像我们一样么?”
遥看着我,眼睛里带着认真。
“不要。”
我断然拒绝。
我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的人的话,在人世生活百十年,轮回,投生,定时清除记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遥摸摸我的头,没有说话。
雨越下越大了。
这样的夜里往往会发生一些事情,照清明的话说,就是容易让不祥之物混着大雨溜进来。
今夜也是如此,或许是因为这原因,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总觉得有些不安。遥似乎注意到了,于是问我是不是先睡会儿比较好,我正要答应,眼睛却看见了门外的东西。
那个东西是红色的。
说是东西,其实原本应该是个人,只是已经不成人形了。它整个身体团成一团,手啊脚啊的都已经折断,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形态扭曲着,尽管只是站在门口,那浓烈的血腥感就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我一阵晕眩,差点没吐出来。
遥噌的一下站起来,挡在肉球面前,那团东西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就只是一动不动地与他对峙着,一只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窥视着屋里面,那情景既恶心又诡异。
我被它盯得毛骨悚然,只好拼命往清明身后躲,清明抓住我,把我往柜台里一塞,离开那道目光的范围,我才慢慢地不那么惊慌。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从小到大,我见过的可怕东西并不少,奇怪的形态也并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按理来说,这种形态,生前必定是经受了残酷的折磨,或者是死法特别惨烈,一般这类灵体都会抱持着强烈的怨念才对,可是刚刚那团肉球,虽然眼睛很诡异,我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怨念。
它的眼神,甚至让人觉得是在好奇。
我觉得只要是普通人,应该没人能承受被一只怪异而恐怖的肉球拿眼睛盯的,但那仅仅是视觉上的承受不了而已。
从感觉上来说,它并不是那么让人难受。
我不想看见它,却又很想知道遥在跟它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遥的语气听上去并不严厉,这更加论证了我对肉球性质的猜想,看来它应该不可怕才对。
只是接下来那个声音让我有些糊涂起来了。
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倒也不陌生,正是每天都会看到的血货郎,说起来,我还经常跟他打招呼呢。在这条冷清的街上,走来走去的卖些乏人问津的奇怪零食的他,还算是我为数不多的熟面孔之一。
血货郎与遥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又提高声音,向着屋里喊道。
“小夏姑娘,对不住吓到你了,改天请你吃糖葫芦赔礼哦。”
“谢谢,不用了。”
我立刻站起来谢绝他,开什么玩笑?我还真不敢吃他的东西。
只有死人才知道血货郎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未明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正因如此,看见血货郎的零食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那不是什么糖葫芦,而是速效催命丸一样。
遥从门口回来,慢悠悠地坐回藤椅里,我冲到门边,朝外张望,自然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血货郎人呢?”
“走了。”
清明的回答一向很简洁。
“走了?那……那个东西呢?”
“被带走了。”
幸好他虽然惜字如金,却也能表达清楚意思,我点点头,又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个东西……是什么?”
清明和遥对视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清明先开了口。
“是肉畜。”
“不是人么?”
“很久以前是。”
肉畜,也就是食物。想到血货郎应季时卖的那些喷香的肉粽之类的,我就忍不住一阵恶心,如果当时我吃了,现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我看着遥,试探性地问他:
“在你眼中,我该不会也是未来肉畜吧?就像我们看猪和牛羊一样?”
遥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
“你觉得大熊猫是不是肉畜呢?”
“当然不是了,熊猫是国宝啊。”
“那你也是我的国宝啊。”
他似乎怕我不信,又解释道:“就算你不是人,是猪,牛,羊甚至是一只虫子,我也会把你当国宝的。”
我硬生生地被他这个说法雷倒了,眼前不由自主的出现遥跟一头牛或者一只猪勾肩搭背讲笑话的情景。
说实话,我还真无法想像自己变成非人类是什么感觉呢。
清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
“你不用想太多,肉畜的来源一般是生前十恶不赦,死后无法投胎的恶人罢了。况且,现在已经很少人会食用了,刚刚这一只,只是血货郎圈养着观赏用的。”
观赏用……那家伙的品味也太奇怪了吧?!
话说回来,我下辈子,真的有可能投胎成为非人类么?万一的话,那要选哪种动物比较好呢?
后半夜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天亮,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遥知道我一直纠结于这个问题之后,笑得满地打滚。
照他的说法,一般品质尚可的人,多半是会投生为人的,只是性别就无法确定了。我之所以一直是女人,也是因为灵魂的特例罢了。
末了他打量了我一眼,说了句话:
“其实现在看你的样子,投胎为男说不定更合适些。”
我立刻给了他一拳。
我做了个梦,关于铃的梦。
她坐在我床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脸上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眼睛透着一股忧郁,在白雾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大约是梦境过于逼真的原因,我甚至连香烟的味道都闻到了。
我想我一定是咳嗽了两下,因为一只手伸过来,在我脸上轻轻扇风。
是铃。
她把烟掐灭,对着轻笑:
“醒了?”
“你怎么进来的?”
“跟着你的背包进来的。”
我想起在街上遇见铃时的情景了:
“那个人是……”
铃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很快就回答了:
“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我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人,才能令一只狐狸精念念不忘呢?
“是什么样的人呢……”铃一脸神往,显然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个很美的人,非常善良,也非常厉害。我小的时候,经常在山里玩,有一天不小心被猎人的捕兽夹子夹住了,腿伤得厉害,幸好被路过的她救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跟她生活在一起了……”
“那……你是怎么到铃里的?”
我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被法师封进来的。”
“那个人一定很伤心吧?”
“她就是那个法师。”
铃的表情非常平静,我却觉得她应该是非常伤心的。
不然的话,也不会想要找到那个人了。
“你找她……该不会想要秋后算账吧?”
我有些担心,她却一下子笑了出来,伸手摸摸我的头。
“你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想要问她,既然知道我是妖,为什么当初还要救我呢?”
我一时无语,却又想起了投胎之类的问题,假如铃寻找的人再世为人,茫茫人海,又怎么找得到呢?
“铃姐,假如找不到怎么办?”
“一定可以找到。”
她似乎很自信,见我半信半疑的样子,又笑起来。
“想不想看看她的样子?”
“要看要看。”
铃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我闭上眼睛,脑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人的样子。
的确是个美人,只是虽然她穿着古装,我仍然迅速地认出了她的脸,那明明就是苏扬!或者说,跟苏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想起了苏扬的另一个身份——驱邪师,将这一条也对上了的话,无论如何想,这个人都是苏扬。
怎么办?铃要找的人居然是苏扬?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见了面,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铃遇见当初封印了她的人,真的能够保持平静,只是问问而已吗?
对于苏扬而言,这段往事真的应该被提起么?
我很喜欢铃,但是苏扬对我也非常重要。
思前想后,我决定暂时不告诉铃这件事情,改天我再去找苏扬打探打探情况再说。
铃感觉到了我脑中的动荡,关切地问我:“怎么了?不舒服么?”
我自然不会说出心中所想,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有些想睡了。
见我如此,铃便向我告别了。
“你还会回来么?”
我问她。
“当然。”
她向我笑了一下,便消失了。
我原本就只是装困,这会儿更是一点儿睡意都没了。摸出电话,想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苏扬的号码,响了几声之后,那边被人接起了。
“小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苏扬的声音有些惊讶,这也难免,因为我几乎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
“没有啦,你在上班吗?”
听筒里的背景声非常嘈杂,似乎在人很多的地方。
“嗯,一会就下班了。”
苏扬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知道我打电话一定有事,不等我想什么借口,就爽快地提出了邀约。
“要不我去找你玩儿?”
“不用来找我,咱们去外面约个地方见面吧。”
“啊?”
“学校附近的那家咖啡厅怎么样?”
“好吧,我五点下班,咱们六点见吧。”
我不想让苏扬来忘川堂,因为铃总是神出鬼没的,万一什么时候两人碰到了,就不妙了。
抬头看看窗头的钟,已经快五点了,急忙起床,店堂里,遥已经起来了,坐在藤椅上抱着PS2玩得正开心,抬头看了我一眼。
“要出门?”
“嗯。”
“哦,早点回来。”
说完他就继续埋下头,玩他的游戏去了。
天空灰茫茫的,太阳似乎已经下山了。
我只把钱包和手机装进大衣口袋里,别的什么也没拿,两手空空地就出门了。
街道上人很少,我走在路上很踏实。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路上走了。在这个到处都充斥着各种生物的地方,清静俨然已经成了一种奢侈的愿望。
到了约定的地方,苏扬还没有来,我找了个座位坐下,点了杯咖啡,慢慢地等她。
下午是很奇妙的时间段,咖啡厅也是很奇妙的地方,这种地方通常灯光昏暗,窗帘半掩,营造出很安宁祥和的气氛。这种气氛不但吸引人,通常还会吸引些别的什么东西,眼下虽然不是高峰期,店里的座位却也几乎被坐满了。
我旁边的座位上是一对情侣,男的穿得很正式,西装领带的,头上却戴着一对儿长长的兔耳朵,看上去极不搭调,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我一定会认为他在COSPLAY了。
女的呢,穿着小洋装,妆容精致,头上也戴着兔耳朵,两个人对坐着,小声地说着话。来来往往的服务员都视而不见地越过他们,我想这并不是因为见怪不怪的原因,而是他们应该根本看不到那两个人。
放眼望去,整个咖啡厅里,到处都是雾蒙蒙的,坐在其中的客人多半也幽灵一般,面目模糊,神情空洞。
安静极了,连小勺子碰到瓷杯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觉得,这家店里,看上去最奇怪的客人,应该是我才对。
玻璃门被人轻轻推开,苏扬走了进来,她穿着利落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向我走来,邻座的那对情侣似乎紧张了起来,声音压得更低了。
空气中的雾也散了一些,看来苏扬果然是有力量的人,她一进来,连气氛都变得有些不同了。
“等很久了么?”
“没,我也刚到。”
苏扬叫了杯咖啡,往我对面一坐,慢慢地搅着,抬眼看我。
“小夏,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样,始终说不出来。
坐了一会儿之后,我借口有事,先走了。
没走多远我就后悔了,可是又不能再回去,要怎么说呢?我总不能开口就打听,你是不是转世过,你前生有没有收过一只狐狸?这种无厘头的话,叫谁去回答呢?即使是苏扬,恐怕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或许我不应该插手什么,就只应该这样旁观着事情发展吧。
我想起遥对我说过的话来。
有些事,既然无法改变,看看就算了。
或许我也还是做个看客比较好罢。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走回了很久没回去的家附近,想到天气冷了,干脆上去拿几件厚衣服好了。
楼下的信箱里被塞得满满的,我似乎很久没有清理过它了,摸了摸钥匙正好还在,顺手就打开了它。信件哗啦一下从上面散落开来,我蹲下去,捡起它们,一一查看。多半是些广告和传单,银行来信之类的,只有几封是私人信件,其中有一封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从道观寄来的,封面是师弟刚劲有力的字体,拆开信封朝里一看,果不其然,是几张符咒。我突然觉得有些内疚了,师弟还记挂着我,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寄来替换的符咒,以保我生活安宁,而我呢?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没再回去过了。
甚至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如果不是这封信,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想起那个从小生活的地方呢?
我把其他信丢到垃圾筒里,留下这一封,紧紧握在手里。
我忽然很想回道观去看一看。
当晚,我向清明提出了这个想法。
他没有追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要回去,也没有说什么别的,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
“好。”
这就算是答应了。
我走进房里收拾行李,遥跟了进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
我头也不回。
如果说出实情,遥一定会笑话我。
优柔寡断、多管闲事、自我折磨、不利落、不爽快,闷在心里当然是活该。
“到底怎么了啊?”
肩膀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遥的下巴搁在我头上,蹭来蹭去的。
“说嘛,我不会笑话你的。”
这家伙,还真了解我!
不过我是铁了心不说,只好随口敷衍他几句。
“女人嘛,每个月都会有几天不顺心,你又帮不上忙……”
“咦?可是我记得,你这个月不顺心的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有在脸上写过不顺心这几个大字吗?”
“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得很。”
听到这句,我沉默了。
平心而论,遥虽然经常嘲笑我,捉弄我,但实际上,他对我是极好的。即使我极力不想承认枕梦书给我看到的那些记忆是我本身的,却也不得不对遥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窝在这个小地方。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本应有更加光明的未来。
我不知道遥如今是怎样的感觉,我只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
很复杂,很内疚,很依赖,同时还有那么一些心疼。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再让他有什么困扰。如今的我,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过完这一生,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报吧。
“真的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家了。”
我捉住他的手臂,轻轻晃着。
“我很快就会回来。”
“嗯。”
他的头埋在我肩上,一动不动,我摸摸他的头发,不动,干脆扯了一根下来,自言自语道:“猫毛衣的收藏又增加了啊……”
遥跳起来了。
“你不会真的想织猫毛衣吧?”
“当然了,羊毛衫已经没什么稀罕的了,穿着猫毛衣上街才叫神气哪!”
我认真地说着,甚至开始动手去拿旁边的剪刀了。
遥尖叫一声,抱着头跑掉了。
终于清净了,我松了口气,继续收拾行李。
没过几分钟呢,我就又被抱住了。
我正欲发作,就被背后传来的话吓了一跳。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我吓了一跳,我今天去见过苏扬,难道这也被铃闻出来了?我有些懊悔,原来狐狸的鼻子也是这么灵的。
我还未答话,铃就迅速扑到我手中的包上,在上面来回嗅了几下,最后伸进去,摸了样东西出来。
“这是哪里来的?”
她手里拿的,正是我今天带回来的那封信,而这封信是我跟苏扬见面回来之后才收到的,不可能有苏扬的气息才对。
“那封信怎么了吗?”
“这上面有她的气息。”铃用目光征求了我同意之后,把信打开了,看见那几张符咒,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没错,这就是她画的符!小夏,这是哪里来的?”
“这个……是从道观里寄来的。”
我决定实话实说,反正师弟也不可能是她要找的人。
“带我去那里吧!小夏!”
铃定定地看着我,向我央求道。
我苦笑了下:“即使你不求我,我也正打算回去看看。”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被她这么一搅,我原本打算回乡怀旧的旅程,又多了个奇怪的旅伴。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变数。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铃摇醒了,看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我也不能再睡下去,干脆起来,早点走,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道观。
店堂里的灯还亮着,清明坐在柜台里看书,遥则在一边玩PS2,两个人安安静静的,看上去画面和谐极了。以前身为这画面中的一员,从来没有这种意识,如今以局外人的眼睛来看,才发现这点。
其实仔细想想,我在这里的生活似乎也是十分安逸的。
“我走了,后天就回来。”
我提着行李,微笑着向他们打着招呼。
“我送你。”
遥站起身来,清明也站起身来,温和地说道:“路上小心。”
我朝他点点头,就走出了店门,遥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我没有拒绝他。
因为我知道,拒绝是没有用的。
大清早的,街上很安静,我们慢慢地走着。看着遥,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我小的时候,你有没有去道观看过我?”
“看过。”
“那我四五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很调皮,你到的地方都是鸡飞狗跳的。”
遥似乎想起了些什么,脸上渐渐泛起了笑意。
“唔,我听爷爷说过,我小时候还捅过马蜂窝呢。还好命大,居然没怎么被蜇到,真是幸运啊。”
“你当然幸运,因为被蜇到的是我,那次被马蜂蜇了好几个包,过了好几天才好。”
“唉?不会吧?你那时候也在吗?”我有些吃惊,因为自己完全没有印象。
“岂止那个时候,你爬到树上摘核桃,结果掉下来那次,你在河边玩,差点被水冲走那次,还有你去挑逗村民家的大黄狗,结果被它追得满山跑,去草丛里摘花,结果丢了一只鞋,>坐地上哭了半天……”
“那个,不用往下说了吧……”
我急忙制止遥,再说下去,说不定会讲到我尿裤子流鼻涕这种事了。只是遥似乎被勾起了痛苦的往事,露出极愤慨的表情。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你最过分的是什么吗?”
我自然是不记得了,只能摇摇头。
“有一次我在崖边睡午觉,你居然走过来,揪着我的尾巴就想往山谷里扔!简直太过分了!你就是个恶魔!”
“哈……那还真是很过分,这……不会真的是我干的吧?”
“当然是真的!”遥叹了口气,“我当时……连揍你一顿的心都有了。”
“对不起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孩子计较了……”
我打着哈哈,心里却五味陈杂,一方面觉得有些好笑,另一方面,又了解到自己那模糊的童年里也有遥的参与这一事实,有些开心,当然,也有点歉疚。
原来我一直都不孤单。
直到上车前一刻,遥还试图要陪我回去,只是我态度一直很坚决,这才没让他得逞,这让他有些遗憾。我知道他很想回去看看,只是如果他也回去了,那这一路上,又不能安身了。
车慢慢开出站台,看着遥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铃的身影才出现在旁边的座位上。
她一反往日的性感装扮,穿得十分端庄,看上去就像写字楼里的高级白领一般。不仅如此,似乎连性格也收敛了很多,对前来搭讪的男人们都爱理不理的,令我大跌眼镜。
“铃姐,你没事吧?”
铃看着我。
“小夏,什么时候到站?”
“五个半小时后。”
“你刚刚也说五个半小时后。”
“这是你第十次问我了……车只不过刚开不到半个小时而已。”
“唉,火车真是慢呢……”
她将身体靠回座位上,有些不满。
“忍耐一下啦,谁叫那个小地方,根本没有机场呢。”
我安抚着她,其实心里也有些着急。
很久没回去那个地方了,一旦踏上旅途,才明白什么叫归心似箭。只是此种境况,急也没用,索性靠在座位上,悠闲地看起窗外的风景来。
我其实很喜欢坐火车,出门旅行也总是优先选择火车。一来价格便宜,二来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还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和邻座的人聊聊天,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火车也有一点不好,就是经常会在上面看到些奇怪的东西,特别是厕所这种地方,我每次打开门,都是提心吊胆的。到后来有经验了,在车上几乎不喝水,也就大大降低了看到可怕东西的几率。
这次跟铃一起乘火车,似乎也有个好处。从上车起我就留意过了,周围竟然没有一点儿异样,连阴暗处的魑魅魍魉都不见踪影了,看来跟强大些的妖怪在一起,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这次的旅程,应该会平安得多了。
五个小时其实也很快就过去了,车刚刚停稳,铃就第一个冲了下去,我一边喊着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提行李往下走。
正是淡季,小小的站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身影,整趟列车,居然没有别人在这里下车。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站实在是小得可怜,连县级站都算不上,只是一个镇上的车站,除了最普通的绿皮火车,几乎没有别的车会在这里停靠。出站口的工作人员是个大妈,她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我的车票,就挥手放行了。
出了站,就被青山包围了。
镇子也在青山的怀抱里,面积很小,总共只有一条大街,杂七杂八的店铺就开在街道两边。我记得小时候,是很盼望跟着爷爷来镇上的,一般都会得到些糖果之类的好吃的。
在小孩眼里,其实这些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我打量着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的镇子,悄悄地叹了口气。
坐着镇上的公交车,在奇窄无比的水泥路上颠簸了二十分钟之后,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自己的双脚了。
山并不是很高,路也并不算难走,我有些担心穿着高跟鞋的铃,她却并没有抱怨,只是不停地避开坑坑洼洼和石头,小心地走着。
我也提议过,不如她钻进铜铃里,被我背着,这样会轻松得多,她却一直坚持要自己走完全程。于是我也并不再劝,只是稍微放慢了速度,和她一起慢慢地走。
我知道,这对铃而言,是件很重要的事。
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在日落之前,我们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远远地看到道观的门开着,几个小道士在里面走来走去,有个眼尖的,先一步看见了我,急忙跑着报信去了。
铃握住我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很快,师弟就接到消息,从观里出来了。
他今年也只有二十岁,看起来却很成熟稳重,穿着深蓝色的道袍,眼睛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欢喜。
“师姐,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铃把我的手握着紧紧的,有些疼,我不能动弹,只好站在原处,等他走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接过行李,望着旁边的铃。
“师姐,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嗯,是的。她叫……”
我还没来得及介绍,旁边的铃就把话接了过去。
“你好,我是胡铃。”
铃说着,就把手伸了过去,师弟没有去握她的手,只是微笑着,抱拳行了个礼。
铃愣了下,把手收回来,有些沉默。
我握住她的手,凉凉的。
这时原先在观里的几个弟子也都出来迎接了,一时簇拥着我,问长问短的,一同往观里去了。
我很久没有回来了,道观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多少变化,门还是那扇门,窗还是那扇窗,连我小时候差点跌进去的那口井也都保持着原样,井口的青石被绳子磨出一道道的沟痕,摸上去光滑得很。
行李被师弟拿去了客房,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铃走来走去的身影。
自从来到这里,她就有些激动,要么呆呆地看着院里来来往往的小道士,要么盯着师弟,在他跟前转来转去。
“铃姐……”
我朝她招招手,她很快就走了过来。
“铃姐,你有看出什么门道了么?”
“不会有错的。”她似乎很肯定。
“你确定吗?”
“就是他。”
“啊?”
我一直认为铃要找的人是苏扬,看到她这么肯定师弟,心里头不禁有些疑惑了。
按理说,转世投胎的话,变成男人倒也正常,只是我从小跟师弟一起长大,实在很难想像这家伙前世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长得跟苏扬一样的女人。
怎么想都觉得不习惯。
吃饭的时候,师弟特地过来同我们一起吃,席间我们偶尔聊几句天,多半是铃问,师弟答,我只是旁听,并不怎么说话。
即使只是稍微观察下,也能看出师弟对铃很客气,也很冷淡,回答问题时也往往很简短,含糊了事。起先我以为这是在年轻女性面前的拘谨所致,仔细琢磨之后,发现他是真的很冷淡。
我跟师弟从小一起长大,他的性格什么样子,我自然是知道的。他待人接物虽然不热情,却也绝对不会对客人这么疏离,总不会是为了避嫌吧?
“你怎么都不说话的,难道几天没见,会害羞了?”
我故意逗他。
“没有,我只是有些心神不安。”
“哦?莫非是见了美女,才这么心神不安?”
“师姐……”
“小夏……”
两个人同时出声,铃在桌下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
“好啦,我知道啦……”
连个玩笑也开不得了。
半夜的时候,我问了铃一个问题。
“他根本不记得你了,对吧?”
铃默默点头,其实就算不问,我也早已心知肚明。
“明天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理解似的拍拍她,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适合久留下去。
“我要留在这里。”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留在这里。”
铃看着我,又缓缓地说了一遍。
“铃姐,这里可是道观啊,而且……而且……”
而且他根本不认识你,也想不起来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是前世搭救你的那个人啊!
在一遍遍轮回中,记忆早已模糊,灵魂也不复当初,连躯壳都变得陌生起来。
即使是为了这样一个人,你也想要留下来吗?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如果这是铃的选择,我也没有干涉的权利。
只是,人妖注定殊途,更何况是处在敌对面的道士与狐妖呢?
没有人能保证这一次会不会还是悲剧。
铃似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轻轻抱住我。
“小夏,你不要想太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从我被封进铜铃里之后,我想了很多,最初我很怨,很恨,很不理解,渐渐的我就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妖,她是法师,她本来可以在最初就杀掉我,却并没有那样做。而是救了我,为我治伤,即使在最后,她也没有杀掉我,只是把我封进了铃里。我想,她应该还是在乎着我的吧?这样想一想,心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铃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来到这里的那刻起,我就决定陪在他身边了,不管以哪种形式,至少我想好好地看着他度过这一生,呐,小夏,人的一生这么短,这点时间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松开我,看我仍然有些闷闷不乐,便又笑了。
“其实啊,你看这里山清水秀的,是个上好的修行之地呢。我早早地来占了好地盘,以后修炼成九尾狐,回去看你,多拉风,对吧?”
“是啊,真的很拉风呢。”
我勉强笑了笑,只想赶快逃离铃的目光,便披上衣服。
“我出去走走。”
“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了,我去看下我爷爷。”
谢绝了铃的陪伴,我摸索着出了门,朝着记忆中爷爷的墓地走去。
山里没有路灯,只有一轮明月,我就着清冷的月光,寻到了爷爷墓前。坟墓周围十分洁净,看得出来是经常有人打扫的。
山风很冷,我裹紧了衣服,寻了处平坦地方,往石碑上一靠,也不说话,就只是那样子发起呆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温和而沙哑的声音轻轻传到我耳朵里来。
“夏啊,莫坐这里,要着凉的。”
“爷爷!”
我几乎要哭起来了。
藏书网自从爷爷去世以后,我经常半夜三更跑来这里,希望能看到他,可惜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出现过。
“夏啊,莫回头,赶快回房吧,要变天了。”
天似乎暗了下来,月亮也不见了,山风吹得更劲了。
我被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浑浑噩噩地回到了道观门口,远远地就看到铃正在中间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看见我,一脸惊喜。
“小夏啊,你去哪里了?我正想出去找你呢。咦?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不舒服?”
铃向我走了过来。
总觉得,有种不妙的预感。
我想要阻止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想法,阻止她过来。
“别过来!”
“小夏?”
“你回去,别过来!”
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我眼前闪过,耳朵里听到轰隆一声炸雷。
铃站立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焦黑的大坑,她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小的兽,蜷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我冲过去把它护在怀里,禁不住失声痛哭。
都是我害的,如果不是因为我,铃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冰凉的雨水终于从天而降。
片刻之后,被我的哭声引来的师弟才把我从雨中拉出来,他甩了一块毛巾给我,又拿了另一块,细心地擦起怀中的狐狸来。
“你再傻傻地哭一会儿,它可就真没命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我只顾伤心了,根本就没仔细看它的死活。
“经过天劫,还能活下来,也真是命大。”师弟把狐狸轻轻放到床上,给它盖上被子,转身看我,神情有些严肃。
“师姐,它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朋友吧?”
我无法否认,因为这是事实。
师弟笑了。
“其实我也正奇怪呢,你为什么要带只狐妖回来,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而且看它的样子,似乎也不像会伤害你的样子,也就没管它了。只可惜,它还是没躲过天劫啊。”
“你早就发现了吧?”
他点点头。
“不赶尽杀绝吗?这是狐妖啊?”
“现在它只不过是普通的狐狸而已。”
“拜托你件事,好吗?”
我恳求地望着他,他仍然温和地笑着,有些略微的羞涩。
“师姐有什么事,吩咐我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拜托啊。”
“请收留这只狐狸吧!”
隔天,狐狸便恢复了生气,已经开始满院子跑着玩了。它的毛是赤红色的,跑得快了,便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观里的道士们都挺喜欢它,它也不怕人,尤其喜欢跟在师弟身后转来转去的。脖子里用红绳吊着个小铃铛,叮叮当当的,让观里变得热闹了不少。
你觉得幸福吗?铃?
送我去车站的路上,师弟摸出一个木牌,说是苏扬上次来时落下的,让我捎给她。
这时我才惊觉,他和苏扬竟然是认得的。细问之下,更加吃惊,原来苏扬竟然是他的堂姐?!
人生真是奇妙,不同的人之间,用一根细细的线就可以彼此相连。在这个世上,有些人的灵魂是纯粹的,有些人的灵魂是残缺不全的,有些人的灵魂是与别人互相渗透的。或许有那么一个灵魂,在轮回的过程中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带着躯体的记忆投生在人间,另一半灵魂,则带着对前世的不舍,投生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是这样吗?铃?
柔和的风吹在我脸上,痒痒的,像发丝的触感。
回程的心境与来时不同,似乎轻松得多了。
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来接站的遥。他正在四处张望,待一看到我,便笑了起来。
那是即使在寒冬腊月里,也能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我三步并做两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下一秒就被大衣裹住。
“我们小夏似乎变得会撒娇了呢。”
“不然我还是出来好了……”
“不……这样就好。”
“清明呢?”
“他在店里,我出来接你一起回去,晚上想吃什么呢?”
“随便什么都好。”
“真是高难度的题目呢。”
“那好吧……吃不死人的就行。”
“你也太小瞧我了……”
“遥?”
“嗯,怎么?”
“你是不是得老年痴呆症了……”
“……”
11月18日,夜,忘川堂正常营业中……
番外篇
闹元宵
正月十五,一年一度的元宵节。
在这个南方城市,庆祝元宵节的方式不外乎是舞龙舞狮,赏花灯以及吃元宵这几种。年年如此,了无新意。
今年的元宵节,我们来玩点有意思的吧,遥这么对我说。
什么是有意思的呢?我问他。
他只是笑,并不言语,回头用眼光征求清明的意见,清明并没有反对,在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非常随和的老板。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种局面,我们三人,肩并肩地走在夜晚巷子里的石板路上。
这是要去哪里呢?我问遥。
遥神秘地笑笑,食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摆明了不打算回答我。那就跟着走吧,看看他所谓的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巷子很长,夜晚很黑,月亮躲在云层里悄悄地探出半张脸。路上静静的,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咔答,咔答,在这夜里显得尤其的响亮。
每逢初一,十五,鬼鬼怪怪总是要比平常多一点,尽管有清明和遥在,我还是没来由的害怕黑暗,但又不敢说,只悄悄地往遥身边靠近了一点。却被他察觉了,一把搭上我的肩膀,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拖着我往前走。我回头看看清明,他仍旧是面无表情,不急不缓地走着。于是我认命地被遥拖走了。
跌跌撞撞地被拖着没走多远,就看到巷子口的动静了,一盏白灯笼飘飘荡荡地迎到跟前,我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快发麻了……那盏灯笼后面根本就没有人。
灯笼飘到跟前就停住了,我正瞪着眼睛打量它,它猛然转了个圈,吓得我连忙躲到遥身后,只露出一双眼来看它,它却不再理我,只是慢悠悠地朝前飘。
走吧!来迎接我们了。
遥把我拉出来,跟着灯笼继续向前走。我回头看了看,后面根本没有清明的身影,他不会还没跟上吧?
清明呢?要不要等等他?我问遥。遥却说不用管他,一会自然会到。
所以我只好继续被遥拖着走,一边努力跟上遥的脚步,一边还偷偷地猜测那团灯笼是什么东西。遥显得心情十分好,边走还边吹着口哨,通常能让他情绪如此高昂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有美女。否则我很难想像还有什么原因他会如此高兴,难道说,猫到月圆之夜也会兴奋吗?该不会变身成猫人吧?我摸了下他的手,还好,截止到目前,还是人类的。
灯笼七拐八拐地不知道绕了几个圈,终于在一处停下了。大概是示意让我们进去,我看着它,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进去。
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块光秃秃的石板,不,与其说是石板,不如说是墓碑更来得形象点,而且还是身处于一大片公墓里的墓碑。
半夜三更,站在一大片公墓里,我觉得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我在心里狠狠问候了灯笼的祖宗十八代,这盏见鬼的灯笼居然把我们带到了公墓里!安的什么心呐?
遥好似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形,居然轻轻地敲了下门,也就是那块墓碑。他手刚落下,就听到墓碑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爽朗的笑声,叫道:“进来吧,小遥,等你们很久了。”遥整整衣服,看我迟疑着不动,干脆把手伸了过来。“走吧!”
墓碑果然是道门,还是高科技的门,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就穿了过去。里面也不是我想像中的阴暗狭小墓室,而是……旷野。
没错,就是旷野,而且是那种非常大非常大的空地。夜空上方悬着一轮圆月,皎洁而美丽。在这明亮的月光下,聚着一群……猫。
领头的是一只乌黑油亮的大黑猫,站起来足有半人高,刚刚那阵爽朗的笑声就是从它嘴里传出来的。遥迎上它,亲热地叫着:“大娘!”黑猫答应着,非常妩媚地甩着尾巴,猫步!这才是真正的猫步啊!
我已然呆了,敢情遥这是回了老家?家族聚会?一群黑猫聚在一起,看起来还真是壮观。个个都是乌黑发亮的毛,黑压压地聚在一起,只能看到一双双金色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这情景简直可以称之为奇观。总之我是看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忘记动弹了。
从那黑压压的一片猫里,蹿出了一只小个头的黑猫,蹭的一下跳到我怀里。“喵呜……”舔了一下我的脸,我摸摸被它舔过的地方,看看它,它也看看我。我忽然就笑了,这不就是白无常的小黑猫么,叫小洛的小男孩,看来还真是家族聚会了。
那只大黑猫抖了抖毛,变成了人形,是个很妩媚的美女,眼睛滴溜溜的十分勾人,她走到我身边打量着我。
“这就是店里新来的小夏姑娘啊?真是可爱的孩子!怎么不早带来给大娘看看呢?”她看着我,笑得很温柔,放在遥肩上的手却一直没有拿开,“难道你怕我折磨这孩子吗?嗯?小遥?”
我不由自主地看看遥。
遥没有说话,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很勉强,完全没有了平时八面玲珑的威风劲儿。
我有些纳闷,不经意之间眼睛扫到了他脚下,顿时吓了一跳,遥的两只脚已经陷进土里一大半了,往上看,大娘只是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完全一副长辈见了小孩子的架势,能让遥这么老实服帖的人,我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位大娘,想必是个厉害角色。
我觉得自己能理解遥笑这么勉强的原因了,有个这样的长辈,实在够他受的。
偷偷瞅一眼大娘,她冲我甜甜一笑,我内心一凛,连忙移开目光。怀里的小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小男孩的模样,吊着我脖子偷偷乐,想必他也很少见遥这么老实的样子吧。我拍拍他的脸,“小洛?下来吧?姐姐抱不动你了哦。”
他乖乖地跳了下来,牵着我的衣角站定。
果然比遥要可爱多了。
我牵着小洛,跟着大娘,与那群已经变成了人样的猫们一一介绍。不愧是遥的家族,变成人类之后也都不是泛泛之辈,完全没看到一个长相不入眼的。我好奇地听他们一个一个自我介绍,原来这些个黑猫个个都是有身份的,不比寻常猫。遥口中的大娘是领头的,据说谁也不知道她活了多少年了,当妖怪果然有好处,这把年纪放到人类里早变成化石了,大娘却还那么的风姿绰约,我巴巴的羡慕起妖怪来。直到下一个打招呼的人出声,我才收回心思,正眼看他,和这群俊男美女相比起来,这是个很普通的人,或者说是很普通的猫,容貌顶多只能算是清秀而已,然而这个很普通的人,却一下子吸引住了我,因为他的眼睛是绿色的,非常深邃的绿,像湖水一样,让人忍不住想看清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中了邪似的盯着他的绿色眼睛,他也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向我轻轻点头,口中说出的话也是轻轻的。
“我是明月光的光。”
“呃,你好,我是忘川堂的夏至。”
有点绕口,我的脑子转得飞快,光应该是他的名字吧?那明月光是什么?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地名,更不像官职啊。
光朝我笑了一下,端着手中的酒杯走开了。
大娘拉着我的手,我自然是乖乖地坐到她身边不敢乱动。
猫群又恢复了原来的闹腾,唱的唱,跳的跳,吟诗作乐,好不热闹。平素遥就十分活泼,这会儿更是如鱼得水,挽着个小美女大跳双人舞,舞姿十分优美,旁边围了一圈人在叫好。听到喝彩声的遥十分得意,旁边的小美女更是笑得像只花猫一样,不对,是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看起来的确是非常般配的一对璧人呢。遥注意到我的视线,远远地向我飞了个香吻,随即被旁边的小美女打了一拳,抱着头连连求饶,十分可爱,我笑起来,换了个方向,不再看他了。
远离人群的空地上,坐着一个人,自斟自饮,仿佛旁边的热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身后的矮树在他身上投下暗色的阴影,让他和他周围的空气都显得清冷清冷的,那人伸了个懒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是光!那位明月光的光。
等我意识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酒杯了。光帮我把酒杯满上,微微一笑,不喝么?我端着酒杯,看着那绿幽幽的不明液体,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装作没听见。他也并不强迫,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自顾自地喝起来。
月光很皎洁,他看着遥远的月亮,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看看月亮,又看看他。忽然觉得十分轻松,本来想找的话题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感觉上,似乎就这么一直坐下去也不错。光却突然身子一斜,歪倒在地上,难道是喝醉了?
我急忙晃晃他,“喂,没事吧?”他抓住我的手,喃喃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只好凑到他耳边,却被一双臂膀紧紧圈住,脸颊压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有些喘不过气,耳朵却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带着隐约的哭腔,始终重复着的两个字。
“鸣君……鸣君……鸣君。”
是个人名吧?一直持续不停地呼唤,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我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听他喃喃自语,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松开了我,坐起来,没事儿人一样朝我笑笑,继续喝起不明液体来。
这个人的内心,应该是很寂寞的吧。寂寞到在元宵的夜里,一杯接一杯地独饮,寂寞到连那个人的名字,也只能借着酒力才唤得出口,也只是唤得出口而已。那个人会听得到吗?我看着光,突然觉得惆怅起来,即使是妖怪,也无法感知人的内心吧。
因为人心实在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复杂到让人害怕。
一时百感交集,然而现实却没有给我发感慨的闲功夫,远远的我窥见了清明的身影,被一群人围着,似乎是刚刚赶过来的样子。我朝光点点头,就向清明走过去,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身边只剩下大娘了,大娘笑着看我,“小夏,玩得开心吗?”我点点头,看向清明,是错觉吗?总觉得清明看起来有点忧伤呢。
虽然他平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是今天的清明,好像有点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我却说不出来,清明垂下眼皮,看看我,“你该睡了。”
我一点儿也不想睡,却挡不住清明的手,那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忽然就觉得眼睛睁不开了。真讨厌,又来这一套么?总是这么不顾别人感受……我不想睡,我一点儿也不想睡。思维变得涣散,身体得到了一个依靠,被冰凉的手臂环抱住了,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清明说的。
他用那种平平淡淡的声音说道:“我刚刚去看鸣君了……”
鸣君,又是鸣君啊,我这么想着,下一秒就坠入了深深的睡梦里。
中秋月
不知不觉又到了八月十五,当我反应过来之后,已经身在忘川堂后院了。
手里举着半满的酒杯,面前是一桌子瓜果梨桃,中间还放着一碟子月饼,身边是笑嘻嘻的遥,自斟自饮的清明。
我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闻到桂花的香味呢?
院子里,是没有桂树的。
但是当我将一杯酒仰头灌下之时,眼角余光分明瞥见了一株桂树。
它端端正正地立于庭院一角,并不是我的错觉。
满树金黄的细小99lib?花朵,刚刚闻到的香味,便是来源于它吧。
“中秋果然少不了桂花香啊……”我满足地叹了口气。
遥绕到我身边,就着我的杯子喝了口酒,露出狡黠的微笑,将头放在我腿上。妖怪毕竟是妖怪,偶尔还是会这样露出猫的性格,粘人就是其中一种。
我玩心顿起,拍拍他的头:“咪咪,出去看灯好不好?”
“好。”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我的称呼,腿上的家伙动也不动,便答道。我忍住笑,等着他反应过来。
“你刚刚叫我什么?”终于发现不对头的遥忿忿不平起来,“你才是咪咪呢!你全家都是咪咪!不要拿这种俗气的名字来称呼本少爷!”
“我家就我一个人。”
我平静地答道。
遥似乎有点后悔无意中的玩笑话,急忙打着哈哈把它带过去,一边对我更加殷勤起来。
看来妖怪也是有负疚感的。
“算了,本少爷带你看灯去吧。”遥转头看着清明,“喂!”
清明看了他一眼,朝桂花树的方向轻钩手指,似乎在呼唤什么。
很快,树后面出来了一个人,仔细看的话,或者并不能算是人。
兔首人身,身着盔甲,半披红袍,帽子上还点缀了朵绒球,随着走路动作颤巍巍地抖着,脸上还红扑扑的,瞪着黑豆似的眼睛,说不出的英 6b66." >武可爱。
它走到清明身前,略一欠身,似乎在问好。
清明轻轻点头,算是还礼。
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兔儿爷!”
不是没见过兔儿爷,只是从来没见过跟人一般大小,会说话会走路的真人版兔儿爷,一瞬间很有冲动扑上去摸摸它那两只长耳朵,只是不知道这位神仙脾气怎样,只得生生地按摁下冲动,不敢造次。
只见兔儿爷的眼珠转了一下,径直绕过清明,走到我身边来,在我身上嗅来嗅去。我站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就怕一不小心惹到了这位爷,万一给咬上一口,我这凡夫俗子可受不了。
它似乎嗅够了,便停下动作,与旁边的遥打起招呼来。
“遥兄弟,可是好多年不见啦!今儿个还挺有闲心!”
遥也亲热地跟它打招呼,看样子这对猫兄兔弟还挺合得来的。
唤兔儿爷出来的目的,是要它带我们去看花灯,所以聊了一会儿之后,大伙也不再废话,准备出发。
兔儿爷扭着屁股走在最前面,憨态可掬,清明稳稳地走在它旁边,身型板正,反差极大,这一人一兔的背影相当有萌点。
我在后面看得乐不可支,差点笑出声来,被遥轻轻扯了一下,才有所收敛。
对了,要恭敬,人家毕竟是神仙。
我只顾着看兔儿爷了,完全没留意两旁的景物,只听得前面清明说到了,才发现已经身处热闹的大街上了。
灯火通明,热火朝天,红的绿的造型各式的花灯们,摆满了街道两边,让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
问题是我根本不记得有出过忘川堂的后院。
这个世界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不过算了,这些都不是重点,抓紧当下,享受这不可思议的乐趣才是最要紧的。
兔儿爷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身边只剩下遥和清明,我东瞧西看的,还是有点贼心不死,后悔刚刚没有趁机摸它一把。
遥天性爱热闹,人多的街道让他很兴奋,在街上跑来跑去,时不时指着某样奇巧物件,大呼小叫地给我看,十足的人来疯。
清明则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似乎眼前的一切完全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我一边..在心里对他翻白眼,一边有点好奇地想,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这家伙吃惊?
在心里暗暗模拟了一番清明大呼小叫地拉着我又跑又跳的样子之后,我自动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遥哥哥!”
一个甜美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我敏感的感觉到,身后的遥好像打了个哆嗦。
“啊哈哈,我突然想起了我忘了点东西在店里,我先走一步,回去拿啦。”
一溜烟的功夫,遥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当然,那个甜美声音的主人也不甘示弱,立刻就去追随他了,看来遥也不会轻松到哪去。
瞧他逃之夭夭的样子,该不会是情债吧?
我正在胡思乱想,肩膀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差点没把我拍脱臼!
“哎哟!”我捂着肩膀,正想看到底是谁这么没公德,大街上拿人当沙包呢。定睛一看,却是个美艳妩媚的女子,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看着我。
“小夏姑娘!好久不见啦!”
“……”
女子见我抚着肩膀吸气,似乎有些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分,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啦!我只使了一成的力气,没想到还是弄疼你了。”
经她这么一拍,我似乎想起来这女子是谁了。
元宵节时,遥有带我去参加过猫家族的聚会,当时有个豪爽冲天,力大无比的女子,亲切地拍着遥的肩膀,像敲钉子一样把他摁进地里,让旁边观看的我,顿生敬畏之心。
“原来是大娘,好久不见了!”我这才醒悟过来。
倒也不能算我记性差,而是这位大娘,根本没有一点儿大娘的样子啊,感觉比上次见到时还要年轻,认得出来才怪。
“哈哈,你想起来啦!”她美目一瞥,冲我旁边的清明笑了下,习惯性作势要拍他的肩,似乎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跑开了。
“小夏姑娘,我们后会有期啊。”
声犹在,人已远,形容的估计就是眼下这种情况了。
如果猫族不是短跑能手,那就是都会瞬间移动吧?
“走吧。”清明看着我,微微地笑了。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容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这个发现不禁让我有些紧张,心里有根线噌的一下绷起来了。
“嗯。”
我低下头,静静地跟着他走起来。
跟清明单独相处时,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更不是没话找话的人,一时间竟有些无话可说,气氛便这样冷了下来。
我们只是这样默默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要休息下吗?”
听到他这样说,我抬起头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灯市的范围,到了一处河边,中秋的月亮映在水里,圆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在水边的石阶上寻了个地方,老老实实地坐下。旁边的清明突然笑了,然后说了句话:
“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老实的。”
听起来好像是说我以前很聒噪的意思,但是我明明一直都挺老实的吧。
只是……
只是一对上你的冷脸,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话我自然不能说出口,恰好这时,从上流漂下来许多河灯,做成白莲花的样子,映着微黄的烛光,煞是好看。
其中一个被水流冲到了我面前,大约是被水中的杂草给绊住了,止步不前,眼看就要沉下去了。我下意识地伸出援手帮它一把,看它脱离困境,继续顺水流下,这才转过头来,反问他:“我以前很吵闹吗?”
“很让人操心。”
“哦?”
来不及抗议,我便被那个人轻轻抱住了。
……这算什么情况?
我呆愣着,有些摸不着头脑,任由他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
“借我靠一下。”
温热的气息扫过我的耳边。
“我有些累了……”
累了,就赶快回去休息吧。
我想我应该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而是轻轻地环住了他。
哪怕只有这一刻,能够成为这个人的依靠,也就够了。
时间并不太久,清明很快就从我肩上离开,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河岸上隐约有喧哗声传来,越来越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哟,小夏也在这儿啊?”
果然,这是那个奇怪黑无常的声音。
“很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温柔清朗,这是久远的声音。
“喵呜……”
这个想必是小洛的声音了,有小洛在,白无常应该也在。
我朝他们挥手示意,果然,小洛正乖乖地坐在白无常的肩膀上,瞪着眼睛朝我们这边看。
这个中秋节,看来注定是会热热闹闹的度过了。
后记
亲爱的堂友们:
俗话说,好事多磨。
当 href='5459/im'>《忘川堂夜话》变成铅字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朋友、家人都有了一个交待。>?
最初创作这个故事时,正是我人生的低?潮期,那个黄昏,郁郁寡欢的我坐在一家店里,看着阳光越来越淡,外面的街上人来人往,心里突然冒出了创作这样一个故事的念头。
忘川堂就此诞生了。
虽然看似有些荒唐,但是所谓人生,就是由一件又一件不可预测的小事组成的。
希望你们会喜欢我用心描绘出来的这幅画卷。
目前,我的另一本的新书《惊蛰物语》也正在创作中,主人公与 href='5459/im'>《忘川堂夜话》的主人公一样,都是以节气来命名的,同属节气系列。承蒙大家厚爱,这本书一度被读者们抬举为“具有宫崎骏漫画风格”的小说,真是令人有点惶恐了。
《惊蛰物语》是全新的田园志怪小说风格,希望能够带给大家同样奇妙的阅读旅程。
七日..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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