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槐梧》 卸甲安得百战兵同林本是合离心 离离原上,草色青黄,地平线蔓延至寥阔的天际,照见斜阳西垂,鹄声飞扬。隐秘在远方烽火之上的狼烟,直挺挺插入霄汉,唯因此处无风,暖光之下,却不见半分萧瑟。 一骑绝尘,踏马而来,烈马车轮碾着驰道的细沙,缓缓驶向此境之际。驭手是个中年壮士。髉骨高耸,方面青黄,肌肉刚健,青甲泛光,只是浓眉紧锁不展,似是在思忖什么,道旁矮樟,一颗一颗向身后掠去。 “卫将军,再过不远,便是境界了,我便悄无声息护送将军出境,愿将军珍重!” “卫原今日为何如此怠慢!往昔日行千里不过寻常小事!绝不可再耽搁片刻!”卫煌立即挑帘而出,立于卫原身后,眺望渺远的前路。 “将军,烈马连日奔走,早已饥肠辘辘……”卫原冷冷地答道。 卫煌一听此言,立刻劈手夺下卫原那苦藤草织成的马鞭,抬肩全力抽下去,顿时火光四溅,烈马嘶吼着,如同风驰电掣般飞速狂奔。 “马饿了!马的性命与我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便是这马饿死,累死,也必须在夜至以前赶赴境界,不得延误!” 卫原紧咬牙关,缄默不语。 卫煌见他这般模样,怒气便消了一半,也只能长叹一声,重重拍了两下卫原左肩上金光熠熠的烈骑章,又回到马厢中端坐,烈马奔得更急了,听着厢外卫原一鞭一鞭的抽打与这骏马的声声悲唤,卫煌愁眉紧锁,若非当初自己的高傲自满,大意偏听,又如何会用人失宜,落魄至今日择小道而逃的境地呢? 正在愁绪万千之时,马厢忽然猛烈震动起来,卫煌慌忙扶着厢中雕栏,亦险些被甩出厢外。 ”不好!”卫煌大惊失色,却又不敢出厢,只是隔帘问道 “卫原,何事停驭!” 不及马夫回复,厢外便传来两名黑甲兵的厉喝! “站往!什么人!” “我们是借道离开境界的过客!”卫原倒冷静异常,从怀中掏出两枚早已准备好的金元掷与他们,陪笑道:“还望二位勇士放行!” 两位黑甲兵隔空接过两枚金元,见其质地纯正,无一丝杂色。便大喜道: “公孙君令已下,境界已经全封,我们见汝意诚,放汝出界,你是封界之前最后一个!” “多谢!”未原拱手一揖,两位黑甲士还揖之时,恰逢夕阳落至斜天之西,他们突然看见未原左肩上闪耀的金光,立刻惊惧起来。 “这是……烈骑章!不好!他是浮都骑将!斩!”黑甲兵召出身后的青戬,左右划出两道青光如新月般夹击卫原,烈马本能地喷出火焰防之,奈何精疲力竭,微弱单薄的火幕被青光穿散,烈马前足,脖颈各中一戬,长啸倒地挣扎不起。 后厢中,卫煌心知卫原招架不住这两个边境猂卒,双手一拍雕栏,便冲破厢顶,升于半空,空中旋身,两道银光极速射出,黑甲士只见得那身手矫健,全身鳞甲的神将在余光中一闪而过,还未及反应,就闷声倒地,二人身上各中一道银镖,不见一丝鲜血,却已然气绝。 卫煌落回厢内,掩面道:“卫原,你知道的,他们都是我亲手带出的士卒,我如何忍心杀之,但至此生死存亡之际,我别无选择。动身吧!” “将军!”卫原在马厢外绝望答道:“我们走不了了!” “什么!”卫煌急忙再度挑帘出厢,却见那匹烈马已经伏然在地,红沬溢口,呼吸沉重。再环顾四下,唯见崇山峻岭层叠相绕,夜影初现,山色如鬼魅魍魉飘摇着风影。 “这是什么地方?”卫煌幽幽地问道。 “将军,这里是山须岭啊……” “山须岭……山须岭……”卫煌喃喃自语“这是凯歌奏响的地方,是我的必胜之地……”他猛然回头“我让你去西方境界,你为何带我来这里!” “为时已晚!”卫原一个箭步冲上前来,那柄沾满红蜈之毒的匕首,深深刺入卫煌的胸膛! “你!”卫煌面色狰狞,被卫原按着胸口逼退几步跌坐回厢内:“为什么,你们都背叛了我!连你也……没想到,我最信任的人,会在此时将尖刀插进我的心脏。” “你是不是很愤慨?要怪,就怪将军自己吧!”卫原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一句:“卫煌,你看上去威名远扬,百战不殆,不过是凭借祖宗基业承袭了太将境神将的虚荣,却自诩永世无双,行事如风雷霹雳,刻薄寡恩最是无情,但你有没有想过,所有向你低三下四的人,都对你虎视眈眈呢?” “你们这群废物!”卫煌紧咬着参差的獠牙,鹰眼中似乎要喷出火焰:“像你这样尸位素餐的凡夫俗子,能混口饭吃也是本将对你的恩情,更何况驾驭烈马拜神骑将,我看你是鬼迷心窍,受了敌人的威逼利诱罢?你也是徐宁那乱臣贼子的走狗!” “不,你错了,我不属于任何人!”卫原浅浅一笑:“我只知道,就在今日,观焱,见霆,海空,负岳,都将属于我!否则,我再刺入一寸,叱咤三境的太将神将就会葬送在我的手里。” “哼,原来这是你蓄谋已久的计划么?包藏祸心竟如此之深,往昔我是小瞧你了。不过我得告诉你,你永远也得不到!”卫煌亦哂笑道:“就凭你,杀不了我!” “哼哼……痛得还不够深吗?”卫原手上瞬间发力,本想再刺入毫厘逼他就范,却发现匕首竟如同焊死一般纹丝不动。卫原顿时乱了方寸。 “你已经输了!”卫煌双拳紧握,突然斥动周身丹魂之力,那匕首便如同从强弩之上射出一样,仅以这浑厚的气力就将卫原震出七尺开外,倒地后尚且吐出一口鲜血。 “你只是一个庸人,一个凡夫!”卫煌徐徐走下车轼。“没有丹魂,你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只有依靠我才能平步青云,只可惜,现在,你什么也不是了!我以神将的名义,摘下你的烈骑章!” “不!”卫原忽然怪叫起来,趁卫煌分心时,双手攥起一抔尘土掷了出去,卫煌方举臂挡住双眼,却见卫原落荒钻入路旁的矮灌林中。正欲穷追之时,却从身后感到一股十分紧迫的凶煞气场。 “将军,别来无恙啊……” 卫煌缓缓回身,此时的他已然绝望。驰道那头,八百狼魂士列阵以待,空中的烟尘灰暗无光,扭曲易形,还未散去。透过微亮的夜影,还能隐隐绰绰地辨认,那个矮小精壮的长髯悍将,正稳稳地立于十二尺黑岗岩砌就的赋令台上昂首俯视着,而他手中所持,正是那背主改色的狼魂卷。 卫煌慢慢抬起头,全身力气无比沉重,但魂灵中毕竟还保存着那份神圣的傲骨,此刻尽管汗出如浆,依然面不改色。 “将军!”徐宁微微一笑:“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还请将军随属下返回浮都,那些陈年旧账何足挂齿?公孙君亦十分想念将军,只要卫将军回廷认罪悔过,一切皆可以一笔勾销。” “你这个卖主求荣的蠢货。你毁了主君,毁了我,也毁了太将境!” “你错了。”徐宁立即打断了他:“太将境不只是有你一个神将,还有我,先生您的得意弟子。” “你已经不配为我的学生。”卫煌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刻意与他周旋。“自徐鞑突病猝死之时,就有黑甲营士卒向我进谏状告你的狼子野心,只是我以手无实据为由,继续纵容你的放肆,才酿成当下毁君灭国的大祸!”一口淤血涌上喉头,卫煌顿了顿,将血咽下,顿觉目昡稍缓,料是毒性沉潜,丹魂暗销,恐怕难以久持,“能收买我麾下骑将,你的心智果然狡黠奸恶,既然诱骗我来山须岭,你应该知道,我在此地从未输过,今天,你我师徒之间只有一人能活着!”。 "将军往日沉默寡言,为何现在闲言碎语如此繁复,这是在行缓兵之计么?还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像你这般四面楚歌,也着实令人怜悯罢!" 徐宁长臂挥开,狼魂卷在阴暗萧索的半空中柔柔地舒展,八百狼魂士的齐声厉喝,震动着穹顶之下飞鸟的惊惶。 “煌,你我之间的了结,就在今日决绝吧!” 徐宁这十二尺赋令台下,每一位狼魂士都是卫煌亲身练就,青灰如铜的铁甲泛起冷峻的寒光,如同这些历经百战而丧失灵魂的心,即使将矛头指向昔日的主帅,也毫无犹豫。 “墨牙!你也要对我下此杀手吗?”卫煌捂住胸口泛出的毒血,沉重的喘息似大厦将倾,向狼魂阵中唤道:“狼魂营,没有一个铁血的将才!我平素信任你至此,还是不堪大用!” “恩师,你虽待我刻薄,但我不愿反目!你将我戮除便是!”狼魂营中走出一个面色光洁俊丽,柳叶唇,三角眼的年轻领首,他大臂一挥抛开手中的狼目钩,双目紧闭喃喃道:“狼魂营与卫将军同生共死!” “那就不劳卫将军费心了!”赋令台上,徐宁手持金笔,点墨轻挑狼魂卷,钩去了卷书之上墨牙的血字,这重情重义的狼魂营主,便在倾刻间分崩离析,只留下血光中的一副残盔,徐凝复又点墨勾圈道:“情深意重,如何为将?子漆,你来做营主罢!” 狼魂阵尾一个高个细瘦,鼠眼八字须的偏将快步上前,拾起那浸在血水中的狼目钩:"狼钩噬血,一千三百四十五个敌军首级的死战……我盼望了这么久!然而卫将军,你曾轻蔑我至此!逼我自戕那日,你可曾想过,这也是你的今日?狼魂阵听令!军中取卫煌首级者,一以抵百!" 高举空中的狼目钩发出噬血后殷紫的凶光,狼魂阵中的八百子弟兵此刻无论心中何念,皆目泛血丝,一百先锋持斩魂刃将卫煌团团围住,三百中卒举破魂枪半跪而待,四百后翼拉满摄魂弓锁定阵心,卫煌心知他们被完全控制了意识,己无回圜之地,手中速速唤出五色牌前后翻动,腰间坠着的一柄卷轴便如灵光感应,直径飞上半空。 “负岳卷,展!” 倾刻间土地崩裂,一百先锋甲士在地底凶悍的咆哮之下被尽数吞噬,狼魂阵内环瞬间折戟,子漆见阵形不能近身,急急向后挥动狼目钩,阵中七百甲士退却二十步。三百破魂枪如骤雨袭来,一分二,二分四成一千二百支拖着墨色狼尾的火箭,四百摄魂弓连发数道狼毫箭镞,霎那间漫天狼烟似乌云压阵。 “卫煌,我待你命绝于此!”徐宁在赋令台上手持金笔回环数画,狼魂阵旋转半周,破魂枪,摄魂弓再连发数道。“子漆,待卫煌气绝后,取他五色丹魂!” “你做梦!”卫煌亦召出金笔旋身一画。“我乃神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负岳卷随即拉伸数倍将卫煌护于其中,卷身显出“金,石,钢,玉”四字。虚空内,稳如山岳的金汤壳将箭矢尽数格挡在外,几番箭雨下来,狼魂营将士之锐气已折损大半,正当进攻间歇之时,卫煌忽然收卷,斥动丹魂之力在卷轴点出一个“烈”字。四方八位的地缝中,又有十二道熔岩扫射而出,阵前士卒虽相隔二十步之外,依旧退却不及而骨肉融蚀。血水与火浆相汇成河,带着散落的哀嚎沉入地府。 “主帅,狼魂营兵力不济了!”子漆急忙收阵,将残兵聚于赋令台下,使阵形转为莲花坐台之势。“不是兵不济,而是为将不善,为帅不忠!子漆!你永远是我眼中的败类!”卫煌将负岳卷挂回腰间,左手五色牌翻动,又一柄红色卷书受其感应,从身后甲胄中飞出。“观焱卷,展!” 徐宁的赋令台忽然震颤起来,他强装镇定,手中的狼魂卷却微微颤抖,似乎也感受到某种莫名的畏惧。观焱卷初轴接地,末轴直冲十二尺之高,与赋令台平齐,卫煌踏卷七步而上,立于末轴,卷中轻如薄纸飘摇于风中而神将不倒。卫煌遂用银镖割破手腕,金笔沾着汩汩鲜血,在纸上又点出“风,云,火,雾”四字,狼魂阵乃至阵心的赋令台都立刻被血色的迷雾笼罩。 “不好,全阵结成利甲防御”子漆话音未落,狼魂阵刚刚集结的四百战士手中的坚盾已经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卷着炽热的火焰而击破。徐宁也斥动丹魂之力赋予台下将士,狼魂阵勉强抵御了这一道攻势,但又有过半甲士随着火云一道,化作墨烟随风飘散,尸骨无存。 卫煌再欲出手时,观焱卷忽然崩塌,他踩着卷身飘然而下,已近乎无法站立。料是丹魂已经濒临耗尽,尽管眼前这狼魂营同样残缺不堪,不到百余残兵,即使近身搏战也未必是自己的对手,但红蜈之毒已深陷入心,只是徐宁未必能发现这一点,便佯装镇定地说:“我欲留尔等性命,以免日后悔恨狼魂营建营之功被自己亲手葬送,你们若想活着回去,便不必再追了,徐宁,我与你就此相忘江湖便是。” “卫煌,你当真觉得自己能忘了我吗?”徐宁咬着细白的牙齿,举起玲珑白皙的右手:“在你临死之前,让你看看是谁将你送入黄泉!”他忽然用两指沿着下颌撕下耳后的长髯,又渐渐向上撕开自己的脸部。露出一张被红铁烙烫伤的女人的面容,若不是这伤疤过于突出,她的姿色即便没有倾城之貌,也是清秀可人的。“你以为徐鞑真是我的堂兄吗?你以为你犯下的滔天大罪无人知晓吗?你以为我真的看不懂你写的文书吗?狼魂卷,展!” “什么?是你!” 狼魂阵中剩余的百名将士忽然周身生出尖利的爪牙,双目完全被血色吞噬了瞳仁。十几个排头甲士以闪电般的速度举着伸长一倍的斩魂刃袭向卫煌,卫煌急急用套指银镖格挡住四面进攻的刀刃,但只是屈膝强撑,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子漆慢慢悠悠的走过来,狼目钩惬意地抵着卫煌的胸口,“五色丹魂的香气,我已经嗅到了,主帅,弟子的功夫可还得您赏识?” “凝儿!”卫煌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但事关家国大业,你的牺牲不是我一人能够左右的,太将境不能因为我卫煌一人之私而置生民百姓于不顾,我对你同样问心无愧,没想到你竟会用这种方式死而复生,潜藏于我身边,成为国难的祸源!你若是真要将我了断于此,未来的太将境必将沦落于三境之内,变作水深火热的人间地狱!” “哈哈哈,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岂会在乎这些?煌,一切繁华因你而起,自然要为你而终,至于我,你大可将我当作复生的鬼魅,你的鲜血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徐凝的伤疤在笑声中愈加丑陋。“那个贱婢也会在地府等着你的!” “我别无所求,凝儿,我只希望我死后,你别再为你的所作所为而后悔!我的丹魂之力你可以拿去,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卫煌释然道:“离开昱儿,让他自行成长为人,不要让你的仇恨将他变成毫无感情的机器!你可以做到吧!” “你现在还有资格与我谈条件吗?”徐凝向后招手,一位身着白袍的童子怀抱着一个呱呱啼哭的婴儿左摆右摇走上赋令台。“昱儿,我可以教导好他,比如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觉得昱儿应该怎么尽到作为兄长的本分呢?” 卫煌的心境似在沸水中煎熬后翻覆着堕入百丈寒冰。"昱儿!不可受你母亲蛊惑!析儿小儿无知,亦是你胞弟,快把刀放下,你尚在少年之时就要成为泯灭本性的杀手吗?那就先踏上为父的尸体吧!放下他……" "父亲!"卫昱手中的匕首抵着襁褓之中那婴孩的咽喉,眼角的泪痕划过稚气而英俊的少年容颜。颤抖的右手被刀刃划破了一缕浅血,顺势流进那孩子在刀尖下刺破的伤口。"这也是父亲教我的,即使是最亲近的血肉,在存亡之际都微不足道,至于他,本就不是我的兄弟,留下来,日后对垒疆场,死者必以千万计!" “岂有此理!我何曾教你这些!”卫煌的最后一丝丹魂之力如洪荒破闸尽数而出。真气如风将本已控制住他的狼魂士全部弹开,一个战士回身举刀再战,卫煌手中的银镖左右翻飞架住刀锋,又近身回旋一脚,直将斩魂刃夺至自己手上。狼魂士们乱了章法,各自为战一拥而上。卫煌负着毒性前冲后突。虽身披数创,居然仅靠技高一筹的斩魂刀法杀开一条血路,逼至徐凝的赋令台下。子漆以为卫煌要夺那婴儿,便跳上赋令台欲将卫昱手里的襁褓拿下,不想徐凝先人一步,将孩子抢到自己手中。 “主帅!这样做太危险了!让我来护着公子!” “不必了,子漆…”徐凝幽幽地说道:“卫煌想鱼死网破,我便成全他!你带着昱儿退下,一切交给我!” 子漆拖着不肯离去的公子昱儿踉踉跄跄奔下赋令台躲避,卫煌果然纵身一跃,借着狂风凌空而起,阵中仅存的二十八名狼魂甲士紧随其后如鲤鱼出水般腾空接力而上,却被卫煌一个个踏住肩膀,反教他升得更高。徐凝仰头望着天空中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头顶的狼魂卷忽然泛起幽幽如鬼火的绿焰。 卫煌从胸口抽出最后一柄卷轴,在呼啸的风中散开卷柄的同时,也凌乱了他的鬈发。 “见霆卷,焚!” “狼魂卷,焚!” 霎时间,天际的浓云全部聚集于穹顶,在遮天蔽日的阴暗中激发出赤目血口的银色电蛟,地上的狼魂甲士迅速倍化集结,融合成一具怒吼的墨色狼首。天地之间那疯狂的角力,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爆破与毁灭。在这二者即将碰撞的终结一刻,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孩在沉睡中被拋向矛盾的句点。 “析儿,不!” “煌,你欠我的,都还给你了。” 天地黑白,两股力量的生死碰撞产生了巨大的环形空洞,烈烈灰烟在方圆十五里的森林掀起滔天火海,顺着风势舔食着大地山河。野猿,斑鹿的哀嚎遍地起舞,窒息的鸿鸟之群如雨点般落入干枯的河床。在这剧烈的冲击之下全军覆没的狼魂营与崩塌的赋令台已然变作废墟,乱石土砾散落一地。徐凝躺在废墟之上深重地喘息,胸口破碎的甲胄和紫兰裙的衣襟被凄风冷雨掀起,手中握着两柄被焚毁得炭迹斑斑的卷轴,在这短暂而绝对的寂静中闭上双眼。等着天边的黑洞渐渐消散…… 追云逐月诉戎马血雨腥风恨衷情 南国的花火不似北疆的风烟,没有肃杀与冷漠,漫天花絮飘飘洒洒,轻粉色的花瓣柔柔地落在纷纷攘攘的过客肩头。不论是飘荡在青云水波之上的雕栏木楼,还是卷着相思的五彩团簇的纸伞,和伞下成双入对的公子美人,皆是紫岗岩砌就的城池之内十五年祥和的写照。城外二十八里,茵茵绿草沾着初晨的水露还未全然苏醒。错综丛生的矮灌木被一阵马蹄声惊动。白马在丛林间顺着窄小的驰道轻盈跃行,夹着马腹的鎏金短靴彰示着尊贵的君权。不多时,又一匹黑马喘着粗重的呼吸紧随而来,在马背上颠簸已久的近臣汗流浃背,玄黑的绣凤文袍早已被露水和汗水沾湿,透出内衬的还未整理修饰的黄龙短衫,千层靴子终归踏不稳马镫。眼看那白马即刻要消失在前,他便失了君臣之礼,向前面喊道: “公孙君请慢,臣下已追之不及了!” 但听耳畔嗖的一声锐鸣。一支精钢头,松木身的利箭拖着红鹤羽尾擦着他的耳垂飞过,这近侍连人带马趔趄了一下,方站定回过神来,又听见咚的一声脆响,回头望去,一头二尺有余,长耳肥身的圆虎兔被箭矢穿破了头颅,钉在枯腐的老树干上,靛蓝色的脑髓顺着斑驳的树皮缓缓流淌下来,浸润着百年以上的树根。 前方戴着花翎玉冠的年轻人拨转马头,剑眉星目之下高耸的鼻梁格外俊丽,满面春风的笑容里露出两排晶莹齐洁的皓齿。只是脸上白亮得不见一丝血色,便是涂脂抹粉的美人也将自惭形秽。他笑呵呵地整了整马背上的红巾问道: “庞嗣,你博学多识,评一评本君的箭法如何?” “君上!”庞嗣下马扶身而拜:“公孙君箭法精进如此,卫将军来日见到,必定大为喜悦,可贺!” “溜须拍马的话,你我之间就不必说了”公孙密也下了马背缓缓走上前去,一手从树干上拔下猎物的头颅,抽出御箭放回腰间那盘龙绣凤的绒皮袋中,一手拖住身躯用寸劲旋转,这狡黠的兔首便被拧了下来。“本来这一箭是要射中你的脑袋,是我一时之差偏了一寸,不想还有这意外的收获,这圆虎兔救了你一命,它的头归你了!” 庞嗣匍匐上前捡起公孙密抛来的头颅,见那带血的兽首龇牙咧嘴,不免心中泛起一阵寒意。“臣下深知未先奏报便追赶御马是死罪,但此番是有要事相告,是浮都神骑将卫原的快马急报!” “哦?念!” “谢君上赦罪!”庞嗣顿首而起,拿出怀中的木简卷书徐徐展开。“敬公孙君上!下臣卫煌遣神骑将未原送此卷抵南都,此卷为臣下自修之卷,合君上丹魂之性所著,望君兵,武,阵艺皆有为!” “另报,浮都夔魅煞气依旧横行,百姓营生惨淡,内城九门现已全部封锁,瓮城严令进出,臣下望君上暂且屈尊南都,待本将指挥羽卫营甲士令煞气溯源而除,再由庞先生…护送君上回廷。北疆战事已平,偏将墨牙领狼魂营抵御异境悍将叩关,鏖战十八日退敌于山须岭东侧,提请擢升其为狼魂营主,其余死士论功封赏,臣下卫煌叩谢!”。 庞嗣缓缓收起卷轴,又俯身叩首,跪在潮湿的落叶上双手将卷书奉上。公孙密单手接过,道:“一切皆准,浮都的事情是国事,也是卫将军家事,庞先生替我草拟回信罢。”他顿了顿首“措辞委婉些,但还望卫将军早作决断,这也是他曾经教我的。” “接君上令!”庞嗣挠了挠下颌三寸有余的胡须:“君上,南都虽然目前安然无恙,但城郊晨露微寒且空无一人,还请君上早些回廷,以免身体抱恙!” “哈哈哈哈!既然知道空无一人,还守着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起来吧!”公孙密掂了掂手上的尸体:“你说这圆虎兔肉质肥嫩,烤食或许比蒸煮美味些吧?内脏,指节该如何制作才可口?庞先生得闲时可得教教我烹饪之法!” “君上先把卫将军的卷书修好是第一要学!”庞嗣听了他的话扑腾一下站了起来,顺带拔出插在靴子里的五寸短刀插进手上血淋淋的头颅,把细眼长耳剐下:“至于烹饪之法,脑髓既然已被箭矢穿破,留之无用,臣下只留耳目即可。” “先生的为臣之道真是无可挑剔!”公孙密轻轻叹了一口气,此刻乳白色的阳光已将林间这薄雾刺破,他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望着北方湛蓝色的天空:“父君走后,全赖卫师傅独守太将境光荣盛景,若没有他在前方为我挡风遮雨独挑强敌,你我怎有闲情逸致在此狩猎?” “君上自谦了!”庞嗣道:“卫将军虽已是三境神将,但毕竟年近半百,倘若将军千古之后,来事还需要君上为全境子民多费苦心!” “哎嗨,先生此言差矣。”公孙密头也不回地跳上马背:“不过我也不是轻浮之人,虽然我贪玩成性,但这神秘卷轴,我还是挺感兴趣的,必会好好研究一番!” 白御马跳动着轻盈的步伐飞驰而去,庞嗣立在原地长舒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脸上湿湿漉漉,举头望去,这春日的气候真是变化多端,一片浓云悠悠地悬在头顶,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卫将军,千里之外是否也有这样忧心的云呢?” 浓云一片一片集聚成鳞甲状,将天空中漏下的阳光严丝合缝地堵上了。惨白的闪电在云层堆积的块垒中游走,隆隆巨雷若击鼓而歌,烈马全身燃着熊熊火焰拖着颠簸的马厢在大雨中奔驰,屹立在城头的羽卫士们,全身白翎焕然醒目,见这烈马走近城楼,便一齐引弓搭箭,大声厉喝道: “浮都九门已封,凡人不得靠近,不要命的可以试试!” “放肆,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舆轿中坐的是谁!”卫原轻轻挑开马厢的垂银车帘,神将卫煌冒着大雨走下车轼。城楼上的兵士们顿时掀起一阵骚动。吊桥速速落下,二十一位禁军羽卫快跑向前穿过护城河,左右各十人立于吊桥两侧,为首的一人高大魁伟但须发皆白,面部斜中的一道刀疤清晰可见,他单膝跪地拱手道: “羽卫营偏将古轲不识卫将军驾临,提请将军责罚,一切论罪发落!” “不必了”卫煌摆手道:“此刻正是太将境用人之际,你我本不是一部之将,你如此年长,既不战死沙场,又不荣升营主,已经罚无可罚,就此免了!”说罢目不斜视地从他肩上跨过,向城门走去,侧立在旁的羽卫营将士面面相觑,这老将满脸赤红但不敢发作,只得回身退后半步跟随,两人皆默然不语穿过城门。但见一瘦高身形,蓄着八字 短须的甲士只身跪立于浮都正道上,见卫煌已至,他便高声喊道: “卫将军,子漆等候您多时了!” 卫煌上前用左手将他扶起:“看来,你败了……”他浓眉紧锁道:“交予你的一百甲士,稳不住浮都局势么?” “回禀将军”子漆拭了拭脸上掺着雨珠的泪痕:“自此夔魅之气席卷浮都以来,我率百名狼魂甲士日夜清查,凡民户有中夔魅之魂者斩,但百姓皆反令而行,或闻风而逃,或闭锁家中窝藏鬼士,竟导致举家皆被夔魅夺魂,化作蓝皮绿骨的行尸走肉,如今暴民已计千余人,他们持炊事刀锤,游街串巷,为害凡民,挑战军士。亦有不少直接暴毙街头,毙亡者,浑身尸腐之味同样能使夔魅煞气扩散,于是罪将只得令九门封禁,羽卫军全城环伺,狼魂营在与暴民巷战中,击杀一百七十二人,但不想有十二狼魂士反中煞气,成为暴军领首,已将浮都小阳道,黄玉道,赤坛道占据,此三道之内百姓多被夺魂而沦为暴民,故急求卫将军领军撤还,否则局势难以控制!整个浮都乃至九门都将难以保全!” 他话音未落便遭卫煌一记掌掴:“混账庸才,狼魂甲士个个以一当十从无败绩,竟被你这废物带得连身染沉疴的暴徒都抵档不过!”卫煌怒喝道:“你该知道战败的结局是什么!” “臣下明白!”子漆擦去嘴角的血迹“待暴民平定之后,罪将必定自戕于将军膝下!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将军,您有多少甲士随从支援呐?” “我一人驰援就够了!”卫煌一出此言,旁人皆惊愕万分:“我不再需要你稳定局势,你想自戕,现在就可以开始了!”他偏过头去:“古轲将军!” “臣下在!” “你习艺多年,箭术可还懂得一二?” “羽卫营专攻箭术,别无所长,臣下无能,但也修习此功课五十年有余!” “好,你把手下将士留下守住瓮城,随我入内城平叛!未原,烈马卸缰否?” “缰绳已经卸下!”未原领着脱了厢车的烈马走到卫煌与子漆中间,俯下身子道:“请卫将军上马!” 卫煌踩着他宽厚的肩背跳上烈马,双腿一夹马腹便向前奔去,古轲虽年迈,也只能快步跟随。独独留下子漆一人站在冰冷的骤雨中,望着卫煌远去的背影,子漆忽然半跪蹲下,从腰间抽出一柄白牙短刃,直挺挺朝着自己腹部的鳞甲刺去,殷红的血液顿如泉涌般从丹田中喷出,他先左右一划,使腹腔裂开一道深深的十字伤口,再咬着牙将拳头深入进去,猛然一抽,取出一颗晶莹无色的圆珠,如核桃般大小,子漆血气耗尽,这圆珠从手中松落到地上蹦跳了几下,顺着大雨落进青苔地砖的水洼中。 卫原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将军贵为狼魂营偏将,修炼至今丹魂依然剔透无力,无关卫将军怪罪您难堪大任呐…” “总比你这没有的强!”子漆虚汗满额,咬牙切齿的说:“丹魂没了,可以再修!不合格的丹魂之力,留着不过是日后的累赘。” “是啊,丹魂没了可以再修,但光阴似箭,时间没了,如何回春?”卫原哂然一笑:“既然将军觉得这丹魂是个累赘,不妨赠予鄙人,留个纪念如何?” “我不想再看见它了”子漆不顾腹中疼痛站起来,一脚将自己的丹魂踏碎成粉:“也不想便宜你这坐享其成之人!” 大雨中的浮都除了雨声和风声,还充斥着浪荡的淫笑和尖刻的嘶吼。小阳道中,百姓的惨叫如牲畜般凄烈,青砖小巷上堆砌着腐臭的尸体,皆已化作夔魅的蓝绿色,面目全非,难以分辨,无数被心魔吞噬的暴徒涌入民宅,一间矮小厢房里,睁着血红凸眼的鬼士突然打开了一座半人高的红漆衣橱,一个尚在为幼子哺乳的妇女被吓得惊声尖叫,鬼士嗤嗤地笑着,沾满鲜血和肉沫的牙齿似乎还未享受过这娇嫩欲滴的正餐,正要俯身将手伸向那幼儿懵懂的脸蛋,忽然一阵剧痛令他无法动弹,一柄青铜色长柄战戟从背后将他的肚腹刺穿,戟尖滴出一道碧绿的脓血。 在他身后偷袭的人将战戟一甩,这鬼士便被扔飞到墙上,头破血流而气绝当场。橱柜中的妇女早被吓得几乎惊厥,但还是定睛一看,虚弱地说道: “姓田的,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她擦了擦飞溅在孩子鼻尖上的脓血,眼泪顿作倾盆而出:“你若是再晚来一刻,就只能到地府去找我们母子俩了!你快说!你们狼魂营,是不是全军覆没了?” “你胡诌些什么?臭婆娘!”这狼魂士脱下厚重的头盔,任由秃光的头顶上汗水蒸腾:“我们狼魂营的甲士个个以一敌百,莫说这些小卒,便是天兵天将也不犯怵的!” 这妇人便抱着孩子爬了出来“现在城内流言四起,说狼魂营早已反目,羽卫营封九门待援,岂有此事?” “那都是惶乱军心的谣言作祟,夫人切莫轻信”狼魂士昂首道:“卫将军正领大军星夜驰援浮都局势,一切皆在掌握之中,这些暴贼的末日马上要到了!” 一言未绝,妇人便听到耳边咣当一声作响,一支飞星竖镖带着淋漓鲜血穿破了她夫君手中的头盔,悬停在她眼前半尺的位置。她惶恐之中一瞥门外,约莫有百十人挤在自家院内,窗外扒着四五个瞪着血红巨眼,面目狰狞的鬼徒,其余的都从屋门鱼贯而入,夫人吓得连忙抱着孩子躲回衣橱内,将柜门死死关上,捂着小儿黄口不让他发出哭声。 “姓田的,瞧你撒的弥天大谎!”夫人在木橱里狠狠地骂道:“老娘就是憋死也不让这群畜生羞辱我们母子!” 狼魂士为救妻儿,左手已经被飞星镖穿透掌心无法活动,只能凭借右手挥舞战戟勉强抵抗,这些夔魅鬼士虽然面目可憎,但军备懈弛,身体羸弱,不多时便有十几具尸体抛洒当场,变作蓝皮绿骨的血肉烂泥发出腐臭的气息,但奈何寡不敌众,狼魂士渐渐感到丹田之间魄力不支,便强行抽出左手掌心的飞镖,默念心诀,以一变十飞掷而出,霎时间本欲近身的十名暴徒被射穿咽喉而气绝。围在院外的暴民见此民宅中有这般猛士,或水泄而退,或徘徊屋前不敢入内良久,时间一长,皆因煞气入心而倒毙。 田夫人听到打斗声渐息,又壮着胆子抱着小儿匍匐而出,“姓田的,算你有种!”夫人笑颜道:“往昔连我都打不过呢!我真怕你命丧黄泉。” “夫人,照料好儿子,我该回营了。”狼魂士用袖子擦干了戟尖上的血迹。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田氏追到院中哭道: “你这一走,家怎么办,若是他们再来寻事,我和孩子岂不是要与你阴阳两隔?夫君为何要厚此薄彼不顾这小家?” “国事亦是家事。”他道:“此刻趁子漆将军出内城之隙违令回来救你们母子,已是犯了军纪,若是被卫将军知晓,必将我在狼魂卷上的血字勾去而魂飞魄散,以敬效尤!” “我已经知道了,田夷!” 烈马隔着院外的篱笆桩急停驻足,卫煌左手持狼魂卷,右手握缰,古轲背着两支强弓侍立在后,甲胄一金一银熠熠生辉,可谓田氏生平所未见,这女子便扑通一声跪乞道: “上将军手下留情,我夫君虽抗命返家,但同为杀敌,无家何国?前线自有上将军谋划,可知凡人出生入死,只为小家完璧么?夫君单枪匹马击杀暴民二十余人,不奖反惩,有寒于军心呐!” “贱妇这话是要置我于死地么?”田夷汗出如浆伏跪在地:“小将冒犯军法甘受处置,但求卫将军宽恕她母子二人。” "田夷,你平日练功如此勤勉,是因为妻儿么?"卫煌浓眉紧皱:“我看你的气度还不及夫人,真叫人失望,随我走一躺吧!” 田夷忙起身掸灰相随。卫煌方欲拨马前行,又忽然停下,遥问道: “夫人之子可有姓名?” “蒙将军厚爱,小不点出生不足三月,还未得夫君返家为他取名洗礼!今日贵客莅临小院,还请将军赐名!必是十世光荣!” “就叫……偿儿吧!” 烈马踏着浮土扬长而去,卫煌一路收编散兵游勇,小阳道的鬼士之旅皆望风而逃,一日之内在黄玉道,赤坛道各集结千人之众,扩充队列,为非作歹的同时,亦散布卫煌战死的流言。一时间民怒沸腾,反教更多百姓被煞气反噬。 “越是集结,越是对我军有利!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卫煌在快马奔赴黄玉道的半途说道:“田夷听令,本将命你为百人长,率已归队的狼魂士五人,黑甲士七十二人前往赤坛道破敌!勿必全歼暴民,莫使之逃窜!” “拜谢卫将军擢升!”田夷一边伴马急走一边拱手道:“卫将军既赐名又委以大任,如此越级施恩臣下虽死难忘!” “你知道为何取名为偿儿么?”卫煌在烈马红鞍上摇晃着:“取血债血偿之意!勿负我之所托!” 黄玉道各街巷悄无声息,恍如一片无人的死城,沿街商铺皆插上木隔防备暴民搔扰,妇女幼童全部躲避于闺阁之中瑟缩哭泣,卫煌策马初到此,见这般景象,立刻料定战局,便对古轲道: “前方大通路之上踩踏之迹凌乱不堪,必有千人在此隐匿埋伏,若我直接闯入,他们一定望风而逃,还请古将军先行一步!作无防范状!我自在深巷中隐蔽,伺机而援,此战必胜。” “臣下领命!”古轲紧握双拳缓步向前,往昔繁荣无上,车水马龙的大通路上,此刻果然静谧异常,只有道旁的梧桐老树被急风吹得飒飒作响,忽又一阵旋风卷起百余片暗黄枯叶在古轲头顶盘旋,老将军闭上双目,静听叶落之声。忽然开目而腾跃一丈有余,但见脚下火星四溅,上百枚飞星镖穿破落叶钉在大通路的玄紫地砖上噼啪作响,古轲在空中旋身数周,顺势从背后抽一把强弓连发十二箭,每一箭都拖着橙红箭尾若天外飞星射向道边排楼,待他双脚点地之时,偷袭者亦如瓜果落地般纷纷中箭坠楼而倒毙街头。躲藏在暗隙中的伏兵见行踪已经败露,如出水鲤鱼持刀棍从坊间蜂拥而出,一时间杀声震若天雷。 古轲将长弓收回,从后背引出另一柄短弓。又是转身一周,斥动丹田之力,这短弓划过之处,便有一道青蓝色光圈将他护在圆心,暴民们手中大多仅有棍斧镐耙,本以为一介老兵寡不敌众,但见这光环之内的刀疤脸眼神肃杀而犀利,竟无人敢上前,只将其团团围住,两方对峙僵持不下。 卫煌在深巷中窥见这般局面,想他已无法抵御,正欲现身相救,却见老将嘴角抿然一笑。微风吹起雪白长须之时,短弓忽然弦动数响。十余波暗箭拖着青蛇电尾从闪烁的蓝色光环中辐射而出,围着古轲的暴徒由内而外似涟漪般中箭倒地,竟无一虚发。正当余孽四散败走之际,古轲再度引出长弓,左右手各持短长弓拔腿便追,大通道上如飞火流星般的橙蓝箭雨令卫煌惊诧不已。 古轲凭一己之力射杀了五百人有余,本欲将这群战力低下的残敌逼至死角全歼建功,原本散乱溃逃的敌阵却忽然收缩,两步一人极为整齐,又迅速一分为二,从中让出一条笔直的通道,喷出如云海般的白雾,古轲见前方视线十分模糊,也停下脚步不敢闯入,对着雾气连发了六箭,箭矢竟如迷失其中,不闻一声回响,反倒是迷雾之中以迅雷之势闪出六个虎背熊腰的黑影。 古轲心下一惊,正想回辙求援。周身居然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六道黑色封魂印在他脚下形成的圆形结界,延伸出六条锁链被包围他的狼魂士牵住在手。躲藏在迷雾中的鬼士再度倾巢而出,十五支飞星镖透过软甲扎进古轲的七经八脉,令他血流如注跪地不起。 狼魂士们喝退了围涌上前来复仇的暴民。又松了手中的黑链,举狼目钩来取古轲的丹魂。忽闻空中一声长啸,烈马驮着一道神光飞出深巷,径直落入圆心之中。 “狼魂卷,开!” 顷刻之间,一团如墨水浸染过的黑气和着爆破之声逸散开来。六名被心魔反噬的狼魂甲士随即变作烟尘从甲胄中飘飘而出。只留下六副被炙烤变形的衣冠。紧接着百道银镖夹杂着零星箭雨如排山倒海的殒星般冲破狼烟。待这黑烟全然消散之际,大通道上已不见一个喘息之人。地砖排楼如洗过一般被飞溅的内脏染成蓝绿色。断首残肢在爆破产生的层层气浪中滚动着似海中赤潮。猝不及防的亡人,连哀声都未留下。 “古将军,你比我想象的要强一点,经脉被封还能引弓反击,这是你的自修卷么?”? “将军折煞我也,若非卫将军全力相救,老夫已命丧黄泉!”古轲依旧跪坐地上难以站立:"羽卫营不立主将,不修丹魂,何来卷书?老臣能坚持,全赖背后这对当年护驾先君蒙恩受典的动静二翼之弓,不费丹田之力亦可引弓出箭,那时卫将军想必还是风华正茂!" “原来如此!失敬了。”卫煌方屈膝将这耄耋老朽扶起。忽然大地震动,十里之外赤坛道的二十七层镇天罡塔一级一级轰然塌陷,绕塔四周连环冲起六柱浓烟直抵霄汉,不多时,三十六位黑甲兵士列队而至,为首的一个面方如玉,目若点漆的年轻小将含泪跪奏道: “黑甲营残兵三十六人回奏二位将军,赤坛道之战我部本已占尽上风,击杀暴民近千人,但敌方忽然涌出狼魂士六人,黑甲营技逊一筹不是对手,死伤过半之际,百人长田夷率狼魂士驰援解围,战成势均力敌状,暴民趁机四散奔逃,为阻止敌人溃走而再度流散民间,百人长与其它五位狼魂士,与……叛贼……同归于尽!” "国之栋梁,虽死犹生!"古轲亦老泪纵横道:“曾经为将之时,不解卫将军如何能独占鳌头,私以为全赖卫府五世荣光加持,将军才成为三境风头无两的百战之神,今日见到狼魂死士为上君捐躯拋颅之志,深感狼魂营治理有方,为臣下所不能及之!” “若是治理有方,便不会有十二个叛臣出现,煌痛心自责之余,也当反躬自省!狼魂卷为我自修之卷,如今看来,不及四位先祖……”卫煌冷峻的眼神中看不出一丝情绪的翻动:“你们余下的黑甲士,都是有家室之人吧!” “禀将军,除小臣叶骐自幼离家无亲无靠外,其余兄长们都有妻儿在等待他们回来,故田百人长在决战之际,让我们先行撤离至黄玉道回援将军,不想将军神武,早已扫清败寇。” “既然如此,你们先行一步,各自返家驻守,清查附近可疑的流民,暴军主力虽灭,坊间深巷必有漏网之鱼,决不放过,见则立斩!”卫煌左右顾盼道:“叶骐,你去小阳道风合路第八间院舍面见田氏母子,取二十金安顿慰聊。古将军,你可以回府养伤,我亦有些家事要处置!” "请卫将军放心!"古轲咬着牙把封住经脉的流镖一一拔出:“小伤无碍,老臣依旧回瓮城驻守,与麾下将士同行!” 大雨卷着惊天炸雷将城池冲刷了一遍又一遍,狂风下的浮都十二道泻水沟渠竟被尸身填满,令城池低洼之处倒灌为一片汪洋泽国。烈马喘着粗气蹚过一道道冰冷的内河,原本覆盖全身的熊熊烈火只剩下尾部还在零星闪烁,卫煌牵着宝驹在饮马厩中为它亲手上了草料抚慰了一番。便独身来到一扇两丈四尺高的黑漆铜门前,在“五世无双”的鎏金扁额下叩响了铜门左侧的狮子衔尾环。不多时,一个素紫衣衫,面庞削瘦深陷,须发凌乱的老管事眯着细眼战战兢兢拉开了一条门缝,一见卫煌回府,手中哆哆嗦嗦拎着的白牙短刀顿时跌落在地。又慌忙拾起收回腰间 “卫…卫…家主终于回来了!”老管家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浊泪,操着喑哑的嗓音颤声道:“夫…夫人她……” 一言未竟,一个黄衣布杉的的小仆童从内府逃窜而出,跌跌撞撞摔到主门前大声呼道:“江管事,大事不好了!常春殿…夫人她…突破了三重枷锁!少爷…少爷还在里面!” “你不想活了吗!”江总管回身一把纠住童仆的衣襟指看鼻子唾口大骂道:“我就是把你碎剐了,公子昱儿也不能掉一个指甲盖儿!” “是公子他自己不听劝…非要留下来…” “混帐东西!”江总管一记重掴把童仆的胖肉脸扇得变形而跌坐在地、看着这小厮捂着脸上的五指红印嚎啕大哭起来。眼角余光里人影闪过,卫煌阴着面容跨过白岗岩门槛疾步径直走向内府,便慌忙追上前拦道: “家主!此刻夫人的心智已被煞气吞没,情形不客乐观……让属下戴罪立功,独身入内把小少爷救出来吧!” “你救得了孩子,杀得了她吗?”卫煌眼中的墨色凶光令管家周身寒噤,小腿腹痉挛得无法挪动躯体,卫煌顺势抽出他腰间的白牙刃,一脚蹬开内府的小樟木格子门直冲进去。 内府历经五世修缮,外层环伺亭台楼阁层峦叠嶂,玉道琼砖奇石稀木遍地生长,中环凿出八道通渠流水潺潺,无论洪荒水流皆不涨不退。亦可泛舟溪上九曲通幽,唯有常春殿独居深处,常年清冷,任繁花深草拱绕,卫煌顺着玉阶石栏穿过七座假山,又越过两座画桥,常春殿前果然阴气沉重,似有怨念盘旋屋顶,殿下花草尽数枯槁黄萎。一声炸雷响过,悬于正殿入口的刻着常春金字的三尺楠木竖牌被罡风吹得飞落在地裂成两段,屋子里忽然响起孩童的哭喊: “母亲,不要啊!” 卫煌纵身虎跃扑入殿中,但见一头浑身黑斑,尖耳长牙的貅豹用生着十三寸长爪的前掌掐着脖子将公子昱儿死死摁在殿前的八级红瑙台阶上,如纤绳横波一般摆动的豹尾下,昱儿的双腿在奋力而无助地蹬踏着空气,神色在豹口喷涌出的紫红色夔魅煞气的缭绕下模糊不清,在这凶兽方要下口夺命之际,一道银镖拖着镇魂黄纸横飞而至,直中其后颈死穴。貅豹仰天大吼一声,脖梗中的黑血朝半空喷出六尺开外,在悬于头顶的原木横梁上件溅出一片梅花血迹。卫煌便以迅雷之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记近身飞踢击中肋协,这异兽侧翻出两丈开外,撞到在大殿左侧的青铜柱上,在镇魂符的黄光下浑身挣扎着曲解变形,还原成一个矮小微胖的圆面少妇,一身缀着芳兰碧竹的紫裙罗衫里透着素白旗裙。挽着朝凤金簪的发髻下,一对晶莹剔透的杏眼深陷于细嫩白晳的脸庞。幽怨地望着他。 “母亲!”昱儿方要冲上前去,被卫煌一手按住肩头推到身后,他缓缓靠近那满唇毒血的女人,另一手将腰间的五色令牌翻动,胸前的青竹坠筒里,一柄印着磐雷震纹的卷轴受到感应而飞出,他便松了腰牌,凭空夺下卷柄,诀念道: “见霆卷,开!” 卷柄未端延伸出五束白色蛟蛇电光,将四周的空气灼烧解离,旋即汇聚在短刀上延伸成一面虚空光剑,剑身发散出深蓝电晕,吸收了常春殿中弥漫的煞气。 “煌,不要杀我!”徐凝的汪汪泪眼中透着陌生和恐惧,纤细的双腿不自觉地向后缩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 “你快把昱儿逼死了!不杀你,煞气不绝,祸国殃民,我这个庸将也得自裁于公孙君膝下!”卫煌将雷剑举过头顶。忽然被昱儿从身后抱住双腿 “父亲,不要啊!”卫昱声嘶力竭地哭道:“我走…我走!让母亲一个人在这里!不要杀她……” “昱儿出去!”卫煌情急之下,竟将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脚踹开:“煞气已然入心化作异兽,即便我放过她,她也活不过三日,那时你我父子或许都会被反噬!” “煌,你只在乎自己的性命与爵位,我和你相识一生,看你平步青云,看你吒咤三境登坛封神,也看厌你朝三暮四,莺莺燕燕。”徐凝的瞳仁里再度泛起的血光似蛛丝成网:”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要幽闭至死,只因她们不是男丁,若非我家道中落,何以深陷于这冷宫中被怨念驱使了心魔?与你相逢三十年里,我从未感到一丝一毫的爱,你们卫氏,都是与生俱来的杀人机器么?” “没错!”卫煌坚毅的眼神中不见一丝忏悔:“你还有什么好问的?我卫氏五代秉公为臣,凡是有罪于社稷,招难于君上,就是我卫煌的敌人!” “哼!你口中的敌人,不过是满嘴仁义道德之下心中肮脏的私欲罢了”徐凝龟裂的嘴角狰狞一撇,忽然放声开怀大笑起来,扯下了头顶的珠饰宝簪碎落在地,化作一个披头散发的魔女:“本来还痴傻地等你回来,想在临死前最后问你一遍,如今,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你的心里,跟本没有我们这个小家,没有我这个妻子,也没有对昱儿的深爱,是这样吧?” 空气忽然凝固成绝望的寒冰,铁锁窄窗外古寺的木槌撞钟声掠过十二响,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光景、夫妇百年,洞光红烛的殷勤,奉子设席,宾朋欢庆的热闹,挥汗沙场,独守空闺的生存,都在这短暂的几声钟响间一闪而去,破碎成如鹅毛飞雪般的细沙结晶。 "除了昱儿,你说的都对……" “父亲!住手……” 赤红色的电光如猛龙破壁穿透了娇柔的胸膛,黑夜在乌云暗雨的笼罩下愈加深不见底,一颗黄豆般大小的泪珠在这死亡的背板上划出一道透明的拋物线,滴在卫煌苍老的脸颊上,顺着深壑般的皱纹滑至嘴角,婴孩的哭声时续时断,由远及近踏着古道的驼铃而来…… 妙音琵琶红苔井一世英雄浪淘尽 古道黄沙在西风的裹挟之下蒸腾起浓厚的尘幕,天边似有一轮骄阳炙烤着寸草不生的大地,却空然无物。吐着信子的虎纹蜥蜴带着满身晨露钻进地底沙洞,银元般大小的洞口立即被踩沙而来的单峰驼马踏平,留下形如三星拱月的足迹。沙丘如水波般在风浪的推动下随处堆积起褶皱和涟漪。女人的歌声在风沙的传送下愈飘愈远,像是悲伤溯流而上的忏魂曲,又如幽怨顺流而下的绝命符: 曾经沧澜水 却别巫山云 晚江昨夜梦啼乌 相顾两颦蹙 …… 轻歌话别离 吊桥人空立 知音难觅童颜老 共蹈黄泉路 …… “不……本将不甘心……凭什么!你凭什么……”卫煌匍匐在沙海山上,深长的喘息伴随着胸口不断起伏,额顶淋漓的汗珠与露水相混,渗进细沙之下不留一丝水迹,恍惚之中,意识正随着旋风一般的梦境在干旱的热浪下飘荡游弋找不到灵魂归宿,仿佛无论怎样挣扎都难逃失败与死亡的命运,却明明还有未竟的心愿与豪情壮志,只是在这潜藏的虚空里,似乎有一只湿漉漉的舌头在舔舐着他的脸颊,天空的乌云在不断下沉,将地底的蒸气抬起,变作一阵略带寒意的穿沙风,和着婴儿的抽泣滑进他的耳膜,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他昏睡的大脑,终于被一声嚎啕大哭惊碎了梦境。 “析儿……”卫煌猛然睁开双眼,左手在模糊的视线中摸索着,终于触碰到那只稚嫩的、只有他拇指般大小的发红的手。他想伸出双手去抱住那具冰冷僵硬的,已经没有一丝声响的尸体,可是全身经脉如同被利刃挑断一般疼痛难忍,丹魂在腹中虚弱地游走。卫煌竭尽全力伸出右臂去探析儿鼻息,忽然头顶飘来一块二尺见方的镶着金丝花边的素紫丝巾,一双纤纤玉手将卫析从头到脚裹起来,皓腕上那对翡翠碧镯,成了这昏黄背景下唯一的一抹生气。 女子将析儿抱在怀中良久,蓝色头巾垂下半透明的蚕丝面帘上缀着一圈珍珠般大小的流光宝石,以至看不见她的容颜与神态,一身素白连衣长裙在风沙中飘舞,只收束了袖口与脚踝,在这窄缝中裸露的肌肤亦白皙透亮,暗示着她的年轻温婉,却是似乎快要被吹走一般,飘然跃上了单峰驼马遍生白鬃的后颈,柳腰转向身后,将孩子放在凸起如山包的肉囊之上,这肉坨竟从中裂开一道不断扩大的窄隙,像一副寄生在驼马上张开了厚唇大嘴的异兽般,将析儿全身连着襁褓一块儿含进去又合上了,鼓鼓囊囊的嘴角渗出透明如水的汁液。女人缓缓合拢生者橙色长甲的十指,手腕上的这对玉镯发出柔和的青光,朦胧中,卫煌感到身下沙丘里,如同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抵着胸口将他托举在半空中,女子勾起食指,他便飘飘然落在单峰驼马的后臀上正襟危坐了。 驼马眨了眨被尘土迷住的两只葡萄眼,一寸有余的浓密睫毛上如霜雪凝结,女子抚了抚它耷拉着的毛绒绒的长耳,这灵兽便迈开步子向着归途前进,卫煌在她身后随着驼马的臀部上下颠簸,上身支持不住地向前倾斜,竟越过了驼峰,将头枕靠在那女子的肩背上,一缕未曾闻见的异香令他的视线再度模糊,耳畔传来西羌琵琶奏响的玄妙音律,和阴柔婉转的塞上悲歌: 渺渺秋漠 河汉星云 流沙尽随风 木轮瘦马天地间 胡狼奔突雁迷群 似汝少年 穷追月晕 …… 南疆楚笛 北原魏埙 只为合卿意 燕然锲字谁人勒 血铸长城百世勋 亡夫千万 唯念蒙君 …… 隔着竹兰屏风的倩影端坐在短背檀香木椅上,半透明的缀花青衫里,曼妙的身形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卫煌站在屏风这头,压低了嗓音颤声问道: “是你吗?” 屏风那头没有传来回答,这女子将手中的鬼蜮琵琶拨了几下,响彻虚空的切切之声让卫煌呆若木鸡。 “抱歉…本将…我…你……过得还好吗?” 琵琶的中弦忽然崩断了,这一声韵便与全曲迥异违和,女子束手轻轻放下鬼蜮琵琶,低头在朦胧的背影里掩面哭泣。卫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迈开步子朝她走去,这轻如薄纸的屏风竟如重山远隔,一点一点向后退却,他加快脚步,极速奔跑,却似脚下滑冰,仍旧停留在原点。一阵寒风掠过,眼前的一切便像捅破的窗纸一般烟消云散。 卫煌恍惚之间睁开双眼,原来自己一直趴在一张雕着木纹的圆板石桌上酣睡,他直起身子,见这屋子四周炊烟缭绕,椅柜瓮缸皆按普通农家布置,窗外却依旧黄沙漫漫,一时间也分辨不清这是亲眼所见,还是另一个梦境。不多时,一个裹着深灰布衣,腰间束着玄黑兽皮带的老者领着一个面庞略带消瘦泛黄的白衣女子从灶房中出来,见到卫煌已经醒了,这方面细眼的老人便拱手笑道: “有客远来,不胜荣幸,但家中只有我父女二人,待我让小女将酒菜备齐,再来陪先生叙聊。” 卫煌见这男子鹤发童颜面若百岁老人,络腮胡子却黝黑浓密,身长八尺有余,卷起的两只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疑心他是一个习艺之人。便拱手还揖,道: “酒菜莫着急,老人家请先坐下,小将有些问题要问您!” “原来是位将军驾到!拿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这老者爽朗一笑,拣着卫煌身旁的椅子就坐了:“老夫屠永替小女屠虹在此拜过,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免贵姓卫名煌!”卫煌见这人闻此大名亦不露半点惊慌之色,心下更为疑惑道:“我想我此前大概是昏迷过去了,不知为何自己会来到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如先生所见,一片久别尘世,荒无人烟的沙漠罢了。”屠永笑道:“是小女方才将先生从十里外的沙海接引回来,还有那位看起来刚刚出生不久的公子,正在厢房中沉睡,真是俊俏可人!不过在下倒是要问问将军,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地呢?” “是啊,我也不知为何……就来到这里了。”卫煌双手加额,正沉思着。屠虹抱着析儿走上前来:“这孩子醒了,他笑得真令人心生怜爱!” 卫煌小心翼翼地接过这紫罗兰方巾缝制的襁褓。见里头又衬上了白羊毛压实的暖巾,心下感激不已,抬头端详这女子,虽未施粉黛,但不论月牙眉,柳叶唇还是眼中秋波都十分清秀,言语中声色沙哑却又说不出的动听,一时间竟乱了心智,只是痴痴望着她,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出口。 屠永见二人四目相对十分尴尬,便喝斥她道:“还杵在这里做甚?快去备好酒食,不可急慢了将军!”屠虹连声诺诺退回灶房,刀剁砧板声急急切切响了起来。卫煌望着怀中的孩子面色红润而神态柔和。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欣慰:“或许是为了他,我才来到此地吧!” “喔,此话怎讲?”屠永复又笑道:“看公子不过一岁上下,还未学语,如何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和去向?将军似有心事隐情,老夫愿闻其详。” “因为他,我遭逢平生唯一一场失败,总有一日,我会回去复仇”卫煌深深叹息道:“我本是太将境神将,自幼修习兵、书、阵三艺,尝尽人生苦,从狼魂营起家,历经五百二十四战未尝败绩,而封坛拜将,名冠三境,你们山野村夫未必识得我名号,亦不知其中辛酸,无外乎九死一生的轮回重演!” “如此看来,将军一路披荆斩棘,方获得无上光荣?” “正是!狼魂营军纪极严,斩敌阵首级百人从上着方可从散兵游勇升入狼魂营中,但这只是煎熬的开始,狼魂营的斩首级数没有上限,在五人中为最者升五人长,以此推演,为十人长,百人长,偏将,营主。虽为同营之士,但彼此之间,既是战友,又是敌手!” “这般说来,将军成为三境神将,一路上必是全身沾满了敌人与同伴的鲜血?” “非也,非也!”卫煌接过屠虹递上的前菜:“这狼魂营,正是由我所建立,我五岁跟随家父卫烶大人修习兵书,自修狼魂卷二十余载方有小成,此后由家父出资自建狼魂营报效君上,历经大小百战,狼魂营由最初的八十子弟兵不断扩大至八百人之众,饷金全部由卫府发放,为三营之最,只听命于狼魂卷血书号令,虽不算兵多将广,但所有兵士都是身经百战未尝败绩,故而威震三境,相较于黑甲营,羽卫营那些贪恋朝廷俸禄的公子哥儿们,狼魂营的甲士都出身寒门而勠力同心,营主墨牙与我同岁,论兵法,比武艺不输我当年风采,曾领军大败君梓境上将于山须岭东面小崀坡之战,歼敌三千二百七十五人,但他不过是乞儿出身,这在羽卫,黑甲营是不可想见的。” ”原来如此,将军的治军之策令人着实钦佩呀!”屠永正色道:“既然将军有如此骁勇善战之士誓死相随,又如何会兵败呢?” “兵败非战之罪!而是国之巨蠢从中使诈,犯下滔天人祸!”卫煌低迷的神情里复又燃起熊熊怒火:“齐茗阁近侍庞嗣仰仗公孙君信赖而贪婪成性,长期敛聚财富于乡野而致民怨沸腾,积下浮都夔魅煞气的恶因,此后太将境内忧外患连绵不断,君梓境亦频繁遣将自北向南叩关于我,狼魂营疲于奔命战力折损大半,只得调遣黑甲营一万三千人赴北疆迎战,黑甲营承平日久,文恬武嬉,一群乌合之众,排兵布阵散乱无章,鏖战十八日即全线溃败,偏偏此时战场传来主将徐鞑突病猝死的噩耗,我便单人匹马星夜奔赴前线督战,将偏将徐宁升为营主。力战三日收住阵线,局面方归于对峙之势。” 卫煌接过屠虹递上的茶盘,品了一口苦茶,愁眉道:“不曾想,黑甲营这般庞大的军队,虚报军饷,将家眷算作兵力人头不说,连后方补给也无端克扣,无法维持前线作战,二十一日内,竟不见一批辎重部队押解粮草,加上敌军日夜紧逼,防线危在旦夕,情急之下,我听信了偏将徐宁谗言并委以重任,将狼魂卷交予他返回浮都,调拨狼魂营全部精锐押解补给赶赴阵地,自己留在前线继续指挥,我本以为他的本部在我手中,必不敢有所轻举妄动,没想到此人的狼子野心岂止于此,竟置子弟兵的性命于不顾!一连十几日,几封快马急件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黑甲营弹尽粮绝,甚至出现易子而食,残杀老弱烹煮的人间悲剧!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率领全军殊死一战,敌阵主将同样狡诈多端,战前用粮食为诱饵,策反了无数意志柔弱的战士,在决战中对我军反戈一击,就此腹背受敌之下,黑甲营全军覆没!” “如此一来,将军便是在这场战斗中吃了人生第一场败仗?” “不然,此战虽然耗尽我全部精锐,但敌阵同样损失惨重,加上由我领残卒日夜坚守,他们只侵占了莫良河北部的小片领土,已经无力再推进半步。真正的失败,在后方!待我遣散部队独身回城后,准备上奏君上痛斥奸臣败类,却发现他们已经先行一步,将北方战事失败的责任推诿于我,浮都九门更是连吊桥都不为我放下,忧愤之中,我独身逃亡西方境界,准备暂避于宏成境伺机复仇,但事与愿违……徐宁早就盘算了这一切的走向,以叛君之罪沿路通缉,连我的坐下骑将卫原也反目于我,只为最后的决战!” “听将军所言,此人城府真是深不可测,令人生畏!”屠永将做好的酒食一一摆上圆桌,拿起一个棕陶碗为他斟满了美酒敬上:“将军若是没有轻信这奸计,此刻战死沙场的就是他了!” “或许吧……但她太了解我了。人生,也没有如果……战场上只有失败者,没有失败的借口。”卫煌把析儿轻轻放在身旁的座椅上,双手接过屠永奉上的酒水,刚想端起来一饮而尽,却见屠虹碎步上前,低眉说道: “酒菜都已备齐,请父亲和将军慢用,女子不上桌,若没有旁的事儿,丑妇就先退下了!” 卫煌放下酒碗刚想挽留,屠永抢着为他添汤加菜,插嘴道:“我来为将军推介一下,都是本家最新鲜的肉食,这是花猪肘子,齐云菇烧肉,翡翠大葱清炖肚皮,老醋拌肥肠……酒也是陈酿的雨薇露,刚刚温好了,将军快趁热吃吧!” 卫煌悻悻地看着屠虹的背影,先给析儿喂了两勺汤饭,再夹起碗中大块肉食往自己嘴中一送,随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眉也不皱一皱,屠永连忙为他再续满,如此这般,二人连着对饮了十三碗,扫干了桌上所有的酒菜,其中不乏高谈阔论的客套之语,眼眶泛起或深或浅的红晕,眼神都有些迷离飘荡,屠永操着有些打结的舌头高声道: “将军好酒量!往昔未曾遇到如此洒脱豪迈之人……哈哈哈,幸甚至哉!老夫今日能与将军开怀痛饮,一扫平生之忧愁!便是上世积来的福气。” “唔唔,老先生居家于如此世外桃源,有何忧愁可言?” “呵呵,将军……”屠永嗤嗤笑着把那涨红的脸凑了过来,喷着满嘴的酒气轻问道:“将军平生可还有遗憾,悔恨之事么?” “本将已经说过了,浮生若梦,无复多言,我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而后悔!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加倍……奉还,报仇雪恨!” “这样便好,老夫也可以没有愧疚地送您上路了!”屠永的眼神忽然定住了,双目中瞳仁闪烁,死死地盯着卫煌的心腹,他平摊左手,隐藏在袖口的一柄沾着红蜈之毒的匕首顺势滑了出来,落在掌心被他反攥住刀柄,然后挥臂便向卫煌的心窝刺去。却听珰的一声,这利刃被卫煌用手中的酒碗扣在桌上,屠永见他怒目圆睁,居然私毫未露醉色,便借着酒力翻动手腕抽出匕首复向卫煌的脖颈砍去,卫煌一个偏首,趁着那刀锋擦过左耳之际出掌一震,正中屠勇的手腕,那匕首便向后脱掌而出,在空中旋翻了几下,刀尖向下插进了地砖的缝隙里,紧接着一个飞膝直击丹田,被屠永连用两个鹞子翻身腾空避开,足尖顺势勾起匕首在空中甩出一道莲花,又回到这老匹夫手中,直冲向一旁的卫析取他性命。卫煌几乎毫无犹豫地一个侧手翻跳上圆桌,将桌上的碗瓢勺筷一股脑儿向对方掷去。屠永被逼得连退几步,手中利刃翻卷将雨点般飞来的餐具一一击碎,破瓷断铁若天女散花跌落一地,又向析儿冲去,卫煌振臂再将圆桌一掀,这大如磨盘的石桌似飞轮般从侧面挡在卫析与屠永之间。屠永聚气在刃一声断喝,自上而下将这厚达六寸的石桌从中劈作两半!左手一记分叶偷桃,把卫析擒到了自己怀中。 这婴孩儿仿佛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柔弱的身躯在屠永怀中挣扎起来,却被他一记点穴手切断了后脑眩昏脉,瞬间昏迷过去,卫煌与隔着五步对峙,本想用银镖偷袭,却投鼠忌器,屠永亦双目泛起蛛网般的血丝。 “想不到卫将军不光酒量惊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也不在话下!” “你本可以将我们父子变作自己的盘中餐!”卫煌将丹魂之力聚于掌心,指尖飘逸出深蓝的气场:“可惜,我的心早已被匕首扎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人肉烹调得也不赖,不过相比我曾经尝过的,还不算最美味。”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一切,怪不得……”屠永隔着方巾将匕首抵在析儿的胸口:“不过正如将军所说,能让你失败的,也就只有这个孩子了……” “自古以来,人心就像关不住的大门,更何况本将遭遇了这么多人的背叛,虽承蒙先生款待,也不会真正交心于你,我只有一事不明。先生想取我性命,在我昏迷时刻一刀了断便是了,何必大费周折,直到事不可为而为之?”卫煌的丹魂之力陡然喷发,指尖气流旋动,作霹雳响:“至于析儿,我已经为他引卷而焚过一次,你若敢伤害他,下一秒我便会一指封喉。” “我只想杀一个人,一指封喉的对象若是将军自己,我便放过这孩子,不然,别怪老夫鱼死网破!” 屠永将匕首反置于婴孩的左耳,狞笑着威胁道:“或者将军想看老夫一点点伤害他,也无妨呐!” “那你尽可以试试了”卫煌亦笑道:“忘了告诉先生一件事,方才对饮时,那酒碗被本将略施小计调包了,现在时辰应该已经到了!” “什么!”屠勇忽然闻到鼻尖飘过的一丝腥臭气息,一擦嘴角,果然已经毒发而七窃渗血,顿时腹中剧痛如天蚕食胃,四肢皆无法动弹。卫煌飞步上前,一个剑指由中路击中他任脉。屠勇被这真气震碎了脏腑,连退五步如走兽般四脚伏地,大吐鲜血淋漓不止,已经不能言语。孩子又稳稳地回到了卫煌手中。 卫煌屈身上前慢慢取下屠勇松开的匕首,轻声言道:“若是毒已如心,一刀了断或许更加解脱吧!老先生放心,我不食将死之人肉!”说罢反手一抹,屠勇凸起的喉结被割作两块,一声不响地倒地气绝了。 卫煌环顾四下,早已是一片狼籍,破桌乱瓷洒落一地,屠勇的尸体下溢出一摊血迹,倒显得是他蓄意谋害一般,再想那女子已悄然不见踪影,料是事情败露后自顾自遁走了。卫煌一手抱着婴儿,另一手擒起老人扛在肩头向后院去寻一个毁尸灭迹的地界儿。穿过通廊便进入一块三墙合围的方天井,老朽的土砖墙上爬满了枯槁的藤蔓,渗透出如泪水般潮湿的粘液,位居中央的一口圆边古井约有五尺径直,井沿上生满了深红的苦苔。卫煌攀着井口向下望去,黑黢不见深底之处隐约泛着鳞纹般的水光,便毫不犹豫地将背上的尸身过肩摔了下去。那老朽头朝下栽了进去,猛然间,井底溅起一丈高的水花喷洒在卫煌破损的甲胄上,竟沾染了一身殷红的血迹。 卫煌长吁了一口气,正准备回身擦洗,忽然看到屠虹正悄然伫立,一双泪眼带着怨念凝视着他,仿佛似曾相识。 “唔!你是来寻仇的罢。”卫煌抺了抺脸上血点,反而更加明显:“不过我奉劝你们适可而止,以你的身形,远远不是我的对手!” 屠虹一言不发,面容似褪色的碧玺美丽而憔悴,半响,她忽然两手提起罗裙,双膝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姑娘这是何苦!本将不伤女子。”卫煌走上前去单手托住左肘将她扶起,这女人起身时,右手忽然从裙摆中又晃出一柄匕首,想趁卫煌不备一刀刺中他的心口,却见火光一闪,这匕首从手中砸落在地上,竟然没有看清眼前这个男人是如何出招的。 “我说过,我无心杀你!”卫煌目光如炬:“但你若苦苦相逼,你我二人今天便只有一个能走出这里。” “将军误会了。”屠虹泛黄的面颊上甩起绯红的晕:“本不想告诉将军实情,但事已至此,只想问将军一句,您觉得自己来到此地,还算是活人吗?” “唔,此话怎讲?” “其实,这里是往生亡灵的步烟沙海!”屠虹的眼眸顾盼之间波光流转:“家父与我都是接引亡人的葬灵使,在这无边无涯的漫漫黄沙下,散落着许多与我们一样不愿转生的人家,将命丧黄泉的亡人从流沙之下挽救回来,先设宴款待一番,再用下了蒙药的美酒麻醉他们。割下尸首,投进将军眼前所见的血苔井中,使他们能够重入三境轮回。” “想不到三境之外还有这非生非死之域!但既然是悼亡之人,又何必隐瞒?”卫煌不解道:“直接了结了性命,或是以实情相告又有何不可?” “不可,将军可曾想过,我们都是亡人呐!”屠虹莞尔道:“每日晨钟奏响时,槐梧山的十二日值神便会轮番降临,造册记录死者生平感触,故葬灵使必须设宴厚待死者,无分善恶,待他们诉说完了,酒中毒性发作之时再行动手。至于不以实情相告,妾身反问将军一句,若是将军已经知道三境之外有这样一片不生不灭的世外之域,还会愿意回到那个生死难料,黑白颠倒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永恒的痛苦吗?还是会杀了原住的葬灵使,与我一起,永远留在这里呢?” “这……” “便是如将军这般风头无两的男人,也不能在这深如黑洞的井口鼓起这般勇气了罢!哪怕记忆尽失,已经体会过的人生之苦,还有谁愿意再走一遭呢?”正说话间,屠虹见他怀中旳婴儿已经醒了,鼻尖还挂着晶莹的清涕,便对沉默不语的卫煌道:“天色已晚,你的析儿也醒了,贱妾这便去为将军打扫厢房!”说罢转身朝通廊走去。 “慢着!” 屠虹停步回眸一望,纤柔的身形沐浴在霞光的余辉下,素色裙身发髻在斑斓的光环下宛若点金缀玉的妃后皇袍。卫煌痴望了许久,又沮丧地低头喃喃道: “或许,你是对的……若是不曾见过黑夜,便永远不懂得什么是天明,即便如此,在人们心中,光明与黑夜也别无二致!” 屠虹浅浅一笑,右颊上旋动的梨涡在美丽的黑夜中淡淡地模糊着,流沙之上,呼啸的晚风吹灭了飘荡的思绪,吹灭了破碎的背景色,也吹灭了浮沉在无边沙海的农家小舍中摇晃的灯火…… 晨曦隔着浓烟薄雾半露着羞怯的面容,一缕朝虹穿过破损的窗纸唤醒了卫煌本就浮浅的睡意,屠虹已不在身边,他合袍披甲走出无人的厢房,刚跨过门槛,便听到西羌琵琶嘈嘈切切的玄音,屠虹背对着他坐在天井下,一手不时推着身边的摇篮,另一手如何翻飞拔弄全然不见,但闻玉沙坠盘的珠玑之声,又似山溪鱼跃,朝燕离巢的欢快晨曲。 “这西羌琵琶的好技艺,是你生前练就的么?” 冷不丁的突然发问令屠虹手中错,一音失谐,不由得停下演奏,有点儿不甘地叹息道: “只差一节便终了。将军坏了我的好兴致!” “哈哈哈,我向你陪罪便是!”卫煌伸手轻轻从她怀中拿过琵琶抚摸道:“不如本将还你一曲,以表歉意?” “昂?”屠虹愁眉顿解,笑道:“原来将军不光武艺高强,还有弹琴鼓瑟的闲情逸致!” 卫煌亦含笑,左右环抱琵琶,食指一拔,屠虹耳中似有一道浑厚的气流冲击着鼓膜,再听这音律迟若晚月,低若涧水,便知他久疏练习,技艺虽不深,但得高人相授,竟也不失韵律,压抑暗婉的前奏一过,曲势忽然高亢明丽,卫煌击节唱和道: 皓月传清柝 潜星列广渠 招之若蚍蜉 弃之如敝履 寒露枕衾破 稠云肺腑虚 夜阑风已息 但闻珠玑雨 …… “将军这是什么话?”屠虹嗔怪道:“这两日里,可曾有亏待过您什么?” “你一打岔,我也弹错了!这下好,咱们扯平了。”卫煌也停下手中的奏乐,赔笑道:“这是我们远征北疆时,将士们的思乡之作,与你无关呢!” “妾身挪揄您的话莫念在心!”屠虹也不禁莞尔:“只是这琵琶指法,总不是战士们教给将军的罢?在西羌琵琶上弹奏鬼域琵琶曲,未免有些违和了。” “唔?不好听吗?我再奏一遍!”卫煌复又弹指拨弦,简陋课沉的塞上曲弹了一遍又一遍,无论怎样调弦,果然都有些违和。便摇头将琴还与屠虹,苦笑道: “实不相瞒,这西羌琵琶的音律,是另一位女子教我的。” “这便是了,想必是一位大家闺秀罢?” “诚然,蕙质兰心,德艺俱美”卫煌仰天说道:“何惜,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莫非…她已经死了么?”屠虹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卫煌将头偏向她:“那一夜风雨交加,我从塞外回都,管事告诉我,常春殿里三个女子的哭声瘆乱心智,惨绝人寰,怖若鬼哭,连天不绝。我便由他领着去往那儿,一入殿门,四下却空无人迹,我们绕至殿左寻觅,忽见三双断足鲜血淋漓地摆在角落,艾香底的绣鞋被粪便玷污,却不见尸首,这不当事的老管家,当场吓破胆死了,也免了我亲手了结他。” “当真是骇人听闻,妾身斗胆猜测,或是家贼所为!” “或许,是我错了!”卫煌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接着言道:“若是我没有严守家规将她们囚闭数月,她们或许不会在幽禁中饱受孤独之苦,但当时的我,一心以为这样能保护她们!谁知道,那一夜后,我不旦背负着弑女的罪过,被发妻憎恶挟制,也永远失去了她。我曾遣暗使寻觅数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凭我纵横三境的线报,却一无所获。只留下一个永恒的谜……” “将军如此怜爱自己的妻子,真令人羡慕!”屠虹撅嘴嘟喃道。 “是啊!她若是我的正妻,结局或许不会这样悲惨。”卫煌收起脸上的愁容,反问她道:“你呢?生前也是有夫之妇吧?” “喔?您已经发现了?” “这还用问嘛!”卫煌道:“他还活着吗?” “是的……”屠虹拭了拭眼角的泪星:“因为我死了。” “为他而殉情嘛?”卫煌追问道:“你还想着他?” “不!”她笃定的回答道:“他亲手杀了我……没有给我半点解释的机会。” 空气中的每一滴水珠都沉默了,尴尬的气氛不知过去了多久,连最后一点体面也没有留下,日光慢慢爬上斑斓陆离的萧墙,枯老的攀藤上生出一片新叶,沐浴着奶白的清辉。 卫煌抱着孩子站在井边沉思了快半个时辰。五步之外,屠虹的秀发零落了几朵飘飞的白絮。 “你真的要走吗,好不容易看清了轮回,又要回到那个伤心复伤心的世界里?”她似乎掩饰不住自己的不舍:“或许,你不是真正的爱她,你只是爱惜自己的羽翼而已!” “我对于自己的选择,从来不后悔,我只后悔曾经,我为这选择所付出的还远远不够!我可以留在这里,但析儿不行!”卫煌抽出那柄从屠勇手中夺下的匕首:“你们女子永远不明白人生的艰险与变换叵测,也不曾饱尝蹭蹬之苦,悬于头顶的利剑,随时可以终结一切歌舞升平的幻象,这就是我作为神将的日子里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 “但你会忘记一切!”她喊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生命,在无意义的瞬间才迎来真正的开始。”卫煌异常平静:“我杀了你的父亲,现在也是时候把性命交还给你了。” “其实,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在杀你之前,他已经服下缓发毒药,只待你们二人命绝后,由我送他……还有你,入井重新开始轮回。但我没有想到,在将他打败之后,在知道真相之后,你和他,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不,你比他还要决绝!”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样我便没那么愧疚了……”卫煌微笑着:“原来这便是生死的界限。”他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卫析小巧如杯的脸蛋:“析儿,你要像父亲一样,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不为任何人而活着,只为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而奋斗!我会永远监督你!做你的对手!” 屠虹仰头望着天边愈来愈近的七彩霞光:“槐梧山的值神们就要降临了,若是让他们知道将军杀了葬灵使,你便走不了了,快动手吧。” 卫煌抬手一指,点中析儿眉心,五色丹魂之力虚若涌泉,顺着指尖流入孩子的经络,他柔弱的体质驾驭不住这般强大的力量,手脚挣扎了几下便昏死过去,卫煌便再用匕首的刀尖挑破了他的咽喉,看着那浅粉的血液慢慢淌下,析儿的呼吸渐渐停止了。 一代神将屹立在孤单的时间线里,双手抱着孩子腾空跃起,空翻一圈倒坠入井中,屠虹冲上前去趴在井边俯望,血红的井水平沉如镜,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人生如梦幻泡影,来去无形。 仰止高山破浮尘空垂赤月照残溪(1) 薄雾笼罩下的层叠群山,崎岖小道顺着山势蜿蜒而上,路左为忸怩作态的青槐,路右为开枝散叶的紫梧,皆巍然成林挺拔高耸,纯净得不掺杂一丝旁的枝叶,飞鹰俯瞰之下,犹如切裂了天地的一道伤疤,将这山脊分裂为非紫即青两种颜色。一头身着甲胄的棕熊直立行走在这一望无尽的路上,巨首尖牙,一爪扛着长柄精钢锤,另一爪牵着皮质绳索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拾级而上,胸前的龟甲护心镜上镶嵌着数十枚骨钉,身后五步之下,卫煌被绳索套着脖颈,如同被勾住魂灵一般的赶尸,除了意识尚存,其余的行动都在这头野兽的掌控之中。 他似乎还依稀记得井下那刺骨而深入寒冰的血水浸润了疯狂生长的红苔,只是在下沉的每一个瞬间,时间都如同静止了一般,直到他沉入深渊的谷底,一条绳索从背后将他和他怀中的婴儿死死捆绑着,在虚幻的波涛中被拖出水面,一阵眩晕之下,这头丑陋的棕熊便将他们父子束缚在一处,行走在遍地黑草的平原上,趟过沸腾得冒泡的河川与湖泊,穿过天堑之险的栈道和吊桥,直到踏上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前方迷雾层层叠叠,既不见人迹,又不问兽语,仿佛炼狱和天国之外的第三重幻境。 这大腹便便的棕熊正行走得欢快,一颗流星锤穿破了雾霭飞驰而来,它猝不及防举起精钢锤格挡,火花迸溅之间,这暗器险些跌落山崖将身后的俘虏碾成肉饼。 “你这猪头豹子,就是这般迎接我的?” 棕熊摇晃几步冲上前去方想给它俩砸个头绽莲花,两头猪面豹身兽早就跪倒结界石下: “将军饶命,饶命!”它们皮笑肉不笑地奉承道:“如此才显得隆重嘛,哈哈哈!” “你们都是些什么衣冠禽兽?”被锁住全身的卫煌忽然大吼道,连他自己也感到诧异万分。 “呦,又学会张嘴说话了?”棕熊回头举锤轻轻敲了敲他的前胸:“没叫你呢,沐猴而冠的东西!”说罢又牵着绳索向山顶走去。 “阁下的沐猴而冠,恰与我们这些衣冠禽兽相得益彰呐!”两头异兽夹道欢送时,也不忘附和讥笑着,卫煌心下愤懑,身躯却不由得迈过结界,随着这狗熊蹒跚而上。 “你们究竟是些什么败类,天意为何让我受此奇耻大辱!莫不如一刀了解了我!” “我没有刀,只有这一柄破破烂烂的锤子,拖了你这么长时间,我都累坏了,没力气杀你了。”这棕熊嘴角一咧,不知是恼是笑:“等你见了槐梧真人,再发你的牢骚吧。” 峰回路转间越过一条小涧,两排油绿含光的巨面芭蕉向后退去,山顶显出一方九色卵石铺就八方四象法阵,正中央一座红顶四足的吊脚小楼,左右皆有峥嵘顽奇的灵石拱卫,一位身材瘦削的老者身披七星道袍背对着他们立在门檐之下,披散着蓬乱的银发深及肩背,卫煌却嗅到一阵浓郁的芝兰香气,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蕴,棕熊松下手中的绳索,此刻竟颇为谦恭有礼的上前鞠躬一揖道: “师傅,弟子带到了!” “子时我便觉察到山下戾气冲天直贯云霄,现在酉时已近,才行两万四千里之遥,值神之中,数你最拖沓。”这老者声色暗哑,话语飘荡,似乎不是从自己嘴上说出,便已环绕在四周的空气中。 “师傅先知先觉,此恶鬼的确暴戾凶煞,拖着他行路,弟子着实费了不小功夫” 拂尘一扫。卫煌身上层层缠绕的缚妖索一圈一圈向上飞出,在空中如蛇鳝般扭动着落入老人手中,本被绑在他背后的尸体猛然一坠,被棕熊宽厚的兽掌接住。 “放开他!”卫煌冲上前去劈掌抢夺那婴儿,反教棕熊一指点中他掌心,两股丹魂之力的碰撞发出爆破之响,这般内力较量了一番,棕熊的獠牙一咧,卫煌竟被它一指之间突增的力量弹出数步之外。 “金匮将军,暂且放过他吧”老者回身一笑,瘦削的脸颊上微微凹陷下去,清癯得像一具干瘪的骨架,上唇两撇八字鼠须长及下颌,随着风声舞动,若池中短茎水草,在风中被撩起的青紫道袍既长且宽,无论如何审视,都不贴这矮小的身形。“把那孩子带上来!” “得真人令!”金匮立马收起方才对峙卫煌的凶相,亦步亦趋上前,双手拖着的那具被方巾包裹的死婴,他面色青白,两眼和唇间都泛着黑影,眉目中透着深若枯井的寒意,却又微微含笑。 仰止高山破浮尘空垂赤月照残溪(2) “这婴儿灵性十足,可惜尚未入世,便殒命于生父之手!”老者微微叹息,甩动洁白的浮尘轻轻扫过孩童小巧的脸庞,一丝一缕钩动着沉睡的亡灵。 “若不是你破坏了我们父子的转生,此刻我们早已经重回三境。”卫煌愤懑道:“你便是槐梧真人?本以为是高洁之士,不曾想却是个干瘪老朽,胡乱插手尘世姻缘,你很得意么?” “你这小子胆敢这般咒骂师父!”金匮举锤便要上前,却被这柄镶嵌着金丝的浮尘拦下,槐梧子似乎没有半点愠色,只是仍旧操着那不温不火的声调。 “你想回去,有什么意义?” “报仇!”卫煌道:“争斗之路来日方长,这只是一开始罢了” “三伦,五常都教你败坏了,贫道若是将你放逐人间,岂不是贻害众生?”槐梧子捻须笑道:“杀妻,弑子,目中无人,怎教生灵涂炭,遗臭万年的庸才,还有什么未尽的遗憾可言?”他来回踱步,脚尖轻盈若仙鹤点水,方欲开口,又被卫煌蛮横地打断道: “血苔井本就是转生之井,我为析儿行转世礼,托他来生寻个好人家,何来弑杀亲子之说,至于杀妻之事,本就是国难当前的大义灭亲之举,徐凝明明早已消散于我的见霆剑下,为何又转生不死,寻来灭我家国?岂非你们这些自诩天神的异类所为?” “胡言乱语!”金匮呵止他道:“槐梧子可没功夫过问一个女子的生死。至于你说的这些……” 尚未待他言毕,怀中的婴儿忽然啼哭起来,声色响亮如初,金匮低头一看,这孩子脖颈上的刀疤竟然白净如新,顿时喜色微露,也不过是獠牙一咧,转念道: “这般你便满意了?槐梧真人挽救了他的性命,毛头小子,还不快谢过?” “这……”卫煌上前伸出双手小心接过这孩子,见他肉鼓的脸蛋复又显现绯红的面晕,一时间,他也分辨不了眼前这对师徒,究竟是善是恶,但这轻轻一抚便起死回生的能力着实令他惊异 “你们究竟是何人?有什么居心?” “如你所言,一个干瘪老朽而已……”槐梧子的言语中透着难以言状的压抑:“贫道本不想过问一个凡夫的生死,本不该为你打破转世的节律,不过阁下与金匮之间,终究有一场宿命的战争,这也是天道使然。” 他一挥手中拂尘,裹着孩子的襁褓便瞬间脱离了卫煌的双手,回到槐梧子的另一只臂弯中,卫煌惊诧地望着,金匮的双眼在浓密黝黑的鬃毛围绕中灼烧起赤红的火焰。 “原来是你! 我的宿敌!” 山外,天际的四角拉起深沉的夜幕,一轮残月泛起隐晦的血色,殷红的月光洒在婴儿沉睡的脸上,似乎在等待着某种古老的预言。 风拂醉柳迷迭影众里寻亲忘山棱(1) 清冽的春风舔着绿草的腥味拂过岸边成林的醉柳,九曲回觞的溪涧旁,旗云树开出五彩缤纷的烂漫花海,遮掩着树下茵茵碧草所织成的一片绿毯,守望前方流过的潺潺清水,在正午的日光下泛起粼粼波光翻动着破碎的鱼肚白,沉寂了不多时,一片娇柔的浪花卷起,浑身生满了鱼鳞的少年举着鱼叉从溪水中探出头来,双脚熟练地踩着水流缓缓从河中渡至岸边。顶着沉重的鳞甲翻上三尺高的河堤,他很艰难地站了起来,像一条刚被捞出河底的落水狗一般从头到尾甩动周身,让飞溅的水珠洒在错综的草叶上,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少年举起左手这柄雕着水龙纹的三尖叉对着明媚的暖阳一照,被三叉戟牢牢控制的鲨齿红锦鱼在日光下艰难地长着大嘴,鼓动的鱼鳃泛起七色泡沫。 看着正午的大餐又有了着落,他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犬齿。 若是终日都有这般珍馐可以享用,必是习以为常的,但他的捕鱼技艺本就稀松平凡,一旦时运不济逢上暴风骤雨的天气,更不乏终日挨饿受冻,仅仅是蜷缩在三十二丈高的旗云树下,咀嚼着脚边的草茎花蕊,便是莫大的幸福。 只是这简单的幸福,又能伴他到何时呢? 他在树下支起三角锥状的木龛,在里头放了些干燥的柴薪,又伸手取下挂在树枝上的素白长袍,旋身一甩便穿在周身生遍了青色鳞片的身体上,再束上黄玉锁扣的炫黑腰带。长袖中滑出一柄古老的卷轴来,落在少年的掌心,他屏息闭目,调出丹魂的气力,将卷轴徐徐拉开十寸有余,口中喃喃念叨着心咒,半晌,少年瞿然开目,断喝道: “观焱卷,展!” 卷轴仿佛没有收到任何讯息或感知到主人的半点急切之意,默默地没有任何变化。 少年复又闭目凝神,再次默念心诀,片刻又断喝道: “观焱卷,开!” 这一次,卷轴的纸面上忽然蹦出了一些火花,它们飘飘转转,落在了木龛里的干草上,少年大喜过望,把卷轴往身旁一扔,赶紧鼓起腮帮子俯身向草枝上吹了数口气,总算升起了几缕青烟,忽然间橙红的火苗也窜了出来,燃起了二尺高的篝火。 他把穿破了鱼腹的三尖叉置于火上,少年那对大而明亮的瞳仁里,倒映着跳动的火舌在饥饿地舔舐鱼鳞。光与尘在舞蹈,烤鱼的香气飘散开来,篝火的余温焐热了有些发凉的手脚,他的心情也格外明丽。 脚边草丛之下松软的泥土忽然震动起来,顷刻间龟裂开一道浅浅的缝隙,碧笋的嫩芽从中探出了头,只一刹那功夫,突然冲至半人多高,那笋尖一瓣一瓣微微展开,一颗碧绿的人头从中探了出来。 “小少年,别来无恙啊~” “明堂大人!”少年猛然一惊,手中三尖叉上方吃到一半的烤鱼又险些掉进火中。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