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钟灵时梦书》 没有朋友的羽明与不靠谱的师兄 白日晴天,苍山草丛,林渊和羽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着身子潜伏着,杂草掩映下是两双窥视的眼睛。 “师兄,要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时候出来,要是被那边那位发现就惨了。”说话的是羽明,十三四岁的年纪,白白净净,长得还算是俊俏。 不远处是一群孩子,年龄大约都在十岁左右,零零散散地坐在原地休息,四周只有一个身穿青衣的成年人看护他们,时刻叮嘱着众人不要走远。 “那怎么行,出都出来了,怎么着也得把事情办了,江湖儿女,报仇从不过夜。”林渊一边反驳,一边扒开几片叶子,观察着人群的动向。 “可师兄,我们是修仙的啊......” “快意恩仇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以后还怎么修成仙身,证得无上道果?”林渊眉头一挑,“放心,今天一定把你输掉的玉佩给拿回来,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其实我也不是很急,要不然......还是改天?”羽明觉得有点怪,明明是自己的事,为什么感觉说不上话呢? “那是不是要等到十年以后啊,反正也不是很急嘛。”林渊重新把草叶掩盖好,拍了拍羽明的肩膀,很有江湖义气地说道,“你年纪还小,这种事情就要快刀斩乱麻,不然将来遇到挫折,回首往昔,想到以前连这等小事都得忍气吞声,再联系起人生诸多不顺,最后不得羞愤而死啊?师兄这是帮你除去未来的隐忧啊!” “可是......”羽明摸摸头,觉得师兄也太积极了点儿,急着赶去报仇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嘘,有人来了!”林渊突然用胳膊碰了碰羽明,示意他不要说话。 果不其然,一个身穿布衣的孩子正朝这边走来,羽明和林渊两人缩了缩身子,藏得更隐蔽了些。 “去、去,别过来......”羽明藏在草丛里,眼看着那孩子越走越近,不禁在心中默念。 然而事与愿违,那小孩好巧不巧地在草丛前停下,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盯着自己,便解起了裤腰带。 “这是要撒尿啊!”羽明急了,别人练得是百步穿杨,你倒好,还没入门就想来个尿射师兄!草丛茂密,羽明藏得又严实,以至于那孩子毫无所觉,小解的方向正对着他,眼看那孩子就要把裤子给脱了,羽明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心中好不焦急。 要不然现在起身跑回山上?运气好的话也许能不被抓住......来不及多想,羽明就要站起往山上跑。 撒尿的时候草丛里突然蹦出个人来,这种惊吓虽说有可能给这孩子以后的人生留下阴影,搞不好从此大小便失禁或者取向出现些问题,但羽明觉得这也好过他自己今天就此失节。 可是酝酿了半天,羽明却还是没能站起身来。 一只手按住了他,那是仍在旁默不作声的林渊。 “师兄!”羽明转头,看向林渊的眼热泪盈眶,千言万语闷在心,五味杂陈吞下肚。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流芳”千古,永垂不朽吗?以前羽明听说非常时期总会有人牺牲,帮助集体度过难关,没想到今天居然光荣地轮到了他。 “嘘。”林渊示意羽明不要出声。 “师兄你是怕这小鬼尿不出来吗......”羽明心头彻底绝望,脑海此刻居然还浮现出民间传言的童子尿的诸多妙用...... 他娘的!老子也还是个童子呢! “扑棱扑棱” 忽然,鸟儿煽动翅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羽明抬头,循声望去,四周并无异常。 “哎呦,谁拿石头砸我?”解了裤腰带的孩子抱住了头,从脚边拾起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问道。 “是不是你丢的!?”那孩子后脑被砸了个包,气急败坏,连裤带都没系好,气势汹汹地便拿着石头朝最近的一个孩子走去,临到三四步远时,也不问个究竟,突然便抓着石头往那孩子鼻梁上用力一砸。 “妈的,神经病啊你!”殷红的鼻血淌下,被砸的孩子先是一懵,继而愤怒起来,上去就是一脚,自下而上,往砸石头者的裆部踢去。 砸石头的孩子捂着档,吃了剧痛,却没有丧失战斗的能力,反而被激起了凶性,扑上前,一口就是往对方喉管咬去,奈何流鼻血的孩子一个机灵,把头一偏,咬了个空,两人转瞬间便滚在地上厮打起来,小小年纪,居然都是拼了命的架势。 “呼......”那边打得正欢,羽明这边可算是松了口气。 “扑棱扑棱” 禽类煽动翅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羽明抬头,什么都没有见到。 “见鬼了?”羽明纳闷。 孩子们都聚到了一起,却没有人劝架,全在围观,哈哈大笑,看个热闹,只有青衣人上前把两人分开。 “别打了别打了!”人们团在一处,听两人分辨缘由,此时却有两个小家伙,不合群地朝林渊他们走来,停在了不远处。 草丛不光隐藏了身形,同时也阻挡了羽明的视野,此时他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人影,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又来两个,难道我今日该遭此劫?” “这两个家伙好无聊啊,”一个稚嫩的女声说道,“小姨妈你可别和他们一样,我最讨厌打架了!” 原来是两个姑娘,幸好幸好...... “当然不会了,打架我也不喜欢的。”“小姨妈”回答道“还有,我也不喜欢你叫我小姨妈,我有名字的,而且明明是个男孩子......” 另外一个是......男的!? “男孩子怎么了,谁说过男孩子不能叫小姨妈了,而且黄粱这个名字又不好听又不好写,还不如叫小姨妈好听!”女孩笑嘻嘻地说道,“小姨妈小姨妈小姨妈!” “行行行,服了你了,你别当着大伙的面叫就成。”“小姨妈”显然拿女孩没有办法。 接着又是两个小家伙无聊的对话,时而谈太阳早晨离人近还是中午离人近,时而争兔子跑得快还是乌龟跑得快。 “行了,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那边,青衣人调节完纠纷,便召齐了孩子,准备上路。 那女孩和“小姨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落在队伍最后,慢悠悠地走着。 人群走远不久,羽明便和林渊钻了出来。 望向那队伍最后的两个孩子,良久,羽明长叹了口气:“唉,为什么我上山就没个青梅竹马呢......” 为什么别人上山都是青梅竹马相伴,而我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不对,这不光是有没有青梅竹马的问题,待在钟灵山的两年,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从早到晚除了上课,就是一个人吃饭、回房、睡觉,年纪轻轻都快抑郁了,要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跑到山下赌钱,还把贴身的玉佩给输了......羽明细数起上山来的诸多不顺,觉得人生真是悲惨,生命何其不幸...... “你才多大就叹气?现在也不晚啊,认识个小姑娘,混熟以后,再过几年就是两小无猜啦!”听见羽明的话,林渊不禁莞尔。 “哪有那么容易......交朋友也是要本钱的啊,我长得不算很好看,家世卑微,身无长物,在山上是老鼠见了都绕着走的那种,连个朋友也没,还指望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羽明十分丧气,在他的记忆里,那些人缘好的家伙每一个都似乎镶着金边,自己则是那片小小绿叶,专为衬托他们而存在。 人就是这样,悲惨的时候最见不得别人幸福,因为他人的幸福总会让他们想起自己,继而顾影自怜,哀叹起己身的诸多不幸。 多年后,羽明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就突然和那时还不太熟的师兄说了这段掏心窝子的话。当时他就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把心底里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给泄露出来,若是让一些从小幸福安康的家伙们听到了,必然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们先告诉你人生要积极,面对困难要迎头直上,什么弱者才抱怨生命的不公,什么强者勇于改变自己的命运,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懒惰怯懦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好像一切都是因为你自己不争气,最后再来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山下评书的看客们听了也要纷纷点头称赞,拍手叫好。 人们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其实这和夫妻有什么关系,贫贱这东西本身就是百事哀的。路上看见条病狗,许多人无缘无故也要去踩他几脚,就为了自己心里一顿舒爽。 羽明此时心里惴惴不安,准备当那条病狗,聆听长辈字字珠玑的人生箴言和谆谆教诲。 他觉得师兄就是他见过很多的那种人,年少有为,金光闪闪,讲起话来也盛气凌人,好像所有的困难都能一脚跨过,并且转身对弱鸡们的失意指指点点。 人们都乐意聚在这样的人身边,然后唾弃他这样丧气的家伙吧......羽明忽然喘了口粗气,觉得心中躁郁不堪,却不曾想,他原本平淡的人生,因为一段无心之言,从此翻起了波澜。 “这么惨啊......”林渊说,“那你当我小弟好了,我就算你在钟灵山上的第一个朋友吧。” “什么?” 好像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放心啦,我有很多朋友的,你当了我小弟以后我都介绍给你认识......”林渊左手拍了拍羽明的肩膀,右手往前一划,表情好似在展望无限的美好未来,可羽明却觉得师兄这时的动作好像在画一张大饼,“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咱俩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又来了,师兄你这是要学江湖人士结拜吗......羽明心想。 “可我们是修仙的啊......”羽明轻声说,听着山下说书人唱烂的结义词,眼角却该死地有些湿润。 他想这些虽然是陈词滥调,却为什么周围每天见到的很多人,却没有一个能对他说的,当然不用那么肉麻啦,只要说声你是我的朋友就够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呢? 大概是因为自己连这种场面话的价值也没有吧...... 羽明转身抬头,希望自己的泪水不要留下,他想男孩子是不能让人看见眼泪的,不然会被说娘娘腔。 “师兄,刚刚这些人......他们是去干什么啊?”羽明的嗓子像滚过了刀锋般沙哑,他不想再谈自己那些伤心事了,转而问道。 “每年要入门的童生都会在这个时候去走落凡桥,你也去过的。”林渊没有去看羽明,往前走了两步,望向远方的小镇。 “那入门的事情不都是师兄你负责的吗?这个时候出来不会有事吧?”羽明很惊讶,觉得师兄为了自己这点破事儿,居然耽误这么大的事情,有点过意不去。 “没事啦,你不是我小弟嘛,当大哥的当然要义气为先啊!而且现在下山,抓紧时间还赶得上。”林渊大大咧咧地说道。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耽误了......” “别婆婆妈妈了,报仇还要挑日子吗,快跟上!”林渊招呼羽明,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赶,那急迫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苦主呢。 “等等我!”看着林渊的背影,羽明擦干眼泪道。 尽管嘴上说不要,但有人为他出头还是很开心的,除了要当他大哥似乎有点不靠谱,师兄这帮扶弱小的热心肠还真是没话说。 “唉......老天啊,求你让我有师兄一样的性格吧,那样的话,也许真的能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羽明神情**地向上苍祈求,他觉得林渊这样的性格应该是很受欢迎的。 “快点啊,年轻人朝气蓬勃一点儿,你不是想要青梅竹马吗,镇上张婶儿的女儿和你年纪一般大,到地儿了我介绍给你认识!”林渊在前面再次催促道,说完竖起大拇指,露出一个只可意会的微笑,却让羽明想起路过青楼时,见到的拉皮条的老鸨...... “老天,我刚才的话能不能收回?林渊师兄过于热情了,我只要有他一半性格就好,一半就好......”羽明双手合十,再次向上天祷告。 覆水可收 羽明和林渊一路下山,跨过一条小河,来到了距离钟灵山最近的市镇,毓秀镇。 此时将近晌午,街边行人稀少。道路正中,羽明领着林渊,正往天易赌坊走去。 “师弟啊,昨天把你东西抢走的是什么人?”林渊边走边问道。 “是一个叫庞至的胖子,最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以前连听都没听过......”羽明皱了皱眉头,回答道,“这家伙牌九骰子样样精通,据说赌坊里没人能赢过他,最关键的是只要他看上了别人的什么好东西,就会想方设法诱骗对方上赌桌,只有赢到了他想要的宝贝,才肯放人走。”想到当时庞至巧言令色的样子,羽明懊悔地摇了摇头。 “赌鬼们常说的一句话是‘赢了就想走没门!’,可他的规矩与别人不同,只有赢了他才有资格走走下赌桌,哪怕一局也成。这事儿说来也简单,可到现在还没听说有人能做到......人人都知道他出老千,可是用的什么手法,却从没人能看出来。” “这么厉害......那要是死活不把东西压上去呢?”林渊沉思一会儿又问。 “他有很多打手,跑是跑不掉的,捉回来还有可能挨打......”羽明叹气,当时六个大汉围上来的情形仿佛历历在目。 “那和抢有什么区别?这种事,官府不管吗?” “镇上的官员被他买通了,即使去告,也只说这是愿赌服输,最后还不是让他横行霸道!已经有不少人连祖上传下来的地产都给输了,去打官司,结果被说成是刁民,官差们拿着棍棒就把人赶出来,许多人到现在还流落街头呢......” “这么说就是无处伸冤喽?”林渊眯起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和说书人讲的一样,世道不公,官逼民反......” 林渊停下脚步,突然振奋起来,一拍手道:“这不刚好是成就一代侠客威名的好时候吗?” “师兄你要和他们打架吗......我记得师傅们都说门派严禁动用法术私斗,山下凡人没见识,要是真用了,肯定会闹的满城风雨,藏不住的......”羽明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愚蠢,这种事情居然到现在才想起来。 虽然连最基础的道术都还没学会,和普通人也没多大区别,但羽明入门第一天就被告诫,钟灵山为防门人在山下作威作福,门规里严禁对凡人使用法术。故此即便毗邻仙山,毓秀镇的居民也鲜少有人知道旁边的大山里还有个修仙的门派。 “大不了不用法术咯......”林渊漫不经心,“到时候看本大侠如何除暴安良!” “阿......阿嚏!”羽明忍受不住空气中花粉的味道,打了个喷嚏。 毓秀镇的居民素来爱花,围湖而建的小镇上,四处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花卉。此时两人站在当地最大的酒楼云起楼前,门口栽种的桃花传来淡雅的清香,却刺得羽明鼻头发痒。 “我说......师兄啊,”羽明用手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憋住了一个喷嚏,“不用法术,就凭我们俩能行吗?” 还没能得到林渊的回答,一个尖锐的嗓音忽然响了起来。 “让开让开!这可是庞老爷看上的东西,你们碰坏了配得起吗!” “嗯?会说话的花瓶?”方才想入非非的林渊这才抬头,吓了一跳。 眼前是一个大大的瓷器花瓶,凹凸有致,有着天青色的繁复纹路,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什么会说话的花瓶,你他娘把眼睛看清楚了!还不给我让开!”一个圆不隆冬的脑袋从花瓶后面探出来,那是一个身穿棕衣的小个男人,高大的花瓶几乎遮住了他的上半身,冷不丁地从上往下看,确实容易忽略。 小个男人脸色阴沉,觉得林渊有意讽刺自己,张口就是污言秽语,街上三两个行人望过来,皆蹙起了眉头。 “呦!师弟你快看!花瓶上长出来个脑袋,还会骂人!”林渊扯了扯羽明的衣服,指着那男人的头笑道。 “师兄,那是人家抱着花瓶呢......”羽明扶额。 “啥?你说是脑袋上长出的花瓶?我看不像。”林渊摸了摸下巴,摇头道。 羽明是听出来了,师兄这是看不惯对方骂人,故意在装傻充楞。 “你特码找死啊......”棕衣男人骂骂咧咧,抬脚就要往林渊身上踹,羽明见了,忙拉着林渊往街边靠。棕衣男人抱着花瓶,脚上不敢用力,见林渊躲到街边,也不再继续纠缠冷哼一声,继续领着那群“搬家”的人群,旖旎而去。 林渊看着走过面前的队伍,忽然傻笑了两声。 “刚才他说庞老爷,说的大概就是庞至了。唉,又一户人家被搬空了......”羽明摇摇头,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庞至势力那么大,在镇上为所欲为,不用法术怎么能和他抗衡呢? 玉佩虽然值钱,但因此挨一顿打,又或是被门派发现使用法术而受罚,左右都是不值。之前是被愤怒冲昏了头,现在想来,也只好就此算了,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 “师兄,要不然我们还是......”羽明畏畏缩缩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林渊压根儿就没听他说话,径直走到道路正中,冲他招手,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快来,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什么?”羽明不明所以地走过去。 林渊左手按住了羽明的肩头,轻挑眉头道:“仔细看好了!” 师兄你又卖什么关子?羽明正想着,忽然感到被林渊按住的肩膀上传来一股力量,一瞬间,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些不一样。 此时正是用午饭的时候,酒楼原本嘈杂的人声却忽然小了下去,叫人感觉离纷扰的红尘越来越远。 视线也变得一片漆黑,只在一瞬间,羽明的眼里仿佛闪过万物生灭,最后重归寂静,如同重回鸿蒙开天之前,只剩下他和林渊站在那里,亘古久远。 正当羽明以为世界要一直这么安静虚无时,忽然,白色的光点冲天而起,在林渊身前飞舞着,叫嚣着,点点萤火闪动,如同闪耀着的星海。 那星海蜿蜒流转,如同创世的火苗,想要塑造起羽明所熟悉的某个东西。 一个......花瓶? 羽明看出来了,那是刚才小个男人所怀抱的东西,此时由那飞舞着的白色精灵组成,更显瑰丽神奇。 “好戏开场了。”此时,羽明身旁的林渊弯起嘴角。 疾风闪电般,林渊挥出一拳,砸在了光点组成的花瓶上。 星光漂浮不定,原本羽明觉得,那些萤火虫样的光肯定要被这一拳冲散了,可没想到的是,如同实物一般,萤火缀成的花瓶裂开,碎片缓缓飘扬,仿佛时光拉长一般浮在空中,明灭不定。 的确是罕见的光景,但却不足以称为好戏......羽明想着。 就到这里为止了吗...... 不! 仿佛时光静止,所有碎片凝固在空中,下一刻又爆碎成一团团光雾,转眼间便向着前方飞去。 世界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客人们推杯换盏的声音从酒楼里传来。 “哎呦!我的花瓶!”又是那尖锐的嗓子,接着,羽明听到了瓷器坠落在地的声音。身穿棕衣的男人趴在前方不远,颤抖着拾起一块块碎片。 “师兄!”羽明抬头,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他没猜错,林渊刚刚对那光点花瓶做的一切,怕是原封不动地反映到棕衣男人手中的瓷器上了。 “嘿嘿,怎么样?我这招还行吧?”林渊得意地笑了笑。 “你知道万物有灵吗?”林渊仰头望天问道。 羽明点点头。 “其实不光有灵,就好像人走过雪地会留下脚印,野兽在森林里会留下足迹,万物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其实都会留下灵力细微的痕迹,而我把这些痕迹叫做灵轨......” 高挂的大红灯笼下,一个衣着朴素的姑娘从酒楼里走出来,她端着个铜盆,里面装着抹过桌子的脏水。 “落梅!快过来帮忙!”酒楼里传来声音。 女孩回头应了一句,忙把脏水泼向街边,却不想一个男子恰巧经过。 “哗啦”一声,男子成了一只落汤鸡。脏水从他身上淋漓滴下,华贵的衣服因此不再闪闪发光。 “灵轨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万物的过去,而我的力量,便是在其消失之前将之改变,从而使现存的事物发生变化,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改变了过去......” 年轻的姑娘惊慌失措,手中的铜盆也不慎坠落,如轮子般滚到了林渊的脚边。 林渊拾起铜盆,推着羽明的背向前。 “因此,对我来说,过去并不总是无法改变的。人们常感慨逝者如斯,而在我看来......” “却是覆水可收。” 羽明觉得背上传来一股和刚才一样的力量。 场景再现,再一次,世界归于寂静,星火凭空亮起,飞舞着凝聚在了一起,比刚才还快了许多。 那是刚刚泼出的污水,此时却由光点组成,如同阳光照射一般波纹粼粼。 那就是......灵轨!羽明再一次被震撼。 林渊带着他走了过去,手中的铜盆将浮在空中晶莹闪烁的水花舀尽,下一刻,平静破碎,世界重回喧闹。 “你不长眼啊!”被泼了脏水的行人终于反应过来,上前几步,抓住姑娘的手破口大骂,“把我刚换的衣服鞋子都给......咦!?怎么没湿,都是干的......” 行人摸了摸上下的衣服,又去整理自己的头发,哪里还有一点被水淋湿的痕迹。 此时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林渊把盛满了污水的铜盆悄悄放在了酒楼前的板凳上,而后默默离去。 “怎么这么奇怪?我明明记得......”男人眨巴眼睛怀疑起来。 “你......可以放手了吧......”女孩心中也充满了疑问,却先一步反应过来,看着行人仍抓着她的手道。 “额......哦,对不住......”行人尴尬地松开了手,挠了挠头。 “没、没事......”女孩扭捏着裙角,有点害羞,她还是第一次被陌生的男人这样抓着手不放。 “哎呦,好像不小心又凑成一段姻缘。”林渊回首,自顾自地乐了起来。 羽明抬头,看着师兄灿烂的笑脸,额头留下几滴汗来。 他注意到,无论是刚才行人的衣衫,又或是地上飞扬的尘土,全都没有刚才被水淋湿的样子...... 刚刚这大手一挥,真就改变过去了?羽明浑身都起了鸡皮疙。这和逆天改命有什么区别,如此规整今昔,定夺往逝的权利,即便是仙神也不能轻易做到吧...... 对了......羽明忽然想起,师傅们确实总夸赞师兄,说他是注定成仙之人! “还愣着干什么?你还得带着路呢!”羽明发呆的功夫,林渊已走到了前面。 “哦......好。”羽明点点头,小跑着追上。 赌局 天易赌坊位于毓秀镇的西北角,常年来聚集着镇子里大量游手好闲之人。赌坊本身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内有牌九叶子戏麻将等诸多赌具供人选择。但这里最受人欢迎的,还是要数最为简单易懂的骰子。 林渊和羽明推开赌坊大门,只见赌坊内环境昏暗,一群人摩肩接踵,叽叽喳喳,隔着三四尺的距离围着一张长桌。桌上摆着个筛盅,摊着两块麻布,上书单双二字。 “是那家伙?”林渊问。 羽明踮起脚看了看,回答道:“没错,就是他。” 羽明口中那个“他”,指的便是此刻坐在桌子上首脑满肠肥的家伙。那胖子身穿一袭华贵紫衣,腰上是镶着玉的腰带,面带紫黑,一双耳朵却端的白嫩透亮。而他的对面,则坐着一个衣着长相皆甚普通的中年男人,拿着地契的一双手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刚刚遇到的那群人......果然,这家伙果然又想把人骗得倾家荡产!”羽明攥紧了拳头。 话语刚落,若有所感般,庞至的眼神略过了人群,看向羽明。 四目相对,羽明偏过头,躲避庞至的视线。 林渊见状,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别怕,有我在呢。”。 羽明这才鼓起勇气,抬起脑袋,瞪大了眼睛,把目光迎了上去。 庞至见他不怕自己,眼珠转动,又打量起旁边的林渊。观察了两人一会儿,嘴角忽然一翘,露出满是嘲讽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庞至手一松,一个系着红绳的东西悬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个玉佩。羽明的玉佩。 庞至拿起玉佩,手上摩挲了一会儿,又在油光满面的脸上蹭了蹭,露出及其享受的表情,而后又将玉佩收回了怀里。 “你!”羽明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 “哈哈哈......”庞至拍起桌子大笑起来。 忽然,一个酒坛越过人群,砸在了庞至的脑袋上。 “是谁!”庞至被砸的有点懵,点滴酒水流进他的嘴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向人群怒骂。 “是我!那边那个胖子,刚才笑你母亲大人呢!” 羽明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师兄不知何时已站在旁边的空桌上,威风凛凛,横眉立眼,好似一代绝世侠客。 林渊跳下桌,朝庞至走去。众人被其英雄气息所慑,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看起来你好像很不服啊。”林渊走到了庞至面前,歪歪脑袋打量了一下。 庞至气得目龇欲裂,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啪”的一声,一个耳光甩在了他的脸上。 “不用想我都知道你要骂什么,先赏你一个耳光!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还想跟我还嘴?”林渊用指头戳着庞至的太阳穴,脸上凶神恶煞。 “他是谁啊?” “不知道......” “没听说过......” 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都以为自己眼拙,看漏了某个大人物。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裤子都给扒了!”林渊环视一周,对议论纷纷的人群呼喝道。 英雄气概转变成流氓行径,其流畅程度可以说是一气呵成。 六个彪形大汉迅速从庞至背后的人群中走出来,上前把林渊团团围住。 “大人,怎么办?”为首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问道。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他给我办了!”庞至捂着脑袋,暴跳如雷。 “不,等等!”正当几人想要上前把林渊制住的时候,庞至却又摆摆手道,“你们先退下......” “是。”大汉们来尔复往,退到了人群中。 “额,怎么说呢......”庞至搓搓手,眼神火热,“小兄弟年轻气盛,我喜欢!不打不相识嘛,不如我们赌桌上交个朋友!你说怎样?” 林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眨了眨眼,思考了一会儿,便欣然同意。 一个玉质的扳指在林渊的右手闪闪发光。 “那还得等这一局......”庞至望向桌子对面那个长相普通的男人。 “别等了,你给我起开!”林渊走过去,一脚把那人踹翻。中年男人跌倒在地,抱头鼠窜地离开了赌坊。林渊从右手摘下戒指,心安理得地坐下。 “师、师兄......”羽明走过来,心里有点复杂。三种情绪搅的他脑子有点乱。 首先是开心,看见庞至被整得这么惨,可以说大仇得报,自然开心。 其次是疑惑,师兄明明知道庞至千术高超,为什么还要上赌桌?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羞耻!羽明为数不多的年月里,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羞耻!所有人因为师兄横行霸道的样子看着他们,把羽明羞得满脸通红。 师兄,你对行侠仗义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啊?这看起来都像是少年纨绔欺霸乡里百姓了啊! “怎么样,是不是非常大义凛然?”林渊兴奋地对羽明小声说道。 ......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庞至抬手招来一个打手,在耳边吩咐了几句,那人便领着几个伙计悄悄离去。 “别墨迹了,”林渊把白玉扳指拍在桌上,“这个值多少钱?先给大爷我兑换成银票!” 账房上前,接过戒指端详一番,夸了几句成色样式,回答道:“大概七千两。” “那就给我换七张一千两的银票,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账房转头看了看庞至,得到许可,从柜台那里取出七张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伙计们收拾起刚才杂碎的酒坛碎片,又把桌子给抹了个干净。庞至也换了身衣服,拿毛巾把头发擦干,坐下。 “这位少侠想玩些什么?牌九、骰子还是升官图,小人都奉陪到底......”庞至满是横肉的脸上堆满了笑。 “还用说吗?我都坐下了你说玩什么?赶紧的,小爷赶时间呢!”林渊拿起一张银票拍在桌上,“赌单双,一千两,我押单。” 众人冲着林渊指指点点,幸灾乐祸的大有人在。 “好嘞,不过我这赌局有些特殊,只有赢家才能决定是否继续玩下去,输的人......”庞至满眼笑意地看着林渊,脸上的表情跟看脱光的美女似的。他知道,这愣头青身上的钱财乃至于性命,都将掌握在他的手里。 “别废话!快开始!”林渊道。 “当啷当啷......”骰子在筛盅里翻滚,庞至手持筛盅,在空中不住地摇晃。 场中有人叹气,有人嬉笑,却没有人预测赌局的结果,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还没有人能打败庞至。 “没事的,师兄敢来赌,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要相信他......”羽明此刻站在林渊身旁,心里也打着鼓,却还是坚信师兄能赢过对方。 筛盅终于停下,庞至手覆于盖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 “单,单,单......”盖子慢慢揭开,羽明的心里不住地祈祷。 “二四六,双。”庞至嘻嘻一笑,一副诡计得逞的模样,“看来运气不站在小兄弟那边呢。” “师、师兄!”羽明看向此刻仍气定神闲的林渊,心中焦急万分。 “没事儿,才输一把呢!”林渊道,也不知是在回应庞至的挑衅,还是羽明的关心。 一个伙计上前,把林渊押在桌上的一千两银票给收走。 “一千两,我还压单。”林渊继续这场赌博。 片刻之后,筛盅揭晓。 “一一二,双。” “一千两,单!” “二二四,双。” “一千两,单......” ...... 不过片刻间,所有的银票都输了个精光,就连身上的碎银都被当做了赌注输掉,林渊此刻一贫如洗,陷入了沉思。 刚才赌了八局,每局林渊都押了单,结果开的都是双,任谁都知道其中必有猫腻。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庞至把刚收来的白玉扳指戴在手上,气定神闲“小兄弟,别说我不给你翻盘的机会......” 一个伙计从柜台处走来,手上拿着两张纸,一张墨迹未干,另一张则是银票。 “钱虽然没有,可是命还在啊!我估摸着你这细皮嫩肉,该值个一百两,我先借给你如何?输了的话就签下这卖身契,一百两买一个人,你也算赚大发了。” “师兄!不行啊......”羽明忙劝阻林渊道。 庞至背后,走出来四个大汉,气势汹汹,蓄势待发。 “没事,一百两,我借了!”林渊的手伸向银票,“我从来都相信,只要还有本钱在,就有翻盘的可能......” “嘿嘿,但愿如此。”庞至笑了笑。 “唉......”羽明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师兄修行日久,道行高深,最后肯定是不会有事的。只是看起来免不了要在这里大闹一场,到时候山上知道了,不知会拿他们怎么样。 也许是逐出山门?仔细想想也还不错...... “刚才这么多把单都押错,但我不信我的运气就差到这种程度,这一把,我还压单!” “运气这东西,向来是站在我这边的。”庞至冷眼看着林渊,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杀意,“而今天,你的命运就是败亡于此。” “命运么......”林渊忽然抬起头,轻声说,“我曾听一个人说,如果你是一片叶子,那么自然所有人都能遇见你在河流里的走向,但......” “如果你是一艘船,谁又能知道下一刻你是否能迎难而上?”林渊眸子闪动。 “一百两,我押单!”林渊说,此时的他露出坚毅的神情,仿佛河流中的暗礁,你虽无法准确地感应,却知道它一直坚定的扎根那里,直到地老天荒。 “好,那我们就来看看,究竟你是随波逐流,还是迎难而上!”庞至举起了手中的筛盅摇晃起来,在他看来,林渊此刻不过是装腔作势,真正的胜负,早已在他毫无防备坐下的那一刻便已揭晓。 “开!”庞至高举起手中的盖子。 兽骨制成的骰子上黑红交错,显示出命运的抉择。 “一三五,单。”所有人心中默念起这句话。 “单!是单啊,师兄!”羽明跳了起来,一扫之前的垂头丧气。人群也骚动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庞至败北,众人虽明知他出老千,却苦于无法拆穿,此时居然有人能反制于他,自然引起了轰动。 林渊点点头,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没有成为命运的弃子!” “小伙子加油,干翻这胖子!”人群里忽然传出声音,不知是谁为林渊加油打气。庞至目光凶狠地看向声源,赌坊里忽然之间鸦雀无声。 庞至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脸上的肌肉不停颤抖着,嘴里咬紧的牙关“咔咔”作响。 不会的,怎么可能,他刚刚做了什么?庞至在脑中不停回忆着林渊刚才的动作,细细地排除一种又一种可能。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庞至逐渐镇定,刚才他连手都没有碰到桌子,不可能有人能隔着这么远在他的眼皮底下动手脚!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失误了...... 一切都是大意使然,下一次,下一次的赢家一定还是他! “那这一百两就归我了!”林渊得意道。 “师兄,我们走吧!”羽明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在旁边提醒,“我们已经赢了一把,这家伙没有理由拦着我们了。” 众人都明白,庞至的规矩便是只有赢家才能决定赌局是否继续。 庞至的脸色铁青,虽然赢了扳指,但他真正的目的还是想获得裁决林渊生死的权利。 合理合法,被官府默许的权利。 林渊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羽明舒了口气。 “一百两,我还押单。” 羽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他现在发现,这个师兄真的是难以踹度。 不是高高在上的那种难以踹度。 是白痴疯子一样的难以踹度! “好样的,小伙子!不怕输得苦,就怕断了赌!”旁边有人起哄。 “只要不戒赌,天王知盖地虎!” “小赌养家糊口,大赌发家致富!” “小赌大赢,祖宗显灵!” 整个赌场一瞬间充满了快活的声音。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