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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传》
第一回 潇湘馆孤芳祭母难 沁芳亭九美庆花朝
却说这日乃是二月十二,林黛玉侵晨即起,素服净手,在窗前设下楠木镶心高腿香几,上置一瓶一炉,四碟鲜果,玉胆瓶中插了雪白大朵的千瓣独步春,龙纹鼎里焚了去年亲制的心字茉莉香,清烟袅袅,花香脉脉,又恭恭敬敬取出父亲生前时常把顽的一幅小镶撞边手卷,与母亲手绣的一柄绿纱纨扇,一并供在案上,眼中含泪,跪拜下去,口内作悲道:“佛经上说:‘亲之生子,怀之十月,身如重病,临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难言。’因此又藏书网将生日叫做‘母难之日’。母亲生我,却不曾得我一日奉养;父亲养我,亦不能相伴庭前,分忧解颐。黛玉自幼来京,抛老父于千里之外,生不能承欢膝下,死不能洒扫穹冢。是大不孝也。”说罢叩拜不已,哭的抬不起头来。
紫鹃再三解劝,道:“是时候更衣了。等一下拜寿的人来,看到姑娘这样,难免又有话说。况且还要去给老太太磕头呢。”雪雁打了洗脸水来,又奉上膏沐手巾等物。黛玉只得重新洗了脸,换了家常衣裳。紫鹃少不得又劝:“太太昨儿特地打发玉钏儿送来新衣裳,专备着今儿坐席穿的,这会子倒又换了旧的,太太看见,岂不多心?”黛玉道:“那衣裳来之前,也不知拿什么薰的,异香异气,怪刺鼻的。”紫鹃笑道:“知道姑娘不喜欢薰香。我昨儿已经喷了水,挑在竹子下面晾了小半晌了,好借些竹叶的清爽,那怪味道早已没了。”
雪雁泼了水进来,也笑道:“说起晾衣裳,还有一个笑话儿呢。昨儿傍晚宝二爷下学回来,一进咱们院子,便同我说:‘你们这里桃花倒开的比别处早。’我心里想,这院里那有什么桃花?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衣裳晾在林子里,竹叶儿掩映着露出一点桃红来,想是他隔的远没看真,还当是桃花开了呢。”说的黛玉和紫鹃也都笑了。紫鹃见黛玉终于掩悲作喜,放下心来,伏侍着匀脸敷粉,妆饰一新。
方出院子,便见宝玉远远的正往这边来,迎着黛玉便在沁芳桥矶下立住,唱了一个肥喏,笑嘻嘻道:“林妹妹千秋大喜。”黛玉道:“你一大早不去给老太太请安,又跑来做什么?”宝玉道:“给老太太请安横竖天天都要请的,妹妹的芳辰却是一年一度,不可疏忽,所以先赶着来给妹妹拜寿,再一同去见老太太可好?”黛玉便不说话,遂一同出园来,往上房来见贾母。
贾母刚梳了头,看见黛玉一身新衣,桃红柳绿,袅袅婷婷的走来,连紫鹃和雪雁也都打扮的花团锦簇的,十分喜欢,笑道:“女孩儿家就该这么穿。倒是脸上的胭脂淡了些,被衣服的颜色一抢,99lib.就显不出来了。咱们家的女孩儿虽不作兴浓妆艳抹的,逢年过节,又或是生日喜庆,略微妆点些也讨个吉利。”因命鸳鸯:“把昨儿西域来的那一盒画眉用的青雀头黛,和那两只圣檀心、猩猩晕的胭脂取来给林姑娘。”
黛玉拜谢了,接过来交给紫鹃拿着。贾母又叹起气来,说道:“你这模样儿,真真跟你娘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你娘从前才是会打扮呢。我记的他也有过这么一件衣裳,那年过生日,我也给过他一些胭脂水粉,他喜欢的什么似的。如今看见你,就让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儿来,怎么就走在我前头了呢?”黛玉听见,早又流下泪来。鸳鸯、琥珀忙上前劝道:“今天是林姑娘的好日子,老太太难得高兴,怎么倒又伤起心来了?”转眼看见王熙凤同着平儿远远的来了,如得了救星一般,连忙悄悄的招手,又指指黛玉。
凤姐早已看的明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已经先拍手笑道:“哎哟哟!林妹妹这个样子,我刚才大老远的过来,还以为昨晚儿好月亮,嫦娥下凡到我们老祖宗房里来了呢。我倒有一句话要叮嘱妹妹:今儿若是没事,竟宁可少往那池子边走动才是。”宝玉诧道:“为什么不许往池边去?我昨儿还同三妹妹商议,让把沁芳亭收拾出来,就在那里替林妹妹祝寿呢。”凤姐笑道:“亏你还天天上学,读书识字的,竟连我也不如。我就没读过书,也知道个浣纱沉鱼的典故。林妹妹今儿这个模样儿,这个打扮,若是往池边去,少不得也要沉鱼的,可不是害死了咱们池子里那几条大锦鲤吗?”说的满屋子人哄堂大笑。
贾母笑骂道:“猴儿,偏是没学问,偏是卖口齿。西子浣沙,那鱼儿贪看美色,所以沉进水里发了一会子呆,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沉进水里死了呢?”凤姐故意诧异道:“原来只是沉了,并不是死么?我还琢磨呢。那鱼好好的在水里,便是生气惭愧,也不至于那么大气性,竟就死了;便是气死,也该翻了白肚儿浮在水面上才是,怎么倒沉到水里了呢?难不成不是气死,倒是淹死,肚子里喝饱了水,所以浮不起来了?枉自纳闷了这些年,还是老太太今儿一句话才说明白了。”话未说完,满屋人早已笑倒,贾母指着笑骂道:“你个诌断了肠子的,连鱼被水淹死了的话也说的出来,亏你会想。”
说笑间,人已聚齐,用过早饭,便都辞了贾母,簇拥着黛玉往园里来。贾母叮嘱:“天气还凉呢。那里略坐一坐,吃茶说话是使得的,吃饭时,还要进屋子里来。”
原来这沁芳亭建于桥上,进了园,穿过曲径通幽处便是,山石环抱,别有洞天,岸上花木葱茏,桥下喷珠溅玉,又离潇湘馆最近。故而将席设在此处。众人穿山依石,迤逦而来,亭里早已摆下大条桌,铺着雪白的石青锁边金线挑牙案巾,供着两盆水仙,十几只刻丝玛瑙盘子里盛着些法制杏仁、半夏、砌香、橄榄、薄荷、肉桂等干果小食,八宝攒心什锦彩漆盒子里盛着山药糕、鸡油卷、蛤蟆酥、羊乳酪、玫瑰蜜饯等点心,又有两个小丫头正在通火烹茶,袭人和待书带着三四个婆子安放插屏,以为挡风之用。
此时正值早春二月,柳芽新吐,李杏芳菲,风行水上,送来阵阵花香,十分清凉怡人。众人让黛玉坐了上位,余者李纨、宝钗、宝琴、史湘云、邢岫烟、探春、惜春、宝玉等团团围住,并不分主次,不过谁喜欢那里便坐那里罢了。宝玉因叹道:“可惜少了两个人。”湘云忙问:“是谁?”宝玉道:“一个二姐姐,一个香菱。”湘云便向宝钗道:“何不把香菱接出来,叫他散一日的心。”宝钗道:“他现正病着,只怕来不了。”湘云道:“来不来,问一声也好。倘若他喜欢,兴许病倒好了。”黛玉道:“这说的是。”遂向紫鹃道:“你亲自去请来。”宝钗道:“果然要请,他便愿意,也未必好意思。倒叫莺儿陪着去吧。”紫鹃与莺儿答应着走了。
探春因又叹道:“香菱还好说。最可叹是二姐姐,我听说自嫁去孙家,非打即骂,那里是嫁人,竟是遭贼。又不好三天两头去接。偏是二姐姐性情软弱,又偏是遇到这样一个对家,若是我,拼了性命不要,闹他个天翻地覆也罢了,大不了同归于尽,死也死的痛快。”众人也都唏嘘感慨。
宝钗自抄捡大观园后搬出去,这一向总不大来,纵与黛玉、探春等相见,也都相约在贾母房中,又或是黛玉等出园往薛姨妈处去看他。今儿为着黛玉芳辰,难得进来一趟,却见自今日早起,打老太太往下,从王熙凤到宝玉、探春,个个谈生论死,语意竟大是不祥,便想了个话头,遂道:“依我说,人齐不齐有什么要紧,趁此好好顽一顽,才是正经。自从颦丫头建立桃花社,咏过一回柳絮,这一年里竟没再正经起过一社,难得今儿人多,倒把这诗社重振起来如何?”
湘云头一个赞同,便向黛玉撺掇道:“你白起了桃花社,却总未好好作一回桃花诗,今儿你生日,现成的东道,不如就起一社,专咏桃花,也不负了你这桃花社社长的美名。”宝玉、宝琴等也都点头称是,独邢岫烟道:“桃花还没开呢,不如索性等几日,桃花开的好了,再来起社。”李纨道:“等什么。桃花年年开的,应不应景儿,心中也都有数,倒不如占个先机。”黛玉笑道:“人家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大嫂子原来比鸭子更占先机,难怪住在稻香村。”说的众人都笑了。
李纨笑道:“你少同我掉猴儿,我还没谢你那年替我写的那首咏稻香村五言律呢,我最喜欢那句‘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看去皆是实事,想来却是动景,何等自然妥贴。赶明儿叫宝兄弟帮我写成条幅,就挂在壁上倒好。”黛玉听见,红飞满颊,心想元妃省亲时,命姊妹们每人题诗一首,独命宝玉四首,自己不忍见他苦思,遂悄悄代作一首稻香村,这事大嫂子却如何知道?若是连他都知道了,少不得这些姐妹皆已尽知。想着,心中大没意思,忙一顿闲话岔开,只说:“既是你们这样好兴致,我就奉旨起社,咏桃花。可先说好在这里:生日归生日,作诗归作诗,只千万别给我祝寿,写些陈辞滥调来塞责。一则不雅,二则我也当不起。”众人都笑道:“这考虑的周到。既然你这样说了,倒要拿出精神来,写上几句好的,方不负你雅致。你便出题来,我们照办便是。”
湘云笑道:“自古以来,二月的代称不少,什么夹钟,跳月,令月,仲春,丽月,春中,约莫总有三四十个。今天单挑一个切景的来说,即是‘令月’,可见最宜发号施令的。”黛玉笑道:“阿弥陀佛,我听他卖弄半天,只怕他要选一个‘跳月’出来,叫我们都拖裙曳摆的跳起来呢。原来只是要我做令官,这倒便宜。”宝钗笑道:“怕什么?若要‘跳月’,也该由你下令,命他一个人跳,我们只看着罢了。”宝琴道:“我并不知道二月又有名字叫‘跳月’,倒是西南有个部落叫什么‘阿细族’,又称‘彝人’,素有‘跳月’习俗。专捡月亮升起的时候举行集会,一群异族女子围成圈儿跳舞,步子虽简单,倒有趣。有一年我同父亲经过那里,恰碰上了,还换上当地衣裳同他们一起跳过呢。”
湘云顿时来了兴致,怂恿道:“你就跳给我们看看。”宝琴后悔不及,只说忘了。黛玉笑道:“才说简单,这会儿又说忘了。左右这里没有外人,便跳两下又怎的,又不是当真叫你街头卖艺去。枕霞说今儿是‘令月’,该我发号施令的,我便命你‘跳月’,违者重罚。”众人都笑说:“这两个典故连用的巧。”湘云早将宝琴死活拉起来。
宝琴只得随便拍了三下手,又转一个圈子,复坐下道:“不过就是这样,三步一转圈,终究没什么好看,不过仗着人多,齐整,穿戴又鲜丽,趁着月色,便觉有趣。”宝玉听了,悠然神往,说道:“许多异族女儿穿着别样服色,在月光下一齐拍手转圈儿,那是何等景象,足可惊天地泣鬼神了。昔时唐明皇梦游月府,见众仙羽衣霓裳,翩翩起舞,想来也就和这个不差多少。”
说话间,紫鹃和莺儿两个已经携着香菱来到。众人见他病容惨淡,身形轻飘,腮上的肉尽皆干枯,竟瘦成了个人影子,都觉恻然,忙让座看茶,铺下座褥,又吩咐取毯子来替他盖着腿。香菱不过意道:“我只是个奴才,怎好劳姑娘们这般费心?”又跪下给黛玉磕头,口称:“林姑娘千秋。”林黛玉忙令紫鹃搀住,说:“别折我的寿了。往年宝玉生日,老太太还不叫人磕头呢。”香菱执意要跪,说:“姑娘一是主子,二是师父。香菱命苦,难得前年跟我们姑娘入园住了一年,又蒙林姑娘不弃,收为徒弟,教我写诗。我虽命蹇,一辈子里有这一年,也就值了。”
众人听他说的惨切,都凄伤不忍闻,笑劝道:“何必伤感?你不过是身子弱,又受了些闲气,闷在心里;如今搬来与宝姑娘住着,闲时常到园子里走走,心一开,少不得就要好了。”又向黛玉道,“难得他痴心,倒是让他拜一拜的为是,你只别当拜寿,只当谢师,领他一个头也不算逾份。”说着,探春、湘云两个按住黛玉,果然令香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来,紫鹃亲自扶去插屏后锦凳上坐着。
众人便催黛玉出题。黛玉道:“虽然由我命题,却也不敢擅专。今日的大题目自然是咏桃花,形式倒是不拘律诗词赋,总要活泼灵动、不落窠臼为妙。”湘云笑道:“我们这几社,也有七律,也有联句,也有填词,也有限韵的,也有不限韵的,凡古往今来所有式样,俱已想绝了。你又有什么新鲜题目?除非模仿楚辞汉赋,又或者干脆歌行古风,往常还不大做。”
黛玉笑道:“我并不要规定什么新奇题目,倒是刚刚相反,只把以往做过的所有格式俱用阄儿写出,撂在瓶子里,谁拈了什么便是什么,岂不有趣?”宝玉笑道:“这个有趣。亏你想的出来。”黛玉笑道:“这也不是我想的。倒是云丫头一句‘令月’,让我想起去年你过生日的时候,大家抓阄儿行酒令。我想何不化俗为雅,也用这法子,倒比命题作诗的好,且也热闹。”众人也都说新鲜有趣,不落俗套。
于是小丫头侍候了纸墨来,宝钗便命宝琴执笔,黛玉出题,黛玉说了一个七律,因是咏桃,便限定是四豪的韵;又命香菱也说一个,香菱便说了填词,用《千秋岁》牌名。宝玉道:“才说不要祝寿,又来。我最讨厌这些《集贤宾》、《贺圣朝》的调调儿,只看牌名,已经把人限死了。倒不必做诗,直接弄些法螺儿来吹打着不是更好?”
香菱只得又想一想,道:“那便是《念奴娇》?《满庭芳》?《临江仙》?”宝钗道:“《满庭芳》也还罢了。”又道:“步韵填词,最工便是苏轼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飞花’,反客为主,比原作高出十倍。我以往几次试着要再和上一首,竟然不能。索性今儿便出了这个题目,以待高明。”
宝琴依言写了“《水龙吟》咏桃花步章质夫韵”,自己又说了一个古风,也写了。湘云道:“我竟简单一些,便是集句成诗吧,只不许有一个‘桃’字,亦不许用前人所有现成咏桃花诗,原诗本意并不为桃花,然八句集齐,看去却是一首桃花诗。”众人笑道:“这还说简单?偏他最会难为人,又偏不与人同。”余者也有说绝句的,也有说对子的,也有
.头是个多心的——既这样,就给别人罢。二丫头出门了,宝丫头如今也不大住,你大嫂子是个粗心的,三丫头又是个过于劳心的,四丫头是个无心的,不如就把那缸鱼养在怡红院里,给宝玉顽儿也罢了。只怕这些人里头,独他还知道些小心,况且他的丫头又多,就使一个来专管养鱼,也不难。”王夫人忙道:“我正说开了春要将宝玉从园里挪出来,为这些日子他略有些冷热,就耽搁住了。已经把我隔壁的房子收拾出来,只等他好了就要搬的。那鱼还是养在别院儿罢。”贾母诧异:“好好的为什么要让他搬出来?莫不是他在里面淘气,闯了什么祸不成?”王夫人陪笑道:“那里有那么大胆子。不过是我看他一年年大了,里面又有几位姑娘有了婆家,再成日家一起住着,言语无拘,虽没什么事,叫别人看了毕竟不妥。况且他搬出来,他老子也好看着他用功,便于教导。”贾母益发不乐,半晌说道:“你们是他亲娘老子,难道为着我疼孙子,倒不许你们管儿子的不成?只是宝玉打小儿跟姐妹们一处长大,忽然热不辣的搬出来,岂不怄出病来呢?且我看他虽然喜欢往姑娘丫头丛中混去,倒是知道守礼的,便是姑娘们虽肯同他顽,也并非一味由着他性子胡闹,就一时半次有礼数不到的去处,也都还肯劝着些。若说有什么逾礼越分之事,我断然不信的。”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说的是。并非为这个不放心,不过是怕他在园中一味贪顽,想叫他搬出来收收性子,好好读书罢了。” 贾母便不说话,又独自出了一会子神,忽然垂下泪来,叹道:“我一日不闭眼,这两个玉儿再叫我放心不下。”遂吞吞吐吐,另说起一件缘故来,向王夫人道:“你可记的前年为宫里一位老太妃薨了,咱们每日随朝入祭,赁了人家的院子住着,刚好同北静王太妃、少妃在一处的事么?” 王夫人道:“怎么不记的?他们住西院,咱们住东院,大家彼此做了邻居,来往好不亲热。我还只说北静少妃为人和气,从不拿腔作势,最没架子的。”贾母叹道:“他倒是和气,只是身子不争气,年前忽然得了一个怪病,总不能与男人同房,所以这少妃的身份,只是个虚名儿罢了。北静太妃悄悄同我说,要为王爷另选一位侧妃。定要出身好,模样儿上乘,还必得是位才女才肯下聘呢。”王夫人道:“那又是什么难事?宝玉常往北静王府里走动,今儿吃酒,明儿看戏,回来说,那府里姬妾众多,歌舞不歇,每天里客如云来,行的流水席,全京城的戏班子差不多的名优大官都在他家出入,西院里十几间房子,专为留宿戏子倡伶的,难道还不知足?” 贾母道:“据太妃的话,说是王爷自己的主意,他府里虽然美色众多,奈何都不如意。这次不是普通的纳妾,是要三媒六聘,按正室的礼节问名纳吉,进了府便封号赐第,同少妃比肩的,只分东西,不论正庶。所以必定要一位名门闺秀,世家千金才可为配。”王夫人犹不明白:“难道他们想同咱们做亲不成?”凤姐却已豁然省起:“怪道去年老太太生日,各府里王妃命妇来坐席时,老太太叫了薛家两位妹子,林妹妹、云妹妹还有三妹妹一起出去见驾,原来便是为着相看。”贾母点头道:“你记的清楚。”凤姐笑道:“连日子我都还记得呢,是七月二十八不是?客人里有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少妃,锦乡侯诰命,临昌伯诰命,都是些皇亲国戚,金枝玉叶,我敢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只恨捞不着近前侍候,站在老祖宗身后,只看见个凤冠的翅尖儿罢了。”贾母笑道:“等着罢,琏儿这样能干,还怕不能挣一顶凤冠给你戴?” 凤姐儿笑道:“凤冠不敢想,有顶鸡冠子戴着罢了。”又道:“照如今看来,莫非林妹妹就要戴凤冠了不成?”贾母叹道:“我只道五位姑娘中,北静少妃或会取中咱们三姑娘,我想着探丫头聪明能干,待人处事心里头最有算计的,若是能嫁北静王为妃,倒也不算委屈。虽然琴儿和云儿已经有了婆家,一则不叫他们出去,倒犯猜疑;索性装作不知,果然被北静王府取中了再说明情况也不迟,那怕王爷一定要娶,就叫梅、卫两家退亲也不难。偏偏又不是。如今看来,是我打错了算盘。”王夫人这方听的明白,笑道:“原来北静王府里看中了林姑娘,咱们府里果然能出一位王妃,也是好事。老太太又何故叹息?”贾母瞅他一眼,便不说话。凤姐儿却已猜到缘故,不便说破,也只得默不作声。 恰好有丫头来报说新订的几百件床纱、帐幔、帘子、围子等已经送了来,都卸在议事厅里,请二奶奶发派。凤姐叹道:“这些个东西,原是为着年下节里替换,谁知道地方不平,盗贼蜂起,押送货物的船队一路停停走走,竟然一直耽搁到这时候才送到。早知这样,不如在京里订造也就罢了,为的是贪图南边好针线料子,价格又公道,所以特特的在打那边订了送来,谁想反而误事。如今再换他们,倒没名堂的。”遂请贾母示下。 贾母想了想道:“订这些个东西,原为的是积谷防饥,不至于用的时候不凑手,显的寒酸。依我说,既已错过时候,又不是年又不是节,索性省一省,也不必家家全部从新换过,不过是看看谁的旧了或是有破损的换了,下剩的且收着,等用的时候再换。你叫人各屋里问一声,缺什么到你那里去领就是了。再有,那北静王府的事也没放定,不过是来了几个女人,白送些贺礼罢了。咱们倒不必先自慌张,你也不必同人说起。至于那缸子鱼,就养在你院儿里吧,好生看着,千万别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凤姐儿只得答应了,出来,命平儿看着人将那缸鱼好生抬着送去自己院中。且抽身进园往议事厅来。方进园子,只见一个小丫头攀着柳条站在假山石子旁发呆,远远看见他们一行人来,转身便走。凤姐并不认识,只见他不懂礼,便大怒喝命:“站住。”命小红拉那丫头过来问话。 那丫头那敢过来,拉拉扯扯,顿手顿脚,到底过来了,双手捂了脸死不抬头。凤姐更怒,命左右道:“拉下他的手来。问他,叫什么,做什么,那房里的,何以见到主子不说立住问好,倒一味鬼跑?难道没人教过他规矩?”红玉便走过去,依声儿问他,又掰开他的手,叫他抬起头来。那丫头不得已露出脸来,肤色微黑,眉细鼻挺,滴溜溜一双清水眼,倒也中看。红玉认出来,笑向凤姐道:“他是赵姨奶奶屋里的小鹊。”又转脸问他:“见了二奶奶,不说立规矩,倒越叫越走,是什么道理?” 小鹊定了定神,知道躲不过,只得一五一十的禀道:“因为我们三爷听说来了一缸鱼,想要看看,又不知道送去了那里,不好进园子乱闯,便命我进来打听着。我刚才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所以在这里犯难。”凤姐笑道:“我说是谁这么鬼鬼祟祟的没眼色,原来是赵姨娘使唤的人,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可惜了,聪明模样笨肚肠,长的倒还不赖。”一边说着,拔脚便走。 小鹊因并不曾命他去,只得跟着,偷觑凤姐颜色,似乎并不真心恼怒,又听夸他长的好,略略放心,越发实话实说道:“我们三爷原要进园来,只怕遇见二奶奶,倘若看见二奶奶在园里,他便不进来了。我们奶奶又叮嘱我,不要让二奶奶知道。刚才看见二奶奶进来,我想着如果二奶奶问起,我又不能不说,又不敢欺瞒二奶奶,所以就想宁可躲开的好。”凤姐边走边道:“怕我做什么?难道我长着三个脑袋六张嘴,会吃人不成?你倒还老实有眼力见儿。既这样,去吧,同你那没胆气不长进的主子爷说,那缸子鱼现在我屋里呢,他若是想看鱼,只怕还得看见我;若怕看见我,最好夹着脑袋圈在屋里,一辈子别出来。”小鹊这方去了。见了赵姨娘与贾环,并不敢将凤姐原话告知,只说已经打听清楚,那缸鱼抬往凤姐院中了。 贾环听了,只得息心,却到底不平,因向他娘叽叽咕咕的道:“我和宝哥哥一样是兄弟,凭什么他就可以在园中住着,我便要跟着你住在外头。连从从容容逛一回也不得。起初分园子分房,你就该跟老爷、太太提着,也给我分上一间半屋,横竖园子里空房多着呢,那些外四路的邢姑娘、史姑娘还一人一间,怎么就不兴我也分一处住着?连兰儿还有个稻香村呢。” 赵姨娘又羞又愤,骂道:“你只管排揎我,怎么又是我的不是了?宝玉进园子,是娘娘亲下的旨,难道谁敢忤逆娘娘,拦着不许进不成?就是兰小子,也不是特地给他分的屋子,是跟着他的寡妇娘住着。我再不济,也管你吃管你穿,那日不小心伏侍着你三餐一宿。人家说母凭子贵,我究竟得过你什么抬头竖脸的好处?还指望你抬举我呢,你倒怨我不给你使力。你不服,自己同你老子提去,又不见你在你老子面前也有这些话讲。每见了你老子,缩首缩尾的,一些儿刚性没有,言辞上又不灵通,脑筋又慢,就只会挤兑我,也学那个蹬上高枝儿就眼里没娘的死丫头,一心踩过我的头去。我白养你们两个了。”说着哭起来。 原来自他姐妹们住进大观园后,何止贾环,便是贾珍、贾琏、贾蓉、贾蔷等也都难得进来。虽有时陪着贾母等家宴,又或是借请安进园来匆匆一行,不过是走马观花,毕竟不曾消消停停赏顽一回,十分的园子倒有七分光景不曾领略。其中蓉、蔷尤可,本来不是这府里的人,惟贾环因一心要与宝玉、贾兰攀比,心中更觉不平,且这半年里因贾赦抬举,邢夫人待他亦不同往时,便又搭上了邢大舅,时时同往宁府里聚宴,常与贾蓉、贾芹一干人往来。那边何人不有,何事不为,何话不说,便又听了许多闲言碎语,引逗的比往日更坏十倍,也更恨宝玉、熙凤等人,此时复被赵姨娘一激,便耍性子发作道:“我但凡说一句,你就有这些话讲。什么时候我放一把火把园子烧了,谁都住不成,那时才见我环三爷的手段呢。只会说我没胆子在我老子面前硬气,你难道有胆子在三姐姐面前说这些话?我到底也是个爷,你就这样三天骂两天嚼的,那些人凭什么欺负我,还不是因为我不是太太生的?你不说自愧,倒怨我。” 赵姨娘被说中弊病,不禁紫胀了脸,咬牙骂道:“谁欺负你?你就该跟谁理论去。原来你也会说是个爷,你就该拿出爷的身份来。只会说这些疯话。你但凡能像兰哥儿似的,摆出个老成孝敬的样儿来,哄的你老子喜欢,我的日子也好过些,也得脸些。弄的现在人人都说,做叔叔的倒不如侄儿懂事。你跟宝玉比不得就算了,他上有老太太宠着,连老爷教训他两句都要落不是呢;你若能比得过兰哥儿,我也可省些心,挣些脸。偏是每日里躲懒耍歪的,扶不上墙,又不知道装用功样子博你老子欢心,怎么怪你老子不待见你呢?” 贾环冷笑道:“我老子不待见我,也没见拿梁粗的棒子打我,不过偶尔教训几句,总没舍的弹我一指头。你还要我怎么争气?”赵姨娘听了这话,倒又喜欢起来,称愿发狠的道:“阿弥陀佛,上次怎么就没打死了他呢。都是老太太拦在里头。要是晚去一回半日,就便打死也罢了。饶是没怎么着,倒叫他越发得了意,佯病闹怪的懒了大半年,连给他老子晨昏定省也免了,巴不的死在园子里头,一辈子守着他的姐姐妹妹不出来,纵的丫头们无法无天,连个唱戏的粉头也敢跟我梆啊梆的。如今又怎么样?那个芳官还不是撵了出去?姑娘们大了总要嫁,就是丫头们大了还得放出来呢,到时候看他怎么死。” 说起芳官来,贾环倒想起一事,遂向他娘耳边说了。赵姨娘喜动颜色,问:“可真么?”贾环道:“怎么不真?管尼姑道士的是芹老四,那日水月庵打醮,他在那里摆酒请客,我也去了的,虽是素席,倒鲜美异常,且都做成大鸭子大鱼的样儿,连味道也有七分相似,我就说亏他们怎么做的出来。单是一味豆腐,就有庆元豆腐、芙蓉豆腐、八宝豆腐、雪花豆腐羹、水晶豆腐皮多少花样儿,菜名儿也讲究,一道一个故事,什么八仙过海,猴子摘桃,又是什么麻姑上寿,嫦娥奔月,连那府里珍大哥哥请客,逢着初一、十五,也每每往庵里借厨子,又叫人来伏侍。虽没见过芳官,然而佐酒的几个姑子都绫罗脂粉,义髻峨冠,打扮的花红柳绿的,比寻常的娼妓粉头还妖媚十分。那芳官原先就是个戏子,去了这种地方,难道还好的了么?” 赵姨娘笑道:“阿弥陀佛,这才叫现世报呢。当初我骂他一句‘粉头’,
..还跟我顶嘴掉猴儿,寻死觅活的假撇清,到底应在今日。这还是宝玉屋里使过的人呢!不过是这么个下场。二十里地外苍蝇打架偏看见,眼皮子底下母牛拉屎倒不理论。只会说嘴。同太太说,还不信,打量谁认真同那起蹄子一般见识,冤枉了他们。如今怎样?可见本来就是这里头的货。”又问贾环,“你说的这芹老四可是三房里周氏的儿子?他母子俩常往府里走动,最会献勤儿的,我只知道他们巴结这府里得势的,在那府里并不入珍大爷的眼,何时这样好了?” 贾环仰着脖儿,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说的那都是从前的旧账了,他那时只管和尚道士,就有油水也奉承不到珍大哥面前,且珍大哥为着他嗜赌好色,所以并不待见他;及后来他管了铁槛寺、水月庵两处,和庵里净虚师太两个撺掇着把些姑子妆扮了出来侍酒,做素席待客,就投了珍大哥的缘了。所以他们现在甚是要好。”赵姨娘便得意起来,咂舌舔嘴的道:“如今好了,虽然老太太一味护着宝玉,大老爷倒肯器重你,再有那府里珍大爷照护,这府里的家当将来少不得要落在你手里。就是的,你每晚天一擦黑就往那府里跑,究竟做些什么?”贾环笑道:“有什么可做?不过是打着练武的幌子耍钱罢了。双陆也有,象棋也有,叶子戏也有,赶羊,抢红,抹骨牌,喜欢什么是什么,一晚上输赢好几百上下呢。” 赵姨娘慌的道:“可别让人哄了你的钱去。”贾环道:“我那里有钱?都是珍大哥哥给的赌本。其实我也不大顽,不过跟着白瞧瞧,听戏吃酒罢了。那些人才是会吃会顽呢,荤的素的,雅的俗的,总能弄出两样儿来,就拿这尼姑侍酒来说吧,别说见,从前就是连想也没想过。他们还有个道理呢,说是隋唐以前并无女尼道姑,都是变相的妓院,诨名的娼馆,比如鱼玄机,李秀兰,陈妙常,都是个中翘楚,相与的都是些名士风流,达官贵人,那杨玉环还做了贵妃呢,连皇上都心爱,武媚娘若不是在庙里走一遭,就能修成正果牝鸡司辰了?所以他们自谓尚古,以唐明皇、温飞卿自居,最喜与姑子厮混,都教带着妙常髻,穿着水田衫,打扮成唐人的模样儿,侍酒取乐。”赵姨娘听的瞠目结舌道:“怪道前儿你老子说你写诗作赋不如兰小子,年纪既比他大两岁,自然力气也该大着许多,怎么竟连膂力准头也不如,连个弓也拉不满。我还想着分明你天天往那府里跑,不为练功为什么,如何只没长劲,原来却是这个缘故。难道宝玉和兰小子也一处里顽么?”又说,“拢翠庵里的妙玉最坏,不过是我们家拿银子买来的姑子罢了,倒惯的他比主子还大,平日在园里,看见宝玉就眉开眼笑,看见我们娘俩,正眼也不瞧。巴不的他那日也被弄了去做伴酒的粉头才称我的愿呢。” 贾环起先只顾说的高兴,及见他娘这般,倒又怕起来,因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在太太面前漏一丝风儿,说了出来,珍大哥他们固有不是,连我也不好呢。”一句话提??醒了赵姨娘,忙道:“可是呢。你从此再别去那种地方了,这要是老太太听见,是要命的。”当下倒像得了件宝贝似的,只恨不的立刻拿给人瞧,口里只说千万别叫人知道,却那里忍的住,待要敲锣打鼓的满院里张扬去,又不知该同谁饶舌,且也不敢。因此摩手搓掌的,转磨样在屋里踏了四五个圈子,忽想起贾兰有时也往东府去射鹄,倒不知有无参赌。遂胡乱指了个由头往稻香村来串门子。 进了院子,远远看见贾兰带着两三个小丫头在篱笆外山坡土井边摇辘轳作耍,正欲过去说话,探些消息,已有小丫头看见他来,忙扬起声音通报了。赵姨娘只得进屋来,只见那李宫裁梳着个牡丹头,用一对寿字扁方簪儿绾着鸭青帕子,穿着家常鸭青织云水纹花纱宽袖肥身长夹袍,蓝绸衬里,白缎镶领,缀着两颗银钮扣儿,正同李婶娘、李绮围着三足几坐在炕上,娘儿仨长篇大论的唠家常,见他来了,都起身问好。李纨便叫小丫头倒茶,又拿出李婶娘带的杏酪酥来请他尝。 赵姨娘因不便开口即说家中是非,只得搭讪着问怎么不见李大姑娘,李婶娘因答以李纹已经订了人家,下个月就要过门,因此不便出来等语。赵姨娘吃了一口酥,只觉松软甜糯,入口即化,却又不似通常莲蓉、枣泥酥那般甜腻,不由喜的赞道:“这是什么馅儿做的,连往日老太太赏下的都不及这个软和。”李纨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就是把杏仁捶磨出浆,滤去渣滓,再拌上米粉,加糖熬了,再裹以粉衣就是了。你说这个软活,其实老太太上次给的苏州软香糕、西施虎丘糕才真是甜软呢。”赵姨娘便作眉作脸的叹道:“大奶奶难道是不知道的,真正好东西,那里到得了我们屋儿呢?别说吃了,看也没福看一眼。能给我们的,自然都是硬的馊的没人要的,吃一口糕,倒硌去两颗门牙。比方上回元宵节里分汤圆,各门里都是核桃、松仁、葡萄,又是什么桂花、枣泥、白果馅儿,到了我们那里,就只有猪油白糖馅儿,就连面粉也不是上等的,又黄又陈,猪油都渗在外头,糖味儿又齁,不是糖,倒是盐酱……” 李纨不等他说完,忙道:“姨娘既说这糕的滋味好,不如多带些回去给环哥儿吃吧。”赵姨娘道:“如此生受了。”果然要只盒子来,便拿起盘子来欲倒。李纨忙阻止道:“叫丫头另拿一盒子没开封的罢了。”因命素云拿了来放在赵姨娘身旁,又将山药圆子、乳糖槌拍、栗子粉糍团等各色花样点心各捡几样,整攒了一盒子,也都教带给贾环。赵姨娘收了,又针扎屁股似的坐了半晌,到底不便当着亲戚的面说长道短,只得又吃几块酥,喝了两盏茶,辞了别去。不提。 且说宝玉自北静王府听戏回来,因惦记着香菱之病,便不忙回园子,且往薛姨妈处来。先在姨妈跟前请了安,恰好夏金桂的母亲夏老太太来了,正在上房里同薛姨妈坐着闲话,只得一并揖见了。那夏老太太见宝玉生的秋水为神,春山作骨,直看作琼苑神仙一般,喜的眉开眼笑,拍手赞道:“家常只听见说京城荣国府上有位生来含玉的公子,长的如宝似玉,今儿才算见了真佛了,这可把蟠儿比下去了。”薛姨妈笑道:“蟠儿那里好同他比?若是一般的年青公子,蟠儿也还算模样齐整,要是同他在一处,便是粗木桩子伴着嫩柳树了。”说的一地的丫环婆子俱笑起来。 夏老太太便连声儿命丫环打开箱笼,选了几件珍珠镶嵌的玩物出来充作见面礼,又拉着宝玉的手问长问短。宝玉虽不耐烦,也只得道谢收了,一一答应着说了好半日的闲话,方抽身往宝钗房里来看香菱。恰便宝钗往王夫人处请安未回,香菱独自躺在外间床上,见宝玉来了,挣扎要起。宝玉忙道:“姐姐且躺着。我为姐姐欠安特来问候,若再惊动姐姐起坐劳神,倒来的不是了。”香菱便不坚持,只拿一个拐枕来在身后倚着,侧起半身来同宝玉说话。 因说起夏老夫人来,宝玉道:“若说为娘的慈眉善目也是好和气的人,如何生的女儿这样跋扈无礼?”香菱叹道:“若是世上的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那也没这许多冤案出来了。好比他这个情性,在家里还不是当作凤凰一般捧着宠着,要不是也不至于看的别人都像草灰瓦块了;一样都是爹生娘养的,偏我不知道家乡何处,父母何人,要不也不至于落的这般田地。昨儿晚上我想着当年从南边来的情形,无故做了一梦,梦见自己坐在船上,手执一花,枝上花瓣片片随风着水。想是我命止于此矣。”宝玉连忙设辞安慰。 一时小丫头臻儿送上饭来,香菱因宝玉在旁,只说等下再吃。宝玉连忙又劝,且道:“这样一味客气,倒不是你素日为人了,岂不教我不安?”臻儿便放下弧腿蓬牙炕几来,又递上颈围、汗巾等物。因香菱病着,不敢多吃,只得两碟清淡小菜,并一钵子胭脂米粥,上面略漂着几片百合提味儿。宝玉见那米汤晶莹晕红如女儿羞色,不由愣愣的看着出神。又见香菱随意挽着个桃心髻,插着根方胜梅花簪,穿着家常半旧的槐绿妆花红绸镶腰夹纱袄儿,腰间及袖口各绣着一圈缠枝花卉,颈下系着白绸子荷花巾,并不吃菜,只将粥碗搁在唇边,一勺一勺舀着喝,倒像春妆女儿临水照影一般,心想偏是这样聪明苦命的一个人儿,又偏是这么稀罕难得的一碗粥水,倒像是花瓣儿落在春水里,又像是薛涛漂纸的桃花井,他又跟薛涛一般薄命,且有诗才。想着,不由呆呆的出神,竟是潸然欲泣。 那香菱胃薄气虚,勉力吃了几口,便说饱了,将碗搁下,命臻儿收了去。又向宝玉道:“你来了这许久,只怕袭人他们早该急了,这会儿不定怎么找你呢。”宝玉点点头站起来,转身欲去。香菱却又叫住,说:“今儿一见,就算别过了。二爷不必再来,关爱之意,我心领就是了。林姑娘面前,还请二爷替我说一声,谢谢他前日送来的那些吃食,谢谢他送的书,还有那些花砚花笺,香菱一并在枕上磕头了。蒙他青目,不以贱婢蠢物视之,肯教我那些学问,能与他师徒一场,我总算不白活。” 宝玉听着,那眼泪便如檐上的雨水一般,直流下来。又恐人见了不雅,连忙拭去,别了出来。回至房中,更衣净面,一会儿说茶味不好叫换,一会儿又命小丫头来添香,只觉百般不适意,怔怔的出神。袭人见了,不免又叹道:“你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了,前儿为了什么副姑娘正姑娘的唉声叹气,今儿好好儿的去北静王府里听戏回来,原该高高兴兴的,却还是这样长吁短叹的,究竟还有什么不足,又不肯说出来,有事没事只管打闷葫芦,怄的人心里发堵,可不要怄死人?”宝玉见他这样,不免劝道:“我好端端的,不过是听了一天的戏,有些烦吵,所以在这里出回神罢了。你何必多想?我且去看看林妹妹,散散心就好的。”说罢果然起身出门。 袭人反觉愣住,回身坐在一只刚摆出来的豆青瓷凉墩儿上,益发烦恼。想着往日自己略露些烦愁不豫之意,宝玉必会百般安慰,如今却每每不耐烦,说不到三句便拔腿走开,长此下去,往日的情份何在?今日尚且如此,他年娶妻生子,心中眼里那还会再有自己?因又念及前日香菱劝他莫为人妾的那些话来,从这作妾的上头,不免又想起从前尤二姐的死来,想以尤二之花容月貌,香菱之冰雪聪明,下景尚不过如此,况且自己容貌不及尤二,文采更逊香菱,将来还不知怎样?越想越觉灰心,不禁静悄悄滴下泪来。 且说黛玉自生日感了些风寒,早起便觉头沉身软,心中不耐烦,因此只说要睡,不叫丫头们在跟前侍候。紫鹃正要预备三月初一王夫人的生日礼,打两三个月头里就留心收了晒干的茶叶以便絮在夹纱套子里缝枕头,乐的出来做活儿。因见雪雁两手不停,裁粉纸折莲花,问他:“你不帮忙绣枕套,怎么做起纸花儿来?”雪雁道:“我看姑娘前儿祭奠老爷、太太,说是什么‘母难之日’,哭的那样伤心,想着不如照俺们苏州规矩,做几只荷花灯儿,点亮了漂在水里,说是阴间的人看见,照着亮儿就见到亲人了。我们老爷、太太去了这么久,姑娘天天哭眼抹泪的,我也安慰不了别的,帮着做几个荷花灯,顺水漂一漂,也是个念想儿,果然老爷、太太的阴灵儿收到,也可以保佑咱们姑娘,早日找个好人家儿。”紫鹃啐道:“你作死呢。这也是顽的?大观园里放灯,上头知道了,还了的?没的招姑娘伤心。”雪雁嘟了嘴不服气,心道姑娘总之是天天伤心的,那里用我来招。然而紫鹃说园子里不能漂灯倒也点醒了他,前回藕官烧纸惹了多大的祸,后来被撵出去,焉知不与这个有关呢。嘴里却仍强辩道:“就算有人看见了,我只说是折着顽儿的,他们未必就知道了。”紫鹃骂道:“人家都说心灵手巧,你白长了一双巧手,怎么就是个死心眼子?你光知道姑娘是从苏州来,难道不知道老太太、太太的老家也都在金陵?这园子里十成人,八成倒是从南边来的,怎么会连个荷花灯也不认识。何况那些大娘嫂子们,那个不是后脑门儿上长眼睛,就那么好哄?正经
?99lib.看。不想他看了镜子,忽然大哭起来,便发昏过去,再醒来时,就满口里胡话起来。”宝钗听了犯疑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镜子?却在那里?”薛蟠道:“为他刚才发昏,我拿了镜子要出去找那道士理论。饶是道士没找着,倒把个镜子不知丢到那里去了。只记的背面镌了几个字,好像是什么‘风月宝鉴’,另有些小字,也没看真。”宝钗越发起疑,也无暇细问。 一时园里大半人都已得信儿,纷纷赶来道别,一拨去了一拨又来,宝钗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又命薛蟠出去打点棺椁素幡香蜡诸物,免的到时着忙。忽见宝蟾走来,说奶奶请大爷过去说话,宝钗因说出去了,自己仍回身进来。隔不多时,便听夏金桂隔着墙在那边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先骂薛蟠不顾家,跟前头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又骂宝蟾不济事,连个话也传不明白,找个人都找不回。宝蟾便哭,说:“他们姑娘说不在,我难道进屋子搜不成?”主仆两个一递一声,一唱一和,做出许多文章来,话里话外,只说有人给香菱撑腰子,挑唆着薛蟠不能回屋,拆散人家夫妻。骂到后来,索性连宝钗也咒在里头,说是“好有根基的大户人家,好有体统的千金小姐,不等出门子就学会调三窝四派兵遣将弄虚火儿了,难不成拆散了我们夫妻,自己是有好日子过的?横不能养在娘家一辈子,终久也要做人家媳妇儿的,到那时才知道我这守活寡的苦呢。” 薛姨妈又羞又气,知道众人都已听在耳中,无可推诿,只哭道:“家门不幸。都是我那孽障儿子不知惜福,所以才有此报。”众人只得劝慰。宝钗也气的哭了,又不好回话对骂的,只得扶了薛姨妈回房歇息,命同喜、同贵来捶腿抚背,委委屈屈的劝道:“香菱已经这样了,这几日里只怕有的忙呢。妈妈倘若再病了,可不是大饥荒?” 却说宝玉和岫烟正在潇湘馆里陪黛玉说话,问他为何将鹦鹉挂在院外。黛玉笑道:“人在地上,尚想着漂洋过海,遍历山川大河;那鸟儿本来会飞,眼界原比人心更广,如今反被锁在笼中,想必更是不平。所以把他挂在院外,纵不能放飞,看的远一点也好。” 不等宝、岫两个说话,紫鹃早在一旁接口笑道:“姑娘本来还想着要替他放生呢,说他生为鸟儿,不能远走高飞,倒被捉来锁在笼子里,教说人言,给人逗了这么多年闷子,也该放他好好自由飞一回了。后来还是我劝着姑娘,想那鸟儿自小剪了翅膀关在笼里,渴了有清泉水,饿了有香稻粒,早已习惯了这笼中生活,若放了他,只怕反而不会独自过活了呢。外边的风风雨雨,冷热寒暑,那里是他受的了的?姑娘想想才罢了。”说的宝玉岫烟都笑了。 宝玉道:“这话说的有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鹦哥,安知鹦哥在笼中不乐呢?何况他能得你为主人,也就是鸟中至尊了。只怕你要他去,他也是不肯去的。”黛玉道:“可又来。你又不是他,又怎么知道他愿意守着我不去?”话说出口,方觉不妥,脸上顿时飞起红云,忙用绢子掩着口咳了几声,遮掩过去。 紫鹃一边递上茶水,一边道:“说起鹦哥,比人都强,不仅能说会道,这些日子还长了一门大本领呢——承姑娘教他,已经认得十几个字了。”宝玉、岫烟都讶道:“果然么?这可不成了精了?”便请紫鹃取下鹦哥笼来,演示给他们看。 原来宝玉为着方才岫烟的话耿耿于怀,却因黛玉在旁,生恐引动他同病相怜之叹,不便再谈,只说些闲话替他二人解闷,因见岫烟对鹦鹉好奇,便要凑他之兴,极力怂恿紫鹃取鹦鹉来演示。紫鹃笑着出去,果然放出鹦鹉,用包锦缠花架子提进来,又取了些字牌放在桌上,逗那鹦鹉衔取。鹦鹉初出笼来,不急认字,却在桌上蹦蹦跳跳了好一阵,才从牌堆里叼出一张“日”字来,大声念道:“蓝田日暖玉生烟。”宝玉意出望外,不禁笑道:“这鹦哥倒巧,不仅识字,还会串诗。”紫鹃道:“不仅会念诗,还会认人呢。你看他念的这句诗,三位的名字都在里面。”宝玉、岫烟两个一想,果然是的,更觉惊奇。宝玉道:“我不信竟有这样神奇,叫他再认一张,看是什么?” 那鸟儿不肯衔牌,仍蹦跳着念道:“望帝春心托杜鹃。”岫烟笑道:“这回说的是紫鹃姐姐的名字。”宝玉道:“不仅因字成诗,还会因人而异,这鸟儿岂非通了神?”黛玉笑道:“你越说越玄了,花也 6210." >成神,鸟也成神的。不过是我前儿才教了他这首 href='/article/1284.htm'>《无题》,所以翻来覆去,就只会念这么几句,可巧各人的名字都在里面罢了。”宝玉、岫烟两个回念一想,果然是的,不禁都笑了。 正欲抽牌再试,雪雁打起帘子道:“云姑娘来了。”果然湘云进来,却是来约黛玉一同送香菱去,看见宝玉和岫烟,叹道:“原来你两个也在这里,刚才我们翠缕回来说,香菱已是死了大半了,云里雾里只管胡说,也没人听的懂。这会子过去,不知道还赶不赶的上见最后一面?” 黛玉眼圈儿便红起来,忙命紫鹃取斗篷来。宝玉怕他伤感太过,忙阻道:“你前儿已经去瞧过他,有多少话也都说完了。如今他那里人又多,气味又杂,你身上又不好,就别去了。我代你去看他,也是一样的。”湘云也道:“这话说的不错。我本不该约你。”又问岫烟去不去。岫烟低头为难。宝玉知他是怕遇见薛蝌不便,替他说道:“不如你在这里陪陪林妹妹,我们两个去替你们说一声就是了。”岫烟点头。宝玉便同湘云匆匆去了。 还未走近,已听见一个女人声音大呼小叫的隔墙骂着:“一个丫头死了,也值的这么着鬼哭狼嚎小题大做的。还说是钟鸣鼎食,知书达礼的大家子呢,我当有什么了不起的规矩,原来是这么冠履颠倒,没上没下的。” 宝玉蹙眉道:“这是谁这样泼悍无理。”湘云道:“还有那个?自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薛大奶奶了。我听翠缕说,已经骂了半日了,亏他也不嫌累的慌。”话音未落,忽听顶头一个焦雷,轰隆隆滚过,倒把宝湘两个唬了一跳。抬头看时,只见乌云四攒,叆叇沉凝,那天眨眼便黑了,一阵怪风平地卷起,打着旋儿如条乌龙一般直接到天上去。两人俱心中栗栗,只觉山高的墙便如要塌下来也似,知道就要下雨,不敢耽搁,赶紧进了院子。 先见过薛姨妈。老年人经不起伤感激动,又受了气,只觉胸口发闷,正歪在榻上打盹,看见他两个来了,点头叹道:“多谢你们惦记。都在那屋里呢,过去坐坐就出来吧,久病的人,看别薰坏了你。看见你姐姐,叫他也出来吧,忙了好半日了,茶也未喝一口。” 宝玉应了,遂往香菱屋里来,却见宝钗并不在这里,又不知料理何事去了。倒是袭人和麝月两个都在,正同鸳鸯、素云、待书、莺儿等一干人围着哭呢,看他进来,都讶道:“你怎么也来了?”宝玉点点头,凑身上前,看那香菱双目微阖,面颊绯红,宛如熟睡,并不像是将死之人。因轻轻唤道:“香菱姐姐,是我,我们看你来了。”连唤几声,香菱纹丝不动。正要伸手去推,只听头上又是一阵焦雷,直震的屋梁窗棂咯啷啷乱响,眼看着四周黑下来,连对面人面目轮廓也都不见,便如满满一桶漆密不透风的灌下来,满屋里暗如地窖,伸手不见五指。 众丫环都惊惶吵嚷,袭人张着两手到处摸宝玉,急的哭了,宝玉大声道:“我在这儿。”又安抚众人:“不要怕,只是雷阵雨,大概有云遮了日头,就过去的。不要乱动,小心撞伤了。”湘云也帮着大声震压。正乱着,忽见一个人擎着盏青花宝莲灯走来,温声道:“别慌,只是打雷。”正是宝钗。 众人见了灯光,方镇定下来。接着云雾散去,屋里复又光明起来。宝玉又唤香菱,袭人便将手在鼻端试了一试,触手冰冷,一无气息,这才惊觉已经去了。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宝玉顿足道:“我竟未能同姑娘再说一句话。”便也哭起来。袭人怕他伤心伤身,且也怕下雨,硬拉他出来。宝玉虽不舍,无奈袭人苦劝,且宝钗也劝众人散开,好使薛蟠、薛蝌带人进来装殓,只得去了。临行数度回头,那香菱躺在席上,面目姣好,比生前更觉丰润有颜色,眉间一颗胭脂痣,滟红欲滴。宝玉看了,益发心恸神驰。 方出来院子,那雨已下来了,牛筋般粗细,筛豆般急密。幸好秋纹、翠缕两人打了伞来接,才不致淋湿。湘云叹道:“这那里是下雨,只怕是天漏了。”宝玉并不答言,只顾低头疾行,一路哭回怡红院来,躺在床上,竟不知身为何物,又在何处,忽忽如有所失。 袭人又是伤心,又是担心,只得百般劝慰,又将他去之前香菱自述身世的那些话说了。宝玉大为惊讶,叹道:“我就说他天资颖慧,不是池中之物,果然不错。虽比不过我们这样的世宦之家,却也是名绅望族,书香门第,并不比那什么‘桂花夏家’贫薄。只为嫁了薛呆子作妾,竟落得这般收场。难得他一点聪明,竟能于大去之前通天彻地,了悟因果,倒也去的安心,走的干净。”这方慢慢转的过来。袭人遂放下心来。 且说凤姐自听了宝钗与探春一番话,又回房与贾琏计议一回,都觉事出有因,非同小可,却只是拆解不来。想来想去,惟有设法进宫与元妃一晤,方可决议。贾琏道:“去年就听说雨村降了,到处钻营打洞的找门路,如今尚未审清。我常劝老爷说这个人志大意坚,既贪且狠,宁可远着些,偏都不听,只当是歹话。说来奇怪,两府里老爷禀性不同,倒都肯投他的缘,和他好。大老爷说他有情趣,识时务;二老爷又说他学问好,懂经济。便跟吃了他的迷药一般。”又叮嘱凤姐,“同老太太说时,缓着些儿口气,别惊着了老太太。” 凤姐笑道:“那里能赤口白牙明着说呢。况且老太太并不知‘贾化’是谁。我自然另有办法。”遂又将昨日贾母说的北静王府相中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可笑太太还只当作一件好事呢。老太太的心思明摆着,是怕嫁了黛玉,伤了宝玉。你白想想,那年紫鹃丫头一句顽笑话,说林妹妹要回南去,宝玉就闹的三魂不见了两魄的。这要是果然把林姑娘许配别家,他还不得把大天翻过来?” 贾琏手攀着碧玉缸的沿儿,只管看那两条鲤鱼摆尾,又撮些酥皮点心的渣儿引那鱼来接喋,笑道:“打这缸子鱼进门,我就说这礼送的蹊跷,果然大有文章。依你说,宝兄弟的亲事,老太太和太太倒是各有肚肠的。我只当早定了林姑娘无疑,难道太太另有人选?”凤姐道:“一个金,一个玉,你怎么就忘了?”贾琏想了一回,叹道:“果然如此,我倒不好说了。当年林姑老爷的后事是我一手料理的,还在半路上,就接到珍大哥的信说要盖省亲园子,缺着一大笔银子,立逼着我没日没夜的赶回来腾挪。所以都添在里头了。加上这些年拆东墙补西墙的,究竟也没落下多少,太太倒三天两头指着个由头来借当。如今林妹妹再要嫁出去,这笔账越发说不清了。”凤姐冷笑道:“有什么不清的?老太太心里什么不明白。就是省亲做排场,也为的是大家的脸面,并不是我们有什么好处。林妹妹这些年在府里,短吃的了还是短穿的了?只有比别的姑娘好,从没有落在人后的。况且宝玉最多再过两年就要成亲,偌大家业,还不是他们两口儿的?就先挪用了些,也不算什么。”贾琏道:“果然他们两个一娶一嫁,倒也干净爽利。只怕太太有什么别的想头,却不是坑死人?” 凤姐将金镂空嵌翡翠连环如意纹护指扣着缸沿,冷笑道:“你良心倒好。只可惜上头不领情。大太太是只知一味死要钱,三天两头撂风凉话儿,说什么我们在这屋里几年,终究要过那边去的,意思嫌我在这边多用了心,若没好处,岂肯这样。二太太倒是古今第一个圣人,不过饭来张口,有的吃便吃,一边吃了一边还要说要省从我省起,不可亏待了姑娘们,前日倒又嫌我不会撑场面。真是两头的话都说尽了,比那一位更难侍候。再有那一起吃饱饭没事干,专门挑三窝四的人在旁边候着,那里不挑出些事儿来。为着昨日送来的百来套帐幔、帘子,今儿一早多少人来我跟前吹风儿,一会儿说是三四年没换过家俱了,一会儿又说大节下连灯都照不亮,好像我有多少东西扣着不肯给似的。还是昨儿老太太说的,教不必家家的帐子都换一遍,只捡委实旧了有需要的几处换过就是。我不过是经个手儿,倒白落了许多抱怨。正是那年为着老太太一时高兴,亲口说给潇湘馆换霞影纱糊窗子,还有多少人眼红呢,如今是我分派,更不知要嚼出多少好的来了。”因又说起宝钗,“论起来,他是太太的外甥女儿,我是侄女儿,更近着一层。不过倘是亲上做亲,他做了儿媳妇,自然就比我更亲近了。从前我只说他不理事,性子随和,谁知前些时因我病了,太太托他帮着大嫂子照管家务,我还诧异,怎么倒叫亲戚帮起忙来了,且是姑娘家。不想他倒管的有模有样,且心里颇有计较,园中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我若再晚起来几日,只怕他不等过门儿就先当了家了。刚才他和三姑娘找我去,提醒我的那些话,真叫我倒要从此刮目相看起来。宝玉几时出门,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他样样都知道。只怕太太都没他清楚。” 说着,平儿已回来了,听见说宝钗,便道:“这有何难。宝姑娘的丫头莺儿,早已认了跟宝玉的小厮茗烟的妈做干娘。但凡宝玉出门,都是茗烟跟着,什么不知道?况且他又和袭人好。”凤姐便看着贾琏笑道:“我说如何?四面八方都埋伏下了。”又问平儿薛家的事。平儿便将那边香菱如何咽气、夏金桂如何撒泼、薛姨妈如何生气的话一一说了,连贾琏也觉叹息。 凤姐叹道:“这下子又该有的忙了。宝姑娘再能干,也是个姑娘家,只怕不懂料理白事。少不得还要提着太太,随便他使谁过去帮忙,不然将来有些什么不到处,不说自己想不到,倒怪我不把姑妈当亲戚了。”遂先往王夫人处来,说了香菱的事,使了周瑞家的往薛姨妈处去慰问,又侍候着王夫人换过衣裳,两个一同来贾母处。侍候过晚饭,又承奉颜色,陪着说了一回闲话。 一时众人散去,凤姐给鸳鸯递个眼色。鸳鸯会意,将琥珀等一一支开,自己也下了帘子出去,拈个小板凳且坐在外间做活。凤姐便向贾母悄悄的说道:“昨儿早上老祖宗说的事,我因没经过多少事,猛然间竟不能全听明白,足足想了一整晚才理出个头绪来。果然是件难事。想北静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当真来提亲,咱们断不好驳回的。老太太若有了准主意,不如得空儿往宫里去一趟,怎么想个法儿请了娘娘的示下。若是娘娘发了话,赐了旨,到时候老太太再推北静王府的媒,就不算违逆了。不然,凭是什么托辞,只怕无用,正如老太太说的,那怕就说林妹妹已经有了婆家,北静王果然认准了,也会下个令叫那家子退婚,反生枝节,弄的大家没脸。惟有娘娘赐婚在前,才是万全之策。” 贾母听了,又想一回,虽觉未必妥当,却也别无他法,又因次日二月十六,正是御准入宫探访之日,遂道:“既这样,你明儿就打点一下,我这就同你太太进宫去。”次日一早,果然着贾琏穿戴了往宫中去,只说贾母思念孙女,请旨候见。 小太监一层层传报进去,半晌出来一个人,只说不见。贾琏又请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出来说话。足等了一盏茶时,夏守忠方来了,见面作难道:“这来的不巧,宫里正避痘呢,不放一个外人进去。”贾琏笑道:“请出公公来,却不单为了家祖母的事情。却为公公的千秋将至,我前些时因人引见,新认得一位金银匠,打的好金饰,我因此按着公公的生肖请他打了一座小像,送给公公做玩意儿。原该到日子亲自送到太府里去,又怕冒昧。” 夏太监笑道:“多谢你费心想着,也不必送来。我还得侍候宫里,那有闲空儿摆酒席?竟是明儿打发个小太监去府上取来便是。”又问贾琏,“急着见娘娘,可是有什么事体?”贾琏便取出一封拜帖来,道:“本来不该劳烦娘娘费神。但只我这兄弟乃是娘娘一母同胞,自幼承娘娘教诲,手把手儿地教他认字读书,因此他的亲事,必得请娘娘示下才敢决定。这..是女方的生辰八字,请娘娘过目。”夏太监笑道:“既这样,我拿进去就是了。”贾琏再三谢了,夏太监只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袖了拜帖笑嘻嘻去了。 贾琏打马回府,先往上房里来。贾母与王夫人俱已换了大装,端坐在厅中等候,听了贾琏之语,好不失望。原来今上虽御旨批准每月逢二六许后宫眷属椒房晋见,只因手续繁琐,外有太监盘剥,内有宫女环侍,既便相见亦不能尽叙人伦之情,故而一年到头终究也不曾入宫几回。难得一遭儿,偏又遇着避痘。贾母叹道:“既是这样,也只好等着罢了。”悻悻然卸去冠戴簪环,回房歇息。正是: